=========== 《眼儿媚》 作者:小夜微冷   文案:   盈袖家道中落,因长了张祸水般的脸,差点被卖去脏地界儿,   机缘巧合被云州首富陈老爷看上,买了塞给儿子做妾。   人都道陈南淮俊美无俦,温润谦和,可盈袖有些看不透他。   他会双手接星星梦推文屋过你端来的茶,用温柔至极地语气说:劳烦姑娘了。   但这茶他不会喝,甚至还会用帕子仔细地擦自己的手,因为这个杯子,你碰过。   你恼了,觉得他瞧不起你。   这时候,他会痴痴地看着你,无比诚挚地说:“姑娘温柔大方,又生的颠倒众生,试问哪个男人不动心呢?”   盈袖知道这个男人只是看上了她的肚子,其实打骨子里觉得她卑贱可厌,   之所以接受她,   是因为他心里住了位贵女表妹,生的貌美娇柔,可惜天生石女,不能生养……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主角:盈袖;左良傅;陈南淮;陆令容;陈砚松 ┃ 配角:下本古言《念奴娇》求个预收 ┃ 其它:下本玄幻《灯不灭》   一句话简介:国色天香,美得无处藏   立意:绝境逢生 =========== 第1章 暗香盈袖   《眼儿媚》   文/小夜微冷   每年到腊月二十三,桃溪乡附近的草市就热闹非凡,快过年了,小贩们紧赶着做些俏买卖,譬如卖用金粉描边的灶王神像、裹在蒲包儿里的五仁月饼、蜜饯,还有从山东贩来的小而肉厚的耿饼、刚宰杀的肥猪肉。   风雪中走来个挎着篮子的姑娘,她穿着半旧银红袄裙,头上裹着厚头巾,看不清长什么样儿,不过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倒是漂亮,水汪汪的,像秋日里的澄净的溪水,左眼底有颗小米粒儿大的胭脂痣,给她平白添了几分娇媚。   她是梅家的大姑娘,盈袖。   盈袖刚推开院门,就听见老娘白氏骂骂咧咧的声音从上房传来,不用问,准是又溺在炕上了,嫌没人给她及时收拾。   盈袖忙把买的菜蔬放到门口,急匆匆跑进上房,帮瘫卧在床的老娘换了亵衣裤。因衣物沾了屎尿,她不好端进暖和的厨房洗,便搬了个小矮凳,顶着雪,坐在井子跟前儿,手伸进寒彻骨的水里搓洗,原本纤细白嫩的指头立马被冻得红肿。   “你这个丧门星,买几片破菜烂叶要这么半天?老娘被尿淹死在炕上都没人管!”   白氏瘫痪了多年,多病多灾,脾气越发大,但凡有半分不顺她的心,就破口大骂。这老妇此时正趴在炕边的窗台上,手指头将刚糊好的麻纸窗捅了个眼儿,浊黄的眼盯着院中的盈袖,匀了几口气,接着骂:   “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不要脸的小贱货,准是看上哪家年轻男人,跟人家吊膀子去了。等你哥回来,立马和他圆房,听见没有!”   盈袖充耳不闻,闷声不吭地洗脏衣裳。   她是梅家捡的弃婴,不知故乡何处,不知父母何人。   梅家老父死得早,白氏又多灾多病,她算是大哥梅濂拉扯大的。   其实怨不得白氏说她是丧门星,当年她被捡回来后,年仅十一的大哥就失手杀了乡里恶霸,全家不得不往南边逃,成了没户籍土地的流民,每日活得战战兢兢,生怕一朝事发。   还记得五六岁时候吧,南边闹涝灾,百姓活不下去。大哥领着头,带了些流民落草为寇,当了两年悍匪,手上是沾过血的。哥哥在劫官银时候救了个军妓,那军妓是京城犯官的女儿,因貌美非常,在路上被那起恶人狠狠凌·辱过。   原本大哥只拿了银子就走,谁知那军妓一步一跪紧跟在他后头,说她的家人皆被杀被卖,她原本是要自尽的,没成想遇到了大哥,愿意后半辈子为奴为婢伺候大哥。   后来,那军妓便成了她大嫂。   许是家里来头实在不小,又许是愧于侮了家门,大嫂从未说过自己的出身来历和真实名姓,只是说她叫如意娘。大嫂知书识礼,劝大哥当悍匪并非长久之计,妹妹还小,母亲又多病,合该谋个正经营生。   后来官府剿匪剿得厉害,大哥便听大嫂的话,扔了刀,下了山,辗转几地,最终在南方一个叫丹阳县的地方落脚生根。   大哥为人豪爽,素来胆大,花钱贿赂县里师爷,做了衙门的军牢,再加上他常听大嫂讲官场里的明争暗斗,逐渐也会拿捏这里头的分寸,办事老练,口风又紧,居然一步步成了县令老爷的心腹。   家中光景逐渐好转,嫌隙也暗生了。   老娘白氏知道大嫂做过军妓,向来瞧不起这个媳妇,再加上大嫂被弄坏了身子,不生养,更是厌恶,屡屡催促大哥休妻另娶。   大哥和嫂子是有情分在的,起先不愿,后来还是大嫂劝说子嗣要紧,便娶了县里卖香油家的独生闺女做平妻。   那二嫂相貌平平,不识字,刚进门时倒也乖。后来生了儿子,便张狂起来,喜爱大哥的俊朗,想独占丈夫,和白氏两个挑拨离间,说大嫂耐不住寂寞,勾搭邻人,使劲儿欺负大嫂,得亏大哥眼明心亮,时不时镇喝几句,家中倒也能将就着过下去。   一年前,县令大人不知在哪儿得了个巧儿,搭上了京城宫里的大太监。那太监开口就要五万,说是可以将县令大人升调入京。这可不是小数目,县令大人一时间也没法重手敛财,陷入了困境。   大哥回家后将这事告诉了大嫂,大嫂说当今圣人多年来不理朝政,全都是宦官掌权,咱们家可以倾尽全力帮衬县令大人走通这条线,不拘多少,总是一份心,如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时候县令大人记着你的好儿,也能帮官人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   大哥盘算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当即变卖家财,全部孝敬上去。可巧,那时候二嫂又有了,白氏知道家里艰难,偷偷带着二嫂去庙里找什么神算子,问二嫂怀的是男是女,得知是个丫头,便觉得不上算,婆媳俩一合计,买了包打胎的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女人生子如同在鬼门关走,那晚也是个大雪天,二嫂底下血流如涌,直着脖子嚎了一晚上,生生把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给打了下来。   这下好了,孙女儿变成了孙子,二嫂也因血崩送了命,白氏又气又恨,当即就中风瘫了。   女儿惨死,娘家岂能善罢甘休?   大哥将事儿全扛了下来,说是自己逼迫妻子打胎的。一时间县里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梅濂瞧着相貌堂堂,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杀妻杀子来讨好上官。   二嫂的娘家人将外孙抱走,一纸诉状将大哥告上了公堂,天天带着亲戚来家里打砸,莫说头油簪环,连被褥都抢。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县令大人多年来拿了大哥不少好处,也确实爱惜大哥这份人才,最后将这事儿压了下来,给了那娘家人十两银子,又威吓了几句,算是了结了。   估摸着送进京里的钱管用了,县令大人即将升迁,走之前叫大哥先回乡下避避风头,明年开春后来京城找他。   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句空话。   半年前,大哥偶然遇到故乡的老邻居,这才知道当年误杀的恶霸只是重伤,并未死。于是大哥带着全家,如丧家之犬回到北方的老家。   大孙子让亲家抱走了,白氏恨得牙根痒痒,可又不敢吭气儿。儿子如今一穷二白,哪里还能再讨二房?这老妇心里一横,觉着她左右是梅家捡来的,这么多年就当童养媳养了,该到报恩的时候,于是把剪子抵在脖子上,逼着大哥和她圆房。气得大哥生生捏碎了一只瓷杯,咬牙恨道:“娘你糊涂!小妹虽然叫我哥哥,可我和娘子从小看着她长大,说句不中听的,把她当女儿一样养,我,我怎么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   想起往事,盈袖不禁感慨,她痴痴地盯着木盆里的衣裳发呆。双手在冷水里浸泡太久,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冰了,竟微微发热。   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进来个身量窈窕的妇人,瞧着三十上下,正是盈袖的大嫂—如意娘。   天太寒了,妇人鼻脸发红,她怀里抱着个装了猪油的黑瓦罐,头上落了好些雪。饶是穿的寒酸,不施粉黛,可也难掩秀丽风姿。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碰凉水,你本就有经痛的毛病,每回犯了疼得死去活来,快放下。”   如意娘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将瓦罐放地上,蹲下来,忙将盈袖的手握住,使劲儿地搓,心疼道:   “娘这脾气越发刁横了,头些年没瘫的时候,就偷摸着把你卖进脏地界儿,得亏你哥厉害,当晚上就把你救出来了,否则叫那些腌臜人玷污了你的身子,不是误了你一辈子么。你身上快来红了,她也不说心疼心疼你,就叫你碰这冰水。哎,回头嫂子重新给你拟个方子,调理调理。”   “没事儿。”   盈袖抿唇一笑,嫂子她颇通医理,尤精妇人千金科,只不过性子不喜张扬,大多数人并不知道。   大嫂无子息,晓得她是捡来的后,便生出物伤其类之感,亲自教养。教她读书识礼,弹琴作诗,有时候还给她讲高门贵族里的种种勾心斗角的事。原先她没名字,老娘叫她小猫子,大嫂觉得不雅,说咱们家姓梅,古人咏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李清照又云“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有暗香盈袖。”妹妹身上有奇香,又生的这样标致,应在了“暗香”两字上,以后便叫盈袖。   从此,她有了名儿。   “你哥哥运道不好,不然你也是大小姐,何至于做这些粗活儿。”   如意娘叹了口气,狠狠地剜了眼上房,没再吭气。   她挽起袖子,从井里打了桶水,将洗好的衣裳重新淘了遍,拧出来,晾在麻绳上。随后,妇人拉着盈袖进了厨房,打开黑瓦罐,食指抠出一小块猪油来,涂在盈袖手上,无奈一笑:   “咱们回来的匆忙,这小地方又买不到润肤膏子,刚才我拿那对银耳环跟隔壁嫂子换了罐猪油,先抹点吧。女孩儿的手最要紧了,那大户人家相看媳妇儿,只瞧一眼你的手,就知道你是不是娇养出来的。”   “这点猪油得来的不易,还得留着过年做菜呢。”   盈袖看着嫂子眼边渐渐生出的细纹,心越发疼,鼻子一酸,不免自嘲:   “再说了,我这样的身世,以后顶多嫁个穷书生,要么就是门子里的军牢,再好看的手都得干粗活。”   “又说傻话了。”   如意娘搓着盈袖的手,压低了声音,神秘一笑:   “这种穷日子,马上就到头了,你可知道你哥这些天去哪儿了么?”   “不是出去干活儿去了么。”   盈袖轻咬着下唇,老娘白氏病重,全靠人参吊着,这些年把哥哥熬了个山穷水尽。这不,天一寒,病又重了,大哥不得不出去做苦力,盼着在年前挣些钱,买点参须子,给老娘吊命。   “不是。”   如意娘食指刮了下盈袖的鼻梁,凑近了,笑道:   “好姑娘,也该是你的运气来了。你猜怎地,咱们桃溪乡隶属云州,十八前的云州被敌国蛮子攻占,十分不太平,到处都是悍匪和贼兵。有个姓陈的行商押着一批茶丝路过这儿,被兵匪盯上,非但将货物洗劫一空,人也要杀死。那陈姓行商身受重伤,倒在路边,被咱爹救了回去。陈商人养了好些日子的伤,临走前跪下,说以后一定要报救命大恩。咱爹救人不图报,便随口开了句玩笑,那便结成儿女亲家罢。”   盈袖听得心突突直跳:“怎么从来没听哥哥说起过这事?”   如意娘笑道:“后来你哥哥不是伤了人出逃了么,年代又隔得远,就忘了。咱们没将这事当真,可那姓陈的商人却上了心,多年来一直找寻恩人,还让家里的护卫不定时地过来打听,这不,咱家前不久刚回来,那陈老爷立马就知道了,立马着人请你哥哥去洛阳城商议你和他家公子的亲事。”   如意娘眉眼皆是笑:“真真好运道,那陈老爷居然是云州的首富,还做着盐铁的官,生意遍及大江南北,财比石崇邓通。他家就一个公子,你哥前儿托人捎回来信,说见了陈家少爷,他只比你大一岁,模样生的极是俊美,言行温文尔雅,多少富家高门小姐看上了他呢。他还没娶正妻,说是先抬一门良妾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我肯定会完完整整写完的   ——   1.架空,谢绝考据以及攻击谩骂。   2.文案是作者根据前三章内容写的,本文只有一个主角,女主盈袖,这是她,和他们她们的故事   2.我的完结文《晚冬》《媚骨生香》《烬欢》   3.求个作收~   4.李清照的词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为了引盈袖的名,我把顺序调整了下   ————   我的下本文   ————   古言:《念奴娇》,求个预收   念浓忘了自己是哪年生人   刚被阿爹卖入脏地界儿时,好像宣统皇帝退位了   她是秦淮岸最出名的头牌   吴侬软语,媚眼勾魂   与军阀老爷调过情   也与名媛小姐打过牌   半世飘零,犹如浮萍   好不容易要嫁给孙司令当五姨太,福还没来得及享,就魂穿到古代了   在古代,她是丞相家的嫡女,正与王爷成亲   洞房花烛夜,念稚掀开盖头,看着绣床边坐着的俊美少年,挑眉一笑,问:   “小弟弟,你多大了?”   两个时辰后,念浓扭头,看着身边的少年,虚弱地感慨:   “不愧是古代,贵族小孩儿就跟打了激素似得,发育的可真TM好……”   *   楚王:本王的王妃娇媚可人,还很有趣儿。她会弹琵琶唱曲儿,会说暖心话,打马吊睥睨四方,从未遇敌手……可有时候,她也很怪,下雨了她跟着哭,好像有很多心事,却不与本王说。本王心疼她,想造一座大金屋,一辈子宠着她。   ——   虽然放了《念奴娇》预收,但下本好想写那本妖精文《灯不灭》,也求个预收~ 第2章 云州首富   听见大嫂的这番话,盈袖低下头,慢悠悠地挪到灶堂跟前,盯着火红的碳火,品着发上的雪慢慢融化,寒气一分分渗入骨子里。   果然是做妾。   因着当年的恩情,陈家必定会出重金酬谢,肯定是哥哥想要更长远的得利,借当年的这句戏言,硬着头皮去陈家攀高枝儿了。   “还没到过年给您磕头斟酒,您倒先喝醉了。”   盈袖垂眸,嗤笑了声:“以前总听您讲,那起高门强户为了地位永固,往往选择强强联姻,陈家既然是云州首富,即便要娶良妾,怎么可能会要一个当过土匪的贫家女。”   “又不是正头奶奶,妾室嘛,不拘什么门第,只要身家清白,品貌端庄即可。”   见盈袖没言语,紧紧抿着唇,眼里似有泪光,如意娘晓得自己冒失了,凑近了几分,笑着问:“妹妹恼了?”   盈袖背转过身子。   “瞧我,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   如意娘打了下自己的嘴,见盈袖不搭理她,妇人面上讪讪的,便开始干活,她从瓮里舀出些水,把带着沙砾的粗盐融了,又把新买的豆腐洗净切块,与剁碎小葱拌在一起,淋上盐水,笑道:   “你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不是嫂子夸口,你的才貌不比那些王侯贵女差,我自然是舍不得你当别人的妾,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你瞧瞧我,每日家为炒米油盐操心,没有子嗣,受了多少闲气。再说了,咱们而今是小老百姓,守着一亩三分田过日子,说不准哪日有个水涝旱荒的,那就是灭顶之灾,更别提田地若被富商大户侵夺,你登时就沦为人家的佃户奴婢,生死全凭主人发落。你这孩子可怜,没有住过雕梁画栋,从没有享受过金奴银婢的伺候,便把夫妻二字看得重,殊不知宁为侯门妾,不当寒门妻啊。”   “可……”   盈袖心里越发委屈,鼻头一酸,差点掉泪。   正在此时,院门咚地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盈袖和大嫂对视一眼,知道,准是乡长家雇的打手又来了。   乡长掌管桃溪乡的赋役催征,梅家当年出逃,应该承担的赋役全都摊派给邻人,而今回来了,乡长变本加厉,十倍的催索过去的银粮,说若是还不上,就要把梅大姑娘卖到窑子里接客,什么时候挣够了钱,什么时候放回家。   “不是说好年后交么,怎地又来了。”   盈袖咬牙,随手抄起菜刀。   这催索的打手叫昆仑,听邻居说是个没王法的淫棍,每日家喝酒赌钱,常常调戏乡里俊俏的媳妇姑娘。只因他生的身强力壮,又有乡长为靠山,没人敢惹他。这恶人从她回来那日起就开始纠缠,昨晚上喝多了酒,翻墙进来,撬开门,想要强行奸污她,说是要赶在嫖客之前先上手,得亏嫂子在,拿菜刀乱砍,并且喊了邻人来,众人棍棒齐上,才将这烂醉的恶人打晕。   后来昆仑醒后,大抵是畏惧人多,没再作恶,踉跄着扶墙往出走,临走前放出狠话:“今晚且放过你,迟早让你这贱人当老子身下的母狗。   “嫂子,他要是真强了我,逼我去卖,我,我就自尽。”   “别说傻话,他怕你哥,不敢动你。”   如意娘抢过盈袖手中的菜刀,沉声道:“你在屋里待着,别出来。”   说话间,如意娘就挑开帘子出去了。   盈袖躲在门后,顺着门缝儿往外瞧。   此时天色将晚,小院落了层厚厚的雪。   院子正中间站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他穿着又黑又脏的棉袄,黑面皮,小眼睛,黑红的厚嘴唇,样貌十分丑陋,右手拿着酒瓶子,口鼻里往出喷白气,装模作样地作揖,冲着如意娘贱笑:   “呦,原来是嫂子,我媳妇儿呢?”   “什么媳妇儿,你别混说。”   如意娘没给好脸色,手指向虚掩的大门。   “赶紧出去,实话告诉你,我妹妹已经许了人家,是大财主,你们都惹不起。”   “少吹牛了,财主能看上你们家?”   昆仑打了个酒嗝,脸上横肉跳了几跳,斜眼瞅向厨房,就要往里闯。   “站着!”   如意娘张开双臂,死死地守住厨门口,拿着菜刀的手在发抖,面对昆仑这样的恶棍,还是有些畏惧。转而一想,她已经不干净了,万不能让小妹被辱了,否则她如何跟丈夫交待,如何跟陈家交待。   “你,你要是再往前,我可就砍了。”   昆仑怎会将一个女人放眼里,伸直了脖子,说你往这儿砍。   忽然,这恶人斜眼觑向如意娘,那双浑浊的眼盯住女人的胸口不放,搓着牙花子,伸手去摸如意娘的脸:   “先前眼里心里光知道梅大姑娘俊,竟忽略了嫂子也是个美人儿,啧啧,南方回来的就是不一样,皮子又白又嫩……”   躲在门后的盈袖瞧见这情形,忍无可忍,拿起扫把就冲出去。   “滚开!”   盈袖使劲儿往昆仑身上抽,拳打脚踢,谁知越打,这恶棍居然越高兴,后来一把抓住扫把头,使了个巧劲儿,将她拽进怀里。   “好妹子,你今儿就跟了我,我让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从此再不收你家的赋役,也不叫你去当窑姐儿,好不好?”   昆仑低下头,狠劲儿去亲盈袖的头发,手也胡乱地在女孩身上摸。   “妹妹身上抹了什么,怎恁香。”   盈袖急得大哭:   “嫂子,娘,救我啊!”   上房里的白氏猛咳了一通,尖刻道:   “没听见么,人家大爷说要免了咱家的赋役,你让你哥摸两下,能少了你一块肉?”   听见这话,盈袖又气又急。   哪怕是一条狗,十几年相处过去,也能生出来感情。她真不明白,白氏是天生这么刻薄,还是打骨子里恨她。若是恨,为何不在当初捡到她时就掐死她。万一她今儿真叫昆仑侮辱了,岂不是毁了一辈子。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吵杂声响起,似乎来了不少人,盈袖心里一喜,有救了。   顷刻间,从外头进来两个男人。   打头男人浑身带着风雪气,三十许岁,大抵思虑过甚,眉头纹有些深,面相瞧着再和善不过,正是盈袖的兄长梅濂。   紧跟着梅濂进来的,是个穿着玄色劲装的护卫,手里拿着长刀,面露凶相,腰间悬挂着篆刻“陈”字的铜牌。   “青天白日的,竟敢调戏良家妇女。”   陈家护卫用长刀指向昆仑,喝骂: “不过是乡长家的狗,竟敢这么猖狂,快放开梅姑娘,她也是你配碰的?”   “咳。”   昆仑打了个酒嗝,没放开盈袖:“你他娘的是谁?”   “云州陈家。”   “晓得了,就是魏王家的看门狗,陈家。”   冷风一吹,昆仑酒气越发上头,开始胡乱地撒酒疯:“陈家算个屁,就算他陈大官人在这儿,老子也不惧他。”   “你!”   陈家护卫大怒,拔出刀,就要上前教训。   “莫急莫急。”   梅濂赶忙劝住陈家护卫,仿佛没看见自家妹妹和妻子被恶人欺辱,双手塞进袖筒里,笑着上前打圆场:   “大过年的,想必有什么误会,都是乡里街坊的,昆仑兄弟,明儿我就将欠下的银子交上,卖我个面子,别跟我妹妹一般见识,她还是个孩子,莫要吓着她,先回去罢。”   许是喝得太多,又许是蛮横惯了,昆仑上下打量梅濂,不屑道:“早些年常听人说,梅家大郎十岁就能杀人,没想到竟这般怂。告诉你,我昨晚上已然把你妹妹给睡了,今儿就是要带她走,赶明儿让她给我几个兄弟轮流当新娘。”   “什么?”梅濂脸色一变。   “没有的事!他胡说!”   盈袖气红了脸,瞅了个空儿,挣脱开,忙不迭跑到她哥跟前,像小猫儿似得柔柔地靠在哥哥身边,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掉了下来。盈袖从小长在南方,说话自带几分软懦,不像诉苦,倒像撒娇似得:   “哥,他,他趁你不在,天天上咱家欺负我,昨晚上还撬门进来…”   “行了,我晓得了。”   梅濂忙打断盈袖的话,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示意她站在一边。   男人上前,给昆仑作了个揖,笑的和善:“今儿家中来了贵客,这会儿正在外头,求您卖兄弟个面儿,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老子偏不走,你叫他们进来给老子磕个头。”昆仑越发骄矜。   “哎!”   梅濂无奈地叹了口气:“既如此,您就留下吧。”   话音刚落,梅濂脸色一沉,如迅雷般从袖筒里拔出把短匕首,一手捂住昆仑的嘴,另一手狠劲朝昆仑的肚子捅了去,连捅了几刀,最后一拳打向昆仑的后脑勺,直接将这恶棍打晕过去。   这般狠厉干净的手法,哪里是老实人能做出来的,分明就是个悍匪。   那陈家的护卫早都看呆了,竟楞在原地,蓦地瞧见满手是血的梅濂冲他笑,登时打了个激灵,心底生出老大的寒意。这梅濂前些日子来陈府,言行举止十分谦卑,就连见了家中的小丫头都作揖,没成想竟如此狠辣,当真是看走眼了。   盈袖也是吓坏了,女孩两腿一软,跌倒在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恶棍昆仑,口里喃喃道:   “死了,他,他,他死了,”   “没。”   梅濂笑了笑,他拽住昆仑的衣领,将这不知死活的男人往墙边拖,用柴火掩盖住,笑着走向盈袖,弯腰,扶起妹妹,柔声道:   “你放心,我下手向来是有分寸的,避开了要害,只不过受点皮肉之苦,流点血罢了。”   盈袖松了口气,若因为她,又闹出了人命,可该怎么好。   忽然,女孩看向远门口立着的陈家护卫,不禁又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问:   “他是?”   “他是陈家的护卫小哥。”   梅濂帮着妹妹正了下发上歪了的的檀木簪,柔声道:   “你嫂子应该告诉过你了吧,你也大了,该给你说亲了,这不,陈老爷和他家少爷陈南淮都来了,陈老爷这一脉子嗣单薄,只有南淮少爷一个孩子,从小当金疙瘩一样疼大的,好妹妹,这都是你的造化。”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没人看文吗?哭了T﹏T   ———————   请注意昆仑 第3章 陈家父子   盈袖又紧张又生气。   这算什么,大哥怎么就闷声不响地把陈家父子带来了。   大嫂也是,头几日连一个字都没给她透露,偏生今儿说,可见是怕她逃婚,掐准了时辰告诉她。   “娘亲身子不好,家里哪里能拿出嫁妆?再说了,我真的不想做,做…”   做妾。   盈袖咬住下唇,闷声不语。   “莫要多心。”   梅濂轻拍了拍小妹的肩膀,柔声道:   “陈老爷是个大善人,今儿只是让你和南淮相看相看,未必就定大事,待会儿嘴甜些,陈老爷是长辈,你给他磕个头,对你,对咱家都有利处。”   利处?   越长大,她就越发看不懂大哥。   仿佛这事间所有的人或者事,对他只有利或者弊。   盈袖生生将眼泪咽回去,她站在哥哥身侧,微低下头,朝前瞧去,陈家老爷并没有立刻进来。   只听外头有个沉闷的男人高声问:“里头清静了没?”   那陈家护卫恭顺地站在门口,瞅了眼墙角不知死活的昆仑,回道:“回大管家的话,清静了,可以请老爷少爷进来了。”   盈袖略有些忐忑,陈家护卫都那般穿戴,正主儿该富贵成什么样儿呢。再瞧瞧自家小院,十几年没住人了,因下了雪,地面泥泞不堪。石磨倒了,深深地陷入地中,猪圈成了野狗野猫的住处,虽说回来后将粪便脏污都清扫出去了,可陈年的臭味早已入土三分,实在难以根除。   “你们都不必跟来,外边等着,只南淮跟我进去。”   一个威严的男声响起,把盈袖吓了一跳,想必说话的就是陈老爷吧。她在南方也见过不少富商,便是县令老爷,过年也给磕过头,这些达官贵人多中年立业,骄矜精干,不知这位云州首富又是何等模样。   人还没进来,龙涎香的香气就进来了。   盈袖抬头,瞧见打头进来个俊雅的男人,头上戴了貂帽,正中间缀了块鸽子血,身上穿着玄色大氅,脚蹬牛皮靴。大抵养尊处优惯了,叫了个陈老爷,竟一点都不老,瞧着也就三十几岁,男人家竟生了张好看的鹅蛋脸,一双含情桃花眼,胡须修剪得齐整,通身的风流俊雅,完全没有半分商贾的铜臭气,十分的富态。   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个年轻公子,想必就是陈南淮了。嫂子说的果然没错,真真生的极俊美,身量挺拔,星眸薄唇,穿着大红缎底绣黑梅花的锦袍,左右对襟各缀了块雕了山水的黑玉,腰间悬着香囊和玉佩等物,举止大方温和,他一笑,冬日里的雪都要融化了。   盈袖只觉得耳朵发烧,头越发低垂,胡思乱想起来。   她的头发乱着不,裙子脏着不,早知道今儿就在草市买点胭脂,哎呦,那会儿昆仑这恶棍欺负她,不晓得有没有被陈南淮看见……怎,怎么会这么不凑巧。   “这,这,   陈砚松的声音似有些激动:“这就是令妹,盈袖?”   他也没有方才进来时那般沉稳,忽然就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克制着,不让掉下。   “陈老爷。”   盈袖准备跪下磕头。   “快起来,地上凉。”   陈砚松赶忙跑过来扶起盈袖,两眼直直地盯住女孩不放,眸中似有百般心绪,万般倾诉,话仿佛到口边,又无法说。   最终连连说了两个好,见盈袖往后退了两步,似在躲他,男人的手悬在空里,想要再去触一下女孩,始终未落下。   许是觉着自己有些失态,陈砚松用帕角抹去眼边的泪,叹了口气,对梅濂道:   “让贤侄见笑了,我瞧令妹的眉眼着实像她父亲,不禁勾起往事,哎!”   说到这儿,陈砚松忙将儿子拉到跟前,笑道:“南淮,还不给你妹妹见礼。”   “妹妹。”   陈南淮抱拳,笑着作了个揖,温柔款款:   “前些日子听父亲说,故人有个女儿,天仙般的品格,人又温婉,今儿一见,算是开眼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   盈袖越发往大哥身后缩。   听嫂子说,陈南淮比她还大一岁,陈老爷却叫给她见礼,好像不妥吧。   “陈少爷。”   盈袖屈膝,抿唇一笑。   正在此时,上房传来白氏凄厉的哀嚎声。   妇人用力地捶着窗框,声音甚是嘶哑,哭道:   “我的儿啊,你怎么才回来看你娘!”   盈袖心一咯噔,果然,这声哭号一出,院中所有人看向上房。   众人神色各异,陈老爷镇定自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亦没有什么关切,陈南淮眉头微蹙,想要问几句,但没开口。大哥呢,满腹的心事,暗暗给站在厨房门口的大嫂使了个眼色。   “哎呦,让贵客见笑了。”   如意娘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笑着上前给陈砚松见礼:“我家母亲卧病在床,最是离不开相公,他走了这几日,怕是母亲想他了。”   妇人连声笑着嗔怪丈夫不懂礼,把客人撂在风雪里头,忙将陈老爷父子往偏房引,说全家刚从南边回来,家里院里都没拾掇开,偏房是妹妹住的,她年纪小,身子弱,屋子烧的暖。   等将陈家父子送进屋里后,如意娘瞬间冷下脸来,瞪了眼上房,白氏仍旧哭号不止。   如意娘朝盈袖招手,让妹妹过来,小声耳语:“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今儿是她能闹的时候?”   “我去伺候吧,大约又是溺下了。”   盈袖拧身,挽起袖子准备去上房,既然是恩人,怕是待会儿陈老爷父子少不得要见白氏。   “你别去。”   如意娘拉住盈袖,小声道:   “你弄不过她,我去。”   见盈袖站在原地不动,俏脸红扑扑的,似有羞色,如意娘心下了然,柔声道:“你不用自卑,商乃末道,是不配咱们拜的,不过有几个臭钱罢了。你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要大大方方的,太过畏缩反而让人笑话。”   “知道了。”   盈袖鼻头一酸。   “你去厨房烧水煮茶,柜子里有咱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惊蛰好茶,把茶杯用滚水烫上几遍。”   如意娘一桩桩一件件地指派,笑道:“我方才拌了个小葱豆腐,你再用猪油清炒个蒜苗银芽,他们什么好的没见过,指不定还就喜欢吃这种乡野粗食呢。”   说完这话,如意娘脚底生风似得进了上房。   没多久,上房的哭声就小了,再后来,白氏彻底没声了。   盈袖深深地看了眼黑乎乎的窗框,其实,她也挺怕大嫂的。   这世上,就没有她做不了的事。   盈袖这会儿感觉像踩在棉花上般,轻飘飘的。   她疾步走到小院门口,想开门瞧瞧陈家的下人什么样儿,没好意思,便搬了个小凳,站上去趴在墙上瞧。   嚯,好大的排场。   外头足足停了八驾镶了铜的马车,车边站着十几个衣着华贵的管事、仆妇、护卫和小厮,穿戴竟比普通官家的妇人老爷都要强些。貌美的大丫头打着伞,髻上簪着银凤步摇,腕子上戴着玉镯子,清俊的小厮手里抱着暖炉,时不时低声和跟前人说闲话:   “那位梅家姑娘谁见了?长什么样儿?是不是要给少爷当那个?”   “少说几句,主子的事也是咱们能排揎的。”   “哼,我打小伺候少爷,我两个一起长大,我怕什么。实话告诉你们,少爷早都有心上人了,若不是半路杀出个什么梅姑娘菊姑娘,他早和陆姑娘成亲了。人家陆姑娘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儿,父亲生前又是做官的,不仅人顶美,性子还软和,和咱们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咱们少爷就是惧怕老爷,这才跟着来这穷相僻壤,若他要娶这个又穷又丑的姑娘,我百善第一个不同意。”   “少胡吣,你不同意有个屁用,主子家的事,竟要和你个书童商量?老爷是最重恩情的,多年来找寻梅家恩人,少爷承袭老爷一脉,自然也要来。我们私底下也说过,当年承诺了结儿女亲家,可到底身份地位不一样,大约就做个妾吧。再说陆姑娘身子娇弱,怕是不好生养,老爷估摸也考虑到这层了。”   “妾?美的她!少爷和陆姑娘中间还能多站一个人?这事从头到尾就老爷一人念叨,我看……哼,看上梅家姑娘的,多半是老爷还差不多,老爷就爱纳些年轻貌美的姨娘。”   “快快闭嘴,仔细老爷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   后面的话,盈袖就不想听了。   今儿见了陈南淮,她才知道人和人真是有天地之间的差别,他画里一般的人,是她生平见的第一等人物。只不过,人家陈南淮是有心上人的,怕是哥哥嫂子的如意算盘要打空。   依着那个书童的意思,她这个“又穷又丑”的乡下丫头,估摸连妾都挣不上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梅香煎茶(二更)   盈袖快步回到厨房里,从锅里舀出烧开的水,把昨儿个从邻家那儿借来瓷杯挨个儿烫了遍,刚要煮茶,女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从黑瓷罐儿里抠出一小块猪油,抹在手背上,痴愣愣地站在炉灶跟前烤火。   盈袖轻轻地搓动着双手,让热一分分融化猪油,润泽皲裂出的细小血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有些自惭形秽吧。   陈少爷虽说是个男人,可肌肤竟比女子还要细白,温润得像块美玉,而她这般粗糙,莫说不如人家青梅竹马的陆姑娘,怕是连丫头都比不上吧。   嗐,盈袖啊盈袖,还没到晚上,你就开始做梦了。   陈少爷再好,也不是你的。   你若是真做了人家的妾,横插在他和陆姑娘中间,不是惹人嫌么。就像二嫂,横插在哥哥和大嫂中间,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正乱想间,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边推开。   盈袖回头,瞧见是嫂子,女孩就像做坏事的孩子,刷地一声将手撤回,耳根子瞬间红了。   “这天儿可够冷的。”   如意娘自然是瞧见了盈袖的小动作,姑娘家忽然重视起形象,多半是遇到了中意的男子。   妇人一进来就开始干活,煮茶、准备小酒还有洗菜,剥了一根水葱,指尖划过青嫩的葱白,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妹妹这样的美人儿,就是放到他们洛阳城,都难再挑出一个。”   “嫂子。”   盈袖小声娇嗔,她平日里多清冷少言,鲜少这般小女儿态。   “娘是溺下了么?她方才怎么忽然那般大声的哭嚎。”   “看见你哥回来了,给他告状呗,嫌咱两个怠慢了她。”   如意娘系上围裙,摘着菜,冷笑了声:“家里院里那么多活儿,谁能成天到她跟前伺候。咱们家连根针都叫你二嫂的老子娘给搜刮走了,而今回来了,莫说拿不出厚礼走亲戚,反而连喝水的杯子和炒菜的猪油都要厚着脸皮去跟邻家借。”   盈袖过去帮嫂子干活儿,却被她嫂子推到一边,不让她沾手。   “娘睡下了么?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盈袖问。   “我给她吃了点东西。”   如意娘冷笑了声,忽地,妇人扭头看着身侧站着的盈袖,美目微眯,全然没了往日的温婉,阴森森的,试探着问:   “回头你哥要是问起来?”   盈袖的心却跳得极快。   嫂子颇精医理,既擅长妇人千金科,又懂用毒,大哥不晓得,全家只有她知道。   每每想起二嫂惨死的样子,她就不寒而栗。尸体入棺前,她偷摸掀开裹尸布瞅了眼,青紫的脸,眼鼻口全是黑血……   “娘这些日子病越发重,她哭累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真是个好姑娘,嫂子没白疼你。”   如意娘莞尔,轻抚着盈袖的胳膊,十分满意。   她从怀里掏出把巴掌大的桃木梳子,帮着妹妹理顺了头发,斜眼觑向偏房,笑道:“臭丫头,心里肯定美死了吧,南淮少爷他多俊。”   “嫂子!”   盈袖打断如意娘的话,低下头:“我知道咱们家艰难,正是要钱的时候,可、可……”   “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如此一来,你哥岂不是白去洛阳,白忙活这一场?”   如意娘微怒,凑近了盈袖,抓住女孩的胳膊,有些激动:   “你既然不愿意去陈家,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待会儿进去给陈老爷磕个头,便算了。我不生养,那位的儿子即便给了我,怕也不会和我一条心。好妹妹,这个家里,我只信你一个人,也只和你交心,日后你哥哥肯定还会有女人的,我,我容不下,你若是愿意跟了你哥,我情愿做小。”   盈袖推开如意娘,背转过身,隐在袖中的手逐渐握成拳。   “不说话,那你是愿意了?” 如意娘试探着问。   盈袖轻咬住下唇:“方才我偷偷瞧了眼陈家下人,听见他们说陈少爷有个青梅竹马的陆姑娘,还是官宦之后,他能同意纳妾么,况且深宅大院的,我如何立足。”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如意娘冷笑了声,把厨房门关上,训斥:“你糊涂了,陈少爷若不愿,他就不来了。我这些年真是白教你了,不论是皇宫侯门还是贫贱之家,哪个女人能得夫君一辈子的宠爱?还不是靠自己的手段。妾又怎样,宠妾灭妻的事儿我见多了,你哥哥若有了陈家扶持,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到时候你有了好娘家做靠山,还愁当不了主母?姑娘,眼光放长远些,即便让你去做好人家的正头娘子,你就能确定你那未来夫君能比得上南淮?你也看见了,样貌是顶尖儿的,腰缠万贯,天上掉下这么大的馅饼,都喂在你口里了,你怎么就不咬一口呢。”   盈袖默默垂泪,老半天才啜泣着问:“是要等着陈少爷成亲后,再把我接去么?”   “今儿晚上就走。”   “这么急?”盈袖惊诧,按理说,妾室都是得等娶了正房后再抬。   如意娘点头,秀眉微蹙,一边泡茶,一边小声道:   “那会儿我去偏房门口听了一耳朵,陈老爷正巧和你哥说呢。本不该这么急的,只是朝廷出了件大事,怕往后拖延会耽误了。”   “什么事?”   盈袖忙问。   “咱们云州地处边陲,由魏王坐镇,魏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手上握有重兵,近些年又暗中掌握了云州和附近郡县的财、政和军权,其中洛阳城,更是堪比京城的大都会,你当陈家是怎么成了首富,还不是魏王扶持的。陈老爷虽是商人,却兼管着盐铁要务,是魏王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今天子年迈重病,不理朝政,从前派了两任刺史来云州,意图节制魏王,可怜哪,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两个刺史不是死就是疯,这下好了,再没人敢来。方才我听见陈老爷说,朝廷此番派了‘羽林右卫指挥使’左良傅来接管这个烫手山芋。”   “左良傅?”   盈袖笑了声:“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姓左,倒是个文雅的名儿。”   “哼,可真文雅呢。”   如意娘冷笑:“羽林卫是皇帝亲军,全是由父兄战死沙场的遗孤所组成,分为稽查、审问、追捕、执刑四卫,由‘前后左右’四个卫指挥使负责,这些卫指挥使有权监察缉拿百官,握有生杀大权,刑罚残忍无比,死在他们手中的王公大臣何止千百,这左良傅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多年前就以狡诈狠毒闻名,他到了云州后,肯定要和陈老爷过招,要么暗中会面招抚,要么算计剿灭陈家,再加上皇帝身子不好,万一驾崩了,民间忌婚丧嫁娶,就得往后拖,所以南淮少爷的婚事得及早定。”   听了这番话,盈袖心里凉成一片。   朝廷争斗,不是她这种小姑娘能想象得到的。嫂子虽从没有说过她的来历,可也不难猜出她系出名门,这样的贵女十年前竟沦为军妓,可见这里边事的厉害。   万一左良傅斗倒了陈家,那么,她一个卑微的妾又该如何自处。   哥哥嫂子,可当真疼她。   “妹妹怎么又掉泪了?”   如意娘小心翼翼地问,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多心。”   “如果不多心,怕是会和二嫂一样,到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盈袖冷笑着讽刺了句,将茶壶和杯子放在漆盘上,端着往出走。   出了门,盈袖深深地嗅了口冷气。   天色将晚,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今晚怕是有一场大雪。   蓦地,盈袖瞧见墙根处掩盖昆仑的柴火动了下,把她吓了一跳。   这昆仑虽可恶,但如此冷的天,又被大哥捅了刀,不被疼死,怕也被冻死了。   想到此,盈袖大着胆子过去,将漆盘放在地上,掀开柴火,瞧见昆仑紧闭着眼,但呼吸沉稳,似乎并无生命危险。   真丑!就你这怂样儿还想占姑娘的便宜?   盈袖撇嘴,腹诽了句,还是倒了杯热茶,捏开昆仑的口,给他喂了进去。忽然,这昏死的男人睁开了眼,她还没反应过来,腕子就被他抓住,与此同时,这男人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唇,防止她说话。   “别出声,否则弄死你。”   盈袖早被吓呆了,他,他不是重伤昏迷了么,怎地忽然这么有精神,劲儿还这么大!不对,这男人眼神锐利,身手敏捷,仿佛在这张面皮下,掩藏着另一个人。   “你,你别乱来。”   盈袖咽了口唾沫,没敢大声叫,她稍稍平复了下心绪,仔细盯着男人瞧,果然发现他脸上似乎罩着层人.皮面具,早些年她跟着哥哥江湖漂泊,是见过易容这种玩意儿的。   “你不是昆仑!”   “小丫头眼睛倒毒。”   男人勾唇浅笑,目光落在女孩手上的空杯子,压低了声音:“心也善,竟还顾着我的死活。”   “松开!”   盈袖想起方才被这假“昆仑”欺负,没来由生气,这会儿腕子还被他抓住:“你到底是谁!”   “姓左。”   左良傅?!   盈袖大吃一惊。   嫂子才刚说起过这个左良傅,说他会来云州,可能会暗中接触陈老爷。他既然出现此地,看来是提前掌握了陈老爷的行踪,想必连扮昆仑都是计划好的。   “小姑娘,方才你和你嫂子说话,我可是听全听见了。”   左良傅松开盈袖的手,盯着有些慌张的女孩,笑着问:“你并不愿意做陈南淮的妾,对么。”   “关你……”   屁事。   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厉害人物,盈袖心里还是害怕,也不好意思,没敢说粗话。   女孩佯装发怒:“关你什么事。”   “呵。”   左良傅笑了笑,两指伸进衣襟里,夹出个信笺,掷到盈袖怀里,依旧像方才那样“重伤”昏迷,淡漠道:   “看在你给我喂茶的份儿上,我今儿就帮你这个忙,待会儿把这东西交给陈砚松,他看过后非但不会让你做妾,而且还会成全你哥嫂往京城爬的心愿。”   “里头写了什么。”盈袖小声问。   “关你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左良傅帅不?   看我二更的份上,不收藏吗?留言啊小天使们,单机好痛苦 第5章 左良傅   关你屁事?!   盈袖被气着了,这姓左的腌臜货,头先假扮昆仑时一个劲儿地纠缠,如今翻脸就刻薄她了。要不要高声喊,让大哥和陈老爷都出来?   女孩端着漆盘,进退两难。   左良傅是皇帝身边的人,办的是皇差,心思行为难测,不论招抚或者绞杀陈家,左右与她不相干,能躲多远就多远,没必要给自己惹一身骚,他们闹起来才正好呢。   想到此,盈袖将那份信笺揣进怀里,快步进了偏房。   刚进去,一股清甜香气就迎面扑来。   天色将晚,屋里已经掌了豆油灯,盈袖略扫了眼屋里,心里生出好大的自卑。   因常年出逃在外,梅家的屋子都被当做寄存税粮的仓库,年头久了,便积了谷子的陈腐之味,而今回来了,屋里清扫开来,空荡荡的,除了破桌椅,炕上一床被辱,炕角里堆着她旧年的衣裳,再没有其他东西。   地上摆放着个正燃着木炭的泥炉子,陈砚松坐在最完好的那张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捅进白虎皮做的暖手套袖里,三分骄矜七分谦和,笑着和坐在一旁的大哥说话,而陈南淮安静地立在他父亲身后,微笑着听。   瞧见她进来了,陈砚松立马坐直了身子,催促着儿子:   “这么沉的东西,南淮,快帮姑娘端茶。”   “不用不用。”   盈袖快走几步,将漆盘摆在方桌上,低着头,依次给尊长倒了热茶,心里反复念叨着嫂子教她的话,商乃末道,不必太自卑,大方些。   “这茶是我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惊蛰茶,我用梅花上的雪水煮的,给您尝尝。”   梅濂帮着妹妹摆茶杯,笑道:“陈老爷是北国最大的茶商,人家什么好茶没见过呢。”   “贤侄谬赞了,小生意而已。”   陈砚松品茶,点头赞道:“这茶煎得好,色亮味芬,姑娘想来是得了名师的传授,正所谓‘金饼拍成和雨露,玉尘煎出照烟霞’,说的便是此物了。”   陈砚松仔细地端量跟前的盈袖,这孩子虽说穿的寒酸,可却极干净,并未用俗气的脂粉打扮,乌青的头发掺了红绳编起来,垂在身前,长睫毛上隐隐有几颗融化掉的雪珠,两颊冻得绯红,真真是我见犹怜。   “冷不冷?”   陈砚松柔声问,他将自己的暖手袖套递给盈袖,又起身脱下大氅,要给女孩往身上披,笑道:“既然是故人之女,就是一家人,姑娘莫要嫌弃我这个老头子。”   盈袖稍稍退了半步,没有接。   虽是长者,陈砚松到底瞧着年轻俊朗,且男女有别,他对她实在有些过分亲昵。   借着昏暗的豆油灯,盈袖偷摸朝陈南淮瞧去。   陈少爷不说话,唇角带着抹和善的笑意,是那般的温润如玉。   可就在此时,他眉头微皱,像是闻到什么难闻的味道,从腰间解下香囊,轻咳了声,覆在口鼻上。   盈袖耳根子瞬间发热,脸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这算什么,偏房是她住的,陈南淮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这举动分明就是嫌她臭。   “姑娘不舒服么?”   陈砚松见盈袖面色不对,急忙道:“要不要叫大夫瞧瞧?”   “多谢您。”   盈袖又往后退了半步。   再次朝陈南淮瞧去,他端起茶杯,许是察觉到她在看他,抬眼,冲她点头致谢,闻了下茶,刚准备喝,像瞧见茶里有什么脏东西似得,嘟囔了句“咦?怎么有油花?”   随后,他放下杯子,眼里颇有嫌弃鄙夷之色,从袖中掏出抹月白色的方帕,仔细地擦自己的手,似要把沾惹上的污秽全都擦净。   盈袖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有钱就了不起么,就可以这样羞辱一个刚刚见的姑娘么。   原先她还对陈南淮有些许好感,现在一丝一毫都没了,别说做妾,哪怕陈家让她去做正头的少夫人,她都不愿。   “话恁多!”   陈砚松狠狠地剜了眼儿子,脸瞬间冷了下来。   许是见自己吓着了小姑娘,陈砚松忽而一笑,如春风拂面,男人双目落在盈袖的手上,言语中似带有一两分心疼,问:   “手上抹的是猪油?”   “是。”   盈袖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笑着回:   “小女生在南方,头一回见着这么大的雪,娘亲行动不便,衣裳得常洗,久而久之手就冻得皲裂了,嫂子说抹点猪油能好些。”   “是个孝顺孩子。”   陈砚松眼圈红了,端着茶杯的手有点抖,用问小孩子般的语气问盈袖:“那你喜欢南方还是北方?”   “南方。”   盈袖觉着陈砚松人还挺好,起码现在对她还算关心,便愿意多和他说几句。   “我贪吃,尤喜欢吃鱼虾河鲜和甜食,我们那边吃一种荷叶包饭,就是粳米配上腌制好的肉粒儿,有时候还会加一枚咸鸭蛋,啧啧,满口清香,别提多好吃啦。对啦,我还会做生鱼片,用薄如蝉翼的小刀把鱼切成片,或生吃或蘸着黄酒,特别鲜。北方呢,全是面条,还要往里边加辣椒油,这一碗吃下去,好几天都不用吃饭啦。”   “哈哈哈。”   陈砚松眉眼皆是笑,他越发喜欢这个又娇又媚的丫头,问:“南方还有哪里好?”   “还有……”   盈袖想了想:“气候湿润,这边太干燥了,我没睡过炕,嫂子烧得太热,流了好几次鼻血。”   “喔呦。”   陈砚松忙道:“那得喝点下火的茶,回头我让丫头给你熬点金银花,给叔叔说一说,南方人和北方人有什么不同?”   “嗯……”   盈袖瞅了眼仍用香囊覆着口鼻的陈南淮,笑了笑:“大抵南边文学鼎盛,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极有家教,见面三分礼,总不会叫人难堪,北方好多粗野蛮横的大老粗,自以为高人一等,拿鼻孔看人,我不喜欢。”   果然这话一出,陈南淮脸色一变,愣了下神儿,这才愿意正眼瞧盈袖,眼里虽说闪过抹惊艳之色,但只是笑了笑,将香囊揣进怀里,不发一言。   “哈哈哈哈。”   陈砚松大笑,歪着头,又喝了杯茶,柔声问:“盈袖,这名儿好听,谁给你取的呢?”   “是……”   盈袖原打算说嫂子的,但瞧着陈砚松这般唠唠叨叨地问她生活爱好,怕是又要多嘴问一句‘你嫂子是哪家的闺秀’,嫂子的身世来历不能叫他知道。   “是大哥哥花了几个钱,街上找算命先生取的。”   “你哥嫂待你好么?”   盈袖一愣。   这话问的奇怪,哥嫂再怎样,都是她的亲人,又干陈老爷什么事,他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莫不是,哥哥收了人家钱,把她卖了,陈砚松已经将她当作陈家的妾,刨根问底了?   可那也不对啊,要问也得陈南淮以后私底下问,老爷起个什么劲。   “一家子骨肉,自然待我好。”盈袖淡淡地回。   “哦,这样啊。”陈砚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梅濂,笑着问盈袖:“姑娘,你愿意和叔叔去洛阳么?”   见盈袖似有不悦,柔声哄道:“叔叔家里请了好多南方的厨子,做河鲜是一绝,还有……”   “多谢您,但不必了。”   盈袖打断陈砚松的话,看了眼打着哈切的南淮,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听哥嫂说,是父辈的恩情,俗话说施恩不图报,如果爹在世,想来也不会让儿女上赶着讨债。”   “地上凉,快起来!”   陈砚松忙站起来,顾不上忌讳,亲自捞起盈袖。   一瞅,嚯,姑娘满脸的泪花子,瞧着伤心至极。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盈袖总觉得,首富这样儿的人定然是沉默寡言又富有心计的,可陈砚松……仿佛不一样,对她就像父亲对女儿那样关心。   “我,我不想做妾。”   “什么?”   陈砚松惊诧不已,脱口而出:“谁让你做妾,你,你怎么可能当那种下作玩意儿,你是我们陈家的正头大奶奶。”   盈袖檀口微张,老半天没缓过神儿来。嫂子不是说陈家要把她抬成良妾么,怎,怎么忽然成了正房的奶奶,没听错吧,不是她妄自菲薄,她这样的门第,着实高攀不起陈家。   盈袖看向梅濂,大哥正朝她微微点头,再看向陈南淮,这男人仿佛早都知道这事,自嘲一笑,侧过身子不愿搭理她。   “为什么。”盈袖百思不得其解。   陈砚松笑道:“娶妻求贤,再说他母亲的遗愿就是找到恩人,陈梅两家结成儿女亲家。”   “爹,您吓着梅家妹妹了。”   一直不说话的陈南淮忽然出声,他笑着上前,扶陈砚松坐下,道:“梅家妹妹如此风姿,自然是要配王侯将相的,嫁我着实委屈了她,您近两年也忒霸道了,直接上门要讨人家做儿媳妇,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你闭嘴。”   陈砚松喝道:“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见陈家父子对嘴,盈袖不禁冷笑,看出来了,这完全就是陈砚松一厢情愿,陈南淮根本就看不上她。   忽然,盈袖想起方才在外边时,假扮昆仑的左良傅给了她一份信笺,说是若不愿嫁到陈家,就将此信交到陈砚松手中。   “咳咳。”   盈袖轻咳了声,从怀中掏出信笺,双手捧着,递给陈砚松,懦懦道:“那个,有人让我给您。”   “这是什么。”   陈砚松接过信笺,将桌上的豆油灯拉近,刚打开看了几句,脸刷地变惨白,眸中闪过抹杀意,将信撕了个粉碎,喝骂了句“欺人太甚!”。   陈砚松俊脸生寒,看向盈袖,声音有些发颤:   “好姑娘,你老老实实告诉叔叔,这封信谁给你的,在哪儿给你的,他,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盈袖还未说话,外头忽然传来男人哈哈大笑声。   “陈老爷,多年未见,你还记得左某么。”   左良傅讥诮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只知道陈家做惯了强买强卖、兼并垄断的勾当,十余年间逼得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殊不知陈老爷还会强娶儿媳妇,只不过,你家少爷好像看不上梅姑娘,何必呢,莫不如让给左某,反正左某孤家寡人一个,正缺个老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北方人表示,俺们这边有好多好多美食 第6章 心狠手辣   “狂徒。”   陈砚松咬牙挤出这两个字,铁青着脸,率先出去了。   盈袖不放心,左良傅如此嚣张地说话,却听不见大嫂的声音,别是遭了姓左的毒手。   她快步出门,刚挑开帘子,没妨头撞到陈南淮的背。   本以为会遭人家白眼,谁料陈南淮回头,粲然一笑,温言问她有没有撞疼。他个子高,略弯腰,将分寸拿捏地极好,凑到她身侧,低声耳语:   “左良傅不是良善之辈,若是待会儿厮杀起来,妹妹一定要躲在我身后,我护着你。”   “什么?”   盈袖发现自己竟出神了,忙点头:“知道了。”   她真是越发看不懂陈南淮了,又坏又好,确实招人恨,可转头又温柔体贴,若将来真嫁给他,岂不是被他吃死了。   嗐,怎么又开始瞎想了。   盈袖偷摸啐了口自己,朝前瞧去。   此时天色已晚,雪下的越发大了,将院中踩出的脚印全都覆盖住。   外头火光闪闪,想来是陈家下人已经打上了灯,大抵老爷之前说了不许进院,谁都没敢敲门,更没人敢伸长脖子往里瞅一眼。   厨房这会儿点了枝矮蜡烛,门口的长凳上坐着个男人。他背对着众人,身穿玄色盘领窄袖的燕居便服,双肩用金线织成鸾鸟,玉色深衣,脚蹬牛皮靴。   即便坐着,也能瞧出他个头极高,宽肩蜂腰,黑发用冠竖起来,身侧立着把绣春刀,脚边昏迷着个俏丽妇人,是如意娘。   他完全不理会任何人,自顾自地用筷子夹小葱豆腐吃,仰头闷了碗粗茶。   “左良傅。”   陈砚松下巴微抬,略瞅了眼墙根散乱的柴火和地上的破棉袍,讥讽一笑:“听闻羽林右卫指挥使左大人向来以残忍狠辣著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看来传闻是真的,不想上差大人竟屈尊扮成个地痞流氓,肆意欺辱妇子姑娘,好厉害,好手段。”   “大官人过奖了。”   左良傅仍四平八稳地喝茶:“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入门问讳。本官奉旨入云州,怕得罪了魏王,自然是要先找你陈老爷多聊聊,可巧,本官得到密报,陈老爷会在年前秘密来到桃溪乡相看儿媳妇,故而先诸位兄弟一步,怀抱十二分的诚意孤身前来,在此地潜伏已久,静候大驾。”   陈砚松皱眉,听闻羽林卫掌天下人的档案辛秘,上三代下三代都能查得到,果然厉害。   “上差想聊什么?”   左良傅给茶碗里添了些水:“聊一下陈大官人该姓什么,姓魏,还是姓忠。”   陈砚松冷笑数声,左良傅是在问他是效忠魏王还是皇帝。   魏王割据一方,有朝一日起事,他陈砚松必定掌管后方粮草、军械、药品和财力补给要务。左良傅若要节制魏王,断其左臂,必定先从陈家下手,从他陈砚松最在乎的人身上下手。   想到此,陈砚松看了眼身侧站在的南淮和盈袖,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   “魏王待我恩重如山。”   “这就是你的选择?你不怕事败连累子女?”   左良傅放下茶碗,手抚着刀,声音依旧沉稳:“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用了。”   陈砚松重重地拍了两下手,瞬时间,从院外跃入二十多个蒙面杀手,这些人或持刀剑,或背着铁弓,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上差不会以为陈某只带了家丁奴婢来吧,老夫敬重大人,今儿送大人个面子,你悄悄离去,我当从未见过你这个人,日后你我在洛阳也好见面,若你还不走,那别怪老夫用你的人头向王爷表忠心。”   “听闻陈老爷自打十八年前遇刺后,就开始暗中训练杀手,时刻护卫在身边,看来是真的。”   左良傅喝完最后一口茶,拿着刀站起,缓缓转过身来。   不同与陈南淮的阴柔俊美,左良傅年纪稍大些,生的甚是俊朗,下巴微须,更为他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只不过眸中的煞气甚浓,叫人不寒而栗。   左良傅环视了圈四周,冷笑:“瞧陈大官人这架势,非但不给本官私下相谈的机会,更要杀人灭口,陈砚松,你好大的胆子。”   “若您堂堂正正带着亲卫和圣旨入云州,进洛阳,老夫自然不敢动您分毫。”   陈砚松边往后退,边给诸杀手使眼色:“可惜得很,大人是一个人来的,老夫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贼,谁管得着呢。与其日后和大人相互算计争斗,不如早早了结掉你。”   “你不怕陛下降罪?不怕本官的卫军报复?”   “老夫有王爷庇佑。”   “好,说得好。”   左良傅淡然非常,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瓮中之鳖,忽然,男人嗤笑了声,用刀凭空划过一步步紧逼的杀手:   “陈老爷,你觉得凭这些个臭鱼烂虾,能伤到本官么?”   话音刚落,左良傅忽然拔刀,用力将刀鞘掷了出去,瞬时间就刺穿一个杀手的肩膀,与此同时跃身而起。这男人出手太快太狠,刀刀致命,只是眨眼功夫,就撂翻了几个杀手。   盈袖早都吓坏了,连退了数步,背倚靠在冰凉的墙上,才不至跌倒。   满院子都是刀光剑影,洁白的雪被血染红,左良傅实在太凶蛮,没人能抵挡得住他,可饶是如此,仍有杀手不断越墙而入,前赴后继!   血腥味窜入鼻中,弄得盈袖想吐。   就在此时,在她身前立着的陈南淮忽然拧过身,见她不住地干呕,眼里满是关切,柔声问:   “妹妹怎么了?”   “难受,我,我害怕。”   盈袖浑身颤抖,扶着墙,大口地吐,一眼都不敢看院中的厮杀。   她用余光瞧见陈南淮走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吐得舒服些。   “多谢陈少爷。”   “妹妹客气了。”   陈南淮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帮女孩擦嘴角的秽物,柔声笑道:“妹妹能否帮我个小忙?”   “什么?”   盈袖已经吐得七荤八素,乍听见陈南淮说这话,给呆住了。   忽然,她的胳膊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陈南淮抓着撇了出去,跌入了厮杀圈,脸正面着地,口鼻瞬时涌入大量的雪,胳膊和腿不知道被杀手踩了多少脚,刀剑无眼,好几次那些杀手的刀锋从她面前堪堪划过。   盈袖吓得尖叫,一时间竟动弹不得,慌乱中,她瞧见陈老爷轻呼了声,那么沉稳的人竟差点跌倒,急得要过来救她,谁料却被陈南淮拉住:   “爹,当心伤着您。这梅家大妹妹好生糊涂啊,如此危险,竟还要去救她嫂子,爹,我去将妹妹拉回来。”   盈袖瞧见陈南淮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锋利匕首,一步步朝她走来。   “你别过来。”   盈袖急得大叫,直往后挪。   她宁愿被杀手乱剑误伤而死,也不愿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陈南淮杀了。   不愿娶就算了,真不明白,她和陈南淮素昧平生,他何苦要这么歹毒地害她。   “妹妹莫要怕。”   陈南淮疾步奔来,一把将女孩拉入怀中。   盈袖挣脱不得,只能随着他慢慢地往后退,忽然,这男人诡异一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   “好妹妹,你再帮哥哥个小忙,可好?”   盈袖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方才他说要她帮小忙,结果把她推进了厮杀圈,这回又要她帮小忙,岂不是要……   果然,这个环抱住她的男人哎呦叫了声,被脚底杀手尸体“绊”了一跤,装模作样地喊了声“妹妹小心”,在跌倒同时,“错手”将匕首捅向她的小腹。   疼,是那种皮肉生生被刺开的疼。   在落地时,陈南淮也压在了她身上,很沉,也很恶心。   她听见他笑了声,愉悦动听,她感觉到他握着匕首的手在用力。   她,要死了么?   忽然,盈袖感觉身子一轻,陈南淮近在咫尺的兰麝香气登时消失不见,面前出现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是左良傅。   扭头一看,陈南淮似乎是被左良傅用力踢开的,这会儿狼狈地蜷缩在地,捂着肚子,唇边渗出血,双眼微眯住,“哀求”道:   “别伤害妹妹。”   小腹的疼痛远没有惊惧恶寒来的多,盈袖震惊了,陈南淮比她想象的更可怕。她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逃,更没有力气控诉陈南淮的歹毒,就在此时,她感觉左良傅将她抓起来,搂住她,不让她跌倒,握着刀的手指向陈砚松父子。   陈砚松瞧见她被左良傅擒了,又瞧见她小腹受了伤,冷汗岑岑,双手抬起往下压,不住地朝杀手们喊:   “停手,全都停手!”   陈砚松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笑道:“咱们大人之间的事,别为难小孩子,你把姑娘交给我,我放你走,今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哈哈哈,天下任我行,本官要你放?”   左良傅大笑,“悲悯”地摇摇头,讥讽不已:“陈大官人,你没想到自己养了个狼崽子吧,差点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媳妇。”   说到这儿,左良傅冷眼看向慢慢撑着地站起的陈南淮,不屑喝骂:“不愿娶有的是法子,何苦要了人家姑娘的命,狼崽子,狗杂种!”   盈袖这会儿恢复了些许意识,手肘用力捅左良傅的小腹,硬.梆梆的。   “你,你又欺负我,放开。”   “放开你,你能站得稳么。”   左良傅一笑,将女孩抱得更紧了,拖着她,一步步往后退,得意洋洋地朝陈砚松笑:   “陈老爷,借你家姑娘,哦,不对,你家儿媳妇一用,千万别追杀,本官是个好色之徒,着急上火后会做禽兽不如之事。放心,等本官的卫军带着圣旨进入洛阳后,定还君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老读者出来聊聊天嘛 第7章 鞭挞   桃溪乡地处北疆,酉时天就黑透了。   寒风将屋檐下悬挂的那盏小白灯笼吹得乱晃,陈砚松立在灯影之下,轻轻转动着扳指,面无表情地看着满院狼藉。   方才大管家陈泰过来说:左良傅抢了匹老马,掳劫姑娘朝北边去了,梅濂担心妹子,追了出去,可雪天黑夜的,一旦进入大山中,命好自己冻死,命不好被虎狼叼走,怕是连神仙都难找到。   陈砚松心里正窝着火,蓦地瞧见儿子南淮神情愉悦,凑过来问他:“爹,咱回洛阳么?雪越下越大,再拖,后半夜怕是不好走。”   陈砚松气不打一处来,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跪下!”   陈砚松面色越发难看,略一伸手,立马有管事小跑着过来,递上根长藤条。   “把衣裳脱了。”   “是。”   陈南淮面带微笑,这男人本就长得阴柔俊美,偏偏天生行止又带了三分的邪气,面对盛怒的父亲,满不在乎似得,笑着将身上的大氅、棉袍一一脱掉,最后只剩一层单薄的亵衣。   “还笑?”   陈砚松扬起藤条,用力地抽打下去,没几下就见了血痕。他越打越起劲儿,直到把衣裳打烂了,打透了,儿子的后背全是血,这才肯停手。   陈砚松略有些喘,半弯着腰,冷笑着问:“来之前我有没有给你说过,别耍花样,能听懂人话么?”   “能。”   陈南淮脸色惨白,跪直了身子,仍微笑着。   “您欠着梅家的情,喜欢她,可我不喜欢。我结交的王孙公子,哪个娶亲不是非富即贵,怎么到我就要娶个乡野村姑,对我将来有什么好?一想起后半辈子要和她朝夕相处,我就难受,一眼都不想见。”   “不喜欢?”   这句话惹恼了陈砚松,男人扬起藤条,又抽打了几下。   “不喜欢就要杀人?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我看不懂?她将来要当你的妻子,你必须敬爱她。男人娶妻求贤,别太看重门第,要能帮你管得住内院,不给你生是非,梅姑娘老实本分,模样身段哪一样不好,不说倾国,也算倾城了。你那个陆姑娘,身份倒高贵,可娇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说话妖妖调调的,和窑子里的姐儿有什么区别。若是你娶了梅恩人的女儿,叫外人都知道咱们陈家知恩图报,魏王便更看重你我父子,于合族和生意更有利,这点道理,还需要我给你反复教?”   “是。”   陈南淮冷笑了声,这就是哄哄三岁小孩的话。   他是父亲一手带大的,知道老爷子虚伪寡恩,是无利不起早的人,这回不知道昏聩了还是发了疯,非要他娶这村妇,甚至拿表妹的性命和家业继承来威胁。   起先他还不以为然,老头子只他一个儿子,家业不留给他,那给谁。后来经大管家陈泰点拨,他渐渐看明白了,老头子确实对他不太满意,觉得他难当大任,近几年多提拔族里的品行卓越的子侄,甚至有一回喝醉了,还说要再过继个儿子,连人选都有了,三叔家的庶子陈南庭。   ……   陈南淮扭头,看着他爹:“儿子谨记爹的教诲,只要她能以完璧之身回来,我就听话娶她,但,她能从左良傅手中囫囵个儿回来么,万一被弄大了肚子……”   “那你也得娶。”   *   越到后半夜,雪下得越大,鹅毛一般,直往人脸上扑。   因下着雪,官道倒不是那么的黑,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林子里冬睡的猛兽寒鸦,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哞叫,叫人心惊。   盈袖骑在马上,大雪片子直往她脸上砸,弄得眼睛都睁不开,在马上颠簸得厉害,两股和后胫都被震得麻木不堪,左良傅就在她身后,右臂箍住她的小腹,恰好按在受伤的部位,左手勒住缰绳驾马。   这会儿贴合得紧,盈袖能感觉到这男人上半身特别结实,口鼻喷出的热气萦绕在她耳边,让她不舒服。   “放我下去。”   盈袖拼着浑身最后的力气挣扎。   左良傅没理。   “听见没有?”   盈袖大怒,扯下头巾从发上拔下银簪,试探着往男人手上攮。   左良傅依旧没理。   “我可用力了啊。”   盈袖狠了狠心,紧攥住簪子,用力扎下去。好么,估摸是故意的,左良傅箍着她的臂膀收紧了下,触痛了她小腹上的伤。   盈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朝马脖子扎下去,果然,马儿一吃痛,止住狂奔,嘶鸣着乱晃。   盈袖吓坏了,虽然左良傅环抱着她,可这要被抖落下去,肯定会伤着筋骨。   说什么来什么,黄马前蹄跃起,登时把她和左良傅甩了出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在落地的瞬间,左良傅率先着地,垫在了她身下。   “哎呦。”   盈袖痛得直叫唤,可同时羞愧不已。   若不是她作死,哪儿能发生这样的事,刚想问左良傅有没有受伤,就听见左良傅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多少斤?本官的肋巴骨都被你压断了。”   盈袖又羞又气,挣扎着翻身起来,骑马太久,两腿酸疼得要命,还没走两步就跪跌在地,加上许久未进食,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刚一抬眼,就看见左良傅蹲在她前面,隐约能看见他唇角浮起抹坏笑,盯着她,一声不吭。   “看什么看!”   盈袖随手从地上抓起把雪,打算扔到男人身上,可一想起他杀人的画面,就不寒而栗,立马萎了,那血腥味仿佛就在跟前,直往她鼻子里钻,弄得她想吐,但又吓得不敢吐。当官的向来视百姓的命如草芥,左良傅又是从恶名昭昭的羽林卫出来的,更加狠毒,万一惹恼了他,他兽性大发,要了她小命那还好,省得痛苦,万一划花了她的脸,砍掉她的胳膊腿儿,那后半辈子真跟活在地狱没什么区别。   盈袖偷偷瞧去,看吧,此时的他就像一头蛰伏的猛兽,一眼不眨地盯着她这只猎物。   “我和你有什么仇怨,你为何劫走我。”   盈袖冻得牙关打颤,又委屈又气:“你的目标是陈老爷,与我有什么相干,他只不过念着往日的恩情,来我家里相看相看媳妇,还没有定,我和他真没关系,放我走吧。”   左良傅只是笑。   “我还是个姑娘呢,被一个男人家带出去,以后我还怎么嫁人?”   盈袖鼻头一酸,泪珠子划过冰凉的脸庞,落入雪地中,消失不见。   “您是朝廷的大官,何苦要害我。”   左良傅笑着不言语,却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女孩。   盈袖头撇过一边,没接。   小腹的疼一阵一阵地传来,血把肚兜粘在伤口上了,她根本不敢乱动。想想就恨,从小到大,白氏虽说经常打骂她,可从来没动过真家伙,这陈南淮真够狠的,才见头一面就想要了她的小命。诚如左良傅说的,不愿意娶有的是法子,何苦要杀了她,可见是个心狠手辣的。   “我是个外人,对陈家真没什么用。”   盈袖咬牙,恨恨道:“陈南淮就不一样了,我哥说他是独子,您劫走他,用他来威胁陈老爷。大人您武艺高强,多少杀手都拦不住您,您就堵在这条道儿上,准能逮住他,放我走吧,求您了。”   左良傅一笑,两指摩.挲着下巴上的微须,暗道:傻丫头,有些个事梅濂没告诉你,在陈砚松心里,你可远远比陈南淮重要多了,你知道老狐狸找了你多少年么,拿住你,就等于拿住了老狐狸的软肋。   这话左良傅自然没说,揶揄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记仇的丫头,你想借我的手,弄死陈南淮?那头几日我扮成昆仑调戏你,这账你想怎么算?”   盈袖连连摆手,哆哆嗦嗦:“不敢不敢,大人是有要务在身的,那是万不得已的,再说您也没对我怎样。求您了,放我走吧,我,我是个累赘,我,我还是个天煞孤星,逮谁克谁,亲生父母不要我了,梅家捡到我,可我先把养父克死了,后把二嫂克死,哥哥被我妨得丢了差事,养母也瘫了,您要是把我带在身边,肯定一件事都做不成。”   “那你走吧。”   “啊?”   盈袖顿时愣住。   “你要是不怕被狼叼去,就走吧,我不拦着。”   左良傅抚着自己的长刀,微笑着说。   “那我可真走啦。”盈袖试探着问。   “去吧。”   得到准信儿,盈袖立马踉跄着起来,正面对着左良傅,往后退了几步,见他果真没阻拦,一拧身就往前跑。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雪这么大,把马蹄印儿都盖住了,不过顺着官道准没错儿,大哥不会撂下她不管的,肯定会找出来。   她捂着肚子跑着,时不时回头看,没留神,脚踩空了,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顺着小坡翻滚下去。   盈袖只感觉天旋地转,口鼻里不知进去多少雪,她听见底下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心凉了一半,次喇一声脆响,落在了冰上,半边身子进了河,水流速极快,刺痛的寒意立马传遍全身,没被陈南淮捅死和被左良傅吓死,倒他娘的要被河水淹死了。   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响起,盈袖还没反应过来,胳膊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将她从河里拖出来,连退了十来步,地上登时拉出条雪路。   盈袖仍惊魂未定,趴在雪地里大口喘气。   棉衣见了水,又沉又冰,腿和胳膊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方才从小坡滚落下来时,头绳也摔没了,头发散落了一身,湿哒哒地贴在衣裳上。   “喂,你没事吧。”   左良傅皱眉问,这姑娘此时蜷缩着发抖,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么冷的天,别把她冻死了。   想到此,左良傅忙将自己的棉袍脱下来,谁料,这小丫头转过头见他这般动作,挣扎着往后退,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惊恐得连声音都变了:   “你,你这个禽兽,你想做什么,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二更,在中午12点   掉了好几个作者收藏,好吧,在这儿求一下 第8章 鬼迷心窍(二更)   她以为他要行禽兽之事?   左良傅摇头嗤笑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孩,故意逗她:   “你骂本官是禽兽,那你倒是说说,禽兽会做什么?”   “那自然是……是那个,哎呦,我不知道。”盈袖咬牙气道。   左良傅坏笑:“不知道?是不是你这小姑娘今儿看见了陈南淮,觉得人家长得俊,生了嫁人的念头,急着想洞房了?”   “你胡说!”   盈袖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男女之事,她也是渐渐懵懂。   记得小时候官府剿匪厉害,山上所有人都冲散了,白氏落在了后头,哥嫂带着她率先入了丹阳县,住在客店里。   那时他们俩才刚新婚,一个年轻貌美,一个血气方刚,自然是如胶似漆,晚上她经常被床摇晃醒,隐隐约约也能听见那种类似打耳光的声音,绵密不绝。   那会儿她小,不懂,就问:嫂子,咱们的床怎么老晃?   嫂子给她掖被子,没说话,哥哥坏笑着重复她的话,问娇羞的嫂子:妹妹问你呢,床怎么老晃?   再后来她长大了,懂了人事,晓得床晃的原因……   “你欺负我,头先日子假扮昆仑欺负我,现在也欺负,你好歹是京城里的大官,干嘛和我过不去。”   盈袖哽咽不已,到后面越发收不住,大哭起来。   “哭什么啊,我又没把你怎样。”左良傅懵住了,一时间进退两难,不过是开了个男人女人的荤玩笑,至于么。   他想过去哄哄,发现自己素日里要么和心机城府深沉的官员相互算计、要么用毒辣手段对付犯官和刑徒,并不擅长哄女人,甜言温语还没到口边就给恶心吐了。   左良傅越发烦躁,大嗓门吼了声“闭嘴,再哭就揍你”,谁料姑娘听了这话,瞬间抖如筛糠,哭得越发大声,还抓起雪球往他身上扔,好像他真把她怎么了似得。   左良傅只觉得吵得他耳朵嗡嗡响,直接动手脱掉自己的棉袍,扔在盈袖身上,冷声命令:   “换上,千万别冻死在这荒郊野外,到时候我哪儿找个媳妇赔给陈南淮。”   “少混说,我跟他没关系。”   盈袖仍抽抽嗒嗒地哭,手哆哆嗦嗦地去抓他的棉袍,特别大,余温迎面簇簇扑来,还带着浓郁的酒味。   这会儿天太冷,她落水的那半边身子已经冻得没知觉了,可,可在一大男人面前脱衣裳,到底有些不好。   “怎么不换?”左良傅皱眉问。   “你在看我。”盈袖紧紧攥住手中的棉袍。   “看你怎么了。”   左良傅一笑,并没有转身背开的意思,小丫头被陈南淮刺伤,不知伤口深浅,方才沾了水,别再溃烂了,得赶紧上药,这么美的姑娘,身上留了疤多可惜。   想到此,左良傅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打亮了,催促:“快脱。”   “你把火弄灭。”   “弄灭了怎么看你?”   左良傅忽而一笑,又想逗逗她,骄矜不已:“本官阅女无数,什么样儿的没见过?说不准你那嫂子抄家入狱时,也曾经过左某的手。你这丫头也太瞧不起本官了,本官御前伺候,便是后宫佳丽也见多了,还真没几个能入了左某的眼,你觉得自个儿挺美,比人家强?”   “你可真无耻!”   盈袖大怒,将棉袍用力扔到男人脚边,她不喜欢左良傅言语轻薄嫂子。女孩头一撇,倔强恨道:“请大人拿走,贫女生受不起。”   “糊涂东西。”   左良傅低声骂了句,吹灭火折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过去,弯腰抓起自己的袍子,蹲到女孩面前,凶她:   “自己换,还是我给你换。”   “你,你……”   盈袖慌了神,冻得牙关直打颤,她云英未嫁,从来没被男人看过身子啊。   慌乱间,女孩在雪里摸到一块石头。   要不,装晕吧,瞅个机会照脑袋砸下去,然后逃。   拿定主意后,盈袖轻哼了声,软软倒在雪地里,没入雪中的手去抓那块石头……   “姑娘,姑娘。”   左良傅皱眉,晕了?死了?   大约见了太多生死,左良傅半跪在地,不慌不忙地将盈袖上半身抬起,让她靠在自己腿上,两指伸向女孩脖颈探脉,触手凉腻,如同羊脂美玉。   他感觉到,在碰她的瞬间,这丫头微微躲了下。   呵,装的。   左良傅一笑,心想大约姑娘家害羞,加上受了点伤,脱不动衣裳,要他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便装晕。   这有什么的,大丈夫急公好义,帮这个忙就是了。   谁知刚扯开姑娘的小袄上的盘扣,左良傅忽然感觉危险气息传来,下意识侧过身子一躲,定睛一看,好险,这丫头居然拿石头砸他的头。   “作死!”   左良傅大怒,扬手便去打,可巴掌生生在女孩脸边停住了,他下手没轻重,便是精壮的男人都受不住,更别提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可还是生气。   左良傅虎着脸,两指在女孩额头弹了下,喝骂道:   “好毒的丫头。”   “你才毒!”   盈袖只感觉脑门疼得厉害,拳头胡乱往男人身上招呼。   就在此时,她看见前边出现两抹绿油油的东西,会动,像狼的眼睛,又像鬼火。   “啊,后面!大人你后面有东西!”   盈袖尖叫了声,吓得扑入男人怀里,仿佛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别怕。”   左良傅环抱住女孩,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将火折子重新吹亮,竖在雪中。   他是行伍之人,对危险气息向来敏感。   头先就听见狼嚎叫,没想到这畜生这么快就顺着人气摸过来了。   “你乖乖换衣裳,我去宰这两头狼,别叫我再生气,懂?”   “懂。”   盈袖忙点头,心悸有余,得亏那会儿没跑,否则真要葬身狼腹了。   女孩偷偷朝前看去,左良傅手执长刀,警惕地半弯着身子,朝步步紧逼而来的狼走去。   这两头狼长得像有些像狗,但眼睛歹毒,皮毛水滑厚实,爪子往后刨雪,满是獠牙的口中往出喷热气,嚎叫了声,一齐扑向左良傅。   “小心!”   盈袖不由得呼出声。   个头小些的那头狼察觉到她的声音,朝她极速奔来,就在扑到她身前的瞬间,被赶来的左良傅用力斩了首,热血高扬起,溅了一地,鲜红将白雪融化,似乎还有热气在飘。   “怕不怕?”左良傅将狼头一脚踢开,沉声问。   “怕?你这种人我都不怕,还会怕这种杂毛畜生?”   盈袖紧紧闭着眼,强撑着说。   当然怕了,她心这会儿猛跳,浑身都抖。   “哈哈哈。”   左良傅大笑,手腕一转,抖落长刀上的狼血,在满天大雪里朝前奔去,在与饿狼厮杀同时,还不忘调侃盈袖。   “怕就哭出来,我不笑你。”   “我才不会哭。”   盈袖拳头紧攥,压根不敢动一下。她害怕那头没了脑袋的狼会站起来,怕活着的那头趁左良傅不注意,冲过来咬她的脖子。   “数十个数,然后把眼睛睁开。”   “一、二、三……”   盈袖已经骇得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数。数到十的时候,她听见那头狼似乎被利刃刺透了身子,绝望地嚎叫;   数到十五的时候,她听见左良傅将刀收回刀鞘;   数到二十五的时候,她听见左良傅好像走过来了,蹲在她面前,看她,最后轻松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把她吓得一哆嗦,差点跌倒。   “可以睁眼了。”男人嗤笑了声。   盈袖慢慢睁开眼,蓦地瞧见面前有个血糊糊的狼头。   “我要吃了你。”左良傅故意压低了声音,拉长语调,晃动顶在面前的狼头去吓唬女孩。   盈袖吓得尖叫,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狼头,顺便又甩了他一耳光。   “走开!”   盈袖哭着吼,没忍住,猛吐了起来。   左良傅摸了下打的侧脸,颇有些无辜地嘟囔了句:“不过开个小玩笑,就敢大耳刮子打本官,皇帝都舍不得打我呢。”   说罢这话,左良傅阴沉着脸起身,从地上拾起狼头和狼身,拖着往潺潺流动的河边走去。   “缺心眼的狗官!”   盈袖剜了眼男人的背影,捂着沉闷的心口,小声骂了句。   她感觉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浑身酸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真快撑不下去了。   蓦地瞅见旁边放着左良傅的棉袍,盈袖又咒骂了两句,赶忙将自己已经快冻住的袄裙脱下,换上他的。   刚穿上,冰凉麻木的身子就感觉到了暖意,盈袖勉强站起来,她是真不行了,浑身都是伤,得赶紧瞧大夫,现下,少不得靠在姓左的身上。   盈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棉鞋早都被雪浸湿,脚都快冻得没知觉了。姓左的个子太高,棉袍在地上堆了起来,好几次差点把她绊倒。   走近一看,她发现左良傅竟脱了靴袜,将裤脚高高挽起,上身只穿着层单薄亵衣,站在冰河中央,弯腰剥狼皮。   “穿好了?”   左良傅熟稔地剥皮,抬头看了眼女孩,笑道:“稍微等下,马上就好了。”   “你干嘛要剥?”   盈袖不敢看这血腥场面,忙侧过身子。   “为什么剥?”   左良傅冷笑了声。   大约是方才与狼厮杀了场,活动开了,这会儿额头竟热出了层微汗。   他仰头,让雪花落在发热的面上,暗道:瞧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住,最近的村落也在几十里之外,好在他和亲卫在一个月前就潜入了云州,私下探查魏王在云州的布防和势力深浅,后来决定率先招抚陈砚松,便来了桃溪乡,对此地方圆百里了如指掌,曾商讨过万一在陈砚松那儿吃了憋,退时该藏身哪个地方。   密林中有个破败的山神小庙,已经荒废了十几年,早都成了虎狼狸子寄居地,就连当地人都鲜少知道这地方,今晚正好带盈袖住那儿,这大冷的天,他身强体健,这小丫头怕是吃不住。   正巧遇两头狼,剥了皮,待会儿架起火烘干,一张铺地上,另一张盖身上,别冻坏她。   虽然这般想,左良傅没说出来。   他摸了把挨了耳光的左脸,冷笑了数声,幽幽道:“先练练手。从前本官审问犯官及其家眷,最好玩儿的刑罚就是剥皮,啧啧,你是不知道,女人的皮才好呢,做成灯笼,又白又透,还香。”   盈袖一愣,人皮灯笼?女孩浑身发颤,恶心感又泛了上来,越发眩晕了,左良傅还是人么。   转而一想,她应该对左良傅有用,否则这恶鬼就不会脱自己的棉袍给她穿。   越来越晕,脚一软,女孩瘫倒在地,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左良傅慌了,急步跑过去,将晕倒的盈袖揽在怀里,掐人中,连叫了十几声,还不见醒来,一摸脉,脉搏微弱紊乱。   “嗐!”   左良傅打了自己一耳光,悔恨不已:“左良傅啊左良傅,你平日家最烦和女人说话,今儿鬼迷心窍了?话恁多!”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官方吐槽:某人,活该你单身   求评论求收藏 第9章 夜郎西   到了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北疆多深山老林,树木高耸,树根露在地面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左良傅背着盈袖,空余的手拿着女孩的袄裙和两张狼皮,沿着先前做好的标记,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找到了隐在林中的山神庙。   这山神庙倒塌了半边,泥像早都成了光秃秃的土疙瘩,破旧的匾额上依稀残存些许墨迹,已然看不清了。   左良傅弯腰进了小庙,用脚踢开地上的石块和朽木,迅速清理出一小片干净的地方,轻轻地放下盈袖,让她靠在神座边。   紧接着,他搬开沉重的泥像,登时扬起股粉尘,豁然露出个不大不小的洞,里头有他一个月前就放下的物资,干柴火、清水、老秦酒、牛肉干、白薯和几瓶伤药。   这样的洞在方圆百里还有好几处,所以,哪怕魏王派出上万精锐来围杀,他也能舒舒服服地活到卫军带着圣旨入洛阳的那天。   左良傅是行伍之人,早些年也曾带兵打过越国蛮人,这种荒野生存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就生起了堆火,他埋了几个白薯进火堆,把略有些潮湿的狼皮用木条撑起来,往干烘烤,随后,去外头折了些长树枝回来,将露天的庙顶遮好,稍稍抵挡住些风寒。   在做好这些事后,左良傅取了个装清水的皮囊,洗干净了手,把已经烘干的狼皮平铺在地上,将昏迷的盈袖放上去。   他盘腿坐在盈袖身侧,借着火光,仔细地看这姑娘。   鹅蛋脸,柳叶眉,同陈砚松一样,左眼底下有个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左良傅犹豫了片刻,动手将盈袖身上穿的绵袍解开,没留神,把肚兜给扯断了。   就像被人敲了一闷棍,左良傅微怔。   书上说北齐后主高纬的宠妃冯小怜玉体横陈,媚态十足,前后跟了几个男人,是个亡国害人的祸水。先前他总不信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把男人迷成那样,而今瞧见这丫头,他信了。   她肌肤莹润,就像刚刚从蒸屉里端出来的豆腐脑花,白得没半点瑕疵,而且嫩得要命,仿佛碰一下就碎;   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是平原,往上走,就到了雪山峰,上头有两抹红梅,甚是诱人……   这么个身子,再配上这么张脸,可不就是活生生的祸水么。   左良傅忽然觉得口里发干,眼热得很,两股之间那正沉睡的野兽似乎忽然苏醒,嗷嗷嘶吼,想要冲破牢笼。   男人用力咬了下舌尖,闭眼深呼吸,极力按捺,两腿此时竟略有些抖,好久才定了下来,他摇头,自嘲一笑,骂自己常自负冷静自持,今儿竟在一个小丫头跟前失了分寸,好在没人看见,否则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左良傅把湿帕子放在火上头,略烤了下,等它变热些,这才帮女孩擦去小腹上的血污。瞧见伤,松了口气,得亏她冬日里穿的厚,阻了陈南淮匕首的力度,所以伤口并不深,只是一点点皮外伤,流了些血罢了。   男人皱眉,小心翼翼地帮女孩上药,包扎伤口。   好几次,他都想“攀爬”一下那两座挺傲的雪山峰,最后还是忍住了。   衣裳还未彻底烤干,他给小丫头盖上自己的绵袍,随后起身,从地洞里找出酒,背对着女孩,坐在庙门口的一届枯木上,一口风雪,一口酒,弹着刀刃,哼着不知名的南方小调。   他想起这些日子潜伏在桃溪乡,扮成恶霸昆仑,仔细观察过梅家。   这丫头孝顺忍让,被养母苛待,从没顶过一句嘴;人勤快,洗衣收拾屋子,那叫一个利索;她还做的一手好菜,离得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儿。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哪怕她嫁过人,不幸被休或和离了,估摸都有人抢着要。陈南淮真是个睁眼瞎子,迟早有他后悔的一日。”   左良傅骂了句,猛喝了一气酒。   就在此时,远处出来一阵鹞子叫声,像是朝山神庙这边来了。   左良傅连忙给盈袖将烤干的亵衣、袄裙穿好,又将自己的棉袍给女孩盖上,特意覆住脸面,这才起身走出去,两指按在口边,朝着密林深处吹出嘹亮的鹞子声。   不多时,从风雪中急步走来个瘦高的男人。   这男人二十多岁,穿着黑缎面羊羔皮里的大氅,头上戴着顶紫貂毛帽,手里拿着把钢骨折扇,样貌清俊,眼角眉梢尽是风流,瞧着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君)   男人笑着走上前来,抱拳,躬身行礼:“下官夜郎西,参加大人。”   “不必多礼。”   左良傅让出条道儿,把这个叫夜郎西的下属引进山神庙。   进去后,左良傅席地而坐,身子恰好挡住盈袖,他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扔了瓶酒给夜郎西:   “先暖暖身子。”   “多谢大人了。”   夜郎西扬了扬酒瓶,也不客气,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小半瓶下肚,白润的面皮浮起抹微醺的红,奉承道:   “多亏大人天纵英才,顾虑周全,在这许多地方都埋下物资,否则这样大的雪,谁能扛住啊。”   “少贫嘴。”   左良傅笑骂了句,与夜郎西碰了一杯,喝了几口后,把酒倒在火上,火苗登时窜得老高,整个山神庙全都是流香小酒微甜的气味。   男人深吸了口气,闭眼深思。   陛下登基之初就开始布置削藩,把诸事交给羽林卫秘密去办。   多年过去,羽林卫在云州各处都安插下暗桩和细作,包括魏王府,但朝廷党派纷争,羽林卫内部分裂,有些人被魏王收买,导致云州一百三十处暗桩被打掉大半,而剩下的一半是否叛变,是个未知之数。   所以在一年前,他接到陛下让他来云州节制魏王的密旨后,就开始重新布置,让心腹潜入,联络暗桩,忠者留,叛者杀,绝不留情,建立起由他左良傅一手掌握的谍网。   如今陛下的旨意正式颁下,命他为安抚使,进云州,驻洛阳,官职同州刺史,掌云州地方军政财大权,年后上任。   在此之前,他必须亲自带着心腹探查一遍云州的深浅,联络地方豪强,招抚魏王得力干将,陈砚松就是最关键的一人。   想到此,左良傅睁眼,看向正在烤火的夜郎西。   这小子是他的心腹,虽比他小四岁,可浑身都是心眼,文武双全,模样也好,唯一的毛病就是有些贪恋女色,在京城惹下无数的风流债,便是长公主的面首也做过,此番在桃溪乡外围接应他的,就是这小子。   “我掳劫梅姑娘走后,陈砚松有何异动?”左良傅双臂环抱,问。   “瞧见您一撤,我就进去盯着,他把儿子打了个半死。”   夜郎西搓着手烤火,笑道:“陈砚松吩咐下去,让家下人各处找寻,细细留心,万不可声张,他没敢提大人您的名字,也没提梅姑娘,只是说丢了个丫鬟。”   “丫鬟,真亏他想得出来。”   左良傅嗤笑了声。   “一个黄花大闺女被男人带走,即便完璧之身回去,日后定会生流言蜚语,陈南淮碍于面子,怕是更容不下她,毁喽。下官说句冒昧的话,如果要给陈砚松个下马威,带走他独子岂不是更好?难不成……”   夜郎西坏笑,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悠闲地扇着,斜眼觑向昏睡的盈袖,打趣道:“大人您瞧见陈家儿媳妇俊俏,馋了。”   “滚。”   左良傅冷笑了声:“我可没那个福分,你当她是谁,陈砚松的亲生骨肉。”   “什么?”   夜郎西一怔,眉头微蹙:“老陈昏聩了吧,竟让儿子娶女儿。”   “陈南淮不是亲生的。”   夜郎西恍然:“我说呢,老陈怎么肯屈尊降贵来这么个穷地方,还为了个初次见面的丫头往死里打儿子,原来是这么个缘故。下官大胆猜测,陈南淮估摸着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世,只知道父亲逼他娶一个素未谋面的贫家女,他是老陈一手抚养大的,阴险狠辣不输乃父,我猜这丫头肯定太丑,陈南淮怕娶了后拿不出手,被他的那些小王爷、少将军、小侯爷友人笑话,这才要弄死梅姑娘。”   说到这儿,夜郎西抻着脖子,想要看盈袖。   “看什么看。”   左良傅动作快,一把推开夜郎西,许是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男人正襟危坐,轻咳了声:   “长相,不算丑,一般般吧,就是比寻常女子白些。她好哭,你弄醒了,一时半会哄不好的。”   “您还会哄女人?”   夜郎西不可置信地盯着左良傅看,蓦地瞅见大人袖中有个红彤彤的东西。夜郎西出手如电,猛地将这红物抽出来,嚯,原来是女孩子的肚兜,男人玩味一笑,狠狠地嗅了口,两指甩着肚兜玩儿,调侃道:   “大人,这是什么?您可千万别说是您捡的。啧啧,说人家丫头长得白,您怎么知道,莫不是…您二位坦诚相对过?”   夜郎西喝了口酒,接着揶揄:“真没看出来啊,大人您平日里不近女色,没想到比我这行家还要厉害,这才几个时辰就得手了,激烈得连肚兜带子都弄断了,您给兄弟说句实话,她是不是承受不住您金刀铁马地猛攻,给疼昏过去了。”   “少浑说。”   左良傅抢走肚兜,想揣进怀里,又怕这小子打趣他,可拿在手里怪不好意思的,心一横,扔进火里烧了。   男人轻咳了声,仍是一副冷漠禁欲的神情,淡淡道:   “她重伤晕倒了,我背她来山神庙避雪,也不知道这污秽玩意儿是哪儿掉出来的,莫不是……这丫头怕我伤她性命,故意用美色勾引我,没错,她就是故意扯下来让我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左良傅:这是她故意掉出来,让本官捡的。   夜郎西:装,你他妈就好好装!   明天是下午18点更新~   ——   下本古言写《念奴娇》,求个预收~ 第10章 假正经   夜郎西暗骂:好个戒淫不戒色的假正经!   心里虽然嘲讽,可面上还得给大人个面子,他摇着纸扇,笑道:“大人不必解释,下官也是男人,懂,都懂。”   “你懂什么?”左良傅也笑了。   夜郎西挑眉:“估摸是个天仙,大人得藏着掖着,舍不得给下官看。”   “胡扯。”   左良傅舌尖舔了下唇,不知怎地,他竟浮想翩翩了,脑中全是小丫头诱人的身段。   “嗐,即便大人不给看,下官光闻味儿,也能知道是个身段模样都顶尖儿的美人。”   左良傅白了眼夜郎西,好奇笑道:“你这狗鼻子是羽林卫数一数二的好,你倒说说,闻着什么味儿了。”   夜郎西用扇尖儿轻轻磕着自己的鼻头,侃侃而谈:“下官在红粉堆里打滚多年,阅美无数,自问有几分浅薄见识。大人虽说挡在姑娘前头,又给她盖了棉袍,遮住脸面,加上如今寒冬腊月的,姑娘自己穿得也厚,可饶是如此,身上该起得起,该伏得伏,一样不差,单论骨相和肉相就是极品。”   左良傅没承认,心里却点了十八个头。   “还有呢?”   “大人先等等。”   夜郎西合起扇子,煞有介事地朝盈袖抱拳见礼,连说了几声得罪,这才笑道:“方才下官冒昧,闻了下梅姑娘的肚兜,先赔个不是。大人您可知,美人其实都是有味道的,如浣纱女西施,她身上是荷香,与范蠡泛舟江湖,好不快活;如拜月美人貂蝉,身上是深夜的昙花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再如出塞的明妃昭君,一路风尘入寒霜之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所以她是梅香。”   左良傅摇头笑,饮了口酒:“恁多的花花肠子,有这闲工夫钻研女人,正事蛮不上心,四大美人说了三个,还有个杨贵妃,那她是什么味儿?”   夜郎西捏住鼻子,装作很苦恼的样子:“传说贵妃娘娘国色天香,美则美矣,可惜有狐臭,所以要‘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那胳肢窝,啧啧,是烤羊肉上的孜然味儿,鲜辣鲜辣的。”   “咳咳。”   左良傅被酒呛住了,大笑着猛咳了通。   羽林卫不乏精干之人,夜郎西并不是顶出色的,可他就喜欢这小子,通透有趣,最能体察他的心思,还会说话。   “那梅姑娘呢,她又是什么味道?”左良傅问。   夜郎西故作深思:“她身上有股幽幽冷香,像极了五月里的白槐花味道。这花生在路边,受尽风霜雨雪,甚是贫贱,向来为尊贵之人所不屑,可下官却认为,槐花味香甜,可入药,又可食用,北方妇人常常将它与面一起蒸,真真是人间美味,所以这位梅姑娘,一定是个尤物。”   “白槐,白槐。”   左良傅细细品咂这番话,唇角浮起抹笑,这花,的确像极了盈袖的际遇。忽然,男人阴沉下脸,瞥了眼夜郎西,半威胁半开玩笑:   “这是咱们兄弟私底下的玩笑话,毕竟会损人家姑娘的清誉,你小子若是敢叫第三个人知道,我定把你那蛋黄子挤出来,再把你那和女人快活的玩意儿拧掉,用红绳绑了系在头上,供人瞻仰。”   “喔呦。”   夜郎西身子往后一缩,捂住裆,笑道:“了然了然,大人从没捡到过肚兜,下官也没闻过味道。”   说罢这话,夜郎西像想起什么似得,压低了声音,问:“大人,咱们羽林右卫这些年几乎把陈家上下三代都查了个遍,关于他家中私隐,只知道陈砚松的原配夫人袁氏不到三十就死了,似乎是投缳自尽,至于什么缘故,就不得而知了。如今细想想,当年伺候袁氏的奴仆先后离奇消失,或许和盈袖姑娘有关,她一个千金万金的小姐,又是陈砚松独生女,怎么会被梅家养大,那陈南淮又是哪里来的。下官斗胆问一句,您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绝对可靠。” 左良傅喝了口酒。   夜郎西还是不放心,忙问:“是谁给您的?”   左良傅笑了笑,没言语。   “下官多嘴了。”   夜郎西轻拍了下自己的嘴。   有些个事,大人可以让他知道,譬如盈袖是陈砚松的独女;可有些个事,大人不想叫他知道,譬如告密这人。   混官场讲究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眼睛放活、嘴巴管好、行动要快。   大人说是要背着魏王,寻机会单独和陈砚松见面,试图拉拢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最后,却在陈砚松眼皮子底下强行掳走了盈袖,这不摆明了威胁陈砚松,暗暗警告么。   陈砚松是要体面的人,不敢声张,况且他若是真担心女儿,定会步步受大人的节制,陷入大人的圈套,起码这段时间,羽林右卫布置细作和探查云州军政财的行动,陈砚松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主动帮着欺瞒魏王。   只不过……   夜郎西看向盈袖,这丫头睡得正熟,口中发出细若蚊音的呓语。   “大人,这丫头您打算怎么处理,就这样一直带在身边?”   “不行?”   左良傅淡淡一笑,盯着燃得正旺的柴火,又喝了口酒。   “大人莫不是想……强要了她。”   夜郎西试探着问。   “你觉得本官配不上?”左良傅坏笑。   “下官只是觉得,为了对付陈砚松,就坏了梅姑娘的贞洁,是不是有点过了,她以后肯定会恨您,对您的官声也不好。”   “是么。”   左良傅面色平静,他轻抚着脚边绣春刀,笑道:“地方藩王独大,财赋收取和军队的征调又困难,若是魏王振臂一呼,联合诸王起事,再勾结越国蛮夷,那时候才是天下大乱,该有多少百姓遭殃。本官只知道拉拢了陈砚松,就会去了魏王左臂,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夜郎西一怔,从大局上看,没毛病,但于私德,难说。   “瞧你那表情。”   左良傅一笑,重新拧开瓶酒,给夜郎西擩在怀里,道:   “成天到晚瞎想,好像本官真做了那起下作的事,难道本官就只剩下奸.淫掳掠这一条路了?难道不能和她结为异姓兄妹,其乐融融一家人?”   夜郎西腹诽:口是心非。   “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茅塞顿开。”   夜郎西扬了扬酒瓶,与左良傅碰了下。   三两口辛辣下肚,五脏六腑终于暖和了些。   男人暗叹:左良傅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除了的确有本事外,再就是六亲不认的狠辣,在他眼里只有两种人,有用或是无,实在有些铁石心肠了。   “大人准备如何和梅姑娘做兄妹?”   夜郎西放下酒后,两手来回搓,眉毛也一挑一挑的,登时变成个登徒子,笑得有些坏:   “要不要下官教您几招?”   左良傅白了眼男人,只是喝酒,没言语。   “女人嘛,最先看见的肯定是男人的模样。”   夜郎西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斜眼觑向左良傅,笑道:“哪个女子不想自己的男人貌比潘安,若嫁了个脑满肠肥、满脸疙瘩的夫君,她那想亲一口也没法儿下嘴呀。”   “胡说,男人最重要的是本事。”   左良傅冷笑了声,拳头紧握住,骨节登时发出咯咯声。   样貌英俊确实沾光,盈袖这丫头刚见陈南淮,可不就脸红了么,不过话说回来,他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自信的。   “大人说的是。”   夜郎西连连点头,瞅着他家大人的马蜂腰,坏笑:“其实最要紧的不是脸子,是腰子,男人嘛,得有实打实'本事',有些人瞧着厉害,可到了床榻上,衣裳还没脱利索,呼哧几下就完事儿了,非得用药不可。您就不一样了,根本不带歇,一气鏖战到天亮。瞧瞧,您这身段就连下官见了都馋,更别提梅姑娘了。等她醒后,您得时不时地在她眼前来回走动,叫她看看您有多强壮,到时不用您勾.引,她自己就贴上来了。”   “什么污言秽语,越发放肆了。”   左良傅十分嫌弃地白了眼夜郎西,心里却连连点头:这小子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那秦楼楚馆里的花姐儿,若是让她们选接客的对象,肯定首选带刀的,那些拿笔的太弱了。   “是,下官该打该打。”   夜郎西打了两下自己的嘴,笑道:“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能打动女孩子的,还是真心。您若是温柔体贴,事事关心她,顺着她,哄着她,并且有这世上女子除了盈袖,全都是母夜叉的觉悟,她肯定对您死心塌地,到时候,还愁她老子不对您言听计从?”   “温柔体贴,事事关心,这不成了奴才么。”   左良傅冷哼了声:“你这耳朵里塞驴毛了?本官方才说了,要和姑娘做异性兄妹,以后自然会关心照顾她,好了好了,别磨嘴皮子了,赶紧去云州各地联络探子,注意魏王、陈砚松和其他公侯伯爵的动态,尤其是手里有兵的将军,一旦有异动,立马向我汇报。”   “是,下官遵命。”   夜郎西抱拳,起身准备走。   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男人从怀里掏出本巴掌大的书,双手捧给左良傅,笑道:“大人,这册《玉闺秘事》可是我托人宫里头偷出来的,画工极好,细致得连头发丝儿都能看见,里头简直叹为观止,跟您说实话,下官自打得了这画册后,腰子就不行了。嗐,我这回可是忍痛割爱了,您一定得照着学,能受用终身哪。”   “放肆!”   左良傅大怒,一把抢过书,扔在火堆边,书的边角立马燃着了。   “好大的胆子,竟用这种邪秽之书羞辱本官,滚滚滚,看见你就来气。”   “是,下官这就滚。”   夜郎西嬉皮笑脸地冲左良傅躬身行礼,急步退了出去。   ……   少了一个有趣儿的人,山神庙顿时冷清不少。   良傅正襟危坐,瞧着冷峻非常,忽然,这男人出手如电,把那画册从火堆里拉出来,手脚并用,将火扑灭。定睛一看,已经烧了一大半,上面全是黑糊糊的灰烬。   “可惜了。”左良傅拂去黑灰,连连叹息。   就着火堆的红光,他侧身,仔细地翻看画册。嚯,果真如那小子所言,叫眼热心跳。   画中是一对男女。那男人根本没他俊朗强健,小身板文弱得一阵风能吹倒,正躲在屏风后头偷看妇人沐浴。那女子倒挺美,身上穿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准备踏入浴池,仿佛知道有人看她,回眸一笑,百媚生。   他正要往下一页翻,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欢愉的笑声,抬头一看,夜郎西从暗处闪了出来,从怀中掏出本书,弯下腰,双手捧过头顶,揶揄道:   “大人别心疼,那只是上册,下官这儿还有下册,更精彩绝伦。”   左良傅被人抓了个现行,脸不禁微红,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到夜郎西身上,笑骂了句“狗东西”,随后起身,走到庙口,亲自监送夜郎西消失在风雪中。   ……   寒风带着雪阵阵袭来,把左良傅身上的酒气吹散开来,他感觉渐渐上头,晕乎乎的。   男人回头,看着躺在狼皮上熟睡的盈袖,思虑了片刻,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夜郎西:大人,我看您骨骼惊奇,相貌堂堂,这里有一本皇宫大内出品的连环画,免费送你   左良傅:有多远滚多远   ……   很久以后   左良傅:大大,啊啊啊好看好看,求更新~   ——   评论,时隔半年,第一次上榜,今天发红包 第11章 采花恶狼   左良傅面无表情地走到盈袖跟前,单膝跪下,一把将覆在女孩身上的棉袍掀开。   她仍在昏睡,嘴里时不时发出如小羊羔般的呓语,许是着了凉,两颊微微发红,如同擦了胭脂般好看。   左良傅手伸过去,轻轻扫过盈袖的脸,果然有些发热,那身子呢?是不是也热着?他闻了下自己的手指,大概真有些喝醉了,恍惚间,竟闻见股清甜的白槐香气。   他不满足,想更过分点,于是凑近了些,动手去解她棉袄上的盘扣。   解开第一颗,他看见了她的脖子,果然是娇养出来的姑娘,白腻纤细,没有丝毫颈纹的痕迹。   解开第二颗,他看见了她的锁骨,若隐若现,肩颈交接处微凹下去,若是把酒倒在这里边喝,那该是何等醉人滋味。   心越跳越快,男人呼吸也开始渐渐粗沉起来。   他俯身,凑到女孩面前,距离只有两寸,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翘而浓密,玉容如剥了壳的鸡蛋,毫无瑕疵。   他闭眼,再近了一寸,果然是美人,就连呼出的气都带着香味儿。   男人屏住呼吸,不敢再往近凑了,有些怕。   怕他下巴上的硬须扎到她,怕他呼出的浊气冲撞了她。   火堆许久没有添新柴,慢慢暗淡下去,烧红了的木炭还在垂死挣扎,歪倒的酒瓶正好靠在绣春刀上,辛辣的酒流满了刀身,似乎要醉掉这无情的东西。   左良傅猛地起身,狠劲儿打了自己两耳光。   “你这是做什么?这般禽兽行径,和那起奸.淫..妇人的采花贼有什么分别。”   左良傅拳头紧握,用力捶下去,竟将一块顽石给震裂。石头尖儿把他的手划开条口子,血登时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被尘土包裹住,最终成了血泥。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左良傅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些年率领羽林右卫稽查百官,诸如算计诛心、严刑逼供和抄家灭族这种事,隔三差五就做,因此京城时兴句混话:宁见阎王,不见左狼。   他,不是好人!   云州这块骨头难啃,尤其陈砚松,诡诈阴险,是魏王第一得力之人,如今好容易找到一块突破口,即便当采花贼,那他也认了。   左良傅狠狠心,如同一头疯了的野兽,扯开她第三颗扣子。   如拨开云雾,那高耸的雪山峰含羞带臊地露出半边,男人咽了口唾沫,呼吸越发沉重。   “怕什么。”   左良傅冷笑,将自己身上的亵衣脱下,看着昏睡的盈袖,自言自语:“回头等你醒来,我就说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也怪不着我,只能认命。”   说话间,男人慢慢地爬过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笼罩住盈袖,还看见女孩的睡颜是那般恬静,透着无辜。   仿佛一盆冷水泼赖,刚起来的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懊恼地拍打自己的脑门。   “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么美的女人就在眼前,这么大的便宜让你占,你是傻子么?”   左良傅感觉酒气上来了,特别想吐。   是他出现错觉了么?怎么盈袖这只小羔羊竟比饿狼还要可怕。   男人扭过头,盯着红彤彤地炭火,咬牙发狠:“今晚上一定得把你这丫头给办了,要怪,只能怪你是陈砚松的闺女。你放心,左某以后一定娶你为妻,一辈子敬你。本官如今是正二品的安抚使,还是羽林右卫指挥使,门第配得上你,日后立功,说不准加官进爵,你也能得个诰命。”   絮絮叨叨了半响,左良傅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躺在盈袖身侧,抬起女孩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慢慢靠近,再靠近,搂住她,想要再进一步,无奈就是羞于下手。   “仔细掂量吧左良傅!你派去洛阳城的探子,有多少被陈砚松打掉了,他杀了你的手下,让你寸步难行。你必须逼他成为你的人,为你做事!”   左良傅使劲儿说服自己,可下边仍旧没有半点火。   气急之下,他从地上捡起夜郎西给他的画册,胡乱地翻,企图用画上的内容来刺激,可越翻越烦,越想越乱。   他想到了下午,盈袖这丫头不计前嫌,怕他冻死,竟给他喂热茶,多好的姑娘啊。   左良傅坐起来,阴沉着脸,食指点了下女孩的头,气恼不已:“臭丫头,平白无故干嘛给人喂茶,害得老子竟然痿了。”   男人苦笑了声,自嘲:“罢了罢了,看来我左良傅连当个采花贼都不够格。”   懊恼了半天,忽然,左良傅像想起什么似得,勾唇坏笑,仔细掰扯:“左良傅啊左良傅,你何必这么猴急呢,所谓颠鸾倒凤,那是两个人的事,光你一人强行做,终究也没趣儿,也得罪了她。小丫头从市井街面长大,哪里见过你这么大的官,即便见过,也不可能再碰上你条件这么好的,你对她好些,再时不时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她自然爱你,到时候男欢女爱,你俩手拉手一起奔床榻去翻云覆雨,岂不快活?这样的丫头,三五日就勾引到手了。”   左良傅得意一笑,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蓦地闻见自己身上有股好重的酒味。   男人眉头微皱,十个女人里,有九个嫌弃郎君饮酒,这丫头爱干净,怕也会厌恶他身上的酒臭味……既然决心勾引她,让她对自己奉若天神,那就得事事完美。   想到此,左良傅急步走出山神庙。   抬头望去,这会儿天蒙蒙亮,雪也停了,一轮冷月落在西山,光华洒向万里雪原。   左良傅四下里转悠,活动着筋骨,让寒风吹散他身上的宿酒味儿,边走边寻思着:这丫头待会儿醒来,肯定又跟他闹着要回家,该怎么哄骗呢?   ……   山神庙中   小庙四面漏风,难免会落下些雪。好在生了堆火,倒也能驱逐掉些许寒气。   在火堆跟前的地上,平躺了个身材玲珑的少女,她呼吸均匀,偶尔说一两声梦话,软软懦懦的,让人心生怜爱。   忽然,少女睁开了眼,她面色平静,秀眉微蹙,毫无昏迷之人的睡眼惺忪之样。   盈袖吃力地翻转,她浑身都又酸又疼,脚腕似乎也扭了,女孩哼唧了声,咬紧牙关,泪花直在眼中打转,就是不往下掉。   她其实早都醒了。   什么时候?   就在约莫一个时辰前,左良傅拽掉她肚兜,扯动她小腹上的伤口之时。   那会儿她真的吓坏了,竟然动都不敢动,脑子一片空白。   谁知左良傅这直娘贼竟规规矩矩的,只是给她清洗伤口,换药,最后还给她穿上了烘干的衣裳,再没做什么。   原本她松了口气,以为左良傅还算个正人君子、谁知道后来又来了个夜郎西。   好么,夜郎西这登徒子竟然闻她的肚兜,还杜撰出那么一通品评美人体香的话,好不要脸。   得亏她装睡,不然怎能听到左良傅的狼子野心,怎能听到,她就是陈老爷的独生女儿。   起初呢,她真的是震惊。   原来她不是孤儿,也是有父母的,而且父亲还来桃溪乡来找她了。   后面越想越不对,若是父亲真要认回她,为何要让陈南淮娶她,可见心里是藏了奸的。   左良傅那厮说,若想要除去魏王臂膀,首要目标便是父亲,而对付父亲最好不费一兵一卒,找父亲的软肋捅刀子,而那个软肋就是她。   可恨!   她是陈老爷女儿的事,瞧着是个极深的秘密。   那究竟是谁告诉左良傅?   知道这事的,不是陈家人,就是……收养她的梅家人。   白氏卧病在床,不可能;大嫂是外人,而且还劝她给陈南淮当妾,也不可能。   那就是大哥了。   是了。   原先在南方时,大哥已然立了业,是怎么也不肯回北方的。自打半年前见了一个所谓的“老乡”,忽然携全家老小回来,当真古怪。   那么,当年大哥出逃,绝不是错手伤人这么简单了,估摸和陈家有关系,听夜郎西说,她的生母袁氏投缳自尽了,好端端的,干嘛要走这条路,怕也有内情啊。   盈袖长叹了口气,轻轻揉着有些发痛的太阳穴。   如果是大哥告的密,想必早都和左良傅有了联系,时间起码得往半年前推,所以左良傅等人才会提前布置好一切,等君入瓮。   想通了这些,盈袖又羞又恨又气。   方才左良傅这直娘贼想要奸.污她,估计还没下作到冷血无耻,还是要点脸面的,没动她,可居然想勾引她,让她主动投怀送抱。   盈袖暗骂:“自恋自负自以为是的恶汉,狠毒狠心狠手无情的狗官!等着吧,咱俩斗斗法,瞧姑娘怎么整死你。”   正在此时,庙外传来阵脚踩雪地咯吱咯吱之声。   盈袖一惊,狗官回来了,她赶忙像方才那样闭眼躺好,仍装作昏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左良傅:我不是好人   盈袖:我知道   左良傅:我对你起了歹心   盈袖:我也知道   左良傅:我其实是馋你爹   盈袖:所以呢?   左良傅:所以我要开始泡你   盈袖:我觉得有点难度,你还是泡我爹吧。   陈南淮:打断一下,我可是她官宣了的未婚夫……   ————————   求个收藏~求评论 第12章 吸引人的狗官   盈袖装作熟睡,痛苦地呓语,眼睛稍微睁开些,瞧见左良傅手背后,大步走来了,这人身量实在高大,进来后,小庙仿佛都变得拥挤了。   借着晨曦的微光,盈袖仔细地打量左良傅。   饶是一夜未合眼,他仍瞧着精神抖擞,高鼻梁上带了点风雪气,眼神没有先前那么锐利,但透着果断和坚毅,唇角勾着抹浅笑,给不近人情的他添了几许亲和。再往下看,薄而透的亵衣略微敞开,隐隐能看见结实的胸膛,上面似乎还纹着只涨了獠牙的猛虎。   确实是个俊朗又吸引人的……狗官。   脚步声越来越近,盈袖也越来越紧张,她连唾沫都不敢咽,周遭实在太.安静了,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心咚咚跳的声音。   借着翻身的空儿,她瞅了眼,左良傅进来后只是在收拾吃食,完事后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四处乱看,好像在找寻可以歇息的地方,没找到,斜眼瞅向她这边,坏笑了声,大步走了过来。   盈袖呼吸一窒,感觉手心都要冒汗了。难不成他在外边走了几圈,想通了,打算彻底不要脸,想要奸.污她吧,怎么办怎么办。   正心乱如焚之际,盈袖听见左良傅轻笑了声:“这没心没肺的丫头,被狼按在爪子底下了,竟还敢睡这么熟。干柴火也烧完了,这林子可不能再待下去了,得赶紧弄醒她。”   盈袖松了口气。   她听见左良傅走得很近了,停在了她的头跟前。   紧接着,她闻见股淡淡的酒味,也感觉到有股压迫力在头顶。   他蹲下了,离她很近。   “丫头,醒醒。”   左良傅在轻声唤她。   “别睡了。”   盈袖感觉脸有些刺痛,好像是左良傅捡了根木棍儿,在戳她的脸。   女孩暗骂:好个粗野的狗官,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姑娘家的脸面能这么对待么?就你这样的手段还想勾引我,真真笑死人了。   “这丫头怎么回事,叫不醒啊。难不成昨晚上摔了脑袋,呦,遭了。”   盈袖感觉这男人似乎急了,把她的头托起来,大手在她后脑勺摸,嘴里嘟囔着:没有血啊。   蠢东西!   盈袖骂了句,同时,嘴里虚弱地哼唧了声,慢慢转醒,她看见左良傅俊朗的脸近在咫尺。这男人瞧见她醒了,登时松了口气,此时正温柔地看着她。   盈袖火瞬间起来了,这狗官已然开始勾引她了。   哼,长得英俊怎样,身条出众怎样,是大官又怎样,瞧见就来气。   盈袖佯装吓坏了,尖叫了声,惊恐喊“鬼啊!”   她扬起手,朝着左良傅的脸就是一巴掌,谁料这男人警觉非常,歪头躲了过去,不过她还是快准狠,抓破了他的脖子。   解气!   “想死了是不。”   左良傅大怒,一把丢开盈袖,他摸了下脖子,一看手,好么,果然见血了,伤处兹儿兹儿地疼。正要凶这坏丫头几句,瞧见这丫头双眼圆瞪,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呼吸急促,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梅姑娘,梅姑娘。”   左良傅着急,赶忙凑过来,食指在女孩鼻下一探,嚯,几乎没气了。   “梅姑娘,你怎么了,你以前是有什么隐疾吗?”   左良傅掐住盈袖的人中,另一手轻轻拍打着女孩的脸,有些烫,她发热了。   男人定了定声,镇静唤道:“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盈袖憋着气,暗骂:你才有隐疾,姑娘我身体康健,好着呢。   “坏了坏了,我把她给吓死了。”   左良傅手上用力,使劲儿掐人中。   盈袖感觉鼻下疼得厉害,要是再不醒,人中怕是会被他掐烂。   想到此,盈袖轻咳了声,“缓”过气来,仍是虚弱不已,她半睁着眼,呼吸“微弱”,声如蚊音:“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左良傅见这娇弱的丫头终于醒了,悬着的心也落地。   他索性席地而坐,歪着头,看女孩。   她可真美,肌肤白细,浓而密的睫毛像扇子似得,隐隐有一两颗小泪珠挂上面,樱唇微翘,真真是我见犹怜。   左良傅想逗逗她,故意道:“你死啦,被陈南淮捅了一刀,肠子流了一地,没治了。”   “啊?”   盈袖轻呼了声,忍住笑,悲伤道:“好狠心的人,我便是做鬼都不放过他。”   紧接着,盈袖叹了口气:“看来我是真死了,大人,方才我看见了一个好丑好丑的鬼差,面目狰狞,眉眼可憎。”   左良傅一愣,唇角的笑登时凝固住了,这丫头居然敢骂他!   男人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冷笑了声,嘲讽道:“是,本官是长得丑,没你那未婚夫俊俏。”   “大人说笑了,您比那挨千刀的陈南淮强多了,急公好义,绝不乘人之危。”   盈袖忍不住嘲讽了两句,十分无辜地看着坐在她身边的左良傅,装作迷惘:“左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难不成您也死了?”   瞧见这张无辜娇媚的小脸,左良傅十二分的气顿时消失了十分。   他顺着盈袖的话,笑道:“是啊,本官也死啦,昨晚上雪太大,本官被困在了深山老林里,怎么都走不出去,就给活活冻死了。”   “哎!”   盈袖叹了口气:“没想到大人这样有本事的人,竟也遭遇不测。您瞧瞧,我说自己是天煞孤星,逮谁克谁,您把我带身边,有什么好处呢,这回信了吧。”   “信啦。”   左良傅憋住笑,暗骂这丫头当真单纯,太好骗了。   转而一想,十七八的大姑娘,真有这么蠢么?坏了,怕是烧糊涂了。   “梅姑娘,咱俩生前相识一场,如今竟死在了一起,也算有缘,你给大人说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比如,没有来得及孝敬尊长,再比如,没有来得及成亲,咳咳,还有洞房,你难道就不遗憾么。”   盈袖暗骂:谁跟你有缘,这狗官,真是随时随地想睡了她,只不过太心急,手段忒低。   “嗐,我也没什么未了的心愿。”   盈袖叹了口气,遗憾不已:“就是生前没吃饱喝足,如今竟做了个饿死鬼,饿得我头晕,渴得我喉咙发疼。”   左良傅听了这话,心里骂了十几遍自己不细心,这丫头足足十来个时辰未曾进食,睡了这么久,肯定是饿的啊,已然神志不清了。   想到此,左良傅赶忙去找寻酒水和吃食,一股脑端在盈袖跟前,轻咳了声,装作严肃,继续逗这丫头:   “我的属下给我烧了纸钱,案桌上还供奉了香火和吃食,你这孩子可怜,没人管你,来,起来吃一口我的。”   盈袖暗骂:呸,你这狗官若是死了,别人肯定放鞭炮庆祝,大家四处奔走转告,共贺本朝第一狠毒无情之人暴毙,谁会祭拜你。   “大人,您人缘真好。”   盈袖奉承了句,刚坐起来,又瘫倒下去,女孩捂着心口,轻喘着,摇头无奈道:“身上实在没力气。”   左良傅皱眉,心里好生愧疚。   可怜哪,小丫头饿得一点劲儿都没有,幸好昨晚没有对她做出那种禽兽之事,否则她这么弱,怎么能扛得住他的猛攻索取,怕是会就地香消玉殒。   “那怎么办,你总得吃一口啊。”   “这……”   盈袖虚弱不已:“要不,大人您喂我吧。”   “啊?”   左良傅一惊,她让他喂?   大胆刁妇,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差遣他。   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他一定要忍耐这丫头的娇气,原本还愁怎么在她面前表现出他温柔体贴的一面,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好,本官这就喂你。”   “多谢大人。”   盈袖感激不已,甚至都掉泪了。   心里却哈哈大笑:等着吧,这才让你伺候姑娘吃饭喝水,往后还要你给我洗衣服倒马桶,让你给我当牛做马,瞧我怎么往死里整你!   作者有话要说:  左良傅:本官感觉自己是恋爱大师   盈袖:您真逗   夜郎西:您真逗   陈砚松:老夫终于放心了,原来是个憨憨   陈南淮:我也放心了,作者,该安排我出场了吧,别让本公子活在文案里   ——————   推荐基友青丝着墨的幻想现言《煮蛇姑娘》   孤苦无助的顾匆匆为了学费在学校外面的蛇店兼职做服务员。   每天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有一天,她正动手的时候,那只瘦叽叽的黑蛇说话了。   “你要放了我,我会好好报答你。”   “呵。”   三个月后,半夜惊醒的顾匆匆:……   “蛇君大人,我错了。”   “错了。”磷光闪闪的龙尾圈正,“再说一次,叫我什么?”   “…相,相公。”   ————   日常求收藏,这两天涨的好差。   谢谢西瓜大玩、false、浮梦一岛、小惠灌溉营养液,谢谢巫女和如的地雷 第13章 伺候她   也是真饿得发晕,又着了凉,盈袖浑身酸软,她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往前看,瞧见左良傅用木棍从火堆里扒拉出白薯,他也不怕烫,徒手把火星子拍灭,又拿了瓶酒,急步走过来。   “有劳大人了。”盈袖虚弱道。   “无妨。”   左良傅笑了笑。   他掰开软糯的白薯,揪了一小块,给盈袖递到口里,同时拧开一瓶流香小酒,一点一点地喂给女孩,笑着说:“这种果子小酒远没有粮食酿出来的酒烈,你稍微喝一点,人也能精神许多。”   几口酒食下肚,盈袖果然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   女孩嚼着香甜的白薯,颇有些得意。唐朝时候,玄宗请李白写诗,李白恃才傲物,命高力士脱靴,让杨贵妃磨墨,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而今她也是,让堂堂羽林卫指挥使左良傅亲自伺候她,怕是陈老爷和大哥知道后,都得惊掉下巴。   想到此,盈袖不禁莞尔,装傻归装傻,若是过了,怕是会惹狗官怀疑。   “咦?”   盈袖故意惊呼了声,盯着地上的黑影:“大人,您不是死了么,怎么还有影子?”   女孩艰难地坐起来,捂着发痛的小腹,故作生气,扁着嘴,泫然欲泣:“您又骗我。”   “这下清醒了吧。”   左良傅笑了笑,不知怎地,他就是喜欢逗这丫头。   此时太过安静,火堆里的木柴快要熄灭了,小庙渐渐变得暗下来。左良傅忽然想起,方才夜郎西还在时,他为了面子,把盈袖的肚兜给扔进火里烧了。   男人坏笑,盯着盈袖,故意问:“梅姑娘,你仔细翻翻自己的身子,看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听了这话,盈袖又羞又怒。   若是她懂武艺,定要挖了狗官的眼珠子出来。   盈袖摇摇头,反问左良傅:“民女应该少什么?”   左良傅玩味一笑:“本官给你清洗的伤口,上了药,然后……。”   然后,本官便看了你的身子,占了你便宜,你一个大姑娘家要脸面,会害臊,定跟本官要死要活,到时候本官只能万不得已,勉强娶了你。   盈袖瞧见左良傅那志在必得的样子,登时火冒三丈,她决心装傻到底。   “大人,您,您又救了民女。”   盈袖挣扎着起身,跪在左良傅面前,虔诚地磕了个头,哭得梨花带雨:   “大人的大恩大德,民女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左良傅愣住,这姑娘,不会烧糊涂了吧。   “本官可不是什么好人,姑娘,你跪错人了。”   “不不不。”   盈袖连连摆手,哽咽道:“民女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大人您足足救了民女三次。”   盈袖忍住笑,掰着指头数:“第一回 ,您从陈少爷手中救走我,第二回,您从狼口中救下我,这一回,我重伤昏迷,您老从阎王爷那儿救回我。您就是民女的恩人,再生父母。”   左良傅皱眉,这丫头,完全忽略了他看过她的身子。   “丫头,本官再提醒你一次,你仔细摸摸,身上少了什么。”   盈袖暗啐:这狗官,就差把肚兜二字明白地说出来。   “嗯……”   盈袖皱眉细思了片刻,故意疑惑地斜眼瞅了下左良傅,嘟囔了声“好像我的钱袋没了。”   紧接着,女孩轻拍了下自己的嘴,满眼崇敬地看着左良傅,发自内心地奉承:“民女身上什么都没少,连头发都不曾掉一根,大人如此高风亮节,怎么可能贪图小利,偷民女的散碎银子呢。”   “你!”   左良傅简直哭笑不得,从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女人。   “你没发觉身上少了件衣裳么。”   左良傅直接挑开,眼觑向女孩鼓囊囊的酥·胸,坏笑:“还要本官给你提示么?”   “衣裳?”   盈袖上下乱看,装作百思不得其解,蓦地瞧见自己光着的双脚,“恍然”笑道:“原来是鞋袜,大人不说,民女还真没注意。”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将身子往前倾,把火堆旁放着的绣鞋勾过来,眼儿一红,哭道:“昨晚上掉进冰河里,鞋袜都湿透了,多谢大人帮民女烤干。”   左良傅只感觉头疼得厉害。   这丫头是真单纯,还是装傻。记得起鞋袜浸湿,记不起自己身上的衣裳和肚兜也浸湿了,难道就一点也意识不到,有人给她脱过衣裳么?   蓦地,左良傅瞧见盈袖跪直了身子,一双勾人媚眼无辜地看他,略微一眨,泪珠子就掉下来了,让人心疼不已。   “姑娘你,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左良傅忽然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危境,不是那种官场算计和战场厮杀的危境,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但沦陷,就再难自拔的温柔泥潭。   “没有不舒服。”   盈袖摇摇头,又给左良傅磕了个头,三分委屈七分可怜:“民女自打从南方回来后,缕缕遭难,若不是大人相救,怕是民女早都……大人若是不嫌弃,民女愿……”   “我不嫌弃。”   左良傅直接答应,暗笑:这么快就以身相许,这也太好得手了。   “民女愿认大人作干爹!”   “什么?”左良傅大惊,手里的酒瓶没抓稳,掉到了地上。   男人脸色阴沉,微怒:“好大的胆子,竟敢羞辱本官,本官和你哥哥一般大的年纪,哪里有那么老。干爹?好厚的脸皮,亏你喊得出口。”   盈袖简直要笑死了,生气了吧狗官,让你再轻薄本姑娘。   “不敢不敢。”   盈袖虚弱地摇头,将委屈咽进腹中,学着夜郎西奉承的语气,真诚道:“民女出身卑贱,是万万不配攀扯大人的,只不过方才实在有感而发,想着大人如此仗义好心,又是百姓的父母官,一时情急才喊了您一声干爹,再说爹爹帮女儿换洗衣裳,谁敢说闲话?哎,是民女脸皮厚了,委屈大人了。”   这番话,说得左良傅心痒痒的。   她这么标致的人,再加上一口软懦吴音,他就算有十二分的气,如今一分也发不出了。   “其实也没什么,本官从不看重什么身份地位,就是,实在当不起你爹。”   左良傅从怀里掏出帕子,帮盈袖擦泪,笑道:“换个称呼吧,就叫大……”   他那个哥字还没说出来,就瞧见盈袖粲然一笑,脆生生叫了他一声……大叔。   左良傅恼了,将帕子扔在女孩怀里,转过身子,从地上捡起酒瓶,一句话不说,暗自生闷气,喝闷酒,良久才憋出一句话:“姑娘还是叫本官大人吧。”   盈袖佯装失望,低着头垂泪,心里骂道:没想到吧狗官,姑娘偏偏不吃你这套。夜郎西教给你不少招儿,你却不会用,等着吧,以后且有乐子瞧呢。   忽然,女孩皱眉。   左良傅把她掳走,是打定了主意用她要挟陈老爷,万一勾引她不成,翻脸了,把她囚.禁在地牢里,用她的小命来威胁,那也可以啊。   “大人,我,我想问您个问题。”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您要带我去哪儿?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去曹县。”   左良傅一笑。   “曹县?”   盈袖愣住,她对北方真的不熟悉,隐约听大哥和大嫂聊天,说曹县是北疆军事重地,也是阻拦越国蛮人入关的最后一道防线。   “去曹县做什么?”   左良傅饮了口酒,看着已经灭了的柴火,眉头微微皱起:“去曹县处理点机密大事,你小孩子是不能知道的。”   紧接着,男人玩味一笑,看着盈袖:“本官虽说昨晚上给你处理了伤口,为稳妥起见,还是得找大夫给你瞧瞧。还有就是,说不准你在曹县能见到你那漂亮未婚夫呢。”   “陈南淮?”盈袖打了个寒噤。   “没错。”   左良傅起身,伸了个懒腰,瞬时间又精神抖擞,他回头,看着有些惊慌的盈袖,笑道:“陈南淮有个表妹,叫陆令容,她父亲生前是曹县的县令,颇有几分才干,陆姑娘是个孝女,发愿在尼姑庵里带发修行,替亡父超度。曹县离这儿不远,陈南淮定会去探望。大人便带你去瞧瞧陆姑娘长什么样,说不准还能来个捉奸在床呢。”   盈袖一愣,捉奸在床,她现在好似还没这个资格吧。   女孩皱眉,左大人瞧着对曹县和陆令容都了如指掌。如今细想想,从桃溪乡到陈砚松父子,从假扮昆仑到掳劫走她,他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有目的。   盈袖忽然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环抱住自己,她偷偷朝正拾掇包袱的左良傅看去,左大人此时神情愉悦,甚至还吹着口哨,他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只不过,眸中那丝狡诈与狠厉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他,不会也在装傻吧,毕竟这个男人,太捉摸不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左良傅:嘤嘤嘤,本官感觉挺好,她好爱我呀   夜郎西在咆哮:妈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你会不会泡妹子,大哥,刷脸刷腰子啊,急死了。   ————   温馨提示:不要太相信左大人,还有,下章要写陈南淮了 第14章 海月   谢谢米朵君的提醒,上一章小修了一下,末尾加了重要内容,补齐了细节,建议大家回去看一下。   北疆的冬夜总是很漫长,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驶来几辆马车,车上摇晃的铜铃声打破了雪夜的宁静,叮铃叮铃,如同仿佛招魂。   车驾前后有约莫二十多个披坚执锐的护卫,他们不惧风雪,面相凶狠,或拿着长刀,或执着写了“陈”字的灯笼,护着行在最中间的那辆马车。   马车内里甚是豪奢,壁上固定了鎏金宫灯,内里铺了几层厚软的锦被,放置了黑漆矮几和燃着的镂空铜炉。   车里有两个人,陈南淮和伺候他的一等大丫头海月。   陈南淮这会儿有些狼狈,他已经换了三次亵衣了,可没多久又会血弄脏,鞭伤全在背上,根本不敢躺下,于是盘腿坐着,整个人倚趴在海月身上。   后背太疼了,陈南淮闷哼了声,急不可耐地解开海月的袄子,一把扯掉肚兜,找寻到那最温软的地方,一头杵了进去。   等嗅够了女儿香,男人咬上去,咬出了血,这才满意,他就像个贪婪的婴儿,用力品咂着腥甜的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头几日他快马加鞭地从洛阳赶到桃溪乡,本就劳累,傍晚时又被老头子毒打了一顿。呵,老头子心里着急,惦念着那个丫头,便留在了桃溪乡,和梅濂及暗卫一起搜山找寻,还命他连夜赶往曹县,请驻守在那儿的李校尉暗中调些亲信来,再三嘱咐了,不可声张,只告诉李校尉是剿匪。   想到此,陈南淮嗤笑了声,雪路难走,急什么,左良傅那么大本事,都敢一个人潜到桃溪乡,还怕保护不了个丫头?   他品着萦绕在口齿间的腥甜,整个人全都瘫进海月怀里,沉沉睡去,这会儿那对狗男女在做什么,左良傅是不是也和他这般,正倒在温柔乡里,舍不得醒来呢?   ……   不知过了多久,寂寂长夜终于舍得褪去它的黑色,外头的护卫也已经不打灯了,踩着盖过脚踝骨的厚雪,慢悠悠地护着主子朝曹县的方向行走。   车里依旧香暖非常,海月此时跪坐着,身子向后倾,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得有一个时辰了吧,双腿早都麻木得没知觉了,腰背也酸疼得厉害,可她就喜欢,因为大爷在她怀里。   海月垂眸,看着趴在她身上的陈南淮,指头轻轻地刮过他高挺的鼻梁、削瘦的下颌,还有微凉的薄唇,真好看。   她想蜻蜓点水那样亲一下他的侧脸,可又怕惊醒了他。   老爷真是狠心,怎么就把大爷打成这样了呢。   海月不禁红了眼圈,瞧瞧大爷,疼得满头冷汗,拳头就没有松开过,若是太太还活着,指不定得多心疼呢。   正在此时,陈南淮痛苦地闷哼了声,打断了海月的思绪。   “大爷,奴在奴在。”   海月赶忙环住陈南淮,心疼不已:“可是又疼了?要不再咬奴两口。”   “别再乱动了。”   陈南淮淡漠地说了句,又咂了两口血,沉沉睡去。   “奴不会动了。”   海月屏住呼吸,还像从前一般,轻抚着大爷的头发,哼着南方小调,像哄孩子那般哄他入睡。   听府里的老人说,大爷的生母袁氏就是南方女子,生得极美,可惜红颜薄命,千里迢迢嫁到北边,没享几年福,就寻了无常。老爷后边娶的那位太太虽然贤惠,终究骨子里不亲,与大爷还是隔了层。   “又在乱想什么,心跳得恁快,吵得我头疼。”   陈南淮没睁眼,拧了下海月的腰,咬了口女孩的柔软。   “嗯~”   海月痛苦地轻吟了声,嗔道:“谁的心不跳?大爷这样说,怕是想叫奴登时死在这儿,那时候就清静了。”   “你要是死了,我再哪里去找……”   陈南淮坏笑了声:“去找这么软的枕头。”   “去你的。”   海月啐了口,心跳得更快了。   大爷是她见过最好看、最温柔的男人。   她原本叫杏花,是陈家庄子上贫苦佃农家的女儿,去年的时候,陈府管事到各个庄子挑选丫头,爹爹变卖家财,使了大笔银子,把她擩进了名册里。   用大管事的原话:“杏花这丫头模样还可以,蛮富态的,但还算不得拔尖儿,肯定近不到主子跟前伺候,就分在后厨,等过两年出息了,配个家生的小子。”   合该她命好。   去年夏天,大爷院里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伺候他的大丫头青鸳好端端跳井子死了,其余的一二等丫头,或卖或配人,竟没留一个。   后来,老爷把府里十几岁的女孩子全都叫到院里,亲自给大爷挑人,万幸,她被老爷选中了。   用老爷的话说:淮儿年纪不小了,到了成亲的年纪,跟前得用老实本分的。   原本呢,她这样的姿色,只配做些洒扫的活儿,哪知有一日她正浇花,在花荫下读书的大爷瞧见她,开了句玩笑:“这丫头定是只米虫,瞧瞧,吃得憨肥可爱。”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回了句嘴:“那也不是吃大爷家的米。”   还记得大爷当时一愣,哈哈大笑,用折扇指着她:“这丫头有趣,到屋里来伺候吧。”   从此,她就近到大爷跟前了。   没几日,她就躺上了大爷的床榻。   大爷不碰她,只是喜欢枕着她的娇软,偶尔来兴致了,就咬她。久而久之,她胸口就有了许多新旧交叠的牙印儿,她不敢涂药,怕大爷吃着苦。   与她关系好的丫头青枝说她贱,图什么呢,左右连个姑娘都挣不上,人家大爷只贪着你那胸前二两肉,谁没有呢?万一来了个三两四两的,还记得你是谁。   她知道,是青枝妒忌。   大爷待她可好了,不光抬举她,还抬举她的家人,父亲因她的脸面,也成了庄头,有了田地,并且置办了宅院。   大爷还给她改了名儿,夜里把玩着她的那双娇软,笑着说:“杏花太俗,你以后便叫海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说的是一对儿相互爱慕的情人,看着天上的明月,思念对方。”   大爷,一定是喜欢她的。   “到哪儿了?”陈南淮冷声问。   “快到曹县了。”   海月柔声道:“再睡一会子吧,到了叫你。”   “桂花糖糕备了么?”   陈南淮打了个哈切:“陆姑娘爱吃这个。”   海月心里酸酸的,仍笑着:“都问了十几遍了,放心罢,走之前我亲自装车的,桂花糕、蟹粉酥、莲子糖全都装盒子里了,防风的狐皮大氅、棉鞋、厚被褥也都带了,给庵里师太们的布施也备下了。”   陈南淮点点头,手撑着车壁,慢慢地坐起来,他闭眼养神,笑道:“你素来办事周全,我放心。”   半天没得到回应,陈南淮睁眼,蓦地瞧见海月泪眼盈盈,低着头,拧着帕子,似乎在生闷气。   “怎么了?是我刚才弄疼你了?”陈南淮忍着痛,凑近到女孩脸下,看着她,笑问。   海月摇头,抿唇淌泪。   “你这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陈南淮捏了下女孩的俏脸,柔声道:“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是有人欺负我。”   海月扁着嘴,越发委屈。   “谁?”   “你呀。”   海月的眼泪越掉越多,沿着面庞落下,掉到胸口,流到了伤处,有些疼。   “我?”   陈南淮恍然,笑道:“原来吃醋了,你看你心眼小的,表妹无父母疼爱,太太虽说是她亲姨妈,却谋算着霸她的百万家财,不是真心待她的。而今她一个人住在庵里,我关心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是这事。”   海月白了眼男人:“是,是那个什么梅姑娘,听百善那小子说,她要做正头大奶奶?”   陈南淮笑笑,没言语。   “那便是了。”   海月越发委屈。   原本她以为梅盈袖只是做大爷的妾,没成想竟是正室,正室也就罢了,还长了张妖精似的脸,这样的美人儿放在大爷跟前,大爷以后还会看她一眼么。   “大爷喜欢她么?”   “喜欢。”   陈南淮勾唇浅笑。   “那奴呢?”   海月大着胆子问。   “也喜欢。”   陈南淮坏笑。   “那大爷还会叫奴伺候在您和大奶奶跟前么?”   海月有些着急。   “不一定。”   陈南淮凑近了,下巴抵在海月肩上,在她耳边吹气:“除非……你成了我的女人,你愿意么。”   “愿意!”   海月毫不犹豫地答。   她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呵。”   陈南淮懒懒地歪在锦被上,斜眼看着海月,促狭道:“可我受了伤,不行啊。”   陈南淮步步引.诱:“要不,你自己来。”   海月脸臊的通红,撒娇:“大爷排揎奴呢,奴还是处子之身,怎么会做那种事。”   “没跟你开玩笑。”   陈南淮莞尔,眼中戏谑甚浓:“你要是敢,过后我就求老爷,让你做我房里的姑娘,不敢,赶明儿大奶奶进了门,我就把你许给马房的小子。”   “我敢!”   海月二话不说,就脱了袄裙。   虽说早都被大爷看过身子,可这般,还是头一次。她知道,她的身子不完美,腰肢和大腿的根处肉多,可胜在肌肤白皙。   既然大爷不能动,她就得主动些,帮着他起火。   海月红着脸,往陈南淮那边爬,谁知刚碰到男人的衣角,就被人家用脚尖踢开。   “大爷,您怎么了,不是您叫我来的么。”   海月捂着脸,又羞又气又害怕,大爷哪儿都好,就是有点喜怒无常,叫人摸不透他的脾气。   “谁准许你碰我的。”   陈南淮忽然变了脸,嫌恶地瞪了眼女孩,忽而一笑,又变成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他垂眸,看着海月细白的双手,柔声道:   “大奶奶一日不进门,爹就一日不让我胡闹,否则就要打死同我好的女人。好姑娘,你得体谅我的难处。其实,你一个人也可以弄,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文案里的男人陈南淮上线啦 第15章 表妹令容   海月羞得耳根子都红了,相处了这么久,她怎么会不知道大爷的脾性,瞧着是温柔体贴,还会跟你说几句好听的情话,再随手赏你个荷包玉佩,满口姐姐妹妹地叫,你就把心都交出去了,可他呢,打骨子里把她们这些奴几当玩意儿,瞧不起的。   即便如此,往他跟前凑的丫头还是一茬接一茬,跟被下了蛊似得。   海月杏眼里泛起层涟漪:“好大爷,别再臊奴了,奴怎么能自己和自己……”   “那算了。”   陈南淮脸登时拉下,歪在锦被上,冷声道:“你出去吧,把青枝换进来伺候。”   听见青枝二字,海月登时紧张了。   青枝是陈家管事的女儿,家生的奴婢,打小就跟在主子爷身边,还识几个字,而今出落的高挑清秀,很是受宠,仗着身份高,有背景,说话就高傲尖刻,谁都不放在眼里。若是让这蹄子近到大爷跟前,那她以后可就没立足之地了。   “叫青枝来做什么,生瓜蛋子一个,好没意思的。”海月娇嗔。   她抬手,除下髻上的银凤和金簪,放手绢里包好了,塞到锦被下。随后半跪着,让乌黑长发稍稍遮住些春光,斜眼看向大爷,他唇角勾着抹懒洋洋的笑,眼里三分欲望七分清冷,真真俊美又迷人。   “这儿就咱两个,你遮掩什么,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   陈南淮坏笑着打趣。   “大爷,你又臊我。”   海月俏脸通红,学着大爷素日里把玩她柔软那样,自己上手,做出百般的媚态,娇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弄?”   陈南淮勾勾手指,让海月靠近些,他在女孩耳边吹气,食指卷起她的长发,轻声教着那让人面红耳赤的东西,说罢后,他歪在锦被上,笑着问:   “懂了?”   “嗯。”   海月点点头。   她试了好几回,都没敢破了最后那一关。   瞧瞧大爷,唇角依旧噙着抹玩味的笑,耐着性子,看她自轻自贱。   “大爷,奴后半辈子可全指着你了。”   海月狠狠心,手上用力……痛楚登时扩散开来,她疼得当即就掉了泪。   “别哭啊,你哭起来像刚出笼的包子,满脸褶儿,好难看。”   陈南淮从身旁的漆盒里拿出瓶老秦酒,大拇指推开塞子,狠狠吞了口,辛辣入喉,稍稍缓解了背上的痛,冷不丁问了句:“陆姑娘和梅姑娘,你希望谁做你奶奶?”   海月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多日前,府里来了个姓梅的汉子,穿得蛮寒酸,自称是陈家的恩人,指名道姓要见陈大官人。   起初,各位管事都没这汉子当回事,甚至要轰走,谁料正巧碰见老爷从王府议事回来,老爷一见着这汉子,拉着直往府里走,两人在花厅说了一下午的话,还让护卫把守着,不让人进去打搅。   要知道,老爷这样的大忙人,便是知府县令都难见他,而且脾气也冷硬,从没对谁这么和颜悦色过,就连太太都得小心翼翼地伺候。   当晚便有消息传出来,老爷给大爷定下了亲,梅家的大姑娘,府里开始众说纷纭,有人说做奶奶,有人说做妾。   起初大爷不愿意,着实闹了一场,后来不知怎么就同意了,还高高兴兴地跟老爷一起来桃溪乡接梅姑娘。   大爷出门的那日,客居在府里的陆姑娘也走了,说是回曹县,父亲的祭辰到了,要祭拜,再者近来身子也不爽利,想去庵里读经静养些日子。   这节骨眼,大爷没好留,只说左右桃溪乡离曹县也近,完事后去看你。   陆姑娘闺名为陆令容,是老爷续弦太太江氏的外甥女,比大爷小半岁,其实样貌只能算中人之姿,但胜在出身在官宦之家,打小就请了西席先生教授,会读书抚琴,所以显得气质高贵,貌相又美了几分。   也是可怜,父母先后过世,太太见这外甥女可怜,请示了老爷后,匆匆打扫出个院子,把陆令容给接了过来。   这位陆姑娘性情谦和,从不鄙薄下人,大爷有时候脾气上来了,要打杀小厮丫头,谁都劝不住,只有陆姑娘敢说两句,大爷才能听进去。   兄妹俩要好,经常一起说话,后来渐渐大了,陆姑娘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回曹县的庵里小居,刻意避开大爷,以免外人说闲话。   想到此,海月叹了口气,陆姑娘是个品行兼优的大家闺秀,会谋会算,就是身子太差,葵水至今都没来,怕是不好生养。若陆令容嫁来陈家,大爷必定和她举案齐眉,届时会把身边伺候的丫头全都撵出去,宽他表妹的心。   再看桃溪乡那位梅姑娘,体态婀娜,艳若桃李,强过陆令容数倍,便是在洛阳也找不出这样的美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被一个凶狠的大个子给掳劫走了。   大爷虽说在家闹腾过,不愿娶梅姑娘。   可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要么看脸,要么看胸,梅姑娘两样儿都占,大爷如今嘴上嫌恶,怕是等入过洞房,尝到滋味,就彻底撂不开手了。   梅姑娘母家卑贱,穿戴用度连府里的丫头都不如,想来也没读过什么书,净长了张脸子,是带不出去,上不得台面的。这样身份的人都能当大奶奶,那么她海月只要熬,肯定能熬成姨娘,若是肚子争气,抢在梅姑娘前头生个一男半女,说不准也能扶正。   盘算到此,海月眼波流转,转到陈南淮身上,笑道:“依奴看,梅姑娘更好些。”   “怎么说?”陈南淮笑着问。   “爷即便责骂奴,奴今儿也要说实话,梅姑娘身子强过陆姑娘,瞧着是能生养的,咱们陈家家大业大,后继无人可怎么好,所以子嗣是头一件要紧的事。”   陈南淮一笑,两眼落在海月肚子上,反问:“你难道不能生?”   “爷又排揎奴。”   海月想滚进陈南淮怀里撒娇,可一瞧自己,两腿落着处子血,手上也不干净,大爷最是喜洁,肯定会嫌弃她。   想到此,海月坐端了身子,整了下凌乱的头发,嗔道:“奴可没这个福气,大爷都不碰奴。”   忽然,海月像想到了什么,秀眉微皱,压低了声音,问陈南淮:“到桃溪乡后,老爷不叫我们进去,只在外边等着。奴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说什么魏王、羽林卫,后面还冒出好多穿黑衣服的杀手,个个带着刀,吓死人了。爷,那位掳走梅姑娘的汉子是谁,他和梅姑娘什么关系?”   “你过来,我告诉你。”陈南淮笑看着海月。   海月凑近了些。   “再近些。”陈南淮坏笑这勾手。   海月抿唇一笑,身子往前抻,谁料刚近到大爷,就被大爷打了一耳光。   脸火辣辣得疼,耳朵也发鸣,鼻子有些痒,一抹,流鼻血了……   海月委屈极了,眼泪登时掉了下来,可她又不敢发火,只是垂着头暗自伤心,她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魏王的事,也是你配打听的?”   陈南淮冷笑了声,从漆盒内翻出条干净帕子,仔细地擦手,随后,将帕子狠狠地摔在海月脸上。   “我问你,昨下午你都看见了什么?听见什么了?”   “奴,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海月吓得浑身发抖。   “知道为什么打你。”陈南淮笑着问。   “不知……”   海月立马改口:“知道,是奴说错话了,惹爷不高兴。”   “知道就好。”   陈南淮白了眼女孩,道:“你记住了,陆姑娘是你主子,别随便议论她,我听不得。”   “是是是。”海月连连点头,环抱住赤着的身子,委屈不已。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外头响起阵咯吱咯吱踩雪之声,不多时,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大爷,到慈云庵了。”   “晓得了。”   陈南淮淡淡地回了声。   “爷,您伤好些了么,海月一个人能不能伺候过来?要不要奴也上车。”   听见这话,海月浑身一颤,赶忙环抱住自己,抢在陈南淮前头,隔着帘子,冲外头喝道:“青枝你这蹄子胡说什么,我怎么伺候不来?”   外头的青枝听见这话,冷笑了声:“是,爷是你一人的,我们都不配。”   陈南淮见这两个大丫头又为了自己拌嘴,心下厌烦不已。阴沉着脸,自己翻出素净棉袍,见海月要帮他穿,男人嫌恶地推开,冷声道:“待会儿你就别下去了,佛门清净地,仔细冲撞了。”   海月垂眸,瞅见自己腿上的血污,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大爷是嫌她脏,恐她污了清白高雅的陆姑娘。   “是,奴知道了。”   陈南淮白了眼海月,一件件往身上穿衣裳,特意取出铜镜,整了下冠,用茉莉头油把碎发抹平了,做好这些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出走,下在车前,他略微测过身子,脸色阴晴不定:   “你还错了一件,梅姑娘日后是要做陈家大奶奶的,她的清白,能许你这样的人诋毁?你说她被人掳走,岂不是告诉别人,我陈南淮未成亲就戴了绿帽子。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否则,就不是一耳光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留言吧。今天发5个红包 第16章 野鹤坡   海月委屈不已,低垂着头,环抱住自己哭。   她感觉自己下贱极了,女孩最宝贵的东西,没交给大爷,居然被自己给坏了,她真想扇自己两耳光,怎么就跟着了魔似得,大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这下可好,大爷连车都不让她下,说是怕她冲撞了佛门的清净。   正在此时,车帘子呼哧一声被人从外头扯开,海月抬头一看,是青枝。   这丫头穿了身碧色袄裙,头上戴了朵宫纱堆成的玉兰花,倒是素净,更趁得貌相清秀,惹人喜爱。   “看什么,出去。”   海月立马抹掉眼泪,强挤出笑,捡起自己的亵衣,故意朝青枝的脸面抖落了下,这才慢悠悠往起穿。   “呦,这是怎么了?被大爷糟践了?”   青枝目光落在海月腿上的血迹,心下了然,暗骂了声贱婢。   “嘴放干净些。”海月仍端着架子。“糟践?你这是骂我还是骂大爷?”   “你俩都是主子,我哪儿敢哪。还是姐姐有本事,竟抢在了大奶奶前头。”   “大爷要,我又能怎样。”海月用发簪将长发盘起来,开始收拾车里的狼藉,冷笑了声:“你也不用刺我,有什么不满就去问大爷。”   “是是是。”   青枝装模作样地给海月福了一礼,从车里拿走陈南淮的大氅,尖刻道:“姐姐如今不一样了,怕是明儿得叫您一声姨娘。”   正在此时,陈南淮微怒的声音从外头响起。   “青枝,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把大氅拿给我!”   “来了。”   青枝应了声,不再理会海月,赶忙抱着大氅往大爷那儿跑,暗骂:成了大爷的人又怎样?细数数,哪个宅门里的少爷和丫头干净了。老爷不点头,你就算生了儿子都得溺死,等着吧,以后等大奶奶进门了,可有笑话儿瞧。   青枝一边小跑着,一边四下瞧。   这会儿天蒙蒙亮,山野全是雪,偶尔有几个老农担着柴,往县城的方向走,大约要去大户人家换点银钱,好给家中孙儿买点糖瓜,过了这个年。   陈家的车驾停在了曹县十里外的野鹤坡,而在野鹤坡下就是大名鼎鼎的慈云庵,这会儿慈云庵被笼罩在雪雾中,倒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外头有两个小女尼在扫雪,而南淮少爷呢,正站在青石台阶下,怀里抱着盒桂花糕,痴楞楞地盯着庵门,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爷,快把大氅穿上,仔细着凉了。”   青枝跑到陈南淮跟前,大爷个头太高了,她只有踮起脚尖帮他穿。   “海月怎么了?”   青枝准备问两句,瞧着陈南淮脸色不太好,忙住了嘴,笑道:“这会儿还早,怕是陆姑娘没起来,爷要不去车里暖暖,等过了辰时,奴婢就去扣山门。”   “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陈南淮目中满是温柔,他从怀里掏出拜帖,交给青枝。   “护卫们腌臜,会脏了佛门清净地,你带上几个丫头,把咱们事先备下的布施搬出来,还有给陆姑娘带的被褥、衣裳也拿上,进去将拜帖呈给竹灯主持,就说后学俗人陈南淮来给她老人家请安。”   “是,奴这就去。”   青枝答应着,随即招呼管事妈妈和丫头们往下搬东西,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山门前的空地。贵到小叶紫檀的佛珠和分量十足的银锭,贱到女尼们穿得鞋袜、米油等,全都齐全。   等清点好后,青枝整了整衣衫,随着早都迎出来的小女尼进了慈云庵。   ……   等在山门外的陈南淮有些忐忑,在原地来回走动,时不时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里面看,青枝已经进去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不过送张拜帖,需要这么久?   陈南淮心里烦闷,蓦地瞧见伺候他的书童百善竟在庵外的老槐树下撒尿,把山门口瞧热闹的几个年轻小女尼臊得脸通红,嘴里连声阿弥陀佛,低着头退了回去。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叫护卫立马把百善按住了,狠狠地打了十来棍。   等稍微解气后,陈南淮叹了口气,脑中全是令容清瘦的纤影。表妹心思细敏,从不愿给别人添一丁点麻烦,这回听见他要亲了,加之爹爹的态度也冷冷淡淡的,这丫头面皮薄,竟闷声不响地回了曹县,显然是刻意避嫌。   难不成梅盈袖当了陈家大奶奶,令容就一辈子不回家了?没这个道理,她怎么连个远近亲疏都分不明白。   正在此时,陈南淮瞧见青枝急匆匆地跑出来了。   “怎么样?”陈南淮急忙迎上去,一把抓住青枝的手,问:“表妹说什么了,可愿见我?”   “爷,疼,疼。”   青枝挣扎着躲开,她甩了下酸疼的腕子,叹了口气,上前扶住陈南淮,柔声道:“陆姑娘说多谢爷的布施,她和竹灯主持这些日子在释译佛经,就不见红尘客了,雪地里凉,让爷多注意自个儿的身子,还有五六日就过年了,快回洛阳去罢。 ”   “她这是什么意思。”   陈南淮脸拉了下来,抬脚就要往庵里走,没走几步,又生生停下,这般反反复复了几次,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身上的大氅一把扯下,掼在地上,阴沉着脸,对身后的青枝道:“你进去告诉她,我现在去那边的凉亭坐着,她一日不出来,我就等一日。”   青枝哭笑不得:“这多不好,爷就算不顾念自己的身子,也要为表姑娘的清名想想。”   “要你多嘴,快去!”   陈南淮瞪了眼青枝,催促着青枝再进山门。   一阵冷风吹来,陈南淮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冷啊疼啊的,只焦心见不着表妹。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陈南淮瞧见青枝跑了出来,见这丫头秀眉微蹙,面上愁云密布,男人心又凉了半截。   “怎么样?”陈南淮紧走几步,迎了上去。   青枝摇了摇头,劝道:“算了吧爷,陆姑娘说爷已经大了,是要成亲做爹的人了,不能再似过去那般胡闹。她知道爷惦念着她一个人在这儿,要接她回洛阳过年,只是她近日在吃竹灯主持配的药,身上还有重孝,怕是会冲撞了新人,等开春后…”   “冲撞谁?谁是新人!”   陈南淮愤恨地甩了下袖子,狠狠地踹了脚青枝,把火气迁怒到传话人身上,喝骂:“没用的东西,素日里搬弄口舌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陈南淮想要冲进庵里,可又不敢,最后闷着头,快步走到凉亭去,双臂环抱,坐到石凳上。他瞧见婆子丫头们急忙从车里搬出厚毛毡,想要封住凉亭,又见青枝抱过来个暖炉,越发气了。   “谁让你们做这些的,这么点风,就能冻死我?都站远些。”   陈南淮闭眼养神,就这般坐在凉亭里等着。   ……   日头渐渐上来了,其实融雪的时候更冷。   官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乡野里的贫苦小民,哪里见过陈家这般的阵仗,纷纷侧目,揣测庵里怕是有个天仙一般的尼姑,惹得富家少爷这样痴心,还没来得及谈笑,就被凶悍的护卫拿着刀驱赶走。   已经过午时了,慈云庵里依旧没什么动静。   陈南淮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起码有两三个时辰了吧。   他穿得薄,寒气入骨三分,这会儿浑身冰冷,手指僵硬难动,背上的伤又裂开,头晕乎乎的,快要支撑不住了。   “爷,算了罢。”   青枝哀求着,她端着瓶温好的补身药酒,却不敢进凉亭,柔声劝道:“若是让老爷知道,该多恨陆姑娘。方才李管事遣人来说,曹县的别院已经拾掇出来了,就等着大爷去呢。”   陈南淮剜了眼青枝,没理会。   正在此时,慈云庵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南淮心里大喜,朝前看去,从里头走出来三个穿着水田衣的俗家女弟子。   打头的妇人瞧着三十多岁,头上戴着兔毛暖帽,微胖秀美,很是富态,是陆令容的乳母春娘,在春娘后头跟着个十几岁的丫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得灵动甜美,是陆令容贴身婢女红蝉,而最后出来的那个清雅美人,正是陆令容。   许是常年累月地吃药,陆令容脸色不太好,并未描眉施粉,瞧着姿色平平,可偏生举手投足透着股文质风流,让人心生倾慕,她穿着件月白色的披风,发上并未佩戴华贵饰物,仅一支檀木簪,素雅又大方。   “姑娘好大的架子,让我苦等了一上午。”   陈南淮嗔怪着,可面上满是喜色,他赶忙叫家下人用毛毡把凉亭围起来,再搬来两个铜炉,亲自给石凳上铺上狐皮坐垫,招呼陆令容坐下,笑着打趣:   “有些日子没见,妹妹越发俊秀了。”   “少胡吣。”   陆令容摇头笑笑,让乳母春娘把红泥炉和茶具放在石桌上,她亲自动手煮茶,问道:“算着日子,你这两天应该随姨丈到桃溪乡了,见着梅姑娘了么。”   “见着了。”陈南淮冷笑了声。   “哦,那挺好。”   陆令容用第一遍茶水把白瓷杯烫过,又让春娘和红蝉招呼陈家下人吃斋饭,她从容不迫地煮茶,摆茶点,全然不在乎陈南淮阴沉不悦的脸色,良久,才淡淡一笑:“冻坏了吧。”   “你就不问问梅姑娘的事?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她?不问问她俊不俊,性情好不好?”陈南淮有些生气。   “这些事自有姨丈姨妈问你,还轮不着我。”   陆令容笑着给男人倒茶,许是受了寒,用帕子掩住唇咳嗽了几声:“煮茶的水是我从梅花上收集的,你尝尝。”   “又是梅!”   陈南淮盯着面前冒着热气儿的茶,想起了昨儿见到梅盈袖,那丫头就用梅花雪水煮茶,矫揉造作的样儿着实让人恶心。   “你知道么,那姑娘又蠢又愣,手上全是猪油,全都弄在了杯子上,忒粗野,一点礼数都不识。”   “瞧你这样,怕是没给人家姑娘好脸色吧。”   陆令容摇头一笑,把梅雪茶撤下,给她表哥重新沏了碗六安茶,柔声道:“何苦呢,穷苦人家出来的姑娘,哪里有你们府里那样周全的规矩,平白吓坏了她。既然是老爷千挑万选的儿媳妇,想来是个好姑娘,你不能刚见面就轻贱人家。”   “那你呢?”   陈南淮一把抓住陆令容的手,目中满是炽热:“你不是好姑娘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夜郎西:高手啊   狗官:我觉得她挺好   盈袖:我也觉得她挺好   陈砚松:胡说什么,楼上才是最好的   ——————   今天情人节,祝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7章 石女   陆令容十分淡然地推开陈南淮,自顾自地打开漆盒,从里面拈出枚桂花糖糕,用手帕托着吃,笑道:   “人都是要慢慢接触的,乡下姑娘老实本分,只要人好,模样家世都是次要的。”   “你这话怎么和我爹说得一模一样。”   陈南淮有些不悦,把六安茶一饮而尽,热切地看着陆令容:“咱俩也算青梅竹马了吧。”   “呦,这发香煤就是好啊。”   陆令容装作没听见,用银簪子挑着红泥炉里的炭,笑道:“父亲在世时候讲给我听,说这种煤专供宫里贵人用的,先要把煤碾成末儿,掺进去梨子和枣子汁儿,再捏成饼,焚烧的时候散发出阵阵清香……”   “容儿!”   陈南淮气得直拍桌子:“你到底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躲你?”   陆令容哭笑不得,慢悠悠地给她表哥添水:“这急躁毛病还是改不了,以后得吃大亏。我看你也未必真心对我,不过是不想娶梅姑娘,又不敢违背姨丈,把我拿出来顶缸罢了。”   “天地良心,我若是对你有半分假,就叫我不得好死。”   陈南淮立马举起左手发誓。   “快算了罢。”   陆令容摇头笑笑,故意刺陈南淮:“这样的誓,也就哄哄你院里的蠢丫头,我可不信。青鸳倒是信了,如今她去哪儿了,怕是坟头的草都换了一茬了。”   听见青鸳二字,陈南淮耳朵红了。   “这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提。”   陈南淮面带不快之色,嗔怪道:“你怎么自轻身份,和个低贱丫头作比。要怪就怪太太,可劲儿往我院里塞丫头,她以为这样就能母慈子孝,殊不知老爷最是怕我玩物丧志,这不,打杀了十来个,弄得太太自己个儿也没脸。我看她这样昏聩贪婪的人是管不了家的,那个梅姑娘更不行。”   “我就行了?”   陆令容捂着唇笑:“瞧瞧,说到底还是想找个能给自己管后院的,只不过我这身子实在太差,管不了你们家那么大的摊场。等梅姑娘进门后,自有太太和各位管事妈妈教她,不会出错的。”   “梅姑娘梅姑娘,你怎么三两句话都离不开她。” 陈南淮冷笑不已,道:“实话告诉你,我捅了她一刀,她必死无疑,活不了多久。”   “什么?”   陆令容大惊,手里的茶碗都掉了。   “你别跟我开玩笑,好没意思的。”   “没哄你。”   陈南淮狞笑。   听了这话,陆令容面色惨白,起身就要走。   “怎么走了?”   陈南淮急忙拦住他表妹,笑道:“跟你开玩笑呢,怎么就恼了呢。我下手有分寸,只是伤了她。再说了她又不是我家的下人,我若杀她,肯定会背上人命官司,老爷子就第一个不放过我。”   “那伤人也不对啊。”   陆令容嫌恶地甩开陈南淮,虽没走,可也不愿再坐下。大抵是动了气,女孩拍了几下发闷的心口,赶忙从香囊里掏出几丸药,慌忙中端起他表哥的茶碗,把药吃了。   “你既然不愿意娶,和姨丈好好磨不就是了,再不济就去找你陈家族中的长辈,叫他们劝说也行,何苦要害人家姑娘的命。你做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别人定说你重利轻义,于你又有什么好呢。”   “头先还对我冷冷淡淡的,这会儿怎么关心起我来了。”   陈南淮莞尔,一步步凑近陆令容,把女孩逼在凉亭角落里,直到她的后背靠在了厚毛毡上,退无可退。   “我就知道,你是事事为我着想的。”   陈南淮晓得分寸,知道表妹和那些丫头不一样,不喜欢他离得太近。男人立马退开,他坐回到石凳上,斯条慢理地喝着茶,忽然阴恻恻地笑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存了许多年了,如今终于证实了。”   “什么疑惑?”   陆令容忙问。   “没什么,小事罢了。”   陈南淮目中闪过抹狠厉之色,笑了笑:“总之今儿我来是告诉你,我爹一定要我娶那村姑的,不过别担心,我总不会负了你。而今你重孝在身,左右不能谈婚论嫁,等个一两年也是可以的,再说我家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有些固执昏聩,我是他独子,陈家过不了多久就由我说了算,到时候我就休了她。”   陆令容没接这茬话。   她歪头,看着表哥俊美无俦的面庞,恍了下神儿,莞尔一笑:“你不是说伤了梅姑娘么,桃溪乡偏僻,怕是没有好大夫,姨丈打算带她去哪里医治,会来曹县么?”   “父亲带她回洛阳了。”   陈南淮面不改色地撒谎,笑道:“你也同我走罢,咱们快马加鞭地赶路,总能在过年前回去。”   “我在这儿挺好的,平日家和主持吃茶下棋,谈论谈论佛经,悟一悟禅机,觉着比住在洛阳更有意思些,你回去罢,我就不送你了。”   陆令容婉拒了陈南淮的请求,欠身福了一礼,便算别过。她也不理会陈南淮追出来,更不在意男人后边连声唤她容儿,忙给凉亭外候着的乳母春娘使了个眼色,暗示春娘去拦住表哥,别让表哥在下人跟前闹出笑话来。   “红蝉,咱们该回去了。”   陆令容笑着唤来她的贴身婢女,瞧着从容淡然,可脚步却快,没一会儿就进了慈云庵。   女孩松了口气,总算摆脱了这危险的男人,可一回头,瞧见表哥竟真的没再追来,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哎。”   陆令容叹了口气,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着。   “姑娘可是舍不得大爷?”   红蝉搀扶着自家姑娘,笑道:“表少爷心里有姑娘,所以千里迢迢地来曹县找你。”   “男未婚女未嫁,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佛祖全看在眼里,如今你这么红口白牙地胡吣,是成心要我死。”   陆令容似乎被气着了,捂着口猛咳了通。   她慢悠悠地往里走,看着院中一夜白了头的青松,心中一片怅然。   表哥哪里是专门接她,分明就是随姨丈去桃溪县相看媳妇,顺道过来瞧一眼她。   方才瞧表哥说起那位梅姑娘,言语间颇为鄙夷,甚至用又蠢又愣来形容,想来……着实不怎么样吧。   “红蝉,你问清楚了么?”   陆令容压低了声音:“青枝怎么说梅姑娘的,还有,怎么没见海月那丫头。”   “姑娘真要听?”   红蝉面露难色。   她打小就伺候姑娘,晓得姑娘的心思,瞧着对表少爷客客气气,甚至刻意疏远,可心里却时刻惦念着他。   先前青枝的堂姐青鸳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忽然跳井子死了,陈老爷动了大怒,要把青枝一家老小全都赶到庄子种地去,还是姑娘开口,求陈老爷千万开恩,并且私底下给青枝擩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家人办了青鸳的后事。   其实陈家父子对姑娘不错,姑娘可怜,双亲走得早,老爷过世后,丧礼宴客等一应事宜,都是陈家人出面料理的。原本半年前太太曾跟陈老爷提过,两个孩子都大了,要不亲上加亲,谁知道忽然就冒出个梅姑娘。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陆令容笑了笑,道:“尽管说你的。”   “是。”   红蝉有些难以启齿,踮着脚尖,凑到姑娘耳边,轻声道:“青枝说,表少爷把海月那个了。”   “原来是这个。”   陆令容淡然一笑,隐在袖中的手却在发抖。   “没什么的,姨丈在表哥房里放这些大丫头,原本就是教表哥懂人事的,别让他在外头胡闹。梅姑娘呢?青枝昨儿有没有见着她。”   “见着了。”   红蝉瞧见姑娘神色坦然,登时松了口气,笑道:“青枝说她还没见过比那位梅姑娘更美的女人呢,啧啧,跟画里的走出来似的,就是不知道发生何事,梅姑娘竟被一个凶蛮的汉子给掳劫走了,陈老爷不叫声张,催促表少爷连夜赶来曹县,找李校尉搬救兵。”   “这样啊。”   陆令容笑笑,什么梅姑娘跟老爷回洛阳了,原来表哥在骗她。   “姑娘想什么呢?”   红蝉见陆令容在愣神,还当自家姑娘为表少爷身边的这些莺莺燕燕犯愁,忙道:“姑娘不必忧心,只要表少爷这边不松口,这门亲事成不了,再说了,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个汉子掳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儿的事呢,即便救回来,众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她,表少爷最在乎脸面,断然容不下她。”   越说越气愤,红蝉索性把心里话都说了:“那梅盈袖出身卑贱,怎么能比得上姑娘,不过是仗着父辈的恩情罢了。今儿表少爷来看姑娘,姑娘何不顺了他的心,就连海月那蹄子都敢为自己争,姑娘怎就不为将来盘算一下?”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红蝉刚回头,就被急步而来的春娘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你胡吣。”   春娘面色不善,呵斥道:“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是污秽,竟然教唆姑娘去学窑子里的那种下贱招数,姑娘是大家闺秀,是有才情和贤名在外的,你把她与那些乡野旮旯里出来的村妇比较,没得辱没了她。什么表少爷,他上赶着巴结,我们还看不上他呢。你也不瞅瞅,求娶姑娘的都是官宦之子,再不济的身上也有功名,要你在这里瞎操心?”   “是是是,奴婢知错了。”   红蝉委屈地直掉泪,却不敢和春娘顶嘴。   “还在这儿点眼,不用干活儿么。”   春娘食指戳了下红蝉的额头,喝道:“姑娘的药煎了没,贴身穿的亵衣洗了没,一天到晚光知道非议主子,迟早揭了你的皮!”   “奴这就去。”   红蝉抹着泪,小跑着往厨房那边去了。   “你何苦骂她。”   陆令容叹了口气,她挣脱开春娘的手,低着头,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原本就该青灯古佛一辈子的,嫁人只是痴心妄想。”   “又说胡话了。”   春娘满脸的慈爱,柔声道:“主持新调配了药,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但愿吧。”   陆令容笑了笑,自顾自朝藏经阁的方向走去,临走时撂下句话,说是想看会儿佛经,静一静,下午饭就不用了。   ……   一阵冷风吹来,春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天,上午还日头高照,这扭头又愁云密布了。   妇人痴愣愣地瞧着姑娘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摇头叹了口气。容儿确实有病,陈家人都知道她身子不好,葵水至今未来,其实并不是这样。容儿是天生的石女,那个地方和寻常女子不同,男人是弄不进去的。   春娘鼻头发酸,可怜的丫头,哪里是她不争,是没法争啊。   那些来提亲的男人,都是看上了丫头的家财和才名,谁真心待她呢,也就陈南淮还顾念着一两分兄妹情。   听青枝说,那位梅姑娘很是出挑,万一陈南淮移情别恋,容儿这辈子岂不是没指望了?不过听说那梅盈袖被个土匪似得汉子掳走了,哼,十有八.九被人糟蹋了,如果被杀,那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狗官带着袖儿出来。   收藏涨得好难看,我都要急哭了,看完记得收藏哦~ 第18章 她甚是动人   天灰蒙蒙的,冷风一吹,又开始飘雪。   野鹤坡陡峭难行,上头植了三千青松,平日里都嫌太过葱郁,更别提这种雪后的寒冬腊月,更显得阴冷。   半坡上有两个人,男的个头甚高,手里拿着把绣春刀,瞧着英气勃勃。女的有些狼狈,长发披散在背后,浑身的病气,此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甚是虚弱。   盈袖半躬着腰,手紧紧地按在肚子上,伤药已经失去效力,稍微一咳嗽,小腹的伤就扯得生疼,身上还发着热,再不瞧大夫,怕是得把小命交待在这儿。   想想吧,今儿天还没大亮,左良傅就带她离开了山神庙,直奔曹县。官道和山路交替着走,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在换路的时候还会捡到空马车,车上吃食伤药皆齐备,还有厚软的棉被。   她问了句:大人,是有人刻意给咱们准备的么?   这狗官表现得十分诧异,思索了半天:本官单枪匹马入云州,谁给我准备这些,估摸是你那好公爹怕委屈了你,特意备下的,瞧他对你多好。   装!   山路难走,马车颠簸得厉害,她小腹也越来越疼,一开始还能咬牙忍耐,后面实在受不住了,虚弱地喊大人停一停,谁知这狗官装作没听见,还吹口哨,后来实在不能再无视她,笑着宽慰她:别哼唧了,再忍忍,马上就到曹县了,如果实在太疼,本官把你打晕,晕了就感受不到疼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争辩几句,就真被狗官给打晕了。   再次醒来,已经到了野鹤坡,她身上裹着大氅,斜躺在大石头上,而狗官站在前头,兴致勃勃地踮着脚尖朝前远眺,或是点头微笑,或是啧啧称赞,目中尽是羡艳,瞧见她醒了,招手让她快过来看热闹。   她走过去一看,看见了陈南淮。   原来狠心冷峻的陈少爷竟是个情种,三番两次叫丫头进尼姑庵请陆姑娘出来,没请到,气急败坏地打骂下人,一个人坐到了凉亭生闷气,直等了一上午。后来陆姑娘施施然出来了,陈少爷高兴了,立马叫下人用毛毡围了凉亭,抱火炉进去……   “你说,他们俩在做什么?”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指头摩.挲着下巴上的硬须,满眼皆是暧昧:“忒不检点了,佛门跟前就敢这么搞。”   说到这儿,这男人故意拍了几下手,弄出异样声响:“屋里多暖和,非要在这种荒郊野地弄,荒郊野地也就罢了,还围起来不叫本官看。”   盈袖啐了口,这狗官,三两句话不离那事。   “估摸俩人在说话吧。”   盈袖揉着发闷的心口,淡漠道:“那位陆姑娘瞧着身子极弱,受不得风。”   “这么大度啊。”   左良傅故作吃惊:“你就一点都不嫉妒?”   盈袖摇摇头:“又不熟,干嘛要嫉妒。”   “说得好。”   左良傅抚掌微笑,他想再逗逗这丫头。   “打碎了牙别往肚子里咽,肠胃会不舒服。本官既带你来捉奸成双,那就该帮帮你,我现在就去把陈南淮阉了,再把陆姑娘头发拔光,让她去做真尼姑,好不好?”   盈袖笑了笑,打算顺着杆儿爬,虚弱道:“那感情好啊,有劳大人了,让这狠心人也尝尝挨刀子的苦。”   “你这丫头,还挺毒。”   左良傅一笑,并没有行动,他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男人抬手,想帮丫头把大氅裹紧些,蓦地瞧见她脸色极差,眼圈也红红的,手紧紧地按在小腹上,显然是极力在忍耐痛苦。   “丫头,你也瞧见了,人家两个是青梅竹马,你嫁过去也没趣儿,有没有想过另寻个才貌俱佳的良傅,不对,是良夫。”   盈袖佯装听不懂他的谐音,暗骂:哼,为了拉拢陈老爷,居然连自己都能舍出去,这狗官也忒狠了。倘若有一天要进宫扮太监,他岂不是敢给自己来一刀。   一想到左良傅这么彪悍的大个子扮娘娘腔,捏着兰花指,踏着小碎步,盈袖就忍不住想笑。忽然,女孩猛地看见左良傅正盯着她,好像在盯自己的猎物。   盈袖不禁打了个寒噤,笑凝固在嘴角。   “说呀,要不要本官帮你重新寻个丈夫。”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坏笑,一步步逼近女孩,索性挑明了:“你看本官怎样?”   “大人您又拿民女取笑了。”   盈袖忙低下头,踉跄着往后退,这狗官太危险了。   “民女说,说过了,把大人认作干爹,您这般……岂不是乱了伦。”   盈袖慌得口不择言,声音越来越低。   女孩用力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静下来。左良傅是叫她明白地瞧见陈陆二人有多亲密无间,暗示她日后嫁过去,定会遭受无穷痛苦,莫不如跟了他左良傅。   然后,被他利用。   “本官就这么随口一说,瞧把你给吓的。”   左良傅冷笑了声,手扶在后腰,用下巴看盈袖,故意挖苦:“配本官的女人,起码得是大家闺秀,不是公侯勋爵之家,那也得父辈往上三代做官,要饱读诗书,容貌也要艳压群芳,那位陆千金还不错。”   盈袖登时松了口气,狗官其实看不上她的。   可当她听见陆千金三个字,竟有些不舒服,心里酸乎乎的,陆令容到底有多好,怎么是个人都喜欢。下到陈家的奴仆丫头,上到陈南淮,而今就连左良傅这样冷情无耻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人家陆姑娘出身高贵,模样又俊俏,谁不喜欢。”盈袖冷笑了声。   “你别酸,你还真比不上陆姑娘。”   左良傅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转身,眺望着坡下的凉亭,惋惜不已:“陆家先祖以礼部尚书之职入阁,着实荫庇了不少族中子孙,陆氏真真是盛极一时的簪缨之家。陆令容的父亲陆雍起先是礼部侍郎,因得罪了司礼监的阉货,被陛下一贬再贬,最后贬到曹县做了县令。   陆家长房四代单传,到陆雍这儿断了香火,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即便是个丫头,陆雍却当宝贝一样宠,大家闺秀的那套女红、行止、礼仪一概不教,诗赋、妆扮、行酒令一律不学,这老小子求了有名的‘公羊学’大经师韩老先生来启蒙陆令容,接着又请了书画大家徐夫人给女儿教写字。”   说到这儿,左良傅笑着问盈袖:“丫头,你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盈袖抿唇,没言语。   十二岁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跟嫂子学做菜,哪里似陆姑娘这般少年得意。   “我告诉你听,人家陆姑娘在十二的时候,就指出《孔子家语》是魏晋人王肃伪造出来,用以攻讦大儒郑玄的。要知道,当时多少经师都称赞陆姑娘才华不让须眉,是本朝女中之巨擘。”(注1)   “确实厉害。”   盈袖有些自惭形秽。   “还有呢。”   左良傅决心再刺一刺盈袖,故意做出神往之样,啧啧称奇:“陆姑娘为人低调,不喜浮名,多住在佛寺里。她有一颗慈悲心,每月都会在曹县施粥,接济贫苦百姓。她最是见不得那种把女儿卖进脏地界儿的事,收养了好些孤苦少女。”   “她可真了不起。”   盈袖这回是真心赞服,叹道:“我若是个男人,定一辈子爱她护她,陈南淮这样的人着实配不上她,大人,您,您也不能糟践她。”   “你倒是个性情中人。”   左良傅双臂环抱住,坏笑:“什么叫也,你倒说说,本官先前糟践哪个姑娘了?实话对你说,她太柴了,本官对她没兴趣,本官就喜欢那种不爱穿肚兜的肥白女人,胸怀相当坦荡。”   这一句话说出来,盈袖气得浑身发抖,不知不觉竟把下唇给咬破了,小腹的痛又袭来,胃也烧得难受,口里泛着酸水却吐不出来,她感觉伤口流血了,已经浸没了伤药,渐渐染透了包扎的棉布。   眼前阵阵发黑,盈袖摸着石头躺下,哀求:“大人,求您快带民女下山瞧大夫吧,我,我身上太疼了。”   左良傅站在原地没动弹,微笑着看女孩,讥诮道:“再忍忍,眼下这对才子佳人只唱了‘两相会’,还有一出‘惜别离’呢。”   “大人!”   盈袖疼得直掉眼泪,她算是瞧出来了,这狗官实在太狠心狠情了,绝不是为了让她对陈南淮死心,才快马加鞭地带她来野鹤坡“捉奸”,估摸着又要谋算谁了。不管了,谁有多余的命能跟他耗下去,再不瞧大夫,她就真得去见无常了,狗官再冷血,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想到此,盈袖哎呦叫了声,软软“晕倒”过去。   果然,她听见左良傅疾步跑过来,紧接着,她感觉面前有个黑影压下来,好似狗官蹲在了她跟前。   “怎么又晕了。”   盈袖听见左良傅颇为焦急地说出这话,随后,这狗官手附上她的额头,懊恼地自责:   “左良傅啊左良傅,你又糊涂了,你只是想让丫头看看人家两个多亲密无间,叫她彻底绝了嫁入陈家的念头,以后老老实实听你的话,怎么竟忘了她重伤在身!这下可好了,高热昏迷,怕是小命……哎,你手里又多了条冤魂。”   盈袖忍住笑,暗道:看来狗官没坏到那份儿上,还算个男人。   其实她装晕,并不仅仅想要左良傅赶紧带她瞧大夫,还有就是,她而今实在动弹不了,少不得要他背,可又难为情得很,如此两眼一闭,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等过后再和他算总账。   盈袖故意孱弱地呼吸,做出气将绝的样子,等着左良傅过来背她,可是等了好久,都没听见动静。   女孩暗道:要不要睁眼,瞧瞧他在磨叽什么?不行,狗官太狡猾,现在醒来,他估计会怀疑,万一这老小子生气了,直接用强……还是继续晕着吧。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盈袖有些慌了,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指甲深深抠入掌心。狗官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周遭也安静,只能听见北风呼啸的声音,怎么回事,难不成左良傅瞧她快死了,直接把她仍在山上,拿着刀走人了?   盈袖着急了,赶忙睁开眼,谁知竟看见左良傅的俊脸近在咫尺。他什么话都不说,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她。   “大,大人。”盈袖倒吸了口冷气,她只感觉头皮发麻,恐惧远远多过惊吓。女孩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压惊,咧出个难看的笑:“您,您干嘛这么看民女,怪吓人的。”   左良傅眨了眨眼,莞尔一笑:“醒了啊,要不再晕一会儿?我发现你昏迷的样子甚是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左良傅:看看人家陆女士,顶级白富美,本科练书法,硕士搞学术,毕业后还做慈善,迷弟迷妹一大堆,啧啧啧   盈袖:学霸姐姐!!!偶像!!!粉了粉了   陈南淮:女神妹妹!!!idol!!爱了爱了   陈砚松:哎,老子精明一世,怎么儿女都这么……老实。这么说吧,狗官夸谁,谁铁定倒霉。   左良傅:老陈立正!站好!本官要开始夸你了   ————   特别感谢长椿给我推文~~   ————   老读者都知道,我超级爱郑玄,几乎每本古言都要吹一波。文中关于考辩《孔子家语》为伪书,可参看《经学历史》皮锡瑞、《中国古文献学史简编》孙钦善   ————   看完记得收藏哦~ 第19章 大宗桑和小宗桑   盈袖有个毛病,过度紧张就会打嗝,这一打嗝儿就难免牵动伤口,小腹的刀伤越发疼了。她赶忙捂住嘴,谁知打得更厉害了,偷偷用余光看去,左良傅此时就半蹲着,微笑着看她,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大,大人,嗝!”   盈袖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此时心乱如麻。   这怎么回事,左良傅难不成从开始就知道她装晕?为什么不戳穿她?他故意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给她看?想叫她知道,其实他还是正人君子,让她彻底卸下心防?   若真是这样,这男人就太可怕了,还有什么不在他算计中。   “我,不不对,民女…嗝!”   盈袖越想越害怕,都忘记小腹的疼痛。   就在此时,她看见左良傅忽然站起身来,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死死盯着她不放,狞笑了声,缓缓拔出长刀,两手握住刀柄,上扬起。   “大人,您要做什么。”   盈袖慌了,狗官难不成恼羞成怒,想杀人?她昨晚上是见过狗官在雪地里斩狼首的,血扬得老高,十分骇人。   “做什么,哼!”   左良傅冷笑了声,将刀刃抵在盈袖脖子边,如此反复几次,仿佛在找寻最佳斩首位置,又仿佛在攒劲儿。   “本官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最恨被人耍弄,你说我要做什么。”   盈袖倒吸了口冷气,他果然知道,并且一直配合她作戏。   “你不能杀我!”   盈袖慌不择言:“你还要在我身上得利!”   “找到好位置了,这么细的脖子,只消一分力就断了,我数三下,准备好了么?”   左良傅眼中嗜血之色甚浓,舌尖轻舔了下发干的唇,开始冷声念:“一、二……”   “啊!”   盈袖吓得闭上眼,在这一瞬间,她竟闪躲不了,居然想着大哥曾经给她讲过的吓人故事,那些刽子手把死刑徒的头砍掉后,缺了脑袋的刑徒还可以走几步,而掉地上的头滚几个圈儿后,眼睛还能眨,会看见自己的身子倒下,才死……   “三!”   盈袖呼吸一窒,闭上眼睛,牙关紧咬。   可等了好久,脖子都等不到那锋锐冷硬的刀锋。   她眼睛偷偷眯开,看见左良傅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神情倨傲且冷漠,忽然噗哧一笑,眸中带着温柔,手腕轻动,用刀背轻打了下她的胳膊。   “这下不打嗝儿了吧。”   左良傅将刀收回鞘,抬腿,脚踩在大石头上,身子往女孩跟前倾,笑道:“我听说治打嗝儿最好的法子就是吓一吓,果然有效。”   盈袖痴愣住,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她的心还跳得很快,双腿疲软,浑身冒了层冷汗,手一直在发颤。   “呦,真吓着了。”   左良傅大手在女孩面前晃了晃,打了个响指,大声道:“傻了?嗐,本官不过跟你开个玩笑。”   “你走!”   盈袖愤恨不已,扬手就往左良傅这张欠揍的脸打去,可因实在没劲儿,最后只是指头轻轻地拂过男人的侧脸。   女孩委屈的大哭,哭得直咳嗽,小腹的痛感又回来了,这会儿双腿也微微抽筋,浑身都难受。   “你是大官,干嘛总要吓唬我一个小姑娘。”   “因为你耍弄本官。”   左良傅虽微笑着,可眸子却带着些许冷意,他盯着女孩,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丫头,你耍弄得可开心?”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她在装晕。   “我,我何时耍弄大人了。”   毕竟心虚,盈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明明被算计和欺负的人是她,可怎么到头来她竟怕成这样。   嗐,怕什么,大不了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死之前好好的咒骂他一顿,臊一下他的厚脸皮。   “那大人可知,民女为何耍弄您。”盈袖冷笑,斜眼瞪着男人。   “难不成……因为本官真瞧着老面?”   左良傅摸了下自己的脸,无可奈何一笑。   “嗯?”   盈袖一头雾水。   “本官其实不喜欢你叫我干爹,小小年纪,竟这么顽皮,敢耍弄朝廷命官。”   “大人说的耍弄,是指这个?”盈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抬臂,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那不然呢?”   左良傅笑着又往前倾了下,眨着眼问:“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本官?”   “没。”   盈袖立马否认。   吓死了,方才差点就被他咋呼地全都交代了。   “大人可冤枉民女了,民女是真心……”   盈袖的奉承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左良傅直接上手,帮她将大氅裹好,嘿然一笑,把她横抱了起来,头顶着风雪,大步朝山下走去。   这会儿离得近,她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味,能看到他的下巴真的有好些硬须,应该很扎手吧。   “大人,您,您放我下来,叫人看见多不好。”   盈袖有些着急,瞧他走的方向,似乎是慈云庵。   他想做什么,抱着她给陈南淮和陆令容瞧?这也太嚣张跋扈了吧。   “怕什么。”   左良傅玩味一笑,低头看着怀里的美人,戏谑:“你不是非要认大人做干爹么,爹抱女儿,还怕被人看见?再说了,本官要是放下你,你是能走动,还是能爬动?”   盈袖被噎住了。   她感觉自己给自己埋了个坑,自作聪明地跳了进去,谁知道左良傅就在一边站着看笑话,顺手给坑里填了一铲子土。   “大人,民女不想叫讨厌的人看见……我是如此狼狈。”   盈袖有些委屈,尽管她感觉,左良傅绝不会叫她再受陈南淮的羞辱。   “想哪儿去了。”   左良傅摇头一笑,柔声道:“你方才不是求本官带你瞧病么,正巧,慈云庵的主持竹灯师太有好手段,专治妇人疑难杂症,譬如什么难产、血崩、难以受孕,还有天生石女,她可比太医院的院判还要厉害呢。本不该打扰师太坐禅的,只是你这孩子实在太矫情,一点小伤就哼哼唧唧直叫唤,吵得大人的头都要裂开了。”   盈袖白了眼男人,到头来还是她的错儿了。   “宗桑。”盈袖微笑着,骂了句。   这是南方丹阳县的地方话,是畜生的意思,非本地人绝对听不懂。   “宗桑?”   左良傅眉头微皱,笑着问:“这是啥意思?”   “是丹阳话,是说某个人品德高尚、急公好义、从不欺凌弱小,总之是夸您呢。”   盈袖忍住笑,虚弱地夸:“大人,您真是一个大宗桑。”   “这话听着真受用。”   左良傅点头微笑,神情十分愉悦:“大宗桑,为什么是大,是因为本官个儿大么?”   说罢这话,男人低头,瞧着怀中娇媚明艳的丫头,坏笑:“你个儿小,那你就是小宗桑。”   盈袖又不安。   这老小子鬼得很,有时候挺好,打他骂他愚弄他,他笑呵呵就过了,完全不放心上;   有时候也挺可怕,好像揣着明白在跟你装糊涂。   ……   雪又大了,如鹅毛般飘飘扬扬,野鹤坡很快就生起层厚重的白雾,把慈云庵全然笼罩住,正应了那句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雪花落在脸上,甚是寒凉,盈袖略微扭头,往左良傅胸膛转去,想要避开这些无情之物。   山路难走,再加雪天路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悬崖,可不知为何,她竟一点都不害怕,大抵是因为狗官走得很稳,她半分颠簸都感觉不到,很安心。   没多久,左良傅就抱她到了坡下。   扭头一瞧,许是是下了雪,陈南淮的车驾已然离去,只留下一地杂乱的脚印和狼藉。   山门前两个小女尼一边清扫着,一边小声咒骂陈施主是色狼淫胚,竟到佛门跟前卖弄风花雪月,好生不要脸。她们只记得要耗费一两个时辰在雪地里干活,全然忘了陈施主的慷慨大度。蓦然抬头,瞧见了挺拔俊朗的左良傅,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双手合十,连声阿弥陀佛。   盈袖噗哧一笑,低声打趣:“看来小女尼还是有凡心,会嫉妒,还会脸红,如花的年纪却被强逼着剃了头,守着清规戒律,吃着粗茶淡饭,多苦。”   “苦?”   左良傅一笑,只是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毫不理会那些偷摸瞧他的女尼。   “律法中明明白白写了,和尚道士女尼不用服役,也不缴税,还能分得几十亩良田,多好的买卖。云州这些个豪族为了逃避赋役,把名下的田产拆开,诡名寄存在寺庙庵里,都是老手段了。傻姑娘,而今有大把的人抢着当和尚尼姑,你不必可怜她们,懂?”   “懂了。”   盈袖点点头。   她瞧见左良傅头上满是雪,笑了笑,帮他轻拂去。   “嗯?”   左良傅愣在原地,诧异道:“你做什么。”   “帮大人弄掉雪呀。”盈袖莞尔。   “哦。”   左良傅亦笑了,莫名地开心。   盈袖瞧见左良傅抱着她,并未从正门入,只是往慈云庵的后堂绕。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扇漆黑的小门,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踹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这扇门后是个小院,甚是雅致,院中植了数十棵凤尾竹,小竹林中有石桌石凳,若细看,院中还挖了条一丈宽的沟渠,里头似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潺潺泉水。   盈袖不禁暗赞,好个清幽去处!   “大人,有句话不知当问。”   盈袖轻声道:“瞧您对慈云庵很是熟悉,就像进自家后院般来去自如,您,先前认识竹灯师太么?”   “这你可问对了。”   左良傅玩味一笑,逗女孩:“本官和竹灯是老相好,她庵里这些个大中小尼姑全都是本官的贱妾。”   “大人!”   盈袖微怒,虔诚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嗔怪:“出家人都要排揎,您,您也忒坏了。”   左良傅低头,凑近女孩的脸,坏笑:“我还可以更坏。”   正在此时,只听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个穿着月白色披风,身形清瘦纤弱的美人,她怀里抱着抱在几卷土黄卷轴,一脸的病气,可行至高雅,正是陆令容。   盈袖呼吸一滞,怎么这般巧,竟然在这儿见到她。   女孩有些难为情,不禁往左良傅怀里缩了几分,偷偷打量陆令容,这会儿离得近,瞧得清,这位陈家大少的心上人果真有几分姿色,就是太孱弱了,让人心生怜爱。   奇怪的是,这丫头见了陌生男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嚷不叫,只是在一开始瞧见左良傅时微怔了下,一派的云淡风轻。   “大人,小女有礼了。”   陆令容屈膝福了一礼,略微好奇地往男人怀里瞅了眼,没多问,笑道:“您几时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宗桑是我一个南方朋友教我的,念对了吗?   ——   看后记得收藏留言,作者不定时发红包   —— 第20章 芙蓉帐暖   左良傅阴沉着脸,没回话,又恢复往日那个不苟言笑的指挥使派头。   他上下打量陆令容,淡漠道:“若没记错,主持的院子谁都不能进来。”   “是小女冒失了。”   陆令容并没有表现出过分害怕,低着头,解释道:“因主持明年要把《妙法莲华经》刻碑,准备取用小女的字,便叫我去她禅房里取校释过的善本,今儿还是头一次入院儿。”   左良傅板着脸:“你先走罢,过后我会派人找你。”   “是。”   陆令容见了礼,抱着经卷,先是走过去将左大人踹开的小门关上,插好,随后低头快步从小院退了出去,没有张望,也没表现的过分好奇,从容而淡然。   小院很快又恢复安静,只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盈袖一直抻着脖子打量陆令容,直到人家消失在皑皑白雪中,看不见了,这才作罢。   “有什么好看的。”   左良傅抱着女孩往上房走,笑道:“她和你不一样么,一个鼻子两只眼,还能看出花儿来?莫不是酸劲儿又犯了,嫉妒人家比你美?”   “没嫉妒。”   盈袖忙否认:“我在看她的绣鞋。”   “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践.踏之物么。”左良傅不以为然。   盈袖娇嗔:“大人是男子,自然注意不到女子的穿戴。陆姑娘瞧着低调,并未穿金戴银,可脚上那双厚底绣鞋却极华贵,鞋面是一寸一金的蜀锦,织了盛开的佛莲,花蕊上缀缝了金色海珠,这才是官户小姐的派头,不似某些少爷公子,身上又是玉佩又是香囊,嫌我家脏,直愣愣地杵在他爹身后,对,我家庙小,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我瞧你就是嫉妒。”   左良傅笑着打趣:“你觉得自己要是像陆姑娘一样富贵了,陈南淮就不会嫌弃你,是不是?”   说话间,左良傅用脚尖踢开上房的门,抱着盈袖进去,笑道:“看来你还是贼心不死,就欠人家再捅你一刀。”   “大人!”   盈袖恼了,想还两句嘴。   可一想到这男人满口都是荤话,最是擅长给人埋坑,生生住了口,不再搭理他。   四下瞧去,原来这间屋子是个小套,外间地上摆着烧了一半的炭盆,墙上悬挂着把焦尾古琴,桌椅皆是黄花梨木的,上面摆着成套的茶盏,梳妆台上又几盒未开封胭脂水粉。   内间不甚大,地上立着把镂空雕花的屏风,屏风后头是澡盆和红木马桶,一应沐具俱全,在往后就是绣床了,大红缎底绣牡丹花的帷帐,哪里像尼姑的禅房,倒好似新婚夫妇的……洞房。   盈袖心砰砰直跳,这大抵也是左良傅提前预备下的吧,看来他还真不愿在山神庙那种地方做,总要寻个有情调的。   狗官!   “这屋还行吧。”   左良傅环顾了圈,点头笑笑,他将盈袖抱到绣床上,给女孩脱了鞋,拉下锦被,往她身上盖。   “先凑活着住几天,等本官曹县的事完了,就带你去洛阳。”   “大人,民女不用盖被子的。”   盈袖有些难为情,挣扎着坐起来,想要下地:“我,我衣裳脏。”   “这有什么的,脏了再换一套呗。”   左良傅坏笑:“难不成,你是想大人伺候你脱掉脏外衣?”   盈袖没言语,默默地躺下,盖好被子。   许是放松了下来,浑身的酸痛登时放大了数倍,女孩不由得蜷缩起来,她见左良傅坐在床边,正笑着帮她掖被子。   “大人,您认识陆姑娘么?”盈袖轻声问。   “嗯。”左良傅没多说。   “您怎么认识的?她一个深闺里的小姐,怎会结识您这样的武官?”   盈袖皱眉,接着问:“这事陈南淮知道么,怎么好巧不巧他俩都到了曹县,您要在曹县做什么?”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打听。”   左良傅笑了笑,倒没恼,男人忽然皱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床帐,惊道:“看,这是什么东西。”   盈袖忙顺着男人的目光,扭头看,只瞧见红彤彤的床帐,并没有发现什么。忽然,她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脖颈一痛,眼前阵阵发黑……   ……   左良傅松了口气,他方才没敢用力,手稍稍在她脖颈按了下,就弄晕这小丫头了。   男人起身,从闺房的柜子中取出伤药、崭新的女人亵衣,又端了盆清水来,放在床边的小杌子上。   他熟稔地解开盈袖的小袄,瞧见伤,登时倒吸了口冷气。先前包扎的棉布已经被血浸透,她人白,小肚子血呼啦差的,甚是触目惊心。   “得罪得罪。”   左良傅连念了两声,他拆掉血棉布,从水盆中拧了个湿手巾,仔细地帮盈袖清理掉血污和残存的伤药,重新包扎。随后,他净了手,帮女孩换上新衣,给她盖上锦被。   “我虽没竹灯师太的手段,可以前总给营里的弟兄包扎,凑活着能给你瞧瞧,男人和女人到底不同,若是弄疼你了,你可千万忍耐。”   左良傅笑着自言自语,坐到床边,见盈袖饶是昏睡,仍紧皱眉头,他身子向前倾,靠近她,像哄孩子那般,隔着被子拍她的肩头。   许是发觉自己竟像个老娘们,左良傅自嘲一笑,轻捏住女孩的樱唇摇,似是责怪,又似宠溺:“丫头,以后知道什么都装心里,别说出来,祸从口出,晓得了?嗐,她这回听又不见,说这些有什么用。”   左良傅松手,忽然,他发现自己把丫头的唇捏得红红的,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能吃吧……   左良傅咽了口唾沫,竟有些紧张,他告诉自己,就吃一口,左右盈袖定是他的人,不算造次。   男人呼吸有些急促,一分分靠近,再靠近,闭上了眼……   正在此时,外边传来声不急不缓地敲门声。   “大人,下官夜郎西求见。”   左良傅生生停住,扭头,怒瞪门的方向。   真他娘晦气,怎么每逢要紧时候,这小子就催命似得来了。   左良傅佯装没听见,看着盈袖,闭眼微笑,准备重来一次。   “大人,下官有要紧事跟您说。”   左良傅拳头紧握,牙关紧咬,狠狠嗅了口女孩身上的白槐冷香,坐了起来。   他放下床帐,将边角压在褥子底下,全然遮住帐中的美人,轻咳了两声,双腿分开,背挺得笔直,冷声喝道:   “滚进来!”   只听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进来个瘦高清俊的年轻男子,正是夜郎西。   夜郎西的大氅和头上落了风雪,瞧着风尘仆仆,他笑着给大人躬身见礼,斜眼觑向绣床,嘿然一笑:   “下官还奇怪大人脚程怎么这般快,原来是要和美娇娘洞房花烛呀。”   说到这儿,夜郎西打了两下自己的嘴:“瞧瞧你,如此不识大体,竟坏了这桩风月佳事。”   左良傅白了夜郎西一眼,也没表现得多生气,他用脚踢过去一张小杌子,示意夜郎西坐下,双臂环抱,问:“有什么要紧事,说。”   “大雪封山,陈砚松被困在了桃溪乡,不过这老贼派人去了最近的庄子,暗中寻摸了一个身形和梅姑娘相似的女孩,杀了。”   夜郎西眉头微皱,叹了口气:“若是没猜错,老贼应该会对外说,被贼子掳走的丫头找到了,可惜没了小命,只找到尸体。如此既保全了梅姑娘的名声,又不会透露大人与他私下接触过,一箭双雕。”   “不止。”   左良傅冷笑了声。   “哦?”   夜郎西身子向前探,问:“还有什么?”   见大人没言语,夜郎西赶忙住了口,岔开话题:“大人,您猜我方才遇见了谁,陆令容,许久不见,这丫头竟出落的亭亭玉立,乖巧非常呀。”   左良傅翘起二郎腿,神情颇为倨傲:“她的把柄捏在本官手里,敢不乖么。”   夜郎西赶忙附和:“大人说的是。”   说到这儿,夜郎西站起来,学着陆令容扭捏娇弱的样儿,手捏了个兰花指,尖着嗓子:“西大人,小女有礼了,您可知左大人怀里抱的谁?   属下阴着脸说:‘本官怎么知道’。   这丫头吓得直哆嗦,忙福了一礼,说:‘是小女多事了,还请大人见谅。烦请大人问一句左大人,何时能见小女,小女承蒙左大人的关照恩惠,一定要当面给他磕个头的。’”   “你怎么说?”   左良傅被夜郎西这滑稽样儿逗笑了。   夜郎西嘿然一笑,又板起脸:“别多问,大人什么时候见你,自有他的考量,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给他磕头的。”   “你这泼皮,平白吓坏了这病美人。”左良傅手指点着夜郎西,摇头一笑。   夜郎西笑道:“这丫头也真吓坏了,赶忙对我说:‘请您告知左大人,小女担心表哥在曹县会干扰大人,已经把他赶回洛阳了。”   “你如何接这话。”左良傅笑着问。   “我说,”   夜郎西挺直了腰板,颇为严肃:“谁让你擅作主张的,大人在曹县谋划的事,陈南淮可是局里最要紧的人物,去,给我把他留下,无论用什么法子。”   “陈南淮可是要紧人物……”   左良傅口里喃喃念叨这句话,双眼阴冷起来,却笑得温和:“呦,本官只记得吩咐你,说咱们要做个局,把曹县这块军事重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好将曹县的县令换成自己人,怎么不记得提过陈南淮。”   听见这话,夜郎西脸色大变,立马跪下,双拳抱在头顶:“大人恕罪,是下官失言了。”   夜郎西暗骂自己愚蠢,左大人密令陆令容到慈云庵,显然是为了把陈南淮引去曹县,大人最拿手的就是借刀杀人,怕是想要利用陈南淮夺下曹县。   该死该死,上官的心思,你即便猜出,也绝不能说出来,更不能擅作主张,替大人做决断,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求大人恕罪!”   “咱们兄弟何必如此生分。”   左良傅嘴角噙着笑,虚扶了夜郎西一把,道:“快起来。”   夜郎西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稳了稳神,赶忙跳过这茬话,又是嬉皮笑脸,凑上前,插科打诨:“大人,竹灯真能把陆令容那个病治好么。”   “怎么,你不想人家姑娘痊愈?”   左良傅眼角眉梢的寒意消散,笑道:“竹灯新配了药,大概有点用罢。”   “这可不好。”夜郎西叹了口气:“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左良傅笑着问。   “可惜以后就……”夜郎西故弄玄虚,挑眉坏笑:“不紧了。”   左良傅忍住笑,白了眼男人,骂了句:“宗桑。”   “宗桑?”夜郎西一头雾水,皱眉:“这是啥意思,听着像哪儿的土话。”   “夸你呢。”左良傅坏笑。   “哦,我明白了,这是南方骂人的话。”   夜郎西是剔透人,斜眼觑向绣床,打趣:“被美人骂了吧,想来那宗桑不是禽兽,就是牲口。”   “滚蛋。”   左良傅笑骂了句。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得,嘱咐夜郎西:“你小子向来喜欢在女人堆里混,眼光好,去帮哥跑个腿,买些上好的衣裳首饰,要时兴的,最贵的,再打一对儿金镯子。”   “柜子里那些不合身么?”夜郎西问。   “太次。”   左良傅皱眉,脑海中全是丫头说那双蜀锦绣鞋时的羡慕模样,也是可怜,跟着她哥没用过好东西,只有眼红的份儿。   “要顶好的,那什么蜀锦、珍珠,多弄些。还有,而今我和她住在竹灯这儿,少不得要吃素,那谁能受得了,你弄些荤的来,再搬几坛绍兴黄和花雕酒。你先把银钱垫上,哥回头还你。”   “哥!”   夜郎西一脸哭相,双手呈讨要状:“您老知道蜀锦多贵么,这是要兄弟倾家荡产啊!还是现在就给吧。”   左良傅鄙夷道:“不就几块破布嘛,恁小气,好好好,老子这就给你写张借条来。”   说到这儿,左良傅忽然像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板着脸:“你先下去,本官忽然记起还有点要事处理。”   夜郎西腹诽:屁的个要事,不就是床榻上那点子破事么,他娘的,又被这老小子讹了,下回得摸去他家,好好偷些古董字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问,今天这章肥不肥!   这两天评论区有点冷清啊,没人看文吗?感觉我好像在单机,都出来冒个泡,给我点码字的动力 第21章 春宵苦短   盈袖是被饿醒的。   她只记得被左良傅弄晕时是下午,现在天已然黑透,房内都掌灯了。   盈袖轻哼了声,手肘撑着床坐起来。   低头一看,她身上穿着絮了棉的厚寝衣,布料绵软,上头还绣了点点红梅。小腹的伤口似乎上过好药,竟不太疼了,身上的热也散去,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谁给她包扎的,左良傅?还是竹灯主持?   手腕发沉,盈袖垂眸瞧去,发现左右腕子上各戴了只细金镯,镯身雕了枝寒梅,开口处有两只小小金铃,只要一动,就会发出清脆声响。   盈袖莞尔,指尖划过金镯子,暗骂这狗官的花花肠子还挺多。目光左移,她看见枕头边放了套叠好的银红色新衣,做工考究,针脚细密,领口和袖口拼缝了两指来宽白狐皮,毛茸茸的,甚是华美。   而在衣裳上头垫了块锦帕,帕子上摆了双蜀锦绣鞋,鞋面上缀了多颗小拇指头大小的金色海珠。   盈袖心莫名跳得很快。   她不过闲话一句,狗官竟放心上了,立马给她弄了一模一样的来。   醒醒盈袖,千万别被他骗了,这人太鬼,心眼太多,这只是哄无知姑娘的手段罢了。   盈袖撇撇嘴,穿鞋下床,猛地瞧见左良傅此时正睡在床边的躺椅上,他身上盖着薄被,绣春刀立在身侧,个头太高,腿直愣愣伸得老长,右胳膊耷拉在躺椅护手上,指尖几乎触碰在地。   睡相真难看。   不过,他一直守着么?   盈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左良傅跟前,打量他。   狗官似乎好好拾掇了下自己,头发梳得齐整,戴着紫金冠,下巴的胡茬刮掉了,显得人越发精神俊朗。   他呼吸有些粗,眉头紧蹙,饶是熟睡还在思虑,左手按在胸膛上,手下似乎有本书。   盈袖有些好奇,不知这狗官闲时有什么消遣。她弯腰,屏住呼吸,手指捏住书角,一点点往出抽,同时斜眼打量狗官的动静,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抽出来。   她往后退了两步,等了会儿,确定狗官还睡着,这才放心转身,借着烛火微光,她轻轻翻开,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这,这竟是春宫图!   好不要脸的狗官,一边看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春画,一边睡在躺椅上看她。   遭了,不知道这狗官有没有对她做那种事,可身上不疼啊,那或许他是亲,又或许是摸……   盈袖银牙紧咬,暗骂了好几声不要脸。   就在此时,她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身后传来男人戏谑的声音:   “能不能把书还给本官?”   “哎呦!”   盈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转身,谁料这男人离得太近,她竟撞到他身上。   女孩低头连往后退,臊得没处躲,一把将书扔在左良傅怀里,冷笑道:“大人好歹也是朝廷里响当当的人物,竟,竟看这种东西,传出去不怕被别人笑么。”   “哪种东西?”   左良傅故意把书翻开,对着盈袖,坏笑:“这分明就是拳谱嘛,不信你看,人家打架打得多生动,多精彩。”   盈袖这会儿又臊又害怕。   狗官说话的语气太暧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大人何必戏弄民女。”   盈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把抢过那本春宫画册,当着左良傅的面儿翻,她心里慌极了,可强装镇定,冷笑着品评:“画工太差,眼神呆滞,男女纠缠一点都不生动。”   瞧见左良傅微怔住,盈袖不禁得意,不屑道:“大人想要这种东西臊民女,那可就打错了主意。民女从小在丹阳县长大,那边民风开放,甚是流行春画,已婚妇人和待嫁姑娘为了贴补家用,都会画这玩意儿,民女不才,在当地还小有名气。哥嫂家教严,发现后责骂了我,我这才丢开。说出来怕大人不信,有个从北边来的谢公子,极爱我的画,可我的画传出去的并不多,他好不容易才花高价从黑市上收了一张去。这位谢公子后来放出风声,说要千金买我的画,还想见我本人哩。”   “吹牛吧。”   左良傅撇撇嘴:“我可不信,你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哪里晓得人事,怎么会画春图。”   说到这儿,左良傅斜眼觑向女孩,坏笑:“除非你告诉我,你确实见过男人身上的物件儿,还翻来覆去仔细查看过,否则我是不信的。”   “爱信不信!”   盈袖脖子都红了,气得把书一把掼在地上。   她哪里见过,只不过当初学的时候临摹,在别人的画上看过罢了。再说了,她画的春图都是含而不露的,讲的是韵味,狗官这样的色狼,他懂什么韵味!   “好好好,我信。”   左良傅眼里含春,斜眼觑女孩,笑得极暧昧。   “大人别这样笑,叫人毛骨悚然的。”   盈袖慌了,嗓子眼发干,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从前在丹阳县时,她有个闺中密友,叫小凤。记得小凤去年刚和她家夫君成亲,头发绾了起来,人更明艳,笑得酒窝里都是蜜。这丫头私下里和她说,其实成亲前就和未婚夫那个过了。   她骂这丫头糊涂,怎么能在成亲前就把自己交出去,万一那男子负心了怎么好?   谁料小凤抿唇一笑,说:我怎么不晓得这道理,那日正巧我家没人,他过来帮忙挖地窖,弄得满头满身都是土,我从井子里打了桶水,叫他擦洗一下,还拿大哥的衣裳让他换。我往屋里送衣裳时,他正在擦身,我俩都愣住了,谁都不好意思说话,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那个了……   盈袖紧张得心砰砰直跳,她现在的境遇,不就和小凤一样么。瞧,月黑风高夜,高床软枕红烛,还有孤男寡女,太容易犯糊涂了。   “大人先出去罢。”   盈袖冷着脸,佯装恼怒,可发颤的声音却出卖了她。   “外边冷。”   左良傅笑的有些无耻,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春图,笑着逼向盈袖,柔声道:“我太笨了,竟把春画看成拳谱,幸好这儿还有位行家大师呢,烦请大师指点一二,教我怎么看这画。”   无耻!   盈袖害怕极了,他不会用强吧,   怎么办,竹灯师太的小院偏远,喊也不会有人知道。   “大人,你离得太近了。”   盈袖一分分后退,不妨头,退到了屏风上。   屏风一碰就倒,她也差点跟着倒下,胳膊一疼,被他拽住,一把拉了起来……拉在了他怀里。   “小心些啊。”   左良傅低头,看着怀中受惊的小人,笑着嗔怪:“大人又不是老虎,看把你给吓的。”   “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盈袖往开挣扎,好不容易逃开,准备往出跑,却发现左良傅先她一步堵在门口。   “跑什么呀,咱俩说会儿话不好么?”   左良傅此时也极紧张,他想立马得到她,可又怕她从此厌恨他。   “我保证,就说话。”   “我不想说。”   盈袖急得跺脚,都哭了:“你欺负我。”   “别哭啊。”   左良傅暗骂自己太急了,看把人家姑娘给吓的,这下糟了,他还得哄,不过,哄着哄着就哄到床榻上了。   想到此,男人抿唇偷笑,刚准备说两句暖心的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大人,您还没睡罢?属下夜郎西,有,有点事要告诉您。”   盈袖大喜,登时松了口气。   “大人,有人叫你呢。”   “知道!”   左良傅脸瞬间拉下了,心里问候了几十遍夜郎西的老娘,拳头紧握,立马就想出去揍人。   男人叹了口气,弯腰扶起屏风,又从柜子里拿出件披风,帮盈袖穿上,看着这丫头因躲过一劫,开心得眉眼俱笑,他莫名也笑了。   “丫头,我要出去办些事,估计得几日才能回来。”   “嗯。”   盈袖忙点头,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时候表现得太过高兴,可唇角就是忍不住上扬。   “大人万事小心。”   “好。”   左良傅点头,从小杌子上拿起自己的大氅和暖帽,低头看女孩,柔声嘱托:   “乖乖待在小院里,曹县地处北疆,是我朝与越国开的榷场所在,两国行商坐贾你买我的蜜蜡、宝石、药材、马匹,我买你的粮食、瓷器、书画,瞧着热闹繁华,可人员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很是叫人头疼。不是吓你,黑市上还有买卖人口的生意,你这样的姑娘,拿麻袋一套,就把你卖去深山老林,给丑汉傻瓜当媳妇儿去。”   “我哪儿都不去。”   盈袖赶忙保证。   “今儿下午你睡着了,竹灯主持过来给你换药治伤,说不严重,就是怕以后会留疤。”   左良傅柔声道:“不过别担心,师太说今晚就给你配个祛疤的膏子,明早换药时给你。”   说罢这话,左良傅带盈袖走到外间,指着方桌上的珍馐,笑道:“你小孩子还在长身体,咱不吃青菜豆腐,吃肉,桌上的是酱牛肉,冷吃其实也没什么的,但晚上还是吃些粥,养胃。下午我派人去县里采买了好些鸡鸭鱼羊猪肉,全放在院里的小厨房里,你自己做的吃,懂?”   “懂。”   盈袖忙点头。   女孩心里暖暖的,除过爱谋算人,狗官其实蛮好的。   “对了,还有一事。”   左良傅面色严肃非常,沉声道:“我不在的这两三日,你别没事找事去寻陆令容说话。”   “为什么?”盈袖忙问。   “怕你见着人家会心生嫉妒,害得本官又得割肉放血,给你买什么蜀锦珍珠。”   左良傅笑着打趣。   有些话,现在还不方便给丫头明说。   “我又没求着大人买。”   盈袖啐了口,佯装生气,拧身进了内间,她并不想让左良傅看见她嘴角的笑意。   等左良傅走后,她疾步走到窗边,隔着纱,目送他离开,与夜郎西一齐消失在雪帘中。   女孩念了声阿弥陀佛,低声说了句:万事小心。   ***   左良傅刚从上房出来,迎面就吹来阵寒风,他把大氅裹紧了些。四下看去,雪又大了,都快把那些凤尾竹给压折了,嗐,竹灯老都老了还这么矫情,栽什么竹子,寒冬腊月嘛,种几棵梅花多顺眼。   正乱想间,看见夜郎西提着灯笼走过来了。   左良傅俊脸生寒,并不想理会这屡屡坏他好事的宗桑,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大人在屋里磨蹭什么呢。”   夜郎西回头瞧了眼烛光闪闪上房,双掌合十,拍了几下,坏笑:“这么久才出来,舍不得吧。”   磨蹭和出来这几个字,夜郎西特意说得比较重。   “滚蛋!嘴里没一句正经,哪天老子得空儿了,定要把宗桑刻在你脑门上。”   左良傅白了眼夜郎西,忍住想揍人的冲动。   “大人别恼啊。”   夜郎西轻撞了下他家大人的肩,坏笑:“这边没尽兴,那边还有个美娇娘等您呢,乖乖,陆姑娘眼巴巴等了大人两个时辰,连水都不曾喝一口,瞧瞧这份痴心,连下官这样的浪子都要动容了。”   “盈袖下午发着热,跟前离不开人。”   左良傅淡漠道:“现在得空,见见她。”   “是是是,而今梅姑娘是最要紧的。”   夜郎西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两大张借据,直往左良傅手里擩:“哥,弟弟知道您贵人事忙,便帮您写了借条,您老看一下,没问题就画个押。”   左良傅双手背后,笑着闪躲,与夜郎西打了几个太极,愣是没让夜郎西把借据擩在他身上。   男人脚底生风似得往前走,完全忽略借据二字,反而责骂夜郎西:   “一天就知道和女人胡天胡地,赶紧的,见罢陆令容,咱还得去一趟曹县。”   夜郎西气得朝他家大人的背影凭空打了几拳,暗骂:等着吧,等回到京城后,老子就去你家偷地契房契,再把你珍藏的几十坛绍兴黄全拉走,好好出这口恶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了一章,觉得不满意,推翻了,今早上重新写了一章,发的迟了些。   明天周四换榜,下午17点更~ 第22章 夜半私会   慈云庵虽说地处偏远北疆,可香火之盛,不输两京。再加上寺院经营大量的田业,又暗中替不少豪族贵户存寄田户,每年的收入相当可观,故而曹县有句打趣的话:只怕那慈云庵的菩萨都是金子塑的,赶明儿若是越国贼人打来了,大家一拥而入,只消抠几块菩萨肉,都够过一辈子了。   庵里白日里多善男信女,可一到夜里,就冷清非常,菩萨佛爷仿佛都变了样,鬼气森森的。   左良傅快步走在头里,朝陆令容住的‘桃华斋’的方向行去。因陆令容是俗家女弟,身份也贵重,不好与尼姑们混着住,竹灯主持便单独给陆氏在僻静处拾掇出个小院,叫她与贴身婢女和乳母住着。   不出所料,陆氏的乳母春娘早都等在了院外,大约是等久了,妇人双手缩进袖筒里,时不时地跺脚取暖,一瞧见他来了,赶忙笑着迎了上来。   “贱妾给大人见礼了。”   春娘福了一礼,做贼心虚似得朝左右看了圈,躬着身,让出条道儿,请两位大人进去,低声笑道:   “我们家姑娘在花厅候着,茶水早都煮上了,不知大人想用什么茶点,贱妾在您身旁伺候着。”   “有劳了。”   左良傅淡淡地应了声,扭头,给身后跟着的夜郎西使了个眼色。   夜郎西会意,紧走几步跨到春娘前头,哗啦一声打开钢骨折扇,拦住妇人,笑道:   “想来大人是有贴心话要和小姐说的,咱俩个找个地方去促膝长谈,就别进去点眼了。”   听见这暧昧的浑话,春娘狠狠地剜了眼夜郎西,没敢发作,微笑着福了一礼,垂首站在廊子下,说:大人若是有吩咐,大声叫贱妾即可。   左良傅没理会,直接推门进了花厅。   四下看去,这间花厅也是个内外小套。   外边这间布置得十分简素,窗下一张大书桌,上边摆着墨海、上等的宣纸和洗净的狼毫。桌旁放了只半人来高的瓷瓶,里头有十来副写好的字。   陆令容此时正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仍穿着下午那身素净衣裳,但髻上斜簪了支衔珠金凤,画了远山眉,薄施粉黛,在烛光下显得娇美可人。   瞧见左良傅进来了,陆令容赶忙站起来,将大人迎在上首的座椅上,从滚水里端出温着的点心,用旧日里收集的无根雨水泡了龙井茶,双手捧上,笑着递给男人。   “大人,您品品。”   陆令容两靥含羞,欠身给左良傅见礼,恭敬道:“小女见罢大人已一年有余了,大人依旧精神焕发。”   “是啊。”   左良傅抿了口茶,虚扶了把陆令容,示意她坐下。   男人上下打量陆令容,点点头,微笑道:“小姐也长高了不少,若是没记错,生辰就在这几日?”   “是腊月二十七,有劳大人挂心了。”   “本官这回来的匆忙,也没给你备下礼物。”   说话间,左良傅从怀里掏出个锦帕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个纯金的戒指,手指按着往前推了几分,笑道:   “本官是武人,也只能想到金银这些俗物,小姐莫要嫌弃。”   左良傅暗笑:今儿下午支使夜郎西去曹县给盈袖打金镯子,还剩下些边角料,那小子顺势打了个戒指回来,原本他打算戴在小拇指上,和袖儿也算一对儿,罢了罢了,就送给陆令容,也好当个顺水人情。   “多谢大人。”   陆令容赶忙起身,再次给男人见礼。   “小姐的病如何了?”   左良傅压低声音,问。   “还是老样子。”   陆令容眼圈红了,强撑着笑:“主持疼我,呕心沥血查阅古方,给我调配了新的药膏子,已经抹了月余,病似减轻了些许。”   “那就好。”   左良傅叹了口气:“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要相信主持。平日家也要想开些,凡事莫要钻牛角尖,把眼前的雍容富贵享受了,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是。”   陆令容没忍住,掉了泪。   女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左良傅磕了个头,哽咽道:“小女不孝,没能侍奉父母大人,已是此生大憾。那时候父亲刚过世,我还小,那些个亲戚虎狼似得盯着我家的家财田产。多亏了大人慈悲,暗中教我在曹县施粥济贫,积累了些微薄名声,亲戚们也不敢似从前那般小觑欺辱我。”   说罢这话,陆令容从方椅下抱出个木盒,双手捧过头顶,啜泣道:“今年中秋节,姨丈和姨妈说我大了,看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便将我家中的一些资产交于我,让我先慢慢接手,等成亲后当嫁妆,全数交还。”   “这是好事,快别哭了。”   左良傅赶忙扶起女孩,柔声劝道:“你是个聪慧不过的孩子,一点就透,后来还收容了好些被卖入脏地界儿的孤女,教她们自食其力,这样菩萨似的人都要被哄瞒欺辱,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本官也只是举手之劳,小姐莫要放心上。”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   陆令容双眸含泪,娇柔得如秋日里被霜欺过的弱菊,她将漆盒打开,拿出一叠房屋地契和下人的身契,慢慢推过去,笑道:“小女身子弱,先父在时曾买了个小岛,那岛上有天然的温泉可泡,对人最是滋养,他还命人在岛上栽种了桃树和名品山茶,远远看去有如仙境般绚烂,如今便将此岛赠予大人。”   “小姐客气了,本官实在受不起。”   左良傅笑着拒绝,瞧见陆令容一脸的愁色,他知道这妮子心里想什么,故意问:“小姐可还有事?若没有,本官……”   “大人!”   陆令容再次跪下,贝齿轻咬住唇,手捧着心,泫然欲泣:“先前小女给大人写过信了,太子妃娘娘禀呈中宫懿旨,为教诲天下妇人,特在密府开了校书局,请了素有贤名的公侯小姐、忠臣寡妻来为历代名女子作史。大人先前答应过小女,要送小女进校书局的。小女此生的心愿便是做女史班昭那样的人,求大人成全。”   “这事啊。”   左良傅嘴角噙着笑,扶起陆令容,道:“小姐有大志向,要以女儿身光宗耀祖,本官向来是佩服的,只不过……东宫的确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罢这话,左良傅轻拍了拍陆令容的肩,笑道:“你年纪还小,再读几年书吧。再说了,你若是嫁了陈南淮,非但能要回自家的田产家业,就连陈家的以后都掌握在你手里,何苦要去宫里,做那些劳心劳力的事。”   “大人!”   陆令容有些急了,一把抓住左良傅的袖子:“不怕大人笑话,小女这样的身子,哪个男人肯待见。表哥眼下是对我好,可他这个人凉薄滥情,若知道我是石女后,定会厌弃我,我何苦要蹚这趟浑水,让自己陷入绝地呢。”   女孩悲伤不已,眼泪直往下掉:“再说了,女子就一定要依附在男人身上么?小女过了年都十九了,不想再等下去,只争朝夕啊大人。”   左良傅摇头一叹:“宫门难入哪……”   “大人既然叫小女到曹县,定是要小女对表哥做什么吧,小女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陆令容目光灼灼,言辞恳切。   左良傅瘫坐在椅子上,笑道:“不错,是有个事想要你帮忙。只是这事若是做了,陈南淮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甚至会羞辱你,打骂你,你还愿意替本官做事么?”   “愿意!”   陆令容毫不犹豫地回答。   “先别急着答应。”   左良傅翘起二郎腿,面带骄矜之色:“正好本官要出去几日,也多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考虑。”   陆令容本想再表忠心,可见大人这会儿好似不想再谈,她生生住了口,把眼泪一抹,立马又恢复以往那个清瘦娇弱的闺门小姐,女孩给左良傅屈身福了一礼,眼觑向里间,笑道:   “小女在里面放了一重物,实在搬不动,劳烦大人帮一下忙。”   “好。”   左良傅笑着答应,起身往里间走去。   刚撩开帘子,就闻见股浓郁的香气,男人半弯着腰进去,一抬头,发现床榻上跪坐着个只穿了肚兜的美人儿,紧接着,他就听见外间传来关门声。   左良傅玩味一笑。   先是送钱,再接着送美人,陆丫头瞧着年纪轻轻,手段倒是老辣得很。若是她是个正常女人,能行房事,恐怕连自己都舍得送出去。   男人四下打量里间,窗下摆了两支燃得正旺的龙凤红烛,案桌上有四碟子荤素小菜,一壶暖情春酒,还有条绑人的粗麻绳以及供人玩乐的细鞭。   再往床榻上瞧,那美人年纪不甚大,可身上该有的都有,稍稍一动,肚兜下的那双雪山峰就呼飒飒地微颤,肤如凝脂,尤其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甚是叫人心动。   左良傅脱下大氅,随手扔在地上,他坐到方桌前,喝了杯酒,斜眼觑向美人,挑眉一笑:   “你叫什么?”   “奴叫红蝉。”   左良傅用筷子夹了块炙羊肉,斯条慢理地嚼着,明知故问:“姑娘为何在本官面前衣衫不整?”   红蝉浑身发颤,杏眼含泪:“小姐叫奴伺候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左良傅:袖儿,我给你打了金镯子,量身订做了花衣服,还有漂亮的蜀锦鞋子,买了好吃的,花了老多钱呢   夜郎西:要脸吗?那是老子的钱!算了,老子本来也要砸钱奉承你   陆令容:大人,要岛吗?要女人吗?   夜郎西:狼人,玩不过玩不过   ——————   今天三次元有件人生大事,晚上才得闲码字。   ——   下章v,下章留言有红包~ 第23章 左大人的软肋   “伺候本官?”   左良傅笑了笑, 又喝了一盅酒,故意喝出“呲儿”的声响,斜眼瞧去, 红蝉果然吓得一激灵, 头越发低沉,双臂伸直了, 无意间却把那对雪山峰挤到了一起, 肚兜登时显现出一条深壕,甚是诱人。   “你打算怎么伺候?”   左良傅大剌剌看着女孩,笑着问。   “我, 我不知道。”   红蝉身子一缩, 越发害怕。   头先小姐跪下求她, 说是让她去伺候一个从京城来的大官。她和小姐一同长大, 知道小姐心有大志, 是想往京城太子妃的那个什么书局去修书的。   原本呢, 她不太同意,女人嘛, 尤其是小姐这样无父无母的, 就应该安安分分待在宅门里, 伺候着爷们,使唤着金奴银婢, 过两年再生个儿子稳固地位,难道不好么?   可她自打知道小姐葵水至今未来,便也能体谅小姐了。   陈家嫡系就南淮大爷这么一个儿子, 肯定是一切以子嗣为上的,小姐即便挤掉了梅姑娘,可肚子里装不进去货, 也会受海月那等下贱东西的腌臜气。   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等去一趟京城,得了宫里娘娘的赞许,再做个有朝廷俸禄的女官,到时候身子也调理好了,咱风风光光回洛阳,话都不用说,大爷自然会休了那粗鄙不堪的村妇梅盈袖,八抬大轿把小姐娶回去。   老爷太太生前待她极好,说句难听的,那也是当女儿来疼,所以,既然小姐提出来请求,别说是陪大官睡,便是让她死都可以。   小姐说:红蝉哪,你若是今晚把大人伺候好了,以后就能去京城,当京官的姨太太,可谓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多少女人都要羡慕你。   嗐,说句实话,谁愿意当人的小老婆呢。   也就是为了小姐,菩萨一样的人,竟被陈家那对亲姨丈亲姨妈欺负得有苦说不出。睡便睡吧,她是没见过这位京城的大官,直到今日才听小姐和春娘说起,想来那些当大官的,都是四五十的老男人,满脸褶皱,肥头大耳、猪一样的人……   那会儿她听见那位官老爷进来了,在外间和小姐说话,声音倒是挺年轻,就是不晓得什么样儿,没一会儿,他就掀帘子进来了,她当时就愣住了,小姐之前怎么没和她说,这位大官竟是个年轻俊郎、英武不凡的人物。   这样的男人,便是给他当丫头,都是好的……   想着想着,红蝉就臊红了脸。   她不愿被大人看轻,鼓着勇气,小声道:“妾,妾身都是为了我家小姐。”   “还是个义婢。”   左良傅玩味一笑:“大人难道是老虎?看把你给吓得。”   “奴头一回这般……”   这般光着身子被男人看。   红蝉咬住下唇,害怕又紧张。   “多大了?”左良傅用筷子头点酒杯,笑着问。   “虚岁十八。”红蝉环抱住自己,颤声答。   “十八……”   左良傅品咂着这两个字。   盈袖差不离也这个岁数,蛮不似红蝉这么温顺听话,稍不留神,一耳光就打过来了。   想到此,左良傅摸了下自己的侧脸,垂眸又看向桌上的鞭子,竟开始浮想联翩。等这几天把差事办完后,他一定要弄了这丫头,不能再拖了,人家正经未婚夫陈南淮也在曹县呢。   想来头一次做,她肯定会疼,又恨他粗鲁,到时候他就把鞭子递给她,让她好好抽一顿解气。   那滋味……肯定美死了。   左良傅忽然笑了,有时候,他发现自己真的很贱。   “大人,您笑什么。”   红蝉轻声问。   方才大人盯着鞭子,忽然愣神了,紧接着就笑得特别坏。   他,他不会真想抽她吧。   “奴,奴怕疼,您轻点。”   “啊?”   左良傅惊醒,没听清楚。   他干咳了声,问:“识字么?”   “认得些。”   红蝉抿唇偷笑,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倒出来:“姑娘还教奴读唐诗宋词呢,她说唐诗气象宏大,看看诗仙李太白的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多豪迈奔放啊。而宋词呢,就像一杯酒,三杯两盏,怎敌他晚来风急,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在的,譬如……”   “还是个饱读诗书的义婢。”   左良傅笑着打断,其实他有点不耐烦了。   同样是自夸,袖儿就说的有意思,春画大师……亏她做得出来。等哪一日做了夫妻,定叫她画了他们俩的那事,闲时拿出来把玩,想想就令人浑身酥软。   “会唱曲儿么?”   左良傅用筷子轻打着酒杯,问。   “不会。”   红蝉摇摇头:“那是教坊瓦肆里下作东西唱的,奴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儿,不会的。”   “好姑娘。”   左良傅点头微笑,越发没了兴致。   “听你方才念了李易安的词,可会那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就这首词。”   红蝉一顿,李易安是谁?没听过呀。   不过大人说的句子倒耳熟,从前总听小姐念,有点印象。   “大约会几句的。”   红蝉绞尽脑汁思索,磕磕巴巴念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继续。”   左良傅轻笑了声,用筷子在酒杯上敲打,弄出清脆的韵律。   “佳节又重阳,玉枕…玉枕…凉初透。东篱把,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红蝉急得要命,恨自己平日里就知道偷懒贪吃,怎么不跟小姐多学学这些文雅的东西。   “最后两句,重念。”   左良傅命令。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红蝉这回流利地念完了。   “暗香盈袖。”   左良傅默默念着,莞尔浅笑,其实他只想听这四个字而已。   男人起身,缓缓行至绣床那儿,闭眼躺了上去,真软和。他轻嗅了嗅,闻见股脂粉的俗香,不禁揉了下鼻子。   “你小姐有没有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说,说了。”   红蝉声如蚊音,整个人懵懵的。   “那你便做吧。”左良傅仍闭着眼,面带微笑。   “是。”   红蝉犹豫了半天,终究不怎么敢。起先她还嘲笑海月那蹄子下贱,居然趁大爷虚弱,往大爷身上爬,而今也轮到她做这样的事了。   小姐怎么给她教的来着?   对,小姐说要主动些,先帮大人宽衣,再给大人按脚,再往上,就是腿和……那儿,等大人兴致上来了,她就躺下受用。   想到此,红蝉哆哆嗦嗦地爬过去,咽了口唾沫,动手帮男人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揉拍,她有些紧张,一直在乱想,待会儿会不会很疼?大人以后会不会待她好?大人有没有娶太太,若没有,她在家就一人独大,若有,太太俊不俊,能不能容得下她。   忽然,女孩按到了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她惊呼了声,身子往后闪了下,手捂住口,吓道:“大,大人,您腿上怎么还藏着根棍儿?”   左良傅冷笑了声,暗骂了句:蠢笨又没情趣,连袖儿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算啦,也玩闹够了,该出去吓吓陆令容了。   男人睁眼,一脸的怒色,低声喝骂了句:“自作主张的蠢货。”随后起身,弯腰捡起他的大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红蝉痴楞住了,哇地一声大哭,先头不是好好的么,不是他让做的嘛,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她到底做错什么了呀。   *   到了后半夜,雪渐渐就停了。   桃华院甚是安静,花厅的屋檐下挂着盏小白灯笼,微弱的光洒下来,照亮了一圈雪地,倒有几分趣味。   花厅外有三个人。   倚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是夜郎西,他唇角噙着抹笑,脚尖儿轻点着地,嘴里哼着秦楼楚馆里时兴的小调,仿佛在给他家大人助威。   陆令容倒是淡然,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把个春娘急得原地直转悠,或是凑到姑娘跟前小声说话,或是抻着脖子往屋里瞧,又或是去西大人跟前打听:依着左大人的性子,会不会喜欢红蝉那丫头。   正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猛从里头拽开。   众人忙抬头,瞧见左良傅阴沉着脸,手里拿着件大氅,一声不吭地往出走。   “大人,大人。”   陆令容捂着心口,推开春娘的搀扶,赶忙追了上去。   “怎么了大人,可是红蝉伺候的不周到?”   左良傅没言语,只是快步走,暗暗给夜郎西使了个眼色。   夜郎西会意,双臂张开,拦在陆令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孱弱的女孩,骄矜道:   “小姐快别追了,与其问大人,莫不如问屋里那个丫头,看她怎么得罪大人了。”   说罢这话,夜郎西冷笑了声,拧身去追他家大人了。   一阵邪风吹来,将檐下那盏小白灯笼吹落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灭了。   陆令容楞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直到两位大人走远了,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她才回过神儿来。女孩赶忙转身,急步往花厅里跑。   一掀开门帘,就看见红蝉坐在床榻上哭。   陆令容四下看了圈,屋里很干净。   方桌上的鞭子和麻绳都没动过,酒杯空了,筷子上粘着肉油,想来大人是坐下来吃喝过的。   “怎么回事?”   陆令容从柜子里拿了件厚袄子,过去坐到床边,给红蝉披在身上。   她方才略瞅了眼,红蝉身上没有半点欢爱过的迹象,就连肚兜的带子都不曾扯开分毫。   “好端端的,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陆令容轻抚着红蝉的背,柔声问:“大人没有上床榻么?”   “上,上了。”   红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弄疼你了?”   陆令容皱眉,垂眸看向红蝉的腿,并无处子落红。   “没有。”   红蝉使劲儿摇头:“大人没有碰我。”   “那你哭什么?”   陆令容耐着性子,柔声问:“给我说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红蝉倚靠在她家姑娘怀里,哽咽不已:“大人进来后,问我几岁了,会不会唱曲,识字不,还让我给他念诗哩。”   “这不是挺好的么。”   陆令容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大人躺在了床上,我就给他按腿放松。”   红蝉抽泣着,道:“正按着呢,忽然在大人的腿上摸到了一根软棍儿,我问他,大人怎么还带着凶器。”   听见这话,陆令容脸腾地一下红了。   食指轻点了下这蠢丫头的头,凑过去,在红蝉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哎呦。”   红蝉脸也红了,不知是哭还是笑,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我还是姑娘家,哪里知道是那活儿。他,他的那儿也忒吓人了,哪个女子能受得了。”   陆令容冷笑了声,没搭话。   她等红蝉这丫头不哭了,才问:“大人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红蝉一愣,冥思苦想了半天,忽然委屈道:“大人骂我是自作主张的蠢货,可,可给他按腿,是他同意的呀。”   “自作主张的蠢货。”   陆令容仔细品咂这句话,恍然大悟。   左大人哪里是在骂红蝉,分明是借红蝉的口来骂她,嫌她自作主张,接连送钱送美人。   女孩暗骂: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做事一松一紧,恩威并施,叫人一点都捉摸不透。男人嘛,不就贪权钱色。可左良傅若是恋权,就不会来啃云州这块硬骨头了,待在京城难道不好么?至于钱和色,今晚她的温泉小岛和美人都没送出去,还被人家骂了句自作主张。   他,就真的拿捏不住?   不,是人就会有软肋,他左良傅也不例外,只不过现在她还没发现……   “姑娘,姑娘。”   红蝉轻轻地摇晃出神的陆令容,哭道:“姑娘要为我做主啊,我可不能白叫他看了身子去。”   “那你想怎样?”陆令容噗嗤一笑,柔声问。   “就像头先说的,我,我要做他的姨娘。”   红蝉鼓起勇气道:“我看他是喜欢我的,否则也不会躺床榻上。哼,我自负样貌也不差,难道不配他么。”   “傻丫头,这事就此作罢吧。”   陆令容起身,走过去吹灭窗下的红烛,淡淡一笑:“日后我重新给你寻个良人,左家的门,咱们怕是高攀不起呀。”   “姨娘都不行?”   红蝉跪直了身子,愤恨不已。   “别再想了。”   陆令容笑着摇摇头。   红蝉这丫头是有股子痴劲儿在的,再加上左大人的确出色,容貌气度都是出类拔萃的,有手段有本事,女子一见倾心,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这样的男人多凉薄狠情,是没有情爱的。   “都是我的错儿,险些误了你,其实大人有心上人,你以后千万别瞎想。”   “心上人?”   红蝉倔强道:“姑娘肯定是哄我呢,凭她是谁,都别挡我的路,反正我的身子被他看了,我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想分享一件开心的事,但是还不能说,都不要潜水啦,来留言,我用红包和你们分享喜悦~   ——   求个作者收藏吧,就不把新文文案贴过来了,我善变,指不定啥时候换脑洞,若是喜欢我的故事,《念奴娇》《逆风》就预收一下,能肯定的是,接下来一本古言一本现言,哪个预收藏高,就开哪个。   ——   下章明早上发 第24章 好归宿   陆令容笑了笑, 没有理会红蝉的痴言痴语。   她从抽屉里翻出盒珍珠粉,用小银勺舀了点,倒在正焚的檀香炉里, 等着白烟从镂空炉里袅袅升起, 闭上眼,深呼吸了口气, 慢慢地平复自己乱的心绪。   正在此时, 她听见红蝉那丫头哭哭啼啼地下了床,往这边走来,停在她身后, 抓住她的袖子摇。   “姑娘, 你倒是说句话呀, 别鼓弄香了。”   红蝉眼睛哭肿了, 像个核桃, 不依不饶道:“那位大人姓什么, 祖籍在哪里,他在京城当什么官儿, 府邸在哪儿, 为什么以前你和春娘都见过他, 独独不叫我去见。”   “好啦,别闹了。”   陆令容耐着性子哄, 她轻轻推开红蝉,挽起袖子,去方桌那边收拾残羹冷炙, 忽然意识自己拿着左良傅喝过的酒杯,女孩秀眉微蹙,赶忙放下, 用帕子仔细擦了几遍手,走去书架那边,翻找了本《妙法莲华经》,坐到烛台前默声念。   “姑娘,你又不是尼姑,念什么经呀。”   红蝉急得要命,也不顾什么主仆尊卑,一把从陆令容手里夺过经书,哭道:“姑娘好狠心,撺掇着我去伺候大人,而今我被大人占了便宜,姑娘也不说给我讨个公道。”   “乖,别闹了。”   陆令容没和红蝉一般见识,轻抚着女孩的背,笑着劝:“你也大了,总不能让你一辈子伺候我,是该给你寻个好归宿。你放心,今晚这事就烂在咱们几个人的肚子里,谁都不会说出去。你还是清白的姑娘,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我不要。”   红蝉跺了跺脚,啜泣不已:“我的身子就是被他看了,我就是他的人了。姑娘不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找。”   忽然,女孩像想起什么似得,恍然道:“我知道了,咱们这儿是尼姑庵,守备又森严,怎么能有男人进来呢,他肯定住在竹灯大师东北角的那个小院!是了是了,竹灯大师那个院儿谁都不能进去,这几日她忽然搬了出来,肯定是给大人腾地方。”   “住嘴!”   陆令容脸色忽然变了,呵斥道:“我不愿搭理你,你还越发得劲儿了。告诉你,别再痴心妄想了,老老实实给我呆在这儿,别给我惹是生非!”   说罢这话,陆令容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   内间又恢复了安静,案桌上那支燃了小半截的龙凤烛默默流着红泪,铜盆里的银炭已经灭了,屋里冷清又空寂。   红蝉瘫坐在地,委屈极了。   姑娘还从没这么对她疾言厉色过,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姑娘觉得她今晚没伺候好大人,是个不中用的人,另要挑好的擩给大人?   哭了一会儿,红蝉渐渐冷静了。   想想吧,她方才说起大人是不是住在竹灯大师的那个小院,姑娘脸色忽然变了……对,大人肯定住在那儿!   没事没事,只要知道他在哪儿,一切就都好办了。   *   北疆的夜总是漫长而孤寂,雪还在下,院中的凤尾竹一开始还能承受这无情之物,后面终于不堪重负,咯吱一声,拦腰而断。   上房又香又暖,内间的西窗下点了盏豆油灯,不甚亮,被透过窗纱而入的寒气逼得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灭,正在此时,绣床传来一声咳嗽,点点火苗终于熬不住,淹没在灯油里,屋里登时陷入黑暗中。   盈袖翻了好几个身,许是认床,又许是昨儿下午昏迷了太久,她熬了几乎一晚上,一眼都没合。   想想吧,昨晚上左良傅走后,她没事做,把新衣裙挨个儿试了个遍,又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涂脂抹粉,梳了个好看的髻,簪上珍珠步摇,眉心贴了花钿,打扮好了,对着镜中的自己傻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眼下狗官是放过她了,以后怎么办呢。   她闲不住,左右睡不着,把屋子里里外外擦洗了遍,又出去扫了雪,越干越精神,后来索性去了小厨房,好乖乖,她进去就愣住了,这些男人不做家事,只知道胡天胡地往回买,鸡鸭猪羊肉等物堆满了地,木盆里的两条鱼早都死了,腥味儿甚浓,得赶紧收拾。   她正准备拾掇,小腹一阵坠痛,回屋里一看,果然来那个了。   这下可好,冷水是不能碰了,左右等竹灯师太来小院,问她老人家要点八角桂皮花椒什么的,烧些热水,再去拾掇。   想着想着就困了……   刚有了点睡意,盈袖忽然听见小院有响动,似乎进来了人,发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谁?   盈袖吓得不敢动,难不成是左良傅回来了?不会吧,曹县的事似乎挺棘手的,他说得走好几天,不会是他吧。   先前听狗官说,曹县是榷场所在之地,人员混杂,难不成来的是强人?   只听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盈袖心也紧跟着猛跳了一下,她从枕头下翻出狗官走前留下的匕首,紧紧攥在手里,打算和强人拼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奔她的绣床,只听次喇一声响,床帘被人扯了下来。   借着晨曦的微光,盈袖看见眼前站着个个头甚高,又黑又壮的男人。这男人穿着尼姑灰袍,留了两寸来长的头发,小眼睛厚嘴唇塌鼻梁,貌相相当丑陋。   “啊!”   盈袖闭眼,拿着匕首胡乱刺,忽然,她的腕子被人抓住,那人使了个巧劲儿,夺走她的匕首,将她狠狠地推倒在床上。   “你是谁!”   盈袖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直往后挪,都吓哭了。   “你别乱来,知道我是谁么,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哥哥不会放过你,他可凶了,会杀人的。”   那男人把匕首揣进怀里,瓮声瓮气地冲盈袖吼:“闭嘴!”   “救命啊!”   盈袖慌地大喊,心里骂了无数遍左良傅,好端端掳走她作甚,掳走便掳走,别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啊,这下好了,她要被这丑陋的强人抓走,卖进深山老林,给傻瓜笨汉当媳妇儿了。   “大哥,大爷,求你放了我吧。”   盈袖双手抱拳,连声哀求。   “你叫谁大哥?”   那男人忽然恼了,粗眉毛倒竖起,小眼睛瞪得老大,骂道:“长眼睛了没,贫尼是女人,左大哥怎么叫贫尼保护你这种出口伤人的妖精。”   女人?左大哥?贫尼?   盈袖愣住,小心翼翼地看眼前人,穿戴的确是尼姑,身上背着个包袱,可长得三大五粗,脸上有不少痘,声音也粗,怎么看都是……男人。   “我不信。”   盈袖往后缩了下,惊恐不已:“你就是男的。”   “去他娘的。”   这人把包袱往地上一掼,直接动手脱衣裳,没几下就脱了个干干净净,手叉着腰,两条腿八叉开,噘着嘴冲绣床上的美人吼:“你看你看,贫尼到底是男还是女。”   盈袖咽了口唾沫,偷摸去瞧,好像……确实是女人。   胸不甚大,小孩拳头般大小,底下和她一样,没有多出什么怪物件,但保养的不好,腿根处有些黑,还能看见长胖撑开的白色纹路。   盈袖脸红了,这尼姑大约是个二杆子吧,不过,她方才喊这丑尼姑是男的,确实太伤人了。   “你快穿上衣裳吧。”   盈袖放下心防,掩唇偷笑,问:“你说是左大哥派来的,那你叫什么呀。”   “柔光!”   盈袖强忍住笑,好个温柔名字,好个憨蛮女子。   “你是这庵里的尼姑吗?”   那柔光.气呼呼地穿衣裳,白了眼盈袖,摸摸自己头上二寸来长、朝天冲的硬发,喝道:“师父说我没有慧根,就让我出半个家,所以我是半个尼姑。”   盈袖吐了下舌头,笑着道歉:“对不起啦小师傅,你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当成了男子。你方才叫左良傅大哥,你是他妹妹?”   “你管得着么。”   柔光扁着嘴,斜眼瞪着盈袖,一股脑把身世都给倒了出来。   “我天生就长这么个样儿,是越人和汉人生的杂种,爹爹和妈妈不要我了,说我是怪物,一身的蛮力,嫁不出去倒算了,在家里还可当牛来耕地,可偏偏拉出去还吓人,两百个钱就把我卖到瓦市里当人猴。大哥看我可怜,救下我,给我教读书武艺,去年把我送到这儿出家,说是将来有大事要我做哩。”   说到这儿,柔光猛地捂住嘴,受了惊吓似得左右看,恨恨地看着盈袖,破口大骂:“怪不得大哥说漂亮女人都是狐狸变的,狡猾又狠毒,你肯定施了法,让我把不由自主地就把事情全都交代出来了,小妖女!狐狸精!”   这番话把盈袖弄得哭笑不得,左良傅怎么找了这么个憨货照顾她。   “你大哥难道没有告诉你,要对我客气些?”盈袖笑着问。   “我想想哦。”   柔光抓耳挠腮地想,老半天都想不起来,急得直抓头发,忽然一拍脑门:“对啦,大哥说认了你做干女儿,这么说,小妖女你就是我侄女儿,我就是你姑姑啦?”   盈袖愣住,好个狗官,又在占她便宜。   “你该起床啦。”   柔光微微抬起下巴,故作深沉,可眸中的天真出卖了她。   “师父说赖床会养成惰性,你起来,姑姑给你煮粥吃。”   “我就不起。”   盈袖想逗逗这憨货,伸了个懒腰,呈一个大字躺在床上,扭头看板着脸的柔光,故意坏笑:“我不要吃白粥,我要吃肉,小尼姑,给我炖羊肉去。”   “小妖女,你太过分了,佛门哪能吃荤腥,师父知道要打手心的!”   柔光大怒,直接走到床边,扎了个马步,闷哼了声,生生把绣床抬了起来,就像倒水一样,把床上的美人和被子、枕头呼啦啦全都倒了出去。   “哎呦。”   盈袖揉着被摔疼的肩膀和腿,噗哧一笑。   这货不仅憨,还力大如牛啊。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咚咚敲门声。   盈袖一愣,怎么又来人了,她看向柔光,轻声问:“你大哥还派了人来?”   柔光摇摇头,食指指着自己:“就我一个。”   “那外面是谁,竹灯主持么?”盈袖皱眉问。   “不是。”   柔光走过去,弯腰搀起盈袖,愣声愣气道:“师父早上要坐禅的,雷打不动。”   敲门声不断传开,只听吱呀一声,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嘘。”   盈袖手指按着唇上,示意柔光不要出声。   她带着柔光蹑手蹑脚地走到西窗前,隔着窗纱往外看。   只见从外头进来个身量窈窕的丫头,年纪不大,样貌娇美可人,显然是精心打扮了番,身穿华贵袄裙,脚蹬一双旧了的蜀锦棉鞋,头上戴着金钗,怀里抱着个汤婆子。   盈袖皱眉,这姑娘好生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她,她……”   柔光使劲儿揉自己的头,恍然道:“她不是陆姑娘跟前的丫头红蝉嘛,按道理,她是不能来这里的。”   陆姑娘?红蝉?   盈袖赶忙捂住柔光的嘴,接着看。   只见那叫红蝉的俏丽丫头低垂着头,哭哭啼啼地往上房这边走来,好像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得,到了青石台阶下就停步了,捂着心口,抬头张望,不知是进是退,犹豫了老半天,才委屈道:   “大人,奴是红蝉,昨晚上伺候过您的那个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记住柔光,你们以后会很喜欢她 第25章 耳鬓厮磨   听见这话, 盈袖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鼻头竟酸乎乎的。   看来昨晚左良傅走后,径直去找了陆令容, 然后……把红蝉这丫头给睡了。   他怎么能这样, 一边对她暧昧,一边又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 也太下流无耻了。   可……这不就是他么。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对所有人,只是利用而已,有什么好难受的。如果真的钟意红蝉, 许了承诺, 人家姑娘何苦天不亮就偷偷摸来。   正在此时, 盈袖看见红蝉提着裙子走上了台阶, 这丫头在正门前踌躇了良久, 没敢进, 移步到西窗前,抹着泪, 抻着脖子问:   “大人, 您在里头么?”   盈袖用手肘捅了下柔光, 食指按在自己嘴上,摇了摇头, 示意柔光别发出声响,谁知这憨货立马挺直了腰杆,大剌剌地冲外面喝了声。   “大人不在!”   盈袖简直要被柔光给气死了, 果然,这话一出,那红蝉哭得更凄惨了, 噗通一声跪在窗下,口里喃喃自语:大人果然在的,看来我没猜错。   盈袖气得拧了下柔光的腰,赶忙搬了个小矮凳过来,站上去,双臂搭在柔光肩头,头凑到尼姑耳边,轻声道:“外边那个红蝉是你大哥刚讨的的小老婆,如果让她知道左良傅把我藏在这儿,会杀了我的。”   柔光一听这话,拳头立马握起,眼瞅着就要出去揍人。   “别别别。”   盈袖忍住笑,环抱住柔光轻轻摇,偷偷耳语:“好姑姑,你的声音低沉有力,特别像你大哥,这样吧,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咱们一起把这个丫头骗走,行不行嘛。”   柔光楞楞地盯着盈袖,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这小妖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好像有点喜欢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妖女了。   她打小就没朋友,乡里的野孩子一见她,就骂她大黑牛、丑婆娘,到了慈云庵,那些大中小尼姑也嫌弃她,从不愿和她靠近,要么说她口臭,要么讥笑她太丑。   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抱。   小妖女身上,香香的。   盈袖见柔光没反对,偷偷在尼姑耳边说:“告诉本官,谁告诉你我这儿的?你大声一点问她。”   柔光点头,粗着嗓子冲窗外喝道:“告诉本官,谁告诉你本官住儿的?你大声一点问她!”   盈袖被柔□□得哭笑不得,真是个直肠子的憨货。   她身子往前探,看向外边,那红蝉被吓坏了,丝毫没分辨出来“大人”的声音和话语都不对劲儿,捂着心口,委屈道:   “是奴自己猜的,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大人昨晚上拂袖而去,可是奴伺候的不好么?”   盈袖特别不舒服,隐在袖中的手竟不知不觉握成拳头。   她凑在柔光耳边,道:“挺好的,你伺候得本官很舒坦。”   柔光依样学样,说给红蝉听。   “那,那奴能进来么?奴再给大人按腿。”   红蝉高兴了,俏脸微红,半分娇羞半分嗔怪:“奴这回肯定小心按,不会再像昨晚,把大人的那个…就是那个东西认成软棍儿了。”   盈袖气得都要掉泪了,真想大骂一句不要脸,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竟把荤话挂嘴头上。   可转头一想,左良傅就算再滥情,跟她有何关系,红蝉再口无遮拦,又跟她有何关系,恼什么呢。   想通后,盈袖偷偷用指头抹掉泪,凑到柔光耳边,道:“不用进来了,本官今儿身子不适,不用你伺候,回去罢。”   柔光粗声粗气地学给红蝉听。   “大人可是昨晚来我们小院,接连应付了小姐和奴,耗费了精神,这才疲累?”   红蝉担忧地问。   盈袖越发气恼,揉着发闷的心口,暗骂左良傅这厮好不要脸,居然主仆两个轮番睡,累,肯定累啊。   这些狗男女大清早就给她气受,不行,一定要解了这口气。   盈袖趴在柔光耳边,低声道:“本官饿了,你去小厨房,把地上的鸡鸭鱼肉都拿到院子里,用流淌的山泉水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再把火生起来,煮个白粥。”   柔光学给红蝉听。   “啊?”   红蝉一愣,大人怎么如此不怜香惜玉,竟叫她干这些粗活?转头一想,红蝉啊红蝉,你可真笨,大人估摸着是想看你会不会持家做饭,能不能伺候好夫君。   想到此,红蝉赶忙挽起袖子,脚底生风似得往小厨房去。   …   见红蝉走了,盈袖从小矮凳上下来,趴在窗台边瞧热闹。   只见那红蝉从院里寻了个大扫帚,极认真地清扫方才又落下的雪,做完这事后,手脚麻利地从小厨房里搬出木盆和各类肉,忍住腥臭,半跪在院中的山泉沟渠边,一边干呕,一边清洗。   好容易把这油腻血腥之物清洗干净,搬到厨房归置好了,那丫头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上全是肉油,根本不敢擦额上的汗,委屈地往上房跑来。   盈袖忍住笑,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挺坏。   “大人。”   红蝉累得气喘吁吁,欠身福了一礼,银牙咬着下唇,怯懦道:   “奴把各类肉食都拾掇好了,只是奴在家中是伺候小姐的,并不会干生火这样的粗活儿,您,您能不能出来帮帮奴。”   盈袖暗骂:好个贱婢,竟公然开始勾引男人了。   不过最坏的还是狗官,没管住下半身,到处招惹是非。他不是很爱算计人么,好,姑奶奶今儿也算计算计他!   盈袖撇撇嘴,踮起脚尖,勾住柔光的脖子,压低了声音,给尼姑教:   “本官看你挺不错的,既然与你好了一场,那便要负责到底。本官不是那起看中身份门第的人,过几日就娶你做夫人。”   柔光一字不差地说给红蝉听。   红蝉简直心花怒放,可仍端着架子,啐了口:“大人休要打趣奴了,奴只是个丫头,怎么配做夫人?奴既被大人看了身子,那就是大人的人了,做个丫头就行,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只求大人不要厌弃奴。”   说罢这话,红蝉杏眼含泪,哽咽道:“小姐怎么都不肯告诉奴您是谁,得亏奴聪明,猜到您可能住这儿,不然不然……”   盈袖听了半天,也明白了七八分。   大约是陆令容把身边伺候的美人丫头当礼物般送出去,左良傅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红蝉不忿,找了来。   看来陆令容,也不是什么善茬呀。   想到此,盈袖忙从自己腕上褪下一只金镯,把窗子推开条缝儿,擩了出去。   她这回没找柔光传话,用帕子捂住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趁着红蝉心乱情迷之际,压低了声音:“本官叫左良傅,左良傅!京城的羽林右卫指挥史,镯子送你,便当信物了。”   红蝉大喜,赶忙跪爬过去,将镯子捡起来,当宝贝似得捧在怀里。这下她连姓甚名谁都知道了,总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忽然,女孩皱起眉头,抬头看着西窗,疑惑道:“大人,您的声音怎么和方才不同了,像,像个……”   像个女子。   这话红蝉当然没敢说出来。   “哼!”   盈袖重重地哼了声,喝道:“你先回去,别声张,过几日本官自然派人接你。”   得了准信儿,红蝉喜上眉梢,匆忙给大人磕了个头,暗道幸亏自己执着追来,否则哪能得这么个承诺。   红蝉越发欢喜,起身想进去伺候大人梳洗,蓦地发现自己手上太油腻,又哭得不像样,实在太丑了,大人估摸会生气。   想通这层,红蝉笑着福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   小院又恢复了安静,天渐渐亮了,遥遥传来庵里晨钟之声,伴着雪,显得宁静而致远。   盈袖在西窗边站了很久,明明捉弄了红蝉,坑害了左良傅,可她竟一点都不高兴。   女孩闷着头往出走,一扭头,发现柔光这憨货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你干嘛总跟着我。”   盈袖忍住怒火,嗔怪道:“我饿了,要去做饭。”   “大哥说了,一定要看紧你,不能让你跑了。”   柔光用手抓了下头皮,撅着嘴,双手叉在粗腰上,紧紧跟在盈袖身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还有,大哥说你比他的命还重要,你死了,他也不能活了。”   盈袖冷笑,是啊,她若是死了,陈砚松能放过这狗官么。   “那你就跟着吧。”   盈袖恨恨地剜了眼这丑尼姑,捂着发痛的小腹,快步出了上房。她从院里的东南角搬了些柴,抱着进了厨房,三两下就生起了火。   四下一瞧,嚯,红蝉这娇丫头干了什么活儿!都说官门里的一等丫头比寻常乡绅家的小姐都娇贵,这话果真不假。   是,红蝉方才是拾掇清洗肉了,可竟把猪羊全混杂在一起,鸡爪子里的泥依旧在,干了等于没干。   盈袖无奈一笑,从肉堆里捡出羊肉,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块,等锅中的水开后,与鲜姜片一齐倒进去。在煮肉的同时,她赶忙淘了米,上锅蒸上。   等了一会子,捞出煮好的肉,放置在凉水里,重新再烧了一锅水,放入羊肉和姜葱盐、干辣椒等,约摸小半个时辰,满屋子都是肉香味儿。   盈袖拿出两个碗,给自己和柔光各舀了一大勺,她早都饿的不行了,美美地喝了几口羊汤,整个人都暖了。   扭头一看,柔光那憨货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两个冷馍,站在饭桌前啃,两眼死盯着羊肉,用袖子抹掉嘴角口水,馋得都掉眼泪了。   “你怎么不吃肉?”   盈袖把碗往柔光跟前推,笑道:“等会儿我用辣椒面、猪肉丁和芝麻给你弄个辣肉酱,这东西能拌饭,也能夹馍,啧啧啧,美死了。”   “贫尼不吃荤。”   柔光打了个饿嗝儿,盯着羊肉:“如果破戒了,师父要责罚的。”   盈袖莞尔,用筷子从柔光碗里夹掉一半肉,推过去,笑道:“你是半个尼姑,那就吃半碗肉,对不对?”   柔光想了半天,痴楞楞地点点头:“好像对哦。”   刚说完话,这憨货就端起碗,风卷残云般咥完了,连汤都没剩一口,她砸砸嘴,把碗推给盈袖,颇有些害羞:   “还想吃……半碗。”   盈袖忍住笑,给这憨货又舀了半碗。   她觉得虽然初次见柔光,但相处起来很舒服,比什么左良傅、陈南淮都要好。   “慢慢吃,别噎着。”   柔光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我发现了,你从见到红蝉开始就不开心,身子一直发颤,为什么。”   “吃你的肉,话恁多。”盈袖白了柔光一眼。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柔光一笑,小眼睛几乎眯成条缝儿,想要扮聪明,但看起来更傻。   “为什么。”盈袖自顾自地小口吃羊肉。   “红蝉过来给我大哥当小老婆,你不高兴。”   柔光放下碗,重重地拍了下自己不太灵光的脑袋,兴奋笑道:“你肯定是喜欢我大哥,也想给他当小老婆,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盈袖:大人大人!我趁你不在,给你纳了个妾,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左良傅:………   ———— 第26章 淑慧贵妃   “谁要给他当小老婆。”   盈袖俏脸微红, 一把夺走柔光手中的碗,手虚盖在肉上,啐了口:“你这尼姑嘴里好不老实, 吃我的肉, 还要下我的脸。你胡说什么呢,谁要给他当小老婆。”   柔光一愣:“不当就算了, 你为什么要生气, 还连说两遍。”   “我。”   盈袖登时语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看见柔光恋恋不舍地瞧了眼羊肉,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起身走到门边, 抱着头蹲了下去, 时不时地左看右看, 目中似有惊慌, 不知在防备谁。   盈袖叹了口气, 重新舀了半碗热肉,往上面洒了些芫荽末儿和葱花, 笑着端过去, 递给柔光, 抿唇一笑:“对不起啦,我并不是故意凶你的。你别蹲下, 我嫂子在家时告诉我,姑娘家吃完饭就躺就蹲,肚子就会鼓起来, 特别难看。”   柔光接过碗,闷着头咥,吃得很快, 没几口半碗肉就吃光了,在吃的同时,还特别警惕地四下看。   “你干嘛要这么小心吃东西?”   盈袖掩唇轻笑,促狭道:“我又不会和你抢。”   柔光用手背抹了下厚嘴唇上的羊油,小眼睛眯成条缝儿,使劲儿想,过了好久,才道:“那时候贫尼在瓦市里当人猴,客人们总是会拿吃食砸我。他们叫我捡果子吃,可又会拿石头砸我的手,看我痛得抱头哇哇大叫,笑着说我更像猴儿了。”   说到这儿,柔光撸起袖子,指着胳膊上重重叠叠的陈年旧疤,目中难过之色甚浓:“我不明白,大哥说那些人瞧不起我,把我当牲口,这才辱我骂我,所以他把我送来出家,他说尼姑地位高。可是师父又说众生平等,我笨,总是想不明白大哥和师父到底谁对谁错,人究竟有没有三六九等?”   “我也不知道。”   盈袖哀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替柔光擦嘴和脸。   佛为什么要普度众生?大概是因为众生都在苦难中吧。   若人没有贵贱高低之分,嫂子何至于从贵女沦落到军妓?大哥何苦十年如一日地往上爬?陈南淮又怎会那般肆无忌惮地伤人?   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凭什么她要被迫嫁给陈南淮?凭什么她要被左良傅利用?   大不了一个人回南方,那边熟人多,也能凑活着过日子。不过在走之前,她一定得去桃溪乡,找大哥问清楚身世,她到底是不是陈砚松的女儿,若是,生母袁氏为什么会投缳自尽。   趁着这几日左良傅不在,得赶紧跑,不过北疆向来乱,她一个人出逃定不安全,莫不如……   想到此,盈袖笑着扶起柔光,歪着头问:“好姑姑,你想不想出去玩儿?咱们一起去草市买糖人吃。”   “不想。”   柔光把手从女孩手里抽走,往后退了两步,故作凶狠:“大哥教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让我在这儿看着你,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待着。”   盈袖一笑,拉着柔光往上房走。   进屋后,她带着尼姑坐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中找出一盒润肤膏子,旋开,用食指从里头抠了一大块,抹在柔光的脸上,轻轻地拍打,柔声道:“以前抹过没?”   “没。”   柔光鼻翼耸动,使劲儿闻。   大抵觉得眼前这小妖女没什么危险,便也就任由着小妖女在她脸上拍拍打打。   师姐说没人愿意碰她的脸,因为疙瘩里有脓,一碰就破,特别恶心。   小妖女挺善良的。   “左良傅给我准备的这些膏子不好。”   盈袖抹了些在手背,闻了下,笑道:“头先在南方时,我家过得还算富裕,嫂子见多识广,会配润肤的膏子,打小她就在我身上涂涂抹抹的,她说女孩身上每个位置抹的东西都不一样,譬如胸,抹的是贵妃膏,能让酥.胸白而挺;腰呢,抹的是飞燕膏,能使得腰肢纤细,没一丝余肉;身上呢,抹的是妲己膏,里头特特加了珍珠粉、玉屑、梨花、丁香等十几味香料,常年用它,能让身子白腻如玉,中间因为家里生了变故,买不起配料了,便停了小半年。”   “怪不得你又香又白。”   柔光早都被这番话惊住了,拉住女孩的袖子,颇有些急:“那我抹了会不会变好看?”   “当然会啦。”   盈袖从梳妆台上拿起瓶桂花油,往梳子上倒了点,轻轻地给尼姑梳那二寸来长的头发,循循善诱:   “不光身子,头发、口齿都要精心养护哩,你送我回桃溪乡,我立马叫我嫂子给你调配这些好玩意儿,真的,这些都是宫里传出来的,民间没有的,保管你不到一年就成了大美人,再也没人欺负你,嫌你丑啦。我还叫我嫂子给你做红烧肉和清蒸鲈鱼,她会的可多了。”   “不行,我们哪儿都不去。”   柔光猛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故意握起拳头吓唬盈袖。   “大哥说你最会骗人,叫我别听你的。”   “走嘛。”   盈袖娇怯怯地撒娇,哄道:“当尼姑多没趣儿,不如还俗,每天都能吃酒喝肉,多自在。”   “不。”   柔光双手合十,垂眸念了声阿弥陀佛。   “贫尼要出家的。师父说人有过去,现在和来生,只要贫尼今生好好苦修,来生就能变得像你这么好看。”   盈袖只觉得胸闷气短,暗骂左良傅当真诡计多端,知道她会想法子出逃,就派了这么油盐不进的憨货盯着她。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爽朗且中气十足的女声。   “阿弥陀佛,柔光,你尘缘未断,如今逢着梅施主引你回红尘,何不随她去呢?”   话音刚落,从外间进来个中年比丘尼。   这尼姑穿着宽袖缁衣,左手提着个大药箱,右手持着小叶紫檀的念珠,年约四十上下,容长脸,眼角皱纹颇深,虽说有了年岁,但依旧能看出貌相秀美,天生的唇角上扬,给人种慈眉善目之感。   这尼姑刚进来,柔光就紧走几步上前,双手合十,腰弯下去一半,虔诚地叫了声师父。   盈袖一愣,师父?这位就是竹灯主持?   她赶忙过去,欠身福了一礼,恭敬道:“小女多谢大师相救。”   不管竹灯是不是朝廷安插在曹县的暗桩,总之这老尼姑给她换过药,那便算恩人了,是该守着礼。   “施主客气了。”   竹灯扶起盈袖,趁着空儿上下瞧了眼女孩,连连点头,并没有说什么称赞的话,携盈袖坐到小杌子上,笑道:“施主的面色比昨儿好多了,散热的药就不必再吃了。”   “是。”   盈袖赶忙应声。   她可不敢在竹灯跟前耍鬼,老尼姑能在曹县扎根立足这么多年,肯定是有手段的。   “大人临走前交代贫尼,要好生照看施主。”   竹灯弯腰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个琉璃盒子,笑着递给盈袖,道:“这是贫尼昨儿调配的祛疤药膏,施主可等伤好后涂抹。”   “有劳您了。”   盈袖接过药膏,起身又福了一礼。   “方才贫尼进来前,听见施主在和柔光说润肤膏子,倒叫贫尼想起一段往事。”   竹灯眸中似有泪花,拉住盈袖的手,叹了口气,笑道:“贫尼出家前曾是宫中的女官,在淑慧贵妃的宫里当过几日差。犹记当年贵妃娘娘明艳绝伦,三十多的人保养的像十几岁的姑娘,她最会调配这些润肤的膏子,什么掌中飞燕膏、贵妃芙蓉露,名字真真别致。后来发生了件大事,牵连里很多人,淑慧贵妃被赐死,她母家合族覆灭,阿弥陀佛,听说她的嫡亲妹妹为奸人陷害沦落烟花,十几年来不知所踪。”   这番话听得盈袖心惊肉跳。   竹灯说的难道是嫂子的身世来历?   都说羽林卫掌握天下人的辛密,瞧瞧左良傅,他对陈砚松、陆令容的事了如指掌,晓得嫂子的身份估计也不难。   那竹灯在她跟前说这话什么意思,是想认回故人?还是图谋着把嫂子抓捕,再制造一场血案?   “真是可怜。”   盈袖低下头,叹了口气:“想来那天家富贵也不是好享的,今天是宫门里的娘娘,明儿就成了黄土中的野鬼,莫不如看空一切,随遇而安。”   “阿弥陀佛,梅施主当真有慧根。”   竹灯笑了笑,没再继续说淑慧贵妃。   她从药箱中拿出一沓上好的宣纸,笑道:“贫尼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盈袖微微颔首。   竹灯笑道:“听大人说,施主擅长作画,尤精仕女。贫尼多年来一直照看陆姑娘的身子,奈何一直钻研不出治她病的方子,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过几日就是她十九岁的生辰,贫尼想请姑娘为她画一幅小像,红尘转瞬即逝,将最美年华留在画上,也是好的。”   “自当遵命。”   盈袖一笑,十分不情愿地接了这项差事。   这或许是左良傅的意思吧,不好在她跟前说,便托了竹灯主持来求画。她现在是真有些吃味了,但也真是好奇,到底陆令容有多完美,怎么人人都在她身边打转儿。   ……   *   五日后 腊月二十九   到了过年跟前,曹县的雪就没停过,从白天一直下到半夜。   屋里很暖,但并未点灯,有些伸手不见五指,只在西窗下摆了个香炉,点了些能让人凝神的白檀。   盈袖翻来覆去了十几遍都睡不着,她扭头看了眼身边微微打鼾的柔光,无奈一笑,将被子蒙在头上,试图忽略这个占了大半个床的憨货。   这些日子,柔光果真与她寸步不离,吃饭要一起,如厕要一起,就连晚上睡觉都得盖一条被子。   一开始她挺厌烦的,后面习惯后,就慢慢喜欢上这憨货了,有时候觉得就这样做一个心思纯简的人,也蛮好的。   还记得那日竹灯师太来小院,请她给陆令容画小像。   画人物嘛,肯定要比着真人画,她原本以为能出去,顺带认识一下陆大千金有多完美,谁料人家竹灯师太微微一笑,说:贫尼记得梅施主好像见过陆姑娘一面,那便凭着印象画,若实在记不起相貌,画成山水也成。   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让她出院子。   美人图赶腊月二十七送了出去,今早上,陆令容托竹灯师太带来了一盒精致果子并一幅字,算是回礼。说主持的小院实在不方便进,日后有缘再与姑娘相见。   那幅字是李易安的《醉花阴》,其中一句便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看来陆令容早都知道了她是谁,但守着左良傅的规矩,没敢来看她。   记得早上她把这幅字挂起来,细细的观赏。   那陆令容瞧着纤细柔美,可字儿却浑厚刚猛,尤其回锋的力道,几乎透纸而过。   她正赞叹不已,柔光冷不丁说了句:这字怎么感觉有股邪气。   再邪气,那也是人人都喜欢的陆姑娘所写的,这字若是到了陈南淮手里,估摸着都要拿香供起来。   想到这儿,盈袖不禁笑了。   正在此时,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什么人进来了。紧接着,屋外又响起男人的轻轻咳嗽声,好熟悉……是左良傅!   盈袖赶忙推了下身边睡的柔光,谁知这憨货闷哼了声,胳膊一挥,重重地压在她胸口,不让她动弹,喃喃地哼唧了声:“别吵,睡觉。”   只听吱呀一声,外间的门好像被人推开了,脚步声也紧接着响起。慢慢近了,再近了,最后停在了绣床跟前。   盈袖都能感觉到风雪的寒气,她没出声,想着左良傅大约是回来瞧她一眼,就会退出去。谁知等了良久,也不见他离开。   “睡了么?”   男人压低了声音问。   盈袖心跳得有些快,没答。   “又装。”   男人坏笑了声:“你和柔光谁在边上睡着?”   盈袖没出声,偷偷地将被子往下拉了点。   屋子太黑,她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坐到了床边,慢慢弯下腰,不知道想要做什么……紧接着,她忽然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紧接着传来柔光粗哑且愤怒的声音:   “大哥你干嘛亲我的嘴儿。”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章有点卡,发的晚了。夹子收藏涨得好难看,各位看后收一下。   晚安 第27章 眼儿媚   亲, 亲嘴儿?   盈袖赶忙用手捂住口,防止自己笑出声。   屋里太黑,她看不到左良傅此时是何表情, 只瞧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刷地一声站起来, 在绣床边拧了个来回,似乎有些气恼, 最后冷冷地丢下句话:   “你俩起来, 本官在外间等着,有要紧事说。”   说罢这话,这男人就闷头出去了。   盈袖终于忍不住, 手用力锤着床大笑。那一耳光实在太响亮了, 听得她通体舒畅, 简直比喝了美酒都要高兴。   她揉着笑疼的心口, 转身搂住粗壮的柔光, 凑过去, 轻声问:“他真亲到你了?”   柔光摇摇头。   “那你为何说那话?”盈袖还是想笑。   柔光此时平躺在床上,双手在胸口合十, 念了声阿弥陀佛:“大哥给我教过, 只要男人离我不到一掌的距离, 那就是要亲我的嘴儿,占我的便宜, 凭他是谁,只管大耳刮子抽。”   “可那是你大哥啊。”   盈袖头枕在柔光的肩头,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玩儿。   她用余光瞧去, 左良傅似乎在外间点了两支蜡烛,光亮一直延伸到内间,那男人的脚步声延绵不绝地传来, 能感觉到他的焦急与愤怒。   “他你也敢打?”   “他做错事了。”   柔光执着地说出这几个字。   忽然,尼姑憨憨一笑,抓住盈袖的手,求道:“好姑娘,贫尼愚笨,不会造饭,大哥雪夜里回来,肯定饿着肚子,你能不能给他做点吃的。”   “我还奇怪呢,怎么这几日你在睡前总是往灶膛里压一根柴火,原来是在等着他。”   盈袖撇撇嘴,翻了个身,捂着唇打了个哈切:“我困了,再说我又不是他家的庖厨奴婢,管不了那么多。”   “好姑娘,求你了。”   柔光坐起来,跪在床上,竟给女孩磕了个头。   “哎呦。”   盈袖赶忙扶起柔光,连声说当不起。   女孩忽然玩味一笑,凑到柔光耳边,小声道:“除非……你听我的话……”   悄悄耳语嘱咐了一番,盈袖从床脚找到袄裙,迅速穿了上去。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翻出盒胭脂,用小指蘸了些,抹在唇上,又用金发带将长发简单盘起,斜簪了支垂珠步摇,忽然发觉太过刻意了,于是换了支檀木簪,前前后后消磨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慢悠悠地往出走。   刚掀开帘子,就看见了左良傅,他背对着她,正端着碗冷茶咕咚咕咚喝,听见了声响,立马转过身来。   好些日子没见,倒有些认不得了。   他身上的风雪气甚浓,眉眼间带着疲累,身上穿着玄色大氅,脚蹬牛皮靴,黑发用紫金冠束着,大抵在外忙乱,没闲工夫拾掇自己,下巴生出些微须,但却更为他增添了股子刚毅的魅力,显得越发英俊勃发。   “大人,您回来了。”   盈袖淡淡一笑,算是见过礼。   “回来了。”   左良傅放下茶杯,两眼死盯着女孩。   几日没见,她好像更美了。   身上的病气少了许多,脸儿白,眼儿媚,云鬓低沉欲坠,行止慵懒娇柔,当真叫人移不开目。   “咳咳。”   左良傅轻咳了两声,掩饰失态,笑道:“明儿就过年了,说什么都得赶回来。你怎样,伤好了么?”   “嗯。”   盈袖淡淡地应了声,从方桌上端起烛台,快步朝厨房走去。   雪还在下着,刚出门她就打了个寒颤。   根本不用回头,她就听见左良傅那厮紧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这丫头怎么如此冷淡,可是生气了?   她没理会,进去厨房后,先是往灶膛添了新柴,等火烧起来后,去净了手,从柜中取出下午擀好的面,下到烧开的锅里。   在煮面的同时,爆炒了个羊头肉,用头几日做的辣酱拌了个猪口条,在热锅里打了个蛋汤,没一会儿就将饭做好,用漆盘端着去了上房。   “大人,上房暖些,走罢。”   盈袖淡漠地招呼左良傅。   “好,好。”   左良傅连连点头,紧跟在盈袖身后,进屋后端坐在方桌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布饭的女孩,没敢动筷子。   “你生气了?”   “没有。”   盈袖舀了碗蛋汤,给左良傅推过去,忍住笑,冷声道:“大人快吃吧。”   “你就是生气了。”   左良傅笑了笑,也不怕烫,端起蛋汤猛喝了通,他抹了把额上的热汗,定定地看着盈袖,赌咒发誓:“原是我孟浪了,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见你,可屋里太黑,我看不清,便只能闻闻味道,谁知刚弯下腰就挨了一耳光。”   说到这儿,左良傅摸着微微肿了侧脸,笑着啐了口:“柔光那憨货下手没轻重,疼死我了。”   盈袖抿了下唇,掩饰住笑意,故作生气,高声将柔光喊了过来,挽住尼姑的胳膊,指着正在吃面的左良傅,冷声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不能打诳语的。你说说,刚才他是不是亲你嘴儿了。”   “阿弥陀佛。”柔光双手合十,没承认可也没否认。   左良傅坏笑了声,夹了个猪口条,斯条慢理地嚼着,笑道:“你们非说我亲了,那我也没法子。说罢,想叫我怎么道歉。”   盈袖将柔光往前推了下,愤恨道:“你既然与小师父有了肌肤之亲,那就该娶了她。”   “与我有肌肤之亲的女人多了,若正经算,那我可有一千个老婆了。”   左良傅故意斜眼瞧盈袖,打算火上再添一把油:“别打量我不知道,腊月二十四那日,你是不是给我纳了个妾?”   盈袖一惊,他果然还派了人盯她。   女孩更气了,下巴高昂起,垂眸看着那个坐下都和她一般高的男人。   “难道大人就不该娶人家姑娘?人家虽说是个丫鬟,可也是爹娘手心里的宝,大人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当真叫人心寒。”   “可我不喜欢她呀。”   左良傅两腿八叉开,看着盈袖笑:“我这辈子只打算娶一个妻子,绝不纳妾。”   盈袖下意识别过脸,她感觉自己耳根子热了。   “大人也太无情了。”   盈袖白了眼男人,气道:“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   “我压根没碰她。”   左良傅歪着头笑:“陆令容人小鬼大,盘算着利用我手上这点权利,从陈家父子手里夺回她的家产,同时还想进东宫开的校书局,好容易见着我,急屁火烧地给我送了银钱和美人。我吧,不是那种能随意被人拿捏贿赂的,便想教训教训她,故意叫红蝉给我按了个脚,然后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离开,你说陆令容会不会方寸大乱,胡乱揣测?会不会更敬畏我?会不会乖乖为我做事?”   盈袖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盈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冷笑了声:“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告诉陈南淮,你和陆令容早都勾结在一起了。”   “不怕。”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坏笑:“这屋里都是自家人。”   “什么自家人!”   盈袖恼了,越发委屈:“小女和您很熟么?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怕,大人凭什么大半夜闯女子绣房?这行径和采花贼有什么分别,你不庄重,就别怪人家打你。还有,是个女人你就往上贴,你就百般算计,大人若真这么着急,花几个钱去窑子里多好,何苦要欺负我们。”   “呦,真恼了。”   左良傅身子往前抻了下,笑着看女孩,见人家正委屈的掉泪,摇头一笑,说了句等会儿,立马起身去外面,没一会儿就扛进个大木箱,咚地一声放地上,柔声道:   “你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   盈袖用手背抹掉泪,踌躇了半响。   其实她方才大着胆子吵,抱定了和狗官撕破脸的打算,没想到这狗官竟没发火儿,给她解释了半天,还笑嘻嘻地给她抱回个箱子,里头是什么。   女孩轻咬下唇,走过去,轻轻打开,才刚看了眼,就吓得立马合上。   里面竟是套鲜红华贵的凤冠霞帔,他,他疯了么。   “咳咳。”   左良傅板起脸,把痴愣愣杵在一旁看热闹的柔光打发了出去。   等屋里只剩下他和盈袖后,他整了整衣裳头发,煞有介事地给小丫头作了个大揖,笑道:   “左某打算迎娶姑娘为妻,嫁衣已备好,若姑娘同意,今晚咱们就成亲。”   “你胡说八道什么。”   盈袖傻眼了。   她知道左良傅是想利用她来威胁陈砚松,也知道这厮会谋骗她的心,占了她的身子,可独独没料到他居然会来这手。   “哼!”   盈袖冷笑了声:“大人又想戏耍小女了,好没意思的。”   说罢这话,盈袖就闷着头准备离开。   这地儿太危险了,她得赶紧逃。   谁料才走了两步,就被男人给拦住,他就这么一步步逼着她往后退,看着她因惊慌失措差点跌倒,噗哧一笑。   “这几日我在外边忙,抽空给你哥和陈砚松写了封信,派人带了去。”   “写了什么。”盈袖忙问。   “一家有女百家求,他陈家能求亲,我左家为何不能?”   左良傅笑道:“陈砚松当场就将信撕了个粉碎,骂了我祖宗八代。你哥还好,他是个聪明人,说妹妹大了,终身大事得重新思量。”   “这什么意思。”盈袖紧张的手发颤。   “意思是……”   左良傅坏笑:“现在我和陈南淮一样,也是你未婚夫。” 第28章 色即是空   盈袖定了定神, 淡然一笑,掩饰内心的慌乱。   她知道,左良傅要对付魏王和陈砚松, 法子很多, 譬如这几日的离开,说不准就去布置什么阴谋阳谋去了, 而她, 陈砚松遗弃在外的女儿,从一开始就被认定是个阴招,拿下则锦上添花, 拿不下也影响不了大局。   可到底, 吃亏的还是她。   盈袖往后退, 慢慢地坐到绣床上,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左良傅, 手伸到尚有余温的枕头下, 摸到匕首,牢牢攥住, 强咧出个笑:“大人说笑了, 你我之间云泥之别, 小女实在高攀不起。”   “你是在……拒绝我?”   左良傅拉了张小杌子,坐在盈袖面前。   他就是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总能激起他的欲望。   “姑娘,左某这么做,可全都为了你的名节着想。是, 一开始是左某不厚道,把你从桃溪乡掳走了,是我的错儿。”   左良傅一边说着, 一边慢慢地往前凑,笑道:“可你也别忘了,你被陈南淮捅伤,是左某给你换的药,救了你的小命。事急从权,左某不经意间碰了……还需要我说出口么。”   盈袖往边上挪了分,没言语。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左良傅眸中含着讥诮:“在京都长安有个富人赵老爷,家财万贯,僮仆上千,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八,生的甚是娇美动人,他早早就给赵小姐定下了亲事,大理寺卿家的少爷。奈何赵小姐有了中意的男人,是个和尚,后来还在成亲前与和尚私奔了,你猜后来怎地。”   盈袖摇摇头:“大概赵老爷把女儿找回去,不再强迫她嫁人。”   “不。”   左良傅冷笑了声:“赵老爷觉得女儿做了有辱家门的事,暗中派人把她勒死了,可怜哪,那姑娘肚子里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这不可能。”   盈袖脸色微变:“虎毒还不食子呢。”   “是啊。”   左良傅笑道:“本官也纳闷呢,按说赵老爷不该杀了自己的闺女。本官想了好久,如今终于想明白了,大概赵老爷嫌弃女儿不是儿子,又没什么父女情分,他是个要脸的人,不会容忍有辱家门的事发生,你懂了么。”   盈袖黯然,她当然懂了。   狗官这是在暗示她,即便她是陈砚松的亲生女儿,可毕竟没在身边养大,没有父女感情,为了保全陈家的颜面,陈砚松极有可能会暗中派人杀了她。   说到底,还是左良傅更了解陈砚松,他的话是可信的。   而今她被人掳走了,还被看了身子,再没有别的路,只有跟了他左良傅。   北疆多风,尤其到了后半夜,便跟鬼哭似得,叫人心底发毛。   盈袖低着头,两腿紧紧并拢住,老半天才说了声:   “多谢大人提点,小女都懂了。”   “那就好。”   左良傅松了口气,其实男女婚事没什么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盖头一蒙,便从这个门抬到那个门,根本不需要什么郎情妾意,洞房一过,第二日就跟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般熟。   他笑了笑,想要更进一步,今晚便把那事做了,蓦地瞧见盈袖目中含泪,似有些不高兴,他也不敢造次,柔声道:   “你放心,本官以后绝不会辜负你。”   盈袖冷笑了声:“大人如今这般做法,和强取豪夺有什么两样。”   “你看不上本官?”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没敢再轻薄,他耐着性子,冷笑道:   “本官手握重权,样貌门第哪样配不上你?姑娘,别太挑了,仔细挑花了眼,剩在家里。”   盈袖剜了眼男人:“民女蒲柳之姿,实在高攀不起,还请大人另择良配,放民女回家。”   左良傅有些恼了:“你这丫头怎么油盐不进呢,今晚必须给本官个答复。”   “答复已经给大人了啊。”   盈袖哭笑不得。   这狗官,明明早都想要了她,可终究还要脸,不愿强迫女人,私下去苟合,所以才想出娶她这么个损招儿。   “请大人另择良配。”   “这不是本官想听的。”   左良傅把小杌子往前拉了些许,又坐近了几分。   “大人,请您出去。”盈袖气急了。   “就不。”左良傅坏笑不已。   “真不出去?”盈袖咬牙恨道。   “绝不。”左良傅一副志在必得之样。“你可以用手里那把匕首捅死本官,然后让人把本官的尸首抬出去,如此你自然眼不见心不烦。”   盈袖一愣,他果然看见了她的小动作。   头些日子他还顾忌她身上有伤,如今她的伤好了大半,他如何还忍?   难不成今晚真要被他那个?   越想越急,盈袖下意识大喊:“柔光,柔光,救命啊,你大哥要欺负我!”   话音刚落,只听咚地一声响,外间的门被人撞开。   一个穿着灰袍的粗壮尼姑与风雪一同冲了进来,什么话也没说,一把抓住左良傅的大氅,将男人生生拽起。   “做什么!反了天了!”   左良傅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得亏他是练武之人,下盘稳,否则就被柔光这憨货拽飞摔倒,而且还在盈袖的面前,那他这张老脸可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抬眼看去,柔光这傻大个痴愣愣地堵在盈袖前头,故作凶狠地看他,拳头紧握起,可却不敢上前。   “出去,我和她有要紧事说,你听不得。”   左良傅板起脸,下巴努向外头。   “别走。”   盈袖赶忙环抱住柔光的腰,硬生生挤出两滴泪:“他刚才轻薄我,捏我的胸,可疼了。”   听见这话,柔光.气得直跺脚,却不会骂人,只能瓮声瓮气地喊:“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   “好妹子,你别听她在那儿挑。”   左良傅大怒。   若是在闺房里,哪怕叫他跪在这丫头跟前叫姐姐都行的,可一旦有了人,他就不行了,老脸实在挂不住。   “梅姑娘,本官几时碰过你,你可别血口喷人。”   柔光愣住了,到底该听谁的。   “我哪有污蔑你。”   盈袖使劲儿摇柔光的袖子,委屈不已:“小师父,方才是谁闯进咱们的绣房,趴在床上亲你的嘴儿,你忘啦?”   “是大哥!”   柔光定定道。   “对啊。”   盈袖接着撺掇:“你快把他打出去。”   “敢!”   左良傅俊脸上的怒气甚浓。   忽而一笑,往前走了两步,哄道:“柔儿啊,你先出去,大哥没对梅姑娘做什么,真的,你难道不相信大哥的人品?”   柔光此时陷入了两难境地,她不知道该信谁。   一个是把她从瓦市救出来的大哥,一个是真心待她好,不嫌弃她丑,给她做半碗肉,和她一张床上睡了好多天的小妖女。   好头疼啊,该怎样办。   就在此时,柔光心一横,盘腿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木鱼,面对着左良傅,咚咚咚开始敲了起来,敲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你,你这是做什么。”   左良傅简直哭笑不得。   “大哥你起了淫心。”   柔光目光坚毅,不绝如缕地敲木鱼,一字一句道:“你眼里有邪气,看梅姑娘的眼神不对劲,和当初瓦市中那些把我当人猴的官人们很像。梅姑娘是好人,你不能这么对她。”   “你瞎说什么。”左良傅勃然大怒,大步往盈袖那儿走,可他走哪儿,柔光就对着哪儿敲木鱼。   男人眼中忽然有了杀气,但也只是一瞬而已,最后无奈一笑,拂袖而去。   “大人去哪儿?”盈袖紧着问了句。   “哼!”   左良傅双手背后,闷着头往出走,愤愤道:“不是说本官起了淫心么,好,本官这就去窑子花几个钱,找个姐儿消火去。”   ……   *   丑时的梆子声响了两下,划破这雪夜的静。   桃华斋内连半点声音都听不见,黑黢黢的,只有上房的窗边亮着盏豆油灯。   屋里很暖,铜盆里燃了红箩炭,大抵是客居在外,屋里有些空,没什么华贵物件充门面,无非就是一些经书和字帖罢了。   陆令容将窗子推开半扇,搬了张四方扶手椅,往腿上盖了条被子,坐下静静地看雪。   屋檐下悬挂着盏小白灯笼,昏黄的烛光照在鹅毛般的雪片上,倒有几分诗意。   遥想东晋时,权相谢安在大雪天将后辈子侄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咏雪,侄子咏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时,年幼的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陆令容抿了口茶,这柳絮用得好啊,活灵活现,把雪的飘扬之态道了个足。女孩莞尔一笑,不禁神往,仿佛自己回到了东晋,见到了才女谢道韫,也在与他们谈诗作赋……   哎,什么时候,她才能进到东宫的校书局,由本朝最厉害的博士教授经书道理,听娘娘训话,与满誉京都的才女们交游,那才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呢,不似现在,窝在个曹县,平日里与一群俗尼姑说话,真真窝囊死了。   这些日子,她哪儿都不敢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慈云庵里,等着左大人回来,同时,她又发热重病了,表哥担心她,便留在曹县与她一同过年。   其实她是知道红蝉去那个偏僻小院找左良傅的,可她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个男人不喜欢有人痴心于他?若红蝉真巴结到了左良傅,也是美事一桩…   对了,那位梅姑娘在腊月二十七时送了她一幅画,作为还礼,她写了幅字去。   原本以为,表哥要娶的姑娘是个乡野村妇,不值一提的。可当她瞧见画时,忽然慌了。梅姑娘一定经过名师指点,她笔下的美人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手法是有股子傲气和韵味在的。   真不明白,这样国色天香的佳人,表哥为何要伤她性命,难不成有什么内情?   不过,男人不都那样么,婚前嫌恶为村妇,婚后爱不释手……若她去不了京城,难不保要和梅姑娘相处,以后,还真说不准是什么光景呢。   正乱想间,外间忽然传来声响动,好像有人进来了。   陆令容皱眉,捂着心口,轻声问:“是红蝉么?我说了,今晚不用伺候。”   外面的人没理她,好似端起了茶壶,在倒茶。   陆令容掀开被子,疾步往出走,暗骂:红蝉这丫头越发难管教了,待会儿一定得好好说几句。   才刚掀开帘子,陆令容就瞧见外间站着个身量挺拔、貌相俊朗的男人,是左良傅。   他披着玄色大氅,面容带着些许寒意,手里端着烛台,目不转的地盯着墙上悬挂的美人图,看了许久才转身,笑着问:   “这幅画是梅姑娘送你的吧,喜欢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左良傅:妈的,好气,又被女人伤了,老子要去窑子消火去   ……   陆令容:大人,您怎么来了? 第29章 一壶清酒   陆令容眸中闪过抹不快之色, 堂堂羽林右卫指挥使,陛下身边的亲信近臣,竟然深更半夜闯入女子闺房, 这算什么。   心里虽然厌恶, 可面上还是得装出温柔和婉之样,她走过去, 给左良傅屈膝行了一礼, 笑道:   “腊月二十七是小女的生辰,主持说红颜易逝、韶华短暂,她便请梅姑娘给我画了幅小像, 叫小女多看看, 参悟禅机。”   “竹灯这老货。”   左良傅仍盯着帛画, 笑着打趣:“本官走之前不过闲话一句, 说小院里的姑娘擅长此道, 这老货就上了心, 巴巴地请人家给你作画,可见哪, 主持是真心疼你。”   陆令容一惊, 赶忙搬了个小杌子来, 踩上去,将墙上那幅帛画取了下来, 丢进炭火里烧了。   她欠身行礼,给左良傅让出条道儿,怯懦道:“您请。”   左良傅虚扶起陆令容, 微微嗔怪:“多好的画儿,烧了可惜。论起来,梅姑娘还是你表嫂, 都是一家子骨肉,你这么做有些太生分了。”   “是。”   陆令容低头微笑,暗骂了声虚伪。   她斜眼盯着男人的被背影,偷偷深呼吸了口气,从柜子中拿出些精致糕点,轻移莲步,急忙走进内间。   “大人面上有风尘,想来这一趟辛劳了。”   陆令容笑着将点心布在方桌上,用滚水烫了遍杯子,从茶叶桶里拈了撮极品毛尖,沏了杯香茶,双手捧给左良傅,随后坐到男人对面的四方扶手椅上,笑道: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   左良傅没喝,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白瓷酒瓶,笑着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知小姐能否陪本官喝两杯。”   “荣幸之至。”   陆令容赶忙从柜中取出两个酒盅,从男人手中接过那个白瓷瓶,满了两盅,与左大人碰了一杯。   她身子差,从来都不贪杯,也不知这是什么酒,呛得人嗓子眼难受,胃里烧得慌。   “小姐好雅量。”   左良傅没用那小酒盅喝,从桌子上翻了个茶杯,咕咚咕咚满满倒了一杯子。   “近些日子本官在外公干,倒听了些你表哥的闲话。”   左良傅也不管陆令容愿不愿意听,笑道:“你表哥身边有个大丫头,叫海月,生的珠圆玉润,甚是貌美,这几天经常偷摸去医馆买催孕的药,这事你知道不。”   陆令容摇摇头,没言语。   女孩强装镇定,可拿着酒盅的手却在颤抖,酒几乎洒了一大半。她心里委屈极了,表哥果然靠不住,本以为自己看得开,没想到还是会吃味。   “少爷和丫头的这点龃龉,哪个宅门里都有,你也不必太介怀。”   左良傅莞尔,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酒,趁着酒渐渐上头,问:“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小女愿听大人调遣。”   陆令容咬牙,定定道。   “想清楚了?”   左良傅笑着问。   “是。”   陆令容坚决道:“惟大人马首是瞻,云州这地方,小女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小姐有志气。”   左良傅放下茶杯,轻轻拊掌,他凑近陆令容,双眼危险一眯,笑道:“魏王多年前醉酒乱性,幸了个卑贱丑陋的奴婢,那女子珠胎暗结,生了个儿子,取名为高亦雄。魏王觉得此事丢脸,不愿承认这孩子,便暗中托了陈砚松,叫他帮忙照拂。那高亦雄打小就与陈南淮要好,成亲前在外面的开销花酒,也多是由陈南淮承担。”   说到这儿,左良傅看向陆令容,笑道:“你父亲去世后,县令的缺儿就空了出来。曹县是北疆军事重地,魏王必须安插自己最信任的人,于是启用他的私生子,叫高亦雄做曹县的县令。   权利在手,高亦雄也生了非分之想,想要回王府,做名正言顺的小王爷,他从陈砚松父子那儿打听到魏王的私隐。”   “什么私隐?”   陆令容忙问。   “自古帝王多求长生,譬如秦皇,多次派方士出海求仙丹。魏王年岁大了,也开始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听信心腹道士的进言,说前朝有个梁帝,以处女乳.尖肉为药引来炼丹,活了一百二十余岁。魏王心动,便如法炮制,暗中修炼起来。高亦雄得了这个秘密,开始私下采买掳掠貌美女子,进献给魏王,以讨父亲的喜欢。”   “大人什么意思,是想将小女献给魏王,充当药引子?”   陆令容脸色一变。   “非也非也。”   左良傅笑着摇摇头,抿了口酒,接着道:“为了确保药引子的效用,高亦雄想了个法子,暗中筑造了个修仙台,把掳来的貌美童女关在里头,为了避免弄伤脸面,让她们戴着面具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才有资格当药引。”   男人冷笑了声:“这小畜生一开始是讨魏王的欢心,后来觉着瞧童女厮杀极为有趣儿,竟逐渐衍生出了特殊的癖好,每月都要看这血腥的热闹。这不,他的挚友陈南淮来了,俩人腊月二十七那日美美地喝酒看戏,很是欢喜呢。”   “表哥他,他。”   陆令容脸色惨白,她没想到斯文俊美的表哥,竟,竟和这种畜生同流合污。   “陆小姐,你害怕了么?”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坏笑,亲自给陆令容倒了杯烈酒,让女孩压惊,凑近了,低声狠狠道:“本官要陈南淮杀了高亦雄。”   “什么?”   陆令容吓得肩一抖,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您让表哥杀人?”   “是。”   左良傅莞尔一笑:“说实话,高亦雄这蝼蚁,本官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但本官杀了他并不会带来任何价值。可若是陈家人杀了魏王的私生子,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   “大人想利用我,来激起表哥对高亦雄的愤恨,进而挑拨表哥杀人?”陆令容大惊。   “聪明。”   左良傅打了个响指,满眼皆是赞许。   “本官会安排你作为药引童女,进入修仙台。你仔细想想,若是陈南淮认出你了,见你受到如此羞辱,他会不会愤怒?”   “大概会吧。”   陆令容此时浑身冒着冷汗,不知不觉间,她的两条腿竟然开始打颤,嗓子眼也发干,头晕乎乎的。   “你是他心爱之人。”   左良傅玩味一笑,柔声道:“男人这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名声、财富、权利和女人,陈南淮极度自傲,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受辱。你放心,本官会暗中派人进入修仙台,定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本官要你做的,就是事后寻死觅活地挑拨,陆小姐,你能做到么?”   “我,我……”   陆令容此时脑子灌了浆糊般混乱。   “你可以拒绝。”   左良傅勾唇一笑,循循善诱:“本官从不强迫别人,陆小姐,路是自己走的,前途也是自己争取的。”   “我同意。”   陆令容咬牙,直勾勾地瞪着男人:   “这事若是做成了?”   “左某亲自护送姑娘入东宫。”   左良傅笑着朝陆令容抱拳,随后举起自己的茶杯,与女孩手中的酒盅满碰了下。   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儿;   他更喜欢和有欲望的人做交易,容易拿捏。   外头巡夜的梆子声敲了三下,已经到寅时了。   左良傅打了个哈切,揉了下发困的眼,他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瓶,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给陆令容,笑道:   “腊月二十四那日,你的丫头红蝉偷偷去了小院,本官的手下人不懂规矩,和那丫头开了句玩笑,许她做本官的妾。”   左良傅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道:“这壶酒,便赏了红蝉罢。”   陆令容瞬时间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给左良傅磕头,哭道:   “求大人饶了红蝉,她是个糊涂人啊。”   左良傅没说话,只是笑。   陆令容此时又惊又惧,哭得头发晕,嘴发肿,她根本不敢抬头看左良傅,不敢看他温柔的笑,她感觉即便是地府里的恶鬼,也不过如此。   “红蝉同我一起长大,她就是我妹妹啊。”   陆令容捂着发闷的心口,哭着磕头:“求大人饶了她,全都是我的错儿,是我生了非分之想,是我叫她伺候大人。”   “本官又不是老虎,怎么把你吓成这样呢。”   左良傅忙扶起陆令容,他伸了个懒腰,把茶碗里最后一口酒喝光,笑着说:“明儿过年,小姐今晚早睡。本官实在太困了,告辞告辞。”   说罢这话,左良傅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铜盆里的炭慢慢地熄灭,一阵冷风吹来,把虚掩的窗子吹开,吹灭蜡烛。   跪倒在地的陆令容猛地打了个寒颤,从惊悚中醒了过来。   借着屋檐下的灯笼微光,她抬头,看向方桌上的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   一个是酒,另一个是毒。   不,不对。   左良傅绝不是想要毒杀红蝉这么简单,他肯定还有别的用意。   别慌,慢慢想。   陆令容揉着发闷的胸口,恍然大悟。   这狗官是在震慑她!   若是她今晚选择逃避,不给他做事,那么这瓶毒酒……就是她的。   想想左良傅的话,他方才说什么了。   他说要安排她入登仙台,与另外几个童女相互残杀,引起表哥的愤怒,继而杀了高亦雄。   不对劲儿啊,狗官说会暗中派人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可若是这样,说不准就起不到预想的效果。   难道……他根本就要她去登仙台送死,以她的尸体来刺激表哥?   想通这层,陆令容瘫坐在地上,久久都动弹不了。   她后悔了,从最开始就不该受左良傅的恩惠,不该生出入东宫的念头,事到如今,她完全被这男人拿捏在手心,根本挣扎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   往前是无尽深渊,往后是恶虎獠牙,全是死路啊。   慌乱中,陆令容忽然想起方才被她烧毁的那幅画儿。   那幅美人图是梅盈袖画的……想想吧,竹灯主持是朝廷安插在曹县的暗桩,这么多年照顾她的身子,对她如母亲般好,腊月二十七主持送她画的时候,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多看看,多想想,才能参悟禅机。   主持向来有分寸,行事谨慎,怎么会死乞白赖让梅盈袖给她作画?左良傅设计的这件事,主持肯定或多或少知道点什么,难不成,生路在这幅画,在梅盈袖?   陆令容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冷笑了声:“梅盈袖,我把生路赌在你身上。我若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推荐个文,我的《烬欢》,若内心强大,能抗虐,可以看一下,我觉得这是我写的最好看的一本文。 第30章 年茶饭   北风依旧在外哭号, 将小院中的凤尾竹吹得沙沙作响,给平和的佛门净地凭空增了些许肃杀之气。   屋里又香又暖,西窗下点了盏豆油小灯, 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现在约莫丑时, 离天亮还有一会子,马上就得准备年茶饭了。   盈袖换了身银红色袄裙, 穿上左良傅送她的那双蜀锦绣鞋, 过年嘛,哪怕身陷囹圄,总得喜庆些。   她坐在梳妆台前, 用红木梳仔细通发, 梳了个灵蛇髻, 髻边插了朵杜鹃缠花, 耳上带了玉珠坠儿, 淡扫蛾眉, 轻点朱唇。   正妆扮着,盈袖忽然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叨她呢。   女孩摇头笑笑, 接着妆扮自己, 透过铜镜,她看见柔光已然换了寝衣, 脱鞋上了绣床。   这没心肝的憨货,敲了一通木鱼,把左良傅气走后, 赶忙坐到方桌前,把人家吃剩下的饭一扫而光,就连盘子里的油都没放过, 掰了个冷馍,蘸了个干干净净。   “你不睡么?”柔光冷不丁地问,她翻身侧卧,看着盈袖的背影,嘿然一笑:“你穿红的真好看,像新娘子。”   “呸。”   盈袖笑着啐了口,起身行到绣床那边,亦脱了鞋上去躺着。   她把柔光掰平,挽住尼姑的胳膊,闭眼假寐,低声笑道:“今晚多亏你在,否则我就被左良傅欺负了去。”   “大哥不会欺负你。”   柔光定定道,依旧维护她的大哥。   尼姑揉着鼓起来的肚子,小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床顶,老半天才说了句:“他很喜欢你。”   “才不会。”   盈袖撇撇嘴,枕在柔光的胳膊上,小声嘟囔:“他这种人就是把刀子,又冷又硬又残忍,满嘴的谎话,怎么会有人的感情。”   说罢这话,女孩翻身,手肘撑在床上,笑着看面前这粗壮的丑尼姑,笑道:“你看看,我这些天对你好不好?我给你做半碗肉,给你脸上抹润肤膏子,给你做了贴身穿的亵衣,我也不求你怎么护我,就像刚才那样,你大哥如果要强行亲我,你就一耳光打过去,好不好?”   “好。”   柔光憨憨一笑,侧身,盯着女孩明艳的小脸,诚挚道:“师父以前给我讲过,佛祖慈悲,怜悯弱小而割肉喂鹰。你和大哥都是好人,你们两个贫尼都喜欢,贫尼笨,不会选择,可如果有一天你被大哥欺负了,我,我也会割肉,求大哥放过你,怎么样?”   听着听着,盈袖就哭了,止都止不住。   她恨得狠狠掐了下柔光,颤声道:“谁让你割肉来着?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好人,我想利用你来着,这么些天一直贼心不死,想叫你送我回家。傻大个子,你害得人家妆都哭花了。”   “你就是好人。”   柔光急了,手忙脚乱地替女孩擦泪。她不会说动听的好话哄人,只有干着急。   “我不是。”   盈袖抽泣着争辩,她委屈地看柔光,轻声问:   “我不喜欢北边,你愿不愿意和我去南方?”   “南方是哪里。”   柔光抓了下头皮,憨憨地问。   “南方……很远很远。”   盈袖翻滚了圈,枕在柔光鼓囔囔的肚子上,笑道:“我在那边有好多好多朋友,出嫁了的小凤,待字闺中的康儿,隔壁住的王大娘待我可好了,常常做糕点给我吃,对啦,郑嫂子也很心疼我,给我教刺绣。我全都想好了,北边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等回去丹阳县后,我就求郑嫂子给咱俩找些活计,先把自己养活了,过后我想嫁给那个来我家求了三四次亲的读书人,他挺痴心的,孝顺又老实,家里也殷实,不晓得他如今成亲了没。”   “去。”柔光愣声道。   “什么?”盈袖轻声问。   “等贫尼还俗了,就和你去南边。”柔光点点头,恳切道。   “那你什么时候还俗?”盈袖追问。   “把年夜饭吃了。”   柔光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切,把锦被蒙到头上,沉沉睡去。   “就知道吃。”   盈袖笑着啐了口。   她长出了口气,自打被左良傅从桃溪乡掳劫走,每一刻都活在提心吊胆中,现在总算能松快片刻。   外头的风似乎小了些许,天也蒙蒙亮了。   盈袖闭眼假寐了良久,都没有睡着。   她索性起来,帮柔光多添了条被子,下床穿鞋,蹑手蹑脚地出去。   谁料刚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团黑物吓了一跳。   此时小院一片白茫茫,隐隐能看出被人踩出的脚印。   在上房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男人,他身侧放着把绣春刀,腿大剌剌地伸到最底下一层,许是听见了响动,回头,粲然一笑:   “丫头,起得好早啊。”   “大人。”   盈袖欠身,给左良傅福了一礼。   细细瞧去,他头上和肩膀都落了雪,想来在外头坐了许久。   女孩暗骂了句:这狗官可真能扛冻,竟还这么神采奕奕,不是说昨晚上去窑子寻花姐儿去了么,不在温柔乡里贪欢,怎地这么早回来。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两人谁都没先说话。   “那个……”   盈袖指了下小厨房,小心翼翼地问:“今儿过年,我想给小师父做一顿好吃的。”   左良傅扭头看了眼上房,沉思了片刻,笑着问:“不知本官有没有口福。”   盈袖笑了笑,没言语。   低着头,自顾自地去了厨房忙活。   “那个,那个……”   左良傅起身,想要追过去,生生驻足,踮起脚尖,笑道:   “那我把院子扫一下罢。”   男人双手叉腰,在原地站了好久,他有些不懂了,平日里他做事决绝果断,为何这回这么久,连个丫头片子都拿不下?方才听见她和柔光谈天,说是想要回南方,难道他就这么令人厌烦?   左良傅叹了口气,闷头拿了个扫把,默默地扫雪。   ……   日头渐渐高了,总算放了晴,也算给憋闷在寒冷中的人带来点欢愉。   厨房里雾气腾腾,倒也暖和。   盈袖脚不沾地地忙活,南边过年的时候,总是她和大嫂一起张罗。母亲是长者,自然不用沾手,二嫂生了儿子,是梅家的大功臣,总有五花八门的借口推脱身上不舒坦,也不干活儿。   盈袖叹了口气,过去在家时,她也曾偷偷在大哥跟前说过二嫂的坏话,撺掇着哥哥与那妇人闹脾气,现在人都没了,再想吵两句嘴,也是不能了。也不晓得侄儿在他外祖家过得怎么样,个儿长高了没。   人啊,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想着想着,盈袖眼角就酸了。   她用袖子蹭掉,接着剁馅儿。   因南北习俗不同,年茶饭她就准备了两种,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还有荤八样素八样的菜。   左良傅期间进来了好几趟,说是要帮她做,她不愿意与这人同处一室,太危险了,可小腹的伤还没好彻底,揉面不利索,于是便将这活儿指派给他。   本以为他劲儿大,能把面揉得筋道些,谁知最后弄成了个面糊子,果然拿刀的都捏不了绣花针,她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把这狗官推开,自己上手。   等包好饺子后,差不多都到日中了。   红烧肉和油茶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备下的,倒也不用专门再做,慢慢的,酒菜就摆满了一桌子。   ……   盈袖伸了个懒腰,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端着调配好的酱汁往上房走。   进去后,她一边在外间布碗筷,一边往里间扫去,这会儿柔光被左良傅按在了梳妆台前,被强逼着学写字。   “大哥,饭好啦。”   柔光咽了口唾沫,鼻翼耸动,抹掉嘴角的口水,不料却将毛笔上的墨全都弄脸上,她双手合十,眉头皱成个疙瘩,小眼睛里满是委屈。   “大哥,贫尼真不会写字。”   “不会学呀。”   左良傅板着脸,拉过柔光的手,用竹条狠狠地打了几下,指头点着麻黄纸,气道:   “一上午了,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哥哥不求你懂什么《论语》《诗经》,自己的名字总该会写吧。”   柔光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师父说贫尼是榆木脑袋,不开窍的,会敲木鱼就行了。”   “哦,敲木鱼专门烦我啊。”   左良傅笑骂了句憨货,用笔头轻轻点了下柔光的头,故作凶狠:“写不会就不许吃肉。”   “阿弥陀佛。”   柔光摇摇头,为自己争辩:“饭是袖儿做的,大哥说了不算。”   “了不得,了不得。”   左良傅站起来,围着柔光转,上下打量尼姑,半开玩笑半惊奇:“从前你心里只有大哥,什么时候多出个梅姑娘?她还真有本事,迷得你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我问你,你们俩几时私奔呢?”   听见这话,盈袖重重地咳了两声,将手中的碗碟往下,拧了个湿手巾,走去内间,帮柔光擦去脸上的墨,斜觑了眼旁边站着的男人,笑着嗔怪:   “大过年的,您何苦为难一个实心眼的姑娘呢,会不会写名字有什么要紧,只要心里澄明良善,那便是天地间最逍遥的人。”   说罢这话,盈袖也没理会痴愣住的左良傅,直接拉着柔光去了外间。   果然,柔光瞧见这一桌子的好菜,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坐在凳子上,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端起一碗饺子就开始咥。   “别急,里面包了铜钱,小心些。”   盈袖笑了笑,给这憨货舀了碗开胃的酸辣肚丝汤,瞧见左良傅闷声不语地坐下了,她给这男人也盛了碗,道:   “大人请,粗茶淡饭,您莫要嫌弃。”   左良傅早都被这一桌子珍馐惊着了。   暗骂:这他娘的还粗茶淡饭?老子方才扫雪的时候,肚里的馋虫不晓得叫了多少遍。   心里虽然极想大快朵颐,可面上还得装得稳重些,左良傅拿起筷子,从盘中夹了个饺子,蘸了点陈醋,淡淡说了句:还凑合。   说着说着,十几个饺子就下肚了,他斜眼瞅向娇美可人的盈袖,有些心虚,笑着问:   “你真生气了?昨晚原是我太孟浪了,不该说那话臊你。我后来没去窑子,开玩笑的。”   “大人喝点汤罢。”   盈袖笑着错开这个话头,自顾自地吃白饭。   “你怎么不吃肉?”左良傅夹了块鱼,递到女孩碗里,笑道:“我是个粗人,到厨房净给你添乱,你弄了一上午,肯定劳累坏了,吃点肉。”   “多谢大人。”   盈袖笑着点头,可却将鱼拨在一边,没有动。   左良傅自然将女孩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忽然问:“梅姑娘,你觉得本官是好人么?”   “大人觉得呢?”盈袖笑着反问。   左良傅沉吟了片刻,笑道:“本官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呐,这可是大人自己说的。”   盈袖不禁莞尔,这狗官今儿吃错药了?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是我说的。”   左良傅笑了笑,两眼盯着满桌的珍馐出神,忽而看向狼吞虎咽的柔光,忽而又看向盈袖,叹了口气,似在自嘲,又似在说一件不关紧要的事:   “本官很想有个家,可又怕有家,我这种人……呵,怕是不配。丫头,若咱们相识在南方,你觉得好不好?”   盈袖装作没听懂,只是低头扒饭。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嘹亮的鹞子声。   盈袖一听,便知道是夜郎西在打暗号,叫左良傅出去。   她偷偷往前一看,果然,左良傅脸色忽然一变,眼中罕见的真诚与温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狡诈与冷漠。   “本官有事,要出去一两日。”   左良傅拿起绣春刀,对盈袖笑了笑,嘱咐柔光:“好生照顾好梅姑娘,大哥下次回来,给你买糖葫芦。”   说罢这话,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少了一个人,可不知为何,竟有些空荡冷清。   盈袖呆呆地坐了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她竟傻了,左良傅怎么会转性子,等下次回来,怕是就真的会强要了她。心里一阵酸楚,女孩起身,默默地往出走,她想静一静。   放眼望去,小院的雪已经被那人扫干净了,遥远的寒山披了皑皑白雪,天蓝的通透,隐隐传来一两声撞钟之音,越发显得苍凉。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   盈袖轻声念着这句诗,哀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她听见凤尾竹林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定睛一看,从里头走出来个身形清瘦、穿着白色披风的妙龄女子。   “谁?”   盈袖捂住心口,往后稍退了两步。   “陆令容。”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两句吧,写文这么久了,我知道自己是扑街,爱写冷门,剑走偏锋,昨儿还被人嘲笑怪不得文不火。   我也很想写真善美,也很想写甜到腻的文,尝试过,结果《满园》坑了。   我是个任性的人,故事也很任性,喜欢,我感谢您,讨厌,我也没办法,但请不要出口伤人。   最后,谢谢给我砸雷的读者们,也谢谢投营养液的读者们,我会按照原来大纲写完,不会做任何改变。   ———— 第31章 暗藏杀机   盈袖一惊, 大过年的,陆令容怎么会来?   还有,她为何会从凤尾竹林里出来, 难不成这个小院还有通往外头的另一条路?   记得数日前, 左良傅曾语气不善地对这姑娘说过:竹灯师太的这个小院不能随便进的。   她为何偏偏等左良傅不在了才来?   正胡思乱想间,盈袖瞧见陆令容主仆三人从小竹林里走出来。   陆令容还是那般孱弱娇柔, 面色惨白, 得亏乳母春娘扶着,否则立马就要跌倒似得,俏丫头红蝉跟在她俩身后, 臂弯挎着个包袱, 多日未见, 倒是清瘦了许多, 眼圈红红的, 不知道在想谁。   “梅姑娘, 你好。”   陆令容微微欠身,满面堆笑。   “陆姑娘好。”   盈袖还了个礼。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 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交情, 本不必见的, 可偏偏人家又来了,若拉着张脸, 倒显得她多没家教似得。   “屋里请。”   盈袖略侧身,让出条道儿,将陆令容主仆三人迎进去。借着空儿, 她又仔细打量了番,果然是强门大族出来的,穿戴就是比寻常官户高一等, 走路轻手轻脚,目不斜视,是有规矩在身上的。   进屋后,盈袖还未说话,就瞧见正在吃饭的柔光猛地站起来,用袖子抹去嘴上的油光,直愣愣地盯着陆家主仆,颇为凶恶地喝道:   “三位女菩萨请回罢,这小院你们是不能进来的。”   “小师父,小女令容有礼了。”   陆令容双手合十,恭敬地朝柔光致礼,笑道:“小女生辰那日,得梅姑娘慷慨赐画,一直找不到机会当面致谢,今儿过年,便过来走动走动。”   说到这儿,陆令容看向盈袖,捂着心口问:“可是不方便?”   “那倒没有。”   盈袖笑着摇摇头,朝前瞧去,方桌上满是吃剩的鸡骨头鱼刺,甚是难看,也不知为何,她不太想在陆令容面前失了礼数,赶忙挽起袖子,要过去收拾。   谁料那红蝉笑着上前来,说这种活儿哪儿能让主子做呢,奴婢来就好,顺道儿还拉了柔光,让小师父帮忙搬一下碗碟。   柔光开始不乐意,死活不动,她担心这憨货会嚷出什么大哥喜欢你的荤话来,三人成虎,难不保陆家主仆以后不会浑说,想到此,便打发了柔光出去,和红蝉一块去厨房忙活。   当满桌的珍馐撤下去后,屋里仿佛又空了不少。   盈袖尴尬笑笑,赶忙请陆令容入座,紧接着,她从炭火上提了铜壶过来,从桌上翻起三个茶盏,寻了罐儿毛尖,准备泡茶,刚要倒水,就被春娘拦住了。   “姑娘慢着、慢着。”   春娘笑着打开包袱,在里面寻出两个官窑出的碧色茶盏和一小金罐香茶。   她从盈袖手里拿过铜壶,用滚水烫过茶盏,这才开始泡。   等将茶水递到两位年轻姑娘手里后,春娘上下打量盈袖,满眼皆是惊艳,笑道:“我们有自己的杯子。”   “是。”   盈袖笑容凝固住,心里不太好受。   这算什么,到别人屋里作客,还自带茶具,是嫌弃她脏么?果然和陈南淮是天生的一对,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坏东西。   “姑娘别误会。”   陆令容抿了口茶,咳嗽了两声,看着盈袖,解释道道:“是这样的,我身子极差,多年来一直吃药,很是害怕将病气过给他人,故而客居在外时小心非常,茶具碗筷都是自带的。”   “是。”   盈袖笑着点头,脸有些发烧,忙抿了口茶。   想想吧,先前听狗官提起过,陆姑娘博学心善,收容了好些要被卖去脏地界儿的孤女,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正在此时,立在陆令容身后的春娘笑着走上前,拉住盈袖的手,将女孩的袖子轻推上去,摩.挲着女孩纤细润白的胳膊,啧啧称赞:“瞧瞧,南方水土就是养人,真真一副冰肌玉骨,老奴再没有见过比梅姑娘更标致的人儿了。”   盈袖有些不快,抽回自己的手。   “嬷嬷,快别这样。”陆令容板起脸,皱着眉呵斥:“您老忒不懂规矩了,怎么对主子家动手动脚的。”   “是是是。”   春娘笑着给盈袖福了一礼,连声说妾身失礼了。   在转身的瞬间,妇人脸忽地阴沉下来,暗骂:果然是个貌美异常的狐媚子,出身卑贱,可气派却像个主子,那手臂上的守宫砂怎么还在,真真气人。   “好姑娘,你可千万别放心上”   陆令容说话的时候,用茶盖抹掉浮上来的茶末儿,借着饮茶的空儿,细细地打量盈袖,心里生出股老大的自卑,这丫头身量窈窕,艳若桃李,媚而不俗,果然是人间的绝色,比她这个病秧子要强百倍。   忽然,陆令容瞧见盈袖脚上穿着双和她几乎一样的海珠蜀锦鞋,再往上,看见这丫头腕子上戴着个黄澄澄的金铃镯子,和腊月二十四那日,小院里的“左大人”赏给红蝉的一模一样。   陆令容大惊,紧张地心咚咚直跳。主持果然疼她,给她指了条生路。   一个男人若是钟情于一个女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讨好她、维护她,从蜀锦鞋到金镯子,再到昨晚上想要毒杀红蝉……原来左良傅有软肋啊。   “按礼,我该叫你一声表嫂。”陆令容笑的温柔。   “不敢当。”盈袖饮了口茶,淡漠道:“小女高攀不起陈家。”   “是表哥配不上你。”   陆令容语调忽然升高,忙起身,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那日表哥来看我,告诉我了,他伤了你。好姑娘,他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无故伤了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十分厌恨他。”   “呦,这是怎么说的,快起来。”   盈袖赶忙扶起陆令容,淡淡一笑:“你是你,他是他,小姐似乎没必要承担他做错的事。”   陆令容一惊,暗道:没想到还是个厉害丫头,竟想把她和表哥套在一起。   “哎!”   陆令容叹了口气,用帕子抹泪,无奈道:“表哥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姨丈打小就对他特别严厉,他绝不会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大抵是跟在他身边的丫头小厮调唆的。”   “正是呢。”   春娘瞅准机会,补了一句:“伺候大爷的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听说这几日,海月那蹄子偷偷在买催孕的药,这也太不像话了。”   “呵。”   盈袖冷笑了声,她算是听明白了,陆家主仆一个说软话,一个说硬话,其实就是想来刺激她,让她晓得陈南淮压根就是个花花大少,根本靠不住。   “陆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哎!”   陆令容又叹了口气,自怜自艾:“我是个不详之人,父母早逝,幸好姨丈姨妈慈爱,收容我。不怕姑娘笑话,我身子不好,气血不足,是不能生养的。眼瞅着一年大似一年,马上就该谈婚论嫁了,若是嫁给旁人,三年无所出,肯定是要被夫家休弃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人不嫌弃我,也只有表哥了,姑娘,我我,你能不能?”   说着说着,陆令容眼泪又掉出来了。   “小姐是想叫我退婚?”盈袖淡淡一笑。   陆令容咬着下唇,没应声。   她从小包袱里拿出个盒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摞房屋地契和仆人的身契,以及一叠厚实的银票,推给盈袖。   女孩面带尴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颤声道:“我知道为难你了,可我没别的法子了,这是五百两银子,百亩良田和洛阳的三间铺子,是我全部的家当,只要姑娘待会儿随我去一趟曹县,和姨丈表哥说清楚,把亲事退了,这些东西便都给姑娘。”   盈袖冷笑了声。   没想到高雅如兰的陆姑娘竟也会拿钱收买别人。   不过,陆令容说陈砚松也在曹县?怎么没听狗官说起过。   有些奇怪啊,狗官曾说陆令容是想往东宫爬的,对儿女之情看得不是很重,她怎么忽然转性了。   “小姐拿回去吧。”   盈袖轻咳了声,淡漠拒绝:“我并不想见陈南淮,也不想去曹县。”   “梅姑娘觉得不够么?”   陆令容小心翼翼地问。   暗道:这丫头人如其画,是有风骨的,面对如此横财,竟丝毫不心动,看来拿钱是诱惑不了她,把她哄不去曹县的,莫不如……挑明了。   “冒昧问一句,姑娘和左大人相熟么?”   陆令容抹掉泪,笑着问。   “并不熟。”   盈袖摇摇头。   暗道:果然,陆令容来这儿果然不单单为了陈南淮。   “说来也气。”盈袖故作气恼,重重地拍了下方桌:“我刚同哥嫂回到北方,气儿都没喘匀呢,忽然被一个粗野的汉子掳走了。我害怕极了,求他放我回去,他一个字都不同我说,把我囚禁在这儿,也不知道他想作甚。”   陆令容秀眉微皱,冷笑了声:看来梅盈袖不光貌美,还有些心眼啊。   “梅姑娘,求你救我。”   陆令容再次跪下,往前跪行了几步,抱住盈袖的腿,哭着哀求:“不怕姑娘笑话,我有些把柄捏在了左大人手里,他叫我去做一件危险的事,这事怕是会要了我的命。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慈悲心肠的好人,求你同我一起去曹县,跟左大人求求情,让他放我一马。”   在陆令容说话的同时,春娘也跪下了,哀声恳求:“梅姑娘,左大人的性子手段你肯定见过的,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如今怕是只有你才能劝一两句,我家小姐可怜,无父无母的,求求你一定要救她啊。”   盈袖挣扎着往后退。   她算是看清了,陆令容来这儿果然不怀好意,揣了好几个心思,叫她知道陈南淮是个坏到底儿的男人,千万别嫁,不仅如此,还抛出自己不生养的话来,如此一来,她哪里还好意思嫁进陈家,哪里好意思让左良傅往死里算计这可怜孤女。   “小姐快起来,嬷嬷也起来。”   盈袖忙搀扶起陆令容,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姑娘这是同意了?”陆令容抓住盈袖的双臂,忙问。   “嗐。”   盈袖笑了笑,十分的无奈:“我和左大人真不熟,怕是帮不了小姐。”   “姑娘当真如此狠心?”陆令容哭得梨花带雨。   “这哪里是我狠心。”   盈袖尴尬一笑,松开陆令容,往后退了几步:“其一呢,我还不算陈家人,谈不到退婚这层,小姐多虑了。其二呢,我与左大人相识不过区区数日,话都没说几句,若不是小姐方才说,我还不晓得他姓左呢,敢问小姐,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儿?倘若有一日我死在他手里了,也好做个明白鬼呀。”   陆令容大怒。   好个刁滑的贱人,真不识好歹,竟敢戏耍她。   “晓得了。”   陆令容冷笑了声,用暖套轻拂了下膝盖,眸中阴狠之色甚浓,哪里还有方才柔弱可怜。   “梅姑娘,我佛慈悲,你一定要帮我。”   盈袖蓦地有些心慌,暗道:左良傅留给她柔光,果然有先见之明。   “小姐请回吧。”   盈袖转过身,不愿看陆令容。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丫头眸中透着股狠劲儿,不好惹的。   “哎。”   陆令容叹了口气,嗤笑了声:“表哥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想将来的夫人如此冷心冷情,竟见死不救,既然怎么求姑娘都不成,那我们只有先礼后兵了。”   “你想怎样。”   盈袖大怒,猛地转身。   忽然,她感觉头极晕,站都站不稳,骨头像被人灌了好多酒,又醉又软,嗓子眼也似乎被人堵上了,想叫都叫不出来。   “你,你给我下……”   盈袖软软跌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想起了,那会儿陆令容主仆进来时,装模作样地说要用自己的茶具和茶叶,还给她沏了杯,想来药在那时下的。   在晕倒前,盈袖看见陆令容慢悠悠地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手指划过她的脸,叹了口气,无奈地冷笑:   “梅姑娘,真对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感动!!   谢谢昨天给我砸雷、投营养液的读者,鞠躬!   ——   嗯,还是说两句:   1、陈南淮下章上线   2、前方有危险,以后剧情会非常高能重口!慎重追! 第32章 霓裳纱衣   对不起?   盈袖大怒, 若是有力气,她真想冲过去,狠狠地扇陆令容两耳光。她真的百般小心了, 没成想还是着了道。   看来嫂子说得真对, 宅门里的手段才叫人防不胜防,简直比拿真家伙杀人的汉子都要厉害几分。   头越来越晕, 盈袖眼前一黑,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屋里很安静,掉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冬日里的阳光向来温和,从纱窗的柔柔地照进来, 在地上形成个光斑。   陆令容此时蹲在盈袖的面前, 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丫头。   瞧瞧, 就连老天爷都格外眷顾美人, 将近些日子难得一见的光都照在她身上。肌肤真白呀, 和羊脂美玉似得, 面颊透着粉,不是用胭脂抹出来的, 是天生的;一头青丝浓密如墨, 压根用不着假髻, 只戴朵绒花就格外娇艳。   陆令容摸了下自己微微凹陷的脸,鼻头有些发酸, 回头,看着一脸慈爱的春娘,永远担忧她、肯将命割舍给她的春娘。   “嬷嬷, 你觉得我和她谁更好看呀。”   春娘一笑,蹲在陆令容身边,将这可怜的丫头环抱住, 柔声道:“自然是你了,主持大师都说了,红颜易逝,韶华难留,色相只是这区区十几年的光景,智慧却能永存,咱们没必要羡慕她。”   “可……”   陆令容心疼一阵酸,可若是她能有这十几年,该多好。   “谁羡慕她了。”   陆令容强咧出个笑,似在宽慰春娘,又似在麻痹自己:“男人多肮脏,自以为高高在上,把女人一辈子禁锢在他后院,让女人给他生儿育女,让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凭什么呢。我呀,才不愿做这种糊涂事呢。”   “对呀对呀。”   春娘轻揉着女孩的柔发,笑道:“咱们容儿有大志向,肯定能像女史班昭那样,名留史册的。”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陆令容赶忙推开春娘,抹掉眼角的泪,整了整假髻和衣领。   回头一看,进来个身量高挑的少女,是红蝉,这丫头面带得意之色,一进来就着急着表功:   “小姐,你猜怎着,我做成了。”   红蝉高兴地快走几步,蹲到她主子跟前,笑道:“你叫我弄晕柔光,我还发愁怎么下药呢。方才在厨房,我说把那碗烧肉倒了,这蠢东西不干,跟我抢了起来,我顺手将藏在指甲里的药抖落进去,嚯,这呆头鹅竟吭哧吭哧全吃光了。”   红蝉笑得合不拢嘴,骂道:“素日里我就看她又呆又笨,没想到会这么蠢,怪不得那些尼姑总欺负她,太好玩儿了。”   “行了行了。”   陆令容有些不悦:“算计个实心眼的尼姑,并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是。”   红蝉嘟着嘴,颇有些委屈。   蓦地,她瞧见了地上躺的盈袖,眉头一皱,疑惑了句:“咦?怎么梅姑娘腕子上也戴个金镯?和大人给我的一模一样。”   红蝉心里的酸劲儿上来了,不用说,这女人被大人金屋藏娇在这儿,俩人肯定不干不净。   想到这儿,红蝉从髻上拔下金簪子,狠狠心,使劲儿往那狐媚子脸戳去,谁料就要碰着时,她的手忽然被小姐抓住了。   “你想作甚。”   陆令容紧紧拿住红蝉的腕子,夺走金簪。   “我要毁了她的脸。”   红蝉有些气,她不喜欢小姐维护这个贱人。   “小姐,我可全都为了你,她可是大爷的未婚妻,你忘了?若相貌平平倒罢了,偏生是个尤物,还能诗会画的,若这种东西在大爷跟前,大爷的魂不被她勾走才怪呢。”   啪!   陆令容反手打了红蝉一耳光,低声喝道:“下作东西,别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若是敢在她脸上划一道,我就划你两道,心里妒忌就要毁了人家姑娘,我素日里就教了你这些恶毒手段?”   “可……”   红蝉想争辩几句,发现小姐是真恼了,也不敢再闹,只得低下头,强行替自己辩白:“我都是为了小姐你。”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好儿,有什么仇怨日后再说,咱先把眼下这道坎儿过了。”   陆令容摇头一笑,用袖子替红蝉抹掉泪,轻声问:   “待会儿你和春娘就去曹县找表哥,他肯定不在家,你见着他别院里的乳母赵嬷嬷,要怎么说?”   红蝉又高兴了,小姐还是向着她的。   “过会儿天稍微擦黑,我和春娘就去曹县,去到表少爷的府邸后,着急地哭闹,说是今儿除夕,我们娘儿三原本是要去县里的陆家别院,和那几个孤女一块过年的,谁知道马车行到逼仄小巷,忽然冒出几个蒙面强人,把我和春娘打晕,将小姐掳走了。”   红蝉不禁得意,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她家姑娘,笑道:“我说的可还行?”   “好。”   陆令容笑着点头,又问:“若是日后表哥逼问你,你家小姐先前是不是认识左大人,你怎么说?”   “什么左大人,奴婢听都没听过。我们小姐平日里深居简出,菩萨一样的人,哪里见过什么左大人右大人的。”   红蝉按照头先小姐给她教的,一字一言地复述,她虽然不晓得小姐要做什么,也不晓得小姐为何要教她撒谎,可小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叫她死,她都肯的。   “反正死活不承认。”   “好,我没白疼你。”   陆令容连连点头,吩咐春娘,赶紧给盈袖换上红蝉的衣裳。   特意嘱咐了,脸上重重涂一层粉,再用纱蒙上。   随后,她赶忙起身,快步跑到厨房。   刚一进厨房,陆令容就闻见股好闻的肉香。   她略扫了眼,里头有些乱,桌上摆着珍馐,木盆里横七竖八地塞了许多油腻碗碟,而柔光躺在地上,这丑尼姑实在太高大,几乎占了大半块地。   陆令容赶忙从怀里掏出张纸,打开,又看了眼,那纸上写了:为助大人完成大业,小女再三思量,陈南淮为人气量狭窄,十分看重名声,且占有欲极强,若将陈南淮未婚妻子梅氏带入登仙台,将事半功倍。贱妾斗胆,替大人做这决断,还望大人海涵。   看罢后,陆令容弯腰,将纸塞到柔光手中,谁知就在此时,她的脚腕忽然被人给抓住。   女孩大惊,一看,柔光竟醒了。   “你,你。”   陆令容一时间慌乱了,那迷药是多日前主持送她的,说以后若是遇着麻烦事,可以用,   女孩使劲儿挣扎,冲柔光低声喝道:“小师父快放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   柔光此时脑中一片混沌,极晕,她就算再愚笨,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儿。   “你们要做什么。”   柔光死死地抓住陆令容的脚腕,挣扎了几回想要起身,还是起不来。   “不,不许伤害她,求你。”   柔光急哭了,二寸来长的短发里满是汗,她瞪着眼前这个目中有邪气的陆姑娘,拼尽浑身的力气,咬牙喝道:   “否则,贫尼要犯杀戒。”   “哼。”   陆令容冷笑了声,目光落在案板上,她抻着身子,将那个还带着白花花的面粉的擀面杖抓在手里,咬咬牙,猛地朝柔光的头颈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口里念着阿弥陀佛,求小师父谅解。   没几下,柔光就不动了。   陆令容吓得丢掉带血的擀面杖,压根不敢低头看,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想要离开,却发现脚腕还是被这丑尼姑紧紧抓住。   “放开啊!”   陆令容赶忙闭眼,蹲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尼姑的手。她一睁眼,就看见柔光头上有好些血,死了?   陆令容懵了,她生生咽了口唾沫,手颤巍巍地去摸柔光的脉门,松了口气,还活着。   正在此时,外头传开春娘焦急的声音。   “小姐,东西放下了么?咱们该走了。”   “来了。”   陆令容应了声,脱下自己的披风,给柔光盖上,急忙走了出去。   她四下环顾了圈,小院依旧平静悠然,阳光照在落了雪的凤尾竹上,甚是好看。这边出了这么大动静,还没有人来,看来主持在暗中把一切都调遣妥当了,支走了左大人安插下保护着梅姑娘的人。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而上房门口,春娘和红蝉一左一右搀扶着已经换过衣裳的盈袖,那丫头此时穿戴普通,头低垂着,面上蒙着纱,是瞧不清模样的。   “快走。”   陆令容小声招呼了声,率先进了凤尾竹林。   ……   待陆令容主仆走后,凤尾小竹林深处走出个穿着灰袍的中年比丘尼,她手里持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秀美的面容满是愁色,正是竹灯主持。   竹灯快步走进厨房,蹲到地上,仔细地查看了柔光头上的伤,松了口气,她从怀里掏出药粉,给徒儿上了药,随后,从柔光手中抽走那张纸,扔进还未熄灭的灶膛。   看着那点点火苗,老尼姑苦笑了声,双手合十,哀念了声阿弥陀佛,坐了这么多的禅,她到底也没能堪破这人世的贪、嗔、痴、爱……   ……   大抵因为过年,慈云庵里更冷清了,素日里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像约好了似得,通通没来,庵里的香火气少了。   日头渐渐西斜,北风又旋起了,将地上的积雪刮得到处乱飞。   陆令容和春娘两个搀扶着昏迷的盈袖,疾步往慈云庵的偏门行去。   离得老远,她就看见小门外头站着个穿黑衣的男人,中等身量,瞧不清相貌。   “先生是谁?”   陆令容捂住心口,轻声问。   “小人是主持的属下。”   那黑衣人一顿,疾步走进来。   陆令容眯起眼仔细瞧,这男人长得很普通,放在人堆里,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   女孩有些心慌,刚准备解释她扶着的是她的贴身丫头时,谁料那黑衣人率先从她手里抱走盈袖,疾步往马车那边走,道:   “方才主持都同小人说了,姑娘害怕一个人去登仙台,便带了自己的贴身婢女陪着。”   陆令容一惊,主持待她果然好。   她回头,想看看主持是否在身后,没成想瞧见了躲在暗处的红蝉,这丫头探出个脑袋,偷偷冲她招手。   “回去。”   陆令容皱眉,朝红蝉做了个口型。   随后,她给春娘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嬷嬷不必送了,是福是祸,就看佛祖是否保佑我了。”   “小姐。”   春娘还是不放心,想要跟着走。   这就是场豪赌啊,赢了,从此一步登天,可输了……哎,和恶鬼做交易,只能入局步步为营,因为他绝不会容许你出局,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春娘愣在原地,看着那黑衣人把盈袖扔进车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令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绝尘而去。   妇人悲伤难抑,转身,朝着慈云庵正殿的方向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求佛祖保佑这个可怜又坚强的孩子吧。   ……*……   马车里。   车内很小,但四壁都用羊皮封了,半点冷风都钻不进来。   陆令容心咚咚直跳,她将盈袖紧紧抱在怀里,四下看了圈,车里什么都没有,只在角落里放着个木箱。   通过这几件事接触下来,她依稀猜到朝廷在曹县安插了许多暗桩,竹灯主持便是这些人的头目,而今左良傅来了,想来要接手所有的人事。   “先生。”   陆令容扭头,用力咬了下舌尖,让自己尽量镇静下来。   “请问您,咱们现在去哪儿?”   “登仙台。”   黑衣人一边赶车,一边道:“小姐莫害怕,左大人已经去了,不会出任何意外。”   陆令容不敢松懈,又问:“听先生口音,是曹县人?”   “是。”   黑衣人笑了声,道:“小姐好聪明,小人的确是本地人,而今在高县令手下当差。这两年一直暗中为高大人搜寻妙龄童女。这不,今儿过年,高大人得和他的挚友一起看戏,好生热闹一番,催促着小人赶紧找寻童女,等将姑娘送进去后,小人的任务就完了。”   “这样啊。”   陆令容了然,这黑衣人瞧着似乎是主持安插在县衙的细作,此番把她送进去后,想来再也无法潜伏下去了,必然得撤退。   “敢问先生是谁的人?主持还是左大人?”   陆令容轻声问。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事顺利的离奇。   “小姐莫要问了。”   黑衣人冷笑了声,拒绝回答。   “看到那个箱子了么?按照高县令的往日的规矩,掳掠而来的童女必须戴面具、换天人霓裳,里头还有瓶迷药,你们俩吃了,醒来就会与另外四个童女一齐入登仙台。”   “另外四个?”   陆令容皱眉,问:“她们是谁。”   “自然是小人们找寻的貌美女子。”   黑衣人已经有些警惕了,冷声道:“不论左大人还是主持,都是小人的主子,亦是小姐的主子,咱们手下人,只有奉命行事,别的不要多问。”   “是。”   陆令容咧出个难看的笑。   如果没猜错,那四个童女中一定有左良傅安插下的杀手,会当着表哥的面儿杀了她。   陆令容眼神发寒,紧紧地抱住盈袖,轻抚着女孩的柔发,悄声喃喃:咱们都不能死,不能死。   她咽了口唾沫,打开身侧的木箱,一看,登时脸通红,所谓的天人霓裳,竟是薄如蝉翼的纱衣和抹胸……   女孩暗骂:高亦雄真是死不足惜,可表哥,表哥那样斯文俊美的人,怎么会和这种畜生交好呢?   ……   *   梦里混沌一片,似有无边无尽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掉。   盈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感觉头晕得厉害,也很恶心,特想吐,面上仿佛扣着个沉甸甸的东西,身上凉飕飕的,仿佛没穿衣裳似得,略微一动,只听叮铃一阵脆响,她发现自己脖子上套着条细铁链,而周围,昏迷着五个带着面具,身材窈窕的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本以为能写到陈南淮,下章,下章罢。   主持是从宫里出来的,早些年也是狠角色,但在佛门净地时间长了,有慈悲心,职责在身,她不能明着与朝廷作对,与左良傅作对,只有暗中指点陆令容,必要时帮把手。善哉善哉 第33章 童女   这是怎么回事?   盈袖大惊, 难道她在做噩梦?   可身子感受到的寒冷告诉她,这是真实的。   低头一看,她脖子上拴着条细长的铁链, 穿着大红的抹胸和薄如蝉翼的宽袖纱衣, 长发披散了一身,这穿戴和秦楼楚馆里的流莺没什么区别。   四下看去, 这个地方极其宽阔, 又阴又冷,没有半点光透进来,好像是地底下的宫殿, 她此时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铁牢笼中, 紧挨着还有个铁笼, 那里头关了头凶狠的恶虎, 血红的双眼, 一嚎叫, 露出令人胆颤心惊的獠牙,在笼子四周站了五六个拿着刀的侍卫。   盈袖吓坏了, 想喊, 可惊愕地发现自己竟有些失声, 略微动一下,头就晕的厉害, 看来那迷药的劲儿还没过去,她难道被陆令容卖到了什么地方?   瞧瞧吧,同她一起被关在铁笼中的几个姑娘陆续醒来, 有的都环抱住近乎半裸的自己,有的吓得尖叫,有的哭嚎不已……   正在此时, 前面忽然传来阵爽朗的男人笑声,很熟悉。   盈袖大惊,赶忙顺着声音看去。   正前面走进来个打着灯笼的婆子,紧接着,几个提着食盒的丫头们鱼贯进入,将酒菜摆在张红木方桌上后,乖觉退下。   不多时,从外头走进来两个正说说笑笑的年轻男人,年长的那个样貌平平,身材魁梧,眉眼之间的戾气甚浓,而年轻的那个锦衣公子外形甚是出众,举止优雅,貌相俊美斯文,像足了从话本传奇中走出的佳公子。   认识,陈南淮。   这两人进来后,立马有侍卫持着刀,朝笼子里的女人喝道:“头低下,不许直视县令大人,不许哭了,再哭弄死你们!”   盈袖越发惊惧,这又是怎么回事。   县令大人?先前好像听左良傅提过一嘴,曹县的父母官叫高亦雄,可既然是县令,怎么会做这种把女人关笼子里的勾当。还有,陆令容把她送到县令和陈南淮面前又有何用意?   她落到陈南淮手里,必死无疑啊。   别慌别慌,好好想想,当时陆令容主仆来了小院,使诈把她弄晕,那么柔光呢?柔光没发现不妥么?怎么没拦?左良傅呢,现在知道她失踪了么?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镇静下来。   偷偷朝前看去,陈南淮与高县令并排走来,不似高亦雄目中含欲与嗜血,姓陈的似乎对笼中的人和事半点兴趣都没有,微笑着对高县令说:“大过年的,哥哥何必造杀孽。正好,我最近嘴馋,叫人八百里加急弄了几尾深海鱼,还活着呢,咱们现去杀了吃。”   高县令似乎喝大了,脸窘得通红,拉着陈南淮入座,打了个酒嗝儿:“吃鱼没趣儿,听哥哥的,咱们看仙女打架,哈哈哈。”   陈南淮面有鄙夷不悦,笑道:“好罢,都听哥哥的,”   高县令坏笑:“我知道你小子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是想和我聊榷场茶酒专卖的事儿吧。真不明白,你家都有好几座金山银山了,还嫌不够啊。”   陈南淮懒懒地窝在狐皮背靠上,饮了杯酒,若有所思道:“金山银山又能怎样,那都是老爷子的,什么时候生意抓到我自己手里了,那才是实在的。”   听见这番话,盈袖不禁冷笑。   还以为陈南淮是个忠贞不二的情种子,巴巴地追陆令容追到了曹县,原来是要私底下和县令谈大宗的买卖。   正在此时,她看见高县令给身侧站着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朝前走了几步,道:   “诸位姑娘莫要害怕,能进到升仙台,是你们的大造化。”   话音刚落,盈袖瞧见一个女孩冲到过去,使劲儿地砸笼子,哭嚎道:“你们到底是谁,放我出去啊,我要回家!”   那侍卫取下腰间悬着的长鞭,用力朝那女孩甩去,只听啪地一声响,女孩的手立马多出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再也抓不住笼子了,痛得软软倒下。   “哼!”   侍卫冷笑了声:“瞧见隔壁笼子里的大虫没,它可是饿了十多天,最是喜欢吃年轻姑娘的肉,谁要不听话,就把谁活喂了老虎。”   盈袖极害怕,扭头看向隔壁笼子。   那里头关着的老虎仿佛能听懂人话似得,站起来,仰天嚎叫了声,走过来,一直盯着她们,在原地打转。   “姑娘们莫怕。”   那侍卫笑了笑,接着道:“你们有福,区区卑贱之身,竟能被咱们大人选入登仙台,过后还能去洛阳见王爷哩,给你们戴面具,就是不能让你们伤了脸面,这面具与你们脖子上的铁链连着,没有钥匙是取不下的。可是,并不是人人都能有去洛阳这样的造化,告诉你们,这个笼子里最后只能走出一个童女,机会得自己争,杀了跟前的人,我现在数十个数儿,如果你们不动手,那全都葬身虎口,开始喽。一、二、三……”   盈袖简直懵了。   这算什么,是要她们几个弱女子自相残杀?   瞧瞧吧,那个侍卫数到四时,笼里的童女还在瑟瑟发抖;数到六时,有人挣扎着站起来了;数到九时,已经有人开始动手了。   她身上的药劲儿没完全过去,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眼睁睁地瞧见两个妙龄童女在厮杀,朝着对方拳打脚踢,被揪落的头发呼飒飒往下掉……   而外头坐在的高县令和陈南淮,两人谈天吃酒,看着里头的惨剧,那高县令瞧到兴头上,还站起来,朝笼子里喊:撕她衣裳啊蠢货!   忽然,盈袖瞧见一个极瘦弱的女孩猛扑向她……她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只觉身子被一重物压住,头脑勺着地,差点又晕。完了,这个瘦女人肯定要抓住她的头发,用她的头砸地……   万念俱灰间,盈袖听见压在她身上的瘦女孩低声说:“莫怕,我是令容。”   陆令容?   盈袖大惊,这到底怎么回事,陆令容怎么也在这儿。   “这都是左大人安排的局。”   陆令容紧紧抱住盈袖,长话短说:“左大人在暗处,他在乎你,肯定会救你。”   盈袖松了口气。   她好像知道今儿陆家主仆来小院的目的了,大抵,左良傅逼陆令容做一件危险的事,陆令容担心左良傅会卸磨杀驴,便冒险掳走她,来要挟左大人……   可都这时候了,左良傅在哪儿?   正在此时,盈袖看见一个纱衣上带着血的童女疾步走过来,因戴着面具,瞧不清是何面目。只见这姑娘疯了般,一把抓住陆令容的衣裳,次喇一声,纱衣和胸衣应声而裂,紧接着,那女孩又抓住陆令容脖子上的细铁链,一把扯断,力道太大,陆令容就这么半裸着上身甩了出去,扣在脸上的面具同时也磕掉了。   陆令容落地后,翻滚了几圈才停下,许是发觉自己衣裳被扯掉了,女孩尖叫了声,立马环抱住自己,可她还没来得及躲,就被那凶恶的童女扑住,骑在她小腹上,狠狠地掐住脖子。   “别,别。”   盈袖发不出声,挣扎着朝陆令容爬去。   虽说与陆令容没什么来往,可她却觉得,这姑娘极自傲,是忍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的。   她好像也明白陆令容说的那件危险的事是什么了,若没猜错,那个凶恶童女是左良傅的人!   果然,外头正在吃酒谈笑的陈南淮脸色大变,噌地一声站起,喊了声:“令容!?”   他赶忙脱下自己的外袍往笼子这边跑,一边喝令侍从赶紧打开笼子,一边厉声制止那童女停手。可那童女跟疯了似得,双手死死掐住陆令容的脖子,陆令容一开始还挣扎,最后没了力气,双眼外翻,眼瞧着就要断气了。   “快,给我弄死她!”   陈南淮着急了,有些语无伦次:“别弄死,留活口!”   能进到这里边的,都是高县令的心腹人,最是能体察主子们的心思。只见一个手执长.枪的侍从闷哼了声,腕子用力,挑了那童女的双臂。   血登时溅得老高,饶是如此,那童女依旧不放开。   也在此时,笼子打开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侍从率先冲进去,将那重伤昏迷的童女从陆令容身上强行掰开。   瞬时间,陈南淮就用袍子裹住了陆令容,他抱住女孩,真真是焦急万分,瞧见表妹好似断气了,男人眼圈都红了,面上的愤怒和杀气甚浓。   旁边站着的侍从连声喊:大爷,快掐人中,掐人中。   陈南淮回了神儿,赶忙用大拇指掐陆令容的人中,掐的同时还一声声地唤着。   “咳咳。”   陆令容一口气缓了上来,徐徐地睁开眼。   她说不出话,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人,唇角忽然咧出个难以察觉的笑。女孩瞬间泪如雨下,拼着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抓着陈南淮的衣襟。   “表哥,表哥。”   “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南淮愤怒难掩,回头,瞪着高县令:“高亦雄,你什么意思!”   “我,我……”   高亦雄不知所措,酒醒了大半。   他早都听说陈南淮有个表妹,名唤陆令容,是个博学心善的奇女子,平日里深居简出,怎么会出现在登仙台呢。   高亦雄是聪明人,立马反应过来是有人要害他,要挑拨他和南淮兄弟的关系。   “兄弟,这事儿我真不知道,你先把姑娘抱出来,咱们出去细说。”   陈南淮没理会,环视了一圈,双眼微眯住,咬牙道:“今儿这事若是谁敢说出去,老子灭他三代!”   紧接着,陈南淮回头,看着身后奄奄一息的几个童女,命令身后立着的侍从:   “那个双腕断了的女人留下,剩下的,全杀了!”   盈袖打了个寒噤,她原本以为当初在桃溪乡见到的陈南淮已经够可怕了,没想到,现在的他才更令人胆寒。   没事没事,陆令容说过,左良傅就在暗处看着,他肯定会来救她的。   可是,他到底在哪儿?   许是过度惧怕,又许是迷药的效力渐渐散去,盈袖感觉身上又有了力气,她艰难抬头,瞧见那凶恶的侍从抽出长刀,一步步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下章为防Dao章,明天替~~换成正常章节。 第34章 那抹柔光   盈袖艰难地往后挪, 她第一次感觉死亡是如此地接近。   “大,大人。”   盈袖使劲儿喊左良傅,可因迷药还未彻底消散, 她的声音很低, 尤其在虎哞和陆令容的哭哭啼啼中,几乎被淹没。   别怕别怕。   左良傅会救她, 他就在某个暗处, 他会出手。   可是,他为何还不出现。   别慌。   既然陈南淮都没认出陆令容,那肯定不知道她也在。大不了和姓陈的全部挑明了, 她梅盈袖是陈老爷的独女, 他就算再毒, 肯定也会考量些。   “陈南淮, 我, 我是……”   盈袖急得直掉泪, 她看见那个持刀的侍卫走过来了,捅死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童女, 猛地转身, 朝她冷笑。   那侍卫紧紧握着刀柄, 寒冷的刀身沾着血红,刀尖触在石地上, 随着他的走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次喇声。   “救我,我是盈袖, 盈袖啊。”   盈袖从未这么绝望过,她看见那个侍卫紧紧抿住唇,手抬起, 两眼盯着她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盈袖看见陆令容挣扎着大喊大叫:   “别杀她,住手!”   许是陆令容的声音太过凄厉,竟唬住了那准备动手的侍卫,那侍卫立马停了手,静等着主子吩咐。   “不许杀她,不许。”   陆令容急得五官都拧成了一团,揪住陈南淮的衣襟,目中含泪,愤怒道:   “表哥,你还要造多少杀孽?你若是杀了那姑娘,好,那先杀了我,我也不要活了。”   “别急别急。”   陈南淮手忙脚乱地替他表妹掩好衣衫,同时还怒视四周,看谁敢看令容胸前的春光。   他知道令容被吓坏了,也知道令容慈悲心肠,见不得这种场面。可是,这些贼贱人方才想要她的命啊。   陈南淮轻抚着女孩的背,柔声道:“没事,一切都有我安排。”   “我没跟你开玩笑。”   陆令容揉了下发痛的脖子,直觉告诉她,梅盈袖不能死。   女孩拼着最后的力气,直视陈南淮,一字一句道:   “我说到做到,我,真的会自尽。”   “好好好,答应你。”   陈南淮连声哄着。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没一会儿,声音越打越大,似乎什么人打进来了。   不多时,只见从门外滚进来个浑身是伤的侍卫,这人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着急地奔向高县令。   “大人,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个又高又壮的丑尼姑,吵吵嚷嚷的,非说咱们掳走了她的妹子,叫什么袖儿的,已经打伤了十来个弟兄。”   高县令大惊,从身侧立着的侍卫手中夺过长刀,喝道:“尼姑?真是反了天了,这种腌臜人都敢闯我外宅。”   说话间,高县令猛踹他的侍卫,骂道:“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若是叫外人知道本官弄出这等事……哼,本官名声毁了没什么,可要是牵连了王爷,全他娘的都得死,去,务必给本官杀了她!”   那侍卫跪倒在地,急道:“今儿除夕,衙门里的差人都在家中过年,咱们府上的侍卫也回去了大半,留在外宅满共才十个,那尼姑太凶狠了,怕,怕是挡不住啊。”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响起个沉重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个浑厚愤怒的暴喝。   “袖儿,袖儿,你在哪里?”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盈袖眼泪瞬间下来了。   是柔光!她的柔光!   盈袖挣扎着往前爬,柔光来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她又很怕,这个高县令有如此多的打手,柔光也是个女孩子啊,万一被伤了怎么办。   左良傅,你到底在哪里啊。   盈袖感觉心有点疼,她刚抬头,就看见柔光冲了进来。   女孩愣住,怎么会这样!   柔光穿着半旧的灰袍,手里紧紧攥着根法棍,她衣裳上有许多已经干涸的血点子,二寸来长的头发不再朝天冲,被凝固的血粘在了头皮,黑而粗的面庞上布满了被敲打出来的伤,右眼高高肿起,眼睛被挤在肉中,几乎看不到。   盈袖心疼得要命,简直喘不过气来。   谁打了柔光,这些伤瞧着有时辰了……难道是陆令容主仆?!   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蜷缩在陈南淮怀里的陆令容,而此时,陆令容仿佛感应到般,看向她,目中满是愧疚与泪,微微地摇头,发白的唇颤抖着,似乎在说:不是我。   盈袖大怒,如果身上有力气,她现在就想过去,撕了陆令容的嘴。   “袖儿,袖儿!”   柔光四下张望,到处找寻那张娇媚的脸,那个一开口就是软糯吴音的女孩。   可是,这里太黑,人又太多,找不到啊。   蓦地,柔光瞧见笼中有个俊美非常的公子,他怀里搂着个瘦弱的女孩,真眼熟。   柔光大喜,丝毫不理会她身后已经围了好几个拿着刀剑的侍卫,往前疾走几步,将法棍夹在腋下,双手合十,朝陆令容行了个俗礼,愣声愣气地问:   “陆小姐,见到你太好了,师父叫我来这里,说是可以救袖儿,请问你见到她了么。”   陆令容吓得直往陈南淮怀里缩,疯了般摇头:“你是谁,要害我么?我不认识你,你滚!”   柔光纳闷儿了,使劲儿揉了揉头,谁料碰到了伤口。   尼姑疼得呲牙咧嘴,不明白啊,她这一身的伤都是陆小姐打的,怎么忽然说不认识她呢?   算了,师父说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师父还说,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她被陆小姐打伤过。   “阿弥陀佛。”   柔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不知道该求谁,于是,面朝向案桌上摆放的一盏油灯,对着那微微光亮,磕了个头,师父说,只要心怀慈悲,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佛祖。   “佛祖,弟子就要还俗了,可是弟子找不到那个带弟子去南方的姑娘,求佛祖慈悲,给弟子指点迷津。”   盈袖又哭又笑又急,她趴在地上,连连用拳砸地,希望能引起柔光的注意。   憨货啊,我就在你背后,我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你回头啊。   正在此时,盈袖瞧见高县令阴恻恻一笑,低声骂了句:“原来是个蠢货。”   高县令拿着刀,蹑手蹑脚地绕开柔光,退到笼子里,悄悄嘱咐他的侍卫将笼子锁上,随后,这男人持刀护在陈南淮身边,面色瞬变,目光中含着歹毒,高声喝道:   “杀了这贱尼,快放虎咬死她!”   那些侍卫得到主子的命令,踌躇着不敢上前。   这饿虎是畜生,不懂人言,可真能咬死人啊。过去死在它口中的童女还少么,吃了丑尼姑事小,万一把他们兄弟咬死了,那可怎么好。   可这是高大人的命令啊,这连畜生都不如的狗官权势极大,是魏王的私生子,得罪了他,丢了饭碗事小,万一被五马分尸喂狗……   想到此,那几个侍卫互相张望了眼,咬牙上前,将另一个笼子打开。   恶虎一看见笼子开了,嚎叫了声,如风般冲了出去,瞬时间就将一个侍卫按倒在地,它仰颈怒嚎,獠牙尽显,涎水直往下掉,张大虎口,朝着那侍卫的脸咬去。   眼瞧着就要咬到了,忽地出现根法棍,撬住虎口,生生将恶虎从侍卫身上挑了去。   “不许杀人!”   柔光持着法棍,警惕地瞪着恶虎。   她用脚将那吓尿了的侍卫踢开,挺身上前,仿佛忘了方才在外头时,这些人在阻拦她,拿刀子伤她。   趴在笼中的盈袖看到这情景,急得要命,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只见那恶虎猛地扑向柔光,柔光侧身一躲,胳膊被老虎抓住抓掉块肉。   那虎闻见了血,更暴躁,不再理会其他人,只是想要扑咬柔光。   “上!咬她,咬死她!”   高县令兴奋地手舞足蹈,挥着刀子,喝道:“咬死她啊,你这蠢狗!”   盈袖大怒,喝骂:“畜生,你这畜生。”   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好像能出声了,赶忙朝着柔光叫:“别管了,你快走,这里没有袖儿。”   听见这一呼喊,柔光愣住,下意识扭头。   那声音好生沙哑,但感觉很温柔,仿佛在哪里听过。   就在此时,恶虎卷土重来,猛扑倒柔光。   柔光抬臂去阻挡,被虎狠狠咬住。   “放开啊!”   柔光大怒,抱住虎,直拿老拳砸老虎的头,抱着虎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   趁着老虎吃痛的空儿,柔光挣扎着站起,连退了数步,她此时手无寸铁,目中的惊慌之色甚浓,这时,有个侍卫忽然喝了声,给她丢过去一把刀:   “接着。”   柔光下意识接住,在老虎扑来的瞬间,挥刀砍下,一刀就斩掉了虎头。   那满嘴獠牙的头在地上滚了数圈才停下,血从腔子里流了出来,漫了一地。   此时,地宫中忽然变得很安静,掉根针都能听见。   谁都没想到,这个丑陋高壮的尼姑会这般凶悍。   “它,它死了。”   柔光连退数步,手一抖,刀掉到了地上。   “贫尼犯杀戒了。”   “柔光,柔光。”   盈袖赶忙呼喊这又轴又善的尼姑,她害怕极了,怕那些侍卫会杀了这傻子。   “别发呆,快捡起刀子!”   “袖儿!”   柔光猛地惊醒,扭头看向笼子,惊喜万分:“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我来救你了!”   瞧见这凶悍的尼姑要进来,高县令和陈南淮脸色都不好。   高县令连退了数步,完全没了方才的嚣张和残虐,男人面上带着惊慌,朝着笼外的侍卫们喝道:   “快杀了她,听见了没。”   那几个侍卫互相张望,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可是谁都没动手。   或许,着实惧怕这凶狠尼姑;   或许,觉得这尼姑……并不是坏人;   “蠢材,要造反了么?”   高县令大怒,可又无可奈何。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柔光站起来,走到笼子前,着急地踢踹笼子,拽锁链,发现根本打不开,大喝一声,竟生生将铁笼的门扯开。   “袖儿,袖儿。”   柔光嘴里一遍遍地叫着,她全然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翻找着地上的童女,看见活着的,给她们伤口撒药,看见了死去的,哀伤地念着阿弥陀佛。   最终,柔光找到了个戴着面具的女孩,鼻子微动,闻了下,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冽白槐香气,喜上眉梢,用力撕扯掉那个细铁链,摘掉面具,看着眼前那满脸都是泪的美人,傻呵呵一笑:   “找到你了。”   盈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疼啊,抬手,想要抹去柔光头上的血,给柔光按住胳膊上不断喷涌出血的伤口,终究是没力气。   “你怎么才来。”   盈袖声音极其沙哑,哭着问:“疼不疼啊。”   “不疼的。”   柔光憨憨一笑。   “快走。”   盈袖催促着。   就在此时,她看见高县令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柔光身后,阴恻恻一笑,拿刀用力捅进尼姑的后背,再用力,刀子贯穿了尼姑的腹部。   盈袖只感觉眼前都是红的,她没法思考,没法说话,只是尖叫。   她看见柔光愤怒地起身,从身上拔出刀,血如泉涌……她还看见柔光拿着刀,想要劈杀那个凶手,最终在刀落在高县令脖子前,生生停手。   “阿弥陀佛。”   柔光痴痴地念了最后一句,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下,她就这么直直地盯着高县令,虚弱地说:“师,师父说,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贫尼犯了戒,杀了虎,业报来得好快。”   说罢这话,柔光艰难地转动身子,看着躺在她面前的盈袖,哭了:   “袖儿,我要去了……你怎么办。”   盈袖只感觉天旋地转,晕醒了几个来回。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和陆令容说话;她恨陆令容,为什么要掳走她;她还恨左良傅,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她用尽全身力气爬过去,用手捂住柔光小腹上的伤口,低头一看,那血早都浸透了她的白色霓裳。   “别死,求求你。”   盈袖哭得泣不成声:“咱们说好了的,我要带你去南方的,走,我现在带你走,我给你做半碗肉,给你抹香膏子,求求你,起来好不好。”   “走不动啦。”   柔光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她艰难地抬手,抹去小妖女脸上的泪,笑道:   “别哭,哭了就不好看啦,要笑,穿着红衣服笑。”   柔光身体开始抽搐,她抓住盈袖的手,笑着说:“师父讲过,人有过去、现在和来生,袖儿,来生,让我做你好不好?漂亮的丫头好多人喜欢。”   “不行!”   盈袖快哭晕了,使劲儿地抱着柔光往出挪:“这辈子还没过完,我带你去南方。”   “袖儿,好疼。”   柔光的气息渐渐消散,她再也抓不住小妖女的手了,最后说了句:“照顾好大哥啊。”   ……   盈袖呆住,她忽然感觉自己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可是,眼泪怎么就不停的掉,心哪,就像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一半。   这大概是梦,梦醒了,柔光还是那样憨憨地坐在门口,说:袖儿,贫尼想吃半碗肉。   可是,这不是梦。   柔光死了,死在了她怀里。   盈袖感觉浑身抽搐得厉害,喉咙一甜,哇地吐了口血……   站在一旁的高县令眉头紧皱,大口呼吸,试图平复劫后余生的惊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几近崩溃的盈袖,坏笑了声:   “好标致的丫头呀。”   “咳咳。”   陈南淮轻咳了两声,招手,吩咐侍卫喊进来两个婆子,他用锦袍将吓得发抖的陆令容裹紧了些,等婆子进来后,把表妹交过去,让赶紧带走。   随后,男人起身,俆步行到高县令身边,双臂环抱,笑吟吟地看着失声痛哭的盈袖,只是看,一句话都不说。   “啧啧啧。”   高县令满眼皆是惊艳,手指抹了下唇,死盯着几近晕厥的美人,目光下移,看向女孩丰满的胸脯,笑了笑:   “曹县居然还有这样的绝色,我是个傻子,竟全然不知。”   ヾ(oo)^ ^*)ノ泡(((?Д?Д?Д?)))沫( ′??×??` )团??′? ? `????队( ?° ?? ?°)?独乀(ˉεˉ乀)仙女( ~'(oo)')~整(ˊ?ˋ*)?理(??????ω????)??????   “大哥,这丫头我得带走。”   陈南淮唇角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求大哥高抬贵手。”   “你认识她?”高县令皱眉,忙问。   “从未见过。”   陈南淮否认。   他疾步走过去,强行从死人身上扯走盈袖,在抱起女孩的时候,轻笑了声,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又见面了呀,梅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我新交了个尼姑朋友,她叫柔光,五大三粗,又丑又笨,声音还像男人,我觉得她就是个二杆子。初见时,她摸了摸二寸来长的头发,憨憨一笑:师父说我没慧根,只让我出半个家。   ……   下本古言《念奴娇》,求个预收~ 第35章 各自盘算   “柔光, 柔光……”   盈袖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两个字,她眼前全是柔光被害的那个画面,血, 全都是血, 迷药的劲儿已经过去大半,可是, 她的头越发昏沉, 已经不会出声哭,只是麻木地掉泪。   不久之前还在和她吃年茶饭的人,怎么就忽然没了?   她感觉身子一轻, 似乎被什么人抱起来了, 用尽全力睁开眼, 泪眼模糊间, 好似看到了一个面熟的男人。   谁啊。   盈袖此时脑中一片混沌, 仔细地瞧眼前人, 他是谁……左良傅么?他终于来救她了么?   这个人啊,相处了这么久, 她还是看不透他。   他狡诈, 从一开始就千方百计算计陈砚松;   他残忍, 杀人不眨眼;   他虚伪,明明馋她的身子, 却总是装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是个坏人,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棋子;   他也是个好人,救了柔光, 也救了她……   “你,你怎么才来。”   盈袖虚弱地抬手,附上男人的侧脸, 哭道:“迟了,咱们的柔光没了。”   “咱们?”   陈南淮扭过脸,不愿意被触碰,冷笑了声:“姑娘清醒些,仔细瞧瞧我是谁,千万别认错了人。”   在说话的同时,陈南淮脚底生风般往外走,刚出地宫的门儿,一股子清冷之气就迎面吹来,一扫血腥之气。   四下瞧了眼,他此时身处高亦雄的外宅,虽不甚大,但假山游廊应有尽有,还算是个逍遥去处。   已入夜,天上悬着轮朗月,屋檐下已经挂了大红的灯笼,颇有点年味。   借着这清冷月光,陈南淮垂眸,扫了眼他正抱着的女人。   当初在桃溪乡匆匆一见,梅盈袖用头巾包着脸,浑身的穷酸土气,牙尖嘴利,着实令人生厌。瞧瞧她,这会儿穿得极单薄,能看得出体态丰盈,肌肤白腻,是花了心思娇养出来的,酥.胸高挺而丰满,似要撑破那大红抹胸,明艳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真真叫人心动。   陈南淮只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赶忙别开眼,快走几步,将悲痛到糊涂的女孩扔进车里,随后疾步奔向前面停着的那辆马车。   马车外站着两个高府婆子和他的贴身婢女青枝,三人都面带惊慌,时不时地偷偷看车里,谁也没敢多问。   “表小姐呢?”   陈南淮低声问。   “车里呢。”   青枝赶忙上前,踮着脚尖给大爷披上大氅。   自打大爷到曹县后,高大人请他到外宅吃了两三回酒了。大爷每次进那个地宫,都不叫陈家的下人随侍,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回到别院后就要泡澡清洗,虽说常阴沉着脸骂高县令是个天杀的牲口,可脸色从未像今儿这么可怕。   大抵……是因为陆姑娘罢。   好生奇怪,陆姑娘怎会衣衫不整地从那里头出来。   “大爷,陆姑娘她……”   青枝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了句。   “闭嘴。”   陈南淮白了眼青枝,狠声道:“你带着表小姐先回去,给她换上干净衣裳,若是敢把今儿的事说出去半个字,我立马弄死你。”   说罢这话,陈南淮转身,朝不远处垂首立着的书童百善招手,百善年岁和他差不多大,瘦高清俊,甚是机灵,打小伺候他长大的,是他身边最信赖得力之人。   “大爷。”   百善小跑着上前,给陈南淮打了个千儿。   “附耳过来。”   陈南淮个头高,略微弯腰,凑到百善跟前,低声道:“你现在护送着表小姐家去,叫赵嬷嬷在后门的小巷子里等着,悄悄的,别惊动其他人。想来陆家的春娘和红蝉在咱们府上,叫她俩去花厅等着,我回去有话问她们。”   “是。”   百善应了声,忙拉了马车出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   ……   陈南淮皱着眉,目送马车远去。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从背后响起,陈南淮忙转身,瞧见高亦雄带着侍卫们匆匆从地宫里出来,这狗官浑身都是血,一边拿湿手巾擦,一边朝他招手。   “贤弟,你等等。”   高亦雄快走几步上前,略扫了眼,发现陈家的两驾马车去了一辆,他的发小陈南淮此时穿着件暗紫色的貂毛大氅,直挺挺地站在松树下,瞧着斯斯文文的,唇角还勾着抹笑,可眼中的杀意和怒气甚浓。   “贤弟,你听我说两句。”   高亦雄行至陈南淮身边,挥手屏退侍卫,凑近了,低声道:“你表妹的事,真不是我做的。”   “大哥莫要说了。”   陈南淮赶忙揽住高亦雄的肩,带着男人往前行了几步,走到树荫深处,叹了口气,低声嗔怪:“我素日里就劝大哥,莫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万一走漏了风声,对大哥和王爷的名声都不好。这次的事,想来是大哥的心腹不长眼,误劫了我表妹。佛祖保佑,万幸没伤了她,这事咱们都别再提了,也还请大哥好生处置了今晚在地宫的侍卫婆子们,我表妹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她……”   “了然了然。”   高亦雄松了口气,轻拍了拍陈南淮的胸口。   男人眉头微皱,暗道,这事儿透着古怪,他的心腹们素日里寻童女,都是往穷乡僻壤里找,怎么好巧不巧掳了陆小姐。难不成……是了,南淮一直想要专营曹县榷场的茶酒生意,跟他磨了有半年多了,钱财美人是真没少送,只是这宗生意实在太大,油水太厚,不单单朝廷派了皇商来,就连云州的那些个将军和公侯老爷们都抢着做。   大抵陈南淮这小兔崽子想要一举拿下这生意,便使了个心眼,把表妹擩了进来……   想到此,高亦雄冷笑了声,暗骂陈砚松是出了名的阴损,他儿子陈南淮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南淮你放心,今晚的事,绝不会泄漏出一个字。”   高亦雄目中已然生起杀意。   “多谢大哥了。”   陈南淮松了口气。   男人眉头微皱,看向不远处的马车。   暗道:梅盈袖不是被左良傅掳走了么,怎会忽然出现在此地,还有,方才那丑尼姑来救梅盈袖,还叫了声陆小姐,这丑尼莫不是慈云庵的?明白了,左良傅故意把令容送到登仙台,是想挑唆他和高亦雄相斗。   绝不能让高亦雄晓得梅盈袖是他的未婚妻,这杂种大智慧没有,小聪明还是有些的,几番推测下来,便能知道左良傅私底下与他父子不久前见过。这杂种一向想在魏王跟前献殷勤,肯定会写秘信诬告。   若是能利用左良傅宰了这杂种,就好了。   陈南淮细细盘算:得赶紧联络李校尉,叫他秘密带兵围了慈云庵,把姓左的和朝廷安插的那些暗桩一举拔掉……到时候不愁王爷不把曹县的榷场生意赏给他。   “大哥,我得先回去了,表妹她性子要强,我担心……”   陈南淮讪讪一笑。   “懂,都懂。”   高亦雄坏笑了声,斜眼觑向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凑近了,低声道:“美人虽好,还是悠着点玩儿,仔细你爹知道了,又拿鞭子揍你。”   陈南淮笑了笑,没承认,可也没否认,潇洒地拧身离去。   在背对高县令的瞬间,脸刷地阴沉下来,他从马童手中拿过马鞭,亲自赶车,离了高家外宅。   兴许过年,素日里热闹非凡的瓦市都歇了业,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士兵穿梭在大街小巷,严密地守护曹县,这颗地处北疆的明珠。   陈南淮轻扬了下马鞭,警惕地看着四周。   很安静,并无半分不妥。   他回头,掀起车帘瞅了眼,梅盈袖这会儿人清明了,痴愣愣地躺着,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眼里透着过分的伤心和绝望。   “呵。”   陈南淮冷笑了声,将大氅裹紧了些。   他一点都不喜欢曹县,这地方冷得邪乎。   “梅姑娘,你小腹上的伤好了没。”   陈南淮轻咳了声,问:“左大人呢?他不是和你在一块儿的么。”   车内又黑又冷,血腥味甚浓。   盈袖感觉胃抽疼得厉害,嗓子眼痒的难受,她没忍住呕了下,又吐了口血。   迷药的劲儿彻底过去了,她醒了,可她宁愿继续昏沉着。   原来左良傅没来,原来……柔光真死了。   心又一阵绞痛,盈袖使劲儿地揉,哭着揉。   她想死,就这么随柔光去了,可高县令那畜生还活着,陆令容还逍遥着,不,她绝不能死。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盈袖一惊,她发现车内此时越发黑了,外头极其安静,好像到了个逼仄小巷。冷静,莫要慌,如今眼瞧着是不能指望左良傅那狠心的狗官了,既落到了陈南淮手里,大约是凶多极少,他肯定是想从她口中问点东西,只要她一日不说话,他就一日不会动手杀人。   “那个尼姑和你什么关系。”   陈南淮清冷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你这些日子住在慈云庵么?有没有在庵里见过陆姑娘。”   盈袖只感觉头皮发麻,姓陈的果真机敏,不比姓左的好对付。   “不说算了。”   陈南淮淡淡一笑,不急,日后他有的是手段问话。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南淮将马车赶入条安静的小巷。   这儿是陈家别院的后街,平日里就人迹鲜少,更别提过年了。此时,在小巷尽头站着个中等身量的妇人,手里提着盏琉璃宫灯,模样周正秀丽,略施粉黛,衣着甚是华贵,头上戴着昭君暖套,髻边携簪着支金步摇,大抵在外头等了许久,妇人冻得微微跺脚。   “赵嬷嬷,我在这儿呢。”   陈南淮勒住马,挥舞着马鞭,招呼乳母赵嬷嬷过来。   “大爷,今儿吃了几盅酒呢。”   赵嬷嬷笑呵呵地提灯上前,七分心疼,三分嗔怪:“老爷素日里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少跟高大人来往,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别怪嬷嬷唠叨……”   “嬷嬷,有什么话咱完了再说。”   陈南淮跳下车,疾走几步到陈嬷嬷跟前,环住妇人,凑近了,低声耳语:“您可知车里是谁?”   “谁呀。”   陈嬷嬷微笑着,对车里的人并无多大兴趣,她轻轻摩.挲着奶儿子的手,闻见奶儿子浑身的酒味儿,妇人秀眉微皱,责道:   “若是再贪杯,我回去就告诉老爷,叫他打你板子。”   “是是是,不敢啦。”   陈南淮轻笑了声,正色道:“梅盈袖在里头。”   “谁?”   赵嬷嬷大惊,斜眼看向车子:“那个和你定亲的姑娘?”   “是。”   陈南淮压低了声音,道:“她叫人掳走了,我今儿偶然遇着她,嬷嬷,您老手段高明,帮我瞧瞧她是不是被破了身,我可不能拣人家不要的破鞋穿。”   “妥么?”   赵嬷嬷有些犹豫,毕竟是大爷的未婚妻,算半个主子呢。   “放心,出任何事儿我担着。”   陈南淮带着赵嬷嬷往马车那儿走,面色阴沉,冷声道:“想要进我陈家门,必须干干净净的,否则她从哪儿来,就给我滚哪儿去。”   “行。”   赵嬷嬷点点头,思量有理,道:“待会儿你帮我按着她,我来看。”   说话间,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马车。   因点了琉璃宫灯,马车登时亮了起来。   赵嬷嬷从怀里掏出个帕子,一边擦手,一边仔细打量躺着的丫头,啧啧啧,瞧身段就是尤物了,还穿着半透的纱衣,衣裳上沾了许多血,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竟有种别样的美。   再往上瞧,如墨般的黑发披散在身上,小脸明艳绝伦,咦,这丫头竟有几分像殁了的太太袁氏。   赵嬷嬷心里一咯噔,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摇摇头,暗骂自己太过胆小。   “您就是梅姑娘吧,妾身是大爷的乳娘赵氏,给您见礼了。”   赵嬷嬷笑着点头,虚伪地夸了盈袖几句,随后跪着前行两步,开始动手往开解盈袖的衣裙。   “做,做什么。”   盈袖挣扎着往后躲,她感觉陈家主仆来者不善。   “听大爷说,您受伤了。”   赵嬷嬷给陈南淮使了个眼色,示意奶儿子按住盈袖,笑道:“妾身略懂些皮毛,帮姑娘看看伤。”   “别碰我。”   盈袖使劲儿往开挣脱。   此时,陈南淮在背后环住她,什么话都不说,两手死死地钳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而那赵嬷嬷咬着牙往开解她的裙衫,她用脚踢,谁料这婆子用膝盖把她的腿压住,不让她乱动。   “救命啊!”   盈袖大喊,拼命挣扎,可就在此时,她瞧见陈南淮阴沉着脸,直接动手,把她的纱衣和抹胸扯掉,冷笑了声,扫了眼她的身子,放狠话:   “闭嘴,再吵吵,就把你扔下去。”   盈袖又羞又恨,她瞧见那赵嬷嬷使劲儿掰开她的双腿,提着宫灯,仔细看她的羞秘处,随后,又扯过她的胳膊,搓她臂上的守宫砂。   “你们干什么呀。”   盈袖气得大哭:“杀了我吧,有种就杀了我吧。”   “姑娘莫怕,没事儿的。”   赵嬷嬷微笑着坐起来,松了口气,她脱下自己的披风,给衣不蔽体的盈袖裹在身上,趁着这个空儿,斜眼觑向大爷,这小子,居然看人家姑娘的身子给看得怔住了。   “大爷,你来。”   赵嬷嬷笑着朝陈南淮招招手,凑在奶儿子耳边,低声说了句:“恭喜大爷,姑娘不仅是完璧,而且还是个极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36章 逼问   听见赵嬷嬷这话, 陈南淮淡淡一笑,面上并没有表现得多高兴。   极品?好像确实是。   海月有点胖,还不到二十的人, 胸居然隐隐有下垂的势头, 在加上这丫头出身贫贱,没有精心娇养过, 身上的肤色不均, 大腿根处磨得有些黑,叫人难以生出兴致;   表妹呢,方才他在地宫瞧见了, 骨瘦如柴, 前后一样平, 犹如案板上放了两颗红豆, 十九的人长了个十二的身子, 也是不太好;   而这位梅姑娘……还行吧。   想到此, 陈南淮不禁又瞅了眼盈袖。   嚯,这丫头似乎被吓着了, 将裹在身上的披风紧紧攥住, 整个人缩成团儿, 连头都不敢抬,正幽幽咽咽地哭呢。   “嬷嬷, 今儿我走后,陆家可有人来?”陈南淮皱着眉问。   “来了。”   赵嬷嬷想了想,小声道:“傍晚的时候, 春娘和红蝉着急忙慌地来家里,说是今儿同表小姐去县里过年,谁料走到半路上, 忽然冒出好些蒙面强人,把表小姐强行掳走了。她们两个害怕极了,因牵扯到表小姐的名声,没敢报官,就先来找你拿主意,谁知你去找高大人吃酒了。这事太大了,我派了几个稳妥人出去找,刚准备派人去高家的外宅寻你,百善和青枝就带着表小姐回来了。”   “知道了。”   陈南淮细思了片刻,他捡起那被他撕扯坏了的纱衣和抹胸,一股脑交到赵嬷嬷手上,低声嘱咐:   “偷偷烧了,别叫人瞧见。我记得前两日青枝新做了两身衣裳,你取那套红的出来,再找双新鞋,梅姑娘总不能光着身子进府,不光彩。对了,叫海月把我的屋子拾掇一下,那儿暖和又安静,今晚让表妹和梅姑娘先住下。”   赵嬷嬷应了声,原本还想再唠叨两句,虽说是未婚妻,可到底没成婚,千万别胡闹,老爷会不高兴的。刚要说,瞧见大爷脸色不太好,妇人生生住了口,急忙退了出去。   车里很安静,混杂着好几种味道。   男人口鼻喷出的酒气,还有女人身上的淡淡冷香。   “咳咳。”   陈南淮轻咳了两声,凑到盈袖跟前,想要将她的身子掰正,问几句话。谁知道手刚碰到人家的肩膀,忽然就被这丫头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打得好。”   陈南淮舌尖轻舔了下唇角的血,冷笑了声,并未发怒。   斜眼瞧去,这丫头因动作幅度太大,披风扯开了好些,隐约瞧见胸前傲然上的一抹浅粉。她此时甚是愤怒,目中含着泪,头发有些凌乱,唇上沾着残血,如同抹了胭脂。   她这个样子,真的挺像多年前上吊死了的那个疯婆子,在他小时候,袁氏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扇他一耳光,瞪着他,一句话不说,眼里尽是恨和嫌恶……   “这些日子,你和左良傅在一起么?”陈南淮笑着问。   盈袖用披风把自己裹紧些,没言语。   “他在哪儿?”   陈南淮接着问:“是不是在慈云庵,他身边有多少人?他来曹县做什么?你是怎么被送进登仙台的?”   盈袖低下头,一言不发。   “好。”   陈南淮点头微笑,似夸似讽:“我就佩服骨头硬的。”   说罢这话,男人上下打量女孩,目光落在她左手腕上戴的那只金镯子上,沉吟了片刻,笑道:“听爹爹说,你家败落了,穷得都要砸锅卖铁,你这镯子哪儿来的,偷的?”   盈袖大怒,瞪着陈南淮,她感觉憋闷在喉咙的那口血又要涌上来了。   “瞧你这表情,似乎不是偷的。”   陈南淮莞尔,窝进狐皮背靠里,他腿长,随意伸展开,恰好挡在车口,将彻底女孩禁锢在角落。   “是别人送的?左大人罢。”   盈袖没否认,可也没承认,她一个字都不愿意和陈南淮说。   “那他对你挺好的嘛。”   陈南淮点头微笑,瞧着云淡风轻,心里竟开始升腾没来由的怒。他现在特别想羞辱这女人,特别想。   “姑娘这身冰肌玉骨,一看就是多年来仔细娇养出来的,可见梅家从一开始就存了要把你嫁到豪贵之家的打算,着实居心不良。哼,明明知道自己此时赤身裸.体,还故意打人,想来是要在男人面前露出春光,你在勾引我么?真真不知廉耻。”   本以为说出这番恶毒的话,这丫头会愤怒,谁料,她目中带着鄙夷,全然不把他当回事。   陈南淮玩味一笑,接着嘲讽:“这么久了,左良傅居然没有碰过你,到底是他不行,还是你有什么暗病,人家看不上。”   盈袖扭过头,不想理会这男人。   “好,嘴真硬。”   陈南淮拊掌微笑,男人坐直了身子,凑近盈袖。他的手轻抬起,隔了两寸的距离,从上而下轻抚女孩的左臂,笑道:“你大概不太了解,我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话音刚落,陈南淮就紧抓住盈袖的左手,用力地捏,听见她骨节登时发出咯咯响动,看着她因吃痛而挣扎,男人坏笑,道:   “厉害呀!还挺能忍。”   陈南淮松开手,忽然,他猛地扑倒女孩,手伸进披风里,报复似的,径直寻到那最柔之处,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也没有多想。   使劲儿惩罚了下去。   “啊。”   盈袖痛出声,那男人按住了她的胳膊和腿,她压根挣脱不了,情急之下,她用力咬向他的肩头。   “你是狗么?”   陈南淮无视疼痛,手上继续用力,冷笑道:“疼么?你信不信,我还能找到更疼的地方招呼你,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夫君的话,那以后咱俩还怎么过日子。”   忽然,陈南淮听见耳边传开声呜咽,软懦可怜,弄得他心烦意乱。男人起身,冷着脸窝进软靠里,他思量了片刻,仔细打量盈袖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笑道:   “方才来救你的那个丑尼姑,你们俩关系挺好的吧,她是竹灯的弟子?竹灯想来是朝廷安插的暗桩吧,我记得,她对令容挺不错的,这些年一直调理令容的身子。”   盈袖呼吸一窒,登时忘了胸口的疼痛,脑中又浮起柔光被害的画面,想着想着,泪如雨下。   “那尼姑是个傻子吧。”   陈南淮得意一笑,打蛇七寸,终于拿捏住她的软肋了。   “真不巧,我那位兄弟脾气不大好,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有人扰了他的兴致,杀了他的虎,他一定会把那人挫骨扬灰的。我方才走的匆忙,忘了把尼姑带走,谁知道高大人会怎么料理那具尸体。”   “陈公子,请你……高抬贵手。”   盈袖闭眼,僵直不屈的腰杆,终于软了下去。   “原来你不是哑巴呀。”   陈南淮眸中的鄙夷甚浓,道:“来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盈袖低头,手捂住发疼的左胸,哽咽道:“那日,我被他掳走,他把重伤昏迷的我带到了慈云庵,请竹灯主持为我疗伤。过后,他对我说了好些奇怪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什么话?”   陈南淮有些紧张,忙问。   “他说,只要拿住我,就拿住了陈老爷的痛处。他要我嫁给他,逼我同他圆房,我没答应。”   盈袖没敢抬头看陈南淮,她怕这奸贼发现她撒谎。   陈南淮不可靠,左良傅更不可靠。若她把左良傅和陆令容出卖了,估计活不过今晚。   况且,陆令容心思细敏,性子狠辣,今日在登仙台受到如此大辱,日后必然会报复高亦雄,让他们去狗咬狗,只要能给柔光把仇报了,她不介意帮陆令容遮掩过去。   盈袖抽泣不已,小声道:“后来,他说有事要出去几日,便叫柔光看着我,哪儿都不叫我去。我喜欢柔光,这世上只有柔光一人真心对我好,我与她说好了,等过了年,我们俩就一起偷偷去南方。今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出现了三个强人,说过年了,要送陈公子一份大礼,用棍子将我打晕。等我醒来后,便发现到了那个登仙台。”   “就这?”   陈南淮半信半疑,颇有些不满:“丫头,你有没有漏掉什么,你之前有没有听左良傅提过陆令容这个名字,有没有见他接触过什么人?”   “我真的不知道了。”   盈袖大惊,陈南淮果然鬼,这么快就开始怀疑陆令容了。哼,瞧着表哥表妹亲密无间,看来也就那样了,怨不得陆令容宁愿和恶鬼做交易,都不愿倚靠在她表哥身上,原来早都看透了陈南淮的虚伪多疑。   女孩微怒,直视陈南淮,咬牙道:“你爱信不信,有本事就杀了我,你不是一早就想我死么。”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南淮坐起来,掀开帘子瞧了眼。   外头漆黑如墨,只见赵嬷嬷打着灯笼,怀里抱着个大包袱,急匆匆地朝这儿走来。   陈南淮沉吟了片刻,笑了笑,三分哄七分威胁,道:“我方才问你的话,对你做的事,千万别在我表妹跟前乱说,懂么?我不想她听到什么腌臜事,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那柔光?”   盈袖忙问。   “我自会料理。”   陈南淮弯着腰往出走,在掀车帘的时候忽然停下,阴恻恻地问了句:“方才对你软硬兼施,你一个字都不说,怎么后面忽然松口了,莫不是在算计我罢。”   盈袖冷笑了声:“不说话,是因为我讨厌你。之所以松口……陈公子,你大概从未真心交过朋友吧,所以,你不可能懂我。”   “是么。”   陈南淮淡漠一笑,跳下车,不屑地说了句:“我也没兴趣懂你。”   ……   寒风凛冽,席卷着这座繁华的县城。   传说在除夕夜,人是不能随意在外走动的,会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陈家别院虽小,但十分的豪奢,高墙红瓦,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大抵因为首富家的独子在此地过年,别院外的守备相当森严,时不时有侍卫和训练有素的部曲巡夜,在暗处,还隐藏着忠心耿耿的杀手,护卫着陈家大爷。   一阵冷风吹过,别院外的黑暗小巷出现两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手里握着把绣春刀,身上披着玄色大氅,面容冷峻,死盯着陈家别院的后巷,眼瞧着那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进了门,老半天不发一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他身后,站着个样貌清秀的男子,正是夜郎西。   “大人,要不要属下过去,将梅姑娘劫走。”   左良傅摇摇头,眸中纠结之色甚浓,拳头紧握,冷声道:“不用,大局为重。” 第37章 打耳光   许是中过迷药, 又许是连番遭到惊吓悲痛,盈袖只感觉双腿好像被灌了铅,走得并不是很利索, 得亏陈南淮的乳母赵嬷嬷搀扶着她, 才不至于跌倒。   方才赵嬷嬷上了车,从包袱里拿了套崭新的袄裙和肚兜亵衣等物, 伺候着她换上, 淡淡地瞥了眼她左.乳上的红肿,连连赔罪,笑着说:“姑娘别怪嬷嬷方才冒犯, 你也要理解, 咱们这样的人家, 名声最要紧。大爷娶奶奶, 家世不是顶重要的, 可清白一定要有。男人嘛, 都想要妻子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今儿验过了, 大爷的心结也解了, 以后就没有那么多疑虑了。咱们大爷是个最斯文不过的人, 只要你乖巧顺从,他会疼你的。”   紧接着, 这妇人又从怀里掏出把红木梳子,替她把散乱的头发绾好,用镶了红宝石的金簪子固定住, 喋喋不休地唠叨,无非是叫她等会儿进府后,务必少说少动, 要拿出主子的款儿,别叫下人非议,等过了初三就回洛阳。   瞧瞧吧,陈南淮这会儿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穿梭在游廊花荫里,并不曾回头。   四下看去,这别院不甚大,内里却雅致非常,仿了江南庭园的风格,白墙黑瓦,亭台楼阁错落,葫芦形的拱门跟前是嶙峋假山,空地处栽着名贵老梅。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到了一处方形拱门前。   盈袖捂着口咳嗽了几声,又呕出些血,这样也好,把挤压在心腹中的憋闷痛苦吐掉,人也更清明些。   她瞧见陈南淮停在了门口,高声叫里头丫头过来帮忙。   随后,他转身,快步走到她跟前,提起琉璃宫灯,照了下她手上的血,皱着眉,低声问:   “你说老实话,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盈袖虚弱地摇头,没言语。   “难道吐血是因为那个尼姑?”   陈南淮不可置信地一笑,嘲讽道:“没想到还是个性情中人。”   这时候,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响起。   盈袖吃力地抬头,瞧见从门内走出来个提着小红灯笼的大姑娘,个头和她差不多,微胖,笑的时候两靥会生出浅浅酒窝,穿着银红色的袄裙,腕子上戴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她是伺候我的丫头,海月。”   陈南淮斯条慢理地介绍,见海月痴愣愣地上下打量盈袖,笑骂了句蠢材,同时不禁暗叹,两个姑娘都穿着红,人家梅姑娘像娇艳的牡丹,海月就像路边的俗气野花。   可见这红,并不是人人都适合穿的。   陈南淮把琉璃宫灯交给海月,想了想,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盈袖披在身上,道:   “桃溪乡的过节,都忘了吧,原是我误伤了姑娘,今儿给你赔个不是。你放心,在回洛阳前,我不会再动你一根手指头。咱们毕竟定过亲,所以你在我跟前一日,我便要护着你一日,待会儿我就给老爷写信,说你找着了,也叫他老人家把悬着的心放下。   海月和你一样,都是乡下来的,老实本分,这些日子叫她和赵嬷嬷一同伺候你。今儿过年,着实不方便出去给你请大夫,你先忍忍,心放宽些,人这一辈子谁不会经历个生离死别,哭哭就过去了,别太悲痛了。待会儿让赵嬷嬷给你弄些鲍鱼清粥,里头搁点红参片,补补气血。”   盈袖不禁冷笑。   区区一句话,就想叫她忘记被刺伤和羞辱之仇,陈南淮,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是。”   盈袖应了声。   “那你进去吧。”   陈南淮从丫头手里拿过灯笼,淡漠道:“我有点事,过会儿再来看你们。”   说罢这话,这男人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此时万籁寂静,一轮朗月当空,照在开得正好的红梅上,倒有几分韵味。   盈袖由着赵嬷嬷和海月将她搀扶进去,略瞅了眼,陈南淮住的这个院子倒是安静雅致,上房灯火通明,屋檐下悬挂了十多个贴了福字的红灯笼,院中栽种了好些耐寒的奇珍异卉,东南角有两个大花树,中间绑了个藤椅秋千。   不愧是首富家的少爷,就是会享受。   才刚进了上房,盈袖就感觉被龙涎香之气包围。   这屋子是内外小套,甚是豪奢,一应器具全是上等的红木,墙上悬挂着名家字画,案桌上有血珊瑚摆件、牙雕的‘麻姑拜寿’等,牡丹花瓣状的漆盒里装着精致点心、肉脯和炒好的干果,是有几分年味儿在的。   “姑娘,往这边来。”   海月殷勤地引着盈袖坐到软塌上,忙不迭地从柜中抱出块新被子,铺到塌上,又匆匆拧了块热手巾,帮着盈袖擦脸和手,笑道:   “不怕姑娘笑话,大爷夜里常要喝水,睡觉也不老实,容易踢被子,我和青枝请示过老爷,这两年轮流在外间上夜,随时在他跟前伺候着,等他成亲后就搬出去。”   盈袖没理会。   她并不想了解陈南淮的生活习惯。   正在此时,内间的帘子被人挑开,从里头出来个貌相清俊的丫头,是青枝。   “呦,都回来了啊。”青枝微微屈膝,便算给盈袖见过礼了。   “陆姑娘怎样了?”赵嬷嬷皱眉问。   “嘘。”   青枝食指按在嘴上,站在门槛,悄声道:“才刚喝了安神药,睡下了,可身上还发着热,也一直说胡话。嬷嬷,咱们要不要请示下大爷,给表小姐找个大夫。”   赵嬷嬷是再通透不过的人,看了眼盈袖,笑道:“我看不用,表小姐向来身子不好,三天两头地发热,这阖府谁不知道。正好明儿要给梅姑娘请大夫,顺带给她看一下。”   听见这话,青枝有些不忿。   陈家多的是见风就倒的人,赵嬷嬷素日里就不大瞧得起表小姐,说表小姐命中有煞,克死了父母,不是有福之人,而且身子又极差,十八.九的大姑娘都不来葵水,肯定没法生养,多半还有什么暗病。大爷听着这话不顺耳,可因她是奶娘,也不大理会。   瞧瞧吧,海月这丫头也是个机灵过头的,梅盈袖还不是正经奶奶呢,就这样上赶着献殷勤。   青枝冷笑了声,道:“若表小姐真出了事,怕是咱们都不好给大爷交代。”   “交代什么,有什么好交代的。”   赵嬷嬷又瞅了眼盈袖,低声呵斥:“表小姐是亲戚,不论用药还是饮食,咱们都得客客气气的。如果非要请示,那也是请太太的主意,与大爷有什么关系。”   “正是呢。”   海月站到了赵嬷嬷跟前,说话绵里藏针:“今晚上大爷把表小姐挪到里间休养,已经十分不妥了,若是叫老爷知道,大爷又得挨一顿鞭子。我的姑奶奶,求你别再生事了,晓得你家当初承了表小姐的的大恩,你惦记着要报答,可咱们要把事情拎拎清楚,别弄得全曹县人都晓得表姑娘衣衫不整地回来,夜里还住在大爷屋中,叫人笑话咱们陈家没规矩。”   “你们太过分了。”   青枝大怒,疾走几步过来,蹲到盈袖跟前,目中含着泪,轻声哀求:“梅姑娘,您说两句罢。”   盈袖扭转过身子,她对陈家内院里的争斗并无兴趣。   “今儿过年呢,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没得叫梅姑娘笑话。”   赵嬷嬷食指狠狠点了下青枝的头,思量了片刻,疾走几步过去内间门口,掀开帘子,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里头瞅了眼,冷笑了声:   “这不挺好的么,估计就是受了惊吓,不要紧的。”   说这话的同时,赵嬷嬷从外间的柜子里寻出个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一支上好的红参,看了眼盈袖,笑道:“这东西最是能补气血,待会儿我亲自下厨,把它片了,给两位小姐弄点清粥小菜,且先凑活着垫垫,明儿早上吃扁食。其实女人家,还是吃燕窝最滋养,正好前儿庄子孝敬上来几盒不错的燕窝盏,不知梅姑娘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不用麻烦了。”   盈袖冷声拒绝,问:“嬷嬷,我可不可以单独休息会儿?”   “是是是。”   赵嬷嬷一拍脑门,连声说自己疏忽了,都这么晚了,姑娘肯定困乏了。   说话间,赵嬷嬷推着青枝和海月往出走,在关门的时候,这妇人半个身子探进来,手指向最边上的架子,低声道:“第二排的抽屉里有治伤的药膏子,可以稍稍缓解一下皮肉的疼,姑娘你一个人在外头,定要照顾好自己呀。先别睡,嬷嬷叫丫头们给你烧点热水,洗个澡,再用点燕窝粥。”   说罢这话,赵嬷嬷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出去了。   没了妇子拌嘴声,屋里顿时恢复了安静。   盈袖坐在塌上,垂眸看了眼身侧的锦被和绣了连枝花的枕头。   今晚上她能在香暖的屋里享受高床软枕,可是柔光,不知道在哪里孤零零地躺着。   想着想着,盈袖又掉泪了。   她起身,捂着发疼的心口,疾步走进内间。   环顾了圈,果然里头又是番天地。   床帐是宝蓝色缎底绣八仙过海的名家珍品,所有桌椅器具都是古物,地上铺了厚软的大红长毛毯,桌上摆着成套的犀角杯,就连灯罩都是琉璃做的。   朝前看去,绣床边的小杌子上放着个玉碗,碗里还剩了一半药汁,床上此时躺着个美人,是陆令容。   盈袖缓缓地走过去,站在床边,仔细地看这女人。   娇瘦、面如蜡色,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即便昏睡着,眉头都蹙得紧,时不时还会说一两句胡话,无非是表哥、救命和别过来。   盈袖冷笑了声,凑过去,死盯着这张无辜的小脸,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一耳光,登时把这病美人的头打得扭到一边。   “我知道你醒着。”   盈袖往后退了几步,挺直了腰杆,眸中尽是怒。   “梅姑娘,你终于来了。”   陆令容用手背蹭了下发疼的侧脸,笑了笑,慢悠悠地起身,紧接着下床穿鞋,轻移莲步行至盛怒的盈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仰头看着盈袖,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师父,是该打。”   一想起柔光身上的伤,盈袖就心疼得滴血,她扬起手,左右开弓,连打了陆令容四个耳光,她只恨自己此时太虚弱,用不了全力。真的不懂,人命在陆令容眼里到底算什么,坑害了别人,这贱人怎么还能如此淡然。   在打第五下的时候,她的手忽然被陆令容抓住。   “放开。”盈袖咬牙,恨恨道。   “现在不行。”   陆令容笑了笑,舌尖舔了下唇角的血,她站起来,将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定定地看着盈袖,冷静道:   “梅姑娘,我建议你最好别再打了。你不太了解陈南淮,他护短,会报复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觉得陆令容有点攻…… 第38章 投缳自尽   说罢这话, 陆令容丢开盈袖,疾步走到窗跟前,略微推开些, 仔细查看外边有没有人在暗中窥似。   静等了片刻, 只听见偏房那边海月和青枝正吵嘴吵得不可开交,陆令容松了口气, 冷笑了声, 把窗子合住,她摸了下被打的发热发痛的脸,走到盈袖跟前, 哽咽道:   “梅姑娘, 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和小师父一样, 都是左大人的人。”   “你不配和柔光相提并论。”   盈袖咬牙, 眼泪又掉了下来。   仔细瞧去, 陆令容脸色很难看,左右脸依稀能看见绯红的掌印儿, 她太瘦了, 不知穿着哪个丫头的厚寝衣, 有些撑不起来,脖子上有个触目惊心的掐痕, 这会儿已经变得青紫。   “是,我的确不配。”   陆令容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嘶哑:“梅姑娘, 我不瞒你,左大人安排我进登仙台,为的就是利用我来挑起高亦雄那畜生和表哥相争斗, 以便离间陈家和魏王的关系。你那会儿在笼子里,想来也瞧见了,那个凶恶的童女是左大人派来杀我的啊。”   说到这儿,陆令容泣涕涟涟,微微弯腰,做出谦卑之状,抓住盈袖的胳膊,言辞相当委屈:“梅姑娘,我不想死,我才十九岁啊。主持虽说是朝廷的暗桩,但她也是最善良不过的人,我佛慈悲,主持这些年一直照看我的身子,不忍我被左大人算计至死,便暗中给我指了条生路。”   盈袖厌恶地甩开陆令容的手。   是啊,她被左良傅带到了慈云庵,那是竹灯大师的掌控之地,左良傅这狗贼对她做的种种龌龊事,说的种种恶心话,想来竹灯都知道。所以,陆令容才铤而走险,掳走她,拿她当挡箭牌。   “你失算了。”   盈袖冷笑不已,眼泪止不住地掉。   “左良傅他并未出手救我。”   陆令容眼中闪过抹鄙夷之色,拿捏着分寸,幽幽说了句:“看来,左大人对姑娘和对红蝉是一样的,并没有付出真心。哎,我一开始以为姑娘是他的软肋,谋算了姑娘,但我对天发誓,我从未有害过小师父的心,我就怕她冒冒失失追来,所以用迷药弄晕了她,没想到……哎,也得亏她追来了,否则姑娘你必定香消玉殒在登仙台。”   这句话如同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盈袖的心上,有点疼。   “我真不明白。”   盈袖只感觉有点喘不上气,连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   她死盯着陆令容,冷声道:“你有才有钱,而且美名在外,与你表哥鹣鲽情深不好么?何必要一门心思往京城爬!”   “这事你知道?”   陆令容一愣,警惕了起来,这样的隐秘的事都给这丫头说,看来左良傅还是动心了……   陆令容轻揉了下脖子上的痛楚,她感觉此时通体畅快,人也轻松了不少,左良傅的七寸,她确定找到了。   “梅姑娘,咱俩的想法有些不一样。”   陆令容淡淡一笑,道:“没错,我是钟意表哥,可这又怎样,我必须像藤蔓一样,依附在他身上?然后一辈子看人家脸色过日子,违心给人家纳妾?梅姑娘,这世道对女子极不公平,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得安分守己地窝在家里?凭什么我不能追寻自己的梦?你不喜欢我表哥吧,可你被陈砚松和梅濂逼迫嫁人,你难道就这么认命么?”   盈袖低头,若放在平日里,这些事都没发生过,她真的能结交陆令容这个朋友,与之痛饮三百杯,可是……   “陆小姐,认不认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知足常乐。一个人若强求她高攀不到的东西,那她会自损天年。”   盈袖感觉心里越发憋闷,头很晕,快要撑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冷笑了声:   “左良傅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太贪心,登高必跌重,和恶鬼做交易,不会有好下场。”   “哦?”   陆令容秀眉一挑,玩味一笑:“我可不这么认为。”   女孩将掉落的头发别在耳后,莞尔:“棋子分两种,有用和没用,登仙台一事,左大人会觉得我还是有点心计的,是个有用的人,若没猜错,他会给我利益,笼络我,只有强强联合,才能双赢。”   说到这儿,陆令容轻移莲步,走到盈袖跟前,微微弯腰,凑近了,无比真诚道:   “梅姑娘,比起那些臭男人,我更喜欢你,其实咱们是可以做朋友的。你身世可怜,许多事无法自己做主,这次我欠了你个人情,若等来日我能登高,必百倍报答,为你另寻良配,如何?”   盈袖冷笑数声:“你想叫我为你做事?你想让我忘了柔光的死?”   陆令容一惊,这丫头,还不算蠢嘛。   “梅姑娘,我认为咱俩可以暂时放下恩怨,一起帮左大人把剩下的事情办好,得罪了表哥没事,可得罪了左大人,那是要死人的。”   陆令容转身,行到大立柜跟前,打开柜子,从里头翻找了半天,找到套男人的轻薄寝衣,她轻轻嗅了下,两靥生起抹红晕,随后,她用牙将寝衣咬开个缺口,用力撕扯成若干条,快速地将布条打结,做成条白绫。   “我问你,表哥方才有没有逼问你?譬如,左大人是不是将你藏在了慈云庵?你认不认识竹灯师太?你有没有在慈云庵见过我?梅姑娘,这件事很重要,关系到咱俩的生死。”   盈袖垂眸细思片刻,摇摇头,恨恨道:“他只是问我,左良傅有没有碰过我,他,他叫那个赵嬷嬷验我的身子了。”   “只是这?”   陆令容眉头紧皱:“他真没问过我?”   “没有。”   盈袖否认,尽量让自己别表现出慌张,接着撒谎:“他说这里暖和安静,叫咱们先住一晚。”   “这样啊。”   陆令容松了口气,看来表哥暂时还没有疑心她。   蓦地,女孩有些失望,偷摸验梅盈袖是否处子之身,表哥……还是会娶这个女人啊。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吵吵嚷嚷之声。   陆令容快走几步,趴在纱窗上一瞅,是表哥和春娘红蝉来了,三人面上皆有惊慌伤心,互相交谈劝慰着。   “梅姑娘,我要开始做左大人交代下来的事了。”   陆令容搬了张椅子,站了上去,按照前些日子熟练了无数次的手法,将白绫扔过房梁,迅速打了个死结,将脖子套了上去。   她计算着外头那三人的脚步,看向盈袖,笑道:“梅姑娘,我建议你待会儿佯装救一救我,不然表哥会迁怒你的。”   说罢这话,陆令容将椅子一踢,整个人吊在了半空。   人的本能下,陆令容使劲儿挣扎,双腿也乱蹬,可很快就喘不上气,两眼开始外翻……   盈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好戏,是,她是该救一下的,可她并不想假装……如果陆令容就这么吊死,那该多好。   瞧,陆令容眼睛开始涣散了,挣扎不了了,双臂无力地垂下,两腿也直邦邦的,整个人就像秋日里悬在枝头的枯叶,随风摇晃,毫无生气。   就在此时,只听外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纷杂,好像进来了许多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听,他们还在说话。   “表妹在里间歇着呢。”   陈南淮声音悲痛极了,忽而又惊讶:“咦?梅姑娘呢?快进去看看!”   瞧,他们进来了。   盈袖呆呆地窝在椅子上,看着这出人间好戏。   陆家的春娘一进来,尖叫了声,瞬间瘫倒在地,似乎被吓晕了。那俏丫头红蝉赶忙哭哭啼啼地掐春娘的人中,同时还着急地看向陆令容,不知所措地喊:   “哎呦,小姐,是小姐,快救救她呀。”   陈家的赵嬷嬷站在门槛儿跟前,面上带着惊慌之色,可眼里的欢喜和高兴怎么都遮掩不住,甚至偷偷拉住要上前的海月。   而陈南淮呢,真是好表哥呢,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抱住他表妹的身子,把陆令容解救了下来,也顾不上往床上抱,就地将女孩平放在地上,使劲儿掐人中,同时带着哭腔唤着:   “令容,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这时,醒来的春娘和红蝉、青枝等人也围上来,焦急地呼喊小姐,可是小姐就是不转醒。   “令容,醒醒啊。”   陈南淮失了分寸,朝着哭哭啼啼的青枝喝:“哭!你是死人哪,还不快去请大夫!”   就在此时,只见陆令容微微咳嗽了两声,转醒过来。   她脸色比方才稍微好了些,气若游丝,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延绵不绝地往下掉,檀口张了几次,想要说话,却说不出。   “你吓死我了。”   陈南淮仍心有余悸,又气又心疼,嗔怪:“你这是何苦,何苦呢,真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陆令容苦笑了声,绝望道:“为何要救我,我,我把先祖的脸都丢光了。”   “你说什么糊涂话。”   陈南淮一把抱起女孩,将她安置在绣床上,他手脚无措,不知道该碰哪儿,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恨道:   “错的不是你啊。”   悲痛间,陈南淮无意间看向前面,正前方的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明艳绝伦的姑娘,是梅盈袖,她头微抬,面无表情地盯着仍悬在房梁上的白绫,眸中有嘲讽、恨、痛苦……还有一丝绝望。   “梅盈袖,你还是不是人!”   陈南淮大怒,疾走几步过去,一把抓住盈袖的胳膊,将虚弱的女孩拉起来,抓住女孩的已经使劲儿摇,最后,手掐住女孩的纤细的脖子,喝骂:   “好个冷心冷情的贱人,好歹是一条人命,你怎么能视若无睹!亏我还念着你受了灾,叫你先在我这里养着,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毒妇,贱货!”   门槛儿跟前站着的赵嬷嬷瞧见大爷动了火,眼瞅着要将气撒在梅姑娘身上,赶忙奔过来,手忙脚乱地往开拉,劝道:   “大爷,快撒手,你要掐死姑娘了。”   “桃溪县没弄死你,是我心软了。”   陈南淮手上用力,狠声诅咒:“早该弄死你这贱妇!”   这时,躺在绣床上的陆令容挣扎着要下床,嘶哑着声音,哭道:“表哥,你还要害多少人,我寻死,干人家姑娘什么事。”   一旁的春娘哭哭啼啼地按住自家姑娘,扭头看向陈南淮,劝道:“大爷何必讴我们小姐呢,求您了,让老婆子带姑娘家去罢,只怕再呆下去,她的小命真没了。”   “什么家去?”   陈南淮松开手,朝春娘喝道:“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好好给我待着。青枝,你在外头看着,别叫其他下人听到什么动静,这事儿传出去令容还怎么做人!海月,你赶紧去找胡大夫,让他现在就来给表小姐瞧病,快去。”   如此吩咐完,陈南淮扭头,看向盈袖,冷笑了数声,拉住女孩的腕子,连拖带拉地往出拽女孩,喝骂:   “原先念着咱们定过亲,看你可怜才收容你,不知死活的贱妇,你根本不配站我屋里,给我滚。”   “放开!”   盈袖头越发晕。   男女力气本就悬殊,再加上陈南淮现在疯了,一心要弄死她啊。   盈袖从髻边拔下金簪,定了定神,瞅准了陈南淮的脖子,狠狠扎下去,谁料这男人察觉到了危险,侧身一躲,下意识用手掌护住脖子,金簪深深扎入了男人手心,透掌而过,血登时冒了出来。   “你还敢杀我?”   陈南淮吃痛,丢开盈袖。   他咬牙将金簪拔.出来,随手扔掉,推开过来帮他瞧伤的赵嬷嬷,一步步走向摔倒在地的盈袖,眼里含着杀意,一把抓住女孩的头发,将她的头用力朝着凳子腿儿一磕……   “大爷,你要做什么!”   赵嬷嬷登时慌了,连声劝:“你不能杀人啊。”   “闭嘴!”   陈南淮喝骂了声,左手在衣裳上蹭了下,抹掉掌心的血,弯腰抱起昏迷的盈袖,闷着头往出走。   刚出去,迎面就吹来股冷风。   陈南淮打了个寒噤,抬头瞧去,朗月被抹淡云遮住,院里甚是安静,黑黢黢的,似有森森鬼气。   他也不顾赵嬷嬷在身后劝,只是抱着盈袖快步往院外走,穿过鹅卵石花荫小径和曲折游廊,没一会儿就走到个僻静小院。   这院子不甚大,是陈家的藏书之地,平日里鲜少有人来,一则是小楼里收着好些孤本善本,万一失手打翻烛台,再当几辈子奴婢都赔不起;二则这里是先太太袁氏静养过的地方,老爷下了死命令,除了日常洒扫的仆童,谁都不许进去。   院里栽了数棵寒梅,此时凌寒绽放,在这幽幽月色下,着实有几分雅意。   趁着清冷月光,陈南淮垂眸打量怀中的美人,摇头嗤笑了声:“你这丫头,瞧着纤瘦,没想到还挺沉。真真太记仇了,我当初拿捏着分寸伤你皮肉,你如今可是铁了心要我的命啊。”   说话间,陈南淮行到了小楼前,他用脚尖轻轻踢开门,抱着盈袖进了屋子,熟悉地左转,数着步子抹黑走了十来步,找到软塌,将女孩轻轻放了上去。   刚要寻摸着寻火折子,就瞧见赵嬷嬷端着烛台从外面走进来了。   陈南淮忍着疼,手按住还在冒血的掌心,头稍稍往前抻了下,皱眉问:“没人跟过来吧。”   赵嬷嬷关上门,将烛台放在案桌上,妇人担忧地看了眼奶儿子,轻声道:“放心,百善那小子在院子外头守着呢。”   陈南淮点点头,忙问:“嬷嬷,那会儿你躲在暗室,可有听到她们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一下作者专栏,作者会更有劲儿码字~~ 第39章 小楼袁氏   赵嬷嬷叹了口气, 面带忧愁地点了点头。   妇人端着烛台,四下瞧了眼,这座小楼因无人住, 又黑又冷, 还有股子书的霉腐气,一楼多是经部典籍和历代名家精注精校本, 二楼则藏了史部和子部的一些书籍。   而在多年前, 这里却是囚禁先太太袁氏的地方。   瞧瞧吧,从前袁氏住着时的梳妆台、立柜和软塌等物都没有搬出去,梳妆台上还摆着当年袁氏用过的桃木梳, 因年代久了, 器具多了些朽色。   说来也可怜, 袁氏是老爷的原配, 乃当年洛阳第一美人, 性子温和, 知书达理,即便成了亲, 照样有大把的男人追捧、眼馋。   也不知怎么回事, 自打生了大爷后, 她就得了疯病。好的时候整日叹气落泪,一旦犯病就开始胡言乱语, 要么跟老爷闹,要么打儿子,总之很不成体统。   那时候老爷正当壮年, 身边少不了女人,陆陆续续纳了好几个妾。后宅嘛,有女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风吃醋, 那些个姨娘个个有手段,弄得袁氏疯病越发厉害,竟拿着刀杀人。   老爷也是没法子了,就把袁氏送到了曹县的别院,说是养病,其实就是坐牢子。   其实老爷也不是那般薄情之人,因袁氏实在太疯,难以靠近,老爷便在袁氏居住过绣房旁修了个小暗室,以便随时瞧瞧妻子的状况,不止曹县的别院,洛阳的家里也有。这是陈家的私隐,非可靠的心腹老人,旁人是万万不知道的。   一想到往事,赵嬷嬷就感慨万分。   她方才同大爷扶梅姑娘回小院时,大爷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团。她趁跟前没人时偷摸打开,原来大爷把手指咬破了,用血在帕子上写道:去暗室盯着陆梅……   赵嬷嬷打了个寒颤,端着烛台,快步走向坐在软榻边的陈南淮。   妇人扯了张小杌子,坐下,把烛台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瓶伤药,拉过陈南淮的右手,瞧见奶儿子手心的血窟窿,心疼的连连掉泪,一边上药包扎,一边咒骂盈袖:   “黑了心的贱人,竟敢下如此狠手。”   “好了嬷嬷,先别骂她。”   陈南淮笑了笑,宽慰道:“素日里吃了老爷无数鞭子,都把我弄成了铜皮铁骨,这点伤不算什么。”   “今年犯了太岁?还是你和梅姑娘真的八字不合?”   赵嬷嬷揩掉眼角的泪,愤愤然:“先前就是因为她,你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这一回更是她本人扎你,我看你小子多早晚要死在她手上。”   陈南淮扭头,瞅了眼昏死的盈袖,没接这话茬。   男人脸色蓦地阴沉起来,问:“嬷嬷,你方才都听到什么了。”   赵嬷嬷下意识地四下瞅了眼,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地将她在暗室里听到的、看到的全说给陈南淮听,越往后说,大爷的脸色越差,后面手都开始发颤,显然是在极力隐忍愤怒。   “当真?”   陈南淮笑道:“不会是您老不喜欢表妹,编了瞎话污蔑她罢。”   “老奴敢对天发誓。”   赵嬷嬷举起右手,立马用孙子的命发了个毒誓。   陈南淮的笑凝固在嘴角,他拳头紧握住,不知不觉,刚包好的右手开始大量渗血。男人眼圈红了,目中隐隐有泪光,唇微微颤抖,沉默了良久,自顾自地问:   “我待她难道不好么?我在她跟前说过一句重话?她,她怎能如此薄情。”   赵嬷嬷慌了,赶忙起身坐到陈南淮身侧,环住她奶儿子,轻轻摩.挲着奶儿子的背,恨道:“我早都给你说了,陆令容不安分,你偏当成耳旁风。这丫头小小年纪主意忒多了,陆家的家财在咱们家暂时寄放着,她能当作没这回事?哼,还晓得用施恩、散粥和收容孤女来捞名声,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肯定是有人教啊。”   陈南淮垂首,双目死死盯着地上摆着的烛台,不知不觉间竟将唇咬破,男人自嘲一笑:“嬷嬷,您老知道么,头先我还跟她说,等过两年陈家由我说了算时,我就休了梅氏娶她。我现在感觉我他娘的就是个傻子,活王八,怨不得她屡屡拒我,吊着我,原来早都和姓左的暗中苟合了。”   “没事没事。”   赵嬷嬷轻轻拍打着奶儿子的背,柔声宽慰:“好在咱们现在晓得她是只披了羊皮的狼,以后疏远些就是了,她既然想往京城爬,便由着她去。嬷嬷是妇道人家,不晓得那个左大人是什么人物,但在暗室听了半天,也品咂出点意思,肯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会不会对咱陈家不利?要不要写封信,将陆姑娘和左大人的事告诉老爷?”   “不必。”   陈南淮深呼吸了口气,揉了下太阳穴,不再悲伤,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皱眉道:“老爷事多,加上到年跟前了,祭祖、拜会王爷、查账……哪件事能少了他?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陈家就万劫不复。对付左良傅,我自有一番道理,不必叨扰老爷了。”   赵嬷嬷点点头,忽然手指向外头,低声问:“那个贱人呢?要不要现将她赶出府?”   “这倒不用。”   陈南淮皱眉细思片刻,冷笑了声:“咱就当什么事都不知道。”   说罢这话,陈南淮起身,从立柜中取出一块有了年头的锦被,抱过来,抖落开后盖在盈袖身上。   他站在榻边,借着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昏睡的盈袖,手指轻划过女孩如玉般的侧脸,慢慢往下,手伸进女孩衣襟里,寻摸到先前被他狠狠捏过的地方,轻抚着,双眼危险一眯,冷笑不已:   “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儿。”   赵嬷嬷扭过头,没好意思看,轻咳了声,问道:“那梅姑娘怎么办?她,她对你起了杀心啊。”   “是啊。”   陈南淮抽出手,瞧了眼满是血的右掌,笑道:“不急,等我把左良傅料理干净了,再好好收拾她。”   “你有主意就好。”   赵嬷嬷松了口气,轻声道:“她毕竟名义上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老爷挺看重她的,待会儿我还是将她背到厢房,好生喂点汤药。”   “不必了!”   陈南淮冷声喝止。   男人俊脸生寒,张开双臂,闭眼在原地转了圈,狠狠地嗅了口,他仿佛闻见了袁氏的味道,腐烂又恶心。   “今晚就让她在这儿睡。”陈南淮狞笑了声。   “这里?”   赵嬷嬷起身,凑到陈南淮跟前,皱眉道:“不太好吧,藏书楼不让生火,她瞧着甚是孱弱,怕是经不住这儿的寒气,再说了……”   赵嬷嬷目中闪过抹惊惧之色,咽了口唾沫,轻声道:“不怕哥儿恼,太太当年就在这儿殁了的,头先看守别院的下人就报过,说是屋里不太平,常能听见响动,有时候还能看到鬼火哩,万一吓坏了她可怎么好。”   “那正好。”   陈南淮目中的恨意甚浓,他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旧了的桃木梳子,对着蒙了层微灰的镜子,斯条慢理地梳自己的头发,挑眉一笑:“就让母亲好好瞧一瞧自己的儿媳妇,她生前日日夜夜念叨,疯病几乎都是因为她,如今总算盼来了,我是个孝子,得成全她老人家。”   “这……”   赵嬷嬷还是不太放心,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大爷是故意把梅姑娘抱这儿的,故意折辱梅姑娘的。   “把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好吧。正好厢房不太暖,得烧一两个时辰,待会儿我抱几个汤婆子来,塞在她被子里,这寒冬腊月的,别冻出个毛病来。”   “我说了不用!”   陈南淮大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擅作我的主?”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陈南淮莞尔一笑,走过去,弯下腰,从软塌底下拉出条生锈了的铁链和锁,在盈袖的腕子上绕了两圈,锁住。   随后,陈南淮凑到赵嬷嬷跟前,孩子似得痴缠住妇人,拥着她往外走,笑道:   “我哪儿能真这么狠心?她毕竟骗过我,小惩大诫罢了。我现在出去办个事,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回来,到时候我就把她抱去厢房,好好与她温存一番,说不准等我俩回到洛阳,爹爹就能抱上孙子了呢。如今表妹那儿肯定忙乱着,您老过去盯着些。”   赵嬷嬷担忧地朝后看了眼,她竟有些同情梅姑娘,觉得这丫头还是不要嫁给哥儿的好。   或许是她真老了,心没以前硬了;   又或许是,梅姑娘有那么两三分和袁太太相像,都是可怜人……   ……   *   北疆的除夕夜又冷又长,寒风无情地肆虐山岗青松,想要吹去旧日里的一切记忆。   此时正值中夜,朗月当空,光华温柔地洒向人间大地,从镂空纱窗中照进来,在地上形成个冷白色的点点光斑。   屋里又冷又静,充斥着古书散发的腐味儿。   软塌上躺着个昏睡的女孩,她好似做了噩梦,嘴里一直喊着柔光,稍稍一动,腕子上的铁链就发出沉闷的响动。   只听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进来个身量极高、手拿绣春刀的男人。   左良傅反手关住门,疾步走到软塌那边,轻轻地坐下,生怕吵醒了她。   怕啊,他怕她见着他,会愤怒,问他要柔光,与他决裂。   “别过来,走开!”   盈袖一直在说胡话:“柔光,你快走!去……咱们去南方!大人?大人你来了……”   左良傅心里一阵痛,今夜发生太多的事,这丫头一直强撑着,不,应该说从她遇着他那刻起,她就在撑着。   可是,弦如果崩的太紧,迟早会断。   左良傅手颤抖着,终于鼓起勇气,指尖轻轻滑过她头发里的伤,被陈南淮磕到椅子腿儿上的伤,蓦地,他发现她发热了,额头有些烫。   “袖儿,你是不是很难受?”   左良傅轻声问。   他发现,她听到他的声音后,忽然不说胡话了,人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陈南淮这狗杂种!”   左良傅骂了句,手触向盖在盈袖身上的锦被,又潮又凉。   他什么都没想,立马脱了个精光,钻到被子中,从后面环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温暖她。   “对不起,真对不起。”   左良傅将盈袖的头按在他胸膛,似在自嘲,又似在痛苦:“我以为我可以狠下心,对你视若无睹,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还是没忍住来。”   说话间,他轻吻了下女孩的头顶,痴痴道:“再等等,等我把这个网收了,我就来接你走,到时候,我会真真正正地对你,绝不戏耍欺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9 13:34:30~2020-03-10 00:1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丫丫、乔巴超人不会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愿、白玫瑰与红玫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火流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胭脂   乌云压月, 天地又湮灭在黑暗中。   因曹县有宵禁令,所以即便今夜是除夕,都听不到烟花爆竹声。   从藏书楼出来后, 陈南淮一直郁郁不乐。   他闷着头走在头里, 遥遥瞧见他的心腹百善此时正站在拱门跟前,提着盏小白灯笼, 双手缩在袖筒里, 冻得直打哆嗦。   “大爷,您可算出来了,嚯, 这冷球的鬼天, 小人耳朵都要被冻掉了。”   百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打了个千儿, 紧紧地跟在陈南淮身后, 回头瞅了眼漆黑安静的小楼, 刚准备谄媚几句大奶奶好俊,见大爷面色阴沉, 生生把话咽进肚中, 低声道:   “方才暗卫过来找您, 说是将尼姑尸体和那个半死不活的童女带回来了,现都安置在地牢里, 您打算怎么处置?”   陈南淮一顿,隐在袖中的手紧握住,不知不觉, 血竟从指缝流出来,掉落在地。   他有些恨,若不是那个又蠢又丑的尼姑, 他怎么会疑心表妹和慈云庵,又怎么会知道表妹还有这么多的事瞒着他。   “剁碎了,扔到乱坟岗喂狗。”   陈南淮咬牙,恨恨道。   大抵掌心的伤有些疼,他猛地想起梅盈袖好似和这尼姑关系匪浅,这丫头心狠手辣,若是知道,怕是得和他磕命。   “等等。”   陈南淮手渐渐松开,冷笑了声:“用草席子卷起,先抬到陈家的义庄搁着,日后对我有大用。”   “是。”   百善忙点头,凑上前,低声道:“李校尉来了,现就在地牢外头的花厅等着您,他瞧着蛮着急的,说是有要紧事和您商议。”   “我正要找他呢。”   陈南淮闭上眼,深吸了口独属于北疆的寒气,让自己心绪平缓下来。没多久,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斯文谦和的陈家大少爷。   他快步行在头里,穿过两三道小门和巍峨假山,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行到陈府最深处的那个会客小花厅。   离得老远,陈南淮就看见花厅门口站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貌不惊人,精瘦干练,左脸有一道难看的刀疤,穿着细鳞软铠,头上戴着盔,手上拿着把巴掌宽的长刀,焦急地在原地踱步,正是李校尉。   这李校尉名唤李良平,是老爷子年轻时的通房丫头李良玉的胞弟,老爷子一方面抬举李氏,一方面陈家着实需要手握兵权的人,就一步步将李良平托到了现在的地位。   这李良平也算有点出息,他原籍就在曹县,这两年招募家乡的父老兄弟入麾下,平日里屯田,闲时练兵,虽说手里只有几百军士,可个个以一敌十,在云州还算有点小小名气。   “平叔,您老怎么来了。”   陈南淮笑着打招呼,疾步走上前去,抱拳行了个礼,热切道:“也不叫人提前通传一声,侄儿好把酒菜备好。”   李校尉连忙摆手,说:“大爷快起来。”   说话间,李校尉让出条道儿,将陈南淮往花厅里迎,颇有些惊慌:“大爷,出大事了。”   “什么事,难不成越人打来了?”   陈南淮皱眉,回头略瞅了眼。   花厅外站着六个粗壮凶悍的兵,瞧着都是上过战场的老鬼,眉眼间杀气甚浓。   “这倒不是。”   李校尉将花厅的门关上,确定跟前没别人了,急道:“你知道么,高亦雄方才遇刺,被人把驴.鞭给剁了,系了根绳,一箭给射到了公堂匾额上,命都去了半条。现在曹县乱哄哄,到处在抓刺客。”   “我当什么,原来是这。”   陈南淮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这的确是左良傅的手法,先是把表妹和盈袖擩进登仙台,挑拨他恨高亦雄。随后再刺杀姓高的,叫高县令以为是他怀恨在心,暗中报复。   真真好心计,好手段。   “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李校尉摸了下侧脸的刀疤,疑惑地看向陈南淮,蓦地瞧见大爷脸色甚差,下裳有好些血点子,右掌也重伤,忙问:   “难不成是你做的?”   “不是我。”   陈南淮摇摇头,携李校尉坐到四方扶手椅上。   他从桌上翻起两个茶杯,倒了两杯烈酒,抿了几口,细思了片刻,凑过去,低声将登仙台发生的事告诉了李校尉,但没有说陆令容和左良傅暗中苟且,也没有提盈袖。   只是说左良傅居心不良,派人掳走表妹,让表妹在登仙台受辱,紧接着又刺杀高县令,想来是要嫁祸给他,目的就是要挑起陈家和王府对立。   “那你这样说,我就懂了。”   李校尉又给自己添了些酒,皱眉问:“那你打算怎么做?去找高亦雄解释解释?还是立马写信给老爷,叫他拿主意。”   “不用。”   陈南淮皱眉,他最反感这些人开口闭口就是老爷,总不把他当回事。   “既然左良傅这奸贼敢设计我,那我就不能束手待毙,咱索性就帮着高亦雄捉拿刺客,顺手把左良傅的老底儿给掀了。”   “妥么?”   李校尉有些犹豫:“我听说左良傅可不是好惹的,再说了,咱们在明他在暗,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陈南淮微怒,按捺住脾气,笑道:“平叔,富贵险中求呀。左右谁都不知道左良傅来了曹县,若咱们能暗杀了狗官,魏王会更倚重你我,若来日王爷能……”   说到这儿,陈南淮抱拳,朝京城的方向拜了拜,笑道:“你就是开国大将军哪。”   “这……”   李校尉已经有些心动,连喝了好几口酒,皱眉:“可咱们现在很被动啊,左良傅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知道。”   陈南淮斜眼,觑向墙跟前修的暗门,低声道:“慈云庵肯定有问题,竹灯就是头一个贼主,另外我还捉了个细作回来,现就关在地牢里,拷问拷问她,看能不能吐出点东西。”   说话间,陈南淮便带着李校尉往暗门那边走去。   因曹县与越国接壤,十几年前越国骑兵常来侵扰,老爷子就在别院下修了个地窖,作为族人和童仆暂避刀兵之处,后来两国讲和,地窖就变成了粮仓,后因朝廷忌惮魏王,多派暗桩细作,这地窖就渐渐修成了地牢。   陈南淮摸索着按动墙上机关,只听咯咯一阵声响,地上豁然出现个黑洞,一股阴森森的冷风从里头吹出来,叫人不寒而栗。   他率先沿着台阶走下去,定睛瞧去,甬道两侧每隔一丈就有盏油灯,在这无穷黑暗中,就像恶鬼的眼睛,注视着来人……   没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   陈南淮朝前瞧去,这地牢不甚大,可各色刑具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铁做的木驴,上头沾着有了年头的血。   此时地牢中站着两个陈家养出来的暗卫,见大爷和李校尉来了,赶忙上前见礼,给两位主子搬了椅子,敬上热茶。   地上躺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尼姑,早都死透了;另一个是个穿着纱衣的貌美童女,黑发披散了一身,双臂各有条血痕,若细看,还能瞧见胳膊上有颗小小守宫砂。   “那个童女就是?”   李校尉轻声问。   “应该是左良傅派去杀表妹的。”   陈南淮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端起香茶抿了口,给暗卫使了个眼色。   那暗卫会意,立马端起盆冷水,朝那童女泼去。   “咳咳。”   童女受了激,缓缓转醒。   她害怕极了,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眼珠惊惧地微微转,看见了陈南淮,尖叫了声,浑身抖如筛糠,连声说着不要过来,放过我。   “你叫什么。”   陈南淮柔声问。   那童女吓得不敢说话。   陈南淮给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会意,走过去,抓起童女的头发,扬手就是一耳光,登时就把女孩给打得流了鼻血。   “叫什么。”   陈南淮笑着问。   “胭…胭脂。”   那个叫胭脂的童女哇地大哭,连声求:“求老爷放过我吧,求求您了。”   “好姑娘,别哭。”   陈南淮喝了口茶,笑着问:“我可在登仙台看见了,你对我表妹下了死手啊,哥哥问你,你是不是左良傅的人。”   “我,我……”   胭脂慌乱地摇头,否认:“谁是左良傅,我,我真不知道。”   女孩挣扎着跪倒在地,咚咚磕头:“在那个地方,如果我不杀人,就活不下去,我真的不想死,阿娘还在家等我回去啊。”   “装得真好。”   陈南淮皱眉,难不成是表妹猜错了?   不可能,那会儿在登仙台,他也瞧得真真儿的,这丫头身上是有些武艺在的,差点掐死表妹。   “这位姑娘瞧着不老实,你们体贴体贴她,把她的手指甲拔了。”陈南淮冷笑不已。   暗卫领命,一个人按住胭脂,另一个人拿着铁夹子,用力地往出拔女孩的指甲。   惨叫声响彻地牢,叫人心底发毛。   “这下想起什么了没?”   陈南淮笑了笑,轻抿了口茶。   正在此时,他瞧见那胭脂紧紧闭住口,舌头好像在口中找什么。   “快,掰开她的嘴,别叫她吞毒。”   陈南淮一惊,赶忙站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暗卫一把捏住胭脂的下颌,同时手伸进去,将米粒般大小的红色毒丸从女孩口中掏出来。   “好个忠心的烈女!”   陈南淮居高临下地盯着胭脂,狞笑了声,问李校尉:“平叔,您老是军营里的人,想来这些年遇着不少这样的人,您老教教侄儿,怎么叫这位姑娘开口。”   李校尉冷笑了声,从腰间解下马鞭,丢到地上,道:“先打一顿,在用薄如蝉翼的小刀千刀万剐,若逢着手艺好的,剐到最后一片肉时,人还活着呢。”   只见那胭脂身子猛颤了下,但仍然死扛着。   “好,真倔强。”   陈南淮轻轻拊掌,懒懒地坐回椅子中,笑道:“把她绑在木架上,先把牙拔了,以免她咬舌自尽。”   那些暗卫闻言,立马动手。   瞬时间,男人的狞笑声和女孩的惨叫声,充斥在整个地牢。   等拔了五颗牙的时候,胭脂已经疼晕了,可有人源源不断给她灌吊命的参汤,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去,醒了后又得接着受酷刑。   “不急,哥哥有的是时间。”   陈南淮笑了笑,给自己和李校尉斟了杯酒,又叫百善去弄了几道精致小菜,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看着胭脂受刑。   这才只是个开始。   一个时辰后,打人的刽子手换了一波,胭脂也没了半条命。   “给她灌点春.药。”   陈南淮莞尔,微微打了个哈切,折腾了这么一宿,他也有些累了呢。   他瞧见暗卫捏住胭脂的口,给胭脂灌了药;   瞧见胭脂的药劲儿上来了,呜呜咽咽地呻.吟,几近半裸的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她的精神已经开始涣散,那坚守的底线,要被冲破了。   “你是谁的人?”   陈南淮笑着问。   “左,左大人。”   胭脂此时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身子不断起伏,口里发出异乎寻常的哼叫声。   “来做什么。”   陈南淮冷声问。   “杀,杀陆令容。”   胭脂浑身都是汗,手脚有些抽筋。   “左良傅在哪儿?”   陈南淮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问。   “不知。”   胭脂痛苦地呜咽了声。   “再给我灌药。”   陈南淮坏笑了声,对站在木架跟前的一个暗卫道:“你把衣裳脱了,在美人儿跟前把你的宝贝儿好生亮亮。”   李校尉此时已经喝高了,斜瞅了眼陈南淮,笑骂:“真他妈的坏,手段忒多,日后谁要是做了你老婆,那可不被你折磨死。”   陈南淮莞尔。   莫名,他想起了盈袖,那个冰肌玉骨,对他冷冷淡淡,还骗他的女人。迟早有一天,他要把这贱人驯服。   “真…真的不知道。”   胭脂已经撑到了极限,没法再撒谎,一边哭着,一边呻.吟,她控制不住自己,两眼死盯着那暗卫的下边。   “我,我只是奉命做事,没见过左大人。负责我的上官,是曹县城北卖豆油的苗掌柜,把我送进登仙台的,是,是高亦雄的心腹韩唐。”   胭脂的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哀求:“求你了,求你了。”   陈南淮得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起身伸了个懒腰,垂眸看向李校尉,笑道:“平叔,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大爷放心。”   李校尉手握住刀把,狠声道:“只要打开个缺口,全都别想活。”   “那就好。”   陈南淮缓步往外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回头,对李校尉道:“叫你的人都下来,好好给这位姑娘解解渴。”   ……   此时天已蒙蒙亮,晨曦的微光还带着点凉意。   陈南淮从地牢出来后,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只感觉通身舒畅,活了这么久,还从没这么得意过。   现在应该去找高县令,告诉姓高的,刺杀他的是左良傅,然后借着高县令的势力,把左良傅所有的暗桩全都拔除,砍掉左良傅的狗头。   陈南淮不禁莞尔,兴奋之余,手都开始颤抖。在地牢中,胭脂异样的叫声让他有些心痒。   忽然,他想起了盈袖,那个被他用铁链锁在藏书楼的丫头。   “天还早呢。”   陈南淮唇角噙着抹坏笑:“去瞧瞧她。” 第41章 狐狸   北疆的冬夜, 总是漫长而又凄寒。   藏书楼里依旧黑乎乎的。偶尔有几只肥老鼠跑过,它们噬咬着堆在地上的废旧纸书,妄做着满腹经纶的梦。   盈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感觉头很疼, 眼睛也酸胀得厉害。   她虚弱地睁开眼,此时天微微亮, 寒气仍肆无忌惮地从纱窗里涌入, 而她正躺在张软塌上,腕子颇沉,垂眸一看, 呵, 陈南淮竟给她上了枷锁, 这条铁链极长, 另一头固定在墙上, 瞧着有了年头, 上面锈迹斑斑,味道也难闻得很。   盈袖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 记得昨晚上, 陆令容佯装投缳自尽, 正巧被赶来的陈南淮瞧见,陈南淮嫌她坐视不理, 更恨她刺伤他的手,把她的头磕在凳子腿儿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昨晚有人在抱着她睡, 还在她耳边说了好多话。   女孩凄然一笑。   梦魇了吧,谁会心疼她。   忽然,她感觉腿硌得慌, 手伸进暖和的被窝一摸,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男人戴的白玉扳指,上面用小篆刻了个左。   原来不是梦魇,左良傅真的来过。   盈袖紧紧地攥住那枚扳指,默默掉泪。   她好似明白了些东西,他一直在暗处,注视着所有人所有事,在谋算着什么,在事情未成功前,他不会现身。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么,怎么明知道她身陷囹圄,却不带她走;   柔光是他的妹子,死在了登仙台,他怎么能视若无睹!   可是,这就是左良傅啊。   盈袖凄然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这么疼,当憋屈到极致时,终于没忍住,又吐了口血。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盈袖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襟里,将扳指塞在两.乳间。刚藏好,就瞧见木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边推开。   许是这两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了,盈袖视线有些模糊,微微眯眼,这才瞧清楚来人是谁。   陈南淮。   他并未换衣裳,还穿着昨夜那套锦袍,下裳有好些干涸了的血点子,黑发稍稍有些乱,可却为他增添几许不羁的魅力,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俊美飘逸了。   这男人提着个食盒,身上的酒味儿甚浓,面颊也带着微微潮红,瞧见她吐在地上的那摊血,眉头微皱,食指按在鼻下,仿佛觉得有些无礼,佯装揉了下鼻子,装模作样地给她见了一礼,笑道:   “梅姑娘,昨晚睡得好么。”   “呵。”   盈袖冷笑了声,抬了下胳膊,抖动腕子上的铁链,讥讽道:“这就是大家公子的做派,民女真是涨见识了。”   “呦,这你可误会我了。”   陈南淮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铜钥匙,扔到塌上。   暗道:乡下出来的丫头就是不一样,胆子大,皮实,若是把表妹放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不得吓死才怪。   “昨晚上事发突然,并未来得及给姑娘准备客房,这藏书楼是亡母生前钟爱之地,便暂且将姑娘安置在此。陈家护卫多,姑娘又是生面孔,我怕姑娘醒后乱走动,被人误伤了,所以才把姑娘锁上,姑娘不会怪罪我吧。”   盈袖没言语,用铜钥匙打开了锁,微微转动发酸的腕子。   睁着眼睛说瞎话,随意欺辱别人,还让别人念他的好,真是长见识了。   不过,他方才说,这是亡母生前钟爱之地?袁氏?   先前听左良傅说起,母亲袁氏是悬梁自尽的,难不成就是在这里?为什么这里会有铁链,是锁母亲的?   盈袖将酸楚吞咽进肚中,低着头,咬牙道:“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陈南淮笑着走上前,用脚尖勾了个小杌子,坐到软塌边。   他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两碟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悉数摆在塌边的小矮几上,随后,满满倒了两杯,柔声笑道:   “今儿专门过来给姑娘赔罪。”   盈袖警惕地往后挪了下。   她觉得陈南淮很可怕,虚伪又善变。   当初在桃溪乡初见时,他就笑得斯斯文文,可转脸就捅了她一刀;   至于昨晚,他在高县令跟前那般谦和顺从,可在车上验她身子、逼问她时,又那般歹毒辣手;   当被陆令容自尽刺激到时,他好像疯了的野兽;   而现在,他竟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得,笑得意气风发,还与她把酒言欢?   “陈公子,咱们好像并不熟。”   盈袖冷笑了声,目光落在男人的右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依稀能瞧见些许血。   “而且,昨晚我还伤了你,你不报复么?”   “无碍。”   陈南淮抿了口酒,淡淡一笑:“一点小小皮肉伤罢了。”   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女孩,看着她明艳动人的脸,若隐若现的锁骨。   “陈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盈袖索性开门见山,厌恶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何必装呢。”   “好,痛快。”   陈南淮将酒一饮而尽,凑近了,问:“再问姑娘一次,左良傅在哪儿?你知不知道他和曹县的什么人接触过?你在慈云庵可有见过陆姑娘?”   “不知道。”   盈袖手紧紧捂住心口,防止扳指掉下来。   “真的?”   陈南淮脸色微变。   瞧见盈袖这般动作,陈南淮想起昨晚他逼问她,使劲儿捏她的那儿…她痛苦地啜泣,那声音,真是蚀骨销魂…男人笑了笑:“放心,我说过绝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至于昨晚失手弄晕了你……你想想,若是你嫂子自尽,我干站着看笑话,将心比心,你会不会气恼?   说到这儿,陈南淮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姑娘,咱两个以后可是要做夫妻的。所以,咱们最好不要欺瞒对方,真的,否则一辈子这么长,还怎么往下过。”   “我不知道。”   盈袖往后缩了下,他离她,太近了。   “好吧,我信你。”   陈南淮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   他给过她机会了。   罢了罢了,左右他又不喜欢这女人,何必在乎她撒没撒谎。以后即便生活在一起,不过点头笑笑,提上裤子走人就是。   陈南淮又饮了杯酒,抬手,随意地帮女孩将掉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笑道:“你和表妹不一样,表妹是亲戚,住在陈家别院里没什么的。你毕竟还没过门,住我这儿似乎不太好,传出去会有人说闲话。正好我在曹县经营了个酒楼,你待会儿就挪到那里罢,吃住玩都方便。等过些日子我的事忙完了,再带你回洛阳。”   “公子请自重。”   盈袖挥开男人的手,冷笑了声:“好像从头到尾,我从未说过要嫁入陈家,你……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了。”   “嗯?”   陈南淮一怔,笑道:“这是我父亲和你哥哥定下的亲,父命难违,我没得选,你当我真那么想娶你?”   “既然都说开了,那我问公子几个问题。”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缓和情绪。   她总觉得陈南淮带来的酒,味儿有些怪,特别刺鼻。   “若咱们真成婚,公子会和我举案齐眉么?”   “会。”   陈南淮笑得温柔。   “公子以后会纳妾么?”盈袖又问。   “会。”   陈南淮笑着点头。   “公子会养外室么?”盈袖再问。   “会。”   陈南淮舌尖舔了下唇,莞尔,两靥生出浅浅梨涡。   盈袖有些憋闷,头越发昏沉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很诚实,但她感觉自己被他很直白的羞辱了。   这男人,对她连撒谎哄骗都不愿。   “那我也明白告诉公子,若咱们真成婚了,我会出去找男人,你信么。”   “你随意。”   陈南淮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们老爷子念着旧情,想要你和我成亲。陈家长孙,只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他……挺喜欢你的。只要他点头,你爱作甚就作甚。”   “那公子以后会休了我么?”盈袖笑着问。   “大概会。”   陈南淮下巴微微抬起,笑得骄矜。   “你压根就瞧不起我,是不是。”盈袖咬牙,恨恨道。   “不是。”   陈南淮摇摇头,转而一笑:“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法子。”   “明白了。”   盈袖掀开被子,强撑着下床。   谁知刚要穿鞋,胳膊就被陈南淮抓住。   这男人笑了笑,松开手,下意识地将手在锦袍上抹了下,仿佛要擦去什么不洁之物。   大抵觉得自己这动作有些明显,陈南淮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笑着问:   “姑娘去哪儿?”   “离开这儿。”   盈袖强忍住怒,淡淡一笑:   “公子既然这般不愿意娶我,何必勉强自己呢,想来你也不是真心想照顾我,我走人便是。人的心就拳头那么大,我要的丈夫,他的心里只够装我一个女人。知道公子孝顺,我也不会让公子为难,等我见着陈老爷,自会求他对此事作罢。你放心,到时候无论割腕子、上吊、跳河,我都要想法子让陈老爷改口。”   “姑娘请便。”   陈南淮起身,让出条道儿。   他略微低头,看着正蹲在地上穿鞋的丫头,故作冥思苦想,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笑道:   “那个尼姑的尸体……”   “你把她带回来了?”   盈袖忙转身,一把抓住陈南淮的下裳,她仰头看着陈南淮,颇有些激动:“她在哪儿?”   陈南淮眼中闪过抹嫌恶,手抓住自己的下裳,用力抽回。   他坐到软塌上,翘起二郎腿,垂眸瞧着站在他面前的盈袖,勾唇浅笑。   “你给我磕个头,我就告诉你。”   “公子何必强人所难呢。”   盈袖大怒。   果然,这男人一直在戏耍她,羞辱她。   “有骨气。”   陈南淮把被子略微叠起,懒懒地倚在上头。   不经意间,他仿佛闻见股冷冽的香气,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是这丫头的体香?   陈南淮唇角噙着抹浅笑,看着又气又急的女孩,眉一挑:“那你把衣裳脱了。”   “我不是勾栏里的姐儿。”   盈袖只感觉有些反胃,她越来越厌恨这男人。   “在我眼里,你就是。”   陈南淮鄙夷一笑。   他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令容骗她,这丫头也骗他,这些个贱人,全都在算计欺瞒他。   “你以为我想看你的身子?呵,想的美。姑娘,你身上穿得是我陈家丫头的衣裳鞋袜,你既要和我陈家撇清关系,就该全部还我。陈某是生意人,可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   盈袖没忍住,哇得一声吐了口血。   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坐在地,这世上,怎么会有陈南淮这样尖刻恶毒的人。   “好,这就算你跪过我了。”   陈南淮端起酒壶,仰头猛灌了通,笑道:“那丑尼姑我叫人送去了城北的陈家义庄,你走吧。”   盈袖气得说不出话,手撑住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等等。”   陈南淮忽然出声。   “你还想怎样。”   盈袖停下脚步,咬牙恨道。   “你可想好了。”   陈南淮已经有些微醺,笑道:“离开陈家别院,是你自己的选择。若是在外头发生什么,我可不管。”   “那我可真多谢你了。”   盈袖冷笑了声,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   此时,天已经大亮。   晨曦的和光缓缓地照进藏书楼,有一缕照到了陈南淮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眼,把那旧锦被蒙在头上,好香啊。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又大抵是因为二十来岁,正是贪色嗜欲的时候,他越发燥得慌,脑中竟都是这丫头的冰肌玉骨,还想象着他成亲后怎样花样百出地与她颠鸾倒凤,不知不觉,那东西早已直头愣脑……   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陈南淮赶忙坐起,瞧见他的小厮百善笑嘻嘻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男人莫名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怒。   “做什么。”   陈南淮语气不善。   “小人方才瞧见大奶奶走了,她……在哭呢。”   百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爷,大奶奶去哪儿了。”   “去死了。”   陈南淮没好气地白了百善一眼,冷笑了声:“被我气走了。”   男人随意地将被子拉下来,盖在腿上,遮住那不太好看、又有些丢人的地方,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道:“去,带上几个人暗中跟着她,但凡与她说过话的,全都给我捉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吧,这章发红包 第42章 百善   盈袖费了一番功夫, 才从陈府的别院里出来。倒不是说这府邸太大,费时间,而是人家陈公子说了:姑娘而今和我陈家没多大关系, 若是叫院里的嬷嬷丫头们瞧见, 还当我昨晚上从什么地方叫了个什么女人回来呢,会损了我名声, 而姑娘以后也要嫁人, 也会伤了姑娘清誉,避开人,悄悄地从后门走。   呵。   他这番话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可字字戳心, 叫人不舒坦。   为她引路的是陈南淮的心腹, 一个比她大两三岁的清秀小哥, 叫百善。这也是个机灵过头的, 陪着笑脸, 谦卑地同她说:“咱们爷是大肚量人,哪儿能真不管奶奶?这门亲事是老爷定下的, 早八百年就在月老的姻缘簿子上挂了名儿, 就算是皇帝老爷都拆不散。昨晚的事, 本就是奶奶的不对,您怎么能眼睁睁瞧着表小姐上吊呢, 还把大爷弄了个透手凉,嚯,流了好多血, 他该多疼啊。”   大抵瞧见她脸色实在不好,这百善自顾自说到后面也无趣了,讪讪一笑, 咕哝了句:“有福不会都不会享,把这个位子腾出来,日后不晓得便宜了哪个女人。”   将她送到后门时,百善垂首站在一边,笑着说:“小姐请便罢,大爷说了,在这门里您是主子,可是出去后,咱们两家就陌路了。陈家在云州是有头有脸的人户,总有些人打着咱们陈家的招牌骗吃骗喝,瞧小姐是个气性大的,想来也瞧不上陈家庇佑,就此别过,希望小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到时候咱们大爷定送上份厚礼,也不枉相识一场嘛。”   ……   此时日头高悬,天蓝云白。   北疆地势较高,常年有风,可正因为如此,逢着这样的好天,大大呼吸一口气,仿佛都能把整年的憋闷与晦气全都吐出去,五脏六腑透着舒坦。   盈袖站在小巷子里,闭上眼,慢慢地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   陈南淮心狠手辣,就这么轻易让她走?莫不是他想在外头杀人?应该不是,他连问了她两遍左良傅,大抵是想叫她当饵,看能不能钓出条大鱼。   不管了。   这些个争斗,原本就与她不相干。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柔光入土为安。   一想起柔光,盈袖心又疼了,眼泪又止不住地掉。   她用袖子抹掉泪,略整了下头发,快步离开这逼仄小巷。   虽说今儿初一,可曹县毕竟是北疆的榷场所在,各家各户的买卖早早开张,街面上倒也热闹,因茶酒盐是专营,小商贩只能私底下交头接耳,谈一两笔风险生意;从越国来的商人将蜜蜡、人参和品相稍差的宝石摆在案桌上,试图哄骗不懂行的买家……   离得老远,盈袖就闻见股香喷喷的炸韭菜盒子的味儿,她现在身无分文,怎么买得起。   女孩低着头走,她感觉这街面上的好多人都在瞧她,冷风吹来,倒是有几句吹到了她耳朵里。   “快瞧,那个穿红袄裙的姑娘,瞧着脸生,长得细皮嫩肉的。”   “她身上衣裳是锦绣坊出来的货,那锦绣坊是陈家的生意,只做高门豪族的买卖,听说裁缝师傅都是宫里出来的匠人,手艺极精妙,上等衣裳和布匹会卖给越国的王侯。”   “嚯,那这女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呀。”   “废话,这样的姿容,小门小户能养得住么。只不过,她怎么披头散发的,瞧着极憔悴,发生什么事了么?”   “快别瞎打听,昨晚上县衙出了大事,听说高大人遇刺了,抓了一晚上贼人呢,城门早关了,咱们这买卖不晓得还能不能做下去……”   高县令遇刺?   盈袖心一惊,谁做的。   左良傅还是陈南淮?不知姓高的死了没?老天爷求您睁睁眼罢,赶紧把这畜生收了去。   她四下瞅去,想要找寻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永远不正经,同她开荤玩笑的男人,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正在此时,盈袖瞧见从范家食肆里出个又高又壮的男人,笑吟吟地朝她走来。这男人三十多岁,有点胖,肚子高高的鼓起来,黑面皮,眉毛粗而散乱,一脸的凶相,偏生小眼睛里透着狡黠。   那男人走到她跟前,莞尔一笑,低声问: “姑娘是在找人么?”   盈袖一惊,心里欢喜极了,可仍防备着,冷声问:“找不找人关你什么事,你是谁。”   “呵。”   那男人嘿嘿一笑,凑近了,还四下里张望,压低了声音:“街面上说话不方便,姑娘找的人我知道在哪儿,随我来。”   盈袖心跳得极厉害,委屈地差点掉泪,左良傅终究在乎她,派人来接她了。她四下环视了圈,遥遥瞧见陈家百善的身影,那小子腰一猫,快步躲进了家当铺。   陈南淮果然派人跟着她。   “你在前面走。”   盈袖催促着男人,低声道:“我跟着你,脚步快些。”   那男人一怔,闷着头往僻静巷子里走,暗道:老子素日里做人牙子的买卖,不晓得往窑子里卖了多少女人,本来想着今儿初一,积点德,没成想一出门就瞧见这么美的孤身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个傻子,都不用他耍手段骗,愣是催促着他赶紧走,今儿邪乎了。啧啧,这样的货色起码价值百金,若是个雏儿,还要高些。   老子玩了多少女人,竟没一个抵得上这美人分毫,先不卖,带到家里爽爽,大不了以后卖给越国人,那些蛮子可不在乎女人完不完整,能生孩子就好。   盈袖一边走着,一边警惕地回头看,见百善没追来,登时送了口气。   她紧走几步,追上那高大凶狠的男人,笑着问:“先生怎么称呼?”   “老子叫……”   男人轻咳了两声,装腔作势起来:“街面上都叫我欢二爷。”   “欢二爷。”   盈袖微微点头,算是见礼,低声问:“左大人在哪儿?”   “什么左”   欢二爷打小在曹县长大,多年来一直跟三教九流接触,立马反应过来,这丫头认错人了。   左大人?当官的?   怕不是吧,曹县只听过个高大人李校尉,哪里听过什么左右的,估摸就叫这个名儿吧。   欢二爷借坡下驴,故意做出恭顺温和的样儿,低声道:“左大人在巷子最里头等你呢。”   “好,好。”   盈袖连说了两个好。   她强忍住,不叫自己哭,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等见了左良傅,她一定要质问他,为什么不救柔光,为什么昨晚不带她走,她要打他骂他,还要咬他,最好也拿簪子,捅他一下。   可越走,盈袖越慌。   这小巷子又窄又僻静,老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欢二爷,您等等。”   盈袖停下脚步,微微欠身,福了一礼,低下头,没敢看男人:“您叫左大人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欢二爷一愣,这丫头还蛮警惕的嘛。   “再走几步就到了。”   欢二爷直接上手,抓住盈袖的胳膊,强拉着女孩走:“走吧姑娘,左大人在家里等着你呢。”   “你放开。”   盈袖觉得不对劲儿了,用力往开挣脱,不妨头,指甲抓破了那男人的胳膊。   那男人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抓住她的头发,逼迫她正视他,淫.笑着喝骂:“臭娘们,脾气还挺大,看待会儿家去后老子怎么收拾你。”   “救命啊!”   盈袖吓得大声喊叫。   她手撑住那男人的脸,不让他靠近。   太过惊慌,都顾不上骂自己太蠢,怎么连话都没问清楚,就敢跟着这奸贼进了穷巷。   “叫个屁!”   欢二爷冷笑数声,捏住女孩的下颌,眉一挑,鼻头耸动,使劲儿闻女孩身上的冷冽香气,手开始不老实起来,去掐女孩的纤腰,啧啧叹道:“好俊的丫头,怪就怪你命不好,掉老子手里了。”   盈袖使劲儿挣扎。   左良傅昨晚到了藏书楼,肯定是在她周围吧,会救她的。   可她什么都没看到,泪眼模糊间,她瞧见欢二爷那张臭烘烘的嘴就要凑过来了……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响起。   从巷子尾冲出来好几个穿着黑色武士劲装的护卫,同时,墙头也跳下来几个,他们手里持着刀剑,蒙着脸,眼中的杀气甚浓,那欢二爷瞧见这阵仗,哪里还顾得上非礼貌美小娘子,赶忙放开,扑通一声跪下,先磕了几个头,慌张地四处乱瞧,双手呈祷告状:   “各位爷爷哪条道儿上的,求您透个底儿给小人,小人以前是不是得罪过哪位官人了?”   盈袖手捂着心口,连退了数步,身子紧贴在墙上。   她瞧见百善急匆匆地从巷子深处跑出来,给护卫们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将欢二爷先拖走。   随后,百善笑呵呵地走上前来,给她打了个千儿,故作惊奇:   “大爷今儿想吃升云酒楼的火腿炖肘子,小人才出来买,偏巧就遇着了小姐。怎么回事,您怎被人拐在此地了?”   盈袖低下头,没言语。   听出来了,百善在讥诮她。   “多谢小哥了。”   盈袖微微福了一礼,强忍住酸楚。   “小姐客气了。”   百善只感觉轻飘飘的,主子们都高高在上,还从没有哪个给他见礼的。   “曹县凶险,小姐务必当心哪。看在大爷的份儿上,小人给您指个路罢,您顺着方才的那条街直走,瞧见范家包子铺,左拐,再直走,走到尽头就是陈家义庄了,赶紧去收尸罢,再两天都臭了。”   “多谢了。”   盈袖用手指抹掉泪,再次见礼,低着头,疾步离开小巷。   ……   等盈袖走后,笑呵呵的百善的脸刷地拉下,板着脸,双臂环抱住走向欢二爷那边。   百善居高临下地瞧着跪在地上的欢二爷,冷笑数声,阴恻恻道:   “她的主意都敢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欢二爷知道今儿得罪大人物了,陈家义庄,原来那姑娘是陈家人啊。   男人吓得眼泪鼻涕齐流,忙不迭地磕头,打自己耳光:“小人狗眼不识泰山,求爷爷饶命啊。”   “给我打。”   百善冷冷地下令。   他站在一边,笑着瞧欢二爷被揍得求爷爷告奶奶。   正在此时,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暗卫走上前来,低声道:“善爷,这家伙怎么处理?”   “带回去。”   百善掏出个挖耳勺,挑着牙缝,冷声道:“爷说了,凡同小姐说过话的,都有可能是刺杀高大人的贼人,全都带回去审问。”   “可是他……”   那蒙着脸的暗卫凑上前,在百善跟前耳语:“小人认识他,他姓刘,叫欢庆,是大爷地下赌坊的头一号打手,街面上都叫他欢二爷,土生土长的曹县人,素日里做惯了买卖妇人的勾当。小人觉着,他不太像反贼,再说了……”   那暗卫嘿然一笑,低声道:“他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家底儿厚着呢。若带回去,咱们爷那臭脾气,铁定要了他命,不如……咱们先把财发了,您看如何?”   百善心动了,舌尖舔了下唇,挑眉一笑:   “放过他容易,只不过,他得罪了小姐,要吃点苦头。”   说到这儿,百善给打人的几个护卫使了个眼色,冷声喝道:“按住他,弄开他的口,善爷今儿赏他一泡琼浆仙液。”   那凶蛮的欢二爷听见自己有救了,不用人动手,自己张大了口,承接着那腥臭的羞辱。   欢二爷被尿呛得恶心,可又不敢反抗,得罪了陈家,那就等于在阎王爷那儿挂上名儿了,自己死到没什么,只怕亲人都得遭罪。   他默默地承受着,瞧着那善爷尿完了,抖了几下,提起裤子走了,走之前告诉他,叫他这些日子在家呆着,他们迟早会来和他吃酒的……   小巷子又恢复了安静。   浑身是伤的欢二爷此时口鼻皆是血,他头枕着尿,在地上躺了许久,等那伙人走远了,没声音了,这才敢起身。   “去他妈的陈家!”   欢二爷从腰间取下酒葫芦,仰头猛灌,使劲儿涮口,不住地咒骂:“不要脸的臭婊.子,千万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老子让家里的獒犬上你。”   欢二爷用袖子抹去口鼻的血,活动着被打的酸疼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家走,七扭八拐后,远远瞧见家门口站着个身量极高,穿着黑色大氅的男人。这男人貌相甚是英俊,但眉宇间满是煞气,瞧着就不好惹。   “你他妈的是谁!”   欢二爷疾走几步上前,骂骂咧咧:“站在人家门口作甚,要偷人么?”   他瞧见那高个子男人只是笑,不说话,可就是这淡淡的笑,让他浑身发毛,怎么感觉这家伙比陈家人还可怕。   “老子问你话呢,你是谁!”   “左大人。”   左良傅笑的温和。   “左?”   欢二爷皱眉,揉了下发疼的头,忽然想起来,那会儿被他拐走的女人,不就在找什么左大人。   “你就是那贼贱人要找的人?”   “对,我就是她的左大人。”   左良傅笑着点头。   欢二爷四下瞧了眼,发现这会儿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好么,今儿就杀了这狗日的。   “来来来,老子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呢。”   欢二爷刚走过去,还没碰到人家,忽然就被这左大人迎头打了一拳。   欢二爷头一懵,差点晕倒。男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使劲儿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他感觉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吐,吐出来三颗牙,再一摸,鼻梁骨断了……   “爷爷,爷爷我错了。”   欢二爷连忙磕头求饶。   他看明白了,方才那些人全都加一块,都抵不上这位爷啊。   “你很喜欢亲女人么?”   左良傅莞尔,走过去,蹲到欢二爷跟前,捏住男人的下颌就是一拳,两拳、三拳……   只听类似骨头断裂之声响起,欢二爷感觉头嗡地一声炸开,他的面骨被打碎了,又掉落了几颗牙,可这恶鬼一般的左大人不叫他张口,让他把碎牙全都吞掉。   “你很喜欢抱女人么?”   左良傅微笑着问,瞧着温柔款款,可手上却不留情,又一阵骨裂响起,直接扯断了欢二爷的胳膊……   他起身,从怀里掏出方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着沾了血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男人面色阴沉得厉害,盯着地上那被打得面目全非的畜生,瞧了眼从暗处出来的几个手下,惜字如金:   “喂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了个古言预收,叫《念奴娇》,还没想出写啥,文案就不放了,因为我太善变,今儿想写这个脑洞,明儿说不定就变了。现在好难混啊,没预收根本不敢开文,烦请各位小天使预收一下,点开作者专栏就能找到,谢谢~ 第43章 羊入狼窝   盈袖跌跌撞撞地从那小巷子里出来, 仍心有余悸,扶着墙缓了好久,才匀过气儿来。   她从肚兜里取出那枚白玉扳指, 恨地想要远远扔掉, 刚抬手,苦笑了声, 手无力地垂下。   左良傅啊, 你让我该怎么恨你才好。   盈袖整了下略凌乱的青丝,按照方才百善的指点,回到起初走的那条街。   偷摸观察, 才一会儿的功夫, 街上竟清静了不少。   一些穿着铠甲的军士正在到处抓人, 小商贩们急匆匆地拾掇货物, 时不时地交头接耳, 说:   “看来早上传言是真的, 高县令真的遇刺了。”   “不止呢,听说那贼人把高大人的那活儿剁了, 一箭射到了府衙匾额上, 血淋淋的。”   “高大人到底得罪谁了, 竟下这样的狠手。”   ……   越听到后面,盈袖越心花怒放。   这样的羞辱, 果然比杀了那狗官要狠无数倍。柔光,你瞧见了么,有人给咱们报仇了。   盈袖按捺住欣喜, 低着头疾走,同时四下里打量。   这曹县不愧是北疆第一,果然繁华, 瓦市教坊应有尽有,天南海北的大小商人随处可见,有身量高大、样貌凶狠的越国人,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海外人。他们都面带愁色,万一高大人真遇刺了,通关文书怎么兑换?行商坐贾的税怎么交?那些大宗买卖找谁行贿?   因对此地不熟,盈袖一边问路、一边走,中午才到了地方。   遥遥看去,陈家义庄就在五丈之外。   虽说义庄远不如陈南淮住的别院那般辉煌精致,但在曹县也算中上等了。   抬眼瞧去,义庄门口摆了条长凳,上边坐了个五十多岁的长者,容长脸,下巴的胡子寸许长,面相倒蛮和善,身上穿着崭新的灰布棉袍,头上戴着暖帽,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晒太阳。   门外有两个仆人在胡乱扫地,正扫着,就开始拿扫帚干仗,灰尘冒了老高。   盈袖稍整了下仪容,快步走过去。   那会儿问路时打听了几句,陈家义庄其实给家族田庄修的祠堂,但凡庄子上农人打架闹事,或是无力丧葬的,都能求义庄的管事。这义庄还设了学堂,请了落榜的老儒生,教授田庄有上进心的年轻人。   走到义庄正门口,盈袖站在台阶下,屈膝给上头那位长者福了一礼,陪着笑:   “大叔好,敢问这里是洛阳陈家义庄么?您怎么称呼?”   “我姓朱,是这里的管事。”   那朱管事起身,上下打量了圈盈袖,皱眉问:“姑娘打听这作甚。”   “是这样的。”   盈袖忍住悲痛,笑道:“你们家大爷陈南淮指点我来收尸的,他说,说我的朋友暂存在你们庄上。”   朱管事捻须沉吟片刻,略挥了挥手,撵走那些上赶着来瞧美人的仆僮,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瞧着盈袖,冷笑数声:“咱们庄子隔三差五地收尸,也不知你说的是谁。哼,这年头真真邪乎了,是个女人就说认识我家大爷,去去去,陈家不是你随意能攀扯的,除非你拿了文书或者令牌,否则不许进去。”   “我真认识你家大爷。”   盈袖急得直跺脚。   柔光就在里头,数步之遥,偏生她见不到。   “求大叔行行好,让我进去罢。你家大爷说把我朋友搁在这儿了,真的,她是个尼姑。”   “你这姑娘瞧着眉清目秀的,没成想还是个难缠的。”   朱管事眉头紧皱,这两日庄子就没收什么尼姑尸体啊。   若放在平日里,他或许会好言好语地劝这姑娘离开,可如今大爷在曹县,所有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昨晚上别院那边抬过来个大箱子,说大爷可能今儿过来。那箱子臭烘烘的,不晓得装了什么,但从别院拉出来的,谁敢打开瞧。   眼前这姑娘估摸着是想攀高枝儿,大概打听到什么消息,过来守着。   哼,那海月不就是一步登天了么,而今在大爷跟前伺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快走。”   朱管事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喝道:“否则我就叫人打你了。”   “大叔,您让我进去吧,求您了。”   盈袖退了几步,瞬间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我给您磕头,求您让我带走柔光吧。”   朱管事一愣,竟不知该怎么做。   正在此时,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响起,朱管事抻着脖子去瞧,只见从街尾过来好些人,走在头里那个是大爷的心腹,百善。   “呦,是善爷呀。”   朱管事也不管盈袖了,忙不迭地招呼家下人去迎百善,半躬着腰,陪着笑脸,用袖子帮百善拂下裳的尘,十分的谦卑,问:“您老怎么来了?大爷呢,是不是也来了?”   “大爷会来你这种鬼地方?不长眼的老货。”   百善白了眼朱管事,他小跑几步上前,用手帕包了手,将跪在青石台阶下的盈袖扶起来,嘿然一笑:   “好巧,又见小姐了。”   巧?   盈袖咬牙,没言语。   这就是陈南淮的手段?他就这么折辱她?   “小哥好。”   盈袖用指头揩去泪,屈膝给百善福了一礼,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进去?”   听见这吴侬软语,瞧见这娇弱美人,百善的身子早都酥了半边。   他咬了下舌尖,让自己别在大奶奶跟前失态了,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捅进袖筒里,下巴微抬,故作骄矜,笑道:   “进去自然可以的,只不过,咱们得算算帐。”   “什么帐?”   盈袖一愣。   “如今曹县正乱着,城门封了,到处在抓贼人。那些个小客店怕惹事,多半都歇业了,小姐这会儿哪儿都去不了,更别提还带着具尸首,怕是只能暂住在咱们陈家义庄。”   盈袖垂眸细思。   这小子说的有理,她如今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啊。   “来呀,算盘拿来。”   百善笑吟吟地盯着悲痛万分的女孩,刚一伸手,立马就有人给他递来个巴掌大小的铜算盘。   这男人扒拉着算珠,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给盈袖听:“那尼姑是昨晚上装箱子里抬来的,车马费、人手费,算一钱银子。瞧小姐是个情深义重的,怎么着都要给尼姑弄个像样点的棺材,更别提请和尚念经超度、抬棺出城和下葬,光这几项,白花花十两银子就出去了。”   “我没想用你们家的钱。”   盈袖手紧紧握成拳,不知不觉间,指甲已然深陷入掌心。   “是,小姐也看不上。”   百善将扒拉好的算珠归为,重新开始算,笑道:“小姐身上穿的衣裳鞋袜是锦绣坊的,满共五钱银子,这您得付清。别说咱们陈家不仗义,如今城里戒严,小姐估摸哪儿都去不了,再者上午出了欢二爷那件事,小姐还敢孤身住客店么?咱们可以让你把尸首先停在义庄,也能给你在庄里单开个房子,尸首停一日两钱,你住一日……嗯,吃喝拉撒都算上,就两日一钱吧。”   说到这儿,百善挑眉一笑,问:“小姐,您手头有银子么,亲兄弟都明算账,你可不能占我们的便宜啊。”   “可,可我哪儿有这么多钱。”   盈袖被气得身子发颤,她又给百善见了一礼,把自己的尊严按在泥里,哽咽着求道:   “小哥,我和你家老爷颇有渊源,真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借我些。等我安葬了我的朋友,我就去洛阳找你家老爷,那时候我肯定会在陈老爷跟前说你好话,让他百倍千倍还你。”   “呦,都是两家人了,你还做梦呢。”   百善不屑地撇撇嘴,将铜算盘丢在朱管事怀里,冷笑了声:“不好意思,若拿不出钱,非但这门您别想进,就连您身上这身衣裳都得给我脱下来。除非……你去求我家大爷,说不准逢着他老人家高兴,大手一挥,全给您免了呢。”   “你,你让我求他?”   盈袖手捂着发疼的心口,她此时被气得头皮发麻,再加上许久未进食,就快要撑不住了。   女孩狠狠心,将腕子上戴的那个金镯子褪下,递给百善,忍住怒,怯懦道:“这个给小哥,您看看,能值多少?”   百善用手掂了掂金镯子,用手帕包好,揣在怀里,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笑道:   “没想到小姐身家蛮厚的嘛,这镯子成色一般,但好歹还是金的,便抵衣裳和一日的费用罢。明早上您最好把银钱准备好,否则小人就得赶您走了。”   “知道了。”   盈袖狠狠地剜了眼这恶毒下人,提起裙子,急忙往义庄里头走。   ……   百善面带微笑,闭着眼站在原地。   等听见盈袖的脚步声消失后,立马睁眼,面色十分严肃,将一旁躬身伺候着的朱管事叫来,压低了声音,半威胁半嘱咐:   “我告诉你,刚进去那位主儿来头不小,你可得给我看好了,别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臊了她。不许同她说话,吃什么用什么紧着给,全都记在账上,懂了?”   朱管事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善爷,姑娘是何方神圣,您给小老儿透个底儿。”   “哼。”   百善冷笑了声,竖起大拇指:“若不出意外,她就是咱们的这个。”   说罢这话,百善也不再理会朱管事,赶忙朝不远处的小巷跑去。   不多时,就瞧见在拐角处停着辆华贵的大车,车外头立着十来个剑拔弩张的护卫。   百善满脸的谦卑,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   掀帘子进去后,他跪坐在车口处,偷摸瞧向大爷。   大爷今儿穿着身银红的锦袍,头上戴着玉冠,右手掌包了层厚厚的纱布,左手拿着把折扇,此时正窝在软靠上闭眼小憩,饶是昨晚折腾了一夜,那会儿又去探望了高县令,大爷面上仍瞧不见疲色,还是那么温润如玉,俊美无俦。   “她进去了?”   陈南淮懒洋洋地问。   “进去了。”   百善偷摸一笑,凑上前去,将方才在义庄门口发生的事全说给大爷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金镯子,双手捧着递给陈南淮,笑道:“小人不敢贪奶奶的东西,还给爷。”   陈南淮接过金镯子,微微嗅了口,许是没有闻到那冷冽女儿香,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用折扇打了几下百善的头,笑着嗔怪:   “我的人你都敢这么挤兑,活得不耐烦了吧,万一把这丫头逼得去卖身……”   “就算卖,也得卖给爷。”   百善嘿然一笑,跪行了两步,轻轻地给陈南淮捶腿。   他也是男人,如何不知道大爷那点心思。   “爷,我瞧着这位梅姑娘脑袋不太灵光呀。”   “怎么说?”   陈南淮闭眼假寐,笑着问。   “她应该知道您看重表小姐,不上赶着讨好罢了,昨晚上还冷眼瞧着人家上吊,可不是招人嫌么。她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眼巴巴过来给这尼姑收尸,对大爷那般冷心冷肺,为了见那尼姑一面,竟然给个卑贱的管事下跪。”   百善撇撇嘴,不屑道:“我要是她,肯定想法子先把自己的荣华前程保住了,活人怎么着比死人要紧吧。”   “你这意思是,我在她眼里,竟连个死人都不如?”   陈南淮脸色微变,冷笑了声。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百善赶忙跪正了,吓得心咚咚直跳:“小人是说她不识时务。”   “她也是你配排揎的?”   陈南淮剜了眼百善,冷声道:“今儿上午你跟着她过来,有没有瞧见不对劲儿的人。”   “那可多了。”   百善抿唇一笑。   “什么意思。”   陈南淮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   “小姐这一路走来,吸引了满街的目光,十几个男人偷偷跟着她。” 百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瞧着不像左良傅的人,倒像是……好色之徒。”   “哼!”   陈南淮重重地冷哼了声,气得把折扇扔了,大口地咒骂:“高亦雄这孙子怎么管曹县的,这里的男人怎都这么恶心,从没见过女人么,有什么好看的,她是比别人多了一只眼还是少了个鼻子。”   百善偷摸一笑,暗骂:你不也一样,眼巴巴地跑到这鬼地方来。   “爷,小人这一路跟着奶奶走来,倒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百善恭顺地帮陈南淮捶腿,压低了声音,问:“听说高大人昨晚上被剁了那根东西,是真是假。”   陈南淮冷笑数声。   今早上他去高府,嚯,高亦雄已经半死不活了,疼得直哼唧。   亵裤换了好几条,裆上全是血。   他强忍住笑,说昨晚陈家别院也来了反贼,将他的手心刺穿了。好在贼人落网,连夜审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左良傅派来的,就连表妹被设计,也是左良傅干的。   这厮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是要挑起王府和陈家相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高亦雄被剁了命根子,本就极度羞愤,再加上先前的确收到风声,知道左良傅暗中潜入了云州,当下深信不疑,借着捉拿造反的流民,开始全县清缴暗桩,发誓一定要阉了左良傅,否则死不瞑目。   “爷,是真的么?”   百善见陈南淮唇角噙着抹阴森森的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嗯。”   陈南淮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点距离,满眼皆是嘲讽:“高亦雄就他娘的是个空架子,他那物件就这么短,剁了正好,重新再长一个。”   “哈哈哈。”   百善不禁笑出声:“您也忒会埋汰人了。”   “行了行了,不提他了,没得脏了我的口。”   陈南淮伸了个懒腰,用足尖踢开百善,冷声嘱咐:“你待会儿偷偷把义庄里的学子还有下人全都驱走,然后回咱们别院,挑两个干净嘴紧的仆妇过来伺候。”   陈南淮皱眉细思了片刻,细细嘱咐:“浴桶要新做一个,别叫她混用别人的,染上病可怎么好,最后还不是害了我。洗脸的手巾,还有盖的被子,通通都换新的,但别太好,省得叫她瞧出来端倪,还以为我多稀罕她似得。”   “是。”   百善恭顺地点头,暗骂:嘴上厌恶,身子老实的不行,今儿还换了身银红的衣裳,可不正巧和梅姑娘一对么。不过,他俩穿上红的确实好看,不论面貌身段,都是顶顶相配的。   “小人全都记下了。”   “先等等。”   陈南淮面颊浮起抹红,轻咳了两声,凑近了百善,低声道:   “偷偷给我在义庄收拾出个屋子,表妹受伤了,现在咱们府上养着,我是个男人,在家里到底不方便,这两日我就先住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4 14:31:25~2020-03-15 16:3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鲸落海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乔巴超人不会飞 10瓶;烟火流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小妖女   还未见到柔光, 盈袖已经哭到喘不上气。   她是由朱掌事带进去的。   这义庄不大,分前后院。前院是学堂、议事厅和住人的屋子。   后院专门停放尸首,院正中间有一棵老槐树, 三间上房打通了, 中间是灵堂,两边则放了薄棺和丧葬所用器具, 下边的屋子全都存了粮。   因义庄灵堂多供的是陈家庄子上无力丧葬的农户, 所用的纸钱、花圈和棺材都是低等货色。   “大叔,快到了么?”   盈袖捂着发痛的心口,问。   “快了快了。”   朱掌事连声回应。   他走在最前头带路, 虎着脸, 把后院洒扫的僮仆全都撵到外边。   朱掌事匆匆进了上房, 从角落里拉出来个极大极沉的木箱, 定睛一瞧, 嚯, 从箱子里渗出好多血,在地上拉出好长一条血路。   “姑娘, 就在这里了。”   朱掌事在衣裳上擦擦手。   他多年来守着曹县的义庄, 这样的事见过不少。曹县凶险, 庄子里有时也会收一些从别院地牢里拉出来的尸首,上面会叫他们无声无息地处理掉, 连骨头都不能留下。   “多谢。”   盈袖屈膝见礼。   她疾步走过去,跪下,痴痴地上那触目惊心的红, 手轻抚着冰冷的木箱,不敢啊,之前她想了无数遍要怎样抱着柔光哭, 可到现在,她竟连打开箱子的勇气都没有。   “柔光……”   盈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柔光被杀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现在,她依旧觉得这就是一场噩梦,醒来后,还能看见柔光痴愣愣地坐在厨房的门槛,一回头,傻呵呵地笑,问她:袖儿,半碗肉好了么……   盈袖牙关紧咬,手颤抖着打开木箱。   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头仿佛被人狠敲了一下。柔光,她的朋友蜷缩在箱子里,眼睛紧紧地闭着,脸是灰白色的,灰袍被血染红了……   一口气没上来,盈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哎呦,姑娘你怎么了!”   一旁站着的朱管事大惊,赶忙跑过去,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忌讳,用力去掐女孩的人中,瞧见梅姑娘缓过气儿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他五十大几的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了黄土,生老病死早都看开了。可这丫头正年少,满腔的热血,悲痛如斯,也是能理解。   “姑娘节哀啊。”   朱管事叹了口气,轻声安慰:“小老儿虽然不知道内情,也不敢打听,可斗胆说一句,小师父若是还活着,定不愿看见你如此。”   “是我害了她啊。”   盈袖趴在箱子上哭,使劲儿揪自己的头发:“都是我,全都是我的错。”   正在此时,盈袖感觉喉咙发甜,哇地一声,吐了口血。   都说女子吐血,不是寿数长久之兆,柔光你瞧,我就快来陪你了。   “姑娘,你,你千万要想开。”   朱管事不敢碰姑娘,只能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擩给盈袖,柔声劝道:“咱们先把小师父弄出来,给她清洗一番,换上敛衣,让她体面地去,可好?”   朱管事叹了口气,咬牙攒劲儿,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尸首从箱子里抱出来。这下可算瞧出来了,尼姑是被人捅死的,胳膊上还有被猛兽噬咬出来的伤,血都要流干了。   尸首和血腥味实在难闻,朱管事憋着口气,将柔光抱到了案桌上,老人弯腰大口喘.息,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去隔壁搬来香炉、纸钱,白蜡烛等物。   他在院中的水井中吊了桶水,提到灵堂里,刚要去脱尼姑的衣裳,腕子忽然被一只柔白的小手抓住。   扭头一看,那貌美的姑娘站在案桌跟前,泪眼盈盈地看着他,恨道:   “你,你不许碰她。”   “姑娘,你是再尊贵不过的娇客,收拾尸首的脏活儿可干不得。”   朱管事叹了口气。   方才他问善爷打听清楚了,这位姑娘与大爷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正房奶奶哪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大概以后要做姨娘吧。   可即便是姨娘,那也是他的主子,可是要小心翼翼地伺候。   想到此,朱管事自顾自地从簸箕里拿出粗银针和银线,柔声道:“小师父身上的伤口要缝合,清洗后,还要给她上妆、换上敛衣,她实在太高大,只能穿男人的。说出来不怕得罪姑娘,小老儿活到这把年纪,男的女的都见过了,也不算冒犯小师父。”   “我说了,不用。”   盈袖抢过针线,低头给朱管事行了一礼,忍住悲痛:“多谢大叔的好意,我自己来就好。”   朱管事还想再坚持一下,蓦地瞧见百善在外院的门口偷偷朝他招手。   “那姑娘自便罢。”   朱管事摇头叹气,赶忙往出走。   等灵堂没人后,盈袖挽起袖子,动手帮柔光宽衣。   她喃喃唱着南方哄孩子入睡的小曲,看着柔光,噗哧一笑,瞬间泪流满面:“我才不会叫臭男人碰你。”   瞧瞧,柔光的胳膊被恶虎咬的血肉迷糊,肚子上的那个血窟窿着实叫人害怕。   “你呀,真不守信,说好了一起去南方的,怎么丢下我先走了。”   盈袖哭着嗔怪,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她一针一针地替柔光缝合伤口,笑骂:“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把你认成了男人,你这憨货,竟脱下裤子,叫我瞧你到底是男是女。”   说到这儿,盈袖痛苦地瘫坐在地,哭得头也直不起。   “你,你说下辈子要做小妖女,有好多好多人喜欢。”   盈袖紧紧地抓住柔光早已冰冷的手,哭道:“可我这辈子就好喜欢好喜欢你,你大哥也……算了,我再也不想提这个人了。”   等那阵悲痛过去后,盈袖踉跄着起身,从水桶里拧了个手巾,轻轻地替柔光擦洗头、脸还有身子。   “有些疼,你千万忍着啊。”   盈袖的心揪得疼。   她轻抚着柔光脸上的伤,难受的发不出声,良久,骂了句:“憨货,为什么救我,你让我死了多干净,那时候换你想我,我,我就没这么痛苦了。”   等将柔光擦洗干净后,她轻轻地给柔光穿上了敛衣,又将白蜡烛点上,在香炉里插了三柱清香。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盈袖转身,瞧见朱管事提着个食盒从外院进来了。   这老者匆匆进到灵堂,低着头,从食盒里取出四碟荤素珍馐,一碗米粥,一双新筷子,还有一壶果酒。   等摆好后,朱主管起身站在一边,踮起脚尖,瞧了下案桌上的“干净”尸首,又看了眼满身都是血污的盈袖,摇头叹了口气,道:   “小老儿方才派人到馆子叫了几个菜,姑娘许久未进食了,过来用些罢。”   “多谢了。”   盈袖屈膝行礼,走过去,将酒菜悉数摆在柔光的灵前,满斟了杯酒,轻轻地洒在地上。   她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烧纸钱,并不回头,轻声道:“我不饿的。”   朱管事偷偷朝外瞅了眼,瞧见善爷正猫在院门口,掐住自己个儿的脖子,挤眉弄眼地暗示。   朱管事此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没错,大爷也来了,这会儿正在外院的屋里歇着呢。好家伙,大爷将义庄所有的仆僮全都赶走,叫护卫快马加鞭地从别院搬来了衣裳、新浴桶、手巾、被褥……一模一样的两套,姑娘一套他一套,屋里清扫了十来遍,还熏了名贵香料,看这样子,是要住下了。   “那个……”   朱管事面上尴尬之色甚浓,扭捏了老半天,从袖筒里掏出个账册和炭笔,十分难以启齿:   “姑娘啊,这饭菜是升云酒楼叫的,半钱银子。嗯,嗯,针线、殓衣还有香纸,这,这些……”   朱管事声音越发低了:“都要钱的。”   “你记在账上便是。”   盈袖知道这是陈南淮在耍花招羞辱她,也没动怒。   “是。”   朱管事咽了口唾沫,移步走在盈袖跟前,偷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快速扔到女孩腿上,压低了声音:   “这包子是小老儿趁善爷不注意藏的,好歹垫一口,别熬坏了身子。”   “多谢大叔。”   盈袖又掉泪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打开布包,刚吃了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百善小跑过来了。   这刁奴拉把四方扶手椅,坐到一边,翘起二郎腿,下巴微微抬起,瞧了眼她手中的包子,冷笑了声,神情骄矜无比。   “呦,这算哪门子事,青天白日的,我家里还出贼了。”   “你嘴放干净些。”   盈袖忍着怒,把包子放在地上,她绝不会再吃一口陈家的饭。   “小姐莫恼啊。”   百善挑眉一笑:“喂狗的粗贱东西罢了,不值什么的,只是下次要吃,得知会我们一声。”   见大奶奶脸窘得通红,泪眼盈盈的,百善的心竟也疼了下,这男人轻咳了声,笑道:“我过来跟小姐说两句话,没别的意思。瞧小姐对尼姑挺好的,想来是要给她风风光光办一场事了。咱们义庄的板不好,正巧,高县令姨太太年前没了,托大爷高价买了块楠木,做了副好棺材,小姐要不要?”   盈袖有些心动了。   “这下葬分两种,一种是裹了草席子埋乱坟岗子里,任野狗狸子刨开叼去;另一种是请阴阳先生,好生相个风水宝地,紧接着寻几个匠人,把阴宅盖好……最后再叫和尚念三天经超度,这才算把后事办好了嘛。”   “这,这得花费多少。”   盈袖小声问。   “一百两开外了。”   百善清理着指甲缝儿,偷偷看了眼外头,笑得很坏:“关键是那块楠木的板贵。”   “我没这么多钱。”   盈袖咬牙,她似乎知道这刁奴想做什么了。   “没有,可以挣嘛。”   百善舌尖轻舔了下唇,大着胆子,瞧向大奶奶的明艳的侧脸,两只拳头相碰,弄出异样的声响,使劲儿暗示。   “你想叫我卖身?”   盈袖咬牙恨道。   “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百善莞尔,循循善诱:“好姑娘,这都是迟早的事,你跟他服个软又能怎样。”   “他做梦去吧。”   盈袖大怒。   听见这话,百善冷笑数声,学着大爷的样儿,懒洋洋窝在椅子上,不屑道:“你倒是说说,除了这条路,你还能在哪儿找着钱?去酒楼妓馆卖艺也行,可是吹拉弹唱,你会么。”   盈袖一怔。   过去在南方时,杨柳河畔多秦楼楚馆。她邻居从良前是个暗娼,弹了一手好琵琶,闲来无事串门子时,倒是给她教过两手。   “敢问小哥,曹县最大的酒楼是哪个。”   盈袖起身,微笑着给百善见了个礼。   “那要算升云酒楼了。”百善皱着眉回答。   “在哪儿?”盈袖又问。   “在你上午遇到欢二爷附近。”   百善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了,坐直了身子,轻声问:“你打听这个作甚。”   “没什么。”   盈袖看了眼柔光,嫣然一笑,拧身离去,走之前撂下一句话:   “等着,我这就去筹钱。”   ……   百善半张着口,痴愣了老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男人噌地一声跳起来,弯腰捡起大奶奶刚咬过的包子,忙不迭地往出跑,嘴里不停地叫唤“糟了糟了”。   跑到外院后,百善先是叫了个暗卫跟上小姐。   随后,他疾步跑向上房,也顾不上礼数,一把推开门。   瞅了眼,嚯,大爷正躺在床上歇觉呢,他此时穿着厚软的寝衣,翘着二郎腿,手里转着折扇,唇角还勾着抹笑。   “大,大爷。”   百善磕磕巴巴地喊人。   “怎么了。”   陈南淮睁眼,笑着看向百善,神情愉悦,低声问:“她把尸首收拾完了?你怎么跟她说的?”   “这这这……”   百善有些难以启齿,用手帕托着包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然后跪在地上,两手紧紧捂住脸,怯怯道:   “爷,我把事儿办砸了。”   “怎么砸了?”   陈南淮笑了笑,瞅着床边的包子,指尖轻抚着上面那个小小牙印,柔声道:“说罢,爷不打你。”   “奶奶说,说,哎呦!”   百善使劲儿抽了自己一耳光:“她要去酒楼卖身去!”   “什么?!”   陈南淮大惊,立马下床穿衣。   男人脸色阴沉的厉害,骂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老陈家祖坟要冒青烟了。她这是要下我的脸面么,不识好歹的东西,瞅着我心慈手软,就敢在我头上撒尿了。”   “爷,爷您别动气。”   百善怕挨打,不敢过去,眼睁睁地瞧见大爷气的连鞋都穿反了。   百善狠狠心,鼓起勇气跪行过去,帮大爷穿衣,试探着问了句:“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哼!”   陈南淮重重地冷哼了声:“她既然敢当婊.子,我他娘的就敢当嫖.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5 16:32:21~2020-03-16 20:3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如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章鱼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巴超人不会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069306 13瓶;乔巴超人不会飞 5瓶;烟火流光、苏懒懒、长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陈盈盈   天色将晚, 寒气逐渐涌了上来。   街面越发冷清了,商贩起码少了一半。县衙的军牢们到处抓贼人,抓便抓吧, 可这些为虎作伥的混账, 居然欺压到老百姓头上,城北卖豆油的苗掌柜, 多好的人, 居然全家都叫扣走了,就连四邻都没能幸免……   盈袖听了一路,也心惊胆颤了一路。   果如百善所言, 曹县已经乱了……   可再乱, 达官贵人们该享受的一样不差, 几个大的酒楼和妓馆依旧热闹非凡。   因早上走过, 盈袖不用询问就找到了升云酒楼。   她没进去, 躲在角落里踌躇了良久。   偷偷瞧去, 升云酒楼就在三丈之外,真正是个气派所在, 外头长杆上挂着五彩旌旗, 日头还未落下, 就已灯火通明。   酒楼里不断有茶饭量与酒博士吆喝小二,给贵客们端酒食;腰间系着枣红色的手巾的中年妇人如同穿花蝴蝶般, 到处穿梭着给客人斟酒添茶;   一些从外头进来的闲汉,端着满是干果、肉脯、瓜子儿的木盘,点头哈腰地找寻生意;   还有数十个浓妆艳抹的妓.女, 她们有些坐在酒桌前陪着喝酒玩乐,有些站在廊子下,等客人叫, 而有些比较大胆,抱着琵琶直接上去弹唱,讨点赏钱。   ……   盈袖紧张地心咚咚直跳。   她是街面上长大的姑娘,自然知道迈出这步,意味着什么。过去为了贴补家用,偷偷画了春画,饶是这样,都叫哥哥嫂子责骂了许久,更别提做这样的事。   可……为了柔光,她愿意的。   想通后,盈袖俯身,在墙角的雪堆里挖了些不太干净的雪,双手搓成水,扑在脸上,然后用袖子细细擦,洁了面后,她用手指把稍稍有些凌乱的发丝捋顺。   做罢这些事后,盈袖低着头,大着胆子走向升云酒楼。   谁知还没踩上镶了铜的台阶,立马有个凶巴巴的小二上前来,拿着手巾驱赶她:   “走走走,去其他地方要饭去。”   盈袖臊的脸通红,居然将她当成了乞丐婆。   低头一看,她的确太不堪。   五钱银子一身的袄裙如今脏乱不已,被污血弄得极脏。   “小哥好。”   盈袖微微屈膝,深呼吸了口气,抬头。   “呦。”   那小二瞧清了“乞丐婆”的样貌后,瞬间惊住了,说话也温柔了几分:“姑娘,你有事么?”   “我,我,我……”   盈袖股足了勇气,低声道:“我有点事,要见你们掌柜的,可不可以。”   女孩只感觉喉咙像被堵了,实在难以启齿,可一想到柔光,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我想在你们酒楼,卖,卖艺。”   “哦。”   小二了然一笑。   他打小就在酒楼做活儿,这些年见多了那些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来酒楼卖,还不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不然谁肯吃这口饭。眼前这位姑娘瞧着面生,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身上又脏又臭,可架不住人家脸子美,身段也窈窕,估摸着是急用钱吧。   若是换了衣裳头面,放哪个销金窟都是头牌啊。   “前厅客人多,姑娘这般进去不太方便。你运道好,我们少东家来曹县了,莫大掌柜这几日连家都不回,就守在酒楼,他现在后院对账,姑娘随我来。”   “多谢了。”   盈袖再次屈膝,紧随着小二哥走,转过酒楼,来到后巷,进了个朱红的后门。   她偷偷打量,后院不甚大,约莫十来间屋子。听小二哥说,一半的屋子存储燕窝、鹿茸、荔枝、绍兴黄这样的珍贵食材和美酒,剩下的给长年干的厨子、小二和妓.女住。各位管事原在县里有宅院,只不过近来少东家在曹县,指不定什么时候大驾光临,大家都不敢懈怠,索性收拾了行囊,住在酒楼。   走到上房门口,盈袖听小二哥的嘱咐,站在门口等着。   没一会儿,进去说话的小二哥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招手让她进去。   盈袖提着裙子,走进上房。   四下打量,这屋子倒是素简,像是近来才拾掇出来的,在墙边摆了张软塌,地上放着炭盆,一张黄花梨木的大书桌,两把四方扶手椅,还有五六个小杌子。   书桌上摆了几本账册,笔墨纸砚应有尽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后,穿着得体,虽说貌不惊人,可浑身上下透着精干。   “掌柜,这就是那位要卖艺的姑娘。”   小二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给莫掌柜的茶碗里添水。   “嗯。”   莫掌柜点点头。   他上下打量眼前立着的姑娘,目光落在女孩衣裳上的血污,眉头微微皱起,问:“姑娘是想在咱们酒楼卖艺?”   “是。”   盈袖屈膝见礼。   “先坐吧。”   莫掌柜招手,叫小二搬来张椅子。   他抿了口茶,又翻了一页账册,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儿,为何要卖艺。”   “我,我。”   盈袖头低下,轻咬住唇。   “妾姓陈,名唤盈盈。”   盈袖没敢说自己真实名姓,随意诌骗,她紧紧抓住裙子,哽咽道:“妾来曹县投亲,不想亲人忽然去世,妾实在拿不出钱安葬,便,便。”   “知道了。”   莫掌柜挥挥手,让盈袖不必说下去。   这样的姑娘、这样的遭遇,他见太多了。   “陈姑娘,在酒楼卖艺,那便和妓.女差不多了,你能行么?”   “行。”   盈袖重重地点头。   莫掌柜笑了笑,自顾自地看账册,时不时皱眉头,用朱笔圈出一两笔对不上的数目。   他饮了口茶,淡漠道:“姑娘,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咱们升云酒楼做的是正经买卖,便是陪酒卖艺的妓.女,那都是身契在这儿的。再不济也是知根知底的,不会给我惹出是非。”   说罢这话,莫掌柜终于愿意抬头,盯着泪眼婆娑的盈袖,道:“我对你有印象,今早上你从咱们酒楼经过,引起半条街的议论。实话实说,我并不了解你的底细,着实不敢用你。”   “可,可……”   盈袖大惊。   本以为此番是作践了自己,可没想到,她上赶着卖,人家还不收。难不成,是陈南淮往这儿递话了?   “掌柜,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啊。”   莫掌柜一愣,摇了摇头。   他今儿事多,采买的账对不上,很是头疼,不愿再和这姑娘多废话了。   莫掌柜挥挥手,低头专注在账册上,道:“姑娘走罢。”   “我,你,你为什么不收我。”   盈袖情急之下,忙站起来,疾步走到大桌前,有些语无伦次了。   “难道我还不如你酒楼里的女人?我,我是能挣钱的,哎呦,真的。”   “你确实很美。”   莫掌柜笑了笑,直直地看着盈袖,实话实说:“想必姑娘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几句,这两日曹县不太平,到处在抓反贼。我且问你,你身上的污血怎么来的,你说得清么?再退一步,你就算要卖身,也得把娘老子带来,咱们明明白白写下契约,否则让我惹上什么官司,怎么好。回去吧,我这儿很忙。”   “可是我,”   “不必说了。”   莫掌柜已经有些动怒了。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外头传来个男人声:“掌柜的,你出来下,有点要紧事要同你说。”   “来了。”   莫掌柜放下笔,赶忙往出走。   这两日他时时刻刻得警醒着,任谁叫都得出去,万一是少东家派来的人呢?   天越发黑了,屋里并未点灯,显得有些昏暗。   盈袖委屈地掉泪,刚准备离去,谁知被那小二张臂拦住。   “做什么。”   盈袖往后退了一步。   “按街面上的规矩,打听、帮闲、跑腿、带路,都要给赏钱。”   小二双手呈捧状,笑呵呵地看着盈袖,眉一挑:“那会儿看岔眼了,还以为姑娘是乞丐婆,刚仔细一瞧,姑娘身上是锦绣坊的衣裳,想来出身富贵,不会吝啬这点赏钱吧。”   “我要是有钱,还能来这里?”   盈袖大怒。   “那你总不能叫我白带一趟路吧。”   小二冷笑了声,说话间就要动手去搜。   “你干什么呀。”   盈袖气急了,大耳刮子扇过去,不妨头,将男人的脸给抓破了。   她瞧见那小二面露凶色,摸着自己的脸,张牙舞爪地就要动手动脚。   忽然,只听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踢开,莫掌柜阴沉着脸走进来,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扬手甩了那小二好响亮的一记耳光。   “混账东西!”   莫掌柜大怒,劈头盖脸地痛骂:“敢在我这里撒泼,立马收拾包袱,滚蛋!”   小二怔住,掌柜的见多识广,从前是在陈老东家手下做事,后来接手了曹县的买卖。莫掌柜其实晓得他们这些人的品性,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今儿发这么大的火。   “爷爷,爷爷我再也不敢了。”   小二赶忙跪下祷告。   “滚!”   莫掌柜也不理会这泼皮,叫了两个打手,把小二拖了出去。   他请盈袖入座,随后闷着头坐到大桌后,从抽屉里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端起碗冷茶,连住喝了好几口,细细地重新打量了番女孩,眉头皱得老高,语气比方才缓和了很多,笑道:   “年后榷场开了,各地的商人陆续都来做生意,咱们酒楼人手不够,正愁找不到合意的姐儿,陈姑娘能来帮忙,正是时候呢。”   盈袖怔住。   明白了,莫掌柜一开始的确在拒绝她,方才被人叫出去……呵,看来陈南淮来酒楼了啊。   “敢问掌柜,妾要怎么做呢。”盈袖轻声问。   “咱们做正经生意,必得先写个契约。”   莫掌柜取了张纸,运笔如飞,很快拟了张契。他手指按住,推给盈袖,沉声道:“姑娘看看,如果没问题,就按个手印。”   莫掌柜找了盒印泥,打开,细细观察着正看契约的盈袖,笑道:“按照这行的规矩,客人的赏钱,妓.女和酒楼三七分账,你若是向客人卖了酒,届时我们会按酒的价钱,会另外抽两成给你。”   “这,这也太少了吧。”   盈袖有些不满。   “不少了。”   莫掌柜笑了笑,道:“我们是酒楼,不是妓馆,会给陪酒的姑娘提供衣裳,也会打扮你,更重要的是,会保证你的安全,不会叫客人随意欺辱。若是愿意,就画押,不愿意,那请便。其实……”   莫掌柜轻咳了声,暗示:“陈姑娘可以找找其他门路,实在没必要作践自己。”   “我同意。”   盈袖直接按手印,鼻头一酸,头微微扭向身后:“我说过,不会吃他一口饭,更不会求他。我本来就出生市井,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做过,陪酒怎么样,我挺直了腰板挣钱,干干净净的。”   “何苦呢。”   莫掌柜咕哝了声,摇头叹气。   男人暗道: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把大爷那样尊贵的人给勾来了。   大爷也是,不过就是百十两银子的碎事,何必刻意羞辱戏耍人家姑娘。罢了罢了,东家的事,不是他这种人配猜的。   莫掌柜摇头叹了口气,拍拍手,立马从外面进来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怀里抱着把琵琶,臂弯挎着个大包袱,瞧着约莫二十多岁,样貌还算可人,就是穿得忒少,举止也轻浮,   “这是牡丹。”   莫掌柜给盈袖介绍:“她是酒楼的老人了,你今晚第一次出局子,便叫她带你,我,我先出去了,你们准备一下。”   “您慢走。”   盈袖起身,给莫掌柜欠身致礼。   等莫掌柜走后,她快步行到那个叫牡丹的跟前,低着头,道:“劳烦姐姐了。”   牡丹一笑,连说不麻烦。   她关上门,将东西一股脑放在案桌上,走过来拉起盈袖的手,细细地瞧,啧啧称赞:   “娘子生的好标致啊,多大了?”   盈袖没言语。   “咳咳。”   牡丹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她从水盆里拧了个手巾,叫盈袖坐到椅子上,细细地帮女孩擦脸,笑着问:“第一次做这事?”   盈袖点点头。   “呦,娘子可是遇着什么伤心事了?这眼睛都哭得有些肿。”   牡丹明里暗里的打听。   方才她躲在暗处,竟瞧见了少东家陈南淮。   三年前老爷带着大爷过来查账,那时候这小子还没长开,虽然清秀,可到底是生瓜蛋子一个。如今真真是出落得一表人才,样貌比女子还要俊美,举手投足透着人上人的贵气,谁若是嫁给他,那真是要偷着乐呢。   记得那会儿莫掌柜弯着腰同少东家说了几句话后,就叫她过来,说给她指派个活儿,带一个新入行的姑娘,叫陈盈盈。   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吧,她总感觉这个陈姑娘来头不小,兴许和少东家也有点关系。   牡丹莞尔,从包袱里取出上等的胭脂水粉,细细地帮盈袖上妆,笑道:“姑娘这样的品貌,似乎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盈袖没说话。   她不想透露一星半点自己的事。   “给姑娘梳个什么髻好呢?”   牡丹往梳子上抹了些茉莉油,轻轻地帮盈袖梳了个芙蓉髻。   她没舍得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首饰,就挑了支宫纱堆成的山茶花,帮女孩别在发间。   一瞧,当下生出好大的自卑。人家陈姑娘本就生的好,只要稍稍妆扮,那就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目。   “姑娘,该换衣裳了。”   牡丹从包袱里取出杜鹃红的抹胸,鹅黄洒金托泥裙,还有一条绣了梅花的黑色轻纱披帛。   “这,这也太露了。”   盈袖紧紧抓住衣襟,她有些迟疑了,害怕了。   “我们这儿的姑娘都这么穿。”   牡丹掩唇轻笑,道:“若不是活不下去,谁天生下贱,非要出卖色相过日子。姑娘你好生想想,到底要不要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天已经黑了,我待会儿要出去陪李公子用饭,这位爷家里是皇商,而今在曹县与越人做着买卖马匹的生意,随手打赏咱们,都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呢。”   “真的?”   盈袖忙问。   “那是自然。”   牡丹不禁得意,低声笑道:“他家可不输咱们少东家,若是妹妹被他看上,买去做妾,一辈子不愁吃穿,就是年纪大点,三十五往上了。不过这两日他常带一个年轻英俊的公子来用饭,我听了一耳朵,那公子姓谢,好像是洛阳荣国公家的三爷。”   “哦。”   盈袖淡淡地应了声。   她四下看了圈,确定没有人在外头偷看,这才敢宽衣解带。   现在这个境地,城门封了,左良傅不肯露面,陈南淮铁了心折辱她……   女孩眼圈红了,强忍住悲痛。   柔光被杀的画面历历在目,原本该死在登仙台的是她,是陆令容,可偏偏是柔光,别说陪人吃酒耍乐,哪怕叫她死,只要能给柔光风风光光把后事办了,她都肯。   盈袖含着泪,将抹胸换上,这衣裳有些小,会稍微挤出一点乳.沟,忽然,她的胳膊被那牡丹抓住。   “你做什么呀。”   盈袖有些恼,这女人抬起她的胳膊,瞧她的腋窝。   “看看干净着不。”   牡丹瞅了眼包袱里的剃刀,笑道:“咱们穿得少,万一抬手,叫人看见了毛,多不雅观,会坏了客人的兴致。不过妹妹瞧着是讲究人,非但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股子怪好闻的冷香,真真是个尤物。”   盈袖白了眼牡丹,将披帛披在身上,尽量遮住胸口,忍住怒,微微给牡丹福了一礼,道:   “待会儿还请姐姐照料。”   “客气了。”   牡丹白了眼盈袖。   这样冷着脸,就算是个天仙,哪个男人喜欢。   牡丹抱起琵琶,笑着带盈袖出了大屋,穿过后堂小院,进了前厅,一路不住地说:   “按照规矩,我算是前辈了,带着你出局子,你的赏钱里也该抽一成。待会儿入了李公子席面,尽量说软话,实在不会说就笑,笑你总会吧。男人嘛,都贱,你哄哄他,什么公子英俊无双、公子好温柔体贴,他听顺耳了,自然大把银子赏你,懂了?”   “嗯。”   盈袖点点头。   她此时浑身发抖,既然走出这步了,没有退缩的理。   其实,她想报复,她真的想看看陈砚松知道她在自家酒楼陪酒是什么脸色,她想知道,左良傅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到这种地步。   刚一进正堂,盈袖就感觉一股香暖之风迎面扑来。   酒楼是两层,不似普通食肆,这升云酒楼倒像个雅致的亭台楼阁。   一楼正中间有个台子,三个舞姬正在上头跳胡旋舞,各个饭桌用屏风隔开,几乎每桌都有三两个妓.女陪酒。   “瞧,李公子在东北角那桌呢。”   牡丹将抹胸往下拉了下,踮起脚尖瞧,兴奋道:“呀,国公爷家的谢公子也在,快走快走。”   “好。”   盈袖紧张极了,手心直冒汗。   刚走两步,眼前忽然一黑,前面挡了个瘦高的男人,抬头一瞧,呵,是百善。   “小姐,咱们又见面了呀。”   百善装模作样地给盈袖见了一礼,他偷摸瞧了眼小姐,竟给怔住了,他好像明白大爷死乞白赖住在义庄的缘故了。   “正好,咱们大爷饿了,过来吃顿便饭。”   说话间,百善抬头,看向二楼,笑道:“一个人吃饭无聊,大爷就想叫个陪酒的,小姐,请吧。”   盈袖顺着百善的目光,朝二楼瞧去。   果然看见了陈南淮,他半弯着腰,趴在栏杆上,面上春风得意,笑得十分愉悦,挥动手里的折扇,朝她招手,叫她上来。   “你告诉他。”   盈袖冷笑了声:“我看见他恶心。”   说罢这话,盈袖径直朝东北角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程小橙、知予、书暮晴、如鲸落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y 3瓶;瑜瑜瑜 2瓶;烟火流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谢子风,我很早之前就写过他了,在春画那章。   我就问,这章肥不肥! 第46章 老梅先生   还没走两步, 盈袖又被百善拦住了。   她瞧见百善忍着怒,却又不敢发火,眼珠子左右转动, 压低了声音:   “小姐, 别拗了,咱们若是在这儿拉拉扯扯, 不好看。”   说到这儿, 百善噗哧一笑,半威胁半哄:“他也就是玩闹一下,还真叫你去陪酒?其实他是真的好心, 也敬重你对朋友的仗义, 所以冒着天大的风险收留那个尸首……不怕告诉你, 如今慈云庵被端了, 满城都在抓和尚尼姑。”   “得了吧。”   盈袖剜了眼百善, 冷笑不已:“他什么人, 你清楚,我也清楚。你敢说, 他从没想利用我捉拿那个人?若真好心, 真尊重我, 会刻意让我穿成这副德行同他吃饭?会在马车上对我……快算了。告诉你们,谁帮我, 谁辱我,我心里有本账,把我逼到如此境地, 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我连命都敢不要,更何况脸面了。”   说罢这话,盈袖绕开百善, 咬牙朝前走。   瞧瞧吧,酒楼有好些人在看她、指她、对她评头论足……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   “你认识少东家?”   牡丹小心翼翼地问,她方才在跟前,听了几嘴。   “你和他……是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   盈袖立马否认。   “就说嘛。”   牡丹摇头笑笑,暗骂自己太过疑心。   少东家是什么人哪,他的妻子,那必是名门淑女,即便姨娘,也肯定身家清白,断不会叫自己喜欢的女人陷入如此难堪境地。   牡丹回头,往二楼瞧去,发现少东家此时站直了身子,两眼死盯着她身侧的这位神秘姑娘,他起先不可置信,随后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手紧紧地攥住折扇……   牡丹打了个寒噤,不敢再看少东家,对盈袖低声道:“你瞧见了没,东北角那桌三个人,戴着金冠的是李少,他可是咱们今晚的金主;他左手边坐着的男人是曹县的吴县丞,高大人遇刺,他现在就是老大;对面那位最好看的公子,是谢三公子,哎呦,三公子怎么躺席子上睡了,别呀。”   盈袖顺着牡丹的目光瞧去。   见东北角这个隔间口摆放了两盏仙鹤铜灯,地上铺着掺了金丝编成的蔑席,案桌上摆着几道做得极精致的菜肴,五六壶酒。   那个李少三十余岁,相貌还算周正,鼻下留着胡须,穿戴甚是华贵,正拿筷子夹鱼脍,他旁边坐着的吴县丞年纪稍长,留着花白胡须,面色颇为沉重,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而这两人对面的席子上睡着个瘦高的男人,身上盖了大氅,瞧不清相貌,想来就是牡丹口中的谢三公子罢。   “妾来迟了。”   牡丹满脸堆着笑,抱着琵琶给三位客官欠身福了一礼,随后,将盈袖引到人前,笑着给李少介绍:   “今儿给爷带来个新妹妹。”   “呦,好俊的丫头。”   李少上下打量盈袖,目中没有狎昵,只是笑笑。   他叫牡丹坐到吴县丞跟前,让盈袖坐在他跟前,随后,吩咐外头伺候的小二把屏风移过来,说不想瞧见其他食客,会坏了他用饭的兴致。   “子风,醒醒。”   李少笑着唤对面躺着的男人,随手拿起只空酒杯,轻轻地打向谢子风的胳膊,柔声道:“吃了再睡,哥哥给你找了两个好看的姑娘,专门陪你吃酒。”   “滚滚滚。”   谢子风并未搭理,懒懒地挥手,很不耐烦道:“吃饭还要女人陪,你们这些做生意和当官的毛病忒多。”   “这货。”   李少无奈地摇摇头,扭头对吴县丞笑道:   “大人快别理他,他不是故意轻慢你。这小子就这么个秉性,天生狂傲不羁。你晓得么,他去年满云州地在找心上人,乖乖,云州二百一十三县,他竟走了大半,连过年都没回家呢,也不给家里写封平安信,我姨夫,也就是老公爷,又气又拿他没法子。可巧,我过年也没回家,就留在曹县等着谈生意,正好遇着他。”   吴县丞捻须一笑,道:“不知三公子要找的那位姑娘,找到没?若是在曹县,下官还可帮着寻寻。”   “好像没有。”   李少叫牡丹给他添了杯羊羔酒,凑到吴县丞耳边,促狭道:   “咱们这位三爷去年在南边游玩时,偶然买到幅美人图,一见倾心哪,发了疯似的找画上的姑娘,皇天不负有心人,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名字。”   说到这儿,李少摇头笑笑,饮了杯酒,笑道:“我看是人家哄他,否则这么久了,怎地还没找到。我活了大半辈子,还头一次听说爱上画中人的。”   吴县丞目中闪过抹不屑,可坐在跟前的,一位是屈指可数的大皇商,另一位是在边陲手握重兵的荣国公爱子,都比他来头大。   吴县丞陪着笑,叹道:“三公子是痴情人啊。”   “我看他就是中邪了。”   李少扭头,看向一旁跪坐着的盈袖,笑着问:“你说呢?谢三公子是不是撞上邪祟了。”   “我,我……”   盈袖一紧张,竟给磕巴住。   她原本想着陪酒,这些男人定要对姑娘上下其手,肆意羞辱的。   可没想到,李少竟规规矩矩的,还特别有风度,给她多拉了个厚软坐垫。   想来是家教甚好吧,生意人,多在风月场中游历,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没见过,未必就贪她这口。再者吴县丞也在,那位老者瞧着挺面善,不是近女色之人。   她方才听李少说话,竟给出神了,一直以为那些个大家公子都似陈南淮般恶毒虚伪,没承想还有谢三公子这样的痴情人。   “妾觉得三公子是性情中人。”   盈袖懦懦道。   “哈哈哈,这姑娘有意思。”   李少大笑,给盈袖满了杯酒,笑道:“你叫什么?怎么在升云酒楼从未见过你。”   “我……”   盈袖低下头,紧张极了。   “她叫陈盈盈。”   牡丹笑着替盈袖解围,抱起琵琶,调弄着琴弦,笑道:   “她今儿头一次出局子,难免有些紧张,爷可千万担待些。”   “原来如此。”   李少饮了口酒,斜眼觑向牡丹,用筷子轻轻敲打碗沿儿,笑道:“前儿叫你练《梅花三弄》,会了么?咱们吴大人最喜欢听这首曲子,今儿好不容易才请他老人家出来,你可得伺候好。若是弹得不错……”   说到这儿,李少从袖中掏出张银票,按在桌上:“赏你!”   “会是会。”   牡丹拨弄了几个音,身子扭向吴县丞,笑道:“要大人见笑了,妾弹得还不是很熟练。”   “我,我会。”   盈袖大着胆子,抢先说了句。   “你会?”   李少看向女孩,来了兴致。   “嗯。”   盈袖忙点头,怯懦道:“以前学过。”   “妹妹,你可别逞强。”   牡丹颇有些不悦。   她好心好意带着这贱人出局子,没想到竟被反咬一口,抢她的赏钱。   “这曲子难着呢。”   “我真的会。”   盈袖定定道。   她现在只想要赏钱,因为柔光得赶紧入棺了,不能再拖了。   “行,你弹罢。”   李少何尝不知道这些妓.女为了赏钱,争先恐后地在客人跟前露脸,明里暗里什么招数都能耍出来。   何苦拆穿呢?人生如戏,看笑话就是。   李少从牡丹手里夺过琵琶,递给盈袖,坏笑:“若是弹得不好,可是要罚酒的呦。”   “好。”   盈袖咬牙点头。   她这会儿还是紧张,手一直在抖。其实《梅花三弄》以前是学过,但她嫌指法有些繁复,学了一半就弃了……   盈袖拼命想那首曲子,可这会儿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索性弹了段《昭君出塞》,女孩脸窘得通红,急得都快掉泪了,最后低着头,咬唇说了句:   “对不起公子,我忘了怎么弹,要不然我换首罢。”   “把我们的兴致吊起来,这就完了?”   李少嘿然一笑,全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就是种情趣,叫妓.女陪酒,不就图个乐子么。   他打开瓶羊羔小酒,满满倒了一大樽,在损盈袖的同时,不忘奉承吴县丞。此番高亦雄遇刺,城门封锁,单他李家还能进出城与越人做买卖马匹和粮食的生意,全靠着吴县丞斡旋。   “若是你逢着我,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可吴大人是行家。”   说罢这话,李少故作生气,逗道:“得,赏钱我可收回去了。”   “我能喝的。”   盈袖立马端起酒杯,一口气将酒全都喝光,没承想喝猛了,呛住了,捂着心口猛咳。这种小酒不烈,但是后劲儿极大。   “哈哈哈,没想到盈盈姑娘还是个酒中仙哪。”   李少顺势环住盈袖,轻轻地拍打着女孩的背后,替她顺气。   蓦地一瞅,这丫头肌肤白如玉,难得的是腰细,酥.胸却挺拔,到底是年轻,处处洋溢着如花年岁的明艳。   “公子,别这样。”   盈袖使劲儿挣脱开,不妨头,胳膊肘碰翻了酒壶,淡白色的酒流了李公子一身。   她知道不能得罪客官,也知道在局子上可能被非礼,原本豁出去了,可事到临头,还是怕。   “盈盈,还不给李公子赔罪。”   牡丹杀鸡抹脖子般暗示。   被摸两下又能怎地,还能少掉块肉?这位财主出了正月,就要回长安了,再想发这样的财可就得等到明年的这时候。做这行,永远不缺新面孔,届时又有新姑娘在酒楼伺候,她哪里还能讨赏钱。   “公子,她头一天做,真是不会。”   牡丹笑着解释,忙道:“莫不如叫她下去,换桂枝来伺候。”   “那倒不用。”   李少挥挥手,随意抓起盈袖的长披帛,将身上的酒擦去。   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女孩,笑道:“琵琶弹不好,客官侍奉不好,连摸一下都不让,你说说,你还能作甚?在酒楼混,可不光长得好就行,你这样小脚千金般的做派,可是一文赏钱都拿不到。”   “我,我。”   盈袖都急哭了,蓦地,她看向桌上的几个酒壶,大着胆子:“我会喝酒。”   “哦?”   李少来了兴致,他垂眸,瞧见女孩脖子和心口有些微微发红,显然是不能喝的,男人笑着问:“你能喝多少?”   “公子叫妾喝多少,妾就能喝多少。”   盈袖定定道。   “好!我就喜欢豪爽痛快人。”   李少从怀里掏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风月场上的妓.女太油滑,难得今儿碰上个新人,又美又懦,可眼里却透着决绝和坚韧,果真有趣。   李少坏笑道:“一壶酒五十两,怎样,盈盈姑娘,你敢喝几壶?”   “公子没说笑?”   盈袖忙问。   “谁同你玩笑呀。”   李少用筷子夹了条炙牛肉,斯条慢理地嚼,笑道:“爷是生意人,一诺千金。”   “好。”   盈袖狠狠心,端起一壶沉甸甸的酒,旋盖塞子,仰头就喝。   美酒入口,甘醇香冽,可喝多后胃就烧得慌,更何况她还许久未进食。   原先,她也只想多拼些赏钱,可到后面,她就是想灌醉自己。   自从柔光死后,她就一直在强撑,想悲痛,想哭,可周围虎狼环伺,只能拼着最后一丝冷静。到现在,她就是想醉,用酒熨烫一直疼的心。   两瓶酒喝尽,盈袖已经晕乎了,有些想吐,看向略有些诧异的李少,摇着空酒壶,含泪笑道:   “公子爷,两壶喽。”   一旁的牡丹愣住,她猜到这丫头缺钱,可是连命都不想要了么,不知道喝酒也能喝死人么。   “哎呦,光喝酒多没趣儿,爷,您尝尝咱们酒楼的鱼脍。”   牡丹夹了块鱼,蘸了点酱,送到李少盘中,莫名,她觉得陈姑娘和当年走投无路的她很像,便想替陈姑娘解解围,笑道:“这鱼可是千里迢迢从海城拉回来的,肉质紧密滑嫩,比寻常的河鱼更鲜。”   “你别说话。”   李少挥挥手,他直勾勾地盯着盈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抽出两张,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一百两。”   男人挑眉一笑,看向盈袖,因上着妆,她面颊微微发红,方才喝酒时,有些许漏了出来,一直顺着脖子,流入双.乳间,更兼着她好似有什么伤心事,忍着不哭,可目中含着泪,如同雨后的凤仙花,一枝红艳露凝香。   “还敢喝么?”李少笑着问。   “敢的。”   盈袖拿过那一百两银子,卷好了,塞入抹胸里藏好。   她又拿起一壶酒,深呼吸了口气,仰头就灌。   方才实在喝多了,这会儿小腹已经微微鼓起来,胃里实在烧得难受。与酒楼三七分账,她得三十两,莫掌柜再给她抽两成酒钱,顶多算五两,三十五,还差好多……起码得把桌面上这几瓶全喝掉。   谁知喝得太猛,盈袖被呛住了,差地吐出来,她赶忙捂住口,咬牙硬生生将恶心憋回去。   刚要接着喝,忽然,对面睡着的谢三公子忽然抬手,胡乱往桌上一拍。   他没睁眼,也不起身,只是懒懒地说了句:   “堂堂七尺昂藏的大老爷们,欺负个女人,好没趣儿。这是一百两银票,陈姑娘拿钱走吧,今晚别出饭局了,好生休养去。”   盈袖愣住。   盯着桌上那张皱巴巴的银票,一时不知该拿不该拿。   那位谢三公子看起来极疲惫,将大氅盖在脸上,翻了个身接着睡。   他人……挺仗义,声音也很好听。   “贤弟,快别睡了。”   李少此时也喝高了,把筷子扔过去,去打谢子风,笑道:“既然醒了,就过来陪哥哥喝两杯,咱俩可是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见谢子风不理他,李少给盈袖使了个眼色,道:“去叫叫三爷。”   “啊?”   盈袖此时晕乎乎的,反应有些迟钝。   她抓住琵琶颈,用琴轻轻地碰男人的小腿,怯生生地唤:“三爷,三爷您醒醒。”   “哎呦,怎么都不叫我安生。”   谢子风恼了,气呼呼地坐起来。   直到现在,盈袖才瞧清楚这位国公府三爷的相貌。   瞧着和陈南淮差不多大,差不多高,但毫无半点阴柔,剑眉星眸,高鼻薄唇,是个极俊帅的儿郎。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袍,额上绑着大红的护额,大抵一直在外奔波,他的脸稍稍有些黑,和脖子的白形成鲜明对比,但这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朗。   “妾,妾多谢公子。”   盈袖紧紧地抱住琵琶,遮挡住胸前的春光,莫名,她对这位三公子的印象很好。   “客气了。”   谢子风随意地挥挥手,伸了个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   他直面李少,将筷子打在李少身上,用手抓了块炖牛腩,扔口里嚼,笑骂道:   “我说随意吃顿便饭,你偏要来升云酒楼,万一碰见南淮那小子,非得拉我喝酒。”   “哈哈哈。”   李少亲自帮谢子风倒酒,笑道:“你和南淮打小一起长大,有那份情谊在,今儿这顿饭钱可不得免了?再说了,你小子出去这么久,也不给家人朋友写封平安信。头几日我遇着南淮,我俩喝了几杯酒,说起你,还都当你死在外头了呢。”   说到这儿,李少给盈袖使了个眼色,道:“会唱曲儿么,给三爷助助兴。”   “会的。”   盈袖赶忙坐正了身子,忍住眩晕,弹了段杨柳岸岸时兴的《郎有情》。这位三爷醒来后,只是在吃东西,一眼都没看过她,大概是个正人君子罢。   “好啦好啦,别弹了,快回去歇着罢。”   谢子风连连摆手,蓦地扭头,瞧见面前坐着个极美的女子。   她抱着琵琶,穿着黑披帛,发边别了枝山茶,面上带着点点红泪。   男人痴愣住了,倒不是因为这女子多好看,他并非贪色嗜欲之人,而是,她和画里的姑娘有三分神似,就连眼底的小小胭脂痣,都一样。   谢子风如同被雷击中般,愣了好久才缓过神儿来。   他赶忙从怀里掏出卷轴,打开,仔细地瞧。   画中是个十几岁的美人,她只穿着抹胸和亵裤,身上披着鹅黄色的披帛,一头青丝披散着,正坐在溪边洗头……画上写了李易安的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落款写了作画人,老梅先生。   当时他游历南方,听说丹阳县的杨柳岸民风开放,是个锦绣之地,便是连妇人姑娘都能画春图贴补家用的。他偶然在市面收了这张画,愣是被画中的女孩吸引,几番周折,打听到老梅先生流出来的画并不多,他画了大价钱,满共才收了三张。   老梅先生的春画与那起俗画不一样,含而不露,画上是同一个女子,或嗔或笑,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莫名,他看到这画就没了魂魄,辗转反侧,想要找到作画人,问问他,是不是比着真人画的。   他哪儿都不去了,就留在丹阳县打听。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打听到,老梅先生其实是个姑娘,那家人可怜,摊上了人命官司,阖家去北方投亲去了,至于去哪儿,谁都不知道。   漫漫半载,他从南方找到了北方,一个人仗剑走遍了云州的千山万水,就想找到她。   说实话,他倒是真碰见过几个和画中人有几分相像的女子,也有人冒名承认,可那些俗物怎么比得上画中的她。说来也怪,也就眼前这位陈姑娘,气韵像极了她。   谢子风将画卷好,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他怕李少和县丞凑上了瞧热闹,玷污了他的老梅先生。   “敢问姑娘,你,你是南方人么?”   谢子风柔声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镜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uerer. 10瓶;by 3瓶;烟火流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双更合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第47章 如沐清风   “她就是曹县本地人。”   一个清冷的男声忽然响起, 众人皆扭头看去。   只见从屏风外转进来个瘦高俊美的男人,正是陈南淮。他穿着深紫色大氅,头上戴着貂毛暖帽, 身上带着些许寒气, 似乎刚从外头进到酒楼。   “呦,吴大人来了呀。”   陈南淮解下大氅, 顺手扔在盈袖身上, 恰好将女孩给罩住,他十分自然地抱拳,给吴县丞见礼, 转而对李少笑道:   “也就是咱们李爷有这面儿, 能请得动吴大人。”   说话间, 陈南淮走到盈袖和谢子风中间, 像小孩子玩闹般, 扑到谢子风身上, 紧紧地搂住谢老三的脖子,举起拳头, 佯装要打:   “你小子不是死在外头了么?来曹县也不找我, 怎么, 怕我揍你?”   谢子风笑着闪躲:“别闹,我前几日从马上摔下来, 后脊背跌疼了。”   “呦。”   陈南淮赶忙坐好了,要替好兄弟查看,问道:“瞧大夫了么?”   “这点小伤, 瞧什么大夫。”   谢子风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笑道:“我打小就跟着我家老头进军营,在泥潭里摔打大的, 歇几天就好了。”   “别强撑着。”   陈南淮面上颇有担忧之色:“我待会儿叫莫掌柜去跌打馆给你寻个大夫,配点药酒抹抹。”   说话间,陈南淮略扫了眼牡丹和盈袖,淡漠道:   “行了,你俩下去吧,不用跟这儿伺候了。”   谢子风一怔,赶忙探过身子去拉盈袖,不妨头,将女孩身上的大氅给拽掉了,顺带将她的披帛也弄掉大半。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谢子风赶忙放手,尴尬地笑笑,表示歉意,示意盈袖再停一下。   “姑娘且等等。”   谢子风有些急。   他嫌陈南淮挡在身前了,用胳膊将陈南淮往后按了些,以便更能看得清盈袖。   “你就是本地人?”   谢子风不依不饶地问:“为何你的口音像南方的?”   “嗐。”   陈南淮无奈地嗤笑了声,将谢子风的身子掰正,打开壶酒,给谢子风满了一杯,道:   “你从来不爱逛这种风月场,自然不晓得。南方姑娘说话娇柔软懦,哪个男人不喜欢?你不信就去瞧瞧,无论是妓馆还是酒楼,多得是装南方口音的北方姑娘,能多讨着赏钱。”   说到这儿,陈南淮扭头,看向盈袖,瞧见女孩已经开始发醉,如同支被雨打了的月季,身子半歪,右胳膊的披帛滑下,香肩小露,十分娇艳,让人移不开目。   陈南淮越发气恼,一股无名火没出发,将头上的暖帽摘下,扔在盈袖怀里,可面上却带着斯斯文文的笑,抬手,随意帮盈袖将披帛拉上,道:“下去吧,我和各位爷有话说。”   盈袖冷笑了声,低头,默默地将陈南淮的暖帽和大氅推开,她嫌恶心。   瞧,这就是陈南淮。   盈袖身子略往前探了些,去拿谢子风方才打赏的那张皱巴巴的一百两。谁知刚刚碰到,腕子就被陈南淮抓住,这男人将她往后一推,颇为不满,佯装训斥:   “不懂规矩,这钱你能拿么?几位爷到我酒楼里吃饭,那是看得起我,还能叫他们破费?”   说到这儿,陈南淮不耐烦地挥手:“你先下去,三爷的赏钱就放这儿,过后我双倍给你。呵,瞧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这么贪钱,几辈子没见过银子么,天生的贱骨头,别给我丢人了,赶紧滚。”   盈袖虽然有些微醉,可还清醒,话也能听懂。   她真的想大声和陈南淮吵,质问他,这不都是你逼的么?   盈袖感觉胸闷得紧,不知不觉,竟又掉泪了。这种羞辱,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羞辱,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南淮,你瞧你,怎么如此说一个姑娘。这世道艰难,都不容易。”   谢子风不满地瞪了眼陈南淮,将银票叠成小方块,推给盈袖,笑道:“不理他,安心拿着。”   蓦地,谢子风瞧见盈袖眼珠通红,银牙紧紧地咬住下唇,似乎在极力按捺悲痛。不知怎的,他心也疼了,仿佛瞧见了画中的她正坐着哭。   “别哭啦。”   谢子风觉得自己好像也喝了几瓶酒,醉了,他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推开陈南淮,递给盈袖,问道:   “那会儿我睡着,听见你们说话,第一次到酒楼接客?”   “嗯。”   盈袖低头啜泣。   “哎。”   谢子风叹了口气:“若非遭遇不幸,不会走上这步路。银票好生收着,也别将你们少东家的话放心上,他是富贵窝里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又好面子,嘴上厉害些,其实人不坏的。”   “是。”   盈袖哭得浑身发颤。   莫名,她对谢子风印象很好,感觉,他很像柔光。   那个默默守护她,保护她,为了她失了性命的,这世间最好的柔光。   “三公子。”   盈袖忽然开口。   大概是真的醉了,她想同公子解释,她真的不是天生的下贱,不是没见过银钱。   “我,我……”   盈袖哽咽不已,拿起酒壶,仰头咕咚咕咚喝了数口,看着谢子风,泪眼婆娑:“我交了个尼姑朋友,她五大三粗,又丑又笨,声音还像男人,我觉得她就是个二杆子。初见时,她摸了摸二寸来长的头发,憨憨一笑,说‘师父说我没慧根,只让我出半个家’。我一开始欺负她,说‘出半个家,那就能吃半碗肉’。瞧我多坏,哄她破了戒。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所有人只知道利用我,欺负我,只有她是真心待我,保护我,我们约好了,等过了年她就还俗,我们就一起走,过简单的日子。可,可是我被人算计,身陷囹圄,她为了救我……”   说到这儿,盈袖心又开始狠狠疼,喉咙一阵腥甜……   她赶忙捂住口,可血忍不住吐出来了,顺着指缝流出来。   “我没有能力给她报仇。”   盈袖手紧紧握成拳,捶捣着发疼的心口,把憋屈了很久的痛苦发泄出来:   “我身无分文,我穷,可我不是贱骨头,我只是想风风光光给她下葬,我,我没办法了,如果可以,我情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南淮脸红一阵白一阵,眸中后悔之色甚浓,那只伤了的手一直在发抖。吴县丞摇头叹息,这两日一直在抓和尚尼姑,确实死了不少人。李少侧过身子喝酒,佯装和牡丹聊天。   “你,你怎么不早说?”   谢子风眼圈红了。   他也是没想到,这位陈姑娘会这般仗义重情。   谢子风什么也没想,探过身子,将李少跟前的那沓银票拿过来,连同自己的那张,全都塞到盈袖手中,笑道:   “拿着。”   “你,你……”   盈袖怔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   “拿着。”   谢子风诚挚地看着盈袖,笑道:“这世道,你风光时多少人上赶着锦上添花,可你落魄时,又有谁肯雪中送炭,不踩你一脚,就算顶厚道的人了。你为了朋友,竟然能做到这份儿上,这份情义,羞煞了多少束冠伪君子。”   “多谢公子。”   盈袖哽咽得泣不成声:“太多了,我只要一百两就够了。”   “这有啥。”   谢子风挥挥手,笑道:“这里除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大财主,他们才不在乎这点小钱,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您说。”   盈袖跪直了身子,用胳膊抹掉泪,忙道:“妾身听着。”   “一百两银子的葬礼和十文钱的葬礼,其实没多大区别,你瞧,古来帝王将相发动百万戍卒修陵墓,可沧海桑田,又有几人的能全须全尾地存留?只要你心里惦念着你的尼姑朋友,那就是对她最好的祭奠。”   谢子风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盈袖,笑道:“人在极度伤心之时,做的决定多半太冲动,是错误的。譬如你入酒楼卖笑,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迈出这步,就很难回头了。以后啊,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即使走到绝境,也要坚强,不能走的路,一定别走。没人心疼你,可你得自己心疼自己,懂么?”   “是。”   盈袖连连点头。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话,非至亲好友,不会有人告诫她的。萍水相逢,实在难得。   “我,我敬公子。”   盈袖捧起酒壶,泪眼盈盈地看向谢子风:“多谢您的指点迷津,是我太糊涂了。”   “客气了。”   谢子风端起酒杯,与女孩手里的酒壶碰了下,一饮而尽,将空酒杯倒扣在桌面,示意自己喝完了。   “你瞧着极疲累,快回去歇着罢。”   “是。”   盈袖重重地点头,她将所有的银票整好,放在桌上,一张都没有拿。随后,把谢子风的锦袍叠好,恭恭敬敬地安放在席子上。   女孩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给谢公子深深福了一礼,笑颜如花:   “三公子,就此别过。”   若他日有缘,我一定去洛阳的国公府,见公子,那时我不是陈盈盈,是梅盈袖,绝不会这么难堪。   谢子风赶忙起身,抱拳躬身回礼,笑道:“珍重。”   ……   那个身上有冷香的美人走后,包间仿佛少了许多颜色。   李少也没在意,吩咐牡丹弹一曲《梅花三弄》,笑着和吴县丞聊曹县的局势,问县令大人的伤势如何。   这边,谢子风重新入座,埋头于珍馐美食。他莫名很高兴,在他的想象中,画中的心上人就该是这样的女子,温婉,但极有韧性,而且很重情义。   “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陈南淮笑着摇头。   男人面上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翻起掀天波浪。   方才她走了,一眼都没看他。   她走之前给子风行了礼,笑的那样好看。   原来,她会笑的啊。   陈南淮有些生气,其实,她只要对他这样笑一笑,哪怕是假装,他不会这样捉弄她的。   “你瞧你。”   陈南淮用折扇打了下谢子风的胳膊,促狭道:“真是个风流公子,为美人一掷千金,叫国公爷知道,又该骂你不务正业。你说说,是不是看上了那丫头?”   “没有。”   谢子风白了眼陈南淮,给自己斟了杯酒,笑骂:“你当天下男人都跟你一样,是头小色狼?”   “哼。”   陈南淮不屑地撇撇嘴,端起盈袖方才喝过的酒壶,仰头饮了几口,凑到谢子风跟前,坏笑:   “那你为何对她那般好。”   “她和我心上人有几分相似呀。”   谢子风脱口而出。   南淮是他的发小,他们之间没有秘密。   “得了吧。”   陈南淮又饮了口酒,凑到谢子风跟前,低声道:“方才我在外头没进来,听了几嘴,李少说你贪恋上幅画,这半年一直在找画中美人?从南方找到了北方?”   “对。”   谢子风笑着点头,给自己碗里夹了块鱼脍。   “你真是没叫错,谢子风谢子风,真是个疯子。”   陈南淮拿起筷子,往子风碗里夹了条炙牛肉,打趣:“画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怎么可能是真的,别找啦,过些日子同我一起回洛阳。”   “我没骗你。”   谢子风急了,放下筷子:“我连她的名字都打听到了。”   “那她叫什么。”   陈南淮满不在意给自己夹了块鱼,笑着问。   “叫……”   谢子风四下看了圈,环住陈南淮,凑到他发小跟前,低声耳语:“她姓梅,叫梅盈袖。”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还是更新了。   关注一下评论区哈,我有话说。   谢公子最早在第21章 出现过,指个路 第48章 各怀鬼胎   听见梅盈袖三字, 陈南淮怔住,刚夹的鱼脍啪地一声掉到桌面上,浑身的热血仿佛全瞬间冲到了头顶, 他懵了, 愣住了,紧张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不会是谢子风这臭小子故意同他玩笑的吧, 怎么可能这么巧。   可,可他与谢子风认识这么多年,深知子风为人正直温厚, 是不会与好兄弟这种玩笑的。   “你怎么了?”   谢子风一笑, 看向正痴愣着的陈南淮。   他用手拈起那块掉落的鱼脍, 蘸了点酱, 送口里嚼, 笑道:“瞧把你给吓的, 怎么,你听过这名儿?”   “没有啊。”   陈南淮立马否认。   他赶忙拿起瓶酒, 猛喝了几口压惊, 谁料喝的猛了, 给呛着了。   辛辣在口鼻间萦绕,难受极了。   正在此时, 一直吃酒说话的李少和吴县丞起身,笑着往出走。   “两位这就要走了?”   陈南淮赶忙起身,他现在急需要避开谢子风一会儿, 好好将这桩邪事缕缕。   “不再尝尝我们酒楼的招牌美酒了?”   陈南淮笑着侧过身,让李少和吴县丞往出走,同时, 朝正要站起来的谢子风使了个眼色,示意子风坐下,由他出去送人。   “不了不了。”   吴县丞笑着摆摆手,轻咳了声,压低了声音:   “老朽还得回高府,瞧瞧咱们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呦,这事要紧。”   陈南淮面色严肃起来,拥着吴县丞出去的同时,还低声叮嘱若干注意事项,譬如为了高大人的名声,一定要把家宅看好了,不能叫高府的下人出去胡说八道;再譬如,高大人遭此横祸,心里必定过不去那道坎儿,他是个体面人,别叫他寻了短见……   等三人到了酒楼外后,天又开始飘起雪粒子,地上已然积起了薄薄一层,在昏黄灯笼的光下,倒是有几分诗意。   酒楼外有好多华贵马车,车跟前立着各东家、少爷的小厮,相互笑谈着,等着自家主子出来。   陈南淮先将吴县丞送上马车,待车吱呀吱呀消失在夜色后,陈南淮笑着环住李少,一边走着,一边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   “李哥,今晚可吃好了?过两天回来批更鲜的食材,咱们换种吃法,美人宴,就是用美人的身子当碗碟。”   “你小子,花花肠子恁多。”   李少摇头笑笑。   抬头一瞧,他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的巷子口。   “说起美人……”   李少环住陈南淮,低声笑道:“那个陈盈盈姑娘……我瞧她身世可怜,有心帮她一把,不知南淮兄弟可否当这个媒人,叫我带她回去。”   陈南淮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唇角生生抽了两下。   “她不算我酒楼的妓.女,并没有签卖身契,只是……只是签了临时卖艺契。”   “那更好了。”   李少眉毛一挑,一脸的势在必得。   “那劳烦南淮兄弟将她叫出来,我同她说几句话,这样的绝色,便是京都长安也少见。不怕你笑话,我那一妻一妾都不太生养,这么多年只得三个孩子。老太太常惦念着要为我纳个妾,再添两个儿子,可往日带回家的女孩,我都瞧不上眼,难得今晚见到一个脾气、相貌和秉性都绝佳的美人,可怜见的,叫她跟了我,我护她一辈子。”   “你护她?”   陈南淮冷笑了声,推开李少。   他拼命按捺住火气,躬身给李少见了一礼,硬生生挤出个笑:“真对不起哥哥了,这丫头我也蛮喜欢,怕是今晚得睡小弟的床,夜深雪寒,您早些歇息,小弟就不送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呦,不就是个妓.女,何至于发火呀。”   李少摇头笑笑,顶着风雪,大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他挥挥手,叫车夫跪在地上,踩着上了马车,冷声嘱咐:走。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北疆寒夜,里面并未点灯,有些黑。   李少将大氅解下,搓着手取暖,抱拳,冲最里面坐着的那个黑影见礼:“左大人,您久等了。”   左良傅缓缓转身,并未言语。   他穿着黑色武夫劲装,手里拿着把绣春刀,虽说唇角噙着抹笑,可眉头皱得紧,似有千般愁绪,万般心事。   “草民辜负了大人的嘱托,您的银票,如数奉还。”   李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双手捧着,放到左良傅的腿上。他李家是长安的皇商,免不了和京都的官员打交道。羽林右卫是陛下的利剑,那便也是李家的主子。   今日傍晚,他正在客店吃饭,忽然闯进来好些个武艺高强的蒙面人。   曹县如今乱糟糟的,他还当是刺杀高县令的贼人,没成想为首的是左良傅。   还记得左良傅屏退左右,拉他喝了一通酒,求他帮着办一件事。   拿着银票去升云酒楼,全都给一个貌美的姑娘,如果有机会,将这个姑娘带走。   他原本还纳闷,升云酒楼貌美的姑娘多得是,到底给哪个。   后来莫掌柜往他包间里安排了两个姑娘,一个是他的老熟人牡丹,另一个叫陈盈盈。   如今曹县瞧着乱,私底下都在传,其实是高亦雄和陈南淮这对虎狼在清剿朝廷的暗桩。   在他的印象里,左良傅的阴险狡诈在长安是出了名的,怎么会如此默不作声地被动挨打?   想着想着,他就想明白很多事,过了年就开春了,新年新气象,朝廷那些没用的、老旧的、可能叛变的都该拔除,得重新安插一批姓左的人。若没猜错,升云酒楼那个莫掌柜,就是左良傅的人。   不过,这都是朝廷顶机密的事,即便猜破,也要装不懂。   否则陛下可以赏李家一口饭,也能让李氏满门再也吃不了饭。   “草民一开始按照大人的吩咐,灌了陈姑娘很多酒,也给了她银票。”   李少低着头,恭敬地将方才在酒楼发生的一切都说给左良傅,叹了口气,无奈道:   “草民家还算有几分名声,陈南淮向来礼重,想着问他要个丫头,他应该会给,没成想他发了火,说……”   李少小心翼翼地看向左良傅,借着街面上的微光,他瞧见大人脸色甚难看。   “他说什么。”   左良傅笑着问。   “他说……说喜欢那丫头,陈姑娘今晚会出现在他床上。”   李少咽了口唾沫。   他多年来浸淫风月场,若是连这点争风吃醋都瞧不出来,那就白得风流之名了。   “这样啊。”   左良傅毫不在意地笑笑,将银票塞到李少怀里,随后,敲了敲车壁,马车立马停了下来。   左良傅弯腰往出走,临下车时,略微回头,笑道:“今晚辛苦李公子了,你回去吧。”   李少一怔,额上冷汗岑岑,立马坐直了,恭敬地冲左良傅抱拳行礼,低声道:   “草民接到了家书,母亲病重,明儿一早就回长安。”   左良傅笑着嗯了声,跳下了马车,   此时,雪又大了几分,纷纷扬扬地洒向人间。   街面上空无一人,黑黢黢的,各家各户连油灯都不敢点,生怕被官爷们指成反贼,阖家下狱。   左良傅直挺挺地站在街头,仰头,让雪落在脸上,融化了,顺着下巴,一直流到心里。   在这条街的尽头,就是升云酒楼,袖儿在那儿,孤零零一个人。   从昨日到现在,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可现在,他连瞧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正在此时,从漆黑小巷里走出个瘦高清俊的男人,是夜郎西。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夜郎西微笑着上前,将大氅披在大人身上,从怀里掏出瓶羊羔小酒,旋开,塞到大人手中,笑道:“北疆风毒,当心钻到骨子里,会得风湿,喝口暖暖。”   左良傅白了夜郎西一眼,仰头,猛灌了通酒,看着面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属下,笑着发狠:“有时候吧,我真想把你这张臭嘴缝起来。”   “呦,下官可全靠这玩意儿混口饭吃,大人心里郁闷,可别拿下官撒气。”   夜郎西佯装害怕,往后躲了几步,瞧向左良傅手里的酒壶,鄙夷一笑:“说是大局为重,不管人家,瞧见人家吐血,立马着急了,上火了,催着下官配了补血益气的药,掺在酒里,巴巴地给人家送到酒桌上。”   夜郎西抢过酒壶,狠狠地嗅了口,笑道:“羊羔酒是用羊肉酿的,原本就带点膻,莫说补药,就算往里头加砒.霜,保管那位都尝不出来,这番心思白费了。”   “闭嘴。”   左良傅阴沉着脸,狠狠剜了眼夜郎西。   良久,男人叹了口气,问:“你相信缘分么?”   “大人是说谢子风和梅姑娘?”   夜郎西是剔透人,一语道破。   “嗯。”   左良傅心里酸酸的,有些吃味。   “本官去年就知道谢子风在丹阳县找她,那时候没在意,觉得不过是富贵公子头脑发昏的行径,可没想到,他竟千里迢迢找到曹县,这怕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   “所以大人便叮嘱李少,今晚一定得带着谢三爷去酒楼,您想叫他认出梅姑娘?”   夜郎西一惊,凑到左良傅跟前,笑道:“不对,这不像下官认识的大人。”   夜郎西在原地拧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仔细思量,恍然笑道:“大人是出了名的坏,想来刻意安排谢、梅、陈三人同席,陈南淮生性自私狠辣,梅姑娘是他未婚妻,即便是亲兄弟的心上人,他也绝不可能让。下官猜测,大人在这儿埋了一招,让谢子风日后痛恨陈南淮,以便拉拢有军权的荣国公府,是不是?”   “呵。”   左良傅瞪了眼夜郎西,用刀鞘轻轻地打了下男人的腿,无奈一笑:   “你猜错了,本官还真没这么想过。”   左良傅伸手,让雪落入掌心,苦笑了声,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谢子风出身公侯之家,人品又贵重,是做夫婿的最好人选。盈袖,不,梅姑娘,我对她不起,她这样女孩值得被好男人疼爱一辈子。”   “完了。”   夜郎西直摇头,围着左良傅转,上下打量男人,啧啧叹息:“大人,你没救了。”   “你这个小宗桑,说说,本官又怎么了。”   左良傅笑骂句。   他喜欢和夜郎西说话,这小子通透、有趣,最能体察他的心意。   “下官多年来和女人打交道,自问有点心得。”   夜郎西哗啦一声打开钢骨折扇,装模作样地摇着,笑道:“这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有四种。一种呢,喜欢的偏执,一定要姑娘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一种平淡似水,喜欢姑娘,只是觉得她适合娶进门,对自己有利;再一种呢,单相思,哪管人家姑娘喜不喜欢他。”   左良傅喝了口酒,问:“那第四种呢?”   “第四种……”   夜郎西盯着左大人,眼里三分狡黠,七分真挚:“第四种,他会希望姑娘过得好,每日开开心心,哪怕姑娘嫁的不是他。大人,这不是喜欢,是爱。”   “胡说。”   左良傅脸色微变,有些恼:“我只是利用她,再说,我和她才认识多久,我,本官只是对自己先前的做法略有些不耻,想弥补弥补。不对,本官就是利用她,挑起荣国公和魏王、陈砚松的嫌隙。”   “啧啧啧。”   夜郎西佯装害怕,学着盈袖那般,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两步,目中含泪,似乎吓坏了,“怯懦”道:   “我又没说大人就是第四种,大人何必急着承认呢。好好好,下官明白了,您一点都不喜欢她,是在利用她,也是,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咱们左大人什么样儿的美人没见过,不好这口。”   “你……”   左良傅气急,扬起绣春刀想要揍人,最终无力地垂下,苦笑了声,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冷冷地撂下句话:   “跟上!”   “德行。”   夜郎西翻了个白眼,撇撇嘴,低声嘟囔了句:   “口是心非,迟早有你后悔的那日。”   ……   *   升云酒楼   越夜,酒楼就越热闹。   穿着胡服的舞姬媚眼如丝,她们在急促的琵琶声中,扭动着纤腰,跳一曲盛世繁华。   陈南淮低着头从外面走进来,他脸色很不好,接连撞了好几个端着漆盘的小二,不妨头,酒菜倒了他一身。   “都没长眼么。”   陈南淮心里的无名火越少越旺,只能发泄在个无辜的小二身上:“滚,立马收拾包袱滚蛋。”   他用长袖拂去下裳的脏污,闷着头朝东北角的包间走去。   不明白啊,梅盈袖到底哪儿好,不过是个粗野可鄙的乡下丫头,贱骨头到卖身,怎么是个男人都喜欢,都要……和他抢。   走到包间前,陈南淮深呼吸了口气,面带微笑,风度翩翩地从屏风后头转进去。   一瞧,案桌上已经重新换了珍馐,是些比较家常的菜。   谢子风此时正盘腿坐在席子上,将烛台拉到跟前,细细地就着烛光看画,神情是那样的温柔,瞧见他进来了,慌张地将画卷起来,藏到怀里。   “他们走了?”   谢子风随口问了句,笑着倒了两杯酒,拍了拍跟前的软垫,示意陈南淮坐下,道:   “我最是烦我那李表兄,吃饭必得女人陪,他走了,耳朵都清净了。你快坐下,咱们兄弟好久没见了,今晚一定得喝个够。”   “好。”   陈南淮微笑着入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慢些。”   谢子风摇头笑笑:“这是秦酒,烈着呢。”   “无碍,我见着你高兴。”   陈南淮满目地欢喜。   他与谢子风一同在洛阳长大,子风是荣国公幼子,身份贵重,打小就备受瞩目。而他是陈家嫡系独子,虽富,但不贵。小时候,那些个小侯爷、贵公子满瞧不起他,唯独子风与他亲近,屡屡替他出头。前年他刚单独做生意,被人坑了,赔了好大一笔,不敢同老爷子说,亦是子风,卖了几处宅院,又东拼西凑,才帮他填补上亏空。   “你说你,若不是李少硬拉了你来酒楼,你是不是又悄悄走了,躲着不见我?”陈南淮笑着问。   “我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么,你而今生意多,越发出息了,是个大忙人。”   谢子风一笑,拿起筷子,夹了块茄子吃,道:“再说了,我也忙着找梅姑娘,我总感觉,快找到她了。”   “梅,梅姑娘。”   陈南淮右眼皮生生跳了下。   大约……是同名罢,哪儿能这么巧呢。   “你叫我看看那画,说不准我见过呢。”   “那可不行。”   谢子风赶忙按住胸口,骄矜一笑:“不怕你恼,这画除了我,谁都不许看。”   “那我非要看呢?”   说话间,陈南淮就扑过去,他知道谢子风伤了脊背,故意用手肘一捅,趁着谢子风吃痛的空隙,将那幅画掏出来。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天香国色。”   陈南淮笑着打开卷轴,刚看了一眼,心凉成一片。   画中女子果真和盈袖神韵相似,眼底的胭脂痣一样,大腿上的小痣一样……他在马车上看过她的身子,错不了。   陈南淮偷偷从怀里摸出盈袖签的卖艺契,瞧了眼她的亲笔画押--陈盈盈,又瞧了眼画上的题字--有暗香盈袖,就连那个盈字的笔法都一样啊。   “南淮,过分了啊。”   谢子风有些生气,从陈南淮手中夺走他的画,有些心疼的用手指轻抚着画中人的脸,赶忙卷起来,藏回怀里。   蓦地,谢子风瞧见陈南淮痴愣愣地跪坐在软垫上,目中之色甚是复杂,有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慌乱。   “怎么了?”   谢子风有些紧张,忙问:“你真见过她?”   “没有啊。”   陈南淮脱口而出。   男人噗哧一笑,拿扇子轻轻打谢子风的胳膊,腹诽不已:   “我还当什么绝色呢,就那样嘛。不怕你恼,光我酒楼里的妓.女,就有四五个像她,真挺普通的,没什么稀奇。我就不明白了,这种把自己画成春图的女人,肯定天生淫.贱放荡,你怎么就被她勾魂了,子风,你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南淮:子风,你糊涂了   ——   留言,发一波红包   ——   这幅画争议蛮大的,那我说两句。   很久之前,看过一篇文章。   讲的是一个少年,他给自己拍裸.照,正好他爸爸回来了,少年惊慌失措,闪身而过。他当时特别羞愧,本以为父亲会骂他,说他不正经,但父亲什么话没说。   若干年后,这个少年老了,已为人父,收拾父亲遗物时,在书中发现张老照片,照片有些花,男孩赤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害怕的事,要躲闪开,恰好被快门捕捉到。   少年明白了,父亲替他保留了这张照片,很多年……父亲保存了他的年少、青春,还有十几岁的纯真。   电影《泰坦尼克号》中,垂垂老矣的露丝看到自己的画,回头,调皮问孙女:我年轻时候美吧。 通过这幅画,露丝闭眼,重回几十年前的泰坦尼克号,再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梦……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把青春留在相机或是纸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思。人从出生那刻,就一步步通往死亡,这是不可逆的。   盈袖是个孤儿,心思敏感,恐惧孤独,也恐惧死亡,珍爱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丹阳县民风开放,这种事是允许的。但她没有完全依照自己的相貌画,虚化处理,所以子风找了这么久,也遇到不少和画中人相似的女人。至于腿上的痣,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愁绪,也是无心之举,恰好被陈狗认出来了。   这篇文里,有两个较为特殊的女孩,一个是令容,另一个就是盈袖。就连盈袖都暗叹过,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她或许能和令容结为好友的。盈袖的心思,子风不用问、没见面都懂,珍惜和他有一样想法、一样离经叛道的姑娘,从南一路找到北。但陈南淮接受不了,他秉承陈砚松一脉,有点迂。   ————   ps.我很喜欢明朝一个思想家,李贽 第49章 雨打凤仙   谢子风大怒, 狠狠地剜了眼陈南淮,薄唇紧紧抿住,半句都不想争辩, 他从怀里掏出张银票, 啪地一声按在桌上,立马就要起身走。   “哎, 怎么恼了呀。”   陈南淮满脸堆着笑, 忙不迭地按住谢子风的肩膀。   “好好好,是我糊涂,我不该说你的心上人。”   陈南淮急忙道歉, 态度相当的诚挚, 他直接端起壶秦酒, 咕咚咕咚猛灌了通, 可怜巴巴地看着谢子风, 轻轻地打了几下自己的嘴:   “瞧我这张臭嘴, 该打该打,不过你也要理解, 我没什么心上人, 自然不能体察到你那种护短的劲儿。”   “得了吧。”   谢子风白了眼陈南淮, 噗哧一笑:“没心上人,你那陆表妹算什么?”   “她……”   陈南淮右眼皮猛跳了几下, 笑容逐渐消失,不痛不痒地说了句:   “她是我家江太太的亲戚,我俩都大了, 没以前那么亲厚了。”   谢子风笑了笑,没在意,他不晓得这里边发生了何事, 还当南淮又在悲风伤月。   也是,南淮倾慕陆姑娘的才学和品行,又是多年的情谊,估摸着就快定亲了。只不过陆姑娘向来自重,对南淮总是若即若离,保持着距离,南淮过去没少在他跟前诉苦,嫌表妹不开窍。   大抵,兄妹俩又闹别扭了吧。   “等你同陆姑娘成亲后,就能体会到我的心事。”   谢子风抬手,隔着衣裳,轻轻地摩挲怀里的画卷,笑道:“你方才那番话实在难听,且不说梅姑娘并未画那种市面上时兴的男女交缠俗画,单单就论她敢画自己,就让我佩服。”   谢子风眼圈微微一红,饮了口酒,痴痴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女孩子十岁是灵动,二十岁是明艳,三十岁是妩媚,四十岁是风韵,五十岁是温婉……这世道,将女孩儿一辈子锁在宅院里,困在腌臜男人身上,她们的美和才学无人知晓。”   说到情动处,谢子风愤恨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道:“南淮,人都道你母亲袁氏昔日是洛阳第一美人,可父亲说,我姑母才是天下无双。姑母十五岁就入了宫,漫漫三十载与骨肉至亲分离,临终前求皇帝,说想见见我父亲,可宫里有规矩,不许,姑姑最后孤零零一个人赴了黄泉。什么孔孟之道,什么三纲五常,什么男尊女卑,都是混账东西,没有女人,男人从哪儿来?从我第一眼看见这幅画起,我就知道梅姑娘同我一样,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不受俗世拘束的。”   陈南淮笑了笑,没接这话茬。那丫头是个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   “我知道你小子心里想什么,你吧,被你父亲管得有些迂,也不指望你能懂我们。”   谢子风淡淡一笑,拿起筷子,轻轻地敲打瓷酒杯,吟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陈南淮点头微笑。   暗自腹诽,将放荡说成迂,谁稀罕懂。   “我同你说个有趣的事。”   陈南淮端起酒壶,给子风满了一杯,凑近了,低声道:“方才我出去送你那李表兄,你猜他同我说什么,哼,他看上了陈盈盈姑娘,要我当媒人哩。”   “那你怎么说的?”   谢子风忙问。   “我自然没理他。”   陈南淮啐了口,环住谢子风,坏笑:“我瞧着你对她颇有兴致,好东西,自然要留给自家兄弟了。”   “南淮,你越发过分了。”   谢子风挣脱开,眉头紧皱,瞪着陈南淮:“我只是敬重陈姑娘的仗义,并未对她生出非分之想,亏我把你当成好兄弟,你这般侮辱我。”   “当真不要?”   陈南淮坐直了身子,面色颇为严肃,凑近了,又问:   “三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仔细想清楚了。她还是白壁之身,我忍痛割爱,将她送给你。”   “你是不是有病!”   谢子风恼了。   “不后悔?”   陈南淮冷笑着问。   “你真的有病。”   谢子风扭过头,不愿再看南淮。   “这可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陈南淮勾唇一笑,轻抿了口酒。   子风啊,别到时候怪兄弟不仗义,给过你机会,你拒绝了嘛。   “那姑娘就是我的喽?”陈南淮笑的很坏。   “你想做什么。”   谢子风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兴许酒喝多了,想不通到底哪儿出问题了。   “长夜漫漫,我一个火气正旺的男人,你说我干什么。”   陈南淮坏笑着转着折扇,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   这丫头,他早想收拾了。   “不准!”   谢子风重重地锤了下桌子,力道太大,碗碟登时跳了一跳。   “南淮,你现在怎么变得,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谢子风垂首,强按捺住怒火:“陈姑娘遭遇可怜,你堂堂陈府少东家,欺负她一个弱女子作甚,你可别犯浑。”   “开个玩笑嘛,瞧把你吓得。”   陈南淮哈哈大笑,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斯条慢理地扇着,下巴微抬,神情颇为骄矜:   “如你所说,我还真瞧不上这种风月场的姑娘。我家老头子下了死命令,不许我在成婚前胡闹,你放心,我绝不动她。”   “我不信。”   谢子风剑眉微蹙。   其实那会儿他就发现了,南淮看陈姑娘的眼神不对,现在细品品,南淮一进包间,头一件事就是将大氅盖在陈姑娘身上,不叫人看她的香躯,贼心思肯定是有了。   “除非你发誓。”   谢子风盘腿而坐,也开始耍无赖:“否则我就不走了,盯着你,不能叫你祸害了人家姑娘。”   “好好好。”   陈南淮喝了口秦酒,无奈地竖起左手,笑着和起誓:   “本人陈南淮,绝不欺辱盈盈姑娘,否则就叫我儿子死于非命。”   “你这也太毒了。”   谢子风摇头一笑,终于放心了。   “你还没成亲,哪儿来的儿子。陆姑娘若是听见你这话,不定怎么跟你闹呢。”   “她听不着。”   陈南淮眼中闪过抹阴狠之色,淡淡一笑。   转而,陈南淮凑近谢子风,柔声问:“你接下来打算作甚?”   “接着找。”   谢子风伸了个懒腰,笑道:“我打算在曹县附近的乡里找找看。”   “啊?”   陈南淮一惊,顿时慌了。   桃溪乡离曹县甚近,快马加鞭,不到半日的功夫。   陈南淮陷入了沉思,皱着眉,慢慢地喝酒,忽然恍然一笑,道:“我记起个事,越国的燕州有个寒水县,那个地方宗族聚集,人户大多姓梅。天下人皆知越女貌美,而燕州当得第一,我猜想你遍寻咱们国家的云州都找不到,大抵你的梅姑娘是越国人。”   “真的?”   谢子风一喜,抓住南淮的双臂,激动都磕巴了:“你没骗我罢。”   “骗你作甚。”   陈南淮摇头一笑,正色道:“只不过毕竟是越国,到底危险,且燕州离此地甚远,打个来回估计要一两个月。你还是与我回洛阳,派人去找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谢子风脸上泛起抹红晕,手捂住胸口,笑道:“我这人爱游历四方,你是知道的,正好借此机会去一趟越国,瞧瞧他们的风土人情、山川河流,回来后编写一部地方志,对我军也有用。”   “对嘛,这才是国公府三爷该做的事。”   陈南淮赶忙又问了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谢子风饮了杯酒,拿起席子上放着的长剑,傲然起身,笑着朝陈南淮躬身行了一礼,道:   “南淮,道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就此别过,来日洛阳再会。”   “路上小心。”   陈南淮笑着起身,还了一礼,依依不舍道:“快些回来,咱们洛阳再见!”   ……   *   雪越下越大,升云酒楼依旧沉浸在笙歌漫舞中。   金鼎中徐徐喷出的白色浓烟,将每个人都笼罩在靡靡之香里,麻醉着,侵蚀着。   陈南淮送走谢子风后,一句话也不说,阴沉着脸,直直地朝酒楼的后院行去。   他此时百感交集,窃喜、心有余悸、愤怒,还有一丝丝的愧疚。   可转头一想,他成全过,是子风自己拒绝的,也赖不着他,那点愧疚也就烟消云散了。   后院此时静悄悄的,屋檐下已经打上了大红灯笼,上房门口站了两个男人,年长的那个中等身量,貌相精干,正是莫掌柜;年轻瘦高的那个是百善。   “大爷,您可算过来了。”   百善抱着件崭新的锦袍,忙不迭上前伺候。   大爷最是喜洁,今晚吃了酒,又撞了端菜的小二,下裳污了好几块。   “不用管我。”   陈南淮摆摆手,没打算换衣裳,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塞到百善手中,略弯腰,低声耳语:   “你去给我办两件事。”   陈南淮皱眉,细细嘱咐:“头一件,你拿着银票去找谢三爷,就说这是我送他上路的盘缠,你务必要亲眼送他离了曹县,懂?”   “懂。”   百善忙点头,低声问:“第二件呢?”   陈南淮闭眼,按捺住火气:“去库里,把那具上好的楠木棺材拉到义庄,再去请个看阴宅的风水先生。对了,从狱里现找几个会念经超度的和尚,一应的纸钱、香烛全都备好,咱们好好地给那丑尼姑办场后事,要体面,别给我省钱。”   百善抿唇一笑:“大爷这是要疼奶奶呀。”   陈南淮恨得咬牙。   再不疼,老子头上的绿帽子又该多几顶了。   等百善走后,陈南淮疾步走向上房,他瞅了眼黑黢黢的屋子,站在门口,扭头,看向一旁侍立着的莫掌柜,低声问:   “她没闹吧。”   “没有。”   莫掌柜半躬着身子,恭敬地回答:   “那会儿陈姑娘从酒楼出来,吹了风,酒上了头,摇摇晃晃的,路都走不稳。小人告诉她,大爷让她在上房里等一会儿,她不太乐意,说换了衣裳就要走。谁知她刚进屋,里头就传来一声重响,小人不敢进去看,便叫了个嘴紧可靠的厨娘去瞧瞧。”   莫掌柜轻咳了声,接着道:“厨娘说陈姑娘实在喝得烂醉,直接瘫地上睡着了。我吩咐那女人,把姑娘抱在软塌上,其余的不用管。”   “你做得好。”   陈南淮松了口气,可也心有余悸。   这丫头得亏在他手下,若是烂醉在别的地方,可不得遭殃么。   “在外头守着,我进去瞧瞧她。”   说话间,陈南淮就推门而入。   刚进去,一股浓郁的酒味就扑鼻而来。   屋里并未点灯,稍稍有些黑,可因外头屋檐下挂着灯笼,所以,该看见的,还是能看见。   陈南淮径直走向软塌,居高临下地站在塌边,垂眸瞧着正熟睡的盈袖。   她背对着他睡,像小猫一样蜷缩着,并未换衣,还穿着那条黑纱披帛,身上盖着块薄被,一条胳膊露在外头,在昏红的灯笼之光下,显得那样的白,有些刺眼了。   陈南淮坐到软塌边,双臂环抱住,死死地盯着盈袖。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髻边那朵山茶差一点就要掉落。因那会儿在包间狠狠哭过,把脸上的胭脂冲散了,越发像被雨打后的凤仙花。脖子和胸膛还在发红,上头依稀能瞧见浅浅指甲抓痕,看来并不怎么会喝酒。   “梅盈袖,你作出这样的浪态给谁瞧。”   陈南淮越发生气了。   瞧瞧吧,先是左良傅,紧接着是李少,然后是谢子风……这样风骚,谁知道她在南方还招惹过多少男人。   “你起来,咱们聊聊。”   陈南淮按捺住怒,不愿碰她,便用折扇轻轻地戳女孩的肩头。   谁知就在此时,他瞧见她轻哼了声,翻了个身,右胳膊直朝他打过来,竟压住他的腿,小手正好附在他那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早~感谢在2020-03-21 00:50:41~2020-03-22 01:1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镜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uer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没心没肺   陈南淮心里一咯噔, 大抵今晚喝了两三种酒,又大抵那羊羔酒太温热太补了,这会儿他燥得慌, 耳朵烧烧的。   略垂眸看去, 她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 酥手软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虽没用力,但感觉好像使了百般花样儿般的劲儿,让他极不舒服。   陈南淮阴沉着脸, 冷笑了声:“梅盈袖你别装。”   他死死地盯着这丫头, 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估计, 不是装的?   陈南淮厌恶地将盈袖推了一把, 叫她背对他, 随后, 忙用袖子去拂下裳,谁料却发现件丢人的事, 那个地方此时鼓起个……包, 忒扎眼。   “梅盈袖, 我有话同你说。”   陈南淮咬咬牙,按捺住火气。   他得问清楚, 她到底和谢子风在南方有过什么瓜葛,那幅画究竟怎么个回事。   陈南淮这回没用折扇,直接动手去推盈袖的肩膀,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回味触手的温腻,就瞧见她闷哼了声, 又像方才那样,翻了个身,胳膊软软地搭了过来,这回揽住了他的腰。   “咦?”   陈南淮略微皱眉,唇角勾起抹笑,他忽然有点想做坏事了。   “莫掌柜。”   陈南淮正襟危坐起来,用力将盈袖推了下,翻转过她的身子,轻咳了两声,低声唤道。   “给我端壶茶进来。”   陈南淮翘起二郎腿,下巴微微抬起。   等了片刻,见没人应承,陈南淮不禁莞尔,果然听不见。   他有些紧张,起身,将脏污了的锦袍脱掉,扔在椅子上,随后,抬腿上了软塌,先是正面朝上躺着,双手叠放在胸前,盯着房顶看了会儿,一把掀开薄被,翻滚进去。   此时夜深,隐隐传来前院酒楼靡靡丝竹之声。   冷风吹过,将屋檐下的红灯笼吹得微微晃动。   昏黄的微光从纱窗照进来,陈南淮静静地盯着盈袖的后脑勺,看着她的长发,嗅着她身上的酒香。   他感觉越发燥得慌,应该可以吧,反正他们肯定会成亲的,这是老爷子定下的,这种事,早晚都要做。   就是……这丫头醉着,像个死尸。   不过,他也是头一遭,万一在她跟前丢人了,岂不是要被她嘲笑一辈子?还是醉着好。   “盈袖。”   陈南淮低声喃喃唤,抬手,轻推了下她的肩膀。   果然,她习惯性地翻身,口里难受地轻哼,头停靠在他脖子和胸膛之间,胳膊甩过来,揽住他的腰,与此同时,腿也飞上来,搭在了他的腿上。   这睡相,真难看。   陈南淮僵直着身子,没敢动,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脑子里全都是她今晚上在包间里的妩媚之样,泪眼盈盈,叫人心生怜爱,忍不住想……揉死她。   “盈袖,我,我……”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被窝里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指尖至下而上,轻触到她的肩胛骨,真真是肤若凝脂啊。   他想更坏一点,彻底的坦诚相对。   正在此时,怀里的女孩闷哼了声,似乎要醒了。   陈南淮下意识掀被子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着急忙慌地跑到屋中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升云酒楼啊,他的产业,这丫头完完全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怕个屁。   背后一阵哼哼唧唧地声传来,那丫头似乎醒了,而且下床了。   陈南淮半弯着腰,试图掩饰不太光彩的地方,他转身,瞧见盈袖此时手扶着头,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嘴里哼唧着:   “好渴,水在哪儿?”   这吴侬软语就像根绣花针,一下就扎到了心里。   陈南淮忽然想说两句荤话,坏笑了声:“渴?要不要喝我的水?”   “你谁?”   盈袖头极晕,一阵阵地反胃,特想吐。   她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见过什么人,屋里有些黑,强撑着精神瞧去,前面站着个男人,相貌、声音还有身段都极其令人讨厌,不用问了,肯定是陈南淮那狗日的。   咦?陈南淮怎么忽然变成两个了。   “小子,你站着别动,让姐仔细瞧瞧。”   “你给谁当姐呢。”   陈南淮不禁莞尔,这丫头真喝多了,压根不装矜持,原形毕露了。   “我是你哥哥。”   陈南淮来了兴致,挑眉一笑:“叫声哥哥,我今晚疼你。”   “疼你娘个屁。”   盈袖翻了个白眼,不屑地甩了下长披帛,头实在太晕,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稳,给我稳住!”   盈袖食指对着自己,秀眉微蹙,摇晃了几下后,站稳了,嫣然一笑:“袖儿真乖,站稳了。”   “哈哈哈。”   陈南淮被这丫头逗笑了。   原来一块冰融了,也蛮有风情。   “丫头,你仔细瞅瞅,咱俩现在待一个屋呢。”   陈南淮心咚咚跳,浑身每寸肌肤都在燃,他一步步地朝盈袖走过去,既然醒了,那便更好。   “你站着。”   盈袖冷笑了声,两指从抹胸里夹出卷银票。   她似乎想起点东西,今晚在席子上拼死喝了好多酒,那个叫什么公子的赏了一百两银票。   “陈南淮,你不是逼我卖么,我卖了,你高兴么?”   盈袖扬了扬手里的银票,盯着走到她身前的陈南淮,媚眼如丝:“瞧见了没?赏钱?”   说话间,盈袖将银票摔在男人脸上,不屑一笑:“现在我全都赏你了,去,回去买棺材挺尸去,哈哈哈,你有什么了不起,衣冠楚楚的禽兽小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你再说一句。”   陈南淮阴沉着脸,狞笑了声。   “说就说。”   盈袖毫不害怕,抬手,轻轻地拍打着男人的侧脸,满眼皆是同情,摇头鄙夷道:“你呀,就是个可怜鬼,爹不疼娘不爱,如今连心上人表妹都算计你,做人失败成这样……”   盈袖嗤笑了声,只觉得痛快极了,她两指推了下男人的肩,咬牙咒骂:“你怎么不去死啊。”   “好呀。”   陈南淮没恼,笑了笑,就在此时,男人忽然发狠,一把将盈袖正面推到墙上。   他左手掐住她的脖子,使劲儿将她往墙上按,瞧见她那双柔软因外力而被挤平,瞧见她痛苦地低吟,莞尔一笑,慢慢上前,头侧着,轻嗅着她身上的冷香,咬住她的头发。   “别乱动。”   陈南淮声音有些沙哑,他呼吸越发粗沉,浑身的热血仿佛全都集中在一处,弄得他难受极了。   “干什么呀。”   盈袖使劲儿往开挣扎,脚一崴,跌倒在地。   “哎呦。”   盈袖揉了下擦破皮的胳膊肘,颇为委屈地瞪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抬起手,勾唇浅笑:   “看什么,还不拉我起来。”   “好,好。”   陈南淮从未见过她对他这样笑过,一时间愣神了,恍惚了。   他赶忙要抓住她的手,去拉她。   谁知刚把手伸过去,忽然就被这丫头给拽住,哇地一口咬住。   “嗯。”   陈南淮吃痛,低声喝道:“松口,不然我可打你了啊。”   盈袖没理,狠狠地咬住,不多时,嘴里传来股血的腥甜……真解气。   “你是疯狗么?”   陈南淮恨地用右手使劲儿推开女孩的头,力气太大,将她推倒在地。   低头一看,嚯,他的左手赫然多了个血糊糊的牙印,还正往出冒血呢。再往包扎的右手瞧去,掌心的伤裂开了,隐隐也在渗血。   陈南淮气急了,呲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从来都是他咬别人,今儿还头一次被人咬。怪了,痛楚越发刺激了那团热情,怎地越瞧盈袖越顺眼。   “你跟老子的手杠上了是不。”陈南淮坏笑了声。   “对。”   盈袖强撑着坐起来,这双手干过什么来着?   想想,桃溪乡捅了她一刀,马车上羞辱她……   女孩抬头,斜眼瞪着男人,挑眉一笑:“告诉你,我可记仇了。”   盈袖揉了下发疼的太阳穴,她感觉越发反胃,屋里实在闷,她想出去透口气。可尝试了好几次,怎么都站不起来。   “我就不信了。”   盈袖手胡乱地抓,忽然抓住一物,不太寻常。   “别,你别动。”   陈南淮口微张着,难受又好受。   他是真没想到,这丫头竟抓住,抓住了他那丢人的玩意儿。   “还是动一下。”   陈南淮声音都颤着,整个人仿佛都飘了起来:“等,等等,我先把衣裳脱了。”   “啊?”   盈袖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屋里太黑,她也不知道抓住个什么,她手上用力,想要拽住站起来。   就在此时,她听见陈南淮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吓得她连忙丢开手。   一抬头,瞧见陈南淮一脸的震惊,愤怒……还有羞惭。这男人瘫坐在地,怔住了,像个傻子。   “这么了你。”盈袖翻了个白眼,但这白眼翻得太狠,把自己给弄恶心了。   “你,你。”   陈南淮怒瞪着盈袖:“我,我。”   太丢人了,他都没法说出口。   “我就不信了,再来一次。”   说话间,陈南淮咬牙,如恶虎般扑向女孩,谁知刚准备亲人家的脸,就瞧见盈袖猛地反推倒他,手捂着心口,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了他一脸一身。   “你!”   陈南淮扬手就要打,闻见身上的酸臭酒味,登时恶心了,也弯着腰大口吐了起来,吐得他腔子难受。   这他妈算怎么档子事。   陈南淮只感觉头晕目眩,酒的后劲儿上来了,浑身不得劲。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   “大爷,您没事吧。”   莫掌柜担忧地问:“要不要小人进来?”   “等等。”   陈南淮左手撑住地,右手直朝门那边摆,忍住恶心,大声喝道:“拿套新做的女人衣裳,再叫个嘴紧的厨娘进来伺候。”   吩咐完后,陈南淮赶忙站起来,着急忙慌地用袖子去擦污了的脸和衣襟,从椅子上抓起自己的锦袍,一边干呕,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起穿,刚穿好,就听见外头传来阵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温厚的女人声音响起:   “大爷,妾身能进来么?”   陈南淮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闭眼深呼了口气,咬牙道:“进来!”   只听吱呀一声响,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一个矮矮胖胖的厨娘端着烛台,臂弯挎着个大包袱,低着头进来了。   将门关上后,厨娘恭顺地道了个万福,主子不发话,她可不敢动,更不敢看。   “去,给她把衣裳换了。”   陈南淮一眼都不想看这小贱人,他两只手都伤了,连恨得握拳都不行。   “吐了一地,恶心死了。”   陈南淮仿佛又闻见那酸臭的味道,不禁干呕了两声。   好好的风花雪月,全都被这贱人破坏了,弄得他现在一点兴致都没有。   不过……他方才那么快,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陈南淮汗毛倒竖,他是开酒楼的,男女之事肯定懂,素来那些男人怎么着都得小半个时辰,再不济,一盏茶的功夫也是有的。   他,他可是连裤子都没脱啊,就,就没下文了。   陈南淮脸臊的通红,满腹的怒火,可又没法说出来,只有重重地拍了下案桌,喝道:   “磨叽了这么久,穿好了没?”   紧接着,男人咬牙发狠:“她要是敢挣扎敢吐,就给我拿指甲往死里掐。”   “那个,那个。”   厨娘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姑娘喝多了,又睡过去了。”   陈南淮闭眼,咒骂了句:“没心没肺。”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求一波作者收藏和新文预收~ 第51章 雪夜漫漫   升云酒楼   上房已经掌灯了, 屋里有些凌乱,即便少东家带着陈姑娘走了,仍留了浓郁的酒味。   莫掌柜并没有开门窗晾晾, 他亲自端了炭盆进来, 用小铲子从里面铲了些灰,撒在呕吐物上头, 随后, 用扫帚清理干净。   抬头瞧去,与他同在屋里的还有酒楼的厨娘,这妇人此时正手脚麻利地拾掇床榻。   “掌柜的, 咱们少东家方才和那个新来的妓.女干那事了?”   厨娘笑着问。   方才她摸着黑给姑娘换衣裳, 趁着屋外微弱昏黄的灯笼光, 瞧见姑娘身上红红的, 明显是被人狠狠动过, 可怪的是, 床榻干干净净的,不潮也不湿, 姑娘其余地方也干净。   而少东家呢, 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面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虽说端端正正地坐着, 可两腿并住,手紧紧地攥住折扇,气息也不太平稳, 像是刚刚褪去欢愉,还在极力忍耐。   “少东家还真是个性急的,进屋才多久就完事了。”   厨娘抿唇一笑, 打趣。   “闭嘴!”   莫掌柜轻喝了声,走过去,抱起陈姑娘换下的披帛和纱裙等衣裳,一件件地丢进炭盆里,披帛轻薄易燃,见着火就燃。   “李嫂子,我看在你是我浑家的亲戚,平日里人又老实,才留你在酒楼做事,不然早让你走人了。”   莫掌柜手伸到火苗上烤,冷声道:“东家的是非你也能议论?你难道忘了,三年前的腊月,老爷来曹县查账,王掌柜嘴欠,与底下人闲话扯皮,说当年也是这个时候,太太袁玉珠还未仙逝呢,一个人从洛阳跑到了曹县,常常在酒楼里喝的烂醉,疯疯癫癫,不成体统。可巧这话传到了老爷嘴里。王掌柜的舌头当晚就进了酒缸,其余参与闲聊的人全都充到了李校尉的军营里,盛夏修河堤的时候,一股脑被洪水冲走,连根骨头都没有找到。怎么,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忘了,喝了几口猫尿就开始满嘴胡吣,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厨娘打了个寒噤,头皮阵阵发麻,赶忙从怀里掏出个玉扳指,匆匆走上前去,两手托着递给莫掌柜,急道:   “贱妾方才收拾床铺时发现这枚扳指,一时贪心就……这,这该怎么办?掌柜的,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我不能丢了这个差事啊。”   “我瞅瞅。”   莫掌柜拿过那枚扳指,赫然瞧见上面刻着个左字。   “没什么的,是大爷的东西。”   莫掌柜将扳指揣怀里,淡淡一笑:“大爷今晚喝多了,扳指兴许掉哪个地方了,是我捡到的,与你没关系,赶明我瞅个机会送还与他。”   说到这儿,莫掌柜脸阴沉下,三分宽慰七分威喝:“今晚的事,一定要守口如瓶,那个陈盈盈从未出现过酒楼,大爷也未与她一个屋里待过,可晓得?”   “是是是。”   厨娘早已吓得发抖,连声答应。   莫掌柜白了眼厨娘,没再言语。   他走出去,快步行到厨房,让当值的大厨现炒了三个菜,炖了碗火腿煨肘子,做好后,全都装进食盒里,提着往后巷走去。   刚出门,就瞧见自家的驴车停在巷子口,十七岁的大儿子正站在驴车跟前,踮着脚尖,往车上悬挂了一盏写了“陈”字的小白灯笼。   莫掌柜疾步走过去,他素来话少,直接掀开车帘,将食盒和温好的花雕酒放进去。   “爹,您今晚还不回去?”   “嗯。”   莫掌柜从大儿子手中接过包袱,抬手,替儿子拂去暖帽上的雪,淡淡说道:“少东家在曹县,不单咱们酒楼,其余的钱庄、绸缎坊和成药铺子的大掌柜们都在柜上支应着,宁愿这些天忙点,也别叫上头挑出错儿来。你回去告诉你娘,早些睡,别等了,衣裳够穿,也别再送了。对了,晚上过来的时候,路上可有人盘查?”   “放心罢,抓人的是李校尉和县衙的军牢,即便不认儿子,也该认识咱们车上的灯笼,没人查我。”   “那就好,眼瞅着天越来越差,晚上走夜路要当心。”   莫掌柜瞅了眼驴车,松了口气,轻咳了声,道:“今晚酒楼专门做了火腿煨肘子,那肘子炖得好酥烂,你们娘儿几个好好尝尝,行了,回去吧。”   “是。”   马鞭一扬,驴车摇摇曳曳地消失在漫漫雪天中。   驴车内有些黑,只悬了盏豆油小灯,里头坐着两个男人。   左良傅抱着绣春刀,闭眼假寐,俊脸写满了心事。   而这边,夜郎西神色甚是欢愉,他打开食盒,将酒菜全都端出来,连筷子都不用,直接上手抓了条炙羊肉,狠狠地喝了口花雕,叫了声痛快。   “大人,您不吃点么?”   夜郎西嘴里都是肉,含含糊糊道:“升云酒楼的酒菜真没得说,太他娘带劲儿了。”   “不吃。”   左良傅摇摇头,淡漠道:“你看看那个肘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行。”   夜郎西放下酒壶,从碗里抓起肘子,两手撕开。   只听咚地一声,从里面掉出个白玉扳指,骨碌碌地滚,滚到了左良傅的腿边。   “呦,老莫给大人上供了呢。”   夜郎西笑着打趣,故意道:“瞅着怎么如此眼熟,咦?这不是大人丢了的那个扳指么。”   左良傅终于愿意睁眼。   他弯腰,拾起那枚扳指,从怀里掏出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油污,擦着擦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吧。”   夜郎西从食盒里找出个空碗,满满倒了碗花雕,给左良傅递过去。   男人眼里闪过抹讥诮,笑道:“大人无情,梅姑娘却有义。她若将这枚扳指交给陈南淮,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今晚上差点就被……呵呵。”   左良傅没言语,只是静静地喝酒。   是啊,他从一开始就小看了盈袖,原来她出众的不仅仅是外貌,还有对朋友的忠贞,以及,对他的……   “大人,现在带走她,还来得及。”   夜郎西抹了把嘴上的油,正色道:“属下不希望您后悔。”   “大局为重。”   左良傅闭眼,手紧紧地攥住扳指。   “事情已经完成大半,不能打草惊蛇。陈南淮年纪虽轻,但脑瓜子灵着呢,千万不能让他品出咱们的真正意图。按照陈、高二人这个抓人杀人的进展,咱们的事,至多五天就能有个结果。”   “是,大人说的是。”   夜郎西撇撇嘴,不愧是左良傅,就是狠、就是绝。   “您说,那对小公母俩现在做什么呢?”   夜郎西莫名有些生气,就想激一激这头无情无义的恶狼:“大人,您说他俩会不会闹着闹着,就闹出感情来了。”   “闭嘴。”   左良傅咬牙喝道。   “可巧,俩人年纪差不多大,都年轻,火气都旺。”   夜郎西冷笑了声,没打算住口,斯条慢理地吃肉:“也是,这本不关大人的事,若不是大人凭空出现,人家两个现在说不准在洛阳都成亲了,也早睡在一起了,顺利的话,出了正月,孩子都怀上了。陈南淮虽说目中无人,仿佛还没像如今一样,赖皮狗似的跟在一个女人后头。”   “你骂本官是狗?”   左良傅冷笑了声。   “下官不敢。”   夜郎西淡淡一笑,接着吃菜,白了眼左良傅,咕哝了句:   “雪夜漫漫,大人,您说陈少爷会不会也像您那样,抱着醉酒的梅姑娘,温暖她的身子?”   左良傅只觉得头疼的都要裂了,无奈一笑,疲累道:“算我求你了,好兄弟,别再说了。”   ……   *   北疆苦寒,尤其下了雪,更是寸步难行。   街上空荡荡的,这个时候还敢在外头走的,要么是嫌命太长,要么有极大的背景。   瞧,曹县已经有上百人被无故捉拿,城门上悬挂了好几颗人头,不够,刺杀高大人的反贼仍潜伏着,还得继续抓。   一辆华贵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漫漫长夜,前后随行着数个披坚执锐的护卫,守着车里的贵少爷。   车里味道不太好闻,浓郁的酒味还有呕吐的酸臭味,都有。   陈南淮此时坐在车口,他没换衣裳,尽管现在已经浑身不自在,那丫头吐了他一头一身,想想就恶心。   陈南淮低头,瞧了眼怀里抱着的盈袖。   果然人品糟糕,酒品也不怎么地,跟泼妇似得撒酒疯,还把他咬了一口。   “疯女人,小贱人!”   陈南淮朝着盈袖的脸,低声咒骂,可却将锦被往上拉了些,盖住她,与此同时,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伸进女孩的衣襟里,找到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捏搓着,他喜欢这样。   “谢三爷送走了么?”   陈南淮隔着车帘,低声问。   “送走了。”   外头赶车的百善回了句,笑道:“三爷拿了银票,还让小人跟爷道声谢。”   “哦。”   陈南淮脸有些发烧,接着问:“义庄都安排妥当了?”   “妥了。”   百善不紧不慢道:“正好这两日抓了许多和尚尼姑,县衙和咱们家地牢都满了,寻几个老实的和尚出来念经,腾个地方。”   说到这儿,百善扭头,压低了声音:“爷,小人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陈南淮闭眼,头轻轻枕在盈袖头顶,他感觉那个地方又活泛起来了,跃跃欲试。   “在曹县,咱们升云酒楼的生意不见得是最好的,福满楼和会宾楼这两年也慢慢起来了,跟咱们打擂台。”   百善冷笑了声,道:“莫不如趁着抓反贼的机会,狠狠敲他们两家一笔竹杠,让他们别太得意。”   “要做,就做彻底些。”   陈南淮食指弹着那颗小红豆,冷笑道:“明儿就让李校尉带着证人指认去,先查封,然后咱们再把那两家吃个干干净净,岂不好?”   “这也太……”   太狠了。   百善不敢说下去了,忙笑道:   “大爷说的是,小人明儿就悄悄去办。”   “善,爷问你个事儿。”   陈南淮用脚尖轻轻踹了下百善的腰,坏笑了声,低声问:“你,你干过那事没?”   “哪事?”   百善先是没反应过来,忽然哦了声,如今大奶奶也在车里,爷语气暧昧,问的当然是男女的那种事。   百善身子略往后靠,亦压低了声音,笑道:“自然是干过。”   “你第一次是怎样的?”   陈南淮有些不好意思:“多久完事的。”   “刚进门,还没打个来回,就完了。”   百善亦有些尴尬。   “这么快?”   陈南淮干笑了两声,原来不止他这样。   “害,其实头一回都这样。”   百善嘿然一笑,低声道:“后头有了经验,就没这么快啦。我火气大,有时候一天得弄两三次,瑟瑟怕了,见着我就躲。”   “你这小色狼。”   陈南淮笑骂了句,也终于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他有毛病。   “爷,您,您今晚是不是和奶奶那个了?”   百善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   “没。”   陈南淮抿唇一笑,换了个地方揉。   “她喝得太醉了,我没兴致。”   “幸好没有。”   百善松了口气。   “你什么意思。”   陈南淮面色不善,有些恼:“她是我未婚妻子,我还碰不得了?”   “倒不是,是,是那个……”   百善笑了笑,怕被打,下意识捂住双脸,没往下说。   “是什么。”   陈南淮轻踹了脚百善,嗤笑了声:“说,爷不打你,说好听了,赏你块玉佩。”   “行,那小人可说了。”   百善略微思索了片刻,笑道:“若说其他女子,爷就算夜夜笙歌也没什么的,像海月青枝,想必厚着脸皮倒贴爷呢,可奶奶不一样。”   “她怎么不一样?”   陈南淮垂眸,白了眼怀里的女孩。   “奶奶是少夫人呀,以后的当家主母。”   百善笑道:“爷,您仔细想想。咱们老爷续弦娶了江太太,对太太礼敬有加,逢年过节还给她娘家送丰厚的礼物,半点错儿都挑不出来。所以这些年,老爷纳了那么多姨娘,睡了那么多的女人,太太敢说半个不字?”   “你的意思是,叫我敬重梅氏,别碰她?”   陈南淮脸上挂不住了,手捂住那柔软,不动弹。   “正是呢。”   百善接着道:“只要后院宁静了,爷以后就算纳妾、找外宅,肯定没那么多麻烦。再说了……”   百善叹了口气,道:“今儿我算是看明白了,梅奶奶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是个气性大的。虽说你们是未婚夫妻,可毕竟还没成亲,爷碰她,说好听了是尝甜头,说难听了,那就是……是奸.淫。奶奶这么个脾气,若是醒来知道自己被那个了,指不定得怎么闹,她都敢为安葬朋友去酒楼卖,还不敢拿着刀杀你呀。”   这一番话说的,陈南淮冷汗岑岑,赶忙将手抽出来。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心眼呀。”   陈南淮微微一笑,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可面色阴沉,眼中杀意甚浓。   他不太喜欢别人指出他的错处。   “倒不是小人有心眼。”   百善嘿然一笑,掏心掏肺道:“是小人和瑟瑟干那事,琢磨出来的。先前吧,小人好声好气地哄着她供着她,她就肯干。有一日老爷责打了小人,小人心里有气,不由分说地拉着瑟瑟就干。瑟瑟自然不愿意,百般挣扎,奈何她一个弱女子,怎能弄得过我,还是让我得手了。可自打那次以后,她就恨上我了,再也不理会我了,去年冬天一声不吭地就嫁人了,小人难受了好久呢。”   “原来如此。”   陈南淮微微点头。   想来盈袖恨他,对他冷着脸,大抵是……嫌他太粗鲁了?   陈南淮垂眸,看着怀里的她,俯身,轻轻地啄了下她的唇,在成亲前,就止于此吧。   可他还是觉得不太够,瞧她,唇不点而朱,就连睡着都那么好看。   还得再亲一下。   陈南淮抿唇一笑,他感觉自己心忽然跳得很快。   他从荷包里掏出枚香片,含在嘴里,慢慢俯身,凑近她,吃住她的唇,把香味一点点过到她的口里。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贪恋她唇齿间残存的酒味,正在慢慢品咂,忽然,舌头一痛,他还没反应过来,脸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陈南淮,你,你想干什么。”盈袖大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午预约疫苗,又没预约到,气死了。。。更的晚了些,抱歉 第52章 醉酒   盈袖使劲儿往开挣脱。   她此时被陈南淮环抱住, 压根动弹不得。这算怎么回子事,就连左良傅那种绝情绝义的人都还要点脸,即便想要利用她掣肘陈砚松, 顶多荤言荤语调戏, 终究没好意思走到最后一步。   可陈南淮呢,居然这般无耻。   “你放开!”   盈袖手脚并用, 又打又抓。   “你要是敢欺负我, 我就告诉陈砚松,他饶不了你。”   陈南淮脸窘得通红,谁能知道她醒的这么快。   百善说的果然没错, 她和袁玉珠一样, 骨子里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小疯婆子。万一她把酒楼那个丢人的事大声嚷出来, 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她既能喝背过去, 耍酒疯, 那他也能。   “婉婉, 你怎么了。”   陈南淮东倒西颠地扑倒盈袖,手捂住女孩的口。与此同时, 胡乱地亲着她的脸和头发, 还往起撩她的裙子, 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摔在女孩脸上, 装成大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醉话:   “你放心婉婉,该赏你的, 爷不会少你。”   陈南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学着做那事的动作,还挺了几下, 打着酒嗝,嘟囔着:“放心,我绝不娶梅氏,明儿我就把你从妓馆赎出来,你,你跟爷去洛阳享福。”   “我不是婉婉。”   盈袖急得往开推,不经意间,腿触碰倒块凸起的异物,吓得她酒气退了大半。   好个陈南淮,将她当成了妓.女戏弄,才二十出头的人就会嫖,还嗜酒。   盈袖忽然闻见股酸臭味儿,好像是他身上和头上散发出来的,弄得她恶心。   “你喝多了。”   盈袖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头扭在一边,避开陈南淮的臭嘴,急得朝帘子那边喊:   “外面谁在赶车,快,你家大爷喝多了耍酒疯。”   听见这话,陈南淮终于放下心。   可就在此时,一阵奇异的欢愉迅速升腾起,就在瞬间,那丢人现眼的东西忽然又软乎下去了……   陈南淮简直羞得无地自容,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没再动弹,就这么趴着,大喘着气,劫后余生……   “你起来。”   盈袖用力推开男人。   她没经历过人事,自然不知道刚才一瞬发生了什么,还真当陈南淮喝太多,背过去了。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盈袖冷笑着骂了句,揉着发疼的头,坐了起来。这才喝了多少就醉成这样,当真是个绣花枕头。   而此时,正面趴着睡的陈南淮听见这话,还以为盈袖骂他没用。   他想立马起来,扇这嘴毒的贱人两耳光。   羞辱感油然而生,他气得手都发抖,可浑身没力气,是他不行,人家骂的对……   忽然,摇曳的马车停下了。   盈袖仍心有余悸,手轻捂住胸口,警惕地盯着瘫睡的陈南淮,以防他再起来做糊涂事。   只听外头传了声男人的轻咳声,紧接着,百善尴尬的笑声响起,这小子没敢掀开车帘,低声问:   “爷,城北的义庄到了,咱要不要下车?”   盈袖此时头疼得紧,感觉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   只记得今晚过去升云酒楼,她在莫掌柜的安排下,与一个叫牡丹的妓.女进了包间,那里头有李少和谢公子,还有个谁忘了。   对了,她喝了很多酒……后面陈南淮也来了……再后面就记不得了。   不管了,先下车透口气。   想到此,盈袖从侧面往出挪,刚掀开帘子,就瞧见外头黑黢黢的,嚯,又下雪了。   陈家的义庄就在前头,年老的朱管事站在台阶下,怀里抱着个小凳子,袄子上落了很多雪,显然是在外面等了许久。   而百善那小子笑嘻嘻地立在车跟前,头往前探着,试图朝里瞧,恭顺地打了个千儿。   盈袖强撑着精神跳下马车,借着昏黄的灯笼之光瞧自己,她已经换了衣裳,身上穿着套样式普通的素色袄裙,发髻歪在一边。   谁,是谁给她换的衣裳,偷偷一摸,藏在她肚兜里的那个扳指果然没了。   盈袖大惊,这若是让陈南淮捡到了,怕是得和她磕命。   扭头瞧去,百善和朱管事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烂醉如泥的陈南淮下了马车,架着往庄子里走,那些护卫没进去,自顾自地牵了马车,朝后院去了。   盈袖紧紧地跟在百善后头,试探着问:“小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您喝多了。”   百善笑着答。   忽然,百善察觉到大爷偷偷捏了下他的胳膊。   “大爷也喝多了,恐回别院吓着表姑娘,小人擅自做主,暂且将大爷带到这边。”   百善自然是听见方才车里的动静,可也得装作没听见。他咬紧牙关,疾步匆匆地往里头走,大爷比他高半头,身子沉,扶着有些吃力。   “朱老头,屋子烧暖了么?”百善扭头,问愣头愣脑的朱管事。   “烧暖了。”   朱管事恭敬地回道:“善爷您支使过来的和尚也安置妥当了,正在灵堂念经超度呢。小老儿已经将尼姑放入楠木棺材,一应的纸钱香烛,也全都换成上等的。”   “那就好。”   百善点点头。   他用脚尖踢开外院上房的门,一股香暖之风立马迎面扑来。   “爷,您再撑撑,咱们到家了。”   百善心疼地搀着陈南淮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将主子安置在床上,起身大喘气,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四下环顾了圈,想找个湿手巾替爷擦擦脸,一瞧,屋子倒是干净,就是没水。   “你还愣着作甚!”   百善拉下脸,朝朱管事发火:“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去烧热水?对了,解酒的汤也做些,快去。”   “是是是。”   朱管事连声答应,三步并作两步去干活儿了。   “呦,小姐也在呀。”   百善扭头,见盈袖正站在门口。   她醉酒初醒,有些憔悴。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俏,一身孝。   梅姑娘穿红是明艳,穿白是素雅,寒风一吹,黑发乱舞,美得叫人移不开目,难怪大爷才见了几面就眼馋。   “小哥,谁给我换的衣裳?”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   “大概是酒楼的厨娘罢。”   百善笑了笑,弯着腰,将大爷的头安放在枕头上,又拉下被子,给他盖肚子上,淡淡地回盈袖:   “具体小人也不晓得,大爷派小人出去办事了。只知道你们俩都喝多了,还是莫掌柜支使下人将你们抬到车里。”   “这样啊。”   盈袖有些慌,她得趁陈南淮喝多了,赶紧找扳指。   女孩轻轻地咬了下唇,低声道:   “我帮你照顾公子,你,你去端盆水来。”   百善大喜,连连鞠躬作揖,说劳累小姐了,忙不迭地跑出屋子。   瞧瞧,白日还跟仇人似的,恨不得生吞了对方,晚上亲热亲热,立马好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豆油小灯,有些暗。   隔壁院的和尚念经声隐隐传来,叫人心烦意乱。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大着胆子上前。   低头一瞧,陈南淮半个身子在床上睡着,两腿垂在床下,脸有些红,头发也是稍稍凌乱,一缕落在面颊上,倒是有几分风流的味道。   呸,白长了这副好皮子,拉着人屎,却不干人事。   “陈南淮?”   盈袖走近了,低声唤。   陈南淮佯装粗重地呼吸,没理会。   他现在也犹豫,若是现在醒了,岂不是承认了方才在车上乱来?这疯婆子岂不立马跟他闹翻了?   “你真醉了?”   盈袖用脚尖轻轻踢了下陈南淮的腿,与此同时,警惕地准备往后闪,见这男人不动弹,登时放下心来。   她朝后瞧了眼,见没什么动静,赶忙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开始在男人身上翻找。   忽然,盈袖闻到股浓郁的酒臭味儿,熏得她眼睛发酸,这会儿离得近,她发现这男人头发上好似粘着食物残屑,而锦袍里的衣裳潮乎乎的,不知是倒上了酒还是呕吐物。   “好臭。”   盈袖不禁干呕了两口。   躺在床上的陈南淮听见这话,登时怒了。   暗骂:也不知道是谁给老子吐的,这会儿又嫌脏了。   “在哪儿?”   盈袖迅速翻找,可是,袖子和荷包都找过,愣是找不到。   不经意间,手碰到了他的裤子,触手一片冰凉。   “好恶心。”   女孩嫌弃地弹开手。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尿.裤子……   陈南淮咬紧牙关,脸烧得疼。   不行了,躺不住了,他得起来好好教训一顿这臭丫头。   “你这个贱骨头!”   盈袖站直了,咬牙,用力踢了一脚男人的腿。   她这会儿清明了很多,想起在酒桌上,陈南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骂她,羞辱她。   低头一瞧,发现这男人左手有个血糊糊的牙印,不用问,肯定是那个叫什么婉婉的妓.女咬的。才多大就出去嫖,可见家风不正。   “贱骨头,小畜生!”   盈袖红了眼圈,狠狠地咒骂。   怎么办,扳指不在他身上,难不成落在酒楼了?   女孩凄然一笑,罢了罢了,她如今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管的上什么扳指,丢就丢了吧。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盈袖赶忙走过去,趴在门边瞧。   外头漆黑一片,百善和朱管事各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滚水,朝这边走来。   盈袖冷笑了声,折回去,瞪着昏睡的陈南淮,又狠狠地补了一脚。   谁知就在此时,这男人猛地一下坐起来,目中含着怒,瞪着她,咬牙喝骂:   “差不多得了,还没完了。” 第53章 清粥一碗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 将盈袖吓了一大跳,连退了数步,没妨头, 后腰撞到了方桌的尖上, 痛楚登时传来,酒又醒了些许。   她心跳得有些快, 两手紧紧地抓住桌子棱儿。   瞧这样子, 陈南淮早都醒了。   他有些怒,头无力地低垂,双手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虽离得有些远, 盈袖竟也能感觉到他口鼻徐徐喷出来的酒气。   “你……”   “你……”   二人同时说话。   陈南淮这会儿有些慌, 老爷子说过, 生意大多都在酒桌上谈成的, 所以老头打小就训练他饮酒, 没个三五斤的量, 休想将他喝趴下,可现在若同小贱人翻脸, 岂不是承认那会儿在车上, 他毛手毛脚了么。   陈南淮深呼了口气, 强撑着装醉酒,低着头, 埋怨:   “婉婉,我不是同你说了么,会带你回洛阳, 你闹什么呀。”   陈南淮自己都感觉脸发烧,蛮不好意思往下讲,狠狠心, 抬起头来看向盈袖,一惊,诧异道:   “梅姑娘,咦?你怎么在这儿,婉婉呢?”   盈袖冷笑了声。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瞧不出来陈家大爷还会变脸。   陈南淮略微皱眉,盘算在肠子里转了九曲十八弯,他又恢复往日那般骄矜,下巴略微抬起,拿捏着分寸,淡漠道:   “原是我认错人了,你别在意,只不过……”   紧接着,陈南淮俊脸生寒,疑惑地看向盈袖,问:“梅姑娘,你方才在我身上找什么呢?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就这般冒冒失失地在男人身上乱摸,似乎不太好吧。”   盈袖咬牙,没言语。   瞧,还会倒打一耙。   正在此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外头响起。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条缝儿,百善端着盆热水,笑着探进来半个身子,一会儿瞅大爷,一会儿瞅大奶奶,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爷醒了呀,刚烧好的汤,要不要擦把脸?”   “滚!”   陈南淮莫名火大,闻见自己身上实在臭,赶忙招招手:“回来!”   他起身,白了眼盈袖,快步走到梳妆台那边,嫌恶地推开要来伺候他的百善。   谁知手刚伸进去,就倒吸了口冷气,一左一右都有伤,这会儿被热水蛰得生疼。   瞧见盈袖低着头要往出走,陈南淮也顾不上洗了,一个箭步跨过去,双臂张开,拦在门口,按捺住怒火,冷声道:   “姑娘先别走,我有几句要紧话得同你说。”   百善见状,赶忙弯下腰,准备出去。   还没走两步,衣领就被大爷揪住。   “善,你等等。”   陈南淮将百善拉到跟前,略微弯腰,低声耳语了一番,皱眉道:“快去,这事办好了,爷赏你。”   待百善走后,陈南淮准备关门,蓦地瞧见义庄的老管事还端着盆站在门口,恭顺地低着头,静等着吩咐。   “你杵在那儿作甚?”   陈南淮嫌恶地白了眼朱管事,刚准备打发老人走,忽然想起一事,他是酒缸里泡大的,喝再多都无碍,可盈袖那贱丫头不会喝,而且这么久都没吃过东西,全凭身体底子好,要不然早倒了。   “那个朱还是羊管事,你来。”   陈南淮招招手,却没让朱管事踏进门槛。   男人双臂环抱住,冷声道:“去,弄点粥来。”   刚说完话,陈南淮就把门摔上。   他人高,胳膊长,略抻着腰就勾过来张椅子,正好堵在门口,板着脸坐上去,翘起二郎腿,冷眼瞧着俏生生立在屋子正中间的盈袖。   屋里此时安静极了,掉根针都能听见。   “公子想问什么。”   盈袖往后退了几步,手撑在方桌上,站稳了。   大抵是放肆地喝过酒,又大抵是时日过去一些,她竟感觉精神头比先前好多了,挤压在心头的悲痛也消散了不少。   “你为什么要去酒楼卖?”   陈南淮阴沉着脸,直接问。   “这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   盈袖眼圈红了,酒楼的羞辱,她此生难忘。   “我何时说要看了,我要在别院照顾表妹,还要去县衙去瞧高大人,忙的跟三孙子似的,哪有空瞧你,你可别诬赖我。”   陈南淮耳根子热了,越发怒了,皱眉细思了片刻,恍然道:“哦,我懂了,是百善那小子。”   陈南淮笑了笑,看着盈袖,无奈道:“原也不怪他,他是伺候我的下人,还真当我恼了你,把你从府里赶走了,所以有心戏耍你,替我出气。今儿傍晚的时候,我正用饭,他急匆匆跑回来,告诉我,说拿钱羞辱了你,你被逼急了,就去了酒楼。”   “是么。”   盈袖不屑冷笑。   瞧瞧,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这么会说瞎话,张口就来。   “你那什么表情。”   陈南淮冷冷剜了眼女孩,勾唇一笑,嘲讽不已:“不过话说回来,你即便要卖,会宾楼、福满楼哪儿不好,偏偏要去我家的升云酒楼,怎么,你是想瞧瞧,我会不会去找你?自轻自贱!”   越说越气,陈南淮猛地想起今晚在酒桌上时,谢子风那般柔情款款地看着画,而盈袖又风情万种地给老三屈膝见礼,了不得了,当着他的面儿就开始吊膀子。   “瞧你这做派,手头一紧就想着卖。哼,你梅家又不富贵,想必在南方的时候,去酒楼卖了不少回吧。”   盈袖气急,脚一软,差点跌倒。   “即便卖,跟公子有什么关系?”   盈袖没理会这戳脊梁骨的嘲讽,眉一挑,斜眼看着陈南淮,淡淡道:“我忽然记起一事,李少爷瞧我可怜,赠了我一百两银票,我怎么找不着了。”   说到这儿,盈袖歪着头,莞尔一笑:“莫不是让什么贱骨头偷去了吧。”   陈南淮一惊,她想起了?她不是喝背过去了么。是了,那会儿在酒楼的上房,这丫头将银票摔在了他脸上,那她岂不是……知道了他那件丢人的事?   “我警告你,这事你若敢叫第二个人知道,我和你没完。”   情急之下,陈南淮坐直了身子,手紧紧地捏住椅子扶手,不知不觉,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你也怕丢人啊。”   盈袖不屑一笑,用手扶了下发髻。   暗骂:不过一百两银票,至于这么急么。果然是做生意的,全都见钱眼开。   “这有什么,公子若是想要,说呀,何必偷偷摸摸的,我给你,全都给你。”   盈袖冷笑着挖苦。   “你真给我?”   陈南淮心跳得极快。   她,她竟不介意婚前就做那事?   惊喜之下,陈南淮竟红了脸,蓦地想起自己接连两次都不成,眼眸低垂,手轻轻地附在那个地方,声若蚊音:   “我,我丢人了。”   “啊?”   盈袖此时简直一头雾水。   瞧见陈南淮这般动作,恍然大悟,脸也红了。   是了,方才她在他身上翻找扳指,摸到一片冰凉。想来是他喝了太多酒,不知不觉就给溺了。   “说的没错,你可真丢人。”   盈袖冷冷啐了口。   “这,这……”   陈南淮又羞又恨,直接站起来,双拳紧紧攥住,压低了声音,怒道:“哪个男人天生神勇?哪个又能跟狗似得干一两个时辰了?等成亲后,让身边伺候的嬷嬷提点教育着,不就慢慢好了?再不济,吃药也成。我告诉你,这事你要敢说出去,我真会弄死你。”   “你在说什么。”   盈袖完全懵了。   “你心里有数。”   陈南淮重重地甩了下袖子。   “不就一百两银票,何至于发这么大火。”   盈袖冷笑了声:“行,我不说出去,公子,能让我走了么?”   “啊?”   陈南淮一愣,试探着问:“这半天,你以为我在说银票?”   “那不然呢?”   盈袖头越发疼了,她总感觉喝醉后肯定发生过什么,可就是不记得了。   “你……”   盈袖有些心慌,下意识左右看了圈,低声问:“你是不是对我做什么了。”   “没有。”   陈南淮立马否认,摸了把额上的虚汗,暗道好险。   男人重回坐回椅子,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冷笑了声:“得知你去酒楼,我赶忙过去救场,站在二楼上叫你上来,咱们吃个便饭就算了,我还能真不管你?谁知你这贱骨头偏偏进了包间,我还能怎样,有父辈们的交情在,只能进去给你解围,最后叫李少和谢三他们拉着灌了好多酒,趴后院猛吐,血都吐出来了。”   “是么。”   盈袖疑惑地打量男人。   的确,他身上满是酒臭味儿,眼珠子也红,这是装不出来的。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敲门声咚咚响起。   紧接着,一个苍老低沉的男人声音恭顺道:“大爷,粥好了。”   陈南淮阴沉着脸起身,一脚就将椅子踢到边上,打开门,侧过身子,让朱管事进来。   他嘴半张着,试着开了几次口,叹了口气,低声对盈袖道:   “那个谁,你吃点粥,人会舒坦些。”   “多谢了。”   盈袖摇摇头:“但不必了,还请公子把银票还我,我自己去置办饭菜。”   “这半夜你去哪儿买!能不能消停会儿!”   陈南淮恼了,可一瞧见盈袖那张憔悴动人的小脸,十分的气也去了八分,叹了口气,道:   “谢公子敬重你对朋友的仗义,走之前百般嘱咐我,还逼我发誓,让我照顾你。这不,我叫百善把楠木棺材拉了来,又寻了几个会念经的和尚。否则,你真当我有那么多闲心思,管你这芝麻大点的破烂事?”   谢公子……   盈袖想起了今晚在酒楼遇见的谢子风,虽说匆匆一面,但总感觉很熟,像上辈子就认识似得。哎,那才是真正的大家公子的气派,风度翩翩,温润如玉。   “谢公子他……”   盈袖想问,三爷还在不在曹县。   蓦地瞧见陈南淮脸色阴沉,就像要吃人似得,忙住了口。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到此,盈袖叹了口气,坐到了方桌前。如今的形势她也算看明白了,城门封锁,左良傅至今不露面……柔光的棺椁还要运送出城啊,少不得还得让陈南淮安排。   一抬头,盈袖瞧见陈南淮神色愉悦地坐到了她对面,嫌恶地挥开要上前伺候的朱管事,亲自盛了两碗粥,笑着给她推过来一碗。   “先喝些垫垫。”   陈南淮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口里。   其实这粥米很次,但不知为何,吃进嘴里,软懦香甜,还很暖。   “吃了就去歇着,你今晚喝太多了。” 陈南淮不知不觉,放软了语气。   “嗯。”   盈袖点点头,搅动着粥,忽而眼圈一红,想起了柔光。   她的柔光,现在孤零零躺在棺材里,再也吃不到热乎的饭了……   “我,我……”   盈袖默默掉泪,哽咽道:“我今晚要守灵。”   “行吧。”   陈南淮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不管,只是下了雪,外头冷,你自己注意些。”   盈袖一愣。   她还当自己听岔了。   从桃溪乡到曹县,陈南淮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贵少爷,从未见他这般平易近人过。   原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贱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更新了。晚安 第54章 风声鹤唳   几口白粥下肚, 盈袖感觉整个人都暖了,胃也不似先前那般烧得慌。   一抬眼,发现朱管事弯着腰站在一旁, 她有些不自在。嫂子打小就教她,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要敬爱长者, 孝顺父母。   朱管事年纪这般大, 也是有儿孙的人,此时卑躬屈膝地伺候她和陈南淮两个年轻人……   谁料,她刚说了句:朱大叔, 您要不也用些粥?   陈南淮立马摇头一笑, 说:他是下人, 不能与主子同桌的。以前老太太在世的时候, 母亲都得站着伺候。如今呢, 只要父亲在家里用饭, 起码得十来个人旁边端茶递水,这就是规矩, 姑娘你想不来的。   他这话虽然没有一个脏字, 可就像一把锥子, 扎到她心上。   正吃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相互交谈之声,听着来了不少人。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盈袖朝前瞧去。   只见百善弯着腰,探进来半个身子。   这小子头上戴着灰鼠软帽,穿着貂毛领的披风, 身上落了好些雪,他脸冻得有些红,搓着手,恭敬地笑道:   “爷,锦绣坊、隆兴钱庄还有升云酒楼的三位大掌柜都来了,按您的吩咐,该拿的东西也全拿来了。”   “哦。”   陈南淮淡淡地应了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轻抹了下唇,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叫他们进来罢。”   听见这话,盈袖一怔,立马要起身,道:   “大约公子有事,我去守灵了。”   “不急。”   陈南淮虚按了把盈袖,凑近了,压低了声音,笑道:   “我叫百善从酒楼带了些好菜,还有一盅炖血燕,吃些再去。棺材就在后院,又不会飞走。”   “可……”   盈袖总觉得有些不妥。   头先她那般不堪地去酒楼,哭着求莫掌柜许她卖艺。   陈南淮这是什么意思,想当着这些人的面,打她的脸么?   正乱想间。   盈袖瞧见从外头鱼贯进来三个中年男人,穿着都相当贵气。   为首的那个约莫四十上下,甚胖,大花眼,下巴堆了好几层肉,左手带了两个宝石戒指,瞧着倒蛮和善。   “这是隆兴钱庄的何掌柜,每日从他手里得过数万银子,此人过目不忘,经过他手的账本,翻一遍,他能给你倒背出来。”   盈袖点点头。   毕竟见的是曹县的大人物,她还是紧张,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再瞧去,在何掌柜之后进来个瘦高的男人,五十上下,相貌倒是清俊,头上戴着玉冠,衣料竟全是蜀锦。   “这是锦绣坊的孙掌柜,他主要是与越国做绸缎生意,头先你身上穿那套红的,就是咱们锦绣坊出来的。”   陈南淮凑近了,笑着介绍。   盈袖干笑了声。   她感觉陈南淮似乎没有要羞辱她的意思,可这半夜的叫这些人来作甚。   再瞧去,最后进来的是升云酒楼的莫掌柜,他瞧着最不起眼,黑瘦矮小,穿着普通,手里提着大食盒,默不作声地上前来,将食盒里的菜肴、碗筷全都摆到方桌上,最后又端出个白瓷炖盅。莫掌柜在布菜的时候稍微抬头,瞧见了她也在,略怔了下,但什么话没说,躬身退后,与其他两位掌柜并排站在一起。   “三位掌柜过年好啊。”   陈南淮点头笑笑,便算见过礼了。   他亲自动手,打开炖盅,从里头到出一小碗血燕,推到盈袖跟前,随后挥了挥手,叫百善和外头伺候的护卫端进来矮几和小杌子,请三位掌柜坐下,在每位跟前的矮几都上了两道下酒小菜并一壶酒。   “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了,我敬大家。”   说话间,陈南淮从桌上翻起个茶碗,满满倒了一杯绍兴黄,端起,一饮而尽,笑道:   “诸位别拘谨,随意些。”   三位大掌柜相互看了眼,赶忙回敬了杯,都守着规矩,谁都没敢瞧一眼上头坐的那个明艳绝伦的女子。   都是生意场中的人精,脑子转的快,知道少东家叫他们来肯定有要事。虽不知那女子的身份,但猜想定不一般,若是陪酒的清倌人,此时应该站着或跪着,没道理与少东家平起平坐。   最先说话的是隆兴钱庄的掌柜,他人胖,坐小杌子上窝得难受,笑呵呵地看向陈南淮,恭敬道:   “有日子没见大爷了,大爷真是越发出挑了,我等已经将账册全都备好。”   隆兴掌柜抱拳一笑,道:“不知大爷是不是今晚就要查看?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非也。”   陈南淮摆摆手,用筷子夹了块糖醋肉,先是往盈袖口碟里放了块,紧接着自己又吃了一块,细细地打量着底下三人的细微表情,笑道:   “诸位都知道,我爹打算将曹县的生意全都交给我,让我练练手。”   这话一出,底下的三个掌柜忙搭腔,无非恭维少东家天纵英才,杀伐果断。   “三位叔叔莫要笑我了。”   陈南淮摆摆手,大抵真是酒喝多了,他感觉有点飘飘然。   “侄儿有个事,比较为难,要三位叔叔帮个忙。”   “瞧少东家说的,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锦绣坊掌柜忙笑道。   “是这样的。”   陈南淮斯条慢理地嚼着肉,冷笑了声:“升云酒楼算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我向来比较重视。只不过去年夏天发生了件事,福满楼的东家张涛之不太懂规矩,将咱们酒楼的几个头牌妓.女重金挖了过去,紧接着,两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子也叫他耍手段弄走了。咱们这儿的菜定价多少,他总要比咱们低一些;各国的行商坐贾来做买卖,到酒楼用饭谈生意,他也总跟咱们抢客人,这不是欺负人么。是不是啊,莫掌柜。”   莫掌柜一愣,手中的酒洒出不少。   他忙放下,笑道:“是有这么个事,只因那福满楼东家与长宁侯沾亲带故,做事是有些轻狂出格。但他毕竟是后辈,咱们老爷也不太计较,吩咐下来,叫让他几分。”   “姥姥!”   陈南淮大怒,将筷子掷到地上,冷声喝骂:“长宁侯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父辈与王爷有交情,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竟敢在我陈家跟前吊腰子,我非得治治张涛之这小子!”   锦绣坊掌柜最会和稀泥,忙劝大爷别动怒,容易伤身,试探着问了句:“大爷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陈南淮端起酒杯,猛喝了口,冷笑道:“自然要出了这口气。”   这话一出,众人当即倒吸了口冷气。   如今高大人遇刺,城门封锁,消息闭塞,满城地抓刺客。   这倒罢了,曹县本来就是商贾大县,内里势力纷杂,恩怨纠葛,不少人趁乱谋利,开始找关系,诬陷仇家,那县衙的地牢早都人满为患了。   而大爷和高大人交情匪浅,这次更是充当了头一个谋臣杀手,协助高大人抓了不少和尚尼姑,打杀了不少人……而今城门上的人头都挂了十几颗。   高亦雄是魏王私生子,这其实是个公开的秘密,他就算把曹县搅成滩烂泥,谁又敢说什么了,可大爷干嘛要裹进来,老爷素日里管他严,后背时不时吃鞭子,他总是不服,这回要想趁机做点什么,也能想来。   “出气也成,我也瞧那张涛之不顺眼了。”   锦绣坊掌柜笑了笑,道:“莫不如暗中派人把他酒楼打砸一番?”   隆兴钱庄的掌柜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也顺杆爬,笑道:“正是呢,叫李校尉将福满楼的那些杂碎全都下狱里,再让张涛之花重金来赎,到时候大爷您设宴,我们哥几个作陪,咱与张涛之喝几杯,把仇怨化解了,都在这行混,没必要结仇。”   “一群没根骨的。”   陈南淮手紧紧地攥住酒杯,按捺住火气。   “不可能,这孙子敢在我头上撒尿,几杯酒就想了事?”   “那您想?”   锦绣坊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先给他扣个反贼的帽子,把酒楼查封了。”   陈南淮懒懒地窝在椅子上,冷笑了声:“请你们三位来,便要劳烦你们,今晚连夜做一份假账出来,好么,他福满楼竟敢偷税漏税,数额之巨,前所未有,必须查没全部资产,该杀该卖,绝不留情!”   这话一出,三个掌柜脸色大变,全都站了起来。   商人历来税重,可在曹县做生意的,谁家没背景?私底下都有一份假账应付官府,年底好生孝敬上去,便也完了。   可大爷竟想趁乱,做份假账诬告,明摆着借官府的手欺负人,要把张家赶尽杀绝……这,这也太狠了。   升云酒楼的莫掌柜最先站出来,面上带着担忧之色,说话都有些磕巴了:“这,这不太好吧,要不要咱们先请示一下老爷。”   “老爷老爷,你们眼里只有老爷!”   陈南淮恼了,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他最是烦这些人拿老爷压他。   “我爹教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可人若犯我,我必斩草除根,他张涛之敢欺辱我,如今就得给我承受着。”   陈南淮扫了眼底下的三人,冷笑了声:“怎么,你们不敢?”   “大爷,算了吧。”   莫掌柜还在劝。   可就在此时,隆兴钱庄的掌柜偷偷拽了下莫掌柜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这肥胖的男人嘿然一笑,腆着肚子,道:   “大爷既然有吩咐,咱们自然照做就是,不就是假账么,我们都是做这行的,轻轻松松就做出来了。再说了,莫掌柜经营酒楼,酒菜支出,妓.女弹唱等入项都了如指掌,您放心,交给我们三个,保管一笔一笔做的天.衣无缝。”   “这,这。”   莫掌柜有些急。   “别说了。”   隆兴钱庄的掌柜连连使眼色。   扭头,朝外边喊了声,叫百善等人将大爷头先嘱咐带来的空账本、笔墨等全都搬进来。   与此同时,隆兴钱庄掌柜低头,趁着人员进出的空儿,偷偷给莫掌柜说了句话:“少东家的事,咱们管不了,由着他闹去,左右上头还有老爷给他兜着,出不了大事。若是咱们今儿得罪了这小阎王,以后可有苦吃。”   坐在上头的陈南淮此时通身舒畅,甚至有些微醺,他莞尔浅笑,淡淡地说了句:“有劳三位了,来呀,多搬几个暖炉进来。”   陈南淮用手背蹭了下略微发烫的脸,扭头看去,嚯,盈袖这丫头正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燕窝,她的手都有点抖。   陈南淮不禁有些得意,这丫头估摸着被他吓着了。   瞧瞧,她穿着素,整个人如同秋风里的一朵白菊,单弱得叫人心生怜意。不过呀,她真不会捯饬自己,头上戴着朵俗气绒花,穿素就该配珍珠,赶明儿叫百善去弄一套珍珠的首饰来。   “还想吃燕窝么?”   陈南淮凑近了,柔声问。   底下那三人已经开始商议着怎么做账,吵吵嚷嚷的,可在他听来,无比的悦耳。   “这东西滋阴养颜,对女人好。”   陈南淮这会儿高兴,说话也软和了几分,是啊,他方才吓着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了。   “要不让百善去酒楼,再给你拿一些?”   “不用了。”   盈袖强咧出个笑,拒绝。   她起身,眼瞅了下外头,道:“想必你这里忙,我就不打扰了,我,我要去守灵了。”   “也行。”   陈南淮点点头,瞅见朱管事垂着双手,侍立在门口。   “那个朱还是羊管事,你来。”   陈南淮招招手,将朱管事唤进来,他连眼皮子都不愿抬,打了个哈切,低声嘱咐:“你,好生陪着小姐去守灵,别叫那些秃驴腌臜了她,过会儿我也来上柱香。”   “是。”   朱管事赶忙答应了,老人面上颇有担忧之色,欲言又止。   最终什么话都没说,侧过身子,陪着小姐出去了。   *   到后半夜,雪似乎小了些。   义庄本来就在城北,人迹罕至,这会儿北风用力嚎,如同鬼哭。   盈袖从上房出来后,并没有立马去后院的灵堂。   她站在院子里,仰头,让雪粒儿落在脸上,身上。   扭头看去,外院的上房此时灯火通明,隐隐传来商讨之声。门外守着四个持刀的护卫,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去。而百善就像只花蝴蝶,跑进跑出的,一会儿端碟点心,一会儿煮雪水泡茶,忙坏了。   而另一个院呢?   这会儿也亮着光,虽然隔了一堵墙,但能听见和尚嗡嗡念超度经文,还能瞧见升腾起来的香烛烟雾。   盈袖面无表情地往后院走,不住地告诉自己,这都不关她的事,看和听可以,但绝不能多嘴。   正在此时,身后打着灯笼的朱管事紧走几步上前来,慌张地左右瞧了眼,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您知道咱们大爷要做什么?”   “不知道。”   盈袖冷着脸摇头。   “他,他……”   朱管事有些急,低声道:“小老儿不中用了,老眼昏花,哎,大爷给高大人做事,已然伤了不少无辜性命,如今还要干折损同行的事,怕是,怕是不好啊,大爷是不是被什么人撺掇了。”   “不晓得。”   盈袖淡淡地应了声,心里却泛起了巨大的涟漪。   没想到这默不作声的朱管事还是个心眼透亮、有城府的。   一开始,她的确没瞧出什么,可越想越不对劲。陈南淮跳得太高了,如今眼瞅着真是轰轰烈烈、意气风发,城门一封,借高县令的怒火,操纵着曹县诸多人的性命。可他越狠手,将来承担的风险越大。   方才已经有人给他指出来了,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他其实是个聪明人,从把她带出登仙台那刻起,就打算利用她抓左良傅。   可……可怎么感觉他小瞧了左良傅。   “小姐。”   朱管事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小老儿瞧着大爷挺看重您的,您能不能劝劝他,别太,太张扬了,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最好龟缩在家,什么都别做。”   “你让我劝?”   盈袖冷笑了声:“你家大爷什么脾气,大叔您不晓得么?我不敢,还是您去吧。”   朱管事尴尬一笑,没言语。   “哎!”   盈袖摇头一叹,仰头,瞧着黑黢黢的天,暗道:   我知道保得住自己就行了。   陈南淮啊,你一直想抓左良傅。可你知不知道,其实,他就在你周围……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我又更新了!   感谢在2020-03-26 22:38:47~2020-03-27 01:4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02248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瑜瑜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逼杀   翌日   天灰蒙蒙的, 上午零星飘了几片,后面尽是刮风,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盈袖跪在蒲团上, 手里拿着一沓纸钱, 一张张地扔进铜盆里烧。   抬眼瞧去,灵堂此时烟火缭绕, 三个灰衣和尚正围着楠木棺材念超度经, 而义庄的朱管事搬了张小板凳,坐着扎纸人。   盈袖叹了口气,轻轻捶打了下有些发麻的小腿。   昨晚上在前院用过饭后, 她就到后边守灵, 大抵这些天真的耗费了精神, 守到后半夜, 实在熬不住了, 就回屋睡去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   起来后,她帮着朱管事将后院清扫了遍, 又动手做了早饭, 还给供桌摆了果子和红烧肉等物。   干活儿的时候略问了句, 原来陈南淮昨晚上并未回去,大半夜的叫下人烧热水, 沐浴了两三回才肯睡,到现在还未醒。   而那三位大掌柜彻夜未合眼,一直呆在屋里做账。在这期间, 衙门不断来人,无非是给大爷报告抓捕反贼的进展,说是收到了告密, 又逮住几个……   看来,曹县真不能再待下去了,等安葬了柔光,立马得走。   正乱想间,盈袖瞧见朱管事放下纸人。   老人起身,从小厨房里端出碟包子,弯着腰快步朝她走来。   “姑娘,吃点东西罢。”   朱管事也不嫌脏,直接盘腿坐到地上,低声劝道:   “这一整天下来,您就喝了几口稀粥,便是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啊。”   盈袖笑着摇头。   许是昨天喝了太多的酒,现在还有些恶心,吃不下。   盈袖接着烧纸钱,瞧见朱管事好似没有要走的意思,女孩一怔,笑着问:“大叔,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朱管事笑着点头,四下环顾了圈,见没什么外人,低声道:“上午的时候,大爷的乳母赵嬷嬷和海月来了,带了一车的行李,说是要伺候大爷。小老儿去送茶水的时候,略听了一嘴,那赵嬷嬷脸色很不好,同大爷说:表姑娘又在寻死觅活,春娘在家里发脾气,嫌大爷不理会。”   “这样啊。”   盈袖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大爷当时脸色不太好,估摸着没睡醒吧,呵斥着将赵嬷嬷和海月撵了回去。”   朱管事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盈袖的神色,犹豫了片刻,道:“那海月在大爷跟前挺受宠的,她家原是佃农……”   “什么时辰了。”   盈袖笑着打断。   她对陈南淮没什么兴趣,对他跟前的女人更没兴趣。   “刚到申时。”   朱管事笑了笑,没再提陈府院里的那些女人。   他也扯了几张纸钱,慢慢地往铜盆里扔,有意无意地说道:“中午的时候,小老儿瞧见隆兴钱庄的掌柜偷摸打发了个小子出去,我不放心,偷偷跟着,瞧见那小子去找了福满楼的东家。也是可怜,今儿福满楼查封了,画地为牢,将里头的小二、厨子和妓.女全都圈禁,那些个军牢脾气好大,不由分说地将人家酒楼砸了,酒楼存放的现银全都抬走,一把火将账册烧了个精光,气得东家张涛之直跺脚,可惜这会儿城门封了,高大人又卧病在床,他便是想找人伸冤告状,都没地儿去。”   “怎么,你们自己人也告密?” 盈袖轻声问。   “那倒不是。”   朱管事摇头一笑,凑近了,低声道:“大爷也是年轻气盛,正巧高大人如今糊涂着,他是想借官府的手把人家赶尽杀绝。小老儿细细盘算了下,想必隆兴钱庄的掌柜也是没法子,又劝不住大爷,只得偷摸传话过去,叫福满楼东家给咱们大爷说几句软话,认个错就完了。其实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折损同行,太不厚道了。”   听到这儿,盈袖不禁重新打量这朱管事。   容长脸,花白胡子,瞧着挺和善的,可却是个极有城府的。   “大叔,您这份人才看义庄,真是委屈了。”   盈袖笑了笑,淡漠道: “他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敢管。不过单单冲着昨儿您给我塞了个包子,这份情我记着了,倘若我日后能见着陈砚松,不对,你们老东家,会在他跟前举荐您的。”   正在此时,只听前院传来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盈袖略犹豫了下,起身,提着裙子朝小门快步走去。   她偷摸站在门口瞧,往前一看,外院果然又是番天地。   院子清扫的极干净,内里站着十来个持刀的护卫。   上房门口搬了张竹藤躺椅,陈南淮懒洋洋地躺在上头,身上盖着白狐皮拼缝的小被,左右两边摆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炭盆。   他今儿穿着月白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额上绑了大红绣双龙戏珠的抹额,大抵是睡好了,瞧着面色红润,越发俊美超然。   青石台阶下坐了两个穿着薄纱的貌美清倌人,一个抱着琵琶弹琴,另一个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天太冷,这两个女人冻得直打哆嗦,眼里含着泪,可是谁都不敢停,少东家会生气。   “呦,这不是福满楼的东家么。”   陈南淮手指轻轻地点着藤椅扶手,跟着琵琶声打着韵律,唇角含着抹笑,懒懒地朝底下瞧去。   自家的三个大掌柜穿着大氅,垂手立在一旁。   而在院子正中间站着个年约三十的男人,样貌还算不错,略微有些发福,正是那福满楼的东家张涛之。   张涛之此时甚是狼狈,颧骨有块淤青,头上的紫金冠倒在一边,身上穿着的大氅似被人撕扯掉大半,牛皮靴上满是泥点。   “陈大爷,好久不见了。”   张涛之目中满是怒,可生生按捺住,忙走上前几步,抱拳给陈南淮见礼,笑道:“你怎么躲这里了,叫兄弟好找。”   “张大哥找我做什么?”   陈南淮淡淡一笑,随手从身边的矮几上拈了块樱桃糕,小口吃着,故作惊诧:“咦?您怎么成这副德行了,难不成遭贼了?”   张涛之大怒,气得手直抖。   他转身,从自家小厮怀里拿过个檀木盒子,上前几步,将盒内之物呈给陈南淮瞧,笑道:   “去年我买了盒海珠,个个都有龙眼那么大,原本是打算送给我姐夫长宁侯的,如今就赠与陈大爷,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   陈南淮笑了笑,没言语。   略瞅了眼,嚯,那盒海珠真是好货色,便是陈府也少见。   “南淮兄弟。”   张涛之拳头紧紧攥住,咬牙笑道:“都在这街面上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把事做绝呢。你说我酒楼窝藏反贼,到底是哪个,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从前在洛阳时,我也曾拜会过陈伯父,他可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哪。”   “张大哥这话就错了。”   陈南淮最是厌烦别人提他父亲,不知不觉,他竟将那块樱桃糕给捏了个粉碎。   “是官府说你酒楼有反贼,也是官府说你酒楼偷税,与我何干?大正月的,你就这般红口白牙诬陷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陈南淮,到底谁过分,你心里清楚!”   张涛之索性撕破了脸,用力将那盒明珠摔在地上,瞪着上边躺着的陈南淮。真他妈邪门了,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偏生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可见专门生下来祸害别人。   “你打量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是,我是将你酒楼的人挖走了,可你们若是厚待底下人,我就算给座金山,他们也不会走。再说了,你同高县令私交甚好,有他在背后撑腰,你的升云酒楼哪日不是宾客满座?陈大爷,你也得同行一条活路吧。”   “瞧瞧。”   陈南淮冷笑了声,对左右道:“挖走我的人,这倒成了我的错儿了。”   “陈南淮,你到底想怎样?”   张涛之一把扯掉大氅,掼在地上,怒道:“酒楼叫你们砸了,人叫你们圈禁了,我卑躬屈膝地过来赔礼道歉,你可别太过分,别忘了,我姐夫是长宁侯。”   “呦,你可吓死我了”   陈南淮故意捂住心口,做出惊吓状。   男人冷笑了声,给一旁站着的百善使了个眼色。   百善立马会意,走下台阶,傲慢地立在张涛之跟前,下巴抬起,指着地上的一大箱子账册,骄矜道:“这和我们大爷可不相干,人家官府说了,你们福满楼偷税漏税,数额巨大,已经不能坐视不理了,必得杀一儆百。”   “什么偷税漏税!”   张涛之气得嘴唇发抖,怒道:“我酒楼账册早叫你们烧光了,你,你们弄虚作假,想冤杀我!你等着,我这就回洛阳找我姐夫,到时候必定告在魏王那儿,”   “你也配提魏王?”   百善双臂环抱住,鼻孔发出不屑之声,冷声道:“一口一个姐夫,你也不打量自己的身份,你姐姐不过是长宁侯的妾,说白了就是奴婢,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全云州都知道,王爷而今看重我们陈家,他是看着我们大爷长大的,最疼大爷了。他老人家难道会为了你这样的贱人,就责骂大爷?如今证据确凿,官府还能冤枉你?”   “你,你!”   张涛之气得说不出话。   他早都听说陈南淮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厮百善是个难缠的,如今一瞧,歹毒程度竟和他主子不相上下。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隆兴钱庄的掌柜走上前来,拉住张涛之的胳膊,笑着打圆场。   “都少说两句,和气生财嘛。老张,去年那事原是你不对,你该好好给我们少东家陪个不是。”   说到这儿,隆兴钱庄掌柜一个劲儿给张涛之使眼色,低声劝道:“低头认个错吧,少东家不会真要你命,他就是生气而已。”   张涛之深呼了口气,强咧出个笑,抱拳深深地给陈南淮见了一礼,将自尊踩在脚下,男人眼圈红了,恭顺道:   “是小弟冒犯少东家了,今儿给您赔罪。小弟给您保证,将生意从曹县撤出,以后绝不出现在您眼前,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人和伙计。”   陈南淮越发得意了,侧着身子躺,垂眸瞧向张涛之,笑道:“呦,这就是赔礼道歉的态度,我算见识了。”   “好!”   张涛之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男人浑身发颤,眼珠红的都快滴出血了。   “这样行了吧,大爷,我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受不了惊吓,求你高抬贵手。”   “我又没叫你跪,叫人瞧见,好像我欺辱你似的。”   陈南淮扁扁嘴,表情颇有些委屈。   忽而,男人坏笑了声,挑眉一笑:“我最近喜欢看史书,最爱看韩信钻裤.裆的故事。”   说到这儿,陈南淮给百善使了个眼色,百善会意,立马跨开双腿,将下裳撩起,坏笑着从张涛之拍了拍腿,示意男人过来钻。   “陈南淮,你,你太过分了!”   张涛之恨得泫然欲倒,他也不跪了,立马站起来,指着陈南淮的鼻子,破口大骂:“陈老爷子英雄一世,怎么会养出你这杂种。早听说你母亲袁氏不待见你,好端端的跑到曹县上吊自尽了,哼,想必她也是看透了你就是个畜生,宁愿死也不愿看见你。”   听见这咒骂,陈南淮终于愿意坐起,没恼,反而阴恻恻地笑了下,轻轻拊掌:“骂的可真悦耳。”   随后,陈南淮给一旁立着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立马,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凶赫赫地走上前来,强行将张涛之按在地上,抓住张涛之的头发,拖着,将男人从百善的胯.下推了过去,如此反复了两三次。   周遭的护卫瞧见这笑话,纷纷喝彩大笑,还有人吹口哨。   “啊!”   张涛之痛苦地惨叫,此时脸窘得通红,写满了绝望。   听见这声音,陈南淮笑了。   他不喜欢听别人提老爷,更不喜欢听别人提袁氏。   “陈南淮!”   张涛之双拳砸地,口里发出绝望愤怒的悲鸣声。   忽然,这男人用力推开钳制他的护卫,瞅准了青石台阶,咬牙,一头碰了上去。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张涛之软软地瘫倒在地,细瞧去,他头上多出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窟窿,这男人已经神志不清了,可饶是如此,仍怒瞪着陈南淮,眼里恨得流出血泪,胳膊微抬,手伸向陈南淮,最终口里咕哝了声,正面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哎呦!”   一旁立着的三个大掌柜急得连忙奔上前,去查验张涛之的伤势,一探脉,众人惊恐地互望了眼,死了……   “怎样?”   陈南淮噌地一声站起来,立在台阶上,皱着眉头。   其实,他不过是威吓几句,没成想这小子气性这么大,竟寻了无常。   “没气儿了。”   隆兴钱庄掌柜蹲在地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颇为埋怨:“大爷,您,您未免也太……”   “我怎么了。”   陈南淮冷笑了声,一甩袖子:“是他自己畏罪自尽,也是他自己要来给我赔礼道歉,和我有什么相干。”   说到这儿,陈南淮面色有些阴沉,朝愣住的百善招招手,使了个眼色,暗示百善处置了随张涛之一起来的小厮。   “假账是你们仨做的,提议教训张涛之也是你们给我出的主意,又干我什么事。”   陈南淮冷眼扫了圈底下的三个大掌柜,隐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他也是没想到,张涛之会这么有种。   “对了,我还要问你们,是谁告诉他我在义庄的,又是谁提点他要给我送明珠的。我可不管了,祸是你们仨闯出的,你们看着弥补去。”   ……   站在小门外的盈袖瞧见这一切,早都骇得不行,痴愣在原地。   她知道陈南淮阴险,没想到竟坏到了骨子里,活生生把人家给逼死了。事后非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大袖一甩,把错儿全都推给别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男人!   盈袖只感觉后脊背发凉,虽离得远,那死人的血腥味儿却被风吹过来,弄得她想吐又不敢吐。   就在此时,盈袖感觉好像有人看她。   抬眼瞧去,愕然发现陈南淮正冲她微笑,朝她招了招手,大步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两句哈。   有读者提出,担心我是不是要洗白小陈。没有哈,有些人,底子太好了(太帅),一言一行很会讨女孩子欢心。譬如陆令容,这可是个“任是无情也动人”主儿,也知道表哥靠不住,可也动心了,没法子。 第56章 慌乱   盈袖有些慌, 赶忙折回灵堂,跪在蒲团上,还像先前那般, 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她听见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危险的龙涎香之味紧逼而来,不多时, 就瞧见地上多出个黑影, 与她的影子相重叠。   “你冷么?手怎么在抖。”   陈南淮垂眸瞧了眼盈袖,唇角噙着抹浅笑。   他走上前去,拈了支香, 在白蜡烛上点燃了, 插到香炉里。   男人稍稍挥手, 灵堂里念经的和尚立马会意, 低着头退了出去。   “小师父命好啊, 有你这样的朋友惦念着。”   陈南淮双手合十, 微微弯腰,冲灵柩见了一礼。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 从案桌上拿了几张纸钱, 搓成卷儿, 慢慢地烧着,两眼盯着铜盆里的那团灰烬, 冷不丁问了句: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离得远,并没有听到。”   盈袖尽量稳住,低着头, 锲而不舍地烧纸钱。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陈南淮笑着问。   “刚走过去,也没有看到。”   盈袖淡淡地回。   “哦。”   陈南淮莞尔,抻着胳膊, 从案桌上拿来一支白蜡烛,倾斜着,往正燃烧的纸钱上滴,笑道: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盈袖没言语。   “我最讨厌你装聋作哑。”   陈南淮摊开左手,将蜡油往那个牙印儿上滴,淡漠道:“一问摇头三不知,不知道不清楚不说话,好没趣儿。”   陈南淮瞧着白色蜡油将牙印盖住了,嗤笑了声:“若有一天你见着老爷子,他问你,福满楼东家是怎么死的,你如何回他?”   “不清楚。”   盈袖摇摇头。   她并不想参与到陈家的任何事,也不想和陈南淮有任何瓜葛。   “答的好。”   陈南淮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枚银簪。   簪子做成了玉兰花状,尾部衔了串小指头般大小的珍珠。   他将蜡烛丢进铜盆里,转身,将簪子斜插.入女孩的发里。   “嗯。”   盈袖只感觉头皮一痛,下意识往后躲了些,谁知被他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挺好看的。”   陈南淮细细端量女孩,瞧了好久,这才放开。   这两日,她清减了些,人也憔悴,但却更美了。   “中午的时候,阴阳师父回来了,说给小师父看了几个好地方,青益山北面,还有慈云庵的后山。”   陈南淮笑着问:“你想将她葬在什么地方?”   “公子觉得哪里好?”   盈袖亦笑着问。   她抬手,将银簪往出弄了些,手指插.进发中,找到发疼的地方,轻揉了下,垂眸一看,指头粘了些血。   尽管心里怒极,女孩还是硬生生忍了下去,她不想成为第二个张涛之。   “那就慈云庵后山吧,小师父也算回家了。”   陈南淮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脱下,盖在盈袖身上。   这两日,抓捕朝廷暗桩进行的异常顺利,顺藤摸瓜,查出十来个人,重刑逼供,又挖出不少,可偏生找不到贼头左良傅和慈云庵主持竹灯。   大抵……左良傅也就这么点本事,先利用表妹挑起他和高亦雄相斗,被他破了局;紧接着又阉割了高亦雄,嫁祸给他,再次被他识穿。   兴许,左良傅无计可施,早都离了曹县吧。   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算了,左右还有高亦雄这蠢货在前边顶着呢,日后就算王爷和老爷子责备,他就把事全都推给高亦雄。是啊,他陈南淮不过区区一介草民,自然是高大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我待会儿就叫匠人去弄墓窑。”   陈南淮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盯着铜盆中的灰烬,皱眉道:“将丑尼姑下葬后,你就先一步回洛阳去。瞧你还算是个懂事的,想必不该说的事,不会在老爷子跟前聒噪。”   说到这儿,陈南淮扭头,盯着女孩的侧脸,笑道:“至于咱们的婚事,你不想嫁,正好我也不怎么想娶,等到了洛阳,陈梅两家坐在一起,好好议一议。我可记得你说过,就算跳河、抹脖子和上吊,也要逼得老爷子改口,到时候全靠你了。”   “行,都听公子的安排。”   盈袖淡淡地应了声,悬着的心也稍稍落下。   这个是非之地,她早都不想待了。   ……   *   五日后   天有些阴沉,灰云极尽一切力量压向人间,压到曹县每个人身上。   盈袖一大早就起来了,今儿要出殡。   洗漱过后,她将香烛纸钱和祭品清点了番,匆匆用了几口粥,就同朱管事和几个护卫扶棺出城。   这些天住在义庄,倒也安生,每日家就一件事,给柔光守灵。   陈南淮住在外院,鲜少过来,一则他好像很忙,白日里都在外边跑;二则他嫌香火腌臜、棺材晦气。偶尔晚上回来会来瞧瞧她,有时候提盅燕窝,有时候带一两道精致小菜,东拉西扯地说几句话,便也罢了。   头先呢,他面上还挂着笑,整个人意气风发的,越往后,他就越沉默寡言……昨晚上过来给柔光上香,外头忽然飞过只寒鸦,将这男人吓了一大跳,他发了一通无名火,让前后院全都点上灯,并且跟前多添了几个护卫。   私底下,她偷偷问过朱管事。   还记得朱管事抽着旱烟,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曹县如今越发乱了,边境似乎受到影响,越人蠢蠢欲动。不仅如此,也不晓得是谁将张涛之的事添油加醋地捅了出去,现在外边都在传,大爷仗势欺人,趁着抓捕贼人的机会,竟朝对家下手,活生生将福满楼的东家逼死,非但如此,他还要把曹县同行全都清洗一遍。   传言还说大爷放出狠话,要打杀张家的家眷,张家太太闻此噩耗,差点一尸两命……张涛之平日家是有些骄矜,抢过陈家的生意,可罪不至死啊。再说了,张涛之的姐夫是长宁侯,侯爷如今虽没有往日的威势,毕竟手上是有些军权的,闹起来,真不太好。   原先各商户都以陈家为尊,现在竟私底下相互联络,组成了临时的商会,要求官府打开城门,众人要去洛阳,找陈老爷讨要个说法。   若单单是这事,倒也罢了。这些天一直抓反贼,着实冤杀逮捕了不少百姓,市面开不了张,还弄得人心惶惶,而今底下都怨声载道,怨谁,头一个是骟驴高县令,第二个就是嚣张跋扈的陈大爷。   大爷现而今一个头两个大,召集了曹县各大小掌柜,一直在商讨对策,起先还死活不叫通知老爷,现在也没招儿,写信去了洛阳……   听到这事,盈袖竟一点都不意外,现在,她真有点服了左良傅。   左右今儿安葬了柔光,明日她就启程走人了。   出了义庄,盈袖才真真见识到什么是仿若空城。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全都歇了业。   因有陈家的腰牌,他们出城并未受到阻拦,官兵只是略查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慈云庵,等上山将柔光安葬后,已经下午了。   灰云越积越大,冷风呼哧哧地吹,天上又开始飘雪了。   盈袖今儿穿着素服,发上戴了朵白花,也将陈南淮送的那支珍珠发簪戴上了,她怕将山点着了,没敢烧纸,只是跪在柔光的坟前,往香炉里插.了三柱清香,默默念着超度的经文。   四下瞧去,扶灵出城的几个护卫正往坟跟前植青松,朱管事年纪大,找了个背风处,使劲儿地在石头上磕着烟锅,随后从怀里掏出烟袋,装上,默默地抽着……   雪慢慢开始大了起来,盈袖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厚披风往紧裹了些。   她抱着双膝,往前看。   山下就是慈云庵,庙宇耸立,只不过现在连一个尼姑都瞧不见,成了座空庙;庵外有座凉亭,寒风将枯木吹到亭子里,显得甚是凄凉。   想想吧,当日她被左良傅掳走,那个男人带她来了曹县,爬上这座山,让她瞧好戏。   那时陈大爷派头好大,痴痴地等在凉亭里,周围有十多个老妈子丫头伺候着,表哥表妹两个好生亲热,用毛毡将亭子一围,不晓得说什么体己话……   这才过了多久啊。   嘴里没一句正经的左良傅消失了;   温婉贤淑的陆令容也会发狠,一哭二闹三上吊;   世上最好的柔光死了;   陈南淮正在兴风作浪,转而满脸颓丧……   想着想着,盈袖就哭了,头枕在膝上,任由眼泪滑落,消失在北疆这无情之地。   如果二嫂没有死,梅家就不会被迫返回北方;   如果她不是陈砚松的女儿,就不会遇见左良傅;   如果她在桃溪乡就被陈南淮捅死,那么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柔光死在眼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逐渐暗沉下来。   身后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盈袖回头,瞧见朱管事走了过来。   “姑娘,咱们该下山了。”   朱管事叹了口气,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看开些。”   “走罢。”   盈袖踉跄着起身。   叫朱管事招呼那几个护卫,一齐下山。   她并未回县城,径直去了慈云庵后院,打算明日就从这儿启程。   等走到山下,天已然擦黑。   大抵因为庵里如今空无一人,所以显得有些鬼气森森。   盈袖提着盏小白灯笼,与朱管事并排走,毕竟先前在此地住过,倒也轻车熟路。   推开院门进去,盈袖骇了一跳。   不过区区数日的功夫,小院哪里还有原先的清雅,似乎被人大肆搜掠过,地上有无数泥脚印,凤尾竹林被拦腰砍断,水池断流了,结了厚厚的冰。   盈袖让朱管事招呼那几个护卫,把厨房和偏屋拾掇拾掇,待会儿她擀点面,大家凑活着吃些。   一切嘱咐妥当后,盈袖提了灯笼,走向上房。   她刚将门推开,一股冷气儿就迎面扑来,这屋里倒不乱,一应的器具都在,饭桌上甚至还留着过年那天的年茶饭。   “哎!”   盈袖叹了口气,将灯笼里的蜡烛拿出,执着进了内间。   刚进去,她忽然察觉有股危险之气逼来,扭头一瞧,绣床上正端坐着个瘦高挺拔的男人。   “谁!”   盈袖下意识往后闪躲,定睛一瞧,原来是陈南淮。   “陈公子,是你啊。”   盈袖仍心有余悸,手一抖,蜡烛差点掉地。女孩大口喘气,试图平复惊慌,偷偷瞧去,陈南淮今儿穿着银红的锦袍,头上戴着玉冠,依旧俊美无双,只不过脸色甚差,目中的阴沉比往日更重,他不说也不笑,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   “你,你怎么来了?”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清晨扶灵出城的时候,陈南淮略送了几步,说有事,就不跟着出城了。   “小师父安葬了?”   陈南淮淡淡地问了句。   “安葬了。”   盈袖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何,她感觉有点害怕。   “那就好。”   陈南淮点点头,他用下巴努了努屋子正中间,示意女孩坐下。   “咱两个说说话吧。”   陈南淮转身,从绣床上拉来个软枕,抱在怀里,他目中神色复杂,看着盈袖,柔声问:“用过饭没?”   “吃了些干粮。”   盈袖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和柔光小师父先前就住这里?”   陈南淮转动眼珠,四下瞅了番。   “是。”   盈袖应了声。   “挺好的。”   陈南淮笑了笑,轻轻拍打着软枕,略微有些发怔,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表妹也在庵里住着,离你挺近的。   男人起身,缓缓地走到盈袖跟前,略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她,忽而一笑:   “你知道我为何来?”   盈袖摇摇头。   “因为我很烦。”   陈南淮紧紧地抱着软枕,抬手,轻轻地抚着女孩冰凉的发髻,笑道:“每日都有人去别院和义庄找我讨说法,我的几家店被砸了。我知道,很多人现在正戳我脊梁骨,盼着我赶紧死。”   “公子出身贵重,没人会把你怎样。”   盈袖不冷不热地奉承了句。   “对,我是陈砚松的独子。”   陈南淮莞尔。   他微微弯下腰,凑近了,看着女孩明艳的面庞,笑道:“我想跟你坦白件事,那晚在酒楼,你喝醉了,我对你动手动脚过,你还记得不?”   盈袖低下头,没言语。   当晚喝得太多,又发生那么多事,她是真的不记得。   这几天人清醒了,也慢慢想起些,好像陈南淮是毛手毛脚过……而且他裤子上的潮湿,也不是尿裤子,而是…从那里出来的脏东西…   “公子那晚喝多了。”   盈袖感觉此时头皮发麻,心猛跳。   她不知道陈南淮忽然说这些话做什么,难不成,想做那事?可他眼中半点欲望都没有,脸色也很难看。   “你在害怕。”   陈南淮勾唇浅笑,借着昏暗的烛光,紧盯着女孩一丝一毫的表情。他抬手,指尖轻轻滑过女孩的脸,一直往下,到那高挺的山峰,瞧见她因惊吓而发颤,坏笑了声:   “我是个男人,看见你这样的女人,会有想法。”   “可公子什么都没做。”   盈袖紧张极了,她在想,要不要大声呼救,叫朱管事进来。   可朱管事是陈家人,她孤身落入陈南淮掌中,除非死了,否则无能为力。   “对,我什么都没做,反而帮着给你的朋友办了场风风光光的后事。”   陈南淮凑近了几分,他的唇离她仅有分毫。   饶是被香烛侵扰了这些日子,也遮掩不住她身上的淡淡冷香。   “登仙台事后,我就撺掇着高县令抄了慈云庵,你猜我在这小院找到了什么?”   盈袖摇摇头,往后闪躲了些。   “据说这小院是竹灯师太居住的,谁都不能进。”   陈南淮略微闭眼,似乎陶醉在女孩身上的冷香中,又似在回忆什么事。   “屋里好生华贵,竟像个婚房,柜子里摆放着十来套袄裙和鞋子,梳妆台上胭脂都是上等货色,对了,还有一盒贵重的首饰,那位左大人,对你挺好的嘛。”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盈袖紧张极了。   “对呀,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那日,我把你气走了,想看看左大人会不会出现。”   陈南淮手指勾住女孩的下巴,抬起,让她直面他。   “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样的女人,连我都心痒痒,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但你被羞辱,被逼入酒楼卖,甚至差点失身,他还是不出现。”   盈袖眼圈红了。   其实她知道,左良傅一直都在,可,可他就是不现身。   “呦,你要哭了。”   陈南淮挑眉一笑,忽然,他拿起枕头,朝女孩的脸按下去,手上用力,无视她的挣扎和惊恐的呜呜声,咬牙问:   “梅姑娘,我再问你一次,左良傅在哪儿。”   惊恐与愤恨交叠,盈袖感觉呼吸不上来了,忽然,那个男人松开手,她终于可以喘口气。   “我真的不知道。”   盈袖捂着心口,头扭在一边猛咳。   看出来了,陈南淮现在慌了……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了,曹县即将失控。   “你真的一句话都不说?”   陈南淮丢掉软枕,手掐住女孩的脖子,他此时就如同一只疯了的野兽。   “梅姑娘,我知道当初在桃溪乡伤了你,可你不是也还回来了么。这几日我没有再欺辱你吧,也真心实意地准备将你送走……姑娘,别再一问摇头三不知了,我非常不喜欢。”   “你要我说什么。”   盈袖慌了,背紧紧地贴在椅子靠上,手试图往开推陈南淮,却发现这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好,你可真厉害。”   陈南淮头微微歪了些,双眼危险一眯,坏笑了声:“你敢去酒楼卖,足以证明天生淫.贱,那我就成全你。我先上,再让外头那些护卫来,知道么,从登仙台回来那晚,我就这么对待过左良傅的细作,灌她喝了春.药,看着她发.骚发.浪,接连被五六个士兵轮,后来吃不住,香消玉殒了……”   “你敢!”   盈袖咬牙,索性挑明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陈砚松的女儿。”   “原来这事你知道了。”   陈南淮冷笑了声,面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那更好了,外头那些护卫可从没尝过千金大小姐的滋味儿。”   说到这儿,陈南淮狠狠地丢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冷声道:“来人!”   “等等。”   盈袖赶忙拉住男人的袖子。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说。”   陈南淮立马蹲下,仰头看向女孩,有些着急道:“我听着。”   “陈公子,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   盈袖咽了口唾沫,手背抹去因惊慌而掉下的泪,颤声道:“但我说一句,你并不了解左良傅,甚至小瞧他。可是,他却很了解陈家所有人,陈砚松、我还有你。”   “还有呢?”   陈南淮目中的慌乱之色甚浓。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守在高县令跟前,他要是死了,你想想,曹县乱局的罪魁祸首会是谁?”   盈袖一口气说完。   “多谢姑娘提点。”   陈南淮闭眼,深吸了口气,他头无力地埋进女孩腿上,良久,男人才抬头,无奈一笑,道:“方才得罪了,我就是吓唬吓唬你,别当真。曹县不能待了,这儿反而安全些,你今晚先住着,明日一早,我就派人送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肥不肥?   他慌了,他终于慌了。   他来了,他终于要来了。 第57章 草民   天还没亮, 盈袖就起来了。   她匆匆洗漱了番,特意换上了身银红色的袄裙,蘸着茉莉油梳了头, 斜插上陈南淮送她的那支垂珠簪, 淡扫蛾眉,轻涂胭脂, 提着昨晚就备好的祭品和纸钱, 一个人出了门。   她要在去洛阳前,最后祭拜一次柔光。   昨夜下了整晚的雪,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有些滑, 等到了墓前, 天刚微亮。   大抵走得急, 盈袖略有些喘。   抬眼瞧去, 柔光的坟包被雪盖住了, 墓跟前的十棵青松一夜白了头,好生凄凉。   “柔光, 我要走啦。”   盈袖跪在墓碑前, 从食盒里拿出红烧肉、清蒸鱼和一碟芝麻烧饼, 悉数摆到灵前,又吹着了火折子, 点了三柱清香。   女孩眼圈红了,用帕子轻轻地拂去墓碑上的雪,哽咽道:“这一去, 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能来瞧你。我要给你道歉,昨晚上陈南淮疯了,要欺负我, 我告诉了他一句实话,叫他守着高县令。”   说到这儿,盈袖头枕在墓碑上,哽咽道:“我是个没用的人,不能亲手替你报仇,可我感觉,姓高的畜生活不了多久。”   每每想起柔光遇害,盈袖的心就揪得生疼。   “本来,我想要直接回丹阳县的,但我还有件心事,我要找陈砚松问个明白,我娘到底怎么死的,知道么,她的闺名可好听了,叫袁玉珠。”   说着说着,盈袖就掉泪了。   她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转了个圈儿,对墓碑笑道:“你说喜欢看我穿红的,瞧,好不好看?”   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盈袖大惊,赶忙转身瞧去。   只见从山间小路跑来个瘦高挺拔的男人,正是陈南淮。   他瞧着很憔悴,眼珠有些发红,额上绑着大红抹额,头发被冷风吹得有些凌乱,身上只穿着件锦袍,似乎摔倒过,下裳满是泥。   “我就猜你在这儿。”   陈南淮略有些喘,疾步走过来,他看了眼墓碑,似乎在极力按捺愤怒,良久,才说了句:   “高亦雄死了。”   “什么?”   盈袖一惊,忙问:“怎么死的?”   “被蛇咬死了。”   陈南淮拳头紧紧攥住。   “蛇?”   盈袖皱眉:“这个时候,哪里来的蛇,公子不会哄我罢。”   “我现在哪里有心思给你编谎话!”   陈南淮身子有些微微发颤,眉头都皱成了疙瘩。   “昨晚上我见罢你,立马回了曹县,和十来个护卫整夜守在高县令屋里。”   陈南淮痛苦地使劲儿搓脸,似在回忆一件恐怖的事,声音略有些嘶哑:“他没了命根子,一到晚上就疼得瞎叫唤,后半夜忽然没声儿了,我还当他睡着了,过去给他掖被子,谁承想瞧见他瞪着眼,七孔流黑血,脸紫胀着……一掀开被子,就看见他腿边蜷缩着条花蛇。”   盈袖知道现在不该笑,因为会触怒陈南淮,但就是忍不住唇角上扬,她扭头,看向墓碑,柔声道:   “你听见了么,那个人死了。”   “行了行了,别再讴我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陈南淮狠狠剜了眼墓碑。   昨儿后半夜,高亦雄暴毙了。好巧不巧,县里的那些个大小商人搀扶了张涛之家的老太太,一齐到县衙前击鼓鸣冤,要求见高大人,势必得讨个说法。这边的火刚烧起来,酒楼又出事了,有不少百姓聚众闹事,竟把升云酒楼给砸了……   他本想叫李校尉镇压这些个刁民,谁料几个大掌柜轮番力劝,说众怒难犯,叫他赶紧离开曹县。这不,他连别院都没敢回,仅带了三个护卫,趁着天还没大亮,急匆匆离开曹县。   其他人不带可以,但盈袖是老爷子的独苗,撂下她,老爷子非得跟他磕命不可。   哪知到了慈云庵的小院,竟发现屋里没人。   朱管事刚醒来,吓得一边穿衣裳,一边辩解,说没听见什么响动。   他急得直跺脚,也顾不上呵斥这些没用的东西,赶忙让大家都四处找找……果然没猜错,这丫头上山祭拜那个丑尼姑了。   越想越急,陈南淮一把抓住盈袖的腕子,拉着女孩往山路上走,急道:“曹县不能待了,走,赶紧同我回洛阳。”   “你放开,我自己会走。”   盈袖往开挣扎,谁承想刚走了两步,寒风一吹,只见从松林深处走出个穿着灰色僧衣的中年女尼,竟是失踪多日的竹灯师太。   此时天已大亮了,细细瞧去,竹灯师太清减了不少,脸色蜡黄,眼角眉梢似有千千心事,手里紧紧地攥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瞧见了她,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颤声道:   “梅施主,数日不见,你还好么?”   “好,我好得很!”   盈袖一把甩开陈南淮的钳制,咬牙,朝竹灯跑去。   当日左良傅带重伤的她来到慈云庵,受到了师太的悉心照料,她是感激在心的。可这老贼尼竟然指点陆令容掳走她,害得柔光惨死在登仙台。   “好一个菩萨,好一个慈悲心肠。”   盈袖含泪冲过去,双手抓住竹灯师太的双臂,使劲儿摇:“你是她的师父啊,她把你敬爱成佛祖天神,你,你怎么能害她!”   竹灯眼圈红了,默默流泪,任由女孩在她身上撒气。   忽然,老尼姑手中的佛珠断裂,珠子洒落一地。   “贫尼对不起你们。”   竹灯双目含泪,看向不远处的孤坟。   老尼姑伤心欲绝,连连摇头叹气,看着盈袖,凄然道:“贫尼是朝廷的人,早在两个月前就与上官左大人接洽过,也知晓他要将令容送入登仙台的计划。”   说到这儿,竹灯师太深深地看了眼走过来的陈南淮,将酸楚咽入肚中,哽咽道:“贫尼与陆施主是忘年交,不忍她为左大人所害,便偷偷指点她挟持你。贫尼原本以为左大人对你有情,瞧见你入了登仙台会终止计划,没想到竟害苦了柔光,也害苦了慈云庵所有的弟子,更害苦了曹县的无辜百姓。”   “对,全都是你的错!”   盈袖掐住竹灯师太的脖子,将愤怒全都发泄出来,她永远忘不了柔光满身满头的伤,也忘不了那把刀从柔光身上穿过的画面。   “你先放开她。”   陈南淮急忙拉开盈袖,环抱住女孩,生怕她杀了竹灯。   他其实早都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但又说不上什么,现在总算有点想明白了。   陈南淮忍住怒,也顾不上什么礼法,抓住竹灯的胳膊,死死地盯住尼姑,冷声问:“师太,为什么左良傅放任我清理慈云庵,为什么我们剿灭朝廷的暗桩,他会无动于衷,他,他是不是在借刀杀人?其实你与这些暗桩和他不是一条心,他是借我们的手,清理对自己不忠的人,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让本官告诉你,如何?”   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吓了众人一大跳。   陈南淮愕然,朝前瞧去。   只见从密林深处缓缓走出来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身量高大,相貌甚是英俊,他穿着玄色大氅,脚蹬牛皮靴,黑发用紫金冠束起,手上拿着把半人来高的绣春刀,眸中含着狡诈狠辣之色,偏生唇角勾着抹温和浅笑,正是左良傅。   在左良傅身后紧跟着个清俊的公子哥儿,手里执着把钢骨折扇,是夜郎西。而走在最后的,是个身穿黑缎小袄的女人,她身段婀娜,头上戴着黑纱,脸上虽有青紫瘀伤,但难掩貌美,竟,竟是那个胭脂。   陈南淮只感觉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那晚从登仙台出来后,他就对胭脂用了重刑,灌她喝了春.药,让几个士兵轮.奸了她。还记得这女人受不住当兵的恶意索取,被折磨了一天一夜,死在了木驴上,他嫌恶心,叫人丢去了乱坟岗。   怎,怎么她竟没死?   陈南淮只觉得口舌发干,浑身无力。   偷摸瞧了眼,那个胭脂哪里还有在地牢的凄惨样儿,她在笑,盯着他的脸笑。   “陈兄弟,好久不见哪。”   左良傅将长刀丢给夜郎西,装模作样地冲陈南淮抱拳见了一礼,微笑着欣赏陈南淮的惊慌,目光下移,看向盈袖,眼中尽是温柔与歉疚。   好姑娘,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左……左大人。”   陈南淮尽量稳住心神,紧紧地环抱住盈袖,往后退。   他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跑上山找这贱人,可就算他在慈云庵的小院,被那十来个护卫守着,怕也难敌左良傅。   不急不急,现在能确定两件事,头一件,曹县乱局和高县令的死一定是左良傅暗中操纵的;第二件,他方才听见了,竹灯说盈袖是左良傅心上人……所以现在不能拿匕首抵在这贱人脖子上要挟左良傅,千万别把这狗官惹恼了。   “左大人,陈某输了,一万个心服口服。”   陈南淮无奈一笑,看向怀里的盈袖。嚯,这贱人此时正盯着左良傅,眸中似有千种心事,万般愁怨,她还掉泪了,不用问了,俩人果然有一腿!   心里虽恨极了,陈南淮仍佯装作凛然无畏,叹了口气,轻抚着女孩的胳膊,哀求左良傅:   “袖儿是我未婚妻子,她是个好姑娘,求大人放过她。”   “你刚才说什么?”   左良傅仿佛没听清,故意歪了歪头。   他走过去,温柔款款地看着盈袖,那个哭得伤心的姑娘。   男人抬手,将她发髻上的那根银簪拔掉,随手扔到一边,紧接着,他微笑着看向陈南淮,微微弯腰,凑近了,问:“本官耳力不好,没听清,你刚才叫她什么来着?未婚妻?”   陈南淮下意识放开盈袖,往后退了两步,干咧出个笑:“是草民说错了,她是梅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喏,左大人来了 第58章 不度   听见这话, 左良傅顿时喜笑颜开,扭头,对身后立着的夜郎西和胭脂道:“瞧瞧, 本官早都告诉你们, 咱们的陈兄弟是个最伶俐不过的可人儿,你们还不信, 这下长见识了吧。”   “见识了。”   夜郎西双臂环抱, 下巴微微抬起,眉眼间写满了嘲弄,笑道:   “这小嘴儿跟抹了蜜似得, 比下官还会奉承大人呢, 陈兄弟就不该做生意, 得去混官场。”   左良傅笑了声, 没再挖苦。   在盈袖跟前, 他并不想表现的太过刻毒, 会吓着她。   “丫头,冷不冷?”   左良傅柔声问。   垂眸瞧去, 这会儿山风大, 将丫头的黑发吹得有些凌乱。   男人抬手, 将身上穿的大氅解下,披在了盈袖身上, 笑道:“放心,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舍下你。”   啪!   盈袖扬手, 狠狠地甩了左良傅一耳光。   “梅小姐,你疯了么?”   陈南淮重重呵斥了声,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想要挡在女孩身前,这贱人脑子有病么?哪怕左良傅再喜欢她,可人家毕竟是朝廷命官,男人都好面子,怎么会容忍被个女人当众打耳光。   他想将这贱人拉过来,护着。   可当他瞧见左良傅那双如狼般阴狠的眼,笑了两声,没敢再言语,她想找死,便随她吧。   “陈公子莫慌。”   左良傅连连摆手,颇为委屈地摸了下有些发烫的侧脸,看着陈南淮,笑道:“本官脸皮厚,打不疼的。”   忽而,左良傅像想起什么似得,笑着问陈南淮:“公子,你被她打过么?”   陈南淮一怔,更慌了。   老爷子曾跟他说过,猫逮住老鼠后,不会立马吃掉,而是百般戏耍……等玩够了涮够了,才会吞掉。   陈南淮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住,轻咬了下舌尖,试图用痛来使自己镇静下来,莫慌,他是陈砚松独子,姓左的顶多羞辱他,绝不会要了他的命,忍就行了。   “打过的。”   陈南淮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双手,无奈笑道:“右手被她用簪子扎透了,左手被她咬了口。”   “呦,瞧着都疼。”   左良傅啧啧叹气,故意作出心痛之样。   他知道陈南淮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好几次,他都想现身,阉了这杂种。   “那咱俩是难兄难弟呀,被同一个女人打。”   左良傅莞尔浅笑,走过去,挡在盈袖身前,看着身子略有些颤的陈南淮,指头轻轻地戳了下陈南淮的肩膀,眉一挑:“有缘,咱哥俩太有缘了。”   “不不不。”   陈南淮忙陪着笑:“草民哪敢和大人比肩。”   “也是。”   左良傅笑了声,目光逐渐冷了下来:“她一开始打你,是因为你侮辱她,她那时候伤心坏了,有些事还不大想得通,忍无可忍就伤了你。可后来,她明知道自己酒醉后被你占了便宜,却忍下这口气,一句话都不说,是因为着实惧怕你这块嚣张跋扈的贱骨头。”   “是。”   陈南淮低下头,强咧出个笑。   “那你可知道,为何她打本官,本官却很高兴?”左良傅脸色愈发难看了。   “草民愚钝。”   陈南淮牙关紧咬,笑着摇头。   “因为她恨本官。”   左良傅微微扭头,朝后看,果然瞧见丫头此时用手捂住口,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着实痛苦,身子摇摇欲坠,最后实在支撑不住,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左良傅叹了口气,看向陈南淮,幽幽道:“她恨本官袖手旁观,恨本官薄情寡义,可我,却一直在她身边。如今,我来了,她终于敢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敢将愤怒发泄出来。所以,她现在就算捅我一刀我都高兴,陈公子,你懂么?”   “懂。”   陈南淮笑着点头,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她早都知道左良傅就在跟前,却一句话都不说,维护着这狗官,一步步将他诱至如此绝境。   “毛都没长全的软蛋,你懂个屁。”   左良傅下巴微抬,故意看向陈南淮的下边,鄙夷一笑。   男人径直走向坟墓,恭恭敬敬地朝柔光拜了三拜,目中似有泪光,面上伤心之色甚浓,当转身的时候,又恢复往日的镇静自若,他双臂环抱,冷冷地看着竹灯师太,笑道:   “竹灯,你越矩了。”   “阿弥陀佛。”   竹灯师太双手合十,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老尼姑身形有些晃动,似在极力隐忍痛楚,良久,才哽咽道:“贫尼原先以为大人是要利用陆姑娘挑起陈高二人的嫌隙,没成想,大人竟是要借官府的手来清缴曹县的暗桩。”   “对。”   左良傅笑着点头。   朝廷内部党派纷争,羽林卫自相残杀,光指挥使都换了几茬。云州和曹县的势力盘根错节,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潜伏在曹县的暗桩有没有叛变。瞧瞧,竹灯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吃斋念佛久了,就真成了个佛爷。   如今他左良傅来了,曹县那些老的、没用的、叛变的以及心慈手软的,必须全都清除,一个不留。   “竹灯,慈云庵还有一条通往小院的密道,你为何不与本官交代清楚?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指点陆令容去挟持盈袖,更不该叫柔光去登仙台救人。您是老前辈,本官给你留面子,没处置你,知道你这些日子贪生怕死地躲起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搭理你,你自己回长安见陛下,问问陛下宽不宽宥你。”   “左大人!”   竹灯师太狠狠地甩了下袖子,怒道:“大人难道就没一点愧疚么?这些日子,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   “呦,师太还真修成佛了。”   左良傅鄙夷一笑,道:“听闻师太二十多年前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时候,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念了几天经,竟真能觉得洗净双手?你不尊本官的命令,生了恻隐之心,那便是愧对陛下,是为不忠;你为救区区一个陆令容,害死了柔光,是为不义,你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有何资格指责本官?”   “是。”   竹灯凄然一笑,仰头,看了眼浩瀚碧空还有初升起来的太阳。   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为了黄图霸业,多少人变成了白骨?佛普度不了众生,消弭不了欲望。   竹灯摇头苦笑,她盘腿而坐,从怀里掏出张桃花笺,放在满地的佛珠上,随后,她看向不远处正啜泣的盈袖,双手合十,悲痛道:“贫尼害苦了徒儿,亦害苦了梅姑娘,自是要赎罪的。贫尼自知大限将近,这些日子躲起来苦心钻研医典,为陆姑娘的病拟出这张方子,烦请梅姑娘交给她,告诉她,别再追逐那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说罢这话,竹灯师太双手合十,最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合眼,再也没了动静。   ……   一阵冷风吹过,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来,在半空中盘旋,发出凄厉地叫声。   这边,陈南淮咬咬牙,低着头朝竹灯走去,他像没事人似得弯腰,捡起那张桃花笺。略瞅了眼,竹灯此时盘腿而坐,面如死灰,竟给当场圆寂了。   管她呢。   陈南淮啐了口,暗道:表妹的身子是有些虚,至今未来葵水,为此遭了不少白眼和嘲笑。难不成她还有什么别的病?她之所以为左良傅做事,是被这狗官拿病痛要挟了?   正乱想间,陈南淮蓦地看见眼前多了双牛皮靴,是左良傅。   陈南淮赶忙站起来,一瞧,左良傅正歪着头朝他笑,可眼中却含着狠厉嗜血之色。   “师太的遗物,草民不敢沾染。”   陈南淮恭恭敬敬地将那张桃花笺递到左良傅手中,笑着问:“草民愚钝,在曹县犯下了滔天大罪,不知大人如何处置草民?”   “本官为何要处置你。”   左良傅将桃花笺揣进怀里,抬手,轻轻地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柔声道:“陈兄弟不光模样俊俏,人也极乖巧,你和高亦雄帮本官做了这么多好事,把曹县弄成了一锅乱粥,本官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陈南淮眼皮生生跳了几跳。   这挖苦和羞辱,他记下了,迟早会连本带利地朝左良傅讨回来。   “那……大人能放草民走么?”   陈南淮试探着问。   “自然。”   左良傅点头微笑,他看向盈袖,心里一阵疼。   男人看着陈南淮,面上无比诚挚,笑道:“陈兄弟,本官太喜欢你了,真舍不得为难你,可你得罪了丫头,你去求求她,她要是愿意,你就走罢。”   听见这话,陈南淮疾走几步到了盈袖跟前,忍住怒,恭恭敬敬地给盈袖行了个大礼,笑道:   “头先得罪了姑娘,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好歹咱们都叫老爷子一声爹,再不济,我也帮你风风光光地安葬了柔光小师父,不看僧面看佛面,烦请姑娘帮我说两句好话。”   盈袖冷笑了声,没理会。   陈南淮,你不是很目中无人么,怎么,竟也有今天。   这边。   一旁看热闹的夜郎西缓缓地走到左良傅跟前,男人眉头紧皱,凑到大人跟前,压低了声音:“这小子不一般呀。”   “嗯。”   左良傅唇角噙着笑,淡淡地说了句:“性子虽急些,但脸皮够厚,能屈能伸,会审时度势,不愧是陈砚松养大的,再过两年成了气候,就不好对付喽。”   说罢这话,左良傅暗中朝胭脂使了个眼色。   “那姑娘保重,我这就走了。”   陈南淮笑着,再次朝盈袖抱拳见了一礼,低下头,疾步离去。   谁知没走多远,眼前一花,忽然被一个貌美窈窕的女人挡住了去路,是胭脂。   陈南淮心猛跳,他直到现在都记得那晚在地牢如何折磨胭脂,鞭打她,拔了她的指甲和牙齿,还让士兵轮.奸了她……这贱人想怎样,报仇么?   陈南淮强装镇定,回头看向左良傅,颇为不解地笑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难不成大人竟要食言,为难草民?”   “哎呦,本官那么喜欢你,不会为难你的。”   左良傅忍住笑,连连摆手。他大步走到盈袖身前,挡住了,不让她看这腌臜之事。   “她叫胭脂,是陈公子你的老朋友,你难道不认识了?”   左良傅双臂环抱住,舌尖轻舔了下唇,挑眉一笑:“她和你的私人恩怨,本官不插手,你们自己解决。”   陈南淮大怒,这狗官好生歹毒,嘴上说放过他,可终究还是要羞辱他。   “哥哥,好久不见了。”   胭脂妩媚一笑,将头上的黑纱扯掉,她将披散的黑发拢在身前,轻轻地抚着,屈膝,风情万种地给陈南淮福了一礼。   “你想怎样!”   陈南淮怒喝了声,警惕地瞪着胭脂,故意高声说给左良傅听:“我是陈家独子,我若是有个闪失,你们打量我爹会放过谁?魏王会放过谁?”   “哈哈哈。”   胭脂掩唇轻笑,一步步逼近陈南淮,媚眼如丝,娇滴滴道:“哥哥好坏,可吓坏奴家了呢。”   说到这儿,胭脂将小袄解开,轻抚着自己身上的鞭伤,微微闭眼,似乎沉醉在钻心的痛楚中,口里发出细碎的轻吟,又似喝了春.药般,做出种种媚态,她目中含情,斜眼觑向陈南淮,娇滴滴道:   “哥哥,你可真糊涂,奴家是羽林右卫出来的,怎么会连那点鞭子和刑罚都受不住?好歹你也得折磨奴家个几天几夜,那时候奴家说不定就招了。”   陈南淮此时冷汗岑岑,他后悔了,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杀了这贱人。   “哥哥,你现在是不是特想杀我?”   胭脂扁嘴,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瞧哥哥长得这么俊,竟这么坏,奴家今儿就教哥哥一个道理。”   说话间,胭脂脸色忽然阴沉起来,狞笑了声,道:“下次可不能把还没死透的人丢在乱坟岗,你要剁了她的头,这样,她就算做鬼也不敢找你。”   “你想怎样!”   陈南淮咬牙,怒喝。   “当然是好好疼一下你喽。”   胭脂莞尔浅笑,从袖中掏出个石头做成的假阳.具,指尖轻划过那雕刻得过于逼真的玩意儿,贪婪地看着陈南淮,阴恻恻一笑:   “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还给你,公道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卡文,就要做清洁。   我把锅碗瓢盆全洗了遍,地拖了一遍,洗了两遍澡,然后,终于更新了~晚安。   留言吧,抽五个小红包~ 第59章 良玉   陈南淮一看见石头雕的阳/具, 心就凉了大半截。   他打小就生在洛阳锦绣繁华之地,见多了高门里的贵公子好男风之事,寻个十几岁的年轻小倌或是戏子养着, 胡天胡地出火, 两个男人家腻腻歪歪,别提多恶心了。   “你敢!”   陈南淮两眼死盯着胭脂, 连连往后退。   “你算个什么东西, 竟敢动我?睁大眼睛瞧瞧清楚,这里是云州,不是长安!”   胭脂轻抚着手里的那几乎乱真的玩意儿, 歪着头媚笑:“哥哥你怕什么?那晚上在地牢, 你可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儿, 胭脂俏脸微红, 明明杏眼里尽是恶毒, 可偏生做出小女儿的娇弱之态, 恍然一笑:“哎呦,奴家明白了, 哥哥原来怕疼, 是不是也想喝一点春.药, 让身子松软下来?”   陈南淮又恨又慌。   走投无路下,他拧身朝盈袖跑去。因左良傅在, 他也没敢靠近,就站在女孩身侧,一瞧, 嚯,这贱人此时瘫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梅小姐, 你说说话啊。”   陈南淮一边提防着胭脂,一边恳切地求盈袖:“自打你从升云酒楼出来后,我对你还算不错吧,设灵堂出殡安葬,我哪样没有安排的妥妥当当?”   盈袖含泪怒瞪着陈南淮,没言语。   当初他撕了她的衣裳验身、让百善拿银钱羞辱她,甚至在酒楼企图强占她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天?他叫人轮.奸胭脂、与高县令犯下杀孽、折损同行的时候,又可有想过会有今天?   但凡他别太嚣张,别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么狠,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罢了,左良傅有朝廷撑腰,手里有军政财权,云州的势力不敢拿他怎样。可她就不一样了,她迟早得去陈家一趟,到时候与陈南淮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宁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   “大人。”   盈袖用手背抹掉眼泪,轻拉了下左良傅的下裳,道:“让他走。”   左良傅蹲下,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替女孩擦泪,谁知还未碰到人家,就瞧见她侧过脸,躲开了他。   “可是这小子欺负过你。”   左良傅看着女孩,柔声道:“就这么算了?。”   “大人难道就没欺负过我?那这笔账,我找谁帮我算?”   盈袖微微摇了摇头,道:“没必要,大人真没必要打着我的名头做这些腌臜事,民女承担不起,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听见这话,左良傅尴尬一笑,这丫头竟这般通透谨慎。   男人挥了挥手,嫌弃道:   “既如此,陈公子你就走罢,回洛阳后安生些,以后若是遇着姓左的,”   “草民会绕道走。”   陈南淮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盈袖这丫头,还……可以吧。   陈南淮手心都渗出汗了,低着头,疾步匆匆地离开,谁知没走多远,忽然感觉一阵危险袭来,小腿一痛,被人绊倒在地,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被那胭脂压住了。   “做什么!”   陈南淮用力往开挣扎,就在此时,那胭脂一拳打向他的头……他当时就差点晕倒,只听次喇一声响,他的下裳和亵裤被人用力扯掉……痛楚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感觉某个地方似乎被捅了一刀,皮开肉绽,毕生的耻辱!   “啊!”   陈南淮痛苦地大叫,他现在脑子乱成一团,眼前全是红的,隐隐约约间,他看见夜郎西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抿嘴偷笑;盈袖又羞又震惊,左良傅那狗官捂住了她的双眼;而那个胭脂,笑的得意又恶毒,手上用力,进出了几次,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哥哥,舒坦么?”   陈南淮几近眩晕。   他胡乱地抓到一块石头,朝那贱人的头砸去,杀,他现在只想杀。   可腕子一痛,只听咯嘣骨头断裂脆响,他的腕子被胭脂折断,那贱人抢过他手中的石头,将他的身子翻了个个儿,让他正面面对她。   “哥哥,别挣扎了,奴家练武十余年,就算左大人都不一定是我的对手。那晚,你拔了我几颗牙来着?”   胭脂莞尔一笑,捏住陈南淮的下颌,道:“我也用石头砸掉你几颗,好不好?”   “够了!”   左良傅冷眼看向胭脂,皱眉,微微摇了摇头。   他环抱住吓呆了的盈袖,紧紧地捂住她的双眼。   其实这种羞辱和折磨,对羽林右卫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如今在盈袖跟前……   “胭脂,你如今翅膀硬了,连本官的话都不听了。”   “是。”   胭脂笑了笑,丢开石头,从陈南淮身上起来。   憋在心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些许。   低头瞧瞧,嚯,小陈公子这会儿哪有半分往日的神气,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头上满是冷汗,牙生生将唇咬破了,双眼尽是羞愤与绝望,而他下边,挺好的嘛,开花儿了,还流血了……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鹞子声遥遥传来。   夜郎西皱眉,跑到小路那边瞅了眼,回头对左良傅道:   “大人,咱们的人传来信号,说是山下来人了,要不要放上来?”   左良傅皱眉,微微点头。   他知道有大掌柜给陈老爷写信了,但雪天路滑,陈老爷若派人来处理,起码得小半个月,怎么会这么快。难不成,在他带走盈袖那日起,老狐狸就开始让人潜入曹县盯着?   不多时,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传来。   左良傅朝前瞧去,山路上缓缓走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美妇,穿着深紫色贡缎袄裙,头上戴着昭君套,斜簪了支金凤钗,她保养的甚好,皮肤白腻,杏眼樱唇,许是思虑过甚,眼角有了些细纹,但能瞧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这妇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貌不惊人,但眼中煞气甚浓。   “贱妾李良玉,见过左大人。”   那个叫李良玉的美妇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随后,她默不作声地上前,蹲到陈南淮身前,将大爷身上的那个脏东西拔掉,扔到一边,四平八稳地替大爷将衣裳穿好,挥挥手,叫那两个护卫过来,将颓靡昏沉的大爷抬起,赶紧送下山。   待送走大爷后,李良玉缓缓转身,微笑着上前,屈膝给盈袖见了一礼,上下打量了番,并没有表现的多惊艳,也没有表现的多诧异,还是那般平静自若,淡淡笑道:   “老爷派妾身来曹县,接大爷和姑娘回家,马车仆役都在山下等着。”   听见这话,盈袖身子微颤了下。   她还未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儿来,陈南淮被抬走之前,人还清醒着,那男人看了眼她,没说话,眸中怨毒之色甚浓。   而眼前这个妇人,怎地来的这么巧,能在左良傅跟前带走人,还这般泰然自若,怕是个厉害角色。   “你是李良玉。”   左良傅仍环抱住盈袖,没放开。   他打量了圈那中年美妇,笑道:“听闻陈砚松跟前有个通房丫头,伺候了他三十多年,从未离开。这个丫头好不简单,年轻的时候就不愿当姨娘,却深得陈砚松的宠爱和信赖,在袁氏疯了后,就一直代太太管着陈家内宅大小事,哪怕陈砚松后来娶了续弦,掌家之权还在这通房丫头手上。”   “大人见笑了。”   李良玉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是老爷看得起贱妾。”   “陈砚松知道曹县的事?”   左良傅俊脸阴沉下来,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知道。”   李良玉笑着点头。   “他就眼睁睁看着儿子瞎闹?”   左良傅莞尔,问:“他知道宝贝儿子捅了多大的篓子么,曹县这摊烂泥,可不好拾掇啊。”   李良玉微微颔首,波澜不惊地笑道:“能拿钱和权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妾身这边接大爷和小姐回洛阳,大管家陈泰则去曹县那边处理烂摊子。”   说到这儿,李良玉垂眸,微笑着看向左良傅,道:“其实我们老爷还要感谢左大人呢。”   “怎么说?”   左良傅挑眉一笑。   “一则,高县令惨死和曹县的乱局,本就与大爷暧昧不明,大爷若是囫囵个儿地回到洛阳,王爷难免会有疑心,若是带点伤,人也消颓些,想来王爷会更心疼大爷的。”   说到这儿,李良玉从袖中抽出条帕子,轻擦了下唇边的浮粉,笑道:“二则呢,大爷这孩子实在不像话,竟敢小瞧大人,做事太冲动,全凭着性子胡来。这些年,老爷藤条都不知打断了多少根,总是教不会。如今大人替老爷教导他,叫他知道世道艰难和人心险恶,多谢大人了。”   “客气了。”   左良傅笑着点头,心里却生出好大的波澜。   暗骂:陈砚松果然厉害,在他跟前做事的人也厉害。   “本官才疏学浅,教不了陈兄弟。”   “大人说笑了。”   李良玉莞尔,淡淡道:“听闻大人刚出道那会儿,是在司礼监掌印太监跟前伺候,整整端了两年的屎盆子,后来大人进了羽林卫,一刀刀地挣出了前程,并逐渐得到陛下的宠信,大人头一个整的,就是司礼监。这份隐忍和手段,确实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比起大人,我们家哥儿和姐儿所遭遇的事,连委屈都算不上。”   左良傅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这件事,现在知晓的并没有多少人……看来,在他处心积虑设计陈南淮的时候,陈砚松在暗中观察他的手法,并且也在调查他。   “那陈老爷现在想怎样?”   左良傅笑着问。   “大人在曹县这手,实在漂亮。您风风光光走马上任,老爷忙着做生意,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李良玉微微屈膝,福了一礼,意味深长一笑:“山高水长,咱们在洛阳自有再聚的时候,大人何必急呢。”   “是,不急。”   左良傅眼皮生生跳了下。   这仗,明明他赢了,怎么偏生感觉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   “那盈袖呢?”   左良傅不禁将盈袖环抱的更紧了些,沉声道:“陈砚松难不成还想让她嫁给陈南淮?本官今儿明明白白地放下句话,我心里有她,除了我,谁都不许娶她。”   “许不许的,大人说了不算,还得看咱们姐儿。”   李良玉淡淡一下,看向盈袖,柔声道:“女大不中留,她若是想跟了大人,也成,我们陈家自然会出一份丰厚的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嫁到左府,日后大人荣耀也罢,坐罪也罢,你们夫妻休戚与共,与陈家不相干。可若是姐儿不愿跟了大人,那贱妾就得带她回洛阳了。大人若是强留,呵,想必您也听过,咱们老爷与荣国公是生死之交,国公爷的十万雄兵就在边境,来曹县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   “明白了。”   左良傅冷笑了声,回头,深深地看着怀中的盈袖。   若是谢子风,那么他还有可能放手,可是陈南淮,那他绝不可能让步。那小杂种经过这件事,想必也恨上了袖儿,若是让袖儿去了洛阳,会害死她。   瞧瞧,这些日子,她瘦了很多,眼睛都哭肿了……他绝不会再撂下她了。   “袖儿,你怎么想的?”左良傅柔声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评论变少好多。。。。 第60章 玲珑剔透   袖儿, 你怎么想的?   盈袖把这句话在心头过了好几个来回。   她抬头,看了眼平静自若的李良玉,又看了眼年轻有为的左大人, 最后, 她苦笑声,牵住了左良傅的手。   “本官就知道。”   左良傅明显松了口气, 面上喜悦之色甚浓。   “姐儿, 你想好了么?”   李良玉颇有些意外,微微弯腰,柔声问瘫坐在地上的盈袖:“你真能舍了父兄?这时候, 咱可不能犯糊涂啊。”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盈袖冷冷打断李良玉的话。   她踉跄着起身, 紧紧地攥住左良傅的手, 这双粗糙又沾过血的手, 拉着他往前走。   “去哪儿?”   左良傅轻声问。   他总感觉这丫头不大对劲, 可又品不出来, 只能随着她走。   左良傅回头,给夜郎西和胭脂使了个眼色, 叫他们别跟上来。   “大人, 你瞧。”   盈袖停到山崖边的一块巨石跟前。   她静静地立在左良傅身侧, 任由清风吹乱黑发。   极目望去,慈云庵就在山下。瞧瞧, 陈家人在庵外,三辆马车,十几个护卫;左良傅的人在庵里, 穿着黑衣,手执绣春刀。   “还记得当日我被陈南淮重伤,大人带我来了曹县, 就站在这个山头,瞧山下的芸芸众生。”   盈袖闭眼,回忆当时的事。   雪夜遇狼,他从冰河里将她捞上来,头顶着血糊糊的狼头吓她;   山神庙避寒,他给她清洗包扎伤口……   他真的很坏,可有时候也有点好。   盈袖摇头苦笑,带着左良傅一步步往山下走。   “那日,大人抱着我,下了山,还记得慈云庵门口有两个年轻女尼在扫雪,她们见了大人,羞红了脸,真真有趣。”   盈袖眼圈红了,现如今,慈云庵早都空了,那两个思春的小尼姑不知是死是活。女孩攥住男人的食指,带着他,走进了从前住的那个小院,院中甚是凌乱不堪,凤尾竹林不再被雪压弯了腰,而是被利刃拦腰砍断。   “在这个院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陆令容。”   盈袖咬牙,将痛恨咽入肚中。   她回头,对脸色有些差的左良傅莞尔一笑,柔声道:“那日,大人取笑我眼红陆令容的才学与富贵,我说,喜欢她脚上穿的那双蜀锦绣鞋。后来,大人就给我买来双一模一样的。”   “袖儿,我……”   左良傅亦动容了。   原来,她全都记在心上了。   “大人别说话。”   盈袖笑着打断,带着左良傅往上房走去。   “大人是朝廷大员,总有很多事忙,不能将我时时带在身边,便给我找了这么个清静住处,还让柔光保护我。”   盈袖极力忍住酸楚,走上青石台阶,将紧闭的门推开。   许是昨晚上她在屋里过夜了,里头并不是很冷,过年那天的年茶饭还摆在桌上,只不过,全都长了霉子。   “过年的前一夜,大人回来了。那晚下了雪,天太黑了,大人肯定想我了,又分不清我在哪儿睡着,便坐到绣床前闻味儿,没成想被柔光打了一耳光。”   说到这儿,盈袖扭头,笑着哭,顽皮道:“你记不记得,柔光说了什么?”   “记得。”   左良傅心乱了。   明明袖儿近在眼前,他却感觉越来越远了。   “大人先进里屋,我给你倒杯茶。”   盈袖下巴努了努绣花门帘,将男人往进推。   “坐床上,待会儿咱们说说话。”   “好。”   左良傅忙点头,疾步走入里间,没留神,额头撞到了门楹。他摸着发痛的头,看着盈袖尴尬一笑,谁知又差点被门槛给绊倒。   他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儿,也不敢说,只能按着丫头说的去做,进到里屋后就坐到了绣床边。   四下瞧去,屋里很是凌乱,梳妆台上的大铜镜被人砸掉一半,胭脂水粉散落在地,唯有这绣床还算完整,大抵丫头昨晚上歇息过,枕头上还留有几根青丝,细细嗅,似有淡淡白槐冷香,是她的味道。   “丫头,你要同我说什么。”   左良傅抻着脖子,轻声问。   就在此时,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盈袖走了进来……可她,她竟将袄裙脱了,此时只穿着肚兜和亵裤。   左良傅愣住了,瞧,那纤细修长的腿,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还有那双跃然而出的玉兔,她,真的很美。   “你这是做什么。”   左良傅有些不自然,立马扭转过头。   他听见她走了过来,闻见那白槐冷香越来越近,终于,她坐到了他身边,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如蛇行一般,找到了他的亵裤,钻进去……   如同中毒一般,他感觉有些心动,呼吸也不禁沉重了起来。   “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左良傅咬牙,忍住,再忍住。   “大人难道不想?”   盈袖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瞧见他身子猛地一抖,笑了笑:“大人不是早都想了么,来吧。”   左良傅终于忍不住,反客为主,将她带到了绣床上。   他低头,看着她。   她此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芍药,又美又纯,让人口干舌燥。   “你,你真愿意?”   左良傅柔声问。   “愿意。”   盈袖笑着点头。   左良傅再也忍不住,吻了下去。   他知道如何做,能让她放松,更知道如何吻,能让她快活。   他轻砸住她的耳垂,与此同时,将她的亵裤慢慢退去,可就在那最后的关头,他在她的脸上吻到了一片冰凉。   “怎么了?”   左良傅怔住,不敢再动了。   他更慌了,十分的火此时灭了七分,手捧住她的脸。   瞧,她就这么僵直地躺在他身侧,痴愣愣地盯着床顶,樱唇微颤,一直在掉泪。   “丫头,你别吓我啊,你到底怎么了。”   左良傅赶忙将被子拉下来,盖在她身上,试探着问了句:“其实你并不想,对不对?”   “不。”   盈袖摇摇头,淡漠道:“我想赶紧做,然后……”   “然后什么?”   左良傅忙问。   “然后离开你。”   盈袖扭头,盯着男人,咬牙道:“再也不见。”   左良傅慌了,立马盘腿坐起来。   他瞧见自己那儿还昂扬着,实在不像话,赶忙在衣服堆里找到亵裤穿上,粗手笨脚地给她抹掉泪,笑道:   “为什么呀,可是我方才冒犯了?还是你其实并不想,”   “不是。”   盈袖扭头,躲开他的手,冷笑了声:“这不是大人一直都想要的么?大人知道我是陈砚松独女,想用我要挟他,来吧,我让你如愿。”   “袖儿,你是不是恨我。”   左良傅有些手足无措。   “民女配恨么?”   盈袖坐起来,也不管自己此时已经一丝.不挂,她瞧着眼前的男人。手指滑过他的侧脸,他真的很吸引人,剑眉入鬓,目中透着些许狡诈,高挺的鼻梁是坚毅不屈,薄唇总是勾着抹浅浅坏笑;再往下,瞧,他身上有很多陈年老伤,胸口纹着头呲着獠牙的恶虎。   盈袖指头点着那恶虎的头,看着怔住的左良傅,妩媚一笑:   “它真的很像大人,凶狠嗜血,无情无义。”   左良傅心疼了下,她果然恨。   “你是恨我没救柔光?”   左良傅叹了口气,颓然地低头,苦笑道:“你也瞧见了,朝廷安插在地方的暗桩都不顺从,必须得清理。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天.衣无缝,总会横生枝节,我让你住在慈云庵,是为了稳住竹灯,可我也没想到竹灯会指点陆令容挟持你,更没想到柔光她,她会死在登仙台。”   说到这儿,左良傅目中涌起抹泪光,拳头紧紧握住,似在极力隐忍痛苦:“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我发誓,绝不会再扔下你。”   “是么。”   盈袖冷笑了声:“大人便是连妹妹都不管,更遑论我。”   “我一直在你身边。”   左良傅忙将白玉扳指从大拇指取下,放在手心,捧给盈袖看。   “我担心你害怕,特意留下了扳指,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盈袖狞笑,泪不断掉落,滴到炽热的心口。   “不,大人没这么好心。”   盈袖用胳膊抹掉泪,歪头,盯着慌乱的男人,冷笑:“正如在山神庙,大人其实知道我醒着,却故意讲给我听,其实我是陈砚松女儿,并且还要强占我,娶我,以便拉拢这位云州首富,魏王的左膀右臂。是啊,我若是许多年后知道这事,必定恨你,莫不如早早让我知道,你对我体贴入微,拿捏着分寸与我亲近,你想让我主动走向你,沉沦在你脚底。”   愤恨之下,盈袖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笑出声:“同样,你把扳指留给我,也是叫我对你倾心,可更多的是,你想看看我到底忠不忠,会不会出卖你。”   “别说了。”   左良傅脸色越来越难看。   “为什么不说。”   盈袖挑眉一下,手抹去泪,将被子扯开,手指点着自己的左.乳,笑道:“你知道么?从登仙台出来那晚,陈南淮嫌我不听话,捏了我这里,他让一个恶心的婆子验我是不是处子,他把我锁在藏书楼,他逼我去卖笑,他趁我酒醉非礼我,你都看见了吧,可是你就是不现身,你在看笑话吗?”   说到这儿,盈袖凑近了几分,盯着男人的脸,问:“大人,好笑么?”   “不好笑。”   左良傅抬头,直面女孩,冷静地问:“倘若在柔光死后,我立马就将你带走,你会不会恨我?”   “会。”   盈袖咬牙,恨恨道。   “所以,你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来冷静。”   左良傅叹了口气,将被子裹在女孩身上,柔声道:“陈南淮年轻,但他不蠢。若是我在登仙台安排了陆令容挑唆,紧接着我又出手救了你,他会怎么想?会不会立马反应过来,我其实和曹县暗桩不是一条心,我其实想利用他清剿那些不中用的人?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顺其自然,让陈南淮以为柔光冲到登仙台只是个人的行为,柔光有些傻,谁会,”   “谁会在乎一个傻子!”   盈袖吼出这句话,她再也绷不住了,嚎啕大哭:“她是柔光啊,世上最好的柔光,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别急别急,当心再吐血。”   左良傅简直手足无措,再也顾不上什么,一把环抱住她,让她放肆地哭。   “左良傅,你怎么能这样!”   盈袖哭得难受,手捂住心口,身子几乎蜷缩起来。   “大人啊,你这辈子所有的事都在算计,为官、争斗包括情爱,就没有一件事一个人不在你的算计中么?你可有真心待过谁?”   盈袖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手用力拍着他心口那只猛虎,质问:“你有心么?”   “我有!”   左良傅毫不犹豫地回答。   遇见她之前可能没有,但,从此以后就有了。   “算了。”   盈袖推开男人,从绣床上捡起自己的肚兜和亵裤,默默地往起穿。   “你去哪儿?”   左良傅忙拉住女孩,瞧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又赶忙放开。   他也是恨自己,连打了自己两耳光,忙凑上前,问:“姑娘,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么。”   “没有。”   盈袖否认。   “你说谎。”   左良傅钳住她的双臂,逼她正面看自己。   “对谢子风,你拘谨;对陈南淮,你害怕;唯有对我,你才敢痛哭、敢闹,如果把我换成陈南淮,你还会这么恨么?你不会,因为你根本就是喜欢我的。”   “你又在谋算。”   盈袖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微红的双眼,自嘲一笑:“我怎么会喜,”   后面那个字,她没有说,挣脱开他的束缚,头也不回的往出走。   “你去哪儿?”   左良傅顾不上穿衣裳,下床追了出去。   “去洛阳。”   盈袖冷声道。   “不要去。”   左良傅有些急:“陈砚松虽说瞧着对你温和可亲,但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父亲,你跟着我,不对不对,”   左良傅啐了口,有些慌不择言了,他不敢再碰她,只能眼睁睁瞧着她一件件地往上穿衣裳。   “我送你去南方,你不是想回南方么?要不去长安,那里是我的地盘,会有人帮我照顾你。总之,你不能回洛阳。”   “大人不必费心了。”   盈袖挥开男人的手,往外走。   在出门前,她停下脚步,略微回头,冷声道:“既然你今日不碰我,以后也别想再碰,左大人,咱们就此别过,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说罢这话,盈袖挑帘子出了门。   刚出去,就看见那个叫夜郎西的此时站着青石台阶下。   这男人穿着大氅,手里拿着把钢骨折扇,清俊的面庞上写满了焦急,瞧见她出来了,立马迎了上来。   “梅姑娘,你听我说两句。”   夜郎西紧跟在盈袖身后,急道:“大人有很多毛病,我也常常讽刺他私德太次,但于大局谁都不能挑出他半点错儿来。”   盈袖充耳不闻,只是往前走。   “姑娘,大人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可他心里真是有你的。”   夜郎西是通透人,也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在盈袖身后,急着解释:“你记不记得从陈家别院出来后,遇到了个叫欢二爷的无赖,那姓左的蠢猪下狠手揍了那腌臜货,帮你出气了。”   夜郎西唯恐盈袖更恨大人,没敢说大人将那无赖弄死喂狗了,接着道:“他担心你,暗中吩咐李少去升云酒楼带走你,还让谢子风给你解围,对了,你喝的羊羔酒,其实是药酒,柔光死后,你伤心坏了,他真是担心你的身子扛不住。”   “呵。”   盈袖停下脚步,抬头,盯着夜郎西瞧,鄙夷一笑,嘲讽道:“西大人真是关心左良傅啊,怎么,西大人阻拦民女,难不成是想闻闻民女的肚兜什么味儿?还是再送一本春画,让他比着欺负我?”   夜郎西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再追了。   “哼!”   盈袖白了眼男人,一甩袖子,疾步走了出去。   她知道左良傅追出来了,可她偏偏不回头,不给他一点机会。   刚一出小院,盈袖就看见了外头停了两辆华贵马车,车跟前还站着五六个披坚执锐的护卫。   再一瞧,李良玉此时正立在一匹黄马跟前,在她身后,垂首侍立着个模样清秀的貌美丫头。   “姑娘。”   李良玉似乎早都料到了,她波澜不惊地给盈袖福了一礼,走上前来,柔声道:“老爷说过,姐儿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会做正确的选择。”   说罢这话,李良玉招招手,将身后的立着的那个丫头唤来,对盈袖笑道:“她叫荷欢,原先是老爷屋里的二等丫头,最是忠心体贴,从此以后,就由她伺候姑娘。淮哥儿的车驾先行了一步,咱们脚步快些,能赶得上他们。”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是该回去了。   她略微回头,瞧见左良傅正站着院门口。   这男人见她回头了,猛地闪身,忙拉着夜郎西躲在了门后头。   “狗官!”   盈袖抹去泪,由荷欢扶着上了马车。   这样就好,左良傅,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南淮:我受伤了……   左良傅:我被甩了……   盈袖:滚!   ——   要回洛阳了,终于要写我心心念念的洛阳剧情了 第61章 美人花账   白玉谁家郎, 回车渡天津。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盈袖由李良玉和荷欢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内甚是华贵, 铺着整块的虎皮, 踩上去软绵绵的,角落里堆着红缎面银线绣牡丹的厚锦被, 还有个与车相连的小立柜, 里头摆了好些做工精致的漆盒,盒内是各色昂贵首饰以及时兴的袄裙,也不知熏了什么香, 让人闻着怪舒坦的。   盈袖还在考虑, 要不要脱鞋。   只见那荷欢跪着爬进来, 十分恭顺地帮她将满是雪泥的绣鞋除下, 换上双厚软的新鞋, 随后, 搀扶她靠在锦被上,并给她腿上盖了条厚绒毯。   “多谢了。”   盈袖低声道谢。   在马车摇曳前行中, 她细细地打量陈家的两个女人。   此时, 李良玉从立柜中翻了套崭新的月白色袄裙, 并从妆奁里挑了几件搭配衣裳的首饰。这妇人长得挺美的,看着就像三十出头, 大抵常年管家,眉眼间难免透着些厉害。那会儿在山上听左良傅说,李良玉是陈老爷的通房丫头, 气性高,还不愿做姨娘。不用问了,陈老爷肯定和这妇人有过肌肤之亲……哪个女人愿意将丈夫分给其他人, 母亲当年该有多苦。   想到这儿,盈袖鼻头一酸,差点掉泪。   她扭头,朝荷欢瞧去。   这丫头样貌不错,瓜子脸,细细的眉眼,鼻梁上有几颗雀斑,身上穿着藕色袄裙,并没有涂脂抹粉,髻上只簪了支银步摇,气质沉稳可亲,若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官户家的小姐。   “姑娘可是饿了?”   荷欢柔声问:“想吃什么?荤还是素?要不要吃点糕饼?”   盈袖微微摇头,说不用麻烦了。   其实她一上午都没吃东西。   “那冷么?要不要再多添个汤婆子?奴先帮您擦擦手罢。”   荷欢又问,她从柜中翻出条干净手巾,往上头到了些玫瑰花水,跪在姑娘跟前,细细帮姑娘擦手,随后,找了把小银剪,帮姑娘修剪指甲,涂丹蔻,抹润肤膏子。   “劳烦姐姐了。”   盈袖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悉心服侍。   “姐儿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   李良玉莞尔一笑,道:“她是你的婢女,照顾你是应该的。”   说罢这话,李良玉抻开新衣裳,在盈袖身上比了下,同时细细打量女孩,瞧见姐儿满面的愁绪、万般的伤心,李良玉淡淡一笑:“人这一辈子总会遇着很多意外,有些是缘,有些就是劫,以后放宽心,往前看,要学会忘记。”   “是。”   盈袖点点头。   她会忘记左良傅么?如果能忘,那需要多久。   “嬷嬷,我想问您个问题。”盈袖轻声问:“陈老爷他,”   “叫我姑姑罢。”   李良玉笑着打断盈袖的话。   “是。”   盈袖略有些尴尬,身子不自觉往后缩了下,轻声问:“陈老爷,他是怎样一个人?”   “老爷严于律己,宽待下人,是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   “是么。”   盈袖颔首,只信了两分。   还记得桃溪乡初见陈砚松,她便惊艳万分,他比同龄人显得更年轻英俊,谈吐儒雅,行事温和,虽是豪商,可通身没有半点铜臭气。可为何左良傅会认为陈砚松是洪水猛兽,不叫她认回生父?   如今品来,陈砚松似乎颇有城府,在儿子女儿陷入险境,仍能作壁上观,是个狠人,可也能理解,毕竟在魏王跟前做事,没点手段怎么行。   “那袁太太呢?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盈袖心咚咚直跳,忙问。   “太太同姐儿一样,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得了痨病,不到三十就撒手人寰了。”   李良玉叹了口气,十分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这样啊。”   盈袖头枕在双膝上,默默掉泪,看来她从李良玉口中问不出什么实情。   “姑姑,我是不是一定要嫁给陈南淮?我,我不喜欢他。”   “还是那句话,全看姐儿的心意。”   李良玉从匣子中找出只白玉镯子,给盈袖戴了上去,笑道:“姐儿倘若不想嫁给淮哥儿,老爷是不会强求的,他疼姐儿不比大爷少。但姑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世上的好郎君,无非富和贵,姐儿的那个娘家是寻常百姓,在南方还有宗不清不楚的人命官司,你估摸着嫁不了顶富贵的勋爵豪奢之家。但老爷肯定会帮姑娘寻一门好亲,让你一辈子不愁吃穿,平平安安的过下来。”   “嗯。”   盈袖点点头。   有了李良玉这番话,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她真不敢嫁给陈南淮,他是个貌似温润谦和的伪君子,还是个乖张狠辣的真小人,再经过曹县的那种羞辱,怕是会变本加厉。   一想到陈南淮,盈袖就后脊背发凉。   哎,待会儿还要跟那男人的车驾会合,长路漫漫,免不了见面,这该怎么熬呀。   ……   *   暮色沉沉,最后一抹夕阳终于悄无声息隐没在山间。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倒有几分宁静致远的味道。   慈云庵的小院有些黑,外头守了十多个黑衣蒙面的汉子。   院内,上房和厨房全都黑黢黢的,屋檐下的灯笼不堪寒风的肆虐,摇晃了几下,终于掉落。   青石台阶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左良傅,另一个是夜郎西。   左良傅只穿着件单薄的棉袍,衣襟敞开着,隐隐能看见胸口纹着的那只獠牙恶虎,他脚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空酒瓶,手里还抓着一只,仰头咕咚咕咚灌了通,被呛住了,猛咳嗽了顿,忽然哈哈大笑,转而又拉下脸,恨得将酒瓶用力砸到地上,转身又拿起瓶新的,拧开塞子,又开始灌……   “差不多得了。”   夜郎西白了眼左良傅,两指拈起枚花生米,扔到嘴里,斯条慢理地嚼着:“不就是被女人伤了,瞧你那点出息。”   “你可闭嘴吧。”   左良傅用手肘捅了下夜郎西的肚子,扭头,手用力捏住夜郎西的脸,不可置信道:“老子居然被她嫖了!”   左良傅骂骂咧咧了一通,将酒瓶砸到地上,气道:“她扒了我衣裳,撩拨我,等我起火了,她就开始戳脊梁骨地骂我……最恶心的是,我他娘的居然跟乖孙子似的,一句都不敢反驳。”   “你那是活该。”   夜郎西翻了个白眼。   只见这男人忽然坏笑了声,赶忙放下花生米,手成爪状,扣在胸前揉了下,问道:“怎么样?她那儿大不大?玉体是不是绝了?”   “平平无奇。”   左良傅咬牙说出这四个字,可脑中,却满是丫头艳若桃李的脸,还有高低起伏的娇躯。   男人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想让自己醒醒,莫要再做梦了。   “切。”   夜郎西从鼻孔发出鄙夷的声音,斜眼看向左良傅的底下,故意嘲笑:“也不晓得谁的裆变成了窜天猴,老左,不是兄弟说你,你真他娘的太怂了,要换成我,直接开干,到这会儿肯定抱着美人激烈鏖战,哪里顾得上喝闷酒。”   “你这宗桑。”   左良傅摇头一笑,大剌剌地平躺在青石地上,看着天上的那弯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现在到哪儿了?用过饭没?陈南淮那杂碎会不会欺负她?左良傅啊左良傅,你还想这些作甚。人家说了,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再说了,李良玉可不是善茬,会照顾好她的。   良久,左良傅才幽幽道:“你不懂,我不能再欺负她。”   “你可真是傻了。”   夜郎西转身,用钢骨折扇打了下左良傅的腿,笑道:“这事若放在以前,你的确是欺负,甚至是奸.污。可如今郎有情妾有意,这就是风花雪月的美事。你也真没用,在人家门口探了个头,不敢进去,连陈南淮那着急忙慌的快男都不如了。”   “是啊,老子是不行。”   左良傅自嘲一笑:“她恨我。”   “正是因为心里有情,才会有恨,怎么不见她恨陈南淮。”   夜郎西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样,凑近了,笑着问:“我且问你,下午她走的时候,有没有回头?”   “啊?”   左良傅立马坐起来,顿时来了精神。   “回了。”   “那就对了。”   夜郎西打了个响指,揽住他家大人的脖子,笑道:“这时候,你就该追上去挽留,哪能躲在门后啊。我说老大,您这脸皮可是咱羽林右卫第一厚的,今儿怎么变薄了?兄弟告诉你句实话,烈女也怕缠郎,这时候就该死皮赖脸。不是兄弟吓唬你,眼馋梅姑娘的男人太多了。”   说到这儿,夜郎西开始掰着指头数:“有钱的、长得俊的、出身高贵的、痴情的……比比皆是啊,你根本不占任何优势。”   “老子哪有你说那么差。”   左良傅笑骂了句。   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稍稍坦露点心事,出了这个门,就得将所有私情揣起来。   “她梅盈袖能有多好?”左良傅颇为不忿,又拧开壶酒,满不在乎地笑道:“一般,真的一般。”   “是是是。”   夜郎西顺着点头,忽然笑道:“大人,下官来曹县后算了本女儿花帐,您要不要听听?”   “说。”   左良傅挑眉一笑。   他喜欢和夜郎西说话,这小子通透有趣,总能舒解他的抑郁。   “先说陆令容,这丫头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对你笑的时候,刀子就抵在你肚子上了,所以这丫头是玫瑰花,漂亮,但一手的刺儿。”   夜郎西哗啦一声打开折扇,侃侃而谈。   “比的不错。”   左良傅笑着点头:“还有呢?”   “红蝉,模样身段真不错,但是太蠢,仿佛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似得。”   夜郎西用扇子轻捅了下左良傅的私.密处,坏笑:“她对大人一见倾心,一个大姑娘家竟敢厚着脸皮倒贴过来,所以,这丫头是藤萝,见着篱笆就往上爬,甩都甩不掉,让人好生厌烦。还有那个海月,生的肥美动人,胸口那两坨肉得有十斤吧,啧啧啧,为了巴结陈南淮,竟不惜自轻自贱,她呀,就是碗豆腐脑花。”   左良傅摇头一笑,心中郁闷去了大半。   “至于咱们家的胭脂。”   夜郎西猛地打了个寒颤,环顾了圈四周,压低了声音:“这丫头是虞美人,浑身都是毒,你可千万不敢招惹,否则她就敢在你身上开朵最绚丽的花。”   夜郎西叹了口气,道:“数来数去,这些美人花儿里,还数梅姑娘这朵白槐最好,有情有义,威武不屈,贫贱不移。”   “哈哈哈哈,哪朵花儿都比不上白槐。。”   左良傅被逗得大笑,可不是么,今儿胭脂拿石头阳.具捅了陈南淮,在这杂碎身上开了朵花儿……   “好了,不玩闹了,咱该去做正事了。”   左良傅起身,面色忽地阴沉下来,轻整了下衣冠,顿时又恢复那个冷静狡诈的左大人。   “在去洛阳前,本官还要找一个人算账。”   “谁?”   夜郎西忙问。   “陆令容。”   左良傅冷笑了声。   “她?”   夜郎西皱眉,忙道:“大人,这丫头算计了梅姑娘,让梅姑娘与大人离心,更是害得柔光惨死在登仙台,是有些毒了。可说句公道话,这小娘们可是枚好用的棋子啊,太聪明太灵了,对咱们有大用。”   “是不错,可本官却不敢用她。”   左良傅双臂环抱住,双眸危险一眯:“这个女人,小小年纪就面不改色地贿赂本官,送钱送房子送女人,有谋略;她能与竹灯结成忘年交,使得竹灯不惜越矩也要救她性命,有手段;她知道盈袖是陈南淮未婚妻,还可能是本官心上人,仍狠手无情地挟持了,有决断。了不起啊,她猜到本官可能在登仙台安排了杀手,但她没退缩,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虚伪、贪婪、阴狠,十个陈南淮都比不上一个陆令容,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   说到这儿,左良傅抬手,按在夜郎西的脖子上,冷声道:“曹县一事,本官已经将她得罪了,倘若真让她爬到京都,呵,那不就等于在你我的脖子后放了把刀么,你还能睡得安稳么。”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新的晚了些。   我终于把《念奴娇》的文案写出来了。   -————   文案:   念浓忘了自己是哪年生人   刚被阿爹卖了时,好像宣统皇帝退位了   她是秦淮岸最出名的头牌   吴侬软语,媚眼勾魂   与军阀老爷调过情   也与名媛小姐打过牌   半世飘零,犹如浮萍   好不容易要嫁给孙司令当五姨太,福还没来得及享,就魂穿到古代了   在古代,她是丞相家的嫡女,正与王爷成亲   洞房花烛夜,念浓掀开盖头,看着绣床边坐着的俊美少年,挑眉一笑,问:   “小弟弟,你多大了?”   两个时辰后,念浓扭头,看着身边的少年,虚弱地感慨:   “不愧是古代,贵族小孩儿发育的可真TM好……”   *   楚王:本王的王妃娇媚可人,还很有趣儿。她会弹琵琶唱曲儿,会说暖心话,打马吊睥睨四方,从未遇敌手……可有时候,她也很怪,下雨了她跟着哭,好像有很多心事,却不与本王说。本王心疼她,想造一座大金屋,一辈子宠着她。   *   应该是个少年夫妻一直相爱到老的故事~甜的嘞   求个预收~~ 第62章 势不两立   皓月当空, 光华柔柔地洒在陆家院子里。   这宅子不甚大,两进两出,院中栽种了些抗旱耐寒的树, 冷风一吹, 呼飒飒直响。   四下里黑黢黢的,只有上房还点着盏豆油小灯。   陆令容刚刚梳洗了, 天太冷, 她披了件夹袄,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从香筒里拈出三枚香, 点燃了, 插到供奉的佛像前, 双手合十, 默默念着《妙法莲华经》来静心。   扭头看去, 她的乳母春娘此时坐在油灯前, 腿上放着个针线小簸箕,专心致志地绣鞋面, 而红蝉正蹲在燃得正旺的炭盆前, 守着火上的铜壶连连打瞌睡。   丑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陆令容越发烦躁了,锤了下发酸的肩颈, 谁料扯动了脖子上的伤,痛得她差点掉泪。   自打从登仙台出来后,她就在表哥的别院里养伤。   那晚, 她佯装上吊,不出所料,表哥果然迁怒到了梅盈袖身上, 气急败坏地拉着那姑娘走了,自此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个人。   表哥不会……杀了梅姑娘吧。   这几日,她让春娘和红蝉偷偷打听外面的事。   原来高亦雄那畜生被阉割了,同表哥两人满县城的抓反贼,更要命的是,他们将慈云庵给抄了……   她真的慌了,表哥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依着他的脾气,若是晓得她是左良傅的人,肯定要找她理论的,但表哥一直没露脸,只是让赵嬷嬷好生照看她,仅此而已。   正月初三那日,青枝偷偷跑过来,告诉她,说:大爷将梅姑娘藏在了城北的义庄,他对梅姑娘真真温柔体贴,每日都要升云酒楼炖血燕给梅姑娘吃,甚至把袁太太的遗物,那支银簪子送给了梅氏……   还记得春娘听见这话,当时就恼了,骂表哥没良心,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她淡淡地笑了笑,劝住了春娘,说:什么新人旧人的,嬷嬷越发胡说了,咱们只是亲戚,而梅姑娘可是表哥的未婚妻,他们俩可能以前有点误会,现在看来是解开了,这很好呀。   面上虽然装的若无其事,可私底下她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男人都是好色的,表哥果然靠不住。   即便她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曹县变了天。   譬如这两日,别院时不时有人来闹,说表哥滥杀无辜,还说表哥趁乱折损同行,逼死了福满楼东家……   她这下真的感觉不对劲儿了,表哥估摸着被左良傅设计了,并且被逼到了死胡同里。   她担心他,昨儿去义庄找他,谁知碰到了百善,百善说:曹县乱,大爷送梅姑娘出城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别院的,哭了一路,心真的凉透了。   这么多年的情谊,竟比不过梅氏一张美人面。   今儿中午的时候,她刚吃了药,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原来是陈家的大管家陈泰来了。   陈泰和李良玉是姨丈的心腹,俩人一外一内辅佐姨丈,若非发生大事,这位大管家是不会出面的。   还记得陈泰说大爷受了伤,让赵嬷嬷、海月和青枝等人赶紧收拾东西回洛阳,脚步快些,今晚去灵溪驿与大爷的车驾会合。   她担心表哥,便去问了陈泰两句,表哥到底怎么了。   那位大管家笑了笑,说大爷只是崴了脚而已,表小姐不必担心。   紧接着,陈泰温和地说:记得陆大人的忌日快到了,表小姐怕是要在曹县多待些时日,这样也好,毕竟小姐身上有重孝,不太适合去洛阳瞧大爷和梅姑娘的婚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还能怎样,只能让春娘和红蝉收拾行囊,从陈家别院搬回陆家老宅。   路上,春娘一边哭一边骂,说陈家狗眼看人低,下人竟敢明目张胆地撵起主子了,大爷若是知道这事,饶不了陈泰。咱们也去洛阳,别叫梅氏那小贱人称心如意。   她听了这话,苦笑了声:走得了么?怕是表哥一日没成亲洞房,陈家人就一日不叫她离开曹县。   想着想着,陆令容就掉泪了,痴痴地盯着案桌上摆着的金身观音。   罢了罢了,左右她也没将终身指望在表哥身上,曹县既然乱成这样,高县令也死了,想必左大人的事做成了,她现在就等着去长安,从此以后,再也不见表哥,再不伤心。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陆令容一惊,赶忙倚着桌角站起来,她紧张地心咚咚直跳,朝前瞧去,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只见夜郎西率先进屋,叫了声好冷,他侧着身子让开条道儿,用折扇将厚重地门帘高高挑起,把左良傅迎了进来。   陆令容面上一喜,忙要上前见礼,谁知她还没动,就瞧见红蝉奔了过去,那丫头一看见左良傅就掉泪了,就像个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媳妇。   “大人,您可算来了。”   红蝉睡意全消,颇有些激动,俏脸微红,用手背抹掉眼泪,踮起脚尖想要帮左大人除去大氅,瞧见大人阴沉着脸,没敢动,她从怀里掏出个大红缎底的香囊,双手捧着,轻咬了下唇,委屈道:   “奴日日夜夜牵念着大人,听说曹县最近乱,便帮大人求了道平安符,这个荷包是奴绣的,大人您喝酒了么?怎么脸色这么差?”   左良傅冷冷地扫了眼红蝉,目中嫌恶之色甚浓。   “红蝉!”   陆令容厉声喝了句,并给一旁的春娘使了个眼色,怒道:“越发没了规矩,下去。”   红蝉不依不饶地紧跟着,得亏春娘一边呵斥一边哄,说大人喝了酒,咱们现去小厨房,帮大人做点开胃解酒的小菜,这才将这痴丫头拉走。   不多时,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没了美人娇娇怯怯的啼哭声,显得有些空荡。   陆令容尴尬一笑,上前分别给左良傅和夜郎西见礼,道:“这丫头睡迷了,言语无状,大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将两位大人迎入座后,陆令容亲自动手,泡了壶浓浓的毛尖,用开水烫过杯子后,笑着将茶盏端到矮几上,她也没敢坐,就站在原地,偷偷地打量大人。   夜郎西倒是怡然自得,翘着二郎腿,把玩着折扇。   而左良傅虽说微笑着喝茶,但眉眼间凝着抹怒和杀意,且身上的酒味太浓,冲得人鼻子难受。   “大人,好久不见了。”   陆令容微微福了一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狗官有些不对劲,弄得她心里毛毛的。   “是啊,好久不见了。”   左良傅轻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女孩红肿的脖子上,笑道:“小姐近来如何?伤好了么?”   “劳大人挂心,小女一切都好。”   陆令容有些紧张,试探着问:“大人的事可还顺利?”   “顺利。”   左良傅笑着点头,他环顾了圈四周,看着案桌上的那尊观音,双手合十,挑眉一笑:“夜深人静,小姐还这样虔诚供奉,菩萨都要感动了。”   “大人过奖了。”   陆令容耳朵发烧,怯懦道:“听陈府大管家说,表哥崴了脚,回洛阳了?”   话音刚落,夜郎西就笑的喷茶了,扭头,挤眉弄眼地对左良傅说:小陈崴脚了,崴了。   左良傅白了眼夜郎西,唇角亦勾起抹嘲弄的笑。   他从怀里掏出串佛珠,放到桌上,看着纤弱柔美的陆令容,轻声问:“小姐认识这是什么吗?”   “这……”   陆令容往前行了两步,细细打量,登时大惊,这不是竹灯师太常拿着的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么。听说这些日子捉拿了不少和尚尼姑,难不成师太出事了?   陆令容稳住心神,笑道:“瞧着似乎是竹灯师太的佛珠,怎,怎么会在大人这儿,师太可还安好?”   左良傅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淡淡道:“她圆寂了。”   “什么?”   陆令容大惊,脚一软,登时瘫坐在地。   师太这些年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怜惜她双亲皆亡,教她多做接济穷人和收容孤女的事,这样既可行善,又能累积点微薄名声,如此姨妈和陈家就不会轻看她,将她的家财归还。   师太是有武艺在身的,且又懂医道,从未听过她有什么病痛,怎么会撒手人寰了。   想着想着,陆令容就掉泪了,身子颤抖得厉害,极力按捺住悲痛,哽咽着问:“师太她,她怎么会圆寂?”   “这可多亏小姐你了。”   左良傅摇晃着腿,垂眸,笑看向单弱的女孩,柔声道:   “小姐害死了柔光小师父,竹灯愧疚难当,今儿中午坐在柔光坟前忏悔,就给圆寂了。”   “怎么是我害死了柔光!”   陆令容下意识反驳:“明明是高亦雄啊。”   明白了,左良傅这狗官是来秋后算账了。   陆令容什么也顾不上,跪行了两步,手捂住心口,悲痛道:“大人,我,我真没想到小师父会冲进登仙台,更没想到高亦雄会杀了她,我真的不知道啊。”   “啧啧啧。”   左良傅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夜郎西,叹道:“你这嘴皮子也算是羽林右卫中一等一好了,没想到竟比不上陆小姐分毫。”   “下官也是叹为观止啊。”   夜郎西轻舔了下唇,疑惑道:“陆小姐说自己没害柔光,可柔光一头一身的伤是哪儿来的呢?莫不是这蠢材自己磕的?”   陆令容更慌了,手心全是汗。   “大人,小女真的一心为您做事啊。”   陆令容着急的差点晕倒,哽咽着解释:“您知道的,我表哥是个薄情之人,小女怕自己入登仙台,没什么效果,便私下作主,拉了梅氏一起去。表哥是个爱面子的人,瞧见未婚妻被折辱,肯定会与高亦雄翻脸的。小女听说近些日子表哥在帮高亦雄做事,不仅滥杀无辜,还折损同行,将曹县搅成一滩浑水,把高亦雄逼上了风口浪尖,足以证明小女当时的决断是正确的,表哥被气糊涂了,他做出的这些混账事,不正是大人想要看到的么。”   “厉害啊。”   左良傅不仅拊掌,连连称赞,笑着问:“这么说,本官还应该感谢小姐?”   说到这儿,左良傅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地给陆令容行了个大礼,还将夜郎西拉起来,一起鞠躬作揖,笑道:   “此番让小姐受累了,本官携属下谢过您。”   “大人,您何必如此呢。”   陆令容抹掉眼泪,站起来,强争道:“难不成小女一片丹心为大人,竟做错了?”   “你当然错了。”   夜郎西双臂环抱住,冷冷道:“陆小姐,你越矩了。”   “哦?”   陆令容斜眼觑了下夜郎西,看向左良傅,挑眉一笑:“我只伤了柔光,带走了梅盈袖,好像并没损害大人的利益吧。”   “是没有。”   左良傅坐回四方扶手椅,神情怡然,可心里早都翻起了波澜。   没想到他纵横官场这么多年,竟会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拿捏到软肋。   “陆小姐的本事实在大,本官心悦诚服,想来以小姐的本事,日后会做出一番事业。”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令容脸色一变,强装镇定,冷笑道:“咱们当初说好了,小女协助大人做事,大人就送小女去东宫。大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盛名在外,难不成竟要出尔反尔?”   “你错了两件事。”   左良傅端起茶盏,抿了口。   “哪两件,请大人指教。”   陆令容隐在袖中的拳头紧握住。   “第一件,你只是颗棋子,仅此而已。”   左良傅冷笑了声:“竟敢说协助本官,好大的口气。”   陆令容忍住怒,强咧出个笑,这狗官实在欺人太甚。   “还有呢?”陆令容笑着问。   “第二件,你自视甚高。”   左良傅下巴微抬起,笑着看女孩,三分同情七分鄙夷:“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进东宫,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陆令容气得身子发抖,笑道:“小女自问还有几份薄名在外的,怎么就不配了。”   “名声?”   左良傅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般,一脸的不可置信。   男人啧啧叹息,唇角勾起抹坏笑:“听闻你爹极爱护你,大家闺秀的那套女红、行止、礼仪一概不教,诗赋、妆扮、行酒令一律不学,求了有名的‘公羊学’大经师韩老先生来启蒙你,接着又请了书画大家徐夫人给你教写字,你十二岁的时候,就指出《孔子家语》是魏晋人王肃伪造出来,当时名动一时,人人都说你是奇女子。”   左良傅手指点着膝盖,鄙夷一笑:“姑娘,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你小孩子能说出的话么?甭打量本官不知道,这分明就是你爹拿银子给你造的势,伪装成过人的天分,哄那些不知实情的傻子罢了。”   陆令容脸刷地一下变白了,紧紧捂住发闷的心口。   “至于什么慈悲心肠。”   左良傅不屑地摇摇头,身子往前倾了几分,笑的得意:“你老子是贪官,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不清楚么?拿出点买零嘴儿的小钱施粥,你就真成菩萨了?”   陆令容只感觉憋闷的难受,一口气卡在喉管,上不来,又咽不下去。   “你吧,论貌,中人之姿;论才,腹内空空;论品行,贪婪无情。”   左良傅嗤笑了声,摇头道:“能进东宫校书局的女子,都是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你还真不够格儿。”   话音刚落,陆令容哇地一声吐了口血,瘫软在地,身子抖如筛糠,气得几乎晕厥。   “大人何必这样说人家小姑娘。”   夜郎西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道:“既然去不了东宫,陆小姐还能嫁人嘛。”   睡到这儿,夜郎西从怀里掏出张桃花笺,两指夹着轻轻摇,看着孱弱的陆令容,笑道:“这不,竹灯苦心钻研,终于在圆寂前为陆小姐的病拟出张方子。”   就在此时,那桃花笺的一角被蜡烛点燃了,夜郎西佯装惊慌,赶忙丢掉烧着的方子,叹了口气,笑道:“哎呦,下官失手了,这可怎么好,陆小姐的病没治了,以后怎么和夫君行鱼水之乐啊。”   “这你就说错了。”   左良傅足尖将几乎燃成灰烬的桃花笺踢到陆令容面前,坏笑:“此路不通,另寻别径啊。这前门不开,后门也成……后门比较要紧哪。”   这个紧字,男人特意说得很重。   陆令容又吐了口血。   她此时眼前阵阵发黑,瞧见了,那张桃花笺上的确是药方,也的确是竹灯师太的字。   没了,她全部的希望都没了。   “行了,本官也困倦了。”   左良傅轻拂了下衣裳,淡然起身,大步离去。   在出门前,男人顿足,略微回头,看了眼瘫软在地的陆令容,冷声道:“本官不杀女人,陆令容,以后放聪明点。下次再惹了本官,决不轻饶!”   ……   夜深了。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啪地一声灭了。   屋里很黑,也很静,只有炭盆里一点微弱的红光,照亮方寸之地,显得有些妖异。   陆令容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她浑身无力,手肘撑着地,想要起身,谁知喉咙一甜,又吐了口血,重新瘫倒。   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左良傅那张可恨的脸;什么都闻不到,鼻腔中只有左良傅身上的酒味。   “左良傅!好,你真好!”   陆令容手握成拳,重重地砸了下地,牙生生将唇咬破,拼着最后的力气,恨恨怒吼:   “梅盈袖!我和你势不两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面,我代入了陆令容,气得心跳加快,两臂发软,吐了。。。真吐了。。   晚安~ 第63章 发威   灵溪驿   深夜   因曹县是与越国交易的榷场所在, 故而四面八方的商人打年初开始,就忙不迭地赶去做生意。道阻且长,路上少不了歇脚的驿站, 而这灵溪驿正处于枢纽, 往北是曹县,往东是洛阳。   子时刚过, 悦来客栈静悄悄的。   这客栈是个小院, 今儿被陈家包了。   屋里又香又暖,熏了上等的檀香。   盈袖在绣床上翻来覆去了十几回,还是睡不着, 她头枕在手肘上, 将床帘掀开条缝儿, 往外瞧。   地上摆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炭盆, 荷欢此时正坐在蜡烛前, 用小银剪将新衣裳拆开, 胸口那块儿放松了些尺寸,腰身往窄收点, 这丫头瞧见她醒了, 笑道:   “冬夜最是漫长, 姑娘白日赶路劳累了,再睡会子罢。”   “我认床, 睡不着。”   盈袖索性穿衣下床,从方桌上翻起个茶碗,倒了杯开水, 小口抿着。   大抵真是这些日子心累了,她在马车上睡了一下午,直到了灵溪驿才醒来。进了客店她才知道, 原来赵嬷嬷、海月、青枝和百善等人已经快马加鞭地赶上了,一直在陈南淮跟前伺候。   陈南淮这回也真遭罪了,听荷欢说,他一句话都不说,不吃不喝,不笑也不发脾气,整个人就像被人把魂儿勾了似得,阴沉着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足尖,着实吓人。   管他呢。   等住下后,她才知道做陈家的主子真真是讲究。   荷欢说了,客店里的东西不知几百几千人用过,不干净,姑娘您是娇客,千万碰不得,咱们单空了辆马车,就是专门给姑娘拉被褥、澡盆的;外头的东西不干净,车里还给姑娘备着熬粥用的长腰粳米、成套的碗筷……   “真是劳烦你了。”   盈袖拉了张小杌子坐下,手伸在炭盆上烤着,颇有些不好意思:“从见着我开始,你就没停下来,一直忙。”   “这是婢子该做的。”   荷欢用银针篦了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柔声道:“姑娘今儿晚上就吃了几口清粥,跟前的四碟子小菜一样儿都没动,估摸着是客店的厨子手艺不好。等我将姑娘的袄子都改完后,就去剁点肉馅儿,先腌着,明早上给你包些小馄饨吃。”   “你对我真好。”   盈袖鼻头发酸,真心道:“就像我姐姐。”   “正是姐姐,奴比姑娘大好几岁呢。”   荷欢莞尔一笑,将改好的袄子叠起来,从包袱里找出件披风,给盈袖披在身上,柔声道:   “夜里寒气重,还是得注意些,回洛阳得走半个月呢。”   “好。”   盈袖点点头,笑道:“不怕你笑话,我有些怕那个李姑姑,在马车上就没敢多问,现在就咱们两个,你给我讲讲老爷,也讲讲你。”   “奴六岁上就被父母卖了,是李姑姑从人牙子手里把我买回去的。”   许是想起了不堪的往事,荷欢眼睛微微发红,但还是克制住,又清点了遍首饰匣子,笑道:   “李姑姑说我人老实本分,调.教了几年,就同莲生她们一起送到老爷屋里,充当二等丫头,算算,奴到陈府已经十六年了。”   说话间,荷欢寻了盒燕窝糕,给盈袖端过去,亦给自己拉了张小杌子,坐在盈袖跟前,从怀里掏出盒润肤膏子,细细地姑娘的手上抹,笑道:   “若说起咱们老爷,那可真是洛阳第一等人物,貌相就不必说了,年轻时候比大爷还要好几分呢,说句该死的话,奴瞧着姑娘倒更像老爷,眼睛清澈的像秋日里的溪水,更巧的是,你俩左眼底都有颗胭脂小痣,好看极了。”   “是么。”   盈袖低下头,用手背轻轻地抚了下侧脸。   “不怪姑娘有些怕李姑姑,咱们府里谁不怕呢,便是现在的江太太和她说话,都要仔细掂量着呢。”   荷欢用铁筷子捅了下炭火,笑道:“老爷跟前一等丫头自不必说,个个都是厉害人物。二等的算上我,原本有四个,都是打小就跟在老爷身边的。五年前墨兰得女儿痨死了,去年杜鹃配给庄子上的小厮,现在就剩下我和莲生两个。老爷是个最儒雅温和的人,待我们极好,不仅让我们学如何管家看账,还让我们学针黹、做菜和品茶这些东西。他虽然没说为什么这般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品出来些,他一直想要个女儿。”   “这样啊。”   盈袖听着听着,就鼻头发酸。   大概……当年真的发生了变数,陈砚松不小心把她弄丢了,所以这些年仔细教养这些二等小丫头,指望有朝一日能找回她,让这些好丫头伺候她,教她,也算用心良苦了。   “你,你怎么见得他想要个女儿?”   盈袖轻声问。   荷欢想了下,笑道:“自打我进老爷屋里伺候后,他就让我照着大爷的年岁,每一季做套姑娘家的衣裳,从孩子的小衣服一直做到及笄的大姑娘袄裙,这一做就是十年,他也不叫人知道,把衣裳全都放在先太太袁氏的屋里。”   荷欢叹了口气,道:“不仅是衣裳,还有首饰呢。”   说到这儿,荷欢目光落在盈袖腕子的白玉镯子上,笑道:“咱们陈家买卖大,在洛阳有胭脂首饰铺子,每回匠人师父做了好东西,老爷会精心挑选一番,把最精致的拿回来收着。”   “真的?”   盈袖心咚咚直跳。   “当然啦。”   荷欢用手比划了个小圈,笑道:“十多年前他带回来的镯子有橘子般大小,每一年的尺寸会大一点,到今年,就是姑娘手上的这个镯子啦,说来也巧,姑娘戴着正合适。”   “看来他……还真喜欢女儿。”   盈袖掉泪了,原来,爹爹也是想她的。   “那是自然。”   荷欢手伸在炭盆上烤火,忽然想起什么似得,叹了口气:“老爷这一脉子嗣单薄,只有大爷这么一个儿子。天可怜见,去年老爷跟前的侍妾秦氏有了身孕,他高兴的什么似得,说就盼个女儿,若秦氏生了女孩儿,一定重重赏,扶成贵妾,特特拨了身边的一等丫头去秦氏跟前伺候,还嘱咐李姑姑,一定要好生照看着。秦氏一开始着实得意了些日子,竟对江太太言语不敬。太太打量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也不在意,由着她撒娇撒痴。谁知到后来,这秦姨娘肚子渐渐大后,脾气也越发乖张,一天到晚连门都不出,生怕别人害了她的孩子。老爷劝她多出去散散心,她听话,就带了丫头去游湖,哎,也是个可怜人,竟失足掉进水里,一尸两命,全都没保住。”   “呀。”   盈袖听得胆战心惊,试探着问了句:“怕不是谁害了她吧。”   “嘘。”   荷欢赶忙摆手,女孩目中惧怕之色甚浓,凑近盈袖,低声道:“奴如今是姑娘的人,什么都不瞒你。秦氏之死,有人说是江太太嫉恨,也有人说是大爷怕她生下儿子分宠……谁知道呢,总之是个没福的。”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吵吵嚷嚷之声。   盈袖一惊,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微微拉出条缝儿,朝外看去。   这客店的院子不甚大,但因为陈家的主子住着,早都用井水洗刷了几遍,每个房门口都悬挂了灯笼,故而虽说深夜,倒也亮堂。   越瞧,盈袖越害怕。   陈南淮又发疯了,头发披散着,穿着单薄的寝衣,痴愣愣地立在院子正中间,他什么也不做,就站着看月亮。   月色虽温柔,可他的脸色却极难看。   他就像变了个人,又阴又冷,虽一句话都不说,可眼中满是愤怒和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他的乳母赵嬷嬷急得直哭,这妇人显然一晚上都没合眼,穿戴整齐,大抵焦心奶儿子,发髻上的凤钗溜掉一半都不知道,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儿的牛乳茶,凑在陈南淮跟前,求:“好孩子,咱们回屋吧,外头冷啊。”   那个丰腴貌美的丫头海月,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推开青枝,踮起脚尖,往她的大爷身上披大氅,连声哀求:“爷,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这么不吃不喝怎么成,把身子都弄坏了。”   而那个百善,扑通一声跪在陈南淮面前,咚咚以头砸地,带着哭腔劝:“爷,爷您别这样,不就是几条贱命,能有多大事,大管家去了曹县,能给咱们摆平。再说了,输给左大人不算丢人啊,我今儿听大管家说了,左大人可不是善茬,是个掏人心吃的主儿。”   大抵听见了左良傅三字,陈南淮终于有了点反应,身子微颤了下,但仍痴愣愣地盯着月亮瞧,一动都不动。   “你家大爷以前这样过么?”   盈袖咽了口唾沫,轻声问。   “没有。”   荷欢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大爷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肯定没好事,能把他那么骄傲的人激成这样,哎,左右不与咱们相干,姑娘,快别看了,仔细冷风吹到心口,又该咳嗽了。”   “好。”   盈袖忙点头。   正在此时,她看见那赵嬷嬷提着裙子,凶赫赫地朝这边走来。   盈袖吓得连连后退,只听咚地一声,门被那妇人用力推开。   “梅姑娘,我的好姑娘啊。”   赵嬷嬷一抹鼻涕一把泪,走进屋里,急切地看着盈袖,颤声问:“您告诉嬷嬷句实话,咱们大爷到底怎么了,怎么好好一个孩子,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我不知道。”   盈袖闪躲着赵嬷嬷,她可不敢说陈南淮被胭脂拿假阳.具羞辱了。   刚躲到门口,她就看见海月和青枝跑过来,这俩貌美丫头站在门口,把她堵住了,连声地求问。   “姑娘您行行好,帮一下咱们大爷。”   海月两手捧在胸前,杏眼含泪,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茶盏上,颇有些愤怒:“爷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您,您怎么如此狠心,还能吃得下东西。”   海月的话刚说完,百善就跪着爬过来。   这小子倒是没敢上台阶,但双手合十,成祷告状,言语比海月客气很多,求道:“奶奶,我的好奶奶,小人这一路跟着您和大爷过来的,知道大爷对您的心意,求您过去劝劝大爷,只怕您劝一句,他才能听进去。再这么熬下去,爷肯定得大病一场啊,您就看在爷帮您安葬了小师父的份儿上,劝劝他吧。”   “我不知道怎么劝啊。”   盈袖往后退了两步,其实她现在挺开心的,竟有种报复的快.感,可到底不能将愉悦表现的太明显,女孩叹了口气,低下头,紧紧抿住唇,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姑娘你别管,瞧我的。”   荷欢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将盈袖护在身后,下巴微抬起,毫不客气地斥责外头的几人。   “你们院儿的人越发没规矩了,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有下人逼主子做事的。哼,你们胆子越发大了,赶明儿是不是要骑在老爷头上,逼迫老爷做这做那?”   听见这话,海月气得冲进屋子,指着荷欢的鼻子指桑骂槐:“你算个什么东西,嘴里不干不净胡诌些什么,敢在大爷跟前充主子当老大,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盈袖踮起脚尖,朝外瞧去。   只见五六个护卫提着灯笼和长刀,整整齐齐地站在墙根边。   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婆子抬着把四方扶手椅,安放在院子正中,紧接着,那貌美沉稳的李良玉由一个二十多岁的丫头扶着,慢悠悠地从厢房走了出来,她身上披着狐皮领大氅,手里端着盏热茶,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   李良玉扫了眼四周,抿了口茶,冷声道:“大半夜都不睡觉,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瞧见李良玉来了,赵嬷嬷和海月等人赶忙迎了上去,再也不敢撒泼放肆。   “老姐姐,您可算起来了。”   赵嬷嬷站在李良玉身边,用帕子角抹掉眼泪,叹斜眼觑向痴愣愣的大爷,哽咽道:“您瞧瞧这孩子,哎,怎么就被激成这样了,他,”   “行了。”   李良玉挥了挥手,示意赵嬷嬷不必再说。   这妇人冷眼看向百善、海月和青枝等人,冷笑数声:“你们几个素日里就不安分,如今越发大胆,竟敢惊扰梅姑娘。”   “姑姑,我们是担心大爷。”   百善跪着爬到李良玉身前,哭道:“大爷这么个样子,我们真的担心他,怕是只有大奶奶才能劝,”   “什么大奶奶!”   李良玉厉声喝止住百善,重重地拍了下椅子扶手,骂道:“梅姑娘是老爷的客人,尚未婚配,与大爷的亲也没说定,几时成了大奶奶?”   “小人错了,小人错了。”   百善左右开弓,直往自己的脸上招呼,掌掌到肉,声音在这寂寂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你当然错了。”   李良玉坐直了身子,喝道:“甭打量我不知道,大爷这回在曹县的许多事,都是你小子挑唆的。原本我已经极力忍下火气,等回洛阳后,把你送到老爷跟前发落,你这泼才竟还不知收敛,逼着梅姑娘去劝大爷,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重重的打!”   话音刚落,立马走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一个按住了百善,另一个扬起刀鞘,用力地往百善的背、腰和臀狠狠地打了下去,男人惨叫声响彻了小院,着实瘆人。   见李良玉处置了百善,海月身子抖成一团,再也没了方才的尖刻张狂样儿,头简直要杵在地上。   “海月,哼,月姨娘。”   李良玉喝了口热茶,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   忽然,这妇人将茶盏用力掷到地上,貌美的容颜变得有些狰狞,喝道:“下作的小娼妇,竟敢勾引爷们,给我打。”   站在李良玉身后的两个婆子闻言,立马上前,一个抓住海月的头发,让这丫头正脸朝上,另一个扬起手,用力扇了下去,没几下,就把海月打出了鼻血,白腻的小脸立马红肿起来。   海月哭爹喊娘地求饶,眼睛看向大爷,谁知大爷只是痴愣愣地望月,并不理她。   “青枝,哼,真是个忠心的好丫头。”   李良玉翘起二郎腿,斜眼觑向站在一旁的青枝,冷笑道:“你倒是与表小姐走得挺近哪,怎么,咱们陈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青枝吓得立马跪下,哭道:“姑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您听我解释。”   “来人,给我打板子!”   李良玉一句都不听,给伺候她的丫头使了个眼色。   那丫头从袖中掏出支竹板做成的戒尺,直接走上前,抓住青枝的手就打,把青枝留的长指甲全都打掉,见青枝还敢躲,竹板就往身上招呼。   一时间,满院子都是哭嚎求饶声,听着就渗人。   站在门口的盈袖瞧见这阵仗,早都吓得不敢动了。   先前她听左良傅说了一嘴,李良玉厉害,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瞧瞧,百善已经晕了,裤子都见了血;青枝身子缩成一团,抱着头满地打滚;海月最惨,被打得满口满鼻是血,脸上的五指印儿相互交叠,梳得齐整的头发凌乱不堪,甚是可怜。   “这,这也太过了吧。”   盈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   “她们该的。”   荷欢白了眼,凑到盈袖跟前,轻抚着姑娘的背,柔声道:“她们这伙人仗着大爷的势,最会欺软怕硬,就该让李姑姑罚。姑娘你不知道,咱们老爷有个规矩,每月都要查验大爷身边婢女,是不是……”   荷欢踮起脚尖,在盈袖耳边轻声道:“是不是处子,海月那贱婢趁着这次外出,竟敢勾引大爷,她妄想着越过未来的大奶奶,谁知正犯了老爷的忌讳。至于青枝那贱蹄子,老爷不喜欢表姑娘,她上赶着讨好,将你的事都告诉表小姐主仆,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欠揍。还有那百善,更是个无法无天的,竟敢在曹县折辱姑娘,打死都活该。”   “原来你们都知道。”   盈袖轻咬下唇,心里直发毛。   她觉得这位远在洛阳的亲爹虽然不在这儿,可手眼却伸到她身边了……确实有些可怕。   正在此时,一阵冷风吹来,盈袖蓦地感觉危险袭来,扭头一看,发现陈南淮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在她跟前,这男人一句话都不说,死盯着她看,忽然唇角咧出个阴恻恻的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碎片 64瓶;魔鬼的白日梦 44瓶;   ——   为促进作者码字,请大家多多留言 第64章 小馄饨   窒息感猛烈袭来, 盈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陈南淮掐着脖子连连后退。   后背一痛,她被他逼到了墙上, 不论她怎么挣扎, 怎么用手抓、反击,这男人就是不放手, 瞧出来了, 他现在就是头残忍无情的困兽,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让她死。   “大爷, 快放开姑娘。”   荷欢急得手脚并用, 也顾不上尊卑, 粉拳直往大爷身上招呼, 同时叫喊着李良玉赶紧过来。   “陈, 陈…”   盈袖被掐得喘不上气, 眼前直发黑,手上也没了力气, 再不能掐这疯子。 半昏半醒间, 她瞧见李良玉带着婆子和护卫跑过来了。李良玉倒没慌, 直接叫人打晕大爷。   盈袖只感觉脖子的桎梏仿佛松了些,又能呼吸了, 可就在此时,已被打晕的陈南淮直挺挺地压下来,带着她, 一块倒了地。   即便这疯子晕了,可双手还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不放开。   “把大爷拉走!”   李良玉招了下手, 立马上前来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扛起了陈南淮,拖着往隔壁的上房去。   “袖姐儿,你怎样了?”   李良玉蹲下,一手托住盈袖的头,另一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脸,连声唤:“好孩子,你能听见姑姑说话么?”   “咳咳咳。”   盈袖猛咳了通,那种窒息感还未彻底消除,她没忍住,扭头直干呕。   脖子疼得厉害,头也昏沉,她大口喘气,试图平复未定的惊魂。   “好孩子,哪儿不舒服么?”   李良玉见盈袖已经缓过来了,登时松了口气,手轻轻地拍打盈袖的背,让女孩吐得更顺畅些。   “别怕,有姑姑在。”   “我没事。”   盈袖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的手紧紧抓住荷欢的胳膊,她艰难地抬头,冲李良玉咧出个难看的笑:   “姑姑,您瞧见了,他想要我的命啊。”   李良玉秀眉紧蹙,沉吟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大爷心里难受,这个坎还没跨过来,姑娘别与他一般见识。”   说话间,李良玉命令外面的人将半死的百善、海月和青枝等人捆了,抬去柴房,妇人柔声劝慰着:   “你放心,姑姑心里有数。你们两个是万不能一起上路了,明儿让大爷先行一步。”   说罢这话,李良玉脚底生风似得离开,去隔壁屋子瞧陈南淮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方桌上的那支红蜡烛仿佛也受了惊,灯焰左摇右摆地摇。   盈袖由荷欢扶着坐在绣床边,后脊背满是冷汗,老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姑娘,你怎么样了?”   荷欢走过来,蹲在床边,仰头看着盈袖,轻声问。   “啊。”   盈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头皮阵阵发麻,下意识往后闪躲了些。   “姑娘别怕,是我,我是荷欢哪。”   荷欢轻轻抚着盈袖的腿,担忧道:“奴去熬点安神茶,莫怕,大爷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你别走。”   盈袖赶忙拉住荷欢的胳膊,脱了鞋上床,往后挪了些,将荷欢拉到床上。   “今晚跟我睡,我,我害怕。”   “莫怕莫怕。”   荷欢用被子裹住盈袖,环抱住女孩。   其实她这会儿也吓得要命,一想起大爷那要吃人似得眼神,腿肚子直打转。   “我哪儿都不去,今夜陪着姑娘。”   ……   北疆的长夜寂寂,疏忽之间,月已西沉。   天并未大亮,寒风呼哧哧地嚎叫着。   盈袖此时坐在床边,手紧紧地攥着根尖锐的银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有没有睡着,刚迷瞪一会儿,就胡乱做梦,恍惚间梦到了陈南淮,要么梦见他拿刀子捅她,要么梦见他就站在床边,阴恻恻地冲她笑,每回醒来都一头冷汗。   到后面,她索性起床梳洗,荷欢在一旁劝慰了好一会子,帮她换上新袄裙,上了妆,说左右天也亮了,就去厨房给姑娘包些馄饨吃。   “疯子。”   盈袖狠狠啐了口。   直到现在,她的手脚都发软。   想想,昨晚上发生那事后,外头着实乱了一会子,陈家随行的大夫进进出出地忙,或是给陈南淮诊脉,或是在小厨房熬药,苦涩的药味充斥着客栈的每个角落。   荷欢偷偷出去瞧了一眼,回来告诉她:大爷病糊涂了,一直喊打喊杀,谁都不叫靠近,嘴里重复着个女人的名字,叫什么胭脂……直闹了一晚上,刚才睡下。   陈南淮不会……真被激得疯了吧。   想到此,盈袖不禁打了个寒颤。   正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盈袖抬头朝前瞧去,荷欢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漆盘进来了。   “姑娘,过来吃些东西。”   荷欢将漆盘放在桌上,把菜肴和碗筷一一摆好,看向仍惊慌的盈袖,柔声道:“除了小馄饨,我还弄了点小菜。喏,辣萝卜开胃,冬菜爽口,你昨晚上吐了好些,怕是五脏庙早都唱饥荒了吧。”   “他呢?”   盈袖紧紧攥住簪子。   “还睡着。”   荷欢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方才将早饭给隔壁端了些,趁这空儿瞅了眼,大爷好像发热了,睡得正沉。李姑姑和赵嬷嬷两个守着,都熬红了眼。我瞧见椅子上放着大爷换下的亵裤,上头好像有些血,略问了句,要不要帮大爷洗了去,赵嬷嬷上来就打了我一耳光,将那亵裤扔进火盆里烧了,让我别声张。”   “这样啊。”   盈袖冷笑了声。   也是,那个假阳.具着实粗得吓人,看来真把陈南淮给伤着了。   该!谁让他嚣张狠辣了,就得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咱今儿怕是走不了了。”   荷欢摇头叹了口气,将瓷勺放进碗里,搅了下小馄饨,笑道:“姑娘赶紧过来吃,吃罢奴伺候你再睡一会儿。”   忽然,外头传来阵轻轻的敲门声。   盈袖下意识往后缩了下,将簪子紧紧攥住。   “大清早的,谁这么没规矩。”   荷欢低声埋怨了句,秀眉微皱,扭头冲门那边喊了句:“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身量高大,穿着玄色大氅的男人略微低头,跨过门槛进来了,竟是左良傅。   他手里拿着绣春刀,面上带着风尘和寒气,虽说头发被冷风吹得稍稍有些乱,但精神奕奕,此时,晨曦的柔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刚硬融了几分,越发显得挺拔英俊。   “你,你…”   荷欢大惊,这不是昨儿在慈云庵见到的那位大人么。   她刚要喊,只见这位凶巴巴的大人反手将门关上,冷冷瞪了眼她,低声喝道:“闭嘴!”   “袖儿。”   左良傅温柔一笑。   “闭嘴!”   盈袖冷喝了声。   不知为何,她感觉紧绷的身子忽然就软下来,手一松,银簪子叮咚一声掉到地上。   “你怎么来了。”   盈袖起身,疾步走过去,一把将荷欢拉在身后,仰头,直面左良傅,压低了声音,咬牙道:   “我有没有告诉你,咱们老死不相往来,才过了一夜,你就忘了?”   “没忘。”   左良傅俊脸微红,尴尬地笑了笑,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垂眸瞅去,丫头捯饬了番,真是越发明艳动人了。她穿着华贵的袄裙,剪裁合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黑发梳成灵蛇髻,以小拇指般大的珍珠点缀,斜插着支碧玉簪,显得气质非凡。   只是……她脖子好红,似乎瞧着被人掐过,五指印儿很明显。   “怎么回事!”   左良傅怒了,皱眉问:“是不是那杂碎欺负你了?”   说话间,左良傅阴沉着脸,紧紧地攥住绣春刀,拧身就要出去。   “你想干嘛。”   盈袖一把拉住男人,立马嫌恶地丢开,堵在门口,毫不客气地斥道:“还不是赖你的那个胭脂,他现在已然疯了,把气全撒在我身上,你满意了?”   说着说着,盈袖鼻头忽然发酸,眼睛一眨,就掉泪了。   “别哭别哭。”   左良傅忙将绣春刀立在门边,从怀里掏出方干净帕子,想要像从前那样,替她擦泪,一想起昨儿在慈云庵的事,男人悬在半空的手生生收回来,斜眼瞅向盈袖身侧立着的荷欢,低声呵斥:   “陈砚松就调.教出这么些不识眼色的丫头,主子哭了,还不哄着?”   “你骂她做什么?”   盈袖恼了,气道:“我哭关她什么事?出去,我可告诉你,陈家的护卫都在外头守着,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那你喊。”   左良傅莞尔坏笑。   其实,她心底还是关心他的,只是不愿承认。   若是真恨透了,早在他进来那刻就喊人进来了。   左良傅叹了口气,看着委屈的女孩,柔声道:“我们昨儿后半夜从曹县动身,快马加鞭,今早刚到的灵溪驿。原本不打算停的,远远瞧见了陈家的车驾,我说什么都要来瞧你一眼的。”   “有什么可瞧的,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盈袖扭过头,不愿看他。   可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就是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告诉你,我好得很,李良玉是个厉害人物,她不会轻饶了欺负我的人,你快走吧。”   “姑娘,你见大人怕过谁?”   左良傅傲然一笑:“她知道我来了,现就在院中守着,你们陈家的护卫再厉害也抵不过我羽林右卫的数十精英,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就是来瞧你一眼,说两句话。”   说到这儿,左良傅往前挪了两步,犹豫了片刻,手轻按在盈袖肩上,柔声道:“袖儿,跟我走罢,我送你回洛阳。你同陈南淮一路,我着实不放心。”   “大人请自重。”   盈袖挥开男人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袖儿,陈砚松父子真不是良善之辈,你,”   “行了!”   盈袖冷冷打断左良傅的话,咬牙,恨恨道:   “谁真心待我好,我心里明镜儿似得。再怎么说,我和他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做了十几年的孤女,怎么就不能回家,怎么就不能认父亲。你要对付他,堂堂正正地去洛阳和他斗,只求你别再利用我了。我已经被你伤了一次,怎么,你还想把我剥皮拆骨才甘心?”   “哎。”   左良傅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要是搁以前,他早都不耐烦了,直接打晕带走。   可现在,他真不敢了。   左良傅从怀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擩到盈袖手中,无奈道:“夜郎西那小子说,老陈肯定会想法设法让你对他慢慢生出好感,而我的话,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果然不错。袖儿,我把要说的都写下来了,你看看。”   盈袖将信撕了个粉碎,低头,一声不吭。   “脾气好大。”   左良傅摇头一笑,从怀里又掏出个信封,踮起脚尖,用力扔到床上。   “夜郎西那小子还说,你肯定会撕了信,叫我多备上一封,这小宗桑果然懂女人。”   说到这儿,左良傅大步行到方桌前,也不客气,直接端起瓷碗,仰头咕咚咕咚将小馄饨喝完,他抹了把嘴,从靴筒里抽出把匕首,重重地按在桌上,随后走向门那边,拿起绣春刀,深深地看着盈袖,柔声道:   “袖儿,我得赶紧去洛阳了。那把匕首务必带在身上,陈南淮那杂种再敢造次,只管往他心窝子捅,出了事,大人替你顶着,便是杀死了,也有大人替你坐牢子。”   “滚吧滚吧。”   盈袖嫌恶地转身。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背对他的时候,唇角微微上扬了。   “行,那我先走了,咱们洛阳见。”   左良傅最后看了眼女孩,拿着绣春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   屋里少了个人,顿时变得冷清不少。   盈袖在原地站了许久,等他走了,脚步声远了,这才低着头,走向方桌那边。   一阵失落油然而生,她痴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空碗,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扭头,看向杵在门口的荷欢,轻声问:   “你今早给我包了几个馄饨?”   “啊。”   荷欢回过神儿来,笑道:“姑娘胃口不太好,奴只给你盛了五个。”   “才五个?那怎么吃得饱。”   盈袖轻咬了下唇,颇有些不满地啐了口:“你们陈家好生小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下章就回洛阳了! 第65章 情书万里   “姑娘你方才说什么?奴没听清。”   荷欢颇有些迷茫, 忙问:“馄饨怎么了?”   “没什么。”   盈袖微微摇头,她蹲下,将方才撕碎的信全都拢起来, 一股脑扔进炭盆里烧掉, 女孩看着升腾而起的灰屑,冷不丁说了句:   “信的事……你会告诉李姑姑么?”   “姑娘将奴想成什么人了。”   荷欢噗哧一笑, 走到方桌这边, 手脚麻利地拾掇碗筷,并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对床上的那封信表现的多好奇, 只是笑着说:还剩点馅儿, 待会儿给姑娘再包一些小馄饨, 估计再没人抢了。   听见这话, 盈袖耳朵有些发烧。   她坐回到绣床上, 拾起左良傅方才留下的信, 放到鼻下略微闻了下,嚯, 好浓的酒味儿。   他……昨晚上喝酒了?   盈袖没有立即拆开, 将匕首和信笺全都压在枕头底下, 藏好了。   细想想,方才左良傅说, 陈家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陈南淮她是接触过一段日子的,瞧他在曹县干出的那些事,想想都叫人后脊背发凉, 可陈砚松,也很坏么?   盈袖上下打量正在收拾屋子的荷欢,随意聊闲话:“昨晚上闹出好大的动静, 你家大爷跟前伺候的下人全都挨了打。百善我知道的,最是刁钻刻薄,打死都活该,至于那个海月……不是我说话难听,海月只是个丫头,错就错在长得好,被你家那好色的大爷看上了。他那个人最是嚣张霸道了,威逼强要之下,海月也只能屈服,如今还被李姑姑当着众人的面儿挖苦,打了一顿,多可怜。”   “姑娘快别可怜这贱蹄子。”   荷欢摇头笑了笑,往小金炉里点了些掺了珍珠粉的白檀,道:“咱们陈家虽不是王侯勋贵,可也有规矩,大爷是不会乱来的。昨晚上趁姑娘睡着后,奴出去瞧了眼,嚯,李姑姑发了好大的脾气,当即要把海月那贱蹄子卖给人牙子。海月吓坏了,就全招了,原来是她为了巴结大爷,自己用手指头破了身子,自轻自贱,她以为这样上赶着讨好,大爷就能把她收房了?快别做梦了。”   “这样啊。”   盈袖冷笑了声。   如果不是陈南淮引诱,海月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至于做这样下作的事。   “那陈老爷呢?”   盈袖赶着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是不是也有很多姬妾?是不是如那位大人所说……是个坏人,你是不是故意在我跟前说陈老爷的好话,让我对他心生好感。”   “嗐!”   荷欢无奈地嗤笑了声,柔声道:   “奴有没有说谎,等姑娘回洛阳一看便知。”   说到这儿,荷欢抬手,十分自然地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目光灼灼地看着盈袖,笑道:“太太江氏年纪大了,不生养,老爷为了子嗣考虑,是纳了几房姨娘。再者,老爷是魏王身边的红人,云州的首富,自然有不少人上赶着给他送姬妾。譬如前年,魏王擩过来两个十几岁的绝色丫头,老爷肯定得收下,否则就是拂了王爷的面子。   姑娘问奴老爷坏不坏,奴只说一句,这么久了,姑娘也只听见那位左大人说老爷的不是,可曾听老爷说过大人?又可曾听李姑姑和奴非议大人?”   盈袖暗赞:好厉害的丫头!以退为进,答得叫人半点错儿都挑不出来。哎,陈砚松对她真的是上心了,调.教了这么个能人来伺候她。   “那你的意思是说,左良傅不是好人喽?”   盈袖坏笑着问。   “姑娘这是给奴挖坑呢。”   荷欢顽皮一笑,细思了片刻,道:“左大人为人如何,不是奴这样的贱婢可以妄议的。不过说句实话,他似乎真的挺喜欢姑娘。”   “你错了。”   盈袖鼻头一酸,撇撇嘴:“他这个人无情无义,眼睁睁瞧着妹妹深入险境,瞧着我身陷囹圄,可就是无动于衷,如今时过境迁,他还能笑嘻嘻地找我,简直没心没肺。他做的每件事,甚至说的每句话都在算计,我,我恨透了他。”   “是么?”   荷欢挑眉一笑,满脸写着不信二字,转而叹了口气,道:“其实呀,每个人都有他的无可奈何,大抵,左大人同咱们老爷一样,都是做大事的人,他们不会将悲痛表现出来,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伤心,也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不在乎的人。就譬如老爷吧,他身边环肥燕瘦,花红柳绿,可奴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知道他心里最爱的,其实还是袁太太。”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吵吵嚷嚷之声,好似在搬什么东西。   没一会儿,李良玉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荷欢,袖姐儿这边若是不忙,你出来帮把手。”   “怎么了?”   荷欢高声问了句。   “大爷病了,不能再在这小地方耽搁了,得让赵嬷嬷带他先一步回洛阳。”   李良玉不急不缓道:“现在正套车,你过来帮忙搀扶一下大爷,马上就走。”   “来了。”   荷欢应了声,赶忙跑出去帮手了。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此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阳光从窗棱温柔地照入,在地上形成块好看的光斑。金炉里的白檀默默地焚烧,散发出隽永的气味。   盈袖没理会外头的纷杂,她除鞋上床,将床帘放下,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子,确定没有人进来打搅,这才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封信。   要不要看?   盈袖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将信封上的火漆撕开。   嚯,这狗官好生啰嗦,竟写了厚厚十来页。   信纸只普通的麻黄纸,上头有股子浓郁的酒味儿,打开一瞧,字如其人,真丑,但回锋却极有力道,几乎透纸而过。   盈袖有些紧张,手轻按住心口,仔细地读信,第一页就叫她哭笑不得。   “若看信的不是梅姑娘,本官奉劝你,最好从哪儿偷的,就放回哪儿去,别等着本官秋后算账。若看信的是袖儿,劳烦,请阅第二页。”   盈袖莞尔,啐了口:“呸,就你这狗爬字,谁看谁辣眼睛。”   虽这般骂,她还是去看第二页。   “袖儿:   这是我不在你身边的第一夜,你睡得好么?   先不要发火儿,耐心看下去。   我喝醉了,脑子一热,就给你写了这份信。   袖儿,你如今肯定特恨我,恨我把你从桃溪乡带走,恨我对你言语无状,恨我轻浮孟浪、恨我诡计多端、恨我袖手旁观。”   不知不觉,盈袖就掉泪了,哽咽着骂了句:“我的确恨你。”   她翻开第三页,接着看。   “我不是什么好人,出了名的坏,你知道的,我就是想利用你挟制陈砚松。   我戏弄你、对你动手动脚,拿捏着分寸勾搭你,最后不管有没有招抚到陈砚松,吃亏的肯定是你,我顶多被世人骂两句无耻,可到底还是能抱得美人归。真的,你喜不喜欢我,对我没多大意义。”   看到这儿,盈袖恨不得把信撕了,只听啪地一声,豆大的泪珠掉在纸上,把墨字化开了。   瞧瞧,这就是左良傅,无情无义。   她翻到第四页,接着读,倒要看看,这狗官究竟能有多无耻。   “说出来都觉得丢人,本来我抱定了主意勾引你,没想到崴了泥,本官堂堂昂藏八尺大丈夫,陛下的近臣,朝廷的栋梁,竟然被你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给勾引了。”   看到这儿,盈袖笑出了声,方才的郁郁登时一扫而光。   “遥记在桃溪乡时,你被陈南淮刺伤,小脸白刷刷的,好可怜;你落入冰河,被恶狼吓着时,好惊慌;你与本官谈论春画,目光闪躲时,好灵动;你为柔光痛哭,为朋友不惜去酒楼,好明艳;你就算被陈南淮百般羞辱,强迫,都不曾出卖我半句,可我这个坏透了恶人却想,就让你和陈南淮相互纠缠厌恶去,这样也能恶心一把陈砚松,本官乐得看笑话。   可最后,本官发现心有些疼。   你是盈袖,是个好姑娘,和陈砚松没有半点关系,那么干净善良的你,让我觉得自己不配站在你身边。”   “袖儿,我也曾挣扎过,想远离你,可来不及了。谁让你太好心,给昆仑喂了杯茶呢。   袖儿,我知道现在同你说陈砚松有多无耻,你肯定不信,说不准还会恨我。   那我就说一件事,其实你父亲上头还有个大哥,是你爷爷原配的嫡子。二十多年前,你父亲和你大伯为争夺家业,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当然,最后你父亲赢了,好巧不巧,老太爷一咽气,一把无名火就从你大伯家中烧起,连同烧死的奴婢算上,一夜间死了三十三人。更巧的是,你大伯一家被从陈家族谱中剔了出去,仿佛从未有过这么个人,而这些事,全都发生在你出生前后。   至于你母亲和陈南淮的身世,梅濂说的含糊其辞,等回到洛阳,你细细地问他吧。”   “袖儿,曹县事罢,你肯定不愿嫁给陈南淮,可我担心你会被陈砚松利用,万一他把你擩给魏王怎么好,那可是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糟老头子。   洛阳凶险,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惟愿在活着时,能护你周全,等看你嫁了好人家,我便是死,也能安心。   好了,我要去找陆令容算点小账。另告诉你件有趣的事,你可知陆令容为何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么,她是个天生石女,无法同男子行周公之礼。提她作甚,好没意思。   千言万语,待来日细说,路上千万照顾好自己。   珍重,务必珍重。   良傅字。”   看到最后,盈袖只有怅然。   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冰凉,下床穿鞋,走到火盆跟前,准备将那十多页信烧了。   可犹豫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将信叠好,藏进怀里。   盈袖打开门,倚在门槛往外瞧。   外头依旧乱哄哄的,此时,李良玉支使着婆子丫头将大爷的行囊一一往车上搬,而半晕的陈南淮则由赵嬷嬷和荷欢扶着,踉踉跄跄地上了马车。   一阵冷风吹来,盈袖不禁将衣襟往紧拉了番。   她仰头,看着碧空的一抹淡云,手轻轻按住胸口,按住那份藏好的信,低声说了句:   “你也是,珍重,务必珍重。”   ……   *   一个月后   洛阳   洛阳春日最繁花,红绿荫中十万家。   官道空寂无比,隐隐传来阵杂乱的马蹄声。   从遥远北方缓缓行来三辆马车,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按着剑,随时提防着。   马车里铺了厚软的褥子和虎皮毯子,博山炉里燃着檀香。   盈袖打了个哈欠,在软枕里窝久了,人的骨头仿佛都酥软了。她将手里的银花小镜子丢开,从香蒲包里拈出点松子糖,送进口里,闭眼慢悠悠地嚼。   一个月前,左良傅和陈南淮分别先她一步,去了洛阳。   原本她也差不多半个来月能回去,可李良玉说了,姐儿在曹县受了委屈,咱慢些走,在各个城县转转,就当散心了。再说了,大爷没准儿还没别过这个劲儿,让他再缓缓,别见面又闹,洛阳可不比曹县,传出去叫人笑话。   想到这儿,盈袖鄙夷一笑,看来那疯子在陈家远远比她重要。   这一路游山玩水之余,她私底下问过荷欢有关母亲的事。   意料之中,荷欢只是说太太因病去世,其余什么都没说。不过,荷欢倒是说了一嘴袁太太母家的事。   原来,她还有个舅舅。   荷欢说:咱们舅老爷出身诗书之家,比妹妹玉珠要大十来岁,所以打小就特别疼惜妹妹。可惜了,舅老爷空有一腹才学,却屡屡落榜,后来也绝了科考做官的念头,在乡里开了个书塾,经常给学子选选程墨,倒是有点名气。听说舅老爷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自打袁太太没了后,舅老爷就像变了个人,非认为是陈家逼死了妹子,带着他家的儿子过来大闹了好多次,最后竟给气瘫了,赌咒发誓与陈家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听说舅老爷的大少爷考取了进士,他们袁家阖家迁去了京都长安,现如今过去十多年了,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每每想起此事,盈袖就难受的不行。   等回去洛阳,她一定要把当年的事情问清楚,还有,认回舅舅。   正乱想间,马车忽然停了。   盈袖身上来红了,有些惫懒,窝在锦被里没动弹,略微睁眼瞧去,只见李良玉掀开车帘,这妇人满面的喜色,笑道:   “姐儿快别睡了,都到洛阳城外了,你瞅瞅,谁来接你了。”   “谁呀。”   盈袖有些紧张,但还是表现的无所谓。   暗道:莫不是爹爹?   “你哥哥,梅家大郎。”   李良玉搓了下发冻的手,回头往后瞅了眼,对女孩笑道:   “还有淮哥儿,他也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发一波红包 第66章 大福子   听见陈南淮也来了, 盈袖困意全无,立马坐了起来。   每回遇见他准没好事,要么杀她, 要么羞辱她。   这回被他堵在城外, 他又想做什么?!   莫怕,左右大哥、左良傅和陈砚松都在洛阳, 这小子若是个聪明的, 就不会动她。   想到此,盈袖稳了稳心神,穿起鞋袜, 下了马车。   四下看去, 此时天色已晚, 夕阳的余晖柔柔地落入人间。   车驾还未入洛阳城, 正在官道上停着。不愧是洛阳, 官道上竟也热闹, 有行万里路、负箧入城的读书人,有打猎归来的富家公子, 还有做些小买卖的商人……他们瞧见陈家车驾, 纷纷侧目, 但也只是交头接耳谈论几句,并未生出多大好奇, 毕竟在这遍地都是王侯高门的洛阳,华贵车驾并不算稀罕物。   “袖儿!”   一个低沉厚重的男声徒然响起。   盈袖闻声,忙朝前瞧去。   只见三丈之外停着辆轻便马车, 最前头站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正是哥哥梅濂。   许久未见,哥哥还是那般的老气横秋, 他今儿倒是捯饬了番,穿着深绛色的棉袍,头上戴着厚毡帽,足登小牛皮靴,比平日显得更俊朗了几分,只不过他的眉头总是皱着,即便笑,也叫人觉得在发凶。   “大哥。”   盈袖大喜,赶忙朝梅濂招手。   许久未见至亲,她自然是激动万分。   “你可算回来了!”   梅濂小跑着上前,男人双目微红,大抵顾虑着官道上人来人往,将所有的感情全都按捺住,用力抿了下薄唇,轻叹了口气。   他上下打量妹妹,抬手,轻拍了下妹妹的肩膀,千言万语,只有一句:   “平安回来就好。”   “哥,我好想你。”   盈袖倒是没那么多忌讳,激动之下,挽住哥哥的胳膊。   她抹掉泪,小猫似的在哥哥跟前痴缠,忽而站得端铮铮的,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不止的大哥,撒娇撒痴:   “哥,你看我长高没?”   “才两个来月,能长多高。”   梅濂宠溺一笑,情动之下,轻捏了下妹妹的脸,多日未见,妹妹面上没有一点旅途风尘气,倒是胖了点,显得更明艳动人了。   在他心里,这丫头仿佛永远长不大,还是那个爱哭的小瓷娃娃。   小妹自打出生后,就从未离开他。   在他微末时,跟在他后头一起讨饭;在他得意进取时,和如意娘帮他撑起这个家;在他摊上人命官司后,想法设法给家里挣钱。   说句难听的,他既是哥哥,也是父亲。   ……   “好啦,越发像个小孩子,没得叫人笑话。”   梅濂摇头笑笑,满眼皆是温柔。   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给李良玉和荷欢行了个大礼,笑道:“劳烦李姑姑和荷欢姑娘这一路的照顾,梅濂感激不尽。”   “快别这样。”   李良玉赶忙扶起梅濂,笑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大郎也忒多俗礼了。”   说话的时候,李良玉也偷摸打量梅濂,不禁暗赞:这人以后可了不得,瞧着是个闷葫芦,哪怕面对低贱的丫头,都弯得下腰去。此人十岁身上就背了数条人命,携全家南逃,做过山贼,亦进衙门当过要差,还能把仇人之女教养到这么大这么好,此人胸襟、谋略都不可小觑,若不是为身份所囿,早都出人头地了。   李良玉笑道:“如今完璧归赵,大郎也能放心了。”   “劳烦姑姑了。”   梅濂再次行了个大礼感谢。   “哥,别作揖啦,好多人看你呢。”   盈袖俏脸微红,忙扶起大哥。   忽然,她听见一阵绵密的脚步声在前方响起,抬眼一瞧,登时倒吸了口冷气,是陈南淮。   一月未见,陈南淮仿佛像变了个人似得。   他穿的甚是华贵,黑发用玉冠束起,模样没变,依旧俊美异常,虽说人消瘦了一圈,但神采奕奕,当初在曹县的张扬狠辣尽数褪去,举止斯文谦和,唇角勾着抹温柔至极的笑,手里抱着个小暖炉,一步步走过来。   不知为何,这样的陈南淮,反而更吓人。   “哥。”   盈袖赶忙躲在梅濂身后,她真是一眼都不想见到陈南淮。   “怎么了呢?”   梅濂还像往日那般,环住盈袖,摩挲着妹妹的背,柔声哄道:“这是南淮少爷,你见过的。”   “大妹妹,多日未见了。”   陈南淮不慌不忙地站定,笑着给盈袖见了一礼,随后,将手里的暖炉递给盈袖,见盈袖直躲他,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完全忘了先前在曹县发生的事,也忘了自己曾经如何欺辱过人家,直视女孩,柔声寒暄:   “李姑姑带你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吧,可有去过耀县?那里梅花最好看。路上可平安?没有遇到强人吧。”   说到这儿,陈南淮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轻轻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道:“光顾着闲扯,还有一事忘了给大妹妹说,今儿王爷有事,将老爷叫走了。下午的时候,老爷派人出来传话,说没法儿亲自接妹妹回家,便叫我给你接风洗尘。这不,我赶忙定了桌铜锅子,这大冷天涮羊肉最好不过了,可我又担心你嫌羊肉膻,又多叫了几个淮扬菜,你应该爱吃的。”   “你,你。”   盈袖简直手足无措。   这还是那个嚣张狠辣的陈南淮么?   “怎么畏畏缩缩的,没得让大爷笑话。”   梅濂轻捏了下盈袖的胳膊,示意妹妹莫要怕。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   众人朝前看去,只见从洛阳城的方向策马而来个穿黑衣的男人,所过之处,尘土扬得老高,行至陈家车驾前,这男人用力勒住黄马,十分灵活地跳下,大步走了过来。   盈袖仔细瞧去,这男人穿着武夫劲装,中等身量,生的甚是粗壮,样貌还算可以,就是板着脸,瞧着凶巴巴的,腰间悬着绣春刀,手里提着个大食盒,昂首阔步朝她走来。   “前面可是陈家车驾?兀那貌美小娘子,可是梅家姑娘?”   黑衣男子扯着嗓子问。   “你是谁?”   梅濂将妹妹护在身后,剑眉微蹙起。   “瞧着是了。”   黑衣男子大步行过来,恭恭敬敬地冲盈袖见了一礼,瓮声瓮气道:“小人名唤王福,是昆仑大爷的侍从。我们家大爷听闻梅小姐回来了,特叫小人给小姐送点东西,便当亲来为小姐接风洗尘了。”   “昆仑?”   盈袖一头雾水,她几时认识了个叫昆仑的人。   “大妹妹,你忘啦。”   陈南淮凑过来,略微低头看女孩,压低了声音,柔声道:“左大人原先去桃溪乡时,就假扮过昆仑,想来他顾忌着洛阳人多眼杂,又想给你个惊喜,就自称昆仑了。嗐,大人到底是京都出来的,就是有情趣,想来他一直挂念你呀,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   “对哦!”   盈袖恍然大悟,不禁喜上眉梢,刚往前迈了一步,生生驻足。   偷摸瞧了眼,陈南淮笑的温和极了,他目中毫无半点波动,在与王福四目交接的时候,甚至还微微点头见礼。   盈袖感觉自己后脊背全是冷汗,陈南淮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忘了在曹县被左良傅算计了?忘记左良傅默许胭脂羞辱他了?   “我不认识什么昆仑。”   盈袖冷着脸,嫌恶地白了眼王福,皱眉道:“你走吧。”   “小人只是给小姐送东西。”   王福仿佛早都知道会这样,躬着身,双手奉上食盒。   盈袖叹了口气,刚准备接,手忽然被哥哥用力打了一下。   “哥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梅濂板着脸,毫不客气地训斥:“你能随意接陌生男子的东西么?”   “不能。”   盈袖委屈地摇头。   过去在南方时,有不少人追求她,上到豪门贵公子,下到穷酸书生,情信隔三差五地就能收到,便是胭脂首饰这些小玩意儿也有,更有痴心的,每日都给她家送早点,雷打不动。   她一开始觉得有趣,也暗暗骄矜过,美人嘛,自然有这样的待遇,便坦然收了。   哪知哥哥晓得了,把她好生骂了一顿,还拿戒尺重重地打了她的手心,最后带着她挨家挨户送还……害得她丢了好大的人。从此后,她就不敢再轻易收东西了。   “哎呦,大哥哥也忒狠了些。”   陈南淮挥挥手,从王福手中接过食盒,让荷欢放到车上。   随后,陈南淮上前来,笑着劝梅濂:“当日在曹县,左大人就待我和大妹妹极好,我们都把他当长辈了,这点小礼没什么的。”   “是是是。”   梅濂赶忙笑着点头,不再呵斥妹妹。   可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担忧悬在眉间。   盈袖越发看不透陈南淮,她手心都冒汗了,只能赶紧打发王福走人,冷声道:“行了行了,东西我哥哥替我收着了,你赶紧回去吧。”   说罢这话,盈袖拧身,准备同梅濂一同上车。   谁知瞧见陈南淮紧随而来,他满脸堆着笑,踮着脚尖,用折扇帮着她将车帘掀起,还低声打趣道:   “大概左大人在食盒里给你放了信笺,你赶快看看他写了什么。哎呦,瞧这样子,不日就要吃大妹妹和左大人的喜酒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7章 杏花村   马车慢悠悠地行在官道上, 车轮将落在地上的夕阳影子踩碎,慢悠悠地往那人间繁华梦的洛阳驶去。   因哥哥在,盈袖紧绷的心绪放松了不少。   她盘腿坐在虎皮坐垫上, 也不再装什么礼数, 欢天喜地的将包袱打开,从里头取出好些东西, 譬如男人用的剃须刀、厚底牛皮靴还有上等的烟叶等物。   “这是给哥哥买的。”   盈袖一一给梅濂展示, 她又打开个小包袱,捧出个做工精美的首饰盒,笑道:“这是给嫂子买的, 她喜欢玉, 我专门挑了一整套碧玉首饰, 有玉簪、手镯还有耳环。”   盈袖恨不得将所有东西给梅濂看, 凑到梅濂身边, 环住哥哥的胳膊, 撒娇:   “我还给侄儿买了好多小玩意儿,在后面那个车里, 对啦, 娘亲身子不好, 在路过耀县时,我给她买了参、鹿茸还有黄芪这些好药, 我还从越国商人手上收了张貂皮,风毛出的极好,回去后给她老人家做个护膝。”   “好啦好啦, 别显摆啦。”   梅濂摇头笑笑,他将车窗略推开条缝儿,皱眉瞧了会儿。   此时, 陈家的大爷和有身份的李良玉自然在车上坐着,而丫头、小厮和护卫们则紧紧地跟在车跟前。   梅濂思量了片刻,坐直了身子,用南方的丹阳话对妹妹笑道:   “陈老爷给我在曹县寻了个差事,咱母亲身子不好,就不叫她来洛阳了,当初你被左大人带走后,陈老爷留下两个稳妥的丫头伺候母亲,等我去曹县上任后,直接将母亲接走,也不用折腾她老人家。”   “曹县?”   盈袖吃了一惊。   哥哥祖籍在北方,乡音难改,哪怕在南边呆了十几年,南方话说的还不如她好,此时忽然用难懂的南方腔调同她说话,许是怕外头跟着的那些丫头听了去吧。   “哥哥你别去曹县,那个地方可乱了。”   盈袖有些着急,她本不愿将自己经历的万般不堪告诉大哥,可陈砚松这是什么意思,把大哥安插在曹县,这不是坑人么。   女孩细思了片刻,把登仙台之事、左良傅如何筹谋,以及陈高二人如何在曹县闹翻天的事全都说给哥哥听。   说到柔光的时候,她又掉泪了,不知不觉,柔光已经没了快两个月……   “这可真够惊心动魄的。”   梅濂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瞧见小妹哭得难受,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替盈袖擦泪,叹了口气,摇头道:   “你嫂子以前教了我一句诗,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谁都难免,你也别太伤心了。哎,曹县的水果然深,聪明的人嗅着味儿,就会趁着城门封了前早早离开,譬如那个皇商李少。北疆毗邻越国,乃军事和榷场重地,内里各方势力混杂,可陈南淮和高县令闹这么大,按理说,荣国公等人早该率兵先镇压着,别激起民变,可哪方军队都没动,可见这高县令平日里为虎作伥惯了,谁都不想理这烂摊子。   左大人这手的确漂亮,不仅给曹县换了层皮,还摸清了地方势力,是个厉害人物啊。这事若细细算,牵扯的人太多了,想来王爷会冷处理此事,必要时拉一些山贼当替死鬼,暂时不会与左大人明着干,哎,我同你说这些事作甚,你一个小女娃娃,又不懂,何苦掺和进来。”   “我又没想掺和,还不是因为我,我是陈砚松的女儿……”   盈袖颇有些委屈,低着头,搓着衣角。   “你都知道了啊。”   梅濂淡淡一笑,面上并无多大的波澜。   “哥,我当年到底怎么丢的?”   盈袖忙问。   这才是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先不急。”   梅濂摆摆手,笑道:“这事牵扯到你和南淮的身世,最好咱们两家坐下了,慢慢说。”   说到这儿,梅濂看向盈袖,仔细地打量妹妹,低声问:“那日陈南淮伤了你,你身上好了么?”   “原来你还记得我呢。”   盈袖撇撇嘴,撒娇:“早都好啦,就是小腹上的疤怕是消除不了,真讨厌。”   “没事,这疤以后除了夫君,谁都见不到,不打紧的。”   梅濂笑着劝。   他是男人,知道妹妹伤在那个地方,少不得要脱了她的衣裳治。   “袖儿,左大人有没有欺负过你?”   “啊。”   盈袖怔住了。   女孩俏脸微红,耳朵也发着热,不由得低下头,磕磕巴巴地替左良傅遮掩。   “这倒没有,他让慈云庵的竹灯给我治伤的。这个人吧,特别狠毒,心硬如铁,可还是要点脸,并没有对我动手动脚,就是嘴上稍稍有些轻浮。不像陈南淮,哥哥你知道么,柔光死后,他和那个百善把我逼得去酒楼卖笑,还趁我喝醉了欺负我。幸好左大人及时赶到,没让他得手,我,我简直恨死他了。”   “这样啊。”   梅濂是经历过人事的,况且这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话里几分真假,他自然能分明的。   从前在南方,是有很多人追求她,可她小孩心性,对情爱只是懵懂。如今不一样了,她提起左良傅时候,嘴上虽骂着,但会脸红,说话还会不自觉地维护,分明就是情窦初开。而那位左大人,也在第一时间派人给袖儿送接风礼,这两个人怕是……   不知为何,梅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仿佛自己辛辛苦苦栽了颗嫩嫩的小白菜,到头来被头野猪给拱了。   “袖儿,哥哥给你说个道理,你仔细听着。”   “好。”   盈袖忙点头。   大哥经历了太多事,亦在衙门摸爬滚打了多年,早都没了少年郎的张扬,说话温温吞吞的,却总能一针见血。   “你不喜欢南淮,哥哥知道。”   梅濂叹了口气,柔声道:“可你要记住,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譬如今天,你就不该对他吊着脸子,这么多人在呢,他面上多下不来。   在曹县,你完全可以顺着他,用好听的话哄骗他几句,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也不会生出后面酒楼的事,更不会被他戏弄,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退一步,他看在陈老爷面子上,会给你将柔光小师父的后事办好。   你这孩子真是一根筋,怎么能去酒楼那种地方呢?哥哥不止一次教你,哪怕再难,有些事就是做不得,这是底线,你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万一出个什么事,得意的只有陈南淮和陆令容,谁心疼你呢?”   “那,那我没法子了嘛。”   盈袖委屈的掉泪。   “别哭别哭。”   梅濂摇头笑笑,眼里尽是宠溺,柔声道:“可你对朋友这般仗义,还是值得夸的。”   说到这儿,梅濂压低了声音,皱眉道:“你不晓得,陈南淮从曹县回来后,只消沉了几日,后面就像变了个人似得,斯斯文文的,大少爷架子全无,见人就温和地见礼,连我瞧见他都觉得瘆得慌。我看哪,他绝对不可能忘记在曹县受的屈辱,现在暂时忍了,只要抓住机会,一定想法子十倍百倍报复回去的。你日后还是别与左良傅接触了,以免波及到你。”   “哥哥胡说什么,我哪有与大人交往了,都是左良傅他一厢情愿。”   盈袖扁扁嘴,目光微移动,看向车里放着的那个大食盒。   “我困了,先眯一会儿。”   梅濂笑了笑,闭眼假寐。   这个妹妹,他还是了解的。这样的事,你若是强硬反对,她指不定会给你出什么幺蛾子,只能徐徐图之,趁着他俩还未深爱,及早拆开。   “哥?”   盈袖轻唤了声。   她瞧见哥哥呼吸渐渐沉重,还翻转了下身子,背对着她,似乎真睡着了……   盈袖轻咬下唇,蹑手蹑脚地将那个大食盒勾过来,她一边注意哥哥的动静,一边打开,垂眸一瞧,嚯,左良傅果然又给她写了封信,盒子里还放着好几层新鲜果子和零嘴儿,另外有几支做工精致的发钗,一双华贵的蜀锦鞋子。   “狗官。”   盈袖轻抚着蜀锦鞋面,悄声啐了口。   她打开那份信,一看登时乐了,依旧是熟悉的狗爬字,瞧着亲切。   “袖儿:   数日未见,你还好么?路上可顺利?   我心里有很多话要同你说,可当提起笔,又不知该写些什么。   告诉你件事,我上任后,魏王、曹国公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官员往我府里擩了好多貌美侍妾,啧啧啧,一个个肤白高挑,小腰细的一只手就能拧断,可会勾引人了,在我跟前倒茶的空儿,衣裳忽然滑落,露出白腻的两只那个啥,你懂得,你也长着。”   看到这儿,盈袖心里满不是滋味,暗骂了句:男人果然都好色,两只贼眼不是盯女人的胸就是屁.股。   生了会儿闷气,她接着往下读。   “你是不是以为我抱着美人夜夜笙歌?   哈哈哈,我可不敢,万一这些女人有个什么暗病,染给我可怎么好,有病还是小事,万一是个细作,把我的人策反了,可咋办?   我一时间陷入了两难,自己不敢享用,更不能送给手下人,这时候若有个河东狮夫人在跟前,我还有个借口退回去,可我的夫人,到底在哪儿呢?我想死她了。别多心,不是你,看把你给美的。   这时候,大福子给我出了个主意,对啦,大福子就是今儿给你信的人,他叫王福,跟了我十来年,最忠心不过了。   大福子让我将这些女人交给他,他天天带着姑娘们打拳舞剑,天不亮就勒令她们满院子跑圈,还将羽林右卫那帮大老爷们的臭衣裳交给她们洗,有几个骚货实在受不了了,跑回主家哭诉,还有人偷偷卷银子逃了。”   看到这儿,盈袖不禁笑出声,这对主仆也忒坏了,怎么能如此磋磨人家娇滴滴的美人儿呢,她接着往下看。   “袖儿,已经过去这么久,你的气消了没?   如今你回到洛阳了,定要小心谨慎。   别的不说,陈南淮就得头一个提防。你日后肯定会与他接触的,千万别被他的温和欺骗了,他恨我,也恨你。他无权,无法在官场算计我,我武艺高强,他也无法雇杀手弄死我,可若要咱俩都受伤,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毁了你。我实在担心哪。   第二个要提防的是梅濂,你这哥哥城府深不可测,我都无法掌控他,难不保他为了权势,把你送给什么人。”   盈袖倒吸了口冷气,偷偷看向梅濂,哥哥正“睡”得熟。不至于吧,左良傅危言耸听了吧,他肯定又在挑,憋着坏呢。   女孩接着往下看。   “袖儿,今晚想法子出来一趟,我想见见你。   我发现个小酒馆,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叫杏花村,人都道他家的汾酒好,我却觉得他家的肘子做的好吃,炖的那叫一个烂哪,骨头都是酥的,再蘸点蒜水,啧啧啧,满口生香。   千言万语,见面细说。   良傅字。”   盈袖莞尔,这狗官,成日家就知道吃。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盈袖慌忙地将信纸折好,正要往怀里揣时,车帘忽然被人用折扇从外头挑开,是陈南淮。   “大妹妹,咱们到了。”   陈南淮目光落在盈袖手中的信笺,莞尔一笑,用口型悄声对女孩道:“赶快藏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8章 羊上脑(小修)   如同寂寂夏日里的一声惊雷, 猛地劈下来。   盈袖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曹县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他验她是不是处子, 把她的衣裳撕开;他逼她说出左良傅的下落,要让她成为第二个胭脂;他痛恨她, 在驿站的客栈差点掐死她……   他现在又想怎么样?   盈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心狂跳。   正在此时,梅濂“醒”了,他先行下车, 恰好挡在盈袖身前, 正给了小妹个机会, 将那封信藏好。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 调整了番心绪。   怕什么, 左右这里是洛阳, 陈砚松在呢,这疯子不敢放肆。   下马车后, 盈袖四下瞧去。   此时, 她正处在个僻静院落前, 大门的屋檐下悬挂着大红的灯笼。小巷停了好几辆马车,嬷嬷和护卫们忙着往下卸行李, 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这个嬷嬷说轻点,别把姑娘的瓷瓶摔碎了;   那个丫头说你走快些, 堵了后面人的路。   “大妹妹小心,别被这些腌臜人碰着了。”   陈南淮笑着走上前来,站在盈袖跟前, 用折扇指着院子,细细地给盈袖介绍:   “它原是我家一个管事给外室买的宅子,就一个独院儿,父亲高价买了下来,暂时将你哥嫂安置在此处,派了稳妥的丫头婆子们伺候,倒也安生。大妹妹千万别多心,毕竟父亲是洛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多人盯着他了。放心,他肯定要认回你的,但也得一步步慢慢来,你给他些时日打点准备。”   “是。”   盈袖笑着点头。   她谨记哥哥方才教的,没敢再给陈南淮吊脸子。   正在此时,盈袖瞧见从院里走出来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穿着碧色袄裙,冷白肤色,瓜子脸,一双水灵灵的大花眼,樱唇涂着胭脂,发髻上戴着金臂钏,长得极标致,像是哪个官户家的小姐。   “她是莲生。”   陈南淮转着折扇玩儿,笑道:“她和你跟前的荷欢一样,原是老爷屋里的二等丫头,现在全都拨给了你,在你哥嫂这边住了有两个来月了,就等你回来呢。”   话音刚落。   那个叫莲生的丫头就紧跑几步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盈袖磕了个头,起身后,落落大方地立在原地,歪头笑道:   “想必这位天仙一样的姑娘就是梅小姐吧,奴婢是莲生,给您见礼了。”   “你好。”   盈袖微笑着点头,毕竟不太熟。   “快别乱瞅姑娘了。”   荷欢上前来,扶住盈袖,用帕子轻轻抽打了下莲生的脸,打趣道:“咱们小姐面皮薄,你可别死盯着她不放,仔细臊着她。以后伺候的日子在后头呢,快去帮梅大爷搬东西。”   “是是是。”   莲生忙笑着点头。   挽起袖子,去帮梅濂往下搬车里的物件。   “这个莲生长得可真俊呀。”   盈袖不由得赞叹,她笑着打量那个莲生。   身量窈窕,柔中带媚。   这丫头倒真勤快,一边清点行李,一边从大哥哥手中接过食盒等物。   忽然,盈袖发现有些不对劲儿,这个莲生在碰到哥哥手的时候,脸红了下,目光也有些闪躲,唇角还浮起抹羞涩的笑。   而哥哥呢,也趁着忙乱的功夫,偷偷给莲生袖中塞了支金钗……   霎时间,盈袖如同被雷击中了般。   在她印象中,哥哥是极敬爱嫂子的,哪怕后来不得已娶了二房,可也没冷落过嫂子……怎么会这样。   “大妹妹,你怎么了?”   陈南淮自然将方才那出看在眼里,男人唇角闪过抹嘲弄的笑,但装作没看见,颇有些关切地看着盈袖,柔声问:   “你脸色怎么不太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事,多谢公子关心。”   盈袖干笑了声,没敢再看哥哥。   她怕再看到让人不舒服的画面,低着头,随陈南淮往院里走。   果如陈南淮所说,这个宅子并不大,就一个院子,但胜在干净整洁。抬眼瞧去,上房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从里头走出来个三十左右的貌美妇人,她气质高贵,头上戴着支金凤钗,只稍稍妆扮了些,就胜过无数的庸脂俗粉,正是如意娘。   “嫂子!”   盈袖欢喜极了,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疾步跑上前去,一头扎进如意娘的怀里,搂住妇人不撒手,哭着撒娇。   “好啦好啦。”   如意娘亦动容,美眸含着泪。   这孩子是她一手教养大的,从未离开她这么久。   “别哭啦,让陈少爷瞧着笑话。”   如意娘轻轻摩挲着妹子的背,柔声安慰,同时冲陈南淮无奈一笑。   走进来的陈南淮瞧见此景,略微怔住,暗道:这妇人在南方生活了数年,言语间难免带些江南水乡的软懦,瞧瞧,她虽说年岁大些,但生的妩媚丰腴,即便和貌美无双的盈袖站在一块,竟一点都逊色。   “大嫂子。”   陈南淮笑着躬身见礼,轻声问:“咱们该开席了罢,大妹妹赶了许久的路,想必早饿了。”   “对对对。”   如意娘下意识将盈袖拉在一边,让出条道儿,颇有些尴尬地冲陈南淮一笑:   “瞧我,一看到袖儿净顾着欢喜,大爷,里头请。”   等将陈南淮迎进去后,如意娘微微踮起脚尖,招呼正往进搬东西的梅濂:“官人,莫要忙了,赶紧净手用饭,锅子里的炭火都加了第二遍了。”   “嫂子。”   盈袖搂住如意娘的纤腰,头窝在嫂子的肩头,抱着嫂子轻轻摇。   “我不要吃饭,想睡觉,你陪我嘛。”   “好啦好啦。”   如意娘趁着丫头婆子们不注意,轻轻拍了下小妹的屁.股,柔声道:“陈少爷今儿专门过来为你接风洗尘,你可不能任性。”   如意娘特意用南方话,低声暗示:“不管咱现在身份如何,总之不能得罪陈南淮,快进去。”   “可……”   盈袖斜眼,瞅向正在搬东西的俏丫头莲生和大哥,颇有些担忧道:“嫂子,我有话同你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如意娘淡淡一笑,面上并未有多大起伏,她拉住盈袖的胳膊,带着女孩往里走,道:   “晚上说罢,先吃饭。”   才刚进屋,盈袖立马就被一股浓郁的鲜辣香味包裹住。   四下看去,这间上房并不算华贵,但该有的器具和瓷器摆设还都有,外间摆了张大方桌,桌上有只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黄铜锅,锅边是十多道菜,有切得极薄的羊上脑、用秘制酱料腌制的里脊肉,还有鲜笋、菌菇等各色蔬菜。   而陈南淮此时已经净了手,正用长筷子往锅子里添肉菜,与此同时,他还从热水里端起温好的酒,给空杯子里添上。   他几时变得这般好,不会又憋什么坏吧。   盈袖忧心忡忡地由丫头伺候着脱去披风,净了手,同哥哥嫂子一起入座。   “来,头一杯敬大妹妹。”   陈南淮举起酒杯,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盈袖,爽朗笑道:   “这一路辛劳了,如今平安归家,父亲和哥嫂都可安心了。”   “我不太会喝酒。”   盈袖只抿了口,就放下酒杯。   “那便不喝了。”   陈南淮笑了笑,也没在意,招呼着梅濂和如意娘吃菜。   男人暗暗腹诽:好么,当初在升云酒楼不是挺能喝的么,骚的连衣裳都脱了,这会儿倒装上腼腆小姐了。   陈南淮夹起一片生羊上脑,在锅子里涮了片刻,十分自然地递到盈袖碗里,笑道:   “大妹妹尝尝,这可是咱们洛阳最有名的美食。”   说到这儿,陈南淮熟络地招呼梅濂和如意娘,笑道:“哥嫂也吃呀,老爷子早都告诉我了,咱们是一家人,莫要拘束。”   梅濂夫妇连声称是,到底没好意思像在家那般尽情吃。   再者,他们也是近两个月没见盈袖了,这会儿在席面上,竟不约而同地给袖儿夹肉夹菜,满眼皆是慈爱。哥哥怕小妹喝酒烧心,让丫头倒些解辣去腻的酸梅汤来,嫂子瞧见小妹嘴边沾了辣油,笑着用帕子替妹妹抹去。   “大妹妹真有福气呀。”   陈南淮不由得感概,眸中闪过羡慕之色,心里也阵阵发酸。   袁氏不待见他,小时候从未抱过他一次,更别提喂他吃东西;而父亲呢,一直在外忙生意,又对他管教极严,也很少与他一桌用饭。   ……   陈南淮轻咳了声,掩饰那抹愁绪,他招招手,让丫头给自己满上酒,男人起身,高举起酒樽,看向盈袖,笑道:“这第二杯,是特给大妹妹赔罪的。”   “啊?”   盈袖吃了一惊,她没听错吧,高傲的陈南淮竟会赔罪。   “公子折煞小女了。”   盈袖忍住厌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淡淡说了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都莫要放心上。”   “哎,我原也不想再提的。”   陈南淮叹了口气,摇头入座。他满面的愁绪,闷闷地吃着涮肉,忽而目光灼灼地看向盈袖,笑道:   “本不该再勾起大妹妹不悦,只是有一桩事,要明白同你说。父亲近日给我议亲,说定了原太医院院判的孙女杜弱兰小姐,我与杜小姐见过几面,觉得挺投缘的。”   “那不是挺好的嘛。”   盈袖大喜,登时松了口气。   这下,她可算不用嫁给陈南淮了。   “是挺好。”   陈南淮俊脸微红,难得有些羞色,转而叹了口气,道:“杜小姐品貌端庄,我十分敬爱她,着实怕她知道曹县发生那些事。大妹妹,你能不能……”   “我还当什么呢。”   盈袖坦然一笑:“曹县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梦,我早都忘了,绝不会在旁人跟前提半个字,公子尽可放心。公子瞧着是个大气量之人,想来那些不愉快的事,也不会放心上。”   “那就好。”   陈南淮大喜,激动之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大妹妹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到这儿,陈南淮温柔地打量盈袖,连连点头,目中满是惊艳,笑道:“头些日子,父亲还让我多替大妹妹留心洛阳的王侯公子,我就说嘛,大妹妹如此姿容品行,还有这般的开阔胸襟,怎会找不到良配。”   “公子谬赞了。”   盈袖干笑了声。   她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多谢大妹妹原谅我的过错。”   陈南淮起身,冲盈袖躬身见了一礼,他回头,看向窗外,笑道:“天色不早了,想来大妹妹和哥嫂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哎,今儿是杜小姐十七岁生辰,我说好了去府上吃杯酒的,竟给忘了。杜家家规森严,再晚怕是就见不着她了,你们吃着,我先行一步了。”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连连摆手,让梅家人不要出来送了,外头实在太冷了。   男人笑着退出上房,在出了府宅的时候,俊脸瞬间拉了下来。   此时天已然擦黑,一弯狼牙月从遥远的东方升起。   陈南淮立在梅家宅院外头,略微回头,冷冷地瞅了眼灯火辉煌的小院,古怪地笑了声,大步朝自己的车驾行去。   “爷,您出来了。”   百善抱着大氅,一瘸一拐地跑上前来。   自打上次挨过打后,已经过去一个来月,他脸上的伤好了,可腿却落下了残疾。   “爷,您喝酒了?”   百善鼻头耸.动,闻了闻,他紧紧地跟在陈南淮身后,笑着说几句俏皮话:“小人怕梅姑娘见了生气,就躲在一旁,不敢冒头。那会儿瞅了眼,嚯,梅姑娘那通身的气派,越发像个大小姐了,真真美艳的叫人移不开目。”   听见这话,陈南淮停下脚步。   他闭眼,咬紧牙关,生生要将满腹的痛恨咽下去。   想想吧,方才他与那小贱人同坐一席,同吃一个锅子,还给她赔礼敬酒。   胃里忽然翻江倒海起来,恶心感逐渐升腾,陈南淮一把拽住百善,将百善的衣襟扯开,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等吐得稍稍舒缓些后,陈南淮从袖中掏出方干净帕子,抹了下嘴,想起自己还用过梅家的筷子,又泛起了恶心。   “走。”   陈南淮冷声道。   “去哪儿?”   百善屏住呼吸,不去闻怀里的酸臭。   “是去杜小姐家么?”   百善喜上眉梢,笑道:“今儿是杜小姐生辰,她是以后的大奶奶,爷自然要疼的,您今早吩咐小人,去铺子给杜小姐挑一副翡翠镯子,是要给她送去么?”   “是啊。”   陈南淮自嘲一笑,他娶谁,喜欢谁,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无所谓了,老爷子让他做甚,那他就去做甚。   忽然,陈南淮回头,瞅了眼屋檐下摇曳的小红灯笼,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三根拇指粗细,用碧玉做成的假阳.具。   他眼睛闭上,指尖轻轻抚着这带着他体温的玉,笑的温柔。   果如百善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月不见,梅盈袖那小骚货似乎变得更水灵了,而他,却日日活在噩梦之中。   不急,洛阳的日子还很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9章 洛阳夜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且插梅花醉洛阳。   夜色沉沉,到了后半夜,竟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冰粒儿小雨。寒气渐渐上涌, 却挡不住酒楼瓦肆的乐舞笙歌……   这是座泡在牡丹香味中的城, 醉生梦死的坟墓,上到王公贵族, 下到平民百姓, 都在做着一个有关盛世辉煌的梦,不愿醒来。   梅家小院甚是安静,只能听见小雨打在青石砖上的滴答声。   上房又香又暖, 金炉里燃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白檀。   这屋子倒是雅致, 所用器具皆是雕花的红木, 绣床上挂了蓝缎底绣全幅八仙过海的帷帐, 真真是个富贵窝了。   夜已深, 盈袖只穿着肚兜, 正面朝下,趴在绣床上假寐。   嫂子如意娘这会儿坐在床边, 手里拿着盒上等的润肤膏子, 细细地给她往背上抹。   “嫂子, 这种事让荷欢做就行啦。”   盈袖轻声道。   嫂子打小就教她要仔细养护身子,以前在南方时, 就常常帮她往背上抹膏子。可越长大,她就越不好意思让嫂子瞧她,感觉羞得慌。   “成了大小姐, 就嫌弃嫂子了?”   如意娘笑着打趣,转而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当初那个躲在梅濂身后的脏娃娃, 都长成大姑娘了。   羡慕啊,丫头这一身的冰肌玉骨,真真是触手生香,浑身每一寸都绽放着年轻的朝气,而她,已然快半老徐娘了。   “哪有。”   盈袖忙转身,往下挪了几分,头枕在如意娘的腿上,抓住嫂子的手,放在自己心头。   “长嫂如母,我怎么能忘了您的教养之恩呢。”   盈袖轻叹了口气。   傍晚用完饭后,她由荷欢伺候着沐浴更衣,等全拾掇好后,与嫂子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私房话。许多不方便同哥哥说的事,譬如陈南淮趁她酒醉,想要奸.污她,谁料是头一次,不会,给那个了,裤子一片冰凉,叫人害怕又恶心;再譬如陆令容瞧着端庄温柔,竟是个辣手无情的主儿……   “嫂子,真不是我有意冲陈南淮吊脸子,你瞧他做的那些糟心事,净会欺男霸女。”   “他是太过了。”   如意娘眸中嫌恶之色甚浓,愤愤道:“原本我还瞧他是个清俊有礼的公子,没成想竟这般阴毒,幸好陈老爷心疼你,如今另给他寻了门亲,否则你以后得多遭罪啊。”   如意娘轻抚着盈袖披散的长发,叹了口气,柔声笑道:“你这丫头,心忒软了,陆令容这般欺负你,绝不能几巴掌就算了,就应该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怎么还啊。”   盈袖撇撇嘴:“她有陈南淮偏袒护着,又会装柔弱,我要是捅她一刀,陈南淮就敢捅我两刀。”   “谁让你用刀子捅她了。”   如意娘摇头一笑:“杀了她,简直太便宜她了。”   “那怎么着?”   盈袖盘腿坐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如意娘,笑道:“嫂子教教我呗。”   她知道嫂子出身高贵,别说内宅,怕是宫闱争斗都见了不少。   “嗯……”   如意娘细想了片刻,忽而一笑,食指点了下盈袖的鼻尖,道:“我若是你,就去求陈老爷,让他逼陈南淮娶了陆令容。一则呢,陈南淮如今恨上了左良傅,想必对这位心头肉表妹也稍稍有了看法,成亲后日日相对,自然会越来越恨;二则呢,陈南淮怕是还不知道陆令容是石女,洞房花烛夜,一上绣床,他就什么都懂了,再加上他曾经在山上被胭脂用假阳.具羞辱过,必定会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法子摆弄陆令容。   陆令容生性骄傲,又爱慕她表哥,让她后半辈子在折磨和屈辱中过活,怎么都比一刀杀了她要强。”   “这,这也……”   盈袖倒吸了口冷气,她倒真没想出用这个法子来整治陆令容,真毒,伤身又诛心。   “好啦,嫂子开玩笑的。”   如意娘掩唇一笑,从旁边的矮几上端了碗姜汤,递给盈袖,柔声道:“陆令容如今为左大人做事,生死全由大人,不是咱们能掌控的。你连日里赶路累了,如今身上来红了,又有经痛的毛病,喝了就早早睡,明儿精精神神地见陈老爷。”   “嗯。”   盈袖没多想,接过姜汤一饮而尽。   汤汁入肚,小腹的疼痛仿佛也减轻许多。   困意阵阵来袭,她只觉的头昏昏的,眼皮重得很……怎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什么人了,可就是想不起来,算了算了,明儿再说罢……   ……   屋里很安静,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如意娘坐在床边,给熟睡的盈袖将锦被掖好,像母亲哄孩子那般,哼着南方小调,轻轻拍着小妹。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如意娘起身,将烛台端来,放置在床头,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将盈袖的肚兜和亵裤等脱下,先看了小妹臂上的守宫砂是否完好,紧接着,又仔仔细细地查验了小妹的下.身。   在确定盈袖还是完璧之身后,如意娘松了口气,帮小妹换上新的寝衣,盖好被子,随后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两封信。   如意娘将蜡烛吹灭,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帘,出了上房。   此时外头漆黑一片,雨又大了几分,寒冷简直要往人的骨头里钻。   如意娘不禁打了个寒颤,疾步匆匆,进了隔壁屋子。   “这鬼冷的天。”   如意娘搓着双臂,反手将门关上,脚底生风似得往里间走。   里间不甚大,但干净素雅,只有张大书桌和小床,床上叠放着男人衣裤。   朝前瞧去,丈夫梅濂此时正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本书,一页页地胡乱翻看。   “袖儿睡着了?”   梅濂放下书,低声问。   “嗯。”   如意娘微微点头,从炭盆上提起壶滚水,走过去,给梅濂茶杯里添了些,道:   “我药下重了,只怕袖儿得昏睡很久。”   “没事。”   梅濂端起茶,抿了口,笑道:“她路上劳累了。”   男人瞅向如意娘手中的信笺,下意识四下看了圈,压低了声音:“信拿到了?快给我看看。”   如意娘帮着将两封信打开,同时,用银簪将蜡烛挑亮了些许。   她就站在梅濂身后,与丈夫一起看信。   越往后看,如意娘心跳得越厉害,不禁脸红耳热。   瞧着左良傅是个心冷似铁的男人,而且恶名在外,没想到竟也会写这种肉麻的信,言语颇为亲昵,还有些轻浮色气,什么“那两只东西你也长着”, “露出那啥”,真真放浪。   不知为何,如意娘竟有些吃味,她轻咬下唇,看向正在读信的梅濂,大郎性子沉稳内敛,成婚这么多年,从未像左大人这般给她说过情话……   “这,这……”   梅濂目中含着怒,终于没忍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水登时跃出些许。   “简直不要脸!”   梅濂牙关紧咬,眉头越发蹙得紧,转身问妻子:“袖儿,她是不是被那个了?”   “没有没有。”   如意娘赶忙摆手,低声道:“我方才都查验了,好着呢。咱们这孩子虽不是官家千金,可也规矩着呢,并没有做丢人的事。”   梅濂终于松了口气,可眉眼间仍凝着怒。   “官人,这信要不要交给陈老爷?”   “不行。”   梅濂摇摇头,将信装好,皱眉道:   “袖儿瞧着软和,可性子拧着呢,她若是知道咱俩偷看信,指不定怎么闹呢。如今要稳住她,在那件大事做定前,别叫她生出幺蛾子。”   “那现在该怎么做?”   如意娘轻声道:“左良傅约她今晚杏花村相聚,万一大人等不到,找上门来……这位主儿和陈老爷都不是善茬,咱们在夹缝中求存,谁都吃罪不起啊。再说了,陈老爷捧官人做曹县县令,咱娘也被他监.禁了,少不得要听他的吩咐……官人,你如何选择。”   梅濂沉思了片刻,忽然,他弯腰,从地上提起个大食盒,竟是今儿下午,左家下人王福送盈袖的那只。   梅濂掀开盖子,从书桌上找了沓纸,放烛焰上点燃了,将灰烬全都弄在食盒里,重新盖好,推给如意娘,笑道:   “你走一趟杏花村酒楼,把这东西交给左大人,告诉他,袖儿是个姑娘家,有些话实在没法开口,而且还介意柔光小师父死去的事,这就是袖儿给他的答案,让他自己品去。如今在洛阳,他左良傅就算再强横,想必也不敢做出强抢民女的事,再说了,他来云州是做什么来了,魏王都够他头疼了,他哪有功夫沉湎于儿女情爱。咱们这个妹妹是个敏感多心的人,从不会主动,见左良傅迟迟不再找她,伤心几日,也就丢开手了。”   “有理。”   如意娘忙点头。   她提起食盒,从柜中找了个厚披风,穿戴好,轻手轻脚出门了。   此时外头的雨小了些,但仍冷得吓人。   如意娘深呼吸了口气,扭头,看向黑黢黢的上房。   袖儿,哥哥嫂子都是为了你好,替你做了选择,以免你日后越陷越深,夹在亲爹和爱人之间,身心受苦。   不知怎的,如意娘心里慌慌的,仿佛有那么点愧疚。   此时,偏房那边忽然传来阵女孩儿的笑声,在这寂寂雨夜里,显得忒不合时宜。   如意娘提着食盒,疾步走了过去,她悄悄地立在门外,透过纱窗,往里瞧。   今儿小姐回来,给下人们都发了银子,也赏了恩典,叫大家晚上都不必伺候,各自回屋里歇着。   那荷欢和莲生打小一起长大,好久不见,自然要同住一屋,好好说番体己话。   如意娘屏住呼吸,仔细瞧。   这间偏房很小,仅放了张绣床和一些日常用具。   陈家的两个貌美丫头此时正坐在小凳上,一起洗脚,年轻活泼,倒也是幅好看的画儿。   那个荷欢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轻踢了下莲生,笑着问:“怎么回事呢?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和梅大爷好上了。”   “瞎说什么呢。”   莲生俏脸微红,啐了口:“你才和他好呢。”   “你看这是什么。”   荷欢从怀中掏出支金簪,在莲生面前摇,坏笑:“甭打量我没瞧见,今儿下午搬东西的时候,梅大爷偷偷擩到你袖中的。”   “哎呦,我就说怎么不见了,原来是你这蹄子偷去了,快还我。”   “就不。”   荷欢身子略微向后倾斜,将簪子举得老高,不让莲生够到。   “除非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这,这让我怎么说呢。”   莲生越发害羞,轻踩了脚荷欢,叹了口气,道:“这都是老爷的主意,是他叫我跟了梅大爷,日后随梅大爷夫妻去曹县。”   “啊?”   荷欢怔住,收起笑,凑近了莲生,忙问:“那你怎么想的?他可是有老婆了,你难道甘心做妾?你就没求老爷么?”   “我不敢。”   莲生轻咬住唇,眸子泛起抹涟漪,哽咽道:“你忘啦,当初咱们姐妹四个被李姑姑选中,送到老爷屋里伺候,是,老爷对咱们恩重如山,甚至请了女先生教咱们读书认字,插花品茶……其实说白了,他就是将咱们像养狗似得圈.养起来,等他女儿回来,让咱们似李姑姑般,一辈子忠心耿耿地伺候他女儿。   眼瞅着咱们一年大似一年,府里十七八的丫头好些都婚配了,咱俩如今都二十四了,还熬着。墨兰命好,得女儿痨死了,倒也干净。可杜鹃就惨了,当年大着胆子,求老爷恩典,说她想嫁给有婚约的表兄,老爷生了大气,当晚就把她绑了送去庄子,配给那个五十几的糟老头子,哎,听说那老头子天天赌钱吃酒,输光钱后,就逼着杜鹃卖身挣钱,可怜哪,那么标致的美人儿,如今给折磨的不成人形。”   “哎。”   物伤其类,荷欢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抹去泪,道:“我这边还好,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待我极好,想来过两年我向她提出离去,她不会为难我,倒是你……那个梅大爷都三十往上了,而且他夫人又长得那么美,你做他的妾,着实委屈了。”   “嗯……其实还好啦。”   莲生脸儿越发红了,手搓着衣角,偷摸一笑:   “一开始,我也极不愿意的,也嫌弃他土气,后来接触了些日子,发现他其实很不错。模样不必说了,又高又俊朗,性子也好,很会关心人。瞧着是个闷葫芦,其实很有主意的,是个做大事的君子。我吧,也不求以后多富贵,只要有个人疼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呀,你这丫头是动情了呀。”   荷欢秀眉一挑,斜眼觑向莲生的翘.挺的酥.胸,坏笑:“他有没有那个你。”   “哎呦,羞死人了,没有没有。”   莲生手捂住发烫的脸,眼里满是情意,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勾勾手指,让荷欢凑近些,红着脸,小声道:   “他没碰我,不过,我常常听见他和他老婆做那事,好大的动静,那妇人也是个不知羞的,猫儿似得连连呻.吟,他俩一弄就大半个时辰,吵得人耳朵疼。”   ……   听到这儿,如意娘摇头笑笑,这般小女儿的天真情态,多年前,她也有过。   妇人提着食盒往外走去,得赶紧把左良傅这事办了,明儿陈砚松会来看袖儿,要早早准备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0章 身世   盈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   头稍稍有些昏,她缓了会儿, 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事, 猛地记起左良傅给她写信,邀她去杏花村酒楼说话……   对了, 信!   盈袖忙坐起来, 掀开枕头,登时松了口气,信还在。   她掀开床帘, 瞧见荷欢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 捂着嘴打瞌睡, 见她醒来了, 硬生生将哈欠吞下, 这丫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疾走几步上前来,笑道:   “姑娘可算醒了, 你都睡了十来个时辰呢。”   “这么久。”   盈袖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   “可不是, 现在都酉时了呢。”   荷欢从案桌上端起套崭新的袄裙和绣鞋, 疾步上前来,先搓热了双手, 随后轻手轻脚地帮盈袖换上,低声笑道:   “老爷中午就来了,一直在外头等着姑娘醒来呢。”   “啊。”   盈袖轻呼了声, 也顾不上穿衣裳,忙往门跟前跑去。   她此时心跳得很快,透过纱窗偷偷往外瞧。   昨晚下了雨, 小院的青石地被洗的干净透亮。   院中人不少,侍立着十多个护卫和嬷嬷,皆屏声敛气,低垂着头。   而在上房的石台阶下搬了两张红木椅,陈砚松和梅濂此时正坐着,手里端着热茶,不知道聊些什么。   嚯,陈南淮也在,乖顺地立在他老子身后,穿着狐皮领大氅,大抵冻了许久,俊脸微微有些发红,他搓着手,偶尔弯下腰,与大人们插话两句,神情愉悦,并无半点骄矜。   盈袖紧张的手直冒汗,想立马出去与亲爹相认,可又怕,这么多年过去了,爹爹他会不会对她好……   “荷欢,你,你先帮我梳洗,小声些。”   盈袖轻咬了下唇,去衣柜那边翻找了套颜色艳丽的袄裙,忽而一想,陈老爷是个沉稳老成的人,大抵不喜欢女孩子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她又找了套淡黄的,准备换上,可又犹豫了,见的是自己父亲,哪有那么多忌讳。   思来想去,盈袖挑了套淡粉色的,袖子和领口缀缝了珍珠,衣裳上用银线绣了桃花,瞧着俏丽有素雅。   等梳洗过后,盈袖精心地描眉上妆,一照镜子,发现妆浓了,赶忙洗了重化,如此反复捯饬了小半个时辰,才妆扮好。   ……   “够美啦。”   荷欢从妆奁里拿出支珍珠步摇,斜簪在姑娘发上,一半奉承,一半叹服:“姑娘就算素着脸出去,都叫人移不开目。”   盈袖抿唇偷笑,站在铜镜前拧了几个来回。   其实不该叫长辈干等着,可,可就是有些不好意思。   正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盈袖回头,瞧见李良玉微笑着站在门口。   这妇人上下打量了圈她,连连点头,随后,朝外头笑道:   “姑娘梳洗好了,老爷可以进来了。”   盈袖脸有些发烧,看来,他们早都晓得她醒了。   不多时,一阵窸窸窣窣响动。   嬷嬷们将红木椅等物抬着搬进来,丫头们抱着炭盆、茶和各色果子进来,一一布好。   伴着春日特有的清爽寒气,陈砚松率先进来。   盈袖手紧紧攥住帕子,偷瞧去。   两月不见,陈砚松没什么变化,依旧那般儒雅俊秀,他今儿穿了蓝缎底的棉袍,头戴紫玉冠,左手戴了两只宝石戒指,通身透着气派和富贵,一瞧见她,陈砚松身子一震,那双好看的桃花目微微发红,可极力按捺住,挥手,让下人们全都出去。   “丫头。”   陈南淮喉咙滚动,声音略有些哽咽。   “嗯,嗯。”   盈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叫人,想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陈老爷。”   陈砚松一怔,目中激切之色褪去大半,叹了口气,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端起茶盏,抿了口,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梅濂和陈南淮也进来了,顺手将门关上。   梅濂瞧着满腹的心事,眉头都皱成了疙瘩,默默地坐到了陈砚松右手边,从盘中拈起枚糕点,忽又放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而陈南淮倒是神色轻松,随意拉了张凳子,翘起二郎腿,两手揣进袖筒里,轻抚着藏在袖中的那个玉做的假阳.具,斜眼觑向盈袖,目中闪过抹惊艳,笑道:   “大妹妹今儿打扮的明艳,真好看,像个新娘子似得。”   “咳咳。”   陈砚松轻咳了两声,剜了眼儿子,示意他莫要再多话。   “孩子,莫站着了……坐吧。”   陈砚松看向盈袖,心里涌上股酸楚,这孩子模样三分像他,七分像玉珠,只可惜,玉珠再也瞧不上了。   “睡了这么久,饿么?”   陈砚松将跟前的糕饼往前推了些,笑道:“厨娘已经弄饭去了,咱们过会儿就能吃了。”   “我不饿。”   盈袖摇摇头。   她还是不习惯被陈砚松这般死盯着瞧,有些怪怪的。   时过境迁,在桃溪乡时,她是贫家女,在陈老爷跟前拘着礼,要忍受陈南淮的羞辱;而如今,她是陈家失散归来的千金,那拘束也去了几分。   “陈老爷,我,我是不是你女儿?”   盈袖低着头,磕磕巴巴地问。   “你都知道了啊。”   陈砚松苦笑了声,忽然掉泪了,颇有些激动:“孩子,你难道不叫我一声爹么?”   盈袖干笑了声,这声爹,她现在还真叫不出来。   “我为什么会被大哥养大?”   盈袖轻咬下唇,问出这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原本今儿就是要告诉你的。”   陈砚松将茶盏放下,与身侧坐着的梅濂对望一眼,看向盈袖,叹了口气,道:   “孩子,你的确是我亲生女儿。”   盈袖掉泪了,低头默然。   “哎,这牵扯到咱们陈家一桩不堪回首的旧事,今儿你和南淮都在,我便都告诉你们。”   陈砚松搓着手,叹道:“你们的祖母是续弦,所以陈家嫡子有两个,我和你们的大伯。”   许是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陈砚松目中忽然闪过抹杀意,转而又是一派的温和儒雅,叹道:“老太爷看重我,有意让我继承陈家的家业,大哥自然容不下,再加上一些亲戚小人的挑唆,大哥视我为仇人,明里暗里不知给我使了多少绊子。”   听到这儿,盈袖心狂跳。   左良傅的确在信里给她说过,她有个大伯,可多年前,大伯阖家被灭门……难不成,真是父亲做的?   陈砚松自然将盈袖这惧怕的样子瞧在眼里。   男人转动着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唇角勾起抹难以察觉的笑。   原本,他并不打算将这些事告诉盈袖,也没想认回女儿,直接让南淮娶了这丫头,生下有他血脉的后代,他会在有生之年好生疼爱袖儿,便也算了,谁知横生枝节,左良傅这狗贼掳走了袖儿……   得亏他调.教出了荷欢,荷欢昨儿就将左良傅写的两封信重抄了份,给了他,这下,袖儿晓得她大伯的事,必然要跟他问清楚的。   想到这儿,陈砚松满面愁容,无奈道:“当年你母亲有了身孕,我没法在洛阳呆了,便借着做生意的借口,带玉珠去了曹县,极尽全力保护好玉珠。当时老爷子病重,派人捎信儿,说要立遗嘱,让我赶紧回洛阳。玉珠身子重了,无法上路,我便独自回去,谁知行到桃溪乡附近时,忽然被十几个杀手围攻,得亏梅贤侄和他父亲相救,否则,否则……”   听到这儿,盈袖也明白了几分。   她忙看向大哥,着急道:“那我到底是怎么丢的?我母亲到底怎么去世的?”   “全是我的错。”   陈砚松叹了口气,满面的愧疚。   “当时我在梅家养伤,恰好,梅家娘子白氏生产了个男孩……”   说到这儿,陈砚松看向儿子南淮,道:“我当时起了私心,万一玉珠生个女孩,老太爷定会不喜,我便再也无法同大哥争。所以我与梅家商量着,先抱南淮去洛阳顶一下,等我们这房渡过难关,再归还孩子。”   盈袖大惊,脚一软,差点瘫倒。   陈南淮竟是白氏的孩子!怨不得当日这对父子到桃溪乡后,刻薄的白氏忽然疯了似得嚎哭,说什么“我的儿,你怎么才来看你娘”……   瞧瞧,听见这事,陈南淮倒是收起了笑,但情绪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淡淡地瞅了眼亲哥哥梅濂,一句话都没说。   “那为什么我成了梅家的孩子!”   盈袖越来越激动,直接问:“为什么我大哥要带着全家南逃!”   听见这话,陈砚松和梅濂再次互看一眼。   “当时我带着南淮回到洛阳,老太爷果然欢喜万分。”   陈砚松身子略略往前倾,注意着女儿一丝一毫的情绪,道:“我原本是打算,错就错了,就认南淮为子,派人与梅家商议此事,谁知,谁知……”   “让我说罢。”   梅濂忽然坐直了身子,看向盈袖,道:   “当年陈老爷待我家极好,让管事的把我父母全都送到曹县的别院,同袁夫人一起住着。后来,洛阳来人,对我父母说要买走弟弟,给我家一笔钱,让我们后半辈子宽裕富饶地过下去。”   梅濂手有些颤抖,似乎想起什么恨极了的往事,摇头一叹,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盈袖腿边,哽咽道:   “这全都是我的错,我以为陈老爷没这么好心,嘴上说买阿弟,其实是要杀人灭口,让梅家彻底闭嘴。我心一横,将他别院里的仆人、老妈子和管事全都杀了,袁夫人受了惊,早产生子……”   梅濂头越发低沉,咬牙对盈袖道:“我怕陈老爷知道后会泄愤,迁怒到阿弟,便抢走了刚出生的你,并把袁夫人关在别院的地窖里,举家南逃……”   听到这儿,盈袖愤恨之下,下意识扬起手,想要打梅濂。   手到男人脸边,生生止住。   这么多年,大哥待她如父如兄,可居然是害她骨肉分离的那个人。   “你,你怎么忍心!”   盈袖捂住发痛的心口,连退了两步,愤怒地瞪着梅濂。   “我生母疯了,她被逼疯了啊。”   “孩子,你别激动。”   陈砚松忙站起,疾走几步过去,想要环抱住女孩。可到底情分还生着,没好意思,只是轻抚着女儿的胳膊,柔声哄着: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梅大郎将你教养这么大,也算对咱们陈家有恩。”   陈砚松耐心地劝,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母亲……哎,是个没福气的,忆女成疾,得了病,早早就舍了咱们父女走了。若是再挣扎几年,便能看见你回来。”   “你说我母亲怎么死的?”   盈袖忽然愣住,反问。   “她忧郁成疾,患上了心绞痛,后来药石无效。”   陈砚松叹了口气。   “是么。”   盈袖冷笑了声。   母亲明明是投缳自尽。   陈砚松和梅濂这番话到底有几分能信,现在真说不准了。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就残害无辜生命的罪魁祸首,谁都不比谁干净。   “陈老爷,你会认回我么?”   盈袖问。   “自然会。”   陈砚松两手把住盈袖的双臂,目中透着真诚。   “什么时候?”   盈袖紧着问。   “这……”   陈砚松干笑了声,柔声道:“如今天下人尽皆知,南淮是我的独子……你放心,爹肯定会认你的,再给爹爹一些时间,先等等。”   “呵。”   盈袖挥开男人的胳膊,连连往后退。   等?   父亲认回女儿,还要等?   怕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认回女儿,只是想让她当儿媳妇。   全都在骗人,全都把她当傻子。   悲痛在一瞬间崩塌,盈袖浑身颤抖。   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想逃,不愿再见这些人,可是又能逃去哪儿。所有人对她都怀抱目的,大哥如此,亲爹亦如此,左良傅也……左良傅虽然狠辣,可却从没骗过她。   她现在很想见他,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见他。   想到此,盈袖抹掉眼泪,拧身奔了出去……   ……   屋里少了一个人,倒显得空荡了些许。   炭盆里的红箩碳燃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陈砚松站在原地,闭眼,深吸了口气,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梅濂,笑道:“地上凉,贤侄快起来。”   “是。”   梅濂起身。   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   当年陈砚松被其兄长所伤,无法再生育,他怕袁氏生出女儿,在老太爷跟前没法争斗,索性就认了南淮为子。这狠毒之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人来杀梅氏全家,年仅十余岁的他察觉到,先下手为强。   可怜父亲当年被那些管事误伤,死在了南逃路上……   无所谓了,他愿意为这老狐狸把恶名担上,毕竟人活着,还是要往前走,往上爬。   “小妹她性子拧巴,我去看看。”   梅濂抱拳,冲陈砚松行了一礼,急忙追了出去。   ……   屋里此时只剩下陈砚松父子。   陈砚松抹掉那有些多余的泪,坐到了椅子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眉头紧紧蹙起,暗道:这小丫头可不太好骗啊,得亏他留了一手,让南淮声称与杜太医孙女议亲,稳住了她,否则,她怕是就跟了左良傅那杂碎……   想到这儿,陈砚松冷笑了声,女儿是他的,他想怎么就怎样,左良傅算个什么东西,迟早收拾了他。   “淮儿,你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认母亲和兄长么?”   陈砚松抿了口茶,淡淡问。   “我与他们又不熟。”   陈南淮撇撇嘴。   “好儿子。”   陈砚松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男人又拉下脸来,冷声训斥:“你这性子得改改,若在曹县对袖儿好些,如今爹都能抱上孙子了,何至于把她的身世说破。”   陈砚松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皱眉道:“若没猜错,那丫头去找左良傅了,麻烦啊。”   “爹不就是想要个孙子么。”   陈南淮手伸进袖筒里,莞尔一笑:“您若是舍得,我今晚就办事,年底就让您抱上孙子。” 第71章 薄烟微雨   盈袖从小院跑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头昏昏的,站在狭长小巷, 手足无措。   洛阳多雨, 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来。   盈袖仰头,让这冰冷之物打在炽热的脸上, 与眼泪融为一体。背后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回头,见李良玉带着四个嬷嬷和两个护卫追了出来。   呵,大哥也追出来了。   “站着!”   盈袖怒喝了声。   她现在不想见陈家人, 更不想见大哥。   瞧, 大哥生生顿足, 眉头皱着沉稳, 眼角凝着担忧, 似有无数话想要同她说, 可最终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回屋罢, 饭做好了。   “都别过来。”   盈袖连连后退, 拧身朝前奔去。   她知道, 荷欢紧紧跟着,陈家人也跟着……瞧, 陈砚松还没打算认回她,就开始给她弄了座金丝牢笼。   “姑娘,你慢些, 仔细跌倒。”   荷欢颇有些急。   小姐的脾气软和,凡事都有商有量,不会轻易发脾气的。   怎么跟老爷说了一会儿话, 就变成这样了。   “你要去哪儿?眼看着天快黑了,雨渐渐大了啊。”   “我想去……杏花村酒楼。”   ……   薄烟杨柳路,微雨杏花村。   入了夜的洛阳,就变成另一个人间。   这座城仿佛还没有从上元节的欢愉中走出来,街巷仍满是各色花灯,哪怕下着冰凉微雨,也浇不冷世人那躁动的心。   锦衣公子带着书童在瓦肆寻美,富家小姐坐在香车上,用扇子遮住脸,偷偷瞧着热闹……   那杏花村酒楼其实不远,可盈袖觉得,仿佛走了一百年似得。   她痴痴地往前走,此时,头发已经被微雨打湿,发丝紧贴在侧脸,抬头看去,酒楼的旌旗冷风中摇曳,内里灯火辉煌,隐隐传来阵好听的丝竹之声。   这时候,从酒楼里走出个系着白手巾的小二,上下打量了圈她,立马点头哈腰地奉承,问小姐是要用饭还是买酒……   盈袖也没理,自顾自地走进去。   霎时间,酒楼里不少客人好奇地朝她看来,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数个仆妇护卫,皆评头论足,小声议论。   瞧,这和当初她出现在曹县的升云酒楼多像。   只不过当初她落魄不堪,小心翼翼地求存,而今,她还没开口,荷欢和护卫们就开始清场……   盈袖只感觉头越发晕了,四下瞧去,都不见左良傅的身影。   是啊,是她痴了,左良傅怎么会一直等着。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随意推开个包间。   这包间方才有人用饭,桌上的珍馐仍完整,放了好几瓶未开封的汾酒。   盈袖盘腿坐到蔑席上,从桌上翻起个碧瓷茶盏,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辛辣在口舌间绽开,后味儿有点苦。   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也这般痛苦,酒入愁肠,越想买醉,可越喝越清醒。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荷欢跪在席子边,抢走盈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按在桌上,言语有几分严苛:   “这要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损,哪家公子会娶一个酗酒的小姐?”   荷欢秀眉紧蹙,想要扶起盈袖:“咱们回去吧,听话,马车在外头等着呢。”   “你闭嘴。”   盈袖甩开荷欢的手,毫不客气地指责:“你是陈砚松的婢女,从曹县见面伊始,你就和李良玉一齐盯着我,调.教我。呵,小姐,用饭的时候不能出声;小姐,走路的时候步子要小。”   越想越怒,盈袖索性将这一个多月来的郁闷全都发泄出来,将筷子用力掷在荷欢身上,咬牙喝道:“嫌我丢人,干嘛还要把我找回来!”   “姑,姑娘。”   荷欢被吓着了,一时间竟不敢再说话。   “出去。”   盈袖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   残酒顺着唇角流出来,与眼泪合并,一齐流入衣襟。   忽然,她手里的酒壶被人夺了去。   盈袖怒不可遏,回头,却瞧见左良傅半蹲在她跟前。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一月未见,他似乎与曹县时候不一样了。   不再不修边幅,穿着玄色锦袍,下巴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头上戴着玉冠,那样心狠手辣的人,竟也有了几分斯文,倒越发好看了。   他似乎是急匆匆跑来的,略微有些喘,黑发和俊脸带着雨气。   “大人,你来啦。”   盈袖凄然一笑,不知为何,越发委屈了。   酒气与抑郁同时涌来,女孩低垂下头,默默掉泪。   她从酒桌上抓起瓶汾酒,准备喝,谁知再次被左良傅抢走。   “什么毛病。”   左良傅唇角含着笑,盘腿坐下,打趣:“你家兄嫂就这么教你的?不开心就出来喝酒?”   “兄嫂……”   盈袖冷笑了声。   “发生什么事了?”   左良傅柔声问。   他昨晚上到杏花村酒楼等她,谁料却等来了如意娘。   那妇人提了个食盒,指着盒内的一堆灰烬,恭顺又谦卑地说:我家妹妹胆儿小,不敢拒绝大人,便由小妇人来与您说明白,求大人莫要再纠缠。   他若是信了这番话,那他就是个傻子。   果然,在小院外头远远守着的大福子驾马回府来报,说梅小姐失魂落魄地从院里出来了。   他忙不迭赶来,瞧见陈家已经将杏花村酒楼清了场,里外都守了好些护卫婆子,梅濂痴愣愣地站在雨里,不知在苦笑还是哭。   “陈砚松都告诉你了?”   左良傅皱眉问。   见盈袖只是低着头啜泣,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汾酒,抓起筷子,夹了块炖得酥烂的肘子,扔嘴里嚼,笑道:   “用过饭没?杏花村的肘子极好吃。”   “吃,就知道吃!你还有没有心。”   盈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朝男人怒吼。   她抓起酒壶,又是通猛灌,谁知被呛着了,捂着心口猛咳。   “别喝啦。”   左良傅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抢走酒壶,笑着劝:   “不开心有的是法子舒解,不一定非要喝酒。再说了,你身上来红了,酒冷,仔细激着你,肚子会疼。”   “你怎么知道我来红了?”   盈袖皱眉,往后挪了几分,瞪着左良傅,身子发颤,怒不可遏:“你是不是又偷窥我了?”   “没有。”   左良傅嗤笑了声:“那小院里里外外被人守得似铁桶似得,我就算本事再大,也进不去。”   说到这儿,左良傅手揉了下鼻子,坏笑:“夜郎西那小宗桑能闻见女儿香,本官能闻见血腥,天生的本事,嗯……我刚一进来就闻到了。”   “你可真不要脸。”   盈袖咬牙骂道。   “你家丫头在呢。”   左良傅斜眼觑了下立在包间门口的荷欢,不急不缓地饮了口酒,笑道:“刚见面就骂,你好歹给大人留点颜面。”   “荷欢你出去。”   盈袖指向外面,冷声道:“求求你,别盯着了,好歹容我喘口气儿。”   “那可不成。”   荷欢颇为戒备地看了眼左良傅,柔声道:“奴得守着姑娘。”   “好。”   盈袖笑着点头,又饮了口酒。   她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你可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盈袖忽然身子往前倾,胳膊勾住左良傅的脖子,在看着荷欢的同时,吻住了左良傅的唇。   果然,那丫头俏脸微红,慌忙背转过身,不好意思再看。   “呵。”   盈袖仿佛瞧见什么有趣的事,不禁笑出声,放开了左良傅。   可就在此时,左良傅揽住了她的腰,回吻了过来。   唇齿间酒味儿甚浓,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闭着眼哭,脑中全是桃溪乡、曹县发生的种种事,大哥、陈砚松和陈南淮等人的脸不断浮现,让人恶心。   女孩越发愤恨,狠狠地咬了口他的舌……   “唔……”   左良傅吃痛,仍没放开,任由她发泄痛苦。   良久,直到他们的嘴里没了酒味,只剩下血腥味后,才放开对方。   “消气了?”   左良傅用大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外头,看着盈袖。   瞧,一月未见,她胖了点,可却越发娇美动人了,此时犹如一朵被雨打过的海棠,透着股颓靡,让人心疼。   “陈砚松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大哥杀了很多人,还把刚刚临盆的母亲关在地窖。”   盈袖咬牙,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得,往下掉。   “你信么?”   左良傅凑上前,用手背帮女孩抹去泪。   “简直狼心狗肺!”   盈袖挥开左良傅的手,怒骂。   “你说谁呢?”   左良傅笑着问:“陈砚松还是梅濂。”   “你们所有人!”   盈袖一把推开左良傅,恨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对。”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给自己倒了杯汾酒,一饮而尽。   “我本就是个坏透了的真小人。”   左良傅挑眉一笑:“姑娘,我从未在你跟前伪装,你见到的,就是我左良傅。”   “你倒是实诚。”   盈袖剜了眼男人,摇头一笑。   确实,他的好和坏,坦坦荡荡表现给她,从未骗过她。   “莫哭了,妆都花了,像个小叫花子。”   左良傅抬手,将女孩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柔声问:“你爹和你哥,你信谁?”   “谁都不信!”   盈袖低头,哽咽不已,一想起陈砚松那虚伪的样子,她就恨。   “简直狠毒,把我当傻子哄。人家救了他性命,他非但不感激,还抢了人家的孩子,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   盈袖心越发疼,这么多年,她敬爱哥哥如父如兄,哥哥也对她呵护备至,可没想到他竟刚刚临盆的母亲关在地窖,如今为了前程,和陈砚松合伙儿骗她,若不是左良傅,她只怕已经嫁给了陈南淮,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哥哥也不是好东西!”   “那你现在还准备认爹吗?”   左良傅笑着问。   “王八蛋才认他。”   盈袖大怒,不禁说了粗话。   “有意思。”   左良傅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轻轻拊掌,打趣:“姑娘这句话厉害,一次骂了两个人。”   左良傅手摸着下巴,挑眉一笑:“王八蛋,哈哈,陈砚松是王八,你就是那个蛋……也就是小王八蛋。”   盈袖怒火中烧,手撑住桌子,冷着脸就要起身离开。   谁知就在此时,她猛地被左良傅揽入怀,这男人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   “逗你呢,瞧你小气的。”   左良傅食指刮了下女孩的鼻子,笑道:“好啦,不同你开玩笑了,其实,你真没必要为那些腌臜阴毒之人伤心。方才听你肚子叫唤,饿了吧,咱们一起用点饭,然后再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放开。”   盈袖咬牙。   “就不。”   左良傅坏笑了声,完全忽视荷欢此时也在包间,他凑近女孩,言语间满是暧昧:“我知道,你想我了。”   “我没有。”   盈袖连忙否认:“咱们老死不相往来,我,我刚才喝醉了。”   “我给你写的两封信呢?”   左良傅轻声问:“你看了么?”   “没有。”   盈袖歪过头,不看他:“我烧了。”   “真的?”   左良傅玩味一笑。   若是没有看,怎么能找到杏花村酒楼,口是心非的小丫头。   男人手一分分往上,两指轻按住女孩的胸口,忽然伸进衣襟,夹出两封厚厚的信,笑道:   “你嫂子昨晚找到我,说你把信烧了,让我莫要再纠缠,我若是信了她,我才是王八蛋呢。”   说到这儿,左良傅收起玩世不恭,手轻轻地抚着女孩的侧脸,深深地看着她,柔声道:   “袖儿,我终于等到你了,咱们重新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2章   重新开始?   盈袖愣住, 痴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怒火和憋闷仿佛在瞬间被熄灭,心底重新燃起了股希冀。   “可,可……”   盈袖觉得仿佛更醉了, 有些委屈地撇撇嘴, 喃喃细语:“可我还没打算原谅你。”   正在此时,包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盈袖和左良傅几乎下意识放开对方, 抬头一瞧, 是梅濂。   梅濂双眼通红,锦袍被雨水打湿,满是斑驳, 他愤怒地瞪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唇微颤抖, 并没有发火, 恭恭敬敬地抱拳给左良傅见了一礼, 沉声道:“小妹年幼无知, 让大人见笑了。”   说罢这话,梅濂猛地抓住盈袖纤细的胳膊, 毫不客气地将女孩拉起来, 怒道:   “回家!”   “你放开。”   盈袖使劲挣扎。   奈何力气远远不及大哥, 只能如一片树叶,被哥哥连拖带拉地往出弄。   啪!   左良傅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霎时间,桌上摆的几个酒壶全都被震倒。   “梅濂,你好大的胆子。”   左良傅脸逐渐阴沉下来, 缓缓起身,走过去,一个窝心脚踹过去, 登时就将梅濂踹了好远,与此同时,他将被力道带出去的盈袖拉回。左良傅环住女孩,大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的脸紧贴在他胸口。   “敢在本官跟前放肆,怎么,以为傍上陈砚松,本官就真拿你没办法了?首鼠两端的小人,你再动她试试!”   梅濂强撑着坐起来,生生将呕出的血吞咽入肚。男人冷笑了声,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低着头,沉声道:“大人是上官,自然不把草民区区蝼蚁当回事。”   说到这儿,梅濂从怀里掏出把匕首,薄唇紧紧抿住,手一扬,用力朝自己左手小拇指切下去,全程连眼睛都没眨。   “袖儿,跟哥哥回家。”   盈袖察觉出大哥声音有异,略微回头瞧去,大吃一惊。哥哥断了指,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鲜血流了一地,瞧着让人心慌。   “哥!”   盈袖什么也顾不上,挣脱开左良傅,急步奔过去,蹲在哥哥跟前,想要拾起断指,给哥哥安上去,可又害怕,哭着从怀里掏出帕子,包住大哥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呀。”   梅濂极力忍住疼痛,手颤抖着将匕首抵在无名指上,咬紧牙关:“只要你没认陈老爷,那你就还是我妹子,我就该管着你。”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梅濂大口喘着粗气。   他那会儿和李良玉就站在包间外,听见里头发生了什么,简直败坏门风。   梅濂看着盈袖,想要严厉苛责,终究叹了口气,如今酒楼虽说已经清场,可荷欢和李良玉仍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给妹妹留些颜面。   “你就算再恨我,可也该爱惜自己,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怎么能和个男人卿卿我我?这是无媒苟合啊丫头。世人不会骂男人,只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你,跟哥回去吧,有什么话,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   盈袖歪过头,越发委屈了。   “看来是我没教好你,合该受罪。”   梅濂狠狠心,扬手就朝自己的无名指扎去。   “哥!”   盈袖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   不明白,向来沉稳老实的大哥怎么变得这么狠。   “做什么嘛,我跟你回去就是。”   “袖儿!”   左良傅上前一步,男人面上带着忧虑之色,道:“你其实不必理会他。”   “大人。”   盈袖打断左良傅的话,道:“算了吧,你送我回去。”   说罢这话,女孩凄然一笑,喃喃道:“他到底还是我哥啊。”   ……   夜越深,雨越大。   那悠悠的长街此时显得寂寥无比,花灯被雨打风吹去,一点一滴的雨终于将沉寂了一冬的石地洗刷干净,在小水洼处,似乎还漂浮着几许花瓣。   街上此时有些奇异。   陈家的护卫和嬷嬷们慢慢地走在最后,而在最前头,并排行着一对男女。   那男人个头甚高,穿着玄色大氅,手撑着把油纸伞,伞几乎全都倾斜到身侧的姑娘头顶,不知不觉,他的左边身子全都被雨水打湿。   那女孩身上有股淡淡酒味儿,脚步沉重,一直低着头,披散的黑发被寒风吹得乱飘。   即便喝了再多的酒,盈袖也觉得冷。   她打了个寒颤,略微回头,瞧见哥哥用帕子用力按住伤口,也不撑伞,就跟在她身后。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左良傅和陈砚松是死对头,若是回到洛阳,日后再见大人就很难了,果然。   “看来做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好事。”   盈袖自嘲一笑,不由得往左良傅身侧靠了些:“每走一步,都有这么多人跟着,好没趣儿。”   “是啊。”   左良傅慢慢地往小巷更黑处走。   不知不觉间,男人握伞柄的手渐渐发力,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一个女孩深夜跑出来,无怪家人担心。没事儿,大福子那会儿报给我,说陈南淮又去了杜府瞧杜小姐,恶心不着你。可陈砚松还在家里等着你,你若是心里实在难受,不必搭理他的。”   “嗯。”   盈袖点点头。   莫名,她有些同情杜家小姐,叹道:   “杜姑娘也不知倒了几辈子血霉,竟摊上了陈南淮这种人。”   听见这话,左良傅笑出了声。   “其实这位杜太医倒和我有几分渊源。”   左良傅唇角勾起抹玩味的笑,道:“去年我奉陛下之命整顿司礼监,那杜太医向来与掌印太监交好,被我送去天牢小住了段日子。”   当时他查司礼监,意外发现丹阳县县令曾贿赂大太监,那县令其实没什么本事,这些年的卓越政绩,多靠县丞和梅濂等能人辅佐得来的,事发后,丹阳县一干人等,自然全都彻查下狱。   人都道梅濂是为了奉承上官,这才变卖家财,甚至逼二房打胎来节省开支,实际上,当时梅濂也被牵扯进了司礼监的案子,这家伙为了脱罪,便用陈砚松私隐来与他做交易,求他网开一面……   想到这儿,左良傅眉头皱的紧。   梅濂首鼠两端,不能重用。   左良傅淡淡一笑,隐在袖中的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   “那杜太医一家按律要连坐的,奈何宫里有位分高的皇妃求情,陛下便将其逐出长安,没成想他来到洛阳,还与陈砚松攀上了亲。”   “哼。”   盈袖白了眼男人,冷冷道:“你肯定对人家杜太医下狠手了吧。”   “我不打老头儿,真的。”   左良傅忙否认。   “得了吧。”   盈袖撇撇嘴,三分嫌恶,七分劝说。   “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呀,莫要把事做绝了,万一哪日有求人的时候呢?”   “一个看千金小儿科的大夫,我求他什么。”   左良傅不以为意地冷笑了声。   转而,男人低头,深深地看着盈袖,柔声道:“你这是关心我?”   “没有。”   盈袖扭过头,否认。   左良傅心里暖洋洋的,唇角不禁勾起抹笑。   就在此时,他瞧见远处灯火通明,原来已经到了陈家小院。   院子外头站了好些穿了蓑衣的护卫,一手执着灯笼,另一手按在腰间的宝刀上,时刻守护着主子。   而陈砚松呢,穿着厚披风,怀里抱着个暖炉,在门外来回踱步,神色颇为焦急。   “袖儿,我有话同你说。”   左良傅停下脚步,将伞往下拉了些许,恰好遮住他和盈袖。   男人将那两封信擩进女孩衣襟里,低声道:   “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舅舅。”   “嗯。”   盈袖点点头:“荷欢说过。”   “那你想不想认舅舅?”   左良傅柔声问。   “不知道。”   盈袖轻咬住下唇。   她听荷欢提过一嘴舅舅,只知道这个娘舅似乎与陈砚松闹得很僵,但具体人品如何,她并不知道。万一是个烂了心肝的,认了她,反手把她卖给什么狗官做妾,那还不如就待在洛阳,和陈砚松两两相厌呢。   “当时你哥找我后,我顺手让羽林卫查了下,你这个舅舅貌似人品不错。”   左良傅沉吟了片刻,道:“但他家其余人口暂时还没摸透,你再给我些时间,我帮你细细查,到时候,你有个依托处,我也能放心。”   “好。”   盈袖点点头。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盈袖扭头,瞧见陈砚松由护卫伺候着,走了过来,这男人满脸堆着笑,抱拳冲左良傅见礼,笑道:   “多谢大人送陈某的干女儿回来。”   听见这话,盈袖的心如同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干女儿?   好,真是好得很。   盈袖紧紧抿着唇,控制着情绪,不让眼泪掉下,闷着头往院里走去,就在进院门的刹那,左良傅略微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袖儿,在杏花村酒楼问你的那个事,你怎么想的?”   “哪个事?”   盈袖愣住。   细细想了片刻,记起了,他说要重新开始。   女孩并未回头,只是挥了挥手,淡淡说了句:“容我想想,下次见面再告诉大人。”   ……   *   夜已深,雨越发大了,天空隐隐传来阵阵闷雷,声音倒不大,但吵得人心烦。   子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在这漫漫雨夜,显得诡异无比。   屋里很暖,只点了一支白蜡烛,显得有些昏暗。   盈袖已经换了寝衣,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痴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下下地梳头发。   那会儿回来后,陈砚松果然要找她说话。   她不愿听,这男人就站在门口,絮絮叨叨了老半天,要么给她说当年着实有隐情,孩子你一定要理解爹爹;要么告诉她莫要相信左良傅,那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狗贼,一门心思要算计咱们陈家人,瞧他在曹县将你南淮哥哥整治成什么样儿了。   没多久,包扎好伤口的大哥也过来指责她,嫌她不懂事,出去喝酒……   盈袖叹了口气。   她现在真的很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该信谁。   女孩将红木梳子重重地按在梳妆台上,暗自生闷气。   正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盈袖扭头看去,是嫂子如意娘。   嫂子已经将钗環卸下,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头探进来瞧了番,见她没发脾气,松了口气,笑着走进来。   “还没睡?”   如意娘小心翼翼地问。   “嫂子若是给陈老爷和大哥说好话,那请出去。”   盈袖拧过身子,不愿听这些说客的话。   “没有。”   如意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立在小妹身后,柔声道:   “嫂子知道你来红了,有经痛的毛病,今儿又淋了雨,怕是着了寒气,就给你熬了碗红糖姜汤,驱驱寒。”   如意娘秀眉紧皱,满怀心事地瞧了眼身后,檀口微张,犹豫了几个来回……这是她养大的小丫头啊。   终于,如意娘压低了声音,暗示:   “你若是不喝,就算了,早早睡吧。”   “我喝。”   盈袖一把抢过那碗姜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光。   女孩赌气似的将空碗掷在桌上,起身,也不顾什么往日的敬爱,厌烦将如意娘推出房,重重地摔上门,咬牙道:   “汤也喝了,嫂子不必再同我说他们的好话,我现在不想听。”   “袖儿,你把门开开,嫂子现在带你去见左大人。”   如意娘言语间颇有些急。   “嫂子,我知道错了。”   盈袖越发烦躁,轻跺了下脚。   “我不该去找大人,我错了,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外头传来梅濂的呵斥声,盈袖略听了一耳朵,似乎大哥将嫂子强行拉扯走了。   很快,屋里屋外又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盈袖叹了口气,低着头朝绣床走去,她脱鞋上床,双臂环抱住自己,平躺着,痴痴地盯着漆黑的床顶,女孩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着那会儿分别时,左良傅偷偷擩给她的那两封信。   不知大人现在在做什么?睡下了么?   他说会帮她查舅舅的底细,哎,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忽然,盈袖感觉一股燥热从小腹升腾起来,心莫名跳得很快,慌慌的。她本就来红了,流着血,可这会儿仿佛那儿流出来的不仅仅是血,还有欲望……   她怎么了?   意识有些模糊,难不成今晚真喝多了?   盈袖大惊,赶忙用手摸脸,登时吓了一大跳,脸好烫。   而此时,身上越来越烫,她不由自主地解开寝衣,不经意间,指尖触碰到那颗红豆,愕然发现,已经变得不同寻常了。   “我,我怎么了。”   盈袖轻声自问。   可刚开口,她就慌了,此时,她的声音细如蚊音,带着点慵懒,仿佛女人正被男人那个时发出的女乔喘。   “嫂子,嫂子。”   盈袖强撑着坐起来,想要立马出去找如意娘。   谁知就在此时,她看见屋子的黑暗处,站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好熟悉。   “谁!”   盈袖大惊,此时,她后脊背全是热汗,两腿不由得紧紧并住。   “大妹妹,咱们又见面了呀。”   陈南淮双手背后,缓缓地走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3章   盈袖头皮瞬间发麻, 小腿肚也开始抽抽。   莫不是花眼了吧,陈南淮怎么会在这儿。   她使劲儿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几分。   可就在此时, 她感觉绣床略微一沉, 似乎什么人坐了上来,紧接着, 一股好闻的龙涎香气味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大妹妹,你还真是个能人啊。”   男人讥诮的声音忽然响起。   盈袖如同被针扎了般,猛地一哆嗦。   借着昏暗的烛光, 她偷偷用余光看去, 登时倒吸了口冷气, 原来陈南淮真的来了。   他就坐在床边, 穿着单薄的寢衣, 衣襟微开, 隐隐能看见光洁的胸膛,脖子上还戴着块平安扣, 瞧着有年头了。   “你, 你……”   盈袖难受极了。   惧怕和欲望同时袭来, 折磨得她想哭。   “大哥!”   她扯着嗓子喊梅濂:“哥,救命啊!”   “你这是叫我哪。”   陈南淮勾唇一笑, 歪头,看着惊慌的女孩。   她可真美。   穿着绣了梅花的银红色寢衣,如墨青丝披散了一身, 白腻如玉的足,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让人想把她吃干抹净。   陈南淮身子略往前倾,手划过锦被, 一把抓住女孩的脚踝。   “你干什么!”   盈袖下意识扬手去打,可胳膊忽然被这男人拿住。   她慌了,陈南淮的眼神让人害怕。   三分情.欲,七分愤恨……   盈袖拼劲浑身力气,推开这男人,跌跌撞撞朝门那边跑去,谁知一拉,发现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透过纱窗,她看见院子正中间摆了张四方扶手椅,陈砚松穿着大氅,背对上房坐着。李良玉打着伞,立在一旁。   “李姑姑!”   盈袖拍打着门,使劲儿喊。   可那两个人谁都没回头。   “爹爹!”   盈袖都急得掉泪,她看见陈砚松身子略动了下,仍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未回头。   懂了,她懂了。   嫂子那会儿端来的汤有问题!   正在此时,盈袖感觉胳膊一痛,被人猛地拉后去。   天旋地转间,她听见陈南淮在笑;   奋力挣扎间,她看见陈南淮把她强行拉到一处高立柜前,转动机关,立柜缓缓挪开,一股又香又暖的味道登时迎面扑来。   盈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陈南淮猛地推进暗室里。   她没站稳,摔倒在地。   可并没有摔疼,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她仰头看去,心凉了。   这间暗室,就是个洞房。   最里头摆着张华贵无比的拔步床,红缎底绣百子千孙帷帐,一双百年好合的软枕,一条绣龙凤呈祥锦被。床上铺着条洁白的元帕,撒了些花生桂圆,床边的矮几上摆着酒壶和酒樽。   地上铺了极昂贵的羊绒毯子,正中间是张方桌,摆了好几道珍馐。梳妆台上贴了双囍,桌面摆了对龙凤红烛。   而墙上,悬挂了好多幅春画,这些画极直白,让人面红耳赤。   一阵机关声咯咯响动,盈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瞧见陈南淮进来了,行止斯文无比,容颜俊美无双,可唇角勾着恶毒的笑,一步步走来……   盈袖连连往后挪,可这会儿药劲儿正厉害,她四肢酥软,没有半分力气。   “公子,你,你别这样。”   盈袖泣不成声,她拼着最后的力气和尊严,跪下了,哀求:“求求你了。”   “呦,大妹妹腰板不是挺硬的嘛。”   陈南淮装模作样地抱拳,深深地弯下腰,给盈袖行了个大礼,同时歪头,挑眉一笑:   “不敢当,草民真不敢当,来,给您还礼了。”   说到这儿,陈南淮顺手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放在鼻边,轻嗅了口,笑道:“这是女儿红,远不如大妹妹身上的汾酒好吃,对了,今晚你和左大人在杏花村酒楼喝好了么?”   盈袖身子剧烈一颤。   他在说左良傅的时候,眼中的杀气甚浓。   “公子,我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   盈袖双臂环抱住自己,哽咽道:“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哼!”   陈南淮冷笑了声:“你是没害我,可你坐视不管,这比害我更令人讨厌。”   瞧见女孩因惧怕而浑身颤抖,陈南淮滋儿地一声喝了酒,笑着走过去,道:   “如此良辰美景,大妹妹还是别提左大人,好没趣儿。”   说到这儿,陈南淮鼻翼微耸,使劲嗅,忽然看到女孩亵裤上似乎渗出些血,男人嫌恶地皱眉,转身,走向浴桶那边,满满舀了一木盆的水。   “你得洗干净。”   陈南淮转身,瞧见盈袖趁他不注意,连怕带滚地往暗室门口走去。   “别费力气了,你打不开的。”   陈南淮缓缓走过去,踩住盈袖的亵裤,不让她再往前爬,他蹲下,笑着看她,忽然,用力将她的亵裤撕扯掉,与此同时,端起木盆,将水全都浇在她身上。   “啊!”   盈袖尖叫。   凉水的刺激和衣裳被撕扯掉,每一件都让她无法接受。   “瞧,这不就干净了。”   陈南淮将木盆扔掉,然后,将自己的寢衣脱掉。瞧她,身子蜷缩成一团,光洁的腿上满是凉水,还有淡淡的血。   就像一朵被疾风骤雨打过的凤仙花,带着股残破的凄美。   当时在曹县,他动过心的,……可这贱人冷眼旁观,看他被左良傅玩弄,被胭脂折辱……   一想到这些,陈南淮就恨,他直接动手,将盈袖的寢衣撕掉,然后是肚兜……   “大人!”   盈袖急得大喊:“你在哪儿啊!”   刚喊完,她就后悔了。   头皮一痛,陈南淮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往绣床那边拖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弄到拔步床上,眼前一黑,看见陈南淮欺了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就像掰开果子那样,强行掰开了她……   吻如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她昏厥了几次,醒来依旧疼……到后面,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他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平安扣,在跳跃晃荡。   ……   也不知过了多久,很久吧。   那双龙凤红烛已经快燃到底了。   暗室里甚是狼狈,地上散落着已成碎片的寢衣;歪倒的女儿红酒已经流尽,弄得满室酒味儿。   拔步床上更是凌乱。   锦被一半在床上,一半落在地上。   盈袖正面朝下躺着,她已经被折磨得没知觉了,头发披散了一身,身上到处都是伤,咬的,嘬的,抓的……都有,脖子上还有指痕,是被人掐出来的。   “你还活着吗?”   陈南淮懒洋洋地凑在盈袖耳边,吹了口气,终于愿意从床上离开。刚下床走了两步,腰上的酸痛就袭来。   他从浴桶里拧了个湿帕子,清理自己身上的血污。   挺累的,可也好玩儿。   比起在曹县,他似乎变得更成熟了。   瞧,这丫头已经不成人形了。   陈南淮心仍跳的很快。   那会儿,她着实挣扎了会儿,后面药劲儿上来了,连人都分不清了,扯着嗓子叫唤……害得他不得不更卖力。   “你也别怪我。”   陈南淮从立柜中取出套崭新的衣裳,朱红的,喜庆。   他一边穿,一边笑:“都是咱们老爷子的安排,我要是不从,他会打我,你瞅瞅,我这背上有多少新旧鞭伤。”   盈袖头还昏着。   她此时浑身乏力,痛得如同被扎了无数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完了,她这一生都完了……   “他想让咱俩给他生个孙子。”   陈南淮戴好玉冠,他从柜中取出个精致的木盒子,放在桌上,随后,缓步走向拔步床,两指夹住那满是血污的元帕,用力抽.出来,同时,从床上找到那个玉做的假物具,将这两样东西全都装进盒子里。   “这样的喜事,得和好朋友分享。”   陈南淮关上盒子,手轻轻地抚着,莞尔一笑:“你说,咱们的好朋友左大人收到这些个宝贝,会是什么表情。”   “别。”   盈袖忽然就来了力气,她也顾不上穿衣遮羞,翻滚下床,往陈南淮那边爬……   女人此时脸色极差,湿发粘在侧脸,手伸向陈南淮,哭着求:“别,别给他,求你了,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求你了公子。”   “你说什么?”   陈南淮大怒,走过去,蹲在盈袖跟前,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   “搞搞清楚,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是我陈南淮的妻子。”   陈南淮咬牙冷笑,手轻轻地拍打盈袖的脸,讥讽:“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没跟他睡?呵,你现在是双破鞋了,破鞋,破鞋懂么?你觉得他还会要你?”   心疼得厉害。   盈袖只感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所有人都在欺负她,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对,你就该哭。”   陈南淮得意洋洋地看着哭得绝望的女人,笑道:“你放心,我会把你刚才的骚样画下来,全都送给左良傅。”   盈袖万念俱灰。   她含泪看着陈南淮,死盯着他,要记住这张脸,就算做鬼,也不要放过他。   “大人,我,我是愿意的。”   盈袖喃喃说出这句话,凄然一笑,瞅准了桌子腿,一头磕了下去。   …… 第74章   疼如果太多, 那么再多加一次,仿佛已经无所谓了。   盈袖正面朝下趴着,她感觉额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慢慢地, 滑到眼睛上,有些刺痛……媚.药的效力还未彻底散去, 现如今, 那颤栗炽热的身子,逐渐在变凉,现实的黑暗逐渐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原来, 这就是死亡的味道……   模糊间, 盈袖看到陈南淮了。   他瞧见她寻死, 先是震惊, 急步奔到她跟前, 转而眉头皱着思虑, 想了良久,最后连连后退, 坐到拔步床上, 翘起二郎腿, 什么话都不说,就笑着看她, 看她静静地走向死亡……   “绝望么?”   陈南淮唇角噙着抹浅浅的笑,柔声问:“当初在那蠢尼姑的墓前,我就是你现在这种感觉, 耳边全是胭脂那毒妇的讪笑,眼前全是左良傅的狷狂……”   盈袖说不出话了,呼吸逐渐变轻。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   陈南淮打开锦盒, 从里面取出那个玉做成的假玩意儿。指尖摩挲着上头斑驳的血污,笑的温柔:   “我最恨的是,你居然同情我。”   男人闭眼,嗅着这满屋的春色与血腥,舌尖轻舔了下唇。   这假玩意儿的尺寸和当初胭脂羞辱他的一样。   方才,他兴致上来了,混混索索间,就用这玩意儿鼓捣她。   果然,她因亦因药上头了,分不清真假,一面痛苦,一面愉悦,一面迎合,一面抗拒……   “你算什么东西啊。”   陈南淮睁眼,歪头,盯着半死不活的盈袖,笑的斯文:“你是山贼的妹妹,卑贱低劣;你自甘堕落,去酒楼卖,放荡风骚;你居然还在南方诱惑子风,在北方与左良傅调情,还假装醉酒勾引我,无耻至极。可就是这样的你,那天居然同情我,你配么?”   盈袖冷笑了声,她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这辈子,已经被陈南淮毁了,再无任何希望。   直到濒死,她才肯直面自己的心。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原由,左良傅啊,你的坏和好,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喂,你死了么?”   陈南淮皱眉问。   看到她一动不动,陈南淮笑了,他双臂张开,平躺到凌乱不堪的床上,通身畅快无比,扎在心头的刺,总算拔掉一根。   忽然,男人猛地坐起来,有些慌了。   忘了,她是老爷子的女儿,如果死在了洞房,死在他眼前……老爷子一但知道自己绝了后……   陈南淮赶忙起身,急步过去,蹲到盈袖身边,指头轻轻戳她的肩膀。   “醒醒,别装。”   可唤了半天,这贱人仍是没动静。   陈南淮两指伸到女人鼻下,气息好弱……   “遭了!”   陈南淮什么都顾不上,赶忙转动暗室机关,往出跑。   此时天微微擦亮,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陈南淮急步奔到门口,透过纱窗往外瞧。   雨已经停了,小院的青石地透着洁净,石缝中汪了许多水,隐约有青草冒头了。   院中人倒是不少,除了死忠的护卫嬷嬷外,梅濂夫妇也守着,父亲依旧背对着这道门,坐在院子正中间,吹了一夜冷风,他的头发稍稍有些凌乱,那面对权贵弯了一辈子的腰,更佝偻了……李良玉穿着厚披风,坐在他跟前,怀里抱着汤婆子,面上疲色甚浓。   陈南淮有些怕,不太敢叫父亲。   转而一想,如果盈袖一死,那么万贯家财决计没他的份儿,老头子盛怒之下,他估计还得陪葬……   想到这儿,陈南淮赶忙用力拍门,高声呼喊:“爹,爹你快来,大妹妹不好了。”   外头闭目养神的陈砚松听见这话,瞬间站起来,急匆匆朝门那边走过去,他从袖中掏出钥匙,手一抖,差点掉到地上。   陈砚松稳住心绪,将门打开。   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瞧见儿子此刻容光焕发,未见一分疲色,朱红锦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让人喜欢。   陈砚松抓住儿子的胳膊,许是愧疚,又许是心硬,只是用余光瞅了眼洞开的暗室,问:“她怎么了?”   “她……”   陈南淮生生挤出泪,难过道:“一头磕在桌子腿儿上,快没气了。”   “什么?”   陈砚松听见这话,眼前阵阵发黑。   他急忙拧身,往暗室奔去,谁知忽然被儿子拽住了袖子。   “爹。”   陈南淮面带尴尬之色:“她光着身子呢。”   这句话,如同一巴掌,打在了陈砚松脸上。   正在此时,紧跟着进来的李良玉忙道:“还是我去吧。”   说罢这话,李良玉从立柜中取出套崭新的袄裙,抱着跑进暗室……   陈砚松此时简直坐立难安,一听见李良玉高呼“好了”,他赶忙奔向暗室。   一进去,陈砚松就愣住了。   屋里一片狼藉,桌上的酒菜全都摔碎在地,盈袖已经穿上了衣裳,可满脸全是血,小脸白刷刷的,让人瞧着心疼。   陈砚松根本不敢往床上看,可不经意间,还是看到了,床上更是惨烈,到处都是血污,而在锦被上,赫然放着个翠绿的假阳.具。   眩晕阵阵袭来,鼻头一酸,男人差点掉泪。   自打玉珠死后,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对女人有什么情绪,没想到,原来他还有感情。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陈砚松略微回头,瞧见儿子走过来了。   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登时将陈南淮打的头歪在一边,唇角流出血了。   “我有没有告诉你,让你对她温柔些。”   陈砚松咬牙,恨恨道。   “说了。”   陈南淮用大拇指揩掉血,颇为委屈道:“您就算想强行将我们配对,也不该给她下药,明知道她是个烈性的,还……”   “闭嘴!你当我是傻子?”   陈砚松怒不可遏。   袖儿光着身子寻死,这小子却有时间穿戴好,床上放着那种东西……而且还在狡辩,简直可恨。   “你到底怎么她了?”   “这得问您。”   陈南淮摸着发痛的侧脸,撇撇嘴:“您让我作甚,我就作甚呗。”   “你!”   陈砚松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扬起手,又想打。   忽然,蹲在地上的李良玉冷声道:   “行了,出了事,父子俩只顾着互相推诿,谁都不看姐儿的死活。”   陈砚松大窘,狠狠剜了眼儿子,忙蹲下身。   他试了好几次,都不敢碰女儿,更不敢看女儿的脸,低声问李良玉:   “她怎样?”   “还活着,得亏桌子能活动,她撞上去,去了几分力,只是受了点外伤。”   李良玉用帕子按住盈袖的伤口,心里一阵酸楚。母女俩都一样,一个被老的逼疯逼死,轮到女儿,同样没逃过,差点被小的逼死。   “别等成婚了,先带回家吧,姑娘得仔细娇养。”   陈砚松沉吟了片刻,将身上的大氅脱下,裹在女儿身上,正要抱起盈袖,忽然停下,扭头,阴沉着脸,对站在身后的儿子喝道:“她是你妻子,你来抱。”   “我腰疼。”   陈南淮面露难色。   “哼!”   陈砚松重重地冷哼了声,一把抱起女儿,在经过南淮的时候,停下脚步,喝道:   “把床上那脏玩儿意收好,别再让她看见,等回去再收拾你。”   说罢这话,陈砚松抱着盈袖,急步走了出去。   暗室又恢复了安静。   陈南淮冷笑了声,愉悦地走向床那边,将那东西收到盒子里,他手伸到锦被了,摸了一把尚有余温的香暖。   也是怪了,从前他面对海月和死了的青鸳,生不起多大的兴致,玩闹一番也就过了……唯独昨晚上,他真的尽兴畅快了,第一次感觉到男人该当如此。   这下在老爷子的安排下,把事提前办了,估摸着接下来就要成婚了……   也不晓得左良傅那狗官知道这事,会是个什么表情……   陈南淮拿着盒子,一边想,一边往出走。   狗官预谋垂涎了已久,没想到被他得手了。   想着想着,陈南淮就笑出了声。   忽然,他瞧见有个穿碧色袄裙的女人正弯腰站在床前,不知在忙活什么。   仔细一看,原来是伺候那贱人的丫头,荷欢。   “做什么呢。”   陈南淮皱眉问。   “啊。”   荷欢被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她手捂住心口,连连喘气:“原来是大爷,吓死奴了。姑娘要回府了,奴帮她收拾一下东西。”   荷欢头皮阵阵发麻,她知道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姑娘真是可怜,这下彻底与左大人错过了,竟寻了短见。   她方才趁人没注意,偷偷将姑娘藏在枕头下的信取出,刚揣进怀里,没想到大爷忽然就从暗室出来了,好险。   “不必收拾了。”   陈南淮环视了圈屋子。   老爷子待这丫头极好,屋里器具皆是上等,钗环衣裳精致昂贵,随便拿出一件,都够普通农户吃几年了。   陈南淮瞧了眼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梅濂,冷声道:“咱们家里什么没有?她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全留下,就当给莲生当嫁妆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闷头往出走,刚要跨门槛,胳膊忽然被梅濂抓住。   “放开。”   陈南淮冷漠道。   他知道,自己是梅濂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可,他并不愿与腌臜之徒有过多关系,很丢人。   胳膊传来阵阵痛苦,陈南淮大怒,可又甩不开:   “放开,你没听到么?”   陈南淮面带愠色,正要发火,忽然瞧见梅濂脸色阴沉的可怕,眼中的狠辣杀意,让人不禁胆寒。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梅濂手上发力,骨节发出咯咯响声,他看着兄弟因忍痛,薄唇紧抿住,额上冒起了青筋,终于放手。   “以后,别欺负她,听懂了么?”   陈南淮有些诧异地看着梅濂。   他怎么觉得,这灰头土脸的家伙,竟比左良傅和老爷子都……阴沉可怕。   “莫名其妙。”   陈南淮心跳得有些快,一甩袖子,闷头离去。   也是怪了,这家伙没放狠话,也没发火,可就让人觉得,他会为了盈袖,杀人……   此时,天已经亮了。   阳光明媚,温暖着昨夜被疾风骤雨伤了的洛阳城。   陈南淮站在小巷子,伸了个懒腰,他四下乱瞅,看了眼忙乱套车的下人们,不经意间,瞧见巷子尾站着两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为首的正是左良傅的亲近王福。昨晚上,老爷子让一个和他身形相近的护卫穿了他的衣裳,上了马车,哄骗过这蠢货。瞧,这叫大福子的蠢猪看见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仿佛见了鬼。   陈南淮轻笑了声,招招手,把荷欢叫了过来。   “怎么了大爷?”   荷欢屈膝福了一礼,捂住心口,笑道:“奴还要伺候姑娘呢。”   “不急。”   陈南淮将荷欢拉到角落,手指划过女孩的侧脸,往下,到她的脖子。他低头,看着因惧怕瑟瑟发抖的女孩,笑道:   “好姐姐,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你。”   “大爷请说。”   荷欢咽了口唾沫。   “袖儿昨晚上说了句好奇怪的话。”   陈南淮手佯装掐住女孩的脖子,坏笑了声:“她说,大人,我是同意的,这话什么意思?你一直在她跟前,千万别骗我,否则,我怎么对她,就怎么对你。”   荷欢倒吸了口冷气。   “我对你没兴趣。”   陈南淮指头按住女孩的颈窝,一分分发力:“老爷子最不喜欢我碰别的女人,你要是背叛袖儿,与我苟合,你猜老爷子怎么对你?”   荷欢眼泪都吓出来了。   “大,大人问姑娘。”   “问什么?”陈南淮皱眉。   “问姑娘愿不愿意重新开始。”荷欢哭着说。   “这样啊。”   陈南淮笑得斯文,明白了,她是愿意的。   男人拍了几下荷欢的侧脸,仿佛像大人逗弄孩子。   他将那个装了元帕和假物件的锦盒塞到荷欢手里,指向不远处站着的大福子,弯腰,凑到女孩耳边,柔声道:   “你把这东西交给左家那个下人,就说……说我家大爷恭贺左大人上任,送上薄礼一份,请大人笑纳。” 第75章   左府   朱红小楼听了一夜的雨, 仿佛也染了几分愁。   庭前石阶汪了些水,将眠了一冬的青苔唤了出来,初阳温柔地落到地上形成无数浅浅光斑, 在某个石缝儿里, 好似藏了只不知名的小虫,不知疲倦地叫唤……   左良傅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头靠后, 两条长腿伸直了,脸上盖了块刚拧出来的热手巾,正闭眼假寐。   议事厅内此时忙乱得紧, 他此番从长安带来不少掾吏, 全都深谙政军财各方面的运作, 众人忙乱走访了一个多月, 才渐渐将云州这团乱麻理出点线头, 这不, 就清丈土地之策,大家商量了一晚上。   左良傅用手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 昨晚上与盈袖分别后, 他真的欢喜极了, 回府后找夜郎西又喝了通,眩晕之下, 他觉得那些长得歪瓜裂枣、又叽叽歪歪的掾吏都眉清目秀了。   谁知后半夜莫名心慌,去院子里走了会儿,仰头, 让冰凉微雨稍稍平复郁燥,一滴老大的雨水恰好滴在眼中,弄得他难受。   ……   左良傅将脸上的手巾把扯下, 手使劲儿搓脸,试图自己清醒些。   “喝点茶罢。”   夜郎西端着两杯热茶进来了。   这男人腋下夹着份鱼鳞黄册,头发稍稍有些凌乱,眼底的乌青明显,脸色有些发暗发沉,显然是熬了多日的夜。   “这里头加了决明子,能明目降火。”   夜郎西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将茶盏推给左良傅,斜眼瞅了下发呆的大人,笑道:“在想梅姑娘?”   “没。”   左良傅抿了口热茶。   “口是心非。”   夜郎西揉去眼屎,腹诽:   “也不知道谁昨晚上舍不得漱口。”   说到这儿,夜郎西凑近了几分,挑眉一笑:“我给你出个主意,她舅舅的长子在长安做个小官,你提拔提拔,如此讨好了娘家人,不愁她不爱你。”   “你这宗桑。”   左良傅笑骂了句,转而眉头皱起,叹道:   “不怕你笑,我今儿眼皮老跳,总感觉出事了。”   “你这是关心则乱。”   夜郎西白了眼男人,笑道:“能出什么事,她老子是陈砚松,她在洛阳比咱哥俩安全多了。我瞧你多半是近日公事太多,人太累,加上昨晚上又见了她,太心花怒放,有些紧张疲累罢了,听我的,待会儿去睡会儿,议事厅我给你盯着。大福子跟梅姑娘那儿守着呢,有事早都回来了。”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黑棉袄的男人跑进议事厅,他身量高大,脸上凶肉横生,目中忧色甚浓,怀里抱着个雕花锦盒,正是左良傅的心腹侍从,大福子。   左良傅和夜郎西互望一眼,好像真他娘的出事了。   “两位大人。”   大福子行了一礼,将锦盒交到左良傅手里,皱眉低声道:“因陈家明里暗里护卫太多,小人实在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瞧着。昨晚上陈砚松留宿了,倒没什么动静,今早陈家主仆套车全都打道回府,可陈南淮居然也在那院子,他让小人将这锦盒交给您,说是恭贺您走马上任,献上薄礼一份。”   “陈南淮?”   左良傅眼皮猛跳了下。   不是说,陈南淮昨儿离去了么?怎地还在?   左良傅手有些抖,打开那个锦盒,瞧了眼,瞬间关上。   怒,惊,慌,恨,所有不好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他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杀人。   里头有一块折叠起来的元帕和一根雕刻得能乱真的玉阳.具,这两件东西上都沾着血。   他是男人,自然知道这代表什么。   “怎么了?”   夜郎西发现左良傅神色不对,想要拿过那锦盒瞧瞧,可大人怎么都不给他。   “是不是梅姑娘出事了?”   夜郎西小心翼翼地问。   见大人脸色实在太差,眼中含着吃人般的怒,薄唇紧抿住,胸脯剧烈地起伏……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准了。   “大福子,你来。”   夜郎西招招手,让大福子走近些,低声问:“你看见梅姑娘了么?她什么样子。”   大福子皱眉,仔细地回想自己看见的一切,道:“我看见陈老爷抱着个女人,但是用大氅裹住了,瞧不清样貌。”   “行了!别再说了。”   左良傅冷声打断,他起身,从刀架上抓住绣春刀,闷头往外走。   若陈南淮真辱了袖儿,他这回要亲自宰了这畜生。   “大人,你等等。”   夜郎西急忙冲出去,大臂张开,拦在左良傅身前,顺便给小院里的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全都过来阻拦大人。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要找陈南淮?”   左良傅眼圈发红,手紧紧攥住绣春刀,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胭脂。”   “胭脂?”   夜郎西愣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若说陈南淮和胭脂有什么联系,两件事,让士兵轮.奸胭脂,还有就是,胭脂用那个石头雕成的东西回报陈南淮。   难不成?   夜郎西大惊,畜生啊,梅姑娘何其无辜,即便要报复,找他们就是,竟将怨恨全都倾泻在梅姑娘身上。   “大人,你不能去。”   夜郎西双手抓住左良傅的胳膊,劝道:“这事万一是个圈套呢?你带刀强闯陈府,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放开。”   左良傅冷冷道。   “大人!”   夜郎西手上的力更深了几分,又劝:“洛阳不是曹县,由着咱们布置,魏王、荣国公还有陈砚松都在这里,你别忘了,边关还有十多万雄兵虎视眈眈,就等着找个由头造反。”   夜郎西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和忌讳,扬手,狠狠甩了左良傅一耳光。   现在,眼前这男人不仅仅兄弟,更是云州的刺史,身负重任。   “左良傅你醒醒,别咱们还没有收权,倒叫人家拿捏住把柄,万一出个什么事,轻者被陛下降罪召回,重则咱们兄弟全都得把命交代在这儿,三思啊大人,别为了个女人就昏了头……再说了,回到洛阳,她就是陈砚松的女儿,别纠缠了。”   “放肆!”   左良傅大怒,往后急撤了一步,同时挥动绣春刀,重重地打了下夜郎西的腿,登时就将夜郎西打倒在地。   “她是盈袖啊。”   左良傅咬牙,闭眼,一行清泪滑下。   他已经对不起柔光了,再不能失去袖儿,袖儿看着柔,性子拧着呢,若真被辱,定会……   不,她不会寻死,她还没有回答他呢。   正在此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响起。   左良傅回头一看,瞧见议事厅的十多位属官都出来了,各各面面相觑,当知道左大人要杀去陈府,全都求大人三思。   左良傅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么多年,他从未因私情耽误过正事,如今……   左良傅叹了口气,罢了,夜郎西他们说的对,万一是个陷阱呢?   他转身,准备回议事厅,让人再去打听。   可没走几步,男人生生驻足,脑中全是盈袖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她的味道还在口齿间萦绕……   左良傅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终于,狠了狠心,扬手,将绣春刀生生插.入到青石地中,他咬牙,将官服解了下来,扔到夜郎西怀里。   今儿,他不是左良傅,是昆仑。   那个把她带走的恶汉昆仑。   “大福子,去牵马!”   左良傅喝了声,大步朝后院的马厩走去。   没走几步,夜郎西就追了过来,不仅如此,这小子还让侍卫阻拦他。   “找死!”   左良傅心里火大,赤手空拳揍人,今天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阻他。   他一路打,一路往后院走。   或许,他真的疯了。   他也不知道打倒打伤多少人,只知道盈袖在等他。   到后院,他瞧见大福子果然将黄马牵了出来。   “大人,您要不穿件衣裳。”   大福子小心翼翼地问。   他将自己的黑棉袍脱下来,瓮声瓮气道:   “大人您去吧,小人帮您拦着西大人他们。”   他不是朝廷官员,也不是羽林右卫的人,只是大人的侍从。   谁没个心上人?谁没一腔热血?   “好小子。”   左良傅没穿那黑袍,他翻身上马,一手抓住缰绳,另一手紧紧抱着锦盒,双腿重重夹了下马肚子,策马奔出后院。   清晨的洛阳还很冷,风里带着雨后独有的鱼腥味,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他不知道自己撞倒多少摊贩,也不知道横穿过多少街巷,只知道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   终于,他瞧见一座辉煌的府宅出现在眼前。   是陈府。   陈家是首富,府宅极大,足足占了两条街,正门极气派,就连檐下的灯笼都是琉璃做成的。   瞧,门口站了二三十个护卫,陈南淮穿着朱红的锦袍,百无聊赖地倚靠在石狮子上,瞧见他策马而来,登时喜上眉梢,立马退回到府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十分欠揍。   “陈南淮!”   左良傅咬牙说出这三个字,勒马跃下,抱着锦盒,一步步朝陈府逼去。   他什么都没问,也不能问,问就让所有人知道袖儿被强.暴了。他只是握着拳头往前走,去见她。   果然,陈家护卫抽出长刀,阻拦住他。   “呦,这不是左大人么。”   陈南淮退到门槛内,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让他浑身战栗。   “草民给大人请安了。”   陈南淮抱拳,装模作样地躬身行了一礼,忽然哎呦了声,扶住腰,轻轻地捶着,有些不好意思道:   “对不住了,草民昨晚劳累了一夜,伤了腰,不能给大人见礼了。”   陈南淮笑着打量,狗官并未穿官服,也未拿刀,脸色极差,眼中冒着要吃人的杀意……好得很。   “哎呦,脖子好疼。”   陈南淮手背蹭了下脖颈的指甲抓痕,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左良傅,笑道:“不知那只小骚猫抓得,真讨厌。”   “找死!”   左良傅咬牙,不多说废话,直接动手。   与方才在府里不同,他丝毫没留余地,全都是杀招,铁拳砸晕了一个护卫,拽断另一个护卫的胳膊。   ……   “朝廷命官竟辱杀平民老百姓,没见过,全都给我上。”   陈南淮冷声命令,让隐在府里的护卫全都出来。   他有些慌了,连连往后退。   真是没想到,左良傅竟这般豁得出去,瞧着是想要他命啊。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   众人回头瞧去,原来是夜郎西等人策马而来。   “左良傅!”   夜郎西大怒,还没勒马,就跃了下去。   他知道左大人武艺高强,在场的人没一个能拿得走住,一旦近身,就会被这狠辣之人重伤。   娘的,死就死。   夜郎西咬咬牙,疾步奔了上去,果然,刚拽住大人的胳膊,脸就着了一拳。   “你这个疯子!”   夜郎西吐了口,一瞧,血中带着碎牙。   “兄弟,对不住了。”   夜郎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用力撕开,将白色药粉全都朝左良傅的脸撒去,趁着大人分心之际,他招呼了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一齐按住了大人。   也不等迷药在大人身上发作,夜郎西当机立断,直接打晕了左良傅。   “带回去!”   夜郎西挥挥手,让护卫们抬着昏迷左良傅回去。   刚抬起大人,那个锦盒就掉落在地。   一个玉做的假阳.具骨碌碌滚了出来,夜郎西大惊,果然是这样。   他什么也没说,将那玩意儿装进盒子里,合上,安放在地上,用足尖将锦盒往前踢了些,冷眼看向陈南淮,这畜生不愧是陈砚松养大的狼崽子,这种事都做的出来。不过,既然昨晚陈砚松也在那小院,圆房估摸是老陈一手安排的。   真他娘狠!   “要么说商乃贱辈呢。”   夜郎西用拇指揩掉唇角的血,冷笑数声,看向得意洋洋的陈南淮,毫不客气地讥讽:   “传闻陈公子好男风,当日在曹县被人开了后花儿,如今上瘾了,竟斗胆勾引咱们大人,怎么,你还想叫咱们大人给你的花儿播种施肥?你也配!”   “你说什么!”   陈南淮大怒,夜郎西这腌臜货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八道。   “大胆!”   夜郎西冷冷喝了声,怒道: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区区贱籍白丁,竟敢冒犯本官,好大的狗胆!”   夜郎西剜了眼陈南淮,没再理会,一甩袖子,策马离去。   陈南淮此时脸白一阵红一阵,脸色阴一会儿晴一会儿。   等着吧,只要那小贱人在他手里,不愁弄不疯左良傅,也不愁弄不死夜郎西和胭脂。   正在此时,从街尾出现两顶小轿。   陈南淮皱眉瞧去,只见轿夫摇摇晃晃地抬着轿子行来,停下后,从轿子里前后出来个两个人。   为首的那个上了年纪,约莫六十多岁,瞧着慈眉善目,长须花白,正是前太医院院判杜太医。而紧跟在杜太医身后是个清瘦矮小的小公子,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背着个药箱,穿着月白色锦袍,头上戴着暖帽,竟是杜太医的孙女杜弱兰。   没错,小贱人受重伤晕倒后,老爷子派人下帖子,请擅长千金小儿科的杜太医来瞧瞧。   但这老东西怎么把孙女也带来了,还女扮男装。   陈南淮皱眉,回洛阳后,爹爹就让他假意追求杜弱兰,这丫头比小贱人更纯简,见了几次面,就倾心他了。   好得很。   陈南淮唇角噙起抹坏笑。   其实,多纳个妾,也不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这几天睡眠不足,本来早上想在单位用手机码字,谁知上面又来领导检查了,我又困……   请了半天,回家先睡了一下午,才码字。抱歉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第76章 花花大少   陈南淮给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让护卫将府前地上放着的那个锦盒赶紧收起来。   他整了下衣冠,快步迎了上去,佯装没看见杜弱兰, 笑着给杜太医行了一礼, 侧着身,热切地请杜太医进府。   “大清早将您请来, 实在叨扰了。”   陈南淮一脸的愧疚。   他挥挥手, 让门口侍立的下人去把软轿抬来,说杜大人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好, 去老爷子的小院且有段路呢。   “您用过饭没?”   陈南淮将杜太医扶上软轿, 自己跟在一边走着带路, 笑着寒暄:“近日家里请了个南方厨子, 做的一手好淮阳菜, 要不先用些饭?”   “那倒不用了, 还是先看病人罢。”   杜太医连忙摆手。   自打他被从长安驱逐出去后,尝遍了世情冷暖, 即便回到祖籍洛阳, 也受了不少奚落嘲笑。难得这位陈家少爷年纪轻轻, 竟如此懂礼敬老,从未鄙薄过杜家。相反, 陈少爷还是个君子,在议亲期间极懂礼数,与弱兰说话的时候, 非但没有言语暧昧,还必得两家长辈在跟前,送的礼也要先拿给长辈过目, 才转交给弱兰。   听说陈砚松家教极严,立下规矩,不许儿子纳妾,便是连通房丫头,也不给儿子找。   可见是个品行绝佳的好人家,弱兰日后嫁过来,会享福的。   想到此,杜太医扭头看了下跟在后边的孙女,嚯,这小丫头俏脸微红,时不时看陈南淮的背影,目中满是爱慕。而陈南淮呢,背挺得端铮铮的,大步往前走,真是越瞧越顺眼,怎么会有如此俊美的儿郎。   “南淮,我方才来的时候,怎么瞧见了左良傅?”   杜太医皱眉,压低了声音问:“你与他有交情?”   “没有。”   陈南淮忙否认,笑道:“晚辈与他素无往来,听说这人诡计多端,来云州就是对付王爷和我爹爹,今早他赤手空拳杀入府,说是我家藏了他的侍卫,简直莫名其妙,谁知道他抱了什么鬼心思。”   “原来如此。”   杜太医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腿,恨道:   “老朽一辈子小心谨慎,去年被此贼陷害入狱,受尽了羞辱,只恨自己年迈无力,没法报仇,没成想躲到了洛阳,还碰见他,当真晦气。”   说到这儿,杜太医忧心忡忡地看向陈南淮,柔声道:“你以后务必远离他,当心被他算计折磨,这可是个烂了心肠的主儿。”   “是。”   陈南淮微笑着点头。   袖儿在他手上,谁折磨谁,谁算计谁,还真不一定。   “呦,府上真气派,竟能媲美皇宫了。”   杜太医笑着称赞。   这还是他头一次进陈家,雕梁画栋、奇珍异卉,嚯,还有个极大的湖,湖中植了莲,若是到了夏日,定是个观赏游玩的美景。   府中有头脸的嬷嬷奴婢穿戴,比寻常官户的太太小姐都要好些,便是凉亭中的纱帐,都掺了金银丝线,风一吹,熠熠生辉,彷如仙境。   杜太医有些局促不安,不愧是首富,如此富贵,是杜家高攀了。老人略微俯身,对陈南淮低声笑道:   “弱兰是我带大的,在医道上有些天赋,比她爹爹强多了。今儿本不该带她来的,奈何这妮子拧的很,非要亲自来见见世面,我拗不过她,便带了来。如今,她就在后面跟着呢。”   “啊。”   陈南淮惊呼了声,忙扭头往后面看,佯装惊喜,脚步刻意慢了些,与杜弱兰并排走。   他守着礼,与杜弱兰保持了一拳的距离,斜眼瞧去,这丫头男装扮相倒是清俊,只不过没长开,前不凸后不撅,与盈袖差了一大截。貌相嘛,远不如盈袖那样明艳出众,但灵气逼人,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还算可人吧。   “你怎么来啦?”   陈南淮抿唇一笑,柔声道:“药箱沉不沉,我帮你背罢。”   杜弱兰俏脸微红,身子略躲了下,笑道:“听爷爷说府上的女眷病了,我在旁帮一下。”   这一路走来,她瞧见了,陈府正在准备喜事,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全都换上了红……想来,她就要嫁给南淮哥哥了。   “是哪位病了,太太还是姨娘?”   杜弱兰轻声问。   “不太好说,是老爷院里的人。”   陈南淮笑了笑,刻意回避开盈袖。   “嗯。”   杜弱兰点点头,也没多问。   哪个宅门里没点事儿,陈公子既不方便,那便算了。   不经意间,杜弱兰瞧见陈南淮脖子上有三条血痕,伤挺新鲜,似乎被人挠出来的,难不成,他竟与女人?   “咳咳。”   陈南淮自然注意到杜弱兰细微的表情变化,笑道:“我昨儿让百善买了只小奶猫,就巴掌大小,可性子忒野,把我抓了好几下呢。”   陈南淮抿唇一笑。   昨晚上盈袖被药弄糊涂了,兴致上来后,两腿如同蛇一样,紧紧裹缠住他的腰,把他的背挠成了棋盘……可不就是个小野猫么。   “等把那小猫驯好了,我送你。”   “谁要了。”   杜弱兰忙低下头,羞涩不已。   “不要算啦。”   陈南淮莞尔。   ……   走着走着,众人眼前出现个辉煌气派的院落。   如今天还冻着,可院中却摆了数十盆在暖房精心娇养过的杜鹃花,上房外站了一溜有身份的管事嬷嬷,个个屏声敛气,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厚软华贵的门帘被人从里头挑开,内宅实际管家的李良玉出来了。   这妇人疾走几步上前,屈膝给杜太医见了一礼,笑道:“您老总算来了,快请。”   说话间,李良玉吩咐嬷嬷丫头们,赶紧上茶水点心,特意嘱咐了,熬些牛乳茶,驱寒暖胃,再现做些好克化的山楂糕。   杜太医连声道谢,随着李良玉进了上房。   刚进入,杜太医就吃了一惊,陈砚松的卧房甚是豪奢,竟与皇帝的寝宫不相上下。墙上挂着失传已久的名家真迹字画,所用雕花器具皆是珍品古董,地上铺着厚软的长毛毯,还有一人来高的琉璃屏风……   杜太医自问年过六旬,还是见过点世面的,可如今到了此处,还是有些局促不安,竟有些后悔过分溺爱孙女,带她来陈家,万一被人小瞧了怎么好。   乱想间,杜太医由李良玉引着进了内间。   朝前瞧去,内间亦华贵无比,但药味甚浓,绣床上躺着个貌美异常的姑娘,脸色甚差,额头虽包扎了,但隐隐还能看出血渗出来。而陈砚松此时坐在床边,脸上写满了忧心,双眼痴痴地看着美人,大手抓住美人的小手,温柔地摩挲着。   “老爷,杜太医来了。”李良玉轻声道。   “啊。”   陈砚松如同被人从梦中叫醒般,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下。   他将盈袖的胳膊放在被中,忙起身迎过去,抱拳深深给杜太医行了一礼,道:“老大人可算来了。”   说到这儿,陈砚松揉了下发酸发红的眼,笑道:“让您见笑了,晚辈先陪您用一盏茶。”   “陈老爷快别客气。”   杜太医连连摆手,正色道:“病人要紧。”   净手清洁后,杜太医忙让孙女将药枕和丝巾等物取出,诊脉的同时,他细细查验美人的伤势。   这姑娘身上味道比较杂,有汾酒,还有种暗门子里常用的烈性媚.药。瞧她脖颈有好些吻出来的瘀痕,纤细白腻的胳膊上有明显的指痕,显然是经历过强烈的房事,而且是被强迫的,没想到陈砚松竟做出这种事……   “老先生,怎么样啊?她昏迷很久了。”   陈砚松立在一旁,轻声问。   “陈老爷放心,不打紧的,姑娘额上的伤只要仔细娇养着,不会留疤,她只是体力耗费光了,这才昏睡。”   杜太医用帕子擦了下手,当即拟了个治伤的方子,并且细细地写下煎药和喝药的讲究。   “咳,老先生,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陈砚松从下人手中接过茶,恭恭敬敬地递给杜太医,笑道:“听闻先生乃千金圣手,不知能否请您给丫头开个催孕的方子。”   杜太医抿了口茶。   暗暗嘲笑:听闻陈砚松只生了南淮一个,原来还想要孩子。也是,他跟前妻妾众多,再加上人又俊朗年轻,如今才四十出头,是能生的。   杜太医也没多问,皱眉细思了片刻,又拟了两张方子,交给身旁伺候的李良玉,笑道:   “这位姑娘底子不错,若要受孕,先得调理一段时间,再吃催孕的药。”   “如此,陈某深谢先生了。”   陈砚松再次躬身致谢。   其实催孕方子他可以另找名医,可杜老头到底以前在宫里伺候过娘娘,手段是出了名的好,找他稳妥些。   “陈老爷太客气了。”   杜太医赶忙扶起陈砚松。   他自打离开长安后,便不再行医,都是儿子和徒弟们坐诊,如今为了弱兰,少不得要讨好一下陈砚松。   “这个……”   杜太医见屋里没外人,而陈南淮也守着礼,此时正在外间候着,他压低了声音,对陈砚松笑道:   “老朽瞧这姑娘是个烈性的,竟寻了……呵呵,不知陈老爷以后有何打算?”   “哎!”   陈砚松叹了口气。   他还真拿不准,盈袖不是院子的妻妾丫头,打不得骂不得,便是哄,怕是也不行,只能慢慢磨了。   “老朽有一计。”   杜太医笑了笑。   瞧出来了,陈砚松还真对床上的美人上心了。   “哦?”   陈砚松赶忙抱拳躬身:“愿闻先生指点。”   杜太医笑道:“老朽先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伺候宫里的各位娘娘。那时候德妃娘娘深受陛下宠爱,可惜啊,娘娘接连失子,人也痴了起来,陛下忧心不已,命太医院务必想出法子,要让娘娘忘记悲痛。   老朽同太医院的各位大人钻研了数日,也查了一些偏方古方,最后用银针刺娘娘的头,果然有奇效,她暂时失忆,完全忘了失子之痛。”   “真的?”   陈砚松喜上眉梢,手都开始颤抖。   “当真。”   杜太医手抚白须,颇为自傲地点头,笑道:“就不知,陈老爷舍不舍得让老朽在姑娘头上试试。”   “这……”   陈砚松有些迟疑。   头何其重要,万一这老头失手,把他女儿扎傻了怎么办。   无碍,傻了他也能养她一辈子。   “不知失忆了,以后还会不会想起?”   陈砚松小心翼翼地问。   “这说不准。”   杜太医谨慎道:“不敢隐瞒您,老朽曾在数个宫女身上试过此法,有些人一两个月能想起,有些人再也想不起。”   “没事。”   陈砚松咬咬牙,躬身行了一礼,道:“还请老先生出手。”   “好。”   杜太医连忙扶起陈砚松,当下让所有人都退出去,凝神静心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上手扎针。   此为他一生最得意之术,但到底有损阴德,德妃娘娘事后,他再未施展过,如今为了弱兰的幸福,讨好一下陈砚松,又有何妨?   ……   约莫半个时辰后,杜太医才扎完针。   他用帕子抹了下满头的汗,松了口气,一切顺利。   姑娘的脉象平和,就是不知道醒后还能记得多少。   他瞧了眼四周,陈砚松忧心忡忡,也是急得满头大汗,李良玉面上带着心事,而南淮立在门槛,似乎在瞧热闹,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往床这边瞅来。   杜太医有些不高兴,南淮看这姑娘作甚。   “敢问老先生,这就好了?”   陈砚松深呼吸了几口,平复心绪,问:“以后还需不需要扎?要吃什么药么?”   “这倒不用了。”   杜太医刻意挡在床前,不叫陈南淮再看姑娘,笑道:“只能扎这一次,再多就会损了姑娘身子。”   “好好。”   陈砚松连说了两个好字,挥挥手,让儿子进来。   “南淮,还不赶紧跪下,谢过老先生大恩?”   陈南淮闻言,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   若是盈袖真忘了前尘往事,那可就更好玩儿了。   “这,这……”   杜太医懵了,一会儿看陈砚松父子,一会儿看床上躺着的那个姑娘,皱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瞒老先生。”   陈砚松坐到四方扶手椅上,翘起二郎腿,唇角勾起抹浅笑,道:“这本是陈某家事,叨扰先生了,原是淮儿胡闹,将他未婚妻气着了,多谢老先生解围。”   说到这儿,陈砚松给李良玉等人使了个眼色,笑道:“去包双份的诊金给老先生。”   “陈老爷,你在与老朽开玩笑么?”   杜太医大怒,生生按捺住火气,仍守着礼,笑道:“你不是打算让南淮娶弱兰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未婚妻!陈老爷,您是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老朽虽说不比往年,可到底有几分薄名,不至于被人如此戏耍吧。”   “杜先生这话就错了。”   陈砚松接过杯牛乳茶,闻了口,用盖子抹去奶末儿,笑道:“只是议亲而已,货还比三家呢,当然紧着更好的女孩娶进门。再说,陈某可从未与你杜家承诺过什么,老先生未免……”   陈砚松尴尬一笑:“未免有些太一厢情愿了。”   “陈砚松,你,你太过分了!”   杜太医气得胡子都发抖,没想到,陈砚松瞧着温和俊美,竟这般欺辱人。看不上他杜家便算了,如今还让他来瞧病,简直欺人太甚。   杜太医指着陈砚松的头面,怒道:“不知床上躺着的是哪位官老爷家的千金,好体面好规矩,婚前就住进了夫家!陈砚松,你必须给我杜家和我孙女一个交代。”   陈砚松目中闪过抹杀意。   女儿不认便罢,可一但见着了,摸着了,那他就见不得孩子受委屈。   “媳妇儿住我家,天经地义。我倒要问问杜先生,你带来的这个小公子,守着谁家的体面和规矩,怎么就大剌剌到我家,进我屋?”   陈砚松冷眼瞅了下杜弱兰,抿了口牛乳茶,笑道:“南淮,你愿不愿意再纳个贵妾?”   “我自然是……”   陈南淮大喜,白送一贵妾,多睡一女人,他自然是乐意。   刚要应承,瞧见爹爹唇角勾着抹冷笑,陈南淮咽了口唾沫,笑道:“我此生就袖儿一个妻子,不纳妾,不养外室。”   “够了!”   杜太医气得眼圈通红。   他活了六十多年,这般被戏耍,还是头一次。   “你们父子简直,简直……”   杜太医拳头紧紧攥在,脚一软,差点跌倒:“你们让弱兰以后怎么活!她怎么再嫁人?老朽是不做官了,可在长安还认识些人,你们必须给我孙女一个交代。”   “好了爷爷!”   杜弱兰哽咽着喝断爷爷的话。   女孩此时哭得好不凄惨,这种羞辱,于她,是刻骨的。   “咱们门第品行太次,确实高攀不起贱籍商户。”   杜弱兰狠狠地用袖子抹去泪,走过去,扶住泫然欲晕的爷爷,扬起头,倔强地看着陈砚松,冷声道:   “世上好男儿多的是,难道都死绝了?只剩下他陈南淮了?若以后没人要孙女,孙女就一辈子不嫁人,孝顺爷爷,跟爷爷学本事。”   “弱兰,好孩子。”   杜太医老泪纵横,轻抚着孙女的胳膊:“是爷爷对不起你,让你与这样的腌臜门户议亲。”   “走吧爷爷。”   杜弱兰扶着爷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正在此时,女孩眼前一花,瞧见陈南淮快步走过来,挡在她面前,冲她行了个礼,笑得斯文。   “小姐,确实委屈你了。”   陈南淮一脸的愧色,笑道:“父母之命,我也没法子,其实我心里是……”   “得了吧。”   杜弱兰冷冷剜了眼陈南淮,她恨自己,怎么之前就被陈南淮这张漂亮的脸迷住了眼。   “陈公子这番说辞,还是哄那些无知女子吧。你脖子上的伤怎么来的,那位姑娘怎么自尽的,用我挑明么?你昨晚当新郎,今儿讨好哄我,真真无耻至极。”   说到这儿,杜弱兰背着小药箱,扶着爷爷往出走,回头,看向绣床,叹了口气,冷声道:“我只可怜那位姑娘,模样出众,性子也烈,好好的却要被你们折辱。陈老爷,陈公子,从此杜陈两家老死不相往来,走了。”   ……   屋里少了两个人,登时清静了不少。   金炉里燃着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白檀,烟雾袅袅娜娜,经久不散。   陈南淮懒懒地窝在椅子上,喝着龙井。   他没什么感觉,本来也不喜欢杜弱兰,只不过方才被个臭丫头片子挖苦,难免有些面子下不来,等着吧,这儿是洛阳,是他的底盘,他定要好好收拾一下这臭丫头,起码,让人散布点谣言,什么杜弱兰天生淫.贱,喜欢穿男装出入风月场所,与不少贵公子眉来眼去,想必当过不少回新娘……   想着想着,陈南淮就笑出了声。   “淮儿,你过来。”   陈砚松坐到小杌子上,端起刚刚煎好的催孕药,用小银勺搅动,嘴细细地往凉吹。   见儿子走过来,站在他跟前,陈砚松皱眉,手用力拍了下床边,半哄半逼,道:“你过来伺候袖儿,她是你妻子。”   “是是是。”   陈南淮眼里闪过抹厌烦。   他坐到床边,从李良玉手里接过个热手巾把,凑上前去,轻轻地帮盈袖擦脸。   “别不耐烦。”   陈砚松剜了眼儿子,沉声道:   “这些日子,你不许喝酒了,让大夫给你开个方子,你也得喝壮阳的药。”   说到这儿,陈砚松细细盘算了片刻,道:“饮食上也要注意,得把身子补好,这样生出的孩子才健康漂亮。”   见儿子漫不经心,陈砚松用袖子狠狠打了下儿子的腿,怒道:“听见了没?”   “听见啦。”   陈南淮撇撇嘴,接着给盈袖擦脸。   其实昨晚那几次,他着实没上够,想多吃她几次,但被老爷子逼着做……有些不乐意。   正在此时,陈南淮发觉她的脸微微动了下,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想要躲开。   转而,男人暗啐了口,怕什么,这丫头已经完全在他掌中了,而且受了伤,谅她也翻不了多大的浪。   陈南淮再次坐到床边,细细地瞧去。   她醒了,但极虚弱,眼睛很难全睁开,有些迷惘地看着他。   “大妹妹,你醒了啊。”   陈南淮讪讪一笑,忙从老爷子手中接过药碗,试图打破尴尬:“要不要吃点药?”   盈袖闷哼了声,只感觉浑身都疼,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美斯文的男人,问:“你,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突破极限,这本书第一次更六千,双更!   真抱歉,昨儿断了更,发一波小红包。   我先去补个觉   ——   弱兰小可爱以后还会上线,我会给她安排一个特别特别好的郎君!配得上她这样的好女孩!   ——   我的下本文,求个预收   古言:《念奴娇》   念浓忘了自己是哪年生人   刚被阿爹卖了时,好像宣统皇帝退位了   她是秦淮岸最出名的头牌   吴侬软语,媚眼勾魂   与军阀老爷调过情   也与名媛小姐打过牌   半世飘零,犹如浮萍   好不容易要嫁给孙司令当五姨太,福还没来得及享,就魂穿到古代了   在古代,她是丞相家的嫡女,正与王爷成亲   洞房花烛夜,念浓掀开盖头,看着绣床边坐着的俊美少年,挑眉一笑,问:   “小弟弟,你多大了?”   两个时辰后,念浓扭头,看着身边的少年,虚弱地感慨:   “不愧是古代,贵族小孩儿发育的可真TM好……”   *   楚王:本王的王妃娇媚可人,还很有趣儿。她会弹琵琶唱曲儿,会说暖心话,打马吊睥睨四方,从未遇敌手……可有时候,她也很怪,下雨了她跟着哭,好像有很多心事,却不与本王说。本王心疼她,想造一座大金屋,一辈子宠着她。   ——————   下本古言,求个预收~ 第77章 夜不独眠   陈南淮顿了下, 与父亲互望一眼,暗惊:杜太医的手段果然了得。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盈袖,斯条慢理地搅动着小银勺, 轻声反问:“那你知道, 你是谁么?”   “我……”   盈袖只觉得头疼得紧,她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可本能让她厌恶害怕眼前这个俊美的公子。   “我不知道。”   盈袖虚弱地摇头, 闭上眼,耳边总有个女人声音在凄厉地尖叫,脑中混沌一片, 很多事成了碎片……她好像有哥哥嫂子, 好像还遇见了个拿刀的男人, 然后喝了很多酒, 衣服就被撕碎了……   “盒子、盒子。”   到最后, 盈袖就只重复这两个字, 她猛地抓住陈南淮的胳膊,紧盯着男人, 不知不觉地掉泪了, 使劲儿地摇他。   “你把盒子给我, 给我。”   盈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 如果要不回盒子,她会死。   一旁坐着的陈砚松眉头紧皱,他怕盈袖想起什么, 赶忙将陈南淮拉起来,坐到床边,两手按住女儿的肩, 笑着哄:   “孩子,别急,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咱们先躺下,吃了药好好休养。”   “你别碰我!”   盈袖一把挥开陈砚松的手。   不知为何,她感觉与这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很熟,是那种骨血里的熟,她不怕他,但恨他。   为什么恨,就是想不起来。   胃一阵收缩,如同被针尖猛扎了似得,盈袖哇地一声吐了,全都吐在了中年男人的腿上。   “你们到底是谁?陈,陈,”   盈袖手捂住心口,使劲儿想,脑子的那些碎片似乎要拼成一张图了。   “陈砚……不对不对。”   盈袖使劲儿摇头,忽然脱口而出:   “是陈南淮!”   盈袖大口喘.息,头越发疼,她好像记起自己的衣裳被个男人撕碎了,那人手抓住她的双腿,往下压,让她的全部羞耻都面对他……忽然,那些痛苦的碎片全都不见了,脑中只剩下两件事,盒子还有陈南淮,这是刻在骨头上的记忆。   眩晕阵阵袭来,盈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孩子,孩子。”   陈砚松有些慌了,手轻轻地拍着女儿的侧脸,两指颤巍巍地伸在女儿的鼻下。   当触到还有呼吸时,陈砚松终于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女儿挪正,给她盖好被子,用帕子轻轻地帮闺女将脸上的残泪擦去,叹了口气,待会儿得让家中的大夫过来,再给孩子诊一次脉。   “别怕,爹在。”   陈砚松轻轻地拍着盈袖的肩膀,像哄孩子那般,哄女儿睡,略微回头,看向床边立着的陈南淮,问:   “她说的盒子,是什么?”   “不知道。”   陈南淮摇摇头。   “哼。”   陈砚松冷笑了声,招招手,让侍立在屋中的李良玉过来,问:   “良玉,你知道么?”   李良玉淡淡地瞅了眼大爷,快步走上前去,凑到陈砚松身边,低声耳语了一番,将左良傅抱着锦盒强闯陈府之事全都说给老爷听,还有,那盒子里,装着落了处子血的元帕,还有个玉做的脏玩意儿。   陈砚松的脸色越来越差,听到后面,愤然起身,扬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耳光。   “我有没有过告诉你,让你别招惹左良傅!”   陈砚松冷声喝骂。   “说过。”   陈南淮舌尖舔了下嘴角的血,笑着点头。   “你简直恶毒!”   陈砚松怒不可遏。   他可算明白盈袖为何自尽,若不是被这小子羞辱到了绝路,不至于寻死。 陈砚松双臂无力地垂下,忽然,男人古怪一笑,他盯着儿子,看了半响,转而对李良玉笑道:“去,收拾出个空院儿,派人把老三家的南庭接来。”   听见“南庭”二字,陈南淮立马紧张了。   早些时候,老爷子有意无意地说过,想要过继三叔家的庶子南庭……如此一来,陈家家业岂不是落到旁人手里了?   “您接堂弟来作甚。”   陈南淮收起玩世不恭,凑上前来,扶住父亲的胳膊,笑道:   “他一个小孩子,毛手毛脚的,没得让人笑话。”   陈砚松冷笑了声,从儿子手中抽.出胳膊,道:“我得找个妥帖人,好生培养着,日后即便我归西了,也有个人能帮我照顾袖儿。”   “瞧您这话说的。”   陈南淮唇角咧出个难看的笑:“我是袖儿的丈夫,自然会全心全意待她。”   “真的?”   陈砚松莞尔,他知道这小子最在意什么。   “儿子对天发誓。”   陈南淮竖起三指,立马发了个毒誓,笑道:“您放心,打今儿起,我就住在外间,日夜照料大妹妹,直到她痊愈为止。”   ……   *   夜   洛阳多雨,一到了春天,就开始延绵不绝地下了起来。   到后半夜,寒气渐渐上涌,竟开始飘起了小雪花,悄无声息地打在院中那些娇嫩的杜鹃花上,残红别了绿,花瓣孤零零地落在小水坑里,望着屋檐下摇曳的灯笼,想要再来一阵风,将它吹到那抹柔光下,尝一尝温暖是何滋味。   上房很安静,金炉里的檀香已经燃尽,再也粉饰不了满屋难闻的苦涩药味儿。   荷欢轻轻地揉了下发酸的双眼,她用小银剪将烛花剪掉些,随后,端着冒着热气儿的铜盆,往绣床那边走去。   “姑娘,咱们该擦身了。”   荷欢坐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她用力搓手,等手上有了热,这才去脱盈袖的衣裳。   可怜,姑娘上午醒了一会儿,又晕了,直到现在都未醒。   大夫来诊过脉,说姑娘的伤倒是无碍,就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加之许久未进饮食,就给昏迷了过去,什么时候醒,真不好说。   “何苦呢?平白伤了自己。”   荷欢摇摇头,凑上前,将盈袖的肚兜和亵裤全都除去,一瞧,又红了眼。   姑娘身上满是承欢过的痕迹,那白腻的肌肤上,更是遍布深浅交错的牙印儿,更可气的是,许是昨晚上受了激,葵水都没了。   “大爷在外间睡着呢,从中午直睡到现在,真是累着他老人家了。”   荷欢啐了口,转身拧了个热手巾,轻轻地擦拭盈袖的身子,低声道:“老爷已经将你们的婚事定下了,半个月后。”   说到这儿,荷欢鼻头一酸,哽咽道:“老爷下了死命令,不叫我们在你跟前说三道四,生怕你记起什么。”   女孩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左大人是真的心里有你,他今早闯府了,被底下人打晕拖了回去。下午的时候,他穿上官服,正正经经地来拜会老爷,谁知吃了个闭门羹,入夜后,府上摸进来些蒙面汉子,差点就冲到这个小院……哎,被老爷事先布置好的护卫给一网打尽了。这可怎么好,你失去记忆,左大人在洛阳又处处被掣肘,难不成,你真要嫁给大爷?”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传来。   荷欢立马收起愁容,抹掉眼泪,顺手将被子拉下来,给盈袖盖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   她回头一瞧,是大爷和海月进来了。   大抵睡饱了,大爷此时容光焕发,他穿着轻薄而透的寝衣,隐隐能瞧见胸口有些许指甲抓痕。   “大爷。”   荷欢起身,屈膝给陈南淮见了一礼,拿捏着分寸,挡在床边,笑道:“姑娘好着呢。”   “哦。”   陈南淮点了点头,十分不情愿地走上前来,从荷欢手中拿过热手巾,粗鲁地将荷欢撞到一边。   他坐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看都懒得看,只是用手巾胡乱擦盈袖的身子,淡漠道:“老爷说了,让我照顾她,你瞧见了没?”   “瞧见了,大爷真心疼姑娘。”   荷欢忙奉承,可心里暗骂:如此勉强,若没有老爷在上头压着,估摸一眼都懒得瞧姑娘。   “得,我也算尽孝了。”   陈南淮嗤笑了声,打算离去。   不经意间,他的手触上了一团温软,回头瞧去,眼又热了。   好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即便昏迷着,照样勾人。   “你们下去吧。”   陈南淮两眼紧盯着美人,指腹反复触着那温软上的牙印,手背轻轻拍打了几下,听着这清脆的声响,一股子邪火登时从小腹中升腾起来,弄得他口干舌燥,浑身难受。   正要上榻,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抓住,回头一瞧,是荷欢。   嚯,这丫头俏脸写满了焦急,头低得老沉,一眼都不敢看。   陈南淮垂眸一瞧自己的亵裤,原来他的邪火已经明显得吓人了。   “放开。”   陈南淮冷冷道。   “爷,您,您。”   荷欢急得口舌无措:“您放过姑娘吧,她经不起折腾了。”   “那要不你替她?”   陈南淮唇角噙着抹坏笑。   “啊。”   荷欢轻呼了声,立马丢开手,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滚!”   陈南淮轻喝了声,同时给海月使了个眼色,让海月把这个胆大包天的臭丫头撵了出去。   等人走后,他再也忍受不了,急不可耐地将床帘放下,侧身躺到盈袖身边,他什么也不做,就是看她,欣赏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战果,越看越得意,越看越心痒,最后,扑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禽兽不如的事,可就是忍不住。   “小野猫,你这把锁儿太小,开,开,”   陈南淮咬牙,闷声骂了句:“开得人好舒坦……”   忽然,他瞧见昏迷的美人眼角似乎涌出些泪,流到黑发中,消失不见。   “怎么了?”   陈南淮吻去那冰凉,冷笑了声:“疼?”   别急,夜还很长,咱们慢慢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8章 晚来天欲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咯吱咯吱摇晃的绣床终于安静下来了。   陈南淮平躺在床上,右胳膊无力搭在盈袖的小腹,他脸颊还带着欢愉过后的绯红, 光洁如玉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如同被掏空了般,男人疲累地长出了口气。   “你说……左良傅现在做什么?”   陈南淮扭头, 温柔地看着盈袖。   瞧, 她饶是昏迷,秀眉仍皱着痛楚,呼吸极不平稳。   “我猜他在想法子救你, 可又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喝闷酒。”   陈南淮侧着身子躺, 手指勾起盈袖的下巴, 笑道:“他, 好像挺喜欢你的。这正好, 他算计折磨我,我就玩儿他的心上人。”   说到这儿, 陈南淮抬手, 轻轻地掐住盈袖纤细的脖子, 一分分发力,问:“当时在驿站, 我差点掐死你,现在你又落入我手里了,怕么?”   陈南淮眸中的炽热逐渐褪去, 闪过抹杀意,忽而噗哧一笑,凑到盈袖耳边, 压低了声音,柔声道:   “死是解脱,咱们还要朝夕相处一辈子呢,你就慢慢熬吧。”   说罢这话,陈南淮松开盈袖,起身坐在床边,闭眼,左右扭动着头,活动着发酸发僵的脖子和腰背。   “把水端进来。”   陈南淮冷声道。   话音刚落,软帘被人从外头掀开。   荷欢和海月依次走进来。   大抵听了许久里面的动静,两个丫头面上都有羞色。   荷欢未经人事,头低沉着,立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看,双手捧着个玉碗,碗里是浓黑的药汁子。   而海月是贴身伺候大爷的,倒大胆些,端着冒着热气儿的铜盆,抿着唇偷笑,快步走进来,拧了个手巾把,跪在床边,替大爷清理身子。她在外间听的真切,大爷也真是的,一遍遍地对大奶奶说些让人面红耳赤地荤话,什么嫩得就像颗薄皮桃子,一碰就出甜汁儿……哎,什么时候大爷也能对她说这样的话,那该多好。   “嘶……”   陈南淮倒吸了口冷气,皱眉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海月,嗔道:“轻点擦。”   不经意间,他瞧见侍立在门口的荷欢,目光落在那只玉碗上,笑着问:“碗里是什么?”   荷欢头又低了几分。   “是杜太医开的催孕药,要,要在行房后给姑娘喝。”   “哦。”   陈南淮细思了片刻,用脚踢了下海月,淡漠道:“去,把药端过来,给大奶奶喂了。”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坏了声,手轻拍了下腿,看着荷欢,促狭道:“好姐姐,海月忙着喂药,你能不能帮我擦洗?”   荷欢脸更红了,把玉碗擩给走过来的海月,啐了口,着急慌忙地掀帘子逃了。   “大爷喜欢那丫头么?”   海月有些吃味,用小银勺搅动着黑糊糊的药汁,她站在绣床边,踮起脚尖瞧了眼床上昏睡的美人,不禁自惭形秽,如此尤物,她便是再投一次胎也比不过。   可荷欢算什么东西,又瘦又干,不过是仗着在老爷屋里伺候的时日长,便想越过她?   “您要是喜欢,就问老爷要去,何苦在奴和大奶奶跟前打情骂俏。”   “小蹄子,这就吃醋了?”   陈南淮嗤笑了声。   他身子略微往前抻了下,瞧见没人偷看,立马收起玩世不恭,压低了声音,对海月道:   “你把催孕药喝了。”   “啊?”   海月一愣,大爷怎会让她喝大奶奶的药?   莫不是,大爷想与她生孩子?   想到此,海月简直心花怒放,端起药碗,咕咚咕咚就把药喝光了。   许是喝得太猛,又许是药实在太苦,海月捂着口,干呕了几下,她瞧见大爷转身,从衣裳堆里扒拉出个小荷包,两指从荷包中夹出枚黑色药丸,递给她。   “这是?”   海月接过药丸,轻声问。   “避孕的。”   陈南淮一边穿衣裳,一边对海月低声道:“去倒点水,把药丸化开,给大奶奶灌下去。”   说到这儿,陈南淮狞笑了声:“待会儿给大奶奶擦洗的时候,务必把我留给她的那些东西擦干净喽,这事你若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把你卖到脏地界儿,听懂了么?”   “是,是。”   海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她感觉大爷自打从曹县回来后,就变了很多……平日里还是那个斯文俊美的公子,可一旦翻了脸,简直比画上的恶鬼还吓人。   她有些不懂了,老爷削尖了脑袋想要抱孙子,怎么大爷却偷偷给大奶奶喝避孕的药?   大抵……大爷根本不喜欢奶奶吧。   想到此,海月抿唇一笑,偷偷地瞧了眼正在穿衣的大爷。   多漂亮的男人啊。   不管了,她这辈子都是大爷的人,大爷让她作甚就她作甚,哪怕给大奶奶下砒.霜呢。   ……   *   左府   夜已深,原本已经渐暖的洛阳,被这场春雨席卷,又重新开始冷起来。   到后半夜,小雨雪逐渐变大,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想要覆盖住这世间所有的罪恶。   凉亭跟前的青松已经白了头,亭子里摆了只红泥小火炉,炉上温着壶酒,正咕咚咕咚作响,酒香从瓶口飘出来,笼罩住整个凉亭。   夜郎西打了个寒颤,将大氅裹紧了些。   他斜眼觑向前方,撇撇嘴,左良傅此时正坐在石凳上,这狗官喝了口酒,一半咽入愁肠,另一半喷到绣春刀上,随后,将刀刃按在磨刀石上,用力磨,那呲呲拉拉的声音如同鬼哭,听得人心烦。   夜郎西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盅热酒,兹儿一声喝了。   今儿他将老左扛回去后,立马有探子来报,说是前太医院院判杜太医带着孙女杜弱兰,进了陈府,足足待了一两个时辰,后来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祖孙俩气恼愤恨地从陈家离开了。   杜弱兰先前与陈南淮议过亲,保不齐祖孙俩在陈府吃了瘪。   他下意识觉得,杜太医可能见过梅姑娘,便着人“请”了杜家祖孙来询问。一开始,老杜嘴硬得很,瞧见左大人,就跟瞧见杀父仇人似的,连喊带骂,一句实话都不交代。可这世上就没有羽林右卫问不出来的事,也没有羽林右卫撬不开的嘴。几番“劝慰”下才得知,原来……梅姑娘真的被辱了,而且,还被老杜扎了针,可能就此失忆。   左大人听见这话,当时脸色就变得极难看,好言好语恳求杜太医,务必要治好梅姑娘,把她再扎好。   谁知这老头记着去年牢狱之仇,冷笑数声,当即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折了,给左大人撂下四个字:下辈子吧。   想到这儿,夜郎西叹了口气,不禁嗤笑了声:老人们常说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瞧,冤家路窄了不是。   “别磨了,听得人心烦。”   夜郎西用小指抠了下耳朵,朝左良傅弹了下,笑着问:“人家半个月后成亲,你怎么想的?”   听见这话,左良傅停了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笑着瞧发寒的刀刃。   他还能做什么,今日种种行径,已然失了分寸。   “别那么笑,渗人。”   夜郎西身子哆嗦了下,起身,从温水里提起酒壶,走过去给左良傅倒了杯,道:“你可别忘了,咱们来云州要做什么。”   左良傅抿了口热酒,没言语。   “哎!”   夜郎西叹了口气,举杯,敬这漫天大雪,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可是人家亲爹和大哥定下的亲事,由魏王主婚,名正言顺,陛下来了都拆不散。而你,又算什么?不过是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如今她失去记忆,其实想想也是好事,生活重新开始,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总比咱们这样成日家勾心斗角的强。今儿能坐这儿喝酒,明儿不知道头在那个城楼上挂着了。她若跟了你,不仅会被家人遗弃,还要被人耻笑无媒苟合,瞧如今这形势,说不准哪日就当了寡妇。”   听见这话,左良傅轻轻弹着刀刃,听着这肃杀的咚咚声,摇头苦笑。   当初他谋算她,想要把她拿捏在手,作为拉拢陈砚松的筹码,谁料不知不觉间,竟被这小丫头片子勾魂夺魄了。   左良傅啊左良傅,你也有今日。   “瞧你那怂样。”   夜郎西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样,鄙夷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愿意,哥们立马给你找十个盘儿亮条儿顺的美人,绝不比那丫头差。”   见大人仍苦着张脸,夜郎西无奈地叹了口气:“行行行,真服了你了,哥们今儿豁出去这张老脸,再去一趟陈府,”   “去准备一份贺礼,送到陈家。”   左良傅冷声打断夜郎西的话,他将绣春刀收回鞘,坐直了身子,瞬间又恢复往日那个冷静自持的左大人。   “告诉底下人,今晚在议事厅商量清丈土地之事。”   左良傅皱眉,一桩桩一件件盘算,接着道:“头先陈南淮在逼死了张涛之,咱们现在可以私底下联络张涛之的姐夫长宁侯了。”   “是,大人!”   夜郎西大喜,同时松了口气,大人总算从梅姑娘这事中出来了。   高兴之余,夜郎西满饮了杯酒,斜眼觑向大人,腹诽不已: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无情狠手,果然翻脸比翻书都快,看来大局和美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怕是再也不会理会梅姑娘了。   “那个……”   左良傅眉头微皱,招招手,让夜郎西靠近些。   “帮本官办件事。”   “您说。”   夜郎西躬下身,竖起耳朵听。   “派人去越国,把谢子风找回来。”   左良傅目中闪过抹柔情,接着道:“再去长安,探查下她舅舅全家人品如何,可不可靠,她在陈砚松跟前,我还是不放心啊。”   听到此,夜郎西不屑地撇撇嘴:原来他竟高看了这狗官,对梅姑娘还是贼心不死。   不过嘛……这家伙动情后,似乎多了点人味儿,瞧着比以前顺眼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9章 苏醒   五日后   开春后, 洛阳越来越暖。   若细看,石缝中的隐隐冒出点绿,万物复苏, 人也当如是。   屋里满是药味儿, 即便开窗晾了许久,也消不散。   绣床上躺着个昏迷的美人, 她脸色很差, 脖子上的瘀痕消除了不少,区区数日功夫,人瘦了一大圈, 能活到现在, 全凭好药好汤吊着口气。   在床边的小杌子上, 坐着个二十几岁的大丫头, 正是荷欢。   守了许久, 荷欢捶着发酸的腰背, 起身行到窗跟前,她稍稍推开条缝儿往外瞧, 院里此时简直就像唱大戏。   左边呢, 是德高望重的大小和尚们, 正盘着腿、闭眼念经祈福;   右边呢,是仙风道骨的长须老道们, 摆了香案,挥舞着桃木剑,驱邪招魂。   正中间呢, 是一口空棺材,冲喜用。   棺材跟前摆了张躺椅,大爷此时就躺在上面, 翘着二郎腿,身上盖着白虎皮,闭着眼睛打瞌睡。满院的烟雾缭绕,那海月怕熏着大爷,时不时用小香扇将吹来的香烛气挥开。   也不知大爷说了什么好话,把海月臊着了,那丫头笑的花枝乱颤,轻轻地用小香扇戳了下大爷的肩头,蓦地,瞧见李良玉姑姑冷眼瞪过来,海月打了个哆嗦,头低下,接着扇扇子。   “里里外外都是好戏。”   荷欢鄙夷一笑,合上窗,拧身朝绣床那边走去。   她坐到床边,用热手巾帮盈袖擦了下脸,警惕地四下瞅了圈,这才从怀里掏出两封厚厚的信来,是左大人曾经写给姑娘的。   “你怎么还不醒啊。”   荷欢疲累地叹了口气,打开信,俯身凑到盈袖的头跟前,压低了声音读:“袖儿,这是我不在你身边的第一夜,你睡得好么?先不要发火儿,耐心看下去……袖儿,我也曾挣扎过,想远离你,可来不及了。谁让你太好心,给昆仑喂了杯茶呢。”   读着读着,荷欢就掉泪了。   这些日子,姑娘一直昏迷着,大夫说撞了头,后又着了风寒,加上刺激过大,这才醒不来。   老爷是从来不信鬼神报应之说的人,这下也着慌了,花了重金,请了最有名的和尚道士来,日夜给姑娘祈福招魂。   她把姑娘的感情、无助和遭遇全都看在眼里,自然心疼,趁没人的时候,就偷偷给姑娘读左大人的那两封信,别说,有时候姑娘真有动静,还会哭……她小心翼翼在老爷跟前提了一嘴,莫不如请左大人来看看,说不准大人在姑娘跟前说说话,姑娘立马就醒了呢。   当时大爷也在跟前,担忧地说:我觉着荷欢这主意不错,爹,要不去给左大人下帖子吧。   还记得老爷长出了口气,说再考虑考虑。   她真蠢,以为大爷生了怜悯之心,谁知晚上那男人强行要了姑娘后,擦洗身子时,阴恻恻地看着她笑,让她在外间跪了一夜,只说了一句话:“若再敢提左良傅,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想到此,荷欢恨恨地啐了口。   没错儿,姑娘昏迷的这些日子,大爷几乎日日偷摸欺负姑娘,一天起码两三次,有时候太累,就搂着姑娘睡,还真跟夫妻一般。   “哎,再过几日,你们就要成亲了。”   荷欢用手巾抹去姑娘眼角边的泪,哽咽道:   “这院子,老爷让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虽昏迷着,但你们的婚礼照旧进行。知道么,青枝早都住进你家里了,充当你,到时候盖头一蒙,天地父母一拜……哎,你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爹和哥哥。”   荷欢恨地用力拍了下床,爱怜地轻抚着姑娘清瘦的侧脸,双眼迷离,叹道:“昨儿你嫂子来看你了,她是真的疼你啊,强忍住眼泪,给你擦洗身子,看见你身上不对劲儿,她恼了,当着老爷的面儿,把大爷刻薄了通,老爷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只得赔礼道歉。”   说到这儿,荷欢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夫交代过,要一直在姑娘跟前说话,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昨儿你嫂子来的时候,把莲生也带来了,那丫头已经把头发绾起来了,成了你哥哥的妾,等你成亲后,他们一家就去曹县。”   荷欢眼中颇有些羡艳,道:“我和莲生打小一起长大,自是无话不谈。她说,一开始的确瞧不上你嫂子,觉得不过是个有几分颜色的村妇罢了。相处久了,她是越来越服,你嫂子心思深,做事周全公道,会读书识字,便是官场里的门道也略通,是能辅佐丈夫的。这丫头说,以后一定要恭顺,和你嫂子一起帮夫君经营这个家,别给他添乱……哎,莲生这下有着落了,我呢,怕是要一辈子为奴为婢……其实,姑娘肯定会给我寻个好人家,对吧。”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荷欢大惊,赶忙将信塞进怀里。   她深呼吸了口气,镇定心神,用余光瞧去,大爷进来了。   “还没醒?”   陈南淮淡淡地问了句,将软帽除下,随手扔到一边。   “嗯。”   荷欢般姑娘掖好被子,起身,立在床边,低头道:“今儿瞧着脸色好了些。”   “换我来吧,你出去休息会儿。”   陈南淮熟稔地坐到床边,微笑着看盈袖,两指划过女人的侧脸。   蓦地,他瞧见荷欢还站着,嗤笑了声:“放心,我什么都不做,外头和尚道士一大堆,闹出点动静,我也怕丢人哪。”   “那行。”   荷欢担忧地朝姑娘看了眼,躬身退了出去。   “傻子。”   陈南淮撇撇嘴,鄙夷一笑。   他侧身躺在盈袖身边,看着她,手躲进被褥里,寻着香软如玉,温暖他被冻凉的手。轻轻一嗅,她身上有股淡淡白槐香气,如同一杯陈年酒酿,醉入心间。   “我又想你了。”   陈南淮凑上前,用鼻尖触了下盈袖的唇,笑道:“我轻点,行不行?就一会儿,作为妻子,你总得让我吃饱喝足吧。”   说话间,陈南淮就开始毛手毛脚起来,他胡乱地吻着盈袖的脸,吃掉她眼角的泪,刚准备除掉障碍布料,忽然察觉到她动了,似乎还发出了呓语声。   陈南淮如同被雷击中般,瞬间翻身下床,好在地上铺了厚软的毯子,只是胳膊肘跌疼了。   他如同做了坏事的孩子,压根不敢凑过去确定她是不是醒了,也不敢站起来,怕她看见,索性匍匐着往前爬,到了墙跟前,这才站起来,背紧紧地贴在墙上,两眼盯着绣床上的动静,果然看见她的手在动……   陈南淮紧张极了,一点点往门跟前挪,胳膊伸出厚帘子,给外间守着的丫头们打消息。   几乎在瞬间,他就听见荷欢惊喜焦急的声音响起:“是姑娘醒了吗?海月,快去叫李姑姑和大夫!”   门帘被人猛地从外头甩开,是荷欢跑进来了。   边角打到了他的脸,他也不敢发火,只有装作一同进来,奔向绣床。   朝前一看,陈南淮更紧张了。   她真醒了。   瞧瞧,她瘦了很多,小脸逐渐恢复血色,衣襟半开着,露出银红的肚兜,那澄净如秋水的双眸半睁着,人极度虚弱疲惫,错愕地看着围在绣床跟前的人。   “姑娘,姑娘,”   荷欢喜得大哭,就要往床边坐去。   谁知还没挨到,胳膊一痛,登时被大爷扯到一边。   “袖儿,你可算醒了。”   陈南淮生生挤出几滴泪,坐到床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此时慌极了,这小贱人没有发现吧,怕个甚,左右已经是夫妻了,丈夫亲媳妇儿,天经地义的嘛。   正在此时,他感觉脸上点点微凉,一瞧,原来盈袖手艰难地抬起了,用指尖帮他抹泪。   “哭什么。”   盈袖虚弱道。   “你……”   陈南淮痴愣住,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自己是谁?”   盈袖皱眉,仔细地想,一想就头疼。   “不知道。”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问:“那你知道我是谁?”   “陈南淮?”   盈袖疲软道。   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醒来后,身子虚软发痛,好像忘了很多事很多人,只记得陈南淮这个名字,还有盒子,大概对她很重要。   “别哭。”   盈袖强咧出个笑,劝道:“我,我没事。”   “哦,哦。”   陈南淮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这算怎么回事,她到底有没有失忆。   不管了。   陈南淮止不住地掉泪,手捧着盈袖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悲痛地哭,同时深情款款地看着女人,欲言又止,最后颤声说了句:   “你可担心死为夫了,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盈袖感觉头和身子更疼了。   他说为夫?他是她的丈夫?   那为什么她的头有伤,还有身底下,怎么疼得厉害。   难不成,是这个自称丈夫的男人伤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盈袖瞧见一个穿戴华贵的妇人走进来,这妇人又哭又笑,拉起陈南淮,劝了好一会子,说:“你们小公母俩以后有说话的时候,好大爷,快别缠着姑娘了,让大夫给她再诊诊。姑姑已经派人请老爷去了,你到外边等会儿,听话。”   “我不放心哪。”   陈南淮仍不放开盈袖。   做戏就要做全套,一定得在这丫头跟前留个好印象。   “我没事。”   盈袖虚弱地笑笑,拍了下“丈夫”的腿,尴尬道:“我,我想小解,你出去罢。”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丈夫”透着股假,他哭是真哭了,可她的心感受不到情。而周遭围过来的妇人丫头们,都脸生的很,她全都记不起。   她想问,可本能让她千万忍着,不能得罪任何人,等身子大好后,再慢慢问。   “相公,你,你先出去吧。”   “好罢。”   陈南淮依依不舍地放开盈袖。   虽恨这丫头,但他并不想看见尤物一般的她用马桶。   陈南淮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看盈袖,转过身时,脸登时拉了下来,他感觉臊得慌,耳朵根也热,大概李良玉和荷欢会嘲笑他太会做戏吧。   不过,刚才她那声相公,叫得他心疼了下,好奇怪。   陈南淮阴沉着脸,掀开帘子走出去,里头诊脉、换衣、用药得好一会子呢。   这会儿日头已经西沉了,小院里暗得慌,那些和尚道士仿佛知道贵人醒了,亦仿佛知道陈老爷马上来了,更卖力念经舞剑,使出毕生看家本领,开玩笑,这一遭完事,陈家打赏下来的钱够吃好几年呢。   陈南淮双臂环抱住,立在门口发呆。   以后该怎么重塑这丫头的记忆,这个事当紧,她是个刚刚破了身的女人,这些日子又被他弄了许多次,肯定能察觉到身子不对劲儿,该怎么同她解释;最要紧的,左良傅也在洛阳,日后若是逢着王府侯门宴会,难不保他们会见面,所以,得让她恨左良傅。   正在此时,陈南淮瞧见父亲从院门外急匆匆地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新纳的妾,叫什么雁秋的,长得一般,但却是南方人,说话的味儿和盈袖一模一样,不用问,老头专门给闺女纳了个妾。   陈南淮撇撇嘴,心里颇有些吃味。   他瞧见老爷子脸上悲喜交加,在经过法事场的时候,特意停下了,双手合十,分别给佛爷和道爷躬身行了个大礼,态度相当虔诚。   哼,老头手上的人命数都数不清,在政商二界呼风唤雨,从来不信报应鬼神,如今竟给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弯腰了,到底是骨子里亲,若非亲父,不至于如此。   陈南淮鼻头酸酸的,又恨又妒。   他笑得斯文,疾步迎了上去,喜道:“爹,她醒了,终于醒了。”   “我知道。”   陈砚松声音都有些颤,眼圈发红,忙往上房走,忽然记起什么似得,停住了脚步。   陈砚松从怀里掏出个穿了珍珠的大红平安结,抬手,将儿子脖子上戴的平安扣勾出来,将穗子系上,拍了下儿子的肩膀,柔声道:   “这个结是爹爹问慧安大师请的,在庙里供奉了三日三夜,能保你平安,不许取下来。”   陈南淮一听这话,不悦登时烟消云散。   爹爹,还是疼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作收~谢谢啦 第80章 夜话   一番忙乱下来, 已经入夜了。   屋里多加了两个炭盆,烧的又香又暖。   丫头们还特意折了几株开得正艳的寒梅,插在白瓷瓶里。   烛光婆娑, 微光照在梅枝上, 在墙上打出个单属于梅的风骨影子。   盈袖此时虚弱地坐在绣床上,背后垫了两个厚软的被子。   她感觉累极了, 头昏昏沉沉的, 还没有晕倒,全靠方才喝的一口补药撑着。   自打她醒来后,那个叫李良玉的姑姑就开始脚不沾地地忙乱。   先是叫两个年纪很大的名医会诊了番, 又叫尼姑道姑进来烧符招魂, 怕她又受风寒, 没让丫头给她擦洗身子, 说待会儿要见老爷, 只穿寝衣到底不太恭敬, 换身夹的罢。   等她换好衣裳后,这位李姑姑上下了番她, 亲自动手, 帮她把头发绾起来, 特意给她脸和唇上抹了些胭脂,说:您是咱们陈家的大奶奶, 以后的当家主母,老爷自然是珍重万分,他这些日子因您的病, 日夜焦虑,咱做儿女的得孝顺,稍稍打扮一下, 让老家看着高兴。   想到此,盈袖从枕头下翻出个镶了宝石的贵妃镜,看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扑了脂粉,脸色也不好,锁骨头上有个红痕未消散,是谁留下的,陈南淮?   那会儿换衣裳的时候,她瞧见身上有欢爱过的痕迹,而那下边更是疼,弄得她稍稍一动,就是阵虚汗。   若真是陈南淮弄的,那这个“丈夫”就太坏了,怎么能在她病重昏迷期间做这种恶毒的事,可是,他瞧着斯文俊美,又极关心她,和坏完全扯不上边。   她怕惹事,什么都没问,佯装没发现这些伤,由着李良玉、荷欢和海月伺候换衣。   后边吃药的时候,李良玉坐在小杌子上,一边给她喂药,一边说:“大奶奶,其实你失了记忆,倒是一件好事。”   她佯装糊涂,略问了句:“为什么。”   李良玉叹了口气,将原委告诉了她。   原来,她姓梅,叫盈袖,原籍在北方,后举家南迁,在丹阳县住着。   因多年前父亲救过陈老爷的性命,便和陈家定下了儿女婚事。   去年,在衙门当差的哥哥摊上了宗人命官司,全家陷入了困境,正巧陈老爷带着儿子来南方议亲,不仅帮哥哥将官司了结,还托王爷给哥哥谋了个官职,曹县的县令。   李良玉说。   她与南淮少爷去年就认识了,感情十分要好。   因北方的习俗,成婚得先在女家小办,后才在男方家举行大的婚宴。   年前,她就和南淮在曹县成了亲,前不久在回洛阳的路上,遇到了歹人,她受了重伤,这才昏迷至今。   ……   每每回想过去的事,盈袖就头疼欲裂。   她依稀知道自己有哥嫂,这是刻在骨头里的,哪怕忘记很多事,亲情的感觉总不会全部磨灭。   盈袖痴愣愣地盯着贵妃镜发呆,不知为何,在昏迷这段时间里,她总是在重复做一个噩梦,梦里有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在欺负她,她每每有了点存活的欲望,可一看到这男人,就不愿意醒来。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陈南淮?还是其他人?   “大奶奶,你还好么。”   李良玉扶了下髻边的凤钗,盯着疲软出神的盈袖,柔声问。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虚弱地一笑。   “我没事,大抵睡太久,有些乏。”   “那……”   李良玉微微扭头,往黑乎乎的窗子那边瞧了眼,笑着问:“老爷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了,你还能撑住么,莫不如……明儿再见老爷?”   “我能行。”   盈袖强撑着精神。   毕竟是公爹,做晚辈的,一定要孝敬。   她瞧见李良玉支使丫头出去请人,不多时,从外面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男人。走在头里、打帘子的那个清俊高挺的是她丈夫南淮,而紧跟在后面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陈老爷了。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陈老爷,就掉泪了。   该怎么说这种感觉,就是受人欺负了的孩子,乍看见了爹爹时的委屈。   那仿佛是种血里带着的感情,解释不清。   “好孩子,怎么哭了呀,别下床,快,良玉快扶住她。”   陈砚松疾步上前,想要亲自给女儿擦去泪,搂住她,可他生生忍住,叹了口气,坐在离绣床三尺远的方椅上。   “莫哭,以后一切都好了。”   陈砚松低下头,把眼泪和愧疚全都憋回去,抬头看向盈袖,柔声笑道:   “饿不饿?要不吃点燕窝粥,你大病初愈,大夫说只能缓着补,先不能碰油腥。”   “是。”   盈袖重新窝回锦被里。   她偷偷打量陈砚松,很年轻,瞧着像三十几岁,一双桃花眼,左手戴着两个宝石戒指,穿得华贵得体,是个好看又稳重的成熟男人。   “孩子,你还记得我么?”   陈砚松颤声问。   “对不起,老爷。”   盈袖尴尬一笑,摇摇头。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李良玉忙坐到床边,手按在被子上,轻轻地摩挲着女人,柔声哄劝:“大奶奶,你应该叫爹爹的。”   “爹……”   盈袖檀口微张,却没发出声,强撑着精神,笑道:   “老爷。”   陈砚松心里一咯噔,不死心,暗中给李良玉使了个眼色。   “没那么多讲究的。”   李良玉身子往前凑了些许,笑着哄:“叫爹。”   “老爷。”   盈袖秀眉微皱,坚持不叫爹。   她忘记了很多事,如今虽瞧着这位公公面善可亲,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有点恨,那声爹,是怎么都叫不出来的。   “罢了罢了。”   陈砚松摆摆手,扭头,看向立在一边的儿子南淮,试图掩饰尴尬,笑道:“你媳妇儿还认生,你以后要对她更好。”   陈砚松心里一阵酸楚,隐在袖中的手连连发颤。   当日他发狠,将袖儿和南淮锁在一间屋里,孩子拍打着门,凄厉地喊爹爹救命,他没回头。   如今她成了儿媳妇,他要避讳世人的目光言语,不能与她多亲近,想再听她叫声爹,怕是难了。   “你休息吧。”   陈砚松笑着起身,大手按在儿子的肩头,嘱咐道:   “好好照顾你媳妇,王爷有点事叫我过去,我,我就先走了。”   “是。”   陈南淮忙扶住父亲的胳膊,道:“我送送您。”   ……   屋里少了人,显得空荡不少。   金炉里的香静静地燃,青烟在梅花上缭绕,倒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盈袖虚弱地躺在锦被上,大抵方才陪老爷子说了会儿话,她又有些疲倦。陈老爷走的时候,南淮和李姑姑去送了,这会儿屋里只有荷欢在忙进忙出的收拾东西。   怎么说呢?   一切都很平静,公爹和丈夫都很正常。   仿佛,她就是这个家的儿媳妇。   但,她总觉得不对劲儿。   盈袖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不经意间,触动了额上的伤。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盈袖心一咯噔,下意识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去,门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是陈南淮。   他个头高,略微弯腰,跨过门槛,从外间进来了。   这男人已经换了燕居的常服,玉冠也除了,手里提这个红木小食盒,微笑着朝床这边走来。   “方才送走爹爹后,我让小厨房炖了些燕窝粥。”   “嗯。”   盈袖笑着点头。   大抵因为身上太疼,倒让她清醒了些许。   她瞧见“丈夫”大步走过来,坐到床边,从食盒里取出个炖盅,用小勺往玉碗里舀了点,一边搅动着,一边用嘴吹。   “这玩意儿滋阴补气,对你最好了。”   陈南淮先吃了一小口,试了下温度,这才将剩下的半勺送到盈袖嘴边。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恶心。   若放在从前,他对哪个女人这般低三下四过?可老爷子那边压得紧,不得已,只能装。   “好歹吃一口,胃里有点东西,吃药才不会恶心。”   “好,多谢你。”   盈袖将燕窝粥吞掉,嘴里太苦,尝不出这昂贵的补品是何滋味,她盯着坐在跟前的男人,仔细打量。   他生的可真好,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看起来是个绝佳的郎君。   想不出来,这样的男人怎会欺负女人。   “那个……”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听李姑姑说,咱们在曹县成过亲?”   “对。”   陈南淮笑着点头。   “年前,也就是两个月前成亲的,你哥嫂操办的宴席。”   盈袖微微点头,手撑住床,往起坐了些,谁料动作太大,扯动了伤,那下边好像流血了。   “嗯。”   女人闷哼了声,强撑住,不让自己表现的太痛苦。   “小心。”   陈南淮忙将玉碗放在小杌子上,凑上前,双手按住女人的肩,颇有些着急:“你刚小产,千万别乱动。”   “小产?”   盈袖大惊。   难不成她下边疼和出血,是小产过?   那她和陈南淮是发生过关系?   “我……我是不是和你睡过。”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   “嗯。”   陈南淮面上闪过抹羞涩,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避开盈袖焦灼的目光,头低下,轻声道:“当时在曹县办过事后,就洞房了,过几天咱们还要办一场婚礼,到时候会请王爷来主婚,洛阳的豪贵都会来。曹县是北方军事榷场要地,一刻都不能离了主事人,你哥哥是新上任的县令,事情极多,怕是来不了了。”   “这样啊。”   盈袖点点头。   “丈夫”所说的,倒是与李良玉告诉她的全都对得上。   看来,他们俩还真是先在南方相爱,后在曹县成亲洞房。   “听李姑姑说,咱们回洛阳的时候,遇到了歹人?”   盈袖皱眉,试探着问:“我额上的伤,还有小产,是不是那个歹人,”   “别说了。”   陈南淮忙打断女人的话,侧过身子,“故意”躲开这个话题。   “那个歹人抓到了么?”   盈袖忙问。   “没法抓。”   陈南淮叹了口气。   “为什么?”   盈袖百般不解。   “这个人咱们惹不起。”   陈南淮叹了口气。   盈袖皱眉。   听李姑姑和荷欢说,陈家是云州的首富,老爷子更是魏王的左膀右臂,说一不二的风云人物。   胆敢劫陈家道儿的歹人,来路肯定不一般,否则陈家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难不成……是朝廷的人?   想到此,盈袖大惊,后脊背阵阵发凉。   她头上受了重伤,小产了,身上还有与男人同房过的痕迹,难道都是那个说不得的歹人做的?   他究竟是谁啊,怎么如此恶毒。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   陈南淮偷摸掐自己的腿,强忍住笑。   男人叹了口气,将锦被往盈袖身上拉了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   “老天爷终究待咱俩个不薄,你忘了前尘往事,我忘了被辱之恨,就让那姓左的狗官彻底,”   说到这儿,陈南淮生生住了口,忙扭过头,颇为悔恨地咬住下唇,男人身子忽然颤栗,眼圈发红,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又愤恨的事。   “怎么了?”   盈袖忙抓住丈夫的手,轻声问:“为何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姓左的狗官,左,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个姓左的就是歹人?他欺辱过你?”   “没有没有。”   陈南淮赶忙否认,他反握住盈袖的手,轻轻摩挲着,柔声道:   “你听岔了,我哪有说过什么姓左的。”   陈南淮莞尔一笑,抬手,将盈袖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蓦地,他察觉到这女人躲了下。   她,打骨子里还是不信他,慢慢来吧。   “你呀,好好把身子养好。”   陈南淮深情款款地看着女人,柔声道:“孩子的事莫要伤心,咱们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感谢在2020-04-28 20:45:32~2020-04-29 22:1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丫丫、苹果叽里呱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取名费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牙印儿   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听见这话, 盈袖呼吸一窒,下意识避开丈夫炽热的目光。   她忘了很多事,却独记得陈南淮, 大抵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在她的生命里, 真的有一席之地。   盈袖慢慢挪动手,隔着寝衣去触摸腰腹。   平坦纤细, 很难想象, 这里边曾有过个孩子。   正在此时,门帘被人从外头掀开。   盈袖艰难地抬头,瞧见那个丰腴甜美的丫头海月, 正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进来了。   听李姑姑说过, 海月是丈夫身边的一等丫头, 庄子农户出身, 虽说不识字, 但在陈家有年头了, 还算是个忠心的,很会伺候人。   “大爷, 烫烫脚吧。”   海月将木盆放到地上, 从怀里掏出个瓷瓶, 将玫瑰花水倒进去,试了下温度, 扭头看向陈南淮,笑道:   “您这几日照顾奶奶劳累了,烫一烫, 能解乏。”   “嗯。”   陈南淮淡淡地应了声。   他摩挲着盈袖的胳膊,柔声道:“还想吃什么不。”   盈袖摇摇头,强咧出个笑。   蓦地, 她瞧见陈南淮的左手边似乎有个牙印儿,不新不旧,好像有些日子了,似乎……是女人咬的。   他,难道还有别的女人?   “怎么了。”   陈南淮注意到盈袖细微的表情,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   “你猜,这是哪个小没良心咬的?”   盈袖一愣,问:“我么?”   “嗯。”   陈南淮面颊浮起抹红,他往前凑了些许,抬手,让盈袖看的更清些。   男人压低了声音,满眼的柔情似水:“你不记得了,当时咱们在曹县洞房,你,你那个……太疼,受不住,就咬了我。”   陈南淮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一笑:“对不住,是我太粗鲁了,害你哭了一晚。”   “啊。”   盈袖亦有些难为情。   可不知怎地,这些夫妻间的小情.事,本来应该是欢喜的,可她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你快去泡脚罢。”   盈袖下巴朝海月努了努,虚弱地笑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等丈夫起身离开后,盈袖登时松了口气,隐在锦被中的手交叠,她愕然地发现,手心竟生出细细的汗,为什么会这么紧张防备。   借着昏暗的烛光,她朝前瞧去。   海月真是个贴心的丫头,踮起脚尖,帮陈南淮将锦袍脱掉,可有些奇怪,当海月触到南淮身子时候,南淮会躲,尤其当这丫头不经意碰到他的臀时,他脸色大变,目中的恐惧甚浓,仿佛想到什么害怕的事。   但他似乎有很好的教养,只是挥挥手,让海月不必伺候了,自己脱了靴子泡脚。   在泡脚的时候,他要了本书看,但看得不太上心,翻书的时候,会偷偷地朝床这边瞧来,目中满是担忧和爱意,同时默默地叹了口气,眼圈一红,低头,盯着盆中艳红的玫瑰花瓣发呆。   ……   头越发疼了,盈袖揉了下太阳穴,闭眼躺到床上。   她对这个丈夫还很陌生,顶多能同房,暂时还无法接受共枕。   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好像有很多心事,很怕被别的女人触碰,尤其臀部;   好像很斯文多情,说话慢慢的,非常顾及她的感受。   越想越烦,脑子里简直一团浆糊,到后边,盈袖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盈袖虚弱地睁眼,掀开床帘往外瞧。   屋里这会儿已经没人了,只在西窗下点着盏红烛,月色柔柔地打在碧纱窗上,倒有几分宁静的意味。   大抵吃了太多的药,嘴里发苦,盈袖打算起身倒些水喝,蓦地瞧见床边放着个大躺椅,丈夫此时已经换了寝衣,他身上盖着块薄被,睡得正沉,昏黄烛光和白皙月光同时照在他脸上,给他犹如刀削的面庞打出个阴影,显得越发俊美无俦。   正在此时,这个男人嘴里发出沉重地呓语,他轻咳了声,手撑着扶手,坐了起来。   盈袖几乎在瞬间躺回床上,佯装沉睡。   她听见他起来了,并且一步步走来,掀开帘子,坐在床边。   他想做什么。   盈袖此时紧张极了,心咚咚直跳。   她感觉到被子掀开了,与此同时,他上了床,盘腿而坐,抓住了她的双脚。   他,他难不成想……做那事?   盈袖动都不敢动,可就在此时,她感觉脚一暖。   他……竟然解开了寝衣,将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胸口,暖着。   “你做什么?”   盈袖轻声问。   “啊。”   陈南淮大惊,下意识说了句:“你怎么醒着。”   他吓得不知道怎么好,赶忙将妻子的脚放下,并且把锦被帮她盖好,俊脸写满了慌乱,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连鞋都来不及穿,连连往后退,最后低着头,憋了好半天,才说了句:   “你体寒,以前脚常常在我肚子上暖着。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随手扯了件锦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房间。   “你等等。”   盈袖轻声喊了句,但他没回来。   她胳膊肘撑着床起身,手摸了下脚,果然一片冰凉。   这个丈夫……似乎真的很爱她。   *   月色融融,子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   一阵冷风吹过,将凤尾竹林吹得沙沙作响,如同鬼哭。   屋里水汽氤氲,弥漫着股龙涎香和玫瑰的味道。   陈南淮在浴桶里泡了小半盏茶的澡了,今儿和那贱人接触时间太长了,身上难免沾惹了些她的味道,脏。   热水将男人白腻的肌肤熨烫得有些发红,他头枕在澡盆沿儿,脸上盖着块热手巾,花瓣不安分地贴在他的锁骨和胸膛。   “呵。”   陈南淮忽然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席卷了他全身。   他脑中此时全是盈袖那张错愕无知的脸。   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耍她更有趣儿的事?   当初在丑尼姑墓前,他亲眼看见左良傅搂住她,关爱她,而她,没有躲开。   “不急……”   陈南淮将脸上的手巾扯去,泡在浴桶里的手指划过腰肢,慢慢往下,在距离那个被胭脂羞辱过的地方,停下。   男人冷笑了声,舌尖轻舔了下唇角,这个好戏才刚刚开始。家业和左良傅的命,他全都要,至于那小贱人……呵,先玩着吧。   *   七日后   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功夫织得成。   春雨过后,一日暖胜一日。   传闻陈老爷极爱养花,家中雇了十多位的匠人,专门伺候牡丹芍药这些娇客。再加上近日大爷要成亲了,离得老远,都能闻见府中的香气。   陈府里灯笼全都换成了红,库里锁着的上等金银器具全都抬了出来,见天儿地擦洗,每个窗子都贴了大红双喜,便是连下等仆妇头上别了宫纱堆出的红花儿。   大管家吩咐下来了,婚事期间,谁若是敢说不吉利的话,就等着挨板子,等过了事,阖府上下都赏半年的银米,便是当给新人积福了。   众人议论纷纷,便是当年老爷续弦,都没这么大阵仗,于是更是好奇了,猜测这位未来的当家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到底多美,把老爷和大爷的魂儿都弄没了。   有大胆的仆妇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去窥视了番,还没靠近小院,就被护卫逮个正着,当即拿下,打了个半死……   与外头的忙乱不同,老爷的小院十分安静。   院中植了十来棵红梅树,花期将过,梅花正拼命绽放最后的傲意。   盈袖今儿打扮得倒俏,穿了身浅粉缎底绣绿梅的袄裙,领口和袖口露出从白狐毛,腰身收得窄,越发显得婀娜动人。   她由荷欢扶着,在梅花丛里散步。   精心娇养了些日子,身子逐渐复原,如今能下地走了。   后天就要成亲了,这不,最近李良玉时常过来给她教婚礼的规矩,每天都要试婚服、挑选首饰……南淮暂时从小院挪了出去,按照规矩,成婚前不宜见新娘。   怎么说呢?   夫家富贵到了极致,丈夫俊俏又贴心,真是个顶好的归宿了,可,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譬如住进陈家这么久,都没有见过主母江太太;   再譬如,海月。   这些日子精神好了,她沐浴的时候,细细地查验过自己的身子,发现胸膛隐隐有男人咬出来的牙印儿。   她没好意思问南淮,全当不知道此事。   可昨晚上她口渴,下床去喝水,掀开门帘,恰巧瞧见守夜的海月在换衣裳,那丫头惊呼了声,立马环抱住自己,蹲了下去,仿佛在遮掩什么。   她笑着打趣,说:你这丫头怀里肯定藏了宝。   随后,她端了壶热水,就进内屋了。   进屋后,她瞬间慌了,因为海月胸口遍布新旧牙印儿。   昨晚,她一夜都没睡着。   那是谁咬的?南淮么?   可南淮不是挺抗拒海月的么,怎么会做出这种亲昵的事。   越想越头疼,盈袖揉了下太阳穴,站在一株梅树前,掐了朵花,余光看向身侧的荷欢,淡淡地问了句:   “你家大爷是个怎样的人?”   “啊。”   荷欢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女孩檀口微张,手按住胸口,那里边藏着左大人的信。   “大爷他……”   荷欢紧张的手发抖,咽了口唾沫,眼珠子四下里乱看,大着胆子,笑着暗示:“大爷挺好的,就是爱开玩笑,常常把我们这些毛丫头骗得团团转。”   “是么。”   盈袖淡淡一笑,指头凑近鼻子,闻了下梅花特有的清芬。   大概是她多心了吧,南淮放着她这样的娇妻不喜欢,馋一个粗野丫头?   不知为何,这几天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能梦见很怪的梦,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温柔地唤她袖儿。   “荷欢,我问你个事儿。”   盈袖痴痴地盯着梅花,问:“先前我醒来,大爷说漏了嘴,说我俩回洛阳的路上,被一个姓左的狗官欺负过,后来我问他,他又矢口否认。那个左大人,是不是叫……”   盈袖头越发疼,忽然脱口而出:“左良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总觉得,很熟。   “什么左良傅,奴不知。”   荷欢连忙否认。   女孩大喜,姑娘总算记起大人的名字了。   她是老爷养大的,生死全由主人,根本不敢同姑娘说过去的事,可心里那道坎儿总是过不去,觉得姑娘被骗得可怜,于是就趁没人的时候,给睡着的姑娘念那两封信。   真好,她到底没有忘记那个爱过的男人。   “不知道算啦。”   盈袖笑了笑,叹了口气:“你就当我胡说。”   转而,她抓住荷欢的手,低声嘱咐:“这事,你千万别在大爷跟前说,我怕他多心。”   就在此时,盈袖看见荷欢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这丫头目中充满了惊恐,檀口微张,正盯着她身后,好像在看什么人。   盈袖只觉得后脊背直发凉,心猛跳了起来,她没敢回头看,垂眸间,见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高瘦的男人影子,与她的影子相交叠。   “袖儿,你刚才说谁来着?左良傅?”   陈南淮温柔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82章 心慌   盈袖一惊, 陈南淮什么时候来的?   虽然是丈夫,有过肌肤之亲,但一股难以名状的惧怕还是从心底升起。   盈袖转身, 没敢与丈夫直接目光接触, 只是用余光去瞧。   他今儿穿得光鲜,头上戴着玉冠, 腰间悬挂着香囊和名贵玉佩, 额上绑着大红抹额,手里提着个小食盒。   “你……”   盈袖定了定神,笑道:“不是说, 婚宴前不让咱两个见面么。”   “我偷偷过来的。”   陈南淮提了下小食盒, 快步走上前来, 垂眸看着低他一头有余的女人, 笑道:“今儿同大管家核对婚宴上的菜单子, 瞧见定了至味斋的笋。想来大后天你得一整天蒙着盖头, 吃不到这样的美味,就先带来给你尝尝。”   盈袖心里一暖, 这个丈夫, 真是有心了。   “南淮, 我…”   盈袖纠结了半天,才道:“我今儿忽然想起左良傅这三个字, 就跟荷欢问了句,你别多心。”   “这个人咱们就不要提了。”   陈南淮笑了笑,手指推开食盒的盖子, 故意岔开这个话题:“吃笋可有讲究了,一定要用肥肉炖,笋会吸收肉的甘甜。”   “我是觉得……”   盈袖深呼了口气, 鼓起勇气:“咱们既然做了夫妻,那就要坦诚相待嘛。我真的很想知道以前的事,这个姓左的到底对咱俩做过什么。你是我丈夫,我记得你是应该的,可为何我会记得他的名字?”   “对啦,笋还有一种吃法。”   陈南淮打断盈袖的话,男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强装着笑:   “把笋直接用滚水煮了,蘸着酱油吃,天然的美味,”   “这个左良傅,是什么样的人?”   盈袖有些紧张,轻声问。   “你为什么总是要提他。”   陈南淮怒了,声调不由得提高,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就连头发丝儿都属于他,不许,也不能记得那狗官。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么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陈南淮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地上,他犹豫了几许,话到口边,却生生咽下,最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都过去了,我珍爱的是现在的你,将来的你,咱们好好过日子,别让两家大人操心,好么?外头还是冷,你身子刚刚复原,别久站,仔细风吹了头疼,老爷那边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苦笑了声,拧身离去。   在路过贴身婢女海月的时候,陈南淮勾唇浅笑,给海月偷偷使了个眼色。   “南淮,你等等。”   盈袖追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冒失了,怎么能在丈夫跟前提别的男人。   谁知刚走了两步,她就被海月拦住了。   “大奶奶,别追了。”   海月面上淡淡的,眼里甚至含着怒,白了眼盈袖,冷声道:   “何苦当着矮子说短话呢,您既然想知道过去的事,奴告诉您。”   一旁立着的荷欢听见这话,心里登时了然。   海月这蹄子能晓得什么,还不是大爷在背地里教。   这小贱人是个没根骨的,贪婪又卑贱,为了讨好大爷,连用手指头破身的脏事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去去去。”   荷欢杏眼怒睁,嫌恶地挥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奶奶跟前聒噪,仔细我告诉老爷,让他剥了你的皮。”   “荷欢你别说话。”   盈袖推开荷欢,一把抓住海月的胳膊,将这丰腴甜美的丫头往屋里拉。   进去后,她反手关门,插上门闩,任由荷欢怎么在外边拍门喊叫,就是不开。   盈袖坐到椅子上,从指头上褪下枚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按在桌上,笑道:   “海月姑娘,这个送你。”   “哼。”   海月冷笑了声:“奶奶您将奴看成什么人了,不怕您笑话,在府里这么多年,奴什么没见过。”   海月心里酸酸的,暗骂:人和人的命终究是不一样的,同样是下九流出身,姓梅的就能当奶奶,随意赏她首饰银子,而她只能低三下四的伺候。   “奴全是为大爷鸣不平。”海月哽咽道。   “那你说。”   盈袖坐直了身子,心里紧张极了。   “没错儿,大爷是真的听不得左良傅三个字,全是因为奶奶您。”   海月撇撇嘴,不屑一笑,按照大爷教给她的,全说给盈袖听:   “天下人皆知,咱们老爷是王爷的左膀右臂,那左良傅是朝廷派到地方来的大官,自然是要对付老爷。实话告诉你,在大爷去曹县同你成亲时,姓左的引诱了你,把你拐带走了。”   “什么?”   盈袖大惊,手心都冒出了汗。   “我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就去问从曹县回来的李姑姑和赵嬷嬷。”   海月原先还有些紧张,可一看见大奶奶被吓得花容失色,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大爷和你哥嫂到处找你,你知道,最后哪儿找到的你?”   “哪里。”   盈袖此时头皮阵阵发麻。   “酒楼!”   海月嘲讽一笑:“一个女人被奸夫抛弃了,还叫人弄大了肚子,身无分文,又不敢回家,你说她能去酒楼做什么?”   海月欣赏着盈袖惊慌失措的表情,笑的得意:“也就是咱们大爷人品好,觉得你是被左良傅坑害了,说什么都要娶你,不会放弃你,你羞愧不已,于是撞柱自尽。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失忆了,那个身份不明的孽种也掉了,安安生生成亲过日子不好么?非逼着大爷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得,把他弄恼了,您开心了?”   话音刚落,只听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撞开,是荷欢。   荷欢此时气急了,俏脸憋得通红,直接扑向海月,大耳刮子直往海月脸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喝骂:   “好么,你这蹄子越发了不得了,竟敢在老爷院儿里满口的胡吣,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   那两个大丫头扭打成一团,头发和钗環掉了一地。   盈袖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就是真相?   她过去,就是这样德行败坏的女人?   盈袖浑身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手附上平坦的小腹。   这里边曾有过个孩子,是谁的,陈南淮?左良傅?还是酒楼那些客人的?   无法接受,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不自爱的事。   一口气憋着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喉咙一甜,盈袖哇地一声吐了口血。   大抵吐了血,盈袖感觉身上的紧张和焦虑减轻了许多,她痴痴地看着脚边的那抹红,头越发疼了,好像过去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也这般吐过血。   “姑娘!”   荷欢大惊,也顾不上和海月扭打,挣扎着跑过去,蹲到盈袖腿边,急得上下检查姑娘的身子,哭道:   “你别听海月胡说,真的,千万别瞎想,我现在就去找老爷,让他好好整治这烂了心肠的贱婢。”   一听见老爷二字,海月登时慌了。   可转而一想,大爷才是老爷的独子,她梅盈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父辈对陈府有点恩罢了。   一个妇道人家生了二心,即便失了忆还想别的男人,怨不得大爷挤兑她。   “你尽管去叫,便是老爷在我都敢说,这就是实话。”   海月大着胆子,蛮横道。   “行了,都别说了。”   盈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起身,朝外走去,冷冷地撂下去话:   “我想静静,谁都别跟出来。”   ……   见大奶奶失魂落魄地走了,荷欢也紧跟着追出去了,海月登时松了口气。   她将方才扭打时掉的钗環全捡起来,揣进怀里,用手指将松散的头发拢好,提着裙子准备离开,蓦地瞧见桌上放着枚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她四下瞧了圈,顺手拿走了。   此时日已西斜,冷气渐渐涌了上来。   海月打了个寒噤,按照大爷事先的指点,疾步穿过游廊,从上房跟前的小凤尾竹林钻了进去,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便瞧见大爷了,他此时站在一处黑乎乎的小门跟前,手里拿着把折扇玩儿,在翠竹的衬托下,越发显得修长俊美了。   “大爷。”   海月紧走几步上前去,屈膝福了一礼,笑道:“我把您教的话,全都说给她听了,您没瞧见,她吓得脸色惨白,还吐了血呢。”   “嗯。”   陈南淮微笑着点头。   他自然看见了,在暗室。   头先袁氏害了疯病后,老爷子便在家中和曹县的别院修了许多暗室,专门盯着这疯女人。   方才他就站在暗室,将发生的一切都瞧在眼里。   好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就是要在她心上捅一把刀子,羞辱她,让她以为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   陈南淮只觉得通身舒畅,若是有朝一日能看见那小贱人捅左良傅一刀,那就更好玩儿了。   忽然,陈南淮没由来一阵心慌。   还记得当初在曹县,柔光死了,这丫头心急愤恨之下,也是吐了血,可见是个气性大的,万一被他这么一哄骗,她当即悔婚,或者直接去找左良傅当面对质……老爷子若是生了恻隐之心,心疼他闺女……   “不行不行,玩儿大了。”   陈南淮想到此,忙抬脚出去,他知道,这丫头这会儿正坐在院子里的梅树下伤心,他想要找她好生解释哄劝一番。   可不知怎地,又有点怕见到她。   左思右想了良久,陈南淮冲海月勾勾手指,让这胖丫头蹲在墙根,他踩上去,翻墙出了小院。   得赶紧找李良玉,看她能不能弥补弥补……左右先把亲成了,以后再慢慢玩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五月实在忙,要准备的事特别多,每天都在焦虑紧张中度过   每章的字数可能没有之前那么多了,我尽量不停更。 第83章 婚宴—上   天色将晚, 夕阳的浅浅昏黄落在梅树上,给傲寒红梅添了几许温柔。   盈袖也不知道自己在树下坐了多久,只是环抱住双膝, 盯着脚边的蚂蚁窝, 真的到春日了,这些细小东西活泛起来, 背负着沉重的花瓣, 往洞里爬去。   按照陈家人的说法。   她因父辈的恩情,高嫁入了陈家,丈夫极爱护她, 在她被左良傅引诱抛弃后, 并未放弃她, 守着昏迷小产的她, 直到现在。   盈袖用手背抹掉眼泪, 她觉得自己做不出来淫奔之事, 更不会糊里糊涂弄个孩子出来,可陈家言之凿凿……   要么她真做过, 要么就是陈家说谎。   但陈家是富贵到将燕窝当白水喝的人户, 而南淮的条件又这样好, 说实话,便是求娶侯门贵女也是可能的, 有什么理由哄骗她这样的小女子?实在想不通。   “姑娘,咱们回屋罢。”   荷欢将披风盖在女人身上,柔声道:   “你一个人在他乡外地, 更要照顾好自己,别病刚有好的苗头,又……”   “荷欢。”   盈袖打断荷欢的话, 豆大的一滴泪夺眶而出,掉入泥土中,消失不见:“我以前,真是这样放荡淫.贱的坏女人吗?”   荷欢手按在胸口,好几次想要将信拿出来,把所有一切告诉姑娘,可还是不敢,只有暗示:   “你是个好人,真的。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瞧着你的记忆并未完全失去,总有一天肯定能想起。”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响起。   盈袖抬头瞧去,从院外走来个三十多岁的美妇,她头上戴着狐毛昭君套,穿着深紫色的袄裙,手上捧着个小暖炉,正是李良玉。   “李姑姑。”   盈袖忍住悲痛,低头,怯生生地喊人,她如今真是羞于见人。   “怎么坐在外头,快回去。”   李良玉柔声哄劝。   见盈袖没动作,妇人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立马有仆妇拿过来个小杌子,她坐下,轻轻地摩挲着盈袖的肩膀,轻声问:   “别怕,你就把姑姑当成母亲,好姑娘,你告诉我,现在怎么想的?”   盈袖心里一暖,越发委屈了。   她从地上捡起个花苞,指头揉搓着,想了许久,哽咽道:“我这样的人,怕是不能嫁给大少爷了。”   听见这话,李良玉并不意外。   妇人挥手,屏退站在跟前的仆妇丫头们,她将暖炉塞到盈袖怀里,柔声道:   “可是你们早都成亲洞房了呀,三日后的婚宴,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   盈袖头越发低沉。   她心里似乎有过别的男人,怎么能稀里糊涂地嫁给陈南淮,这对自己和南淮,都不公平。   “我不能嫁他。”   盈袖低声,咬牙坚持。   “好孩子,如今没有碍眼的人在跟前,咱娘儿俩便好好说会子话。”   李良玉俯身向前,仔细端量姑娘一丝一毫情绪的变化,拿捏着分寸,柔声道:   “婚宴是很早就定下来的,由魏王主持,洛阳有头有脸的侯爵人户都会来。你若是悔婚,这不是当众下咱们老爷的脸么。”   说到这儿,李良玉朝凤尾竹林埋怨地瞅了眼,笑道:“别怪姑姑说话难听,你如今知道自己过去的事不太光彩。没错儿,和离甚至休妻都容易,可那时还有好门户要你么?”   “我从没想高攀谁。”   盈袖有些恼。   “是姑姑唐突了。”   李良玉笑了笑。   这丫头和她母亲一样,瞧着闷不做声,气性大着呢。   “那再退一步讲,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嫂子呢?他们养大你不容易,如今能在曹县做官,全仗着咱们老爷在背后扶持。孩子,做人不能忘本任性哪。”   “好,我答应。”   盈袖闷声道。   “你说什么?”   李良玉有些不相信,这丫头就这么妥协了?   “我答应去婚宴成亲。”   盈袖咬牙道。   如今这形势,她出不了这个院子,只能从陈家人嘴里片面地知道自己的过去,陈老爷的面子和哥哥前程都得顾,今日她贸然问左良傅,已经伤了南淮的心,实在不能任性了。   诚如李良玉所说,婚宴不过是走个过场,和离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完事的。更重要的是,陈家的婚宴,那个左良傅必定会来,到时候能见着他,说不准就能记起更多。   ……   *   圆月东升,星光落在梅梢上。   鹅卵石小径曲折幽静,一直往湖心延伸去。   清风徐徐吹来,撩动寒松,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湖边的凉亭里,立着个挺拔俊朗的中年男人,他头上戴着灰貂鼠毛帽,身上披着玄色大氅,双手捅进狐皮暖套里,气质儒雅温和,正是陈砚松。   他定定地看着湖中停泊的一叶孤舟,半响,才问站在身后的李良玉。   “袖儿睡了么?”   “嗯。”   李良玉提着琉璃宫灯,轻移莲步,走上前去。   她扭头,看着男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公子,如今鬓边也生了华发。   “得亏她失忆了,否则,怕是这辈子不会原谅我。”   陈砚松长出了口气,用手背蹭了下发酸的鼻头,无奈一笑:“这些话,我只能在你跟前说,谁能明白我的苦心呢?这些年,我亏欠玉珠母女良多,孩子嫁给旁人,我怎么能放心?就留在我身边,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能让她平安顺遂一日。”   李良玉冷笑了声:“我瞧着,他们俩是过不下去的,如今稳住她一时,稳不住她一世,你生的这个丫头,心思多着呢,不信咱们走着瞧。”   “哦?”   陈砚松挑眉一笑。   “你那儿子什么恶毒德行,用我说么?”   李良玉鄙夷一笑。   “南淮还小,成家后就会稳重。再说了,袖儿是个好妻子,会扶持丈夫变得更好。”   陈砚松有些不高兴,儿子是他教养出来的,所做的一切,只能说不成熟,哪能和恶毒沾边。   “那小子被左良傅如此欺辱,心里憋着股邪火,你不让他发出来,以后保管给你生事。”   陈砚松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着的翠玉扳指,淡淡一笑:“骗就骗罢,世上哪对夫妻能坦诚相待?还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来。”   “行行行,您是老爷,您说了算。”   李良玉见四周无人,便上前去,挽住陈砚松的胳膊,像个小女人那样,头歪在男人的肩头,她思量了许久,叹了口气,道:   “不怕得罪你,若他们真过不下去,你就让姑娘改嫁吧。头些日子已经寻过一回死了,天可怜见,小命保了下来。若是再来一遭,你可就真的断子绝孙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晚了。”   陈砚松手附上女人的柔荑,勾唇一笑:   “真有那日,只怕我这个当爹的想要退步,那小子却不会放手。”   “嗯?”   李良玉不解。   陈砚松笑笑,搂住李良玉,俯身,亲了下女人冰凉的面颊,勾唇坏笑:“没错,这小子眼下瞧着是恨袖儿,可一个男人肯花心思骗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已经生了根,对他很重要。我就说一句,淮儿在曹县陷入绝境的时候,他要带哪个女人回洛阳,陆令容?还是那个贱婢海月?是咱们袖儿啊。”   ……   *   三日后   黄道吉日,宜嫁娶。   陈府娶儿媳妇,阖府都在忙乱。   小院这边昨夜灯火通明,要准备的事极多,譬如再三检查冠子上的珠子是否完整,喜服有没有用香薰过,新娘天不亮就开始妆扮……丫头们端着贴了喜字的果盘,进进出出地摆放。   比起外头的忙乱,屋里倒是安静多了,金炉里点了白檀香,香气袅袅娜娜地在半空中盘旋。   梳妆台前坐个穿着华贵喜服的美人,她的头发还未盘起,披散在身后,面上倒是细细地妆扮过,额间贴了金箔花子,黛眉朱唇,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只是额上的伤还未好透,即便扑了厚厚的粉,也能瞧见血痂。   盈袖旋开盒胭脂,用小指蘸了点,抹在唇上。   成亲本该高兴的,不知为何,她心里又慌又乱。   这三日,她再也没有见过陈南淮,就待在小院里准备成亲。   她想去曹县找大哥,也想找那个左良傅,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可她竟连院子的门都出不了。   每走一步,都有好几个人跟着,便是如厕,都有人伺候着。   不懂了,这到底是做人家的媳妇,还是坐一座由黄金打造的牢子。   那是种什么感觉?   你知道自己的过去可能很不堪,想要自请下堂离去,但陈家不许;   你知道自己对丈夫没有任何感觉,还要温柔地与他亲近,因为你曾经对不起他,所以不能让他难受;   你知道自己无法接受这份婚姻,却要顾及陈家的面子,哥哥的前程,逼自己平静地披上嫁衣。   想着想着,盈袖就掉泪了。   一股无力感袭来,她知道嫁入陈家是作为贫家女最好的结果,但好像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抗争不了,死不了,也活不了,仿佛行尸走肉,只能接受。   好在今晚成亲的时候,就能见到左良傅。   那个一直萦绕她心里,害她堕入深渊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深渊即是重生,只要看见左良傅,同他说话,就能想起很多事。   “姑娘,你怎么哭了?”   荷欢柔声问。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慌乱地用手指抹掉眼泪。   “有些紧张罢了。”   盈袖淡淡一笑,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正常些,瞧了圈屋里,并无外人,她从梳妆台上拿起红木梳,默默地梳头,冷不丁问了句:   “今晚上,洛阳城有头有脸的官人们都会来么?”   “那是自然。”   荷欢莞尔浅笑:“咱们老爷面子大,人缘好,什么王爷侯爷都要来观礼的。”   “那……那个人会来吧。”   盈袖悄声问。   “嗯。”   荷欢点点头,心头涌上股酸楚。   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碗药,犹豫了半响,笑道:“姑娘,今儿的药还没吃呢。”   荷欢手有些抖,轻声“暗示”:“今儿您成亲,要不算了罢,味道苦得很。”   “没事。”   盈袖从荷欢手中接过药碗,深呼吸了口气,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喝药,大夫说了,她头上有伤,所以在方子里加了几味能活血祛瘀的药,多吃些时日,说不准能记起什么。   她不想糊涂地活着,药一滴都没落地喝。   忽然,盈袖感觉头发晕,胃里也恶心的难受。   “荷欢,我不太舒服。”   盈袖只觉得身子软乎乎的,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靠在荷欢身上。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外头跑进来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   “奶奶是不是已经喝药了。”   那丫头慌得直哭:“方才药房在煎太太的安神药,奴弄错了,给大奶奶端来了。”   “什么。”   盈袖大惊。   她喝错药了?怪不得头晕得紧。   盈袖心里一喜,那么……今儿岂不是不用拜堂了?   可也见不到那个左良傅呀。   盈袖只感觉头越来越晕,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在盈袖晕倒的瞬间,李良玉从屋外走进来。   这美妇什么话也没说,环视了圈四周,淡漠道:“如今屋里站着的嬷嬷和丫头,都是签了死契的老人儿,最忠心不过了,待会儿天擦黑后,你们从东南角的游廊走,偷偷将大奶奶抬到大爷的洞房里。谁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说罢这话,李良玉扶了下凤钗,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梳妆台上摆着顶满是东珠的华美凤冠,还有个空药碗。   荷欢搂着晕倒的美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嬷嬷和丫头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大木箱抬出来。   是,这全都是安排好的。   自打那日姑娘说出左良傅三个字后,老爷就打定了主意,不叫姑娘出席婚宴,让青枝穿婚服,顶替姑娘与大爷拜堂。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姑娘的性子,怕她在婚宴上闹出不光彩的事,怕她掀开盖头,看见左良傅、看见梅濂和如意娘……   “呵。”   荷欢笑了,眨眼间,眼泪从目中落下。   难道不可笑么?   父不父,夫不夫,婚宴上只有新郎,没有新娘。   “姑娘啊。”   荷欢忽然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就是没有根骨的小人,贪生怕死。   当日姑娘信嫂子如意娘,喝了那妇人手中的媚.药,与左大人错过一次;如今,姑娘信她,喝了她手中递来的迷药,与左大人错过第二次。   老天爷,你睁睁眼罢。   荷欢愤恨不已,牙紧咬住唇,不知不觉,口里一片腥咸。   难道是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就能这般愚弄禁锢自己的孩子?   姑娘她是人,不是专门生孩子的玩偶。   “姑娘你别怕。”   荷欢极力忍住痛苦,两眼盯着前方忙乱的嬷嬷和丫头们,凑到盈袖耳边,轻声道:   “你见不了他,我帮你去见。如今在洛阳能帮你的,只有他了。若是他不管,我就偷偷想法子,给舅老爷写信。没人疼你,我疼你。” 第84章 婚宴-下   陈府   云州首富家娶亲, 自然是风光无比。   府上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受邀而来的宾客, 最尊贵的自然是魏王, 其次是手上有兵权的荣国公,再就是云州刺史左良傅大人……其余勋爵官户数不胜数, 上赶着道贺, 即便有事实在抽不开身,礼也得奉上。   凭什么,就凭陈砚松是王爷左膀右臂, 就凭陈家生意遍布天下, 还兼了盐铁的要务…姓陈的想要挤兑谁, 那就是眨眼的功夫, 谁惹得起。   席开两边。   男宴那边自然是饮酒言笑, 说是只谈风月, 不论政事,可言语间的刀光剑影, 到底没停过。   女宴这边更是热闹, 各家贵妇娘子纷纷议论……   “听说陈家这位大奶奶是南方人, 模样极美。”   “蒙了盖头,谁能看见她什么模样?到底是低贱出身, 那身子骨单薄如纸,压根撑不起绣了金线的喜服。”   “可不是,方才拜堂的时候, 陈大爷笑的好勉强,一眼都没看过他的新妇。那新妇听见王爷说话,竟吓得直哆嗦, 连伺候我家丫头的胆量都不如呢。”   “哎,你们听说了没?原先陈家是要与杜太医家结亲,后来传闻那位杜小姐不太检点,常穿男装出入风月场子,小小年纪就有相好的,还要私奔呢,怨不得陈家退亲。听说,杜太医被他孙女气瘫了呢,那杜小姐羞愧难当,在家里寻了好几回死。还是京都长安出来的小姐,竟这样不守规矩。”   “是啊,陈大爷在贵少圈里人缘极好,貌若潘安,坊间说他是洛阳第一美男子,怎么会娶那样的淫.妇,哎,如今便宜了姓梅的。”   “可不,陈砚松为了抬举亲家,生生扶了梅家大郎为曹县县令,这要是有人告上去……”   “告又能往哪儿告呢?天高皇帝远,左右这里是王爷作主,没瞅见头先死了几任刺史,我看哪,那位姓左的大人绝对活不过年底。”   “哈哈哈,可惜了,这个左良傅倒是生的样貌堂堂,十分英武。”   “快别说了,这不是咱们闺阁妇人能议论的。”   ……   陈南淮站在廊子下醒酒,闲话听了不少。   他今儿是新郎,自然捯饬的俊逸风光,吸引了不少贵妇小姐的目光。饶是打小就在酒缸里泡,这几轮喝下来,也稍稍有些发晕。喝真喝不进去了,可又不能拂了各位王侯大人的面子,只得强撑着。   陈南淮接过百善递来的醒酒汤,抿了口,朝正堂瞧去。   正堂席面上坐着的都是洛阳最有权力的人,此时,魏王正与左良傅笑着交谈,而爹爹呢?携着梅濂四处敬酒,将这位曹县的新县令引见给各位权贵官老爷。   蓦地,陈南淮心里很不是滋味。   爹爹从来都将他当孩子看,非打即骂,从不放心将家里的生意交给他。如今呢,开始倚重梅濂,他这个陈家大爷,竟彻底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可笑啊,今儿拜堂,新娘子居然是个丫头。   “百善,你过来。”   陈南淮勾勾手,让心腹小厮附耳凑来,低声道:   “待会儿瞅个机会,把左良傅请出来,我在湖边等他。”   ……   明月当空,月华徐徐洒下,落在湖面。   清风徐来,撩动被冻了一冬的碧湖,泛起片片银鳞。   陈南淮躺在画船里歇觉,湖上冷,他特特穿了件大氅。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有小半个时辰吧,等到兴奋和想要奚落左良傅的愉悦全都冷掉,才遥遥看见湖边划来一叶小舟。   破水声逐渐近了,他起身,窝在软靠里。   画船一沉,接连上来两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为首的那个穿着华贵锦袍,带着玉冠,脚蹬牛皮靴,样貌英俊不凡,正是左良傅。后头那个清俊潇洒的男人是夜郎西。   陈南淮连忙起身,谁知起的太猛,头一晕,差点摔倒。   “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左良傅薄抿着抹笑,自顾自地坐在上首,男人淡淡地扫了眼陈南淮,这小子人逢喜事,就连梨涡里都仿佛藏着蜜。   他如何能忘,这小子强.暴了袖儿,得意洋洋的将那个锦盒给他……方才拜堂的时候,他看见新娘出来了,差点忍不住出声喊她。   她即便失忆,怎么可能这么平静地拜堂?细细端量了片刻,他明白了,那个新娘脚忒大,手指头也粗,身上满是脂粉俗香,压根就不是袖儿。   左良傅心一阵疼,不知道,袖儿如今过得好不好,身子有没有复原。   “陈公子请本官来做什么?”   左良傅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到鼻边,轻轻一嗅,笑道:   “不会是赏月吧。”   “草民是给大人道歉的。”   陈南淮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草民娶了您的心上人,实在对不起您哪。”   “这倒不用。”   左良傅淡淡一笑:“本官孑然一身,何来的心上人。”   说到这儿,左良傅促狭笑道:“倒是本官要恭喜陈公子,抱得美人归。”   “大人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南淮皱眉。   忽而,男人下巴微抬,骄矜笑道:“人都道大人薄情寡义,可草民却觉得大人深情得很,曹县如何在言行上关心草民未婚妻就不说了,当日盈袖被草民那个……大人可是单枪匹马杀到陈家了啊,这么快就丢在脑后了?”   左良傅夹了一筷子下酒菜,细细地嚼,面带微笑,没言语。   “那草民就说点男人都感兴趣的事。”   陈南淮手指点着膝头,斜眼觑向左良傅,心里的恨和报复全都涌了上来,男人挑眉一笑:   “说起来,我那妻子还真是人间极品美味。大人,一手不能掌握,你懂吧,尤其她失了记忆后,以为我就是她最爱的男人,夜夜痴缠,弄得我这后脊背全都是猫爪子印儿。”   “呵。”   夜郎西冷笑了声,从盘中拈起枚花生米,扔到嘴里:“陈公子还真不把咱们当外人,床笫之事都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不错,当日大人确实看上过那丫头的美色,可女人就跟鞋一样,被人穿过后,就没意思了。你想拿梅盈袖来要挟刺痛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那女人了。”   陈南淮皱眉,坐直了身子,问:“大人真不喜欢了?”   说到这儿,陈南淮看向站在船头守着的百善,坏笑道:“今儿草民喝太多了,恐怕没法洞房花烛,便让那小子代我……大人没意见吧。”   “陈公子爱怎样就怎样。”   夜郎西偷摸踩住左良傅的脚,挑眉一笑:   “哪怕你用那东西呢,又关我们什么事。呵,那玩意儿你也尝过滋味,虽有些冰,胜在个头大,倒用不着你费劲儿。只是本官提醒陈公子一句,梅盈袖是你爹的独女,唯一的血脉,她到时候生下的孩子是别人的,你觉着,陈家的家财还有你的份儿么?”   陈南淮脸色越来越差,手紧紧攥住酒杯,强忍住怒。   “行啦,别挖苦陈公子了。”   左良傅揉了下发酸的鼻子,面上波澜不惊,隐在袖中的手却在颤抖。   “你而今有恃无恐,是觉着本官可能牵挂梅姑娘,会给你些什么利,或者给你做些什么事。”   左良傅懒懒地打量陈南淮,冷笑了声:“你小子把本官请到船上,怕隔墙有耳吧。陈砚松啊陈砚松,没想到吧,你养大的狼崽子竟生了二心,要把你父女吃干抹净。说罢,你想让本官做什么?”   陈南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胳膊耷拉在船沿儿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错,他的确有很多事要威胁左良傅,让这狗官帮他办。   可……这狗官实在奸猾狡诈,要提防着。   “草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陈南淮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笑道:“草民斗胆,想问问大人,您手里究竟有我表妹什么把柄,让她这样清高的人为你冒险做事。”   “你还挺深情的。”   左良傅淡淡一笑。   果然,怕是后面这小子要的会越来越过分,若没猜错,胭脂,生意,陈家家业……甚至往日的仇敌,都要逼他出手解决。   不行,千万不能被这小子占了上风。   “还有呢?一并问了。”   “先问这件事。”   陈南淮眉一挑。   “那你自己问她啊。”   左良傅眼里满是讥诮。   男人伸了个拦腰,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取出一双缀缝了海珠的蜀锦鞋子,扔到陈南淮脚边,笑道:   “你以为凌.辱个女人,就能拿捏住本官了?陈公子,你太小瞧本官了,本官今儿教你个道理,做大事的男人,没几个会沉湎于儿女私情。不信,你就仔细掂量一下你爹。这双鞋,算是本官送你们小夫妻的一份礼。”   说到这儿,左良傅嗤笑了声:“你真当本官没有碰过梅盈袖?她在本官眼里,就是这双穿旧了鞋。”   说罢这话,左良傅一甩袖子,大步走出画船,跳上那叶小舟,同夜郎西一齐离去。   寒风吹过,一抹黑云遮住圆月,湖上顿时一片漆黑。   左良傅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双手背后,站在船头。   “方才表现不错。”   夜郎西轻笑了声。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远离的画船,叹了口气,骂道:   “那小子比咱们都不是东西,可怜了梅姑娘,不知会被他怎么欺负,但愿她看到那双蜀锦鞋,会想起些什么。”   “他不敢太过分,陈砚松还活着。”   左良傅闭眼,一行清泪落下。   也只有在这种漆黑之时,他才敢稍稍表露藏在心里的悲苦。   “你别忘了,这可是个没有底线的畜生。”   夜郎西皱眉,轻声道:“只要有欲望,咱们就能利用,我觉得可以答应他提出的一些条件,反制住他,说不准还能拿下陈砚松。”   左良傅没言语,思量了半响,才道。   “这几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陈府,这畜生太自私狠毒,不会在乎袖儿的名声和身子,为了利益,怕是连老婆送给别人睡的龌龊事都能干得出来。我现在真不能立马见袖儿,万一流言四起,我怕她会成第二个杜小姐。过几日联络他,让他带袖儿出门,我就不信,她会一辈子记不起来。”   小舟徐徐行在湖面,终于靠岸。   左良傅阴沉着脸,率先上岸。   四下瞧去,果然,陈府到处都是护卫和嬷嬷。   男人眉头紧皱,刚走到鹅卵石小径,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从花丛中跑出个年轻姑娘,样貌清秀可人,正是荷欢。   “你……”   左良傅一愣。   他记得这丫头,是陈砚松养大的,专门伺候盯着盈袖的。   “大人。”   荷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往前爬了几步。   女孩目中满是泪,抓住左良傅的下裳,哽咽道:“大人,你要救救姑娘啊,她现在真的不好。”   “放开。”   左良傅忙往开拽自己的衣裳。   他这会儿也有点慌了,毕竟荷欢是贴身伺候盈袖的,肯定能告诉更多她的事,可是,现在不是正确的场合。   “大人,姑娘失忆了。”   荷欢急得额上满是汗,哭道:“她昏迷的这些日子,一直被大爷欺负,如今,大爷为了遮掩房事,扯谎说是大人坑害凌.辱了姑娘,害得她小产自尽,大人,你得帮她啊。”   左良傅大惊,登时怒从中烧。   他回头,看向灯火错错的画船,现在他真的很想宰了那小子。   “你说什么鬼话,本官听不懂。”   左良傅咬牙,一把拽走自己的衣裳,闷头往前走。   “大人,你不能不管她啊,奴虽说伺候姑娘时日不长,但将她的感情全看在眼里。”   荷欢连忙站起来,小跑着去拦左良傅。   “她现在被最亲的人坑害欺骗,你若是不帮她,她这一辈子就毁了。”   “起开。”   左良傅厌烦地推开荷欢。   “她已嫁人,跟本官毫无关系。”   “你怎么能这样。”   荷欢怒极,一时间竟忘了尊卑,猛踢了一脚左良傅,女孩从怀里掏出那两封信,摔在男人身上,恨道:“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寻死么?是那个盒子,她怕被你看到最不堪的一面;你知道她寻死前说了句什么?她说,她愿意的。她真是瞎了眼,怎么会中意你这种人。”   左良傅愣住。   当日在杏花村酒楼,他问她,能不能重新开始,她没说话。   袖儿,我一直知道,你是愿意的。   “好好伺候你家姑娘。”   左良傅咬牙,沉声说出这句话,闷头离去。   ……   “你!”   荷欢怒极,气得猛跺了几下脚。   她伺候姑娘挪了院后,便出去看成亲的热闹了。一直在等机会和狗官说话,但狗官在王爷和老爷跟前,她怎么敢。   后来,大爷将这狗官请了出去。   她就躲在岸边等,一直等到现在。   好么,果然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翻脸就不认人。   还能怎样,人家都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明显是不管姑娘的啊。   荷欢一边抹泪,一边往回走。   谁知刚走到假山跟前,忽然眼前一黑,被人捂住嘴,强行拖进假山之中。   “呜。”   荷欢使劲儿挣扎。   女孩此时害怕极了,是谁,陈家怎么会出现强人?完了完了,难不成是大爷看她多事,派人教训她?还是老爷看她不忠,要杀了她?   假山里太黑,荷欢什么都看不见。   她感觉掳走她的这个男人力气很大,个头很高,身上有股浓郁的酒味,挣扎间,她的胳膊肘碰到了他的腰,他的腰间好像别着把钢骨折扇。   “救命啊。”   荷欢急得呜呜大叫。   “嘘,我是夜郎西。”   夜郎西嘿然一笑,果然,这小丫头听见他自报家门,安静了下来。   男人并未放开女孩,他俯身,凑到她耳边,吹了口气,笑道:“别怕,你们陈家眼睛太多,本官只能这般同你说两句话。”   荷欢忙点头。   这位西大人她是见过的,长得俊秀潇洒,言语行动是稍有些轻佻。   “大人,您说罢。”   荷欢紧张极了,心咚咚直跳。   “左大人是不相信你们陈府的任何人,包括你。”   夜郎西大手卡住荷欢的纤腰,坏笑了声:“但本官觉得你这丫头目光坦荡,是个仗义忠厚的人,便赌一把,你能帮梅姑娘。”   “大人过誉了。”   荷欢有些不自在,长这么大,她还从未与男人这般亲近过。   “你听着,洛阳凶险,左大人实在有万不得已的难处,你和小梅务必要理解。”   夜郎西又凑近了几分,唇离荷欢的耳根只有一指距离:“小梅身份特殊,如今又失忆,只能徐徐图之,大人已经在想法子了。好姑娘,千万保护好你家姑娘,别叫她再寻短见。以后别这么冲动了,记住,只有保全自己,才能期待来日。”   说罢这话,夜郎西将那两封信塞到荷欢怀里,指尖有意无意触碰到女孩的柔软,男人轻笑了声:“信收好了,必要时,拿给她看。”   “好。”   荷花点点头。   在夜郎西放开她的瞬间,她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女孩捂着心口往后退,咬牙道:“请您说话规矩点,再动手动脚,奴可不管您是大人还是小人,照旧打。”   夜郎西愣住,半响没动。   良久,看着那俏丫头跑远了,男人才摸了下发热的侧脸,撇撇嘴:“好歹本官纵横脂粉丛中多年,没成想今儿竟翻了车,被女人给打了。这丫头,脾气和她主子一模一样,太凶,难怪二十大几还嫁不出去。” 第85章 洞房花烛   夜已深。   新房华贵非常, 充斥着喜悦的红。   案桌上的白瓷瓶内插着粉白的百合花,红缎底帷帐绣的是全幅百子千孙,绣床上散了枣子、花生和桂圆。   一切的一切, 都象征着如花美眷和早生贵子。   盈袖坐在梳妆台前, 用红木梳轻轻地梳理黑发。   因吃错了药,她昏睡了很久,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跟前伺候的人也多了,除了海月和荷欢,还有南淮的乳母赵嬷嬷同一等丫头青枝。   那赵嬷嬷年岁不大, 容颜娟秀, 瞧着很慈善。   还记得赵嬷嬷屏退了那些大丫头, 偷偷告诉她, 因她吃药昏迷, 没法出席婚宴, 可外头有王爷和各位公侯官人呀,万般无奈, 只能让青枝顶替一下。奶奶你莫要放心上, 婚宴不过是个场面活儿……   她抱歉地笑了笑, 没言语。   总觉得哪儿不对,她昏迷了, 难道没有大夫过来治?不过是个安神药,怎么会如此厉害?婚宴岂是儿戏,怎么能叫个丫头顶替?   想到此, 盈袖将手中的红木梳重重地按在桌上,撇撇嘴。   这陈家人,怎么做事这么……匪夷所思。   盈袖将龙凤红烛拉近些, 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大红单薄寝衣,显得脖子和胸口的肌肤越发白腻,面上并未卸妆,朱唇黛眉,瞧着与往日有些不同,颇为妖媚。   待会儿南淮回来后,万一要洞房,该怎么拒绝呢。   虽说是丈夫,可她感觉陌生的很,还接受不了那件事。   正乱想间,盈袖忽然闻见股浓郁的酒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忽然就被人从背后环抱住。   “啊。”   盈袖轻呼了声。   透过镜子,她看见抱她的是陈南淮。   他穿着大红喜服,黑发玉冠,粉颊含春,双眼微微闭起,下巴抵在她的肩头,薄唇勾着抹浅笑。   “你,你回来了。”   盈袖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想要推开他,却发现他环抱得更紧了,似要将她的腰搂断,手背有意无意地蹭到她的胸。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她的耳朵能感觉到他口鼻喷出的微醺酒气,让人心慌。   “别这样。”   盈袖不自在地扭动身子。   “嗯。”   陈南淮轻笑了声。   他微微扭头,深嗅了口妻子身上的淡淡冷香,一垂眸,就瞧见她精致的锁骨,再往下,就看见她穿着洒金红抹胸,那若隐若现的香沟,无不让他疯狂。   “袖儿,我想要你。”   陈南淮轻声呢喃,与此同时,他手抓住她的裙子,一点点往上拉,手按住她凉润的膝头,指尖划过她如玉般的肌肤……   “哎呀,别这样。”   盈袖猛地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她下意识将衣襟往上合。   她知道,作为一个妻子,在成婚当晚是不能拒绝丈夫的,尤其这个妻子满身污点,而这个丈夫温柔宽厚……   “你,你喝多了。”   “我是喝多了。”   陈南淮莞尔浅笑,看着她。   想想吧,自从头一次见面到现在,她从未这般温顺柔美地对待他。   她可真美,害羞的时候,耳根子会红,眼波流转,如同一只吓坏了小羊,让人眼热口干。   “袖儿,今晚是属于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要拒绝我么?”   陈南淮将婚服解下,扔在椅子上,他不敢用强,也不想用强,就一步步走向她,看着她一步步退后,最终退无可退,背贴在了墙上。   “袖儿,赵嬷嬷有没有给你教?”   陈南淮眼神有些迷乱了,左手按在墙上,低头,看着慌乱的她,笑了。   “教了。”   盈袖点点头。   赵嬷嬷那会儿屏退下人,拿出个春画册子,给她教了好些令人羞耻的事。   “呵。”   陈南淮轻笑了声,男人呼吸有些粗重,俯身,一分分凑近。   “那为夫可要验收成果了。”   “南淮,别这样。”   盈袖低下头:“我,我来那个了。”   “你不在经期。”   陈南淮笑着打断。   “我还没准备好。”   盈袖紧紧地抿住唇,抬头,迎上他炽热的目光,反问了句:“你难道要用强么?”   陈南淮一愣。   以前他肯定会,但现在,不能。   这些日子,他努力给她展现一个斯文痴情的形象,当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可,可我好想。”   陈南淮故作委屈,抓住女人的胳膊,眨巴着眼:“给我,好不好。”   “对不起。”   盈袖摇摇头,推开男人,走到绣床那边,坐下。   她搓着衣角,鼻头一酸,掉泪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对不起,我被左良傅糟蹋过,配不上你。”   “可我不介意啊。”   陈南淮疾步走过去。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忙掏出方帕子,替她擦掉眼泪,蹲在她腿边,柔声哄道:   “我说了,我爱的是现在的你,将来的你,过去的事,都不要提了。”   陈南淮有些后悔,是,他是报复了她,给她编造了一段难堪的过去,让她以为自己是个荡.妇,他把她的尊严全都踩到了自己脚底,可没想到,她信以为真,不让“干净无辜”的他靠近。   “袖儿,我是真的喜欢你。”   陈南淮手按在女人的腿上,目光灼灼:“真的,我不介意的。”   “对不起。”   盈袖轻咬下唇,哽咽道:“原本我是想借着今晚成婚,与左良傅对质的,可,可我吃错了药。我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你,明儿我会去找老爷,自请离去。”   盈袖啜泣不已,别开脸,不看丈夫,哭道:“你休妻也行,我不怪你。”   “啊?”   陈南淮惊了。   他真没想到,这丫头瞧着软乎,竟这般要强。   “我,我怎么会休了你。”   陈南淮皱眉,老爷子果然有先见之明,这贱人真的想去见左良傅。   和离?休妻?想得美。   “今晚婚宴,我见着他了。”   陈南淮眉头微蹙,面上的酒色潮红褪了些许,他从怀里取出双蜀锦绣鞋,递给女人,痛苦道:“酒过三巡后,我约他在画船相见,想求他放过咱们,他说这是送你的礼物。”   “什么”   盈袖轻呼了声,连忙拿过那双绣鞋。   这是双九成新的鞋子,鞋面的蜀锦绣了佛莲,鞋口缀缝了金色海珠。   就在此时,她感觉头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脑中闪过好多画面……她闭眼,努力回想,依稀记得她被什么人抱着往尼姑庵走……   头越发疼了,盈袖深呼吸了口气,尽力平复心绪,对,当时她好像很羡慕什么人的鞋子,那个抱她的人就弄来双蜀锦绣鞋。   啪地一声,一滴豆大的泪珠落在鞋子上。   盈袖愣住,喃喃地说了句:“这是双旧鞋啊。”   “没错。”   陈南淮头枕在妻子的腿上,故作愤恨,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恶毒的话:   “你知道么,他说你就是这双旧了的破鞋,穿过就扔。”   说这话的时候,陈南淮抿唇偷笑,在抬头的瞬间,男人满面凄苦,原本想刺痛她几句,谁知,发现她痴痴地掉泪,手紧紧地攥住那双绣鞋。   “你……怎么了?”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不知道。”   盈袖摇头。   她想问南淮,她过去是不是见过尼姑,话到口边,生生咽下。   “就是看见这双鞋,想哭。”   陈南淮慌了,同时又恨,他又被左良傅算计了。   看来……这对狗男女之间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比如,这双蜀锦鞋。   “别哭别哭。”   陈南淮柔声劝着。   他起身,疾步行到大立柜那边,从里边取出个布包。   “袖儿,我让你看个东西。”   陈南淮蹲下,将布包放在盈袖腿上,打开,让她看包里的旧亵裤。   “这……”   盈袖秀眉微皱,看那亵裤,忽然,她发现裤子上有斑驳血迹,瞧着有时日了。   她心里有个猜想,但没敢,也没好意思说出口,思量了许久,才轻声问:“这是不是?”   “对。”   陈南淮目中尽是怨毒,恨道:“他羞辱了我,当着很多人的面,用石头做的假阳.具……当日你也在。”   陈南淮没法说下去了,这是他毕生的耻辱。   “袖儿,咱们别再想这个人了,好不好?”   陈南淮头埋在女人腿上,硬生生挤出几滴泪,装作痛苦万分,哽咽道:“他就是恶鬼,畜生,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别哭啊。”   盈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有轻轻抚着他的头。   她的腿感觉到些湿热,若非真被伤害了,堂堂昂藏七尺男儿,怎么轻易落泪,也是个可怜人。   “我难受。”   陈南淮借着酒劲儿,更过分了些,紧紧抱住盈袖的双腿,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偷偷笑了,手往上,揽住她的纤腰,好得很,她果真没躲。   “袖儿,我,我想,”   陈南淮抬头,想直接扑到她,蓦地,他看见她目中含泪,正温柔地看着他。   不明白,她的双眸怎么如此清澈透亮,她抚他头发的手,怎么能如此柔情似水。   陈南淮慌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卑劣且脏,根本不配在她身边。   “你想什么?”   盈袖柔声问。   “我想,想”   陈南淮头枕在她的腿上,三分真诚,七分哄骗:“我想你别离开我。”   说罢这话,他抓住她的手:“我什么都不做,真的,今晚能不能让我牵着你的手睡。”   “这……”   盈袖有些犹豫。   陈南淮觉得自己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哀求她:“我从来不曾拥有什么,老爷子能给,也能收回去。我只有你,你是我的妻子啊。”   “好吧。”   盈袖微笑着点头。   她好像……不能拒绝孤单伤心的丈夫。   不过是同床牵手而眠,由着他吧。 第86章 江娴   天刚蒙蒙亮, 盈袖就醒了。   她闷哼了声,习惯性地翻身,愕然发现自己此时正被陈南淮搂在怀里, 头枕在他的胳膊上, 与他的距离……很近。   昨晚上睡得的时候,明明是分开的, 各盖一块锦被, 什么时候睡在一起的?   盈袖心跳的极快,又有些慌。   她尽量动作轻些,一分分往出挪, 谁知膝盖碰到了他的腿, 这男人下意识双臂收住, 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他喉结滚动, 薄唇抿了下, 口中发出宿醉的呓语。   “别闹, 乖。”   盈袖紧张的头皮都发麻,后脊背紧绷。   她不敢用力枕在他胳膊上, 头微微抬起, 就这么僵等了许久, 等到天色又亮了几分,她才再次试探着往后退, 终于,从这个温暖的被窝挪了出去。   盈袖登时松了口气。   昨晚上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但并不是很愉快。   他喝多了, 想要行房,可她还没准备好。   后面,他酒气上来了, 给她说了那件难以启齿的往事,趴在她膝头,一个大男人哭得好不凄惨。   她也不忍心拒绝,于是答应牵着手睡。   原本以为他肯定会动手动脚,没成想,竟很老实。   就是他喝得实在多,后半夜起来小解了几回,那声音听得人怪脸红的。   她佯装熟睡,避开这尴尬,还要提防他乱来,真真是累人,所以,到后面究竟怎么睡到他怀里,是真想不起来了。   ……   盈袖用手轻搓了下脸,将寢衣的襟口又往住合了些,扭头,看身边躺着的男人。   他身上酒味还是浓郁,而黑发间又透出些许龙涎香的味道,怎么说呢,这个丈夫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瞧,他鼻梁高挺,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他的肌肤细腻且毫无瑕疵,睫毛浓密且长,在眼底打出个小小阴影。   不明白了,这样完美善良的男人,左良傅为何要如此折辱。   正在此时,盈袖发现他唇角微微勾起抹笑,翻了个身,胳膊扬起被子,重新将她环抱住。   盈袖越发紧张了,衣料单薄,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还能察觉到他已经昂扬起的欲。   他什么时候醒的。   “咱,咱们该起了。”   盈袖略微挣扎,干笑道:“昨晚上赵嬷嬷说了,要早起妆扮好,过去给老爷太太敬茶磕头的。”   “忙什么。”   陈南淮小孩似的痴缠住盈袖,头埋进女人的颈窝里,嗅着她身上好闻的冷香,手掐住她的纤腰,哼哼唧唧:   “再睡会儿,我头还疼着。”   “你弄疼我了。”   盈袖往开推男人。   太近了,她的胳膊肘都能察觉到他的心跳。   正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紧接着,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进来不少人。   盈袖轻呼了声,一面用被子将胸口遮掩住,一面将床帘掀开条缝儿,往外瞧去。原来是赵嬷嬷支使着海月等有脸面的大丫头们,抬进来几桶还冒着氤氲热气的香汤,全都倒进浴桶里。   那赵嬷嬷将簸箕里的各色花瓣和茉莉花水倒进热水中,携诸丫头们冲绣床行了大礼,脸上堆着笑,道:“爷和奶奶新婚大喜,该起身了,以后有你们温存的时候呢,别叫老爷太太等着,咱们老爷最是重规矩,万一罚你们跪祖宗可怎么好,以后没得叫下人们说嘴。”   听见这话,盈袖越发紧张了。   她现而今不是闺阁少女了,成了陈家儿媳妇儿,可是要守规矩。   再说了,婚宴前都不曾见过老爷,待会儿去磕头,正好跟他商量一下和离或者休妻的事,左右都是她做错了,就该拿出态度来,别叫陈家小瞧了她。   正当盈袖推开陈南淮,准备起来的时候。   她听见外头又传来阵匆匆脚步声,一个威严低沉的妇人声徒然响起。   “老爷叫奴来传话。   老爷说,他昨晚上喝多了,肠胃有些不适,叫了胡大夫来扎针,今早就免了大爷和奶奶的磕头敬茶,晌午的时候在太太院里摆饭,介时你们再过来。”   “看吧,爹爹疼咱俩。”   陈南淮顺势将盈袖环抱住,男人家本就清晨多欲,他原本还有十分,如今只剩下两三分了。   老爷子以前对他十分严格,这么多年从不叫他睡懒觉,每日天不亮就让嬷嬷把他催起来,打拳早饭后,要么看账本,要么去各铺子里巡视,总之忙的脚不沾地。   如今小贱人回来了,老爷子心疼闺女,为了让女儿多睡会儿,居然扯谎说自己不舒服,真真是偏心。   想到此,陈南淮气呼呼地松开盈袖,翻身,抱住个枕头,闷声说了句:“睡觉!”   盈袖愕然。   这人怎么忽然恼了,起床气?   ……   *   天有些阴,即便到晌午了,还是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寒风吹过,掀起亭台游廊上的大红轻纱,喜悦狂欢慢慢褪去,剩下的,只有沉眠在深渊的冷。   大抵是睡足了,盈袖感觉昏沉的头更清醒了几分。   今儿是新婚第二日,她穿了大红的袄裙,髻上戴了支金凤衔珠步摇,此时同丈夫一齐站在江氏太太的院里,扭头看去,陈南淮也穿了红,头上戴着玉冠,浅笑间,两靥露出好看的梨涡。   用丫头的话说,奶奶真是明艳动人,与大爷天生一对,真有夫妻相,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登对的璧人。   想到此,盈袖淡淡一笑。   这会儿老爷刚起来,江氏正在里头伺候着洗漱。   她也不敢乱动,只能偷偷打量,江氏的这个院子十分华贵,上房底下站了一溜嬷嬷丫头,个个屏声敛气,连头都不敢抬。   “紧张么?”   陈南淮用余光看了眼女人,笑着问。   “有点。”   盈袖实话实说,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   “没什么好怕的,都是一家人。”   陈南淮轻拍了下盈袖的肩膀,柔声安慰。   “嗯。”   盈袖低头应了声。   那会儿在来的路上,荷欢偷偷与她耳语了几句江太太。   这个江氏是官宦人家出身,单名一个娴字,是江家正房的嫡次女。原本江家给她定了知府之子,她寻死上吊地不嫁,一直守在闺阁。   当时人都道江小姐气性大,瞧不上区区知府之子,后来,大家也咂摸出点子味儿来,原来这位江小姐中意洛阳首富家的二公子陈砚松,闺阁中就与二公子不清不楚,更有闲话说,两人早都苟合了。   只可惜,陈公子那时候已经成亲多年,发妻袁氏温良贤淑,哪有位子给她。   也合该老天爷成全有情人,后来袁氏重病去世,第二年头上,陈公子就续弦娶了江氏,江氏不生养,二公子万不得已纳了不少美妾和姨娘,可到底有情分,对江氏还是十分敬爱。   忽然,盈袖莫名心一阵疼。   虽说不能随意议论长辈的是非,可这位公爹实在凉薄滥情,只可怜了袁氏,想来病重之时,没少生丈夫和江氏的闲气吧。   想到此,盈袖扭头,看向身边立着的陈南淮,无声叹了口气,生母如此遭遇,他也是可怜人啊。   正在此时,上房的帘子被人从里头挑开,盛装打扮的李良玉笑着出来,屈膝福了一礼,道:“大爷和奶奶可以进来了。”   盈袖咽了口唾沫,紧随着陈南淮往上房走去。   她此时紧张极了,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和陈老爷提下堂的事,当日她醒后见过一眼老爷的,是个面善的人,想来会理解她的吧。   刚走进去,一股香暖之风就迎面扑来。   盈袖偷偷打量,屋里自是华美非常,便是珠帘,都是玉珠做的。   在上首做了一对男女,男的穿戴得体大方,腕子上戴了串翠玉佛祖,黑发用茉莉油梳得水滑,正是陈砚松。   在他跟前的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妇人,样貌秀丽,人很瘦,有些撑不起华服,涂了红胭脂的薄唇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感觉,虽说只有三十几岁,可面相显老,倒像陈砚松的姐姐。   “大奶奶,你是新妇,要给父母敬茶,您今儿回家了。”   李良玉笑着,支使丫头将蒲团放在地上。   “是。”   盈袖走上前去,跪下,先给陈砚松磕了个头,将茶捧过头顶。   她有些不懂了,为什么只让她跪,难道不是夫妻一起磕头么?陈家的家规真怪。   “乖。”   陈砚松接过茶,手有些抖。   为了遮掩激动,男人淡淡地抿了口,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道:“去给你婆母磕个头罢。”   “是。”   盈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哪儿错了丢人。   她恭恭敬敬地给江氏磕了个头,微笑着捧起茶,谁知,江氏仿佛没看见她一般,忽然扭头,对陈砚松莞尔浅笑,道:   “老爷,妾身倒想起一事。”   “嗯?”   陈砚松眉一挑,斯条慢理地捻着佛珠,也无视盈袖,可心里已经生起了火,但面上仍挂着笑,轻声问:   “夫人请说。”   江氏轻拍了下手,霎时间,从里间走出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更难得的是身量窈窕,艳若桃李,真真是人间双姝。   两个美人轻移莲步行到众人面前,跪下给老爷太太磕了个头,浅笑间,整个屋子的颜色似乎都鲜活了。   “这两个丫头,姐姐叫燕儿,妹妹叫巧儿,原是读书人家的闺女,可惜家道中落,差点沦落风尘,妾身将她们买了回来,调.教了几年,老爷觉得怎样?”   江氏仍不理会捧着茶的盈袖,笑着问陈砚松。   “嗯,不错。”   陈砚松打量了眼美人,点头微笑。   “咱们淮儿跟前如今有海月青枝两个大丫头,儿媳妇也只有个荷欢。”江氏抿唇一笑,道:“妾身想着,将燕儿和巧儿放他们房里伺候着,也别叫外人说咱们陈家小家子气,连个丫头都舍不得给儿媳妇,您觉得呢?”   “这主意不错。”   陈砚松笑着点头,翘起二郎腿,抬头,问立在一边的陈南淮:“淮儿,你觉得呢?”   陈南淮一愣,忙上前给江氏行了个大礼,笑道:“儿子院里人手够用,就不用这两位姐姐过来帮忙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辜负太太的好意呢。”   陈砚松嗔怪地瞅了眼儿子,转而看向江氏,果然瞧见这妇人面上尴尬之色甚浓,男人反手握住江氏的手,轻轻拍了下,劝慰道:   “正好,我屋里莲生出嫁了,荷欢给了儿媳妇,就让这两个丫头先到我跟前伺候吧。”   “啊。”   江氏一愣。   本想再争几句,一想,莫不是老爷看上了?   “行,都听老爷的。”   江氏莞尔一笑,这才接过盈袖的茶,淡淡抿了口,并不愿意多看一眼这出身寒微的儿媳妇。   “行了,儿媳妇茶喝过了,能开席了。”   陈砚松早都心疼不已,闺女这会儿瞧着有些委屈,大眼睛泪光闪闪,朱唇紧紧抿住,显然是被江氏震慑住了。   “那个……”   盈袖并没有立马起身,转而跪到陈砚松面前,低着头,鼓足了勇气:   “老,老爷,小女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您说。”   陈砚松一惊,若没猜错,这孩子是要提下堂离去。   男人赶忙重重地咳嗽了声。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边侍立着的姨娘雁秋会意,端着茶碗走上前去,殷勤地给老爷奉茶,谁知脚一崴,正好将滚烫的牛乳茶全倒在老爷的怀里。   “放肆!”   陈砚松大怒,反手打了雁秋一耳光,喝道:“懂不懂规矩,太太奶奶在这儿,谁许你上前讨巧。”   “啊,老,老爷。”   雁秋吓坏了,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虽是老爷事先教的,可头一次看老爷发这么大火,还是害怕。   “贱妾错了,求老爷宽恕。”   “来呀,给我把这不懂规矩的贱人拉出去,用竹板掌嘴,不打到见血,别给我停手。”   话音刚落,从外头进来两个高大健硕的仆妇,抓住雁秋的头发,将妇人拽到院子。   只听啪、啪竹板拍肉的尖锐声从院外传来,同时,还有妇人鬼哭狼嚎般的痛哭,很快,就没了声响。   “大奶奶,你想说什么?”   陈砚松仍阴沉着脸,冷声问盈袖。   “啊。”   盈袖早都被吓坏了,下意识捂住心口,忙摇头:“没,没有。”   “那成。”   陈砚松淡漠地点点头,起身,用大袖拂掉下裳上的乳白色茶水汁子,冷声道:“王爷那边还有事,你们娘儿几个先用饭罢,我先行一步。”   说罢这话,男人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跪在地上的盈袖仍心有余悸,老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这个陈老爷,当真可怕啊,那个叫雁秋的姨娘,不过是打了盏茶,用得着当着下人的面儿打嘴么……陈南淮这些年面对这样的父亲,多可怜。   ……   *   乌云堆积,终于忍不住,开始飘起凄零小雨,打在花荫小径上,清洗把沾满了泥的鹅卵石。   陈砚松走在头里,他身后紧跟着李良玉。   男人始终皱着眉头,忽然噗哧一笑,扭头,问李良玉:“我方才是不是太凶了。”   “哼。”   李良玉白了眼男人,娇嗔道:“你把那贴心小棉袄都要吓死了。”   “哎,谁能懂一个当爹的心呢。”   陈砚松捻着翠玉佛珠,慢悠悠地往前走,叹了口气:“我不能让她提出和离,先震慑一下,吓住了,让她没机会开口,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下去,等有了孩子,就算有十个左良傅,也带不走她了。”   忽然,陈砚松双眸涌上抹凌厉之色。   江氏不安分,原先就往南淮屋里擩过不少丫头,甚至还把外甥女陆令容养在身边,所图为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这些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把夫妻和顺的那层窗户纸挑破了,譬如他知道,南淮让海月那贱婢给袖儿灌避孕药,亦知道海月在袖儿跟前胡说八道,还知道荷欢昨晚上偷偷求左良傅救袖儿……但他装作不知道,什么都没说。   不聋不哑,不做阿家翁。   而今,江氏竟欺负到他闺女头上了。   当着他的面儿,轻视袖儿,还公然给南淮屋里放美人,羞辱才为人妇的袖儿。   这贱妇是在欺负谁?打他的脸么?   忽然,只听嘎嘣一声,男人手中的佛珠串子生生断裂,玉珠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陈砚松冷笑了声,勾勾手,让李良玉凑上前来,男人俊脸生寒,淡淡说了句:“左右那两个小冤家已经成亲了,便也用不着因给嫡母守孝而耽搁婚事。今年过年,饭桌上只能有我们父子三人,那些碍眼多事的,暗中赏她些药罢,让她永远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还有人追文吗?出来冒个泡 第87章 甜枣   正说话间, 陈砚松瞧见回廊走过来一行人,正是南淮和盈袖,以及伺候他们的嬷嬷丫头们。方才经历了叩拜婆母那一场风波, 袖儿脸色有些不好, 像受了惊的小羊,低着头, 一声不吭地跟在南淮身后, 谁料裙子太长,不小心踩到了,差点跌倒, 身后跟着的荷欢、海月赶忙上去搀扶。   荷欢眉眼里带着关心, 那海月唇角却勾着抹讥讽的笑……   陈砚松眉头微皱, 足尖将脚底的翠玉佛祖踢开, 淡淡道:“宋朝的女词人李清照评价秦观的词, 说他‘专主情致, 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 而终乏富贵态’。”   李良玉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 笑道:“知道了, 我会尽快调.教大奶奶。”   “我不是鄙薄她。”   陈砚松垂眸,叹了口气:“没错, 我可以娇养她一辈子,可我也有老的一天啊。她自己若没个算计,以后怎么能在丈夫跟前立足呢, 便是丫头都敢随意欺负。她要赶紧学本事,对内,要掌管整个陈家的大小事宜, 对外,要与王妃贵夫人们往来,言行一定要有个体统,这样才能在洛阳立得住脚跟。”   “是。”   李良玉忙点头。   “还有一事。”   陈砚松面色阴沉的可怕,冷声道:“这些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大丫头最是刁钻,必要时也要敲打敲打,别叫她们太得意,妄想爬到主子头上。”   ……   *   过了晌午,天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分分浸润地皮,让深藏的青草尽快冒头,迎一场春暖花开。   花厅里稍有些黑,站了好些丫头仆妇。   因家中的掌事姑姑李良玉在上首坐着,气氛有些沉闷。   荷欢垂首侍立在一只半人来高的大花瓶跟前,方才陪姑娘从太太院里出来后,李姑姑打发人来,说日后要教大奶奶掌家,先从看庄子上的田产账本开始,请荷欢和海月姑娘走一趟,把箱子抬到大爷院里。   原本她就觉得不对劲,这种粗活儿,交给底下伺候的仆妇就行了,何必劳烦一等侍婢。   荷欢偷偷抬头,四下瞅了眼,更慌了。   屋里立着的都是掌刑嬷嬷,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名唤海棠的,是海月的亲妹妹,去年底到的陈家,一来就到大爷院里伺候,仗着她姐姐得宠,在院里也是拈酸要强的。   “咳咳。”   李良玉轻咳了声,接过丫头奉上的茶,轻抿了口,冷冷地看了眼底下,道:“这些日子忙大爷和奶奶的婚宴,有些事我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有些人越发得意了,竟做出盗窃这样的事。”   说到这儿,李良玉冷眼看向那个样貌清秀的小丫头海棠,从桌上拿起个布包,掷到地上,骨碌碌声响间,一对金镯子和一只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滚了出来。   李良玉冷喝道:“甭打量我不知道,你这贱婢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姑姑,我没有偷。”   海棠吓得直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镯子是大爷赏的,那戒指是我姐姐给的。”   “竟攀扯起大爷了。”   李良玉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喝道:“手脚不干净倒罢了,如今嘴也脏,你一个浇花洒扫的贱婢,大爷知道你是谁?给我用竹片子打嘴,再把指甲罢了,让大伙儿都瞧瞧,偷人是什么下场。”   说偷人的时候,李良玉刻意看向海月。   执刑嬷嬷闻言,立马上前去。   不由分说地就将那海棠按住,好几个妇人整治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竹片子将女孩的嘴打得血烂,铁夹子生生将女孩的指甲拔离甲床。凄惨的尖叫声充斥在整个屋子,叫人心底发寒。   “姑姑,您饶了她罢。”   海月早都吓得满头是汗,她扑通一声跪下,爬过去,抱住李良玉的双腿,哭着哀求:“我妹妹再也不敢了,求您了。”   不错,妹妹是她安排进来的,她如今虽得大爷的宠爱,但总有失宠的一天,正巧海棠貌相身段都不错,在外头嫁人,远远不如做大爷的姨娘来得强,这才是正经的前程。   妹妹老实本分,绝不可能偷窃,不用问了,是李姑姑蓄意栽赃。   “姑姑,是我妹妹做错了,求您高抬贵手。”   海月连连磕头,哭着哀求。   “哼。”   李良玉冷笑了声,并没有理会海月,只是用小矬子,修磨着自己鲜红的长指甲。   正在此时,那个小丫头海棠受不住打,嘤咛一声,昏倒过去。   掌刑嬷嬷上前来,问李良玉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良玉淡淡一笑,坐直了身子,道:“连夜送到庄子上,不许她踏入陈府一步,你们全都下去罢。”   不多时,屋里只剩下三个女人,而地上血迹斑斑,瞧着甚是渗人。   李良玉起身,蹲到海月跟前,用小锉刀抬起女孩的下巴,笑着打量。   “长得真不错,面若银盆,丰润婀娜。人也聪明,会媚上,很会体察主子的心意。”   李良玉瞧见海月因惧怕,那带着泪花的小脸此时惨白一片,妇人冷笑了声,手指轻划过海月的下颌,手往下,扯开她的衣襟,随意寻到一处肉,狠狠地捏了下去。   大丫头嘛,脸面重要。   “啊。”   海月吃痛,身子直哆嗦,可又不敢反抗,只能咬牙承受。   “你以前做过什么,咱们都清楚。”   李良玉手上用力,笑的温柔:“姑娘,姑姑看你撑起十几口子人的母家不容易,人又聪明,就提点你几句。实话告诉你,大爷以后不会纳妾,也不会有通房,更不可能养外室,陈家的孙子,只能从大奶奶的肚子出来,懂么?”   “是。”   海月绝望了,心疼的厉害。   “再告诉你一句。”   李良玉松开海月,凑近了,冷笑了声:“先前大爷给你教的那些话,让你做的那些事,姑姑都知道,不当众罚你,是给你面子。以后你要好好伺候大奶奶,若再冒犯她。”   说到这儿,李良玉从地上抹了点血,轻轻地点在海月唇上,轻笑道:“主子能抬举你当大丫头,也能把你发卖到脏地界儿,懂了么?”   “懂了懂了。”   海月连连点头。   “滚。”   李良玉厌烦地白了眼海月,起身,从袖中掏出方帕子,轻轻地擦手。   待那海月离去后,李良玉笑着走向荷欢,轻轻环住浑身颤抖的女孩,柔声道:“你和那贱婢又不一样,怕什么。”   “姑姑,我,我……”   荷欢低下头,声音都吓得变沙哑了。   “不用说,姑姑都懂。”   李良玉带着荷欢坐到椅子上,从抽屉里取出个锦盒,放在方桌上,打开,里头是十个小金元宝,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妇人将东西悉数推到荷欢跟前,笑道:   “你是在姑姑和老爷跟前长大的孩子,秉性纯良,所以才叫你伺候她。”   “姑姑,我实在看不过去。”   荷欢眼里含着泪,哽咽不已:“姑娘她太可怜了,被大爷那样折辱欺负。”   “姑姑都知道。”   李良玉用帕子帮荷欢抹掉泪,柔声道:“可你要明白,她是老爷唯一的骨血,老爷疼都来不及,怎么会坑害自己的孩子呢?所以呀,根本没有可怜一说。你想想,她跟了左良傅,会有什么好下场?你看朝廷派来的前几个刺史就知道了,轻则坐罪下狱,重则全家被诛,姑娘这么年轻貌美,你忍心看她犯糊涂,一脚踏入无底深渊么?老爷知道你婚宴后找左良傅了,他没恼,真的,还夸你是个忠心的,满心满眼都是姑娘。把孩子交到你手里,他放心。”   “是。”   荷欢低下头,抿着唇哭。   这是李良玉的老手段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用海月姐妹来震慑她,随后,拿银钱来抚慰她。夜郎西大人说的没错,在期待姑娘的来日前,得先保存好自己的安全。   想到此,荷欢接过那个锦盒。   “好啦,快擦干眼泪,回头你家姑娘会起疑心的。”   李良玉莞尔一笑,抬手,从荷欢的衣襟里夹出那两封信,叹了口气,道:“这个信是不祥之物,姑姑就拿走了,以后千万别在她跟前提左良傅,好了,回去吧。”   ……   *   雨越来越大,再加上还有风。这冰冷之物无情地拍打在屋檐下的红灯笼上,将那大红喜字打湿,湖边的柳树在风雨中起舞,一切的一切,仿佛做了个可笑的梦,正在逐渐苏醒。   盈袖坐在亭子里,痴痴地看着雨滴打在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从江氏那出来后,荷欢和海月被叫走了,陈南淮见她不太高兴,就主动提出到湖边散散步。   “冷不冷?”   陈南淮轻声问。   他从赵嬷嬷手中接过大氅,走过去,披在妻子身上,柔声道:“太太就是这样的人,官宦家的嫡小姐,是有些做派,你不必放在心上。头几年我还小,她就想着给我弄几个通房丫头呢,被老爷狠狠说了一顿。”   “嗯。”   盈袖笑了笑。   不知为何,她心里揪疼得难受。   江氏骄矜,看不起出身寒微的她,头一天就给了她下马威。   可怜当年的原配袁氏太太在病重时,受了这妇人多少气。   那陈老爷也是,原本以为他是个斯文和善的,没成想一点小事就辱打姨娘,弄得她都不敢提和离之事。   “你在想什么?”   陈南淮搓了搓发冻的手,柔声问:“对了,方才我瞧着,你仿佛要同老爷说什么话。”   “我……”   盈袖正准备好好跟南淮聊一次这件事,忽然,一阵匆匆脚步声响起。   她抬头朝前瞧去,从小径那边走过来个穿碧色袄裙的俏丽丫头,正是青枝。   那青枝撑着伞,不知是着急还是兴奋,小脸红扑扑,跑进凉亭后,先给她福了一礼,随后走到陈南淮跟前耳语。   “真的?”   陈南淮来了精神,眉一挑,忙道:“快拿给我看看。”   “是。”   青枝用余光看了眼大奶奶,从袖中取出个帖子,交给陈南淮,笑道:“是百善叫奴转交给大爷的。”   “嗯。”   陈南淮应了声,忙打开帖子。   他起身,避开盈袖去看,那帖子里的内容不多,字一看就是出自行伍之人的手,回锋力道相当深。   男人冷笑了声,果然,左良傅这狗官心里真有那小贱人,让他过几日带着小贱人去玄虚观相见。   “大爷,还有一事。”   青枝走上前去,踮起脚尖,轻声在陈南淮跟前,道:“表小姐回来了,已经住进了城北的‘雅容小居’。”   “知道了。”   陈南淮点了点头,低声嘱咐:“待会儿你拾掇些器具细软,给她带过去”   “怎么了?”   盈袖察觉到丈夫的异常,起身走过去,将大氅披在他身上。   “没什么。”   陈南淮忙将帖子收到怀里,笑道:“是我的一些好友下帖子,请我出去喝酒,今晚我回来的可能会很晚,你别等了,先睡罢。”   “好。”   盈袖笑着点头。   其实他不在,她还能更自在些。   “那我先走了。”   陈南淮轻轻拍了下女人的胳膊,疾步匆匆离开了凉亭,消失在雨幕中。   见陈南淮走了,青枝忙抓起伞,她先给盈袖屈膝福了一礼,笑道:   “外头冷,奶奶还是早些回去罢,这春雨跟刀子似得,专往人骨头里钻呢,仔细又病了,奴去给大爷打伞。”   说罢这话,青枝忙追了出去。   疾步匆匆间,女孩回头,瞧了眼凉亭中的那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叹了口气。   这样温柔善良的美人,怎么就落到了大爷手里,真是可惜了。   其实大爷从曹县回来后,就叫百善买了个小别院,前不久,偷偷派人去接表小姐回来了,但他怕惹恼了老爷,一直让表小姐在城外的庄子里住着,这不,昨儿成亲后,立马偷摸接表小姐进洛阳城。   想到这儿,青枝嗤笑了声。   什么“雅容小居”,陈府这么大,难道还住不下表小姐主仆?不就是想给自己弄个外室么。   作者有话要说:  搅屎棍一号回来了 第88章 小点心   雨夜   雅容小居   大抵因为下着雨, 天黑的特别早。   雅容小居并不大,只一个独院,地处洛阳城北的僻静处, 平日里人迹鲜少, 是个藏娇的好去处。   花厅此时灯火通明,炭盆里燃了昂贵的发香煤, 清甜的梨子气味从炭火中散发出来, 让人心情舒畅。   陈南淮歪在软塌上,手里端着碗香茶,据说这是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泡的。他轻抿了口, 打量着花厅, 墙上悬挂了梅兰竹菊四君子画, 靠墙根摆放了兰花, 器具皆是红木, 透着富贵气。   外头冷雨淅淅沥沥, 打在青石地上,听着让人心烦。   此时厅里只有他和表妹的贴身侍婢女红蝉, 多日未见, 这丫头没什么变化, 依旧水灵甜美,她搬了张小杌子, 正坐在炭盆跟前做针线活儿。   “大爷才新婚多久,就将美娇娘撂在家中独守空房,舍得么?”   红蝉抿唇一笑, 打趣。   “你这丫头越发大胆了,敢取笑爷。”   陈南淮也没恼,两指从盘中拈起枚点心, 送口里嚼,笑道:“表妹今儿回洛阳,我得看她安顿下来才安心,这事重要。”   红蝉偷偷一笑。   大爷到底看重姑娘,也是,他俩打小一起长大,那梅氏才认识多久,怎么能比得上姑娘呢。   “呦,这东西好吃。”   陈南淮又从盘中拈起枚糕点,凑在蜡烛跟前仔细打量,笑道:“入口即化,酸甜适宜,在哪里买的?”   “这是奴做的。”   红蝉面带得意之色,笑道:“做法也简单,奴是将玫瑰、桃花、核桃和山楂等物全都捣碎了,用枇杷蜜和成丸子,您知道的,我们姑娘身子弱,常年药不离口,这点心能中和口里的苦味,她很喜欢吃呢。”   “这么好呀,那你给我包一些,我带回去。”   “怎么,大爷近日在吃药?”   红蝉收起笑,忙问。   “不过受了些风寒,没事。”   陈南淮淡淡一笑。   其实是盈袖那小贱人一直在吃药,太苦,她捏着鼻子都吃不进去。   这玩意儿好吃,她应该会喜欢。   “表妹怎么还不出来?”   陈南淮抻着脖子,朝门口看了眼。   “舟车劳顿,您也得容姑娘拾掇洗漱一番。”   红蝉偷摸一笑,她用铁钳子捅了下炭火,往铜壶里又添了些梅花雪水。   “这样啊。”   陈南淮颇有些不耐烦,他已经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了……   男人眉头微皱,令容总爱这样吊着人,当初他在慈云庵门口等她,足足在冷风里等了一上午,冻得他手脚僵硬,才见她端着架子,施施然出来。   “想来表妹是真累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她罢。”   说话间,陈南淮从袖中掏出方帕子,将盘中的点心全都包好,正要起身,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抬眼一瞧,是表妹令容进来了。   近两个月未见,表妹越发瘦了。   她穿的素净,髻上只别了枝檀木簪,并未怎么妆扮,脸色泛着病气的黄,唇上只涂了点胭脂,头发和衣领上带着雨珠,显然是在雨中站了会子的。   陈南淮坐直了身子,笑道:“小姐好大的架子,又让我等了许久。”   “你都成婚了,按理,是不该来的。”   陆令容抿唇浅笑,搓着手走进来,她守着礼,坐到离表哥有些距离的椅子上。   女孩低着头,眼圈忽然红了。   再见面,他还是那样的俊美温柔,却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   “红蝉,快给你家姑娘沏盏六安茶,暖暖身子。”   陈南淮没接这话茬。   他将包好的点心揣进怀里,端起杯子,抿了口梅雪茶,用余光打量陆令容。   若是曹县的别院没有修暗室,他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表妹竟在为左良傅做事。她是个心气高的姑娘,想要进什么修书局,求到左良傅跟前很正常,登仙台设局挑拨他和高亦雄的关系,也能理解,但实在不该把盈袖牵扯进来,小贱人是他未婚妻,令容怎么就不为他考虑一下。   想到此,陈南淮眼中闪过抹厌恨。   记得当初他走投无路,在慈云庵逼迫盈袖,那丫头对他说了句实话:公子你并不了解左大人,可左大人却了解你们所有人。   令容为狗官做事,想来是了解他的。   “表妹,在曹县时你受苦了。”   陈南淮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被高亦雄掳去登仙台的,没成想,这个局其实是左良傅在背后操纵。”   听见左良傅三字,陆令容心里一咯噔。   她怎么能忘记,左良傅在曹县是如何利用她,嘲笑她,当着她的面儿将竹灯师太的药方毁了。   如今她什么都没了,只有表哥。   表哥在曹县被左良傅欺辱狠了,所以,绝不能让表哥知道她认识左良傅。   “左良傅是谁?”   陆令容捂着心口,轻声问。   失望和难过一齐涌上心头。   陈南淮没表现在脸上,笑了笑,道:“没谁,你不用理会他的。”   “表哥,你如今成亲了,越发精神焕发了。”   陆令容忙岔开这个话题。   “表嫂我见过的,很美。”   陆令容心里酸酸的,可面上却带着大度的笑,柔声问:“你们相处的好么?”   “你还说呢。”   陈南淮脸立马拉下来,大吐苦水。   “我爹非逼着我娶这女人,又扶了她哥哥梅濂当曹县的县令。”   “呦,那梅氏也是官户小姐了,配得上你。”   陆令容掩唇轻笑,后脊背却阵阵发凉。   原本她被姨丈扣留在曹县,没个一年半载是不让她回来的。   后来表哥派人来接她,她本来为竹灯师太念经超度,也是不想回洛阳,可听见外头人议论,说曹县新县令叫梅濂,是陈砚松儿媳妇的兄长,原先在南方的丹阳县衙门做事,有几分手段。   她设计欺负了梅盈袖,害柔光惨死,若继续呆在曹县,想来那梅县令定会为妹妹出气,报复她的。   “说起来表嫂,我倒想起一事。”   陆令容扶了下欲倒的发髻,皱眉道:“先前我在慈云庵小住,依稀见过一个相貌英俊,身量高大的汉子抱着个美人来庵里了,仿佛……”   陆令容有些不敢说,但还是鼓起勇气:“仿佛正是表嫂呢。”   听见这话,陈南淮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他知道小贱人和狗官独处过,而且还生了情。   “许是看岔了罢。”   陈南淮笑了笑,转而,男人眉头紧蹙,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愤恨道:“老爷子爱惜梅濂的人才,强逼我娶梅氏。”   陈南淮痛苦地用手搓脸,长叹了口气:“原本我想要逃婚,去曹县找你,谁知老爷子给我们下了媚.药,将我和她锁在一间屋里,我,我被迫与她圆了房。”   “姨丈怎么这样。”   陆令容恼了。   当初她陆家的家财就是被姨丈姨妈强占了,而今,姨丈竟不顾表哥的意愿,强迫他做这样的龌龊事。   “表哥,我记得你曾说过,会休了梅氏的。”陆令容小心翼翼道。   “对。”   陈南淮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令容,神情凄苦:“可眼下老爷子逼得紧,我,我暂时怕是不能,”   “我理解。”   陆令容叹了口气。   先前春娘就对她说过,大爷怕是想将你当外室养,如今一看,多半是了。可笑啊,她向来瞧不起姨母江娴,而今竟与姨母当年的境遇几乎一样。   听母亲说过,当年姨丈的原配袁氏还重病,他就和姨母搅和在了一起。那男人偷偷在洛阳买了个别院,常和借口去玄虚观上香的姨母厮混,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袁氏没了。   表哥不愧是陈砚松教出来的,也想这么对她。   “刚娶亲就休妻,别人会非议你的。”陆令容叹了口气,强忍住悲痛,哽咽道:“要不,你试着和梅氏好好相处,说不准会过在一起的。   “哎。”   陈南淮低头,他知道令容装大方。   男人沉思了良久,忽而一笑:“我心里存着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陆令容忙道。   “容儿,不怕你恼,其实我心里是有你的。”   陈南淮眼里泛着泪花,柔声道:“你父母早逝,留你一人在这世间,本来想着我家那太太能疼你些,没想到还是吃你肉,喝你的血。如今你也到了将嫁的年岁,不能再耗下去了,正好我有一挚友,名唤谢子风,是荣国公家的三公子,子风兄人品贵重,精通书画,与你是极般配的。”   “啊。”   陆令容一愣,眼泪登时掉下,这回是真委屈了。   “别哭啊。”   陈南淮急道:“我,我是真心为了你着想。你可以在洛阳打听打听,谢三爷真是个模样人品俱佳的好人。他如今在越国游历,不然你们可以相见一下。”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陆令容头越发低沉了。   “可,可我身有……”   身有隐疾,是没法嫁人的,何况那人还是荣国公家的公子。   自卑和愤恨同时涌来,陆令容越发恨了,原本她是能痊愈的,是左良傅毁了她的希望。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众人朝前瞧去,原来是赵嬷嬷。   赵嬷嬷站在门口,并未合伞,她屈膝给陆令容见了一礼,并未多理会这位名动北方的才女表小姐,妇人冲陈南淮招招手,笑道:   “大爷,咱们该回去了。”   “回去作甚。”   陈南淮脸登时拉下。   “喔呦,你现在成亲了,你说回去作甚。”   赵嬷嬷故意看了眼陆令容,她就是看不惯这满口谎话的蛇蝎女人。   “今儿李姑姑配了些能暖情的药水,已经拿去给大奶奶泡了,”   “能不能别提那女人!烦不烦。”   陈南淮冷冷打断赵嬷嬷的话。   男人心里一咯噔,身上痒痒的,仿佛看见了盈袖面带潮红地在泡澡。   “哥儿可别烦。”   赵嬷嬷板起脸,教训起来:“今儿我们找了仙姑掐算,是怀孕的好日子。老爷说了,就算天塌下来,你都得回去找大奶奶。”   “放肆!”   陈南淮大怒,将桌上的杯碟全都拂到地上。   “表妹还是姑娘家,你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合适么?”   陈南淮起身,担忧地看向陆令容,想劝慰解释几句,话到口边,又咽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甩了下袖子,闷头离去。   外头雨还下着,噼里啪啦往人身上打。   陈南淮阴沉着脸出了‘雅容小居’的院子,大步朝自家车驾走去。   “哥儿,你慢些,当心路滑。”   赵嬷嬷打着伞,疾步朝她奶儿子追去。   妇人看着南淮黑乎乎的背影,摇摇头,偷摸一笑。   嘴上嫌弃着人家,可这脚底跟生了风似得,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去。   “烦死了,烦死了。”   陈南淮厌烦地嘟囔了句,可嘴角,却不知不觉咧出抹笑。   忽然,男人踩到了块石头,脚一扭,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陈南淮手倚在石墙上,仍心有余悸,他手按住胸口,松了口气,幸好没把这点心摔了。   “我说了慢些,你急什么呢。”   赵嬷嬷赶忙跑上前去,扶住奶儿子。   陈南淮皱眉,撇撇嘴,反问:“我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论开心不开心,留言吧,发一波红包,晚安 第89章 小玫瑰   外头春雨凄寒, 屋内香气氤氲。   墙上的大红喜字还透着热闹,西窗边的龙凤烛燃着花好月圆。   屋里此时很安静,并没有丫头伺候, 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撩水声。   盈袖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了, 香汤熨烫着她身上的每寸肌肤,热度一分分席卷而来, 在耳垂凝结成小水珠, 偷偷掉落。   今儿中午见过江太太后,她心里就不太舒服,在凉亭待了一下午, 才回小院。大抵是受了点凉, 咳嗽了几声, 李良玉姑姑立马送来了香药包, 叫丫头们熬了, 让她掺进热水里泡澡, 能驱寒暖宫。若是嫌药味儿苦,可再添些玫瑰香露和各色花瓣, 女人就该在年轻时候保养, 这样才能延缓衰老。   盈袖手掬起捧玫瑰花瓣, 凑到鼻下,深嗅了口这馥郁芳香。   今儿拜见婆母, 却被江氏给无视了,她多少有些不好受。后来想同老爷表明态度和心意的,没成想出了雁秋那么件事。   怎么说呢?   原本想着, 她婚内与左良傅有私情,老爷之所以还让南淮娶她,是顾念着梅家的恩情, 再者洛阳的婚宴就在眼跟前,不好让各位王侯官人看笑话,怕是以后会寻个由头,打发她回家,再给南淮找个清白高贵的妻子,亦或是纳个贵妾。   这才是正常公爹的做法。   谁知道,今晚李姑姑来的时候,带了一箱子的宝贝。   有洛阳和其他数个县的房屋田契、下人身契,甚至还有钱庄、酒楼、茶园、绸缎庄等生意的……掌事权。   还记得李良玉摩挲着她的手,笑着说:“好孩子,不怕你恼,你出身到底清贫,没有像样的嫁妆,在婆家腰板就挺不起来,难免不会叫那起嘴碎好事的耻笑嫌弃。老爷思量了良久,将这些东西充作你的嫁妆,让你好有个傍身的。”   她刚一听,着实感动了会子。   可仔细一想,这“嫁妆”本就是陈家的东西,不过是从东屋挪到了西屋,想来老爷子是说两句话抚慰她,做做样子罢了。   谁知那李良玉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似得,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好孩子,千万别多心,这些东西是真的给你,完全属于梅盈袖,只不过你到底不会做生意,这两年还是需要陈家的各位管事替你打点,每月收上来的银子全都存在你这里,想怎么支使全都由你。”   这下,她真的惊着了。   陈家对她这个与人淫奔的女人,未免太……好了吧。   真的想不通啊,感觉好多事情都透着股诡异,可又很正常。   豪强首富,老爷身边妻妾众多,却只有一个孩子,瞧着通情达理,可转眼又辣手无情地责打侍妾;   丈夫温柔深情,对她体贴到了极致,可却显得有几分假;   盈袖头又有些疼了,她揉了下太阳穴,轻笑了声。   大抵唯一瞧着正常的,就属江太太了,言行刻薄可厌,全然瞧不起她这个出身贫贱的儿媳妇。   盈袖掬了捧水,扑在面上。   大抵是闻久花药香气,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酥软,心咚咚直跳,脸红心热的,竟……特别想做那事。   ヾ(oo)^ ^*)ノ泡(((?Д?Д?Д?)))沫( ′??×??` )团??′? ? `????队( ?° ?? ?°)?独乀(ˉεˉ乀)仙女( ~'(oo)')~整(ˊ?ˋ*)?理(??????ω????)??????   就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紧接着,传来阵熟悉的脚步声……是他回来了。   盈袖下意识往下蹲了几分,让浮在水面的厚厚花瓣遮住自己的身子。   她扭头,透过轻纱屏风,果然瞧见进来个高瘦挺拔的男人,是他。   不是说今晚和好友吃酒,要在外头消磨到很晚么,怎地天才擦黑就回来了。   盈袖想赶紧起身穿衣,可瞧见他就站在屏风外,立马不敢动了。   他脱了袍子,对着镜子,用手巾仔细地擦头发和脖子,并没有往她这边看。   “这倒春寒可真够冷的。”   陈南淮轻声说了句。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紧紧环抱住自己,应了声:“是啊,雨一直没停。那个南,南淮,你能不能……出去。”   “我换个衣裳就出去,放心,不偷看你。”   陈南淮笑了笑。   “嗯。”   盈袖轻咬住下唇,蓦地,她瞧见丈夫已经将衣裳全都除去了,隔着半透屏风,隐约看见他身上的每一处地方。   “你,你怎么。”   盈袖羞得脸通红,立马别过脸,可身上没来由的热,让她忍不住去看。他瘦,但并不是那种干瘦,胸膛和小腹有肌肉,是有力量的,再往下……   盈袖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更快了,她瞧了眼自己手腕子,大抵,或许……粗细接近罢。   哎呦,你怎么回事。   盈袖拧了下腿,让自己清醒些。   “今儿你受委屈了,太太这两年身子不好,病中的人难免有些阴阳怪气。”   陈南淮薄唇抿着笑,用手巾擦着脖子,并没有往屏风那边瞧,道:“你别在意,心放宽些。”   “她是太太嘛。”   盈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变了,很娇,很柔。   “想要给你屋里放女人,正常。”   “你不吃醋吗?”   陈南淮擦着胳膊,轻笑了声。   “难免有些不高兴。”   盈袖实话实说。   她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太太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陈南淮弯腰,凑到镜子跟前,从梳妆台上拿起妻子日常用的小修眉刀,刮了下自己的眉尾,接着闲话家常:   “她娘家不行了,指望不上,自己又没个孩子,只能想法设法笼络我,日后若是我当家了,怕是能帮她扶一下娘家那个做官被贬的兄弟。我给你说桩陈年旧事,当年我母亲病重,脾气越发怪,一言不合就打骂我,常把爹爹也弄得很不开心,时日久了,夫妻俩就越来越生分。”   似想起什么悲痛往事,陈南淮叹了口气:“那时爹和江氏偷偷在一起了,还记得他将我带去别院,指着江氏,问我:爹爹以后让这个美人姐姐给你当娘,好不好?”   “咱娘的遭遇,真叫人唏嘘。”   盈袖心里着实难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刚醒来时,面对公爹陈砚松,那声爹爹怎么都叫不出来,可婆母袁氏,感觉亲的很,她没见过,就是愿意叫娘。   “不提这个了。”   陈南淮从柜里找到套轻薄寝衣,慢慢地往上穿,笑道:“我得跟你坦白,其实今晚,我去见表妹去了。”   “是么。”   盈袖笑了笑,并没多想。   “咱们已经是夫妻了,那我就不瞒你。”   陈南淮将穿到寝衣里的黑发拨出,笑道:“表妹是江太太的外甥女儿,姓陆,有几分才名在外的,可惜父母早亡,便投奔在姨母这里。我这继母,千方百计想着笼络住我,有心让我同陆表妹成亲,早些年我少不更事,错将兄妹情当成了男女情,确实对陆表妹格外好,自从遇见了你,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在哪儿,如今咱们成亲了,我也不好让她再住在家里,就另给她寻了个住处。”   “你有心了,表妹身世可怜,又被太太不坏好心地利用,咱们做哥嫂的是得多照顾照顾。”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拼命想要将心里的欲按捺下去。   她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只觉得丈夫的声音像春风,又像止痛的一剂好药,在她耳边心头萦绕。   “可怜?”   陈南淮冷笑了声,眸中的厌恨甚浓:“这丫头心思多,手段毒,以前坑害过我,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可不敢太照顾。”   “这么坏呀。”   盈袖只感觉四肢轻飘飘的,特别想要。   “那你可得小心了。”   “嗯。”   陈南淮给自己倒了杯茶,凑到鼻下一闻,呵,老爷子可真是上心了,浴桶里的热汤下了媚.药,金炉里的香是暖情的,就连这茶水都是……   “我有个挚友,是荣国公家的三公子,叫谢……”   陈南淮没敢提谢子风的名字,他怕妻子想起些什么。   “我打算做个媒,把陆氏介绍给谢三爷。”   “你这想法不对。”   盈袖已经眼神迷离了,忍住烦躁,与丈夫说理。   “既然谢三爷是你的挚友,而这位陆表妹人品又不行,咱们是不是不能坑害挚友?还是算了罢。”   “哦。”   陈南淮心里很不舒服,他并不喜欢被人指出错处。   “我也没想到这层,只是觉得谢三爷喜在金石字画上钻研,陆氏又有几分才名,就想做个媒,嗐,左右不干咱们的事,管他呢,那我先出去了,你慢慢洗着。”   陈南淮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咽了口唾沫,往屏风那边走去。   算算吧,自打这丫头醒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她,有时候太燥,只能自己动手解决,实在忍不了,就咬海月,今儿,终于有机会了……   瞧,她这会儿背对着他,黑发用玉簪盘起来,脖子纤长,肩头白腻,那玫瑰花瓣就像件不合身的抹胸,紧紧地勒住她。   陈南淮被媚香熏了这许久,也是有些意乱情迷。   他鼓起勇气,轻碰了下她的肩膀。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忙转身。   瞧见他就站在浴桶跟前,唇角噙着抹笑,痴痴地看着她。   “你,你不是走了么?”   “骗你的。”   陈南淮暧昧一笑。   用足尖勾过来张小杌子,坐下,从浴桶里捞出个手巾,拧干了,轻轻地替她擦背。   “别这样,我还没准备好。”   盈袖咬牙拒绝,本能地往前躲了下。   可头越发昏,身子也越发烫。而他指尖的那抹凉,能让她稍稍有些舒服。   “我不会欺负你,放心,就是想你了,想多看看你。”   陈南淮呼吸越发急促了,低头一看,那物什又愣头巴脑地朝天怒,男人不太好意思地坏笑了声。   “袖儿,我有些冷。”   “冷就去穿衣啊。”   盈袖头极晕,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媚。   她已经没力气掐自己了,虽然一遍遍鄙夷自己,可心里,竟想让丈夫再靠近些。   这是怎么了啊。   “大晚上都要睡了,还穿什么衣裳。”   陈南淮俊脸升腾起抹红,半嗔半求:“好姐姐,能不能给我腾个地儿,让我暖和暖和。”   说话间,他腿一抬,就进了浴桶,同时,把想要逃的她搂在怀里。   霎时间,浴桶里的香汤漫出来不少,将地上的两双鞋往前推了些距离……   “袖儿,难道你不想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要写去玄虚观见左大人了,实在力不从心,最近真的有点忙,每章字数内容就减少些,请各位看官海涵海涵 第90章 平安扣   盈袖心里一咯噔, 下意识身子往前倾了下。   从背后传来的那属于男人的热度,一分分压迫而来,最终变成了张网, 将她捕获……悬在空中的花药香和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在一起, 如牛毛一般的小刺,扎到了她身上。   盈袖想逃, 忽然, 胳膊被他抓住。   紧接着,他欺身而来,将她正面逼迫到浴桶壁上。   她僵直的背感觉到他已经被水浸湿的寝衣, 如蛇一般, 缠绕在她身上, 贴的近, 亦感觉到了他狂躁的心跳。   “别这样。”   盈袖轻声呢喃。   她感觉, 自己努力建起来的心墙正在慢慢崩塌。   “你, 你欺负我。”   “真的?”   陈南淮轻笑了声,凑过去, 在她耳边呢喃:   “那我走了。”   “嗯。”   盈袖难受得要命, 只感觉, 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她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靠,犹如一条岸上的鱼, 终于找到了甘霖。   外头雨逐渐大了,隐隐传来一两声春雷。   盈袖感觉,他的手箍住了她的腰, 不知不觉间,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袖儿。”   陈南淮额上青筋隐现,他牙关都在打颤。   想想吧, 与她认识这么久,发生这么多事。   当初在曹县,她喝醉了,在抗拒他;   后回到洛阳,她被下了药,没了意识,在挣扎……   如今,她半醉半醒,最是动人,要把他的魂都蚀掉了。   “袖儿,喊我名字。”   陈南淮看着激荡起伏的水花,催促:“快呀。”   “嗯……”   盈袖说不出话,哭了。   此时,她背对着他,半趴在浴桶,不知呛了多少回水。   她有些恨自己,觉得自己很下贱,明明都要自请离去,可今晚又同他在做这样的事。   一阵欢愉过去。   他离去了,浴桶里的香汤也少了大半。   盈袖如同一只无辜的小猫,蜷缩在浴桶里,头无力地靠在浴桶壁上。   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他捞了出去。   “冷。”   盈袖打了个哆嗦。   “等等。”   陈南淮也顾不上给妻子用手巾擦冷水,忙不迭地将她抱到了床上,随后将锦被拉下,将她团团裹住。   “等会儿就好了。”   陈南淮轻声安慰着,一瞧,他又心动不已。   她头上的那支玉簪早都溜掉了,黑发散了下来,有一缕紧贴在如玉般的侧脸。极尽的欢愉在她脸上浮起抹红,秋水般平静的眼波已经被打散,透着迷乱,红唇微微颤抖着。   “袖儿,能不能再一次?”   陈南淮立马跪行上来,一抬手,将床帘扯了下来,如今到底天寒,万一她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不行了。”   盈袖摇摇头,裹着被子躺下。   “求你了。”   陈南淮用手背抹去额上的细汗,薄唇勾起抹坏笑,柔声道:“你还欠我个洞房花烛夜呀。”   “我,我真……”   盈袖已经恢复了些许理智。   “南淮,我真的不舒服。”   盈袖使劲儿往开推他,谁知眼前一黑,他已经过来了。   蓦地,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如今这个让人不舒服事好像以前经历过……   “没事。”   陈南淮抿唇一笑。   大手包住她的头,防止她的头顶撞到床围上。   “你,你,”   盈袖挣扎着,意识越来越清晰,身子也从炽热中冷了下来。   丈夫近在咫尺。   她看见他脖子上戴着那块翠玉做成的平安扣坠了下来,就在她眼前晃荡。   “别碰我!”   盈袖尖叫了声,一把推开他。   “你走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般害怕,这块平安扣好熟,陈南淮的这个笑好熟。   “怎么了?”   陈南淮仍沉浸在欢愉中,还当她害羞耍花样,笑着爬过来,准备重新来过。   谁知,却发现她紧紧地环抱住自己,两眼死盯着他胸口的平安扣。   “袖儿,你怎么了?”   陈南淮慌了,手忙在她眼前晃了下,也不敢再过去,轻声问:“是我太粗鲁了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我不想,你能不能别逼我。”   盈袖厌烦地别过头。   她心里生出股不好的感觉,仿佛,特别恨这个男人。   “好好好。”   陈南淮赶忙答应了。   反正方才在浴桶里已经吃过一回,今晚便放过她,来日方长。   想到此,陈南淮掀开床帘,头稍稍探出去,高声喊:“海月,进来收拾一下。”   ……   夜已深   外头的雨也渐渐小了,可寒气却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向渐渐复苏的春暖花开挑衅。   金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屋里很是凌乱,地上漫了很多水,花瓣到处都是,桌上撇着件湿透了的男人寝衣。   盈袖已经换了身厚软的寝衣,湿发也用手巾擦到半干。   她此时环抱住双膝,坐在四方扶手椅上,痴痴地看着屋里的众人忙活。   赵嬷嬷欢天喜地的支使着丫头们清扫地上的花瓣,荷欢红着眼圈,将绣床上那被打湿了的被辱枕头全都换成新的,海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药,正用小银勺子搅拌着……   而陈南淮呢?   他亦换了身寝衣,此时就坐在她跟前,翘着二郎腿,面上带着满足又得意的笑。   “奶奶,该喝药了。”   海月端着药上前来,十分恭顺地立在一边,笑道:“已经不烫了,这是祛瘀活血的,治您的头痛。”   说这话的时候,海月偷看了眼大爷,暗暗点了下头,她按照大爷以前吩咐下来的,将催孕的药倒了,给大奶奶换上了避孕的。   “好。”   盈袖这会儿心里烦闷,接过那碗药。   酸苦的气味儿登时迎面而来,她没忍住,干呕了起来。   “怎么了?”   陈南淮忙凑过来,瞧了眼海月,手伸过去,去拿盈袖手中的那碗药。   “算了,太苦就别喝了。”   “没事。”   盈袖挥开他的手,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谁知喝猛了,恶心地全吐了。   “你瞧你,都说了别喝。”   陈南淮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拍着盈袖的背,颇为嗔怪地瞅向女人:“少吃一顿,又不会掉一斤肉。”   说到这儿,陈南淮从自己脱下的衣服堆里取出个小布包,打开,两指夹出个暗红色的点心,笑着递到盈袖口边,道:“这是用玫瑰、山楂、核桃和蜜做成的,酸酸甜甜,能解嘴里的苦,你尝尝。”   “不用了。”   盈袖扭过头,没吃。   “吃一下嘛,我特特央人给你做的。”   陈南淮吃了一半,将另一半往盈袖嘴里擩,笑道:“真的好吃。”   “我不想吃,你烦不烦啊。”   盈袖大怒,直接打掉那块点心。   气氛忽然尴尬到了极致,赵嬷嬷、荷欢和海月全都愣住了。   在她们眼里,大奶奶是个佛爷一般的人,温柔腼腆,从没发过火。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俩人行房的时候,闹得不高兴了?   “对不起,我,我头有些疼。”   盈袖叹了口气,起身,往前行了两步,弯腰将那块掉在地上的点心拾起,送嘴里吃掉。   随后,她疾步行到绣床那边,什么话都没说,钻到被窝去睡。   无力感和屈辱感同时涌来,眼泪悄悄落下,钻到黑发里,消失不见。   她听见赵嬷嬷等人好像离去了,屋里撤了几盏灯,暗了不少,不多时,床榻一沉,他好像上来了。   “你怎么了?”   陈南淮侧着身子躺下,看着她正在偷偷哭,心里莫名有些疼。   “好姑娘,你别这样干晾着我,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好歹告诉我一声啊。”   说话间,陈南淮去掀女人的被子,谁知,人家将被子往下一按,并不愿意让他再进一步。   陈南淮登时恼了,俊脸臊的通红。   他感觉自己真的太下贱了,那会儿跟个傻子似的卖力取悦她,正在兴头,被她推开了,后面还上赶着喂她吃点心,如今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跟被人下了药似得,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虽说成亲了,但在拾起记忆前就和你行房,对你不公平。”   盈袖哭得难受,抽泣道:“我觉得自己很坏。”   “哦。”   陈南淮白了眼女人。   男人歪头,唇角噙着抹浅笑,她即便忘记一切,被他重塑了记忆,本能还是拒绝他。   他想报复,就现在。   “没事,这就是原本的你啊,天生对男人就很热情。”   “什么?”   盈袖翻转过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本来就是个放.荡的女人?”   “我可没这么说。”   陈南淮无辜地摇摇头。   瞧,她又信了,面上的痛苦之色甚浓。   男人暧昧一笑,指尖划过女人的侧脸,柔声道:“这没什么的,只要日后你的柔情全给我一个人,我不介意你的热情,曾给过另一个男人。”   盈袖没言语,皱眉,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这个俊美非凡的男人。   她怎么感觉,他除了假,还有些恶毒?   是错觉么?   “南淮,我问你个事。”   盈袖垂眸,看向他脖子上戴的那块平安扣,问:“这个东西,你一直戴着么?”   “对啊。”   陈南淮想都没想,直接回答,同时往前凑了几分,想要环住她,谁知瞧见她眼中闪过抹疑惑和痛苦之色,躲开了。   “你又怎么了。”   陈南淮皱眉问,他有些慌了。   “没什么。”   盈袖摇摇头,背着他躺下,淡淡说了句:   “睡吧,我困了。”   兴许一觉醒来,她就能记起一切,也不会这么痛苦纠结了。   “有病。”   陈南淮无声嘟囔了句,男人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睡,忽然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   他噌地一声坐起来,想起来了,当日在暗室,她被他欺负时,两眼就是死盯着他脖子上的这块平安扣。   她……难道想起什么了?   陈南淮大惊,赶忙扭头看她。   不,若是想起来,肯定已经闹了起来,绝不会这么平静。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赶忙将这个戴了十几年的平安扣取下,压在褥子底下。   男人忽然愣住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在慌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短小了。。   下章见大人罢,今天胃胀的难受……我发誓,我真没吃多,就是胃胀 第91章 一曲相思   数日后   一场春雨后, 天就一日暖胜一日。   洛阳城自是十分的繁华,瓦肆通宵歌舞,南北商人往来频繁。   因魏王笃信道教, 故整个云州颇有道家压过佛家之趋势, 玄虚观在洛阳城东,是香火最鼎盛的道观。   马车摇摇曳曳地行在路上, 因排场甚大, 招来许多百姓侧目。   盈袖今儿仍穿了大红的袄裙,领口和袖口都缀缝了风毛出的极好的白狐皮,髻上除了凤钗外, 还多戴了朵宫纱堆成的红海棠, 她肤白, 整个人就如同雪里的一株红梅。女人手缩进暖套里, 斜眼瞧去, 陈南淮就坐在跟前, 他的黑发用玉冠拢住,为显稳重, 穿了套深红的锦袍, 怪好看的。   “今儿去道观上香, 高兴么?”   陈南淮懒懒地窝在软靠里,看着女人, 笑着问。   “嗯。”   盈袖点点头。   她用手指略推开车窗,往外瞧,大街上人来人往, 好不热闹。   即便与陈南淮行过房,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她仍觉得不自在。   怎么说呢?   如果一个男人每时每刻将深情挂在嘴上, 对你体贴更像是完任务,他明明告诉你,要忘了过去的不堪,可冷不丁又刺你一句,仿佛提醒你,让你千万别忘了,你对不起他,你是个放.荡的女人。   那么这种深情,是不是太廉价?   “在想什么?”   陈南淮看见妻子在发呆,笑着凑上前来,将她环住。   男人手又不规矩起来,从她袄子里钻进去,找寻那最温软的地方。   “你又来了。”   盈袖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下,并没有将厌恶明显地表现在脸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外头跟着那么多丫头,叫人看见多不好。”   盈袖轻声嗔怪。   “那有什么。”   陈南淮不依不饶地痴缠,在他看来,她就是在欲拒还迎。   男人闭眼,下巴抵在女人的颈窝,手摩挲着她温软的背,轻声呢喃:“老爷子对你可真好,把那么多家当都交到你手里,你若是今年不给他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他准得气哭。”   “哎呀,你扯我肚兜干嘛。”   盈袖轻推了下他,身子一痛,瞧见陈南淮两指将她的那条凌红肚兜扯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盈袖俏脸微红,想要去抢,谁知瞧见这男人越发得意了,两指夹着甩,就是不给她。   坏笑间,他忽然将肚兜捂在鼻上,狠狠地嗅了口,舌尖轻轻.舔上头绣着的牡丹。   “你,你怎么,”   一股恶心感油然而生,盈袖扭过头,不想再理会他了。   “生气了?”   陈南淮凑过来,盯着妻子明艳绝伦的侧脸,笑道:“我都有小半个月没碰你了,我想你了。”   “我身上不舒服,真的。”   盈袖叹了口气。   相处了这么久,她也慢慢摸索到陈南淮的脾气为人了。   这男人,似乎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斯文温柔,眼里有股子狠厉,只要谁做事不顺他的意,他明里暗里都会报复回来的。   所以这些日子,她即便心里再抗拒,再厌烦,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   抽空给他炖一道汤,亲手绣个小荷包,这不,他一高兴,听说她身子不爽快,便也不再一味地索取,放她安心睡了几个好觉。   按规矩,新娘成婚后要回门。   可她娘家远在曹县,回不去,便只能呆在夫家。   才呆了几日,她就厌烦不已。   豪宗大户里规矩多,婚后几天,她前前后后拜见了十几位陈家长辈,又见了几十个家中和庄子上的掌事。   其实这还倒罢了,最麻烦的是太太江氏。   江氏说了,儿媳妇你是小门户出身,要尽快学规矩,以免日后走出去,被洛阳的贵妇太太们耻笑。   好么,她每日天不亮就得去江氏院里站规矩。   这妇人让她同几个侍妾通房立在门口,等里头洗漱好了,伺候着把早饭用了,再絮叨几句,才放她走。   大抵老天爷都可怜她受罪,前儿江氏跌了一跤,下半身忽然变得麻木不仁,浑身直抽抽,口鼻里直往出流黑血,就像是中邪。   老爷急得跟什么似得,赶忙请了大夫,大夫诊不出什么,说一切正常。后没办法了,老爷找了道婆来瞧,一通法事下来,那道婆说太太是撞了邪祟,不打紧,让好生在院里歇着,近日里不能再见红白事。   到底多年的情分在,老爷还是疼惜江氏,吩咐下来,儿媳妇刚娶进来,就不用在婆母跟前伺候了,省得冲撞。   这不,陈南淮见母亲病了,说做儿子的一定得带媳妇儿去玄虚观祝祷,为母亲求个平安符回来。   想到此,盈袖冷笑了声。   当年江氏偷人家丈夫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笑什么呢?”   陈南淮将肚兜揣进怀里,看着娇妻,柔声问。   “没什么。”   盈袖自然不会当着丈夫议论公婆的是非,淡淡一笑,道:“这几日跟李姑姑学着管家,略翻了下账本,发现府里开销好大,看着账面平,但若细细思量,还是有好多漏洞。别的不论,太太那边的吃穿用度是花费公中的,每月的月银也多,她没有子女,咱们成婚,她似乎也没出什么钱,怎么每月竟上千两的开销?况且我这几日到她院里站规矩的时候,听见两个侍妾在抱怨,说太太还克扣丫头和姨娘们的月银,她这样,老爷难道不知道么?”   “你真是个细心的人。”   陈南淮眼中的暧昧之色褪去,坐直了身子,将盈袖的手握住,柔声道:“听闻你嫂子出身高贵,果然教出来的孩子不一般,看得透。袖儿,虽说你是当家奶奶,但有些事,有些人,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别触这个霉头了。   太太没子女,私底下买了不少貌美的姑娘,花银子请了师父调.教技艺,然后放老爷屋里当侍妾姨娘,这是一笔支出,哼,既讨了老爷高兴,她又能源源不断地从这些女人身上克扣银子,何乐不为呢?再就是她娘家兄弟被贬了官,这两年在运动着往起爬,上下疏通,这可是一大笔银子哪。   太太是官户小姐出身,在洛阳贵妇圈里很有人缘,她院里的糊涂账你别碰,否则日后指不定怎么整治你呢,其实老爷心里都有数,只不过现在不发作罢了。”   “行。”   盈袖忙点头,同时,心里一片恶寒。   至亲至疏夫妻,老爷和江氏瞧着夫妻和顺,私底竟下一个算计一个,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外头伺候着的丫头们也没敢掀开帘子,恭恭敬敬地说‘玄虚观’到了,大爷和奶奶能下车了。   盈袖捂住胸口,想要将自己的肚兜要回来,蓦地想起那上头有他的口水,心里好一阵厌烦,罢了,左右现在穿得厚,倒也看不出什么。   想到此,她率先下了马车。   一股带着香烛味的凉风迎面吹来,让人精神一震。   朝前瞧去,玄虚观果真巍峨,在观外有个好大的鼎,鼎里烟火缭绕,往来上香的什么人都有,穿戴华贵的官家太太小姐,穷苦百姓,赶考书生……或是还愿,或是求问。   人吃五谷杂粮,有三千烦恼丝,神仙们就得大度些,替世人指点迷津。   “这些人干嘛老往咱们这边看。”   盈袖低下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吃多了,这几日犯懒,身子总是不得劲儿,有时候也莫名烦躁。   “因为你好看呀。”   陈南淮颇为得意一笑。   把这样的媳妇儿带出来,他面上着实有光,那帮见过盈袖的侯爷贵公子好友,哪个不羡慕他。   陈南淮四下环顾了圈,前面不远处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摆了个摊儿,在卖梨。   “呦,那酥梨瞧着香甜,咱过去买些。”   说话间,陈南淮带着盈袖朝前走去,挥挥手,让赵嬷嬷等人不必跟着。   他自然知道那乔装卖梨的是谁,左良傅。   头先暗中与左良傅约好了,今儿玄虚观前相见,然后做交易……   走近后,陈南淮发现左良傅果真易容了,满脸的皱纹,下巴粘了半寸来长的花白胡须,穿得甚是寒酸,一身粗布棉袍,脚蹬双破了洞的布鞋,头上戴着个毡帽,此时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放了两个篮子,特特用绵毯子将酥梨盖住。   这狗官看见盈袖后,两眼死盯着这小贱人,身子也在微微发颤。   好得很。   陈南淮莞尔一笑,环抱住盈袖的腰,往前走,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涌上心头,他呼吸都有些粗了。   “袖儿,去挑些梨罢。”   陈南淮故意推了下盈袖的屁/股。   男人双臂环抱住,笑吟吟站在小摊跟前,他就是要看狗官和小贱人相见却不识,就是要看他们痛苦。   “行。”   盈袖点点头,轻移莲步,蹲到小摊前。   她抬头,冲那卖梨的老者一笑,柔声道:“大爷,您的梨怎么卖?”   “啊。”   左良傅如梦初醒,忙掀开了薄毯,将篮子往她面前推了些,尽量稳住心绪,笑道:“娘子先挑罢。”   瞧,许久未见,她依旧明艳动人,但瘦了好多。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穿红的了,多娇俏;   头发绾了起来,打扮成了妇人的样子,鬓边簪了朵海棠,耳上戴着明月珰,脖子上隐约能看见些被人嘬出来的红痕,甚是碍眼。   她忘了一切,十分平静地跟在陈南淮身边,可眼里的小心翼翼和防备,是怎么都遮不住的。   袖儿,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么?   不知不觉间,男人目中涌上层涟漪。   “老伯,您怎么了?”   盈袖轻声问。   不知为何,她感觉眼前这个貌丑的老头很熟,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您哭了么?”   “没有。”   左良傅忙揉了下眼,低下头,无奈一笑:“风把香烛烟吹过来了,迷了眼。”   盈袖笑了笑,没多想。她拿起一颗梨,凑到鼻下,闻了闻:“难得,这么冷的天儿还有梨子。”   “这是贡梨,专供王府侯门的。”   左良傅莞尔,看着她。   他知道,陈南淮带出来不少护卫,明里暗里都有;   他还知道,洛阳有不少眼睛盯着他;   他更知道,袖儿被重塑了记忆,恐怕现在……特别恨他;   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   “夫人刚成亲么?”   左良傅从食盒里提出茶壶和茶杯,摆在地上,瞅了眼一旁紧盯着的陈南淮,笑道:“这位是你丈夫么?”   “嗯。”   盈袖点点头。   自打醒来后,她被困在夫家,哪儿都去不了,所见的无非赵嬷嬷、海月、李良玉等人。   如今和陌生的卖梨老伯说几句话,倒也舒坦。   “夫人过得好么?”   左良傅笑着问,声音有些发颤。   “好。”   盈袖笑了笑,没有把不开心挂在脸上,陈南淮就在跟前。   “人来世上一遭,必定要遇着些磨难,哭着是走,笑着也是走。夫人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一定要开心,莫要想不开,若寻了短见,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左良傅心哽得难受。   当日他在桃溪乡掳走她时,她是那样明艳灵动,同他斗嘴,同他打闹,如今这般娴静沉稳,眼里的隐忍冷意,着实让人心疼。   “逢着就是缘分,要不,小老儿给夫人来个杂耍?”   左良傅试探着问。   “好啊。”   盈袖来了兴致。   莫名,她觉得这个老伯很和善。   不似陈老爷和南淮,老伯眼中没有欲和算计。   “夫人看好了。”   左良傅莞尔。   他从篮中拿出三个梨,一齐抛在空中,双手灵巧地接住,抛来接去,梨子一颗都没掉下。   “您真厉害。”   盈袖打心眼里高兴,忙拍手,难得老伯有心,逗她高兴。   忽然,她看见老伯哎呦叫了声,抛在半空的梨重重掉了下来,全砸在他头上。   咚咚咚三声闷响,那老伯登时被砸晕了,侧着身子倒了下去。   “您怎么了?”   盈袖大惊,忙上前查看。   “南淮,你快来看看。”   盈袖喊跟前站着的丈夫,谁料,瞧见陈南淮眼里含着讥讽,冷笑了声,没动弹,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装的,你用水一浇,绝对醒了。”   “你怎么这样。”   盈袖很是不满,小声咕哝了句。   她几乎是下意识抓起地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冷茶。   女人愣住,好熟悉,怎么感觉以前好像也面对过一个重伤晕倒的男人,并且给他喂了杯茶。   她此时心跳得极快,完全没有顾忌丈夫就在身边,就凭着感觉,凑上前去,将茶水给那老伯喂到口里。   不知不觉间,盈袖竟掉泪了,她手有些抖,在直觉的牵引下,她捏住了人.皮面具,用力一扯。   在那一瞬,她看见眼前这个老伯,竟变成了个相当英俊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眸,唇角勾着抹温柔的浅笑,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头越来越疼了,盈袖只感觉浑身都在发抖,脑中那些碎片记忆就快要连起来了。   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他会这么难受。   “盈袖!”   陈南淮慌了,再也站不住了,忙走过去,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把她往起拉。   “好了好了,不买梨了。”   陈南淮挥挥手,让赵嬷嬷等人过来搀扶大奶奶,他狠狠地剜了眼左良傅,说好的易容见面,没想到给他整了这么一出,真阴险。   “我是看你这些日子不太高兴,特意安排人给你演杂耍。”   陈南淮笑着解释,他将呆住的盈袖环住,往马车那边带,轻声问了句:“你想起什么了?”   “没。”   盈袖摇头:“回去吧,我难受。”   “好。”   陈南淮轻揉了下妻子的头,松了口气。   他回头,瞧见左良傅站了起来,那狗官深深地看着盈袖,眼里神色复杂,后悔、痛苦,还有失望。   呵。   陈南淮不禁冷笑,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感情呢,还不是对面不识,终究陌路错过。   好得很,他就喜欢看狗官和小贱人痛苦,日子还长,好戏还在后头呢。   忽然,陈南淮感觉怀中的女人停下了脚步,她挣脱他,转身,痴愣愣地看着左良傅,喃喃说了声:   “你是……昆仑?”   陈南淮大惊。   他看见左良傅身子一震,原本失望的脸忽然重新燃起了希望,那狗官眼圈红了,什么话都没说,笑着冲她点点头。   陈南淮愣住,他记起了,当日在桃溪乡,狗官易容假扮成村中恶霸昆仑,这是他们相识的起点。   恨和酸同时涌上心头,陈南淮狞笑了声,一把搂住妻子,强硬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带着她,往马车那边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92章 花枝乱颤   “南淮, 你放开,你弄疼我了。”   盈袖挣扎着。   她这会儿被陈南淮的手扣住后脑勺,正面按在他胸口, 憋闷得都要喘不上气了。   好不容易挣脱开, 盈袖揉了下发痛的胳膊,扭头, 看向老槐树下站着的那个卖梨的男人。   他身量甚是高大, 虽说衣衫褴褛,可眉眼间透着的英气让他很容易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衣襟微微敞开, 隐约能看见胸口纹着只獠牙猛虎。   头疼得厉害。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般深情温柔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会脱口而出昆仑二字?   “南淮, 我想, ”   盈袖用手背抹去泪, 谁知刚一回头, 就看见陈南淮阴沉着脸, 皮笑肉不笑地看她,眸中含着股恨意。   “你想什么?”   陈南淮抬手, 像拂尘那样, 轻拂了下女人的肩头。   盈袖咽了口唾沫。   相处了这么久, 陈南淮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能不能和那个卖梨的汉子说几句话。”   兴许,能回忆起更多的事。   “不行。”   陈南淮直接冷冷拒绝, 带着妻子,往马车走去。   “为什么?”   盈袖有些恼了,但仍稳住心绪, 尽量温柔地看着丈夫,笑道:“就几句而已,再说, 你不是想吃梨么,我给你挑几个去。”   “不必了。”   陈南淮冷笑了声,他站在马车前,用余光白了眼左良傅,低头,看着泪眼盈盈的妻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凌红的肚兜,给她擦眼泪,嗤笑了声,柔声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哭,是给我丢人哪。别人看见了,还当你和那个卖梨的脏汉有私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盈袖愕然。   陈南淮抬手,按住妻子的肩膀,下巴朝左良傅努了下,凑近了,在她耳边,低声道:   “又是喂茶又是掉泪。”   说到这儿,陈南淮笑了声:“在家里,你怎么任性都行,但在外头,好歹也要给我几分面子吧,一定要我颜面尽失?袖儿,我太在意你了,真的承受不起你又被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拐走,难道,你非要我当着众人的面,跪下求你回家?”   盈袖心一咯噔,什么叫又。   忽然,肩头传来股剧痛,盈袖眉头微皱,闷哼了声。   扭头一瞧,他笑的真是温柔,目中满是担忧和深情,但按在她肩头的手却在用力,骨节已然发白。   “若是嫌弃我,直接休了便是,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的。”   盈袖扬手,厌烦地挥开陈南淮的手,径直朝马车走去。   她心里有个极大的疑惑,但瞧陈南淮这架势,是绝不会让她与那个汉子说话的。   刚走到马车跟前,赵嬷嬷、荷欢和海月就迎了上来。   盈袖回头,瞧见陈南淮已经走到那汉子跟前,两人正站在槐树下,相谈甚欢。   “我身子不太舒服,怕是不能去观里给太太上香了。”   盈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正常些,吩咐海月:“你去给太太求个平安符。”   紧接着,她屈膝给赵嬷嬷见了一礼,虚弱地笑道:“劳烦嬷嬷帮我去正殿,给太太上个香。”   赵嬷嬷和海月闻言,嘱咐荷欢千万伺候好大奶奶,便提着裙子,朝玄虚观行去。   待这两个人走后,盈袖由荷欢扶着,往马车走。   她等赵嬷嬷和海月走远后,低声问荷欢:“那个卖梨的汉子,可是左良傅?”   荷欢身子一震,登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盈袖,惊道:“姑娘,你,你想起了?”   “嘘。”   盈袖轻捏了下荷欢的手,低声道:“别声张。”   这些日子在陈家,简直像坐牢子,便是如厕,跟前都有两三个人盯着。关于她的过去,只是陈南淮一个人在说,她是真的不相信自己是个弃夫淫奔的荡.妇。   想要问清楚,李良玉三缄其口;赵嬷嬷是陈南淮的乳母,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奶儿子;海月是陈南淮贴身婢女,这丫头口里说出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也只有荷欢了。   细细回想一下,她曾问过荷欢,她究竟是不是放.荡的女人。   荷欢说她是个好人,而且紧接着又说了句,大爷最是爱开玩笑,惯会哄骗她们这些丫头的。   莫不是,陈南淮说谎?   “大爷今儿是不是特意安排我同左良傅见面?”   盈袖低声问。   “大约是的。”   荷欢紧张极了,正要多说几句,忽然瞧见赵嬷嬷从玄虚观折了回来,疾步匆匆朝这边走来。   “赵嬷嬷来了。”   荷欢低声道,女孩鼓起勇气,悄声道:“姑娘现在要找左大人么?”   “现在不行。”   盈袖略微扭头,瞅了眼远处正说话的两个男人。   南淮不是特别恨左良傅么,为何还能这么平静的和左良傅交谈。   想到此,盈袖低声问:   “你知道我和左良傅的过去么?”   “奴知道的不多。”   荷欢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奴是从姑娘离开曹县后,才跟过来伺候的。”   正在此时,赵嬷嬷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这妇人一把扯开荷欢,扶住盈袖,笑道:“瞧我这记性,张道婆说了,我的生肖和太太冲着,怕是没法上香了,让荷欢去罢。”   赵嬷嬷给荷欢使了个眼色,皱眉道:“快些去,我先伺候大奶奶回府了。”   盈袖淡然一笑,冲荷欢挥挥手,跟没事人似得,默默上了马车。   ……   *   一阵邪风席卷而过,吹散了大鼎中的灰烟,亦将树枝上的枯叶全都垂落,穿着灰袍的小道士暗骂了声,拿着扫把,默默地清扫狼藉。   荷欢眼瞧着姑娘的马车行远后,轻叹了口气。   她提起裙子,踏上青石台阶,往玄虚观正殿走去。   极目望去,正殿极大,最里头是个石刻成的老君像,房梁上绘了云纹,四壁画了宽袍大袖的神仙,案桌上供奉了各色果子和签筒,不知哪家官户太太正跪着抽签,跟前伺候的丫头恭敬地奉上三炷香,紧接着,又往布施箱里塞了张银票。   而一旁,又有好些人围着个老道士,眉头紧皱听着道爷解签。   荷欢撇撇嘴,看来这神仙也是忙得很,要听俗世男女这番祷告啰嗦。   太太的病邪乎,求神仙还不如求老爷,再说这妇人平日里没少做害人贪财的黑心事,焉知不是报应呢。倒是姑娘,那样心善可怜,得好生求神仙保佑。   想到此,荷欢疾步往墙壁那边走,她决定,每个神仙都拜一下。   谁知刚行到朱红柱子跟前,忽然就被人从后头搂住,那人捂住她的嘴,将她强行往后拖。   “呜。”   荷欢吓坏了,使劲儿挣扎。   “是我,夜郎西。”   荷欢登时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也软乎下来。   如此轻薄讥诮的声音,的确是西大人。   她还没来得及扭头看他,只觉身子一轻,就看见这男人抓住垂下的帷帐,略微屈膝,然后用力越起,将她抱着飞上了房梁。   “啊。”   荷欢坐在房梁上,往下一看,倒吸了口冷气,头眩晕不已,好高啊,若不小心摔下去,铁定筋断骨折。   她的腿此时垂落在半空,压根不敢乱动,就由着他环抱住她的腰。   偷摸用余光瞧去,夜郎西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锦袍,钢骨折扇插在腰带上,头上戴着顶儒生方巾,貌相清俊,气质高雅,哪里是从恶名昭彰的羽林右卫出来的酷吏,倒像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荷欢俏脸微红,银牙轻咬了下唇,嗔道:“西大人怎么每次都这般掳走奴,像个强人似得。”   “还不是你们陈家人盯得紧。”   夜郎西轻笑了声,问:“梅姑娘近日怎样?”   “不太好。”   荷欢眼圈红了:“老爷想抱孙子,给姑娘下了那种脏东西,姑娘和大爷又行了几次房,我能看出来,她是不愿的。”   “人家是小夫妻,这种事正常。”   夜郎西轻拍了下荷欢的腰,笑着安慰:“你也不用太难过。”   “我是恨自己。”   荷欢低下头,搓着自己的衣角:“我想偷偷告诉姑娘一切,可她跟前要么有赵嬷嬷李姑姑盯着,要么有海月青枝伺候着,我压根找不到机会与她单独相处。其实我能写个纸条擩给她,可是我又不敢,老爷都能给太太暗中下毒,更别提毒杀我一个卑贱的丫头了,大人,我是不是个软骨头。”   “你是个好姑娘。”   夜郎西嘿然一笑,不自觉将荷欢搂紧了些,柔声道:“不论做什么事,一定要量力而行,同时也要想想后果。你若是折进去了,梅姑娘跟前就再没有真心守护她的人了。”   夜郎西轻舔了下唇,从腰间将酒囊解下,喝了一大口,笑道:“梅姑娘是老陈的女儿,于情于理于大局,大人都不能轻举妄动。不过别担心,大人已经暗中去找能闹翻天的人了。”   “谁?”   荷欢忙问。   “不告诉你,到时候等着瞧热闹就是了。”   夜郎西摇了下酒囊,笑着问:“敢喝么?”   荷欢犹豫了片刻,拿过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秀眉登时皱起:“好辣。”   转而,女孩叹了口气,道:“大爷哄骗姑娘,说她与左大人私奔后又被抛弃,姑娘着实伤心了许久,但我瞧着,她是不信的,记忆好像在慢慢恢复。左大人是不是有个诨号,叫昆仑?”   夜郎西点点头,笑骂了句:“昆仑,嘿嘿,他是个抠门又骚贱的大宗桑。”   男人从荷欢手里拿走酒囊,灌了几口,道:“我们私底下找过杜太医,那老头记仇,宁愿折了手指头,也不肯给梅姑娘医治。但他孙女杜弱兰倒是个热心的,偷偷告诉大人,其实可以用过去发生的事刺激梅姑娘,兴许可以拾回记忆。   其实,我倒觉得现在对他俩是个好机会,先前因为柔光,他们心里有了疙瘩,如今再见面,若是能重新喜欢上对方,那不是很好么?”   “啊。”   荷欢皱眉,犹豫道:“可姑娘都成婚了,也,也失身了,左大人难道不介意?”   “你这丫头,怎么和陈家父子一样迂腐。”   夜郎西用食指骨节轻敲了下女孩的头,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而已,若能遇上对的人,便要好好珍惜,左良傅要是心里介意,他就不会出现了。”   “嗯。”   荷欢重重地点了下头:“我信大人,我也信善恶终有报。”   莫名,她对这个看似轻浮的西大人,很有好感,便想多聊几句。   “大人,您姓夜么?好怪的姓啊。”   “我姓叶,口十那个叶。”   夜郎西将酒囊递给荷欢。   自打进入云州后,一直在忙,鲜少有这般放松的时候。   “叶郎西呀。”   荷欢莞尔一笑,喝了口酒,任由辛辣在口舌绽放:“这名儿真好听,谁给您取的,您父亲么?”   “我自己。”   夜郎西摇晃着双腿,笑道:“我本名太难听了。”   “叫什么?”   荷欢将酒囊递给夜郎西,扭头,看着男人:“能告诉我么?”   “不能。”   夜郎西饮了口酒,笑着摇头。   “那算啦。”   荷欢心里一阵失望。   “我可以给你说,但你不许笑。”   夜郎西歪头,莞尔一笑。   “绝对不笑。”   荷欢举起手发誓,郑重其事地点头:“我发誓。”   “嗯……”   夜郎西俊脸微红,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叫美美,美丽的美。”   “啊?”   荷欢愣住,紧紧抿住唇,防止自己笑出声,憋得身子直颤。   他如此高雅清俊,居然叫美美这么个骚名。   “很好笑么?”   夜郎西轻哼了声。   “对不起。”   荷欢捂住唇,笑的花枝乱颤:“但我真忍不住。”   “好个臭丫头,胆敢嘲笑本官。”   夜郎西佯装恼了,要往下推荷欢。   “哎呦,我错了。”   荷欢下意识紧紧抱住男人的腰,忽然发现,太近了,她忙松开。   女孩心狂跳,低下头,看着正殿里往来的道士和香客,忽然扭头,轻声问道:“大爷今儿为什么要带姑娘见左大人?他有这么好心么。”   “哼。”   夜郎西冷笑了声:“他这个人,又毒又狠,如今拿捏住梅姑娘,便开始要挟大人给他做事。好好作吧,迟早把媳妇儿作成别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想柔光了。   叶喜红怪好听的,改成叶美美,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3章 雪缎   到了日中, 天阴沉了下来,玄虚观的香客似乎少了些。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和鼎中的灰烟。   陈南淮皱眉, 用那条凌红的肚兜掩住口鼻, 登时闻见股好闻的白槐体香,他走过去, 就站在左良傅身前, 细细打量左良傅。   这狗官即便穿戴落魄,气度仍出众,此时正盯着盈袖乘坐的那辆马车, 直到车行远了, 看不见了, 他这才叹了口气, 双手背后, 转过身来。   “草民给大人见礼了。”   陈南淮笑着, 恭恭敬敬地躬身给左良傅行了一礼。   朝前瞧去,地上狼藉一片, 有摔碎的三颗梨, 还有倾倒的茶壶和杯子, 汁水蜿蜿蜒蜒地流了一地。   想想吧,方才那小贱人看见左良傅被“砸晕”了, 急得不知所措,赶忙给他喂茶,还情不自禁喊了声, 昆仑。   尽管心里极恨,陈南淮仍笑吟吟的,他弯腰, 从筐中捡起个黄梨,在袖子上蹭了下,准备吃,想起这东西可能被左良傅摸过,脏,嫌恶地扔进筐里。   “还记得草民成婚那晚,约大人画船相见谈心。”   陈南淮嗤笑了声:“当时草民真以为大人嫌弃梅氏,没成想……呵,草民斗胆,再问一句大人,您对梅氏究竟,”   “我喜欢她。”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笑,直面陈南淮:“从第一眼见就喜欢,陈公子现在知道了,能如何?”   “草民哪敢做什么。”   陈南淮眼皮生生跳了两跳,干笑了声。   “拙荆能被大人这样了不起的人喜欢,是草民的荣幸,只是草民有一事不解。”   陈南淮坏笑了声:“大人如此本事,今儿为何不掳走她。”   左良傅垂眸,瞧见陈南淮手里的红肚兜,心里生出股火。   他没表现在脸上,只是看着陈南淮静静地笑。   “哦,大人如今是洛阳刺史,身负重任,不能为儿女私情所耽搁啊。”   陈南淮面上得意之色甚浓,接着挖苦:“忘了,那女人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您今儿掳走她,明儿王爷和我爹就有理由发难,届时再栽赃些罪名,让您死无葬身之地。”   陈南淮故意皱眉,佯装细细思量,忽然恍然:“对喽,她而今失忆,以为您就是那个害她成为荡.妇的奸夫。她现在特别恨您,您若强行掳她,她大概为保贞洁和兄长的前程,会自尽在您跟前。”   左良傅拳头紧握,摇头一笑,上下打量着陈南淮,啧啧一叹:“陈公子,本官真是越发喜欢你了,你这分人才不该做生意,就适合到我羽林右卫当差,做些严刑逼供,逼良为娼的勾当。”   “大人过奖了。”   陈南淮冷笑了声。   他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瞧着地上那被砸烂的黄梨,用脚尖踢着玩儿,笑道:“大人今儿这番做派,草民也瞧出来了,是想让那女人重拾记忆吧,不错嘛,她竟叫出了昆仑二字。”   “是又如何。”   左良傅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下巴微抬,唇角勾起抹浅笑:“她不该记起过去?不该记起本官?”   “当然该。”   陈南淮用力踩住黄梨,看着黏稠的梨汁流了一地,笑道:“真的,草民其实无所谓。”   “哦?”   左良傅眉一挑。   “大人知道的,这桩婚事是我家老爷子和梅濂强定的,我和那女人,也是被老爷子强按头绑在一起的,我并不喜欢她。”   陈南淮歪头,看着左良傅,痞笑道:“所以,我也不介意你花样百出地唤回她的记忆。你知道我家老爷子的,强横惯了,我为了万贯家财,可不敢主动提和离,那女人若是记起一切,必定要同老爷子大闹,到时候说不准她会休了我。”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左良傅冷笑了声。   “多谢大人夸奖。”   陈南淮抱拳行了一礼,笑道:“所以嘛,就委屈大人,先将心上人寄放在草民这儿,只不过草民是商人,可不做无利之事,总要同大人收点……”   说到这儿,陈南淮抬手,搓了下指头。   “好。”   左良傅颔首,道:“按照上次约定的,本官告诉你陆令容的把柄。”   “草民洗耳恭听。”   陈南淮皱眉。   “她是石女。”   左良傅冷笑了声。   “石女……”   陈南淮心里盘算了十几个来回,笑登时收起来,喃喃道:“我记得当日老贼尼圆寂时,拟了张药方,就是治她这个病的?”   “不错。”   左良傅从怀里夹出张桃花笺,递给陈南淮,淡漠道:“她对本官已经没用了,方子给你,你自便罢。”   陈南淮反复去看桃花笺上的繁复治疗方法和奇异药方。   记得表妹先前住在陈家时,就有流言传出来,说她没来葵水,怕是不好生养。   原来,竟是无缝可钻。   怨不得他当时百般示好,她总是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哎,也是可怜。   “这方子是假的吧。”   陈南淮两指夹着桃花笺,挑眉一笑。   “公子敢给她用么?”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坏笑。   “我先收着。”   陈南淮将桃花笺藏到怀里,他垂眸,看着手里的那个凌红肚兜,两指夹着,轻轻扬了下,俊脸生起抹潮红,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她的,我那会儿在车里解下来,还热乎着呢,大人要么?”   左良傅看了眼那肚兜,心一阵疼。   很精美,上头绣了牡丹花,依稀有污痕,似乎……是口水。   男人抬手,轻抚着陈南淮的胳膊,连连叹息:“这可怎么好,本官真是越发喜欢你了,说罢,还想让本官做什么。”   陈南淮笑意逐渐变冷,身子忽然颤了下,眸中满是怨毒:“我要胭脂。”   “不可能。”   左良傅直接拒绝。   “大人可想好了。”   陈南淮俊脸变得狰狞,阴恻恻一笑:“虽说那女人是老爷子骨血,可夜夜与我同床共枕,我若是给她喂点什么东西,谁又能知道。”   “本官再说一遍,不可能。”   左良傅铁拳紧握,骨节发出咯咯声音,虽说笑着,可浑身散发着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大人莫恼啊,那草民换一个要求。”   陈南淮后脊背直发凉,可仍强装淡然,笑道:“草民要长宁侯的命。”   他在曹县逼死张涛之后,长宁侯就盯上他了,这老家伙几次三番找到王爷那儿,要王爷惩治他。   老爷子不知往侯府送了多少次礼,央人说了多少好话,这长宁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联络旧部,隔三差五地上告,还放出狠话,非要将他抓捕下狱,即便不能一命抵一命,也要他掉一层皮。   这不,老爷子也是焦头烂额,直接将他手上的生意全都收回,命他安生待在家中,什么时候把性子磨炼好了,什么时候才让他重新掌权。   “怎么样?”   陈南淮挑眉一笑:“杀个人而已,这不是您的拿手绝活儿么。况且这长宁侯与王爷有几十年的交情,手上还有点实力,弄死他,也算给朝廷立功了。”   “这事本官得考虑一下。”   左良傅皱眉,没有立即答应。   忽然,男人目中闪过抹柔情,冷声道:“过几日,你得让本官再见一次袖儿。”   “这不行。”   陈南淮摇头。   “嗯?”   左良傅俊脸闪过抹不快之色。   “大人莫多心。”   陈南淮暧昧一笑,道:“草民被老爷子逼着,跟她生小人。”   说到这儿,陈南淮目中满是诚挚,大手一挥,笑道:“不过您放心,每次干了她,草民都给她吃避孕药。呵,她刚刚破了身子,太生涩,承受不住草民干,每次完事,都两股颤颤,站都站不起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陈南淮无奈地叹了口气,十分无辜地看着左良傅,笑道:“这样罢,半月后,咱们杏花村酒楼相见,如何?”   “哼。”   左良傅脸阴沉的厉害,重重地甩了下袖子,闷头离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陈南淮那杂种在背后叫他。   他回头,瞧见陈南淮从心腹百善手里接过双蜀锦鞋,笑着扔到他脚边。   “大人,您的破鞋忘带了,草民真不太稀罕。”   陈南淮莞尔,那个破鞋二字,他刻意说得比较重。   瞧,狗官脸色难看极了,弯腰拾起那双鞋,紧紧地攥住,生生将鞋子上的一颗海珠给捏碎了。   “善,回府。”   陈南淮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兴奋得口干舌燥。   他双手背后,大步走向马车,高兴之余,与百善并排而坐,一起架着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街面上,晃得他都有些醉了。   “爷,到车里坐吧。”   百善轻扬了下马鞭,笑道:“虽说已经开春了,可到底还冷着,别冻坏你。”   “没事。”   陈南淮越发醉了,靠在百善身上,回味着方才的画面。   男人嗤笑了声,左良傅啊左良傅,你也有今天。   正在此时,他闻到股香甜的味道。   睁眼一瞧,百善这小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油纸袋,正大口地吃着零嘴。   “这什么呀。”   陈南淮好奇,问了句。   “这是糖雪球。”   百善忙将零嘴递到大爷跟前,笑道:“就是在山楂上裹层糖霜,酸酸甜甜的,开胃又好吃,爷要吃些么。”   “脏死了。”   陈南淮厌烦地撇过头。   忽然,他记起盈袖这两日胃口不好,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昨儿还吐了。   陈南淮忍住难受,夹了颗糖雪球,咬了一小口,皱眉问:“这东西真能开胃?”   “当然了。”   百善忙应承,忽然,这小子偷摸一笑,大着胆子,偷偷撞了下大爷的胳膊,悄声问:   “大爷要给谁送呢?雅容小居,还是府里那位。”   “滚蛋。”   陈南淮白了眼百善。   “对了,帮爷办个差事。”   陈南淮将腰间悬挂的玉佩解下,扔到百善怀里,他双手捅进袖筒里,靠在车上,皱着眉,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   “去给我弄双雪缎的鞋,鞋面绣并蒂莲,鞋口缝一圈翡翠珠子,再买些能开胃的零嘴。”   末了,他补了句:“雪缎鞋按大奶奶脚的尺寸做。”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稍微修了下。   夜郎西的本名叶喜红还蛮好听的,于是,改成了叶美美   忽然觉得,如果左良傅本名叫左丽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下本古言《念奴娇》,求个预收,然后,求个作者收藏呗~ 第94章 借刀杀人   陈府   过了晌午, 天空又飘来了几朵乌云,灰蒙蒙的,压在人心头。   盈袖从玄虚观回来后, 就闷闷不乐的。   她由赵嬷嬷服侍着梳洗了通, 换了身浅粉色的宽松袄裙,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 对着镜子, 将沉重的钗環镯子全都卸掉,只在鬓边戴了朵宫纱堆成的大红凤仙花。   今儿发生太多事,弄得她措手不及。   譬如, 南淮怎么会安排她见左良傅?   这二人不是夺妻之恨的死敌么, 为什么能那般平静地交谈?   现在细想想, 左良傅的言行举止好生奇怪。   易容乔装成个贫穷老者, 显然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那男人含着泪, 问她过得好不好,让她开心些, 别想不开。   左良傅仿佛不似南淮说的那样卑劣无情。   他面对她时, 那样的小心翼翼, 眼里的柔情是能感觉到的。   反观南淮,言语透着假先不说, 嘴上说着不介意,可冷不丁地刺她一句,让人心寒。   盈袖耳根子有些发烧。   她都成亲了, 按理说要向着丈夫,怎么满脑子全都是别的男人。   “大奶奶,你想什么呢?”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 打断了盈袖的思绪,抬头一瞧,赵嬷嬷端了盏茶走过来了。   “没什么。”   盈袖摇摇头,接过茶抿了口,萦绕在喉咙里的恶心感登时消散不少。   “是不是哥儿欺负你了?”   赵嬷嬷拉了张小杌子,亦坐在梳妆台前,手摩挲着盈袖的腿,柔声道:“别怕,你告诉嬷嬷,回头我骂他去。”   “那倒没有。”   盈袖没明说。   相处了这么久,能看得出来,赵嬷嬷是真把陈南淮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事无巨细地关心。   但也正是如此,她才更不能把自己心里的憋闷吐出来,谁知道这妇人回头会在南淮跟前传什么话儿。   “许是这两日看庄子上的账册,有些费神,今儿出去着了风,头就开始疼了。”   正说话间,只听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盈袖抬头一瞧,李良玉提着个食盒进来了。   这妇人永远那样妙曼精致,穿着浅紫色褙子,头上戴着昭君套,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精明和厉害。   “这么快就逛回来了啊。”   李良玉笑着走过来,自顾自地坐在赵嬷嬷跟前。她由丫头伺候着,将披风解下,随后,从食盒中端出个白瓷炖盅和瓷碗。   “老爷托人购了些极好的燕窝盏,几乎用不着挑毛,这不,今儿赶紧炖了让你尝尝。”   说话间,李良玉用手帕托着碗,递给盈袖,细细打量了片刻,扭头对赵嬷嬷笑道:“瞧瞧,咱们家奶奶终究是底子好,这些日子补下来,皮肤越发细腻红润,跟剥了壳的鸡蛋似得,真是越看越叫人喜欢。”   “可不,奶奶这模样身段,她若说洛阳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赵嬷嬷向来喜欢盈袖的温柔恭顺,紧跟着夸了几句。忽然,她想起了住在雅容小居的陆令容,妇人眼中闪过抹厌恶,言语颇为刻薄:   “这有福气的人,便是喝白水都能娇养成朵花儿,像那些命小福薄的女人,就算天天吃鲍参翅肚也没用,十八.九的大姑娘至今都没来葵水。好歹也算名门出身,竟也学那起寒门淫.妇的做派,用可怜相痴缠着爷们,还想当谁的外室,真真可笑,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   “咳咳。”   盈袖干咳了两声,打断赵嬷嬷的话。   这些日子,赵嬷嬷没少给她说妇人的私房话,要她拢住丈夫,提防住在外头的表小姐。   “我头先听南淮说起过这位陆表妹,父母早亡,是个可怜人,咱们做兄嫂的是要多照看些,这燕窝是极滋补的东西,待会儿让青枝给表姑娘送些过去,这两日我身子不太舒服,回头再去看看她。”   “你呀,不用对她太好。”   赵嬷嬷笑着摇摇头,面上颇带些恨铁不成钢之色。   盈袖笑了笑,没接话茬,刚准备吃燕窝,忽然闻见股好大的腥味,直往脑门窜,她赶忙将瓷碗放到桌上,扭过身子,大口吐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李良玉赶忙让丫头们端个铜盆来,她轻轻拍着盈袖的背,让盈袖吐得舒坦些。   忽然,李良玉秀眉一挑,看向满面愁容的赵嬷嬷笑道:“该不会是有了吧。”   “啊?”   盈袖大惊,刚准备说两句话,蓦地闻见了腥味,又开始呕酸水。   怀了?这么快吗?   “不是吧。”   赵嬷嬷从丫头手中接过温热的手巾把,帮盈袖擦嘴,冲李良玉笑道:“大夫每隔几天给她诊一回脉,也没说有喜。我估摸着是头上的伤还没好透,你忘了,当时她刚醒后,又晕又吐的,好几日才缓过来。”   “你说的有理。”   李良玉微微点头,笑道:“不过月份小,有时候是摸不出来脉的。为保险起见,先让他们小夫妻分开睡。”   说到这儿,李良玉眼里含着暧昧,看向赵嬷嬷:“你知道咱们那位爷的,一日都离不开他媳妇儿,便是午睡都舍不得放开手,这万一晚上没轻没重……老姐姐,他最听你的话了,今晚他回来后,你把他拉在一边,悄悄同他说。”   “只怕他又撒赖,不愿意呢。”   赵嬷嬷斜眼觑向盈袖,笑着打趣,妇人掐算着指头,道:“若是怀孕,现在得有一个多月了。哎,要是真有了,老爷不定得开心成什么样儿呢。对了丫头,你葵水来了没?除了恶心,还有没有其他症候?”   “哎呦,嬷嬷。”   盈袖臊得满脸通红。   她现在真的慌了,万一真有了,可怎么好……   “瞧,害羞了。”   赵嬷嬷笑着打趣。   正在此时,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   青枝低着头走进来,依次给主子们福了一礼,她立在一旁,下巴往外头努了努,笑道:   “太太说她这几日身子不好,今儿早起又呕了几口血,头晕得紧。这不,将她身边伺候的老人刘妈妈打发了来,说下月荣国公大寿,势必要请咱们家大爷和奶奶的,届时肯定有许多贵人们赴宴,所以要紧着给奶奶教一教规矩。刘妈妈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入府十余年了,是最稳妥不过的老人儿。”   听见这话,赵嬷嬷脸登时拉了下来,冷笑了声,盯着自己指甲上涂的丹蔻,道:“太太还真是疼儿媳妇,头先没把通房丫头擩进来,如今又塞过来个老的,我看不用了,咱们大爷院儿里人手够用。”   李良玉抿了口茶,淡淡一笑,问盈袖:“你怎么看?”   “我是晚辈,自然要听婆母的。”   盈袖用帕子轻轻擦了下唇,没理会赵嬷嬷给她使眼色。   她让青枝把那刘妈妈请进来说话,不多时,从外头进来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中等身量,头上戴着支古银簪,穿着半旧的深褐色袄裙,大花眼,薄嘴唇,模样气质倒是与江氏有几分相似。   盈袖端起茶碗,抿了口,指尖轻轻抹着碗沿儿上的胭脂,淡淡一笑。   这陈府得脸的仆妇穿戴华贵,譬如李良玉和赵嬷嬷,乍一看就像官户家的娘子,可刘妈妈却这般……俭朴,可见江氏克扣底下人的银钱,不是空穴来风啊。   “老奴见过大奶奶。”   刘妈妈紧走几步上前来,屈膝给盈袖见了一礼,眉眼中颇有几分轻慢。   这妇人仗着自己是太太跟前的心腹,向来是看不起小门户出身的盈袖,瞧见李良玉在,赶忙行了个大礼,谄媚笑道:   “李姑姑也在呢。”   李良玉点头微笑,扭头看着盈袖,问道:“你准备怎么安排刘妈妈。”   “这……”   盈袖细细思量了片刻,让青枝搬来张小杌子,笑着叫刘妈妈坐。   “我刚嫁过来,好些事都不太懂,以后还要靠刘妈妈指点。”   “呦,大奶奶太谦虚了。”   刘妈妈赶忙又见了一礼,笑道:“太太也是关爱您,这才让老奴过来的,以后少不得要在您跟前聒噪。”   “是。”   盈袖颔首,笑道:“我院里有赵嬷嬷看管着,也不好把您支使到赵嬷嬷手下做事,荷欢、海月和青枝这些丫头们年轻,常干些洒扫粗活儿,说话又没轻重,没的得罪您,您也不必跟她们处。这么着吧,这些日子我同李姑姑学看账册,觉着姑姑实在劳累,您老多帮着点李姑姑,顺便一道教我,如何?”   刘妈妈一听这话,心狂跳不已,赶忙跪下给盈袖磕了个头。   “老婆子多谢奶奶抬举。”   开玩笑,李良玉掌的可是整个陈府内宅的大权,日后全要交给大奶奶的,若是现在就同大奶奶看账,以后岂不是也能如李良玉一般掌家了?   妇人偷摸朝上看了眼,暗暗嘲笑:白长了这么张好皮子,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看来是好拿捏的。   “老奴给奶奶说桩稀罕事。”   刘妈妈得了个好差,便开始奉承盈袖,自来熟地说起闲话。   “方才过来时,奴听见外头的小子们议论,说长宁侯家的亲戚在咱们府门口闹呢,是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拉了棺材来,还抱着个还不到百天的孩子,说咱们大爷逼死了她丈夫,她一定要大爷偿命。要不,老奴陪您去瞧瞧?”   “竟有这样的事。”   盈袖大惊,赶忙起身。   谁知还没走,就被李良玉给拽住了。   “你这老货也忒没规矩了,这种事也能在奶奶跟前聒噪?”   李良玉剜了眼刘妈妈,起身将盈袖按在椅子上,笑道:“爷们在外头做生意,难免得罪些人。今儿这家小厮腿瘸了,明儿那家管事跌跤了,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陈家讨说法,没什么稀罕的,左右有老爷处理,咱们内宅妇人管不着。”   说罢这话,李良玉厌烦地挥挥手,让刘妈妈赶紧下去。   等人走后,李良玉将燕窝端给盈袖,亲自喂盈袖吃了几口,转而,妇人拿起帕子,擦了下自己的手,轻笑了声,道:   “你可瞧见了,太太就给你安插过来这么个是非人。”   盈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赵嬷嬷就坐不住了,颇为责怪地瞅了眼她,嗔怪:   “你怎么还让那婆子看起账来了,大奶奶,你真糊涂了。”   说到这儿,赵嬷嬷四下看了圈,见没外人,凑到盈袖跟前,压低了声音:“太太手黑,她院里的账不干净,若是让她的心腹有机会沾惹咱们全府的银钱,怕是后患无穷,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决断了,也不说跟我们商量一下。”   “是我鲁莽了。”   盈袖没反驳,笑着将茶递给赵嬷嬷,道:“您别急,喝盏茶罢。”   赵嬷嬷本来还生气,一看见盈袖笑的温婉,美的跟朵娇花儿似的,十分的气也去了八七分。   妇人摇头笑笑,接过茶,叹了口气。   这丫头跟南淮是一样的,长得太好了,让人不忍心冲她发火。   “咦?”   李良玉忽然惊呼了声,她坐直了身子,秀眉微皱,看向波澜不惊的盈袖,笑着问:“瞧你这样子,好像早都知道太太院里的腌臜事?”   “嗯。”   盈袖点点头,莞尔浅笑:“先前看账本的时候,发现到不妥,开销似乎极大。今儿中午同南淮出去,略问了几句,他告诉了我原委,不让我管太太院里的事,说老爷自有分寸。”   说到这儿,盈袖抿唇一笑:“既然老爷有主意,我们做小辈的听话就是。”   “好,好。”   李良玉连说了两个好字,眼里满是赞赏。   “那,你是故意将刘氏放我跟前的?”   “太太的人,打不得也骂不得。”   盈袖笑了笑:“姑姑是老爷的人,让刘妈妈跟着您,相当于将她交给了老爷。”   李良玉挑眉一笑。   她先前还真小瞧了这丫头,瞧着温柔腼腆好欺负,一棍子打下去兴许都不出声,原来竟这般心细如发,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实在好。   不过也能想来,她到底是陈砚松的种,怎么可能是笨蛋。   想到此,李良玉看向盈袖平坦的小腹,笑道:“你这几日好生将养着,吃的药也先都停了,规矩以后也能学,就先别看账了,仔细费神,让那刘氏先跟着我,我自有决断。”   说到这儿,李良玉笑着看向刘嬷嬷,道:“我瞧着应该是有了,想来等月份再大些,就能诊出来了,这事咱们先按住,一点风声都不能走漏,便是大爷也不能告诉。”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95章 争吵   天已擦黑, 屋里掌上了灯。   盈袖坐在梳妆台前,从瓷盒里抠出点润肤膏子,细细地抹手。   今儿从玄虚观回来后, 与赵嬷嬷和李姑姑说了好一会子话, 大抵费了神,身上懒洋洋的, 直睡了一下午。   醒来后, 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李良玉安排着诊脉。   两个大夫轮流瞧,一个说没怀, 另一个说不确定, 现在月份太小, 得过段时间才能摸出来。   大夫前脚刚走, 老爷就派人送来了一颗东海夜明珠, 说是放在屋里, 能安神驱邪。   好么,整个小院里的嬷嬷丫头们都来瞧这稀罕物, 眼里满是羡慕, 众人议论纷纷, 说是这东海夜明珠全天下就两颗。   一颗魏王在十多年前孝敬给了太后,太后薨后, 珠子当成陪葬物,入了陵寝。   那第二颗就在陈家了,没成想竟给了大奶奶……   还记得当时那刘妈妈就侍立在她身后, 踮着脚尖瞅了眼夜明珠,愤愤不平地嘟囔了句:太太熬油似得熬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绝世珍品, 但愿老爷是真疼儿媳妇,别像唐明皇惦记杨贵妃,偷偷做出扒灰那样的脏事。   当时她听见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转头一想,老爷对她的确好得匪夷所思,难不成真对她存了什么歪心思?老爷可是个妻妾环绕的人,又年轻……说不定啊。   “呸呸呸,乱想什么。”   盈袖啐了口。   她打开妆奁,拿出支眉笔,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画。   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左良傅。   为什么她见到他会情不自禁地掉泪?   他这样大的官,为什么会用杂耍来逗一个被他抛弃过的女人笑?   盈袖皱眉,用眉笔在桌面上写下“昆仑”二字。   当初她得知自己婚后失贞,是存了下堂离去的想法。   可南淮对她无微不至地体贴,每日家不是学规矩,就是学看账册,这期间还意乱情迷,和南淮发生了几次关系,所以呵,她要离去心思被这平静日子消磨了大半,若是真怀了,那她这辈子就和陈家抖不干净了,   盈袖叹了口气,用眉笔又写了南淮二字。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紧接着,海月欢喜地喊了句:“大爷回来了啊。”   盈袖大惊,赶忙用帕子去擦桌面上的字。   谁知还没擦几下,就看见陈南淮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盈袖没有表现出慌乱,随手拿起个首饰盒,佯装挑发钗,然后,将盒子盖在还未擦干净的字上。   她刚一转身,就看见陈南淮过来了。   “做什么呢。”   陈南淮将锦袍脱下,随手扔到椅子上。   他走到梳妆台前,身子略微往前凑了些许,侧着脸,对着镜子看自己下巴,手指摩挲了下,笑着问:   “你说我留长须怎样?这样会显得成熟些。”   “这样就挺好。”   盈袖淡淡应了句。   “怎么对我这么冷淡呀。”   陈南淮转身,坐在梳妆台上,低头看着明媚动人的妻子,笑道:“是不是还为中午的事生气?”   说到这儿,陈南淮凑近她,抓起女人的手,在自己嘴上轻轻打,笑道:“我这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惹大奶奶生气了,该打,该打。”   盈袖将手抽回去,扭过头,不想理他。   “还恼呢。”   陈南淮抿唇一笑,又拉起她的手,放在他那个地方揉,眼里皆是暧昧:“那要不今晚你好好教训我一顿,那会儿和朋友们吃饭,席上有个清倌人弹唱,那些贵公子呀,喝了几杯酒就开始调.戏胡闹。嘿嘿,我听了个新花样,原来舌头也能弄,仿佛更能让女人舒坦,要不,咱们试试?”   “哎呦。”   盈袖忙推开他的手,心里有些厌烦,但她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   “赵嬷嬷没同你说么?我身子有些不舒服。”   “说了。”   陈南淮眼中闪过抹生气。   他坐直了身子,别过脸,不看她。   “嬷嬷说你在换水土,又拉又吐的,身子虚,不叫我和你行房。李姑姑今儿下午叫了两个大夫来瞧,说是让你把先前吃的药全都停了,只是喝些清补的炖品。”   说到这儿,陈南淮言语有些酸,嗤笑了声:“老爷子挂念你,巴巴地送来了颗明珠呢。”   原本他买了整整两食盒的零嘴,什么糖雪球、冻柿子、芝麻软糕……谁知刚进小院,就被赵嬷嬷给没收了,好一通唠叨,什么再喜欢媳妇儿,也不能夜夜痴缠,她便是铁打的都受不住。   这妈妈,弄得他好生尴尬,耳根子都臊红了。   “你现在怎样?”   陈南淮淡淡地问了句。   “就那样吧。”   盈袖手附上小腹。   其实下午睡觉的时候,她梦见有条小蛇钻进了腹中。   讲给赵嬷嬷听,赵嬷嬷高兴的跟什么似得,说这是胎梦,不用问了,奶奶肯定怀了个哥儿。   “哦,那你自己注意些。”   陈南淮撇撇嘴。   他就是讨厌她的冷漠,一句贴心话都不和他说。   “我今儿在外头得了个好东西。”   陈南淮从怀中将那张桃花笺取出来,道:“表妹身子不舒服,我给她寻了个方子,但还没找名医查验,终究不放心给她吃。”   “她得了什么病?”   盈袖问了句。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难不成,赵嬷嬷说的是真的?南淮和表妹真不清不楚?   “月经不调。”   陈南淮淡淡说了句,顺手从桌上拿起那个首饰盒,将桃花笺放进去,道:“我不好将女人方子携带在身上,你先帮我收着,等我托人找个太医,咦?”   陈南淮愕然,他将烛台拉近了些,皱着眉头瞧桌面:“这怎么还有字?”   “没什么字,你看岔了。”   盈袖慌了,赶忙抓住陈南淮的腕子,将他往绣床那边带。   “我困了,你陪我躺会儿。”   “你等等。”   陈南淮甩开盈袖的手,弯下腰,仔细去看。   字迹已经很模糊,但仍看出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昆仑,另一个是南淮。   “呵。”   陈南淮俊脸瞬间阴沉下来,扭头,看着惊慌失措的妻子,笑的温柔:“人的心就拳头那么大,你装了两个男人,不撑得慌?”   “你什么意思。”   盈袖后脊背发寒,直面他,道:“说清楚些。”   “我什么意思。”   陈南淮冷笑了声,忽然,重重地将那个首饰盒按在桌子上。   男人蹭地一下起身 ,往妻子那边走去,歪头,看着她,咬牙道:“昆仑,你当我不识字?怎么,今儿才见了一面,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给我戴绿帽子?”   “你不讲理,我不同你说话。”   盈袖转身,准备离去。   “去哪儿?”   陈南淮一把抓住盈袖的胳膊。   “找老爷。”   盈袖眼睛发酸,强忍住泪,不让它掉下。   “找老爷做什么。”   陈南淮越发嫉恨:“告我状?我对你做什么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如今婚宴已经过了,我该撑的面子也给你们陈家撑足了。”   盈袖往开挣扎,谁料,他拿捏的太狠,她根本挣脱不开。   “与其被你这样羞辱怀疑,我还不如自请离去,这样的日子一眼看到头,没什么好期待的。”   “你说什么?”   陈南淮大怒,心仿佛被什么给狠扎了一下。   他一把将孱弱的盈袖拉在身前,俯身,恶狠狠地质问:“我羞辱你,梅盈袖,你给我喂过茶没?为我哭过没?那个脏汉才头一次见面,你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跟他眉来眼去,我冤枉你了?你自己做出恶心事,还准备恶人先告状,到老爷子那儿去聒噪,简直无耻。”   “你讲不讲道理!”   盈袖被气得掉了泪,瞪着陈南淮,怒道:“是我想去玄虚观的?那个男人我主动见的?你说我做恶心事,不关心你,那么你呢,你尊重过我么?”   越说越恨,盈袖只觉得小腹有些疼,她再也不想忍,将心理的憋闷全都发泄出来。   “你信誓旦旦地说喜欢我,要一起忘记过去,可又冷不丁提起左良傅刺我,时时刻刻暗示我是个荡.妇;我不愿行房,你跟个无赖似得索取,还在洗澡水里加那种脏东西,我可曾说你了?你口口声声说关心我,可在我看来,你的真心全都给了你表妹,又是雅容小居,又是药方,几次三番在我跟前说表妹可怜,你可曾在乎过我的感受?”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感受。”   陈南淮大怒,喝道:“你是妻子,就得顺从,爷们的事用得着你管?”   “呵。”   盈袖失望了,不由得冷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盈袖转身,不想看他。   她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感觉并没有失去。   哪个男人是真心对她的,关心她,她能感觉到。   盈袖叹了口气,朝外走去,谁知没走几步,忽然被陈南淮拽住,她下意识扭头瞧去,看见他从怀里掏出条凌红的肚兜。   “做什么。”   盈袖大惊。   她还反应过来,两条胳膊就被他反扣在背后,与此同时,他用那条肚兜绑住了她的腕子。   “你放开!”   “放开?”   陈南淮冷笑了声,一把环抱住盈袖。   男人大袖一挥,将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子和首饰等物全都拂去,然后,将她正面按在桌面上。   “你准备去哪儿,想找谁。”   陈南淮顺势弯下腰,正面全全贴在她的背后,他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有那个惊慌愤怒的美人,他一把撕掉女人的亵裤,冷笑了声:   “今儿我就给你教教,什么是恪守妇道!” 第96章 并蒂莲   盈袖又惊又怒, 极度惧怕之下,双腿有些发软。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你疯了!”   盈袖使劲儿挣扎,不经意间, 她抬头, 从镜子中看到了陈南淮。   他此时哪里有平日里的温和斯文,就像一条失控了的野兽, 胡乱地亲咬她的头发和耳朵。   “我有孩子了!”   盈袖没法子了, 只能这么喊。   虽说是夫妻,可这样强要,那和奸.污有什么区别。   “孩子?”   陈南淮鄙夷一笑, 狠狠地咬了口她的肩头。   “少哄人, 你根本不可能怀。”   说到这儿, 陈南淮坏笑了声, 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狠狠地嗅了口她身上好闻的香气:“你想要孩子?行啊, 那咱们现就怀一个。”   “你别这样好不好,还讲不讲理。”   盈袖放弃了挣扎, 软软地趴在桌面, 头侧着枕在他的胳膊上, 不住地掉泪。   她知道,今晚在劫难逃。   这里是陈家, 她这只笼中雀,能逃去哪儿。   “袖儿。”   陈南淮心忽然疼了,他没再动作, 痛苦地趴在她身上,头扎在她的黑发里,强忍住愤怒, 逼迫她。   “你发誓,心里永远不会有昆仑,不然,不然我就咬死你。”   正在此时,只听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   陈南淮下意识回头,瞧见荷欢端着个木盘,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这贱婢什么话都没说,哗啦一声,将一盆水全泼在他身上。   “做什么!”   陈南淮大怒,随手在桌面抓了个臂钏,狠狠朝荷欢的头咋去,登时就把女孩的头砸出个血印。   “大爷,你不许欺负姑娘。”   荷欢咬牙,愤愤地喊了句。   她此时根本顾不上害怕,一把推开大爷,将衣衫不整的姑娘环抱住,尖刻骂道:   “她是你府里要当家的奶奶,不是窑子里的姐儿供你糟践。我今儿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叫你再碰她。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去找那个昆仑啊,你要是把他杀了,我才服你。”   “好个贱婢!”   陈南淮满头满是全是冷水,衣裳紧紧贴在身上,男人气得俊脸狰狞,四处找寻趁手的东西,狠声道:“竟敢羞辱主子,瞧我不宰了你。”   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陈南淮一回头,看见赵嬷嬷带着身量粗壮的心腹仆妇冲了进来。   “孽障!”   赵嬷嬷直接过去,毫不客气地拧打陈南淮,气道:“喝了点怂酒就开始欺负媳妇儿,你是不是要我把老爷请来,再吃一顿鞭子才肯安生?”   赵嬷嬷连推带打,将陈南淮往出搡:“她现在也是你能磋磨的?出去。”   “反了,全都反了!”   陈南淮一把推开赵嬷嬷。   男人怒极,朝前一看,见盈袖此时蜷缩在墙角里,像小羊羔似得,哭得好不凄惨。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过去抱抱她,却被赵嬷嬷给拦住。   “好,好,她金贵,我碰不得,便是心里挂念其他男人,我都得忍。” 陈南淮冷笑数声,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天都黑了,你要去哪儿?”   赵嬷嬷忙追了出去。   “少管我!”   陈南淮用手抹掉额上的冷水,闷头直往外走。   这会儿四下里凉飕飕的,寒风一吹来,他锦袍仿佛凝了层冰似得冷。   陈南淮打了个喷嚏,牙关直打颤,想回那个温软香闺中去,可又气又恨,若这会儿回去,少不得听嬷嬷唠叨,便打发青枝去寻了套新衣,就站在院子里换上,又叫百善套了马车,悄悄朝“雅容小居”去了。   他急需要找一个人倾诉。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越往北走,便越是僻静。   大抵真的要春暖花开了,漆黑的小巷子里静悄悄的,隐隐能听见墙根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   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雅容小居的后门口,陈家小厮百善最先跳下马车,做贼似得抻着脖子四处看了眼,食指轻轻扣了下车框,低声道:   “爷,这会儿小巷子里没外人,您可以下来了,小人这就去叫门去。”   “嗯。”   陈南淮懒洋洋应了声,用折扇挑开车帘,跳了下去。   男人身上穿着大氅,头发略微有些湿,俊脸生寒,眉梢还稍稍凝着些许怒。   朝前瞧去,屋檐下悬挂着两盏小白灯笼,正随风摇摆。   百善已经敲了好一会子门了……还不见人开。   不耐烦间,陈南淮暗骂:都落魄成这般模样了,她还端着大小姐架子。若是今晚不见,那他以后绝不会登她的门了。   正郁怒间,只听小院内传来阵脚步声,而门缝中隐约也能瞧见走出来几个身量窈窕的女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南淮皱眉瞧去,红蝉那俏丫头率先侧着身子走出来,她身上披着袄子,手里提着灯笼,屈膝行了一礼,抿着唇偷笑。   “呦,大爷怎么大半夜的来我们这儿?还弄得如此狼狈,莫不是挨大奶奶的打了吧。”   陈南淮大怒,火气登时就窜上头。   可就在此时,他瞧见从门里摇摇曳曳走出个清瘦秀丽的姑娘,正是陆令容。   她今晚倒是穿得鲜丽,头上戴了狐皮做的昭君套,髻边斜簪了支银步摇,面上略微施了些茉莉脂粉,稍稍掩盖住身上的药味。   “红蝉,快住嘴。”   陆令容手捧着心,嗔怪:“大爷能是你打趣的?越发没大没小了。”   说到这儿,陆令容站在门槛后,身子倚着门,上下打量陈南淮,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陈南淮莞尔。   表妹从前目无下尘,便是大白天都忌讳着不见,如今竟亲自到门口迎了,看来从曹县回来后学乖了不少。   陈南淮面带得意之色,侧着身子,让百善从车里将吃食和漆盒等物都搬下来。   “这都是些什么?”   陆令容身子倚在门上,唇角勾着抹笑。   看来表哥还是在意她的,大晚上都过来给她送吃食东西。   “是些零嘴儿,不值什么钱,但能开胃健脾。”   陈南淮心里又是一阵闷,没给盈袖送出去,他总是觉得不得劲,罢了,转送给令容也是好的。   “你常年吃药,嘴里苦,我特特给你买的。”   说到这儿,陈南淮从百善手里拿过个红木盒子,打开,从里头拿出双极华美的绣鞋,指头摩挲着鞋面上绣着的并蒂莲,暗暗叹了口气,那会儿在家时太气了,鞋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抬头的时候,陈南淮笑的真诚,道:“我瞧见你素日里常穿的蜀锦鞋旧了,这是雪缎面的,是按你的脚尺寸做的。”   “呸。”   陆令容啐了口,拧身往屋里走去。   女孩满面绯红,杏眼越发水盈,手绞着帕子,半怒半嗔:“你也太奢靡了,若是姨丈知道,又该恨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更了,这章稍微有点短,莫要介意哈。   容我慢慢回归~慢慢缓缓~ 第97章 你来我往   雅容小居并不大, 没多久就行到了上房。   陈南淮大步走了进去,刚进屋,就冷得打了个寒颤。   屋里已经拾掇开了, 只点了一支蜡烛, 稍稍显得有些昏沉,西窗大开着, 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渗进来, 正好落在了松木根雕成的躺椅上,椅子上铺了厚软的狐皮坐垫,还摆了本唐诗。   “好冷啊。”   陈南淮搓了下臂膀, 瞧向正在收拾笔墨的陆令容, 笑道:   “你身子单弱, 素日里在家也要好生保养, 夜里寒气重, 门窗要关严实些。”   “平常不这样的。”   陆令容将诗集收到箱中, 走过去,将西窗关好, 笑道:   “我最喜欢那句‘对月枕松根, 一觉到天明。’总向往去过这样的日子, 可偏偏活在俗世里,今儿颇有兴致, 便躺在松木椅上赏月,也当回诗人了。(注)”   “偏你有一副七窍玲珑心。”   陈南淮笑着应承了句。   他打小就不爱在这些悲花伤月的诗词上用心,觉得浪费精力, 有这个伤感的闲工夫,还不如去谈几笔生意呢。   陈南淮将大氅脱下,坐到了罗汉床上, 从炕几上的瓷碟中拈起枚桂花糕吃,笑道:   “那件事你考虑的怎样了。”   “什么事。”   陆令容愕然。   “就是把你说给荣国公家的三爷呀,怎么倒忘了。”   陈南淮眼里闪过抹狡黠,莞尔一笑:“我这兄弟真真是个英俊风流的绝世佳公子,他有事去了越国,下个月国公夫人寿宴,他总要回来给母亲磕个头的。我想着在此之前,先安排你去荣国公府走一两趟,见见国公爷夫妇,到时候有王爷和我爹做媒,这门亲事准能成。”   “又浑说了,我哪能够得上公府的门第。”   陆令容笑笑,瞧着不甚在意,可薄唇抿得紧紧的,显然在生闷气。   她烫了壶好酒,端过去,给陈南淮满了一杯,随后,端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从漆盒里抓了把椒盐瓜子,笑着嗑,打趣道:   “我瞧你脸色不好,头发也湿漉漉的,怎么,难不成真让红蝉说对了,被大嫂子打了?”   “能不能别提她了。”   陈南淮猛喝了一杯酒,重重地将杯子按在桌面上。   “好,不提不提。”   陆令容抿唇一笑,拍拍手,只见红蝉抱着把琵琶从外屋走了进来。   “这丫头最近迷上了琵琶,正好,让她弹唱一曲,给你解解闷。”   “呵。”   陈南淮嗤笑了声:“你们主仆这做派,怎么像是个……”窑姐儿。   他自然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又给自己满了杯酒。   只听嘈嘈切切琵琶声响起,陈南淮用筷子打着韵律,闭着眼听。   红蝉这丫头弹得并不好,但胜在声音清甜,唱什么‘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盈袖。   陈南淮将这两个字在口里品咂了番,心一疼,越发憋闷了。   他索性拿起酒坛子,咕咚咕咚猛灌了通,重重地放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身边放着的那双雪缎鞋,恨恨道:   “我到底输他什么了,她都失忆了,怎么还要记着昆仑。”   听见这醉话,陆令容心里一咯噔,脸就像被人恨恨打了一耳光,疼得厉害。   “瞧见这雪缎鞋,我倒想起一件故事。”   陆令容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有意无意地笑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说,怕影响你和表嫂的关系。依稀记得当初我在慈云庵小住时,有一日去竹灯师太的小院拿《妙法莲华经》,迎面碰上个身量高大的汉子,相貌英俊极了,那汉子怀里抱着受伤的女人,二人相当亲近,当时我还以为是一对神仙眷侣呢,没成想……”   说到这儿,陆令容叹了口气:“表哥,难不成嫂子至今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   陈南淮眼里的怒火甚浓。   他如何能忘记,白日在玄虚观前,那个男人千方百计逗她笑,而她,情不自禁地回头了。   陈南淮又打开瓶酒,猛灌了数口。   “是,她是老爷子的心头肉,我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着。我对她已经够忍让,她还要怎样。”   陆令容抿唇一笑:“她还小,你让让她又能怎样,再说了,我瞧她是个再温柔斯文不过的美人,你可别又犯驴脾气,欺负了她。”   “哼。”   陈南淮只觉得头越发昏了,看表妹和红蝉都是双影儿,说话都成了大舌头,身子摇摇晃晃的。   “你不知道,她瞧着是个贞洁烈女,可到床榻上,彻底就换了个人,跟窑子里的婊.子没区别。”   正说着,陈南淮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他此时满脸绯红,连头发里都散发着酒味,手不由自主地朝陆令容伸,忽然傻傻一笑,迷迷登登地说了句:   “就算是婊.子,那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说罢这话,男人沉沉睡去,再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琵琶声戛然而止。   陆令容将手里的瓜子儿全都摔地上,她赶忙起身,走到陈南淮那边,半条腿跪爬上去,手轻轻地推男人的胳膊。   “表哥?”   陆令容柔声唤。   “你喝醉了么?”   陆令容再三确认。   待探查到陈南淮确实昏睡得不省人事,她这才松了口气。   陆令容就坐在床边,从怀里取出自己那只贴着小衣放的帕子,俯身,轻轻地帮表哥擦嘴角的残酒,还有额上的细汗。   瞧,他长得可真漂亮。   闭眼的时候,长睫毛在眼底映出个浅浅阴影,薄唇的形状,是那样好看。   看着看着,陆令容不禁唇角上扬,可很快,她满脸凄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姑娘,大爷被药倒了么?”   红蝉抱着琵琶,站在罗汉床边,脖子朝前探着看。   “嘘!”   陆令容扭头,食指放在唇边,示意红蝉小声些。   她忙起身,笑着瞧红蝉,柔声道:   “人我帮你下药弄倒了,接下来,我可把表哥交给你了。”   “奴,奴……”   红蝉有些慌了。   没错,先头还在曹县时,姑娘就告诉了她真相。   原来,左大人的心上人竟是梅盈袖。   她见过那个女人,长得跟狐媚子似得,时时刻刻都用那双骚眼睛勾搭男人。   她不相信,大人那样的风云人物,怎么会喜欢梅盈袖那个村妇。   前些日子回到洛阳,她偷偷去找左大人,没成想被左府的下人给赶了出来。她不甘心,一直守在附近,今儿偷偷跟着大人的车驾去了玄虚观,谁知,却瞧见大人为了哄那个女人一笑,假扮成个卖梨的脏汉……   她曾经差点就成了大人的女人,不明白啊,她到底哪里输给了梅盈袖,凭什么大人就不接受她。   既然大人不要她,那么,她也不想再嫁给别的男人了。   所以,她回家后告诉姑娘,她要报复,让梅盈袖痛不欲生。   还记得姑娘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了句:梅姑娘如今是陈府大奶奶,多少人护着宠着,你一个丫头怎么报复?除非……   红蝉咽了口唾沫,看向昏睡的陈南淮。   除非,她成了大爷的女人,把丈夫从那贱人身边夺走。让那贱人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姑,姑娘,我还是怕。”   红蝉身子发颤,往后退了两步。   “怕什么。”   陆令容鄙夷一笑,拽住红蝉的胳膊,轻轻地摩挲着,循循善诱:“就连海月都敢为自己争,你怎么不敢呢?既然左家的门你进不了了,那咱们退而求其次,去陈家也是好的。”   陆令容将红蝉慢慢地往前推,柔声道:“你瞧我表哥,凑近了仔细瞧,他是门第不好?还是相貌不好?给他当妾室,此生吃穿不愁,他和梅氏本就没有什么情分,看在我的面儿上,他会宠你一辈子。倘若你赶在梅氏前头生个儿子,那可就是陈家长孙了,到时候母凭子贵,老爷抬你成良妾,也未可知啊。”   “我……”   红蝉有些犹豫了。   “妹妹啊,我为了帮你,可是在酒里给表哥下药了,正好今儿赵嬷嬷那腌臜婆不在跟前盯着,机会难得啊。”   陆令容淡淡一笑,轻推了把红蝉的腰,不急不缓道:   “你难道没听见,表哥说了,梅氏如今虽说失忆了,但心里还有左大人。若有朝一日她完全想起了,不顾一切地去找大人……”   “我做便是了。”   红蝉狠狠心,坐在床边。   这世上大人可以拥有任何女人,但梅氏就是不行。   这贱人不仅抢了她的大人,还抢了姑娘的表哥。   红蝉此时脸臊的通红,手颤抖着脱自己的袄子。   “哎呦。”   女孩轻呼了声,一把抓住陆令容的胳膊,秀眉皱得紧,泪眼盈盈地看着她家姑娘,委屈地求道:   “姑娘,我还是不会,也不敢。你读书识字,懂得多,能不能站在跟前教教我。”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陆令容厌烦地甩开红蝉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屋。   “哎。”   红蝉叹了口气,是她糊涂了。   姑娘是那样高雅的人,此番求她设计大爷,已经是强人所难,怎么还能叫姑娘站在屋里看这种颠鸾倒凤的房事。   红蝉四下看了圈,见没人了,这将自己的衣裳全都剥掉,她跪坐在陈南淮跟前,犹豫了良久,动手去脱他的衣裳……   ……   屋外   此时月已到高空,小院静悄悄的。   陆令容从上房出来的瞬间,就掉泪了。   她用手捂住口,强忍住悲痛,朝前瞧去,西厢房那边灯火错错,时不时传来调笑和劝酒声,春娘和两个家奴正在灌百善酒呢。   陆令容心里烦闷,仰头看着皎洁的月亮,想要让眼泪倒流回去。   委屈么   是,她教唆红蝉去勾搭自己的心上人;   愧疚么?   有点吧,往表哥和梅氏跟前擩了红蝉这么个是非精。   可她发过誓,与梅盈袖势不两立,要怪,就怪梅氏是狗官的心上人。   陆令容冷笑了声,准备去东厢房念一会子静心咒。   可不知怎地,她竟不由自主地转身,悄步走到西窗跟前,偷窥。   她此时心跳得极快,踮起脚尖去瞧,脸登时红了。   里头一片春光盎然,表哥虽说醉酒昏迷,可在红蝉的百般撩拨下,该有的反应,还是有的。   “啊。”   陆令容轻呼了声,头忙低下,红蝉更近了一步,已经骑/在了表哥身上。 她不好意思看,觉得太脏,可又忍不住。   原来男人的那里长这样,直头愣脑的,真吓人。   陆令容咽了口唾沫,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些许,仔细地瞧。   此时,红蝉忍住撕裂般的剧痛,一边哭着,一边扭动着腰肢。   越看越恨,陆令容咬牙转身,轻声骂了句:“好个不知羞的小淫.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表哥:看,我给你找了个丈夫,开不开心?   表妹:看,我给你找了个通房,意不意外? 第98章 乐子   陈南淮也不知自己昏睡了有多久,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疼得紧,浑身极乏力。   忽然, 他听见跟前传来阵女孩子的嘤嘤啜泣声, 胳膊稍一动弹,触到一片属于女子的温软细腻。   陈南淮莞尔, 连眼睛都没睁, 直接转身,将那女子环抱在怀里,谁知那女孩身子一僵, 哭得更大声了, 还让他快放开。   “怎么了呢, 都老夫老妻了, 还害什么臊。”   陈南淮头埋进女孩的黑发里, 深深嗅了口, 与此同时,手熟稔地扣住女人那个最让他着迷的地方, 忽然, 他不动了, 十分的酒已经被惊醒了七八分,触感不对啊, 而且小腹虽平坦,但没有那个小疤。   怀里的这个女人,仿佛不是盈袖。   陈南淮如同被闷雷击中般, 眼睛猛地睁开,立马坐起来。   就着昏暗的烛光,他发现自己此时竟在表妹家中, 而躺在他跟前的,是红蝉……   这丫头黑发披散着,蜷缩着身子,因太过惧怕和疼痛,手捂着口,哭得可怜。   “怎么回事!”   陈南淮大惊,一把掀开锦被,愕然发现,他浑身不着一丝,狼狈得很,身上有女孩指甲抓出来的印记,腿上,还沾着她的血……   记起了,今晚他回家,与盈袖争吵,后面心情实在烦闷,就到表妹这儿坐坐。好像喝多了,是与女人行过房事,可,可记得是盈袖啊。   陈南淮越想越慌,越想越恨,他酒量向来不差,怎么会喝那么一点就倒了,莫不是,被表妹算计了?   忽然,红蝉哭得更厉害了。   “闭嘴!”   陈南淮大怒,着急忙慌地在罗汉床上找寻自己的衣物。   “大爷。”   红蝉忍住疼,跪坐起来,她用锦被捂住胸口,低着头,不住地啜泣:“您那会儿喝多了,不由分说地就……奴清白之躯……您叫奴以后怎么办啊。”   “怎么办!”   陈南淮怒极,什么都没想,一把掐住红蝉的脖子。   “咳咳。”   红蝉吃痛,下意识挣扎,连抠带抓男人的胳膊。   她感觉喘不上气来了,压根顾不上遮羞,慌乱间,瞧见了大爷的样子,他面颊还带着欢愉后的潮红,只不过双眸全是杀意。   “姑,姑娘,救命啊。”   红蝉害怕了,眼珠子往西窗那边转,用尽全力呼救。   只听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撞开。   陈南淮扭头瞧去,见陆令容带着春娘疾步跑了过来。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啊,快放开红蝉。”   陆令容没敢瞧,背对着罗汉床,支使春娘赶紧过去拉开。   “你快把衣裳穿上。”   陆令容臊得脸通红,心狂跳,轻跺了下脚:“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我像什么样子?!”   陈南淮一把推开上前来拉架的春娘。   他丢开半死不活的红蝉,从床尾扯过自己的亵裤和衣裳,快速穿上。   “我倒要问你,好端端的,我怎么会和那个贱丫头睡在一起。”   陈南淮没顾得上穿鞋,径直走过去,再也顾不上什么怜悯和避讳,抓住陆令容的胳膊,让女孩直面他。   “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酒里是不是添了脏东西。”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陆令容眼泪立马就掉下来了,啪地一声,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明明就是你喝醉了。”   陆令容甩开陈南淮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在墙上,泫然欲倒,哭得像个泪人,埋怨道:   “你欺负了我的红蝉,我还没怨你,你倒混赖起我了。”   “我欺负她?”   陈南淮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俊脸狰狞得厉害,咬牙质问:“既然知道我喝酒胡来,为什么不制止我。”   “我怎么制止!”   陆令容委屈极了,手捧住心:“你喝得又晕又吐,难不成叫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伺候?我的丫头好心服侍你躺下,没成想没你给糟蹋了,等我晓得后,你们已经打得火热,我哪里敢进来打断。我知道你因着那张家寡妇上门闹事而心情不好,不就是长宁侯家的亲戚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姨丈难不成料理不了他们?再就是你妻子心里念叨着别人,你吃味儿,可这又干我们主仆什么事,你可别乱撒气。”   “你,你。”   陈南淮被说的哑口无言,男人手紧紧攥住。   胳膊一阵痛,低头瞧去,上面满是鲜红的抓痕。   陈南淮更恨了,恶狠狠地瞪向红蝉。   这事若放在从前,他绝不会放心上,一个丫头而已,睡便睡了,顶多赏她几两银子,可如今,他竟有些怕被盈袖知道,更何况身上带伤了,回去根本解释不清。   他想杀人,就现在,   “表哥!”   陆令容一把拽住陈南淮的胳膊,惊道:“你想做什么?”   陈南淮冷笑了声,垂眸,看着清瘦娇美的表妹,问:“我碰了这丫头,如今没了主意,好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   陆令容被噎住了。   按她原先设想的,表哥醒后定会发场脾气,可也得照顾她的面子,肯定会对红蝉负责任的。   然后她会提议,在外头另寻个僻静出去,安置了红蝉,绝不会叫姨丈和表嫂察觉。   男人嘛,家花总没有野花香,梅盈袖再美,他总会吃腻,偶尔换换口味,到外头找一下红蝉,待红蝉有了身子,到时候就能光明正大地进陈家了。   没成想,表哥竟动了杀心。   “你玷.污了红蝉,总得给她一个说法吧。”   陆令容粉拳紧握住,深呼吸了口气,平复心绪。   “若你不想要她,成,今晚的事就烂在咱们几个人的肚子里,我的丫头日后还能好好的嫁人,绝不沾惹你陈家。”   “这可是你说的。”   陈南淮厌烦地白了眼陆令容主仆三人,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大氅。   蓦地,瞧见矮几上摆着那双崭新的雪缎鞋,他心里一阵疼,这本来就是给袖儿的,今晚真是叫猪油蒙了心,怎么转送了令容,还生出这么场事端。   男人一把将鞋子揣进自己怀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屋里少了个人,登时变得清冷了不少。   炭盆里的焰火即将熄灭,温水里的酒早都冷掉了。   罗汉床上依旧凌乱不堪,被褥上有点点鲜红的血迹,红蝉环抱住自己,仍止不住地哭,她脖子上有个清晰的指痕,瞧着触目精心。   “好啦,别哭了,人都走了。”   陆令容站在门槛,回头,面无表情地白了眼红蝉。   她双臂环抱住,冷笑了声,问:“表哥伤着你了么?”   红蝉摇摇头,越发委屈了。   她的第一次,没有给左大人,竟稀里糊涂给了大爷。   “姑娘,我接下来怎么做呢。”   红蝉将掉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抽泣着:“瞧大爷那意思,是不打算要我啊。”   “不会的。”   陆令容唇角噙着抹意味深长地笑。   此时,屋檐下的红灯笼被冷风吹得左摇右晃,光正好落在陆令容侧脸,一半黑一半明,将女孩衬地犹如半妖。   “红蝉,我问你,你想不想进陈府。”   陆令容笑着问。   “自然想了。”   红蝉手紧紧地攥住被子,薄唇紧抿住,委屈道:“难不成要我当个没名分的外室?我好歹也算官户家的丫头,总比海月那起庄子上出身的贱婢强吧,便是看在姑娘和太太的面,陈府也得容我。”   “好,你能这么想就好。”   陆令容笑了笑,扭头朝小院某处看去,挥挥手,不多时,走来一个样貌平平的家仆。   那家仆低垂着头,站在门口,一眼都不敢往里头看。   “姑,姑娘。”   红蝉不禁将被子往上拉了下,遮住娇躯。   她忽然有些害怕了,伺候了十多年的姑娘,怎么好像从没认识过似得。   “你想做什么?”   红蝉小心翼翼地问。   “莫怕。”   陆令容用帕子包住手,将那家仆推进屋。   她顺手将门关上,找了张椅子,坐下,随后让春娘把屏风拉过来,挡住她。   “若想当人上人,那就得吃得苦中苦。”   陆令容接过春娘递来的香茶,抿了口,从雕花屏风的缝隙往外瞧,那男仆已经按照她事先的指示,开始宽衣解带了。   “红蝉,你必须尽快怀个孩子,否则压根进不了陈府,放心,这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   陆令容懒懒地窝在软靠上,闭眼,听着屏风后的动静。红蝉吓得尖叫,可很快就被那男仆捂住了嘴,紧接着,罗汉床就开始吱呀吱呀地晃荡起来。   女孩唇角勾起抹浅笑,一股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她喜欢表哥没错,可也容不得被他羞辱。   凭什么她得像个外室似得被他偷偷藏在雅容小居,凭什么她的婚姻由他支使。   她不喜欢被人当成棋子,一点都不。   陆令容脸上生起抹红晕,笑了。   等着吧,日后陈府可有大乐子瞧呢。 第99章 共同的回忆   陈府   月色凉凉, 照在浅碧色的烟罗纱窗上,凝着股难以言说的愁。   屋里又香又暖,燃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白檀香。   盈袖这会儿穿了厚软的寝衣, 坐在梳妆台前, 她用小银剪将烛花剪短了些,随后, 从漆盒里取出那张写了药方的桃花笺, 细细的读。   纸上那些药材名好些都没听过,而治疗的法子更是匪夷所思,要用锋利的小刀切割女子的那个地方。   那位陆表妹到底得了什么病, 不只是月经不调这么简单吧。   盈袖皱眉细思了片刻, 将那张方子背了遍, 哪天得空了, 私底下问问擅长妇子千金科的大夫。   倒不是她太过嫉妒, 是赵嬷嬷素日里在跟前唠叨, 一定要提防住在外头的那位表小姐,那可是个佛口蛇心的女人, 最是会哄爷们, 还会挑拨离间, 小小年纪就长了几百个心眼,便是束冠做官的男人, 怕是都算计不过她。   想到此,盈袖头又疼了。   总感觉这位陆表妹挺熟的,以前好像见过似得。   盈袖叹了口气, 将那方子收到锦盒里。   今晚和陈南淮闹了那么一出,她真是不愿再和这男人过下去了,想立即回曹县。   本来要去找老爷, 被赵嬷嬷拦住了。   赵嬷嬷环抱住哭泣的她,劝了好一会子:我的奶奶,这会儿天都黑了,城门都下钥了,你即便要回娘家,总要等天亮了吧。   好孩子,今晚上是大爷的错,喝了两口怂酒就开始对你动手动脚,回头我一定骂他。   嬷嬷也是女人,懂你的心思,肯定是恨极了他怀疑你,言语上刻薄你,换我也受不了。但姑娘啊,如今你成亲了,有些话是不能随意说出来的,譬如和离啊、下堂啊,特别伤人的。   哪个小夫妻没个拌嘴打架的时候,日子就是这样磨下来的,互相体谅一下,他呀,真的是在意你,注意到你近日胃口不好,今晚巴巴的提了两食盒能开胃的零嘴儿回来,我想着你可能有孕了,怕吃坏肚子,就把吃食扣下了,那小子委屈的跟什么似得,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   想到这儿,盈袖不禁笑出声。   就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盈袖抬头朝前瞧去,见陈南淮从外间走进来了。   他瞧着有些狼狈,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身上的酒味儿甚浓,怀里鼓鼓的,不晓得藏了什么东西。   “那个,你还没睡呢。”   陈南淮尴尬地挠挠头,准备脱大氅,但又害怕被盈袖看见自己胳膊上有抓痕,还是裹紧些好。   “在等我么?”   陈南淮陪着笑,走过去。   盈袖白了眼男人,将小银剪攥得紧紧的。   他要是还敢乱来,她可就不客气了。   “还生气?”   陈南淮微微弯下腰,柔声问。   盈袖扭转过身子,不愿理他。   “好姐姐,是我错了。”   陈南淮单膝下跪,双臂趴在盈袖的腿上,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她。   “原谅我好不好?”   陈南淮轻轻摇着她的腿。   “你别碰我。”   盈袖心里揪得疼,往开推他。   蓦地记起赵嬷嬷的那番话,哎,若是她再小心一点,没有将昆仑的名字写出来,兴许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陈南淮,好像……真有点在乎她,挺善妒的。   “我,我身上不太舒服。”   盈袖秀眉微蹙。   “总是这副说辞”   陈南淮恼了,盘腿坐在地上,头低垂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还是对他太疏远。   不对啊,她说身子不舒服……   “那个……”   陈南淮忙仰头,小心翼翼地问:“今晚你说有了身子,真怀了么?”   “不知道。”   盈袖手附上小腹,她没有把不满和担忧表现在脸上,仍防备着丈夫,淡淡道:“李姑姑不让声张,找大夫诊过,说还不确定,可能月份小,诊不出来。”   “哦。”   陈南淮点点头,眼里闪过抹愧疚。   头先给她喝了很多避孕药,按理说不可能怀。   “若是没怀,你也别太难过,先把身子调理好,以后会有的。”   盈袖点点头。   她不太想与他说话了,总觉得难受。   刚准备起身,忽然闻见他身上有股子浓浓的酒臭味儿,从四面八方席过来,钻进人鼻孔里,直往人脑门冲。   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没留神竟全都吐在了他身上。   “你身上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   盈袖捂着口干呕,她知道,陈南淮喜洁,是一点脏都不见得的主儿,这下吐他一头一身,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折磨她,瞧,他脸色果然变得很差,好像生气了。   “对不起了。”   盈袖道了句歉,没留神,又吐在了他肩膀上。   瞧,他身上满是糜烂的食物残渣,明明想发火,却极力忍着。   一种报复的快感登时升起,盈袖心狂跳,故意又往他身上吐了几口,完事后扭过头,忍住笑:   “哎呦,你真别怨我,谁让你蹲我跟前儿的。”   “我,我。”   陈南淮大怒,可偏生发不出火儿。   本来就喝多了,再闻见这酸臭味,自己也登时恶心了,弯腰大口吐了起来。   “哈哈哈哈。”   陈南淮笑得前仰后翻,他用袖子抹了把嘴,把沾了秽物的大氅脱掉,仰头看着盈袖,笑道:“当时在曹县,你喝醉了,就这么吐了我一身,把我也弄吐了。”   “有过吗?”   盈袖忙问:“我那时候真喝醉了?”   “对啊。”   陈南淮心跳得很快,笑道:“当日的情景,几乎和今日一模一样。”   鼻头忽然发酸,他一直意难平她和左良傅有难忘的过去,原来,他们也有。   “别在这儿呆了,臭。”   陈南淮起身,拉着盈袖往床那边走去,他也没叫丫头进来伺候清扫,倒了杯清茶,先让盈袖漱了口,紧接着才自己洗漱。   他没敢当着盈袖的面换衣裳,一边用手巾把擦着脸,一边盘腿坐在床边,沉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   “今儿的事,是我错了,我,我吃那个昆仑的醋了。”   盈袖吃了一惊。   虽说以前他老是说自己怎么怎么爱她,总透着股假,如今瞧着,仿佛没说谎。   “算了,没多大事。”   盈袖笑了笑,岔开这个话题。   看来以后要找回记忆,一定得避开陈南淮。   “嗯。”   陈南淮头枕在床边,双手试探抱盈袖的腿,察觉到她躲了下,忙紧紧抱住。   “这几日发生了点事,我心里烦闷,说话做事冲动了些,你别在意。”   盈袖皱眉,略问了句:“是张家寡妇的事么?”   “你知道?”   陈南淮惊愕不已,忙坐直了身子:“哪个长舌妇告诉你的。”   “太太往咱们院里派来了妈妈,姓刘,她说的。”   盈袖犹豫了许久,原本,她不想掺和陈南淮的事,但莫名,觉得张涛之蛮熟的,仿佛在哪儿听过,兴许,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姓张的男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么?”   盈袖怕陈南淮怀疑什么,强咧出个笑,柔声道:“那个,咱们是夫妻嘛,我想替你分忧。”   陈南淮感觉心里暖暖的,但凡她说一句这样的话,他怎么会疯了似得欺负她,还跑出去,发生红蝉那件事。   “哎,说来话长了。”   陈南淮头垂在双膝,烦闷道:“那张涛之也是做生意的,他姐姐是长宁侯的妾,颇受宠爱,这小子仗着家里的势力,屡屡生事,抢我酒楼里的生意不说,还偷偷把我的管事、弹唱妓.女挖走。”   “那这也太过分了。”   “是啊。”   陈南淮颇有些不忿,气道:“正好我发小高亦雄是县令,我搜罗了他偷税漏税的证据,交到高大人手里,高大人把他酒店查封了。我其实真没想怎么他,真的。”   陈南淮用力拍了下大腿,恨道:“我就想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谁知中间出了点岔子,我的小厮百善想讨好我,就,就让张涛之钻裤.裆,他恼了,说我凌/辱他,一头给碰死了。如今他家太太抬了棺材堵在府门口,还抱着个奶娃娃,非要我偿命下狱,现在我白天都不敢出门了,一出门就被人戳脊梁骨的骂,我心里憋屈得紧,正好瞧见你写昆仑的名字,就,就发火了。”   盈袖皱眉。   虽然陈南淮百般为自己开脱,但本质上,还是他仗势欺人,间接把人逼死了。   “那这事老爷怎么解决?”   盈袖轻声问。   “长宁侯家有点势力,老爷去找过王爷,王爷顾念着与侯爷的旧情,不太好出面,让我们两家自己解决。”   陈南淮痛苦地挠头,恨恨道:“老爷送了重礼,可人家就是不收,非要我的命。”   “哎,这张家的确可怜。”   盈袖叹了口气。   “你什么意思。”   陈南淮登时恼了:“难不成你也想要我死?”   “你看你,又急了。”   盈袖白了男人一眼,推开他抱住她双腿的手,淡淡一笑:“李姑姑说了,这是外头爷们的事,我也不太懂,说错了话你别介意,我有些困了。”   “对不起。”   陈南淮忍住怒,强咧出个笑,柔声道:   “我心里烦闷,一头乱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哪怕陪我说说话也好。”   盈袖思量了片刻,才试探着道:   “这事呢,现在再论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你觉得呢?”   “对,你接着说。”   陈南淮心里都明白,但他就是想听听,盈袖的立场。   “我听你说了半天,嗯,想来长宁侯呢,也未必非要跟你过不去,就是要争个说法脸面,而那张太太就更可怜了,丈夫没了,还撂下个孩子,她肯定要找你理论清楚,恨不能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嗯。”   陈南淮将头枕在盈袖的腿上,他觉得这儿暖和。   “所以啊,我觉得不该由老爷出面道歉,得你去。”   盈袖细细盘算了片刻,掩唇微笑,道:“你务必得跟人家张太太磕头认错,求人家的原谅,任打任杀都不还手。”   “那我不成了灰孙子了么。”   陈南淮有些不满。   这么丢人的事,他才做不出来。   “有王爷和老爷在,是不会叫你丧命下狱的,这点你放心。”   盈袖轻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道:“最关键的,还是你的态度,你想啊,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哪里管实情到底如何,你若是不闻不问,只会让人觉得你太过狠毒,还没有担当。”   听见这话,陈南淮相当不开心。   但这会儿她终于愿意主动碰一下他,主动关心他,还是,忍忍吧。   “但要我一个大老爷们给一个妇人低头,我,我做不到嘛。”   陈南淮扁着嘴,颇有些委屈。   这事老爷子跟他说过,多半是左良傅在私底下撺掇着的,目的就是败坏他的名声,同时拉拢长宁侯。   “我虽然忘记很多事,但依稀记得,哥哥同我说过这么句话。”   盈袖细想了片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当一日他妻子,就同他掏心掏肺一日罢,再说了,也能让自己好过些。   “做人呢,尤其是场面上的人,其实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外人只瞧你陈家大爷会不会处理事,有没有担当,你把该道的歉道了,该赔的礼赔了,那侯爷再也没得挑事了不是?陈家有这么多生意,若叫人知道你如此对待仇家及其家人,日后谁还敢与你做生意呀。”   “你说的有理。”   陈南淮抱住盈袖的腿,狠狠地亲了两口。   他能分得清谁真心为他好。   陈南淮心里涌上股酸涩,这么多年,他真心待表妹,谁知这贱人屡屡算计他不说,今晚还说什么姨丈能解决了长宁侯等人,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么。   “袖儿,我送你个东西。”   陈南淮忙从怀里掏出双雪缎鞋,跪在地上,亲手给她换上。   他轻抚着鞋子上的翠玉,抬头,粲然一笑:“瞧,正合适,你喜欢么?”   “嗯。”   盈袖点点头。   抬起双脚,瞧了眼鞋子。   很美,也很华贵,但她好像更喜欢蜀锦鞋。   “你真是有心了,多谢你了。”   盈袖没把不喜欢表现在脸上,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的。”   陈南淮盯着她脚上的鞋,莞尔浅笑。   并不是只有左良傅和她有鞋子的回忆,如今,他们也有了。   “那个……”   盈袖打了个哈切,问:“我困了,你要安置么?让海月她们进来,伺候你更衣罢。”   “啊。”   陈南淮大惊,忙环抱住自己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他担心被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指甲印儿。   “那个,这个,你不是身子不舒服么,那最近我就去书房睡,你,你早些休息。”   说罢这话,陈南淮疾步匆匆地逃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大概,有点喜欢这个小贱人了吧。   ……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盈袖坐在床边,老半天都没回过神儿来。   她轻抚自己的侧脸,有些疑惑。   怎么回事呢,这小子平日里千方百计找理由痴缠,今儿怎么跟见了鬼似得躲开。   嗐,管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19:52:17~2020-05-30 22:2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丫丫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书暮晴、意识三千刀、瘦鱼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雁秋   数日后   天一日暖胜一日。   陈府依旧富贵忙碌,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这一两个月的新闻,总和新娶进府里的大奶奶梅氏有关, 有好亦有坏。   好话呢, 无外乎说大奶奶命好。   娘家哥哥梅濂颇有才干,短短个把月, 就把混乱不堪的曹县治理得井井有条, 榷场重新开了,商贸往来,好不热闹。   这位大奶奶模样身段不必说, 那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 更难得的是, 虽出身贫寒, 可竟也会读书识字, 言谈气度倒像是公门侯府教养出来的, 宽待下人,可也绝不纵容吃酒赌博, 每天入夜都亲自去各处查看, 还蠲了一些太过严苛的酷刑, 是个能管家的。   坏话呢,就说的难听了。   也不知从哪里飘出来些闲言碎语, 说老爷对大奶奶有些太好,私底下瞒着太太给了不少田产铺子当嫁妆,还给了老大一只夜明珠。   为什么呢?   大奶奶像极了去世了的袁太太, 老爷怀念亡妻,难免就对梅氏异常的好…老爷妻妾众多,贪色好淫…怕是, 将来要出偷媳丑事了呢。   每每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盈袖就气得胸闷,不用问也知道这些浑话从哪里造谣出来的,江氏。   屋里已经将大红的纱帐撤了下去,换上了桃粉浅绿的迎春帐,天暖了,大白日的倒不用暖炉,门窗洞开着,既能通气,又能听见画眉鸟的啼叫,倒别有一番情趣。   盈袖近来身子越发犯懒,也没什么胃口,人瘦了一圈。   她这会儿躺在贵妃榻上,身上盖了块薄毯。   四下瞧去,荷欢、海月和青枝三个大丫头正在拾掇屋子,赵嬷嬷亲自去小厨房炖燕窝了,而在她跟前摆了只小杌子,上面坐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美人,正是老爷近来颇宠的姨娘雁秋。   “大奶奶,奴给您弹唱个《闹春枝》罢,这曲子欢快。”   雁秋眉眼俱笑,把琵琶的音调好后,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弹唱起来。   “好听。”   盈袖手指在膝头打着韵律,看向雁秋。   这妇人今儿穿了身桃粉色的袄裙,溜着头发,髻边斜簪了枝步摇,水乡女子眉眼本温婉,可她偏生施了红艳的脂粉,那么讨巧献媚的意味就过浓了。   “因着我身子不舒坦,老爷还打发你过来陪我说话,怪不好意思的。”   盈袖歉然一笑,用南方话问:“你是哪里人?”   “奴是吕县人。”   雁秋颔首,弹着琴,用南方话回复。   “呀,那我们两个的老家离得可近了,我是丹阳县人。”   盈袖登时来了兴致,坐起身来。   “是的呢,咱们两县相邻着,半日水路就到了。”   雁秋大喜,目中含着泪,不禁身子往前倾了些,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头先听说奶奶是南方人,不知是那个州县的,没成想这般近。”   盈袖虽忘了很多事,但乡音总未改。   如今逢着老乡,自然喜不自胜,将雁秋怀里的琵琶夺走,聊了起来。   还记得当日拜见老爷和江氏时,就遇见这雁秋,当时她准备和老爷提离去的事,谁知雁秋忽然打翻了茶,被老爷用竹片子掌嘴,牙都打碎了两颗。   盈袖心一阵疼,摩挲着雁秋有些粗糙的手,柔声问:   “脸上的伤好了么?”   “啊。”   雁秋被吓了一跳,忙道:“劳奶奶挂心,都好了。”   “你姓什么呀。”   盈袖轻声问。   “奴姓袁,没名儿,因在家中行三,都叫奴袁三娘。”   雁秋笑道:“老爷说奴的姓冲撞了前面那位太太,三娘这名儿太贱,便给奴取了雁秋这个名。”   “那老爷对你很好呀。”   盈袖莞尔。   “是啊。”   雁秋红了脸。   外人都知道她如今是陈府最受宠的姨娘,可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老爷虽常叫她过去伺候,但嫌她脏,连一根指头都没碰她。   更多的时候,是让她教他说南方话。   头先她不明白为什么,近来听多了府里的传闻,便隐约能猜到了,为了大奶奶梅氏。   “你是怎么到北方的。”   盈袖端起碗茶,抿了口,笑着问:“也是嫁到这边了么?”   “奴哪有大奶奶这样的好福气。”   雁秋眼圈红了,强忍住悲伤。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盈袖忙问,她瞅了圈四周,柔声道:“在这府里,咱俩才算是最亲近的,以后也能做个伴,没事的,她们听不懂咱们说南方话。”   雁秋犹豫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奴原本在两年前已经定亲了,谁料走亲戚那日,被人贩子拐走了,转了几道手,卖到了北方。”   许是说到伤心事,雁秋目中尽是泪,接着道:“头先,奴被卖到了李校尉手里,也就是咱们府里李良玉姑姑的胞弟李良平家里。我这样的人,其实就是逗爷们取乐的玩物,李校尉家的夫人好厉害,容不下奴,原本要把奴往越国卖。这不,当日您和大爷成亲,李校尉也来洛阳参加婚宴了,他在老爷提了一嘴,说奴是打南方买来的,老爷当晚就让校尉大人把奴带府里瞧瞧,后来,奴就留下了。”   “可怜哪。”   盈袖不知不觉掉了泪。   原本她以为自己失去了记忆,已经够悲惨了,谁知,雁秋比她还要可怜,被人当成玩物似得欺辱。   忽然,盈袖心里一阵恶寒。   老爷不会因为雁秋是南方人,能同她说话解闷,才把人留下吧。   呸呸呸,瞎想什么呢。   盈袖啐了口自己,自古以来,就没听说公公为了讨好儿媳妇,去娶姨娘的。   “那你没有联络你的家人么”   盈袖拍了拍雁秋的手背,轻声问。   “有的。”   雁秋眼里的凄楚甚浓,叹了口气:“奴的未婚夫这两年一直在找奴,从南到北,从未放弃。年初,奴与他相见了,只可惜,奴已经伺候了老爷,他是个痴人,不愿回南方,便是讨饭,也要同奴待在一个地方。老爷开恩,让他在酒楼做事,赏了他口饭吃。”   盈袖忙道:“或许,我能求老爷网开一面,成全你们。你能舍了这身富贵,同他再在一起么?”   “富贵又算什么,奴从未放在眼里。”   雁秋毫不犹豫地回答,转而,妇人眸中的惧怕甚浓,低下头,抿唇一笑,将眼泪擦掉,叹了口气:   “老爷是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大奶奶,您的好心,奴心领了。”   说到这儿,雁秋警惕地看了下四周,佯装说笑,用难懂的南方话,对盈袖道:“大奶奶,您一定要小心老爷,他梦魇时喊过您的名字,头几日您和大爷陪老爷用饭,你们走后,老爷吃了您剩下的半碗饭。”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盈袖吃了一惊,朝前瞧去,陈南淮端着个漆盘,从外头进来了。   她赶忙收拾好情绪,用眼神示意雁秋把眼泪擦干。   雁秋见大爷来了,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了个万福。   “聊什么呢。”   陈南淮径直走了过来,没看一眼雁秋。   他将漆盘放在矮几上,打开炖盅,舀了些燕窝出来,刚准备坐到小杌子上,忽然意识到雁秋方才坐过,男人眼中闪过抹嫌恶,坐到了贵妃榻边上,用小银勺舀了点燕窝,喂到了妻子口里,笑道:   “赶紧吃,赵嬷嬷巴巴给你炖的。”   盈袖嫌味儿膻,忙扭过头。   蓦地瞧见雁秋尴尬地立在一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抱起琵琶,屈膝福了一礼,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哎,你怎么走了。”   盈袖忙起身,准备留雁秋再多说会儿话,谁知被陈南淮按住了。   “她好歹也算是伺候老爷的,你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呢。”   盈袖嗔怪道。   “呵。”   陈南淮吃了口燕窝,轻蔑一笑:“她就是老爷养的八哥,不值得主子正眼瞧。”   说话间,陈南淮又痴缠了过去,嘴里含住燕窝,嘟囔道:“我这样喂你,你吃不吃?”   “你少恶心人了。”   “恶心?”   陈南淮坏笑了声,凑近了,故意瞅了眼自己的下边,坏道:“我还可以给你吃更恶心的东西。”   “行了,正经些,别让丫头们看笑话。”   盈袖懒懒地窝在贵妃榻里,闭眼假寐。   自打那晚同陈南淮争吵又和好后,这男人跟变了个人似得,不再像以前那样痴缠,而是在书房里睡了好些日子,仿佛在躲她。   她建议他,去给张涛之的太太赔礼道歉。   没成想,他竟然听进去了。   头先呢,他回家后阴沉着脸,没发脾气,但却埋怨了她很久。   说张家太太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没脸,揪打他的头,弄得他被满洛阳城的贵公子笑话。   后来呢,他就越来越高兴,抱住她不撒手,说自己怎么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原来那长宁侯得到了赔礼道歉,果然没再计较下去,反而劝亲戚张家太太高抬贵手,莫要伤了陈张两家和气。   王爷呢,没口子地夸,说他成亲后就是不一样了,更稳重老练,可以继承陈家的家业了。   “今儿怎么如此高兴,是哪位王爷侯爷又夸你了?”   盈袖淡淡道。   “你倒聪明。”   陈南淮脱了鞋袜,挤到榻上。   他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盈袖虽说还不太喜欢与他接近,但也没当初那么防备了。   “头先因张涛之的事,着实得罪狠了一些同行,都与我断了生意往来,而今见我为一个妇人低头,又纷纷找我谈生意了。”   陈南淮不禁喜上眉梢,他隔着薄被,摩挲这盈袖的腿,双眼死盯住女人的脸,唇角勾起抹浅笑,真是怎么看她都不腻。   “那很好啊。”   盈袖翻转过身子。   “好人,能不能再帮我件事。”   陈南淮侧着身子躺下,手轻抚着女人的黑发,哪怕看她的后脑勺,都高兴。   “说呗。”   盈袖往前挪了下。   “先前老爷把我手头的生意全都收回去了,你去求求他老人家,还给我罢。”   陈南淮掀开薄被,钻了进去。   他搂住妻子的腰,顺势,腿上行,将她锁住。   “哎,你是不是胖了。”   陈南淮按住盈袖的小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坏笑了声,轻声呢喃:“昨儿诊脉,大夫不是说你没怀么,那怎么肚子有肉了,是不是趁我不在时偷吃什么好吃的了?”   “哎呀,别乱动。”   盈袖扭动着身子。   其实昨儿诊脉,怀了,但还不到三个月,胎气不稳,赵嬷嬷说暂时还不能说出来。   按理说,她有了身子,应该高兴才对,可心里总是不安的很。   “怎么又发呆了。”   陈南淮亲了下盈袖的侧脸,笑道:“去帮我求求老爷呗,他最听你的话了。”   “我不去。”   盈袖直接拒绝。   “为什么?”   陈南淮手扣住女人的娇.乳,见她要躲,立马抱得更紧了。   “难道你愿意我一直呆在家里,被人笑话没本事?”   “那倒不是,我,我,”   盈袖越发慌了:“反正就是不想去求老爷。”   她现在有些害怕陈砚松,怕这位面慈心狠的公公真对她有别的什么想法。   “那算啦。”   陈南淮笑了笑,并没恼。   他把盈袖掰正,让她正面对他。   “你在家待了这么久,估计也闷了,下午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不想去。”   盈袖闭眼,强忍住恶心。   自打怀孕后,身子就犯懒,还爱吐,一看见陈南淮的脸,闻见他身上的龙涎香,就反胃。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怪。   “去杏花村酒楼见那个昆仑,也不去?”   陈南淮微笑着,观察她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不去。”   盈袖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真的?”   陈南淮坏笑。   “嗯。”   盈袖打了个哈切。   这些日子,她找到机会和荷欢私下说了几句话。   她问荷欢,左良傅是不是曾经真把她玩弄抛弃了。   还记得荷欢当即就红了眼,偷偷对她说:姑娘,奴对你们曾经知道的并不多,但,奴确实看到左大人要带你走,他在求你,你不肯,还冷脸对他。   “哎呦,我头有些晕,懒得出去。”   盈袖翻转过身子,背对他。   在转身的瞬间,她睁开眼,盯着眼前的绣花软枕头。   她一直不相信自己是个荡.妇,陈南淮果然在骗人。   那么,陈南淮为什么上次要带她去见左良傅?   耀武扬威?还是有事要左良傅做?   前者他已经做到了,瞧,上回在玄虚观,左良傅神色是那样的落寞悲伤。   那多半就是后者了。   如若这样,那么,他会想法设法带她去见左良傅的。   “好姐姐,走嘛。”   陈南淮轻轻地推搡着盈袖的肩,柔声道:“那昆仑其实是咱们的一个旧友,今儿特特在杏花村酒楼摆了桌饭。”   “不去。”   盈袖故意摆着架子,吊着他。   她不知道陈南淮到底要左良傅做什么,但是,用妻子去要挟别的男人,挺无耻的。   “除非……”   盈袖转过身,直面他,食指点了下他的鼻头,挑眉一笑:“除非你学一声狗叫,我就去。”   她就是想辱他,故意的。   “过分了啊。”   陈南淮脸登时拉了下来,阴沉得紧。   他扭头瞧去,见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都出去了。   男人立马换了副面孔,笑吟吟地看着她,一把将被子拉起来,全全将他们裹住,他凑近了,在她耳边,汪汪叫了两声。   没想到,这冷心冷肺的丫头也是个知情知趣的妙人儿。   “小贱人,想不想知道被狗干是什么滋味,嗯?”   陈南淮呼吸已经有些粗了,手抓住她的腿。   这些日子忙乱张家寡妇的事,再加上红蝉在他胳膊上留了伤,一直没碰盈袖,早都想的不行了,今儿被她言语一勾引,简直心痒难捱。   “行行行,我跟你出去,你离我远些。”   盈袖忙挣扎着躲开,没忍住,趴在贵妃榻边又开始吐了。   刚要解释两句,她这反应真不是厌烦,陈大爷您可千万别误会,谁知一回头,就用余光看见他一边拍打着她的背,让她吐得舒服些,同时偷偷把手捂在口边,哈了口气,猛闻了下,自言自语:   “我这中午啥都没吃,嘴不臭啊,她吐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记住雁秋。   大人还是下章见哈~~ 第101章 一巴掌   马车吱呀吱呀地在大街上摇晃。   车内很暖, 坐了一双璧人。   男的甚是斯文俊美,穿着锦袍,他个头高, 腿有些不舒服地微屈着。   女的明媚动人, 穿了大红绣黑梅花的袄裙,端端正正地坐着。   盈袖将车窗稍微推开条缝, 往外瞧, 街上热闹非凡,有卖吃食糕点的,有耍猴遛鸟的, 还有从越国来的碧眼越姬, 肤白高挑, 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看什么呢, 这么出神。”   陈南淮笑着问, 他凑过去, 双手撑在车壁上,将盈袖环住, 下巴抵在她头顶, 亦往外瞧, 挑眉一笑:   “原来是个越姬。”   陈南淮并没有动,接着道:“在洛阳, 有不少豪贵之家养这种体貌殊异的越人,我听说越女虽美,但天生味重, 需要扑很重的香粉才能遮住骚气。”   “嗯。”   盈袖淡淡应了声。   “怎么了?”   陈南淮坐下,顺势将她搂住,笑着问:“想什么呢, 从家中出来后,就一直冷冷的。”   “我在想……”   盈袖笑了笑,将他推开。   “见过那个昆仑,回家后你又该怎么换着花样与我闹。”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陈南淮松开女人,懒懒地窝进软靠里,斜眼睥向她,若有所指地坏笑:“你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我干嘛要与你闹。”   “那我上次做了么?”   盈袖直面他,笑着反问。   “你……”   陈南淮气急,正要争辩几句,又怕惹恼了她,嘿然一笑,痴缠过来,手伸进她的袄子下摆,寻摸到肚兜,隔着单薄的布料,向上攀爬,找寻到带子,准备往开扯,同时,还观察着她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坏笑着问:   “好姐姐,今儿穿了哪件?”   “你又想做什么。”   盈袖往后躲了下,有些恼了。   “上次去玄虚观,你就扯走我的肚兜,我倒要问问你,这是什么毛病?拿我肚兜做什么?”   “自然是贴身藏着喽。”   陈南淮得意不已,他怎么会忘记,当初左良傅看见那肚兜,怒火简直要从眼里喷出来。   “夫妻间的一点小情趣,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么。”   盈袖淡淡一笑。   若没猜错,他上次把肚兜拿给左良傅看了,今儿还想来这么一遭。   如果真是这样,那陈南淮就太恶毒了,而且根本没把她这个妻子放在眼里。   “既然是情趣,这么着吧。”   盈袖坐直了身子,按捺住怒气,一颗颗解袄子上的盘扣,笑道:“我把肚兜和亵裤都给你,怎样?”   陈南淮不傻,感觉到妻子有些不对劲儿。   “哎呦,你瞧你,不过玩笑而已,怎么倒认真起来了。”   陈南淮赶忙按住盈袖的手,亲自给她整理衣裳,笑道:“后来我反思过,这种贴身小衣放身上也不妥,万一不留神掉出来,被什么人看见了,岂不是辱了你。”   陈南淮双眸垂下,盯着她无名指上戴着的那只金戒指,笑了笑,似叮嘱,又似闲聊:“待会儿去了酒楼,一定要注意,外头的东西尽量别吃,略坐一会子,就回家罢。”   “嗯。”   盈袖应了声。   “那个昆仑,尽量也不要同他多说话”   陈南淮接着嘱咐。   “我有点不明白了。”   盈袖扶了下髻边的垂珠凤钗,笑道:“既然不要与那个人多说,那干嘛要见呢。”   陈南淮眼皮生生跳了一下,脸色阴一阵晴一阵。   为什么见?   因为他这回得跟左良傅动真格儿了,要讹一笔大的,云州今年的三成夏税。   “嗐,实话告诉你,其实那昆仑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他得罪了老爷,老爷不叫我跟他往来,可我们是好友呀,他自然得见见弟妹。”   陈南淮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笑道:“你一个小小妇人,万一说错了话,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不过吃个便饭,”   “行行行。”   盈袖笑了笑,手指虚按住陈南淮的唇,打断他的话,淡淡道:   “瞧,我什么都没说,你倒说了这么一箩筐,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紧张呀。”   “有么?”   陈南淮挑眉一笑,头往前一凑,顺势吻了下盈袖的指头。   “你觉得没有,那便没有吧。”   盈袖笑了笑,收回手,偷偷将指头在袖子上蹭了下。   就在此时,马车停下了。   百善清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大爷,奶奶,酒楼到了。”   盈袖整了整衣裳妆容,紧随着陈南淮下了马车。   离得老远,就闻见了股汾酒香。   朝前看去,杏花村酒楼在五尺之外,旌旗伴着冷风飘扬,屋檐专门铺了茅草,倒真有几分乡野村趣。   “哎,我刚才说的你都记清了没。”   陈南淮拉住盈袖的胳膊,俯身,凑在她耳边:“问你呢,应我一声。”   “记着了。”   盈袖莞尔浅笑,装作没事人似得,可心里确一阵恶寒。   若换做左良傅,会似陈南淮这般做法么?   盈袖轻叹了口气,随着陈南淮往酒楼走去。   四下看去,酒楼已经被清场了,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最里头有个包间,外面立着两个挎刀的侍卫,似乎在守护着主子。   “那个……咳咳。”   陈南淮轻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干笑道:“你先进去,我,我去柜台拿瓶酒。”   前几日他与左良傅私底下接触了,那狗官提出,盈袖必须第一个进包间。   “行。”   盈袖此时紧张极了,可又不能将急切的情绪明显的表现在脸上。   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越走越近。   盈袖扭头,见陈南淮已经从柜台拿了壶酒,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没动,笑着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先进去。这男人神色依旧如常,只不过眼中的纠结之色甚浓。   盈袖冷笑了声,虽不知他和左良傅要达成什么协议,但很明显,她远远没有利益重要。   刚走到包间门口,那两个侍卫就冲她抱拳行了一礼。   盈袖抬手,轻推开房门。   谁知就在此时,她眼前忽然出现个实实在在的狼头,红眼獠牙,黄毛尖耳,紧接着,狼头后面传来个浑厚的男声:   “我要吃了你~~”   “啊!”   盈袖吓得尖叫,没多想,一把打掉狼头,瞬间,她看见了一张俊郎的男人面孔,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扬手,狠狠地打了那男人一耳光。   头越发疼了,好熟悉的画面。   盈袖连退了数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回头一看,是陈南淮。   她没理会陈南淮的担忧和愤怒,忙朝前看去。   左良傅此时站在包间门口,他今儿似乎很认真地拾掇了番,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玄色绣黑梅花的锦袍,脚蹬牛皮靴。   依旧俊郎英挺,只不过似晒黑了些,脖子上有道细细的刀伤,已经结了痂,右手虽包扎了,依旧能看见血迹。   数日未见,他受伤了?   “竟敢打本官。”   左良傅笑着看盈袖,足尖将狼头踢开,抬手,附上微微有些发红的侧脸,颇有些委屈道:“皇帝老子都舍不得打我呢。”   “你,你。”   盈袖只感觉头越发疼了,她身子忽然变得极冷,似乎掉进了冰河里。   “你这么大的官,竟欺负我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这番话,盈袖脱口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得这么厉害。   大概,以前同左良傅经历过同样的事,说过同样的话。   即便记忆全无,但刻骨铭心的感觉,终不会消失。   “袖儿,你没事吧。”   陈南淮狠狠地剜了眼左良傅,赶忙环抱住妻子,他又慌又恨,不用问,这又是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去。   “昆仑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能拿狼头吓女人呢。”   陈南淮埋怨了句,顺势带着盈袖往出走,扭头,冲左良傅歉然一笑:“这就算见面了吧,她不舒服,我们就先回去了。”   “饭已经摆好,夫人不用些么?”   左良傅往前走了两步,试图挽留。   “我没事。”   盈袖停下脚步,抹掉脸上的残泪,冲陈南淮一笑:“就是被吓狠了。”   说到这儿,盈袖一脸无辜,装作没事人似得,问陈南淮:“我无所谓的,你愿意留下用饭么?我听你的。”   “你……”   陈南淮语塞,进退两难,男人俊脸窘得通红,干笑了声,环着盈袖往包间走:   “都到跟前了,自然要用饭的。”   他有种不好的感觉,从前都是他控制她,怎么……好似忽然就被这丫头给拿捏住了。   “好,你说了算。”   盈袖微微点头,“顺从”地跟着陈南淮往进走。   尽管此时心神俱乱,可她尽量稳住自己。   若没猜错,左良傅一直在用过去真实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刺激她拾回记忆。   刚进包间,盈袖就愣住了。   桌上堆满了饭菜,左边是饺子,右边是荤素八碗,像极了……年茶饭。   曾经,她同左良傅吃过这样的饭么?   “坐,快坐。”   左良傅忙招呼盈袖坐到上首。   他刚要坐在她身边,谁知陈南淮硬生生挤了进来,横插在中间。   左良傅冷笑了声,没理会陈南淮这番拈酸吃醋,他入座,忽然紧张了起来,本来心里有很多话说,可到跟前,又不知道说什么。   “杏花村酒楼的肘子好吃,夫人和大爷用些。”   左良傅一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些,忙用筷子去夹肘子,谁料,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瞧我,连肉都夹不稳。”   左良傅讪讪一笑,晃了晃右手,示意他受伤了,与此同时,他将筷子换到左手,给盈袖夹了块肉,顺便,给陈南淮也夹了块。   “呦,昆仑兄这是怎么弄的。”   陈南淮身子侧了下,挡住盈袖,皮笑肉不笑了声:“瞧着伤的不轻啊。”   “没什么,摔了跤。”   左良傅看着盈袖,轻声道。   这些日子,他去附近几个县探查民情,准备实施丈量土地之策,谁知……遇到了几次刺杀,死了十来个弟兄,他也受了重伤。查?明眼人都知道谁做的,可偏生找不到任何证据。   死里逃生后,他不禁怅然,盈袖若真跟了他,怕是得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小命也不知能不能保全,或许待在陈砚松身边,才是安全的。   有时候,他想丢开手,让她就这样富足幸福地过一辈子;可心里还是不甘,更多的是担心,陈南淮贪婪很毒,她应该拾回记忆。   “自玄虚观一别,已半月有余,夫人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左良傅柔声问。   “好。”   盈袖点点头。   莫名,她心疼得厉害,想哭,但当着陈南淮的面,又不能,只能埋头吃饭。   香浓的肉味迎面扑来,弄得她特别想吐,可她忍着,她并不想让左良傅察觉到她有了身孕。   “这个肘子挺好吃的。”   盈袖大口吃肉,忍着恶心,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流入口里,特别酸涩。   “吃不下就别吃。”   陈南淮皱眉,用筷子将她碗里的肘子全都夹到自己碗中。   他有些恨,在家中时,这小贱人说肠胃不适,一天到晚喊着没胃口,更过分的是,一见着他就吐,不是吃不下东西么,怎么到狗官跟前,偏就进的这么香。   陈南淮手按住盈袖的肩,重重地捏了下,三分威胁,七分哄劝:“我瞧你脸色不好,赶紧回去吧,我同昆仑大哥要喝酒,还有点事情相商。”   “你!”   “你!”   盈袖和左良傅同时出声,两人又同时一惊,互相看着对方。   “夫人先说。”   左良傅柔声道。   盈袖颔首,淡淡一笑,手附上陈南淮的手背,不急不缓道:“我有些不懂了,让我来用饭的是你,催我回家的也是你,你怎么这么矛盾,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陈南淮气急,没把不满表现在脸上,笑的温和,男人隐在袖中的手却紧紧攥住,骨节登时发出咯咯声响。   “他怎么想的不重要。”   左良傅冷笑了声,从桌上拿起壶酒,给陈南淮满了杯:   “是不是,陈兄弟?”   说这话的同时,左良傅看向盈袖,柔声笑道:“夫人先别急着回家,本官给你引见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今天发一波红包,驱驱晦气(6.3) 第102章 两巴掌   听见这话, 陈南淮大惊,下意识将盈袖环住,看向左良傅。   “引见什么人?”   左良傅十分坦然地给自己倒了杯汾酒, 挑眉一笑, 反问陈南淮:“你觉得会是谁?”   陈南淮心里一咯噔。   不会是子风吧……荣国公夫人寿辰将近,子风肯定会回来, 他这些日子一直派人在国公府附近盯着, 并没有听说什么消息,那会是谁。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陈南淮此时进退两难, 他尽量保持住风度, 笑道:   “既有新朋友, 昆仑兄怎么不请进来?”   左良傅笑了笑, 拍了下手。   不多时, 只听外头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 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不男不女的尼姑。   那尼姑甚是高大, 穿着灰袍, 袍子上满是血, 头发二寸来长,皮肤有些黑, 脸上到处都是伤,似乎被人狠狠打过,眼睛小而呆滞, 唇甚厚,脖子上挂着串佛珠。   走进来后,尼姑双手合十, 给包间里的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后自顾自地盘腿坐在墙角,崴然不动。   尼姑……   盈袖瞬间愣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尼姑,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在记忆里一直有抹灰色的身影,每每去想,心总揪疼得厉害,她感觉这个人很重要,比生命都重要。   “她……”   盈袖用手背抹掉泪,深呼了口气,用直觉问:“这位小师父是男是女?法号是什么?”   “贫尼法号柔光。”   尼姑抬头,咧唇一笑。   “柔光,柔光。”   盈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昆仑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陈南淮赶忙将盈袖环住,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妻子擦泪,同时用大拇指轻轻掐她的人中。   “怎么叫来个这般粗野的尼姑,瞧把我媳妇儿给吓的。”   陈南淮额上早都渗出了冷汗,慌得手都有些抖。   真是没想到,左良傅居然找了人假扮柔光。   他自然知道柔光对盈袖有多重要,为了安葬那个死尼姑,她方寸大乱,甚至不惜去酒楼卖笑筹钱;   他更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用死尼姑来威胁折辱她。   陈南淮干笑了声,柔声对妻子道:   “你好像不舒服,要不,先回去罢。”   “我没事。”   盈袖咬牙稳住情绪,推开陈南淮。   她狠狠地掐了下大腿,让自己清醒几分。   “小师父,你怎么坐在地上?”   “贫尼身份卑贱,上不得台面。”   尼姑两眼死盯着饭桌,咽了口唾沫。   “你饿了么?”   盈袖心越疼了。   在过去的很多个夜里,她总是被噩梦惊醒。   梦里,她被关在一个漆黑的牢笼里,有很多凶神恶煞的男人,还有头獠牙恶虎,她逃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有个穿灰衣服的人,救了她,但那个人被恶人捅了一刀,死在了她怀里,血,全都是血。   “你,你还疼么”   盈袖哽咽着,用直觉问。   “不疼的。”   尼姑憨憨一笑。   她似乎在模仿某人,有些憨粗之态做的极不自然,双手合十,想了半天,眼前一亮,柔声道:   “贫尼为了最喜欢的小妖女身受劫难,得了大造化,到西方极乐世界后,佛祖直夸我哩。”   陈南淮越听越慌,头皮阵阵发麻。   他直接挡在盈袖身前,有些恼了,故作凶态:“好了好了,和个不男不女的尼姑有什么好说的。”   盈袖没理会陈南淮的聒噪,她从桌上找了碗红烧肉,端着,疾步行到尼姑跟前,蹲下的瞬间,早已泪流满面。   她手在颤抖,肉都掉出来几块,看着那憨傻的尼姑,笑着问:   “小师父,你吃肉么?”   “贫尼是出家人,怎么能吃肉呢?”   尼姑有些恼,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手抓了下头皮,憨笑道:“师父说我没慧根,只让我出半个家,那我就吃半碗肉。”   “半碗肉,半碗肉。”   盈袖如同被雷击中般,登时瘫坐在地,红烧肉掉了一地而浑然不觉。   依稀间,她仿佛看见了漫天大雪,一个穿灰袍的尼姑盘腿坐在厨房门口,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吞咽着口水,问她:小妖女,半碗肉做好了没?   “好了,全都好了。”   盈袖一把抓住尼姑的胳膊,用力摇,她没了记忆,可是有感情,也有直觉,歇斯底里地哭:   “有鱼有肉,有我也有大哥,南方就在那里,你呢,你去哪儿了?”   “盈袖!”   陈南淮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一个箭步冲过去,将盈袖拉起来,连拖带拽地往外带。   他感觉再不做点什么,她就会记起。   到时候,生活里所有的平静和小情趣将会荡然无存。   “回去罢,好不好?”   “等等。”   盈袖挣扎着推开陈南淮。   正在此时,她看见左良傅忽然站起了。   那男人眼圈红红的,眸中的城府算计褪去不少,笑着走向尼姑,他什么话都不说,半跪下,痴痴地看着端着红烧肉狼吞虎咽的尼姑,从袖中掏出块帕子,凑近了,亲昵地帮尼姑去擦嘴角的油渍。   谁料就在此时,尼姑反手就是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打在了左良傅脸上,登时就把男人头打得扭在一边。   “大哥,你干嘛亲我的嘴儿。”   尼姑大怒。   盈袖瞧见此景,噗哧一声笑出来,可转而又是凄怆。   “我以前认了个尼姑妹妹,也很丑。”   左良傅仍半跪着,似在自言自语,凄然一笑:   “过去,我爱上了一个姑娘,便让妹妹去保护她。我是个恶毒又狠心的人,为了办好差事,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身陷囹圄,后来,妹妹去救姑娘,我以为妹妹武艺高强,肯定会带着姑娘平安脱离险境,就没现身,谁知出了意外,妹妹为了救姑娘惨死,从此以后,姑娘恨上了我,不再理我。”   说到这儿,左良傅另一条腿也弯下,他看着尼姑,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小妹,对不起。”   左良傅抬手,轻附上尼姑的侧脸。   这声道歉,他始终压在心里,已经成了一个结,如今说出来了,总算舒服多了。   男人低头,沉默了良久,问:“夫人,你说姑娘还会原谅我么?”   盈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她推开陈南淮捂住她嘴的手,将难以言状的悲痛全都吞咽入肚,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左良傅苦笑了声,她果然不会原谅他。   “但我觉得,小妹希望你快乐,也希望姑娘快乐。”   盈袖粲然一笑,心跳得很快。   “人要往前看不是?都过去了。”   左良傅身子一震,登时大喜,浑身的血液仿佛又开始流动。   他忙起身,从桌上找寻了壶汾酒,倒了一小杯,给盈袖递过去,笑着问:   “夫人能喝酒么?”   “她不能喝。”   陈南淮此时脸色极差,两手紧紧地抓住盈袖的双臂,仿佛在抓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风筝。   “她最近身子不舒服。”   “一杯可以的。”   盈袖无视陈南淮,直接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辛辣登时在口舌绽放,眩晕也阵阵袭来。   “你逞什么能啊。”   陈南淮一把夺过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隐忍了这许久,已经不想再忍受了。   其实,他早都感觉到盈袖的变化了,她从最初时的小心翼翼和自我厌恨,到如今,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他已经快要掌控不住了。   “别给我丢人了,滚回去。”   “你说什么?”   盈袖转身,仰头直面陈南淮。   她不再惧怕他斯文背后的阴冷,歪着头,冷笑了声:“在家时我就说不出来,是你连哄带逼地把我带出来的,怎么,又想和我吵?”   “我……”   陈南淮气急,下意识扬手。   忽然,他看见盈袖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脚底也不稳,手按住额头,眼看着就要跌倒。   “你怎么了?”   陈南淮忙环抱住女人,也顾不上和她置气。   “我,我头晕。”   盈袖眼前阵阵发黑,眩晕从四面八方袭来,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跌倒在地。   “袖儿。”   陈南淮慌了,忙抱住她。   “怎么回事!”   陈南淮愤怒地看向左良傅,喝道:“她怎么喝了一杯就倒了,大人,您是不是该给草民一个说法。”   “你倒挺关心她的。”   左良傅淡然入座,手摩挲着酒壶,笑了笑:   “行了陈公子,本官只是给她下了点药,让她昏睡会儿。”   说到这儿,左良傅扭头,挑眉一笑:“你让本官称心如意地见到她,不就是想同本官谈条件么,说罢,这回想要什么,尽管狮子大开口,让本官看看,能不能招架得住你的贪婪。”   陈南淮一愣,转而喜上眉梢。   他轻咳了声,斜眼看向盘腿坐在墙角的尼姑。   “小徐,你下去吧。”   左良傅面无表情地挥挥手。   “是,大人。”   丑尼姑立马站起身来,从脸上揭下人.皮面具,原来竟是个彪悍的男人。   男人抱拳给左良傅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包间又恢复了安静。   席面上一片狼藉,年茶饭早都凉了。   陈南淮立在门口,仍紧紧地环抱住昏迷的盈袖,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同左良傅谈条件。   “陈公子,坐吧。”   左良傅淡淡道。   “啊。”   陈南淮回过神来,他狠狠心,抱着盈袖坐到椅子上,莞尔浅笑,尽量让自己平静从容些。   “啧啧啧。”   陈南淮轻抚着妻子的胳膊,就像抚.摸猫儿般,挑眉一笑,言语中颇有几分讥讽:“人都道大人无情无义,草民今儿可算开眼了,大人竟是个性情中人哪,为了个女人,居然排演了这么出苦情好戏,还给个尼姑下跪道歉,厉害。”   “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情义。”   左良傅摩挲着酒瓶,冷笑了声:“说罢,这回你要什么。陆令容的私隐?胭脂?长宁侯的命?还是别的什么。”   “呵。”   陈南淮颔首,吻了下妻子的顶发,淡然一笑:   “都不要,草民想用大人的权利帮草民办件事。”   “什么?”   左良傅皱眉。   “草民要云州今年收上来的夏秋两税,不多,只要三成。”   陈南淮唇角勾起抹坏笑。   左良傅脸色逐渐变冷,拳头紧握着,冷笑了声:“你想要本官以权谋私,搜刮民脂民膏?陈南淮,你好大的胆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南方就在那里,可你去哪儿了? 第103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南淮笑了笑, 道:“大人是云州刺史,掌军政财等重权,难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说这话的同时, 陈南淮将盈袖抱好, 让她坐在他腿上,头靠在自己的胸膛, 这样她可能会更舒服些。   “呦, 草民忘了。”   陈南淮忽然捏住盈袖的下颌,将她的脸正面掰向左良傅,笑的得意, 故意做出歉然之色:   “她是大人心爱的姑娘, 要不, 您抱一会儿?正好借着这个机会, 解解您的相思之苦。”   “啧啧啧。”   左良傅虽笑着, 可眼里早都升腾起了杀意。   男人拊掌, 连连赞叹:“陈公子啊,本官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这份无情无耻, 不入我羽林卫真是屈才了。”   “大人过奖了。”   陈南淮莞尔。   他手轻抚着盈袖的侧脸, 品着这温润细腻的触感,笑道:   “这蠢丫头, 你瞧她人前多端庄,人后就多骚贱,其实吃多了也就那样, 索然无味,有时候草民真想不通,大人为何对她如此执着呢。”   “你嘴放干净些。”   左良傅剑眉微皱, 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壶汾酒。   “左右她又听不到,大人何苦装这份深情。”   陈南淮似乎有些喝醉了,俊脸浮起抹红。   “是啊,她听不到。”   左良傅轻声呢喃。   其实他根本没有在酒中下药,刚才瞧见她晕倒,也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于是顺着她,随口骗了陈南淮一句。   瞧,她这会儿虽瞧着不省人事,可拳头却紧紧攥住,明显是在装晕。   原来,她早都开始怀疑陈南淮了……若没猜错,她是想亲耳听到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公子,你利用本官对她的歉疚,屡屡提出要求,头两件倒罢了,小事而已,这第三件,未免有些过分了。”   左良傅摇头一笑,脱下自己的锦袍,给盈袖披在身上。   他重新打开瓶汾酒,给自己和陈南淮分别满了一杯,细细地品咂着美酒的甘冽,笑道:   “本官真不太懂你,你是洛阳首富之子,手里有十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如今娇妻在怀,外头还养着陆令容和红蝉两个美人,便是皇帝老子,恐怕都不如你肆意快活,你,你为什么不惜福呢。”   左良傅拳头紧握住,痴痴地看向盈袖,轻声呢喃:“其实本官有时候真的特别羡慕你啊。”   说到这儿,左良傅抬头,直面得意洋洋的陈南淮,冷笑了声:“今年风调雨顺,收上来的夏秋两税定值不少银子,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难不成想设计陷害本官?”   “草民斗胆,问大人一句。”   陈南淮收起笑,正襟危坐起来:“大人来云州是对付谁来了。”   “魏王。”   左良傅皱眉。   “我爹陈砚松是魏王的什么人?”   陈南淮又问。   “肱骨之将。”   左良傅冷冷道。   “那不就是了。”   陈南淮嗤笑了声:“王爷起兵是迟早的事,当着明白人不说糊涂话,不瞒大人,王爷将来登基的龙袍都是我家给他做的呢。”   说到这儿,陈南淮抬手拿筷子吃菜,顺势,“不小心”将左良傅盖在妻子身上的袍子弄到地上,他假装没看见,大口嚼着肉,笑道:   “到时候打起仗来,陈家的家财估计全得填补进去,胜便罢了,若是败了,我可怎么办,满门抄斩?或是拖家带口去街上讨饭?我总得给自己寻个后路罢。”   “你倒想的深远。”   左良傅冷笑了声:“本官还真小瞧你了。”   “所以啊,草民就找到了大人您。”   陈南淮轻抚着盈袖的胳膊,像哄小孩睡觉那样,轻轻拍着她。   “草民想请大人暗中给草民弄一个新身份,要在官府登籍入册,还要请大人把扣下的两税折成银子,用这个新身份存入钱庄,以备不时之需。”   “这事你爹知道么?”   左良傅笑着问。   “他如今心思全在这臭丫头和王爷身上,将我手里的生意全都收回去了,我能告诉他?”   陈南淮撇撇嘴。   “行,本官考虑考虑。”   左良傅垂眸,微笑着看向陈南淮,问:“你让本官冒险做事,拿什么和本官做交换?”   “自然是大人想要的喽。”   陈南淮轻轻拍了下盈袖的臀,笑得很坏。   “等事成后,就送大人一纸休书,如何?当然,大人可以强抢了她走,可惜的很,她如今与草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并且认定了大人是害她变成荡.妇的贼人,十分痴恋草民,草民推都推不开。”   “你这小子,真他娘的坏。”   左良傅抓起酒杯,兹儿地喝完。   他心疼极了,朝前瞧去,丫头这会儿虽还“晕”着,可眼缝已经含着泪了,唇也在微微颤抖,拳头攥得更紧了,显然是在极力隐忍愤怒。   左良傅准备再添一把火。   “在商言商,你让本官做事,总得先付点订金罢。”   “大人想要什么?”   陈南淮有些慌了,手心逐渐渗出汗。   “我要睡她。”   左良傅两指指向盈袖,坏笑着问:“你愿意不。”   “这……”   陈南淮犹豫了,强咧出个笑,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些:   “不巧的很,她最近来事了,这不太好吧。”   “你回去吧。”   左良傅脸登时拉下,不耐烦地挥挥手。   陈南淮沉默了良久,纠结了良久,欲言又止,额上冷汗岑岑,最终狠狠心,拳头紧握。   “那大人随意罢,只是,别弄伤她,不然回去我不好交代。”   “呵。”   左良傅笑着摇头,若放在以前,他完全理解陈南淮的这般做法,甚至还会拊掌称赞,可如今,他只有心疼她,怎么摊上这样的爹,这样的丈夫。   “不愧是陈砚松养大的,利用起媳妇儿,一个更胜一个。”   左良傅担忧地看向“昏睡”的盈袖,叹了口气:“当年你爹为了讨好魏王,得到盐铁专营之权,不惜将袁夫人送出去,给了她致命一击,害她绝望,继而悬梁自尽,如今当儿子的更狠,为了私欲,屡屡用妻子来与本官交易。”   左良傅厌烦地挥挥手:“滚吧,本官从前没碰过她一根指头,今日也不会。陈公子,如果你要本官为你做那两件事,也成,你去说服她,让她甘心情愿地和本官睡,否则免谈。”   ……   *   过了晌午,天空忽然飘过来团团黑云,将日头遮住,越压越低,终于天边划过声闷雷,紧接着狂风大作,雨水如倾泄般砸了下来。   繁华热闹的街终于被这场雨给浇凉了,只能看见青石地上汪出来颇深的水,并且荡起数不清的涟漪。   从远处缓缓行来辆马车,在这空寂的街上显得特别扎眼。   车里满是酒味,只能听见雨水轻重不一地砸在车顶,让人心烦。   陈南淮这会儿窝在软靠上,紧紧地环抱住妻子。   他此时完全没有在杏花村酒楼时的意气风发,人有些呆,依旧俊美非常,只不过双眸甚红,不知是喝太多,还是哭过。   忽然,一声闷雷响起,陈南淮吓得猛哆嗦了下,立马低头,见盈袖还在自己怀里,登时松了口气,他轻抚着妻子的头发,满脸皆是痛苦之色,叹了口气:   “你真别怨我,万一王爷输了,咱俩难道跟着他掉脑袋?”   雨仿佛更大了,车顶的噼啪声也越发密集了。   “其实被狗官那个,我觉得真没什么的。”   陈南淮越发烦躁了,拼命给自己找借口:“我不介意,真的,战事一触即发,我得给咱俩赶紧偷偷找一条生路啊。”   说这话的时候,陈南淮不自觉地将盈袖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抓住风筝的小孩,生怕一松手,风筝就飞了。   “休妻是骗他的,他死定了,绝对不会活着离开云州,不信你等着瞧。”   雷越来越密集,轰隆隆,掩盖住人世间所有的不堪。   “啊!”   陈南淮趁机大叫了几声。   虽说今日没有叫狗官得逞,可他觉得自己很无耻,居然生了把袖儿推出去的想法。   “都怨你!”   陈南淮大怒,手掐住盈袖的脖子,却没用力,他回想起那会儿在杏花村酒楼,她和那个假尼姑说话,哭得梨花带雨;和狗官说话,那般温柔动人。   是她不守妇道,是她先背叛的。   他想出气,就现在,想狠狠拧她两下,又怕她醒来后察觉出什么。   “贱人,贱人。”   陈南淮俯身,一口咬住她的肩头,轻轻用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不是一直很嫌恶鄙夷她么?   就在此时,陈南淮忽然听见一声娇弱的闷哼声。   他如同被雷击中般,立马放开盈袖,低头瞧去,她,竟醒了,此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陈南淮慌了,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就刚才。”   盈袖歪着头,莞尔浅笑。   “你听见什么了?”   陈南淮双眼危险一眯。   “没有啊。”   盈袖摇摇头,装作没事人似得。   她挣扎着起身,推开陈南淮,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虚弱一笑,反问了句:“你觉得,我该听到什么?”   “没有。”   陈南淮干笑了声,佯装镇静。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两人谁都不说话,各自怀抱着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百善清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大爷,奶奶,咱们到家了,嬷嬷和姐姐们打了伞出来,等着你们。”   “知道了。”   陈南淮应了声。   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心理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一眼都不敢看盈袖,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率先下了马车。   “呵。”   盈袖扭头,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了声,瞬间泪如雨下。   女人银牙紧咬,胡乱地用袖子将眼泪擦干。   她醒着,从杏花村酒楼到现在,一直都醒着。   “孩子啊。”   盈袖手附上平坦的小腹,凄然一笑,恨道:“你怎么摊上这么个爹。” 第104章 清炖老鸭汤   盈袖刚下马车, 荷欢和赵嬷嬷等人立马迎了上来,或是打伞,或是送披风, 一时间府门口忙忙乱乱, 好不热闹。   雪缎鞋被雨水浸湿,寒意从脚底层层蔓延到全身。   盈袖不禁打了个寒颤, 比起人心之毒, 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   她由赵嬷嬷搀扶着往府里走,陈南淮独自走在前头,步履轻快, 偶尔和海月说笑几句, 时不时用余光往后瞧, 好几次, 差点被地上的鹅卵石滑倒, 站稳后忙摆手, 笑着说没事没事。   呵。   盈袖冷笑了声,他这算心虚么?   雨越来越大, 天阴沉得厉害。   越想越委屈, 越想越恨, 不知不觉,又掉泪了。   “好大的雨啊, 都淋在人身上了。”   盈袖低头,轻叹了句,在用帕子去擦脸上雨水的同时, 顺势将眼泪抹掉。   她拳头紧紧攥住,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莫慌,莫怕。   记忆虽说未全部拾起来, 可却能确定几点。   其一,过去在她生命里肯定出现过个尼姑,对她非常重要,比命都重要;   其二,左良傅与她的确有过情,而且没有碰过她,陈南淮婚后对她说的一切,是编造的,不可信;   其三,陈家不能久住,日后朝廷和地方肯定有一场硬仗要打,陈南淮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不惜把自己的妻子送出去……没人味儿的牲口。   该怎么办呢。   盈袖手附上小腹,而今她成亲了,有了身孕,哥哥也要仰仗陈家来谋前程,这全都是要考虑的因素,真真让人头疼死了。   “大奶奶怎么瞧着心事重重的。”   赵嬷嬷笑着问。   “喝了几盅酒,头有些晕。”   盈袖淡淡一笑,随意扯了句谎。   “你怎么能喝酒呢。”   赵嬷嬷眉头皱得老高,瞪了眼前头走着的陈南淮,手指头在空中狠狠地戳了几下陈南淮的背,颇有些恼,埋怨道:   “哥儿也是的,明知道你媳妇儿这几日身子不痛快,还带她出去吃酒,仔细老爷知道了打你。”   “你们不说,老爷怎会知道。”   陈南淮神情愉悦。   他放慢了脚步,盈袖并排走,但各打各的伞,不靠近。   赵嬷嬷笑着摇摇头,道:“正好,底下的庄头送来了十几只老雄鸭,老爷嘱咐小厨房炖了汤,叫你们小公母俩过去陪他喝呢。”   赵嬷嬷轻轻摩挲着盈袖的胳膊,笑道:“听说那些鸭子都是把鹿茸、黄芩这些珍贵药材剁碎了,拌进高粱米里喂出来的,最补了,炖的老汤能固本培元,老爷真真心疼你们两个。”   “我身子不太舒服。”   盈袖不愿去。   那会儿在杏花村酒楼,她亲耳听到陈南淮说,老爷如今的心思,全都在她和王爷身上,可见那色鬼老头是真对她有了龌龊想法。   “这几日胃口不大好,不太吃得下东西。”   盈袖故作孱弱之态,推脱了几句。   “胃口不好?”   陈南淮斜眼瞅来,阴阳怪气地笑了笑:“那会儿不是在酒楼进得挺香么,吃了拳头大的一个肘子,怎么这会儿又说吃不下了,难不成家里的饭竟比不上外面那些野的?”   又来了。   盈袖眼皮生生跳了下。   若是在先前,她被他这般夹枪带棒地讥讽,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还要站在他的立场,替他考虑,因为她理屈,背夫偷汉。   如今,她只觉得他恶毒,连人都不算。   “行,那便去罢。”   盈袖装作顺从,莞尔一笑:   “正好,我有件事要同老爷说呢。”   ……   *   花厅依旧华贵富丽,熏了上等的鹅梨帐中香,清甜梨香充斥在每个角落。   盈袖换了衣裳,净了手面后,就同陈南淮一起进了花厅。   四下扫了眼,花厅人不多,只有李良玉、雁秋和几个大丫头。   大方桌上铺了大红织金绢,上头摆了满满一桌的珍馐美食,只有三套白瓷碗筷,与往日不同的是,并没有摆酒。   陈砚松此时端坐在上首,他今儿穿了身深紫色燕居长袍,并未戴冠,发髻上只别了一枝白玉簪,鬓边的碎发用茉莉油抹得平滑。   虽说沉稳少言,有些冷漠,但眼中的喜悦是怎么都遮不住的,唇角还会不自觉勾起抹笑,他本来就瞧着年轻,人逢喜事,越发显得俊逸儒雅,曾经洛阳第一的美男子,当真名不虚传。   “老爷。”   盈袖屈膝,恭恭敬敬地给陈砚松行了一礼。   她不愿看这老色鬼。   面相再好又能怎样,心肝还不是烂的。   只可怜了婆母袁夫人,当年在家里受陈砚松和他姘头的龌龊气,在外还被魏王凌.辱过。   她要是袁夫人,才不会寻死呢,一刀算一个,第一个先宰了负心汉陈砚松。   “想什么呢?”   陈砚松柔声问。   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显得太过关怀,陈砚松登时拉下脸来,冷眼瞪向儿子,不悦道:   “成天到晚往外头跑,不是给你说了么,张涛之太太的事还没完,若遇上那妇人,又是一场是非。如今竟还拉着媳妇出去吃酒,若叫外人知道了,又该笑话你们孩子气了。”   “是是是,儿子错了。”   陈南淮腆着脸笑,率先入了座。   “你也坐。”   陈砚松板着脸,朝盈袖挥挥手。   盈袖没有将怒表现在脸上,还是先前那般软懦,故意道:   “媳妇能同公爹同桌用饭么?太太最重规矩了,我怕……”   “一家子骨肉,哪有那么多忌讳。”   陈砚松淡淡说了句。   他如何不知近来府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都是他的错,急着想补偿她。可怜闺女了,听了那起龌龊闲话,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江氏真真该死,看来不必让她往年底活了。   “外头这么大的雨,冻着了吧。”   陈砚松扭头,关切地问儿子。   “还好。”   陈南淮自然知道父亲的心意,笑了笑,拉着盈袖入座,道:   “有嬷嬷们打伞,我俩都没淋到。”   “今儿外头吃了几盅酒?”   陈砚松又问。   而今闺女有了身孕,如何不让他担心。   “我今儿约了赵伯爵家的二公子吃酒,喝了半瓶,她陪着喝了两杯。”   陈南淮心里酸酸的,这么多年,老爷子从未如此体贴入微地关心他。   “她今儿胃口还不错,吃了好些肘子呢。”   “是么。”   陈砚松大喜,可未表现在脸上,仍淡淡的。   闺女近来孕吐严重,一口饭都吃不下,小脸都瘦了一圈。   “看来那做肘子的厨子本事不错,正好,我近几日也喜欢吃这些重荤腥。”   说到这儿,陈砚松扭头,对一旁侍立着的李良玉笑道:“花点银子,把厨子买到咱们家罢。”   只要闺女喜欢,就算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她摘下来。   “赶紧动筷吧。”   陈砚松挥挥手,示意李良、玉雁秋等人不必过来伺候。他拿起碗,先给儿子舀了碗鸭汤,随后,又给盈袖舀了碗,特意往里头加了勺白饭。   他冷冷地瞅了眼盈袖,把饭推过去,道:“空心子吃酒容易反胃,吃点饭垫垫,妇道人家,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若在外头吃酒吃醉了,会惹人笑话的。”   “是。”   盈袖应了声。   心里不住地骂陈砚松伪君子,假道学。   垂眸瞧去,今儿的菜几乎全是鸭子,有清炖肥鸭、糯米八宝鸭子、酱鸭架、爆炒鸭心……还有两个素菜。   那道清炖肥鸭瞧着最是美味,汤汁浓滑,骨肉都炖酥烂了,鸭腹中填充了火腿、口蘑和青笋等物,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盈袖刚吃了口,就恶心了,差点吐出来。   可冷不丁想起雁秋的话,老爷晚上梦魇时喊她的名字,还吃她的剩饭。   越想越恶心,盈袖忍着难受,将小碗里的鸭汤泡饭全都吃完,她才不会给陈砚松吃她剩饭的机会呢。   “咦?”   陈砚松大惊,转而大喜。   难得闺女胃口这么好,她竟喜欢吃鸭子。   “再吃一碗罢。”   陈砚松赶忙又给闺女盛了一碗。   “多谢老爷。”   盈袖咽了口唾沫,头越发疼了。   深呼了口气,再一次全都吃完了。   “快,淮儿,再给你媳妇盛一碗。”   陈砚松高兴极了,暗道:果然怀孕了就是不一样,一个肚子,两个人吃,是进得香。   “怎么胃口忽然又变好了。”   陈南淮也高兴,忙给盈袖舀了满满一碗。   暗道:她心里果然是有我的,方才听见我抱怨,怕我多心,立马就多吃了碗。   “真有这么好吃?”   陈南淮登时也胃口大开,用筷子卷了鸭皮,吃了口,清香味浓,的确比那什么下三滥的炖肘子强多了。   “喜欢就多吃点。”   陈南淮夹了块炒鸭心,递到盈袖碗里。   “别,别。”   盈袖难受极了,感觉饭都要撑到嗓子眼里了,再加上看见陈南淮冲她笑,再也没忍住,扭过身子,大口吐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   陈砚松一惊,情急之下,压根没想到什么避讳,赶忙从袖中掏出帕子,给闺女递过去。   谁知闺女一见,面上惊惧之色甚浓,立马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佯装整理衣裳,接过李良玉递过来的帕子和茶,漱口擦洗。   陈砚松心里好一阵落寞,尴尬地笑了笑,将帕子重新揣回怀里。   “大奶奶,你没事吧。”   陈砚松端起茶,抿了口,问。   “劳您担忧,妾无碍。”   盈袖又吐了几口,她实在精神不济,由李良玉搀扶着,坐到椅子上。   没想到怀孕竟这样难受,都怪陈南淮这畜生!   “我瞧你也吃不下了,回去歇着吧。”   陈砚松叹了口气,心里虽然不舍,但还是得打发她回去。   “那个……”   盈袖定了定神,扭过头,不去看桌上的珍馐。   “妾身有个事,想求老爷。”   “你说。”   陈砚松正襟危坐起来。   盈袖瞅了眼立在跟前的丈夫,佯装疲累,微微靠在他身上,强咧出个笑:“妾身头几日接到家书,哥哥说小二嫂有了身孕,母亲身子也大安了,嫁过来这么久,妾身甚是想念远在曹县的兄嫂,想去看看他们。”   “怎么忽然生了这个想法”   陈砚松看向儿子,皱眉问:“可是淮儿欺负你了?还是丫头婆子们伺候的不用心。”   “没有。”   盈袖捧着心,笑道:“就是想家里人了。”   陈砚松没有立马答应。   他自然是一万个不愿女儿再与梅家人有半点关系。   他把之前梅濂和如意娘写来的书信,捎来的礼物全都扣下了,只是挑了几封顺眼的给盈袖看。   而今孩子有了身孕,长途颠簸,万一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好。   “等过段时间罢。”   陈砚松笑着打太极,道:“过几日就是荣国公夫人的寿辰,她的三公子和淮儿是莫逆之交,按理,你们俩要备上厚礼,去给夫人磕头的。再说了,你如今嫁到了陈家,要经常出去参加贵夫人们的雅集,好好交际应酬的,可太太病着,家里没有长辈提携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国公夫人好好带你见见世面。”   说到这儿,陈砚松轻咳了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身后的李良玉会意,立马上前来,弯下腰,凑到陈砚松跟前,笑道:   “老爷忘了?今晚上要去王府,您该换衣裳出门了。”   “呦,你不说我倒忘了。”   陈砚松板着脸起身,他按按手,让南淮和盈袖别动,皱眉道:   “今儿的饭菜荤气太重,我闻着都难受得紧,更别提你们了,待会儿让小厨房炒几个清淡的,你们俩用了饭再回去。”   说罢这话,陈砚松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花厅很快就安静下来。   丫头们忙进忙出,很快就将狼藉全都拾掇干净,并且特意在香炉里点了些薄荷,来驱驱味儿。   “我和大奶奶说几句话,你们都先下去。”   陈南淮挥挥手,将嬷嬷和丫头们打发走,特特嘱咐了句,让小厨房做一盏提神开胃的酸辣肚丝汤。   等人都走后,他亲自泡了杯薄荷茶,端给盈袖。   因着杏花村酒楼发生的种种事,他不太好意思先开口,默默地坐到椅子上,蓦地闻见股酸臭味儿,想起方才盈袖吐了一地,登时泛起股恶心,他咽了口唾沫,用食指揉了下鼻子。   “你是嫌我臭么?”   盈袖瞧见他这番动作,有些反感。   “没有啊。”   陈南淮忙否认,笑道:“鼻子有些痒痒。”   男人皱眉,阴阳怪气地笑了声:“我是绝对没嫌弃你,倒是你,怎么好像很嫌弃我,一看见我就吐,我到底怎么你了。”   “没有啊。”   盈袖无辜地摇摇头,虚弱一笑:   “今儿在杏花村酒楼,瞧见那个丑尼姑,头忽然疼了,总觉得熟,但还是想不起来。你知道的,我有点怕老爷,他一直给我添饭,我不敢拒绝,只有闷头吃,后面实在吃不下了,就吐了。”   “你真是个痴人。”   陈南淮又乐了,原来她不是嫌他讨厌恶心。   男人忙起身,走过去,蹲在她腿边,仰头看着她略有些病气的面庞,笑着问:“你想去曹县,是想念哥哥嫂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你告诉我。”   盈袖反问他。   “是我多心了。”   陈南淮笑笑。   他还是不放心,今儿冷眼瞧着,她隐约像想起了一些事,若是回曹县,记忆立马恢复也未可知啊。   万不能让她走,可是,过几日谢子风或许会回来。   “你若是想回娘家,我偷偷带你去,怎样?反正我也不想参加什么寿宴雅集,烦得很。”   “真的么”   盈袖故作欢喜。   其实她想去曹县,待在哥哥嫂子跟前,再也不回洛阳。   哥嫂是看着她长大的,只要她说明了原委,他们应该会帮她同陈南淮和离。   “真的。”   陈南淮笑着点头,双臂按在盈袖的腿上,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只不过在去之前,还有个事要料理。”   “什么事,你说。”   盈袖心里一咯噔,若没猜错,他要哄她去跟左良傅睡。   “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南淮有些犹豫,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笑道:“今儿咱俩去杏花村酒楼,见了我那好友昆仑,你觉得他怎样。” 第105章 怀安   “我觉得就那样。”   盈袖低头, 看他,没有将厌恶的情绪表现在脸上,故作平静:“模样嘛, 肯定没你好, 谈吐也不太斯文。”   说到这儿,盈袖秀眉微蹙, 手轻抚着陈南淮的黑发, 装作疑惑:   “我就是奇怪呀,上一次见他,他打扮成个穷酸的卖梨老人, 这回见他, 他拾掇得英武富贵, 还带来个不男不女的尼姑, 他这是想做什么?”   “他……”   陈南淮语塞, 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忽而一笑:“谁知道他想做什么,大约听说你失忆了, 就想法子刺激一下你, 我们过去都认识, 是朋友嘛,要互相帮忙。”   言及此, 陈南淮挑眉一笑,反问:“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   盈袖摇摇头,叹了口气:“就是有些画面觉得熟。”   忽然, 女人勾唇一笑,道:“要不,你给我讲讲过去?”   她真想看看, 陈南淮还会编造些什么谎话。   “咱们先前不都说好了嘛,要一起忘掉那些不堪,往前看。”   陈南淮忙岔开这个话头。   他发现自己现在特别被动。   明明能掌控住她,可逐渐发现,她一点都不好掌控,有自己的想法,心里装着很多事,一句都不给他说。   譬如,她每次见到左良傅,情绪都会波动特别大,可一离开,就很冷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得。   陈南淮下巴抵在妻子腿面上,双臂紧紧搂住她的双腿,笑道:   “那会儿在杏花村酒楼,我瞧见你和昆仑大哥有说有笑的,胃口还那么好,就吃味了,凶了你,你有没有生气?”   “有一点吧。”   盈袖眼皮生生跳了一下,笑道:“你也是太在意我了嘛。”   她真是受不了这个满口谎话的男人了。   “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陈南淮大喜。   可心里总感觉不对劲儿,这丫头,莫不是也在操纵他的感情吧。   不,她没那么精明。   “今儿在外头,我失态了,你别放心上。”   陈南淮摩挲着妻子的小腿,笑道:“你醉酒后,我同昆仑大哥聊了好一会子,他心里好生歉疚,本来是想法子帮你重拾记忆,可他喝多了,着实不该用狼头吓你,也不该在你跟前倾诉自己不幸的情.事。”   “没什么的,他是你朋友嘛。”   盈袖笑了笑,一派的云淡风轻。   心里却生起股恶寒。   这就是陈南淮的手段么?先道歉,用那张漂亮的脸扮无辜,然后偷偷把过错推到你身上,紧接着腻味痴缠,让你觉得他就是个痴情的丈夫,最后一口吃死你。   “哎,咱俩虽说不在意,可他挂心上了。”   陈南淮叹了口气,笑道:“他说还要请咱俩吃一顿饭,专门给你道歉。”   “我不太想去。”   盈袖笑着拒绝:“每次见过他,咱俩都会争吵,何必呢。”   “哎,我也不愿你去的,可是他非常坚持”   陈南淮有些紧张,还有些纠结,都有些结巴了:“不,不过一顿便饭。”   盈袖失望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   盈袖极力压制住愤怒与悲痛:“那个人我觉着不太老实,万一他欺负我怎么办。”   “怎么会。”   陈南淮笑道:“我也在呢,不会叫他欺负你。”   “可他是做官的,咱俩是平头老百姓,他万一用权势欺负了我。”   盈袖手轻抚着丈夫完美的侧脸,忍住眼泪,问:“你还会要我么。”   “当然了。”   陈南淮不假思索道:“我心里是有你的,你以前被左良傅那般玩弄,我都肯要你,更何况昆仑……”   男人猛地闭口,他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   “哎呦,瞧我这张嘴。”   陈南淮忙打了下自己,仰头瞧去,妻子此时泪流满面,唇都在颤抖。   “别哭呀,你知道的,我向来爱乱说。”   “你起开。”   盈袖绝望了,往开推他。   “真生气了?”   陈南淮丝毫不撒手。   他心里空空的,耳根子也发烫。   “我就不放开,抱自己媳妇儿又不触犯律法。”   他索性撒起赖来。   “你可真叫人恶心。”   盈袖咬牙,她从方桌上拿起那杯薄荷茶,一股脑,全都泼在了他头上。   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吧。   “做什么!”   陈南淮大怒,蹭地一声站起来。   男人用手抹去脸上的茶沫,越发羞愤,扬起手,却怎么都打不下去。   “跟我回去,别在老爷子这儿丢人。”   陈南淮一把抓住盈袖的腕子,把她拽起来。   “放开。”   盈袖使劲儿挣扎。   慌乱间,小腹猛地磕到了桌棱儿。   “嗯……疼。”   腹部传来阵阵痛处,疼得她想哭。   “别装。”   陈南淮此时正在气头上,只想立马回去,好好在床上收拾一顿她。   他一把环住盈袖,连拖带拽,把她往出弄。   就在此时,只听花厅的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   陈南淮下意识抬头瞧去,看见父亲陈砚松满面怒气地冲进来。   “袖儿,你没事吧。”   陈砚松一把从陈南淮手里夺过盈袖,什么也没想,直接横抱起女儿,将她往里间的绣床上送。   瞧,丫头这会儿小脸惨白,手紧紧捂住肚子,哭得梨花带雨,见自己被“公爹”抱着,又惊又怒,想要挣扎,却没力气。   “没事啊孩子,爹爹在。”   陈砚松将被子拉下,给女儿盖在身上。   方才他借口离开,偷偷躲在暗室看着两个孩子,哎,淮儿这个蠢货,怎么又被左良傅算计了。   “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大夫。”   陈砚松极怒,扭头冲李良玉等人发火。   “爹,没事的,她惯会装的。”   陈南淮干笑了声,往后躲了几步。   “畜生!”   陈砚松拳头紧握,扭头瞪着儿子:“若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宰了你!”   ……   *   夜   天空经历过一场暴风雨,显得更加啊清澈。   明月东升,周围只有几颗孤单星子,偶尔有一两只喜鹊从青松上飞过,带下来一串雨水。   小院甚是安静,花厅灯火通明,纱窗上投出来几个黑影,进进出出,甚是焦急。   陈南淮这会儿跪在院中。   他身子略往前探,想要听听里头有什么动静;   好几次都要站起来,想进去,可又不敢,倒不怕老爷子打,而是怕看到什么悲剧。   她竟有了?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从震惊和欢喜中醒过来。   他要当父亲了?   父亲该怎么当?她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一想到这,陈南淮俊脸绯红,自然是夫妻两个做了那种事,才有了孩子。   孩子会长什么样,像爹爹,还是娘?   能肯定的是,他们的孩子一定会很漂亮。   陈南淮唇角浮起抹笑,可很快脸又阴沉起来。   怀孕这么大的事,她怎么都不说,瞧着老爷子、赵嬷嬷都知道,单单瞒着他。   不对呀,上次他想强要她,她说了,自己可能有了,是他不信。   陈南淮头低垂下,抬手,猛扇了自己两耳光。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干嘛要带她去见左良傅,甚至还生出利用她的念头,万一孩子出什么事,不,没有万一。   正在此时,眼前透过来一片昏黄烛光。   陈南淮立马紧张起来,朝前看去,是父亲出来了。   父亲脸色不太好,眉头凝着怒,狠狠朝他瞪过来。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感觉像被打了十几鞭,背又开始疼了。   罢了罢了,打就打,只要她没事。   “爹,她怎样了。”   陈南淮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虚惊一场,这会儿睡着了,今晚别挪动了。”   陈砚松长出了口气。   他勾勾手,让儿子同他去书房坐坐。   陈南淮原本想要进去看看妻子,可又怕老爷子,只得跟在父亲身后,去了书房。   四下瞧去,父亲的书房很大,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各部典籍,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平日里是不叫人进去的。   “爹。”   陈南淮立在书房当中,低着头,偷偷看陈砚松。   爹爹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发红,眉宇间还透着担忧。   “你坐吧。”   陈砚松示意儿子随意坐。   他亲自去关上门,随后,从立柜中取出个锦盒,放在桌上。   “想吃什么点心么?”   陈砚松打开抽屉,找了几盒精致糕点,一股脑全都放在桌上,打开一个油纸包,垂眸,看向里头暗红色的香甜糕点,笑道:“山药枣泥糕,你爱吃。”   “爹。”   陈南淮立马站起,老爷子怎么了这是,为啥不发火。   “坐,坐。”   陈砚松忙按住儿子。   他从怀里取出几张符纸,两指夹着,在儿子头顶绕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随后,将符纸递到蜡烛跟前,烧了。   “哎,爹爹昨晚上没做好梦。”   陈砚松盯着上下翻飞的灰烬,摩挲着儿子的手,笑道:“爹梦见你被一条黑狗追,那畜生咬住了你的脖子,梦了一晚上,醒来后,后背全是汗。问了张道婆,说是你上回受惊了,让我给你做做法,烧个符纸。”   “这种怪力乱神之谈,您怎么能信呢。”   陈南淮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可心里又暖又凄楚,爹爹是真的疼爱他。   “信不信,都要给你做的。”   陈砚松笑笑,宠溺地揉了下儿子的头发。   他坐到儿子跟前的椅子上,叹了口气,道:“淮儿,以后不要再与左良傅接触了,算爹爹求你了,这人心思太深,手段太毒,爹爹怕你吃亏。”   “原来,您都知道。”   陈南淮低下头,又开始慌了。   “我没觉得自己吃亏。”   陈南淮盯着自己的手,小声咕哝了句。   “等你知道就晚了。”   陈砚松摇头一笑,看着儿子俊美无俦的脸,柔声道:   “爹爹是不容许陆令容回洛阳的,你是不是私底下把她接回来了?”   “爹,我……”   陈南淮语塞,登时急了。   “没事,爹不怪你。”   陈砚松垂手,亲自给儿子剥松子,如闲话家常般,笑道:   “孩子,你细想想,陆令容给左良傅做事,她是一枚废棋,可左良傅为何不处置了她?还默许你把她养在雅容小居?”   陈南淮已经有些不安了。   “不说别的。”   陈砚松用帕子擦了下手,把松子仁全都推给儿子:“陆令容可曾劝你给张涛之太太赔礼道歉?没有吧,她就一味纵着你,还把一个贱丫头送到了你床上。”   “这事,我,我,”   陈南淮大窘,说话都有些磕巴。   “爹爹知道你是被陷害的,没事,不怪你。”   陈砚松笑笑,给儿子倒了杯羊羔酒,柔声道:“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怂恿撑腰,张涛之的太太会在外头闹么?会不惜豁出去性命,千方百计弄坏你名声,非要治你死地吗?”   陈南淮嘴紧紧抿住,不禁暗骂,好毒的狗官,原来从一开始,就开始算计他了。   “爹爹知道你心里有个结。”   陈砚松莞尔,将桌上的锦盒打开,努了努下巴,示意儿子看。   陈南淮登时闻见股恶臭,眉头立马皱起来。   他凑上前去,大惊,锦盒里装着颗人头,是个女人,已经开始腐烂,似乎死了有段时间了,脸上遍布伤痕和防腐的药物,但仍能瞧出是个美人。   竟是胭脂!   “她,她……”   陈南淮彻底慌了。   “爹爹知道,这贱人伤了你,就给你料理了她。”   陈砚松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普通的事。   他盖上锦盒,温和一笑,看着儿子,道:“李怀安,你觉着这个名儿怎样?”   “还可以。”   陈南淮轻声道。   “爹爹知道你的不安,也理解你的做法。”   陈砚松叹了口气,轻拍了下儿子的手背:“爹爹何尝不知道给魏王做事,可能会不得善终?不过,当人走到这步,已经没退路了。”   说到这儿,陈砚松紧张地朝周内看了圈,凑近儿子,压低了声音:   “爹爹早在五年前就给你准备了个新身份,已经在官府登籍入册,就叫李怀安,亦在青州的延庆县给你置办了一处宅院,买了良田百倾和仆僮数十,都是可信的人,你的宅院也有这么个书房,书房里有密室,里头爹爹放了十箱金子和数箱珍贵字画古董,万一爹爹出什么事,你也能和袖儿平安顺遂过完这辈子。”   “爹!”   陈南淮大哭,再也忍不住,跪倒在父亲腿边,他抱住父亲的腿,头埋进父亲的下裳,嘶声力竭地哭。   “儿子不孝,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竟与虎谋皮,还差点伤了袖儿,我是畜生,您打我吧,求求您,还像以前那样打我吧。”   “傻孩子,爹打你作甚,心疼啊。”   陈砚松亦情动,眼圈红了,他手附上儿子的头,轻轻地抚,颤声道:   “你马上也要做爹了,不能再像小孩似得挨打了。”   “我对不起袖儿,更对不起您。”   陈南淮哭得浑身发颤。   他一直不安,一直患得患失。   记得今日左良傅说了句:本官有时候真羡慕你,你怎么不惜福呢。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有。   有爹爹的疼爱,有心爱的女人,差点,他差点就亲手葬送了所有。   “爹,您说袖儿还会原谅我么,我好好爱她宠她,她会好好跟我过么?”   陈南淮仰头,有些不安地看向父亲。   “自然会了。”   陈砚松莞尔一笑,柔声道:“你们俩都是爹的孩子,天生就是一对。现在咱们是一家三口,等年底,就是一家四口了。”   “对,对。”   陈南淮大喜。   她现在有孩子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了。   “好啦,把眼泪擦了。”   陈砚松用自己的帕子,给儿子擦去泪,笑道:“快去看看你媳妇。”   “是哦。”   陈南淮赶忙站起来,刚要往出跑,又转身,手按住自己的脸,紧接着抹了下头发,急切地问父亲: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面目狰狞,会不会吓着她。”   “不会,她喝了药,睡着了。”   陈砚松摇头笑笑:“你去悄悄瞧一眼就行,别惊醒她。”   “好嘞。”   陈南淮早都忍不住了,忙不迭跑了出去。   ……   很快,书房就恢复了安静。   陈砚松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冷冷地瞅了眼装人头的锦盒,端起茶,抿了口,唇角勾起抹笑,无奈道:“这对小冤家,真真要把老子折磨死了。” 第106章 瑶英香   雨后的夜总是格外的清冷, 寒鸦扑棱着翅膀,发出令人心烦的叫声,如同鬼哭屋。檐下悬挂着贴了大红双喜的灯笼, 在这凄寒的夜里, 显得格外扎眼。   陈南淮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屋,没敢径直去绣床那边, 朝里扫了眼, 盈袖这会儿睡得昏沉,已经换了厚软的寝衣,她脸色不是很好, 樱唇不时颤动, 不知是惊惧, 还是在说梦话。   荷欢和海月两个大丫头小心翼翼地伺候在跟前, 皆屏声敛气, 见他来了, 忙站了起来。   “嘘…”   陈南淮忙将食指放在唇上,皱着眉头, 示意两个丫头别行礼了。   “大奶奶怎么样了?”   “吃了药就睡下了。”   海月往前行了半步, 身子有意无意地挡在荷欢前头, 上赶着回话。   “她……”   陈南淮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没见红吧。”   “没,好着呢。”   荷欢不甘示弱, 手肘推了把海月,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大爷也是的,好端端怎么就把奶奶气成这样了。”   荷欢撇了撇嘴, 双手合十,眼睛朝天看去:“得亏祖宗保佑,大小都平安。”   “怎么又赖我。”   陈南淮轻笑了声。   若是放在平时, 被这些臭丫头顶嘴教训,他早该恼了。   可是今儿不一样,高兴,到哪种程度呢?哪怕胭脂活过来,站在他跟前,他都能原谅。   “她用饭了没?”   陈南淮走过来,轻声问。   “进了点小米粥,不多。”   海月回道。   “哦。”   陈南淮皱眉,又开始发起愁来。   他怕惊醒盈袖,一寸寸地往绣床上坐,浑身都绷紧了,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好不容易坐下,终于松了口气。   “她有了身孕,能吃药么。”   陈南淮极力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双眼锁住妻子疲惫的睡颜,眼角眉梢写满了担忧。   其实大夫是老爷请回来的,用多少药,开什么方子,都是好几个人会诊商议过,才敢给她喝的,他顾虑这事,仿佛有些多余。   “怎么睡着了还皱着眉头?”   陈南淮莞尔,手伸过去,轻抚住盈袖的小脸,往上,试图用大拇指抚平她所有的痛苦。   忽然,男人鼻头耸.动,垂眸间,瞧见枕头边摆放着个檀木雕刻而成的如意摆件,巴掌大小,香气扑鼻。   “这什么玩意儿?臭死了。”   陈南淮从怀里掏出香囊,掩在口鼻,另一手嫌恶地将檀木如意拂到地上,扭头,看向立在一旁碍眼的荷欢,道:   “你回咱们院里,去香料盒子里取一些‘崔贤妃瑶英香’,那个香里多添了一味大食国的蔷薇露,味道不是寻常的甜腻,有点桔子的甘酸,闻之可舒解抑郁,让人心情畅快,最适合大奶奶了。”   “可……”   荷欢秀眉微蹙,她担心大爷是故意支走她的,又要欺负姑娘。“让海月去罢,奴伺候着爷和奶奶。”   荷欢陪着笑。   “你倒舍不得她。”   陈南淮笑了声。   “好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向着她。”   陈南淮歪着头,粲然一笑,轻声道:“我俩如今在老爷院里,敢闹出什么动静?我就是想跟她单独相处一会子,说几句贴心话,怎么,你要听么?那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去你的。”   荷欢啐了口,俏脸如红霞般红。   担忧地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姑娘,叹了口气,拧身离去。   ……   把人支走后,陈南淮从香囊里倒出几颗瑶英香蜜丸子,交给海月,让她点上。   他除下靴子和锦袍,侧着身子躺上床。   原本想钻进她被窝,可又担心自己身上还带着寒凉雨气,怕冲撞了她,便只穿着单薄亵衣,头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笑着看她。   真美。   大抵是有了孩子,她的眉眼和面部轮廓仿佛更温柔了,黑发披散着,身上散发出阵阵冷香。   “我要当爹了。”   陈南淮按捺住兴奋,凑到盈袖耳边,愉悦地说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他手隔着被子,按住盈袖的肚子,呼吸都有些急促。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马上要当爹了。”   陈南淮鼻头一酸,高兴地差点落泪。   他有些恨自己先前的混账,老爷子怎么可能不管他?只要他是袖儿的丈夫,陈家的家财将来肯定就是他的。   他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竟差点就亲手把妻子推到左良傅怀里。   幸好。   她不知道这件事。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陈南淮柔声安慰着她,还有自己。   等身子稍稍暖些后,他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陈南淮将手搓热,附上盈袖的小腹,仔细地揣摩品味,好像真有点点隆起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孩子似乎……还动了下?   他手上行,寻到那最令人着迷的柔软,撂开肚兜,捂住,笑得像个傻子:   “哎,怎么没奶?”   “爷又说笑了,大奶奶才刚有孕,怎么会有?”   海月坐到床底的脚踏上,手捧着香炉,笑道:“等孩子落地后,就有奶了。”   “这样啊。”   陈南淮了然一笑。   其实他都懂,就是想聊一点这样的事,新奇又幸福。   “我倒记起一事,老爷为了养生,这些年每日都要喝现挤的人乳。”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胳膊从盈袖的脖子底下伸进去,身子慢慢靠近,把她全全搂在自己怀里。   “小孩子彻夜哭闹,定弄得袖儿没法睡,乳母赶紧找,要年轻貌美的,我得先掌掌眼,一定要把我孩子奶得漂漂亮亮的。”   听见这话,海月心里又酸又妒又感慨。   这么久过去,大爷嘴上不饶人,一直欺辱哄骗大奶奶,如今他应该看清自己的心了。怕是他以后把奶奶扔在手心里,再也不肯丢开手了。   “这些事哪用你操心,李姑姑和赵嬷嬷早在你们成亲之初就开始预备了。”   海月看着陈南淮的背影,眼里含泪,笑着说。   “她做今年冬天的月子,大人小孩的厚衣裳也得预备。”   陈南淮补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   海月摇头一笑:“放心,一定短不了奶奶和小少爷的。”   陈南淮身子一僵,嘴里喃喃:小少爷……   还记得当初在曹县,他曾对子风发过誓,如若再欺辱盈袖,他的儿子必定不得好死。   “胡说八道,什么小少爷,她怀的是女儿。”   陈南淮俊脸逐渐扭曲,眸中冷意甚浓,重复了好几遍:   “一定是女儿,女儿。”   “好好好,是位小姐。”   海月笑着摇头,忽然来了兴致,问:“那等你的姑娘长大后,爷,你想给她找个什么样儿的女婿?”   “这……”   陈南淮莞尔,看着盈袖明艳的面庞,忽而微笑,忽而满面愁云。   该给闺女找什么样丈夫?   他这样的豪商大户?不好,面带桃花,人又坏,他可舍不得女儿嫁这样的丈夫;   左良傅那样的封疆大吏?也不好,城府太深,干的都是掉脑袋的勾当,他不能眼睁睁看闺女往火坑里跳。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谢子风最合适,英俊高贵,长情痴心……   想着想着,陈南淮不禁耳热,心里又嫉又恨。   就在此时,只听外屋传来阵轻快脚步声,不多时,进来个穿着碧色袄裙的清秀姑娘,正是青枝。   青枝进来后,深嗅了口,笑着道了声好香。   她手里提着食盒,蹑手蹑脚地往绣床那边走去,瞧见大爷抱着奶奶在被窝里腻歪,与海月相视一笑。   “奴恭喜大爷了。”   青枝屈膝,满面堆笑地给陈南淮行了个礼。   “嗯。”   陈南淮淡淡应了声,并没有转身。   “爷,那个……”   青枝手将食盒攥得更紧了,咽了口唾沫,低声问:“奶奶醒着么?”   “睡着呢。”   陈南淮品着青枝仿佛有话要说,他慢慢地松开盈袖,起身,将被子给她掖好,盘腿坐在床上,冷冷地扫了眼青枝手里的食盒,问:   “还有什么事。”   “表小姐听说大奶奶有了身孕,赶忙翻找食谱,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开胃的南方点心,让奴拿回来给奶奶尝一尝。”   “表妹有心了。”   陈南淮心里一咯噔,没有将怀疑表现在脸上,笑道:“你奶奶如今害口,素日里只能喝点稀粥,点心肯定是吃不了的,你也不必告诉表姑娘,我怕她又多心。先搁着吧,或是你和海月分了吃。”   “是。”   青枝应了声,转而又皱起眉头,四下瞅了眼,身子略微往前探了几分,压低了声音:   “外头那位今儿被诊出了身孕……”   “什么?”   陈南淮大惊,声调不由得提高。   正在此时,他身后的盈袖好像着了惊,嘴里发出微不可闻的痛苦呻.吟声。   “没事没事。”   陈南淮赶忙俯身,隔着被子轻抚她,安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等盈袖睡稳了后,男人起身,将床帘放下,赤着脚走到西窗边。   他推开窗,看着当空那轮清冷明月,手指掐着安桌上摆的一盆长寿花,嘎嘣一声,掐断了枝叶。   “偷偷弄一剂打胎药,给她喝了,过后赏点银子,打发到曹县,让梅濂安置了她。”   “啊。”   青枝仿佛没听清,痴愣住:“打,打胎?”   “去办吧。”   陈南淮用丝帕擦掉手指上的绿色汁液,俊美的面庞没有半点情绪。   “大爷难道不顾及表小姐的面子?”   青枝有些恼了,这就是大爷,从不把女人当回事,随意欺辱逼杀。   “那她几时顾过我的面子。”   陈南淮将丝帕重重地摔到桌上,嘴角扯出个狞笑:“那天晚上我没处置了那个贱婢,已经给她留够了面子,别蹬鼻子上脸。”   青枝愕然。   原本要好亲近的两个人,怎么忽然就相疑到了这个地步。可见男人真真靠不住,喜新厌旧,表小姐主仆当真可怜。   “还愣着作甚,去呀。”   陈南淮低声喝令。   “我,这……”   青枝不知所措,这让她如何和表小姐开口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   陈南淮相当不满,若不是顾忌着怕吵醒盈袖,他早都发火了。   “呵。”   青枝冷笑了声,斜眼觑向绣床上的盈袖。   “奴只是感慨,都伺候爷,都有了身孕,境遇竟如此不同。爷,奴就算得罪您也要说一句,红蝉怀的是您的亲骨肉,您也能下得去手?您就不怕报应在大奶奶和孩子身上?”   说罢这话,青枝抹掉眼泪,屈膝给陈南淮行了一礼,赶忙要出去,刚走到门口,忽然就被大爷叫住了。   “你等等。”   陈南淮眉头微蹙,担忧地看向盈袖。   “这样吧,我就当不知道这事。”   “是。”   青枝大喜,大爷还算厚道,没有赶尽杀绝。   “至于老爷知道后会怎样,那我可管不了,也不敢管,你们自己看着瞒吧。”   陈南淮淡淡一笑。   “是!”   青枝重重地应了声,他到底还是狠!   作者有话要说:  崔贤妃瑶英香真的好好闻!!   ——   五六月发生很多事,接踵而来,让本来就濒临崩溃的我雪上加霜。   调整了一个月,我回来了,你们还在吗? 第107章 春一醉   黎明   梦里一片混沌, 什么都看不清。   依稀看见在迷雾中有个灰色身影,不知是男是女,敲着木鱼, 唱着梵音……   头越来越痛, 终于在最极点时,盈袖醒了。   她闷哼了声, 小腹还是有点疼, 大抵睡太久,浑身乏力得很。   刚要翻身,发现自己被人从后边紧紧环抱住,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陈南淮。   他只穿了条亵裤, 上半身不着寸缕, 身上有股特别好闻的瑶英香味, 胳膊从她脖颈下伸过来, 让她枕着,另一手则进到她的肚兜里, 虚按在她的胸.脯上。   真讨厌。   盈袖抓住陈南淮的腕子, 将他的手抽出来。   谁知惊动了他, 他身子微动了下,将她抱得更紧了, 与此同时,手轻按上她的小腹,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   “别闹。”   “你起开。”   盈袖厌烦地用力推开他。   而就在此时, 陈南淮如梦初醒,轻呼了声,立马坐起来, 头下意识左右扭,含糊地说了句:“怎么了?”   男人咽了口唾沫,手摩挲了把脸,坐着醒了一会子,扭头去看侧着身子睡的盈袖,帮她把被子掖好,刚准备重新躺下,发现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   “袖儿,你醒了么?”   盈袖没理会。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大夫开了什么药,睡恁久。”   陈南淮有些担忧。   蓦地,男人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着黑,走到柜子那边,从里头取出自己昨日穿的那套锦袍。   屋里太黑,他一边眯着眼往绣床那边瞧,一边往上穿衣服。   穿好后,陈南淮踮着脚尖走过去,坐到地上的脚踏上,他把头发抓乱了些,上身趴在床上,作出守了一夜的样子。   “咳咳。”   陈南淮清了清嗓,手指去戳盈袖的背,试图唤醒她。   “袖儿,袖儿。”   盈袖仍不想理,双眼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佯装熟睡。   “怎么睡得这么沉。”   陈南淮笑了笑,狠狠心,轻拧了下她的屁.股。   “干什么呀。”   盈袖大怒,立马翻转过身子。   往前瞧去,陈南淮这会儿趴床边睡得正熟。   “有病。”   盈袖悄声暗骂了句,疲累地闭上眼。   陈南淮此时紧张得心狂跳,偷偷睁开只眼,发现盈袖还是睡着。   他不甘心,这回用食指轻挠了下她的腰。   她怕痒,一点都受不了别人动她腰。   “做什么嘛。”   盈袖彻底怒了,腾地一声坐了起来。   一瞧,陈南淮正趴着睡,仿佛被“惊”着了,打了个哈切起来,原本一脸的迷瞪,一看见她,立马转醒,起身坐到绣床边,手附上她的额头,担忧地问:   “什么时候醒的?你现在感觉怎样?”   盈袖挥开他的手,冷笑了声,这大概就是陈南淮罢。   在你面前永远表现得温柔体贴,可背地里,却把你往死里坑。   “我没事。”   盈袖头无力地垂下,盯着锦被上绣的大红牡丹。   她真的很想与陈南淮撕破脸,与他对质,可如今在陈家,真的是孤掌难鸣,就算这对贼父子把她药死,哥哥嫂子估计都不会知道。   “刚才做梦,梦见被一条恶狗追着咬,惊着了。”   盈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把愤怒和不满全都按捺住,淡淡地讽刺了句。   “呦,这可真是巧了。”   陈南淮往前挪了几分,歪着头看盈袖,手指从脖子里勾出条红绳,绳的末端绑了个卷起来的黄色符纸,他将这东西取下来,笑道:   “昨儿晚上老爷同我说,他也梦见我被只黑狗追,找道婆问了下,说是我之前出事受惊了,便给我写了张符。”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将符给盈袖戴上,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戴这玩意儿作甚,没得叫人笑话,你戴着,压压惊。”   “我不要。”   盈袖厌烦地将红绳扯下,长出了口气,避开陈南淮炽热的目光,皱眉道:“你拿走罢。”   “怎么了这是,脾气恁大。”   陈南淮没恼,笑得更粲然了。   头先听赵嬷嬷说过,女子有孕后,脾气都会大些。   再说了,昨儿下午的事都是他的错,一定要忍让,可不能再得罪她了。   “你不是想回曹县么?”   陈南淮手肘撑在床上,笑着看盈袖,手刚伸出去,想要帮她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生生收回来。   “昨儿我在雨地了跪了好久,求了父亲松松手,他同意了,说等荣国公夫人寿宴完后,就让咱俩一道去曹县小住段日子。”   “真的?”   盈袖有些不信。   “当然了。”   陈南淮见盈袖面色好像有些缓和了,忙道:“大夫说你底子好,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劳累,要静养一两日。”   “少哄我了,怕是养着养着就临盆了。”   盈袖撇撇嘴。   她手紧紧攥住被子一角,强忍住眼泪。   “真不骗你。”   陈南淮隔着被子,摩挲着盈袖的腿,笑道:“实话告诉你,虽说长宁侯不同我计较了,可张涛之太太仍死咬着我不放,带着孩子天天上门来闹,正好,我出去避避风头,等事情冷了再回来,再说了,而今你哥哥是曹县县令,我还要去找他谈谈榷场茶酒的买卖。”   盈袖点点头。   看来陈南淮没有哄她,大抵,过几日真能动身去曹县。   宁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他绝口不提昨儿下午的事,那她也不触霉头,也就憋屈这两三日了,凑活着吧。   “多谢你替我在老爷跟前说话。”   盈袖强列出个笑,看他。   “没事。”   陈南淮有些紧张了,避开盈袖的温柔目光,说话都有些磕巴了:“咱,咱们是夫妻嘛,我肯定得多疼你。”   大抵真的心虚,越往后说,陈南淮的声音越小,只见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岔开这个话头。   “听丫头说,你昨儿只吃了一点米粥?”   陈南淮眼里满是心疼,抓住盈袖的手,柔声道:“可怜见的,昨儿老爷心疼你,特特准备了清炖鸭子,谁承想你这丫头不领情,给全吐了,你现在饿不?想吃什么?”   “我不饿……”   盈袖生生止住话,虚弱一笑:“我想喝点鱼汤。”   “好,我这就叫厨娘给你做去。”   陈南淮立马站起来,刚准备叫外间守夜的海月、荷欢进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复又坐到床边,将枕头垫在盈袖背后,让她靠得舒服些。   “咱们洛阳有个食肆,□□一醉,他家的鱼做得最好,可只卖一上午,要早早上门排队等,我这就去给你买。”   话音刚落,陈南淮猛地站起来,脚底生风似得离开了。   盈袖痴愣住。   这还是那个心思刁毒,虚伪无情的陈南淮么?   怎么感觉他在知道她怀孕后,就像变了个人似得。   别被骗了。   你可是亲耳听到,这男人为了来日不被魏王牵连,私底下找左良傅要云州今年的三成夏秋税,甚至为了给自己找退路,还想把妻子献出去。   盈袖咬牙,剜了眼陈南淮离去的方向。   和陈砚松一样,都是没心狠辣的畜生,他们父子一定会遭报应的。   ……   *   春一醉   天还没大亮,街道上透着黎明将尽的蓝。   洛阳还是那样的繁华,夜市做买卖的商人正打着瞌睡收摊,将四季衣裳和越国人参都收进箱子里;   早市的小商贩互相打着招呼,瞧那家小李包子,大师傅头上绑着灰蓝布条,咬牙一拳拳地和面,蒸笼里冒出让人食指大动的白雾;   卖花匠挑着担子,将清晨刚刚摘下的花儿往大户人家送,花朵上还带着香浓的露珠。   在洛阳,春一醉酒楼最是出名。   这家酒楼已经开了一百多年了,传说前朝败落后,宫里的公主娘娘们流落民间,为了生计,所以开了这家酒楼。   招牌菜是道鱼羹,名唤‘贵妃鱼’,是用土鸡做汤底,在砂锅里文火慢炖两个时辰后将鲫鱼放进去,做法简单,但里头添了秘料,使得鱼羹吃起来极其的香浓幼滑。   包间并不大,却布置得雅观。   墙上悬挂了簪花仕女图和焦尾古琴,一张老榆木桌,三把方凳。   陈南淮此时懒懒地躺在躺椅上,腰上盖块薄毯,百善半跪在跟前,给他捶腿。   大抵真的是人逢喜事,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可陈南淮脸上看不到半点疲累,皮肤细白红润,就连眉毛都泛着康健的油光。他嘴里哼着新学的戏词,手指点着腿打韵律,唱到精彩处,还给自己叫了声好。   “爷,这力道怎么样?”   百善揉捏着主子的小腿和膝盖,仰头,笑着问。   “再大点力。”   陈南淮闭着眼享受。   昨晚跪了许久,别说,腿还真有些酸疼。   “爷,来都来了,要不您点几个菜吃着?”   百善斜眼觑了下墙上挂着的一块块红木招牌,笑道:“要不点个清炒菜心?听说春一醉的白菜都是用晚上收割的,吸取了月光和露水的精华,每颗只取最嫩的一点菜心,炒的时候佐以高邮的咸鸭蛋黄儿,最是咸鲜爽口了。”   “行吧。”   陈南淮笑了笑,今儿倒是没挑。   “爷,其实您何必亲自出来呢,小人给您跑腿也行呀。”   百善颇有些不忿。   “你懂什么。”   陈南淮白了眼百善,笑着从桌上拿起茶盏,喝了口。   “就是要本少爷亲自来,才显得有诚心。”   陈南淮叹了口气,眼中的宠溺甚浓:“她如今害口,难得想吃鱼汤,我就给她买最好的。哎??你小子笑什么呀。”   百善用袖子捂住唇,“试图”掩住笑意,奉承道:“小人是笑爷自打知道要当爹后,就跟换了个人似得。”   “怎么说?”   陈南淮来了兴致,笑着问。   “从前在曹县时,您处处挤兑大奶奶,如今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时时刻刻看着她,生怕她不见了。”   “胡说。”   陈南淮笑着否认。   男人忽然坐起来,勾勾手指,让百善靠近些,皱眉道:“过些日子我带她回曹县,你就别跟着了,我怕她见了你,又想起些什么。”   百善正要答应。   就在此时,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走进来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玄色锦袍,脚蹬牛皮靴,通身带着股肃杀之气,可偏偏笑的温和。   是左良傅。   “左,左大人。”   陈南淮眼皮生生跳了几下,赶忙站了起来。   男人下意识低下头,没有看左良傅,倒不是怕。   头几次相见,他极尽讥讽嘲弄,甚至还生出把盈袖推出去的龌龊想法。   如今,他只想和盈袖躲这狗官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别相见…… 第108章 贵妃鱼   陈南淮暗骂, 真他娘倒霉,怨不得老爷子不让他招惹左良傅,看来狗官真是手眼通天, 定在陈家埋下了细作, 知道他今早出来买鱼羹,急屁火烧地追过来, 要跟他催账了。   心里虽这样想, 但陈南淮没有把厌恶表现在脸上。   “大人,您怎么来了?”   陈南淮满脸堆着笑,迎上去, 抱拳深深行了个大礼, 他想赶紧走, 并不是说怕这狗官, 而是担心左良傅会问盈袖。   可他发现, 自己好像走不了了, 外头守着左府的两个带刀护卫。   “大人,您没吃早饭罢, 赶紧入座吧。”   陈南淮亲自拉了张四方扶手椅, 他仰头看向墙上的红木招牌, 吩咐百善:   “让大厨做个‘清炒菜心’和‘里脊炒韭菜黄’,还有蒸笼猪骨汤包 , 再来盆红腰米粥,快去。”   左良傅冷笑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 后脊背挺得直直的。   其实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进行,盈袖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并且开始怀疑防备陈南淮, 知道了丈夫究竟是个怎样的衣冠禽兽。   可昨夜安插在陈府的探子来报,盈袖和陈南淮自打进了陈砚松的小院后,就再也没出来,甚至在入夜后,陈砚松还秘密召了两个家养的大夫。   小院被封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探子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今儿一大早,陈南淮出来了,兴高采烈地来到春一醉酒楼,来买鱼羹。   “陈公子遇着什么喜事了,好高兴啊。”   左良傅眼里闪过抹杀气,却笑得温和。   “没有啊。”   陈南淮一脸“茫然”。   他从桌面上翻起个茶杯,满满倒了杯,给左良傅推过去,自来熟般地笑道:“这是在今年谷雨后新收上来的六安茶,极香,大人尝尝。”   “她还好么?”   左良傅皱眉,身子微微前倾。   “挺好的。”   陈南淮眸子下沉,避开左良傅吃人似得目光。   “那为什么昨夜召了大夫。”   左良傅笑容逐渐消失,铁拳紧握,不再打太极,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人和事。   “陈公子,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本官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崴了脚。”   陈南淮笑了笑,喝了口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左良傅:“你知道的,我们老爷子把她当成心肝肉一样疼,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闹得众人不得安生,我都不晓得因她吃了多少顿鞭子呢。”   正在此时,百善带着酒楼伙计将吃食端进来,一一摆在桌上,随后恭顺地低头退了出去。   “大人赶紧动筷呀。”   陈南淮从布袋里拿出自己素日里惯用的象牙筷子,率先加了个汤包,大大地咬了口,瞬时间,香浓的汤汁从他嘴角滑下来。   “哎呦,失礼失礼。”   陈南淮尴尬地笑笑,忙用帕子擦去沾在下巴的肉汁,热切地给左良傅介绍:“大人快尝尝,春一醉的汤包真乃天下一绝,用猪骨、老母鸡和猪皮熬成浓汤,晾成肉冻,然后往剁好的肉馅里加笋和香菇丁,包的时候舀一勺肉冻进去……”   “行了行了。”   左良傅不耐烦地打断陈南淮的废话,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茶碗里的汤汁登时溅出许多。   “本官问你她怎样,你少岔开话头。”   “草民说了呀,她崴了脚。”   陈南淮无奈地笑笑,两手比划了个馒头般的大小,叹道:“脚脖子肿这么大,大夫让她静养两三日。”   “真的?”   左良傅恼了,这小杂种在骗他。   男人莞尔浅笑,将怒气收起,斜眼觑向大口吞咽美食的陈南淮,笑道:“本官昨儿已经派人去长安,给你去弄新身份,至于夏秋两税,等年底再给你抽银子。”   “不会太为难大人吧。”   陈南淮故意打哈哈。   “不会。”   左良傅傲然一笑:“这点小事,本官还能办得了。”说到此,左良傅眼皮猛跳了两下,凑近陈南淮,压低了声音:“那么你呢?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来,几时带盈袖出来。”   “大人别急呀,再过几日吧。”   陈南淮耳朵烧得慌,目光越发闪躲了。   他脑中过了几百个弯儿,敷衍笑道:“等荣国荣夫人寿宴完后,我就慢慢地给她说,她听我的话,总会让大人得得偿所愿。”   说罢这话,陈南淮夹了条里脊肉,送入嘴里,嚼了几口后,眼睛夸张地圆睁,兴冲冲地给左良傅介绍:   “大人快尝尝这道菜,这里脊肉鲜嫩多汁,韭黄爽口香甜,真真乃人间至味。”   “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哄骗威逼她。”   左良傅厌烦地剜了眼陈南淮,沉声道:“本官要盈袖堂堂正正地从你陈家离开,你几时写放妻书?”   “哎呦。”   陈南淮装作没听见,忽然痛苦地皱眉,他用帕子捂住口,猛吐了几口,眉头皱着不满:“怎么回事,包子里竟有个好大的石子儿,差点把爷的牙崩了。”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愤怒地起身,闷头往外走:“酒楼还想不想开了,今儿一定要给爷个说法。”   “放肆!”   左良傅大怒,用力将茶杯掼在地上。   只见外头守着的两个左府护卫立马上前来,将陈南淮拦在门口。   “陈南淮,你他娘的给老子少耍滑头。”   左良傅越发愤怒了,同时,还很心慌。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其实隐隐猜到,就是不想承认。   “大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陈南淮哭笑不得,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你今晚把盈袖带出来,本官有话和她说。”   左良傅冷冷吩咐。   “这……”   陈南淮干笑了声。   “有难度?”   左良傅唇角咧出个讥讽的笑:“你不是一直嫌弃她身份低、粗俗下贱么,头几次能带出来要挟本官给你做事,这次不行?”   就在此时,一阵浓香从外面悠悠传来。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只见百善拎着食盒走到包间门口。   因外头守着人高马大的护卫,百善没敢进去,他踮起脚尖,将食盒往高提了提,咽了口唾沫,怯懦道:“大,大爷,贵妃鱼羹做好了。”   “知道了。”   陈南淮应了声,笑吟吟地看向左良傅:“这道鱼羹吃得就是个鲜美,大人若没有其他的事,小人先回家了。”   说话的同时,陈南淮赶忙起身,准备离去。   “站着,本官让你走了么。”   左良傅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本官的问题。”   陈南淮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头低垂下去。   “陈公子,本官觉得对你够仁义的了。”   左良傅手指点着桌面,冷笑了声:“没本官的默许,你表妹能回来?本官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以权谋私来帮你筹谋将来。”   左良傅试图循循善诱:“到时候朝廷和魏王打仗,陈家的家财必定全砸进去,你能得到多少?现在不给自己谋个生路,将来真等着掉脑袋?”   说到这儿,左良傅莞尔坏笑:“美人嘛,将来你要多少有多少,外头不是现养了两个?实话告诉你,当时在曹县,本官已经和她有了白头之约,也有过肌肤之亲,因为柔光骤然离世,才没走到最后一步,你要一个心里想着别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么?你把对本官的恨加在她身上,折磨了她这么久,已经够了吧。你的条件本官都答应,只要两样,她和放妻书,可以么?”   “不可以。”   陈南淮仰头直面左良傅,掷地有声。   “你说什么?”   左良傅仿佛没听清,愣了下。   陈南淮起身,弯腰,给左良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盯着左良傅,也在恳求:“以前是我太固执,错过了很多,如今,我只想好好弥补她。求大人高抬贵手,别再打拙荆的主意,她一介蒲柳,配不上大人。”   左良傅愣住,眼神越来越冷。   “大人来云州,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能护得住她?你最初接近她,又是存了什么高贵善良的心思?”   陈南淮冷笑了声,讥讽道:“说我配不上她,大人又能配得上?从南方到桃溪乡,到曹县,再到洛阳;从梅濂到盈袖,到我父子,再到谢子风高亦雄陆令容,你算计了多少?手上沾了多少血?她是个好姑娘,以前是我太愚蠢,负了她。”   “你……”   左良傅一时竟无言以对,垂眸,皱眉看着茶杯里的嫩叶,陷入了深思。   这还是那个贪婪恶毒的陈南淮?   怎么才一夜的功夫,他竟像换了个人似得。   “大人若没别的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陈南淮长出了口气,浑身登时轻松了不少。   “站着。”   左良傅冷声喊住陈南淮,他薄唇发颤,语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了句:   “她是不是……?”   “是。”   陈南淮背对着左良傅,脸略微朝后扭,用余光看向左良傅,沉声道:“她有身孕了。”   说罢这话,陈南淮头也不回地往出走,走之前,撂下句话:   “请大人大度些,祝福我们夫妻,咱们以后最好别再见面。还有,我从桃溪县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她,这辈子,绝不放手。” 第109章 龙虎驿   从春一醉出来后, 陈南淮松了口气。   天大亮,微凉透蓝,周遭店面皆已开业;   弹唱妓.女偷偷在角落补妆, 调着琴弦, 眼观六路,看有没有客人来;茶博士戴好方巾, 清了清嗓子, 翻着已经磨出毛的书,琢磨今天讲什么好故事。   一切都是这么平静宁和。   凉风习习,陈南淮感觉很舒服。   他过去仿佛在心里点了支名叫愁恨的香, 让他患得患失, 对妻子欺骗羞辱, 对父亲怀疑抱怨……如今清风一吹, 迷人心窍的香灰散尽, 人也清明很多。   其实想想, 他真的什么都有了。   俊逸的貌相、万贯的家财、为他考虑筹划将来的父亲、温柔貌美的妻子、出身高贵又仗义的挚友……   曹县的事会有梅濂替他摆平,胭脂的仇父亲已经给他报了, 至于左良傅, 用不着他动手, 来日自有魏王替他收拾。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南淮笑笑,提着食盒上了马车。   鲜美浓郁从盒中散发出来, 填满了空荡荡的车,尽是幸福的味道。   “看看左良傅有没有追出来。”   陈南淮足尖踢了下赶车的百善,眼里含着警惕, 身子贴在车壁,手指按在车窗上,却没有推开。   “没有啊, 爷。”   “哦。”   陈南淮松了口气。   他心里还是不安,想赶紧离开洛阳,和盈袖去外面避避。   等下次回来,说不定左良傅死了、谢子风的痴心淡掉了、红蝉的事了结了……那样才算真正的平静。   可是,他又不太想去曹县。   头一个是他和高亦雄把曹县搅和成了滩烂泥,得罪了一大帮同行;   再一个,盈袖在那里留下太多回忆,万一想起可怎么好?   最后……他真不想见白氏那个疯婆子。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盈袖。一定要躲远远的,谁都找不着他们。   等把孩子生下来,她便是重拾记忆,也不怕了。   “善,给爷去办个事。”   陈南淮垂眸,手腹摩挲着食盒,压低了声音:“你偷偷派人去龙虎驿打点一番,我记得咱们家在那儿有几个庄子,赶紧让庄头们拾掇出来个别院,过几日,我和大奶奶到那儿住去。”   “不是去曹县么?”   百善疑惑道。   “少问。”   陈南淮白了眼百善。   龙虎驿是魏王精兵屯驻之地,想来左良傅就算手段通天,也不敢在那里胡来。   陈南淮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眉头凝着愁绪。   “记住,偷偷去办,若是走漏了风声,爷要了你的命。”   ……   *   屋里很安静,今儿天好,西窗半推开,干爽清透的凉风徐徐从外头吹进来,吹散了一屋的颓靡。   盈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后背垫了两个软枕,手里拿着本唐人诗集,随便地乱翻。   今早上,她身子略好些后,便坚持从陈砚松的小院挪了回来。起先陈砚松还不愿意,说一家子骨肉,没什么避讳,一切以孩子为大。后来李良玉在他跟前耳语了几句,他脸色变得很差,忽然就同意了。   方才海月去库里领发香煤回来,闲说了几句。   不知道怎么的,老爷今儿发了好大的火儿,说太太病重,是因为院里有个老妈妈得了能过人的病,隐瞒不报,害得太太受苦。   好么,太太院里不管是陪嫁来的老人儿,还是积年的嬷嬷,得脸的大丫头,要么驱逐到庄子里受苦,要么几个钱贱卖给人牙子,要么一顿大棍鞭子……   其实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到底有没有那么个得病的老妈妈,谁知道?知道也不敢议论。   盈袖越发烦闷,府里议论她和老爷是非的闲话,其实大多是从太太院里出来的。老爷今早这么做是什么缘故,为宽她的心?让她好好养胎?   可这么做,能堵住别人的嘴么,岂不是欲盖弥彰,越发让人觉得他太偏袒她了?   “大奶奶,想什么呢?”   赵嬷嬷端着杯兑了水的蔷薇露,笑着坐到绣床边,将杯子递给盈袖:“听哥儿说,这东西极金贵,是什么大食国买来的呢,香气扑鼻,味道粘在衣裳上,十日都不散呢。”   “不想喝。”   盈袖强扯出个笑,推开水杯。   赵嬷嬷也没强迫,孕妇害口,吃不下东西正常。   “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听了准高兴。”   赵嬷嬷把水杯递给一旁立着的荷欢,抓住盈袖的手,轻轻地摩挲,笑道:“你哥哥治理曹县有方,王爷没口子地夸,原本要给你哥赏两个侍妾,咱们老爷替你哥回绝了,说你哥不是贪色之人,为人清廉,换个别的赏罢。   王爷听了这话,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玉佩解了下来,派人送给了你哥。这不,你又有了身子,老爷高兴之余,私底下给你哥置办了不少良田铺子,为避人口舌,全都寄存在莲生的名下。”   “其实没必要,老爷对我们梅家已经够好的了。”   盈袖颔首,淡淡一笑。   吃人最短,拿人手短,不论魏王还是陈砚松,都不是善茬,但愿哥哥能处理得来。   正闲谈间,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陈南淮回来了。   丫头们将帘子挑开,陈南淮低头进来。   他由青枝伺候着,脱了披风,净了手,提着食盒,笑吟吟地走向绣床那边。   “今儿感觉怎么样了?”   陈南淮满面的春风,笑着看了眼赵嬷嬷:“呦,您老也在呀。”   他坐到床边,手附上盈袖光洁的额头,发觉盈袖躲了下。   “怎么了?”   陈南淮心里有点不舒服。   “你手冰。”   盈袖掩唇,咳嗽了两声。   “呦,我忘了刚从外头回来。”   陈南淮赶忙将双手按在脖子上,往暖捂,方才的不舒服登时烟消云散。垂眸间,看见盈袖腿上倒扣着本诗集,原本想唠叨她几句,别太费眼睛,转而又乐了:   “看这个好,以后生的闺女和你一样,都有才情。”   “嗯。”   盈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笑。   马上就要离开洛阳了,忍,千万忍着。   “我今儿不亮就去了春一醉,等了一早上,才买到贵妃鱼,还热着呢,你赶紧尝尝。”   陈南淮给海月使了个眼色。   海月会意立马打开食盒,从砂锅中舀出一碗鱼羹,给大爷端到手里。   “这鱼羹里没有刺,用十几种秘料熬制而成,特别补身子。”   陈南淮轻轻地搅动着勺子,舀了些,给盈袖送到口边,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好香啊。”   盈袖没有把嫌恶表现在脸上,眼前一亮,做出很欢喜的样子,将鱼羹吃了下去。   “香就多吃点。”   陈南淮大喜,赶忙满满舀了一大勺:“你若是喜欢,明儿我再去买。”   “这也太麻烦了。”   盈袖将鱼羹咽下肚,确实美味,若是放在以前,她兴许还能吃碗泡饭呢,可而今她看见陈南淮,只有恶寒和恶心。   “我不太舒服,你,你赶紧躲开。”   说话间,盈袖推开陈南淮,趴在床边,大口吐了起来,将方才吃的鱼羹全都吐了。   “怎么又吐了。”   陈南淮轻轻地拍打这盈袖的背,心疼极了,忙让丫头们端来漱口的清茶。   “现在怎样了?”   “没事。”   盈袖摆摆手,虚弱地躺回到软靠上,看着陈南淮歉然一笑:“真对不起了,白白浪费了你的一番心思。”   “你这丫头,说的这是什么昏话,夫妻间哪有对不起的。”   陈南淮让青枝赶紧把鱼羹带下去,他坐在床边,叹了口气,她向来都是这么通情达理,总会顾着别人的面子和情绪,即便吃不下,也要强迫自己去吃。   陈南淮隔着被子,轻拍了拍盈袖的腿,叹了口气,亦歉然一笑:   “是我的错,让你有了身孕,不然不会受这么大罪。”   听见这话,盈袖越发恶心了,这回是真吐了,吐到搜肠刮肚,只有酸水。   “怎么又吐了?”   陈南淮简直心疼得手足无措:“不是已经把鱼汤端出去了么。”   “你身上有味儿。”   盈袖扭头,捂住口鼻,极力地避开陈南淮。   “我身上有什么味儿啊。”   陈南淮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儿,抬起胳膊,闻自己身上,不仅如此,还让荷欢、青枝和海月过来闻。   “没有啊。”   陈南淮简直哭笑不得。   “有。”   盈袖一个劲儿吐。   “我闻见了,鱼汤和香料,冲得人脑门疼。”   陈南淮恍然,一跺脚,皱着眉头埋怨海月:“谁让你昨晚上熏瑶英香来着,不长眼的东西。”   “又不是奴,明明是……”   海月立马闭了嘴,心里又气又酸。   还能怎么样呢,全陈府上赶着宠大奶奶,她只能给大爷背这个锅。   “是是是,是奴错了。”   陈南淮板着脸,训斥了屋里立着的三个大丫头,说大奶奶如今有孕,香啊粉儿的一定要慎重用,若是害她动了胎气,一定不饶。   “你瞧这些蠢货,就要随时敲打敲打。”   陈南淮剜了眼三个俏丽的大丫头,轻抚着盈袖的背,让她吐得舒服些。   “你怨她们作甚。”   盈袖大口喘着气,趴床边,有气无力道:“我想喝点酸的,你能不能弄些来。”   “行!你等着。”   陈南淮得了命令,立马起身出去置办。   等那人走后,盈袖终于松了口气,感觉心口的憋闷感也少了很多。   她躺回到床上,厌烦地将诗集推到一边,闭着眼沉默不语。   过几日荣国公夫人寿宴罢,就能去曹县了,忍忍,回娘家后,自有哥嫂给她主持公道。   寿宴……   盈袖心忽然跳得很快,耳朵也莫名有些热,想来能见到左良傅吧,届时寻个机会,给他说一下自己的打算。   几次接触下来,那个男人,对她好像真的很上心……   *   院中   陈南淮疾步匆匆地从上房走出来,猛地停下脚步想回去问问盈袖吃什么酸的。糕点?汤?菜?   不妨头,后面一直跟着的青枝和他撞了个满怀。   “哎呦,小心些。”   陈南淮连往后退了几步,冷冷地瞅了眼青枝手上提着的食盒,用袖子拂了拂自己的下裳,皱眉道:   “没长眼睛么,仔细把汤弄我衣裳上。”   青枝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加上是家生奴婢,父母在陈府是管事,是有几分体面的。她也没给陈南淮好脸色,嗔道:   “大爷好没意思的,在奶奶跟前吃了瘪,就把火儿发在我们身上。”   “胡说八道什么,我吃什么瘪。”   陈南淮瞅了眼上房,抬臂,又闻了下自己,咕哝了句:“我真的臭?”   “您可是一天洗两遍身子的主儿,哪里就臭了。”   青枝掩唇一笑,蓦地想起雅容小居的表小姐。   大爷如今在梅氏跟前像孙子似的,鞍前马后地跑腿,可怜表小姐,多少个夜里通宵难眠,以泪洗面,都是因为他。   “照我说,大爷也太惯着奶奶了,纵得她都敢支使夫君了。”   “你少挑拨。”   陈南淮白了眼青枝:“爷就乐意,怎么了。”   “是是是,是奴白操心了。”   青枝撇撇嘴。   “以后少排揎她,她也是你配议论的?”   陈南淮冷声训斥:“原是我把你们这些丫头纵狠了,都敢骑在主子头上了。”   垂眸间,陈南淮瞧见自己腰间悬挂着个蜀绣香囊,赶忙解下,扔到青枝怀里,笑着咕哝了句:“臭丫头,鼻子跟狗似的,什么味儿都能闻见。”   说罢这话,陈南淮板着脸,细细嘱咐:“以后我的衣裳鞋袜都不要拿香薰了,还有,待会儿叫人准备点热水,我要沐浴,水里别加花瓣和香露。”   陈南淮叹了口气。   若不这么着,怕是这丫头都不让他近身,孕吐总会过去,迁就着吧。   忽然,陈南淮皱眉,低声问青枝:“大奶奶今早用饭了没?”   “用了。”   青枝忙回复。   陈南淮拳头紧握。   他辛辛苦苦出去买鱼羹,一口都不吃,当着他的面儿吐了,还嫌他身上有味儿。   “用了些什么。”   陈南淮咬牙,冷声问。   “蒸饺、小包子和南瓜粥。”   青枝轻声道。   陈南淮只感觉胸口闷闷的,她果然装的,就是嫌弃他。   “她吃了多少?”   “没多少。”   青枝不晓得自家这位爷的心思,如实回话。   “奶奶嫌蒸饺里的羊肉膻,吃了一点饺子皮,包子今儿是猪肉大葱馅儿的,只吃了一口,粥……喝了一口还是两口来着?”   “行了行了。”   陈南淮摆摆手,心里一阵疼,他又多心猜忌了。   “一顿饭,就只吃了三口,还叫吃?这怎么行。”   陈南淮烦闷不已,低着头往偏房走去。   “爷。”   青枝叫住陈南淮,将食盒拎起,轻声问:“贵妃鱼怎么处置?”   “扔了扔了。”   陈南淮这会儿心里只有妻女,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鱼。   “是。”   青枝应了声。   等大爷去偏房沐浴后,青枝快步往回廊那边走去,将正在擦长凳的小丫头雯儿唤了过来。   这雯儿今年十四,是她家亲戚,因生的伶俐,人文静话少,她便求了大爷,让雯儿进大爷院儿里伺候。   雯儿很会来事,每月发下的月例银子,都会拿出一半孝敬她,但凡大爷和李良玉有赏,也第一个拿给她过目。   “怎么了姐姐。”   雯儿小心翼翼地问。   “你去帮我跑个腿。”   青枝四下瞅了眼,见没人,压低了声音:“你待会儿跟赵嬷嬷告个假,就说大爷赏了吃食,你不敢用,要回家带给爹娘,赵嬷嬷看重孝顺的人,会应允的。等晚些时候,你偷偷去趟雅容小居,一定要避开红蝉,你告诉表小姐,大奶奶有了身孕,爷最近不会去看她了,还有,大爷是不会管红蝉母子的,那事若是让老爷知道,怕是红蝉连命都不会有,叫表小姐想想法子。”   “是。”   雯儿将话记在心里。   “还有,把这个鱼羹带上。”   青枝将食盒擩在雯儿手里,顺手给了几个钱,低声道:“给红蝉说,爷今儿起了个早,特意在春一醉买的贵妃鱼,一份给了大奶奶,一份给她,让她安心养胎,别多心。”   “是。”   雯儿忙答应了。   “行了,赶紧走吧。”   青枝挥了挥手,让雯儿赶紧离开。   待人走后,青枝站在廊子下,仰头,看着清透的蓝天,将眼泪憋了回去。   青鸳姐,这些年你一心痴恋着大爷,他薄情耍弄你,后又害得你被老爷逼死。   你若是活着,看见大爷这般宠爱梅氏,还会为了他自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南淮:我好幸福呀,嘤嘤嘤~   左良傅:真的吗?   谢子风:真的吗?   陆令容:真的吗?   荷欢:真的吗?   夜郎西:呵呵   ————   4700字,看我如此勤奋,难道不给个作收? 第110章 郭夫人   三日后   若说起洛阳城的名人, 那可数不胜数。上到王公侯爵、豪商大贾,下到瓦肆歌姬、市井地痞。   街面上议论起名人的是非,那可是小孩没娘, 说来话长。   什么世子爷看似清华高贵, 其实外头偷偷养了百花阁的头牌娘子;什么东四街的那个恶霸为了一吊钱,活生生打死个人。   洛阳永远不缺茶余饭后议论的话头, 有人的地方, 就有热闹。   而近来最热闹的有两件事,头一件是陈砚松的独子惹上了人命官司,被个妇人逼得龟缩在家里;   次一件呢, 就是荣国公夫人五十大寿。   荣国公满门忠良, 多年来镇守国家塞北, 数次驱退越人侵犯, 在老百姓心里有若神佛。如今国公夫人大寿, 洛阳豪贵几乎倾巢而出, 就连病得奄奄一息的魏王妃都强打起精神,携着世子妃过来给夫人拜寿。   ……   华贵的马车吱悠悠地在大街上摇晃。   车内很宽敞, 坐了一对璧人。   天渐渐暖和, 盈袖穿了身桃粉色银线绣蝴蝶的小夹袄, 下身穿鹅黄洒金拖泥裙。国公夫人寿宴,她并不想喧宾夺主, 也不想在各家贵妇小姐跟前出风头,只化了个薄妆,髻边斜簪了支垂珠步摇。   扭头看向陈南淮, 他还是老样子,锦袍玉冠,手里拿着把折扇, 斯文时像个饱读诗书的儒生,不笑时冷冷的,又有点高门公子距离感。   盈袖身子靠在车壁上,看着街面上往来的人发呆。   这几日,陈南淮很忙,一面指挥着青枝、海月她们收拾去曹县的行李,一面事无巨细地照顾她,见她吃不下东西,一遍遍地哄,甚至背着人还红了眼。   装。   盈袖撇撇嘴,手附上仍平坦的小腹,又是一阵愁思。   今儿见了那个左良傅,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和他说上话。   “想什么呢。”   陈南淮冷不丁问了句,笑着凑过去,握住盈袖发凉的小手。   “没什么。”   盈袖耳朵微烫,抿了下唇,轻声道:“就是有点紧张。”   “有我呢,你怕什么。再说了,李良玉今儿全程跟在你身后提点着,总不会叫你出错。”   陈南淮宠溺一笑,轻拍了下女人的手背,道:“你如今有了孕,我也舍不得让你费心思和那些妇人交际应承,过去给夫人磕个头,咱就走,外头的东西不干净,谁知道国公府里的那些厨子做饭前洗过手没,千万别乱吃乱喝。”   “知道了。”   盈袖不耐烦地点点头,他的少爷毛病多,最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极爱干净,定期检查厨娘的手指甲,肉只吃当天宰的,衣裳一定要熏的,身上也要佩戴香囊的,自打她有孕后,他的确粗糙不少,譬如香料一项就省了,下人们简直高兴得要阿弥陀佛了,可他把心思全集中在她身上,吃食穿衣都得他过目,跟个婆子似得。   “别不高兴,我是为了你好。”   陈南淮笑笑,道:“给你说个高兴的事,咱傍晚去曹县。”   “傍晚?不是后天走么。”盈袖愕然。   “我让赵嬷嬷查了下黄历本子,今儿宜出行。”   陈南淮不急不缓地说出这句话,其实是他心里不踏实,感觉要出事。   “成。”   盈袖点头微笑,她巴不得赶紧去曹县找哥嫂。   “有个事我给你说一下。”   陈南淮摩挲着盈袖的手,笑道:“咱们先去一趟龙虎驿,我在那儿有宗买卖要处理,待个几天再动身去曹县,你看如何?”   盈袖心里一咯噔,怎么忽然变道了?   她没将疑惑表现在脸上,淡淡一笑:“我都听你的。”   正闲谈间,马车停了。   李良玉温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爷,奶奶,国公府到了。   盈袖紧跟着陈南淮下车。   抬头看去,国公府果然又是一番气象,匾额是先帝亲笔御题,外头停了许多华贵马车,衣着华美的贵人们相互攀谈。   她跟着陈南淮走进去,行过曲折回廊,穿过羊肠小径。   国公府虽不比陈家那样豪奢富丽,但开阔宏伟,仆僮们进退有度,侍从们英武不凡,四处挂着红结,彰显着喜庆。   “别紧张。”   陈南淮低头,看着娇美的妻子,笑道:“待会儿去‘木兰堂’,你就叫夫人婶婶,她是看着我长大的,自然会待你好。”   “嗯。”   盈袖莞尔,轻拽了下陈南淮的袖子,笑着问:   “夫人住在木兰堂,倒叫我想起代父从军的花木兰,谢家又是世代行伍,想来国公夫人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罢。”   “你这丫头,倒是长了颗玲珑心。”   陈南淮抬臂揽住盈袖,忽然发觉这不是在家里,男人轻咳了两声,忙放下胳膊。   他下意识朝四处看去,看有没有左良傅的踪影。   这会儿国公府里自然是热闹无比,春花开得繁茂,踏香而来的贵人们也多,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和盈袖竟成了众人侧目的对象,妇人小姐们或是偷摸看他,或是对盈袖评头论足,眼里的酸妒都要溢出来了;   年轻男子们的目光多落在盈袖身上,装模作样地谈天,实则小声议论,笑容猥琐淫.邪,令人生厌。   陈南淮挪了两步,挡在妻子前头,他很得意,还有点点虚荣,可同时又生气,媳妇儿太美了,仿佛也是件让人发愁的事。   正乱想间,陈南淮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定睛一瞧,是两个朋友。   “这两个泼才怎么也来凑这热闹,袖儿,你先同李姑姑去木兰阁,我和他们说两句话,马上过来。”   陈南淮催促盈袖赶紧走。   “既是你朋友,我见个礼吧。”   盈袖笑道。   “不必了,两个破落户罢了,我去应付就行。”   陈南淮轻推了下盈袖的腰,俯身,在她耳边柔声私语:“除了我,你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我会吃醋。”   “……”   盈袖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怎么陈南淮说话,越来越恶心了。   罢了,她也不想和那些陌生讨厌的男人说话。   想到此,盈袖便和李良玉等人一道往木兰阁去了。   在去的路上,盈袖听李良玉说了几句国公府的事。   国公夫人郭氏将门出身,原先婚配过,和离后嫁给了荣国公。夫妻鹣鲽情深,国公爷此生并未纳妾,二人共育三个儿子,长子从武,因战功卓著,受封为虎贲将军,如今镇守边关;   次子从文,如今乃兖州刺史,坐镇一方,好不威武;   三子名唤子风,模样人品不用提,那是顶尖的好,就是性子有些疏狂乖张,对文治武功毫无兴趣,打小不知吃了国公爷多少棍,还是不能将其引回正道。郭夫人偏疼小儿子,屡屡维护,后来国公爷也没法子了,只要不作出伤天害理的勾当,便由着他去。   此子颇有几分魏晋名士风度,喜好游历四方,这不,出门一年有余都不着家。   盈袖总觉得谢子风这个名字有些熟,不仅听过,仿佛还见过。   “大奶奶,小心脚下。”   李良玉扶着出神的盈袖,轻声提醒:“木兰阁到了,待会儿少说多笑就行,莫要怕,咱们两家是至交,夫人疼你和疼大爷是一样的。”   “嗯。”   盈袖点了点头。   朝前看去,木兰阁是个四面通透的大花厅,外头站了十来个打扮华贵的妇人们,今儿中午太阳大,她们或是端着茶盏、或是手执团扇,相互说笑,看见她过来了,纷纷停下交谈,上下端量她。   盈袖有些不自在,她微笑着屈膝,给那些妇人们见了一礼,便同李良玉一道进了花厅。   厅里很大,器具装饰自然气派,最上首的椅子上歪着个年约六十的妇人,胖而矮,穿着甚是尊贵,头上戴着金凤钗,腿上盖着白狐皮毯子,眼角的皱纹稍有些深,尽管湿了脂粉,也遮不住一脸的病气。   在她身后立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气质高贵,端庄大方。   “那便是王妃,娘娘常年多病,想来撑不住,又睡过去了,在娘娘身后站着的是世子妃。”   盈袖暗暗记下,小步往里走。   朝左看去,四方扶手椅上坐着个年近五十的贵妇人,穿着深红色金线绣寿字的比甲,头上只戴了支金钗,薄施粉黛,眉宇间散发这飒爽英气,不用问也知道,是荣国公夫人郭氏。   “这就是淮儿的媳妇吧。”   郭夫人立马起身,微笑着看向盈袖,说话的时候,声音特意放低了,显然是顾忌着病重的魏王妃。   只见郭夫人轻咳了声,斜眼瞅了眼昏睡的王妃,朝盈袖点头笑了笑。   盈袖一愣,立马体会到了郭夫人的暗示。   她赶忙上前去,跪在蒲团上,默不作声地给魏王妃和世子妃各磕了个头,随后行到郭夫人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笑道:   “妾身梅氏给夫人请安,恭祝夫人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快起来,快起来。”   郭夫人亲自扶起盈袖,细细打量,扭头冲世子妃一笑:   “好标致的丫头,看来你这洛阳第一美要让贤了。”   世子妃莞尔,轻摇着檀木小香扇,笑道:“我都三个孩子的娘了,早都人老珠黄了。”   郭夫人秀眉微皱,暗骂这世子妃好刁毒的嘴,多年来在王妃跟前站规矩,把人都站成了块无趣刻板的木头,怨不得世子宁愿和外头野的苟合,也不回去看她。   郭夫人没把不满表现在脸上,笑着看盈袖,忽然心里一咯噔,这丫头怎么和陈砚松的原配袁玉珠有几分相像,再眯眼细瞧,好像眉眼脸型和陈砚松也神似啊。   郭夫人没敢多问,拉着盈袖的手入座,让丫头赶紧去端些果子茶水来。   “今年多大了?”   郭夫人笑着问。   “回夫人的话,妾身今年虚岁十九了。”   盈袖背绷直了,头微微低下,眼睛根本不敢乱看,保持着极大的礼数。   花厅里虽然只有三位贵妇,可外头却有很多双眼睛。   “年岁有些大了。”   郭夫人性子耿直,没妨头就给说出来了。   一旁立着的李良玉闻言,笑着上前来,给郭夫人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笑道:“只因亲家太太病重,姑娘一直在家伺候母亲,就把婚事耽误下来了。”   因素日里常来往,李良玉便少了几分拘束,手按在盈袖肩上,冲郭夫人和世子妃笑道:“大抵是上天赐下的姻缘,得亏亲家太太生了这么场病,否则我们淮哥儿还娶不上这么好的媳妇儿呢。”   “你这泼才,嘴越发刁钻了。”郭夫人斜眼觑了下李良玉,打趣。她再次细细地打量盈袖,心里越发喜欢。   模样自不必说,人间的绝色,性子沉稳,举止大方,更要紧的是内秀聪明,很识眼色,哪里是小门小户闺女,说是公府侯门千金也不为过,可见娘家人是用心教规矩了。   想到此,郭夫人叹了口气。   这丫头倒和子风挺配,只可惜好闺女都名花有主了。   说起子风,这小子是今儿早上回来的,似乎日夜兼程赶路,刚到城门就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结果呢,马力竭而亡,人也昏迷过去了,得亏守城将士识得他,将他送回国公府。   她和国公爷心里担忧,在床榻边守了一早上,这小子不知去哪里野了,人瘦了一圈,晒黑了,手里紧紧攥着幅画,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嘴里还咕哝着胡话,什么“盈盈姑娘,我回来了”“求你别嫁给他,等我”。   看来是有心上人了。   郭夫人摇头笑笑,将凤梨酥推向盈袖,又亲自端起酒壶,给盈袖倒了杯玫瑰酒,柔声问:   “淮儿呢?怎么没和你一道来。”   “他遇到了两个朋友,说话去了。”   盈袖笑着答,端起酒杯,轻抿了口。   如今有孕,她也不敢轻易喝酒,可着实对这位亲和的郭夫人有好感,再说,今儿是人家的寿辰,一定要给夫人带面子。   想到此,盈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好。”   郭夫人眉眼俱笑,越发喜欢这个貌美豪爽的小丫头,不由得多说几句娘们儿的贴心话。   “淮儿就爱结交那些不上道的小子们,以后你要管管他,别叫他再被什么人哄了,做出那些任性的错事。”   “是。”   盈袖应了声。   “对了,我家老三回来了,他和淮儿打小一块儿长大,待会儿单给你们开个小席面,外头场面好没意思的,你们三个好好说会子话。”   郭夫人招招手,对一旁立着的丫头道:“去把三爷喊起来,让他赶紧梳洗一下,就说淮儿夫妇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花厅外走进来个穿锦袍的俊美公子,正是陈南淮。   他满面的春风,手里拿着把折扇,翩翩的风度吸引了厅里厅外所有女人的目光,而他的眼,只看着盈袖一人。   “婶婶大喜,小侄来迟了。” 第111章 玫瑰酒   陈南淮进来后, 先给沉睡着的魏王妃和立着的世子妃见礼,随后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给荣国公夫人磕了头, 倒也没什么拘束, 自行搬了张藤皮面的方凳,坐在郭夫人跟前, 笑道:   “婶婶越发年轻了, 若咱俩走一起,旁人还以为您是我姐姐呢。”   郭夫人眉眼皆笑,抚了下自己的脸, 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胳膊, 看向盈袖, 促狭一笑:“果然娶了媳妇儿就不一样了, 这张嘴就跟抹了蜜似得。”   陈南淮莞尔, 刻意往盈袖跟前挪了些, 腿贴着她的腿。在长辈跟前,他没好意思表现得太腻歪, 眼睛故意看向别处, 蓦地瞧见桌上摆着酒器, 而盈袖跟前的杯子里残余一点点暗红色汁液。   “你怎么喝酒呢。”   陈南淮恼了,瞧, 她粉颊含春,已经有了些酒意:“今儿出来前,我不是叮嘱了你很多遍, 别随便在外头吃东西么。”   盈袖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又来了,他又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   李良玉忙上前, 按住陈南淮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别下了郭夫人的面子。   “瞧着像酒,其实是用玫瑰花酿的甜汤,喝一点能让人开胃,没什么的。”   陈南淮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起身给郭夫人行了个礼,单膝跪在郭氏跟前,笑道:“婶婶,小侄方才不是有心的,您赏她酒,小侄高兴还来不及呢,只因她刚有了身孕,我,我就是太担心她了。”   “呦,这么快就有了呀。”   郭夫人忙扶起陈南淮,转而看向盈袖,拉起盈袖的手轻轻地摩挲,好一通嘱咐,什么不要爬上爬下、切忌用生冷硬的食物,若是害口厉害,婶婶过会儿让人给你包些‘李广杏干’回去。   一旁立着的世子妃瞧见这情景,心里阵阵酸楚。   成婚十几年,世子爷从未像陈南淮关心梅氏那样关心过她,对她更多像例行公事,这几年,连房事都没了,每每到她屋就早早歇下,偶尔聊几句,不过是儿子读书和王府内宅的闲事。   她是大族贵女,要体面,日日伺候在王妃跟前,倒是博了个贤德孝顺的名声,可这日子究竟多苦,外人是不能知道了……   “婶婶还说呢,她这些日子一口饭都吃不下,急得我头发都快白了。”   陈南淮心疼地看了眼盈袖,掰了块凤梨酥给她,看见她唇紧紧抿住,面上带着难受之色,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看向郭夫人,笑道:“婶婶,而今我都成婚了,你们可有给子风说亲?”   “还没呢。”   郭夫人笑道:“你还不知道这小子,成日家往外疯跑。”   “我倒有个合适的姑娘。”   陈南淮笑道:“我家太太有个外甥女,婶子您也知道,闺名唤作令容,她素有才名,能诗会画的,又写的一手好魏碑,性子也温和,我瞧着和子风倒是相配。”   “我倒是听过这个孩子,父母俱亡,怪可怜的。”   郭夫人眉头微蹙。   她不是那起迂腐的长辈,若真是个好孩子,哪怕是小门户的闺女,她也能接受。只是那江氏是个人品极差的女人,近墨者黑,她外甥女不知是好是孬;   再者,以前倒是听了一嘴,南淮和这个表妹亲厚,看起来似有成婚的苗头,如今却娶了梅氏,大抵陈砚松有考量,觉得这陆令容比不上梅氏吧……   “这个事大,我得和国公爷商量下。”   郭夫人没有接受,可也没拒绝,只是淡淡笑了笑。   “婶婶,要不我待会儿差人把她叫过来,给您磕个头?”   陈南淮不依不饶。   一旁坐着的盈袖见状,轻拉了下陈南淮的袖子,谁知他视而不见,仍不停地说。   “拉我作甚。”   陈南淮甩开盈袖的手,身子稍稍前倾,说得眉飞色舞:“我这表妹还是个善心人,时常施粥济贫,还养了许多孤女,正和子风侠义心肠相配……”   “哎呦。”   盈袖忽然轻呼了声,手捂住小腹,面上带有痛苦之色。   “怎么了?”   陈南淮大惊,赶忙起身环住妻子。   “有些不舒服。”盈袖秀眉紧皱。   “可是又动了胎气?”   陈南淮头皮阵阵发麻,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他再也顾不上给表妹说亲,赶忙给郭夫人道了个罪,解释了通,便搀扶起盈袖往出走。   ……   出了木兰阁,绕过曲折回廊,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空旷的草场。   这会儿还没有开席,宾客陆陆续续前来,身份尊贵的客人,譬如陈砚松、左良傅、夜郎西、世子爷等人都在厅里坐着说话,;   而普通的高门贵公子和官户老爷们则在外面闲谈玩乐,或谈一谈蝈蝈经,或打听一下哪个象姑馆的小倌体贴。   远处,几个贵公子正凑一起踢藤编的空心球,周围站了好一圈人看,那球上面还绑了穗子和铃铛,踢得时候叮铃作响,再加上贵公子们飒爽身姿,惹得贵女们一片娇声轻呼。   陈南淮哪儿顾得上看热闹,心思全在盈袖身上,他忽然发现盈袖似乎没那么痛苦了,她面容平静,气色甚好,一点也没有动了胎气的样子。   陈南淮忙站住脚,轻声问:“怎么回事,你刚才是装的?”   “要不然呢。”   盈袖笑了笑,道:“你没发现国公夫人并不是很喜欢你表妹,你还一个劲儿地推,这不是招人嫌么。”   “你不懂,我这是为咱两个好。”   陈南淮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而一笑:“罢了罢了,既然出来了,那咱们家去吧。”   “我忽然想起一事。”   盈袖跟在陈南淮身侧,慢慢地走,淡淡道:“夫人说三公子今早上回来了,大抵赶路太急,到城门忽然坠了马,这会儿还昏睡着呢,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什么?!”   陈南淮大惊,只感觉浑身的血全冲到了头顶,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发呆,这几日邪了门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既昏睡着,那我还是别打扰了。”   陈南淮赶忙岔开这个话头,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些:“这么着,我先送你回去,下午再过来看他。”   “不用同我商量,你自己看着办吧。”   盈袖淡淡一笑,她刚说完这句,忽然听见一阵吵杂的惊呼声,刚扭头,就看见一只藤球径直朝她飞来,她还没来得及躲,藤球不偏不倚,砸到了她头上。   “哎呦。”   盈袖闷哼了声,连退了两步,退到了陈南淮怀里。她捂着被砸疼的头,心砰砰狂跳,惊悸的余波仍未平息。   扭头看去,从远处奔来个穿着月白色劲装的贵公子,样貌清秀,头上绑着大红抹额,靴子上粘着些泥,显然那球就是他踢来的。   “袖儿,你没事吧。”   陈南淮赶忙询问,男人愤怒极了,扭头喝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当看见来人时,陈南淮一愣,生生将怒火按捺了下去。   “呦,我没留神。”   那贵公子跑来,站在五丈之外,手挡在额上,微微抬头,唇角咧着抹嘲讽的笑,面上毫无愧疚之色,故意看着陈南淮,十分骄矜:“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陈大公子,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果真如传闻中说的,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哪。”   “他是谁。”   盈袖有些生气,砸到人还这般态度,未免太过分了,这会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弄得她怪难受的。   “他是长宁侯家的四公子,那个……张涛之是他亲舅舅。”   陈南淮压低声音。   盈袖立马就懂了,四公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哎,如今她怀孕,陈南淮对她紧张得要死,今儿怕是要同这四公子过不去了。   “没事没事,想来四公子也不是有意的。”   陈南淮抱拳笑笑,手做出请的动作,显然并不想惹事。   那四公子鄙夷一笑,弹了下肩膀上的灰,拧身离去。   盈袖愣住,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她挥开陈南淮抓她腕子的手,干笑了下,问:   “那个人伤了你妻子,你难道袖手旁观?”   “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南淮微笑着侧过身子,佯装帮妻子整理被藤球砸歪的发钗,低下头,沉声道:“那小子名显是想当着众人给我没脸,你要是不依不饶计较,他把张涛之的事嚷出来怎么办?今儿是郭夫人的寿宴,咱们不好生事吧。”   “所以,你就由着自己妻子受委屈?”   盈袖反问。   她知道是这么个理,可陈南淮的反应,真让人心寒。   “你放心,过后我饶不了他。”   陈南淮拳头紧握住,急忙保证。   盈袖嗤笑了声。   忽然,她看见众人又朝这边看来。   怎么回事?   盈袖抬头瞧去,见从回廊尽头走过来个身量极高的男人,他穿华贵玄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剑眉入鬓,俊朗英挺,正是左良傅。   左良傅此时眉头紧皱,俊脸生寒,什么话都没说,弯腰捡起那个藤球,朝远去的四公子喊了声:   “站着!”   那四公子闻言转身,看见叫他的是左良傅,一愣,赶忙疾走几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一礼,朗声笑道:   “小子见过大人。”   左良傅冷笑了声,扔起藤球,一脚踢了过去,力道太大,球直接砸到了四公子的脸上,他连叫都没叫出声,竟给活生生砸晕了,脸上一片鲜红,鼻子直往出留鼻血。   周内站着看热闹的贵人公子大骇,没一个敢出头,纷纷屏声敛气,生怕自己是下一个四公子。   “欺负女人,什么东西。”   左良傅剜了眼晕倒的四公子,挥挥手,让底下人将四公子抬走。   他转身,看向泪眼婆娑的盈袖,心里一阵疼,抬手,想轻抚一下她,最终叹了口气,手无力地垂下,只能笑着问她:   “夫人怎样?有没有砸疼?难受吗?”   是,我很难受。   盈袖低下头,一句话都没说。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他,心里的委屈瞬间爆发,就想哭,就像迷了路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   她屈膝给左良傅见了一礼,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稳些,可声音的哽咽却出卖了她。   “我,我没事。”   左良傅狠狠剜了眼一旁脸色很难看的陈南淮。他垂眸,目光落在了盈袖的肚子上,凄然一笑,问:   “听说夫人有喜了,我,本官,你,你还好吗?好像瘦了些。”   “她很好。”   陈南淮挡在盈袖身前:“不劳大人费心了。”   “我没事的。”   盈袖往后躲了两步,用袖子抹掉眼泪,笑道:“有些害口,吃不下东西,可我努力在吃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左良傅担心。   在那一瞬间,三个人谁都没说话,眼里都含着复杂之色,各怀心事。   “那个……她身子不舒服,我……草民就先带她回去了。”   陈南淮率先打破尴尬,要拉着盈袖离开。   盈袖再次躲开。   她知道这会儿众目睽睽,不能哭,也不能说什么,否则将来指不定被人怎么传呢,可……心里难受。   “我们今儿傍晚要动身去曹县。”   盈袖低头,轻声道:“哥哥寄来了家书,说小二嫂有了身孕,母亲近来身子不好,我,我怕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回去看看。”   左良傅叹了口气。   其实探子早都来报,说近几日陈南淮在拾掇行李,要带大奶奶回曹县散心。   若没猜错,袖儿已经生了和陈南淮和离的念头,只是势单力薄,非得至亲兄嫂在跟前撑腰,她才能提,所以才想回曹县。   “曹县苦寒,动荡不安,你真要去?”   左良傅上前一步,试图挽留。   “我已经决定了。”   盈袖颔首,忽然,她抬头,径直看向左良傅,道:“不过在去曹县之前,我相公说先改道去一趟龙虎驿。”   不知为何,她觉得把这事给左良傅说一下,会比较好。   “你说这些做什么,他一外人。”   陈南淮实在忍无可忍,怒几乎从眼中溢了出来,他瞥了眼左良傅,一把抓住盈袖的腕子,不由分说地带她往出走。   谁知没走几步,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男人的怒喝声:   “陈南淮,你给我站住!”   陈南淮如同被雷击中般,登时愣住,他感觉头懵懵的,呼吸短粗,心狂跳。   因为叫他的不是别人,是谢子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妃挺可怜的。 第112章 清风依旧   陈南淮一时间不知道进退,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抓住盈袖的手往前走,没成想左良傅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把他给挡住, 他想回头, 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谢子风。   “有人叫你呢。”   盈袖拉了下杵在原地的陈南淮,谁知发现他这会儿脸色极差, 眼神飘忽闪躲, 耳根子发红,苦着张脸,很是奇怪。   来人是谁?   盈袖扭头朝后瞧去, 心咯噔一下。   不远处的回廊尽头, 站着个瘦高的男子。   瞧着和陈南淮年纪相仿, 样貌清俊, 高鼻薄唇, 目光坦荡而坚毅, 他身上的黑色武士劲装有点脏,左边的窄袖磨得发亮, 头发和靴子上似有奔波的尘土。   大抵常年在外, 这个男子晒得有些黑, 可这却更为他添了几许硬朗的行伍气和不羁的潇洒。   盈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手扶住头, 方才被砸到的地方很疼,怎么感觉这个男人很面善,而且莫名闻见股酒味, 仿佛和他以前一起喝过酒……   “羊羔酒。”   盈袖垂眸,喃喃说了这三个字。   头越来越疼,她仿佛想起些东西, 酒楼、尼姑、银票……还有谢子风!   对了,他叫谢子风。   盈袖大喜,这么久,她终于完完整整记起了一个名字。   “他是谁呀”   盈袖轻轻摇着陈南淮的,做出茫然无知之样。果然,这男人欲言又止,眼中焦虑和逃避之色越发浓了。   她朝前看去,谢子风此时手里紧紧地攥着个画卷,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奔来,走到她面前忽然顿足,低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泪花,薄唇微张,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最后,他用卷轴指向陈南淮,咬牙怒喝:   “陈南淮,你给我转过来。”   盈袖此时紧张极了。   她记忆未完全恢复,但照现在陈、谢二人的样子来看,过去他们三人肯定发生过什么。   “南淮,他叫你呢。”   盈袖拉了下陈南淮,果然,她瞧见陈南淮脸色越发差了,仿佛被蜂蛰过似得,这男人用力捏了下她的腕子,小声斥了声:   “闭嘴!”   “陈南淮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   谢子风火气越发大了。   他一把抓住陈南淮的肩头,将男人扭转过来,正面看他。   “子,子风。”   陈南淮尴尬地笑笑,装作没事人般,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人到我府上送个信儿,咱们兄弟好久没见了,定,定要好好聊一下。”   “聊什么。”   谢子风眼圈红了,咬牙质问:   “聊你成婚了?还是聊你怎么把我骗到了越国?”   越想越恨,谢子风浑身发颤,他低头,看向茫然无措的盈袖,数月未见,她还似当日酒楼初见般貌美动人,只不过如今她不是盈盈姑娘,而是梅盈袖;不是为安葬尼姑朋友卖笑的仗义女子,而是陈家的大奶奶。   怎么会这样!   原来他从南到北找的梅盈袖,心心念念的梅盈袖,早已见过、聊过……错过。   谢子风看向陈南淮,这位挚友目光闪躲,皮笑肉不笑,极度的尴尬愧疚;   他扭头,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左良傅,这位封疆大吏倒是相当平静,只不过,拳却紧紧攥住。   当时他在越国,忽然有几个自称羽林右卫的侍卫找来,给他呈了封左良傅的亲笔信。   在信中,左良傅告诉了他盈袖的身世,还告诉他,盈袖就是他一直找寻的姑娘。她如今被兄长和父亲设计,遭陈南淮糟蹋,失去记忆后嫁给了陈南淮……   “你为什么这般对她,为什么这般对我!”   谢子风揪住陈南淮的衣襟,低声怒吼。   “这里边兴许有什么误会。”   陈南淮身子略往后仰,松开手,将盈袖放开,轻推了把她,让她躲远些。   “成婚的事,私底下我慢慢给你解释,她有了身孕,别,别伤害到她。”   才说完,陈南淮忽然感觉到一阵罡风袭来,还没反应过来,左脸就挨了重重一拳,他头当即就晕了,脚底踉跄了下,刚要跌倒,衣裳又被人抓住,右脸又挨了一下。   “子风,你听我说。”   陈南淮只觉得脸疼得厉害,口里一片腥咸,一吐,果然唾沫中带着血。   他刚准备解释,眼前一黑,谢子风又袭来,这回两手抓住他的双肩,腿狠狠地顶向他的小腹……   周围早都开始乱了,众人惊叫打人了、打人了……可谁都没敢上前制止,头一个原因,打人的是国公府的谢三爷,正儿八经的主家,谁得罪得起?再一个,瞧谢子风那揍人的架势,是下黑手了,瞧,眼睛都恨红了,把陈大少按在地上就是打,谁敢拉他谁挨揍……   “别打了。”   盈袖捂着心口劝,作为妻子,她几次想上前,都看见陈南淮挥动着胳膊,让她退后。   “姑姑,你快去叫老爷呀。”   盈袖急得直跺脚,让李良玉快去请陈砚松,随后,她赶忙呵斥海月和青枝:“还愣着作甚!赶紧去拉啊,大爷要被打死了。”   海月、青枝闻言,心里直犯怵,根本不敢上前。可若不去,回家后就等着秋后算账吧。想到此,两个大丫头咬咬牙,提心吊胆地去拉架。   “我也去。”   荷欢见状,忙要上前,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姑娘给拉住了。   “怎么办呀。”   盈袖红着眼,焦急万分 。   她一手护住肚子,另一手去擦眼泪,被那两个厮打在一起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趁着乱,盈袖压低了声音,问荷欢:   “他是不是谢子风?”   荷欢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姑娘是把李良玉、海月和青枝都支走,与她单独说话。   “是。”   荷欢忙答。   “他以前和我是什么关系?”   盈袖低声问了句,她哭得好不凄惨,尖叫着不要打了。   “奴真不知道。”   荷欢都快急哭,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和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却一点有用的都说不出来。   她环住盈袖,把姑娘护在身后,急得语无伦次了都。   “奴对曹县的事知道的很少,真的,怎么办,怎么办。”   “别急。”   盈袖作出泫然欲倒之样,她虽然记起的事很少,但能从方才谢子风质问陈南淮的话分析出来,能让一对发小挚友撕破脸,那么他们三人肯定发生过什么,而且过错方在陈南淮。   瞧,这会儿谢子风已经把陈南淮快揍晕了,远处行来好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为首的是个年过五旬的男人,穿着喜庆的暗红纹锦袍,生的威武,目光坚毅,一看就是沙场的老将,想来就是荣国公;   紧跟在荣国公身后的那个斯文英俊的男人,是陈砚松。   “谢子风人品如何?”   盈袖忙问。   “绝佳!”   荷欢斩钉截铁地答:“忠义良善的君子。”   “你听着。”   盈袖捂住口鼻,佯装哭,低声道:“你把我的处境写下来,偷偷塞给谢子风,告诉他,陈南淮如今看我看得紧,让他无论想什么法子,都要与我见一面,求他,千万帮我恢复记忆。”   话音刚落,盈袖就看见荣国府和陈砚松等人奔了过来。   陈砚松率先跑到她跟前,目中满是焦急,上下打量着她,手抬起想要碰她,眼珠子左右转动了番,顾忌着众目睽睽,手又落下,还是往常那般不苟言笑的样子,问了句:   “大奶奶你没事吧。”   “我,我。”   盈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软软地摇着头,身子倚在荷欢身上,手颤巍巍地指着已经快被打晕的陈南淮:   “南淮,老爷,快救南淮。”   “你照顾好自己。”   陈砚松皱眉,拧身朝儿子奔去。   “是。”   盈袖应了声。   她捂着心口,朝前看去。   场面基本已经控制住了,荣国公一把拽起谢子风,什么话没说,从家奴手里夺过大棍,避开要害,重重地朝儿子臀打去,瞬间将行凶的儿子给打趴在地,翻了几个滚儿才停下。   “不孝的孽障,竟敢在你母亲寿辰之日行凶。”   荣国公立在陈南淮身前,用棍子指着儿子,喝道:“究竟什么缘由,让你对淮儿下此狠手,你眼里还有长辈么?”   谢子风咬牙,恶狠狠地盯着满脸满身是伤的陈南淮,手紧紧地攥住那幅画,一句话都不说。   “滚!”   荣国公怒喝了声,将大棍扔给家奴,他忙转身,蹲下去瞧陈南淮,看见南淮被揍得鼻青脸肿,而砚松老弟脸色十分难看,抱着儿子,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荣国公心里也生出好大的疑惑,按理,子风不是个冲动易怒的人,怎么会对发小大打出手?这里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发生什么,到底是自己儿子当着众人的面,把南淮给揍了。   荣国公心里歉疚极了,俯下身,柔声问:   “淮儿,你感觉如何?”   “侄,侄儿没事。”   陈南淮已经有些迷糊了,强咧出个笑,看向不远处正在哭的盈袖,道:   “别哭,我,我没事。”   盈袖呼吸一滞,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陈南淮这算是恶有恶报么?   她扭头,看向左良傅,愕然发现左良傅此时双臂环抱住,冷冷地看着此时发生的一切,唇角含着抹令人发寒的笑,许是察觉到有人看他,这男人眉头微皱,抬眼朝她看来,在看她的时候,他眼中的寒冰瞬间融化,笑的温柔。   盈袖忙低下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她觉得,作为妻子,此时应该去看看丈夫怎样了吧。   想到此,盈袖忙朝陈南淮走去。   谁知刚走到陈南淮跟前,眼前忽然一黑,那个谢子风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攥着卷轴,挡在她身前。   “你是谢公子?”   盈袖歪头,疑惑地问了句。   按照常理,她此时应该很生气。   “你为什么要打我丈夫,他得罪你了么?”   “他……”   谢子风怒极,扭头,瞪着地上那个即便被打伤,仍俊美无比的陈南淮。   “我……”   谢子风想解释,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痴恋画中的盈袖,他有什么资格打她的丈夫?   可是,他就是恨。   当初在曹县,她一个人孤苦无依,被陈南淮肆意欺辱;   左良傅明明爱着她,可是却不敢光明正大地保护她;   亲生父亲丝毫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嫁给养子;   从小把她抚养大的兄嫂为了前程,居然给她端去脏药。   一切的一切,他无法容忍。   “我带你走!”   谢子风一把抓住盈袖的腕子,拉着她,朝大门的方向奔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是一章中的一半,但我觉得,应该给子风一个排面,给他一整章内容 第113章 百步香   盈袖还未反应过来, 就被谢子风拉着往前跑。   她感觉到他的手心很烫,也很黏,是陈南淮的血;   她看见他的背挺得很直, 黑发有些松散;   她听到周围传来呼喊声, 那些看热闹的人在小声议论,在讪笑, 在惊诧, 在对她指指点点;   跑得太快,盈袖差点被拖泥裙跌倒,她回头, 看见重伤的陈南淮挣扎着爬起, 踉踉跄跄地追了来;还看见左良傅终于不再那么沉稳, 愤怒地奔来……   在那瞬间, 她竟然生出个奇怪又诡异的心思。   她一直想要走出这段不正常又压抑的婚姻, 今天, 终于有这么个人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带她离开, 可却不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   忽然, 盈袖看见前面挡了数个手执长棍的侍从, 呈一字展开,全全挡住她和谢子风。   “滚开!”   谢子风用空余的手, 往开推搡那些侍从。   他不敢动粗,怕把梅姑娘丢了,害怕伤着姑娘肚子里的孩子。   “谢公子, 你放开。”   盈袖往开挣扎。   她是想离开洛阳,可现如今他们已经被围在国公府,凭借谢子风的能力, 根本没有能力带她走,贸然离去,不仅她,哥嫂都会遭到世人的唾骂。想来陈家父子,更不会轻易放过她。   “你想做什么呀,快放开,南淮,老爷,你们快来啊。”   盈袖又惊又慌,泪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盈盈姑娘,你,你别哭。”   谢子风忙安慰。   抬手,想要用袖子帮她擦泪,却发现自己的衣裳很脏,怕污了她。   此时,荣国公、陈砚松和左良傅等人皆已追上来。   国公爷又羞又愧,不住地骂:“孽障,还不快快放开陈家大奶奶,今儿是你母亲寿辰,你难道要气死她不成?”   陈砚松表现得很摸不着头脑,忽而“恍然”,笑着劝:“好侄儿,你吃醉了,你恼南淮成婚没告诉你,亦觉得大奶奶门户配不上你的兄弟,可大奶奶如今有孕,别伤害到她,放开好不好?”   说这话的同时,陈砚松默不作声地给左良傅使了个眼色。   这场子里都是人精,不用事先商量,自然知道怎么做。   只见左良傅双臂环抱住,上下打量着谢子风,重重地呵斥道:“早听闻谢三爷名士风度,好吸食五石散,想来今儿又吃多了罢,瞧这疯疯癫癫的样儿,你这么对大奶奶拉拉扯扯,叫这妇人以后怎么做人?事情要解决,得有招有数,冲动蛮干只能坏事。”   “你可闭嘴吧。”   谢子风大怒。   他哪里听不出这些人的话中有话?   这些人自诩为梅姑娘好,轻飘飘几句话,就把他打成了疯子。   可笑啊,到底谁才是疯子?谁才清醒?   “左大人,你敢站出来么?”   谢子风只觉得气血上涌,转头,又问陈砚松:“陈叔您呢,您敢认她么?”   谢子风扫过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高声喝道:“说啊!”   谢子风冷笑数声,眸中鄙夷之色甚浓。   他转身,低头看着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盈袖,他从南到北,踏遍千山万水找的那个美好的梦,轻声道:   “你放心,我会救你。”   啪!   谢子风忽然被他的“梦”打了一耳光,他登时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盈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盈袖咬牙,颤声质问了句。   她用力甩开谢子风的手,慌乱地朝左右看了圈,手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连连后退。   若以前真和谢子风发生过什么,那么她要说的话,他就能听懂。   “我从没见过你,南淮也没得罪过你,你干嘛要这样做。”   盈袖在说话的时候,忙躲到陈砚松身后。   “盈盈姑娘,你先过来。”   谢子风焦急万分,他忽然记起自己手里还抓着张画,忙挥舞了下画卷:   “我给你看个东西,你就全懂了。”   正在此时,重伤的陈南淮由赵嬷嬷和海月等人搀扶着上前,急声喝道:   “谢子风,你闹够了没!”   陈南淮咬了下舌尖,钻心之痛让他更清醒了几分。   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一把将盈袖扯到身后,瞪向荣国公,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怒道:“伯父,您就看着他无故羞辱我夫妻二人么?”   “你还敢说!”   谢子风提着拳头上前,又想要教训这背信弃义的小人。   “放肆!”   荣国公大怒,再也无法包庇儿子,扬手,蒲扇大的巴掌就朝谢子风的脸打去,登时就将儿子打翻在地。   “来呀,将这孽障给我叉回去!”   荣国公虎着脸呵斥,转而抱拳,十分歉然地给陈砚松见礼。   “无妨无妨。”   陈砚松赶忙上前一步,双手包住国公爷的拳头,垂眸,瞧了眼被好几个护卫按在地上的谢子风,叹了口气,笑道:“别伤了孩子。”   说这话的同时,陈砚松回头,给身后的南淮使了个眼色。   陈南淮会意,赶忙让赵嬷嬷和丫头们扶着盈袖离开。   “小心些。”   盈袖搀扶住走不稳路的陈南淮。   她回头,看见谢子风被按在地上,正奋力挣扎,连声呼喊着“盈盈姑娘,我会救你走!”,话还没喊完,立马有个护卫往他口里塞了个麻核,同时,还有几个人用绳子将他给困了起来。   盈袖皱眉,心里有些不安了。   今儿闹了这么场难堪,她都有些怀疑,自己向谢子风求救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想到此,盈袖又看了眼左良傅。   那男人皱着眉头,盯着谢子风沉默不语,似乎在盘算什么事,发觉到似乎有人看他,他迅敏抬头,在与她对视的时候,他眼神温柔了很多,冲她点头一笑。   盈袖心里一咯噔,赶忙扭转过头,不敢再看,随着陈南淮往外走。   ……   *   夜   陈府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到了晚上,一朵黑云忽然遮住了朗月,不知从哪里吹来股邪风,天又开始阴郁起来,刮着带哨儿的寒风,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屋里很亮,点了好几支蜡烛。   盈袖揉了揉鼻子,打开香料柜子,从里头取了沉水、檀香、龙脑和零陵香等物,调了个百步香。   她回头朝绣床那边看了眼,陈南淮这会儿已经换了寝衣,正面躺在床上,他皮肤白皙,脸上的青紫已经浮现了。   那赵嬷嬷坐在床边,掉着眼泪,恨得咬牙切齿:“什么了不得的公子爷,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打成这样,他荣国公一定要给哥儿一个交代,否则我就一头磕死在他家门口的石狮子上。”   海月眼睛也红了,端着药膏,帮腔:“就是,还说是大爷的好哥们呢,都说兄弟妻不可欺,他,”   许是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海月赶忙闭嘴,头底下,眼睛四处乱瞅。   盈袖冷笑了声,没理会,自己取了小银隔片,将挑好的香料放上头,随后入炉点上。   正在此时,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荷欢端了碗冒着热气的药进来了。   盈袖秀眉皱起,看向荷欢,用口型问了句:“办好了么。”   荷欢微微点头,抿唇笑了笑。   为不引人怀疑,荷欢忙端着药走向绣床那边,道:“这是祛瘀活血的药,大爷赶紧趁热喝了吧。”   “拿走拿走。”   陈南淮厌烦地挥挥手,谁料扯动了伤口,呲牙咧嘴地叫了声。   荷欢叹了口气,把药放在方桌上,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盈袖,转身,笑着对陈南淮道:   “大爷,傍晚的时候荣国公携三公子来赔罪了,您不见,国公爷走后,那三公子一直等到了现在,说有事和您说。”   “让他走。”   陈南淮头趴在枕头上,冷冷道。   “说了。”   荷欢无奈地耸耸肩,身子略微往前倾:“三公子一开始还稳着,后面脾气又上来了,要往内宅闯,咱们家的家仆好容易才把他按住,可他是身份尊贵的主子,谁敢动他呢,只能由着他赖在花厅。”   “别理他,让他等着去。”   陈南淮朝门的方向剜了眼,蓦地看见背对着他的盈袖。   男人恨得咬牙切齿,真他娘倒霉,差一点就带她走了,怎么那疯子就半路杀出来了,此事定和左良傅有关。   怎么办呀,不论谢还是左,都不是好打发的主儿。   “哥儿,咱该上药了。”   赵嬷嬷将被子掀开,就要去解陈南淮的亵裤。   “做什么呀。”   陈南淮立马往后缩了些,将锦被死死地按住,不让赵嬷嬷碰他。   “上药啊。”   赵嬷嬷瞅了眼海月手里的药膏,柔声道:“方才只给你脸上抹了些,身上的还没处理呢。”   “用不着你们。”   陈南淮厌烦地催促嬷嬷和丫头们离开,直勾勾地看向盈袖,咽了口唾沫:   “以后有袖儿给我弄,袖儿,你,你来。”   赵嬷嬷了然,抿唇偷笑了声,从海月手里夺过药膏,强塞到盈袖手里,随后带着大丫头们出去了,特意将门关好。   浓郁的药味儿铺面而来,盈袖忙扭转过头,她知道自己今儿这遭是逃不过了。   等缓过气儿后,盈袖从盆里拧了个热手巾,走过去,坐到了绣床边。   他这会儿头歪在枕头上,一声不吭,可怜巴巴地看她,仿佛在说:瞧,我陈大爷为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   “还疼么?”   盈袖轻声问了句。   即便夫妻早都“坦诚”相见过,行过很多次房事,可她还是感觉别扭。   盈袖深呼了口气,掀开锦被,谁知瞧见他早都将亵裤脱了。   “劳烦大奶奶了。”   陈南淮眨眨眼,莞尔坏笑。   “我应该的。”   盈袖强咧出个笑。   她用热手巾,轻轻地擦他背和腿上的青紫,不禁心惊,那谢子风真下了狠手了,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正乱想间,他忽然翻了个身,正面对他,将自己所有的私.密和热情都展现给她。   盈袖忙扭转过头,即便他是个很漂亮的男人,但,同样也很可怕。   “还有肚子和胸口。”   陈南淮手一把抓住盈袖的腕子,看见她被吓得猛地一哆嗦,他忽然心动不已,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轻轻地揉,慢慢往下,到小腹……再往下……   “袖儿,你怎么不敢看我?”   陈南淮坏笑了声,问。   “药味儿冲鼻子。”   盈袖立马将手收回去,背对着他坐在绣床边,干呕了两声。   “我怎么闻不见?”   陈南淮挣扎着坐起来,下巴抵在她的颈窝,扭头,看着她的侧脸,不涂而朱的樱唇,深深地嗅了口她身上的淡淡冷香,笑道:“我们有多久没有做了。”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一把环抱住她的纤腰,防止她逃跑,轻声细语:“我身上疼,只有你才能止疼。”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114章 加更   盈袖要起身, 谁知被他箍得死死的,她想喊人来,蓦地想起刚赵嬷嬷出去时那意味深长的笑, 她的心凉了半截。   得, 又落在他手里了。   “你都这样了,还能做?”   盈袖索性破罐子破摔, 反手将陈南淮推倒在床, 重重地拍打了下他腰受伤的地方,果然,他嗷地叫了声, 身子像鱼儿打挺似得动了几下。   “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嘛。”陈南淮兴致越发高了, 又欺了过来, 头枕在盈袖的腿上, 手摩挲着她的背, 同时,双目含情地看她。   “我就喜欢你打我, 来, 再打两下。”   “真是个贱骨头, 你可别乱来,我而今还不满三个月, 胎气不稳呢。”   盈袖白了眼男人,从方凳上把药膏端来,抖动了下腿, 眼睛瞥向绣床:“乖,快躺好,我给你涂药。”   “一会儿再涂。”   陈南淮心越发痒痒, 手越发不老实起来,先是指头卷住她垂下的黑发,后面往下,往开勾她的衣襟。   大抵……有种恶趣味在。   谢子风如今在花厅苦等,而他呢,则抱着那小子心心念念的画中美人。   “万一孩子掉了怎么办。”   盈袖笑着问。   “我问过嬷嬷,若是咱们小心些,轻些,慢些,会没事的。”   陈南淮大拇指轻揉着她的耳珠,轻言细语。   “……”   盈袖只觉得胃里翻滚,恶心感又泛起来了。   “再过两个月吧,等胎儿长起来了,到时候再做……咱们俩也心安些,或者,你自己用手弄吧。”   盈袖笑着拒绝。   “可,可我现在就想让咱们女儿见见她爹。”   陈南淮面不改色地说着荤话,他垂眸,瞅了眼自己的那里,头拱进盈袖的小腹,深嗅了口,笑着哀求:“行不行?”   “你可真恶心。”   盈袖往开推他的头,谁知,他哼唧着,就跟扎根在她身上似得,脸埋在她小腹,动都不动。   “我胳膊疼,自己弄不来。”   陈南淮头略微扭出来点,看着她,手指按在她唇上,坏笑:“用嘴,你会的。”   盈袖终于忍不住,她仿佛已经闻见股腥味儿,弯腰干呕了起来。   她感觉到陈南淮从背后环住她,轻吻了下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问:   “告诉我,你是不是讨厌我。”   “……”   盈袖心里一咯噔,她没有立即回复,将药膏放在一边,用帕子轻抹着唇角,虚弱道:   “我身子一直不舒服,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总是爱强人所难。”   “是啊,你在害口,这理由多好。”   陈南淮落寞一笑。   他这次没有了过分的欲望,只是环抱住她的腰,一点点收紧。   “我被那个疯子打,我看见你哭了,是在担心我么?”   “当然了。”   盈袖低下头,莞尔浅笑:“我是你妻子嘛。”   “你的身子,为什么总是这么冷。”   陈南淮痛苦地闭眼,手抱住她的头,同时,咬住她的肩,一点点发力,直到听见她吃痛轻呼,扭动身子,才放开。   “我明白了,今儿长宁侯家的杂种欺负你,你嫌我没管你,是不是。”   盈袖身子一颤,淡淡道:“你多心了。”   是,作为妻子,她很不舒服。   陈南淮叹了口气,柔声哄:“我不是不管你,论私,张涛之太太敢闹着让我偿命下狱,是因为背后有个极厉害的人给她撑腰出主意,先前我听你的话,给她跪下道歉,以退为进,事情已经解决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明面上,那四公子就算朝我的脸吐口水,我也要忍;   论公,长宁侯虽说不如以往了,可还在地方有点脸面,他万不能被那个厉害人物策反,我顺着他家老四,就是顺着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你同我说这些作甚,我又不懂。”   盈袖撇撇嘴。   理是这么个理,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陈南淮笑了笑:“你也别恼,咱从国公府出来后,我立马让百善偷偷去找老爷子养的那个被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一定要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你做什么了。”   盈袖大惊,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哼!”   陈南淮眸中闪过抹狠厉:“正巧,那小杂种寿宴上受了气,心里不痛快,今晚上背着侯爷偷偷去瓦市喝花酒去了。外头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谁知道他哪句话说错,被人给揍了呢。他既然敢伤你,我就让人斩断他一手一脚,公平得很。”   陈南淮吻了下盈袖的脖颈,嘲讽一笑,眼神冰冷:“可笑的是,今儿咱们从国公府出来,长宁侯忙不迭地跟着,拉着我的手不住地感谢,说他家那庶子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了大奶奶,亏的贤侄你宽宏大量,不与那孽障计较。”   盈袖心里一阵恶寒。   她挣扎了下,抬手,揉着被他咬痛的肩头,不急不缓道:   “何必呢,既然那位大人已经帮我出了气,用藤球砸晕了四少爷,这事就算过了。我有时候实在不懂你,就算你心里有我,要帮我报复回来,私底下打一顿得了,多大点事啊,为什么非得下此毒手,多大点孩子就成了残废,后半辈子还怎么走在人前,若是侯爷知道了,这仇恐怕结得更深了。”   “嫌我不管的是你,说我狠毒的又是你,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陈南淮眼皮猛地跳了下,咬牙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把怒气按捺下去。   他颇有些厌恨地推开盈袖,头低下,两臂耷拉在拖上,沉默了很久,手指将药膏勾过来,自行擦药。   金炉里的百步香已经燃到尽头,西窗下的红烛似乎感受到了寒气,猛地跳了下,差点熄灭。   擦好药后,陈南淮默默地穿衣,冷不丁问了句:   “你难道不好奇,谢子风为何打我?又为何拉了你走?”   “不好奇。”   盈袖垂眸,盯着自己的雪缎鞋上的珍珠,笑了笑:“我一直记得你说过,要忘记不堪的过去,和我一起往前走。”   说到这儿,盈袖扭头看着这个俊美非凡的男人,挑眉一笑:“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对,很对。”   陈南淮脸发热,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似得。   他想再像过去那般,给她和谢子风编造一段不堪的过去,话到口边,生生咽下。   “从前你在闺中时,为贴补家用,时常会作些画来卖。谢子风是个潇洒放达的人,喜欢游历天下,他偶然在市集看到了你的画像,倾慕不已,于是一路尾随北来。没错,当时在曹县时,的确是我哄骗他,说你不是画中人,在把他骗去了越国后,我立马同你成了亲,可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这?”   盈袖皱眉。   这男人的话还能信么?   “就这。”   陈南淮阴沉着脸,回答。   正在此时,只听外间传来阵敲门声。   紧接着,荷欢轻咳了几声,道:“大爷,那位谢三爷还是不肯走,老爷劝了好一阵子,最后实在没办法,差人去请国公爷了。谢三爷让奴带幅画给姑娘,说姑娘一看,就什么都记起了。”   “进来罢。”   陈南淮冷冷道。   他下床,从柜中寻了套锦袍,迅速穿上,随后弯腰对着铜镜,仔细地用桂花油将自己鬓边的碎发磨平。   透过铜镜,他看见荷欢急步跑进来,与盈袖偷偷地交换眼神,随后,把那幅卷轴递给盈袖,不知用口型和盈袖说些什么。   贱婢。   “你真要看?”   陈南淮直勾勾地盯着铜镜,笑着问。   盈袖猛地打了个哆嗦,扭头,看向他的背影。   蓦地,她发现他好像和方才不一样了,不再腻歪温柔,看似平静,可浑身透着股子阴邪,让人不寒而栗。   盈袖咽了口唾沫,没有打开那幅画,问:“不可以么?”   “我觉得没必要。”   陈南淮直起身子,走过去,将画抢走。   他理了理衣襟,蹲下,亲手帮盈袖除去鞋袜,将她按在床上,给她盖上锦被,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微笑着,像哄孩子那样哄她:   “你困了,该安歇了。”   “我不困。”   盈袖不甘心,刚起身,就被他重重地按了回去。   “你想做什么。”   盈袖双肩发痛,心里毛毛的,头皮直发麻。   “不做什么。”   陈南淮微微一笑:“等你睡着了,我去找谢子风说几句话。”   “我也想去。”   盈袖定定地看着他,咬牙坚持:“他今儿当着洛阳诸豪贵的面儿给咱们夫妻没脸,我,我要去质问他。”   “不可以。”   陈南淮笑得越发温柔了,弯下腰,一分分凑近她,直到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才停下。   “我是你丈夫,你必须听我的,你现在只管养胎,其余的有我料理。”   看见她因惧怕,身子猛缩了下,陈南淮满意地笑了,他坐起来,深情款款地看她:“快睡,听话。”   盈袖心忽然跳得很快。   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些害怕这个男人。   头上被砸到的地方越来越疼,她隐隐约约想起些东西。   他这种怨毒阴险的眼神特别熟,好像当时她坐着马车回到洛阳,遇见了他,他就是这样笑,很温柔,但也很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不好,加个更   ——   我知道最近很多人对剧情发展不满意   现在这么个走向,盈袖发现了陈南淮的恶劣,想要和离,她知道肯定很艰难但是没放弃,敏感的读者能看出来,转机是谢子风。   其实我倒是觉得,小陈真进步了,变了很多,换以前,相亲对象说捅就捅,曹县搅他娘个天翻地覆,由着性子欺负同行……现在起码学会了忍,这样长宁侯和荣国公夫妇肯定欠了他一个人情,他以后办个啥事,也有人脉了   ————   来,留言吧,发红包 第115章 大红包   到了后半夜, 渐渐起了风,郎月被一朵邪云遮住,云越积越重, 一抹鲜红的闪电划过, 雷声轰鸣,开始零星飘起了雨。   陈府花厅富丽豪奢, 金炉里点了上等熟结沉水香, 厚重的木质乳香悄悄地飘散在每个角落,让人精神舒畅。   靠着墙,站了一溜儿的护卫、小厮和丫头, 个个屏声敛气, 时不时地用眼神交流几句, 生怕上首坐着的那位主儿发狠乱闯。   谢子风这会儿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 他穿着崭新的华贵锦袍, 头上戴着玉冠, 额头绑了玄色绣梅花纹的抹额,一洗旅途的风尘, 浑身尽是世家公子的出众贵气。   他已经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在这期间, 陈砚松前前后后劝了他好几次,父亲方才还来责骂了他, 实在拿他没法子,这会儿正和陈砚松在书房说话。   谢子风深呼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块帕子, 展开,看着上头娟秀的字出神。   今儿下午闹了那么一出,他被梅姑娘打了一耳光, 原本想着她着实生气了,谁知后来纷纷乱乱间,梅姑娘的贴身丫头荷欢给他塞了个帕子,他趁没人时打开,一瞧,浑身的血立马又冲到了头顶。   原来左良傅说的是真的,梅姑娘失忆后被南淮肆意凌.辱欺骗,那小子甚至还对姑娘动了手,害得她动了胎气,差点小产。   谢子风简直恨得牙痒痒,在曹县时,南淮就能把她欺负得去酒楼卖笑,更遑论她此时嫁给了他,想来更肆无忌惮。   正在此时,花亭外传来阵脚步声,外头守夜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行礼:“大爷来了呀。”   谢子风手紧紧攥住扶手,背挺得更直了,脖子往前伸,果然瞧见从外头走进来斯文男人,是陈南淮。   即便脸上挂了彩,这小子还是俊美异常,眼底如一滩净水,让人不忍打搅他。   也是邪门了,看见这样的南淮,他十二分的火气去了大半,回想起小时候一起厮混玩闹的日子,心里竟十分的愧疚。   “三哥,久等了久等了,她动了胎气,我实在抽不开身哪。”   陈南淮挥挥手,让厅里侍立着的嬷嬷护卫们退下。   那些护卫们手执长棍,生怕大爷再被打,犹豫不决。   “下去。”   陈南淮皱眉,烦道:“我同三哥穿一条裤子长大,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等人都下去后,陈南淮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亲自泡了壶六安瓜片,端到了谢子风跟前,笑道:   “你素来喜欢瓜片,这是今年谷雨节后收上来的,原是当贡品全都送到长安,我专门给你留了几罐,尝尝。”   “你还好意思笑。”   谢子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热茶登时溅出来不少。   他看见南淮低着头,面含愧疚之色,唇角含着血迹,心里一软,忙从怀里掏出瓶药酒,一把将陈南淮的胳膊拉过来,撸起袖子,闷不做声地给他擦。   “对不起了,今儿我冲动了,下手忒黑。”   “没事,你就算割我的肉,哥们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陈南淮下巴微抬,傲然一笑。   谁料子风手劲儿大,把他给肉疼了,陈南淮呲牙咧嘴地倒吸凉气,直往后躲:   “你轻些,疼死了。”   谢子风摇头笑笑。   想想小时候,一旦南淮被陈叔揍了,或者他被老头子操练了,他们总会给对方擦药,然后出去喝一顿,酒后互相嫌弃几句对方的老爹……一眨眼,南淮都成亲了,还娶了他的画中姑娘。   谢子风神色黯然,将药酒按在桌上。   沉默了良久,谢子风起身将门窗都关好,正面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陈南淮,皱眉:“我在越国时就听说你和高亦雄在曹县干的好事,你们是不是真的大肆制造冤案,搜捕虐杀乱党?”   陈南淮眼皮跳了下,干笑了声:“我不过是个平头小草民,哪有那么大本事,都是高亦雄那孙子做的,他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在王爷跟前表功,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还营造了个登仙台,专门掳略奸.淫少女。”   谢子风憋着气,看来传闻多半是真的了。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曹县对同行赶尽杀绝,还逼得长宁侯的小舅子张涛之自尽?”   “嗯。”   陈南淮点点头,竟有些羞愧,转而立马为自己辩解:“我当时糊涂了,被百善那小子挑唆的。我真不敢逼杀人,就想借着高亦雄的势吓唬吓唬他,谁承想他气性那么大,一头给碰死了。”   “得了吧,你那么精,还会被人挑唆。”   谢子风白了眼陈南淮,接着问:   “方才我爹过来时,说瓦市那边出了好大的乱子,长宁侯家的四公子与人发生争执,被人活生生斩断了手脚,小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是不是你做的!”   谢子风拳头紧握住,十分严肃。   “这你可冤枉我了。”   陈南淮一脸的无辜:“我现在躲他们家的人还来不及,哪儿还敢生事!”   “没骗我?”   谢子风皱眉。   “骗你就让我没爹。”   陈南淮举起右手,赌咒发誓。   “那会是谁。”   谢子风小声咕哝了句。   “定是左良傅。”   陈南淮脸色阴沉下来,气道:“他忌惮我爹,又觊觎我媳妇儿,算计我不是一日两日了,肯定又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了。”   “行了行了,既不是你做的,那先不说这事了。”   谢子风手一挥,走到陈南淮跟前,低头看着发小,扬起手,又想要揍,一看见他那张无辜漂亮的脸,手生生垂下,骂道:   “以前你就爱和高亦雄厮混胡闹,我说过你多少回,你总不听,这下崴泥了吧。你看你做的那些事,是人干出来的么,可怜张涛之太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那孩子更可怜,还未断奶就没了父亲。”   “我给她磕头认错了。”   陈南淮撇撇嘴,小声道。   “认错有个屁用,人能活过来?”   谢子风气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半响,才道:“你必须供养张家寡妇,让她们母子后半辈子吃穿不愁,这对陈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你能办得到。”   “知道了知道了。”   陈南淮连声答应。   他躲着不想见子风,就是嫌他总是一副正人君子样,动不动就说教。   “咱们兄弟好久没见了,去喝两盅?”   陈南淮歪头一笑:“可惜你在外头,都没喝上我的喜酒。”   刚说完这话,陈南淮就后悔了。   “好个喜酒!”   谢子风冷笑数声,脸瞬间阴沉下来,瞪着陈南淮,质问:“当初在曹县的升云酒楼,你明明知道我在找梅姑娘,为何骗我离开?你还算兄弟么。”   “是是是,全都是我的错。”   陈南淮忍住火气,陪着笑:“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和袖儿在全洛阳豪贵面前丢了个大人,您老人家气总算消了吧。”   谢子风默然,越发悔恨,用力锤了下自己的头,他怎么能那么冲动,拉着梅姑娘逃呢,她现在肯定特别厌恨他吧。   不对!   左良傅曾在信中提醒过他,一定要提防陈南淮,千万别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了。   “南淮,你以后打算怎么处理梅姑娘的事。”   谢子风双臂环抱住,皱眉问。   “嗯?”   陈南淮一愣,笑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别跟我装傻充愣。”   谢子风怒道:“你骗我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可梅姑娘,你怎么能…能强要了她!”   “这事谁同你说的。”   陈南淮收起笑:“是不是左良傅?”   说这话的同时,陈南淮目光灼灼地看着子风,沉声道:   “你可别犯糊涂,千万不要被姓左的蒙蔽了,他这人专会挑拨离间,那长宁侯前段时间可不就被他拉拢哄骗了么,耳朵像被驴毛塞住了,油盐不进,谁说情都没用,非要把我下狱流放不可。   最后逼得我没法子了,给个妇人磕头认错,得亏侯爷反应过来自己被左良傅利用了,立马和那狗官划清了界限,你没瞅见,狗官今儿一球砸晕四少爷,其实就是做给长宁侯看的,让他瞧瞧首鼠两端的下场。好兄弟,咱俩什么关系,你可不能向着外人啊。”   “你少废话!这是咱们仨的事,别攀扯左良傅。”   谢子风拳头紧握住,咬牙恨道:   “她那样好的女孩子,你怎么能趁她失忆后给她编造那么些糟心的过去,这不是欺负人么。”   “好好好,这事也算我错了。”   陈南淮笑了笑,道:“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一定好好待她。”   “不行。”   谢子风打断陈南淮的话。   “那你要怎样?”   陈南淮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是被你父子设计蒙骗,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才同你成的婚,咱们必须要医好她,让她重拾记忆。”   谢子风斩钉截铁道。   “三哥,你过了吧。”   陈南淮冷笑了声,翘起二郎腿,懒懒地窝在靠垫上。   “我怎么过了,是她今儿,”   话到口边,谢子风生生住口。   梅姑娘既然私底下求到他跟前,肯定是和南淮过不下去了,又被这小子控制住,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所以,万不能让这小子知道梅姑娘联络过他。   “她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过一辈子!”   “呵。”   陈南淮转动着小指上戴的翡翠戒指,淡漠道:“哪对夫妻不是稀里糊涂过日子,你以为天下夫妻都和你爹娘一样亲密无间?你让她恢复记忆又如何,她有了我的孩子,这辈子都和我撇不清关系。”   “她如果想和离,我会帮她!”   谢子风气的胸脯直起伏。   “你?”   陈南淮斜眼看向子风,鄙夷一笑:“我好歹和她还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床是迟早的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凌.辱,换句话说,我就算强要她怎么了,我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她不想给也得给,可你又算什么。”   陈南淮皱眉细思了片刻,忽而恍然,不屑道:“是啊,您是痴情种子,端着幅画跑遍大江南北地找人,结果呢,在曹县相逢却不识。”   说到这儿,陈南淮身子前倾,轻轻拍了下自己的侧脸:“我都替您臊得慌。”   “你说什么!”   谢子风气得脸通红。   “没听明白?”   陈南淮摇头一笑,尖刻道:“我是说你假风流真好色。”   陈南淮舌尖轻舔了下唇角的伤,不再愧疚,更不再给子风留面子:   “如果我是她,我就觉得你就是个怪胎,疯子,而且很可怕,跟块牛皮糖似得,粘上就甩不开。你也不问问她,愿意被你喜欢么。”   “你找死是不。”   谢子风大怒,一把揪住陈南淮的衣襟。   谁料眨眼间,陈南淮猛地甩开他,一拳打向他的侧脸,他感觉鼻子里似乎有股热热的东西流出来了,一摸,是血。   “老子忍你很久了。”   陈南淮起身,手抓住茶盏,紧紧咬住牙关,闷哼了声,趁着谢子风分神之际,猛地一下砸向谢子风的头。   只听咚地一声,茶盏应声而碎,谢子风登时就见了红,血从男人黑发中流出,蜿蜒而下,瞧着十分的触目惊心。   “来人呐!”   陈南淮连退了数步,警惕地盯着已经在狂怒边缘徘徊的谢子风。   这小子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大,若真动起手,吃亏的绝对是他。   “陈南淮,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谢子风抹了把额头,毫不理会半边脸已经被血染红,他愤怒地盯着陈南淮,这就是这小子的真面目吧,人前永远是善解人意又斯文多礼的公子,可私底下呢,就是条满口谎话,阴险又狠辣的毒蛇!   “老子今儿和你没完。”   谢子风怒极,刚要去揍人,陈家的护卫就从外头闯了进来,将自家大爷护在身后。   “你让她出来,我有话和她说。”   谢子风按住头上的伤,怒喝。   “不可能,你这辈子都甭想见她。”   陈南淮双臂环抱住,冷冷道:“我是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才不同你计较。你若是再觊觎我妻子,老子绝对和你磕命!”   谢子风知道自己在陈府讨不到便宜,今儿已经和南淮撕破了脸,是绝对见不到梅姑娘的,帮她医病这事,还得好好谋划。   “我的画呢?”   “烧了。”   陈南淮故意挑眉一笑:“她烧的。”   “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   谢子风啐了口:“陈南淮,别像个孬种似得敢做不敢当,你究竟把我画怎么了。”   “烧了,我烧的。”   陈南淮眼皮猛跳了下。   画没烧,他收起来了。   他绝对不会让任何男人再看到衣衫不整的她,哪怕是张画。   “你好大的胆子!”   谢子风大怒,他想揍人,就现在。   正在此时,陈府的管事姑姑李良玉跑了进来,左右看了圈,立在原地,哪位爷她都不敢劝,都吃罪不起,只能说:“快别闹了,国公爷和老爷刚说完话,眼瞅着就要出来了。”   听见父亲要来,谢子风暗骂了声晦气。   他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拧身离去,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微微回头:“我绝不会就这么丢开手,陈南淮,咱们走着瞧。”   “行啊,那就走着瞧啊。”   陈南淮双臂环抱住:“等我女儿满月时候,谢三爷可千万别忘了给她包个大红包!” 第116章 烧刀子   雷声越来越密集, 冷风怒号了,似乎在憋着一场大雨。   谢子风怒气冲冲地从陈府正门出来,离得老远就瞧见自家的马车停在石狮子跟前。   赶车的老赵一看见他, 忙不迭地跑了上来, 点头哈腰地陪着笑:“我的爷,您终于愿意出来了, 国公爷呢?怎么不见他。”   说话间, 老赵提起手里的小白灯笼,不看则已,一看吃了一大惊, 舌头都打结了:“爷爷爷, 您的头怎么了。”   “你你你, 你管得着么。”   谢子风气呼呼地顶了句。   忽然, 背后传来阵热闹的寒暄。   谢子风扭头一瞧, 看见爹爹和陈砚松两个一边谈笑风生, 一边往出走,若仔细听, 仿佛还能听见他和南淮的名字。   “别对我爹说我受了伤。”   谢子风皱眉, 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 赏给老赵,皱眉道:“我今晚不回去了, 心情不好,去瓦市喝会子酒。待会儿你拉着我爹回去的时候,记得在小李面馆买个长寿面, 让店主打五个荷包蛋,给我娘带回去。”   说罢这话,谢子风猫着腰, 趁着夜色跑的没影。   今儿母亲五十大寿,他不孝,生出这么大事端,晚上又任性赖到陈家,着实不好意思见娘亲。   一阵闷雷响起,天开始下起了雨。   谢子风仰头,任由这冰凉之物打在他脸上。   今儿闹出那事后,爹爹将他捆了,让下人把他抬回屋里。   好么,二老屏退下人,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没敢瞒,一五一十地将发生的所有事给父母大人说了。   还记得母亲当时坐在床边,一个劲儿地摇头,用帕子抹着眼泪,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就说瞅着这姑娘眼熟,原来是陈砚松和玉珠妹妹的骨肉,造孽呦,他怎么舍得这么坑害女儿,这不是误了两个孩子的终身么。”   爹爹站在窗子跟前,沉默了良久,亲手帮他解开绳子,十分严肃地叮嘱他:“这是人家陈家的事,你别掺和进去,趁早断了对大奶奶的痴心妄想,我和你母亲也权当不知道此事。还有,千万别与左良傅接触,这可是个薄情寡义的狠毒之人,以后也少和南淮往来,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他爹了。”   他听了这番话,当时就恼了,冲爹爹吼:“当年母亲同她前一个丈夫成婚,被冷落虐待,您救她出了火坑,休了她那个丈夫,最后头上顶着万千钧压力娶了母亲,怎么到我就不成?哪怕是个不相干的女人,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理,更何况是她。”   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扬起手要打他,忽然噗嗤一笑,深深地看了眼母亲,说:“梅姑娘是个仗义善良的好孩子,该帮,只不过陈砚松可不是个善茬,他教出的儿子更是豺狼一般的人物,还是那句话,尽量别掺和人家的家事,否则老子立马把你送到边陲,让你大哥操练你,天天喂你吃沙子儿。”   别管?   那可是他心心念念,找了一年多的画中姑娘啊。   谢子风只觉得头越发疼了。   如今他和南淮撕破脸了,想要见她怕是不可能了,更遑论帮她恢复记忆。   雨越下越大,如瓢泼一般。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车轱辘碾地声从身后响起。   谢子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一瞧,看见从小巷深处驶来一辆马车。   车上悬挂着盏琉璃无骨灯,在这雨夜里甚是扎眼。赶车的人穿着蓑衣,戴着雨笠,瞧不清样貌,只能看得出来是个个头甚高的男人。   马车行到他跟前时,忽然停下,里面传来个惫懒好听的男声:   “敢问是谢公子么。”   谢子风皱眉:“是又怎样。”   “是的话,请公子上车一叙。”   男人有礼貌地邀请。   “你是谁?”   谢子风拳头紧紧握住,问。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   男人笑了笑,道:“本官是夜郎西。”   ※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   车内很宽敞,可是坐了两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就显得有些挤了。   谢子风冷冷地瞥了眼夜郎西,这个人穿着身靛蓝色燕居常服,外头套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头上戴着方巾,手里拿着把钢骨折扇,貌相清俊,倒是有几分儒雅,只不过眼神却含着抹狠厉,不是良善之辈。   脸上和头上又是雨又是血,谢子风想用袖子去擦,谁知衣裳全他娘的湿透了。   “三爷若是不嫌弃,可以用本官的。”夜郎西笑着将自己的白色帕子递过去。   “不必了。”   谢子风冷冷拒绝,用手掌抹去头上的血。   “三爷真是条汉子,不拘小节。”   夜郎西笑着赞赏,同时,细细打量谢子风,心里暗暗喝了声彩,云州谢氏果然是世家大族,谢老三年纪虽轻,可举手投足散发出的贵气和文质风流,让人心生喜欢。   “本官在长安时就听说谢公子是个文武全才,公子写的律诗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本官特特买了本公子的诗集,闲时饮酒,常翻来吟诵,只觉得口齿生香,让人爱不释手。”   “哦?”   谢子风斜眼觑向夜郎西。   先前他游历长安时,听说过夜郎西大名,风流但不下流,很是讨女人喜欢,但做起事来也是个辣手无情的主儿。   “那大人最喜欢我的哪首诗。”   谢子风直接问。   “这,这……”   夜郎西大为尴尬。   他不过是奉承两句,正常人顺着台阶就下了,没成想遇见这么个轴货。   夜郎西赶忙岔开话头,笑道:“今儿令堂大寿,我家大人本来想着和公子说几句话,谁知总不得空,这不,大晚上的还要处理政务,便让本官同公子见一面。”   “怕是左良傅那孙子不敢见我罢。”   谢子风眼中的厌恨甚浓,破口大骂:“甭以为我不晓得他那点腌臜心思,也是个不让陈南淮的下三滥。”   “三爷好口才。”   夜郎西偷摸瞥了眼赶车人,忍住笑,从食盒中取出一瓶上好的烧刀子,递给谢子风,笑道:“公子喝点,暖暖身子。”   谢子风接过,仰头猛灌了数口,将酒壶扔给夜郎西,示意他也喝。   酒上头,谢子风索性把憋闷全都吐了出来:“既然喜欢梅姑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曹县被陈南淮欺负,这下好了,让她嫁给那么个混世魔王,如今他没法子了,又开始私底下算计,还指望我去帮他对付陈南淮。”   越想越气,谢子风夺过酒,又灌了十来口,瞪着夜郎西,喝骂:“是不是左良傅废了长宁侯家四少的手脚,太毒了吧。”   “公子觉得是我家大人?”   夜郎西笑了笑,哗啦一声打开钢骨折扇,眉一挑:“这话谁说的,陈南淮吧。”   夜郎西深深嗅了口烧刀子的甘醇,鄙夷道:“虽然左良傅那老狗浑身的毛病,小气、抠门、阴险、毒辣,可倒也算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他还不至于为了争风吃醋,和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过不去。”   “那是南淮?”   谢子风重重地锤了下大腿,咬牙恨道:“他又骗我。”   “还有好多事你不知道呢。”   夜郎西摇着折扇,冷笑了声:“您的这位发小忒能干,怕来日魏王起兵连累到他,屡次用梅姑娘要挟大人帮他做事,前两件倒罢了,这第三件着实过分。你当梅姑娘为何冒险让荷欢联络你,但凡能和陈南淮过的下去,那她肯定就忍了,可是那小畜生触犯到梅姑娘的底线了。”   “发生什么事了。”   谢子风忙问。   “陈南淮想要个由朝廷荫庇的新身份,还要云州今年两税的三成,他竟舍得让梅姑娘陪左大人睡。”   夜郎西凑近了几分,挑眉一笑:“陈南淮有多贪婪阴毒,想来公子此番回洛阳,在路过曹县时,必定听过同行说过一两句罢。”   谢子风头垂下。   原来在洛阳亦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梅姑娘当真可怜。   谢子风拳头紧紧攥住,思量了半响,道:“我自会尽全力帮梅姑娘,不过我希望等梅姑娘病好后,左良傅能彻底地远离姑娘,还她一份清静。”   夜郎西斜眼瞅了下那车夫,玩味一笑:“这是后话了,咱们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解救梅姑娘出魔窟,帮她重拾记忆。”   “要怎么做?”   谢子风皱眉。   夜郎西笑道:“梅姑娘之所以失忆,是因为被太医院的原院判杜老先生在头上扎了几针,咱们只要想法子把梅姑娘请出来,让杜老好生医治,能不能恢复记忆,就看她的命数了。”   “成。”   谢子风点点头,问:“你们联络好杜老先生了没?”   “这……”   夜郎西面上尴尬之色甚浓,无奈一笑:“那老狗从前办司礼监的案子时,为了搜集证据,把相关的人全都下了召狱,其中就有杜老。”   “他用刑了?”   谢子风大惊。   “嗯。”   夜郎西臊得耳朵发红。   “不愧是朝廷的鹰爪,连老人都不放过,呸!”   谢子风啐了口,皱眉道:“听闻杜老太医门槛极高,轻易不给人瞧病,便是王爷也没那么大的面子。陈砚松先前既能请得动他,想来现在也能。我过后装个病,让老陈帮忙给杜老下个帖子便是。”   “也不行。”   夜郎西嘿然一笑,叹了口气:“陈砚松父子耍弄了杜老,说要娶杜老孙女杜弱兰,没成想转脸就悔婚,你那发小还耻笑杜小姐不贞洁,如今杜家恨透了左和陈,万不可能给梅姑娘瞧病。”   “瞧你们办的好事。”   谢子风指头凭空点着夜郎西,白了眼男人,道:“那怎么办,梅姑娘岂不是没救了?”   “公子莫急。”   夜郎西轻按了下谢子风的肩膀,笑道:“去年公子在长安的酒楼饮酒作诗,遇着个男扮女装的小姑娘,你们二人相谈甚欢,喝了好几壶酒呢。”   “这你们都知道。”   谢子风大惊。   夜郎西傲然一笑:“天下就没有羽林右卫不知道的事。”   “这么说……那个小公子是?”   谢子风心跳得很快,忙问。   “不错,正是杜弱兰。”   夜郎西点头一笑,赞许道:“也是个奇女子啊,得了她爷爷的真传,不光医道方面天分极高,诗词歌赋方面也颇精通,公子既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求她准成。”   “这没问题,为了梅姑娘我万死不辞。”   谢子风饮了口酒,原本发闷的心口,登时松快了不少。   正闲谈间,马车忽然停下了。   谢子风皱眉,轻推开车窗往外瞧。   此时雨已经小了不少,不远处是个僻静的小院落,匾额上提着“雅容小居”四字。   漆黑的小巷忽然传来阵脚步声,只见一个身量窈窕的姑娘撑着伞,打着个小白灯笼,出现在雅容小居外头,竟是陈南淮身边的一等侍婢--青枝。   “她来这儿做什么。”   谢子风皱眉问:“这雅容小居里住着是什么人。”   “陈南淮的外室。”   夜郎西颇有番看热闹不嫌事大,煞有兴致地摇着折扇,看着谢子风英俊的侧脸,笑道:   “你这发小弄大了陆令容婢女红蝉的肚子,不敢带回家里,就养在外头。他怕你同他争梅姑娘,今儿上赶着在你娘跟前提亲,想要你娶陆令容呢。”   “王八蛋!”   谢子风重重地锤了下车壁,不禁咒骂:“有梅姑娘这样的绝色还不满足,学着他爹成日家拈花惹草,脏不脏。”   “公子知道就好。”   夜郎西笑的很坏。   “走了。”   谢子风白了眼夜郎西,抓着酒壶,下了马车。   这会儿清风微雨,柔柔地打在人的头脸上,叫人全身舒畅。   谢子风白了眼雅容小居,回头,看着马车上坐着的那个车夫,冷笑数声,他忽然出手,将车夫头上的斗笠打掉,一张英俊的脸赫然露出,竟是左良傅。   “谢老弟。”   左良傅尴尬笑笑,冲谢子风抱拳见礼。   “别叫我老弟,跟你不熟。”   谢子风大手一挥,喝断左良傅。   他仰头,深深地呼吸了口冰冷的雨气,喝掉酒壶里的最后一口烧刀子,随后,噗地一声,全都吐在左良傅脸上。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你配么?”   说罢这话,谢子风随手将酒壶扔掉,双手背后,大步朝前走,很快就消失在微雨中。   “是啊,我不配。”   左良傅低头,苦笑了声,用手擦去脸上的残酒。   其实,他真的挺欣赏谢子风的潇洒疏狂。   左良傅仰头,让雨水静静地落在脸和身上,良久,才喃喃道:   “袖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柔光。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来日可期!” 第117章 迁怒   雅容小居   屋里很暗, 只点了一盏豆油小灯。   陆令容从香粉瓷罐中取出些龙涎香,点上。   她手里拿着本《说文解字》,走到窗子前, 轻推开, 此时院中漆黑一片,冷雨被风吹得四处乱飘, 虽是春末, 却无限的凄凉。   厚重的香味从金炉中散发出来,飘在屋里的每个角落,表哥喜欢龙涎香, 素日里总让丫头们用此香熏衣裳。   陆令容闭眼, 深呼了口气, 让香味全全包裹住她, 仿佛表哥在抱她。   算算吧, 自打上次发生过红蝉那事, 就再也没见过表哥了.   他还在生气么?   陆令容凄然一笑。   今儿荣国公夫人寿宴,轰动全城。她即便深居此处, 也听下人说了好久的热闹。   表哥被谢三爷打了, 打得鼻青脸肿。   傍晚的时候, 流言蜚语出现在各个茶馆和酒楼的桌上。   什么谢三爷喝大了,酒后乱性, 调戏陈家大奶奶,陈大爷制止未果,反被暴打;   什么谢三爷吸寒食散上头了, 衣着褴褛地跑出来发疯,欺负了陈家大爷;   还有更离谱的,说谢三爷有龙阳之癖, 不满陈南淮成亲,非要拉着大奶奶去庵里剃度当姑子,大爷肯定得护着媳妇儿呀,这不,就被谢老三给打了一顿。   越传越邪性,越传越离谱。   这些留言来的蹊跷,若仔细瞧,能发现两件事。   头一件,表哥真的被谢子风打了,原因不明;   第二件,梅盈袖很无辜。   想到此,陆令容冷笑了声。   所有人都在护着梅盈袖,生怕她受到半点伤害,真不明白她到底哪儿好,怎么男人见了她就跟丢了魂儿似得。   正烦闷间,陆令容瞧见乳母春娘带着个清丽秀气的姑娘,从小门那边进来了。   是青枝。   陆令容赶忙将眼泪擦干,从梳妆台上翻找了盒半旧的妆粉,来不及磨碎,直接用手抠了点,往眼皮上抹,试图遮盖住红肿。   她整了整头发和衣襟,懒洋洋地坐在摇椅上,把油灯拉近了,翻看着诗集,眼睛时不时地往门那边瞅,等着青枝进来。   只听外头传来收伞和换鞋之声,不多时,帘子被人挑开,春娘和青枝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小姐,青枝姑娘来了。”   春娘一边用手拂去肩上的雨水,一边笑着喊读书的陆令容。   “啊。”   陆令容被吓了一跳,瞧见青枝来了,赶忙放下书,笑着告罪:“是我的错儿,只顾着看书,忽略妹妹了。”   青枝忙屈膝给陆令容见礼,熟稔地走上前去,瞧了眼陆令容手中的《说文解字》,眼里钦佩之色甚浓,笑着问:“姑娘看的是什么书,怎么上面的字跟鬼画符似得,奴一个都不认识。”   陆令容莞尔浅笑,将书掷到一边:“不怪你不认识,这书是汉朝的大儒许慎所作,那不是鬼画符,是小篆。”   “小,小赚?”   青枝识字不多,听了个稀里糊涂,顺着表姑娘的话头,接着夸赞   “表小姐不愧是名动北方的大才女,这么晚了都在苦读,真是羞煞那些竖冠男子。”   陆令容苦涩一笑,前程已经被左良傅彻底斩断,读再多的书都没用。   陆令容拉过来张藤皮矮凳,招呼青枝坐在她跟前,笑着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么?”   “正是呢。”   青枝接过春娘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姑娘没听说么?今儿国公府都闹翻天了。”   “没有啊。”   陆令容摇摇头,从盘中拈了块糕点,小口地吃。   “是呢,姑娘是佛爷一般的娴静人儿,自然不会打听那样的是非。”   青枝奉承了句,握着温热的茶碗,压低了声音,笑道:   “我还当梅氏是个什么样儿的贞洁烈女呢,一开始被左大人掳走,后面又和国公府的谢三爷有一腿。谢三爷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家大爷算账,嫌大爷娶了他心尖儿上的人,把大爷揍了个半死呢。”   “啊。”   陆令容大惊,糕点啪地一声掉到了腿上。   “姑娘先别惊,还没完呢。”   青枝冷笑了声:“那谢三爷今儿晚上巴巴地赖在我们府里,非要见梅氏不可,最后被大爷拿茶杯开了脑瓢,气呼呼地走了。”   “这,这可真匪夷所思。”   陆令容用帕子擦着手,看来,又出现一个和表哥抢老婆的人,以后可有乐子瞧呢。   “那今儿这寿宴,可真真让人大开眼界呢。”陆令容古怪地笑了声。   “谁说不是呢。”   青枝给自己的茶碗里添了些热水,皱眉道:“原本大爷今儿受了伤,我们院的丫头们都得在跟前服侍,只是我心里记挂着一件事,非得赶紧告诉姑娘不可,便和赵嬷嬷告了个假,说自己身上来那个了,要家去一趟。”   “什么事?”   陆令容忙问。   “大爷心里还是有您的,今儿去见国公夫人,他一个劲儿地在夫人跟前夸您,有意把您说给谢三爷。”   “什么?”   陆令容大怒,原本就差的脸色,此时越发苍白了。   她又不是个物件,凭什么被他随意说给别人。   “姑娘别急呀。”   青枝见陆令容双眸含泪,气得嘴唇颤抖,还当姑娘伤心大爷薄情,又害怕嫁给谢三爷那疯子,忙劝慰道:“好在国公夫人没答应,把大爷晾在一边,压根没理会他。”   屈辱感油然而生,陆令容只觉得体内血气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倒。   他哪里是真心为了她的前程着想,怕是想找个女人绊住谢子风,别叫人抢走他心爱的梅盈袖。   越想越恨,那郭夫人算什么东西,居然看不上她。   若是父母大人还活着,她便是嫁王孙公子都行,哪里会受这种窝囊气。   为什么所有人都欺负她。   陆令容笑了笑,没把愤恨表现在脸上,可是手却在颤抖,连茶都端不稳。   “出这么大的事,表嫂还好么?”   陆令容微笑着问:“头些日子听说她害喜厉害,如今怎样了。”   “还是老样子,吃不下东西。”   青枝用手比划了个圈,夸张地瞪大了眼:“小腰就这么点,还没海月那贱蹄子的腿粗呢。”   一旁立着的春娘听见这话,手按在陆令容肩上,冷笑了声:“那看来也是个没福的。”   “谁说不是呢。”   青枝下巴微昂,不屑道:“区区贫家女嫁进这样的大户,已经把她这辈子的福都折光了。”   说到这儿,青枝眼里的怨怼越发浓了:“你们都不知道,大爷变着法儿的让人给她弄吃的,根本没啥用,她连喝水都吐,大爷都快急疯了,就差跪下求她。”   陆令容强忍着心疼,从漆盒里抓了把瓜子儿,笑着嗑:“表哥真的变了很多,会疼人了。”   “是啊,不容易呀。”   青枝没否认,忽然左右看了圈,低声问:“红蝉呢?每回我来,她都兴冲冲地缠着我,一遍遍问大爷的消息,今儿怎么这般安静。”   “吃了安胎药,睡了。”   春娘摇头一笑,斜眼朝隔壁屋子看去,道:“这丫头,能吃憨睡,才一个多月,肚子就长起来了,我找了个道婆卜了一卦,说她这胎怀的是个哥儿。”   “那感情好啊。”   青枝眼前一亮,笑道:“若是敢在梅氏前头生,那可就是陈家的长孙了,即便是庶出,也会受宠的。”   说到这儿,青枝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神秘兮兮地四下看了圈,起身凑到陆令容跟前,低声道:“我们老爷极看重梅氏,对她异乎寻常的好,府里渐渐就有了闲言碎语,说……”   “说什么。”   陆令容忙问。   “说老爷偷媳。”   青枝脸通红,十分不好意思地把这腌臜事说出来:“太太略劝过老爷几句,别对儿媳妇太好,隔三差五地就给田契铺子,叫外人知道不像话。老爷恼了,厉声呵斥过太太几回,可还是不收敛,我听说老爷之所以纳那个姨娘雁秋,是因为想学南方话,和梅氏靠的更近些。”   “这种话你都敢传,快快住嘴。”   陆令容也是大惊。   其实她也奇怪,梅氏出身寒酸,陈砚松怎么会让她当儿媳妇。   莫不是,真生了脏心思?   “姑娘别不信呀。”   青枝急了,忙道:“太太莫名生了场邪病,来势汹汹,我看这里边有蹊跷。难道……”   青枝惊得咬了下舌头:“大奶奶怀的,竟是老爷的,老爷是想除了多嘴碍眼的太太,给梅氏腾位置。”   “越说越离谱了。”   陆令容嗔了句,正色道:“这话你就在我跟前说说,回去千万别提。姨丈是个什么人,还用我告诉你?对待下人犹如猪狗,刑罚便是羽林卫恐怕都比不过,他若是知道你编排他,定饶不了你。”   陆令容皱眉,思量了片刻:“我是担心姨丈知道红蝉怀孕,容不下她,轻则打胎,重则要命。”   “那怎么办。”   青枝忙问。   “我有个主意,就怕你不敢做。”   陆令容手捂住心口,莞尔一笑。   “姑娘尽管说。”   陆令容笑道:“姨丈和表哥都不是良善之辈,可表嫂却是个心软正直的。你回去后多加暗示,让她知道表哥外头养个外室,她这么个秉性,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红蝉被姨丈发落,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她肯定会把红蝉接到府里去的。”   “嗯。”   青枝连连点头,夸赞表小姐看人准。   “还有一事。”   陆令容眼里忽然闪过抹狠厉,狞笑了声:“你不是一直想给你姐姐青鸳讨个公道么,我有个主意。”   陆令容凑到青枝耳边,轻声说了番话。   青枝听了后脸色大变,很是惊恐。   “你敢做么?”   陆令容笑着问。   “这……”青枝犹豫了。   “先不用急着答应。”   陆令容懒懒地窝在躺椅上,掐着佛珠,笑道:“你回去想清楚后,在答复我。”   青枝低下头,没敢接声,忽然抬起了,咬牙道:“我和姐姐都受过姑娘的大恩,姑娘就算叫我死,我都没二话。”   “好。”   陆令容点头笑笑,脸颊升起抹异样的红晕,她感觉血又热了,燥得难受,一闭眼,往事忽然在脑海中重现。   当初在曹县,左良傅不守承诺倒罢了,还和夜郎西拿着药方百般羞辱她;   如今在洛阳,表哥把她当成个卑贱外室,随意干涉她的婚事,害她被郭夫人拒绝羞辱;   梅盈袖,从去年到现在,我因为你受了多少委屈,都一笔笔记着呢,咱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盈袖:我做错什么了,年度最惨背锅侠   陆令容:谁让左良傅、陈南淮、谢子风喜欢你,他们羞辱过我,所以我就欺负你   盈袖:……怪我过分美丽?   ————   说个恐怖故事,我没存稿了…… 第118章 发威   七日后   陈府   自打过了清明后, 天就一日暖胜一日,郊外草色青青,飞花如雪, 洛阳城又掀起了踏青游玩的浪潮。   首富陈家亦将园林开放, 供游人百姓观赏,甚至还会提供今春的好茶和上等糕点, 一个子儿都不收, 真真是一派盛世的光景。   外头多自由,陈府就多压抑。   午睡醒后,盈袖坐在梳妆台前, 百无聊赖地整理着妆粉和胭脂, 透过镜子往后看, 荷欢正给拾掇绣床, 而青枝则整理着衣柜。   盈袖打了个哈切, 手支撑在下巴, 盯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这几日,发生了很多事。   头一件, 她和陈南淮在冷战, 已经分开住两三天了, 见面也不说话,各自拧身离开, 她在婚房住,而他,睡在跟前的小书楼。   想到此, 盈袖眉头深锁。   自打那日寿宴上,她被长宁侯家的四公子拿藤球砸到后,头就开始发疼, 记忆仿佛恢复得更快了。   譬如,她记起自己被哥嫂带回桃溪乡,那日雪下得很大,陈老爷携着南淮来家里说亲,她被陈南淮捅了一刀,后来,左良傅把重伤的她抱走……   小腹忽然一痛,盈袖手指轻按住,没错的,她的肚脐上面确实有个小疤。   所以,陈南淮当初给她说的那些话,什么他们两人南方见面后相爱,什么她被左良傅引诱,全都是骗人的。   盈袖愤恨地拍了下梳妆台,陈南淮当真太狠毒了。   有时候她真的好想再撞一下头,那么兴许,还能记起更多。   “姑娘,要不要吃点东西。”   荷欢将被子拾掇起,随口问了句。   “给我做碗鱼头豆腐汤吧,另外再单另煮个面,待会儿泡鱼汤里吃。”   盈袖淡淡地说了句,她害口,好像没以前那么厉害了,能吃东西了。   “奴这就给你做。”   荷欢大喜,忙不迭跑去小厨房了。   盈袖摇头笑笑,若这陈府还有谁真心待她,那只有荷欢了。   这几日,洛阳和陈府都相当热闹。   谢子风天天都来,他是国公爷的幼子,好名声在外,哪怕揣着歹心思上门,陈砚松也不好意思拒绝。   可是即便谢子风能进门,也去不了内院见她。   因为陈南淮下了命令,让仆妇、家丁时时刻刻盯着谢三爷,好吃好喝待着,但谁都不许理他,更不许他乱闯。   听外院的妈妈说,谢子风恼了,破口大骂,希望把大爷激出来,谁承想大爷压根不理会他。   这位谢三爷回家后开始写诗,题材呢,要么缅怀兄弟情谊,要么歌颂真挚爱情和美人,要么咒骂小人……皆暗有所指。   不仅如此,他还找了刻书局,把这些诗大量勘刻下来,散发在洛阳的每个角落,便是那讨饭的叫花子,手里都有一两张呢。   原本洛阳就盛传谢三爷和陈大爷之间关系不正常,这下好了,谢三这疯狂举动,可不坐实了两人的龙阳之癖么。   想到此,盈袖不禁莞尔。   该,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当初赌对了,谢老三肯定会帮她恢复记忆的。   这不,最近谢子风又闹出新的幺蛾子了,竟开始绝食,说自己不行了,一定要在死前再见一眼南淮夫妇。   国公爷夫妇心都要操碎了,怎么打骂劝说都没用。   最后把郭夫人逼得没法子了,觉得儿子肯定是中邪了,直接将饿晕了的儿子带到玄虚观,希望神仙真人能把缠着儿子的邪祟驱逐。   还记得陈南淮听了这些事,脸色极差,一开始还在她跟前忍着,后面就开始和她吵,大致就是嫌她太过招摇,把谢子风魂儿都勾没了,若不是她,谢子风怎么会和他决裂?   她没理,他越气了。   阴沉着脸,抱怨:“原本还想着去外头避避,谁让你嘴欠,给外人说咱们要去龙虎驿,这下好了,就家里待着吧。”   听了这话,她笑了笑:“是,我嘴欠,可我从未说过假话,做过恶事。”   还记得陈南淮登时大怒,把手头的茶盏用力摔到地上,喝骂:“我几时说过假话?你如果当初不勾引,谢子风能这么疯癫?都是因为你,谢子风当着洛阳所有豪贵的面儿打我,害我丢尽了人;还是因为太宠你,我才废了长宁侯家四公子的手脚,姑娘,做人别太作,挺讨人烦的。”   她听了这话,笑了笑,问:“是,都是我的错,我让大爷受委屈蒙羞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在陈家待下去了,大爷是不是该赐我封休书。”   当时陈南淮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她,冷笑了声,说:“你要是再给我惹麻烦,休书是迟早的事。”   自此后,她和陈南淮就没再说过话。   他连夜让海月收拾被褥,搬去了隔壁小书楼。   老爷今年新订了个规矩,只要他在家,她和陈南淮必须陪他和袁太太的灵位一起用晚饭。   陈南淮不愿见她,每每都推脱身上的伤还疼,下不了床。   可规矩不能坏,她只能和老爷两个用饭。   其实,一开始她真的挺怕那些流言蜚语的。后面大抵记忆开始恢复,下意识觉得陈砚松仿佛也没那么好色猥琐,并没有对她生出下作的想法,是真的像父亲关爱孩子一般,对她好。   很关心她,桌子上全都是她爱吃的菜,唯一让人膈应的,就是吃饭前,她必须先给袁太太上三柱清香,而用饭的时候,陈砚松会忽然扭头,红着眼,对着灵位唠叨。   “玉珠,大奶奶这几日不害口了,能吃东西了。”   “玉珠,咱们年底就要抱孙子了。”   “玉珠,如果你还活着,该多好,咱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该多好。”   “玉珠,我老了,累了,我想你了,你知道吗?”   一旁立着的李良玉听见这话,居然也跟着掉泪,劝着老爷,说:“太太都知道,她在天上一直看着呢。”   其实她觉得老爷有时候有些可笑,还有些虚伪。   人活着不珍惜,四处拈花惹草,还曾把妻子送出去过,人没了就开始悼念,还有个屁用。   想着想着,盈袖发现自己竟掉泪了,没来由的伤心,大抵,心疼袁太太吧。她一点都不同情老爷,这男人挺恶毒的。   昨儿她过老爷这边用饭,正巧长宁侯来了。   老爷让她自己先用着,他和长宁侯去花厅说话。   因为那四公子的事,她心里不安,出去听了一耳朵。   那长宁侯有年纪了,大概近来因为儿子的事,伤心着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对陈砚松说:“儿子失血过多,昏迷至今,而且高热不退,大夫说怕是熬不过去,得亏砚松老弟帮着查找行凶之人,特来道谢。”   陈砚松叹了口气,说:“凶徒找到时,已经暴毙,中毒而亡。”   长宁侯大惊,问:“怎么会这样,难不成那凶徒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故意伤我儿的?”   陈砚松当时垂眸,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凶徒的身份,王爷已经派人查清了,是个江洋大盗,手头有十几条人命,去年还被关在长安的召狱里,后面不知怎么的竟给逃了,原来流窜到了洛阳,老兄可知当初是谁办此人案子的,左良傅……”   长宁侯当时就恨得摔了杯子,大骂左良傅睚眦必报,日后和此贼势不两立。   ……   盈袖只感觉头越发疼了。   还记得当时在杏花村酒楼见到左良傅时,他胳膊上就有伤,而今又被陈家父子栽赃陷害,想想都可怕。   他,挺难的,于公,在洛阳只能步步为营;于私,想帮她恢复记忆,堂堂天使,却步步掣肘于陈南淮。   正乱想间,盈袖听见外间传来阵激烈的争吵声。   她赶忙起身,急步行到门槛处,掀开帘子往外一瞧,是荷欢和青枝在拌嘴,众嬷嬷和二三等丫头们皆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拉架。   荷欢将手里端着的鱼头豆腐汤“咚”地一声放在桌上,凶赫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青枝的腕子,喝道:“好么,青天白日里,我姑娘屋里还出贼了。”   青枝反手推开荷欢,不甘示弱:“你嘴巴放干净些,说谁呢。”   “就是说你。”   荷欢目光下移,一把从青枝手里夺过个油纸包,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里头是些杏干和一瓶蔷薇露。   “我早都发现你手脚不干净,这下抓你个现行,主子屋里的东西都敢偷。”   “怎么偷了,这些东西大奶奶又不吃,至于那蔷薇露,爷知道奶奶有孕,也不让咱们往香里兑了,往日里若逢着这种情况,我们都是私底下把东西处理了,也没见大爷说我们什么。”   青枝扬起脖子,气势十足。   “放你娘的屁!”   荷欢大怒:“以前奶奶没过门,你就算把大爷屋里东西搬光,我也不理会,而今这院里奶奶当家,便是一根针都是奶奶的,更遑论这些东西,一个是国公夫人送来的李广杏干,是谢大将军专门专从敦煌郡带回来的,另一个更是老爷从海外大食国买回来的蔷薇露,就算把你剥皮拆骨论斤卖了,你也没这些东西贵,竟敢偷拿,你是觉得大奶奶娴静温柔,就随意欺负糊弄她了?”   “你,你血口喷人,我跟你拼了。”   青枝瞪着眼睛,大喊大叫地就朝荷欢的脖子掐去。   荷欢也不是吃素的,抓住青枝的头发使劲儿揪。   两人很快就扭打到一块,钗環掉了一地,不经意间碰到桌子,又把那热滚滚的鱼汤给撒了。   门槛跟前站着的盈袖瞧见此景,眉头皱的厉害。   这个青枝,从她嫁过来那日就一直吊着张脸子,很是瞧不起人,言语尖刻不说,听赵嬷嬷讲过,这丫头还私底下常去表小姐那里献殷勤。   只因她娘老子是积年的老人儿,有些体面,父亲管着府里新鲜蔬菜肉食采买,娘呢,专管买卖丫头仆人。两人手里有点权势,逐渐和府里各处管家结成党派,他家女儿,自然没人敢欺负。   盈袖打心眼里厌烦这种仗势欺人的东西,刚要出去呵斥青枝几句,忽然瞧见从门外进来个中等身量的仆妇,头上戴着根金钗,手里提着帕子,倒有几分颜色,认识,是青枝的老娘祝妈妈。   那祝妈妈冷着张脸,身后还跟着两个服侍的丫头,派头很是大。   她让丫头们把两个姑娘拉开,厌恶地扫了眼荷欢,目光落在地上的杏干和蔷薇露上,冷笑了声:   “荷欢姑娘如今越发厉害了,敢在主子屋里发威,还动手打人,谁给你的势,要我把李良玉叫来么?”   荷欢这会儿极狼狈,脸上被抓出好几条血痕,头发乱成了鸡窝,她挺起胸脯,毫不惧怕:“我是大奶奶的跟前儿的人,自然要维护着她,今儿被我撞了了正着,你家的小婊.子偷东西,”   “你骂谁小婊.子呢。”   青枝气得又要上前打架。   她此时更狼狈,嘴角满是血,头发被抓掉好多。   “你别说话。”   祝妈妈使了个眼色,让丫头们拦住女儿。   妇人冷笑了声,弯腰,捡起杏干等物,手掂了掂,不屑地仍在桌上:“素日里大爷和老爷赏下来的东西,譬如珊瑚摆件、金玉镯子,哪个不比这个强,这点子卑贱之物,我们犯得着偷么。”   “什么卑贱之物!”   荷欢大怒。   其实那些东西不值什么,姑娘前两日就说过,让赏给底下的小丫头,她就是看不惯青枝这蹄子轻慢姑娘,故意寻了个由头煞煞这蹄子的威风。   “阖府里谁不知道,大奶奶有了身孕,害口吃不下东西,国公夫人疼她,送了些酸酸的杏干给她吃。”   荷欢指着青枝和祝妈妈的脸面,骂道:“你偷拿东西,不是成心让大奶奶难受么?你肚子里又没货,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可见就是故意的!”   青枝大怒,她还没被人这般羞辱过。   “我没怀,可有人却怀了,都是大爷的人,我拿点给她怎么了。”   青枝冷笑了声,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抿住唇。   门槛跟前立着的盈袖听见这话,心里一咯噔。   这话什么意思,除了她,谁还怀了陈南淮的孩子?   “得了吧,你就是三只手。”   荷欢气势越发盛,指着青枝的鼻子大骂:“不就是仗着老子娘的势和大爷的宠,屡屡给姑娘摆脸子,还在爷跟前挑拨离间,小贱人,小娼.妇。”   祝妈妈听见这话,上前一步,扬起手,啪地一耳光打在了荷欢的脸上,冷笑数声,喝骂:   “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是,我女儿就是仗我的势怎么了,总比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天煞孤星强得多。”   荷欢被打,登时大怒,立马就要去和祝妈妈拼了,谁知被这老货带来的两个丫头拦住,动弹不得。   门后站着的盈袖再也忍不住,疾步走出来,喝道:“你们要做什么,造反吗?还不给我放开荷欢。”   瞧见主子来了,祝妈妈立马换了副面孔,笑着上前,屈膝给盈袖见了一礼,笑道:   “大奶奶好,真是对不住了,吵醒了您,只因荷欢这蹄子随意冤枉好人,奴看不过去,就说了她几句。”   盈袖心里越发气恼,扬手,啪地一声打了祝妈妈一耳光,登时将妇人发髻上的金钗打掉。   随后,她行到青枝跟前,左右开弓,亦赏了青枝两耳光。   气氛忽然冷到了极点,屋里所有的嬷嬷和丫头们都愣住。   在她们眼里,大奶奶温柔少言,最是宽宏大量了,哪里见过大奶奶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还挺……可怕的。   “哼!”   盈袖剜了眼哭得像泪人儿似得青枝,走过去扶住荷欢,环住女孩,冷冷地扫了眼众人,厉声道:   “从前觉得你们为奴为婢可怜,很多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你们计较,如今有些人越发得意了,竟敢打我的人,怎么,觉得可以踩在我头上,给我当主子了?” 第119章 溺心一吻   那祝妈妈挨了一耳光, 捂着脸,斜眼瞅了眼盈袖,颇有些委屈地咕哝了句:   “奶奶好大的脾气, 便是太太都没打过我耳光。”   荷欢听见这话, 要上前与那妇人理论。   “让我来。”   盈袖拉住荷欢,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示意她别担心。   “没错儿, 我的出身是不好,可我也是陈家堂堂正正用花轿抬回来的奶奶,怎么, 如今下人也敢当面鄙薄我了?”   盈袖冷冷道。   周围站着的嬷嬷们好些和这祝妈妈是一党的, 平日里没少受过其好处, 皆嘀嘀咕咕地议论, 无非是说:祝妈妈没这个意思, 她怎么敢鄙薄奶奶?奶奶大人有大量, 别与祝妈妈计较。   “你们别急着抱团,账咱们一笔一笔算。”   盈袖冷冷地扫了圈众人, 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 背挺直了:“先前我和李良玉查账, 查到厨房采买年年都有亏空,谁家的南瓜、豇豆那么贵, 一千个钱一斤?当我是侯门官户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晓得这里边的行情?”   盈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喝道:“你们做的好账!”   这话刚说完,祝妈妈脸刷地一下白了,扑通一声跪下, 连连磕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她男人这些年给江太太做事,颇受宠。江太太要顾着娘家兄弟,需要大把的银子,奈何管不上家,自然想发设发地弄钱。厨房采买,这是油水极大的差事,怎么着每年都能发个三四千的财,给太太孝敬些,到手也会有几百。   太太是主子,所以即便账目不明,李良玉姑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陈府家大业大,开销实在惊人,不可能在这些细碎的小账上查。   前不久太太病重,跟前的老人打发走一批,她和她男人着实慌了一阵子,就怕这位将来要当家的梅奶奶查账,没成想梅奶奶怀孕了,没了精力再查。   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将过去的账再弥补修饰一下,别来日叫人查出来,谁能想到这位貌美温柔的大奶奶竟然早都知道,还一直隐忍至今,当真是小看她了。   “奶奶,您听我说啊,这都是太太……”   祝妈妈毕竟在陈府多年,反应得快,赶忙改了口:“许是哪一笔记错了,那些男人粗心,这些错处也是有的。”   盈袖听见这话,冷笑了声。   她知道,自己已经把这些难缠的小鬼拿捏住了,再与她们对嘴,没得失了自己的身份。   想到此,盈袖给身边站着的荷欢使了个眼色。   荷欢会意,喜上眉梢,将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下巴微抬,骄矜道:“我看不用重刑,妈妈你是不肯说实话的,你们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去拿竹片子给我打这婆子的嘴,今儿一定要她吐出些实话。”   谁知荷欢刚说完话,只听外头忽然传来个清冷的男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院里发号施令。”   众婆子丫头自动分开条道儿,让大爷进来。   陈南淮似乎刚午睡醒来,还穿着寝衣,身上披着件锦袍,头上没有戴冠,侧脸有被枕头硌出来的红痕。   养了几天,他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进来后扫了圈四周,目光落在盈袖身上,眼里的爱意藏不住,可仍对先前的事生气,白了眼盈袖,冷声问:   “吵什么吵,离得老远都能听见你们哭爹喊娘。”   青枝见大爷来了,心踏实了大半,哇地一声哭了,给大爷诉苦:“爷您赏了我酸杏干,荷欢非说是我偷的,把我好一顿打,奶奶她受了荷欢的蒙蔽,也,也打了我和我娘。”   “杏干?”   陈南淮皱眉,忽然想起前儿青枝在他跟前嘀咕,说红蝉最近也开始害口,想吃点酸的。   陈南淮心里火气极大,青枝这贱婢也是个没眼色的,不能在集市买么?非要来拿袖儿的。   “是我赏的,又怎样?”   陈南淮只能强撑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盈袖,冷笑了声:“怎么,我赏我的丫头也不能?还没正式当家呢,就开始作威作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盈袖心里堵得慌,问。   “就是这个意思。”   陈南淮回了句。   “我如今连个仆妇丫头都教训不得了?”   盈袖冷笑着问。   “其他人随意,可她是我的人,就不行。”   陈南淮把青枝护在身后,死死盯着盈袖主仆,随后招招手,让海月上前来,冷声道:“在我屋里撒野,好大的胆子,给我打那个贱婢。”   海月咽了口唾沫,低着头上前。   荷欢姐姐是老爷跟前的人,如今又受大奶奶的宠爱,若是打了,不是得罪了老爷和奶奶么。   “你敢!”   盈袖立马站起来,护住荷欢,冷冷地盯着陈南淮:“在我屋里手脚不干净,我还教训不得了?海月,给我打这个不懂规矩的贱婢。”   海月只觉得头皮发麻,腿肚子打转儿。   眼瞧着大爷今儿也是护定了青枝,若是打,不是得罪大爷么。   怎么办怎么办。   海月只觉得天旋地转,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不禁暗骂:你们夫妻两个闹别扭打擂台,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   只见海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抽自己的耳瓜子,左右看着南淮和盈袖,急切地祷告着:   “求两位主子放过奴吧,别折磨奴了。”   盈袖和陈南淮互瞪了一眼,互不相让。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   李良玉带着几个得力的仆妇,款款而来。   她今儿穿戴的甚是精致,化了薄妆,头上戴着支凤钗,进来后冷冷地扫了眼众人,沉着脸:   “都闹什么,老爷在前头花厅会客呢。”   祝妈妈见李良玉来了,赶忙跪行几步,双手呈祷告状:“李姐姐,您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事情是这样的,那个荷欢……”   “行了,你不必说。”   李良玉冷冷地打断祝妈妈的话,道:“老爷听见这边闹得事,很不开心,让我赶紧过来处理。”   李良玉用帕子角抹了下唇边的浮粉,厉声道:“祝妈妈夫妻,多年来伪造假账,老爷现已经叫人去抄你们的家,念在你们二人在府里多年,也不送官了,打一顿板子,送到庄子上种地去。”   说到这儿,李良玉转头看向青枝,冷声道:“青枝姑娘,屡次冒犯大奶奶,这回手脚又不干净,主子跟前是万不能留了,打发去去厨房做活儿。”   话音刚落,祝妈妈眼睛一翻,登时晕倒。   而青枝愣住,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说,立马跪倒在地,祈求陈南淮:“大爷,我都是为了您才拿这些杏干的,您帮我说说话啊,您就算厌恨奴,也想想奴的姐姐青鸳啊,她可是为了您死的。”   “住嘴!”   李良玉一耳光闪过去,厉声道:“大爷就是看在打小长大的情分上,否则早都把你发卖了。”   说到这儿,李良玉给左右使了个眼色:“还不给我拉下去,没得在爷和奶奶跟前点眼。”   陈南淮双臂环抱住,他知道李良玉这一松一紧处置的手法,也没说什么,冷笑了声,斜眼看向盈袖跟前的荷欢:   “那贱婢怎么处置?”   “老爷说了,荷欢姑娘维护主子,是有功的,但不该打架闹事,功过相抵,便不另行处置了。”   李良玉淡淡一笑。   陈南淮大怒,老爷子偏疼盈袖也太过了,这让他以后如何在府里立足。   刚要说几句,忽然瞧见李良玉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陈南淮皱眉,冷声问:“又怎么了?”   李良玉笑着屈膝福了一礼,压低了声音,颇有些难为情:“荣国公来了,这会儿正和老爷说话呢。”   “他来作甚。”   陈南淮脸色越发难看了。   “那个……”   李良玉看了眼还在气恼的盈袖,尴尬一笑:“谢三爷不是闹绝食么,非要见大奶奶,国公爷疼儿子,也是没法子了,过来求咱们老爷。”   盈袖心里一咯噔,登时大喜,看来谢子风是找到让她恢复记忆的法子了。   “不见!”   陈南淮盛怒,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既然绝食,就赶紧去死,做这番腔调给谁看。你告诉荣国公,要大奶奶去见他儿子,除非踏着我的尸体出去。”   李良玉早都知道会听到这话,摇头无奈地一笑。   轻移莲步,走到大爷跟前,扶住男人的胳膊,把他往盈袖那边带,笑道:“小公母俩都分开了这么些日子了,还不和好?”   盈袖和陈南淮互瞪了眼,谁都没说话。   “多大点事,为个外人赌气,不值当。”   李良玉眼珠儿一转,偷偷掐了下陈南淮的胳膊,一半打趣,一半警示:“哥儿若是再和你媳妇儿闹别扭,可就叫外人钻了空子,离间你们两个。老爷让姑姑问你,这个媳妇儿,是不是真不想要了?若是不想要早些说,老爷另有打算。”   陈南淮呼吸一窒,老爷莫不是有了别的想法,想把袖儿许给谢子风?老头子一生钻营,谢子风门第如此高,这事他干得出来。   陈南淮拳头紧紧攥住。   不,绝对不行。   ※   夜   一入了五月,蚊虫渐渐开始活泛起来。院子了花木多,夜虫叫个没完,让人心烦。   屋里有些暗,只点了盏豆油小灯,静悄悄的,仿佛没人般。   盈袖坐在绣床边,怀里抱着软枕,痴愣愣地发呆。朝前看去,陈南淮坐在西窗边,面色阴冷,死盯着桌上的茶盏看。   他们就这样,谁都不说话,冷了一个多时辰了。   盈袖揉了下发疼的太阳穴。   今儿午后闹了那么一出,府里的风向立马就变了。   青枝的老子娘管了一辈子的肥水差事,家底很是丰厚,就短短半日,全都叫陈府管家抄没了,非但如此,二人还被打了个半死,连夜扔去了庄子。   而青枝呢?   因顾忌着大爷的面子,暂且发落到厨房,若是再手脚不干净,立马卖了。   好么。   这事如同撕了个小口子,素日里和祝妈妈家有仇的、利益相关的,纷纷站出来检举,又牵连了好多人。   不过经此一事,府里算是彻底知道了来日谁说了算,再也没人敢轻慢她这个出身寒微的大奶奶了。   想到此,盈袖摇头一笑,却也心累。   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出去见谢子风,看能不能帮她恢复记忆。可是如今陈南淮说什么都不许她离开,少不得与他虚与委蛇,把他哄高兴些。   “你不安置么?”   盈袖刻意放柔了语调,轻声问。   “啊。”   陈南淮正在想事,被吓了一跳。   “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还要和我恼到什么时候。”   盈袖眼睛红了,委屈地低下头:“你要是这么不愿意和我待着,那去隔壁小楼罢,你,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要好生休养。”   “我愿意的。”   陈南淮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绣床那边,一把抱住盈袖,头埋在她的颈窝,深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天知道,他等她这句话多久了。   只要她一掉泪,他的愤怒和怨恨全都崩塌。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愿和我说话了。”盈袖手附上他的胳膊,轻轻地摩挲,声音含着哽咽和委屈。   “怎么可能。”   陈南淮轻声呢喃。“这几日你睡着了,我天天过来看你。”   抱了一会儿,盈袖发觉他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不那么阴沉可怕,轻拍了下他的背,柔声道:“咱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陈南淮知道,她肯定要说谢子风和长宁侯家四少的事,心里立马生出股抵触,可又不想再和她冷战下去,点点头:   “好。”   盈袖上了绣床,盘腿坐下,然后将陈南淮也拉了上来,直面他。   灯光昏沉,他的脸一般亮一半暗,让人有点害怕。   “南淮,我觉得咱们一定要坦诚相待,对不对。”   “嗯。”   陈南淮下意识眼睛看向别处。   “你告诉我,你究竟担心谢子风什么。”   盈袖抓住男人的手,轻声问。   “没什么啊。”   陈南淮笑了笑。   忽然,他发现她的手离去了,不在碰他……男人神色一黯,头越发低沉:   “我怕子风会抢走你,他什么都强过我。”   “原来是这个。”   盈袖摇头一笑,手指轻点了下男人的头:“你这个呆瓜,我是你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他就算抢,我还不愿意哩。”   “你……”   陈南淮愣住。   他没看错吧,她居然对他做出这么亲昵的动作。   “袖儿,你,你能不能再点我一下。”   “嗯?”   盈袖愣了下,拳头紧握住,没有去点。   她看见陈南淮面上带着失落之色,还叹了口气。   盈袖笑笑,凑过去,亲了下他的侧脸。   作者有话要说:  题名:溺心一吻 第120章 白槐盛开的日子   陈南淮忽然就不会思考了, 他没看错吧,盈袖居然会主动亲他?   这么久了,不论是下药还是正常的房事, 全都是他在主导, 强迫,引诱, 她从没有给过回应。   如今, 她居然亲他了。   陈南淮脸红了,像个傻孩子似得低下头。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曹县时,她喝醉了, 冲他笑了笑, 从此以后, 他便不可自拔。   “你怎么了?”   盈袖歪着头, 轻声问。   “没事。”   陈南淮莞尔, 把锦袍脱掉, 直接躺到了盈袖腿上,脸直面她的小腹。   这样感觉好, 就是一家三口。   陈南淮轻吻了下她的小腹, 忽然就掉泪了, 这是他这辈子最幸福、圆满的时刻,此生值了。   “怎么哭了。”   盈袖摇头笑笑, 轻抚着他的头。   “高兴。”   陈南淮环抱住她的小腹,狠狠地抽泣了两声。   “对不起了,这几天给你发脾气。”   陈南淮一脸的委屈, 正面朝上,看着盈袖:“不是我不告诉你有关谢子风的事,也不是我故意刁难你, 不让你见他。你也听说他最近干的好事了吧,又是写诗骂我、又是闹绝食,这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对呀。”   盈袖手指轻轻划过他的侧脸,揉着他紧皱的眉头,嗔道:   “他不过就是有个好父亲好门第,行事就肆无忌惮,他又没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他什么呀。”   陈南淮噗嗤一笑,捏住盈袖的下巴,宠溺地摇,忽然又叹了口气:“我是伤心,最要好的朋友居然觊觎我的妻子,太膈应人了。”   “南淮,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盈袖轻声道。   “你说。”   陈南淮手摩挲着女人的背、臀。   “这几日,我听赵嬷嬷说了几句。”   盈袖叹了口气,将锦被拉下来,盖在南淮身上,道:“她说你们俩打小就要好,当初你单独做生意,年纪还小,亏大了,不敢跟老爷子说,得亏三爷用自己的体己钱帮你堵上了亏空。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你瞧瞧素日里你结交的那些朋友,听说那高亦雄是个混账好色的,在曹县杀了很多无辜的百姓。”   盈袖掰着指头仔细数:“再譬如孙大人的外甥、白千户家的妻弟,见了面大哥、大爷的叫,常从你手里哄钱花,可拿了钱还在背后说你是非,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惟有谢三爷,他是真心待你的,脾气行事虽古怪,可不失为一个诤友、挚友。”   “我知道。”   陈南淮眼里痛苦之色甚浓:“那日他来府里,见着我头一件事不是问你,而是质问我有没有干过坏事,他,他是关心我的。”   “瞧,道理你都懂。”   盈袖叹了口气,柔声道:“人这一辈子,能交几个走心的朋友呢,你要珍惜。”   “…”   陈南淮默然,忽然咕哝了句:“可他说我配不上你,要我同你和离。”   “配不配的,他说了不算。”   盈袖心里紧张极了,铺垫了这么久,就等着说这句话:“他如今闹绝食,就是不甘心,想见见我。我觉着,我有必要当面告诉他,别再纠缠了。他这么闹着写诗、谩骂、绝食,弄得我也不得安生。”   “你真这样想?”   陈南淮不可置信地看着盈袖,有些怀疑。   “那不然呢?”   盈袖哭笑不得,垂眸,瞅了眼自己的肚子:“我都有孩子了,嫁给你了,还能怎样呢,我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我也是。”   陈南淮将盈袖拉到怀里,让她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也行,既然你能这么想,我也没啥可担心的了,明儿咱们去玄虚观见他。”   说到这儿,陈南淮愤愤道:“不过话说回来,万一那小子真绝食出了事,荣国公夫妇定恨死我了。”   “还有个事。”   盈袖皱眉。   “你说。”   陈南淮轻吻了下她的顶发。   “算了……”   盈袖思量了片刻,什么都没说。   原本,她是想同他说道说道长宁侯家四少的事,可猛地记起,陈南淮记仇,绝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说不准又会埋怨她作。   再说了……如今陈砚松已经将四少重伤的事嫁祸给左良傅,这已经上升到朝廷和地方争斗的层面,她真不敢插手。   何苦去讨这个没趣儿,好容易把他的毛捋顺了,别又节外生枝。   “你要说什么?”   陈南淮轻声问,手又想往常那样,从她的亵衣底下伸进去,找寻那最温软的地方,握住了。   “没什么,你,你轻些。”   盈袖轻哼了声,笑道:“今儿想喝个鱼头豆腐汤,还叫那些臭丫头们打翻了,算了,明早上喝罢。”   “嗯。”   陈南淮笑了笑,没多想。   她如今能吃得下东西,是好事呀。   说起吃,就让他想起今日的事,青枝那贱蹄子偷什么不好,非偷些破杏干。   等把谢子风的事解决了,就能送红蝉上路了,万不能让袖儿知道他弄大了红蝉的肚子。   “袖儿,你觉得李怀安这个名儿怎么样。”陈南淮轻声问。   “可以。”   盈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实在困得撑不住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南淮吻了下盈袖的额头,压低了声音:“眼看着朝廷要和王爷决一死战,万一朝廷胜利,定不会放过陈家,老爷其实暗中给我准备了个新身份,就叫李怀安。”   “嗯。”   盈袖昏昏欲睡。   “可我同样担心,万一王爷赢了,对付陈家怎么办。”   陈南淮忧心忡忡。   “怎么会,王爷看重咱们老爷。”   盈袖困得舌头都大了。   “狡兔死,走狗烹啊。”   陈南淮叹了口气,紧紧环抱住盈袖:“其实,我真的厌倦这种争权夺利,互相算计的生活。如今我就想和你,还有咱们孩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需要多富贵,只要咱们三个永远在一起就行,我想放弃洛阳的一切,去当李怀安,你觉的呢?”   盈袖早都困得不行了,什么话都没听见。刚睡着,就听到陈南淮问她,她紧跟着回了句:   “好,都听你的。”   陈南淮大喜,抱住她,轻声呢喃:“我就知道你也是爱我的,放心,以后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打扰我们,我们一家三口会一辈子在一块,谁都拆不散。”   ……   ※   翌日   五月的洛阳,是充斥着鲜花美食的天堂,除了园林、山水,游人还喜欢去寺庙道观踏青游玩。   而最近,玄虚观最是热闹,多了不少未婚的少女,皆穿戴秀丽,如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因为传闻荣国公家的三爷犯了太岁,正住在道观静养呢。   听闻荣国公夫妇是不拘小节的人物,并不看重儿媳妇的门第,譬如长子娶的就是并州的一个绣娘。   如今三爷到了婚配的年纪,哪家姑娘不想嫁进国公府,享受那泼天的富贵?   玄虚观里依旧香火鼎盛,前头人头攒攒,后院安静清幽,回廊上,有个灰袍小道士正在洒扫,看见远处走来好些衣着华丽的贵人,羞得躲在朱红柱子后面。   盈袖今儿特意打扮了一下,头上戴着珠钗,化了桃花妆,身上穿着淡粉色的裙衫,身边行着的陈南淮也捯饬了番,穿着墨兰色的袍子,手里拿着把折扇,脸上的伤虽说还未好透,依旧俊美斯文,让人心生好感。   朝前看,陈砚松和荣国公两个大人并排走在前头,一边说着话,一边赏玩观里盛开的白槐。   盈袖低头,心事重重。   谢子风重病,陈砚松作为长辈,说什么都要来关心看望的。   哎,也不知这谢三爷弄得满城风雨,今儿到底怎么帮她恢复记忆,若是叫陈家父子看出点猫腻,又该怎么整治她呢。   忽然,手一暖。   盈袖扭头一看,是陈南淮握住了她的手。   为掩饰心里的紧张慌乱,盈袖抿唇偷笑,对他用口型悄悄地说:“怀安。”   陈南淮立马反应过来,手捂住心口,做出被箭射中时的疼痛感,脚一踉跄,佯装要摔倒,冲盈袖莞尔一笑。   这一幕,正巧被行在前头的荣国公看见了,他轻轻推了下陈砚松的胳膊,嘴努了下。   陈砚松亦回头,看见儿子和女儿这样甜蜜的互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忽而心里一阵凄楚,多年前,他像南淮这么大年纪时,和玉珠也这样要好亲热过……   “若荫,你看这观里的白槐开的多好。”   荣国公指着院中的一棵老槐,笑道:“瞧见淮儿夫妻这样恩爱,倒叫我想起三十多前年的一桩往事。”   若荫是陈砚松的字。   陈砚松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深知荣国公带兵打仗多年,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若流露出柔情的一面,那一定是因为他的妻子郭夫人。   陈砚松佯装不懂,抱拳一笑:“愿闻其详。”   “当年我夫人被家人逼迫,嫁给了户部侍郎家的儿子,那人心胸狭窄,满口的谎话,又在外头拈花惹草,养起了外室,把我夫人弄得郁闷非常,寻了好几回死。”   荣国公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瞅了眼身后腻歪的小两口,笑道:“倘若那男人能好好待我夫人,我可以笑着祝福,并且终身不回长安,不给人家两个添堵。但他这样苛待凌.辱婉儿,我如何忍得?”   听了这话,陈砚松耳朵有些发烧。   婉儿是郭夫人的闺名,荣国公这般说话,傻子都能听出来什么意思。   “若荫,换做是你,你怎么做?”   荣国公笑着问。   陈砚松垂眸,淡然一笑:“两口子过日子,免不了出现争吵,男人三妻四妾也是正常,为这么个和离,也不太好。”   说到这儿,陈砚松哈哈一笑,拽住荣国公的袖子,连连摆手,道:“国公爷,愚弟可没别的意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瞧你,又跟我客气了不是。”   荣国公佯装恼了,板起脸。   他本就是行伍出身,生的雄伟俊朗,声音也粗豪,便是年老也英气勃勃。   荣国公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抓住陈砚松的手,轻拍了下,道:“我可不管这些,我只知道若再不出手,婉儿就要被那家人折磨死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可不管这些。”   “那您怎么做的?”   陈砚松笑着问。   “拿着杆霸王枪,上门逼着那老小子和离。”   荣国公傲然一笑。   许是想起当年的往事,男人眼里的温柔甚浓,他看着满园的白槐,笑道:“后来那家人告上了天厅,陛下也不好偏袒我,把我贬为排头兵。记得当年也是个槐花开的时候,越国贼人来犯,我谢家整兵出征,夫人女扮男装,跟在我身边。那时粮草跟不上,全军都饿肚子,而我肩膀中了毒箭,疼得整宿睡不着。夫人心疼我,就把她家祖传的镯子卖了,和当地的富户换了一小袋白面,就用这槐花和面,上笼蒸了,那个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到这儿,荣国公挑眉一笑,道:“我忽然想起了袁姑娘,她可是当年洛阳第一美人,多少人求娶呢,谁料让你小子给哄走了。哎,你们俩当年也是家里反对,而你也是顶着千万钧压力娶了她,不过,后来你们俩日子过得也挺好的。”   “是,是挺好。”   陈砚松听出来荣国公在讥讽他,可人到这个岁数,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已经不似少年人般随意发火,只能一笑而过。   欠玉珠的,他这辈子都没法偿还。   荣国公嘿然一笑,接着道:“等仗打完,我夫人也怀了,赶年底就给我生了对儿白白胖胖的大儿子,那两个大的争气又孝顺,蛮不似这个小的,被夫人给惯坏了,成日家给我惹是生非,这不,因为一张画觊觎上大奶奶,现在又闹绝食,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非要见南淮和大奶奶。我真是被夫人聒噪逼得没法子,舍了这张老脸不要了,巴巴地来求淮儿。多亏若荫贤弟你体谅,带淮儿和大奶奶来看这孽障,这,这真让愚兄羞愧啊。”   “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陈砚松轻拍了下荣国公的手背,笑道:“我也是看着子风长大的,怎么能不管呢,等这事完了,你们得给子风说亲了吧。”   “要的要的。”   荣国公笑着点点头,亲昵地拉着陈砚松的胳膊,往内院走:“听夫人说,淮儿那日给她说起过陆姑娘,就是你家太太的外甥女,这孩子怎么样?”   陈砚松一愣,暗道:   陆令容的老子又是个不上道的贪官,不为王爷所容,这事人尽皆知,可这小妮子却有几分才名,这些年的确有不少高门贵户的公子提亲,老谢问这个作甚,难不成中意陆令容?   “孩子嘛,还可以。”   陈砚松也没明显地过分贬低陆令容,笑道:“就是自小父母双亡,心思有些重,时日长了郁结于内,身子也不太好,我看不是个长寿数的孩子。”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荣国公了然笑笑,忽然眼前一亮,手指着前头的一处宽敞屋子:“说着说着就到了,夫人和子风都在里头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想写《晚冬》的番外,一直没写。   嗯,这里的荣国公和郭夫人,就当成沈晚冬和荣明海的番外好啦~~子风前面两个哥哥,当是冬子和黑鬼的双胞胎儿子乔儿献儿~~ 第121章 治病   盈袖听了半天荣国公和陈砚松的说话, 心里也是感概万分,有如此不为世俗所囿的父母,谢子风这样的真性情, 不是没有缘由。   可她呢?   盈袖扭头, 看了眼身边的陈南淮。   这个丈夫从一开始就百般凌.辱欺骗她,心肠歹毒, 睚眦必报, 昨儿个青枝还说漏了嘴,要把杏干拿给外头那个怀了的。   谁怀了?   他的表妹陆令容么?   当初他偷偷摸摸地把表妹从曹县接回洛阳,外头给她安了个家, 叫什么雅容小居, 还花心思给她求方子。   青枝向来和那位表小姐走得近, 十分看不上她这个出身卑贱寒微的大奶奶, 而这府里大小管事, 又有许多是江太太的人, 如此上下内外一联动,有朝一日挤走她, 让表小姐进来, 也不是没可能。   当年陈砚松还有袁夫人这个正妻, 不也和江氏背地里胡乱搞么。   她要的很简单,就是丈夫的尊重和他对家庭妻子的忠诚, 如果他做不到这点,那么,她便是死, 也不会在陈家待。   正乱想间,盈袖发现已经走进了内室。   四下瞧去,道观的厢房真真别有一番清幽雅意。   很空旷, 墙壁上画着“郭子仪求仙图”“葛洪炼丹图”,灰色纱帐垂落在地上,屋里满是药味,两个道士一手拿着桃木剑,另一手拿着驱邪铃,口里念念有词,面目狰狞,仿佛真的在驱鬼。   最里头是张床,床上贴满了黄符,上头躺着个昏睡的男人,多日未见,他好像瘦了些,黑发微微凌乱,额上榻着块凉手巾,看起来的确像是重病垂危。   国公夫人郭氏此时坐在床边的一张藤皮小方凳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眸中满是担忧和焦虑。   瞧见此,盈袖做出惊吓的样子,刻意往陈南淮身后躲,探着头看了眼那些张牙舞爪的道士,小声问了句:“他是不是真被鬼上身了?”   “别怕。”   陈南淮护住妻子,手扣住她的小手,轻声安慰:“有我在呢。”   “嗯。”   盈袖点点头。   忽然,她看见郭夫人站起身,疾步走到这边来。   郭夫人憔悴了很多,眼红红的,眉头凝着担忧,站在身量高大的荣国公身边,抬手,帮丈夫拈去落在头发上的白槐花,与丈夫对望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朝陈砚松微微点头,算是见过礼。   “荫棠啊,我们谢家实在对不住你,子风把淮儿打成那样,如今还要你们一家专门过来一趟,我,我真是没脸见你了。”   郭夫人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泪,回头瞅了眼床上的儿子,又恨又无奈:“这个孽障啊,总有一日会把我给气死。”   “嫂子,咱们两家是世交,你何苦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小孩子闹别扭,没什么的。”   陈砚松满脸的担忧,看了眼昏迷的谢子风,轻声问:“子风如今怎样了?”   “一点东西都不吃。”   郭夫人越发痛苦了,她疾走几步,走到陈南淮和盈袖跟前,看着这一双璧人,手颤巍巍地抓住南淮的胳膊,哽咽着问:   “淮儿,婶婶被这个孽障弄得六神无主,都没去看你,你身上的伤怎样了?”   “劳婶子记挂,都好了。”   陈南淮赶忙扶住泫然欲倒的郭夫人,轻声道:“婶婶别担心,我和三哥之间有点误会,今儿特意带了盈袖和他说说,您放心,三哥是个孝顺人,不会再纠结郁闷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   郭夫人大喜,看着孱弱貌美的盈袖,叹了口气:“好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等那孽障醒来,婶子一定拿大棍子打他,他若是再纠缠你,我就把他逐出家门。”   盈袖低下头,没言语,心里有些愧疚。   倘若她没向谢子风求救,他兴许闹不了这么大的事。   几番寒暄后,盈袖跟着陈南淮朝床榻那边走去。   离得近,看得便更清楚了。   谢子风穿着寝衣,虽说清瘦了些,但瞧着不大像有病,还是那样的英俊又充满活力,眼皮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   她偷偷斜眼看了下,陈砚松和荣国公两个坐到一旁的四方扶手椅上,接过小道士奉上的香茶,不晓得在谈些什么,而陈南淮仿佛发现了谢子风的异样,眉头紧紧皱起,将她的手拽住,不让她前进。   “婶婶,我看子风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呀。”   陈南淮手环住盈袖,笑了笑:“这么着吧,既然都到了玄虚观,我带着袖儿出去拜拜真人,给我们孩子求一道平安符。”   话音刚落,谢子风忽然睁眼。   他一把将被子掀开,猛地坐起来,那精神闪烁的样儿,哪里有半点病容。   “你还想去哪儿?”   谢子风怒瞪着陈南淮,下床穿鞋,一个箭步跨过去,拦住南淮夫妻,目光下垂,落在盈袖身上,轻叹了口气。   “我若不使这个招儿,怕是这辈子都见不了盈盈姑娘了吧。”   “你有意思没。”   陈南淮将盈袖护在身后,也不怕得罪荣国公夫妇,直接嘲讽:“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闹绝食,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都比你强些。”   “你管得着么。”   谢子风不甘示弱。   ヾ(oo)^ ^*)ノ泡(((?Д?Д?Д?)))沫( ′??×??` )团??′? ? `????队( ?° ?? ?°)?独乀(ˉεˉ乀)仙女( ~'(oo)')~整(ˊ?ˋ*)?理(??????ω????)??????   一旁立着的荣国公夫妇瞧见此,登时大惊,夫妻两个行上前来,一起骂儿子胡闹,怎么能装病骗人,立马要儿子道歉,还要儿子保证,以后再不纠缠大奶奶。   “歉不用道了,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是没那么小肚鸡肠。”   陈南淮阴沉着脸,抱拳给荣国公夫妇行了一礼,随后,将盈袖环住,推到人前,冷冷地瞪着谢子风,道:   “今儿既然咱们两家父母都在,话索性挑明了说,三哥,袖儿有几句话要同你讲明白。”   说到这儿,陈南淮轻拍了下盈袖的腰,环住她,柔声道:“没事,你就把昨晚上同我说的,给三哥说清楚。”   “啊。”   盈袖紧张地口干舌燥。   “那个,那个……”   盈袖磕磕巴巴的,窘得脸通红,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我,我虽说失忆了,但,我已经嫁给南淮了,我,我现在过得很好…请三公子别再打扰我了。”   “盈盈姑娘,这是不是他逼你的?”   谢子风皱眉。   在他印象中,盈袖还似当初在曹县酒楼见到的那般,瞧着温柔娴静,实则如野生的玫瑰一般有顽强的生命力,从不会向令人窒息而又黑暗的现实低头。   “这就是她心里想的。”   陈南淮剜了眼谢子风。   他真的很高兴,心也很暖,盈袖终于彻彻底底地接受了他。   “行,只要让我再做一件事,我就不再打扰你们。”   谢子风冷笑了声,拍拍手。   一旁拿着木剑驱鬼的小道士会意,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带进来个纤瘦清秀的小书生。   这小书生瞧着十七八岁,穿着青色的直裰,头上戴着方巾,身上背着大药箱,胸脯鼓鼓的,一看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虽说样貌没有盈袖那样明艳得扎眼,可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地眨,甚是灵气逼人,正是杜弱兰。   室内坐着云州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可杜弱兰也不怯场,她背着药箱快步走进来,依次给荣国府夫妇、陈砚松见过礼,站到谢子风身侧,笑着给盈袖屈膝福了一礼,道:   “数月未见,梅姐姐好呀。”   盈袖一愣,笑着回了一礼:“妹妹好,我好像并未见过你呀。”   明白了,谢子风这是请了高人,帮她瞧病。   这丫头年纪这么小,能成么?不过瞧着面善,没有一点小脚千金的扭捏样儿,能在这时候敢出头帮她瞧病,可见是个热心仗义的奇女子。   “姐姐是没见过,可陈公子见过我。”   杜弱兰傲然抬头,看着陈南淮,冷笑了声:“当时小妹差点就嫁给陈公子了呢,是不是呀,陈公子?”   陈南淮冷笑了声,眼里的轻蔑掩不住,他环住盈袖,淡漠道:   “男女到了婚嫁年纪,自然要说亲,不合适肯定不会成婚,有什么稀奇。还请姑娘自重些,别在我妻子跟前乱说,以免她听了心烦,动了胎气。”   听见这话,杜弱兰紧紧地咬住唇。   当时她和爷爷被陈家父子耍弄后,洛阳忽然就生起许多不堪的流言,说她在长安时就不检点,常常出入风月场合,和好些男.妓不清不楚,不仅如此,当初杜老下狱后,她为了救爷爷,还陪左良傅睡过……   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这些杀人诛心的话是谁弄出来的。   当初她不过当面骂了几句陈南淮,他就要用流言毁了她的后半生,当真人不可貌相,瞧着那样的俊美斯文,没想到心比蛇还毒。   只不过,瞧他这般紧张梅姐姐,是动真情了。哼,等梅姐姐恢复记忆,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多心了。”   杜弱兰冷笑了声,道:“小妹不过是受谢三哥的邀请,来帮大奶奶瞧瞧病。”   “不必了。”   陈南淮冷声拒绝:“她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   说话间,陈南淮就要带着盈袖往出走,谁知被谢子风拦住。   “叔叔,婶子,三哥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管么?”   陈南淮扭头,瞧见郭夫人此时一脸的吃惊诧异,而父亲和荣国公仍稳如泰山地坐着。   “难不成,三哥今儿来这出,叔叔竟事先知道?”   陈南淮唇角勾起抹坏笑,暗骂荣国公这老贼仗着权势多管闲事。   “不知叔叔这是什么意思,欺负小侄么?”   “贤侄,你可误会叔叔了。”   荣国公大手一挥,端起茶碗,笑的老奸巨猾:“叔叔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子风这小子把我和你婶婶都瞒得死死的。”   说到这儿,荣国公将手边的绿豆糕往陈砚松跟前推了下,笑道:“不过我听子风说,大奶奶似乎失忆了,那个背药箱的孩子似乎懂点医道,就让她瞧瞧吧,也了结了那孽障的心思,若荫,你觉得呢?”   “甚好。”   陈砚松翘起二郎腿,拈起枚绿豆糕,笑道:“那孩子是杜太医的孙女,之前和南淮说亲的时候,闹得有些不开心。孩子是顶好的,听说在医道方面天分极高,杜老这些年倾囊相授,想来是有点真本事的。”   陈砚松温柔地瞅了眼盈袖,端起茶盏,抿了口,笑道:“大奶奶的失忆也是我的一块心病,便让杜小姐瞧瞧,治得好,我们陈家必定带着厚礼上门感谢,治不好也没关系,权当我家大奶奶新交个了闺阁朋友。”   说到这儿,陈砚松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笑着看向杜弱兰,道:“等瞧罢病,叔叔就带你们几个孩子去春一醉酒楼聚聚,头先咱们陈杜两家有点小误会,是该说清楚,你爷爷已经在酒楼等着了。”   听见这话,杜弱兰大惊,爷爷被陈砚松掳走了!   早在数月前,左大人就私底下联络过她,请她想法子帮大奶奶治失忆,而近几日,谢三哥回来了,亦找到她。   原本他们计划,在玄虚观帮大奶奶针灸,这事按说根本没几个人知道,怎么陈砚松竟私底下来了这么一手。   “杜姑娘,你想什么呢?”   陈砚松身子略微前倾,柔声问:“你不是要帮大奶奶瞧病么?”   “我,我……”   杜弱兰忽然慌了。   她感觉陈砚松真的很可怕,笑着笑着,就把刀架到了你的脖子上。   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帮梅姑娘治。   杜弱兰紧张得要命,鼻头都渗出了汗。   若只是她一个,陈家把命夺去就算了,可爷爷落入了他们手里……听说陈家在云州一手遮天,那陈南淮在曹县弄权害人、逼死同行,都没人治他的罪,更何况害一个没了权势、被驱逐出长安的太医。   荣国公轻咳嗽了声,手端着茶盏,打量上面的青花,有意无意地说了句:   “正巧,老夫肩膀上的旧伤每逢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过会儿也去见见杜太医,让他给老夫瞧一下。”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荣国公确保杜太医的无恙。   “没事的,弱兰姑娘。”   谢子风给杜弱兰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她别害怕。有云州谢氏给她杜家撑腰,没人敢乱来。   谢子风定了定神,小跑到衣柜跟前,取出一套崭新的被辱、枕头,迅速换到床上,又拉了张大屏风,他行到盈袖跟前,用眼神示意女人可以躺上去。   “盈盈姑娘,你放心,只消几针下去,你就能恢复记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荣国公:俺叫闲人谢大爷   陈砚松:多管闲事的老东西!   ——   留言吧~这章发一波红包~盈袖记忆恢复倒计时中~ 第122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盈袖此时简直心花怒放, 立马就想躺到床上去,可她故意作出犹豫之样,扭头看向丈夫, 抓着他的袖子, 轻摇了下,请示他的意见。   “既然叔父这么关心你, 你就让杜小姐治一下。”   陈南淮扶着盈袖, 绕过屏风,瞧见床上虽说是崭新的被褥,可谢子风的温度还在。   男人面上流露出抹厌恶, 脱下自己的锦袍, 铺在床上, 也不叫盈袖脱鞋, 就这么躺上床。   “没事, 我在你跟前。”   陈南淮轻轻地拍了下妻子的肩膀, 示意她别紧张,随后, 他瞧了眼一旁正在整理药箱的杜弱兰, 淡淡一笑, 问:   “杜老爷子可好?”   “我爷爷很好,不牢公子挂心。”   杜弱兰冷冷道。   她坐在床边, 将药枕等物全都摆好,刚要帮盈袖卸掉钗環,谁料忽然被陈南淮用折扇打开手。   杜弱兰羞得脸通红, 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了。   “南淮。”   盈袖拳头轻锤了下丈夫的腰,下巴朝杜弱兰努了努。   “对不起啦,杜小姐, 请恕我的无礼。”   陈南淮虽说道歉,可一眼都没看杜弱兰,冲盈袖温柔一下,仿佛在说:瞧,我多听媳妇儿的话。   他心里虽然极不满,还是亲手帮盈袖拆开发髻,用手指帮她顺长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杜弱兰说话:   “听闻杜小姐在长安时,同左大人关系匪浅。”   男人暧昧一笑:“而今左大人也在洛阳,几时吃你们的喜酒?”   杜弱兰剜了眼陈南淮,坐在床边,皱着眉头给盈袖诊脉,冷笑了声:“公子说笑了,我和左良傅并不认识,我们杜家有家训,儿孙日后绝不能给姓左的治病。”   “呵。”   陈南淮冷笑了声,又道:“为什么?姓左的怎么你了,干坏事了?”   “……”   杜弱兰没理会,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扒开盈袖的头发,仔细地查看,瞧见美人因紧张,双拳攥得紧紧的。   “姐姐别怕,针灸不疼的。”   杜弱兰找准穴位,刚准备下针,手忽然被陈南淮的折扇挡住了。   “又怎么了。”   “头可不是儿戏,你医术行么。”   陈南淮收起笑,眼中尽是担忧和关心,毫不客气道:“要不你先在我头上扎,再给她下针,她还怀着孩子,万一扎出个好歹,我让你杜家满门赔命!”   “南淮,你怎么又吓唬人家小姑娘。”   盈袖无奈地摇摇头,冲杜弱兰一笑:“你别理他,他一旦遇着和我有关的事,就很凶,其实他没恶意的。”   “嗯。”   杜弱兰笑着点头,可这会儿手已经开始抖了,掌心也在冒汗。   “你怎么回事。”   陈南淮盯着杜弱兰的手,接着下猛药:   “听闻你爷爷在洛阳开了医馆,心怀慈悲,不给达官贵人瞧病,专门给穷苦百姓看……方才来玄虚观的时候,我瞧见医馆门口聚了好多人,似乎是你家的药把人给喝死了,人家揪着你爷爷的头发,要送他见官呢。”   “你胡说!”   杜弱兰到底年轻,经不住陈家父子前前后后的恫吓,这会儿已经方寸大乱,气得朝陈南淮喝道:   “我爷爷医术高明,怎么可能会医死人,一定是你们栽赃!”   “你瞧瞧你那样儿,还能下针么,毛都没长全,装什么大尾巴狼。”   陈南淮不屑地瞥了眼女孩,什么话都不说,直接从床上抱起盈袖往出走,冷冷地撂下去话:   “回去跟你爷爷学几年,开上几年的方子,再出来给人瞧病罢。”   盈袖大惊,忙挣扎。   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就这么白白葬送了?   “南淮,你,你先放我下来。”   “我日后另给你寻好大夫,咱今儿不治了,我不放心。”   陈南淮丝毫不给盈袖任何机会。   “南淮,你听我说,”   盈袖都要急哭了。   刚从屏风后出来,她就看见谢子风怒气冲冲地冲了上来。   “陈南淮你怎么回事!”   谢子风提着拳头,厉声喝道:“我今儿可是听的真真儿的,人家杜小姐好心给盈盈姑娘瞧病,你欺辱她作甚。”   “你起开。”   陈南淮厌恶地白了眼谢子风:“感情媳妇儿和孩子不是你的,你不心疼。”   “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指不定是谁的媳妇儿。”   谢子风毫不想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与陈南淮争夺盈袖。   “你们干什么呀。”   盈袖又气又急,她的胳膊被这两个男人又掐又拽,疼得要命。慌乱间,谢子风忽然抓住她的手,偷偷往她袖子里塞了封信,并且轻轻拧了下她的腕子。   随后,这男人抓住她肩膀,要把她从陈南淮手里夺下来。   盈袖此时心跳得极快,这又是哪出?难不成让杜弱兰瞧病,竟是虚晃一枪?真正的后招,是这份信?   “别动我!”   盈袖这会儿已经被这两个男人弄得站到了地上,她的左手紧紧抓住那封信,佯装眩晕气恼,连连往陈南淮身上退,瞧见谢子风在打南淮,赶忙又去拉架。   慌乱间,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定了定心神,一耳光朝谢子风扇过去。   耳刮子声太清脆太响,所有人登时愣住。   谢子风不可置信地抚着发红发热的侧脸,瞪着盈袖,看了很久很久,目中的失望和愤怒甚浓,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为什么?”   谢子风上前一步,眼睛瞬间血红,质问盈袖:“盈盈姑娘,我帮你治病,做了这么多事,累得父母大人遭人耻笑,你居然,居然……”   盈袖心里高兴极了,暗道这谢子风也是个能说会演的。   她退到陈南淮身边,将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睛一眨,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反问谢子风:   “帮我恢复记忆,我谢谢你了,可你有没有问过我,真的想要记起过去?”   盈袖用袖子抹去眼泪,低头,看了眼已经站起来的荣国公夫妇,颇有些埋怨道:   “我已为人妇,为人母,若过去真那么不堪,记起那些做什么,现在好就行了啊,人不都是往前看的么,谢公子何必揪着我们夫妻不放。”   “盈盈姑娘,你可知道年初在曹县,陈南淮是怎么欺负你的么?你可知道,我为了找你,走遍了大江南北么,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陈南淮此时简直心花怒放,他一把环住盈袖,将她护在怀里,笑着讥讽谢子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哥,你单方面喜欢袖儿,我们管不着你,可你若是伤害了她,就可别怪兄弟不顾往日情分了。”   “我…你…”   谢子风气得咬牙切齿。   刚要说一两句,谁知荣国公大袖一挥,重重地喝了声:“闭嘴!”   荣国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他身量壮大,如同小山一般压下来,扬蒲扇大的手,打了儿子一耳光:   “孽障,丢人的事还没干够?若是以后再纠缠淮儿夫妇,老子打断你的腿!”   “爹,你让我单独和盈盈姑娘说几句话,她一定是害怕陈南淮这王八蛋!”   谢子风不甘心。   “混账!”   荣国公大怒,一掌打下去,竟活生生将儿子给打晕过去。   身后的郭夫人瞧见此,忙不迭地奔上来,从丈夫手中夺过儿子,连踢带打,哭着骂:   “你不知道他从小就是这么个呆根子?好好劝不行么,为什么打他?他这么小的人,经得住你虎狼似得巴掌?”   荣国公一脸的烦闷,无奈地冲陈砚松父子三人笑笑,叹了口气:“荫棠啊,真对不住了,让你们看笑话了。”   陈砚松忙过来瞧谢子风,帮着荣国公夫妇将子风扶到床上,同时,给南淮打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带袖儿离开。   “你也是的,打他做什么,好好劝嘛。”   陈砚松亦嗔怪了句。   他让哭泣的杜弱兰帮谢子风瞧了下伤,坐着又说了会子话,约莫着淮儿夫妇已经出了玄虚观,这才起身离去,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杜弱兰,说是姑娘家家在外头不安全,他得亲自把杜小姐送回去。   ……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金炉里燃着“李王帐中香”,清甜的梨子味道弥漫在屋里的每个角落。   床上躺着个俊朗挺拔的年轻人,是谢子风。   郭夫人坐在床边,哭着帮儿子擦脸上的汗珠子,十分的伤心,忽然,妇人扭头一笑,问旁边站着的丈夫:   “我方才演得好吧?”   荣国公揽住妻子已经发福的身子,还似年轻时那样,轻揉了下妻子仍乌黑发亮的头发,笑着看向昏睡的儿子,柔声道:   “好,又把我给骗过去了,被你骗了一辈子了。”   郭夫人得意一笑,头靠在丈夫小腹,忽而重重地叹了口气:“梅丫头真是可怜,一看见她,我就想起玉珠。”   郭夫人仰头,看着丈夫已经苍老的脸,笑着问:“咱们一家三口骗陈家父子,会不会有点太多管闲事了?”   “这闲事咱两个若不管,你儿子肯罢休?”   荣国公摇头一笑,道:“放心,我今儿瞧仔细了,便是没你儿子,那梅丫头也会想法子让自己恢复记忆的,绵里针,温柔刀,嘿嘿,把陈南淮玩弄股掌之间,的确是陈砚松亲生的。”   “哎,你说咱们子风以后找什么样儿的媳妇,梅丫头这样的好不好?”郭夫人笑着问。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屁股后头跟着的好男儿太多了,根本轮不到你儿子。”   荣国公是行伍中人,说话自然粗些。   “陈南淮不必说了,还有个左良傅呢,那小子可不是善茬。”   “那杜家丫头呢?”   郭夫人接着问:“模样俊,也有手艺,日后若是子风病了,她能端茶递水地伺候。”   “那你还不如找个老妈子呢。”   荣国公轻拍了下妻子的肩膀,笑道:“杜丫头和你儿子是一路性子的人,只能当酒友,不能当夫妻。”   “你老是驳我,仿佛我说的都是废话。”   郭夫人恼了,忽然噗哧一笑:“不过这辈子下来,好像你说的都对。”   郭夫人笑着看儿子,轻抚着丈夫搭在她肩上、那双皮肤已经松弛的大手,轻声问:“哎,三个儿子,你最喜欢哪个?”   “子风。”   荣国公笑的温柔,亦问:“你呢?”   “我也是。”郭夫人笑道。   荣国公坐到床边,怜爱地看着小儿子,轻轻地拍打了下儿子的脸蛋儿,冲妻子笑道:“那两个大的,子乔带兵打仗,弄得一身匪气,又凶又恶,瞧着就烦;子献当官从政,总板着张脸,一出口就是孔孟之道,又酸又臭,我最是讨厌听他说话。还是咱们幺儿好,机灵可爱,又仗义善良,多好的孩子啊,是我的种。”   “呸!你这是变着法儿的夸自己呢。”   ……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玄虚观外   闹了这半响,已经到黄昏了。   游园上香的仕女公子们也早都打道回府,夕阳柔柔地洒在台阶上,碎了一地的金黄。   盈袖脸色有些差,懒懒地靠在陈南淮身上,由丈夫搀扶着出了道观。离得老远就看见赵嬷嬷、海月等人迎了上来,将她从陈南淮手里接过。   “怎么回事啊,奶奶脸色怎地差成这样,头发怎么也散了。”   赵嬷嬷心疼地上下打量盈袖,问陈南淮:   “哥儿,里头发生什么事了?内院由国公府的卫军把守着,我们根本进不去,老爷呢?怎么不见他出来?三爷这会儿怎样了?”   “哎呀,嬷嬷您怎么话恁多。”   陈南淮嗔了句,他仰头,看着天空。   夕阳正好,将云朵染成了金色和玫瑰红,让人看了心情舒畅。   陈南淮长长地出了口气,以后,再也没有谁会抢走他的幸福。   “袖儿,现在难受么?”   男人轻声问。   “肚子有些疼。”   盈袖虚弱一笑,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那份信,柔怯怯问:“这事,咱们算是解决了吧。”   “解决了。”   陈南淮定定地点头。   忽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陈南淮朝前看去,见百善面带惊惧,急匆匆地从观里跑了出来。   到主子跟前后,百善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双手垂下,道:“爷,长宁侯府的四公子今儿早上殁了,老爷方才让小人过来告诉您一声,待会儿和他去一趟侯府,给四公子吊个丧。”   “知道了。”   陈南淮狠狠地剜了眼百善。   果然,他瞧见盈袖脸色变得更差了,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袖儿……”   陈南淮有些尴尬。   “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盈袖叹了口气,生生将埋怨吞咽下去,由赵嬷嬷抚着上了马车。等到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彻底地松了口气,轻摸了把那封信,愕然发现,那用麻黄纸做成的信封,已经被她掌心的汗浸了个湿。   她此时紧张得心咚咚直跳,谢子风到底写了些什么,她的记忆,真要恢复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L城钢枪,终于到了决赛圈,下一章,能不能吃鸡?   今天加更,后面还有一章,多多留言~我爱你们 第123章 返魂   马车吱悠悠地行在满地夕阳的余晖中, 隔着纱帘,盈袖偷偷朝外看。   陈南淮此时脸阴沉得可怕,一耳光就把百善扇到了地上。   他从怀里掏出方帕子, 嫌恶地擦了下手, 抬头,朝她乘的马车看来, 目中满是愁绪, 最后头低下,似乎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即把腰间悬挂的华贵玉佩解下, 接过百善递过来的素白色袍子, 穿上后往长宁侯家吊丧去了。   盈袖无力地窝在软靠里, 又一条人命。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四少爷的惨死, 她也有份!   眼泪蓦地就掉下了,她不敢哭出声, 只能用袖子紧紧地捂住脸, 只在瞬间, 眼、鼻、唇就红肿了。   不敢想象,若她生了孩子, 女儿会被他娇纵成什么样儿,儿子又会被他养成怎样的无法无天。   盈袖只感觉心里越发堵得慌,头靠在车壁上, 不经意间,她看见外头的老槐树下,坐着个卖梨的汉子。   那汉子身量甚是强悍高大, 穿着破旧的粗布短打,相貌很普通,侧脸有个指头般大小的长毛黑痣,嘴里叼着根草,瞧着漫不经心又懒散,可眸子却隐含煞气,一直盯着她的车看。   盈袖心里一咯噔,他是左良傅?   头一次和这男人在玄虚观相见,他不就易容成个卖梨老汉么?   盈袖赶忙将车窗推开,正巧,与他四目相对。   她看见左良傅的目光在瞬间就温柔下来,身子一震,按捺住想要站起的冲动,他从竹筐中拿出瓶酒,笑着举起,遥遥冲她敬了杯。   盈袖莞尔,手按在心口,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只一眼就够了。   盈袖疲惫地窝在软靠里,这些日子,家里家外发生太多事了,每一件都让人烦躁郁闷,可人活着,不总要面对这些么?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深呼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将那封厚厚的信拆开,瞧着有十来页,头一张的字一看就是男人写的,功力深厚,入木三分,字体有点像瘦金,但结构更刚强些,定是谢子风所写。   “盈盈姑娘,我是谢子风。   我有太多的话、太多的事要给你说,奈何纸短语长,无法从头到尾给你讲明白。   真的很抱歉,我回来晚了,让你吃了很多的苦。近来因我的冲动任性,害你名誉受损,我更是悔恨的夜夜难寐。   在你身边,有很多人在关心你、帮你。   请你一定要有信心,千万别放弃自己,更不要将就着过日子,你这样好的女孩,值得更美好的将来。   你放心,我发誓一定要帮你恢复记忆,无论将来你做什么决定,也一定站在你这边。   不为别的,只为当初升云酒楼惊鸿一面,感动于你对柔光小师父的豪情仗义。   祝安   子风字。”   看罢第一封信,盈袖瞬间泪流满面。   她虽然没有完全想起和谢子风之间有过什么交集,说过什么话,但这个男人真的让她感动。   她将第二封信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娟秀的簪花小楷。   “梅姐姐,我是弱兰。   你不要慌,慢慢地看下面的话。   首先,我要跟你道歉,当初杜陈两家议亲,爷爷为了讨好陈砚松,给你施针,导致你失忆,小妹对此愧疚万分,屡次要求爷爷解除你的困顿,奈何爷爷记着陈左的仇,不肯出手。   哈哈,后来小妹施了点小手段,逼问出了解救之法。   其实,并没有金针刺穴一说,只是在针上涂了苗疆“忘忧蛊”,下针后,蛊虫亦寄宿在人身上,此蛊只会存活一年左右,病人会一点点想起过去的事,所以你看到左良傅和三哥,会头痛欲裂,很正常。   小妹已经将解药“返魂散”配好,里头添了沉香、檀木、苏合油等香料,做成寻常香蜜丸子之样,因姐姐有孕,特意加了一味艾叶。   解药已经偷偷交到了荷欢手里,姐姐只消在手指割个口子,用香薰伤处,蛊虫自然顺着味道爬出来。   另外,小妹虽厌恨左良傅当初在长安欺辱爷爷,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小妹绝不会迁怒在姐姐身上。近来姐姐或许听到洛阳有传小妹和左良傅之间有过龌龊事,那是有人故意抹黑左良傅的名誉,姐姐不可轻信。   婴其呜矣,求其友声。期待与姐姐、三哥把酒言欢。   珍重   弱兰字。”   看罢这信,盈袖激动的口干舌燥。   她忙推开窗往外看,荷欢此时行在车跟前,依旧像往日般神色懒懒地,时不时扶一下发边快掉落的粉白绒花。   “咳咳。”   盈袖轻咳了两声。   荷欢听见后,抬头一瞧,见姑娘这会儿正含着泪着看她。   多久了,有小半年没见到笑颜如花、充满勃勃生机的姑娘了。   荷欢轻轻按了下自己的荷包,微笑着点头,示意返魂散在她身上装着。   “姑娘怎么了,要什么吗?”   荷欢疾走几步,斜眼瞅了下时刻盯着的赵嬷嬷,笑着问。   “嗯……”   盈袖稳了稳情绪,轻声问:“老爷呢?”   “和大爷一齐去长宁侯府吊丧去了。”   荷欢笑着回答。   “几时能回来?”   盈袖手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   荷欢迟疑了阵儿,扭头问了下赵嬷嬷,笑道:“大概得个晚上,听说侯府那边乱套了,张姨娘接连没了弟弟和儿子,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拿着刀,要找大爷和左大人拼命。侯夫人是个厉害的,不想伤了陈左两家的体面,让人把张姨娘给捆了,后来又嫌丧事的排场也太大了,要把那些过来超度的和尚们赶走,这不,老侯爷生气了,正和夫人闹呢,老爷和大爷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姑娘若是饿了,奴回去让小厨房给你做个抄手,肉馅儿最好带点脆骨,汤底是老母鸡汤,撒点芫荽末儿,最是香了。”   盈袖皱眉,仿佛闻见股腥味,脸立马别过去些。   “吃不下。”   盈袖干呕了两声:“感觉又开始害口了,困得很,回去后给我点些香,我想早些睡。”   ……   *   陈府   傍晚下了场骤雨,这会儿天空仍乌云密布,院中的青草上落着点点雨珠,在灯影下闪闪发光,犹如流萤般好看。   屋里很暗,亦很安静。   盈袖换好寝衣,站在窗子跟前听了好一会子,确定荷欢守在外头,这才松了口气。   她坐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依次拿出返魂散、修眉刀还有谢子风的信。   盈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么熟悉,可又那么陌生。   这么久,她一直想恢复记忆,可临到关口,却犹豫了,若是封存的过去非常不堪,痛苦得让人难以承受,值得吗?   想到此,盈袖嗤笑了声。   或许,她和谢子风也挺像的,有点一根筋。   西窗外的夜虫叫的正欢,一声声呱噪着人的耐性。   盈袖将烛台拉近了些,把谢子风和杜弱兰的信点燃,扔进博山炉里,在灰飞烟灭间,她把荷欢暗中送进来的那瓶返魂散打开,浓郁的香气登时扑面而来。   这东西看起来和寻常香料一样,因掺了炼蜜,微微有些发黑,若细闻,的确有股浓郁的药味。   盈袖用小铜勺,舀了些返魂散放在银隔片上,点燃,看着炉中升腾气灰白色的烟,赶忙拿起修眉刀,咬咬牙,用力朝自己左手食指切去。   小刀过于锋利,一划即破,血珠大量从伤口处涌出来。   盈袖咬紧牙关,将指头放置在灰烟上头,熏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有任何反应。她急了,一股脑将返魂散全都烧了,同时用修眉刀把自己左手余下的指头全都割开。   十指连心,疼痛一阵更强胜一阵地袭来,血汩汩不决地流出来,扑簌簌地滴到香头的红焰上,发出犹如蛇吐信子般的嘶嘶声。   香越燃越旺,血越流越多。   盈袖疼得直掉泪,暗骂杜弱兰那丫头莫不是因为陈南淮先前的羞辱,怀恨在心,故意戏耍她吧。   就在此时,她感觉头痛欲裂,呼吸也短促起来,头皮麻溜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逆行着血脉,往出爬。   “嗯。”   盈袖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空余的右手不知道该抓头还是手。   目光下移,她感觉左脸颧骨的肌肤鼓起个小豆子,里头好像只虫子,会动,它在胡闯乱撞,似乎在寻找什么味道。   “呜——”   盈袖疼得直哭,她看见那虫子爬过她的手臂,一路往下,终于到了她的手。她的食指鼓起来了,那虫子几乎要撑破她的皮肤,终于,在香烧得最盛时,只听“噗”的一声,一只暗红色的小虫从她的伤口出喷出来,落到烟灰上,瞬间化为灰烬。   眩晕感阵阵来袭,可指头上的钻心痛楚又让她清醒。   她如同喝醉了般,在半醒半醉之间挣扎。   “梅濂、如意娘…哥…嫂子…”   盈袖浑身发颤,不由自主地念叨这些名字:“陈砚松,不,不对,是我爹,袁玉珠,娘,我的娘。”   盈袖瞬间泪流满面,如同掉进地窖里般,浑身冰冷。   她尖叫了声,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拂到地上,抓住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左良傅…慈云庵…陆令容……柔光,我的柔光!”   她记起了!那又憨又傻的柔光浑身是伤地来登仙台救她,一把刀忽然就穿透了柔光的身子。   “柔光!!”   盈袖嘶声呐喊。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焦急的敲门声。   赵嬷嬷急得连声问:“大奶奶,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开一下门呀。”   “滚,都给我滚!”   盈袖弯着腰冲门怒吼,她冲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血污,犹如女鬼。   她低头,将手掌摊开,左手的伤仿佛被撕扯的更大了,血如雨点子般往下掉。   血,血。   那天晚上她见过左良傅,回到家中,喝了嫂子递来的一碗驱寒姜汤,然后陈南淮从黑暗中出来了。   他撕扯掉她的衣裳,他脖子上的平安扣在跳跃,后来,他在笑,从盒子里取出一件翠玉做成的假阳.具。   “没了没了,全都毁了。”   盈袖猛地凑近镜子,近到自己的鼻尖能触到镜面儿,她瞪着镜子里那个狰狞的女人,质问: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做错什么,说啊,你到底做错什么了。”   盈袖连连后退,用尽全身的力气,冲镜子里的女人尖叫:“你为什么不去死?你还怀了他的孽种,你怎么还不死啊!”   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撞开。   赵嬷嬷和荷欢两个同时挤进来,当她们奔到内室,看到大奶奶时,登时惊住。   这还是那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吗?   她浑身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头僵硬地动着,简直就像话本里可怕的女鬼!   “姑娘,你怎么了。”   荷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盈袖。   她知道姑娘怎么了。   终于,姑娘的记忆终于恢复了,可那些不堪和羞辱又一次压垮了她。   “姑娘,我是荷欢,你看看我。”荷欢急得大哭。   “不许碰我!”   盈袖一把推开荷欢。   “奶奶,你别怕,我是嬷嬷呀。”   赵嬷嬷也是害怕极了。   盈袖这模样,真是像极了当年的袁氏,袁氏就是这么冲着老爷发疯的。   “快,快让人去侯府请老爷,说大奶奶得了和袁太太一样的疯病。”   “袁太太,袁太太。”   盈袖喃喃念叨着,忽然噗嗤一笑,将自己垂落的头发掀起来,脸往前凑下,笑嘻嘻地问:   “你们觉得我像她吗?像吗?哈哈哈,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蓦地想起生母的种种遭遇,盈袖口半张着,浑身疼得要命,每寸骨头都要断了,她弯着腰,无声地痛哭,喉咙一甜,哇地吐口血。   娘,这就是你当年待过的家么?   当年的你,是不是也这么绝望过?   他是你结发的丈夫啊,怎么能这么对你,这么对我。   你放心,女儿发誓,绝对不会让陈砚松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了……恐慌……但今天就是想加更,没人出来表扬我吗? 第124章 阿鼻烈火   #   我在做梦, 一个绮丽无比的梦。   父慈子孝,夫妻和顺,偶尔有点小争吵, 也不碍事。   可是当梦醒来   我发现身后是悬崖万丈   那些谎言、伤害如同一条长满了毒刺的鞭子   一次次落在我身上, 疼得我撕心裂肺   最终,我皮开肉绽, 灵魂与自尊全都灰飞烟灭   我的眼里只剩下无边的痛苦和黑暗   看不到明天, 看不到希望   那么,就让咱们一起堕入阿鼻地狱吧   让烈火终结所有的罪孽和怨恨   ……   #   朗月彻底被黑云遮住,天际划过条鲜红的闪电, 闷雷轰隆隆响起, 狂风骤来, 将落在地上的花瓣席卷到半空, 舞出一个荒诞可笑的梦。   屋里很暗, 只点了一支蜡烛。   博山炉里的返魂散已燃尽, 徒留了一室香气。   盈袖痴痴地站在梳妆台前,一会儿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一会儿看着案桌上袁夫人的灵位。   她已经重新换了寝衣, 左手包了药, 凌乱的头发梳顺了,脸上的血污也洗净了。   哭?   为谁, 为自己?为母亲?   疼?   没有,一点都感觉不到。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剩下的,只有恨。   想起这段日子与陈南淮床上欢好, 与陈砚松一起用饭,每一件都让她无比恶心。   盈袖低头,看着母亲的灵位, 手指轻轻地抚.摸上面的字。   她从未见过母亲,可是,母亲一定是个很美、很温柔的女人,而且很爱很爱自己的女儿吧。   母亲的后半生,被陈砚松伤害,而且每一天都在为她哭泣,想她想到发疯,最后选择在她丢了的曹县,结束掉自己年轻的生命。   当时的母亲,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么绝望、痛苦?   忽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男人声音徒然响起,听起来很着急:“嬷嬷,到底怎么了,她现在还好吗?有没有看过大夫?孩子没事吧?”   赵嬷嬷哽咽着回:“谁都不让进去,也不叫大夫来,还是荷欢跪下哭求了一阵,才给她包了手,她一句话都不说,瞧着太吓人了。”   “知道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不多时,陈南淮挑帘子进来了。   他还穿着下午那身吊丧的素色袍子,身上有股淡淡的龙涎香味,面颊稍有些红,呼吸也略急,一看就是急忙赶回来的。   “哎呦,侯府简直乱成一锅粥了,老侯爷旧疾发作,躺床上了,侯夫人和张氏的娘家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手一撒,不管了,老侯爷没办法,着人去王府请了几个管事,咱们大管家陈泰也去帮忙了。”   陈南淮笑着念叨,还像往常那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的时候,他斜眼看盈袖,观察着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手里的皂豆早都掉进水里,他浑然不觉,还来回地搓着手。   “今儿还遇了世子爷,他听说你有孕了,非拉着我喝了几杯……”   陈南淮越发不安,说到后面,声音也渐渐小了。   那会儿在侯府,海月忽然跑来,哭着说:大奶奶疯了,口里喊了一堆名字,有亲家大爷、咱们老爷、您、左良傅……哦,还有柔,柔什么光,她把自己手指割破了,血流了一地,还使劲儿揪自己的头发,又哭又笑,吓死人了,赵嬷嬷说大奶奶和,和太太以前犯病时候很像……   他一听这话,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完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终于记起了。   陈南淮装作没事人似得,用手巾擦着湿漉漉的手,笑着朝盈袖走去,走近后,蓦地看见梳妆台上放着袁氏的灵位,男人眼皮生生跳了几下。   “你怎么把太太的灵位搬出来了。”   陈南淮笑着嗔怪,伸手去拿:“老爷若是知道,又该生气了,太太的灵位他谁都不让动……”   啪!   陈南淮的左脸生生挨了一巴掌。   “谁让你动我娘的。”   盈袖将灵位抱在怀里,紧紧抱住。   “袖儿,你……”   啪!   陈南淮的左脸又挨了一耳光,他皮肤白腻,脸上立马生起坨红。   “谁让你和我说话的。”   盈袖慢慢地抬头,目光冰冷,瞪着陈南淮。   “你这是怎么了……”   陈南淮按捺住怒。   就在此时,他看见盈袖扬手,又一耳光打来,他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子。   “打两下就够了吧。”   陈南淮咬牙,此时虽怒,但更多的是慌。   他垂眸,看见盈袖左手的指头用纱布层层缠住,血隐隐渗出,男人心里一疼,叹了口气,柔声问:“手指怎么回事?”   盈袖只感觉想吐。   她死盯着他,盯着这张漂亮的脸,迷人的眼,会说谎、会说情话,还会说这世上最恶毒话的嘴;   往下,看他的脖子,曾经这里戴着块平安扣,在她眼前疯狂跳跃;   往下,看他的腰,在失忆的夜晚里,她的腿缠住他的腰,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红痕;   再往下,看他那里,在她生命里烙上耻辱的那里。   越想越恨,盈袖提膝,用力顶了下去。   登时,陈南淮就痛得弯下腰,可饶是如此,还不放开她。   “你,你……”   陈南淮又气又疼,抬眼瞪向盈袖,喘着粗气,一声不吭。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在此时,外头守着的海月、赵嬷嬷和荷欢等人赶忙冲进来,可都站在门口,谁都不敢上前。   荷欢捂着口哭,姑娘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大奶奶啊,你打两下就行了,怎么能,能踢哥儿的那里啊。”   赵嬷嬷急得直跺脚。   即便她再糊涂,也察觉到大奶奶变了,不在似以前般温柔沉默,眼里流露出来的阴冷愤怒让人害怕。   “哼。”   盈袖用力挣脱开,她紧紧抱住母亲的灵位,盯着陈南淮,问:“陈砚松呢,让他来。”   “怎么说话的!”   陈南淮脸色也阴沉下来:“父亲大人的名讳,岂是你随意挂在嘴边的?”   “那我叫他什么。”   盈袖冷笑了声:“老畜生?下三滥?”   “你!”   陈南淮气急,扬手准备打。   “你想打我?”   盈袖双眼微微一眯,毫不畏惧地走近他。   “陈南淮,我全都记起了,你凌.辱了我。”   陈南淮呼吸一窒,他想道歉,求她的原谅。   可是自尊、愤怒和心虚让他毫不相让,男人挺直了腰,勾唇一笑,慢悠悠地退到了绣床边,坐下,手拂了把床面,道:   “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当时药是你嫂子端的,我是被爹强迫的,后来你失忆,也是老爷子作主,让杜太医扎针的。包括娶你,掐算着日子和你行房事,怀孕,也是老爷子一手安排的。”   “你可真无耻。”   盈袖恨得咬牙。   陈南淮心猛跳,却故作镇定,让海月去端盆洗脚水来。   水来后,他慢悠悠地将鞋袜脱掉,将脚浸入洒了花瓣和蔷薇露的滚水,闭眼,舒服地呻.吟了声。   “随你怎么说。”   陈南淮伸了个懒腰,斜眼瞅着盈袖的肚子,冷笑了声:“夫字天出头,不管你什么身世,背后有谁撑腰,你都是我陈南淮的妻子,我对你做的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   盈袖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在恢复记忆这段时间,讨好他,与他卿卿我我。   正在此时,她看见陈南淮将脚抬起来,搭在蹲着伺候他洗脚的海月肩上,暧昧一笑,用脚背碰了下女孩的脸蛋儿,下巴微微抬起,暗示海月亲他的脚。   海月知道这会儿气氛不对,连连往开躲,小声哀求:“大爷别这样。”   “我想怎样就怎样。”   陈南淮一把拉起海月,将她按在床上,同时将帘子用脚挑下。   不多时,床上咯吱直响,传来男人欢快的笑声和女孩带着哭腔的求饶声。   盈袖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露在帘子外男人的脚,看着晃动的床幔……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想起自己被陈南淮压在身下的那些夜晚……   她觉得恶心,想拿剑杀了他,可又觉得,让他这么死了,白白便宜了他。   她现在,只想找陈砚松,找到这个罪魁祸首。   想到此,盈袖抱着母亲的灵位,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哥儿,你这是做什么呀。”   赵嬷嬷急忙走上前去,一把掀开帘子,没看到让人羞耻的画面,只看到海月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脚,而淮哥儿正面朝下,趴在床上。   他不动弹,不说话,忽然闷闷地嚎了声,双拳用力地锤了下床。   “哥儿,你怎么了,别吓嬷嬷啊。”   赵嬷嬷单膝跪在床上,妇人满脸的泪,想把南淮往正掰,却掰不动他。   那个疯了,这个也快了。   “好孩子,你别这样,嬷嬷知道你刚才只是慌了,不是诚心气她的,咱们去给她好好说说,行不行?”   陈南淮的双肩直颤抖,没有动,显然是在极力压抑悲痛。   “她怎么就给记起了。”   赵嬷嬷掏出帕子,捂住口鼻哭。   原本以为,她的淮哥儿能和心爱的人高高兴兴的过一辈子,没想到……哎!   “嬷嬷。”   陈南淮猛地坐起来。   男人此时双眼通红,丝毫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她,她还会原谅我么。”   赵嬷嬷刚准备说会,忽然想起那些糟心往事,轻抚着陈南淮的胳膊,柔声道:“到时候让她老爷劝,哎!让她哥嫂,哎!”   赵嬷嬷连连叹气,还能找谁呢,正是她的这些至亲把她推上绝路。   “没人能帮我了,对不对。”   陈南淮头凑近,轻声问。   他忽然抬起,用力地抽了自己几耳光。   没了,全都没了。   陈南淮如同喝醉了般,身子左右摇晃,蓦地看见床脚的海月,他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海月的腕子,急切地问:   “你说,她会不会原谅我,还愿不愿意和我过下去。”   海月此时大窘。   她是依附着大爷,讨好大爷,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是瞎子,是聋子。   有时候,就连她也觉得,大爷有些过。   “奶奶大概,大概……”   海月咽了口唾沫,换了种说法:“大概不会像之前那么哄你了。”   陈南淮的心瞬间凉了,仿佛这辈子都不会笑了。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方才不会说那样的话,当初不会做那样的事。   “袖儿,你,你让我怎么好啊。”   陈南淮重重地叹了口气,下床穿鞋,追了出去。   ……   ※   雷声轰鸣,黑云越压越低,积压了数日的闷热,终于忍不住,开始飘起冷雨。   盈袖抱着灵位,从小院奔了出来,豆大的雨砸在她的头上,身上,凉意席卷而来,可是,绝不会熄灭她心里的怒火。   陈南淮不可原谅,但陈砚松才是原罪。   “姑娘,你要去哪儿,慢些啊。”   荷欢急得直哭,根本追不上姑娘。   盈袖只是跑,她想找到那老畜生,和他同归于尽。   不妨头,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那女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她的背,柔声道:   “袖姐儿,咱们不跑了,好不好?”   盈袖抬头一看,是李良玉。   这女人也穿着素色裙衫,耳环戒指全都撸了下来,髻边簪了支银凤钗,戴了多白绒花,身上烟烛气甚浓,一看就是刚吊丧回来。   盈袖一把推开李良玉,借着小白灯笼的微光,她看见这女人身后站着的数个健壮仆妇。   她将母亲的灵位抱得更紧了,往后退了几步,冷声问:   “陈砚松呢?他回来没?”   “他……”   李良玉眼神闪烁,给身后的仆妇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趁机拿住大奶奶。   “谁要是敢碰我,我就弄死她!”   盈袖大叫着退后了几步,大雨倾盆而下,将她的衣衫头发全都打湿。   “我问你话呢,陈砚松去哪儿了!”   “王爷临时有事,让老爷去办了。”   李良玉抹了把快糊住眼睛的雨水,笑道。   这丫头怎么就恢复记忆了呢,以后可麻烦了。   “他躲我。”   盈袖冷笑了声。   “怎么会呢。”   李良玉接着哄:“他真有事,要出门好些天呢。”   李良玉目光下移,看见盈袖怀里的牌位,叹了口气,没娘的丫头可怜,偏生还逢上这么个爹。   “好孩子,跟姑姑回屋里好不好。你看这雨多大,仔细病了,对你肚子里的……”   李良玉不敢往下说了,她也是女人,知道这事的耻辱。   “孩子,你听姑姑说。”   李良玉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她忽然发现大爷跑来了,那位爷这会儿脸色也不好,生生停在盈袖五尺之外,深深地看着她,不敢上前。   “咱们要算账,可也不能把自己个儿的身子弄坏了,对不对,你……”   “哼。”   盈袖冷笑了声,就拧身离去。   陈砚松这老东西像个缩头乌龟似得躲起来了,不敢见她,好,好得很,她会逼他出来。   雨越来越大,地上渐渐生起层水雾。   树上鲜红、粉白的花被这无情之物拍打,垂头丧气地掉落在地,飘在积水上,不知去往何处。   如果雨水能洗清罪孽和耻辱,该多好。   盈袖一路狂奔,好几次差点跌倒,小腹疼得厉害。   她知道身后跟着很多人,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快撑不住了,但是,恨让她走下去。   眼前是一处明亮的厅堂,叫德佑堂,是供奉陈家祖先牌位的地方。   她刚要进去,就发现陈南淮紧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   盈袖厉声喝住男人。   “我……”   陈南淮默然,拳头攥得紧紧的。   男人的脸有些苍白,黑发被雨水打湿,有一缕粘在额头,越发显得清俊无双。   他垂眸,目光落在盈袖身上,她这会儿浑身湿透,寝衣紧紧贴在身上,依稀能看见鲜红的肚兜,肚兜上绣着缠颈的鸳鸯。   “我不放心你。”   陈南淮抿唇,叹了口气。   “要将母亲的灵位放进去么?我陪你吧。”   “站着!”   盈袖仰头,尖刻道:“这是陈家祖先的祠堂,你配进么?”   说完这话,盈袖闷头进了门,咚地一声,将门摔住。   四下瞧去,厅堂很宽敞明亮,靠墙供着十几个灵位,左昭右穆,案桌上摆着香炉,灰烟袅袅,萦绕着那些朽木。   盈袖抱住母亲的灵牌,冷笑数声。   怨不得陈砚松让她日日跪拜祖宗,怨不得当初给公婆奉茶,陈砚松只让她跪。   好,好得很。   “娘,您冷不冷?”   盈袖轻轻地抚摸着灵位,低头,轻吻了下母亲的名字。   “我冷,可冷了。”   盈袖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忽然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就像跟人耳语似得,偷偷对着母亲道:   “我给您放烟花,好不好?”   盈袖咯咯地笑,她慢慢地往前走,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水路。   走到案桌前,盈袖盯着那些冰冷的牌位看,拿起烛台,笑靥如花,她知道从哪里放火合适,瞧,这纱做的长幔,一点就着,很快就蔓延上去,灰黑色的烟登时升起,松木见火就着,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门咚地一声被人踹开。   外头瞬间涌进来数人,陈南淮、李良玉、赵嬷嬷、荷欢……众人急的大喊大叫,走水了,快救火啊。   “哈哈哈哈哈。”   盈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肚子都疼,她指着燃烧的灵牌,快活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么?   瞧这些人,又是跪又是喊,求她快出去,让仆人们赶紧灭火。   “造孽呦。”   赵嬷嬷急得直跺脚,指着狂笑的盈袖,怒道:“你,你大逆不道。”   “什么?”   盈袖忽然停住笑,甩开荷欢拉着她的手。   “我大逆不道?”   盈袖脸色忽然阴沉的可怕,她紧紧抱住母亲的牌位,咬牙切齿:“他残害手足,抛妻弃女,还有脸供奉祖先?”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古言   《穿成和珅私生女》作者:小香竹。   穿越清朝的芸心随母进京认亲,得知生父名唤和珅时,芸心的内心一片凌乱!   听闻和珅寻回一女,朝臣不淡定了,谄媚者纷纷想与之结为亲家,飞黄腾达。对立者则紧闭宅门,生怕自家儿子被祸害。   和珅压根儿瞧不上大臣之子,他所钟意的女婿是十五阿哥永琰。   芸心两眼一黑,险些当场去世!永琰可是将来的嘉庆帝啊!等他掌权后,第一个斩的就是和珅!中间隔着杀父之仇,这日子怎么过? 第125章 隔雨相望冷   火越烧越旺, 即使是倾盆而下的冷雨也无法熄灭。   灵牌是沉香木做成的,遇火登时冒出细密的小油珠,浓郁的香味和呛鼻的烟气交织在一起, 伴着热席卷而来。   “哈哈哈哈哈哈, 快看,快看。”   盈袖指着烧了大半的灵牌, 笑的直不起腰, 忽而又悲痛欲绝。   她的笑慢慢凝固,看着满堂的黑烟,默默掉泪, 视线早已模糊, 她觉得自己也要被烤化了, 头很重, 可身子却轻飘飘的, 不知要去往何处。   “袖儿, 快出去。”   陈南淮心里着急,可又不敢多说一句话, 也不敢去拉, 索性将袍子解开, 直接冲上前去,双臂张开, 挡在燃烧的灵牌前,避免火星子蹿到她身上。   他一面喝骂救火的下人们动作慢,一面又埋怨赵嬷嬷多嘴, 忽然,房顶的一条燃着的纱幔掉下来,正巧落在他头上, 得亏他头发是湿的,没有燃着,可却将他的额头烫红一小块。   陈南淮也顾不上去揉,冲李良玉喝道:“你就这么看着她发……”   那个疯字,陈南淮没敢说出口,咬牙恨道:“别让她伤着自己,火燃起来了,姑姑,求您了帮忙劝劝啊。”   李良玉剜了眼陈南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转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子已泥足深陷,怕是再也伤不着她了。   李良玉给荷欢使了个眼色,率先走到盈袖跟前,手刚碰到,那濒临崩溃的美人忽然尖叫一声,抱着灵位往后退了几步。   “干什么!不许碰我!”   盈袖眼里尽是惊恐和惊吓,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羊,那么无辜,又那么无助。   “别怕别怕。”   李良玉连忙摆手,烟气逐渐弥漫上来,她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柔声哄道:   “好孩子,姑姑从没有伤害过你,对不对?别怕,咱们出去好不好?”   “娘……”   盈袖头缓慢地转动,盯着李良玉,泣不成声,问:“我把他们家的祠堂烧了,你高兴吗?”   那声娘,叫到了李良玉心坎。   她这辈子依附陈砚松,早年避子汤喝多了,伤了根本,再也无法生育。   此生,她的称呼从丫头、姑娘、姐姐,一直到如今的姑姑,从未有人叫她娘。   李良玉苦笑一声,她知道盈袖如今大悲大痛,神智有些不清了,可她,现在愿意给她当一会儿娘。   “娘高兴。”   李良玉笑着走上前,慢慢地试探,见盈袖没有出现过激反应,一把将这孩子搂住,轻轻地摩挲着孩子的背,带着孩子往外走,柔声问:   “告诉娘,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要……”   盈袖顿足,落着泪,目光涣散,喃喃道:“我要我的清白。”   李良玉听见这话,回头看向紧跟着的陈南淮。   果然,陈南淮听见这话,痛苦地闭眼,头深深地低下。   “姑姑,我看这样不行啊。”   荷欢这会儿也哭得厉害,怕吓着盈袖,不敢上前,压低了声音:   “咱要不找人劝劝吧,左大人”   “闭嘴!”   陈南淮轻声喝止。   李良玉厌恨地白了眼陈南淮,她也不管那小子的身份如何,让荷欢赶紧去拿一件厚披风,再去把车套好。   “丫头,娘带你去找谢三爷,如何?”   李良玉柔声问。   那谢子风是个热心正直的,有他劝,想来有用。   盈袖摇头。   “那杜弱兰姑娘呢?”   李良玉又问。   都是闺阁女子,杜小姐心胸开阔,机灵可爱,想来这丫头会听几句。   盈袖还是摇头。   李良玉愕然,忽然苦笑了声,从仆妇手里接过伞,给盈袖撑在头顶,坚决道:“那就去见他。”   ※   洛阳是一座属于诗的城。   春暖花开是诗,雪舞风回是诗,今晚的夜雨凄凉也是诗。   正可谓: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注)   雨依旧下着,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让人听着心烦。   车内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盈袖枕在李良玉的腿上,她身上披着件绣了碧荷的厚披风,怀里仍抱着袁夫人的灵位。   她此时已经渐渐清明下来,因吸入了些烟气,喉咙火辣辣的疼,那会儿又被雨淋了,小腿有些抽筋。   她就这么躺着,任由李良玉用指头帮她梳顺头发。   “孩子啊,我知道你恨陈家的人,但好歹听姑姑说几句话。”   李良玉手轻抚着盈袖的侧脸,柔声道:“人这辈子很长,将来你要面对的事和劫更多,万不能像今晚这么急,太伤身子了。”   见盈袖没反应,李良玉叹了口气,接着道:“遇着事了,一定要冷静下来,别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不能钻牛角尖,别想不开……”   “我不会放过他们。”   盈袖声音嘶哑,冷声道。   “啊?”   李良玉愣住,问:“不放过谁?”   “陈砚松、陈南淮、江氏、陆令容,欺负过我娘和我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盈袖咬牙,恨道。   李良玉刚要说两句,马车忽然停了。   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荷欢提着盏无骨琉璃灯,踮起脚尖,轻声道:“姑娘,到左府了。”   盈袖身子一颤,蜷缩成一团。   “孩子,咱们到了。”   李良玉俯下身,柔声道:“别怕,姑姑带你去见他。”   李良玉心里也是慨然,她年轻过,也爱过,当初在慈云庵的山顶头一次见到盈袖和左良傅,从盈袖看那男人的眼神里就知道,这丫头喜欢他。   也难为了左良傅,在云州处处受到暗算节制,还能如此想着丫头,私底下做了这么多的事。   原来无情之人并非无情,只是没遇见那个对的女人。   “下车吧。”   李良玉轻拍了下盈袖的肩。   盈袖没动,头缩进披风里。   “去告诉他,你很好。”   李良玉叹了口气:“他进不了陈府,也不知道来日会不会命丧王爷和你爹之手,见一次就少一次,别让自己留遗憾。”   盈袖身子一震,口里发出细碎的哭声。   终于,她起身,下了马车。   夜很冷,地上积了深深的水。   无情的雨被风吹得胡乱飘摇,打在有情的人身上。   眼前是一座开阔的府宅,匾额上书着左府二字,屋檐下挂着几盏大灯笼,门口守着两个带刀的凶悍护卫。   盈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用力抓住。   扭头一瞧,是陈南淮。   他此时很是狼狈,面色苍白,双眼发红,似乎是一路跟着马车走过来的,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黑发流下来,外头穿的那件素色锦袍上有好些被火星子燎破的小洞。   “别去。”   陈南淮痛苦地哀求:“咱们回家吧。”   盈袖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忽然,左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里头冲了出来,是左良傅。   他穿着燕居武夫劲装,头上带着玉冠,手似乎受了重伤,包了很厚的纱布,依旧那样强悍英俊,眼睛也红了,薄唇颤动着。   “袖儿!”   左良傅轻声唤着。   盈袖见他奔过来了,连忙往后退。   左良傅愣住,停住脚步,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果然瞧见盈袖满面惊慌,往后退了两步。   左良傅不敢动了,就这么立在雨中,静静地看着她。   此时的她,如同一朵被雨打过的凤仙,还是那么美,只不过眼里的颓然和绝望甚浓。   长发披散下来,脸色甚是苍白,里头穿着粉白色的寝衣,衣裳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外面披着件厚披风,雪缎绣鞋完全浸没在积水里,左手五根指头全都被包扎,隐隐有血渗出,右手抱着块灵位。   荷欢站在她跟前,为她撑着伞,李良玉背转过身子,低下头,不断用帕子擦泪。   而陈南淮呢,就直挺挺地站在她身后,神情凄怆,形容狼狈,深深地看着她。   “袖儿,你还好吗?”   左良傅站在原地,冲女人招招手,笑着问,可却掉了泪。   “好。”   盈袖点头,微笑着答,可不知不觉,流泪满面。   当初桃溪乡被陈南淮重伤,他出现,带走了她;   腊月雪夜,破旧山神庙,幽静竹庵,羁旅驿站,杏花村酒楼……过往的种种,全都浮现在眼前,他的好,他的坏,他的绝情,他的悔恨,还有他默不作声的关爱……   如果当初听他的,别回洛阳,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没了,全都没了。   盈袖凄然一笑,这么久,她一直不知道对左良傅是种什么感情,如今懂了。   当初被陈南淮凌.辱,他要把装了她处子血的元帕和假阳.具送给左良傅,她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   心里忽然很空,仿佛再也填不满了。   盈袖手附上小腹,自嘲一笑,扭头,看着陈南淮,看着这个即便狼狈,却依旧斯文俊美的男人,绝望地笑了笑:   “陈南淮啊,我真是多谢你了。”   说罢这话,盈袖转身,抱着母亲的灵位离去,身上的披风滑落,掉在积水中。   马车吱呀吱呀地行进,很快就消失在这凄凉雨夜。   在雨中站了许久的左良傅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头,任由冰雨打在脸上,身上。   他默默地往前走,走到她刚才站的地方,弯腰,拾起她的披风,谁知另一端被陈南淮抓住了。   左良傅拽了下,没拽走。   男人皱眉,看向陈南淮,这小子面带痛苦之色,低着头,紧紧地抓住披风,良久,才苦笑着哀求:   “大人,放手吧,别跟我抢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李商隐的诗   ——   明天粗长,会有新人物出现,猜猜是谁,猜对了发红包 第126章 世清   雨变小了些, 瓦肆的灯火更盛了,丝竹声和客官妓.女的狎昵声穿梭在大街小巷,这是座快活的城, 动人的夜。   街上忽然出现件奇怪的事。   陈家的华贵马车行在头里, 后面跟着陈家大爷,他双臂无力地垂下, 素色锦袍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浑身都湿透了,如同游魂一般跟在马车后头,他的小厮百善好几次要上前打伞, 都被他给推开了。   脚底一踉跄, 陈南淮差点跌倒, 他苦笑了声, 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空空如也的双手, 那个人,终究把披风抢走了, 没给他。   “爷, 您小心些。”   百善赶忙上前来扶。   “没事。”   陈南淮如同喝醉了般, 身形晃动,他想推开百善, 却站不稳,只能抓住百善的胳膊。   “善,她不会原谅我, 她要离开我了。”   百善低头,长叹了口气。   这么久,他将大爷和奶奶的离合悲欢全都看在眼里, 大爷当初有多讨厌奶奶,如今就有多爱。   “爷要放手么?”   百善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   正在此时,陈府到了。   百善朝前看去,马车停在正门口,荷欢和李姑姑搀扶着大奶奶下了马车,哎,那位和大爷一样,也推开了身边人,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府里走,忽然脚底不稳,整个人软软地晕倒下去。   “哎呦,大奶奶晕了。”   百善双膝微屈,急的跺脚又拍腿,忙转头去告诉大爷,谁料看见大爷疯了般冲上前去。   “哎!”   百善长长地出了口气,摇头苦笑。   一件披风,一双鞋,那位爷不放手,这位爷也不会,后头还有个谢老三聒噪。   等着吧,日后可有乐子瞧呢。   ……   *   屋里有些暗,博山炉里燃着清远香。   地上摆了两个铜盆,里头燃了发香煤,簇簇热浪散发出来,将屋子烘得又香又暖。   绣床上躺着个明艳绝伦的美人,正是盈袖。   她已经换了寝衣,浓黑的长发擦干了,左手的伤亦包好,即便昏迷,眉头也痛苦地蹙着,口里喃喃说着胡话,睡得很不踏实。   “哎!”   坐在床边的陈南淮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并没有换衣裳,仍穿着那件奔丧的素色锦袍,头发虽说已经干了,但有些凌乱,一两缕垂下,配上白玉似得面庞,倒有种颓靡不羁的异样美感。   陈南淮看着她,手轻抚着她额边的绒发,略微有些发热的脸颊,纤细的脖颈,还未隆起的小腹,最后,抓住她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轻吻着。   那会儿回到家门口,她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还……见红了。   天可怜见,经大夫全力救治,孩子保住了。不过大夫也说了,她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必定滑胎。   陈南淮眼眶一热,自嘲一笑。   他忽然觉得讽刺得很,当初刚刚成亲,他还让海月偷偷给她拿避子汤吃,如今,他的希望全在这个孩子了。只盼她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好歹再给他一次机会。   陈南淮目光下移,落在盈袖受伤的左手上,眉头紧皱。   以前好好的,为何今儿在玄虚观见了眼那个杜弱兰,她忽然就记起了,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猫腻?   “荷欢,大奶奶今儿回来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陈南淮冷声问立在床边伺候的荷欢。   “没有啊。”   荷欢立马回复,心里一咯噔,莫不是他察觉到什么了?   不怕不怕,打死都不承认。   “那她有没有提到什么人。”   陈南淮扭头,盯着荷欢,脸色十分的阴沉。   “没有。”   荷欢坚决否认,手心已经开始往出渗汗。   “真的?”   陈南淮并不信,冷笑了声:“她素日里和你最亲近,听说她今晚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叫你守在外头,她为何会割自己的指头?博山炉里香灰残烬怎么有股子药味儿?这事和杜弱兰有没有关系,你最好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否则,我有一百种法子逼你说实话。”   “奴真的不知道啊。”   荷欢紧张得头皮发麻,扑通一声跪下,手捂住心口,忙替自己辩解:“姑娘今儿不舒服,说要点些香,这事赵嬷嬷也知道的。至于说药味儿,爷您是调香高手,自然知道许多药材可以调香,譬如地榆、浮萍、紫油桂,香灰里有药味没什么稀奇的吧。”   陈南淮心里生出股厌恨,越发觉得这里头有可疑,给赵嬷嬷使了个眼色,让把荷欢带下去,用银针刺指甲缝儿,看她招不招。   “爷,您怎么能迁怒旁人呢。”   荷欢往开挣扎赵嬷嬷的捉拿,她不敢太高声,怕吵醒姑娘,忽而急智一生,恍然道:   “奴记起了,当日荣国公夫人寿宴,姑娘被长宁侯家的四少用藤球砸着头,回来后总说头疼,晚上经常做噩梦,模模糊糊地梦见过去的事。”   荷欢就想刺一下这条毒蛇,故意惊慌地捂住口,眼珠子左右看了圈,害怕道:   “莫不是那四少的鬼魂缠住了奶奶?”   “闭嘴,哪有什么鬼。”   陈南淮心里乱得很,厌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都出去罢,让她好生歇息。”   赵嬷嬷叹了口气,带着荷欢低头退了出去,也就是她昏睡着,哥儿才能靠近,赶明儿醒了后,怕是没机会了。   荷欢一开始还担心,不想走,怕大爷还像从前那样,趁着姑娘昏迷做出那种禽兽的事,转而一想,如今他哪里还舍得,姑娘伤一分,他得伤十分。   呵,报应。   屋里少了两个人,很快就安静下来,炭盆里的发香煤逐渐燃尽,热度消退,雨水的冷气从纱窗里钻进来,让人心寒。   陈南淮帮盈袖将被子掖好,屏住呼吸,俯身凑到她面前,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吻了吻她的眼、发凉的鼻头还有那不点而朱的唇。   忽然,男人痛苦地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难道真的是报应?他伤害四少至死,那小子就报复在盈袖身上,让他痛不欲生?   “袖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做。”   陈南淮咬牙,轻声问。   他就这样正面朝下,想着过往的种种,如果当初没有听父亲的,凌.辱了她;没有在她失忆后编造出子虚乌有的事;没有因患得患失去和贪婪,与左良傅交易。   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忽然,陈南淮感觉屋里不太对劲,好像进来什么人了。   他心里一惊,难不成真是那些他害死的人来索命报复了?   陈南淮恨极,立马下了床,蓦地瞧见西窗边站着个儒雅英俊的男人,是父亲。   父亲这会儿穿着剪裁精良的素色袍子,头上戴着方巾,双手背后,屋里太暗,瞧不起他什么表情,大概不太好吧,此时正一眼不错地盯着袁夫人的灵位看。   “爹。”   陈南淮低声问:“您什么时候来的。”   陈砚松没答,径直走向绣床那边,坐到床边,静静看着昏迷的女儿。   “爹,她,她今晚有些神志不清,并不是有意要烧祠堂的。”   陈南淮忙解释。   “没事。”   陈砚松笑了笑。   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轻轻地帮盈袖去擦额角的细汗,一句话都不说,明明是张保养得年轻俊朗的脸,可莫名让人觉得苍老气十足。   “爹,她怎么忽然记起来了。”   陈南淮皱眉:“我怀疑和杜家那小贱人有关系。”   陈砚松没言语。   今儿在玄虚观时候,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儿,留了一手,亲自把杜弱兰“送”回家,逼问了杜太医,才知道返魂散的事,可知道又能怎样,已经来不及了。   “爹,她肯定不跟我过下去了。”   陈南淮急得在原地踱步,双手搓着,苦着张脸盘算,痛苦地抓自己的头发。   “您说她万一不想生孩子怎么办?她若是执意要跟左良傅怎么办?我总不能打断她的腿,一辈子把她关在家里吧,她瞧着温吞,其实是个性子烈的,不能逼,到底怎样她才能和我过下去,”   “淮儿,”   陈砚松忽然打断儿子的话。   “嗯?”   陈南淮大喜,赶忙单膝跪在陈砚松跟前,双臂趴在父亲腿上,满眼的期待,着急问:   “您是不是有主意了?”   陈砚松苦笑了声:“要不,让袖儿当妹妹,好不好?”   陈南淮登时愣住,他没想到竟会听到这种答复。   “为什么。”   陈南淮脸窘涨的通红,拳头紧握住,强按捺住恨。   “我不是个好父亲,是我把她弄丢了,伤透了你们母亲的心。”   陈砚松抚着女儿受伤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像哄孩子睡那般。男人目中含泪,苦笑了声:   “这些年,我恨过梅家大郎,恨过我大哥,甚至恨过玉珠的疯闹,唯独没有恨自己。”   说着说着,陈砚松就掉泪了,他盯着床边放着的檀木如意摆件出神,叹了口气:“我让丫头们做衣裳,从奶娃娃的做起,这么点,这么点……”   陈砚松用手比划着大小,歪着头,苦笑:“一直做到这么大,最后,她回来了,长得亭亭玉立,因为我的缘故,她被那个人盯上了,我想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补偿她。”   说到这儿,陈砚松从怀里掏出封和离书,放在床边,看着儿子,无奈又痛苦地叹了口气:“淮儿,我不想断子绝孙啊,以后就当妹妹吧。”   “我不。”   陈南淮斩钉截铁地拒绝,将和离书撕了个粉碎,随后起身退后了几步,愤怒不已,压着声音发泄自己的恨:   “当初是您逼我去桃溪乡娶她,也是您逼我强要了她,如今倒叫我放手?不可能!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呢,难道让我的孩子来日叫左良傅、谢子风爹?不,绝不。”   陈南淮扑通一声跪下,跪行到陈砚松跟前,摇着父亲的腿,哭着哀求:   “她只是还没迈过去那个坎儿,等时日长了,她就能接受这份婚姻,接受我。”   “淮儿,”   “爹,很多事您不知道。”   陈南淮打断父亲的话,掷地有声道:“我们两个私底下很要好恩爱的,她真的很关心我,让我给张涛之太太道歉,数落我残忍对待四公子,让我同子风和解,她明明就很喜欢我的。”   陈南淮越说越激动,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膝头:“包括昨晚上,她亲我了,像只小猫儿似得蜷缩在我怀里睡,她,她只是一时生气,对,就是这样,她肯定会原谅我的。”   陈砚松知道,儿子已经泥足深陷,劝是劝不来的。   男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轻拍了拍南淮的肩头,起身离去,淡淡说了句:“待会儿吴锋会来,保护你。”   “吴锋?”   陈南淮一愣。   吴锋是父亲的暗卫,西域第一刀客,武功奇高,杀人如麻,脾气古怪又冷僻,却只听父亲的话,在父亲身边已逾十年了,便是他也没见过几次这个男人。   吴锋一生从未遇敌手,除了上次在桃溪乡,被左良傅重伤。   父亲为何要吴锋跟着他,难不成有人要取他性命?   “为什么,谁要杀我,左良傅还是谢子风?”   “明日你就知道了。”   陈砚松又恢复往日那般从容沉稳,轻轻转动着拇指上戴的那个翡翠扳指,疾步离开绣房,在路过西窗时,他驻足,看着袁夫人的灵位,轻声问了句:   “玉珠,这就是你的报复?”   说罢这话,陈砚松低头离去。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雨声在这静谧的夜,显得有些扎耳。   陈南淮痴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纸屑看,心里发闷,一口气憋着,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剜了眼袁氏的灵位,准备去找套干净寝衣换上,谁知刚转身,就看见立柜跟前站着穿着武夫劲装的高大男人,正是吴锋。   这吴锋瞧着有三十多岁,头发随意用灰布扎在脑后,面前垂着两缕白发,脸上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瞧着有些渗人,但能看得出,原本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他怀里抱着把刀,静静地盯着地毯上的那朵牡丹,一声不吭。   陈南淮皱眉,颇有些厌烦:“出去,我要睡了。”   “老爷让我护着你。”   吴锋冷冷道,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床上躺着的美人。   “做什么!”   陈南淮大怒,走过去就扇了吴锋一耳光,将憋闷的火气全都发出来:“她是你配看的?滚!”   吴锋冷笑了声,抱着刀,坐到梳妆台边的方凳上,背对着绣床,闭眼假寐。   “我的主子是老爷,他让我与你寸步不离。”   “你!”   陈南淮气结,又要发火,忽然听见盈袖痛苦地哼唧了声。   他生生将火气按捺住,剜了眼吴锋,也没有再换衣裳,走到绣床那边,将床帘放下,自己搬了张藤皮小凳,坐在跟前,守着她。   男人双臂环抱住,闭眼深思: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竟让老爷子把吴锋派来了。   ……   *   痛苦有如毒液,即便是在梦里,都在折磨人,并且无止尽蔓延下去,让人灵魂不得安息。   盈袖感觉像做了个荒诞又可怕的梦,或许醒来后,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一睁眼,就看见陈南淮趴在床边,而自己浑身都疼,尤其小腹,亵裤里仿佛垫了厚厚的棉布。   盈袖虚弱地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记得昨晚上她烧了陈家祠堂,进而又去了左府,刚回到府门口就晕倒了。   她隔着锦被,附上小腹,孩子莫不是掉了?   盈袖唇角咧出个冷笑,若是掉了,那还真是她的造化,这不是孩子,是耻辱。   正在此时,趴在跟前沉睡的陈南淮发出呓语,手还似往日那样,按在她身上,迷糊道:“乖,再睡会儿。”   盈袖只觉得恶心不已,曾经的种种又浮现在眼前。   她恨得咬牙切齿,蓦地瞧见跟前放着个檀木如意摆件,她吃力地坐起来,抓起如意,死死盯着陈南淮,盯着这个把她一辈子毁了的恶魔,慢慢地扬起手,朝他后脑勺砸下去。   谁知就在此时,只听一阵破风声响起,从梳妆台那边飞来一只胭脂盒,不偏不倚地打在她腕子上。   “啊。”   盈袖吃痛,不禁松开手,檀木如意掉在了被子上。   她愤怒地扭头,看见梳妆台边坐着个满脸伤痕,手里拿着刀的男人,是他掷的?他是谁?   “怎么了怎么了?”   陈南淮一下子就被惊醒,噌地一声坐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去检查盈袖和她的肚子,看见妻子按住自己右手腕子,冷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吴锋。   “你醒了。”   陈南淮陪着笑,没敢碰她,默默地坐到矮凳上,轻声问:“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给你做点粥垫垫,待会儿大夫还要来给你诊脉,少不得要喝几日保胎药。”   保胎药?   盈袖一愣,那孽种竟还没掉。   “怎么了。”   陈南淮强咧出个笑,看着妻子,柔声问。   垂眸间,他看见盈袖手腕青紫,显然是被人用力砸到了,忙问:“怎么回事,昨晚上还没这个伤啊。”   见盈袖死盯着吴锋,陈南淮扭头,喝骂:“是你干的?”   吴锋面部表情地点头,轻抚着自己的刀,冷声道:“她想杀你。”   陈南淮一愣,转头,瞧见锦被上落着个檀木如意和胭脂盒,登时了然。   他也没发火,苦笑了声:“她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   忽然,只听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不多时,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荷欢和赵嬷嬷等人冲了进来。   赵嬷嬷急得直跺脚,面上的惊恐之色甚浓,往前行了几步,手捂着狂跳的心口,眉头都皱成了疙瘩: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哥儿,舅老爷家的那个小霸王杀上门来了,非要见他姐姐不可,下手忒狠,打伤了很多人,还嚷着要弄死你,这可怎么好,老爷又不在家,你要不出去躲躲?这可是个烂了心肝、无法无天的主儿,听说在长安都闹出几条人命,杀人不眨眼的。”   陈南淮登时愣住,看向吴锋。   他忽然明白老爷子为何将吴锋放在他跟前,原来,是袁世清那小子来了。   “他,他,”   盈袖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袁家来人了?   盈袖竟说不出话,忙看向荷欢。   荷欢用力点头,眼里含着泪,上前一步,道:“他叫袁世清,是舅老爷最小的儿子,比你小半岁,是个侠肠忠孝的好男儿。”   “表弟。”   盈袖痴痴道,一下子就掉泪了,拍着自己的胸口,对荷欢笑:“是我弟弟?对不对?”   “不对不对。”   陈南淮急了,直接动手,用被子将盈袖裹住,想要带妻子离开。   不怕难缠的,就怕这不要命的。   左良傅真他娘的阴狠,竟把这小子给弄来了!   “袖儿,我带你走。”   “你放开我。”   盈袖使劲儿挣扎,拳头耳光直往陈南淮脸上头上招呼。   “乖,别闹。”   陈南淮连声哄着,扭头冲吴锋喝道:“你还愣着作甚,过来帮忙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阵阵棍棒刀枪交接之声,混杂在其中的,还有护卫、童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忽然,一个年轻有力的男人声音响起:“姐,我是世清,我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只有鼓鼓一人猜对了,不过是表弟,没事,今天高兴,上章留言都发小红包 第127章 眼里绽放烟花   眨眼间, 只听刷地一声,内室的帘子被人直接拽掉,赵嬷嬷吓得花容失色, 直往角落里躲。   盈袖一惊, 究竟是怎样的小霸王,这么吓人。   眼前一花, 进来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样貌相当清俊,眸中仿佛盛满了星子,闪闪发光, 唇角天生的上扬, 给人感觉有点坏, 又有点痞, 个头甚高, 背挺得直直的, 如同茂林里的修竹。   这便是表弟袁世清?   再瞧他的打扮,黑发用红发带束起, 身上穿着单薄的玄色劲装, 脚蹬牛皮靴, 手里拿着长棍,额上绑着三指宽的大红护额, 因冒雨过来,面上带了层雾气。   这孩子长得非常好看,与陈南淮的斯文俊美不同, 更多的是少年人的倔强和清爽,让人心生喜欢。   袁世清一进来,就往屋子里四处看, 目光锁在的盈袖和荷欢身上,他并没有见过表姐,凭着直觉问绣床上的美人:   “你是袖姐姐吗?”   盈袖连忙点头。   袁世清眼睛红了,手把长棍握得更紧了,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孙子,离她远些!”   袁世清用棍子指向陈南淮,怒喝:“给爷爷滚过来受死。”   陈南淮知道今儿带不走盈袖了,他给吴锋使了个眼色,上前几步,抱拳打哈哈:   “原来是世清啊,咱们哥俩已经有三年多没见了吧,嚯,竟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袁世清恨得咬牙切齿。   表姐被梅家人拐走后,陈砚松还急着和家里人争权夺利,他苛待姑姑,而今竟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当年姑姑去世后,爹爹数次上门来讨公道,都被陈砚松以各种借口和手段撵了出去,可怜爹爹是个读书人,不做官,架都不会吵,便是受了委屈和欺辱也报仇无门。   所以他打小就知道,只有拳头硬,才能保护家人不受欺辱,今儿个来洛阳,一则接姐姐回长安,二则给她报仇!   “姐,是这小子欺负你的?”   袁世清瞪着陈南淮,问。   盈袖手按住发痛的小腹,哽咽不已。   “他害了我一生。”   “你想怎么弄他?”   袁世清一步步逼近。   “要胳膊还是要腿,或者要脑袋?”   “阉了他!”   盈袖恨得用拳锤被子。   “好嘞!”   袁世清闷头上前,将棍子扔到一边,把袖子卷起来,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陈南淮:   “孙子,爷爷今儿非得把你的狗鞭拧下来!”   说话间,就要去抓陈南淮,谁知还没碰到人,眼前一黑,被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给挡住了。   “呦呵,还有不怕死的瓜皮,成,来两个宰一双。”   袁世清在长安长大,说得一口当地话。   他打小就力大无比,不费吹灰之力就抓起梳妆台,用力朝那丑男人和陈南淮掷去,胭脂和首饰登时哗啦啦掉了一地。   只听一阵出鞘刀吟声,梳妆台竟被那丑男人劈成两半。   “还是个高手。”   袁世清冷笑了声,冲上去,空手与吴锋过上了招,越打越心惊,早听说陈老狗跟前养了不少暗卫死士,个个出手不凡,看来传言非虚。   刚一分神,他忽然觉得压力逼迫而来,原来那丑男人持刀朝他脸劈来,他连连后退,谁料退到了绣床上,眼看着刀锋降落,忽然,陈南淮厉声喝止。   “住手,不准伤了他。”   刀刃距袁世清的脸一掌远时,生生停下。   只听刺啦一声响,袁世清的大红抹额竟被这狠厉刀气生生震断,而他眉心,亦多了一道极细的血痕。   “佩服。”   袁世清抱拳,朝吴锋冷声致礼。   “生死间连眼都不眨一下,也是个狠人。”   吴锋将刀收回鞘,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也笑了笑。   “我今日一定要阉了他。”   袁世清盯着吴锋,两指指向陈南淮。   “那我今日一定会杀了你。”   吴锋冷声道。   盈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表弟绝不是那个丑男人的对手,万不能让这孩子受伤。   “世清,你过来。”   盈袖忍住疼,挣扎着坐起来,冲袁世清招招手,示意少年坐她跟前的小凳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有的是机会。”   盈袖虚弱一笑,她抬头,看向立在绣床跟前的陈南淮,冷声道:“你还不滚?这儿不欢迎你。”   陈南淮听了这话,扭头瞪了眼吴锋,暗骂果然是个没脑子的武夫,如今伤了袁世清,盈袖肯定又把这笔账记他头上了。   “那你们姐弟聊,我就先出去了。”   陈南淮笑了笑,仿佛方才的事没发生似得,如兄长般嘱咐袁世清:“你姐姐身上不爽快,别累着她,我去换件衣裳,待会儿再过来。”   说罢这话,陈南淮闷头出去了。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不过因打斗过,出现一地的狼藉。   盈袖用帕子抹掉泪,偷偷地打量这位表弟,她发现这少年郎额角有个指头般大小刺墨,是个劫字。   盈袖心里一咯噔,这是朝廷重犯的标志,怨不得他要绑个抹额遮挡,难不成真像赵嬷嬷说的,这少年竟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   毕竟没见过,不熟,盈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陷入了尴尬。   忽然,她看见这凶蛮的少年从怀里掏出颗鸡蛋,往自己头上用力一磕,手掌心搓了几下,然后慢慢地剥开上半截,给她递过来,笑道:   “姐,你吃,还热着呢。”   盈袖愣住,瞬间泪如雨下,这就是至亲骨肉啊。   她接过那枚鸡蛋,低着头吃,只觉得嘴里仿佛千百斤重,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姐,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他。”   袁世清举起拳头,故意在盈袖眼前捏住,骨节登时发出咯咯声。   盈袖抿唇一笑。   这小子一身的蛮力,又凶悍,偏生长了张清秀俊俏的瓷娃娃脸。   正在此时,荷欢端着茶点进来了。   这丫头也高兴掉泪,笑着将桂花糕和龙井茶放在床边,屈膝给袁世清行了一礼,道:   “表少爷,您尝尝这道桂花糕,可香甜了。”   袁世清闻言,立马就要去吃。   “等等。”   盈袖赶忙制止,她警惕地看了圈四周,从盘子里拈起块糕点,吃了一块,又端起茶,一口气喝完,用帕子把自己嘴碰过的地方擦干净,亲自给表弟倒了一杯,笑道:   “现在吃吧,他们不敢毒我的。”   袁世清一愣,心里更疼了。   姐姐在陈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竟然防备至此。   “对不起,姐,我来晚了。”   袁世清只觉得口里的桂花糕如同白蜡般,让人嚼着难受。   “没事。”   盈袖大胆了些,轻拍了下袁世清的胳膊,她扭头看向荷欢,笑着给表弟介绍:   “她是荷欢,虽说是陈家人,可却是真心待我的,为了我受了不少委屈。”   袁世清闻言,立马将桂花糕吞咽下去,手在下裳反复蹭了下,起身,扑通一声跪到荷欢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多谢姐姐照顾我姐姐。”   这一跪,把荷欢给吓着了。   她赶忙往起搀扶袁世清,抿嘴笑道:“您快起来,奴可担当不起啊。”   袁世清只是嘿嘿的笑,不好意思与荷欢说话。   盈袖越看这个弟弟,越是喜欢。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哪。”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   她一直担心,舅舅不怎么情愿认她。   “该怎么说嘞?”   袁世清嚼着桂花糕,仔细地想,笑道:“咱家就两个孩子,我和大哥。我娘很早就没了,爹爹,也就是你舅舅,他从前一门心思扑在赶考上,屡试不中,后面因为姑姑和你丢了的事,也心灰意冷了,这些年一直辗转各地,拿着邻人描述的梅家大郎画像找你。可是梅家大郎也会长大,相貌早已改变,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咱们老头子那个轴啊,说你是姑姑唯一的骨血,非得找到不可,所以一年中竟有大半都在外头。这不,大前年在凉州跌了一跤,腿摔断了,加上肺上有病,我们实在是不放心,三叩又九拜,才把这倔老头拘在家里。”   听见这话,盈袖默默垂泪。   原来舅舅竟找了她这么多年。   “舅舅他老人家身子好吗?”   “哎!”   袁世清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盈袖有些慌。   按照世清的说法,舅舅知道她回来了,定要亲自来的,如今只来了世清一个,莫不是出了变故?   “舅舅病了?”   “嗯。”   袁世清头低下,忽然用力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都怨我!”   “发生什么事了。”   盈袖忙问。   袁世清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咱大哥和老头一样,在科考上都不顺,好容易中了举,却怎么也考不上进士,我让他算了,要么去书局做活儿,帮那些举子们选选程墨,或者和我一样,弃文从武,练的一身铜皮铁骨,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这人固执得很,骂我鄙夫,好嘛,一口气考了十年,都考的儿子能读书了,还考不上,可还要考。后来大哥的同年在长安做了官,便将大哥安插在府衙做僚属。   也算是咱们袁家祖坟冒青烟了,大哥去年以三十五岁高龄举了,不对,中举了。”   “去你的,哪能这么编排大哥。”   盈袖掩唇偷笑。   她现在对这个表弟印象极好,果然骨子里亲,很快就熟络起来。   “对了,你还没说舅舅到底得什么病了。”   袁世清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差,眼里愧疚之色甚浓。   “今年初,左大人派心腹捎来信,说你找到了,被陈老狗带回了洛阳,爹爹太过高兴,竟给中风了,半个身子都瘫了。”   “什么?”   盈袖瞬间坐直了身子,忙问:“那舅舅没事吧,现在怎。”   “姐,你别急,爹爹现在没事了。”   袁世清忙安抚盈袖,柔声道:“老头子怕陈砚松对你不利,毕竟那是个连手足兄弟都残杀的畜生,他坚持着要找来你,正巧那时候我刚进了长安的龙武卫,那个,这个……”   袁世清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拇指揉搓着额头的刺墨,眼睛也飘忽起来。   “若是你不想说,就算了。”   盈袖笑道。   “没事的姐,咱一家人,没什么可隐瞒的,就是怕说出来吓着你。”   袁世清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盈袖,确定她这会儿情绪平稳,才道:“龙武卫是陛下的亲军,向来征召年轻力强的健儿,不过后来慢慢变味儿了,只消花些钱打点,便是市井流氓都进得去。   和我一齐的有四个恶霸大少,在长安甚有背景,素日里就在卫所横行霸道,很是讨厌。年初时,他们去城北的小酒馆喝酒,觉得那家店主的十岁女儿甚是秀美灵动,这帮畜生竟将那小女孩给轮……那个致死。”   袁世清没有将轮.奸二字说出口,怕盈袖听了伤心,接着道:“他们为了掩饰罪行,索性杀了店主夫妇还有老太太,将一家四口埋在院中,天可怜见,那老太太没死,趁着那些畜生埋人的时候逃了。”   “天子脚下,竟会发生这种事。”   盈袖惊得手捂住口:“那么,你……”   袁世清重重地点头,道:“老太太逃出后,自然要告,谁料被那四个畜生反咬一口,说老太太上了年纪,糊涂昏聩,这是冤枉好人,再加上他们上下打点,这个案子就拖了下来。   其实本不关我事,那日我已经收拾好去洛阳的行李,去卫所和长官告假,正好碰上遇见那四个畜生聚一起议论,姐,你知道我听说了什么?”   “什么?”   盈袖轻声问。   “他们四个为了永绝后患,不再频繁被传唤入公堂,竟商量着要把老太太药死!”   “这也太毒了吧。”   盈袖气得坐直了身子。   “可不是。”   袁世清目光冰冷,拳头紧握着:“我这暴脾气,一个没忍住,就揍了他们,然后手重了些,就,就杀人了。”   “啊?”   盈袖大惊,心噗噗直跳,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杀了一个?”   袁世清举起三根指头,尴尬地笑笑,忽而大怒:“那些小子弱的跟嫩豆腐似得,才几拳就没命了。后面我就被拿了个正着,拘进了大牢里,三死一重伤,没一个月就判了斩监侯,爹爹一听这事,气得命都去了半条,大哥也急坏了,头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哎,我对不起他们啊。”   “那你怎么被放出来的。”   盈袖听得心惊肉跳,凑近了些,轻声问:“可是大哥上下活动?”   “他哪儿有这个本事。”   袁世清下巴微抬,笑道:“是左大人帮忙的。”   “他?”   盈袖微微怔住。   “不错。”   袁世清满面的崇敬,道:“当时大人知道我这事儿后,六百里加急修书给长安令,要求重审酒馆灭门惨案,同时反复上奏疏给陛下,求陛下看在我年轻冲动,且做的是锄奸惩恶之事,定要对我网开一面。   可陛下怎么会理会这种事?听大哥说,陛下将奏疏全压下,不予理会。后面左大人动用他在长安所有的人脉,去跟陛下求情,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说他色迷心窍。”   袁世清偷偷看了眼盈袖,果然看见姐姐这会儿满面的心事,沉默不语。   “估计陛下被左大人弄得没法子了,下旨给部院,命令重审此案。”   袁世清端起茶喝了口,笑道:“陛下都开了金口,底下人怎么敢为难我?可我毕竟杀人了,情大不过法,最后判下从龙武卫除名,并刺墨流放,但念在家中老父病重,缓一年执行。”   听了这半天,盈袖心里一阵凄楚。   原来在失忆的这段时间,长安竟也发生了这么多事,总以为他是个狠辣无情的,没想到,居然能为她和她的亲人做这么多事。   “大人他,还可以。”   盈袖莞尔,轻声道。   “岂止可以啊。”   袁世清着急说话,茶都从嘴里流出来,他直接用袖子擦掉,道:“原本大哥考中进士后,是要等一两年的缺,才能下放到外地为官,还是左大人,用性命向陛下保举大哥的才能,一切顺利,大哥如今进了礼部,还得了太子爷的青眼,听说本朝的首辅都是从礼部出来的呢。”   说到这儿,袁世清眼里流出异样的光彩,定定道:“从前我在长安时就听说过左大人的名号,总是盼望做他那样的人,稽查贪官污吏,手段让人闻风丧胆。去年我想法设法进龙武卫,就是想历练几年,等有了本事后到大人的羽林右卫做事,就是让我摸一下他,我这辈子都没白活,可没成想大人去年底出镇云州,离开了长安。哎,不怕姐姐笑话,我还难过了一阵子呢。不过,我是万万没想到大人竟然会喜欢姐姐,还出面帮咱们袁家。”   越说越兴奋,袁世清眼睛里简直都要放烟火了,一屁股坐到了床边,头上冒汗,底下搓手,脸颊通红:“昨儿傍晚我到的洛阳,终于见着活人了,他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太英俊威武了,我,我要是个女人,我就嫁给他了。”   “还……行吧。”   盈袖尴尬地笑笑,没想到这小子竟如此景仰左良傅。   “对了,我昨晚听大人说,荣国公府的谢三爷也帮过姐姐。”   袁世清瞪大了眼睛,凑近盈袖,激动道:“姐姐你不知道,谢三爷在长安可有名了,桀骜不驯,便是陛下都敢写诗骂呢。”   说到这儿,袁世清耳朵红了,蛮不好意思地一笑:“去年谢三爷正好在长安,我记得当时他和一个娘里娘气的小公子在瓦肆喝酒作诗,周遭围了好多公子名士,我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呀,谢三爷长得真好看,天生带着股不羁的风流,简直出口成章,喝了酒还会舞剑呢。”   袁世清深吸了口,仿佛也闻见股酒味儿般,激动道:“当时谢三爷瞧见我还算顺眼,叫我帮他打壶酒,后来还请我喝了一杯呢,姐,你肯定跟他很熟吧,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好……好吧。”   盈袖笑着摇头。   瞧着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脾气暴躁,可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哎?”   袁世清忽然愣住,双眼充满了疑惑,问盈袖:“姐,谢三爷是不是也喜欢你。”   “大概……是吧。”   盈袖无奈地笑笑,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   “哎呀呀。”   袁世清起身,上下打量盈袖,两手按住脸,惊道:“我们袁家出了个神仙姐姐啊,啧啧啧,姐,我忽然发现你才是最厉害的,太生猛了,那你到底喜欢哪个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袁世清:要死了要死了,追星追到了自己头上,啊啊啊啊,我偶像都是我姐夫,幸福死了 第128章 吴锋   这话刚一说出口, 袁世清就后悔了,偷摸瞧去,姐姐这会儿神色黯然, 强咧出个笑, 并没有回答。哎,怎么就忘了, 她如今是陈南淮的妻子, 肚子里还怀着那畜生的种,还能有什么别的姐夫。   “姐,我能问你个事么?”   袁世清坐到藤皮小凳上, 观察着盈袖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 轻声地问:“左大人昨晚上把洛阳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 咱都是敞亮人, 就摊开了说, 你是陈砚松唯一的女儿, 将来陈家的家财肯定是你和你孩子的,况且你跟陈南淮已经成亲这么久, 也有了身孕, 是不是以后会和他接着过下去。”   “你也太小看人了。”   盈袖登时恼了, 小腹又传来阵阵痛感,她牙关紧紧咬住, 憋着泪,决绝道:   “哪个女人会和凌.辱过她的男人过?他陈家便是把金山银山捧在我眼前,我都不会看一眼。”   “姐, 你别气,这些话我得问清楚。”   袁世清深深地看着盈袖,点头微笑。   来之前, 他着实担心了会子,毕竟有些女人会为了家、孩子等种种顾虑,把这口气忍下来,幸好姐姐是个有骨气的,咱们袁家虽穷些,但脊梁是金子打的,很贵,宁折不弯。   袁世清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地递给盈袖,傲然一笑:“那我明儿就带你回长安,谁要是敢拦,我就弄死他。”   盈袖噗哧一笑,转怒为喜,着被子上绣的龙凤呈祥,皱眉细思了片刻。   “暂时走不了。”   盈袖双眼危险一眯,冷声道:“我还要在洛阳料理几件事,几个人,若是放过她们,我死不瞑目,也对不起去了的人。世清,明儿你陪我去一趟雅容小居。”   “姐姐可是要找陆令容?”   袁世清收起玩世不恭,脸色逐渐阴沉起来,浑身笼罩着杀气。   “你知道她?”   盈袖一惊,皱眉问。   “左大人昨晚上全都告诉我了。”   袁世清狞笑了声:“这小贱人为了自保和利益,把柔光小师父和姐姐算计进了登仙台,害得小师父惨死,姐姐和大人也心生嫌隙,最终没能走在一起。”   “嗯。”   盈袖点点头。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初给柔光收尸缝补时候,在柔光头上和身上发现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   “我生平最恨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当年她姨妈江氏不要脸,偷偷和陈砚松□□,折磨得我娘痛不欲生,如今陆令容青出于蓝,也当了外室,好像还怀孕了,这算什么,故意打我的脸?接二连三地欺负我?”   “还反了她了。”   袁世清怒道:“我从不打女人,但为了姐姐,我明儿就当一回孬种。陈南淮也不是个东西,家里有姐姐这样的娇妻不珍惜,还跟个苍蝇似的往屎上扑,陈老狗的阴损歹毒只学了个两三分,拈花惹草倒学了个十足十。”   贬低陈南淮的同时,袁世清不忘抬高他景慕的左良傅。   “左大人就不一样了,不近女色,跟前伺候的全是男人,哪家姑娘若是嫁给他,那可真是捡到宝了,忠贞不二又温柔多情。”   姐弟俩正说话,荷欢端着药进来了。   荷欢招招手,让紧随着的小丫头们拾掇屋内的狼藉,径直走向绣床那边,笑道:   “表少爷,以后有的是机会聊,你姐姐该吃药休养了,她昨晚淋了雨,如今又动了胎气,万不能再劳神了。”   说话间,荷欢坐到床边,用帕子拖着药碗,亲自帮盈袖喂药,笑道:“方才我开了库房,从里头寻了几匹好料子,给表少爷做几身衣裳,”   “打住打住。”   袁世清连连摆手,掸了下自己的肩头,笑道:“我又不是陈南淮,不需要捯饬的那么鲜亮,这身就挺好,是大嫂嫂亲手做的哩。”   袁世清忽然眼前一亮,似想起了什么,凑近些,眨巴着眼看荷欢,坏笑:“不过我确实想要一件东西,烦请荷姐姐帮我办。”   ……   *   陈府   傍晚   昨夜雨疏风骤,而今天青气爽,院中的一草一木皆被洗净,夕阳西下,昏黄的光柔柔地打下来,将花树的影子拉的老长。   小院这会儿有些热闹。   各处的嬷嬷和丫头们听说舅老爷家的世清少爷来了,都偷偷躲在廊子和屋背后看。   这位小霸王今早上强闯陈府,不仅打伤了好些护卫和仆僮,还把主子的绣房给砸了,听说这位主儿在长安杀了人,好几个呢,怕被官府追查,这才躲到了陈府。   看了半天,她们只感觉表少爷好像没传闻中那么凶蛮,长得像画里的散财童子,又十分的懂礼,嘴倍儿甜,看见年长的嬷嬷叫姐姐,年轻的姑娘叫漂亮姐姐,就一下午的功夫,就和整个院儿里的嬷嬷丫头打成一片。   她们这些丫头们素日里只见大爷,可大爷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心里眼里只有奶奶,压根瞧不上她们这些粗手笨脚的下人,蛮不如世清少爷平易近人。   喏,这个妈妈给表少爷塞几个果子,那个丫头给表少爷擩几块糕点,更有大胆的,还把自己做的荷包送给了表少爷。   把个丈二高的大小伙子弄得脸通红,连连作揖,多谢各位妈妈和姐姐。   表少爷知道大奶奶动了胎气,正在屋里睡觉,他怕院里的虫子叫唤吵着她,这会儿正蹲在草丛里、猫着腰抓虫子呢,抓到就扔到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吃。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朝前看去,原来是大爷来了,后头还跟着个容貌甚丑的男人。   陈南淮冷冷地扫了眼廊子上的丫头们,心里的愤恨更浓了,呵斥了几句:“都不用干活儿么?有什么好看的。”   他白了眼袁世清,恶心地干呕了声,忽然换上副笑脸,步履轻盈地朝上房走去,刚到台阶,就被袁世清挡住了。   “是表弟呀,你吃过饭没?让海月给你弄个烤羊腿吧。”   陈南淮打着哈哈,绕过袁世清。   谁知他走哪儿,袁世清就挡哪儿,压根不让他靠近上房。   “我去看眼你姐姐。”   陈南淮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看一眼就出来,绝不多待。”   “滚蛋!”   袁世清轻蔑地瞅了眼陈南淮,双臂环抱住。   “表弟,你想想清楚,这可是我家,咱们是亲戚,别弄得不愉快了。”   陈南淮莞尔,斜眼看了下身后的吴锋,不动声色地威胁。   “谁跟你是亲戚,猪才是我亲戚,你是猪啊。”   袁世清得意洋洋地挑眉一笑。   “你别太过分。”   陈南淮俊脸阴沉下来,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我忍你很久了。”   “千万别忍,来,快来揍我。”   袁世清弯下腰,指着自己的头,往陈南淮跟前拱,坏笑:“别像个娘儿们似得只说不干,来,打吧,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就跟你姓。”   陈南淮知道自己遇上了个混不吝,偏生这小畜生天不怕地不怕,活生生打死过几个人。   “吴锋,你还愣着作甚。”   陈南淮瞪着吴锋,呵斥:“给我弄死他。”   吴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南淮,拿着刀,立在原地,冷冷地说了句:“杀他容易,可他如果死了,里头那位肯定也不会活了,你确定要这么做?”   陈南淮愣住,一时间竟不会说话了。   他这辈子最恨被人拿捏住短处,可盈袖母女如今就是他的命,还能怎样,真他娘的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陈南淮气得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让赵嬷嬷往院子正中间搬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不就是耗么,就不信她这辈子不出这间屋。   “切。”   袁世清鼻孔发出声不屑,拧身坐到了台阶最高处,长腿耷拉下来,环抱双臂,与正对面的陈南淮互相瞪着,较劲。   忽然,袁世清坏笑了声,转身,从墙根勾过来个碧色的瓷罐,他什么话都不说,暧昧地看着陈南淮,轻轻地拍了下瓷罐,旋开盖子,两指探进去,夹出一条血糊糊的狗鞭。   “狗东西,这是你的小鞭。”   袁世清眼里闪着异样的兴奋,盯着脸色越发差的陈南淮,凑近狗鞭,深深地嗅了口,仰头,把狗鞭吊在嘴上方,一口一口地吃。   “真他妈香。”   袁世清眼睛都笑成了月牙,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发出嚼肉的声响,唇角渗出些血。   等生吃完狗鞭后,他手伸进瓷罐里,又掏出条已经风干的狗鞭,袁世清手指了下陈南淮的下边,没说话,挑眉一笑,故意当着陈南淮的面儿,将干狗鞭嘎嘣一声掰断。   陈南淮气得浑身发抖,耳朵发烫,眼睛都红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孩子!左良傅这狗官也太狠了,手伸得忒长,怎么就把这小太爷给找来。   “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话,陈南淮一甩袖子,闷头离开了小院。   “爷爷就在这儿等着。”   袁世清冷笑了声。   他斜眼看向立在台阶跟前的吴锋,眉头紧皱,手按住腰间悬挂的匕首,防备道:   “那条狗跑了,你还不去追?”   吴锋没说话。   他仰头,看着慢慢落下的夕阳,沉默不语,忽然眼里的悲伤甚浓,含着泪,仿佛像想起什么人似得。   “怪人。”   袁世清撇撇嘴,愉快地伸了个懒腰,上半身躺在地上,头枕在胳膊上,嘴里叼着那根干狗鞭,翘起二郎腿摇。   狗鞭是上午他找荷欢姐姐要的,不为别的,就要往死欺负陈南淮。袁家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袁家了,他已经长大,绝对不会让人和人欺负他的家人。   袁世清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向吴锋。   这会儿夕阳的昏黄之光打在这个男人脸上,让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显得更触目惊心。   “喂,听说你是西域第一刀客,杀人如麻,认钱不认人,便是父母妻儿都能下手。”   袁世清目光落在吴锋的刀上,再次打量吴锋。   他有双迷人又深邃的蓝眼睛,鼻梁高挺,皮肤雪白,一看就和中原人不一样,没毁容前肯定非常英俊,不输给陈南淮。   “重剑无锋,你这么厉害,为何要当陈砚松父子的狗?为钱?”   袁世清满脸的鄙夷,他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接着打量吴锋。   他其实很年轻,三十几岁,但头发灰苍苍的,再加上那么张狰狞的脸,让人感觉心里毛毛的。   “你怎么不说话?”   袁世清问。   他也没在意,杀手嘛,肯定要有点脾气。   就在此时,吴锋冷不丁问了句。   “你会娶你表姐么?”   “啊?”   袁世清猛地坐起来,看傻子似得看吴锋。   “那可是我姐,我怎么会娶她?再说了,她有心上人。”   吴锋轻叹了口气,抚着自己的刀,目光难得温柔。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袁世清警惕地看着吴锋,谁知就在此时,吴锋朝他丢过来一个酒葫芦。   “请你喝酒。”   吴锋冷冷道。   “谢了,我袁家有家规,子孙在成婚前滴酒不沾。”   袁世清骄矜道。   他把那块干狗鞭丢进酒葫芦里,用力摇晃了下,大大地喝了口,叫了声爽快,忽而眉头紧皱。   “你为什么会提我表姐,你是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   “没有。”   吴锋摇头。   “不可能,你那双眼里分明有情。”   袁世清不依不饶:“你肯定喜欢她。”   “我是有心上人,不过不是她。”   吴锋眼里的痛苦之色甚浓。   “哦?”   袁世清来了兴致,屁股往前挪了几分,忙问:“她是谁?漂不漂亮?会不会武功?”   吴锋出神,像想起了什么人,目光一片的温柔。   “她很美,是个温柔的女人。”   “那她现在在哪儿?”   袁世清好奇地问。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啊?”   袁世清愕然,叹了口气,笨拙地劝:“没事,你这么厉害,以后再找一个呗。”   吴锋笑笑,没言语。   袁世清的好奇更浓了,问:“她是怎么死的?生病么?”   “被我杀死的。”   吴锋低头,蓝色的眼珠泛上层雾。   “这,这……”   袁世清咽了口唾沫,将酒葫芦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吴锋饮了口酒,凄然一笑:“和所有恶俗的话本小说一样,温柔貌美的夫人救了个被追杀的重伤杀手,我不敢将自己的喜欢说出来,只能站在她的窗外,年复一日地悄悄看。   她过得并不开心,孩子没了,又被丈夫苛待,我要带她走,她不愿意。我这个卑劣的畜生冷眼旁观,看着她和丈夫渐行渐远,因为一个外室,与丈夫争吵,被打的很惨,后来还被丈夫送给一个有权势的男人。   我无动于衷,等她放弃,终于,她实在忍受够了,主动提出要离开。   我高兴极了,想带她去越国,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天下了雪,她说要看梅花。   我知道悬崖边有棵梅树开的很美,就去给她折,等我回去后,她已经悬梁自尽了。”   袁世清重重地叹了口气,问:“那后来呢?”   吴锋没说话,转身离开,消失在漫漫夕阳中。   没有后来。   后来他头发一夜之间花白。   后来他将自己的脸毁了,因为她没了。 第129章 收账   五月   微雨, 不宜出行,宜收账   马车吱呀吱呀地行在街道上,前后好几辆, 随行的奴仆皆穿戴华贵, 惹得行人纷纷侧目,正是陈家。   盈袖今儿穿了身素色袄裙, 钗鬟全都卸掉, 只在鬓边簪了朵白菊,休养了两日,又熏了艾, 她觉得小腹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人的精神头也好了。   她懒懒地窝在软靠里, 闭目养神。   这两日, 陈砚松一直没回家, 可以说音讯全无, 而陈南淮呢,天天来聒噪, 不过有袁世清在, 他进不了门。   有时候在院子里痴愣愣站一两个时辰, 什么话都不说;有时候写信,托荷欢带进来;有时候好像喝大了, 在外头又骂又嚎,又赌咒又发誓。   弄的人不得安生。   想到此,盈袖揉了下发疼的太阳穴   忽然, 马车停了。   只见荷欢将帘子从外头挑开,把小脚凳支在地上,胳膊伸进马车里, 斜眼瞅了下外头,道:   “姑娘,能下车了,雅容小居到了。”   说到这儿,荷欢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他也跟着呢,脸都白了,完全没想到咱们要来这儿。”   “不管他。”   盈袖深呼了口气,抓住荷欢的手,下了马车。   四下打量了番,雅容小居并不大,地处深街僻巷,屋檐下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果然是个藏娇的好去处。   盈袖扭头,朝后看,陈南淮这会儿也下了马车,脸色难看的很,好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好几次往前走,想要阻止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做,就痴愣愣立在原地,苦笑了声,背转过身子。   “姐,你看他那做贼心虚的样儿。”   袁世清凑到盈袖跟前,面上带着不屑。   “甭搭理他。”   盈袖冷笑了声,对表弟柔声道:“去叫门吧。”   “叫什么,直接踹呗。”   说话间,袁世清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把门踹开。   雅容小居里登时传来阵惊恐的叫声和疯狂的犬吠声,一个家丁手里拿着大扫把冲了过来,他开始还很愤怒,口里谩骂不止:“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来这里造次,我们小姐可是陈家的亲戚,”   可一看到来人,他生生把火气咽下。   门口站着个面生的俊朗少年,少年后面是个貌美绝伦的夫人,而跟着伺候夫人的是陈府最有头脸的下人,荷欢、赵嬷嬷还有海月等人。   “大,大奶奶。”   家丁赶忙打了个千儿,连连往后退,不妨头摔了一跤。   “小人这就去禀报。”   盈袖没言语,搀扶着荷欢径直往里走。   嚯,还真是个神仙一般的去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靠着墙根种了一溜的名品山茶,正房门口的草地上养了只孔雀,台阶上摆着几十本发霉的书……还有一摞练字的宣纸。   好个书香之家。   盈袖冷哼了声,不知道当年陈砚松是不是也这样藏着江氏,母亲那么柔弱的人,肯定受了不少这样的闲气。   正乱想间,盈袖看见春娘带着红蝉急匆匆地出来了。数月不见,红蝉真是越发水灵了,胖了些,大抵是心里装着鬼,连头都不敢抬。   那春娘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没慌,笑呵呵地走上前来,屈膝道了个万福,上下打两下盈袖,笑道:   “原来是大奶奶,您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   说这话的同时,春娘眼睛乱瞟,仿佛在找什么人。   “甭找了,大爷他没来。”   荷欢冷笑数声,也学春娘乱看,故意问:“陆姨娘呢,奶奶来了,她怎么不出来磕头。”   这话一出,春娘脸色大变,忍住怒,陪着笑:“姑娘可是说岔了,这里哪有什么姨娘,我家小姐,”   “什么你家小姐。”   荷欢打断春娘的话,招招手,立马有个小丫头捧上来一沓契约。   荷欢冷笑了声,当着满院十几口子人的面儿,拿起那沓麻黄纸,抖落了几下,嘲讽道:“这是雅容小居的房屋地契,还有丫头仆人的身契,大爷亲手交到奶奶手上的,这就是奶奶的产业,你们每日用的一根线,喝的一口茶,全都是奶奶恩典赏赐下来的。你们可别说什么亲戚,若真是亲戚,为何不光明正大的住在陈家?分明就是偷偷摸摸、没名分的外室,叫声姨娘都算抬举她了。”   荷欢打小在陈府长大,受李良玉调·教了多年,这种后宅对嘴的话,她可是行家。   “这算什么?”   春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望向赵嬷嬷:“老姐姐,这算怎么档子事,青天白日做嫂嫂的竟欺负起表妹了。”   赵嬷嬷连忙给春娘使眼色,手偷偷地摆。   盈袖冷笑,手扶了下鬓边的白花,让跟随她来的护卫们围住雅容小居,不许飞出去一只苍蝇,也不许外头的那只飞进来,随后往上房走去。   进屋后,她端坐在上首,接过海月泡的热茶,抿了口,淡漠道:   “我听说这儿有人怀孕了,支使青枝偷我屋里的杏干,是谁?”   红蝉惊呼了声,眼睛一翻,就往倒晕。   头先春娘和小姐都给她教过,陈家现在的这位大奶奶是个佛爷一般的人,面慈心软,哪怕再厌恨大爷外头搞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声泪俱下地求求她,她肯定会松手的。   “给我装!”   荷欢眼疾手快,抓起滚烫的茶杯,一把泼了上去。   “哎呦!”   红蝉被热茶烫到,瞬间尖叫了声,捂着发红的脸,哭得十分凄惨。   “奶奶,我错了。”   红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紧接着以头砸地,哭道:“这不关我家小姐的事,是奴勾引的大爷,不对,是大爷强迫的奴,只求奶奶可怜奴肚子里的孩子,他是无辜的呀。”   盈袖目光低垂,盯着红蝉出神。   当初在曹县的时候,陆令容曾把红蝉送给过左良傅,这丫头也是个痴人,大清早摸到小院,找左良傅表明心意。   那时候柔光还没死,她顽皮,让柔光冒充左良傅……   盈袖鼻头一酸。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悲痛,故意问赵嬷嬷:“我记性不好,嬷嬷,这种来历不明的孩子,怎么处置?”   赵嬷嬷冷冷瞥了眼红蝉:“大户人家,凡长子必须是嫡子,只要奶奶一日没生养,其余的女人便是怀了,也不许生下来。若怀着,赏一副下胎药,若生了,找个马桶溺死。”   这话一出,红蝉吓得登时连哭都不会了。   还是春娘老道,拍了拍红蝉的肩膀,笑吟吟地看着盈袖,问:“大奶奶也忒霸道了些,红蝉肚子里怀的好歹是大爷的骨肉,您冷不丁的来这儿,大爷知道么?老奴劝你三思而后行,大爷的脾气,怕是不会饶了您……”   “陈家现在轮不到他说话。”   盈袖莞尔浅笑。   “你说什么?”   春娘脸色一变。   盈袖懒得和这妇人对嘴,给荷欢、海月和袁世清等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海月和众婆子把红蝉捆了,嘴里塞了麻核,扔到墙根底下;   荷欢上前,一耳光扇过去,登时将春娘打倒在地,叫几个婆子按住了,喝骂:“住着我家姑娘的屋子,便是那位陆小姐都是我家姑娘的下人,更何况你这贫嘴贱舌的婆子,还敢威胁姑娘。”   而袁世清,则拎着长棍,出去找陆令容。   就在此时,陆令容款款出现在花厅。   她还是像往日一般,孱弱而清秀,穿着素色褙子,外头罩了件竹青色的纱衣,脚蹬佛莲蜀锦鞋,头上只簪了支碧玉簪,腕子太细,戴的翡翠镯子都快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陆令容扫了眼屋里,手捂着心口,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眼里含着泪,微微屈膝,给盈袖见了一礼,轻声道:   “表嫂为何发这样大的火?是因为红蝉怀孕么?若是,妹妹代她给嫂子赔罪,真不关这丫头的事,是那日表哥喝醉了,他,他……”   “陆令容,当初在曹县的陈家别院,你可不是这样的。”   盈袖嘲讽一笑,端起茶,嗅了口,懒懒地窝进软靠里,上下打量着陆令容,对守在门口的袁世清笑道:   “世清,你眼前的这位好看的大姐可能耐了,打人、绑架、上吊、撒娇、装柔弱,就没有她不会的。”   袁世清双臂环抱住,下巴微抬起,痞笑了声:“我看就是欠打,打一顿就老实了。”   陆令容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记忆恢复了。   陆令容笑了笑,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派头,不慌不乱地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后,背挺得直直的,双手按在腿上,淡然道:   “表嫂来我这里打人拿人,表哥知道么?我姨妈知道么?姨丈知道么?都是一家人,嫂嫂不希望我告到官府,弄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吧。听说嫂子有了身孕,更应该好生休养,若是红蝉碍着您的眼,我立马把她送走,来日她生了孩子,我养活便是,绝不花陈家一文钱。”   盈袖懒懒道:“我和红蝉没仇,我今儿来,就是要用花轿把她抬回去,让她堂堂正正地做陈南淮的妾。”   这话一出,原本哭哭啼啼的红蝉登时愣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什么?”   陆令容也懵了,皱眉:“那你闹这么大阵仗,到底想要做什么?”   盈袖笑容逐渐凝固住,死盯着陆令容不放,直到把女孩盯毛了,浑身不自在了,她才挥挥手,让荷欢把东西拿出来。   荷欢从包袱里拿出灵位和香炉等物,恭恭敬敬地摆在花厅最上首的案桌上,又让嬷嬷们从食盒里拿出红烧肉、新鲜果子等供品,摆在灵位跟前。   那灵位是谁,正是柔光!   盈袖眼睛红了,扭头看了眼柔光,原本平静的情绪,忽然又激动起来,冷声问陆令容:“你没忘了柔光吧。”   陆令容眼里闪过抹慌乱,低下头,仍保持着镇静,明白了,她这是来秋后算账了。   “我不认识。”   陆令容矢口否认,笑道:“我当时是住在慈云庵,可庵里师父们众多,我平日里又深居简出,怎么会认识那么多人。”   一旁站着的袁世清也听不下去了,直接上前,揪住陆令容的衣襟,将弱不禁风的女孩拽起来,蛮横地拖到灵位前,踹了脚陆氏的腿窝。   “给我跪下!”   袁世清强行把陆令容按在地上,脚踩住陆氏的小腿,并反手剪住陆氏的胳膊,另一手抓住她的发髻,强迫她抬头看表姐,看柔光的灵位。   “爹爹在家时总对我说,坏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从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事,今儿我算是开眼界了,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瞧见自家姑娘被这般蛮横对待,春娘恨得直要往前冲,可被陈家的仆人拿住了,嘴里又塞了东西,只能急得又哭又呜呜地喊,恶狠狠地盯着袁家姐弟。   “梅盈袖,你别太过分。”   陆令容这会儿也被羞辱得掉了泪,使劲儿挣扎着,咬牙恨道:“我是官宦之后,我姨妈是你家当家太太,我舅舅如今是云州的学政,你敢动我试试。”   “你吓唬我啊。”   盈袖弯下腰,凑近,手轻轻地拍打着陆令容的脸,坏笑:“你舅舅这学政怎么来的,你难道不清楚?你姨妈江氏为了帮扶兄弟往上爬,这么多年像条蠹虫一般蛀我陈家的银子,当家太太,我呸,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姘妇,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你不敬尊长,这是要坐罪的。”   陆令容一脸的不可置信。   在她印象里,梅盈袖不谙世事,娇弱善良,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疯狂可怕。   “你到底想怎样!”   陆令容知道今儿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无奈地看着盈袖:   “当日的事,你知道的,如果我不将你带进登仙台,逼迫左大人停手,我肯定会没命的。你也看见了,那个笼子里有个童女是左大人的杀手,他根本没打算让我活。至于柔光,我是真不想让她牵扯进这件事里,才把她打伤,可我没想到,竹灯师太竟然会指点柔光强闯登仙台,更没想到高亦雄会杀了柔光。”   “闭嘴!”   “闭嘴!”   盈袖和袁世清同时出声。   袁世清最是厌恨有人给他景仰的左大人泼脏水,脚上用力,使劲儿踩陆令容的小腿,女孩痛得直哭。   “陆令容,说到底还是你贪!”   盈袖恨得掉泪,一耳光打下去,咬牙不已:“你明明知道左良傅心机深不可测,还胆大包天地和他做交易,你明明有无数次机会退出,可你没有,包括入登仙台的前一刻,你仍旧能选择不干,可你的贪婪和侥幸,让你给自己找种种借口,甚至不惜将我和柔光拉扯进来。”   盈袖只感觉小腹又开始疼,她没管,手捏住陆令容的下巴:“在你眼里,只有前程和名声最重要,我和柔光、甚至陈南淮,都是你的踏脚石,我们的命和清誉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有没有数过有多少人因为你丧命,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可曾感到害怕?不,你不会,你安安心心住在雅容小居,享受着陈南淮的追捧,甚至还让红蝉那贱婢有孕,来恶心我。”   “怪只怪你是他们的心上人。”   陆令容狞笑了声:“表哥不守青梅竹马的承诺,背弃我,左良傅不守约定,羞辱我。”   “那你就迁怒在我身上?”   盈袖大怒,又一耳光扇过去,把女孩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你这个孬种,不敢找他们报复,就随意欺负我和柔光!”   “随你怎么说。”   陆令容舌尖舔了下嘴角的血,冷笑了声:“柔光不是我杀的,你也不是我逼迫嫁给表哥的。你不就仗着有个左良傅和谢子风在背后撑腰么,我难道还怕你不成?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今儿这么多人看着,我倒要看看你梅大奶奶以后怎么脱罪。”   “谁说我要杀你了。”   盈袖翘起二郎腿,窝在软靠里。   “那你想怎样。”   盈袖冷笑数声,给荷欢使了个眼色。荷欢会意,立马将一个灰色的包袱拿了出来,立在姑娘身边,随时等候命令。   “陆小姐,别说我欺负你,我给你三个选择。”   盈袖唇角噙着抹狞笑。   “第一,你当你的外室,一辈子没名分,没子嗣。”   “不可能!”   陆令容怒极。   外室是什么东西,那多是身份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便是连通房丫头都不如。   “第二,我就替陈南淮做主,把你纳成妾,你不是很喜欢你表哥么,我如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心愿,让你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你嘴放干净些。”   陆令容气得直掉泪。   她陆家世代为官,就没听过女子给人家当妾的,便是族里的庶出,也是堂堂正正的当家奶奶。   让她当妾,屈居梅盈袖底下,还和红蝉称姐道妹,还不如杀了她。   “挺有骨气。”   盈袖鄙夷一笑,从荷欢手里拿过那个灰布包,一层层打开,里头竟是一身尼姑僧袍和佛珠。   “第三,今日我便给你剃度了,你出家为尼,一辈子给我的柔光忏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评论好少呀 第130章 杏花小聚   陆令容只觉得难以喘气, 仿佛哮症又犯了。   人到了极度愤怒,反而会冷静下来。   她死盯着梅盈袖的那张美人脸,这张让她嫉妒、厌恨的脸。   忽然, 她看见了案桌上的灵位, 上面的柔光二字在清烟缭绕间,显得狰狞无比, 而荷欢手里捧着的那套灰色僧衣和佛珠, 如同长满了倒刺的锁链,掐住她的脖子,让她难以呼吸。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   陆令容用尽全身力气, 吼出这句支撑着她全部生命的话。   “那你当初凭什么决定柔光和我的人生。”   盈袖质问。   “我真不明白, 那个丑尼姑和你什么关系?此前你们南辕北辙, 从未见过面。”   陆令容又恨又气, 胸脯上下起伏:“当初连累你进登仙台, 你不是打过我, 出气了吗?我绝不相信你会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尼姑做这么多,梅盈袖, 你到底怀了什么心思, 是不是因为表哥心里有我, 你就嫉妒我?还是你本就是个毒妇,偏偏要跟我过不去。”   “陆小姐, 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悲。”   盈袖摇头笑了笑,眼里满是怜悯:“认识时日短能怎样?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理解什么是友情。为了名声, 你可以施粥济贫,为了前程你可以随意践踏无辜的人,你太自私凉薄了。”   盈袖盯着陆令容, 手指向墙角的红蝉:“那个姑娘是从小伺候你的,你怎么对人家的,把她连卖了两次。”   “你胡说,我是为了她好。”   陆令容怒喝,毫不相让。   “像你这种运气好,凭着一张脸在男人胯.下讨富贵的女人,怎么可能懂我。”   “我不懂你,也懒得懂你。”   盈袖抬手,将陆令容髻上的玉簪拔掉,登时,女孩长发垂落下来,散了一身。   “今儿我便替你做决定了。”   盈袖从包袱里拿出一把大剪子,抓起陆令容的头发,就要剪。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赵嬷嬷见状,赶忙跪下,往前行了几步,捧着心口,颤颤巍巍道:“奶奶,可使不得啊,断发犹如杀头,您这不是要活生生逼死表小姐么。”   盈袖白了眼赵嬷嬷,没理会。   她低头,凑近陆令容,用剪刀背拍打女孩的侧脸,笑着问:“你会寻死么?”   说话间,盈袖就用力剪掉一把头发,在青丝掉落的瞬间,陆令容愤恨地尖叫,口里发出悲鸣,挣扎着要往椅子腿上撞,谁料被袁世清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你不会自尽,对吧。”   盈袖轻抚着女孩的头,柔声道:“你这样的人,狭隘、阴损,在你恨的人没有遭到“报应”前,你才舍不得死呢。”   盈袖懒懒地窝进软靠里,让荷欢给陆令容剃度,她面目表情地看着陆令容由奋力挣扎、到愤怒、到半昏迷,最后到半死不活,笑了。   “我赐你个法号,叫悔空。”   盈袖端起茶盏,喝了口,低头看着穿着华服、却光了头的陆令容,将佛珠扔到蜷缩在地的女孩面前,冷笑:   “悔空师太,我是个小气的人,不会轻易原谅伤害过我和我朋友的人,所以我劝你老老实实吃斋念佛几年,别私自还俗,否则我一个不高兴,就撺掇着某些有权有势的人,好好查一下你死了的贪官爹,再大肆宣扬番你当初在登仙台如何被撕扯光衣裳,如何逼迫陈南淮给你报仇,别到时候活人和死人脸上都难看。”   盈袖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她的脚腕儿被陆令容抓住。   “你最好杀了我。”   陆令容此时眼里满是恨,虚弱不已。   “你都是师太了,戾气还这么重。”   盈袖抽开自己的脚,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冷笑。   死是解脱,她不配。   盈袖俯身,从怀里掏出张已经泛旧的桃花笺,扔在陆令容眼前,笑道:“忘了告诉你,当初竹灯疼你,给你钻研出治石女的方子,后来这方子落在了你青梅竹马的表哥手里,就放在我家梳妆台的屉子里头,他明明可以治好你,却一直不给你方子,他真的好疼你。”   听见这话,陆令容身子一震,盯着眼前的那张泛旧方子,默默掉泪,终于喉咙里发出声细吟,吐了口血,她忽然笑了,笑得绝望……   不杀人,却诛心,梅盈袖,你真是好样儿的。   ……   ※   天又阴沉下来,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院子两边站着陈府的奴仆婆子,中间跪着五六个雅容小居的下人,上房传来春娘鬼哭狼嚎的叫声,听着十分刺耳。   盈袖刚出来,赵嬷嬷立马迎上来撑伞。   赵嬷嬷咽了口唾沫,偷偷地打量盈袖。   旁人不知道实情,只当大奶奶来收拾爷的外室,她当初可是在曹县,把所有事都看在眼里,其实她本就不喜欢陆令容的狡诈虚伪,心里也明白,大奶奶的报复是天经地义的。   可方才瞧见大奶奶这手,也确实叫人心惊胆战,这丫头自打恢复记忆后,整个人都变了……   “咳。”   赵嬷嬷轻咳了声,小心翼翼地请示:“奶奶,雅容小居的这些仆人,怎么处置。”   盈袖扫了眼众人,将鬓边的白菊取下,斯条慢理地往外走。   “陈家也不缺人,都打发了。”   “是。”   赵嬷嬷又问:“那表小姐,不,悔空这儿……?”   “留几个忠心的婆子管事看着,月钱加倍,告诉他们,打今儿起没陆小姐了,只有悔空。悔空师太必须吃斋念佛,每日都得给柔光磕足一百个头。”   盈袖顿足,微微回头,冷眼看向上房,冷笑数声:   “出家人四大皆空,把这院里的花草移了,柜子、首饰、衣裳全都贱卖掉,各类古籍善本封箱,以柔光师父的名义赠给洛阳最有名的校书局,这里只许放佛经,回头再找几个尼姑来,天天给她念经。”   “是。”   赵嬷嬷忙应了。   暗叹,这和坐活牢子有什么区别。   全都料理清后,盈袖快步走出雅容小居,刚到大门口,就看见陈南淮站在马车跟前,低着头,愁云满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吴锋还似往常那样,像个活死人,抱着刀紧跟在大爷身后。   看见妻子出来了,陈南淮迎上去,想要搀扶住盈袖,可又怕惹她生气,只能苦笑了声,摇摇头:   “何苦呢,她父母双亡,也是个可怜人。”   “陈大爷既这么怜香惜玉,那你去救她出浮屠罢。”   盈袖从表弟手里接过把头发,摔到陈南淮身上。   看着发丝掉落一地,这男人痛苦地扭过头,盈袖冷笑了声:   “去吧,把你那骚货解救出来,何苦当外室呢,你堂堂正正地娶了她,我才服你。”   “我又没说娶她,你看你动什么气,当心身子。”   陈南淮笑道:“她心里乱,又得罪过你,这么着也挺好,左右她和佛门有缘。”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陈南淮忙抬头去看,俊脸登时胀成了猪肝色。   原来荷欢已经将红蝉打扮好了,那姑娘穿着绣了牡丹的红色喜服,头发绾了起来,髻边簪着支金凤衔珠步摇,又戴了朵宫纱堆成的红杜鹃花,脸上施了妆,但这丫头因为畏惧,一直掉泪,眼泪将妆冲成了两道红河,瞧着既喜庆,又滑稽。   “这,这……”   陈南淮简直愧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急着和盈袖解释:“当日我喝醉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后就,”   “甭说。”   盈袖手拍了拍陈南淮的胸口,轻蔑一笑:“我对你们怎么交.媾没兴趣,你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养着她们母子了,更不必花心思骗我,今儿我就成全你,让她当你名正言顺的妾,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在一块过。”   “什么一家三口,”   陈南淮抓住盈袖的肩膀,眼里的痛苦之色甚浓:“咱们才是一家三口,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求求你,别剜我了好不好。”   “哎哎哎,干嘛呢,把爪子挪开。”   袁世清用长棍挑开陈南淮的手,将姐姐护在身后,少年双臂环抱住,故意讽刺一笑:   “姐,这个妾以后叫啥好呢?红姨娘,不对不对,她支使那个什么青枝偷你屋里杏干儿,嘴忒馋了,我看就叫馋姨娘罢。”   这话把盈袖给逗笑了,忽然,她感觉小腹猛地疼了下。   “哎呦。”   盈袖手紧紧捂住肚子,痛苦地略弯下腰,大夫说她的情绪不能再大起大落了,今儿闹了这么一出,果然又动了胎气。   “你没事吧。”   陈南淮都快紧张死了,也顾不上提防那小霸王,赶忙扶住盈袖。   而袁世清也没心思和陈南淮斗嘴斗舌,立即蹲下身,仰头看姐姐,嚯,她脸色还真有点难看。   “姐,你怎样?要不要去看大夫。”   “没事。”   盈袖挣脱开陈南淮的环抱,展颜一笑,柔声道:“大抵刚喝了两口冷茶,激着了。”   忽然,只听一阵马蹄声响起。   从巷子深处出现个骑黑马的男人,正是左良傅的近身侍从大福子。   大福子是个急性子,马还没勒住就跳了下来,得亏他生的粗壮,身子踉跄了几下才稳住。   这小子面目都是春风,一阵风儿似得跑过来,恭恭敬敬地给盈袖见了一礼,从怀里掏出张帖子,弯下腰,手捧过头顶。   “我家大人请您和袁二爷去杏花村酒楼小聚,谢公子和杜家小姐也在呢。”   盈袖没有立马接帖子,她还没准备好见他们。   她还没拒绝,一旁的陈南淮倒急了,厌烦地挥手:“去告诉你家大人,她今儿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   袁世清两眼死盯住那张帖子,一脸的期待与心痒难耐,最后轻叹了口气,抱拳给大福子躬身行了一礼,笑道:“我姐今儿好像真不舒服,”   “我去。”   盈袖接过那张帖子,扭头,笑吟吟地看着袁世清:“便是为了我家世清,我也得强打起精神赴宴,没事儿的,姐姐今儿出了口恶气,是有些饿了。”   袁世清听见这话,眼里的烟花大盛,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口里直喊着姐姐最好。   转瞬,他又紧张万分,呸地一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往顺抹自己的头发,扭转过身子,看自己的衣裳有没有破洞,干不干净,身上有没有汗臭,要不要给大人和三爷买个礼物……   盈袖摇头笑笑,朝马车走去。   终究是个孩子。   ……   *   天色将晚,雨仿佛小了些。   大抵泛上层寒气,街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油灯,若仔细听,还能听见妇人炒菜和唤丈夫孩子吃饭的声音。   真好。   盈袖歪在软靠上发呆,脑中全是方才在雅容小居发生的事,陆令容和春娘撕心裂肺的声音盘旋在耳边。   记得在南方住着时,她被乡里的小孩子们欺负了,嫂子总会带着她,挨家挨户上门去吵架。   ……   可回到北方,全都变了。   那个躲在嫂子裙后的怯懦小孩,如今居然也会羞辱欺负人了,生生给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剃度,画地为牢,把她圈禁在洛阳。   可做就做了,有仇必报,她绝不后悔。   哎,待会儿见到左良傅和谢子风,该怎么说话?   一个呢,私底下为她筹谋,千方百计帮她寻回记忆,还给袁家料理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帮大表哥谋得锦绣前程;   另一个呢,当初拿着她的画像,天南地北地找她,在曹县的升云酒楼帮她解围,如今又为她闹得满城风雨。   想想就头疼。   正在此时,荷欢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姑娘,快到杏花村酒楼了。”   盈袖心跳得极快,手轻推开车窗,往外瞧。   杏花村酒楼依旧那般雅致,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汾酒香味儿,屋顶特意铺了稻草,五彩的旌旗在微雨中飘扬。   不过酒楼今儿好似被包场了,很是冷清,屋檐下悬挂了两盏花灯,门口站着两个身量高大的男人,皆精心捯饬了番,穿着华服,戴着玉冠,正是左良傅和谢子风。   两个人都冷着脸,谁都不理谁,可一看见她乘坐的马车来了,又都面上大喜,同时朝这边走来,谁料就给撞在一起了,两人立马弹开,同时厌烦地掸了下自己的胳膊,仿佛沾到什么不洁之物。   好么,这下两个人也不动了,各自整理着仪容。   盈袖只觉得耳朵发热,尴尬万分,心里生出了退意。   偏生这会儿马车停了,车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了,表弟袁世清兴冲冲地把半截儿身子伸进来,两手撑在车里,催促着她。   “姐,大人和三爷都等你呢,快快快,你赶紧下来。”   盈袖脸也开始烫了,怎么忘了表弟这个烧包。   她低着头下马车,瞧见左良傅和谢子风这会儿倒是不急了,开始装了。   一个恢复了往日沉稳干练,双手背后,满目含情笑着看她,甚是英挺俊朗;   另一个则是翩翩佳公子模样,朝她温柔地微笑,极为潇洒风流。   盈袖强咧出个笑,点头还礼。   刚准备往前走,就看见陈南淮疾步匆匆地赶了上来,嚯,这人竟也换了衣裳,穿着身月白色的直裰,腰上悬挂着美玉,手里拿着把折扇,在这微光雨夜里,显得越发俊美无双。   “你跟来做什么。”   盈袖停下脚步,冷声问。   “自然是陪你赴宴。”   陈南淮柔情似水地看着妻子,莞尔浅笑:“都是老朋友,怎么能少了我。”   盈袖心里堵得慌,直面陈南淮,冷笑了声:“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会很尴尬的。”   陈南淮转了下折扇,下巴微抬,挑眉坏笑:“没事儿,我脸皮厚。”   男人暗骂:他娘的,再不盯紧些,怕是孩子要叫别人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这个名场面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131章 争风吃醋   盈袖没理会, 径直往杏花村酒楼走去。   她屈膝,分别给左良傅和谢子风见了一礼,想了又想, 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偷偷瞥了眼,这两个男人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竟两两相望, 然后尴尬地点头微笑。   “那个……”   盈袖将袁世清推到人前来,笑道:“这是我的表弟,世清。”   盈袖拽了下表弟的胳膊, 给表弟柔声介绍:“这位左大人, 你见过的, 以前是羽林右卫指挥使, 如今出镇云州。谢三爷, 荣国公家的公子, 二位爷这回都帮了姐姐大忙。”   袁世清早都激动的口干舌燥,也不管这会儿地上汪了水, 噗通一声就跪下, 分别给左良傅和谢子风磕了个响头, 得亏他戴着大红护额,否则额头肯定得破。   “小子多谢二位爷对家姐施以援手,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子风忙要去扶。谁知左良傅手疾眼快,一个箭步挡住他, 抢先扶起袁世清。   左良傅拍打着世清的胳膊,满眼的喜爱,笑道:“都是自己人, 你这孩子也太客气了,今儿哥哥做东,专门给你接风洗尘,外头还下着小雨,快进去喝两杯暖暖。”   说这话的时候,左良傅笑吟吟地瞅向盈袖,侧着身子,做出请的动作。   盈袖抿唇一笑,带着表弟率先进去了。   左良傅心花怒放,也要跟着进酒楼,谁知忽然被谢子风拉住了。   谢子风不可置信地摇头,低声骂道:“早都听说你脸皮比城墙还厚,今儿总算开了眼界,酒楼是你包场的?菜是你点的?感情银子我花了,便宜让你给占了。”   左良傅挥开谢子风的手,双臂环抱住,坏笑:“你想想清楚,没本官下帖子,她会来?”   “无耻。”   谢子风拳头紧紧攥住,憋着气骂:“我帮她恢复了记忆,她分明就是感念在心,要与我把酒言欢的。”   站在雨中的陈南淮听见这番话,再也忍不住,这算什么,当着他的面儿就开始为他的妻子争风吃醋,当他是死人?   “我说……”   陈南淮阴沉着脸,上前一步。   “滚!”   “有你什么事。”   左良傅和谢子风同时扭头喝骂。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袁世清半个身子从酒楼里探出来,双手扒拉在门框上,扬声笑道:   “二位爷,怎么不进来?”   左良傅莞尔,挺直了腰杆,手揽住谢子风的背,十分宽厚地请子风贤弟先进。   而谢子风也笑得温和,潇洒地谦让。   可等袁世清进去后,两人迅速分开,互相剜了眼对方,急步朝里走去。   ……   ※   杏花村酒楼还似过去那般,有股田园之味。内里的大堂竟植了棵桂花树,树下放了个大石碾子,柜台后的一整面墙全都是美食招牌,还仿卓文君当垆卖酒之风,打酒的全是有雪白腕子的美人。   看到这熟悉之景,盈袖心里难免不是滋味。那日她和左良傅在这酒楼相聚过后,就发生了那事。   不过短短几月,就仿佛过了好多年似得。   忽然,眼前一花。   盈袖看见从包间里走出一个清瘦貌美的姑娘,正是杜弱兰。   她今儿还是打扮成男子模样,头上戴着儒生方巾,身上穿着灰布直裰,只在唇上抹了些胭脂,唇红齿白,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杜弱兰熟络地抓住盈袖的手,屈膝见礼,顺势把了个脉。   察觉到盈袖脉象有些奇怪,正要多问两句,蓦地瞧见走进来一堆男人,为首的是个戴着大红抹额的俊朗少年,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些面善;紧跟着少年的,是曾把爷爷抓捕下狱的左良傅,还有用婚姻大事和名节清白羞辱她的陈南淮。   杜弱兰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低下头。   “没事。”   盈袖亲昵地揽住杜弱兰的胳膊,赶忙叫袁世清过来,笑道:   “世清,这位是原太医院判--杜老先生的孙女,杜弱兰姑娘,多亏了她的药,姐姐才能痊愈。”   袁世清听见这话,立马跪下磕了个头:“杜姐姐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   杜弱兰被吓着了,竟也给袁世清跪下了,等反应过来后,女孩立马站起来,躲在盈袖身后,窘得脸通红,耳朵发烫,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胡乱叫姐姐呢,好生无礼,我明明比你小。”   “我今年十八,你多大?”   袁世清依旧跪着,仰头问。   “世清呀。”   盈袖秀眉微蹙,直给表弟使眼色,不论何时,问女子芳龄都是很不礼貌的。   “我也十八。”   杜弱兰抿唇一笑:“我是腊月的,最小的月份,肯定比你小。”   “我也是腊月的。”   袁世清来了兴致。   “我是腊月二十九申时出生的。”   杜弱兰心砰砰直跳,暗道:不会吧,这么巧?   “那我比你晚出生一个时辰,酉时生的。”   袁世清蹭地一声站起来,像得了宝似得给众人炫:“我可真是头一回遇上这么邪门的事,都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是夫妻就是死敌,我和这位大姐好有缘啊……”   “世清。”   盈袖用力踩了脚表弟,手狠掐了下表弟的胳膊:“别说了,越来越过分了。”   袁世清赶忙闭嘴,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抱拳给杜弱兰见了一礼:“杜姐姐,还请您原谅小弟的孟浪。”   杜弱兰这会儿脸红耳赤,赶忙搀扶着盈袖往包间走,笑着岔开这茬:   “三哥知道姐姐今儿出门办事,特特包了最有名的酒楼,还下帖子叫了我来,说是要和姐姐小酌几杯。他几乎把洛阳所有酒楼招牌菜都买了,还请了个南方厨子,专门来给姐姐做荷花酥。”   “有心了。”   盈袖莞尔,放眼瞧去,果真满桌的珍馐。   樊记的蟹黄汤包,杏花村的火腿炖青笋、韭黄肉丝、炙羊羔肉,春一醉的贵妃鱼羹……还有几道极精致的南方甜点。   她扭头往后看。   左良傅这会儿尴尬得紧,难得脸有些发红,指着桌上的酒壶,说:“酒是我带的。”   谢子风忙冲杜弱兰抱拳,感谢女孩帮他澄清。   陈南淮呢?脸色十分难看,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什么。   “今儿是庆祝梅姐姐劫后重生的,姐姐得上坐。”   杜弱兰扶着盈袖坐到最上首。   今儿的位置她精心计划了番,一定要让三哥贴着梅姐姐坐,隔开那个狗官。   可就在此时,她看见袁家表弟一屁股坐到了梅姐姐右边,急屁火烧地把口碟碗筷拉在自己跟前,两眼对着美食放光。   而谢子风和左良傅瞧见梅姐姐左边还空着个位置,一齐朝那走去,谁知就给撞到了一起,两人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又都在喜欢的女人面前,都顾着脸面,没好意思相争。   好么,那陈南淮瞅着空儿,直朝梅姐姐走来。   “那我贴着梅姐姐坐好啦。”   杜弱兰立马入座,丝毫不给陈南淮半点机会。   盈袖只感觉头越发大了,用手背抚了下发烫的侧脸。   她看见左良傅干咳了声,坐到表弟跟前,谢子风亦有些尴尬,坐到了杜弱兰跟前。   陈南淮默不作声地坐到了最末,这男人明显在按捺火气,可偏生表现的若无其事,笑着打哈哈:坐哪儿都好,都好。   “那大家动筷罢。”   左良傅笑着招呼大家,用竹筷给盈袖加了块炖鸭掌,放在她面前的小碗里。   “对对对,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子风不甘示弱,加了条炙羊肉,放到了那块鸭掌上面。   “多谢大人,多谢三爷。”   盈袖笑着致谢,却不动筷,只是喝茶。   旁边坐着的袁世清皱眉,眼珠咕噜咕噜转,目光落在姐姐碗里的肉上,他就算再二,也品着点什么了。   袁世清身子后仰,偷偷地戳了下杜弱兰的肩膀,用口型问:“我是不是坐错了?不懂事了?”   杜弱兰抿唇偷笑,点头。   袁世清只觉头皮发麻,明白了,这顿饭分明就是谢左二位姐夫暗暗较劲来了,跟前还戳着个现任姐夫陈南淮……他奶奶的,都够凑一桌马吊了,姐姐听牌,三家都抢着放胡。   正在此时,左良傅从怀里掏出把匕首。   那匕首只有巴掌来长,刀鞘上镶嵌着红宝石,刀柄是和田玉做成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宝刀配好儿郎,世清,这把匕首是陛下赐我的,让我防身用。”   左良傅笑着将匕首放在袁世清面前,柔声道:“今儿左哥将此物赠你。”   袁世清正在吃肉,差点噎到,用力将肉块咽下,双手使劲儿在下裳擦,手指轻轻地抚摸刀鞘,菩萨啊,这可是陛下赏赐的,那和圣旨差不多啊,这份礼太重了。   “咳咳。”   谢子风轻了轻嗓子,拍拍手,立马有个谢家的仆人跑进来,躬身递上个锦盒。   谢子风笑着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对雕刻成并蒂莲的冰种翡翠,水头极好,没有半点杂质,真真世所罕见。   他锦盒推到袁世清跟前,笑道:“这是先皇赏给我祖父的,我爹娘疼我,传给了我,如今赠给世清贤弟,便当一份见面礼。”   袁世清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佛祖啊,那是先皇赐的,活生生的丹书铁劵啊。   原本他还想着给景仰的两位爷买点什么小东西,没成想这二位削尖了脑袋讨好他。   袁世清指头摸了下那对翡翠,触手生凉,当真乃玉中极品,他下意识看向对面坐着的陈南淮,那小子正在喝闷酒,手都在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他,那小子猛地一抬头,浑身摸了遍,没找出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最后只能尴尬地一笑:   “那个,表弟啊,你缺银子花么?”   袁世清鄙夷一笑,他要是陈南淮,这会儿都臊得待不下去了。   “姐,你看。”   袁世清凑到盈袖跟前,仰头喝了满满一海的酒,眼里冒着光,手轻抚着匕首和翡翠:“我这辈子都没收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别动。”   盈袖将表弟的手拉下去,她何尝不知道这两个男人什么意思。   “喜欢的话,回头姐给你买。”   说到此,盈袖将匕首还给左良傅,十分严肃道:“我弟弟性子浮躁,拿着这东西恐会伤人。”   紧接着,盈袖将锦盒推给谢子风,沉声道:“既是祖传之物,三爷怎么能轻易送人呢?”   左良傅和谢子风皆尴尬地笑笑,忙开始倒酒,说杏花村的汾酒最好,一定要尝尝,说话间就灌了世清一壶,喝的时候,都偷偷地瞅盈袖。   “袖儿说的真是对,是我欠考虑了。”   左良傅夹了块肘子,温文尔雅地嚼,手轻轻地摩挲袁世清的背,笑道:“你这小子也忒躁了些,年初酒馆灭门案本和你没关系,你却失手杀了人,最后差点被砍头,以后做事前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别让情绪操纵了你的行为。”   “是,您说得对。”   袁世清已经喝得有点晕乎了,低着头,不敢吭气,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任由左良傅教训他。   “这么着吧,我的挚友孙晏泽如今是羽林卫的总指挥使,手握重权,此人性子沉稳,你在他手下历练上几年,相信会磨炼成美玉,将来定有个大好前程。”   左良傅笑着给袁世清满了杯,同时觑向盈袖,仿佛在说:看我多疼咱弟。   “我觉得老左说的有几分道理。”   谢子风起身,翻了个空杯,亦给袁世清斟了杯酒,对盈袖笑道:“咱们世清武艺高强,又急公好义,若是从军,定能立下不世之功。正巧,我的两个哥哥,一个是江州刺史,另一个是镇北大将军,手下都缺人才呢,我这就修书给兄长,让他们好生照顾世清,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啊。”   盈袖感觉耳朵发烫,不晓得怎么回答,只能陪着笑,忙端起茶喝,连连暗骂:这两个人是疯了吗?   不经意间,她和陈南淮四目相对。   这男人已经喝得脸通红,眼里满是烦闷,见她在看他,愣了下,急得也想表示些什么,想了半响不知道能给表弟拿得出什么锦绣前程,最后嘴角直抽搐,笑得极尴尬,问:   “表弟,你缺银子不?”   盈袖冷笑了声。   她早都给他说了,别跟着,否则你会非常尴尬的。   忽然,盈袖听见阵哭声。   扭头一看,表弟这会儿正趴在胳膊上,浑身都是酒味儿,哭得伤心。   “世清,怎么了?”   盈袖凑过去,轻轻拍着表弟的背,柔声问:“是不是喝多了。”   袁世清猛地抬起头,盈袖吃了一惊,嚯,这小子此时脸、耳朵和脖子都喝红了,满面的泪花子,都醉得大舌头了,像个小孩似的趴在她肩头,放声大哭:   “姐,大人和三爷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袁世清摇摇晃晃地坐直了,抓住他姐的肩膀,使劲儿摇:“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盈袖臊的脸通红,她总不能对这小子说,是因为你姐吧。   “因为你招人疼。”   盈袖忙端了茶,给表弟喂,同时抱歉地对左谢二人笑笑:“我弟弟年纪小,不胜酒力,让你们看笑话了。”   “看?看什么?”   袁世清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头,一把抹掉脸上的泪花子,兴冲冲地对左良傅和谢子风道:   “二位哥哥,你们想不想看我翻跟斗?”   说话间,袁世清就要脱衣裳,给景仰的两位大哥翻,急的盈袖赶忙拉住他,轻声呵斥:   “喝了几杯就开始撒酒疯,再闹,仔细我揍你。”   “揍,揍,哦,原来哥哥们想听我奏乐,成,我给你们吹个唢呐。”   袁世清手抓住椅子一角,防止自己跌倒,他拿起根筷子,塞进口里,手指按在筷子上,摇头晃脑的,煞有其事地开始吹起唢呐。   盈袖简直哭笑不得,赶忙喊荷欢带几个嬷嬷来,把表少爷给架回去,她屈膝给左良傅和谢子风福了个礼,歉然一笑:   “让你们看笑话了,我得带这小子回去了,就先走一步,天色将晚,待会儿劳烦三爷将杜姑娘送回去。”   说罢这话,盈袖逃似得往出走,她看见陈南淮紧跟着,似乎松了口气。   忽然,眼前一花。   盈袖看见左良傅疾步挡在她面前。   “大人。”   盈袖低头,鼻头一酸,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袖儿,我知道你的顾虑。”   左良傅目光下移,看着女人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笑的坦荡而坚决:“不管你将来做什么决定,我只想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小孩儿的,也愿意抚养疼爱你的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谢子风走上前来,没有再与左良傅针锋相对,他立在左良傅跟前,笑着看盈袖,柔声道:“我的画中美人,是个不受世俗所囿的奇女子,曹县的她,坚强而坦荡,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这样好的她,值得有人疼,过更好的日子。盈盈姑娘,我的母亲可以勇敢地走出这步,你也可以,顺便说一句,我也喜欢小孩。”   听见这话,陈南淮心里五味杂陈,浑身冷得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   你们哪里喜欢小孩,是喜欢怀了孩子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迟了,周一总会很忙   ————   【仇恨列表】   杜弱兰:我讨厌左良傅和陈南淮,但对梅姐姐和她弟弟有好感   袁世清:我讨厌陈南淮,但我喜欢我姐、左哥和三哥   左良傅:我讨厌陈南淮、谢子风和杜弱兰,但我喜欢袖儿   谢子风:我讨厌左良傅和陈南淮,但我喜欢盈盈姑娘   陈南淮:我讨厌以上所有人,也被以上所有人讨厌,但我喜欢我老婆和孩子,这群畜生,现在连孩子都不放过了 第132章 羊奶   这顿令人尴尬至极的饭, 总算是吃完了。   盈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喝得烂醉的袁世清安置在马车上,她也不敢离开, 担心这小子迷迷糊糊地吐了, 把自己给呛死,便忍着酒臭味儿, 和表弟同乘一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雨夜里, 盈袖半个身子靠在车壁,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   推开车窗, 偷偷朝渐行渐远的杏花村酒楼瞧去。   此时, 谢子风招呼着杜弱兰上马车, 亲自去送姑娘回家了。   左良傅呢, 头顶着雨, 手里拿着壶酒, 一直跟在她的马车后面。   盈袖叹了口气,心里很乱。   忽然, 她听见平躺着的袁世清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坐了起来。   车内狭窄, 袁世清又生的高大,腿只能蜷缩着盘起来, 他抓了下发痒的头皮,捂住口,打了个酒嗝, 使劲儿地揉发酸发困的双眼。   “你没喝醉?”   盈袖吃了一惊。   赶忙问随行的嬷嬷们要了壶清水,给表弟递过去。   “没,那么点还灌不倒我。”   袁世清咕咚咕咚地灌了数口水。   “那你方才怎么……”   盈袖掩唇偷笑。   又是翻跟头, 又是吹唢呐,可不是耍酒疯么。   “我要不这么着,咱俩可怎么脱身哪。”   袁世清懒懒地窝在角落里,手指推开车窗,瞅了眼,无奈地摇摇头,冲盈袖笑道:   “姐,你不会真觉得我会为了那点子黄白之物,就被他们收买,把你私下卖了?”   “当然不会。”   盈袖笑笑。   可心里却难受得紧,当初哥嫂不就是为了前程,把她一辈子都毁了么。   “姐,你放心,我虽说景仰左谢两位哥哥,可道理还都懂的。”   袁世清歪头,笑吟吟地看着盈袖:“在来洛阳前,大哥就千叮咛万嘱咐,说此去洛阳,我接触的是最有权势的那些人,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能贪婪。嗐,这二位爷都是咱们的大恩人,我着实不好意思拒绝,更没法在酒桌上站队,只能装疯卖傻喽。”   “你小子,鬼心眼还挺多。”   盈袖笑着嗔了句。   “都是大哥教的。”   袁世清抱住双膝,笑道:“他说过,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要么有求于你,要么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什么羽林卫、大将军,我这样的混不吝,根本够不到那样高的地方。所以一年之后,我照旧流放到边关,挖沙子、做苦役,把自己的罪赎了。”   忽然,袁世清正襟危坐起来:“姐,你也是,一定得拎拎清楚。人情归人情,可万不能以身相许,否则又掉入和陈家一样的坑里。”   “你放心,姐都有数呢。”   盈袖心里一暖。   原来这世上,也不尽是见利忘义之辈。   “清,咱们随便聊聊哈。”   盈袖感觉和表弟越发亲近了,足尖踢了下袁世清的小腿,笑着问:“大人和三爷,你更喜欢哪个?”   “那肯定是大人。”   袁世清脱口而出。   “为什么呀。”   盈袖噗哧一笑,打趣:“因为他和你头型像?都是长腿大脑袋?”   “我俩真的很像吗?”   袁世清眨巴着眼,摸自己的脸颊。   少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靠在车壁上,笑道:“我喜欢大人,不仅仅因为他帮我逃过死劫,更敬佩他的孤勇。姐你不知道,长安的茶寮学宫里常有学子清议时政,吵得最多的就是云州,都说将来难免一战。你看看,云州前面的几任刺史,都是有去无回,大人敢来啃这块硬骨头,就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是啊,在他心里,家国天下总大过儿女私情。”   盈袖鼻头一酸,苦笑了声。   “一样重要。”   袁世清已经醉的不行了,强打着精神,笑道:“换做别人,哪会管你的死活,女人就是随意玩弄利用之物,他能顶着云州和长安的千钧压力,私底下为你做这么多,这个人嘛,也不像传闻中说的那么冷血无情。”   “你倒知道的多。”   盈袖低下头,偷偷掉泪,却装得云淡风轻,笑道:“人家三公子对我也很仗义,为了我,不惜和陈南淮决裂,还把洛阳搅了个天翻地覆。”   “嗐,人家是军功世家的天之骄子,还是皇帝老爷的侄子,他怕什么呢。”   袁世清闭眼,砸吧着嘴,似在品味方才喝的汾酒:“那会儿咱走的时候,他们说的话,姐姐听见了?”   “嗯。”   盈袖点头。   “他们都给我表明心意了,若,若我和离后想要这个孩子,他们不会介意。”   “还是不太一样。”   袁世清摇了摇指头,笑道:“谢三哥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画中美人、盈盈姑娘,他喜欢的是心里想象的你,纯属自己感动自己,真不靠谱。可左大哥就不一样了,他很明白告诉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他都会站在你这边,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   说到后面,袁世清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到后面,鼾声有如雷声般传来……   盈袖直到这会儿,才敢放肆地流泪。   终身已误,如果没有回洛阳,那该多好。   和离之路漫漫,她和陈家父子的纠葛太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未知之数……   *   雨静静地下着,浸润了青石地,街道两旁屋檐下的灯投在地上,映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陈南淮坐在车边,两腿垂下,随着马车摇晃。   他也不管微风斜雨如何无情吹来,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男人苦笑了声,这一顿饭,谁都没有正眼看他,全程他只说了两句话。   “世清,你缺不缺银子?”   陈南淮眼痴痴地盯着前头的那辆马车,轻声问,自嘲一笑,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子。   “啊?爷您说什么?”   赶车百善轻轻地扬动马鞭,问。   “没什么。”   陈南淮笑笑,喝了一大口汾酒。   他有些恨自己的酒量太好,想醉都不行,越喝越清醒。   “善,我是不是可没用了,既不是权臣,又不是公侯之子,坏事做尽,对朋友不义,对妻子不忠,手上沾满了血,注定了要众叛亲离。”   “爷何苦跟他们比。”   百善从车内勾出来件薄披风,给陈南淮披在身上,笑道:“大奶奶到底您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再厉害又能怎样,还能厉害过这世上的伦理纲常?再说了,奶奶如今有了您的孩子,我就不信她能狠心杀了自己的骨肉。”   “她连自己的命都豁得出去,更何况我的孽种。”   陈南淮低下头,心里难受。   当初受辱后的撞柱自尽,如今的火烧祠堂,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爷会给奶奶写放妻书么?”   百善小声问。   “不会。”   陈南淮毫不犹豫地答,转而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眉:“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放下身段,求她呗。”   百善轻抚着大爷的背,让他好受些。   “您和奶奶唯一的联系,就是孩子,小人倒有个主意。”   “你快说。”   陈南淮立马抓住百善的双肩,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您这么着,”   百善凑到主子耳边,悄悄献计。   ……   *   陈府   夜已深,雨已停,躲在草丛里的虫儿又开始愉悦地叫唤起来。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有些昏暗。   盈袖将喝醉的表弟安置妥当后,用了点鱼片粥,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拆义髻。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发,方才红蝉过来磕头,她没理,叫荷欢带了出去,并且吩咐下去,给红蝉拨两个丫头,月钱按府里姨娘的例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可叫姑娘受半点委屈。   盈袖冷笑了声。   其实她心里清楚,陈南淮压根看不上红蝉,定是陆令容从中作梗。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一点都不在乎。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在这静谧深夜,显得有些扎耳。   “是荷欢么”   盈袖轻声问。   内间的帘子被人掀开,盈袖抬眼瞧去,是陈南淮。   他怀里竟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瞧着还不到一岁,眼珠黑大过白,小鼻子小嘴巴,还没有留头发,乖巧地由陌生的叔叔抱着,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出去。”   盈袖手指着门的方向。   陈南淮看了眼妻子,笑道:“我看你屋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   盈袖没理会,依旧对着铜镜梳头发,透过镜子,她看见陈南淮眼里的痛苦之色甚浓,他轻轻地摇着小婴儿,手撑在孩子的后腰,抱得倒有模有样。   “今儿回来时,我看见人牙子在卖这小宝宝。”   陈南淮坐到圆凳上,让婴儿坐在自己腿上,手指轻抚着孩子的柔发,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我也要当爹了,心里就十分不忍,花了几个钱把她买了回来,也是巧,我抱着她竟然不哭。”   听见这话,盈袖手附上自己的小腹。   陈南淮自然瞧见了盈袖这动作,心里大喜,接着道:“这个宝宝才十个月大,就长小乳牙了,看见我高兴得‘大大、大大’地叫,这丫头是不是在叫爹?”   陈南淮腿轻轻地抖,逗着小婴儿,柔声道:“你这小鬼,会不会叫娘?”   盈袖垂眸,沉默不语。   陈南淮大喜,紧张得心直跳。   他偷偷掐了把婴儿的屁股,婴儿吃痛,哇地一声哭了。   陈南淮慌得手足无措,赶忙摇晃着哄,扭头问身后站着的海月:“她怎么了,为何哭得这么厉害。”   “是不是饿了?”   海月忙道。   “我估计是,去炒几个菜来。”   陈南淮哄孩子的时候,一直看着盈袖,见她始终不肯转身,他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用牙将塞子咬开,把酒瓶对准婴儿的口,给她喂。   “别哭了,喝点酒暖暖。”   “陈南淮你是不是有病啊,怎么能给孩子喝酒。”   盈袖终于忍不住,立马站起,疾步走过来夺走婴儿和酒瓶,她抱着摇孩子,剜了眼陈南淮,正要骂几句,蓦地闻见酒壶里有股子奶香味,而且壶身也温热着,垂眸看去,原来是羊奶。   她被耍了。   “你也喜欢孩子,对吧。”   陈南淮起身,站在盈袖跟前,手指头轻轻地勾小婴儿的下巴,逗弄着。   盈袖没言语,将孩子和酒壶全都擩在了海月怀里。   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失魂落魄。   就在此时,陈南淮走过来了。   他跪在她的跟前,紧紧地环抱住她的腰。   “走开。”   盈袖往开推男人。   “不。”   陈南淮索性脸贴在妻子的小腹,痛苦不已:“我能听见咱们孩子的声音,她不想离开这人世,也不想离开我。”   陈南淮掉泪了,这么多年,第一次。   老头子的鞭子和左良傅的羞辱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泪,可这未出世的孩子让他掉泪了。   “求你了,留下她吧,我会改,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第133章 匕首   “不行。”   盈袖斩钉截铁拒绝,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使劲儿推他。   “为什么。”   陈南淮咬牙,恨道:“你连左良傅都能原谅, 我怎么就不行?他又比我好在哪里去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初冷眼旁观你和柔光身陷囹圄。”   “起码, 他把自己的好和坏坦坦荡荡表现给我, 他从未玩弄过我的感情,更不会把自己的妻子送人。”   盈袖怒极,垂眸, 看着紧紧抱着她的男人。   陈南淮愣住, 额头一凉, 是她的泪落了下来, 他的心如同落入冰窖般冷, 仰头看她, 问:“你怎么会知道,难不成那日你……”   “对, 我装晕。”   盈袖冷笑了声, 手抹掉泪, 一把搡开陈南淮。   她看着被自己推倒的男人,讥讽道:“当初你畏惧陈砚松, 忍着恶心来桃溪乡见我;如今你为了来日躲过一劫,不惜拿结发妻子的清白去交换新身份。你真不用做这种可怜兮兮的腔调,甭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以为你是谁?陈砚松养大的上门女婿而已。你夺走了我的一生,同时毁了我的一生,你喜欢的从来都是陈家的巨万家财, 倘若我不是陈砚松唯一的骨血,怕早都死在你手上了。”   “你竟这么想我。”   陈南淮痴愣住。   “我对你不好?咱俩虽说开始有过不愉快,可我难道没有把柔光风光大葬?在被左良傅算计到绝境时,我撂下你了吗?”   “对,你对我真的很好。”   盈袖歪着头,将垂下的青丝别在耳后,挑眉一笑:“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瞧得起过我,婚前我就被你百般捉弄,婚后更被你肆意凌.辱。再看看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她连同左良傅算计你,你不仅把她接到了洛阳,还利用我威胁左良傅,从他那里得到药方子。你真没必要对我做出这种深情悔恨的样子,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盼着我生了孩子后早死,到时候你就能把她娶成续弦,顺理成章地继承陈家家业。”   “我对她仅仅是同情。”   陈南淮急了,慌不择言:“她的家财被老爷和太太扣住了,一时糊涂才和左良傅做交易,我若是不把她接到洛阳,老爷子、左良傅,还有你哥哥嫂子,都不会放过她。”   “真是鹣鲽情深啊。”   盈袖笑着拊掌,下巴朝外头努了努,笑道:“那你还不救你的表妹还俗?”   陈南淮痛苦地闭眼,咬牙问:“要怎么你才肯相信我,非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才满意?”   “那你挖啊。”   盈袖胳膊耷拉在梳妆台上,翘起二郎腿,轻轻地晃荡:“我等着看。”   “好。”   陈南淮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撕扯掉自己的衣裳,光洁如白玉似得胸膛登时坦露出来,他两眼死盯着盈袖,将匕首塞到盈袖手中,随后,两手包裹住盈袖的小手,把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来,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么?袖儿,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同床共枕这么久,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来吧,动手。”   “你觉得我不敢?”   盈袖手上用力,银牙紧咬,登时,刀尖处就见了血。   “那你来。”   陈南淮挺起胸膛,闭上眼。   就在此时,只听咚地一声响,一个黑影从西窗强闯进来,是吴锋。   吴锋什么话都没说,大袖一挥,就将盈袖手里的匕首给打开,同时用手刀,砍向陈南淮的脖颈,陈南淮还未反应过来,就软软地晕过去。   “是你。”   盈袖手捂住发疼的侧脸。   又是这个灰头丑脸的西域人。   方才这吴锋在打掉刀子的时候,袖口打到了她的脸,就像冬天里的风似得,刺疼刺疼的。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老爷让我护着他。”   吴锋冷冷道。   他将西窗关好,随后走到盈袖面前,低头,看着这个头只到他肩膀的娇小女人,道:“不论谁杀他,只要我在,都不可能得手。”   “你是陈砚松的狗。”   盈袖讥讽地笑了。   “对。”   吴锋唇角勾起抹坏笑,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更扭曲了:“我这条狗躲在暗处,可看见不少好事。”   “你什么意思。”   盈袖笑容凝固住:“你看到了什么。”   “譬如当初你和左良傅在破庙里如何暧昧,譬如当初在曹县,你如何被陈南淮非礼;还譬如在慈云庵,你如何脱光了自己和左良傅的衣裳……”   “够了!”   盈袖大惊。   这个吴锋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何什么都知道。   “还有呢。”   吴锋心里升腾起股报复的快感:“譬如你在洛阳,如何被陈南淮强.暴,昏迷的时候,又如何一次次被陈南淮迷.奸。”   “你闭嘴!”   盈袖浑身发颤。   “陈砚松的女儿就是人尽可夫的贱妇!”   吴锋狞笑了声,极尽讽刺。   热血瞬间冲上了头顶,吴锋抬手,轻抚上盈袖的侧脸,暧昧一笑:“不知陈砚松知道我上了你,会是什么表情。”   啪!   盈袖反手甩了吴锋一耳光,刚要高声呼喊人进来,忽然,她看见这个吴锋身形晃动,仿佛瞬间清醒,蓝色的眸子里涌上层水雾,好似非常痛苦。   “再打一巴掌。”   吴锋忽然跪下,双手用力抓住盈袖的小腿,三分哀求七分强迫:“打,否则我立马弄死你表弟。”   盈袖愣住,急忙往后退,使劲儿从这丑男人手里扯走自己的下裳,厌烦道:“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吴锋凄然一笑,头重重地垂下。   当年他强要了玉珠,求她离开,玉珠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吴锋口里发出痛的悲鸣,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朝自己已经布满刀疤的脸划去,血登时滑落,掉到地毯,消失不见。   她不过是个孩子,还是玉珠的骨肉啊。   吴锋苦笑,抱起昏迷的陈南淮,踉踉跄跄地离去,在走之前,他微微扭头,看着地上那把沾了血的匕首,冷声道:“刀子收起来,它很锋利,杀人诛心,别割伤了自己。”   “你什么意思?”   盈袖皱眉。   可还没来得及问,那个男人就消失的没影。   他是陈砚松的狗,听他话的意思,陈砚松知道她当初发生的种种,却没有出过一次手。   “烂人。”   盈袖咒骂了句,忽然,小腹又开始疼。   她忙坐到椅子上,手捂着缓了好久,怎么回事,随着月份的变大,她总觉得肚子不太对劲儿。   现在她还不能解决了这孽种,得留着精神和体力,处理桩陈年旧账。   ……   *   三日后   阴天欲雨   一到了六月,天就开始闷热起来。   陈府自然是花团锦簇,从各地采买的名品花卉栽满了园子,湖中的白莲也活泛起来,锦鲤偷偷地绕着荷花游动,忽然一跃,咬掉一瓣莲,倒别有趣味。   从小门那边,行来一群人。   两个高壮的妈妈抬着个软轿,轿子上窝着个容色绝丽的女人,正是盈袖。   盈袖今儿穿了身孝服,腰上绑了麻绳,发髻簪了朵宫纱堆成的白菊。不知是不是先前动了胎气,她这几天觉得浑身酸疼,小腹有下坠之感,一日里竟有大半在昏睡,总提不起精神。   大夫瞧了,都说没事。   盈袖手附上微微有些肉的小腹,轻叹了口气。   四下瞧去,荷欢、海月端着香烛等物,静默地跟在软轿边;表弟和她一样,也是一身缟素,手里捧着母亲的灵位,眉头从出小院开始就皱着,眼里满是杀气。   今儿随行的这十来个嬷嬷们都是可靠有力的,能办得了事。   “姐,你没事吧。”   袁世清手轻按在软轿边上,担忧道:“我怎么觉得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没事,上午睡太多了。”   盈袖笑笑,故意捂着口打了个哈切。   一旁的荷欢也走上前来,柔声道:“莫不如算了吧,她毕竟是太太,还是等老爷回来后,让他决断。姑娘若是出手,怕以后会落人话柄。”   “呵。”   盈袖冷笑了声:“那老混蛋如今连家都不回了,躲着我,好呀,我就把陈府搅和个天翻地覆,看他敢把我怎样。”   说到这儿,盈袖往后看了下,皱眉:“那个人呢?”   “大爷今儿出去了。”   海月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听说雅容小居的那位割了手腕,大爷怕出人命,更重要的是,若悔空师太牵扯到奶奶就不好了,所以爷赶忙过去瞧了。”   盈袖轻蔑一笑,翻动自己的手腕瞧:“入了空门还能搞出这么多幺蛾子,我倒真希望她那病赶紧治好,这辈子都别和她表哥分开。”   正说话间,就到了江氏的小院。   因为事先做了准备,已经偷偷将院里几个死忠的嬷嬷们拿下了,所以如今这儿就是个空院子。   盈袖下了软轿,搀扶着荷欢往里走。   这院里依旧华贵,紫藤树下站着江氏一手提拔上来的四个貌美姨娘,皆屏声敛气,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有个大胆的姨娘,偷偷地用指头指向上房,暗暗告诉盈袖,屋里这会儿有客人。   盈袖让众人别着急出声,她率先朝上房走去,侧着身子站在窗外。   往里瞧去,里头的陈设还是那般的富贵典雅,江氏这会儿歪在软塌上,如此闷热,她下半身还盖着锦被,忽然袭来的大病几乎把这妇人拖垮,本来就瘦,这下脸上更挂不住肉了,仿佛老了二十岁。   屋里除了江氏和她的陪嫁刘妈妈,还有个贵客,红蝉。   红蝉已经将头发绾起来了,穿着喜庆的红色裙衫,髻边带了支小金凤,腕子上戴着个成色一般的玉镯子,大抵终于熬进府当姨娘了,那丫头气色极好,手里端着碗茶,乖巧地坐在江氏跟前的小矮凳上。   “我的儿,也难为你记得你姨妈,过来看我这要死的人。”   江氏笑着寒暄,用银簪从盘中扎了片红参,含在嘴里。   “太太快别这么说,当年奴和小姐在府里住着时,您很疼爱我们的,奴进府后,您怕奴被府里人取笑,给奴私下拨了二两银子的月钱,您放心,奴一定平平安安得把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好好报答您。”   红蝉笑着奉承:“老爷也待您极好,这不,特特让人从高丽买了参,给您提气用。”   “你这丫头倒会说话。”   江氏上下打量红蝉,目光落在女人的小腹上,笑着问:“几个月了?”   “刚满两个月。”   红蝉抿着唇,羞涩一笑。   “你可比你家那位千金小姐会来事的多。”   江氏眼里闪过抹厌恶,将红参渣吐在茶碗里,道:“我让她别计较名分,进来当个贵妾也行,有我在,来日还愁做不了正头奶奶?非不,这下好了,让那位闯到外宅闹了一场,她这外室的臭名可坐实了。”   红蝉不敢将姑娘和梅氏的恩怨告诉太太,更不敢说奶奶强行把小姐送入空门,只能陪着笑,叹了口气,委屈道:“大奶奶也忒霸道了些,根本容不下小姐。”   一旁的刘妈妈听见这话,坐到塌边给江氏捶腿,笑道:“最近府里都在乱传,那丫头疯了,竟敢烧陈家的祠堂,听说动了胎气,已经在烧艾了。”   “竟有这种事?”   江氏立马坐起来,大抵起猛了,妇人嘴里哼唧着,又软软倒下,冷笑了声:“真是大逆不道,要我说,这恶妇就该休了,送去内狱服刑,不过她好端端烧什么祠堂。”   “哎呦呦,肯定因为那件事呗。”   刘妈妈眉飞色舞,她手揉了下自己的肚子,道:“大概是被人弄大了肚子,不好跟大爷交待,一时间疯癫了,就做出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我倒忘了这茬。”   江氏冷笑不已:“老爷也忒好色了些,连儿媳妇都不放过。我看这淫.妇和她肚子里的孽种都没法在家里留了,一定要趁早解决了。”   江氏刚说完话,正准备再吃一片红参,忽然听见窗子那边传来个动听又冷漠的女声:   “江太太,你要解决谁啊,是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这把匕首,以后要考 第134章 陈年旧账   盈袖扶了下鬓边的白花, 笑着走了进去。   刚进屋,一股浓郁的药味就迎面铺来,盈袖鼻子皱了下, 手指轻轻抚过昂贵的黄花梨木桌子、立柜、梳妆台, 目光落在炕桌上那碟燕窝糕上。   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原本是属于母亲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氏脸色不善, 喝斥:“你娘家大人就这么教养你的?可以随意听婆母的墙根?”   许是动气了, 江氏捂着口猛咳了通,手指着门的方向:“出去,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太太病仿佛又重了些呢。”   盈袖笑了笑, 屈膝给江氏道了个万福, 扭头, 瞥了眼刘妈妈和红蝉:“为了让太太养病, 老爷这才把那些贫嘴烂舌的都打发了出去, 谁让你们俩来的, 滚出去。”   红蝉见识过盈袖的手段,而此时, 屋里又涌进来好多凶赫赫的人, 尤其那个袁世清, 穿着丧服,怀里抱个灵位, 两眼冒着凶光,死盯着江氏。   红蝉大吃一惊,又是灵位!太太这般编排污蔑大奶奶, 怕是奶奶今儿可得大闹一场了。   “今早上太太打发人过来叫奴,给奴教规矩哩。”   红蝉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畏畏缩缩道:“奴不敢打扰太太清净,这就走。”   盈袖冷笑了声,没理会。   她从袁世清手里接过母亲的灵位,摆在桌上,跪下,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柱清香。   躺在软塌上江氏瞧见此,心里生出好大的疑惑。这小娼妇怎么把袁氏的灵位抬出来了,她到底发什么疯。   “你见过袁夫人没?”   盈袖冷不丁问了句。   江氏厌烦不已,她最讨厌别人提起袁氏。   当年老爷金屋藏娇,做贼似得把她养在外面,她哪里会和袁氏相见。不过总是好奇,想见识下洛阳第一美人长什么样。所以打听了个机会,趁袁氏去玄虚观上香的时候,她躲在暗处,看了下,传言非虚,还真是绝色,如今想想,和眼前这梅氏竟特别像。   “我怎会见过她。”江氏嫌恶地挥挥手:“快快出去,一看见你就心烦。”   “是啊,见不得光的姘妇,怎么敢去见原配正妻。”   盈袖鄙夷冷笑。   “你说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婆母。”   江氏大怒:“刘妈妈,还不给我撕了这小贱人的嘴!”   刘妈妈是个有城府的,盘算大奶奶烧了祠堂,老爷肯定知道,可竟让人把事压下来,丝毫不加以惩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偏袒梅氏了。   “奶奶,何苦和太太怄气呢。”   刘妈妈笑着走过去,手摩挲着盈袖的胳膊:“快回去罢,让太太好生休养。”   “谁让你碰我!”   盈袖大怒,扬手准备打,小腹忽然一疼,胳膊根本使不上力。   “世清,给我打这个碎嘴的恶妇。”盈袖忙坐到椅子上,恨道:“就是这起小人,随意传我和陈砚松的闲话,诋毁我的名声。”   “好。”   袁世清恶狠狠地上前,不由分说就一耳光扇下去,他知道自己下手没轻重,担心又出人命官司,只用了半分力。   谁知那刘妈妈还是重伤了,正面跌到桌子棱儿上,哎呦叫了声,只觉得嘴里仿佛多了什么东西,吐了口,血唾沫里发现半个门牙,刘妈妈两眼一翻,活生生吓晕过去。   “你敢在我屋里行凶。”   江氏气得坐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下炕桌,高声呼喊:“来人,给我把这狂徒拿下,反了天了,竟在陈府闹事。”   “你信不信,爷爷还敢杀人。”   袁世清提着拳头,准备上前,谁料被盈袖给拽住。   “别冲动。”   盈袖手附上发疼的小腹,深呼了几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她微笑着看江氏,问:   “我不明白,你好歹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嫡女,到底看上陈砚松哪儿了?”   “这是你配问的?”   江氏用手支撑着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谁知头太晕,鞋还没穿上,就跌倒了。   “我想想哦。”   盈袖故作思考,掰着指头数:“他长得好?有钱?还是床上功夫厉害?”   “好个不要脸娼妇。”   江氏手揉着发痛的心口,气得有些喘不上气。“青天白日的,竟然将这种污秽的话说出口。”   “你也知道这污秽啊。”   盈袖翘起二郎腿,歪着头,笑道:“那你当年当陈砚松的外室,偷偷和他交.媾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污秽。”   江氏觉得有些不对头了,怎么这小娼妇自打进门后,满口不离老爷和袁氏。   “你和袁氏什么关系?”   “陈砚松没告诉过你么?”   盈袖伸出手,看自己指甲上的大红丹蔻,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骨肉,陈南淮是抱养的。”   见江氏满脸的震惊,盈袖嗤笑了声,摇头叹了口气,莞尔浅笑,酒窝里都是同情和嘲讽:“看来你们的关系也就那样啊,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放肆!”   江氏怒喝了声,手扶住床栏,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   这怎么可能,太离谱了。   江氏只觉得头里嗡嗡直响,这些年很多疑惑的事,渐渐明朗了。   从初见梅氏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丫头眼熟,如今想想,和老爷真真神似,老爷的院子有间小小的屋子,谁都不让进,专门放从婴儿到少女的衣裳首饰,这些年她总以为老爷子嗣单薄,想要生个女儿,原来竟是想念自己的亲女儿。   那么老爷如今偏袒宠爱这小贱人,就能想得通了。   “你不信拉倒。”   盈袖白了眼江氏,冷笑:“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偏要陈砚松,害得我娘在最后的日子夜夜以泪洗面。看在你重病的份儿上,我也不对你动手,你去给我娘磕三个头罢。”   “凭什么。”   江氏猛咳嗽了通,斜眼瞪着盈袖,狞笑:   “她和野男人私奔,被抛弃后自己在曹县的陈家老宅上吊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胡说!”   盈袖大怒,在她心里,母亲是最温柔纯洁的,江氏这毒妇,竟敢污蔑母亲的清白。   “你们还站着做什么,立马把这个毒妇拉到袁夫人灵位前。”   盈袖咬牙喝令,朝前瞧去,众人脸色各异。   荷欢犹豫不前,海月和众嬷嬷听见这府里最隐秘的真相,皆大惊,活了半辈子,就没听过亲女儿嫁进府里当儿媳妇的奇事,还有,以后陈府谁说了算,大概其也知道了。   “姑娘,她毕竟是太太。”   荷欢小心翼翼道:“不太好吧。”   “你们不敢,我自己来。”   盈袖闷头上前,一把抓住江氏的头发,将妇人连拖带拽地拉到母亲的灵位前,她也不管江氏是趴着还是坐着,是尖叫还是挣扎,直接按住妇人的头,往地上砸。   小腹似乎被这妇人无意间打到了,有些疼,盈袖踉跄着后退,坐到方椅上,她手捂住肚子,弯腰死盯着江氏。   这妇人此时头发乱成了鸡窝,鼻涕眼泪直流,趴在地上咒骂。   姘头可恶,但原罪到底是陈砚松。   “姐,你怎么样。”   袁世清忙蹲到椅子跟前,仰头看着表姐有些发白的脸,焦急道:“这几天我总觉得你不太对劲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   “我没事。”   盈袖冲表弟温柔一笑,她闭眼,缓了好一会儿,等小腹的疼痛消散后,这才坐直了身子。   “你可别怪我狠毒,我可以不计较这些日子在你手里吃的瘪,可我娘受的委屈,我必须替她讨回来。”   “你想怎样。”   江氏拳头紧握,咬牙切齿地瞪着盈袖:“就算你是老爷的女儿,可我也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太太,就是你继母,你忤逆不孝,我要去官府告你。”   “当我母亲,你也配。”   盈袖不屑冷笑,从怀里掏出张写满了字的麻黄纸,重重地按在桌上,随后接过丫头递来的燕窝,喝了口,淡漠道:“今儿我就作主了,替陈砚松休了你。这屋里的衣裳首饰银子,皆是陈家的东西,你不许带走,但我额外开恩,许你穿一身齐整衣裳离开,马车已经套好了,你不是很喜欢接济娘家兄弟么,带着休书,找他去吧。”   “你,你,”   江氏一脸的不可置信。   从前她总以为这丫头是个好拿捏的软性子人,没想到竟这般狠、这般绝。   也是,到底是陈砚松的种,不奇怪。   江氏气得几欲晕眩,撑强着精神,恨道:“我不走,我要见老爷,我要告官。”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盈袖抬头瞧去,从外头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失踪”多日的陈砚松,紧跟在后头的,是陈府最有权力的大管家陈泰,还有内宅管家李良玉。   盈袖瞬间心狂跳,原本已经稍稍平息的怒火又重新被点燃,瞧,陈砚松还是那么光鲜俊朗,眼神锐利,鼻下的胡须修剪的齐整,穿着昂贵的宝蓝色锦缎直裰,手上戴着三枚红宝石戒指,离得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的龙涎香味。   烂人!   “都杵在屋里做什么,出去。”   李良玉上前,驱赶着荷欢等人到外边去,秀眉皱成了疙瘩:“出去后把嘴管好,敢乱说一个字,立马打死。”   忽然,陈砚松冷冷道:“大小姐累了,荷欢,把她扶出去。”   “大小姐?”   盈袖噗哧一笑,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双手耷拉在扶手上,歪着头,坏笑:“不是大奶奶么?”   “你还想怎么闹!”   陈砚松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喝斥:“大人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此时,江氏看见来了撑腰的,哭喊着朝陈砚松爬去,抓住丈夫的小腿,哭得肝肠寸断:“老爷,你就这么眼睁睁看我被欺辱?你要给我做主啊,打死这忤逆的孽障。”   “没事没事。”   陈砚松忙安慰,亲手捞起江氏,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挥挥手,身后站着的大管家陈泰立马端上来盅吊气续命的人参鸡汤,陈砚松用调羹舀了勺,喂给江氏,柔声道:“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似得随意动气,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哪,她是个糊涂的人,你和她计较什么。”   瞧见此情此景,盈袖忽然掉泪了。   不知当年,母亲有没有看见这对奸夫淫.妇这般亲热暧昧过,她的心该多疼啊。   “陈砚松,你真是好样儿的。”   盈袖看着母亲的灵位,冷笑。   “好姑娘,怎么能直呼老爷的大名呢。”   李良玉上前来,要往起搀扶盈袖,笑着哄道:“你身上不好,回去歇着吧,老爷自有打算。”   那个打算二字,李良玉特意说得重。   “有什么打算。”   盈袖用指尖揩去泪,颤抖的手按住茶盏,盯着陈砚松的背,笑的妩媚:“把我药晕,让陈南淮强.暴我?或是再找杜太医,往我头上扎几针?还是把我腿打断,勒死我,给他的姘妇出气。”   “放肆!”   陈砚松怒极,疾走几步过来,扬手就要打盈袖,一瞧见女儿满脸的泪花子,心一下子就软了,手生生垂下,仍冷着脸,道:“别再胡闹了,回去,你如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戾气,瞧这张牙舞爪的样儿,和市井撒泼的妇人有什么区别。”   “好,行。”   盈袖拊掌微笑,她真的懂母亲为何自尽了,这个男人,太恶心了。   “既然你这么愿意和自己的姘妇、假儿子过,行,我这就把你家的东西放下,带我娘走。”   陈砚松心里一咯噔:“你什么意思。”   “你好好看着。”   盈袖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正是那夜陈南淮为表明心意,自残的那把。   她将匕首拔.出来,刀尖对准自己的小腹,笑的无比天真:“你不就想要个孙子么,等着,我这就给你生下来。”   “别!”   陈砚松真的慌了,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他想上前夺下刀子,又怕自己手上劲儿大,误伤了她。   “你到底想要爹爹怎样。”   陈砚松叹了口气,在孩子面前,妥协的永远是父母。   “孩子,只要她活一日,就一日是你的婆母,你手里不能沾血啊,更不能担着骂名活在这世上。爹爹心里有数的,会替你料理清楚的。”   “那你休了她。”   盈袖笑的很坏。   手上用力,外头的那件纱衣立马破了个洞,她像想起什么似得,恍然:“呦,我如果死了,你好像就断子绝孙了呀。没事,红蝉如今也怀了,赶年底就能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陈泰,写休书。”   陈砚松转身,看向哭哭啼啼的江氏,目光冰冷,丝毫没有方才的温柔斯文。   “江氏多年无所出,粗鄙贪婪,当年秦姨娘有孕,谁知游湖惨死,现已查明,系江氏一手策划,如今写休书一封,江氏拿着立马出府,从此一别两宽,陈江两家再无瓜葛。”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江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一时间竟说不出般个字,忽然喉咙发出咕哝的声音,弯腰吐了口黑血。   李良玉摇头冷笑,瞧了眼江氏手边的那盅鸡汤,目光落在老爷那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就是他,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同时还会哄你,喝下他亲手喂过来的毒。 第135章 父女   江氏手按住椅子把, 强撑着自己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为了哄孩子, 竟要休妻?   “陈砚松, 你还真干得出来啊。”   江氏扭头,看见大管家陈泰正坐在书桌跟前, 奋笔疾书, 没一会儿就将休书拟好,拿给老爷签字。   “当初我江家世代官宦,亲戚陆、王、李几家又是何等的强盛, 帮你开拓了多少宗生意, 如今我娘家亲戚不行了, 你就要休了我, 这是什么道理。”   “夫妻一场, 缘尽于此。”   陈砚松将休书折好, 眼里的伪装逐渐褪尽,道:“我不是个好丈夫, 这些年在外奔波, 一直忽视你。秦姨娘的事, 我不会把它弄到公堂上,但好歹是两条人命, 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算了,这些年,你上上下下克扣了数十万银子, 我全当不知道,袖儿不管是儿媳妇还是女儿,都是品性纯良的好孩子, 你着实不该为了让淮儿娶你的外甥女陆令容,就诋毁她的名声,还给我弄来个大肚子丫头。我一再放纵,结果就是你的变本加厉。你拿着休书,寻个良人再嫁了罢。”   江氏又急又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争辩。   当年那秦姨娘貌美,仗着有身孕对她不敬,后来府里忽然传出股流言,说秦姨娘怀的孩子来路不明,她暗中查访,果然发现这骚货和个管事偷勾搭在一起。   她将人证物证拿给陈砚松看,这男人沉默了良久,苦笑了声,说秦氏到底跟他多年,还有了孩子,总不能名刀执杖地杀了他们母子,让外人笑话,算了吧。   也是她当年蠢,一心为他着想,算计溺杀了秦姨娘母子。   其实细想想,她前脚动手,陈砚松后脚就让那个管事彻底消失,他这是牵引她杀人,早为休妻埋了坑啊。   “陈,陈砚松你,你”   江氏恨得说不上话,忽然浑身抽搐,两眼一翻,活生生给气晕,如同蛇一般,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倒在了地上。   大管家陈泰瞧见此,赶忙过去掐人中,略摸了把脉,回头对陈砚松道:“背过去了,还活着。”   陈砚松点了点头,转动着小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淡淡道:“你带着休书,亲自送她回江家,把原委和她兄弟说清楚,我不希望以后江家有人来闹。”   陈泰应了声,叫人进来,抬了江氏和刘妈妈离开了。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金炉里燃着上等的沉水香,可依旧遮不住药味儿和血腥。   荒唐过后,就是漫长的疲惫和空虚。   立在盈袖身后的袁世清率先打破沉默,直面陈砚松:“我还以为你一直龟缩不出呢,行,既然你回来了,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这次来洛阳就是要把我姐接走,你已经把姑姑糟蹋了,我们袁家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姐这辈子毁在你手里。”   陈砚松笑了笑,并没有理会袁世清,温柔地看着盈袖,问:“记忆恢复了吧。”   见盈袖只是厌恨地瞪着他,陈砚松叹了口气,接着问:“头疼不疼?身子可有不舒服?我知道,你恨爹爹,那天晚上听见你撕心裂肺地喊爹爹救命,爹爹也难受,都是我的错,孩子,你能原谅爹么?”   “能啊。”   盈袖眼里含着泪。   陈砚松叹了口气:“爹爹可以让你同南淮和离,但你和孩子能不能留在洛阳,爹爹老了。”   说到这儿,陈砚松起身,行到盈袖跟前,手按在女儿的肩上,看这个眼前这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凄凉一笑:“好不好?”   “好。”   盈袖手紧紧地攥住匕首。   “真的?”   陈砚松一点都不相信。   “对啊。”   盈袖歪头,笑的无比真诚:“我最近一直在盘算,送你个什么礼物好,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我知道,您老这些年其实一直惦记着我,给我准备了满满一屋子的衣裳首饰,调·教了忠顺的丫头,慢慢把家产转移在我手头,还给了我世所罕见的夜明珠,你一直在默默地关心我,补偿我。”   “你真这么想的?”   陈砚松轻声问。   “对。”   盈袖点点头,笑道:“所以呀,我会好好怀这个孩子,等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往房顶那么一爬,纵身这么一跃,爹,祝您福如东海,儿孙满堂。”   陈砚松痛苦地别过头:“大人做错了事,你何苦迁怒到孩子身上。”   “我以前总想着生父该是什么样,当我受了欺负,他肯定会帮我出头,原来我错了。”   盈袖垂眸,任由眼泪往下掉,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你听好了,我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   “不行。”   陈砚松脸瞬间阴沉下来,看了下袁世清,冷笑:“如果不生,那爹爹就想法子让你生。”   “你威胁谁呢。”袁世清大怒。   陈砚松转动着戒指,笑道:“好孩子,你再想想荷欢,她对你很好吧,你哥哥嫂子,他们可是从小把你养到大的,爹爹知道你惦记家里人,这不,已经快马加鞭,让人去请你嫂子来洛阳了。”   “这就是你的招数?”   盈袖用指头抹掉眼泪,摇头嗤笑了声:“当年你是不是也这样威胁过我娘,把她困在了这里,直到逼疯了她。”   “我没有。”   陈砚松脸色铁青,甩了下袖子,微转过身,不看盈袖。   “难道不是?”   盈袖朝母亲的灵位望去,恨道:“你明知道她有心结,却不好好照顾她,偷偷摸摸地和江氏勾搭在一起,妾室姨娘一个接一个往进纳,就是你逼疯了她。”   “孩子,你得站在爹爹这边考虑一下,我难道没有其他事做了?每时每刻要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陈砚松虎着脸,目光冰冷。   “那照顾江氏,就有空了。”   盈袖狞笑了声。   “很多事你不知道。”   陈砚松看了下袁玉珠的灵位,犹豫了良久,才恨道:“你母亲她,她有别的男人。”   “你胡说!”   盈袖怒极。   她蓦地想起那会儿江氏就说,母亲和野男人私奔去了曹县……   “绝不可能,我母亲不是这种人。”   “你从未见过她,又知道多少。”   陈砚松极力隐忍着,两指指向李良玉:“那时良玉和大丫头徽心一起照顾你母亲,她们都曾听到过你母亲屋里有男人的声音,你母亲和那个男人私奔前,还毒杀了徽心。你别不信,否则凭你娘一个人,她能出得了陈府?去得了曹县?”   “不可能!”   盈袖此时心乱如麻,一定是陈砚松,是他在诋毁母亲的清白。   慌乱间,她抓紧了匕首,狠狠朝陈砚松的肚子扎去。   谁料这男人反应极快,快速退了几步,用手挡了下,刀尖划破了他左手的三根指头。   就在这瞬间,从窗外闯进来个蒙着头脸的黑衣死士,用刀鞘打向盈袖的手,将女人手里的匕首打掉。   “你竟敢弑父。”   陈砚松看了眼手指上深可见骨的伤,又气又恨,若换做旁人,他早都宰了,可这是亲生的女儿,好啊,真是报应,他居然被亲生的骨肉弑杀。   忽然,陈砚松发觉指头痛得有些不同寻常,垂眸看去,发现伤处竟出现许多黑色的小虫子,这些虫子见血就吃,很快就把他的伤指吃得只剩下骨头。   陈砚松当机立断,喝令死士:“快,削掉我的指头!”   那死士闻言,立马拔刀,出手如电,生生将陈砚松左手的指头斩断。   那断指落地后,黑色虫子将断指上的血肉蚕食,没多久就只剩下三根还会动的白骨,骨头上还套着红宝石戒指。   陈砚松此时脸色惨白,额上冷汗岑岑,他用帕子捂住血流如注的断指处,盯着地上的白骨,喃喃道:“是他。”   当年玉珠失踪后,伺候她的大丫头徽心就被人毒杀成了一堆白骨,骨头上也爬满了这种黑色小虫。   玉珠纯善,深居简出,万不可能用这种歹毒的法子杀近身侍婢,定是那个神秘的男人。   他回来了。   陈砚松扭头,看向盈袖,发现女儿也被吓着了,痴愣愣地盯着那三根白骨,半张着口,呼吸有些急促。   “袖儿,这匕首谁给你的?”   陈砚松笑强忍着痛,柔声问。   盈袖心狂跳,这到底怎么回事,匕首上怎么会有毒。   那晚陈南淮用它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显然是没毒的。   刀子一直在自己手上,谁有机会动过。荷欢?世清?不可能是他们。   吴锋!   想起了,这个男人当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劝她小心这把刀,别被划伤了,还说了句杀人诛心。   “袖儿,你想起什么了?”   陈砚松上前一步,强撑着,非常着急:“这个人恨爹爹,也恨你,他存心想要咱们父女俩的命,你快告诉我他是谁。”   “不知道。”   盈袖惊慌地摇头。   “你仔细想想。”   陈砚松身形已经开始晃动了。   “这是我捡的。”   盈袖手紧紧攥住。   “好孩子你,你……”   陈砚松刚要嘱咐些什么,终于因流血过多,支撑不住,疼晕过去。   一旁的李良玉急了,忙环住跌倒的陈砚松,高声呼喊快叫大夫……   盈袖头皮发紧,惊得口舌发干。   是吴锋下的毒?他不是陈砚松的狗么,为何会这么狠。   盈袖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把自己外面那层黑色纱衣脱下,将那把匕首团团裹住,急步出去了……   *   夜   杏花村酒楼   朗月被几朵黑云遮住,含羞带怯地露出半张脸。杏花村酒楼人声鼎沸,貌美的歌姬坐在桂花树下,素手撩拨琴弦,唱一曲离别愁来。   最里边的包间外站个高大俊朗的小伙子,穿了身丧服,操了一口地道的长安话,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满脸的心事,没等到,重重地叹了口气,拧身地进了包间。   袁世清进去后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汾酒,滋儿地一声喝尽,他扭头,朝上首看去,表姐从陈府出来后就失魂落魄,一句话都不说,一口菜都不吃,差人去左府请了大人,说是在杏花村酒楼相见。   “姐,到底怎么回事嘛。”   袁世清心里烦闷,凑到盈袖跟前:“那把刀谁给你的,他好歹毒的心肠,万一你划伤了自己,岂不是也要断手求生?我这些日子一直在你跟前,你屋里也进出过很多次,从没见过这样的匕首。”   袁世清忽然拍了下大腿:“对了,我记得那晚上见了大人和三哥后,我喝醉了,那晚你见了谁?是不是陈南淮?没想到他竟这般丧心病狂,杀了你父女,好夺得陈府的家财。”   “不是他,你别乱说了。”   盈袖扭过头,不想搭理表弟。   细想想,那晚吴锋对她的言行真的很奇怪,说什么干她,还说她人尽可夫,极尽羞辱,后来忽然又痛苦地掉了泪。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在此时,包间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进来个穿着深紫色直裰的男人,正是左良傅。   左良傅显然是急忙赶过来的,头发被夜风吹的稍有些乱。他径直入座,坐到盈袖跟前,看了眼袁家姐弟,柔声问:“你们俩为何穿着丧服,又这般的心事重重,发生什么事了。”   盈袖低着头,强忍住眼泪,明明有很多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抓起桌上的酒,准备猛灌几杯,谁知酒杯刚到嘴边,就被左良傅两指按住。   “你有了身子,不能喝酒。”   左良傅将酒抢走,盛了碗汤,给盈袖放在面前,柔声道:“喝这个。”   盈袖盯着面前香浓的鸡汤,沉默了良久,忽然问:   “大人,你知道吴锋么?” 第13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吴锋?”   左良傅皱眉, 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他是陈砚松养的众多暗卫之一,西域第一刀客, 独来独往, 仿佛没有家人亲朋,要钱不要命。”   一旁坐着的袁世清是个急性子, 忙凑了过来, 将自己的护额扯下,指着自己眉心的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痕:“瞧,这就是被吴锋伤了的地方。这个人头发花白, 脸毁容了, 巨丑无比, 脾气挺怪的, 但武艺奇高, 那天我守在我姐门口, 陈南淮又来骚扰,被我给气走了。后来我和吴锋还喝酒来着, 相聊甚欢, ”   盈袖本就心里装着事, 听见表弟这般唠唠叨叨,手轻轻拍着桌面, 发了火:“你不要打断大人的话好不好呀。”   “我这也是着急你,换别人,我才不管哩。”   袁世清直着脖子, 还了句嘴。   “好了好了,不吵架啊,姐弟俩都多大的人了, 还跟小孩儿似的。”   左良傅笑着劝和,他把袁世清跟前的酒壶酒杯挪走,换上碗白饭,叫大福子进来,又点了几道好菜,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压压惊,咱们边吃边说。”   左良傅给盈袖夹了块肘子皮,舀了勺浓浓的汤汁,淋在饭上,帮她拌好后,看她愁云满面地吃了几口,这才问:“今儿发生何事了,不着急,慢慢说。”   盈袖只觉得嘴里犹如千钧重,一点都尝不到鲜香之味,眼睛一眨,泪珠成串地往下掉:“我今儿逼陈砚松把江氏休了。我知道,最对不起我娘的是陈砚松,便是没有江氏,我娘迟早被那老混蛋逼疯逼死,可我就是忍不住把恨转移到江氏身上。”   “不哭。”   左良傅用自己的帕子,帮盈袖擦掉眼泪,柔声道:“报仇很痛快,可你并不高兴,对么?”   盈袖点头,将筷子放下:“我看见陈砚松把一桩陈年旧事挖出来,借此休了江氏,江氏以前多跋扈可恶,今天就有多凄怆可怜,变了心的男人太狠太绝了。我现在甚至在怀疑,我今天是不是做错了,江氏那身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待在陈府,起码还能维持表面的光鲜。”   “别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左良傅给盈袖舀了碗补气益血的乌鸡汤,柔声道:“这么想,江氏从陈府离开后,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这是什么意思?”   盈袖忙问。   左良傅勾唇一笑:“你仔细想想,江氏还不到半年的功夫,忽然就病成了这样,你不觉得有些蹊跷么?”   “你是说陈砚松?”   盈袖骇然,她猛地想起江氏今儿吐了黑血,并不是正常的颜色,再加上秦姨娘,府里克扣银子等事,看来陈砚松早有除了江氏的打算。   盈袖只觉得遍体生寒,好的时候金屋藏娇,厌的时候算计毒杀,这个男人实在太狠太绝情了。   “所以,真没必要自责。”   左良傅轻抚着女人的后背,让她能舒服宽心些,柔声道:“那这个吴锋,到底怎么回事。”   盈袖定了定神,将之前吴锋对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还有今儿刺伤陈砚松后,陈砚松指头忽然被一些诡异的黑虫子腐蚀干净,全都告诉左良傅。   她将黑纱布包打开,给左良傅看那把匕首,按住他的手:“别动,上面有毒。”   “没事,我右手没有伤口。”   左良傅冲盈袖点头一笑,示意女人安心。   他拿起那把匕首,仔细端量了片刻,又扭头看了眼跟前坐着的盈袖,忽然站起,喝道:“大福子,去后厨拿两只兔子,再端个大木盆来。”   不多时,大福子就将东西一一拿了进来。   木盆中放着两只白毛兔,很是乖巧。   左良傅让盈袖姐弟站远些,他双眼微眯,手上用力,将那把匕首甩了出去,正好扎中一只兔子,那小兔吃痛,奋力挣扎,忽然,只见兔子伤口处忽然生出好些小虫,见血就吃,没多久就将兔子蚕食得干干净净。   瞧见此状,盈袖脚一软,差点跌倒。   “世清,把你姐扶好。”   左良傅眼里的煞气更浓了,他抬手,将盈袖鬓边的那支海棠银簪取下,像方才一样,朝还活着的那只兔子打去。   见兔子只是重伤,左良傅松了口气,可就在此时,那兔子的伤口处也多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如同一团黑雾,很快就将兔子腐食到只剩一副骨架。   左良傅浑身散发着愤怒之气,拳头紧紧攥住,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让大福子赶紧将这脏东西搬走,快快打来一盆清水来。   “怎么会这样。”   盈袖浑身发抖发软,由表弟扶着坐到椅子上,她已经濒临崩溃:“我的簪子怎么也有毒啊。”   左良傅皱眉,站在盈袖跟前,帮她将头发全部解开,拧了个湿手巾,给她擦洗沾染了毒物的青丝。   “袖儿,如果你要伤人,最趁手的东西是什么。”左良傅柔声问。   “有刀子最好。”   盈袖只觉得胃里翻滚的厉害,强忍住,没有吐出来。“若被逼急了,发簪也会用。”   “这就是了。”   左良傅眼皮生生跳了几下:“下毒的人心思当真歹毒,不止匕首,怕是你首饰盒子里所有发簪都抹了毒,你若伤了老陈父子,他高兴,自己万一不小心割伤了,他也……”   左良傅没敢再说下去,他这会儿也心惊肉跳,男人眉头皱成了个疙瘩:“照你那会儿的说法,这个吴锋特意提醒过你,小心匕首,别被割伤了,确实可疑。世清,你方才说和吴锋喝过酒,身子有没有感觉不适。”   “没有。”   袁世清忙摇头。   他这会儿紧紧握住刀把儿,守在盈袖跟前,随时提防着。   “吴锋那天也很奇怪,对我说他曾经有过个很爱的女人,是别人的老婆,后来他把那个女人带走,准备带她回西域,可是那个女人骗了他,说想看悬崖边开的梅花,他赶忙去折,没想到回去后,那个女人就上吊自尽了,他也悔恨不已,毁了自己的脸。”   袁世清忽然怔住,瞪大了眼,看向左良傅:“那个女人,不会就是姑姑吧。”   “很可能是。”   左良傅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轻轻按住盈袖的肩膀,轻声问:“袖儿,我记得你方才说,今儿江氏和老陈都说你母亲有过男人,对不。”   “嗯。”   盈袖只觉得,像吃了苍蝇那般恶心。   “我知道的是,你母亲当年独自去往曹县,在你丢了的那个宅院悬梁自尽。”   左良傅掏出自己的帕子,帮盈袖将长发绑住,坐到女人跟前,柔声道:“那这样的话,很多事就能说得通了,首先,你母亲一个弱女子,若没有别人的帮助,不可能顺利离开陈家。其次呢,你母亲很牵挂你。”   说到这儿,左良傅看了眼袁世清,叹了口气,对盈袖柔声道:“当年你舅舅提过很多次,让你母亲同陈砚松和离,可你母亲没答应,仍留在陈家,你知道为什么?”   盈袖垂泪:“为了找我。”   “对。”   左良傅摩挲着女人的手:“你爹在政商二界都极有人脉,财力雄厚,你母亲是想靠他找到你,这才没离开陈家。我猜想,后来你母亲甘愿和吴锋走,很大的可能,是吴锋骗她,会带她找你。后来她发现自己被骗,可这时候又回不了陈家了,就想不开,绝望自尽了……若这么看,吴锋毕生爱的只有你母亲,他痛恨你父子三人,躲在一边看你们内斗,自相残杀。”   “人渣!”   盈袖恨得重重地锤了下腿。   “为什么都欺负我娘,这些男人都怎么了。”   “别急别急,这是我的猜测而已,不一定准的。”   左良傅连声哄着,给盈袖倒了杯热汤,让她喝几口顺顺气。   “这些年羽林右卫接手云州事,暗中调查魏王和其左膀右臂的所有私隐,在查老陈的时候,我们的人屡次收到一个神秘人的告密信,此人武功极高,来无影去无踪,根本追查不到他的消息。”   “他说了什么?”   盈袖忙问。   “这个神秘人似乎对陈家极了解。”   左良傅手指点着桌面,皱眉道:“下到陈府各地生意的管事,上到你爹家族私密,无一遗漏,我也从他那里知道,老陈还有个亲生骨肉,多年来下落不明。这个神秘人还将老陈跟前的暗卫来历一一写了来,其中就有前段时间重伤长宁侯家四少的江洋大盗李波,也有这个吴锋。”   袁世清忙倒了杯酒,给左良傅捧过去,问:“那这个吴锋什么来历?”   左良傅眼神逐渐冰冷,他过目不忘,略一思索,就记起吴锋的档来。   “吴锋,年三十八,西域龟兹人,武功奇高,纵横我国、越国和西域边境一带,是当世最贵的杀手之一。”   左良傅看向盈袖,柔声道:“我们收到这些秘档,都会派人再三核实,此人在你三岁那年,被人追杀,下落全无。在你八岁那年,也就是你母亲去世后的同年,来到了老陈身边做事,中间有五年的时间,是空白的。”   左良傅看了眼袁世清,皱眉道:“再结合世清的说法,我推测,吴锋应该是被你母亲所救,此后的五年,一直暗中待在你母亲身边,你母亲去世后,他留在了你父亲身边,收集到陈府上上下下所有的私密,陆续交给羽林卫,他的目的看起来也很清楚了,杀人诛心,想借朝廷的手,彻底把老陈打拼下来的江山一点点毁灭。”   “是,是真的么?”   盈袖愣住,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约是真的了。   吴锋说过,他就在暗处,看着她被左良傅掳走、陷入登仙台、被陈南淮欺负,他说了,喜闻乐见。   “他一直在看着我。”   盈袖只觉得恶心的厉害,终于没忍住,弯腰大口吐了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眩晕不已。   “别急别急。”   左良傅忙扶住盈袖,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吐得舒服些,让世清倒了杯水来,服侍盈袖漱口,叹了口气:“当时在曹县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人暗中盯着咱们,我让夜郎西去查,这小子说什么都查不到,还怪我疑神疑鬼,如今看来,多半就是这个吴锋了。”   盈袖揉着发闷的心口,老半天都喘不过起来,恨道:“陈砚松说我娘有男人的时候,我还很高兴,终于有人心疼她了,能带她走出这段痛苦的婚姻,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渣。”   左良傅也是唏嘘不已,红颜祸水和红颜薄命,多半说的就是袁玉珠了。   “袖儿,陈府太危险,你不能在那儿待下去了。”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和袁世清对望一眼:“比起吴锋,老陈还算有点心,他逼你嫁给陈南淮,是有错,这无可指摘,但他本质是很关爱你的,一直在弥补。吴锋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他不会觉得你是袁夫人的女儿,就对你心慈手软。这事我就作主了,你住在我府里,我护着你,天塌下来,我顶着。”   “可是……”   盈袖低下头。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袁世清急了:“姐,你没看见那两只兔子什么下场?吴锋根本不是正常人,万一他把你当成姑姑,把你那个了怎么办。”   “世清。”   左良傅给袁世清使了个眼色,他凑到盈袖跟前,看着女人,柔声道:“你是不是顾虑着,现在还是陈南淮的妻子?”   “嗯。”   盈袖点点头。   “袖儿,你给我说一句实话,你会同陈南淮和离么?”   左良傅问。   “会。”   盈袖斩钉截铁回答。   “那就没任何问题了。”   左良傅宠溺地揉了下女人的头,笑道:“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自己的身子,和离的事,自有我给陈家施压,一定让你干干净净地离开陈家。”   “好。”   盈袖鼻头发酸,问:“什么时候去你府里。”   “就今晚。”   左良傅拍了下女人的手。   “这么急?我还想着把荷欢接出来。”   盈袖脸红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我还能忘了这茬?”   左良傅摇头一笑:“要是把那妮子丢下,夜郎西第一个和我过不去。我盘算着,若是把这宗媒做成,看那小子还好意思和我讨债不。”   ……   *   夜已深沉,渐渐起风了。   朗月彻底被黑云遮住,一团团压下来,雷声渐渐响起,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杏花村酒楼依旧灯火通明,弹唱歌姬已经退场,茶博士姗姗来迟,给众位食客说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   天虽阴沉,可盈袖的心却明朗了起来。   她跟在左良傅身边,和他一起从酒楼走出来,以前没发现,他竟这样高。   他刚才说。   “我替你做主,今晚就离开陈家。”   “天塌下来,我顶着。”   “我会给陈砚松施压,让你干干净净离开陈府。”   想到此,盈袖低头,莞尔浅笑,转而又叹了口气,若是当年母亲跟前有左良傅这么个人,或者谢子风这样的朋友,或许能好好活着,活到她回洛阳。   “姐,我要挨着大人的屋子睡。”   袁世清兴奋极了,都快手舞足蹈了。他故意撞了下盈袖的背,把表姐推到左良傅身上,看见表姐又羞又气,要扬手打他。   “大人救命!”袁世清立马弹开,孩子似得躲在左良傅跟前,冲盈袖做鬼脸:“打不到,你来呀。”   “你给我站着。”   盈袖轻声呵斥,绕着左良傅去抓表弟,怎么都抓不到。   “别闹啦。”   左良傅抿唇一笑,伸出脚,将袁世清绊倒,紧接着又快速将少年揽住,给盈袖使眼色,让她赶紧过来打。   “哎呦,你们两个一起欺负我。”   “你欠揍。”   盈袖笑着,用帕子刮了下表弟的脸。   就在此时,她看见在酒楼不远处,停着辆马车,是陈府的。   陈南淮就站在马车跟前,还带了很多人来。   他显然极愤怒,却微笑着,锦袍上沾了血,已经干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陆令容。   盈袖笑容凝固住,停下脚步。   她扫视了眼,没看见那个满脸都是刀疤的吴锋。   “袖儿,我来接你回家。”   陈南淮伸出手,笑着走来。“爹爹重伤,现在还发着高热,饶是如此,口里还喃喃念叨着你,回去吧。”   “我不会回去。”   盈袖往后退了步,看向左良傅:“我和他走。”   “别这样。”   陈南淮依旧保持着笑,可隐在袖中的手却在发抖。   她穿着丧服,黑发用一块男人的帕子绑住,很美,很高兴地笑,她怎么会这么高兴。   “你这是背夫偷汉,要被人唾骂耻笑的。”   “我难道说的还不明白?我和他走。”   盈袖扭过头,不想看那个男人。“从此刻开始,我和你,和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左良傅上前一步,将盈袖护在身后,上下瞅了眼陈南淮,摇头鄙夷一笑:“和离书这两日就会送来,趁本官还好声好气和你说话的时候,滚。”   忽然,天空划过一道鲜红的闪电,闷雷轰隆隆响起。   从酒楼跟前的一个阴暗角落,走出来个拿刀的男人,他有这世上最美的蓝色眼睛,也有这世上最丑陋可怖的脸,他在笑,看着那个貌美如花的女人笑,很畅意快活。   “大人,你看。”   盈袖身子一震,忙指向吴锋。   “莫怕。”   左良傅伸手,一旁随行的大福子立马将绣春刀递了上来。   “吴锋你还等什么!这一天你都死哪儿去了”   陈南淮怒道:“给我杀了他。”   “好。”   吴锋莞尔,眼里的嗜血之气甚浓。   盈袖此时简直心惊肉跳,她看见吴锋慢慢地拔.出刀,狞笑着走过来。   “大人,别去。”   盈袖抓住左良傅的胳膊,同时将跃跃欲试的袁世清往后推:“有毒啊,他就想杀了姓陈的,让他杀我好了。”   “姐,你站后边去。”   袁世清亦将刀拔.出,刀尖指向陈南淮和吴锋:“你别怕,谁都伤不了你。”   雨重重地砸了下来,雷声轰鸣,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肃杀之气。   就在此时,吴锋出手了,刀直朝袁世清的头劈来,袁世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用刀背打晕。   解决了那个嫩的,吴锋手腕一转,砍向左良傅,左良傅横手一挡,被强悍的刀气震退数步。   “西域第一刀客,果然厉害。”   左良傅不敢掉以轻心,喝令大福子等人赶紧带盈袖离开。   他自问这些年还未遇过敌手,可面对这吴锋,真的吃不准,这人的刀又快又密,刀刀致命,一旦被缠住,就难以脱身。   几个回合过去,左良傅的袍子已经被划开百十道。   一旁的盈袖急得要命,只求雨下的再大些,把吴锋刀上的毒快冲走,若大人真因为她被吴锋重伤,被那些恶心的小虫子腐食,那她真的没脸活这世上了。   “姑娘,咱们快走。”   大福子从地上捞起昏迷的袁世清,催促着盈袖:“大人肯定会脱身的,走。”   盈袖刚反应过来,就看见陈南淮带人将他们围住了。   这男人使了个眼神,立马上来数个持刀护卫,与大福子厮杀起来。   小臂一痛,盈袖被男人拽了起来,连拖带拉地将她往陈府的马车那边带。   “你放开。”   盈袖奋力挣扎,咬了口陈南淮的胳膊。   “闹够了没。”   陈南淮驻足,忽然一耳光扇过来,重重地打了盈袖。   他瞪着这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冷笑。   忍气吞声了这么久,他把自己的尊严几乎踩在了脚下,求她的原谅,求她别走,到头来,还是留不住。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他翻脸了。   “梅盈袖,你别太过分了,你看看你把陈家弄成了什么样,把令容逼成了什么样,她差点就死了,你也太毒了。”   陈南淮咬牙,一把拽住盈袖的手,拉着她走。   “回家,这辈子都别想出府一步。”   “你放开,求你了,待会儿我一定和你回去。”   盈袖哀求,不住地回头看左良傅,她真的担心吴锋的毒。   既然那晚吴锋对她说,让她小心那把匕首,那说明这男人对她还是有点恻隐之心的。   她毕竟是母亲最牵挂的女儿,或许她求,吴锋这个疯子就能放过大人。   “真的,你让我去说两句话,就两句。”   “不可能。”   陈南淮停下脚步,转身,抓住盈袖的肩膀用力摇,含泪恨道:“你太不要脸了,你和袁玉珠一样贱,都喜欢和野男人跑。我和爹爹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你们母女!”   忽然,陈南淮感觉腿弯一痛,像是被什么打中了,他根本没反应过来,朝盈袖压了下去。   咚地一声,两人落地了。   陈南淮只觉得自己的手肘似乎撞上个软乎乎的东西,似乎是……她的肚子。   “袖儿,袖儿。”   陈南淮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什么了,好像失去什么了,赶忙看她,看见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手捂住小腹,脸色瞬间变得刷白,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裙子后头,慢慢地往出渗血……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突破了极限,6300字!写了一天,好累 第137章 两个男人的对话   这边, 雨越下越大,左良傅被吴锋的刀缠住,眼睁睁看着这歹毒的男人弹出暗器, 打在了陈南淮腿上, 害得盈袖被陈南淮重重压倒在地,却无能为力。   左良傅大惊, 袖儿这会儿蜷缩暴雨中, 臀跟前一直在往出渗血,而陈南淮彻底崩溃了,疯了似得捞那血水。   “盈袖!”   左良傅急得顾不上与吴锋缠斗, 忙朝盈袖奔去。   谁知还没出一丈的距离, 他忽然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 多年警惕的本能, 让他闪躲了下, 瞬间, 后背传来股皮开肉绽的痛,他还未反应过来, 就被人狠踹了后腰一脚, 飞跌在雨地里。   左良傅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 心道好险,若非方才自己躲了下, 脑袋肯定被砍掉了;若非这场瓢泼大雨,冲没了吴锋刀上的毒,自己这会儿怕是和那两只兔子一样了。   “盈袖, 你怎么样?”   左良傅丝毫不顾自己的伤,踉跄着起身,朝盈袖行去, 谁知还没走两步,被吴锋用刀背重击伤口,一下子又把他打倒在地。   左良傅咬牙,撑着翻身,愕然看到吴锋唇角噙着抹冷笑,举刀朝他脖子砍来。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个娇弱的女人呵斥:“吴锋!你忘记袁玉珠了吗?”   刀离左良傅脖子二指距离时,吴锋生生停手。   他扭头,朝声音发出地看去,身子猛地一哆嗦。   不远处的地上,有个穿着黑色孝服的女人蜷缩在地上,她很美,但脸色惨白,手紧紧按住肚子,披散的黑发被雨水打湿,一半粘在身上,另一半飘在地上汪着的水里。   这张脸,只在梦里见过,是她,玉珠又回来了。   “玉珠,玉珠。”   吴锋浑身忽然没力气了,刀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朝那个朝思暮想的女人走去,他想救她。   “站住!”   盈袖用尽全力,喝道。   雨水如石子儿般砸到人身上,很疼,再疼也比不上肚子撕裂般的痛,她感觉底下很暖,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晕厥阵阵来袭。   越疼,她越清醒。   越清醒,就越高兴。   这个刻在她身体里的耻辱,总算没了。   可跟前的陈南淮,糊涂了。   疯狂地从地上的雨水里捞血,眼睛发直,嘴里一直喃喃:“没了,没了,我的孩子没了。”   紧接着,他猛地扑过来,抱住她,更疯了:“你不能没,我只剩你了……”   盈袖推开痴缠过来的陈南淮,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往前一步,吴锋就退一步,那双蓝眼睛已经迷乱了,想看她,又怕看她。   盈袖想起方才在酒楼时,左良傅推测过,当年母亲很可能是被吴锋骗走的,所以对付这个厉害的疯子,只能剑走偏锋了。   “吴锋,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做到了吗?我的孩子找到了吗?”   盈袖撕心裂肺地喊,她已经快撑不住了。   “你骗我!”   果然,吴锋听见这话,连头都不敢抬,慌乱地四下乱看,连连后退:“我没骗你,不,是我骗了你,梅花我折回来了……”   盈袖大怒。   原来他真的把母亲骗出了陈府,那母亲的自尽,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就在此时,她看见左良傅手拿着绣春刀,支撑着站了起来,咬牙,朝吴锋的右臂劈去。   盈袖闭眼,扭过头。   等再睁眼时,看见吴锋的右臂已经被左良傅生生斩了下来,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它的罪恶。   这男人登时血流如注,也清醒了过来,他强忍住疼痛,想要找寻自己的刀,目光忽然锁在不远处的巷子口。   盈袖回头,看见陈府的车驾朝这边驶来。   马车还未停稳,陈砚松就着急忙慌地下来,他脸色很差,左手已经包扎好了,还穿着下午那身直裰,向来沉稳阴狠的他,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居然像寻常男人一样,急得跺脚,直往她这边跑来。   盈袖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   她捂着肚子,吃力地抬头,发现吴锋已经不见了,徒留一条胳膊,还有一地的血水。   盈袖再也吃撑不住,软软倒下。   就在倒地的时候,她被冲来的左良傅接住,横抱起。   而也在此时,陈砚松跑过来了,这老混蛋抓住她的胳膊,居然哭了,满口喊着:“女儿,我的女儿啊”   呸,谁是他的女儿   “疼。”   盈袖哭了,她手吃力地抬起,拽住左良傅的袖子,问:“你受伤了?”   “没有。”   左良傅忍住后背撕心裂肺的疼,笑道:“我运气不错,下了雨,没有被他的毒伤到。”   “他为什么要杀你。”   盈袖眼前阵阵发黑。   “嫉妒我呗。”   左良傅抱着女人,往最近的杏花村酒楼里跑,他看见盈袖脸色难看的吓人,眼睛在慢慢地往合,心里着急了,忙呼喊她:“袖儿,别睡啊,再坚持住会儿,大夫马上来了。”   “大人,我会不会死?”   盈袖疲惫地闭上眼,问。   “不会。”   左良傅沉声答,亦承诺。   ……   *   雨终于小了,淅淅沥沥地打在杏花村酒楼的屋檐、稻草和旌旗上,有种凄凉之感。   酒楼早都被清了场,附近站满了陈、左二府的护卫,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   而在酒楼前的青石地上,站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男人,他浑身湿透了,黑发粘在惨白的脸上,一直盯着地看,尽管那一地的血早都没雨水冲刷干净了。   “哥儿,你别这样,咱们赶紧进酒楼吧。”   赵嬷嬷眼里噙着泪,踮着脚给陈南淮撑伞,这傻孩子,在雨地里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了。   那会儿大奶奶被抱进去后,哥儿紧紧随着,没想到被老爷给喝止,不让他进去,这傻孩子,低着头退到雨地里,就这么痴愣愣站着,不哭不笑,不说话也不动。   “没事儿的,你们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赵嬷嬷哽咽着安慰。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百善撑着伞,小跑过来,给陈南淮打了个千儿,小心翼翼地看了圈四周,大着胆子道:“小人刚从雅容小居过来,照您的吩咐,把之前大奶奶安置下的那些恶婆子们全都打发走,紧着去了趟牙行,挑了两个干净伶俐的丫头,买下给表小姐送了过去,今儿天晚了,来不及置办好器具。”   赵嬷嬷杀鸡抹脖子般地给百善使眼色,低声喝道:“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以后再说罢。”   一直沉默的陈南淮忽然开口,两眼死盯着酒楼的红灯笼:“接着说。”   百善咽了口唾沫:“那会儿大夫过来瞧了,说表小姐腕子割的浅,没伤了根本,无碍,已经给她换过药了。她听说了太太被休的事,哭了好一会儿,说奶奶欺负人,要去官府告奶奶。她还说……”   “还说什么。”   陈南淮身形有些晃动,问。   “说她受了委屈没什么,但太太犯了什么错儿,凭什么要被休。”   百善见大爷此时人呆呆的,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发脾气,反而叫他更怕了。   “表小姐让您过去一趟,说您若是不去,她就一直等着。”   陈南淮忽然笑了,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道:“你告诉她,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她那张令人可憎的脸了。”   ……   *   杏花村酒楼   屋里很亮堂,点了很多蜡烛。   这是个雅间,仿着北方农家的样儿,最里头有个炕,炕上摆着桌、柜和锦被枕头等物,正中间原本有个极大的八仙桌,这会儿撤掉了,临时挂了厚厚的垂地帘子,将炕和外间隔开。   荷欢这会儿蹲在地上,摆弄着熬药的小泥炉,不小心被炭火烫到了,紧咬住牙关,根本不敢出一点声。   姑娘小产了,出了好多血,人完全昏迷过去了,由好几位擅长千金科的大夫诊治,总算清理干净,止了血,这会儿喝了药,昏睡过去了。   大夫说千万不敢轻易挪动,得亏杏花村酒楼的掌柜和老爷是旧相识,二话不说,立马歇业,并且将酒楼的伙计厨子全都迁出去,发了两个月的工钱,最近不开工。   荷欢偷偷抬眼,此时老爷和左良傅两个人端坐着,脸色都极差。   左大人脱了衣裳,赤着上身,后头站着个胡子花白的大夫,正给他治疗背后的刀伤,地上落了好多沾了血的纱布。   这左大人眉头没皱一下,倒是把那大夫弄得焦心万分,不住地低声提醒:   “大人,缝的时候会有些疼。”   “大人,这药粉很蛰,您忍着些。”   老爷呢?   荷欢叹了口气。   在她的印象里,老爷一直都是穿着得体、风度翩翩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发溜下来一缕,低着头,一直盯着姑娘脱下来的那双绣鞋看,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瞬间老了十多岁似得。   “荷欢,别摆弄炉子了。”   陈砚松抬手,轻声道:“进去看看她。”   “是。”   荷欢应了声,起身蹑手蹑脚地进去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爷已经让她进去三回了,再看也就那样,里头好几位大夫和嬷嬷守着呢,要醒早都醒了。   屋里太安静了,便是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小泥炉里的炭火忽明忽暗,往外温柔地散发着热。   左良傅率先打破了沉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陈砚松看着自己伤了的手,苦笑了声:“分开吧。”   说罢这话,陈砚松缓缓扭头,看着左良傅英俊的侧脸,眼里的城府和阴狠甚浓:“她以后可以嫁任何人,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你。”   左良傅笑了笑,许是缝合的时候有些疼,男人嘴角略抽了下:   “因为本官是个烂人?还是你觉得本官一定会死在云州?”   陈砚松伸手,立马有人捧上杯热茶来。   “你嘛,可能会是个好男人,很有担当。但你不会是个好丈夫,因为不出一年,你会死在洛阳,我女儿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她不能再当一次寡妇。”   “我不会死。”   左良傅淡淡一笑,道:“你之所以是陈砚松,能把生意经营成现在这样,政商、黑白全都通吃,是因为你没有家,没有心,没有顾虑;我之所以是左良傅,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我孑然一身,功名和性命对我来说不重要。但现在,我觉得我要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我不在乎她和谁成过亲,有个什么样的爹,我就想让她过好日子,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就如我初见她时一样,明媚活泼得像只蝴蝶。”   陈砚松笑笑,没言语,可端着茶的手忽然有些抖。   良久,他将茶盏放下,苦笑了声,声音有些沙哑:“我从来都没怪过玉珠,我知道,她是被那个人骗的。”   陈砚松手反复搓脸,头低下,笑得痛苦:“她死的时候,有了身孕,那个人的,但她还是选择了解脱,因为她觉得再生一个孩子,就会忘了袖儿,对不起袖儿。所以啊,到底是谁逼死她的。我?吴锋?还是我们的女儿?为什么要死呢,这个痴人,我给她发过誓,一定会找回孩子,怎么就不信呢。”   就在此时,内间忽然传来阵惊呼声。   陈砚松和左良傅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   只见从里间走出个上了年纪的大夫,手颤颤巍巍地捧着个沾了血的纱布,扑通一声跪下:   “老爷、大人,小姐下了大红,止不住啊。”   陈砚松眼前一黑,没站稳,瘫坐在椅子上,他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般,难以呼吸。   “啰嗦什么,快止血啊!”   左良傅也慌了,呼吸也开始短促起来,往后连连退了几步,不经意间手抓住矮几上的茶盏,他知道现在一定要镇静下来,不能乱。   “你们不行,就去请更高明的大夫,别停下,赶快治啊。”   忽然,只听嘎嘣一声脆响,茶盏生生被左良傅捏碎。   “大人,根本不是止不止血的事。”   大夫将纱布举过头顶,惊慌失措:“老朽方才问过荷欢姑娘,小姐孕期就经常腹痛嗜睡,而且她这血里有一股很淡的蔷薇花香气,老朽敢用脑袋担保,小姐肯定在孕中被人下了毒。现在最重要的是找着那下毒的人,把解药拿到,否则小姐就,就……”   眩晕阵阵来袭,陈砚松只感觉自己的命仿佛去了半条。   “谁,究竟是谁。”   陈砚松拳头紧紧攥住,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左手重伤,血又一次浸透了白纱。   “吴锋?陆令容?还是江娴?”   陈砚松踉跄着起身,推开过来扶他的陈泰和李良玉,眼睛四处胡乱看,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把宝剑,走过去取下,‘次郎’一声拔.出。   男人浑身都是杀气,提着剑往外走:“是陈南淮,是他要害我女儿。” 第138章 引蛇出洞   后半夜, 雨小了很多。   酒楼旌旗上绣着的杏花,听了良久的寒雨,绽放的有些凄楚。   陈南淮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了, 他闭着眼, 不敢看自己的手,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下,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不怕老爷子, 也不怕左良傅,独独怕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一个踉跄, 差点摔倒, 男人艰难地朝酒楼走。   忽然, 他看见父亲提着口剑, 从酒楼里奔出来了, 长这么大, 他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气急失态过,什么话都不说, 朝他脖子砍来。   陈南淮闭眼, 静静等着解脱。   谁知听见了大管家陈泰和李良玉焦急的劝阻声:“老爷, 您这是做什么,这事和大爷没关系, 他也很难过。”   陈南淮睁开眼,看见陈泰和李良玉一左一右拉住父亲,同时给赵嬷嬷等人使眼色, 让把他赶紧带走。   “畜生,你就这么见不得她?”   陈砚松推开李良玉,上前一步, 重重地扇了儿子一耳光。   “你当她死了,就能名正言顺的继承陈家的家业?告诉你,陈家的钱,你一文都得不到。”   “她……死了?”   陈南淮瞬间心如死灰,喉咙一甜,吐了口血。   好像极悲痛,身子如秋叶般摇摇晃晃,又好像疯了,笑了笑,舌尖舔了下唇边的血。   “好,都死了,那我也死。”   他抓住父亲的腕子,将那把剑抵在自己脖子上,痴痴地盯着父亲,什么话都不说,除了这条命,他好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陈砚松剜了眼儿子,又一耳光打过去,恨地将剑扔到地上。   他深深地呼吸了口,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方才大夫说过,袖儿的血里有股很淡的花香味,是中了慢毒,而且有段日子了。   下毒,无非下在饮食、香料和胭脂这些常能接触的东西里,他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护着闺女,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说明下毒之人要么是吴锋这种武艺极高强的杀手,要么就是平日里能接触到袖儿的人。   她院子里如今是太平的,可前段时间却不太干净。   有江娴安插过来的刘妈妈,还有同陆令容走的很近的青枝,一心讨好南淮的海月……都有可能嫉恨袖儿。   “良玉,你去把南淮院里的婆子丫头全都拘起来,给我严加拷问。”   陈砚松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忽然抬手,叫住李良玉。   “不行,不能打草惊蛇。”   陈砚松原地踱步,细思了片刻,低声道:“把消息放出去,说大奶奶忽感不适,在酒楼小产了,性命垂危,主要盯住南淮院里的人,还有那些从南淮和江娴院中撵出去的。”   这边嘱咐罢,陈砚松招招手,把大管家陈泰叫到跟前。   “你去江娴娘家那边走一趟,不必留情面,该拿的人,都给我拿回来,仔细拷问。”   话音刚落,酒楼屋檐下的大红灯笼闪了下。   左良傅从里头疾步走了出来,他还穿着那身深紫色直裰,衣裳上有极多被刀划破的口子,手里拿着绣春刀,阴沉着张脸,仿佛要吃人似得。   “袖儿怎样了?”   陈砚松忙迎上去,问。   “血暂时止住了,昏迷着。”   左良傅眼里的担忧之色甚浓,狠狠剜了眼陈南淮,没搭理。   他让大福子将马牵过来,对陈砚松道:“陈府和这边你先盯着,我去抓捕吴锋,他受了重伤,跑不远,本官就算把洛阳翻过来,也要把他挖出来。”   “好。”   陈砚松亲自帮左良傅牵住马缰,看着男人单手翻身上马,心里暗喝了声彩。   “这边你放心,我寸步不离。”   左良傅点了下头,双腿狠夹了下马肚子,很快就消失在细雨微风中。   ……   旁边痴愣的陈南淮忽然回过神儿来,眼里又恢复了生的光彩。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连声问:“她没死对不对?到底怎么了,她中毒了?是谁下的毒?除了吴锋,还有谁要害她,害我女儿?”   “去酒楼找个屋子,睡去。”   陈砚松叹了口气。   方才他也是急眼了,哎,若说痛苦,南淮绝不比他和左良傅少。   “好孩子,去歇着吧,爹不会让你妹妹出事。”   妹妹。   陈南淮怔住,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一把推开父亲,闷着头朝酒楼里奔去,刚跑到雅间门口,就闻见股浓郁的药味。   好多次,他指尖触上门,都不敢推开。   自打盈袖恢复记忆以来,他像狗皮膏药似得黏在她身上,想法设法地见她,如今却不敢了。   陈南淮头抵在门框上,失声痛哭,眼里滴滴落在早已湿透的鞋尖。   只要她能活着,做妹妹,也好。   ……   *   洛阳是个美丽的城,便是城墙上的砖,都有段动人的故事。   谁家玉笛暗飞声,美人惊了才子的梦,一颦一笑间,尽是缠绵悱恻;   洛阳也是座罪恶的城,高门深宅里的勾心斗角,王侯将相的明争暗斗,掘地不到三尺,尽是白骨。   黎明将至,天仍昏沉着,浓雾弥漫。   早起做生意的小贩都在议论,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马蹄声响了一夜,官兵四处在抓捕逃犯,还有些蒙面的暗卫闯入各家医馆中,似乎在找什么人。   左府的护卫比平日多了三倍,精兵团团把守住厢房,便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屋里很昏暗,充满了血腥味。   左良傅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此时很是狼狈,头发稍有些凌乱,俊脸上布满血污和泥点子,虽说熬了一夜,可丝毫看不见疲态,他两眼死盯着床榻,看着两个大夫救治一个断了胳膊的男人。   昨晚从杏花村酒楼离开后,他就布控,抓捕吴锋。   可饶是他的暗卫遍布洛阳,都没有发现吴锋半点踪迹,眼看着天亮了,也不知盈袖那边什么情况,他心里越来越急,便赌了一把,去陈府试了下运气。   他运气不错,在袁玉珠生前的绣房,找到了昏迷的吴锋。   ……   “他怎么样了。”左良傅喝了口老秦酒,问。   “已经无碍。”   大夫下床,躬身给左良傅见了一礼,低声道:“得亏这男子懂医术,昨晚自行止血治伤,否则必死无疑。”   “弄醒他。”   左良傅冷声命令。   “是。”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榻上的病人缓缓转醒。   吴锋轻哼了声,虚弱地扭头,模糊间,他看见床边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大夫,不远处,坐着个英俊凶悍的男人。   认识,昨晚上这个男人被他砍了一刀,他也被这个男人卸了胳膊。   痛楚传遍全身,吴锋稍动了下,果然察觉不到右手了,男人挣扎着坐起来,问:“为何救我。”   左良傅挥挥手,让两位大夫先行下去,只留大福子一人伺候即可。   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弯腰,抱拳给吴锋见了一礼,许是牵动背上的伤口,男人疼得唇角抽了下,笑道:“吴先生这些年为朝廷做事,劳苦功高,当得本官一拜。”   吴锋冷笑了声:“我不为任何人做事,只是报仇。”   说到这儿,吴锋斜眼看向左良傅:“我把那个女孩弄得小产了,你不杀我?”   “一个女人罢了,比起吴先生,她对我没那么重要。”   左良傅笑笑,坐回椅子上。   “哦?”   吴锋古怪一笑:“既然不重要,那我要娶她,带她回西域,你不要阻止。”   左良傅忍住怒,让大福子端过去些茶水点心。   “吴先生究竟要带谁回西域,袁玉珠,还是梅盈袖。”   左良傅瞧着漫不经心,却观察着吴锋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见那男人目光闪动,满面的凄怆,接着道:   “听老陈说,当年发现袁玉珠的尸体时,她怀孕了,是你的种。”   吴锋沉默不语,闭眼,一行浊泪缓缓滑下,恨道:“都是她的孩子,她为何要厚此薄彼。”   “本官虽未见过袁玉珠,但猜想,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吴锋痴痴地笑了,像想起什么人似得:“是,像雨后的山茶花,比那个女孩美十倍,百倍。”   “所以你见色起意,强要了她。”   左良傅翘起二郎腿,唇角噙着抹讥诮:“别不承认,你既然把她骗到了外头,怎么可能不碰她。”   吴锋苦笑,脸上的伤疤更狰狞了。   “我告诉她,有她女儿的线索,杀了她的婢女,把她带出了陈府。”   吴锋扭头,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子看,喃喃道:“我忍了五年,不想再忍,在路上,我变成了一头恶狼,要她肉.偿,否则就丢下她。”   “她答应了”   左良傅语气平静,可拳头却紧紧攥住。   “对。”   吴锋抓起酒壶,牙咬开塞子,猛灌了通:“她提出了条件,可以做,但必须吃避子汤。我将那些避孕的,都换成了催孕的,后来,她就有了身子。”   “可这个孩子,袁玉珠并不想要。”   左良傅摇摇头,淡笑:“她只想找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   吴锋眸中泛起了泪:“越到后面,越瞒不住,她察觉到我根本不会带她找女儿。我跪下求她,让她往前看,忘记在陈府的不堪和痛苦,忘记那个丢了的孩子,和一起我好好过日子。她答应了,说想去女儿丢了的地方再看看,就和我回西域。那天,雪好大,她想要悬崖边的梅花,我立马给她折,等我回去后,她就自尽了……她骗了我。”   “她没骗你,只是恨你。”   左良傅懒懒地窝在软靠里,莞尔浅笑。   “你根本不了解袁玉珠那些年因为什么才活下来,你给了她一个希望,却又亲手打破了它。如果袁玉珠生了你的孩子,她就会对不起女儿,所以,她被你逼到了绝境。”   左良傅喝了杯酒,接着道:“其实你很清楚袁玉珠恨的是谁,否则你也不会毁了自己的脸,但你刻意忽略,把恨转移到陈家父子三人身上,你在自欺欺人。”   吴锋低头,沉默不语。   “你就算再恨,可盈袖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给她下落胎的毒,她可是袁玉珠唯一的骨肉。”   左良傅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手紧紧攥住椅子把。   “我没有。”   吴锋下意识回答,男人眉头微皱:“那个女孩中毒了?”   左良傅绷紧的弦登时断裂,他痛苦地用手搓着脸,不是吴锋,那到底是谁?   “既然不是你下的毒,那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好生养伤。”   左良傅起身,准备离去,在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吴锋。   “吴锋,你和陈砚松的恩怨,本官不管。可你若是再伤她一根毫毛,朝廷能容得下你,本官绝容不下,不会再手下留情,下次,一定砍了你的脑袋。”   ……   *   天已大亮,各家商铺陆续开门。   左良傅没顾得上吃东西,骑着马,匆匆往杏花村酒楼赶去,在路过花市的时候,他特意停下,买了几株娇艳的芍药,用锦袍包住了,带去了酒楼。   酒楼方圆十丈被两府护卫围住,不让行人经过。   他抱着花,疾步往雅间走去。   屋里药味儿依旧很浓,四下看去,陈砚松此时坐在外间,显然一夜未睡,脸上的疲态甚浓,而陈南淮更是狼狈,抱着腿坐在父亲跟前的地上,痴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左良傅冲老陈点点头,示意他先去看盈袖。   进到内间后,他瞧见盈袖还是昏迷着,而荷欢这会儿坐在床下的脚踏上,趴在床边睡着了,许是听见有人进来了,立马惊醒,熬了一夜,这丫头眼睛通红。   “大人。”   荷欢忙站起来,屈膝给左良傅见了一礼,忙问:“怎么样,吴锋找到了么?”   “嗯。”   左良傅将芍药放在床边的小凳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床边:“应该不是他下的毒,他对袖儿还有点恻隐之心。”   左良傅眉头皱的更深了,看着盈袖,手背轻轻按在她头上,还是滚烫。   “你们这边呢?”   “也没有任何进展,姑娘醒了晕,晕了醒,大管家刚才回来了,说拷问过刘妈妈等人,应该不是江太太下的毒。”   荷欢又掉泪了,姑娘底下的血淅淅沥沥的,就没止住过,再这样耗下去,小命迟早得丢。   “别哭。”   左良傅心里疼得厉害,无论如何,他不能乱,否则盈袖就没救了。   “别怕,还有我呢。”   左良傅看着盈袖苍白的小脸,忍住泪,没让它掉下,他轻轻地帮她将被子掖好,扭头,轻声对荷欢道:“我身上煞气重,怕冲着她,你先看着,我就坐在外边,和你家老爷说几句话。”   “是。”   荷欢忙答应了,拧了个热手巾把,替姑娘擦脸。   左良傅起身,轻手轻脚走到了外间,自己寻了张椅子,坐到陈砚松跟前。   原本在路上的时候,他还盘算着刺一下老陈:你给江氏下毒时候,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报应在袖儿身上。   可一看见老陈那颓然绝望的样儿,心里竟有几分不忍。   忽然,只听内间传来荷欢的惊呼声:“姑娘,你醒了。”   左良傅大喜,忙要冲进去。   可一看见自己浑身的血污,怕又累的盈袖担心,叹了口气,重新坐到椅子上。   他发现陈砚松也是如此,盯着自己左手的断指,黯然神伤,那陈南淮更甚,头越发低垂,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儿。   ……   *   内间   荷欢看见姑娘醒了,仿佛比头几次醒来的精神头更好了些,女孩激动的口舌打架:“姑娘,你可吓死奴了,奴这就去叫大夫。”   “别。”   盈袖拉住荷欢。   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头很晕,肚子疼得厉害,从不知道,小产会这么痛苦。   “我没事。”   盈袖强咧出个笑,眼珠转动,发现自己床头的矮几上,摆着盆娇艳的芍药花,虚弱道:   “好,好看,谁拿来的。”   “左大人啊。”   荷欢扭头,发现大人并没有进来。   “大人说你看着会喜欢,就给你买了盆。”   “他呢?”   盈袖忍着疼,问。   “夜郎西大人有事,把大人请走了。”   荷欢咬牙。   老爷昨晚上交代过了,万不能让姑娘知道自己中毒,大家都要装作若无其事,顺着她,让她高兴。   “哦。”   盈袖有些失望,眼珠转动,问:“陈,陈砚松呢?”   “老爷守了姑娘一晚上,他毕竟上了年纪,熬不住,去歇着了。”   荷欢红了眼,接着撒谎:“你放心,孩子已经掉了,老爷也知道自己以前太蛮横,等你好了,就让你和大爷和离。”   “真的呀。”   盈袖大喜,想要坐起来,发现自己竟虚的动都动不了。   “我这是怎么了。”   盈袖强咧出个笑:“感觉好累,像要死了般。”   “呸呸呸。”   荷欢轻掩住盈袖的口,说要忍住不哭,可眼泪成串的往下掉:“哪有这么咒自己的,再给你说个好事。”   荷欢用热手巾轻轻擦着女人的手,柔声道:“大人说,你的表哥袁文清马上就到洛阳了,哎呀呀,你这个哥哥可太有骨气了,说自己资历浅薄,不敢进礼部,坚持要去地方历练。太子殿下对他赞不绝口,这不,文爷即将去江州的康县做县令,他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来看你的。”   盈袖莞尔:“大哥哥真是个傲骨铮铮的君子呀。”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敲门声轻轻响起,海月恭顺的声音传来:“荷欢姐姐在么?”   “什么事?”   荷欢皱眉问。   “红蝉姑娘过来了,说看一眼奶奶。”   荷欢心里大为厌烦,都什么时候了,那个蠢货还来讨巧。   “让她滚。”   忽然,荷欢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咳。   “先等等。”   荷欢叫住海月,她看了眼盈袖,发现姑娘仍虚弱不已,仿佛又要昏了似得,完全没听到方才的那声咳。   女孩暗道,莫不是老爷他们在暗示什么?   “哎,那丫头也是个可怜人。”   荷欢轻抚着盈袖的胳膊,柔声道:“要不让她过来磕个头,也算尽了份心,难为她还想着你。”   盈袖昏昏欲睡,点了下头:“也算是故人了,我正有几句话对她说。”   “那我去叫她。”   荷欢笑着起身,疾步朝门那边走去,到外间的时候,她发现老爷和左大人正端坐在椅子上,这会儿他们都精神奕奕,并眉头深锁,示意她去开门。   而大爷呢,俊脸阴沉着,一声不吭地将垂地帘子放下。   荷欢心咚咚直跳,她心里忽然闪过个可怕的念头,昨晚上李姑姑刚把姑娘小产的消息带回去,红蝉这么早就来了,有猫腻?   荷欢咬了下舌尖,平复紧张的心绪,装作疲累,懒懒地打开房门,对外头立着的海月道:“去把人叫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被锁了,额…… 第139章 红蝉的恐惧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 从外头依次进来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为首的那个肌肤细白,眉眼婉转,穿了身藕粉色的褙子, 正是陈砚松纳的南方姨娘雁秋。   她手里提着个大食盒, 眼睛哭得红肿,能看得出来, 是真心难过。   跟在雁秋后头的, 是红蝉。   她今儿穿了身银红色的裙衫,头上戴了支银凤步摇,施了淡妆, 大眼睛水灵动人, 大抵闻见屋里药味儿甚浓, 又害喜了, 捂着口干呕了两声。   “秋姨娘, 你怎么也来了。”   荷欢将两个女人迎进去, 示意她们轻手轻脚些。   雁秋道:“大奶奶和我是同乡,素日里对我极好, 有什么好吃好用的, 总不忘了让丫头给我送些。昨晚上我听说了这事, 一直想出来看她,可府里管的严, 小门不到亥时就锁了,只能干着急。”   雁秋叹了口气,又红了眼:   “我是个没用的, 想着做点南方好可克化的点心,给她尝尝,她这会儿怎样了?”   荷欢摇摇头:“还是虚, 晕晕乎乎的,大夫说伤了元气,昨晚上淋了雨,又发热了。”   把人引进内间后,荷欢忙搬了两个小矮凳,让两个妇人坐下,随后,她坐到床边,给盈袖背后垫了个软枕,让她能舒服些。   可怜,姑娘这会儿又昏昏沉沉的,呼吸甚是微弱。   “姑娘,醒醒,秋姨娘和红蝉来了。”   “嗯。”   盈袖口里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吟,睁开眼,疲惫地朝前看去,强咧出个笑:   “你们来了呀。”   “大奶奶!”   雁秋没绷住,哇地一声哭了。   那么个明艳绝伦的美人,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没事,快别哭。”盈袖艰难地抬手,朝雁秋晃了晃,谁知稍稍一动,感觉底下又涌出来了血。   “难为你们还惦记着我。”   雁秋哭得厉害。   跟前坐着的红蝉脸色也不好,头低沉着,满腹的心事,也跟着挤了几滴泪,心里却暗骂:梅盈袖啊梅盈袖,瞧你那么恶毒地对待我家小姐和太太,天道好轮回,今儿也轮你遭罪了。   想着想着,红蝉耳根子忽然发烫了,其实大奶奶好像对她还算可以,至少答应给她一个名分,还把她接到了府里。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省的惹姑娘难受。”荷欢忙劝,偷偷打量着红蝉的一举一动。   “正是呢,奶奶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雁秋见盈袖精神头实在是差,也不敢再让她伤心,便换了个话头,忽然瞧见床头放着盆花,笑道:“哎呦,这芍药开的真好呀。”   “是吧。”   盈袖莞尔,酒窝里都是高兴。   “是他送我的。”   盈袖鼻头发酸,一想到左良傅默默为她做的那些事,昨晚还为她挨了一刀,心里就难受。   蓦地,她想起雁秋曾说过自己的身世,被拐子卖到了北方,哎,也是个可怜人。   “我记得,你说你未婚夫寻你,一直寻到了洛阳?”   雁秋更难受了。   “难为您这样的贵人,还记得妾身的事。”   盈袖笑笑,强撑着小腹的苦痛,柔声道:“你曾给我说过,便是金山银山,你都不愿要,只要有情郎,对么?”   “对。”   雁秋忙点头。   “哎,同你一样,我这辈子也是被陈砚松活生生给毁了。”   盈袖眸中泛上层涟漪,她轻拍了下荷欢的胳膊,柔声嘱咐:“我做主了,还雁秋自由,你等会儿回去把她的卖身契给她,再从账房支上五百两银子,让她和她未婚夫风风光光回家乡,便算我送她的一份新婚礼。”   雁秋听了这话,大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震惊的语无伦次   “大奶奶,我,妾身,老爷他……”   “没事,他买你是为了我,如今会顺着我放了你。”   盈袖牙关紧咬,忍住疼:“这是好事,别哭。”   说到这儿,盈袖扭头看向红蝉,这丫头面若银盆,丰满了许多,瞧着满腹的心事,两根指头绞着帕子,腕子上戴着只金手镯,是当初她和柔光逗弄这丫头,骗她,说是左良傅给她定情信物。   “红蝉哪。”   盈袖秀眉微皱:“我那天只是同陆令容寻仇,心里有气,就把你弄进了陈府,如今想想十分后悔,陈南淮绝非良人,怕是会负了你。你现在年纪还小,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红蝉头低下:“那您会让左大人纳了奴么?”   盈袖愣住,摇头:“不会。”   红蝉仿佛早都知道会听见这般答复,心里越发委屈了,撇撇嘴:“多谢您的关心,大爷其实对奴挺好的,况且,奴如今也有了身孕,死生都是他的人。”   盈袖知道劝不动这丫头,不过该说的,她都说了。   头又开始昏沉,眼前模糊一片,头晕得都感觉不到腹痛了……   “姑娘,姑娘?”   荷欢轻摇了下盈袖,见女人有气无力地哼唧了声,昏睡着,不睁眼,也不回应。   “姑娘累了,你们就回去吧。”   荷欢帮盈袖掖好被子,起身送两个妇人,正发愁怎么咋呼红蝉几句,忽然,袖子被这丫头拽了拽。   “怎么了?”   荷欢停下脚步,偷偷瞅了眼不远处的垂地长帘,问:“你还有事?”   “那个……”   红蝉咽了口唾沫,等雁秋走了后,才轻声问:“我看大奶奶不太好呀,怎么如此虚弱。”   “血流得太多了,大夫说,再止不住血,怕是小命难保。”   荷欢哭得伤心。   “这么严重啊。”   红蝉心里一咯噔。   她要不要给荷欢说实情?   不行,若是说了,陈府第一个不放过小姐,第二个,肯定就轮到她了。   “谁说不是呢。”   荷欢悲痛不已,摇头叹道:“现在找不到任何法子治好她,你知道的,大爷深爱着奶奶,昨晚上已经难过的没了半条命,若是姑娘再出个什么事,怕是他也不会独活。”   “不会吧。”   红蝉越发慌了:“大爷是男人,哪里会做这种没出息的举动呀。依我看,大奶奶这血崩,兴许是着凉了,又或是吃什么不干净的糕点了,她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别担心。”   荷欢把虚掩着的门咚地一声按住,声音太大,将红蝉吓了一跳。   “你觉得她吃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   红蝉有些心虚了,眼睛闪躲着。   “那你为何说这话。”荷欢寸步不让。   “喔唷,这有啥呢。”   红蝉往后退了两步,强笑着为自己辩白:“你还是姑娘家,不懂,孕妇可是要忌口呢,许是大奶奶吃了什么生冷硬的东西,又或是吃了孕妇忌讳的菌菇,也未可知呀。”   “我们谁都没说她因为饮食出问题,偏你说。”   荷欢一把抓住红蝉的腕子,咄咄逼人:“人家雁秋和姑娘是同乡,在府里就要好,来看姑娘是正常,你来做什么,难不成看她死了没?你安的什么心!”   “她是奶奶,我是妾,自然要探望的。”   红蝉往开挣扎。   “你这话还是蒙那三岁的孩子去吧。”   荷欢冷笑数声,恨道:“她抢了你喜欢的男人,如今又霸着大爷,还和你家小姐太太有仇,你有那么好心?”   荷欢双眼危险眯住,垂眸瞧了眼红蝉的肚子,狞笑道:“我在陈家待了十几年,什么没见过。大爷头先对姑娘说,他那晚上醉的不省人事,醒来就发现你在他跟前睡着,好巧不巧,他就碰了你一次,你怎么就怀了呢。我们府里从前有个秦姨娘,为了争宠,和一个管事有了苟且,谎称怀了老爷的孩子,我现在很怀疑你肚子里到底是不是大爷的。”   “你血口喷人!”   红蝉着急了,猛推了把荷欢,拧身就要走。   谁知没走两步,被人一把抓住头发。   “你急什么呀,难不成让我说中了?”   荷欢捏住红蝉的下巴,眼里充满了同情:“你家小姐为了利益,接连把你卖了两次,你还屁颠儿屁颠儿地上赶着脱衣裳,简直比街上卖的暗娼还贱。而我家姑娘可怜你,又是给钱,又是要还你自由,孰好孰坏你分不清?”   “你胡说,小姐都是为了我好,她给我谋了个好前程。”   红蝉愤怒地反驳。   “行,我不与你理论这个,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们给姑娘下的毒。”   荷欢单刀直入,直接逼问。   “什么毒,我不知道。”   红蝉扭过脸,否认。   “还不承认。”   荷欢冷笑不已,挡在门口,双臂环抱住:“既然话都说这份儿上了,咱们索性挑明,昨晚上府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说大爷是养子,姑娘才是老爷的亲骨肉,告诉你,这事没错儿,是真的。你就等着看吧,若是姑娘没了,老爷会不会迁怒到你身上。   如今你家小姐成了尼姑,太太被休回家,娘家还有谁给你撑腰?是,姑娘现在重病心软,料理不了你这种小鬼,我能。你算什么东西,臭虫一只,竟敢胆大包天给姑娘下毒,”   “不是我,是青枝。”   红蝉脱口而出,知道自己说错了,立马捂住嘴。   女人此时脸窘的通红,额上渐渐生出细密的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荷欢的双腿,哭道:   “真不是我,青枝每每来雅容小居找小姐说话,都把我支开,我记得那天荣国公夫人寿宴,青枝又来了,我过去偷听,瞧瞧有没有大爷的消息,没成想看见小姐给了她一个药瓶子,还问她敢不敢做,说这药吃了只是腰腹酸疼些,孕妇和胎儿看起来都没事,可越往后越危险,大概七个月左右,先是胎死腹中,然后母体的胎宫会脱落,这辈子都没法生育。”   红蝉压低了声音,吓得左右乱看:“我当时就怀疑小姐要给大奶奶下毒,可我哪儿敢说出来啊,昨晚上听见奶奶在外头小产了,心里慌,就过来看看,这真不干我的事啊。”   荷欢大怒,果然是陆令容搞的鬼。   “陆令容还做了什么,老老实实说。”   荷欢恨得从发髻拔下簪子,直往红蝉身上戳。   “你若是老老实实说了,我还可以作主,保你一条小命,否则……哼,你们主仆在陈府住了这么多年,应该见过陈家的家法吧,等我把你交给李良玉姑姑,就不是这么轻巧了。”   听见李良玉,红蝉吓得浑身都抖,心里越来越恨小姐。   都是主子,小姐确实和梅姑娘差太远,不给她找寻良人罢了,还屡屡坑害利用她。   左右下毒的事抖出来了,陈家肯定不会和小姐善罢甘休,万一小姐或是春娘受不住刑,把那件事说了,那么她肯定完了。   “荷欢姐姐,我要帮我啊。”   红蝉急的满头大汗,压低了声音:“当时大爷喝醉了,根本没法碰我,他醒后特别生气,想要掐死我,被小姐拦住了。等他走后,小姐就、就让家里的一个小厮弄了我,直到我有了身孕。姐姐,我不能再在陈府呆了,我想通了,我也要像雁秋姨娘那样,去外面当人家的正头奶奶,我不想死啊。”   荷欢惊得半张着口,没听错吧,这蠢货居然全都招了,大爷,竟戴了绿帽子?   “恐怕不行了。”   荷欢同情地摇摇头,后退了几步,将那个垂地帘子拉到一边。   红蝉扭头瞧去,脸瞬间惨白。   帘子后头,竟坐着左大人、老爷和大爷。   左大人神情复杂,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大爷;   老爷什么话都不说,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而大爷此时席地而坐,那张俊美非凡的脸阴沉得紧,双眼含着杀气,他忽然笑了下,冲她招招手:   “你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讲。”   作者有话要说:  陆令容:蠢,都是资深的 第140章 静候君至   红蝉呼吸一窒, 心如同掉进冰窟窿里似得,脑中乱成了一锅粥。   “不对,我、我说错了。”   红蝉连连摆手, 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慌得左右乱看, 害怕的已经语无伦次了,拼命找借口:“我若是不这么说, 荷欢不放我走, 我那是瞎话。”   “过来!”陈南淮喝了声。   红蝉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她看见大爷站起来了,面上如同笼罩了层寒冰,强憋着怒火, 一步步走向她。   “爷, 这真不干奴的事。”   红蝉这会儿害怕得心狂跳, 连连往后退, 哭着辩白:“全都是我家小姐和春娘谋划的, 我只是个下人, 不敢不听啊,”   眼瞧着大爷越走越近, 她话还未说完, 忽然就被这男人掐住了喉咙, 并且用力将她推到门上。   “咳咳。”   红蝉下意识往开掰男人的手,可他的力气太大, 压根掰不动,窒息感蹙蹙袭来,她看见大爷眼里满是杀气, 薄唇紧抿住,虽一个字都不说,可就让人感觉到害怕。   就在此时, 只听内间传来茶杯落地声。   紧接着,盈袖虚弱的声音响起:   “谁在外面。”   陈南淮瞬间松开红蝉,一手将女人按住,另一手捂住女人的口鼻,防止她出声。   “姑娘是我。”   荷欢忙应了声。   她这会儿也被大爷这凶相吓得心惊肉跳,站在门口,腿肚子直打转。   “刚给你熬药呢,有个小丫头打翻了炉子,我骂了她两句,对了姑娘,大人也来了。”   荷欢边说着,边往里头走。   陈南淮压根不敢动,身子压住红蝉,头却扭转过去,朝内间的垂地帘看去,眼里写满了担忧和悲痛。   他看见左良傅猛地站了起来,这男人大步走到个盛了水的铜盆跟前,拧了个湿手巾,迅速将脸上的血污清洗干净,又用水把乱发抹平抹顺,疾步朝里面走去。   陈南淮心里凄楚一片,苦笑了声。   原本应该进去的那个人,是他啊。   ……   ※   内间   原本虚弱的盈袖听见左良傅也来了,立马来了精神。   她艰难地抬手,把披散的头发顺好,别在耳后,并让荷欢给她多垫了两个枕头,强撑着坐起来,谁知稍微一动,肚子里如针扎般疼,长时间没进食,加上头晕,又恶心又难受。   “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盈袖小声问。   “刚来。”   荷欢将被子给姑娘掖好。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盈袖手覆在脸上,秀眉微皱,看向荷欢:“你带胭脂了没?”   “带了。”   荷欢心里难受,强颜欢笑,从小荷包里掏出盒胭脂棉,用水打湿了,一点点给盈袖的唇和面颊上妆,也就一夜的功夫,姑娘就仿佛变了个人似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脖子和手背生出些不正常的红斑块。   “哎呀,要么说姑娘底子好呢,稍稍一打扮,又艳绝洛阳了。”   “瞎说。”   盈袖笑笑,主动要了水喝,还吃了两口燕窝糕。   忽然,她看见厚重的垂地帘子被人挑开,左良傅笑着走了进来。   他瞧着精神闪烁,可依旧穿着昨儿那身深紫色直裰,衣裳上有很多细小的刀口。   “今儿感觉怎样了?”   左良傅坐到床边,柔声问。   “好呀。”   盈袖莞尔,如同正常人般,声音清亮有力:“你怎么没换衣裳。”   左良傅的心犹如刀割般疼,他知道她在强撑着。   “这几日多雨,有几个地方闹了洪涝,这不,昨儿你这头刚忙完,就被夜郎西那小子叫去了,别说换衣裳,连饭都没顾上吃。”   说到这儿,左良傅看见床跟前放着的一个食盒,手勾过来,打开盖子,拈了只荷花酥吃。   “方才来的时候,看见陈府的雁秋姨娘了,她过来看你了?”   “嗯。”   盈袖笑道:“我们是同乡,她估计听说我出事了,就带了糕点来探病。”   “呦,你别说,还真好吃。”   左良傅此时简直味同嚼蜡,强行将荷花酥全塞到口里,对盈袖笑道:“我待会儿还得出去趟,有没有想吃的,回来给你带。”   盈袖摇摇头,目光落在床边的芍药上,笑道:“不想吃,想看看花,回来时买一些指甲花,我最喜欢了。”   “指甲花?”   左良傅愕然,扭头问床边立着的荷欢:“这是什么花,我怎么从未听过。”   荷欢忍住泪,笑道:“就是凤仙花,有很多层花瓣,长得有点像山茶,捣碎了加点明矾,可以染指甲,还,”   正说着,荷欢忽然停住,用帕子捂住口,失声痛哭。   姑娘又晕过去了。   左良傅的笑凝固在嘴边,头低垂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席卷而来。他没有回头看,盯着自己满是泥的靴子看,笑道:“行,我给你买凤仙花,买那种还带着露珠的,又红又香。”   说罢这话,左良傅拿起床边立着的绣春刀,起身离去。   刚掀开垂地帘子,他就看见陈南淮立在跟前,低着头,想要去里头看看,又没有勇气。   而此时,地上晕着个丰腴秀美的女人,是红蝉,肚子上插着支银凤簪子,脸上明显有男人的五根指头的印记,身子蜷缩着,臀下汪了一片血,大抵因为剧痛,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   “她,还好么?”   陈南淮轻声问。   左良傅没搭理,扭头,看向沉默不语的陈砚松,冷声道:“这边你守着,待会儿等世清醒来,叫他赶紧去雅容小居盯着,我去趟你府里。”   ……   *   陈府   雨后初晴,越发让富丽的陈府显得如幅画般美。   湖边的停放着两只轻舟,垂柳的枝条落入水中,时不时有几只锦鲤游过来,穿梭其间,好不自在。   花厅很亮堂,金炉里点了‘李王帐中香’,清甜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里。   左良傅坐在最上首,手里端着盏龙井茶,轻抿了口。   那会儿从酒楼离开后,陈南淮亦跟了过来,他说什么,这小子就做什么,听话得很。   陈府内外两位管家,李良玉留在酒楼照顾袖儿,陈泰则跟着他,料理府里的小鬼。   左良傅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闭眼养神。   是他的错,他和陆令容之间的恩怨,把无辜的袖儿给牵扯进来。不过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得亏吴锋那疯子昨晚出手,否则再往后拖些日子,怕是毒会更深,更难发现。   左良傅后脊背满是冷汗,手一抖,茶竟翻出些来。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大管家陈泰将青枝给押来了。   这丫头果然生的好,清丽高挑,哪怕如今被发落去了最低贱的后厨,不能穿金戴银,气质也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他还没说话,一旁的陈南淮率先站出来,拿着马鞭,重重地抽打了下青枝,喝骂:“贱婢,还不从实招来。”   青枝吃痛,身子下意识往后躲了下。   她拳头紧紧攥住,环视了下四周,都是老熟人呀。   上首坐着那位从长安来的封疆大吏,倒是沉稳的很;大爷看着甚是狼狈,头发蓬乱,衣裳全是血迹,双眼通红,仿佛要吃人似得。   活该。   “你为何要下毒害她!”   陈南淮扬手,又一鞭子抽下去。   “大爷在说什么,奴听不懂。”   青枝双臂紧紧将自己护住,牙咬着下唇:“奴早都被大奶奶逐出了小院,怎么可能害她,爷就算再难过,也不能冤枉好人呀。”   “还顶嘴!”   陈南淮随手抓起个茶杯,朝青枝砸去,正砸在女孩的额头。   “我这些年一直纵着你,竟把你纵成了个蛇蝎心肠的人,盈袖自打入府后,找过你麻烦?红蝉那贱婢都招了,你还不说,是不是要我用刑啊。”   青枝一愣,按说这事红蝉不知道的啊。   “说就说。”   青枝心一横,把往日的怨恨全都吐了出来,含着眼泪,咬牙恨道:“我就是不服气,她一个乡里出身的女人,凭什么抢了表小姐的位置。”   “为了个陆令容,你就敢害我妻女?”   陈南淮恨极了。   “当然不光为了她。”   青枝豁出去了:“大爷你忘记我堂姐青鸳了么?当年你搂着她亲热,答应给她名分,你做到了么?老爷处置我姐姐,你站出来担当了没?我爹娘怕惹老爷不高兴,对我堂姐不闻不问,是表小姐一手操办的丧葬。你这些年承诺娶表小姐,你娶了么?你把她养成了个外室,对她极尽羞辱,我就是看不过去。”   青枝越说越气,但没忘给自己开脱,扬起头:“表小姐给了我药,说能让大奶奶害喜更严重,我就是想整整她,出口恶气,但我没下毒。”   “狡辩!”   陈南淮拔.出匕首,恨道:“陆令容没给你说那是能害她绝育的药?到现在还敢说谎。”   “表小姐没说啊。”   青枝佯装惊慌,扑通一声跪下。   都到这时候了,她一定要把自己摘出去,但愿大爷顾着往日的恩情,留她一条小命。   “我真不知道那是绝育的药,我爹娘也在府里,若害了奶奶,我全家都得死啊。”   “呵。”   左良傅忽然冷笑数声,他垂眸,看着慌乱的青枝,将茶盏搁在桌上,随后拿起个红木做成的锦盒,手指轻轻地抚着盒子上雕刻的牡丹花。   “本官见了不少犯了事的刑徒,不论是朝廷大员,还是江洋大盗,在作恶前,都有个共同的想法,就是侥幸,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等事发那天,又百般为自己辩白,试图把罪恶都推在别人头上。”   左良傅起身,行到青枝面前,蹲下,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美人,挑眉一笑:“小丫头,你挺会的。”   青枝只觉得口舌发干,感觉有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一眼都不敢看左良傅。   “你有个亲戚,叫雯儿对不。”   左良傅轻声问。   青枝心里一咯噔。   她被逐出去后,就让雯儿接着给梅盈袖下毒。   雯儿是个胆小的,她就威吓,说若不做,就把雯儿私底下和表小姐联络,以及偷窃的事捅出去。   “那是个很乖的孩子。”   左良傅笑笑,将木盒打开,给青枝看。   青枝咽了口唾沫,抬眼看去,瞬间怔住,整个人如同被打了顿似得,身子抖如筛糠。   那盒子里,赫然放着十根细长纤巧的手指,指身满是血,能看出来,是活生生被人砍下的,是雯儿的。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左良傅双眼危险眯住:“是不是陆令容让你给她下毒。”   “是。”   青枝声如蚊音。   “下了多久了。”   左良傅冷声问。   “有,有段日子了。”   青枝眼前阵阵发黑,忽然身子伏在地上,哭着为自己辩解:“奴真不知道那是绝育的药,真的,红蝉在陷害奴,她是表小姐跟前的人,知道的更多。”   “好。”   左良傅笑了笑,手指勾住青枝的下巴,把女孩扶起。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将里头的金钗拿给青枝瞧,笑道:“想清楚,再回话。”   说话间,左良傅将金簪放入木盒中,就在瞬间,那些带着血的断指上忽然生出许多黑色小虫子,虫子见血和肉就吃,很快就将十根指头腐蚀剩下白骨。   这簪子,是他从盈袖的首饰盒子拿的。   “现在会说话了么?”   左良傅笑着问。   青枝两眼一翻,忽然晕倒,一旁站着的大管家立马上前,泼了杯茶。   “咳咳。”   青枝缓缓转醒,看见左良傅,吓得身子一哆嗦,竟连哭都不会了:“表小姐说那种毒无色无味,每天下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根本察觉不出来,时日长后,这孩子要么胎死腹中,要么生下来就是个残缺,而,而,”   “接着说。”   左良傅阴沉着脸,冷喝。   “而大奶奶在怀孩子时,宫胞会坏掉,再、再也没法生育,她会痛苦一辈子。”   一旁的陈南淮再也忍不住,拿着匕首就要杀人。   “拦着他。”   左良傅给大管家使了个眼色。   他冷冷地盯着青枝,接着问:“这毒叫什么?”   “不知道。”   青枝连连摇头。   “好。”   左良傅笑笑,忽然出手如电,卸了青枝的一条胳膊,与此同时,他捏住女孩的肩头,一点点发力,他知道怎么审讯人,也知道如何让人清醒着受折磨。   “好好说话,不然我就在你身上割个口子,让这些黑色的虫子咬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了,我会将腐肉立马削掉,然后再割个口子,接着让虫子咬,我要让你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消失。”   说到这儿,左良傅手指按在青枝的小腹,笑道:“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脏器不,要不要看看?”   “奴真的不知道了。”   青枝彻底崩了:“表小姐只是说她在曹县时就开始配药,是宫里出来的方子,其他的没再给奴说。”   青枝手捂住发闷发疼的心口:“若是大奶奶没了,表小姐肯定会嫁给爷,到时候奴全家就能翻身,是奴一时糊涂,求大人饶命啊,全都是表小姐挑唆的,求大人开恩哪。”   左良傅听见这话,不禁怒从中来。   原来陆令容那贱婢早早就谋算着害袖儿了,好细密的心思,好歹毒的心肠。   “姑娘,你触犯到本官的底线了。”   左良傅捏住青枝的下颚,眼里的杀气甚浓。   “求大人饶命,求求您了。”   青枝害怕得眼泪鼻涕直流,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得,尖叫道:“大人,我怀里装着个锦囊,是表小姐给的,她说这事根本不会有人查出来,如果有朝一日瞒不住,只要你们看到这锦囊,就会饶我一命。”   左良傅皱眉,立马丢开青枝,手伸进女孩的衣襟里翻找,果然找到个绣了佛莲的锦囊,里头似乎装着张纸。   他起身,打开锦囊,将那张纸抽出来。   此时,陈南淮上前一步,焦急道:“锦囊里写了什么?”   陈南淮狠狠地剜了眼青枝,急得在原地踱步,道:“起码咱们现在知道毒是陆令容下的,方子源自宫里,这样就不被动了。我有个主意,陆令容恐怕这会儿还不知道袖儿出了事,我去和她虚以为蛇,她对我有情,兴许能套出来解药。”   “用不着了。”   左良傅闭眼,深深地呼了口气,将纸扔给陈南淮。   陈南淮皱眉,忙去看,登时大惊,纸上只写了四个字:静候君至。   男人只感觉双腿发软,看来陆令容早都预料到今日的一切,而且早都在等今日事发。   陈南淮忽然觉得浑身冰冷,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知道令容骄傲谨慎,可没想到,她城府竟如此深沉。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下本文《念奴娇》求个预收吧~   古言,尝试写个欢喜冤家 第141章 折腰   雅容小居   雨后的天空, 总是那么透亮。   小院不大,甚是清雅。   靠着墙根,种了一溜的凤尾细竹, 虽只有两掌来长, 却任由风摧而不折腰。   陆令容正在侍弄花草,她今儿穿了身水田衣, 头上套着表哥给她弄来的假发髻, 略施粉黛。   大抵之前被人日日按着头给灵位磕头认错,额头有些发红,腕子上缠裹了厚厚的纱布, 虽说瞧着病弱, 可行动间还是有股风流气韵。   昨儿她借故自尽, 表哥果然担心她, 忙不迭地过来瞧了, 让她千万原谅盈袖的这些做法, 有孕之人,难免火气大些。   后来, 表哥给她归置了些家用器具和丫头, 让她好生养病, 说他来日会在外地,为她寻门好亲事的。   之后, 陈府里的赵嬷嬷忽然来了,说家里出了好大的乱子,老爷把太太休了, 又被大奶奶重伤,断了三根指头,大奶奶心烦意乱地跑了出去, 找左良傅说话了。   表哥听到这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容忍妻子在外头偷汉,再被人挑拨几句,肯定会闹得很难看。   她太了解表哥了,只要在梅氏跟前受了委屈,就一定会找她说话。   所以昨晚,她一直穿戴好等着,没成想等来了百善。   百善说,梅盈袖被表哥误伤,在雨地里小产了,性命垂危。   梅盈袖小产了?什么缘故,到底是误伤还是毒发?   不着急,这事要查到她头上,没那么快的。   心里很慌,她昨晚一眼未合,总觉得要出事。   今儿一大早就打发春娘去舅舅府上,给舅舅送了封信,告诉舅舅她和左良傅之前的过节,请舅舅好歹看在她父母双亡,照拂她一下。   如今舅舅是朝廷派到云州的学政,掌一州的科考教化,在长安也有不少旧僚好友,是有点面子的。   正乱想间,只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定是舅舅来了。   陆令容心跳得很快,赶忙让小丫头开门。   谁知门一开,从外头进来个穿着华服的妇人,是舅妈王氏。   王家虽是官宦之家,可这几年也在走下坡路。   这王氏样貌只能算得上中人之姿,年幼时在家中和女先生学了几年,远远达不到谈经论道的地步,管家倒是够用。这妇人为人精明,育有一双儿女,将妾室拿捏得紧紧的,舅舅对她还是蛮看重的。   陆令容赶忙迎了上去,屈膝给王氏见礼,踮着脚尖朝后看去,问:“我舅舅呢?”   “他不太舒服。”   王氏没有将喜怒表现在脸上,略问了几句大姑娘如今在吃什么药,用过饭没,径直朝上房的花厅走去。   “若没有春娘带路,我还找不到这里,没想到洛阳竟有这么个僻静的好去处。”   王氏阴阳怪气地笑着,进屋后,她打量了圈四周,手指头轻划过还带着漆味的新桌椅,坐到了上首的四方扶手椅上。   陆令容何尝不知王氏的讥讽,她亲自奉上茶,笑道:“头先寄住在陈府,如今表哥成亲了,为了避人非议,我便买了这个宅子,搬了出来。”   说到这儿,陆令容小心翼翼地问:“舅舅得什么病了,要不我待会儿跟您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不用了。”   王氏笑笑,喝了口茶,坐直了身子:“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我索性就直说了,令容,你到底对人家梅大奶奶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啊。”陆令容一脸无辜。   “没做什么,人家大奶奶把你软禁在这儿?把你头发剃了?”   王氏收起笑,斜眼看陆令容,道:“红蝉那丫头是你擩给南淮的,这总没错儿吧。”   “那是表哥醉酒后,”   “行行行,你甭跟我说这些,都是女人,我心里有数。”   王氏直接打断陆令容的话,若有所思一笑:“也不怕得罪你,你这孩子打小就争强好胜,又被你爹娘宠上了天,略有一丁点不顺意,就记在了心里。”   “舅妈这是什么意思。”   陆令容已经有些不快了。   王氏扫了眼女孩的腕子,笑了笑:“昨晚上陈大管家来我们府里拿人,说有人毒害了大奶奶,我一开始也是怀疑你姨妈,担心她因为和儿媳妇不睦,受不了被休弃的耻辱,就做出蠢事。”   王氏从怀里掏出封信,按在桌子上:“如今看来,是我误会你姨妈了,令容,若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写信请你舅舅出面。”   “我在信上说了呀,之前在曹县和左良傅有过嫌隙,他和梅盈袖有奸情,梅氏小产垂危,我担心他失了理智,怀疑到我身上,定要和我过不去。”   陆令容咬牙,为自己争辩。   “是么。”   王氏冷笑了声,上下打量这个外甥女。   “从前你舅舅总说你是个心比天高的孩子,不输给那些束冠男子,我还不信,如今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王氏也不客气,直接道:“东宫是何等地方,是你能够得着的?那左良傅是陛下亲自提拔任命的封疆大吏,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你还敢在他手里讨前程。”   陆令容手紧紧绞住帕子,银牙紧咬住,真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你姨妈回家后和你舅舅哭诉,说起了梅盈袖的身世,没想到这丫头竟是袁氏和陈砚松的独女,而南淮他就是个养子。”   “什么?”   陆令容大惊。   这,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   王氏眉头紧皱,道:“你觉得陈砚松能放过害他女儿的人?再说了,你既说左良傅爱慕梅氏,他又能放过毒害梅氏的人?令容,有些话你舅舅没法说出口,这个恶人我当,你也不小了,要多替别人着想。”   “这是舅舅的意思?他对我不管不顾?”   陆令容眼圈红了。   王氏淡淡一笑,道:“你要他怎么办?他如今虽然有一官半职,可说白了还是在左良傅手底下讨生活,人家一个不高兴,就能将你舅舅打回原形。   再说了,便是你舅舅不顾一切地求到王爷那儿,可你想想,陈砚松是王爷跟前最炙手可热的臂膀,王爷怎么会为了些微不足道的人,驳了陈砚松的面子。还有,梅氏的哥哥如今在曹县做的颇有政绩,正得王爷器重,他肯定第一个要替妹子讨回公道的。   令容,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害了我们江家和王家,我给你指条明路,你陆家还有个做县丞的亲戚,你去求求他。”   陆令容忍无可忍,抓起桌上的茶盏,全都泼到王氏脸上,恨道:“当年我父母早亡,你们全都惦记着我家的家财,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我也真是糊涂了,竟会找你们这群没根骨的。”   王氏忍住怒,正要劝说几句。   就在此时,只见春娘急匆匆地跑进来了,慌道:“左大人来了,跟着他来的有荣国公、陈大爷,还有袁家那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   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传来,从外头依次走进来好几个男人。   王氏惊得赶忙站起,可陆令容此时却慢悠悠地坐到了上首。   她也不顾舅妈杀鸡抹脖子似得使眼色,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朝前瞧去,左良傅穿了身崭新的锦袍,戴着玉冠,唇角永远勾着抹浅笑,完全看不出慌乱,精神奕奕;   与他并排而行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可身量魁梧,龙行虎步,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荣国公;   表哥跟在这两个男人后头,只不过一夜没见,他颓态十足,袍子满是血污,眼里的痛苦甚浓。   那袁世清并未进来,红着眼,低着头,持刀守在门口,仿佛在极力隐忍杀意。   “令容,快站起来。”   王氏偷偷拽着女孩的衣裳,压低了声音:“赶紧给大人和国公爷行礼啊。”   陆令容稳如泰山地坐着,怡然自得地品着茶,她感觉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惊恐,而是兴奋。   “呦,诸位贵客降临,真让我这小庙蓬荜生辉哪。”   陆令容懒懒地窝在软靠上,翘起二郎腿,直面左良傅:“这不是左大人么,咱们快有半年未见了吧。”   “贱人,你好歹毒的心肠!”   陈南淮走上前去,手紧紧攥住匕首,恨得双目都要滴出血。   陆令容莞尔。   再不用想,梅盈袖中毒的事发了,怕是红蝉、青枝还有雯儿都招了。   不愧是左良傅,好快的反应,好快的动作。   “表哥,红蝉还好么?”   陆令容舌尖轻舔了下唇角,挑眉一笑:“你别难过呀,她不是还怀着你的孩子么。”   “你还敢说!”   陈南淮大怒,屈辱感油然而生。   “看在她伺候过你的份儿上,留她一条全尸吧。”   陆令容笑着说,她淡淡地扫了眼众人,骄矜道:“各位都坐吧,春娘,去沏茶。”   “陆小姐年纪轻轻就这样老持稳重,厉害呀。”   左良傅一笑,率先请荣国公入座。   男人拉了张椅子,坐到花厅中间,正对着陆令容,他笑着打量女孩,连连点头,抱拳道: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陆小姐,本官今儿栽在你手里了,心服口服。”   陆令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歪着头,迎上左良傅那双迫人的眸子,秀眉一挑:“小女这等沽名钓誉之辈,不敢当哪。对了,梅姑娘还好吧。”   左良傅两手平放在腿上,道:“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不关梅姑娘的事。还请小姐赠与解药,左某感激不尽,否则……”   “否则怎样,杀了我?”   陆令容抬手,将垂下假发别到耳后,笑道:“我孑然一身,想杀便杀吧,如果觉着不够,”   陆令容扭头瞧了眼王氏:“我的亲戚挺多,到时候我可以给您交一份名册,放开了杀,管够。”   王氏脸窘得通红,急得要和左良傅解释清楚,心里直骂陆令容这个杀千刀的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不够,还要连累旁系宗亲。   “你这是豁出去了呀。”   左良傅笑了笑,按捺住怒火,平静道:“还是那句话,只要小姐高抬贵手,本官可以弥补过去对小姐做的所有错事,兑现当初的承诺。”   “哦?”   陆令容挑眉一笑:“左大人居然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难得,说说呗,你准备怎么弥补。”   左良傅拍拍手,外头候着的大福子立马疾步进来,将一个锦盒放到陆令容跟前的小桌上。   “这是本官亲手书写的奏疏,保举小姐为秘书局舍人,掌草拟诏书,随侍在陛下跟前。”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笑道:“小姐恐怕对朝局不太了解,之前司礼监权势过大,陛下去年命本官查处了掌印太监,如今草诏和批红,已经不在司礼监手上了,陛下暂让随身伺候的宫人代办,本官送小姐的这条青云路,可远远比东宫的校书局要强啊。”   陆令容眉头微皱,打开锦盒,去看那份奏疏,字迹遒劲有力,言辞恳切,对她颇多溢美之词。   女孩手忽然开始发抖,一种难以言状的悲痛涌上心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前程,近在眼前?   “知道小姐不信本官。”   左良傅起身,冲一旁坐着的荣国公抱拳见礼,笑道:“荣国公的大名,小姐应该听过,本官请国公爷做个见证,并且求他一同保举小姐。”   “左大人说的不错。”   荣国公沉着脸,声音犹如洪钟:“老夫自认还有几分微薄名声,决不食言。”   陆令容眼睛红了,一言不发。   “陆小姐,本官今儿将陈大爷叫来,也是为了还你一个公道。”   左良傅皱眉,给陈南淮使了个眼色。   陈南淮会意,亦唤了百善进来,从百善手里接过个锦盒,打开,放到陆令容跟前的桌上。   左良傅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梆子,笑道:“当年你父母早亡,你又年幼,家中巨万之财寄放在陈府,这些财物多半被你姨妈暗中克扣下来,至于钱去哪儿了,大家心里有数。”   说到这儿,左良傅淡淡地瞅了眼王氏,那妇人脸红一阵白一阵,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本官今早同陈老爷谈过了,他愿意三倍还你陆家家财,至于你表哥……”   左良傅指头点着大腿,笑道:“红蝉和青枝的事,他发誓不做计较,陈大爷,你说句话吧。”   陈南淮拳头紧握住,抱拳,深深地给陆令容行了一礼,沉声道:“你点点银票,一千两一张,共三百张,另外还有长安、杭州的几处府宅地契,百顷良田的田契,悉数给你,至于红蝉、青枝的事,我发誓,绝不找小姐的麻烦,国公爷亦可做个见证。只求小姐松松手,饶我妻子一命。”   陆令容瞅了眼锦盒里的巨万之财,淡淡一笑,忽然就哭了。   他竟叫她……小姐,真生分哪,没想到他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为了梅盈袖,竟会退让到这份儿上。   “不够。”   陆令容手指揩掉泪,冷笑了声。   “哦?”   左良傅身子略往前倾:“小姐还想要什么,请说。”   陆令容挥开王氏拼命拉她袖子的手,盯着左良傅那张英俊的脸,笑道:“大人难道忘了那晚,你和夜郎西是如何羞辱我的事了?”   “小姐想要本官同你道歉?”   左良傅二话不说,立马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致歉:“左某着实不该算计小姐,不该不守承诺,更不该羞辱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左某的过错。”   这一折腰,把所有人都惊着了。   王氏吓得脸色发白,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陈南淮脸别过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荣国公很是意外,颇有些欣赏地看着左良傅,捻须微笑。   “不够!”   陆令容咬牙,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   “小姐还想要什么?”   左良傅皱眉。   “你给我跪下。”   陆令容狞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磕头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呐 第142章 秋叶飘零   磕头下跪?   听见这话, 左良傅忽然停止转动大拇指上戴的玉扳指,虽说还微笑着,可味道已经变了, 有些冷。   “咳咳。”   荣国公咳嗽了两声, 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沉声道:“依老夫看, 左大人已经很有诚意了, 陆姑娘,老夫的胞妹生前被陛下冷落,郁结于心, 不幸薨逝, 陛下这些年一直想弥补我谢家, 他若知道你是老夫所举荐, 必定器重, 姑娘心志高远, 来日必能成为我朝的上官婉儿。”   明眼人都能听出来,荣国公在暗示陆令容, 见好就收, 别太过分了。   陆令容没理会荣国公, 只是死盯着左良傅。   左良傅笑容渐渐凝固起来,双手背后, 亦冷冷地盯着陆令容。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屋里人虽多,可着实太·安静了。   那王氏此时惊恐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双腿绷直了,手心全是汗,真不明白这臭丫头哪根筋不对了, 万一把左良傅惹毛了,岂不连累了江家王家。   “陆令容,你想死了是不。”   袁世清终于按捺不住,冲进来,猛地拔出刀,将刀抵在春娘脖子上,红着眼喝骂:“不就是拿捏人么,赶紧把解药交出来,否则老子就剁了她的头。”   陆令容淡淡瞅了眼袁世清,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莞尔浅笑。   “你还是人么。”   袁世清一脚踢开春娘,用刀指着陆令容,骂道:“没良心的绝户,行,不就是跪么,老子给你跪。”   陆令容从桌上端起茶,完全不理会袁世清,轻抿了口茶,将腕子上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取下,扔到左良傅脚边,神情慵懒,笑的得意:   “左良傅,你还记得竹灯师太么?”   左良傅拳头紧攥住。   今早青枝招供,说陆令容曾经给她提过,给袖儿下的药出自宫里。不意外,竹灯本就精通妇人千金科,又擅长制·毒,陆令容和竹灯亲如母女,她是可能知道竹灯手段的。   “看来你还记得。”   陆令容双手合十,笑吟吟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竹灯疼我,将这辈子行医制药的手札赠给了我,我就随便照着方子配了个药,没想到成了。”   陆令容捂着唇,咯咯笑,用一种近乎打情骂俏的语气,娇嗔:“你说你,干嘛要算计竹灯,这下好了,要想救你的心上人,还得去曹县挖坟开馆……”   “好。”左良傅忽然道。   “什么?”   陆令容皱眉。   左良傅扑通一声跪下,以头砸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过去的事,全是左某的错。”   左良傅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陆令容,诚恳道歉:“左某不该算计利用小姐,不该对小姐起杀心,更不该不守承诺,如今真诚给小姐磕头赔罪,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左某。”   这一跪,把所有人都惊着了。   荣国公立马站起,满眼的不可置信,忽而一笑,重新坐回椅子上。左良傅能在这么年轻就爬到如今的位置,绝非偶然,除了心智胆识和能力之外,单单这份隐忍,就让人敬佩。   陈南淮也是愕然,若换做他,别说跪,连腰都弯不下。   “哥,你这是做什么呀。”   袁世清忙过去拉扯,恨道:“她这是成心羞辱你,你就算跪,她也不一定给解药。”   左良傅推开袁世清,笑道:“陆小姐,您这下满意了么?”   陆令容只觉得浑身畅快,那口憋在心里的恶气,总算是出了。   她歪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足尖对准左良傅的脸面,轻轻摇。   看着他因隐忍,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估计这泼才恨极了,却不敢发火,仍要强颜欢笑。   欣赏他跪地的腿,紧握的拳头,还有那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表情。   看着看着,她忽然有些心酸。若她和梅盈袖一样的遭遇,会有个男人一直不放弃她,为她折腰,下跪么?   陆令容定了定神,起身走到左良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鄙夷地笑:“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没想到为了别人的妻子,竟然给我跪下,真真难当大任。”   “是,小姐教训的对。”   左良傅态度谦卑。   “你吧,论手段,歹毒下贱;论品行,出尔反尔,小人一个。”   陆令容一字一句地嘲讽,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左良傅和夜郎西是如何羞辱她的,她发过誓,要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左良傅,你越矩了。”   陆令容眼神冰冷。“你不该践踏我的尊严。”   “没错,是左某先对不起小姐的。”   左良傅诚恳卑微。   “我问你,你服不服。”   陆令容下巴微抬,问。   “服!”   左良傅咬着牙笑。   陆令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耳热心跳,她踉跄着转身,抱起陈家送来的锦盒,两眼却盯着舅妈王氏看。   “怎,怎么了。”   王氏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个十几岁的女孩。   这丫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记恨江王两家,恨她舅舅不管不顾?   “姑、姑娘,咱们可是一家人哪。”   王氏抖如筛糠,万一这小贱人胁迫左良傅,杀了她,或是弄掉老爷的官,那可怎么好。   “有话好好说嘛,舅妈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我改。”   “呵。”   陆令容冷笑数声,抓起银票,往王氏脸上摔,看着王氏连连闪躲,却不敢反抗的样子,女孩笑得更大声了。   “你们不是就喜欢银子么,来,我赏你了。”   陆令容脸色越发阴沉,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忽然全都涌了上来,她疯了似得将银票往王氏身上摔,最后索性抓住锦盒,狠狠地砸向王氏。   父母双亡,她就是个抱着金子的娃娃,谁都想吃她一口。   所以,她要出人头地,让那些看不起她的、算计她的人都睁大眼看看,她能爬多高,有多厉害。   “哈哈哈哈哈哈。”   陆令容笑得开心。   瞧,王氏此时满头鲜血,捂着伤口,压根不敢反抗,更不敢求饶,只能受着。   “陆小姐!”   左良傅深呼了口气,笑着问:“请问小姐这口气顺了没?还要左某做什么。”   陆令容转身,歪着头看左良傅。   她指尖轻抚着锦盒里的奏疏,神情凄楚,忽然将拿奏疏抓起来,撕了个粉碎。   “你这是做什么。”   左良傅立马站起。   “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陆令容坐回到椅子上,笑的得意:“我不懂医术,只会按方子配药。”   “你什么意思。”   左良傅勃然大怒,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意思是……梅盈袖没救了,她死定了。”   陆令容眨巴着眼,顽皮地笑:“那晚你羞辱了我,我就开始配毒,竹灯的手札我早都烧了,没解药,哈哈哈。”   左良傅杀心骤起,一把抢过袁世清的刀,就要往陆令容头上坎,可到了女孩脖子处,生生停手。   他真的慌了,绝望了,可还有点侥幸。   万一陆令容还在说谎呢?万一好好求她,她能交出解药呢?如果用春娘或者红蝉威胁,她会不会就范?   不,这贱人已经豁出去了。   难道,袖儿真没救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来,左良傅只觉得浑身发软,连刀都拿不住,如同喝醉般,踉踉跄跄地摇晃,手撑住桌子,一步步艰难地往前挪,坐到椅子上。   这就是他的报应?老天爷要他终身悔恨?   荣国公眉头紧皱,起身行到左良傅身边,大手按住男人的肩膀,看向陆令容,厉声道:“陆姑娘,这样就过了,梅丫头可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咄咄逼人。”   陆令容白了眼荣国公,展开手,盯着自己的食指戴着戒指看,一声不吭。   “贱人!”   陈南淮忍无可忍,冲上前去,狠狠地扇了陆令容一耳光。   他毫不顾及体面和礼教,将陆令容的衣裳撕扯掉,翻找方子和解药,谁知不经意碰掉了女孩的假发。   “拿出来,把药给我!”   陈南淮怒喝,他疯狂地摇晃陆令容的肩膀,可她就像一片叶子般,任由雨打风吹地摧残,毫无反应。   一滴热泪掉到女孩的头顶,陈南淮痛苦地闭眼,哀求:“令容,你已经害死了我的孩子,求你了,放过她吧。这么着吧,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我立马休了她,咱俩一辈子厮守在一起。”   陆令容依旧不说话,却在掉泪。   “我早就知道你和左良傅勾结在一起,可我说什么了么?我怕梅濂夫妇对你不利,把你接回洛阳,给你安了个家,我自问对你仁至义尽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陈南淮低声怒喝,眼睛红的仿佛要滴出血。   “我要……”   陆令容抬头,不知喃喃说了句什么。   她痴痴地看着陈南淮,泪眼已模糊,看不清表哥的脸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再也回不去青梅竹马的岁月了。   忽然,女孩抹掉泪,将衣襟合住,莞尔一笑:“表哥,我要是你,就不管梅盈袖的死活。”   陈南淮怔住。   “她从头到尾心里只有左良傅一个,你还死乞白赖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这顶绿帽子,戴的舒服么?”   陈南淮大怒,手掐住女孩的脖子。   “哈哈哈哈哈哈,我懂了。”   陆令容轻抚着男人的手,挑眉一笑:“你是捡来的,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你当然要巴结着,哪怕是双破鞋,你都得捧在手心。”   “不许侮辱她。”   “我偏要说。”   陆令容接着挑衅:“你可以等谢子风和左良傅玩完她,跟着喝一口汤,毕竟你脏臭不忌,连红蝉都上。对了,红蝉心里也只有左良傅,这事你知道不。”   陈南淮手上发力,强按捺住愤恨:“解药,拿出来。”   “原本我想等着红蝉生了后,再给你说这个好事,现在我就告诉你,红蝉肚子里怀的是个下人的孩子。”   陆令容越发得意洋洋,看了眼男人下边,笑道:“红蝉说你不行,我就奇怪了,那梅盈袖肚子里怀得是谁的,瞧左良傅那么急切,怕不是他的吧,表哥,你这绿帽子……”   “你给我闭嘴!”   陈南淮终于忍不住,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朝女孩小腹捅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这贱人死了,盈袖就再也没救了。   刚要撤手,腕子忽然被陆令容抓住,她冲他笑了笑,带着他的手,用力扎下去……   “你想干什么,想死吗?”   陈南淮慌了,明白了,这贱人是在故意激怒他。   陈南淮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呼吸逐渐粗重,高声呼喊快找大夫。   “你不能死,把解药交出来。”   陆令容手轻抚着匕首把,手掌抵在刀的末端,将刀全部按下去。   皮开肉绽是什么感觉,她尝到了,可并没有当初被羞辱时疼,也没有被表哥抛弃疼。   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也在变冷。   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   一旁的左良傅见状,恨得一把推开陈南淮,手按住陆令容小腹的伤口,轻轻拍打她的脸,连声唤着:“陆姑娘,你不能死,求你了。”   就在此时,袁世清过来拉他,不住地聒噪:“哥,她若是死了,我姐就没救了啊。”   “你给我滚!”   左良傅完全没了理智,一脚踹开袁世清,喝道:“还不快去找大夫!快去!”   左良傅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忽然间万念俱灰,喉咙一甜,呕了口血,竟直挺挺晕了过去。 第143章 夜闯香闺   天色已晚, 洛阳城的另一场繁华又开始了。   雅容小居已经掌灯,陈左二府的人进进出出地忙乱,谁都不敢高声说话, 生怕惹左大人生气。   花厅只点了一盏豆油小灯, 有些暗。   左良傅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的茶早已冷了, 浑然不觉。   这世上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譬如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受伤无数, 手里亡魂无数, 还活着;   再譬如陆令容, 他真恨不得捏死这贱人, 可偏偏又要拼尽全力救治她, 命大啊, 匕首没有伤及要害,只是重伤昏迷。   今儿一下午, 他都待在雅容小居, 命人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 连被褥都拆开了,什么都没找到。   拷问了春娘, 那妇人倒是吐出点东西,说毒是陆令容在曹县就制好的,当时她家小姐确实烧了不少东西, 至于有没有方子,就不知道。   想到此,左良傅忽然笑了。   府里的几个属官来“劝”他, 如今丈量土地正到紧要关头,大人管陈家这闲事作甚,若再不收手,他们就要给陛下上奏疏了。   盈袖的生死怎么能是闲事,他已经做错过一回了,失去了柔光,若是再……   正在此时,袁世清端着跑吃食,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劝:“哥,吃点东西吧。”   袁世清红了眼,哽咽道:“你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又受了重伤,便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这儿我看着,你去睡会儿吧。”   “不用。”   左良傅摇摇头,他喝了口冷茶,盯着自己的足尖,皱眉道:“咱们不能光把希望放在陆令容身上,还得尽快找些名医,”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跑进来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是大幅子。   大福子一脸的焦愁,根本顾不上见礼,冲到左良傅跟前,急得直拍大腿:   “大人,坏了,梅姑娘知道自己中毒了,情急之下,昏死过去了,这会儿血流不止,大夫说怕是不行了,得准备棺材冲冲喜。”   左良傅瞬间站起,起猛了,晕的摇晃了几下。   “怎么回事,谁说漏嘴了!”   大福子气道:“还不是那谢三爷。您说说这人,咱姑娘已经觉得自己身子虚的不对劲了,略咋呼了几句,他就把实情都说了。陈大爷这几日本就憋着气,这下好了,那边又打闹了起来,国公爷夫妇脸上不好看,强拉谢三爷家去,这人不走,非要守着姑娘。”   “我去看看,世清,你盯着陆令容。”   左良傅拿起绣春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哥,等等我。”   袁世清想要一同回去,他可不想守在这儿,万一控制不住脾气,弄死姓陆的就不好了。   可刚跑出去,就看见左大哥已经策马远去了。   袁世清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雅容小居的石台阶上,独自生闷气。   这会儿月色正好,墙角的夜虫忙不迭地叫唤,可表姐却看不到,听不到。   袁世清双臂环抱住膝,闷头痛哭了会儿,从长安走的时候,父亲和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护好表姐,她是姑姑唯一的血脉,生世飘零,受尽了折磨,定要把她带回家人跟前。   可他这个没用的人,竟眼睁睁看着姐姐被吴锋伤害,被那些肖小下毒。   左大哥说的对,不能指望陆令容慈悲,还得找大夫。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圣手,能从阎王殿里把人抢出来。   忽然,袁世清脑中闪过个瘦弱清丽的影子。怎么把她给忘了,当初就是这位杜弱兰姑娘,帮姐姐恢复的记忆,去求求她,兴许有希望。   想到此,袁世清一把抹掉眼泪,朝巷子口奔去。   ……   ※   杜府   若比起陈府那种富可敌国的规模,杜家多少显得有些寒酸。   很普通的三进三出宅院,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药草味儿,便是到了晚上,家中的仆人还在切药、炒制。   杜家其他儿孙和徒弟住外头,单单孙小姐弱兰和老太爷住一个院儿。   老太爷从不重男轻女,最是疼这个小孙女,逢人地就夸赞孙女人漂亮,天分高,心肠好,而且日日带在跟前,将自己一身的本事倾囊相授,把那些三四十岁的名医高徒们羡慕的要死。   老太爷说了,一定在闭眼前给乖孙弱兰寻个好夫君。   孙女婿必须知书达理、斯文谦和,最好有功名在身,以后兰儿当了官家太太,多体面。   内院黑黢黢的,只有孙小姐的闺房还点着灯。   杜弱兰刚沐浴罢,只穿着件绫红色的肚兜,她坐在梳妆台前,青木梳子轻轻地通发,微笑着看镜中的自己,眉如远山,唇似含樱,还算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   说起美人,她还没见过比梅姐姐更好看的女人,头发乌黑浓密,肌肤没有半点瑕疵,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气,酥·胸丰满,杨柳细腰,咋那么会长呢。   梅姐姐貌美,她表弟也英俊,个子好高呀,浓眉大眼的,叫什么名儿来着,袁世清。   想着想着,杜弱兰就捂着唇偷笑。   这小子真敢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就是夫妻,呸。   正在此时,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撞开。   杜弱兰吓了一跳,扭头瞧去,看见自己的贴身丫头——茴香被个男人捂住口,挟持着进来了。   那男人头上绑着大红抹额,英姿勃发,正是袁世清。   “你、你……”   杜弱兰大窘,她这会儿只穿着肚兜,全被人看见了。   女孩立马蹲下去,气得要喊人。   “好姑娘,千万别叫。”   袁世清用力打晕茴香,赶忙关上门,背对着杜弱兰,急道:“真对不起了,你先穿上衣裳,我、我有桩人命关天的急事找你。”   “再急你也不该闯人家姑娘的闺房!”   杜弱兰气哭了,急步去柜中找了套素日里舍不得穿的鹅黄色裙衫,迅速换上,恨道:“你这么看了我,让我日后怎么见人啊。”   “真对不起了。”   袁世清抹着额上的汗,连连鞠躬道歉,谁知头磕在了门上,哎呦叫了声,往后退了几步,哪料被晕了的茴香绊倒,人直挺挺摔了下去,他下意识去抓,竟抓住了杜弱兰的裙子。   只听刺啦一声,女孩的裙子被生生扯了下来。   杜弱兰脸瞬间红成了煮熟的螃蟹,恨得直踢袁世清,发现自己亵裤露了出来,赶忙蹲下去,捂着脸哭。   “你混蛋,我要告诉爷爷,让他把你扭送官府!”   “对不起对不起。”   袁世清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   “我姐中了毒,快不行了,想着你爷爷是极了不起的国手,就过来求他救命,哪知门都没进,就被你家的下人拿扫把赶了出去,说绝不给姓陈和姓左的看病。”   袁世清捂住自己的双眼,急道:“我记得你曾经给我姐解过毒,真是实在没法子了,偷偷翻墙进来,正巧看见这个丫头,就逼她带我找你。”   杜弱兰原本还气着,听见盈袖中毒了,忙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梅姐姐怎么会中毒呢。”   “一两句说不清。”   袁世清恨道:“是陆令容那小贱人暗中下的,她宁愿自尽,也不肯交出解药。”   “呦,我忽然想起一事。”   杜弱兰将裙子穿好,盘腿坐在地上,把自己披散长发编成辫子,皱眉道:“上次杏花村酒楼相见,我就察觉出梅姐姐脉象不太对劲,忽弱忽强的,果然有缘故。”   袁世清鼻头发酸:“这毒还是我姐小产后才发现的,若再拖些日子,后果不堪设想。”   袁世清跪直了身子,两指抵在眼睛上,十分严肃:“今晚实在冒失了,若姑娘能去治我姐,袁某立马把这对招子给你挖下来。”   “你先别冲动,我几时说要你的眼睛了。”   杜弱兰忙去拉少年的胳膊,怕他做傻事,刚触到他的腕子,发现他此时脉搏很急,很显然,他在紧张……   “你”   “你”   两人同时说话,又不好意思,同时低下头。   “咱们赶紧走吧。”   杜弱兰忙起身,找到自己的药箱,又寻了些解百毒的药丸,红着脸,威胁:“你若是敢把今晚的事说出去,我就毒死你姐。”   “不敢不敢。”袁世清连声道。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步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乍响起。   “弱兰,睡了么?”   杜弱兰一惊,仰头看向袁世清,压低了声音:“怎么办,是我爷爷。”   “你爷爷会武么?”   袁世清问。   “他是个大夫,怎么会舞刀弄棒!”   杜弱兰白了眼少年。   “那不怕。”   袁世清握住拳头,目光凶狠。   “你敢。”   杜弱兰用力踩了脚少年。   忽然,杜太医又敲了几下门,问:“弱兰,你和谁说话呢?”   杜弱兰捂住心口,高声道:“和茴香说话呢,怎么了爷爷。”   “爷爷要跟你说个好事。”   杜太医的声音相当兴奋:“真是报应啊,当初姓陈的不要你,还到处造谣坏你名声,如今他家大奶奶小产,下大红了,性命垂危。”   袁世清听见这话,脸色有些不好了。   “爷爷!”杜弱兰偷偷地看向袁世清,娇嗔了声:“是陈南淮欺负我,又不干人家大奶奶的事,你干嘛幸灾乐祸。”   “怎么不干她的事!”   杜太医愤愤道:“左良傅那天杀的泼才是她奸夫,头先求了我好多次,让我帮梅氏恢复记忆,这下梅氏小产血崩,狗官和陈南淮都难受,哈哈哈,他们难受,我就高兴,报应不爽!我吩咐下去了,让你叔伯还有师叔师姐们都不许出诊,哈哈哈,天道好轮回,气死他们。”   袁世清忍无可忍,喝骂:“好可恶的老头,你还配当大夫么。”   咚地一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   杜太医往里瞧去,看见茴香晕在地上,孙女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沐浴完,而她跟前站着个粗野凶蛮的大小伙子。   “怎么回事!”   杜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用拐杖指向袁世清,问杜弱兰:“他是谁,你、你敢在屋里藏男人。”   “爷爷,你别吵好不好,万一把人都招来怎么办。”   杜弱兰羞得耳朵发烫。   “小子,你到底是谁,胆敢诱骗我孙女!”   “老头子,你听好了,我是梅大奶奶的亲表弟!”   袁世清是个暴脾气,捏着拳头:“你要是再诅咒我姐,我就揍你。”   “好狂的小子!”   杜太医最是讨厌这种浑身兵痞气的男人,当即拿起拐杖,满屋子追着袁世清打。   袁世清一边抱头躲,一边喝道:“快停手,别以为我不敢打老头。”   “别闹啦!”   杜弱兰急得直跺脚,忙去拉袁世清:“你忘记正事啦。”   “哎呦!”   袁世清一拍脑门:“差点被你爷爷气死,忘记我姐了。”   说到这儿,袁世清一把扛起杜弱兰就往出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冲气喘吁吁的杜太医做鬼脸:   “来呀,你追呀。”   “赶紧走吧。”   杜弱兰用力拍了下少年的背,仰头,冲追过来的杜太医喊道:“对不起啦爷爷,梅姐姐是我朋友,我必须要治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要写很多内容,555555,我的笔记本进水了,只好拿手机码字。   实在撑不住了,算是给新cp一个排面,送小两口一章~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44章 和离书   深夜的寒气有些重, 往日热闹的杏花村酒楼很少冷清。   长街远处驰来匹黄马,骑马的是个拿着绣春刀的男人,他总是那样沉稳冷静, 可这会儿, 心却乱了。   左良傅翻身下马,将长刀丢给大福子, 急步朝酒楼里走去。   酒楼早都掌了灯, 大厅倒热闹,有很多人,也有很多不该出现的东西。   厅正中间停着口楠木棺材, 数个和尚、道士正在撒纸钱、念往生咒, 给重病垂危的人冲喜。   东北角坐着荣国公一家和陈砚松。   熬了两日一夜, 陈砚松脸上的疲态甚浓, 双眼通红, 不知在和荣国公说些什么。一边坐着的谢子风沉默不语, 低着头,自顾自地给伤了的手包扎。   陈南淮一个人坐在木楼梯上, 双腿耷拉下来, 头发蓬乱, 衣裳被人扯烂,脸上挂了伤, 整个人仿佛得了场大病,痴痴呆呆的,盯着自己掌心的一个陈年旧疤看。   发现他进来了, 陈南淮精神一震,立马站起冲过来,问:“陆令容醒了么?”   “没有。”   左良傅摇头, 看了眼陈南淮脸上的伤:“被打了?”   陈南淮咧出个难看的笑,瞅了眼站起、却没走来的谢子风,道:“一开始是我恨他在袖儿跟前乱说,后面他恨我重伤陆令容,就扭打起来。”   左良傅只觉得那些香烛纸钱味儿太冲,他挥挥手,让大福子把这些东西赶紧弄走。   “她,怎样了?”   左良傅拳头握紧,问。   “不好。”   陈南淮头低下,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捂着发闷发疼的心口:“血止不住了,人却清醒了很多,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谁都不见。”   脚底一踉跄,陈南淮没站稳,差点跌倒,得亏抓住了木楼梯的扶手,他无声痛哭,良久,手按在左良傅肩上。   “你去看看她吧。”   左良傅犹豫了,只觉得双腿有千斤重,他不敢上楼,怕这一见,就是最后一面。他想去雅容小居,逼迫陆令容交出解药;他还想去找最厉害的大夫,治她。   明明还有希望,怎么能是最后一面呢。   左良傅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楼,怎么进的屋子。   屋里很暗,满是药味,地上摆着他今早让人买的数十盆凤仙花,床头的小凳子上放着盆芍药,正怒放它的艳丽。   床上坐着个年轻的女人,她梳了精致的坠马髻,换了崭新的褙子,化了酒晕妆,哪里有半分病容,分明就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你回来了。”   盈袖虚弱地抬眼,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手轻轻地拍了下床边,示意他过来坐。   “我不喜欢他们,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何苦呢,你爹还算心疼你,守了你两日一夜。”   左良傅强忍住泪,没事人似得洗了手,笑着走过去,坐到床边,他手附上盈袖的额头,一片冰凉,不属于人的温度。   “我瞧着好些了。”   左良傅笑了笑,端起床边放着的祛毒药汤,舀了勺,喂给她:“我买的凤仙花,喜欢么?”   “喜欢。”   盈袖莞尔,将药吞下去,她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好苦呀。”   盈袖皱眉,目光下垂,看着男人的双腿,嗔了句:“我都听说了,你怎么能给她下跪呢,不值得。”   “值得。”   左良傅笑道。   “不值得。”   盈袖终于忍不住,扑到左良傅怀里,泪流满面,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   过去的种种,忽然重现脑中。   大雪纷飞的那天,她给他喂了杯茶;   孤苦凄寒的山神庙,她躺在狼皮上,他坐在门口,弹刀饮雪;   慈云庵小院,她和他争论那本春画小书;   除夕,她做了满满一桌菜,和他、柔光一起过年;   回洛阳的路上,他送来那封厚厚的来信;   杏花村酒楼聚后分别,他给她撑伞,送她回家;   玄虚观外,他扮成卖梨老者,送了她一双蜀锦绣鞋;   荣国公夫人寿宴,他教训那个欺辱她四少;   还有很多她没看到的,彻夜追捕吴锋、审问红蝉、青枝,还有,给陆令容下跪。   “死,是不是很疼?”   盈袖轻声问。   左良傅紧紧抱住她,男人浑身都在发抖,他恨自己连累了她,恨自己的无能。   “大人,我很怕。”   盈袖头枕在他胸口,手环抱住他的腰。   “别怕。”   左良傅咬牙。   “你能不能别走。”   盈袖觉得血流的更多了,身子在渐渐发冷。   “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好不好?”   左良傅闭眼,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如果说好,那么就是承认她已经油尽灯枯了。   忽然,只听门吱呀一声响了,似乎有人进来了。   盈袖艰难地抬头,看见陈南淮进来了,他就像个失了魂魄的游魂,头发披散,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看着她,半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   最终,他从怀里掏出张折好的纸,放到床边,神情痛苦,哽咽着说了句:“对不起。”   说完后,转身离去……   盈袖强撑着将纸打开,原来是……和离书。   这么久,她一直在盼着这张东西,如今到手了,很轻松,可还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的婚姻,就这样惨烈地结束了。   “大人,你看见了没。”   盈袖抓住和离书,笑着哭:“我自由了。”   “恭喜你了。”   左良傅心疼的要命,他抱着女人,轻轻地摇,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从前有个姑娘,她给一个叫昆仑的恶霸喂了口茶,从此就被这个恶霸纠缠上了。恶霸很坏,做错了很多事,他不敢奢求姑娘原谅他,但是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姑娘,他想娶她,姑娘,你愿不愿意再给恶霸一次机会。”   “姑娘不愿意,除非……”   “除非什么?”   左良傅哽咽着问。   盈袖轻推开男人,她咬牙,强忍住痛苦和眩晕,艰难地抬手,将发髻解开,黑发如流水般披散下来。   紧接着,她手下移,解开衣裳,一件件脱掉。   “袖儿,你……”   盈袖只是笑,将肚兜脱掉。   “你想干干净净地离开陈家?”   左良傅柔声问。   “嗯。”   盈袖重重地点头:“我就是盈袖,不姓梅,也不姓陈,我以后要做昆仑的妻子,不想和他们家再扯上半点关系,不穿他们家一件衣裳,不用他们家一根线。”   “好。”   左良傅起身,帮盈袖将衣裳全都脱掉,同时,他将自己的锦袍脱下,给她裹在身上。   “带我走吧。”   盈袖眼前阵阵发黑,已经没了精神,意识在慢慢流失。   可她不害怕了,有昆仑陪着她。   ……   “咱们走。”   左良傅抱起盈袖,往出走。   刚到门口,左良傅忽然发现盈袖不动了,呼吸非常微弱。   “袖儿。”   男人轻轻唤她,见她没反应。   左良傅心凉了,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竟给痴楞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思考,怎么做。他见过太多死人,可他不愿承认,抱着的她正在慢慢走向死亡……   忽然,一阵咚咚奔跑声传来,从外头闯进来一对非常年轻的男女,男的头上绑着大红抹额,女的背着个大药箱,他们俩看起来有点面熟,不知在他跟前聒噪什么。   左良傅头嗡嗡直响,只是抱着盈袖往出走。   “哥,你怎么了!”   袁世清一把拽住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左良傅。   他和杜弱兰紧赶慢赶,跑到了杏花村酒楼,在楼下看到棺材已经够可怕了,一上二楼,居然更诡异!   表姐不知是死是活,她身上裹着左大哥的袍子,而左大哥神情恍惚,完全跟丢了魂儿似的,抱着表姐一步步往出走。   袁世清急了,呸地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壮了壮胆子,照着左良傅侧脸,一巴掌打下去。   “啊。”   左良傅忽然清醒了,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喃喃道:“世清,杜姑娘。”   “哥,你怎么了你,你可不能乱啊。”   袁世清急得直跺脚:“我把杜姑娘请来了,她说不定能救表姐。”   “啊。”   左良傅痴楞住。   “你赶紧把她放在床上吧。”   袁世清催促着。   他情窦初开,哪里体会到左良傅这会儿的心情。   “能救?”   左良傅低头,看向杜弱兰。   对啊,杜老头子曾是太医院院判,手段了得,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左良傅只感觉心重新跳动起来,定了定神,忙将昏迷的盈袖抱到了绣床上。   他让袁世清到垂地帘子后等着,自己配合杜弱兰,给盈袖将衣裳解开,让杜弱兰好诊脉。   “太狠毒了。”   杜弱兰瞧了眼盈袖满是鲜血的双腿,秀眉紧皱,小心翼翼地帮女人清理。   她闻了闻下来的血,果然有股很淡的花香味。   “那个陆令容真该千刀万剐!”   杜弱兰恨得骂了两句,帮盈袖诊脉,扎了针,又仔细想了好久,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杜姑娘,她怎么样了。”   左良傅小心翼翼地问。   “中毒了。”   杜弱兰叹了口气。   话音刚落,袁世清洪亮的声音就从帘子后头传来:“傻子都知道中毒了,你说点有用的行不行。”   “你别吵好不好。”   杜弱兰白了眼帘子,发了脾气。   “好好好,我闭嘴。”   袁世清紧跟着又嘟囔了句:“到底怎么样了,给句准话呀。”   杜弱兰将盈袖的衣裳合上,并将被子给女人掖好,对左良傅沉声道:“梅姐姐确实中毒了,可我没这个本事解。”   “……”   左良傅头低下,心再次落入深渊。   “大人,您别灰心丧气呀。”   杜弱兰从案桌上拿起个小瓷瓶,问:“这就是从青枝那儿搜到的毒吧。”   “正是。”   左良傅忙点头。   若放在平日,他连看都不会看杜弱兰这种娇弱的小女孩,可现在,他觉得杜姑娘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连个头仿佛都长高不少。   “那些贱婢给她下毒,已经有段日子了,还剩下多半瓶,我和陈砚松请的大夫都看过,瞧不出来什么名堂来。”   “嗯。”   杜弱兰点点头。   她摊开手,将小瓷瓶里的黑色粉末倒在掌心些许,凑近了,闻了许久,又用小指沾了点,送到口中。   “有毒啊。”   左良傅善意地提醒。   “没事儿。”   杜弱兰顽皮一笑,她吃了好几次这个药粉,眉头皱得紧:“这味道太熟了,我肯定在哪儿见过的。”   左良傅大喜,心咚咚狂跳:“在哪儿?还请姑娘仔细想想。”   杜弱兰抓耳挠腮,忽然拍了下手:“对了,我爷爷有个屋子,专门存放他过去配的偏方,还有……”   杜弱兰有些不好意思:“还有毒、毒·药。”   “哎呦,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左良傅猛地打了下自己的侧脸,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   “我去年查司礼监时看过档,你爷爷这辈子都在宫里,而竹灯三十多年前是宫女,在太医院当过差的,就在你爷爷手下,那这毒说不定就是……”   杜弱兰越发不好意思了:“就是我爷爷研制出来的,想来那个竹什么灯的宫女抄录了去,兜兜转转,如今竟被陆令容得到了,她根据方子制了出来,拿来害梅姐姐。”   杜弱兰窘得脸通红,没想到最后竟是爷爷造下的孽。   “我这就去求杜老爷子。”   左良傅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   “你去不一定管用。”   杜弱兰讪讪一笑:“我爷爷恨死你了。”   “那也得求!”   左良傅十分坚决。   “我同你一起去!”   杜弱兰毅然决然道:“我爷爷最疼我了,有我在,他肯定能给梅姐姐治病!”   袁世清一把掀开帘子,兴奋道:“我也去我也去!”   说到这儿,袁世清笑着看向杜弱兰:“我感觉她爷爷挺喜欢我的,我也去求。”   “好!”   左良傅单膝下跪,冲杜弱兰抱拳:“左某夫妇多谢小姐大恩了。”   “哎呦,您快起来。”   杜弱兰不好意思去扶,赶忙给袁世清使了个眼色。   袁世清会意,赶忙扶起左良傅,笑呵呵道:“都是一家人,快别那么客气,咱们赶紧走吧,我姐可等不得。”   左良傅行到床边,替盈袖将被子掖好,俯身,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柔声道:“等我,袖儿,还是那句话,来日可期!”   说完这话,左良傅就带着杜袁二人急匆匆离去了……   不多时,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满地的凤仙花开的正好,又红又艳。   垂地帘子忽然被人从外头,陈南淮进来了。   他已经没了方才那种颓糜,眼里有了希望。   男人坐到床边,看着昏迷的她,忽然笑了。   “袖儿,你听见了没,你有救了,我也有救了。”   陈南淮手附上女人的侧脸,大拇指揉着她柔腻的鼻头,手伸进被子里,从她手中将那封和离书抽出来,撕成大块,塞·进嘴里,全都吞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不是叫……食言 第145章 二更合一   夜黑, 风高。   洛阳的夜依旧繁华无比,来自越国的艺人正在瓦市表演杂耍,高超的技艺惹得一片欢呼声。   只听嘚嘚一阵杂乱马蹄声, 从远处奔来数人, 马儿踢翻了小贩的摊子,亦打乱了瓦市的欢声笑语, 众人冲着远去的那些人骂了几句, 照旧乐呵。   左良傅策马行在最前头,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回头,看了眼紧跟在后头的杜弱兰, 略想了想, 就记起杜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的档案。   这杜家世代行医, 可谓家学渊源。   杜老爷子自不必说, 是顶有名的国手, 最擅长妇人千金科, 先后伺候过两位太后,三位皇后;   杜太医膝下二子三女, 高徒无数。   长子杜大爷也是位太医, 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 最是谨小慎微。上有皇帝,下有严父, 内有悍妻,杜大爷是几面受夹板气,如今也是年逾四十的人了, 还是话少软懦,动辄被老太爷训斥。   次子杜二爷,于医术上天分不高, 年轻时候也是个遛鸟斗虫的纨绔,后来收了心,在京都做起了药材生意,自打老太爷被驱逐出长安后,他便在洛阳开了分铺,如今在长安、洛阳两地跑。   左良傅皱眉。   去年查司礼监时,为了得到掌印太监与后妃勾结的罪证,他将杜太医下了狱,对老头用了大刑,真他娘的山不转水转,哪成想今儿就犯在他手里了。   正乱想间,杜府到了。   左良傅勒住马,看见眼前之景,登时愣住。   杜府屋檐下挂了两盏小白灯笼,外头的仆人穿着披麻戴孝,里面传来阵阵哭号声。   “怎么回事!”   左良傅翻身下马,高声问。   正在此时,只见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小跑着出来了,这人身材微胖,留着两撇胡子,细长的眼里透着精明,躬身上前,打了个千儿:“草民杜威,见过左大人。”   “原来是二爷。”   左良傅微微点头,虚扶起男人,眼睛瞥向府里,笑着问:“这是……”   杜二爷满脸的尴尬,态度十分谦卑:“那个……我家老爷子发过誓,绝不给和大人沾亲带故的人瞧病,他不愿被您逼迫,索性驾鹤西去了,把我们也弄得哭笑不得。父亲年迈固执,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草民这些年在药材行里做买卖,倒是认识不少医术高超的大夫,愿为大人引荐。”   左良傅笑笑,这老家伙还真做得出来。   “当时也是本官做的太过了,早该上门给老先生赔礼致歉,一直忙于公务,竟忘了。”   左良傅也说着场面上的话,心里暗骂自己太过着急,忘记带个点心、猪肉什么的,两手空空就来了。   想到此,左良傅心一横,索性将上衣全都脱掉,叫护卫去找些荆条来,绑在身上,笑道:   “本官今儿特意来,给老先生负荆请罪,待会儿还望二爷在跟前多说几句好话,等这事过了,本官一定还二爷这个大人情。”   杜二爷斜眼,偷偷瞅向左良傅,果然生的结实强壮,宽肩窄腰,胸口纹着只恶虎,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   杜二爷久在生意场上混,哪里不明白左良傅这话里的意思。   方才听老爷子叨叨了几句,那梅大奶奶婚前是左良傅的情人,被陈南淮奸.污后嫁到的陈府,而这两日洛阳又在盛传,说梅氏是陈砚松失散多年的独女,陈南淮是抱养的。   若是杜家将梅氏治好了,那长安和洛阳的生意都将非常好做。   “大人真是折煞草民了,草民定当竭力为之。”   杜二爷踮起脚尖,朝后看去,对侄女弱兰道:“你爷爷最疼你,你也要想想法子。”   左良傅笑着拍了下杜二的肩头,深呼了口气,背着荆条,往杜府走去。   环视了圈,嚯,老头子真是闹大了。   院子正中间摆着口棺材,跟前跪了十几个“孝子贤孙”,有铺子里的掌柜、入门的名医高徒,还有几个庄子上的管事,案桌上摆了蜡烛香烛,满院子都撒满了白色纸钱。   跪在棺材跟前的是杜弱兰的父亲,杜大爷。   这位爷素日里窝囊惯了,父亲这样胡闹,竟也不敢说,闷头跪在蒲团上,一张接一张地烧元宝。   左良傅大步走上前去,手撑在棺材上,低头去瞧。   杜老头已经换了寿衣,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呼吸平稳,鹤发童颜,两眼紧紧地闭着。   “杜老,您这是闹哪出呀。”   左良傅拍了拍棺材,笑道:“下官今儿特来给您赔罪,您睁眼瞧瞧。”   杜太医充耳不闻。   “杜老,下官知道当时委屈了您,今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怎样?”   左良傅手伸进去,要往起搀扶杜太医,谁知这老头厌恨地推开他的手,就是不睁眼。   “这么着,要不下官给您磕几个头?”   左良傅顺势要下跪,发现这老头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装得真和死人一样。   “杜老,求您发发慈悲,治一治我的妻子,她遭奸人暗算中了毒,若您不出手,她真没救了。这事过后,哪怕您戳我几刀,下官也绝无怨言。”   杜太医唇角勾起抹冷笑,一句话都不说。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杜弱兰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来,她个头小,踮着脚尖趴在棺材口,气道:“爷爷,您气量也忒窄了些,左大人过去是得罪过您,可他是给朝廷做事的,您有本事恨陛下呀。”   杜太医瞬间睁眼,瞪着孙女,喝骂:“不孝的东西,这狗官把你爷爷打得遍体鳞伤,还拔了你爷爷指甲,你当时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报仇,怎么还不到一年就忘了!”   杜弱兰白了眼左良傅,秀眉紧皱:“一码事归一码事,咱们做大夫的,难道不是病人最大么?病人还分什么三六九等?再说了,爷爷你就是对不起人家梅大奶奶,你先助纣为虐,弄得梅姐姐失忆,害她受了陈南淮多少羞辱,您知道么,您年轻时制的毒方子被一个宫女抄录走,如今阴差阳错地害了梅姐姐,她半条命都踏进阎王殿啦。”   “我管不着。”   杜太医斜眼看向左良傅,笑的得意:“这就是报应,哎,她要怨就怨自己是某人的心上人,是某人的女儿,是某人的媳妇儿,该她倒霉。”   “您这是是非不分!”   杜弱兰气的小脸通红,使劲儿拽棺材里的老人,却怎么都拉不动。   “您要是不治梅姐姐,就是害了我!”   杜太医实在拿孙女没法子,只好找有法子的人撒气,板着脸,高声喝道:“老大,你是怎么当爹的,把你家丫头管好,别让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跪着烧纸的杜大爷听见这话,连头都没抬,垂头丧气道:“您都管不住,我哪有那个本事。”   杜太医眼里皆是嫌弃,隔着棺材白了眼儿子。   老人双臂环抱住,如扎根般躺在棺材里,瞪着杜弱兰:“素日里就是太惯着你了,你若是再给那个女人求情,再和姓左的说话,我就把你逐出家门!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杜弱兰一怔,她是真没想到爷爷这般的油盐不进。   蓦地,她看见立在旁边的袁世清,索性心一横,将袁世清一把拽过来,挽住少年的臂弯,解恨似的对杜太医道:   “您今晚见过他的,他是梅大奶奶的表弟,我有了,他的孩子。您若是不救梅奶奶,他们袁家肯定不会要我,您这是毁了我一辈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   左良傅别过脸,暗叹了口气,杜弱兰真真是个极仗义的好姑娘,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的,不过她也太意气用事了,这么一说,怕这辈子都和袁世清脱不了干系了。   杜大爷听见这话,嘴张的老大,都能塞鸡蛋了,哭丧着脸,连声问:“怎么回事儿啊,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都没人告我一声啊。”   杜二爷心里一喜,暗道:以后若和陈左攀上亲戚了,那对生意可是大大有利啊。他笑眯眯地看向侄女婿,越看越眼熟,呦,这不是长安顶有名的小霸王袁世清么,是他药店的常客了,隔三差五就把人打进医馆,听说今年年初还打死了人,这混不吝怎么到洛阳了,还跟弱兰扯上了关系。   袁世清难得脸羞得通红,扭捏得像女孩子似的,头低下,配合杜弱兰,弯腰朝棺材行了个大礼,高声喊人:“爷爷!”   杜太医气的半死,这下也不驾鹤西去了,忙不迭爬出棺材,拿起拐杖就往袁世清和孙女身上打,瞧见那小子拉着弱兰满院子躲,更气了。   “你,你败坏门风!”   杜太医捂着发疼的心口,恨得连连用拐杖戳地,眼前一黑,没站稳,竟给活生生气晕了。   两个儿子和高徒们赶忙上前来扶,又是掐人中,又是熏薄荷,瞧见杜太医终于缓过气了,忙不迭将老人搀进了花厅。   这边,袁世清始终环住杜弱兰,将女孩护在自己身前。他踮起脚尖,脖子往前抻,看见花厅里掌了灯,里头不断传来杜太医的喝骂和砸东西的声音。   “你爷爷脾气好大呀。”   袁世清咽了口唾沫,低头,看着怀中娇小貌美的女孩,方才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撕扯开她的袖子,发现她手臂上有颗红红的守宫砂。   袁世清不禁眼热心跳,坏笑:“你怎么敢说自己怀孕,你知道孩子怎么来的吗?”   “不是抱一抱就有了么?”   杜弱兰亦红了脸。   “是,是,就像咱俩这么抱。”   袁世清暗笑这丫头实在单纯,不过,真讨人喜欢。   “好啦,别瞎想,不过是权宜之计。”   杜弱兰嗔了句,忙拉着袁世清跪到花厅门口,威胁她爷爷:“您若是不救我们袁家的表姐,我就跪着不起!”   花厅里   杜太医这会儿歪在椅子上,听见孙女这话,恨的喘不上气。他是绝不相信弱兰会这么大胆,和一个外男私通,可今晚他确实抓了个正着,弱兰衣衫不整地和袁世清在一起。   难不成,竟是真的?   正在此时,杜大爷端着碗药茶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给父亲奉上:“您老消消气,喝点茶。”   “喝,喝个屁!”   杜太医正愁没处发火,抓起茶杯,全都泼在老大身上,毫不顾忌自己的儿子如今已到不惑之年,指头直往头上戳,骂道:“你闺女被人弄大了肚子,你竟一点都不急,还让我喝茶,天下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杜大爷自然心疼自己的女儿,平日里就百依百顺,都不曾骂过一句。   他是个温吞的人,多年来御前伺候,早都把性子磨平了,如今骤然听见女儿和袁世清有了苟且,也是不敢相信,想着待会儿诊个脉,便能求证。   谁知忽然被老爹骂,一时间忘了这茬,立马红了眼,两手缩进袖筒里,闷头坐到椅子上,委屈地掉泪,埋怨父亲:“这又不赖我,您冲我撒什么气啊。”   “你,你!”   杜太医大怒,气的满屋子寻刀,要砍死老大父女,省的给杜家先祖蒙羞。   “爹,您消消气啊。”   杜二爷是人精,方才在外头看见侄女手臂上的守宫砂了,立马知道弱兰是为了帮左大人。   杜二爷忙过去拉父亲,他轻抚着老人的胸口,笑着劝:“事是弱兰做的,您埋怨大哥作甚。”   说到这儿,杜二将父亲扶着坐到椅子上,奉上茶,笑道:“不是我说您,您老气性也忒大了些,左大人那么大的官,亲自来负荆请罪,您竟弄出驾鹤西去这么一出,多丢人。”   “怎么,连你也敢责备你爹了?”   杜太医脸阴沉下来。   “我哪儿敢。”   杜二深呼了口气,接着劝:“我只是觉着弱兰说的没错,梅大奶奶到底没得罪您,您何必见死不救呢。再说了,咱们杜家已经没了太医院的俸禄了,全靠长安和洛阳的药材生意支撑,您若得罪了人,不是让咱们全族都喝西北风么。”   杜太医咬着牙生闷气。   “差不多得了。”   杜二爷笑道:“左大人赤着身子站在外头,叫下人们看笑话,还不够解气?”   “哼,又不是我叫他负荆请罪的。”   杜太医冷笑数声,闭着眼养神:“他爱站就让他站去,老夫区区一介草民,哪里敢管。”   正在此时,只见杜大爷默默起身,低着头往出走。   “去哪儿?”   杜太医皱眉。   “解手。”   杜大爷垂头丧气道。   “懒驴上磨屎尿多。”   杜太医厌烦地挥手:“赶紧滚,看见你就来气。”   “是。”   杜大爷叹了口气,从花厅后头出去了。   他快步回自己院里,拿了出诊的药箱,把丧服换下,穿了寻常的直裰,轻手轻脚地摸到了花厅门口,看见女儿和袁世清跪在一起,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地上捡了颗石子儿,往女儿身上砸。   “兰儿,兰儿。”   杜大爷压低了声音,冲女儿勾手。   杜弱兰看见父亲叫她,赶忙拉了袁世清跑过去。   “爹。”   杜弱兰低着头,手搓着衣角,咬牙掉泪,豆大的泪珠子成串儿地落下。   “爹,您听我解释。”   “行了,甭说了。”   杜大爷轻抚着女儿的胳膊,他何尝没看见孩子臂上的守宫砂,孩子是他疼大的,他也年轻过,何尝不懂兰儿看袁世清的眼神,是喜欢呀。   “走吧,咱们赶紧去看看梅大奶奶。”   杜大爷朝前望去,左良傅这会儿仍背着荆条,端铮铮的站在院里,一动不动。   男人压低了声音,手指按在唇上:“千万别惊动你爷爷。”   袁世清有些怀疑地看向杜大爷,拉了下杜弱兰的袖子,皱眉道:“你爹他成么。”   “开什么玩笑。”   杜弱兰恼了:“我爹以前可是顶有名的太医,专门给陛下瞧病的。”   “呦,是我眼瞎了,还请伯父赎罪啊。”   袁世清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杜大爷上下打量了翻袁世清,虽说不喜欢闺女这么早就嫁人,也讨厌所有和闺女有关系的男人,可不得不说,这个少年长得的确很出色,俊得很。   “行了,赶紧走吧,病人比天大,大奶奶可等不得。”   说罢这话,杜大爷蹑手蹑脚地走在前头,带着女儿和袁世清去后院套车,往杏花村酒楼去了。   ……   *   一个时辰后   即便是初夏,可到了后半夜,凉气上涌,也让人不寒而栗。   左良傅双臂环抱住,闭着眼,站在花厅门口,几乎没有动过一下。   他知道,只要自己今儿坚持下来,袖儿就有活的希望,哪怕明日他被全洛阳耻笑,又有什么关系。   一阵窸窣脚步声响起,只见杜二爷端着个漆盘,快步朝左良傅跑去。   “大人,要不我给您搬张椅子来?哎,我爹他老糊涂了,您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杜二爷生怕得罪了左良傅,让下人将灯笼举高些,瞧见男人后背有道极深的刀伤,这会儿正流着血,而那些木荆上的刺此时又钻进他的肉里。   杜二爷只感觉头皮发麻,也就是左良傅了,寻常男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都撑不住了。   “大人,草民颇懂些医术,要不帮您瞧瞧?”   左良傅闭眼,面色严肃,一句话都不说。   杜二爷得不到回应,根本不敢去给大人治伤,只好顺从地立在一边,陪着大人一起站着。   忽然,从府外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到左良傅跟前,是大福子。   大福子此时满面的欢喜,喘着粗气,给主子打了个千儿,凑上前去,低声道:“大人,那会儿杜大爷去酒楼给夫人瞧病,认出了是什么毒,已经拟好方子,哎呦呦,果然是伺候过陛下的国手,几针下去,夫人的血立马就止住了。”   左良傅瞬间睁开眼,唇角浮起抹笑。   “大人,咱们赶紧回酒楼吧。”   大福子啐了口,骂道:“您都不知道,陈南淮跟个孙子似的,跑前跑后地给杜大爷端茶递水,又是作揖,又是道歉,他分明贼心不死,就是做给夫人看的。”   说到这儿,大福子踮起脚尖,要帮左良傅去除背上的荆条,谁知被男人推开。   “大人,您还背着这劳什子作甚,咱不用求那老头了。”   “要求的。”   左良傅笑了笑,背挺得更直了:“我必须确保袖儿解毒的过程万无一失,而且在后面养身子的时候也得有名医照顾,行了,你回咱们府里盯着吴锋,别叫这杂碎在这关键时候出来捣乱。对了,包一千两的诊金,再找个好看的盒子,把陛下赐我的那个翡翠白菜装起,给杜老爷子送来。”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花厅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左良傅抬眼瞧去,看见杜太医站在门口,这老头已经脱掉寿衣,穿着身绣了福字的玄色直裰。   “哎呦,老爷子您终于出来了。”   左良傅笑着小跑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到台阶下,给杜太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后将背着的荆条取下来,举到头顶,笑道:“以前都是小子不懂事,冤枉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与小子一般见识,待云州事了,小子必当给陛下请罪,还您老一个清白。”   杜太医心里极畅快,可面上淡淡的,双手背后,下巴高高抬起,轻蔑地看着左良傅。   方才他一个人呆了许久,觉着老二说的挺有道理,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况且弱兰那臭丫头都有了身孕,眼瞧着是要和左良傅做亲戚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晚他已经羞辱的够本了。   “叫老夫瞧病,也不是不行。”   杜太医端着架子:“只不过老夫这两条腿当初在狱里受了刑,总是不得劲。”   “哪儿用得着您走路呢。”   左良傅将荆条全都扯下,背对着杜太医蹲下,笑道:“小子背您去。”   杜太医越发得意,捋了把胡子:“不会太为难吧。”   “挟太山以超北海,我办不到。可为长者折肢,我必须能做到。”   左良傅笑的谦卑。   “那就有劳了。”   杜太医手背后,笑着往下走,瞧见左良傅背上都是伤,眉头微皱,他想给这男人治,可又拉不下面子,斜眼瞪向一直擦冷汗的老二,喝道:“血糊糊的,我怎么趴上去?去,给他弄一下。”   杜二爷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忙喊了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打着灯笼给左大人治伤。   “大人,您忍着些。”   杜二爷小心翼翼用夹子拔刺,见左良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始终微笑着,男人暗叹:果然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能屈能伸,老头子栽在他手上,不冤。不过话说回来,那位梅大奶奶都进阎王殿了,还能被左良傅生生给拉回来,是个有福气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46章 相女婿   杏花村酒楼   寅时的梆子声敲了三下, 在这寂寂深夜,显得有些乍耳。   屋里的凤仙花开得正红,一团团, 一簇簇, 充满了生机。   盈袖躺在床上,身子还是虚, 可明显感觉比之前好多了。她并未换衣裳, 还裹着左良傅的袍子,因为这样会比较安心些。   还记得那会儿,她已经觉得不行了, 陈南淮哭丧着脸进来, 给了她一封和离书, 说了句对不起。   她让左良傅带她离开, 好像刚走到门口, 忽然就没了意识, 等再次醒来,发现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夫正在给她针灸。   问了世清才知道, 陆令容给她下的毒, 是从竹灯遗留下的行医手札里找到的配方, 而三十余年前,竹灯在太医院当差, 跟杜老爷子学了不少本事,这方子,就是老爷子暗中给淑慧贵妃配的。   陆令容性命垂危, 不可能交出解药。   如今能救她的,只有杜太医了。   听世清说,左良傅脱了衣裳, 去负荆请罪,哪知那杜老头子故意臊着他,任凭他好话说尽,都不搭理他,跪着求都不顶事,最后还是杜家大爷偷偷出手。   这位杜家的大爷,从前是顶厉害的太医。   瞧着面相和善,说话温温吞吞的,大抵过去御前伺候,一直低着头,给她诊脉后,笑着让她放宽心,说:没事的,能治好。那制.毒之人不懂药理,只是按方子配,譬如里头有一味地榆,是要切片炒制的,她直接磨成了粉,还有煮药的火候、用水都有讲究,那人并不知晓,原本顶玄妙的毒,让她制成了四不像,发挥不出最大的药效,所以夫人早早就有了反应,如今只消将清毒的药吃着,后面再调理番,相信很快能复原,不会影响生育。   其余的话,这位杜大爷再没多说,低着头出去熬药去了。   别说,这貌不惊人的胖男人还真有两下子,她的血止住了,人也清明了许多。   盈袖轻叹了口气,这回因祸得福,算是和陈家彻底断干净了。   忽然,沉重的垂地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进来个俊美非常的男人。   是陈南淮。   他并未换衣裳,人看着憔悴得很,眼底乌黑一片,手里端着碗药,还提着个包袱。   “荷欢许久未睡,我让她歇着去了。”   陈南淮低着头走过来,凄楚一笑,解开包袱,将里头一套崭新的亵裤、寝衣拿出,放到床边:   “你穿着他的袍子,瞧病的时候到底不方便,你放心,这是杜姑娘方才在外头买的,没用陈家的银子。”   盈袖没言语。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外头守着。   给和离书是真心的,可依照她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这个人气量狭小,而且心肠歹毒,得罪过他的人没一个好下场,从曹县时候的高亦雄、张涛之,到长宁侯家的四少,甚至如今的陆令容,非死即残。   “多谢你了。”   盈袖虚弱一笑:“我听世清说了,你守了我两日两夜,辛苦了。”   陈南淮没想到盈袖还愿意和他说话,登时大喜,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忽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软软地瘫跪在地,趴在床边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颤动。   “你哭什么呀。”   盈袖心里一阵厌烦。   “咱们孩子没了。”   陈南淮痛苦得声音都变了:“这两天,我一直强撑着,如果你没了,我真的打算跟你一道去了。”   盈袖眼里闪过抹轻蔑,你舍得那万贯家财么?   她艰难抬手,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我这不是没事么。你觉得,他对我好么?”   陈南淮身子一顿,手撑着地,坐到床边,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了声:“挺好的。”   陈南淮眼皮生生跳了两下,背对着床上的美人,眼盯着地上的凤仙花,沉声道:“有些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这世上除了爹爹,咱俩才是最亲近的人,以前是我太混账,可我对你是真心的。左良傅当初接近你,是为了对付爹爹,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做的都是谋定山河的大事,他、他这回受尽了屈辱,大抵是做给爹爹看的,我是真怕你被他骗了。”   “骗就骗吧,我这辈子,被人骗得还少?”   盈袖淡淡一笑:“最多一条命,还能更差么”。   “是我对不起你。”   陈南淮低下头,眼睛又红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盈袖没言语,良久,轻声问了句:“那个和离书,我找不见了,你见了没?”   “哦,我、那个……那会儿人多手杂,不知被哪个丫头收起来了,对了,是爹爹拿走了。”   陈南淮脸上讪讪的,柔声解释:“和离不是一张纸就能完事的,等你身子好了后,咱们再商议,你现在好生休养,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果然,他不会轻易放手。   盈袖冷笑了声,艰难地转身,闭上了眼。   “你别生气啊。”   陈南淮凑上前去,想再像以前那样环抱住她,终究没敢,最终在床边坐了许久,叹了口气:   “那你先眯会儿,等药稍微凉些,我叫你。”   ……   *   大堂   酒楼的大堂原本是一派农家趣味,如今竟成了药庐。   连着摆了好几个丈二高的药柜,珍稀的药材比比皆是,药材由陈府的大管家亲自看着,不让外人靠近。   袁世清这会儿坐在长桌前,让厨子煮了碗阳春面,剥了几头蒜,大快朵颐。   朝前瞧去,杜弱兰站在桌子那头,正在挑拣零陵香叶,她长得可真秀气呀,大眼睛,小个子,嘴唇红的像涂了胭脂,雪白的腕子上戴着只细细的金镯子。   虽说当时是为了救表姐,她才说自己有了身孕,可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以后怕是难嫁了。   没事,他可以娶!   可他现在一穷二白,还是个戴罪之身,怎么娶呀。杜家再不济,也算是名门,怕是人家瞧不上他。   尤其是她那爷爷,顽固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肯定会从中作梗的。   忽然,袁世清感觉后脊背凉飕飕的,有种危险的气息袭来,他猛的扭头,背后除了弱兰的老爹,什么都没有,那胖男人此时正全神贯注地蹲在地上熬药呢。   袁世清笑笑,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他咬了瓣蒜,吸溜了口面,正要和杜弱兰说几句话,那种恐怖的感觉又来了,脖子里阴嗖嗖的,仿佛有鬼在吹气。   袁世清只感觉头皮发麻,慢慢地扭头,赫然发现杜大爷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哎呦。”   袁世清捂着心口,身子往后闪了些。   “伯父,您怎么走路没声,吓死我了。”   “没事没事,我是看你吃的香,也想吃两口。”   杜大爷嘿嘿地笑着,坐到了袁世清跟前,他给自己舀了碗面汤,喝了一小口,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女儿,笑道:   “爹爹方才拟了张治伤的方子,你去抓药,亲自给左大人做个药膏。”   杜弱兰应了声,拿着方子去配药了。   “咳。”   杜大爷清了清嗓子,手指摩挲着碗沿儿出神,等袁世清快把面吃完了,冷不丁问了句:“小袁啊,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袁世清一顿,差点被噎住,他强行将满口的面咽下去,用袖子抹掉嘴上的油,忙道:“我爹是读书人,因我表姐被奸人偷走了,他后半生一直在外找寻,就没再考,后来开了个书铺,给赶考的举子们选选程墨。”   “哦,书香世家呀。”   杜大爷点点头,暗道:家世还算清白,家主重情义,应该有个好家风。   借着烛光,杜大爷偷偷瞅了眼袁世清:这孩子模样真是顶好的,又俊又高,就是不太爱干净,怎么就用袖子擦嘴呢。   “那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杜大爷笑着问。   袁世清立马坐直了身子,明白了,老丈人对他摸底呢,可要好好表现。   “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爹爹就再没娶。我还有个大哥,去年中了进士,只有一个妻子,并无妾室通房什么的,左大人原本安排他进礼部,可我哥婉拒了,坚持要去地方历练,说这样才能更直接的为百姓做事。”   “喔唷,达则兼济天下,你哥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哪。”   杜大爷手抚着胡须,心里盘算了好几个弯。   有左良傅背后运作,区区进士直接入礼部,真可谓一步登天,前途不可限量啊,难得袁大爷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可见家风好,那么这袁老二应该也……可以?   “小袁啊,你也读书科考么?”   袁世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见书就犯困,打小就爱舞刀弄棒。”   “噢。”   杜大爷了然般地点点头,心里有些不高兴,原来是个文盲。   他没把不满表现在脸上,笑着问:“那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袁世清一愣,老家伙嫌弃他呢。   “我头先在龙武营当差,后来……”   袁世清没敢把自己打死人的事说出来,笑道:“后来和几个有背景的纨绔有点嫌隙,被逐了出去。左大人说我武艺高强,人又忠厚老实,对家人孝顺,对朋友仗义,”   袁世清拼命自夸,耳朵热的不行:“左大人很喜欢我,准备安排我去羽林卫当差,对了,荣国公也很喜欢我,准备让我去长公子的麾下当前锋,我现在还没想好去哪儿呢。”   “挺好挺好。”   杜大爷微笑,心里却犯了嘀咕。   这小袁和左良傅相熟正常,怎么和荣国公搭上了关系。本朝重文轻武,这些年边关还算安稳,若从军,这辈子顶死混个武官,而且这些手里拿刀的脾气都差,弱兰又是被家人骄纵大的,万一被这小子打了,可怎么办。   不行不行,他就弱兰一个闺女,孩子嫁哪儿,他就跟哪儿,若是女婿敢欺负弱兰,他就下毒药死他。   杜大爷胖手紧紧攥住,暗中发狠,端起面汤喝了口,笑着抓住袁世清的手,趁机把脉,问:“小袁呀,你今年多大了。”   “我和杜姑娘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袁世清粲然一笑。   “那还小呢。”   杜大爷沉吟了片刻,冷不丁问了句:“哎,我怎么发觉你的脉象有些过强了,近来吃什么壮阳的药了?”   袁世清吓得冷汗直流,好家伙,这都能诊出来。   当初为了羞辱陈南淮,他吃了好些狗鞭,又把剩下的泡酒喝,到晚上确实特别燥,那玩意儿支棱得直窜天。   “头些日子误喝了陈南淮的酒,确实有些难受,但我从来没碰过女人,伯父你知道的,我和杜姑娘之间真的是清清白白的。”   袁世清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   “哦。”   杜大爷尴尬笑笑,暗道:小伙子身体不错,很强壮。   “小袁,我方才好像瞧见你有颗牙不太好。”   杜大爷端起烛台,拿了根筷子,笑道:“能不能让伯父帮你瞧瞧。”   袁世清紧张得心砰砰直跳,不住地骂:这是相女婿还是相牲口啊,还看牙?   心里虽然不高兴,他还是顺从地张开口。   “你把舌头伸..出来,。”   杜大爷抻着脖子,端起烛台,凑近了看。嗯,舌苔淡红滋润。   他用筷子按住少年的舌头,仔细看,牙齿整齐,喉咙也好。   “咳咳咳。”   袁世清被弄得有些难受,咽了口唾沫,轻声问:“伯父,小侄有什么病没?”   “没有没有。”   杜大爷笑眯眯地摆手,目光落在空碗里的蒜上,笑道:“你年轻,火气大,吃这种辛辣的东西会口臭。”   袁世清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紧紧抿住,一句话都不好意思说。   “爹,你这是干嘛呀。”   杜弱兰瞧见此景,疾步走过来,小猫儿似的黏在他爹跟前,嗔道:“您干嘛扒拉开袁公子的嘴,是不是又问东问西了?”   “小袁说他牙疼,我帮他看看。”   杜大爷忙道:“不信你问他。”   “你说。”   杜弱兰斜眼看向袁世清。   袁世清这会儿手心脑门全是汗,他怕自己嘴里的蒜味儿冲着女孩,忙捂住口,连连道:“对,我牙疼,伯父帮我看了。”   杜弱兰正要多问几句,忽然,只听一阵吵吵嚷嚷之声从外头响起。   酒楼的正门被人推开,乌压压进来好些人。   为首的是个相当英俊彪悍的男人,赤着上身,背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正是左良傅和杜太医,跟在后头的是大福子,还有杜二爷等人。   “老爷子,小心门帘哪。”   左良傅笑眯眯地往进走,扭头,瞧见世清、弱兰和杜大爷,又看了眼案桌上的美食,先点头见礼,进而嗔怪袁世清:“你小子真不懂事,怎么只顾着自己吃,还不赶紧让厨房准备荤八碗、素八碗,再来壶上等的女儿红,一定要好生款待两位杜太医。”   袁世清忙站起,拍着自己的脑门,连声骂自己太糊涂,跑到后面置办去了。   “老爷子,咱到了。”   左良傅半蹲下身,准备放杜太医下来,谁知察觉这老头并没有下地的意思,男人笑了笑,重新背好他。   朝前看去,杜大爷看见了他老子,立马小跑着过来,两手捅进袖子里,低下头。   “爹,您来了。”   “哼。”   杜太医白了眼儿子:“谁让你私自出诊的。”   “我、她……”   杜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老爷子对梅大奶奶这许多事都做的不地道,可儿子哪敢说老子,只能岔开话头,斜眼瞅了下身后的杜弱兰,道:“我问了,兰儿和那个孩子之间清清白白的,她诓您呢。”   “我的孙女我还不知道?要你说?”   杜太医喝骂。   左良傅心里挂着盈袖,忙背着杜太医往楼上走,笑道:“老爷子,您消消气,咱上楼了。”   进屋后,左良傅松了口气,之前他已经给这边通过气了,担心老杜看见陈砚松父子生气,让老陈先回避,果然走了。   “病人在里头呢,您老受累。”   左良傅笑着将杜太医背进内间,刚进去,就看见陈南淮立在床边。   “你怎么在。”   左良傅拉下脸,心里好生厌烦,强忍住怒,用足尖勾了张小矮凳,把杜太医放下,亲自去拧了热手巾,恭恭敬敬地给杜太医递过去,随后,坐到床边,轻轻地拍了下盈袖。   “袖儿,我回来了。”左良傅柔声唤。   盈袖吃力地转身,看见左良傅赤着的身子又多了些伤,不争气地掉泪了。   “哭什么。”   左良傅用手指帮女人揩掉泪,笑道:“没得叫人家笑话。”   端坐在小凳上的杜太医左右瞧,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陈南淮身上,心里真是畅快极了,忍不住挖苦:“陈公子成亲有段日子了吧,瞧着红光满面的,想来过得不错吧。”   说到这儿,杜太医故意看向左良傅和盈袖,挑眉一笑:“陈公子好脾气,人家两个在你跟前这般卿卿我我,你还能忍得下,老夫多嘴问一句,日后你们三个打算一起过么?”   陈南淮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干笑了声,把恨咽下,等袖儿病好后,他绝不会放过这老头子。   “杜老,您何必取笑咱们呢。”   左良傅起身,随手将陈南淮推到一边,从泥炉上拎起热水,泡了杯香片,腰深深弯下,给杜太医奉上,笑道:“这更深露重的,您老喝点,驱驱寒气。”   杜太医伸手去接,手一抖,将热茶打翻,全都倒在了左良傅头上。   “呦,老夫年纪大了,拿不稳。”   “欺人太甚!”   盈袖大怒,强撑着坐起来,也顾不上头晕目眩,打掉床头放着的药,指着杜太医的头,喝道:“你少欺辱他,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不要你治。”   杜太医冷笑了声:“你当老夫愿意治你?还不是你的姘夫三跪九拜地求。”   盈袖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你上赶着讨好陈砚松,使手段把我弄失忆了,我会嫁到陈家?会成这幅样子?大夫本该慈悲为怀,你竟制出这种恶毒的东西,这些年也不知道害了多少妃嫔孩子,你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简直寡廉鲜耻!”   “盈袖!”   左良傅皱眉,喝了声:“给我闭嘴!”   “你凶我。”   盈袖委屈极了,哽咽道:“他那么羞辱你……”   “是我该受的。”   左良傅强按住盈袖的双肩,捂住她的嘴,扭头,冲杜太医歉然一笑:“您老甭与她一般见识,她病糊涂了。”   杜太医剜了眼床上的美人,冷笑了声,让左良傅好生按住那疯女人,随后开始上手诊脉,过后,看了眼儿子开的方子,改了两味药,亲自拟了几个调理身子的药方,并将如何熬药、吃药的时辰都详细地写了。   在写方子的时候,老人回头,瞧见左良傅此时坐在地上,半个身子趴在床边,竟给累睡着了,饶是如此,手还轻轻地捂住女人的口。   梅盈袖呢?侧着身子躺着,含泪看着那左良傅,手轻轻地抚着男人有些凌乱的头发。   杜太医叹了口气,他这辈子固执要强,从不承认自己做错,可这次……确实间接害了人家闺女。   好在还能弥补,要好好治疗梅家闺女啊。   作者有话要说:  袁世清:????婚前体检? 第147章 情到浓时   数日后   左府   天渐渐闷热了起来, 到了晚上,来一阵凉风,才能让人松快些。   这个宅子分内外两府。   外府多为日常处理政务之地, 各地官员往来频繁, 僚属纷纷奋笔疾书,议论政务的声音通宵达旦。左大人体察下属, 冰好的西瓜和上等龙井必不可少, 他还添设了数间精舍,专门供人休息。   内府呢,就是左大人的卧眠之所了。近几日搬进来了女眷, 增添了不少红木器具, 尤其那采蝶轩的首饰和霓裳阁的华服, 一日接一日地往府里送。   整个洛阳都在议论, 左府里的女人是谁。   有种说法, 那女人是青楼的头牌, 被大人赎了身;   另有种说法,是左大人长安的妻子;   还有种说法就玄乎了, 说是洛阳第一美人, 陈南淮的妻子梅氏……   不信?   当日梅氏在杏花村酒楼前重伤小产, 左大人可是不眠不休两三日,又是抓恶贼, 又是请大夫,闹了个满城风雨。   不过,洛阳本就是座风光绮丽的城, 发生什么离奇香艳的事,都不奇怪。   ……   屋里门窗紧闭,不透一丝风, 月光温柔地打在碧纱窗上,风吹动墙根栽种的凤尾竹,发出飒飒声响。   天虽闷热,盈袖还穿着夹的,腿上盖了块薄被,正坐在烛台跟前做刺绣。   她往手上抹了些润肤膏子,把一根红色丝线劈成了四股,默默地在黑色缎面上绣梅花。   回想当日,杜家两位太医及时救治了她,到第五天头上,身子见好,就从酒楼挪到了左府。   大夫说,若要将毒彻底清除,起码得两三个月,这段期间以调养身子为上,尽量别同房,若有了房事,务必做好避孕事宜。   其实不用交代,她也不会那么快和左良傅行鱼水之欢。   头一个,她还没有同陈南淮和离;   另一个,就是她自己的原因了。   怪的很,当时重病垂危,她可以不顾一切靠近他,如今好了,却有点抗拒,有时甚至刻意回避。好在他真的很忙,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倒能给她松口气的时间。   “姑娘,该喝药了。”   荷欢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盈袖的思绪。   “我最怕吃这劳什子了,每日都得喝两三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盈袖无奈笑笑,将香囊上的最后一个花瓣绣好,接过荷欢递来的瓷碗,深呼了口气,一饮而尽。   “要想好的快,就得按时喝。”   荷欢笑着递去碟蜜饯,嗔怪:“小月后一定要好生将养着,快别做绣活儿了,费眼睛。”   “闲着也是无聊。”   盈袖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轻声问:“世清呢?回来没。”   “早着呢。”   荷欢坐在床边,替姑娘揉腿,笑道:“他一日五六趟地往杜府跑,。说来好笑,这老太爷见他一回,拿拐杖打一回,说了,决不让孙女嫁给杀人放火的小混混,可杜大爷却喜欢极了,这些日子经常下帖子,让世清陪他踏青饮酒,这不,今儿还带了咱家这个愣头青,去姚县置办药材去了,恐怕得两三日才能回来。”   盈袖吃了块蜜饯,莞尔:“世清脾气暴躁,若有这么个谨慎温和的岳丈,倒是桩好事。”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阵敲门声。   不多时,左良傅进来了,他将提着的食盒交给荷欢,说专门从春一醉买的醉蟹,特特给她尝一尝。   等将荷欢打发走后,左良傅自顾自洗了手,坐到软塌边,手附上盈袖的额头,发现她虽说微笑着,可稍稍往后躲了下。   左良傅全当没看见,笑道:“今早听荷欢说你有些发热,我瞧着好些了,药有按时吃么?”   “吃了。”   盈袖头低下。   “做什么呢。”   左良傅抻着脖子,往簸箕里瞧,趁着机会靠近她,轻吻了下她的侧脸,见她没躲,想再进一步,手揽住她的纤腰,吻住她的唇,谁知,她扭转过头,并没有回应。   左良傅讪讪一笑,叹了口气,坐到软塌跟前的椅子上。   他仰头,脖子搁在椅子沿儿上,手用力地搓脸,他知道她身子不好,没想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想亲亲她,却不能。   “对不起。”   盈袖头低下,看着自己发白的指甲出神,良久,问了句:“你喝酒了?”   “嗯。”   左良傅揉着鼻梁上的迎香穴,疲累感阵阵袭来,闭眼回答:“夜郎西回来了,和他用饭的时候,喝了点。”   男人坐直了身子,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坐在对面的美人,笑道:“梅濂和如意娘今下午来洛阳了,已经住到了陈家,怕是会来看你。”   “我不见。”   盈袖鼻头发酸。   左良傅早知道她会这么说,笑道:“算着日子,你表哥袁文清这两日就该到了,到时候咱们几家坐到一起,把事情说清楚。”   说到这儿,左良傅十指交叉,弯下腰,双臂撑在腿上,定定地看着盈袖,笑道:“我知道,之前在杏花村酒楼你病糊涂了,好些话算不得数的,你把我当个可靠的人,才住在我这里。”   盈袖心里难受,哽咽:“你生气了?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没生气,真的。”   左良傅眼圈红了,笑着问:“等和陈南淮和离了,你有什么打算。”   盈袖怔住,这个问题她还没有想过。   “我不知道。”   盈袖抿唇,微微摇头。   “我有几个提议,你要不听一听。”   左良傅给自己倒了杯水,只有他知道,在喝水的时候,有多么难以下咽。   “发生这么多事,都是咱们始料未及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一定要以身相许的。”   盈袖一愣,没言语。   这几日住在左府,她才真知道左良傅肩上担着的事有多重,百里加急文书,如流水般似的送来,昨儿略听大福子说了两句,夜郎西这半年奉命在地方推行丈量土地和强制和尚、尼姑还俗的事,检括出不少土地,触动了地方豪贵的利益,如今这些人联合起来,“民变”一触即发。   最近还传出很多流言,说夜郎西在检括土地的时候,以权谋私,贪了不少良田,逼杀地方豪绅,私自开启常平仓,说是给受灾百姓散粮,实际都让他暗中卖给了越国,他是某人的下官,为谁牟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不仅如此,长宁侯联络旧部同僚,一齐向长安递奏疏,说左良傅暗害了他儿子,一定要陛下惩治。   “你遇着难事了?”   盈袖轻声问。   “没有啊。”   左良傅尽量保持平稳,笑道:“都挺好的呀。”   男人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这几日,我一直帮你想这事,你听听看。”   “好。”   盈袖隐隐感觉到,他要说什么。   “陈砚松虽说是你父亲,可瞧他对你和你母亲做出的糟心事,即便他如今后悔了,想补偿你,想来你也不愿意同他过,对么?”   左良傅笑着问:“你想到你爹身边么?”   盈袖摇头,拳头紧紧攥住:“我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好。”   左良傅搓着手,长出了口气,问:“那梅濂呢?”   盈袖哭着掉泪,没言语。   “行,我知道了。”   左良傅叹了口气。   被至亲哥哥嫂子出卖,这个坎儿,丫头这辈子怕是都过不去。   “你表哥袁文清是个好人,刚正不阿,你舅舅找了你大半辈子,想来你回到袁家,会被他们疼爱的。”   盈袖手指把眼泪揩掉,强咧出个笑:“我和舅舅、表哥素未谋面,怕会尴尬。”   左良傅心更疼了,笑道:“那这么着吧,女人终究要嫁人的,我倒给你瞅了个好去处,谢子风对你一往情深,为了帮你找回记忆,忙前忙后的,都快把洛阳掀翻了,这些日子,他常过来给你送补身的药膳,是个实心人。”   左良傅眼里的戏谑之色甚浓:“他爹娘开通,能接受你,这小子又是个文武全才,样貌不仅是顶尖的,”   男人舌尖舔了下唇,斜眼瞥向女人,戏谑一笑:“前儿我把他喝趴下了,架着他去解手,那玩意儿挺……呵呵。”   “去你的。”   盈袖白了眼男人。   “怎么样,考虑一下?”   左良傅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笑道:“若满意,我明儿把他约出来,你们一齐吃个饭。”   “行呀。”   盈袖用力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自己,没让眼泪掉下。   她转身,从簸箕里取出个小布包,当着左良傅的面儿打开,将东西一一取出,是一双鞋垫和三个香囊,笑道:“谢公子帮了我很多,我一直想感谢他来着。”   盈袖垂眸,指尖抚着鞋垫,柔声道:“这几日太闲了,我让荷欢找了些布料,用面糊粘了十几层,剪成鞋垫,我喜欢凤仙花,就在上头绣了这个花样,谢公子常年在外,我又绣了平安顺遂几个字。”   “你是个有心人。”左良傅莞尔。   “大人过奖了。”   盈袖将三个荷包拿出,笑道:“荷包我选了黑色缎子,我姓梅,就在上头绣了红梅。谢公子是个豪爽人,常常喝酒,可毕竟这东西伤身,我这几日将龙井、六安瓜片、毛尖炮制成小团子,烘干后放入香囊里,平日里可以喝,戴着身上,也比那些俗香强。”   “这个好,谢公子知道肯定高兴。”   左良傅心疼极了,不知不觉,指甲竟深深陷入掌心。   “没完呢。”   盈袖打开另外两个香囊,笑道:“那姓杜的老头子对不起我,我也不跟他客气,让他帮我弄了上等的伤药,还有能解百毒的灵药,平日里带在身上,若遇上意外,也能应急。”   “你的心真细。”   左良傅玩味一笑,走过去,将那些鞋垫和香囊包起来,问:“我也帮了你,你啥时候也能给我做一些?”   “等我身子好了再。”   盈袖微笑着答。   “行,那说好了。”   左良傅打了个哈切,轻拍了下女人的肩,笑道:“喝多了,有些晕,我就先回房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说罢这话,左良傅闷头出去了。   “好。”   盈袖笑着应了声。   等男人走后,她再也绷不住,抓起薄被,捂住脸大哭。   魏王叛乱一触即发,谁都不能保证明天会不会平安睁眼。   她知道,他心里有她,在给她找最好的前程。   她恨自己还过不了陈南淮那个坎儿,不能很快接受他;   也恨他,给她谋了最好的路,唯独没有考虑自己。   ……   *   月色皎皎,温柔地洒向人间。   草丛里的虫儿争先恐后地鸣叫,期盼着再下一场雨。   左良傅怀抱着小布包,原本还笑着,在出闺房的瞬间,脸色瞬间变得很差,他走出院子,大步往凉亭行去,借着月光,他看见亭子里坐着个轻俊的男人,是夜郎西。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去他妈的愁!”   夜郎西从石桌上抓起壶酒,闷头咕咚咕咚灌了数口,随后,重重地将酒壶扔远,听见瓷瓶碎裂之声,男人面带得意之色,哗啦一声打开钢骨折扇,轻轻地摇,斜眼瞥向走进来的左良傅,坏笑:   “怎么样,今晚得手没?”   左良傅没言语,坐到了长凳上。   “你也别失落。”   夜郎西叹了口气,看着高高悬挂在当空的明月,道:“她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换做寻常女人,怕早自尽了,没法这么快接受你,正常,慢慢来,总能陪她走出这个阴影,我冷眼瞧了两三日,她心里有你。”   左良傅笑笑。   他脱下靴子,将布包里的那双还带着香气的鞋垫放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好,踩着很舒服。   他知道,不论是鞋垫还是香囊,都是她给他做的。   “问你个事呗。”   左良傅鼻头发酸,拿起酒壶,刚要喝,叹了口气,放回到桌子上。他从香囊里取出个龙井茶团,放在口里轻轻嚼,品着茶香在嘴里蔓延开,问:“你喜欢荷欢么?”   “漂亮丫头谁不爱?”   夜郎西喝了口酒。   “那你会娶她么?”   左良傅又问。   “不会。”   夜郎西手指抚着脖子上的一道新伤,笑道:“我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人,能不能活着出云州还不一定,娶她,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么。她也给我做了双鞋垫,我转手送了大福子,把那小子乐的呀。”   “宗桑。”   左良傅摇头笑笑,揉着发闷的心口,道:“我想娶她,是真的,想睡她,还是真的,想撮合她和谢子风,也是真的。”   “无情的宗桑。”   夜郎西嗤笑了声,朝左良傅扬了扬酒壶,独自喝闷酒。   “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为她做这么多。”   夜郎西只觉得美酒难以下咽,苦笑了声:“人这辈子,若有这么一次能轰轰烈烈,也不枉了,老左,兄弟这回是真服你了。”   左良傅抢过夜郎西手里的酒壶,猛灌了数口。   “她的身世传出去了,和离的事也不胫而走,魏王已经找过陈砚松了,想让世子娶她当侧妃。”   背上的伤在愈合,又疼又痒,左良傅皱眉,仰头看着明月,笑道:“她万不能被陈砚松和梅濂再卖一次,我也想过,暗中将她送到平安的地方,可万一她被朝廷找到,用来掣肘我,又如何?”   左良傅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袁文清是个好人,可手里没权,也没能力保护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谢子风最合适了,谢家介乎朝廷和魏王之间,手握重兵,谁都惹不起。国公爷夫妇胸襟开阔,会对她好。”   “舍得?”   夜郎西笑了声。   “舍得!”   左良傅莞尔,将酒壶重重地按在石桌上,谁知力气太大,生生将酒壶按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两天,一直在纠结怎么写这章,终于让我给熬出来了。   盈袖抗拒大人,我觉得这是正常的反应;   大人撮合盈袖和子风,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反应。   ——   留言吧,发一波红包~ 第148章 愚蠢的妇人   夜   陈府   花厅很安静, 金炉里燃着上等的沉水香,案桌上摆了个血珊瑚,地上是几个青花瓷盆, 里头放了最能解暑的冰。   气氛有些凝重。   陈砚松坐在最上首, 他穿了燕居薄衫,似乎瘦了十多斤, 原本白腻紧致的肌肤有些松垮, 左手仍包扎着,眉头皱着心事,半响没言语。   花厅一侧, 是对三十左右的夫妻。   梅濂还是老样子, 并没有因为做了官, 就穿戴得如何贵气, 一身灰布直裰, 半旧的布鞋, 依旧沉默寡言,可通身的气度却有了变化, 沉稳, 冷静, 眼里透着股子城府,让人不寒而栗。   在他身后, 立着个高挑的美人,是如意娘。   为显庄重,如意娘穿了身暗红色褙子, 化了薄妆,发髻上簪着支金凤钗,她原本就出身高贵, 稍微一打扮,越发明艳逼人,丝毫不输王府公侯家的太太。   瓷盆里的冰在静静地融化,屋里的沉默已经够久了。   如意娘面上愤恨之色甚浓,手抓住椅子棱,毫不客气地指责陈砚松:   “陈老爷,当初我们信任你,这才放心把妹妹交到你手上,可如今算怎么回事,她为何被人欺负成这样。”   陈砚松双眼微眯,没说话。   如意娘用帕子抹掉泪,恨道:“当时袖儿昏迷失忆,我要留下来照顾她,你拒绝;这半年我和相公起码写了几十封信,不见一封回信,我放心不下,来洛阳少说有三次了吧,次次被拦在外头。是,你是孩子亲爹,要让她和我们断绝关系,理解,只要袖儿过得好,我们夫妻什么气都能受。”   如意娘心里疼得厉害,那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姑娘,这么多年,她一根指头都没舍得动过,没想到被陈南淮和陆令容糟践成这样,小命差点断送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给她端了那碗姜汤。”   如意娘哭得梨花带雨,拳头直打梅濂,哽咽道:“你为了那点子功名利禄,把妹妹给卖了,你差点害死了她。”   梅濂眼睛红了,一声不吭地承受妻子的责打。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良久,才冷冷地问了句:“事已至此,陈老爷,你打算怎么办,我便是不做这个官,也不能叫袖儿和他过下去。”   陈砚松勾唇冷笑,用余光看向梅濂。   论起虚伪,梅家大郎丝毫不输给他,可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很有手段。   瞧着沉默寡言,可这半年却做出了不得的政绩。   平定了盘旋在榷场附近的马贼、了结了淮儿和高亦雄造下的杀孽、在不触动地方豪贵的基础上,给百姓补足了桑田,甚至还清理了一部分左良傅安插下的细作,譬如升云酒楼的莫掌柜。   不做官?   如今梅濂已经成了香饽饽,魏王和朝廷都在争取,是个厉害人物。不过,这男人对袖儿确实是真心的,一听说姑娘出事了,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陈砚松端起热茶,抿了口,叹了口气:“那就分开吧。”   梅濂身子微动,淡淡一笑:“那会儿我去王府请安,王爷倒是提了一嘴,说喜欢袖儿温柔贤淑,想让她跟了世子爷。”   陈砚松目光变冷,笑道:“你怎么说的。”   “我拒绝了。”   梅濂斜眼觑向陈砚松,问:“她是您的女儿,您的意思呢?”   陈砚松长出了口气,懒懒地窝在软靠上:“我老了,想让孩子以后跟在我身边,瞅机会再给她寻个可靠贴心的丈夫……”   “您想的周到。”   梅濂打断陈砚松的话,笑道:“我母亲病入膏肓,一直念叨着袖儿。等和离的事办妥后,小侄打算带妹妹回一趟曹县。”   陈砚松狞笑了声。   明白了,这小子专门来洛阳,跟他争抢闺女。   “你知道袁文清么?”   陈砚松把玩着茶碗的盖子,看着茶叶梗在水中上下翻腾,勾唇淡笑,暗暗讥讽:“他是袖儿正儿八经的亲表哥,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去年刚中了进士,不日就要去江州的康县上任,他可是凭真本事做官的君子,为人正直刚毅,百折不挠,与太子爷走得很近。”   梅濂笑了笑,没搭腔。   陈砚松把手松开,茶盖叮地一声落在桌上。“袁文清不会让你带走袖儿。”   梅濂端起茶,斜眼看向陈砚松,笑道:“那估计,他也不会让袖儿在您膝下尽孝。”   又是一阵沉默,金炉里的沉水香终于燃烧殆尽,徒留一室清芬,在粉饰着太平。   梅濂从怀里掏出帕子,捂着口,轻咳嗽了通,冷不丁问了句:“敢问陈老爷,那位叫陆令容的姑娘在哪儿。”   陈砚松狞笑了声:“她如今是淮儿的贵妾,正在府里养伤。”   ……   *   朗月当空,不知从哪里飘过几抹黑云,挡住了月亮。   湖上停着只画舫,丝竹之声阵阵传来,陈家养的小戏子正在船上练习新学的花腔。   府里近来有桩喜事,据说大爷终于将青梅竹马的表姑娘接到府里了,给了名分,是贵妾。   有人来,就有人走。   譬如大奶奶,都在传她是老爷的独生女,谁知道呢,不过能确定的是,这位奶奶红颜薄命,是个没福的,主母的位子还没坐热乎,就被表姑娘挤走,连孩子都掉了;   再譬如青枝,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她的那个妹妹雯儿被卖去了脏地界儿,可怜哪,才十四的姑娘,又没了双手,便是去当婊.子,都被人嫌弃。   上房的屋檐下挂着对大红灯笼,屋里的器具全都是新置的,衣裳、首饰一应具有,铜镜上贴着对红双喜,明明是喜庆的景儿,可偏生梳妆台上摆着支白蜡烛,瞧着渗人得很。   绣房里虽说点了龙涎香,可依旧压不住浓郁的药味。   拔步床上躺着个病恹恹的美人,是陆令容。   她并没有戴假发,光秃秃的头用块红布包着,脸色极差,稍稍一动,浑身就疼得厉害。   陆令容艰难地抬手,从床跟前的矮几上勾过来个杯子,喝了几口蜂蜜水。   女人凄然一笑,她这种心肠歹毒的女人竟然没死,还被最恨她的人接到陈府,让大夫好生照顾,然后……余生备受折磨。   门吱呀一声开了,陆令容身子猛地一颤,他来了。   熟悉的龙涎香味道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陆令容紧紧闭上眼,她感觉床微微下沉,他坐到了床边。   “今儿感觉怎样?”男人柔声问。   陆令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小腿直抽抽,她睁开眼,看见陈南淮正微笑着看她。   他一点都没变,头上戴着玉冠,穿着月白色锦袍,眉眼如画,大抵又喝酒了,面颊浮起抹不正常的红。   “求你了。”   陆令容声音颤抖:“给我个痛快吧。”   “干嘛说这种丧气话。”   陈南淮俯下身,隔着锦被,轻轻地抚着女人,柔声道:“咱们一起长大,你先走了,我得多难过。”   说话间,陈南淮用力将陆令容往后推了下,给自己挪出更多的地方,大剌剌地坐到床边,端起那杯蜂蜜水,闻了闻,嫌弃地倒在地上。   大抵触到了小腹的伤口,陆令容痛苦地闷哼了声。   陈南淮俯身,下巴抵在陆令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耳边细语:“放心,我不会碰你,太脏。”   他听见女人痛苦地哭,笑了笑,从怀里掏出瓶掺了药的酒,强给陆令容灌了数口,看着她因药效发作,难受地扭动身子,同时小腹的伤口又扯开,痛苦又快活。   陈南淮满意地笑了。   “以前我不高兴了,总喜欢找你倾诉,你发发慈悲,再听我唠叨几句。我今儿又去左府了,在外头等了半天,都没见着她。”   陆令容疼得眼泪直流,紧咬牙关。   “我想法设法打听,她最近好多了,已经能下地了。”   陈南淮扯掉女人头上的红布,轻抚着那已经长出一小茬黑发的头皮,笑道:“对了,她在做鞋垫和香囊,肯定是做给我的,以前,她就喜欢弄这些小玩意,老劝我,让我别跟人发生争执,做错了事就要道歉,我很烦她的。”   说着说着,陈南淮忽然掉泪了,凑到女人耳边,低声呢喃:   “还是你好,会说我喜欢听的话,陪我喝酒,还把红蝉给了我,对了,红蝉呢?”   陈南淮松开手,坐直了身子,朝着屋里的黑暗角落,冷声喝道:“出来。”   烛影一闪,从屏风后走出来个只穿肚兜的女人,是红蝉。   她瘦了很多,那双大眼睛不再水灵,有些死气沉沉,小腹上有个细小的伤,还没好透,似乎是簪子戳的,修长的双腿在这黑暗里,显得甚是惨白。   “你过来。”   陈南淮招招手。   红蝉身子剧烈颤抖,仿佛听见什么可怕的声音,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   “过来!”   陈南淮怒喝了声。   他将瓷瓶剩下的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药力渐渐发作,他眼热心跳,一把将红蝉拉到床上,和陆令容并排而卧。   “令容,我知道你身子不好。”   陈南淮已经意乱情迷,掐住红蝉的脖子,疯狂地做坏事,他扭头,笑着看陆令容,拍了下女人的脸蛋儿,微喘道:“没事,让这小丫头代替你,你好好看着,学着。”   一股恶心感涌上来,陈南淮越来越疯,他想起了当时和盈袖的度过的无数夜晚,她会狠狠地咬他的胳膊,小猫爪子把他的背挠成了棋盘。   陈南淮再也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他逐渐清明,厌恶地放开红蝉,默默地起身穿衣裳,低着头,离开了绣房。   绣床上的红蝉已经没了半条命,两条腿不住地打颤,血源源不竭地往出流。   多少日了,他一想梅盈袖,就来折磨她,丝毫不顾她也小产了,这样毫无节制地折磨,她也会下红没命啊。   对喽,他在报复。   红蝉凄楚一笑,挣扎着坐起来,头埋进双膝痛哭。   她感觉自己糊涂了一辈子,好像忽然清醒了,她恨自己贪慕虚荣,可更恨小姐卖了她。   红蝉转身,愤怒地瞪着颓靡绝望的陆令容,扬起手,重重地打了下去……   *   夜已深,就连虫儿都懒得叫唤。   陈南淮跌跌撞撞地从小院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很脏,可如果不这么做,心里的那口气就顺不了。   越来越恶心,他趴在湖边,猛吐了通。酒劲儿忽然就上来了,头越发昏沉,他没别的想法,就想见她。   他知道他们曾经的小院在哪儿,尽管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陈南淮一路狂奔过去,推开上房的门,登时痴愣住。   原本华美温馨的新房,如今空空如也,老爷子说了,盈袖屋里的东西可能都被吴锋抹了毒,一件都不能留。   她用过得梳妆台、浴桶、雕花屏风还有绣床,全都烧了;   她穿过的亵衣、夹袄,戴过的首饰,全都埋了。   屋里空了,什么都没了。   陈南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闭起眼,走进去,手凭空触摸,回想着过去。   这里以前是一张书桌,桌上摆着盆墨兰;   再往里走时要当心了,地上的那块厚地毯里总会藏一支钗,他不知被绊过多少回了;   最里头是一张贵妃榻,她午时总要眯会儿觉。   “别贪睡,仔细晚上睡不着。”   陈南淮笑着睁眼,说自己以前常说的一句话,谁知面前除了月光,空空如也。   “荷欢,好生看着大奶奶,她喜欢踢被子,如今有了身孕,可要当心。”   陈南淮喃喃自语,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卷轴,挂在墙上,随后席地而坐,仰头,看那幅画,画中是个明艳动人的少女,腿上有颗小痣,穿着肚兜亵裤,静静地在河边洗头。   想想吧,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曹县,他很鄙夷这个女人,怎么能这般无耻,竟敢画自己的春图;   再一次见,是在洛阳,他从谢子风那里将画抢走,私藏起来。   那时候他总不明白,觉得谢子风就是个十足的疯子,怎么可能爱上一幅画呢。   如今,他也变成了疯子,每天看这幅画,诅咒它,烧它,最后看着看着,睡着了。   如果当初她失忆后,他好好对她,没有编造出那些谎话,没有带她见左良傅,没有报复,没有那么惴惴不安……是不是,他们现在会好好的。   陈南淮苦笑了声,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陈南淮略微回头,看见梅濂环抱双臂,立在他后头。   “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就这么点本事。”   梅濂冷笑数声,看着墙上的画,眼里闪过抹杀意,语气却平静:“她是个孝顺孩子,为了贴补家用,就画这些东西,我不知道骂过她多少回,每次拿出藤条,却舍不得打。”   陈南淮头枕在臂膀上,没言语。   “我要去左府。”   梅濂盯着陈南淮的背影,淡漠道:“你有什么话要给她带。”   陈南淮身子一震:“你能进去?”   “自然。”   梅濂忽然叹了口气,蹲下,手揽住陈南淮,柔声道:“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妹妹,两个我都疼,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是我的错。”   陈南淮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跟哥哥去见她。”   梅濂重重地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沉声道:“像个男人,给我挺直了腰杆,把她从左府带回来,她现在还是你妻子。”   陈南淮怔住,头木然地扭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还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不恨我?”   梅濂叹了口气:“咱们才是一家人,这事完后,一起去曹县看看老娘,她很想你。”   ……   *   子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   到了后半夜,天忽然阴沉起来,零星飘起了雨。   夜市依旧热闹非凡,从远处行来辆华贵马车,赶车的是陈家最得脸的小厮,百善。   天空划过抹闪电,闷雷轰鸣而来。   车内很暗,气氛有些压抑。   陈南淮整了整衣冠,不住地用湿帕子擦自己的脸和手,偷摸朝梅濂瞧去。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话很少,一身的土气,当初来洛阳认亲的时候,鞋子和棉袍都打着补丁,惹得丫头们讪笑鄙夷。为了前程,这家伙忍痛将妹妹送到他塌上,见他用那个东西欺负袖儿,强憋着恨,警告他别做对不起袖儿的事。   陈南淮猛地打了个激灵,低下头,他怎么忽然觉得这男人身上有股狠劲儿,挺让人害怕。   “那个……梅大人,不对,大哥哥。”   陈南淮陪着笑,道:“若大哥您真能劝袖儿原谅我,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做到。”   “我什么都不要。”   梅濂笑了笑,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柔声道:“我只要妹妹过好日子。”   正说话间,马车停了。   百善将帘子挑开,把脚蹬放下,笑道:“二位爷,左府后宅到了。”   陈南淮率先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立在车边,将胳膊伸进去,笑道:“大哥,你慢些。”   “好。”   梅濂笑着点头。   下马车后,梅濂四下瞅了眼,带着陈南淮朝大门走去。   谁知刚到门口,就被几个持刀护卫拦住了。也就在此时,从府里慢悠悠走出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一脸的憨肉,目光凶狠,正是左良傅的近身侍从,大福子。   大福子一边往出走,一边用挖耳勺剔牙,他瞅了眼门口的两个男人,目光落在梅濂身上,轻蔑一笑,让出条道:“大人早让我等在门口,说你今晚一定会来看姑娘,请吧。”   梅濂笑笑,闷头往府里走。   陈南淮紧张极了,紧随在梅濂身后。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盈袖了,他这一路过来,想了很多挽回哀求的话,如今到了左府,竟全都忘了。   没事,左右有梅濂在,这男人会帮忙劝说的。   谁知刚走到门口,眼前一黑,陈南淮忽然被大福子拦住。   “怎么?”   陈南淮皱眉。   “人能进,狗不能进。”   大福子毫不客气地推了把陈南淮,挥挥手,让底下人拿过来条长凳,横在门口,随后大剌剌八叉开腿,坐下,双臂环抱住,用下巴看陈南淮。   “你算什么东西,配见她么?趁爷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陈南淮大怒,直要往里闯,才刚走两步,就瞧见周围的护卫拔.出刀,用刀尖对准他。   “听不懂人话?”   大福子冷笑数声,鄙夷道:“这里是刺史府,军政重地,随便什么人都能闯的?若再造次,别怪爷们刀下无情了。”   “爷,爷。”   百善赶忙冲上前来,将愤怒的陈南淮环住,拉着主子直往后退,急道:“连老爷都没法把大奶奶从左府带走,您触这个霉头作甚。”   陈南淮不甘心:“可我……”   “左右梅大人进去了,他能见着奶奶。”   百善连声劝道:“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您惹左良傅,小人求您了,就在外头等梅大人,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陈南淮狠狠地剜了眼大福子,他的妻子就在里头,咫尺之遥,他却见不到。   男人愤恨地摔了下袖子,拧身朝马车走去,等便等吧。   就在此时,陈南淮看见不远处出现个穿着黑色丧服的妇人,好眼熟,那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头上簪着朵白花,神情凄楚,眼里含着怨恨,死盯着他,朝他走来。   陈南淮浑身发毛,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双眼微眯住,使劲儿瞧,忽然大惊,这女人是张涛之的太太,朱氏。   陈南淮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指着朱氏,喝道:“给我站着!”   朱氏抱着孩子,哭着走上前,痴痴地盯着陈南淮,问:“你为何逼死我丈夫?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陈南淮额头直冒冷汗,压根不敢看朱氏和那个孩子,在后退的时候,将百善拉在身前,冷声道:“什么丈夫,我不知道,赶紧给我滚,否则我就不客气。”   “不客气?”   朱氏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手伸进襁褓,握住早都准备好的匕首,嗤笑了声:“你也要逼死我?把我张家全家灭门?”   话音刚落,朱氏就扑了上去,怀里的婴儿瞬间落地,竟是个枕头,她一把扯开百善,朝陈南淮心窝捅了去。   如何能忘,当初在曹县,下人们将浑身是血的丈夫抬回来;   如何能忘,她满洛阳伸冤,无人敢接案,老太太恨得撞到棺材自尽了;   如何能忘,陈南淮虚情假意地道歉,过后却找人给她使绊子,砸了家里赖以为生的铺子;   如何能忘,外甥不忿,在荣国公寿宴上,用藤球砸了下梅氏,当夜就被人重伤至死。   陈家轻飘飘的一句道歉,就想把这事了结?   不可能。   “陈南淮,你还我丈夫的命来!”   朱氏已经疯了,她现在只想杀,杀了这个害了她成了寡妇,害她全家的恶鬼。   “快来人,救命啊!”   百善朝左府后宅喊,却没人搭理他这茬,都在静静地看热闹。   大爷的胸口已经红了,根本无力反抗那疯婆子。   百善咬咬牙,扑过去往拉开朱氏,哪知这妇人就跟长在大爷身上似的,对大爷又打又咬。   也正在此时,从远处驶来辆马车。   百善扭头看去,见老爷忙不跌地带人来了。   百善登时来了勇气,也想在老爷跟前表现下忠心,奋力扯开朱氏,喝骂:“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杀人,你等着被凌迟吧。”   朱氏恨得胸脯一起一伏,瞧着自己满手的血,高兴地笑了。   那会儿家里忽然来了个貌美如花的妇人,自称是陈南淮发妻的嫂子,那女人哭着说陈家对不起张家,如今妹妹小产,安知不是陈南淮的报应来了。   还记得那女人掏出五两银子,强塞给她,说是自己存的私房钱,只求两家化解仇怨,南淮姑爷今晚去左府赴宴了,估计喝了不少酒,明儿一早就亲自来张家致歉。   她丈夫只值五两银子?这女人在羞辱谁。   好么,陈南淮去了左府,那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好好算一下旧账。   朱氏狞笑了声,朝陈南淮看去,那小子此时脸色惨白,胸膛插着把匕首,已然昏厥过去,他老子陈砚松急得要命,连声唤着儿子。   “贱妇!”   陈砚松手按住儿子的伤口,冲左右喝道:“把这个贱妇抓起来,快叫大夫来,快啊。”   雨越来越大,无情地砸向人间。   陈砚松此时头嗡嗡直响,今晚见过梅濂后,他就去睡了。   暗卫忽然来禀告,说有些不对劲儿,梅濂带着酒醉的大爷去了左府,而那个如意娘却去找了张涛之太太。   他瞬间反应过来,这对贼夫妻想要借刀杀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眼睁睁看着淮儿被朱氏那贱人伤了。   “都是怎么了!”   陈砚松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先是女儿,后是儿子。   这就是他的报应?是他残杀手足,抛弃妻女的现世报?   忽然,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陈砚松回头,看见从巷子深处走出来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是如意娘。   这女人撑着伞,提着个大食盒,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   “是你害得我儿子!”   陈砚松咬牙,怒喝。   “陈老爷说笑了,分明是张涛之的太太来寻仇。”   如意娘淡漠地为自己辩解,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你可真歹毒!”   陈砚松怒瞪着如意娘。   “陈老爷言重了,妾身不过是个蠢笨妇人。”   如意娘笑笑,将食盒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帕子,轻轻地抹着自己唇角的浮粉,斜眼觑向昏厥的陈南淮,柔声问:“妾身略通些岐黄之术,陈老爷,你敢让妾身救大爷的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一次突破了极限,7千字!   ——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张涛之,陈南淮在曹县打压同行,逼死了这位爷,他老婆后来一直讨公道,连锁反应,长宁侯家老四(张涛之外甥),不忿舅舅被陈逼死,欺负盈袖,又被小陈暗害,张涛之姐姐悲愤欲绝,没了半条命。   老陈借机,把老四之死嫁祸到老左头上   今天,在如意娘挑拨,梅濂的带人出来下,朱氏神奇般的得手了   ——   章节锁了,回复不了评论,我回在了147章评论区,写了几句梅濂 第149章 梅家夫妇   “不劳夫人费心了。”   陈砚松心里憋着火, 如今搭救儿子为上,他哪里有闲工夫和如意娘斗嘴斗舌,忙叫来几个人, 把南淮抬上车。   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地砸到车顶,让人心烦。   车内稍显拥挤, 除了陈砚松父子, 还有两个经验老道的大夫。   “淮儿、淮儿。”   陈砚松跪在车内,轻轻地拍打儿子侧脸,他不敢遮挡住琉璃灯的微光, 身子略微往后倾, 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老爷别急。”   大夫一边处理陈南淮的伤, 一边劝陈砚松:“并未伤及要害, 大爷怀里揣着幅画, 挡住了匕首, 他就是流些血,受了点伤。”   “画?”   陈砚松怔住。   他捡起儿子身边那幅沾满了血的卷轴, 打开, 画中是个妙龄少女, 眼底和他一样,都有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陈砚松手剧烈地抖, 指头揩掉画上的血,苦笑了声。   “爹…”   陈南淮虚弱地睁眼,薄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微颤着,手紧紧抓住父亲的下裳,恨道:“杀了那个女人!”   转而, 陈南淮像是想起了什么:“别,袖儿说我对不起那个女人,别杀了。”   “好孩子,先别说话,一切有爹爹给你料理。”   陈砚松按住儿子,柔声哄:“千万别乱动,咱马上到家了。”   “爹…我是不是要死了。”   陈南淮疼得额上青筋暴出,哀求:“你去找她,就说我要死了,她心地善良,肯定会来看我的。”   “好,爹答应你。”   陈砚松心里疼得厉害,他知道,袖儿根本不会看南淮。   原本年底他就能抱上孙子,一家四口和和乐乐过日子,为何一死二伤,怎么会这样。   是啊,是他害了自己孙子,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   *   雨似乎小了些,打在院中的花树上,将花瓣摧残,落在碧绿的芭蕉叶上,静静地弹一曲残红别绿。   左府   梅濂站在后宅的大门口,冷眼盯着不远处地上的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他看着妻子拎着食盒走过来,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怎么把张家太太叫来了,那妇人和二弟有仇,肯定会伤他的。”   如意娘笑笑,将伞撑在丈夫头顶,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心,想化解二弟和张家的仇,没想到那妇人会跟过来杀人,是我糊涂了,我去投案自首罢。”   梅濂轻拍了下妻子的肩膀,柔声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又不是你杀的人,是陈家和张家的恩怨,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如今,只盼着妹妹身子赶紧好起来,一家人还像从前那般和乐。”   一旁立着的大福子听见这番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对夫妻,真是绝配。   很早之前,大人与他闲聊的时候就说过,梅濂有如意娘这么个妻子,会在官途走得更远。   “行了,咱们走吧,也不知姑娘现在睡了没。”   大福子拎着半人来高的油纸灯笼,走在前面带路。   “敢问小哥,我妹妹如今身子怎样?”   如意娘从荷包里掏出个银锭子,笑着塞到大福子手里。   “不错。”   大福子很自然地收了银子。   “怎么个不错法?”   如意娘紧着问了句。“现在吃什么药?脸色怎样?能下地了么?”   见大福子没言语,只是笑眯眯地搓着手,如意娘立马明白了,赶忙掏出锭银子,微笑着塞到大福子手里。   大福子掂了下银子,又用牙咬了咬成色,道:“里头是荷欢姑娘伺候,我不知道。”   如意娘气结,这小王八蛋故意诈她银子。   “行了。”   梅濂给妻子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待会儿见着妹妹,就都知道了。”   穿过花园和游廊,众人行到个小院。   院中并无甚摆设,很空旷,上房灯火通明,屋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屋外站了四个身形彪悍的护卫。   门口摆了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是荷欢。   荷欢穿了身淡紫色褙子,梳了双鬟髻,髻上绑了缀珍珠金带,化了淡妆,额心贴了花钿,蛮不似丫头,倒十足像个官家小姐。大抵雨夜寒凉,她往身上盖了块薄被,懒懒地扫了眼站在台阶下的梅濂夫妇,没说话。   “荷欢妹妹,好久不见了。”   如意娘屈膝见了一礼,笑着恭维:“妹妹真是越发出挑了,简直跟画里走出的仙子似的。”   荷欢展开手,看自己指甲上染得红丹蔻,笑道:“原来是梅大人和夫人,对不起了,我昨儿跌了一跤,腿疼,不能给二位磕头了。”   “没事的。”   如意娘知道荷欢在臊他们夫妇,忙套近乎:“我们家莲生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在家里就一直说你是个热心善良的好姑娘。”   说到这儿,如意娘再次屈膝见礼,笑道:“多谢姑娘这半年照顾我妹妹。对了,这回来洛阳,我们把莲生也带来了,就住在陈家,你们小姐妹许久未见,该好好叙旧呢。”   “其实我和莲生也不是很熟。”   荷欢打了哈切,莞尔:“小时候一直吵架,她嫁人后,我高兴的什么似的,并不是很想见她。”   如意娘讪讪一笑,将手里的食盒提了提:“我知道妹妹身子不好,特意给她炖了好汤,又做了几道点心,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她。”   说话间,如意娘与丈夫互望一眼,就要往里走。   “慢着。”   荷欢抬手,跟前的几个护卫立马挡住这对夫妇的路。   “都是明白人,咱们就别藏着掖着。”   荷欢看向梅濂夫妇,冷笑了声:“您二位当初把妹妹推到大爷床上,这事做的究竟怎样,我们左大人是外人,不能说什么,奴更不能评价。姑娘就在里头,她若是想见你俩,自然会开门,谁都没法儿拦,可她不见,你们要强闯,咱们刺史府里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听见这话,梅濂叹了口气,低下头,脸上的凄楚之色甚浓。   如意娘眼睛红了,往前行了一步,看着窗上的灯影,哽咽道:“袖儿,嫂子和你哥哥来看你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里头没有回应。   如意娘登时泪如雨下:“姑娘,这事是哥哥嫂子做错了,陈南淮当时说喜欢你,赌咒发誓说一辈子宠你,嫂子糊涂啊,就信了他的话,哪里知道他这么混账。”   忽然,里头传来声重重地拍桌子声。   如意娘心里一咯噔,妹妹还是恨啊。   “我和你哥哥这半年写了几十封信,全都被你爹扣下了,我放心不下你,来洛阳看过你三次,你爹也不让见。”   如意娘捂着心口,哭得泪花带雨,是真伤心。   “你长这么大,从没和我分开过,是我对不起你,嫂子现在给你跪下。”   话音刚落,如意娘还真跪到地上,雨下的有些大,将女人脸上的胭脂都冲掉。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咱们在丹阳县住着时,街面上那个打铁的无赖非礼了你,你哥哥二话不说就打上门,他虽说有个儿子,可这么多年最疼的还是你,说句难听的,他是把你当闺女养了,这事出了后,他也后悔得不行,没有一日不念叨你。”   梅濂闭眼,一行清泪划过。   “呵。”   荷欢捂着唇偷笑,故意揶揄:“夫人这话说的可真动人,奴都要听哭了。梅大人若想妹子,怎么还把莲生肚子弄大了,看来他晚上还真忙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护卫都笑了。   如意娘脸绯红一片,暗骂这臭丫头不愧是陈砚松调.教出来的,嘴头子太厉害了。   “你起来。”   梅濂俯身,将妻子拉起来。   男人仰头,静静地看着上房,叹了口气:“袖儿,哥哥嫂子把你养这么大,从没要你报恩吧,当时哥哥摊上了人命官司,也只能这么着,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能体谅哥哥。”   里头忽然传出摔打东西的声音。   梅濂脸上的痛苦之色甚浓,柔声道:“既然你和南淮过不下去,哥也不会勉强你,这次来洛阳,就是专门带你回曹县的,咱娘不行了,临终前就想见你一面,你是吃她的奶长大的,你就算恨哥哥嫂子,也好歹回去看眼娘。”   “打住。”   荷欢坐直了身子,讥讽道:“那是您和南淮大爷的娘,我们姑娘的母亲姓袁,因着您当年偷走了姑娘,夫人生生给急出了疯病,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梅濂知道这贱丫头铁了心不让他见盈袖,隐在袖中的拳头握紧,闷着头,就要往里闯。刚走上台阶,就瞧见那几个护卫拔出了刀。   “袖儿,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就想见你一面,你要是想让哥死,哥绝无二话。”   梅濂径直往里闯,忽然,他的胳膊被一个护卫刺了一刀,痛楚瞬间袭来,梅濂捂住胳膊,仰头朝上房看去,油灯忽然灭了,里头没了动静。   梅濂苦笑了声,妹妹到底不原谅他。   “行,那我和你嫂子就站在外头等你。”   梅濂深呼了口气,退到台阶下,轻揽住妻子,柔声道:“等吧,是咱俩伤了她的心。”   如意娘从袖中取出帕子,帮丈夫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哽咽不已,站在雨中,等着妹妹的原谅。   “端个火盆来,冷死了。”   荷欢将被子往身上拉了下,捂着口直打哈切,冷冷扫了眼那对夫妻,闭眼睡去了。   ……   雨下了一整夜,凉透了整个洛阳。   天亮的稍微有些迟,日头躲在层层灰云后头,屋檐往下滴着水,灯笼里的蜡烛早都燃烧尽,守夜的护卫换了两班。   大抵在外头睡了一夜,荷欢身上有些酸疼,她捏着腰,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往下一瞧,梅家夫妇还站着呢,虽说浑身湿透了,可那份气度还是有的,没有半分落魄,眼中的坚决反而更盛了。   荷欢摇摇头,姑娘摊上这么对哥嫂,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祸。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荷欢朝前看去,见大福子带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进来了。   那男人手里也提个大食盒,和大福子有说有笑。   看着不到三十,可头发竟有些花白,不胖不瘦,剑眉星眸,鼻若刀削,通身散发着股文雅风流的气质,眼神明亮锐利,给人一种正气凌然的感觉。   “文爷,您小心脚下。”   大福子连声道:“昨晚下了一夜雨,地滑着呢。”   “多谢小哥提醒。”   男人笑着感谢。   走到梅濂夫妇跟前,男人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番那对夫妇,不解地问大福子:“这二位是…?”   “在下梅濂。”   梅濂抱拳,笑着见礼。   暗道,能在大清早到小妹院里的,估摸是大夫吧。   “袁文清。”   袁文清将食盒放在地上,抱拳回礼。   他这回仔仔细细地打量这对夫妇,与梅濂目光短暂交接,垂眸,看了眼如意娘,淡淡一笑:“这位想来就是尊夫人吧。”   如意娘听见是袁文清,心里到底有些畏惧,不自然地笑笑,给袁文清屈膝见礼,亦偷偷打量了番男人,暗赞,果然一表人才,听说此人拒绝入礼部,坚持去地方为官,看来是个心有沟壑的君子,日后必成大器。   “文爷也是来看妹妹的吧。”   如意娘笑着问。   “不,我先来拜见左大人。”   袁文清有些诧异地瞧了眼上房。   就在此时,上房的门哗啦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正是左良傅。   左良傅似乎特意捯饬了番,穿着玄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腰上悬挂三只绣了梅花的香囊,唇角勾着笑,瞧着精神奕奕。   “文爷,一路辛苦了。”   左良傅抱拳,笑着给袁文清见礼,他大步走下来,行到梅濂夫妇跟前,故作吃惊,扭头瞪了眼荷欢,进而恶狠狠盯着大福子,喝道:   “怎么回事,梅大人夫妇是来看妹子的,你俩好大的胆子,把人带到本官院里作甚!还让人家淋了一晚的雨,若姑娘晓得了,看不揭了你们的皮。”   荷欢忍住笑,忙道:“奴初来乍到,对府里不甚了解,这里的每个院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奴竟走错地方了。”   说到这儿,荷欢疾步走下来,给梅濂夫妇屈膝见礼,赔罪:“都是奴的错儿,您二位大人有大量,莫与奴一般见识。”   梅濂大怒,昨晚上他分明听见屋里有动静,根本就是左良傅故意作弄他们夫妇。   “哎呦,本官昨晚喝多了。”   左良傅揉着太阳穴,笑着问梅濂:“本官今早起来,看见地上全是碎瓷杯,昨晚是不是发酒疯了?”   “没有。”   梅濂陪着笑,谦卑道:“下官着实想见妹妹,求大人成全。”   “行啊。”   左良傅欣然答应。   可就在此时,袁文清前行一步,挡住梅濂夫妇,男人虽说微笑着,可眸中的不满怎么也遮掩不住。   “我看就不必了。”   袁文清直接拒绝。   “文爷,您有些过分了吧。”   如意娘泪眼盈盈,瞧着似乎要晕倒。“她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怎么就不能见了。”   “养育之事,是你们和陈家算的账,别与我说。”   袁文清毫不退让,道:“你们合计把盈袖嫁给陈南淮,害她吃尽了苦头,差点丧命,这不是正派人能做得出来的事。盈袖是我姑姑的孩子,那就是袁家人,袁某不会再让她受人摆布欺辱。”   左良傅冲梅濂莞尔一笑,“无奈”道:“梅大人,姑娘是本官的好友,只是暂寄住在我这里,她的事,本官做不了主,一切都看文爷。”   说到这儿,左良傅做了个请的动作,对袁文清笑道:“袖儿现在应该起来了,她没有赖床的毛病,咱过去瞧瞧她,她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好。”   袁文清提起食盒,随左良傅一道走,笑道:“过来的时候,我在早市买了些吃食给表妹,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   *   绣房里熏了上等的瑶英香,几个小丫头正在打扫。   盈袖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拿起黛笔,对着镜子仔细地描眉。经过这次的事,她瘦了很多,好在精心养着,身子恢复的很快,就是失血过多,皮肤还是有些发白,抹上脂粉,倒也如常。   “荷欢呢?”   盈袖从首饰匣子里拿出支玉簪,插在髻上,略问了句。   “荷欢姐姐给您熬药去了”   小丫头回了句。   盈袖没多想,刚要起身,就听见外头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似乎来人了,还不少。   不多时,她就看见左良傅兴冲冲地进来了,径直走向她,笑道:“袖儿,你猜谁来了。”   盈袖摇头。   目光落在他腰间的荷包上,低下头,莞尔浅笑。   “你哥!”   左良傅忙去拉女人的胳膊,刚碰到,立马弹回去,尴尬地笑笑:“对不起,我冒失了。”   他用手背蹭着自己的脸,笑道:“你哥在花厅里等着,还给你带了早点。”   “他不是还有两天才来么。”   盈袖有些犹豫:“我都没见过他,怎么说话啊。”   不知不觉,盈袖竟开始撒起娇,手抓住梳妆台的楞儿,不动弹:“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要么,你帮我应酬他几句,让我再准备准备。”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   左良傅往起拉女人,笑着哄:“当时你和世清见面,不也挺好的?袁文清人不错,这回来就是专门帮你办和离的事,里头我施压,外头他出面,咱一定要彻彻底底和陈家梅家断了关系。”   “那我再打扮一下。”   盈袖从梳妆台上拿起盒胭脂,小指挑了点,往唇上抹。   “够美啦。”   左良傅宠溺一笑,催道:“别让你哥等久了,快些。” 第150章 表哥文清(加更)   刚到花厅门口, 盈袖就看见方桌前站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正在往桌上摆吃食。   这就是表哥袁文清?   盈袖仔细地观察,长得倒是不差, 和世清眉眼间有点像, 大抵连日赶路,面上带着些风霜。   “进去呀。”   左良傅小声道。   “哦。”   盈袖下意识跟在左良傅身后, 进了花厅。   “喊人哪。”   左良傅柔声笑。   “哦。”   盈袖落落大方地给袁文清屈膝行了一礼:“表哥好, 我是盈袖。”   她早都听左良傅说过好多次,这位表哥人品不错,果然如茂林修竹般, 眼里透着坦荡。   “表妹好。”   袁文清用湿巾子擦了下手, 虚扶起盈袖, 细细地打量女人, 暗叹, 果然和姑姑一样, 是个美人。   想到此,袁文清偷摸看了眼左良傅, 怪不得连这位出了名的无情之人都陷进去了。不过女人若空有皮囊, 终究也是俗物, 想来这位表妹亦有过人之处罢。   “咱们用饭罢。”   袁文清请左良傅和盈袖入座,笑道:“昨儿路过康县, 正巧碰见了世清帮着杜家置办药材,你的事,世清和我都说了。”   盈袖忽然就紧张了, 低下头,鼻头酸酸的,不知不觉, 手竟开始发抖。她一直觉得这件事是耻辱,所以这么久了,她一直住在左府,甚至连屋子都不出,她不想被人非议,更不想看到别人同情或者猜测的目光。   “没事,相信哥,都能过去。”   袁文清笑笑,从碟子里加了只猪肉大葱的包子,放到盈袖跟前的碗里,柔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喜好,听说范家的包子不错,陈记的馄饨也好,还有煮蛋,零七八碎都买了些。”   “您有心了。”   盈袖忙感谢。   她拿起勺子,准备吃馄饨,蓦地想起当初她刚回到洛阳,哥嫂给她接风洗尘,当晚,嫂子就给她端了碗下了药的姜汤。   手又开始抖了,她知道头一次见面,不该拂了表哥的面子,可万一,里头又被下药了呢?   盈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吃进去,装作没事人似的,将勺子放下,笑道:“闻着就香,有些烫呢。”   左良傅注意到盈袖的小动作,笑道:“呦,这是小米红枣粥罢。”他给自己舀了一大碗,喝了一小勺,嫌恶地摇头:“怎么甜兮兮的。”   说罢这话,他顺势将碗推给盈袖,道:“你吃了吧,别浪费。”   “行。”   盈袖点点头,舀了勺,放心地吃了。   她从碟子里拿了个水煮蛋,剥了皮,用筷子挤碎,把包子撕开个小口,将碎蛋白蛋黄塞进去,默默地给左良傅放在碗里,这是她最喜欢的吃法,很香。   袁文清将这两个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看着低头喝粥的盈袖,笑道:“你和姑姑长得真像啊,父亲见了你,肯定很高兴。”   “舅舅他老人家好么?”   盈袖小声问。   “好。”   袁文清笑道:“年初被世清那孽障气到了,下半身瘫了,不然来找你的就是他老人家。”   说到此,袁文清叹了口气,扭头问盈袖:“请恕哥哥直言,你还想和南淮过下去么?”   盈袖头越发低沉了,不争气地掉泪了。   “行,哥知道了。”   袁文清沉吟了片刻,又问:“那梅濂夫妇呢?这事了结后,你会和他们过日子么?不管过去有什么恩怨,毕竟你是在他们跟前长大的。”   “我不。”   盈袖拳头紧紧攥住。   她没法想象,以后一起过,怎么面对这两个伤她最深的人。   “嗯。”   袁文清指头点着桌面,眉头紧皱住,道:“这事我在家中和父亲商量过,妹妹你还是随我回长安罢,到时候咱们举家去江州,你嫂子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会把你照顾好的。”   “啊?”   盈袖愣住,支支吾吾起来:“我、我还没,我…”   “怎么,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袁文清虽说是进士出生,但一点腐气都没有,办事直接,说话往往切中要害,故而这些年在衙门做事,深得长官喜爱,加之他精力过盛,经手的文书账目比同僚多三倍不止,心思又细,从未出现过一桩错漏。   袁文清定定地看着盈袖,道:“妹妹若有难处,不妨直说。”   “我没有。”   盈袖心里乱得很。   “我替她说罢。”   左良傅笑道:“是这么回事,荣国荣家的三公子中意她,本官有心做成这桩媒,她过两日还要和三公子用饭说话呢。”   “哦?”   袁文清有些疑惑。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两个人有事。   他昨儿听世清说了,谢子风是喜欢表妹,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呀。   瞧左良傅说这话的样子不像玩笑,此人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这么做,想来都是为了表妹罢,也是,那荣国公一门忠烈,手握重兵,若嫁进去,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袁文清笑笑,将茶喝尽,道:“国公府门第太高,不是等闲门户能攀得上的。”   说到这儿,袁文清看向盈袖,道:“为兄并没有贬低妹妹的意思,妹妹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今最重要的,就是尽快养好身子,至于成亲,以后有合适的再考虑。妹妹天姿国色,品行又好,不愁找不到称心的。”   “表哥说的是。”   盈袖鼻头发酸。   总算有个人,不逼着她嫁人。   “只不过我已经是残花败柳,还有谁肯要。”   “有的是人。”   左良傅急道。   “对呀。”   袁文清也柔声安慰:“妹妹不用妄自菲薄,想那汉景帝的皇后王氏,之前也成过婚,不也母仪天下?”   “我说文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左良傅知道袁文清如今得东宫青眼,没忍住,不满道:“你难道想让袖儿嫁给皇家?”   “没有啊。”   袁文清懵住:“我不过打个比方,左大人何必着急呢。”   “我急了么?”   左良傅愣住,扭头,问一旁伺候着的荷欢和大福子:“我急了?”   荷欢抿唇偷笑。   大福子连连点头:“确实有点急。”   袁文清摇头一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左良傅嘴上说着要给盈袖做媒,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再看表妹,一顿饭的功夫,不知道看了左良傅多少回,虽说与这男人保持着距离,可竟会吃他用过的粥。   明白了。   都放不下对方,却都没法更进一步。   袁文清莞尔浅笑,活动了下发僵的脖子,起身,对左良傅和盈袖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办个事。”   “怎么才来就走?”   左良傅笑道:“我早都让下人准备好了厢房,你旅途疲倦,莫不如洗个热水澡,去歇着罢。”   “不用。”   袁文清大手一挥,脸色阴沉下来,看向盈袖,郑重道:“我听世清说了,陆令容谋害表妹,如今竟被陈南淮纳成了贵妾,妄图逃过一劫。这不行,光天化日,天理昭昭,触犯了律法就该受罚,不将此恶妇治罪,以后我这官便不用做了。还有同陈南淮和离,我也得去探探陈砚松、梅濂的口风,事情如此之多,哪里还顾得上休息。你们吃吧,我先忙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盈袖:我有个表哥,他是个工作狂   ————   每每到快完结,我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加更 第151章 表哥的手段   袁文清离开花厅的时候, 顺手拿了个包子,他掏出已经洗发白了的帕子,在地上的积水坑里蘸了下, 擦洗自己的脸。   刚走到正门口, 忽然听见背后传来阵脚步声,回头一看, 是左良傅的近身侍从——大福子。   “文爷, 您等等。”   大福子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打了个千儿,笑道:“您的马车已经归置好了, 行李也放到了厢房, 那陈家跟龙潭虎穴似得, 大人不放心, 叫我跟着您, 供您使唤。”   “成, 正好有个要紧事得办。”   袁文清招招手,让大福子附耳过来, 嘱咐了几句。   话刚说完, 忽然就看见街拐角处站着个高大阴沉的男人, 正是梅濂。   “文爷。”   梅濂看见了袁文清,面上一喜, 赶忙迎了上来,见礼后,笑道:“我还以为今日要等好一段时候呢, 没成想您这么快就从左府出来了。”   袁文清并不喜欢梅濂,便也不讲究礼节,吃了口包子, 嘴里含含糊糊地问:“找我有事?”   梅濂四下看了圈,面上带着犹豫之色,侧过身子,给袁文清让出条道,做出请的动作,压低了声音:   “街面上说话不方便,下官让拙荆在附近的酒楼定了个席面,因这千丝万缕的人情缘故,咱们也算亲戚了,下官实在有几句贴心话同您说。”   袁文清单刀直入,问:“你想和我说盈袖的事?”   梅濂一怔,笑着点头:“正是,之前的事,确实是我欠考虑了,害得妹妹受尽委屈。陈南淮虽说是我胞弟,我也不偏袒他,他俩成亲才多久,就闹得袖儿几乎进了阎王殿,是该分开了。”   袁文清笑了笑,没言语。   “咱们都是她的兄长,所做的一切,肯定都是为了她好。”   梅濂试探着问:“不知袁兄打算如何安置盈袖?”   袁文清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梅濂拉到角落里,满面的愁云,低声笑道:“那会儿在左府,兄弟多有得罪,还望您别见怪。”   “哪里哪里。”   梅濂虽笑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他不太信任袁文清。   “我也正犯愁呢。”   袁文清笑道:“长兄为父,盈袖的事我自然要管到底的。只是她成过一次亲,怕是以后不太好嫁,方才听见左大人有意给她做谢家的媒,我对那谢三公子不甚了解,也不知此人品行如何,梅爷知道么。”   “听说是个乖张任性的公子哥儿。”   梅濂笑道:“我也为盈袖以后的婚事发愁,昨儿去王府磕头的时候,世子爷将我拉到一边,说他在国公夫人寿宴上见过袖儿,当时就惊艳于咱们妹妹的绝色风华,有意纳袖儿为侧妃。我怕委屈了袖儿,就拒绝了。”   袁文清皱眉,无风不起浪,若梅濂没动这个心思,也不会说出口。   男人沉吟片刻,笑道:“其实这倒是桩好亲,若是盈袖进了王府,一则能堵上洛阳城的风言风语,二则世子爷日后是要承袭王爷爵位的,说句不中听的,盈袖的身份到底不高,做不了正室王妃,侧室就不错啦。”   梅濂大喜,这正中他下怀啊,可又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他没敢把话全都兜出来,笑道:“盈袖性子倔强固执,怕是不愿做人家的妾,这事,再考虑考虑。”   “也成。”   袁文清笑笑,若没猜错,最近梅濂肯定紧紧咬着他不放了。   “我现在得去办个事,梅兄请自便。”   梅濂忙道:“去哪儿?”   袁文清挑眉一笑:“窑子。”   ……   *   陈府   陈家下人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可是要谨言慎行,最近顶头的几位主子接连受伤,先是老爷,再是大奶奶,如今连大爷也倒下了。   肯定是流年不利,这下好了,老爷嘱咐下来了,府里最近不能杀生,也不能动刑,一切以积福为上。   袁文清手里拎着补血的药材,大步进了陈府。   他对陈家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如今府里更繁华富丽,随便一个小丫头的穿戴,都好过寻常富户的姑娘。   他由大管家陈泰带着,去了前厅的大堂。   还未进去,一股氤氲香气就迎面扑来。   大堂正中间摆了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里头正焚着能让人凝神静气的帐中香。一应桌椅器具皆是上等檀木制成,墙上的涂料掺了极昂贵的生结沉水香,案桌上摆着成套邢窑白瓷杯。   堂内人不多,除了管事外,就是陈砚松和如意娘。   陈砚松似乎一夜未眠,眼底的乌青甚浓,他已经换了身宝蓝色燕居直裰,头上戴着方巾,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一声都不吭,瞧见袁文清和梅濂一前一后进来了,忙站起,疾步走过去,笑道:   “文清贤侄,咱们好多年未见了,你、你真是越发出息了。”   “姑父。”   袁文清笑着给陈砚松见礼:“您也越发年轻了,身体康健?”   “好,都好。”   陈砚松热切地抓住袁文清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男人。   暗中叹了口气,果然一表人才啊,若南淮有袁文清的一半,他就满意了。   这些年他暗中打点,一直在仕途上打压文清,导致文清屡试不中。也该袁文清的运势起来了,去年逢着左良傅收拾了司礼监,没法在运作,加上天子极看重科考,这小子就中了二甲进士。   “听说你就要去江州做官了,姑父高兴哪。”   陈砚松轻拍着袁文清的胳膊,笑道:“江州刺史是荣国公家的二爷,过后姑父给他打个招呼,让他照顾一下你。”   “那小侄就多谢姑父了。”   袁文清心里极恨陈砚松对待姑姑母女,可面上一派的云淡风轻,笑着说了好一会子家常,又同梅濂说了阵曹县的事,若不知道的,还当这三人关系有多好呢。   “文清,这回来洛阳,多住些日子。”   陈砚松挥挥手,让丫头们端上精致茶点来,他端起茶碗,抿了口,笑道:“洛阳文物揽胜,有许多可以游玩的地方,姑父再带你去见见王爷、国公爷和洛阳令,多认认场面上的人,对你以后的仕途有利。”   “家父病重,贱内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再说等入了秋,我就该去江州上任了,还有许多事要办,姑父的好意,小侄心领了。”   袁文清不动声色地拒绝,男人将茶盏放下,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敢问姑父,那个叫陆令容的妇人如今是不是在府上?”   陈砚松一听这话,就知道袁文清要处置陆令容,这小子打小就是个正直谨慎的人,若没猜错,是要把陆令容交到官府,倒也行。   “是有这么回事。”   陈砚松也没隐瞒,眼里忽然闪过抹杀意,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法子,南淮和那丫头打小一起长大,非要将那丫头纳成贵妾。我想着,令容那孩子也是一时糊涂,到底袖儿没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罢。”   袁文清笑笑。   好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陈砚松父子阴狠的性子,想来陆令容没少受折磨。   梅濂是个聪明人,立马反应过来里头的门道,他扭头,和站在身后的妻子对望一眼。   原本他们夫妻商量过,要将陆令容带回曹县,天长地久地算账,既然袁文清要出面,也成。   “我觉得南淮这事没做对。”   梅濂笑道:“南淮是软心肠人,日后难不保与陆令容和好,那咱们袖儿岂不是白受这一遭痛苦了?”   袁文清皱眉,心里登时了然。   陈家和梅家都不会阻拦他处理陆令容。   “状子我早都写好了。”   袁文清从怀里掏出张纸,按在桌上,正色道:“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上午去了趟窑子,把下毒的丫头雯儿拿了回来,此为人证,左大人那儿存放着半瓶毒,此为物证。过后我会一纸诉状交到衙门,该动刑动刑,该下狱下狱,人总要为自己犯过的错赎罪,不论她是谁。”   说到这儿,袁文清淡淡扫了眼陈砚松和梅濂,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既然都遇到了,咱们谈谈盈袖的事吧。”   袁文清搓了下手,刚准备说,只听外头一阵吵杂声响起。   朝前看去,几个小厮抬着个软轿进来了,轿上坐着的,正是陈南淮。   陈南淮瞧着颓靡极了,身上穿着轻薄寝衣,但仍能瞧见右边胸膛包扎得很厚,他腿上盖着锦被,歪在软塌上,脸色极难看,半条命似乎都没了。   袁文清不禁感慨。   听世清讲过,当初盈袖中毒垂危,左良傅后背受了重伤,硬是强撑了两日两夜,等盈袖的病有了转机,才累晕在榻前。   南淮这小子富贵窝里长大,到底娇贵些,论顽强,终究比不上左良傅。   虽这般想,袁文清还是守着礼,忙走到陈南淮跟前,也没敢碰人家,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伤口,叹了口气,让大福子将补血的药材拿来,道:   “多年未见,表弟越发俊美挺拔了,怎么就伤成这样了,这些药是哥哥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表哥。”   陈南淮忍住疼,虚弱地笑道:“我听说你来了,怎么着都要过来见一面的。”   “你呀。”   袁文清连连摇头,手轻按在陈南淮肩上,皱眉道:“许多事你从开始就做错了,有因就有果,表哥只能管盈袖的事,至于那张家太太,表哥只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肚量放大些,以后的路才好走。”   “是。”   陈南淮艰难地点头:“昨晚爹爹就将朱氏送回去了,我、我真的不会计较。”   男人忍住疼,紧紧抓住袁文清的手,急切地问:“哥,袖儿知道我重伤么?她有没有来看我。”   “咳咳。”   陈砚松重重地咳了两声,柔声哄道:“她真的来过,昨晚你昏迷着,她还在你床边坐了好久呢,好孩子,听话啊,快回去歇着。”   “姑父何必哄南淮呢。”   袁文清冷笑了声,轻抚了下陈南淮的黑发,转身,坐到四方扶手椅上,正色道:   “南淮,表哥今日给你说句实话,盈袖根本不知道你重伤,甚至不知道梅大人夫妇昨晚去看过她。”   “你、你们也太霸道了吧。”   陈南淮大怒,挣扎着坐起来,谁知扯动了胸口的伤,疼得冷汗直冒。“左良傅凭什么把她关在左府,为了拆散我俩,你们也太煞费苦心了吧。”   袁文清没理会这番指责,扫了眼厅堂里的众人,笑道:“原本我想等南淮身子好后,再处理和离的事,也不用等了,就今儿吧。”   说到这儿,袁文清从腰间解下荷包,从里面掏出个折成小块的麻黄纸,打开,让大福子展示给众人看,道:“这是我在长安就写好的和离书,长兄如父,盈袖就没必要出面了,我能代替她,如今咱们三家人正好都在,坐下来谈谈,其余的人没必要掺和进来,很寻常的和离,上升不了什么军政大事的高度。”   “我不同意!”   陈南淮捂着胸口,站了起来,谁知眼前一黑,实在晕得撑不住,又倒在了软轿上。   男人此时呼吸急促,看向父亲,恨道:“爹,您说句话啊。”   进而,陈南淮又看向梅濂,求道:“大哥,我是你亲弟弟,你得站在我这头啊。”   陈砚松淡淡瞅了眼儿子,让李良玉给茶碗里添上热水,他垂眸,看这自己缺了三根指头的残手,面色温和,可眼神逐渐冰冷起来,道:   “和离可以,但有句话我得说明白了,那是我亲闺女,必须得养在父亲跟前。”   说到这儿,陈砚松看向袁文清,正色道:“你放心,过后我会让淮儿接手榷场的生意,离开洛阳,他们两个见不着。”   梅濂冷笑数声,也不再装糊涂,道:“昨儿给王爷请安,闲聊的时候说起了这事,王爷说,姑娘是我一手养大的,既然和离,就该跟我走。”   “你想让我女儿嫁给世子爷?”   陈砚松瞪向梅濂,压住火,勾唇冷笑:“梅濂,洛阳可不是你做出几桩得脸政事,就能混得开的。老夫能扶你,也能把你扯下来,别拿王爷压我,他营里一半的军饷都是我在支应,南淮可以娶他家郡主,但盈袖,绝不能嫁给世子爷。”   梅濂抿了口茶,笑了笑:“陈老爷能走到如今的地步,难道忘了是谁扶持的?王爷今日能让你做洛阳首富,明日就能让你沦落街头,强强联姻,对你不好么?”   正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如意娘忽然拉了下丈夫的袖子。妇人瞧着一脸的疲态,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丈夫:“你还真想让妹妹嫁进王府?来之前咱们可是商量好的,如果袖儿嫁不进荣国公府,就接她回曹县,一辈子养在跟前。”   “行了!”   陈南淮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扶手,胸口登时渗出不少血。   “她是我妻子,还没和离呢,你们现在就开始盘算着把她嫁人,当我是死人吗?”   面对着纷纷攘攘的争吵,袁文清不禁冷笑,他端起白瓷杯,仰头喝尽,猛地站起来,将身上穿的灰布直裰解开,当着众人的面儿,撕开里子,取出缝在里面的一个厚厚布包。   “话都到这儿了,咱们索性挑明罢。”   袁文清将布包用牙撕开,将里头一摞厚厚的纸张悉数取出,放在桌上,那些纸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也不同。   “先说谁好呢?”   袁文清从纸摞里挑出三十多张,在手里拍了拍,笑着看向梅濂,道:“今年左大人找到我家,说盈袖寻着了,当时出了世清的事,我爹又瘫了,我一时没法到洛阳寻妹妹。但我也没闲着,亲自去了趟丹阳县,梅大郎,你这么多年在县衙做事,并不是很干净,贿赂上官的证据,我收集到了。”   袁文清莞尔,接着道:“当年你偷走盈袖,杀了陈家的管事奴婢,将姑姑锁在地窖,你难道真以为没有人看见?我父亲为了找回盈袖,在曹县、桃溪乡反复走访,寻到看见你杀人的证人,口供就在我手里,而这些年,袁家一直养着那证人,他现在还活着呢。伪造户籍、杀人贿赂,都是重罪,梅大郎,你真要逼我闹出来?”   梅濂脸色变得很难看,明白了,袁文清这是有备而来啊。   “没完呢。”   袁文清看向如意娘,笑道:“承太子爷和羽林卫的帮忙,我这才知道尊夫人原来是侯门小姐,可当年应在流放路上的她,为何忽然不见了人影?押送他的护军也死得很惨,谁杀的?”   如意娘脸色发白,浑身都在发抖。   “还有一事。”   袁文清皱眉。   之前他去丹阳县,见到了梅濂二房妻子的父母,得知那二房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开棺验尸后发现,是中毒而亡,若没猜错,就是如意娘了。   不过如意娘这么多年悉心教养盈袖,把丫头教的那样好,若把此事戳穿,似乎不太好。   袁文清将梅家的那摞纸放下,拿起更厚的一摞,看向陈砚松,笑道:“姑父,您身上的事更多,当年我还小,也在洛阳,亲眼目睹了您大哥全家葬身火海,都说是意外,真的么?小侄留了个心,收留了一个被火烧成残废的杀手,亦得了口供。”   “你当我怕?”   陈砚松狞笑了声。   “您自然不会怕。”   袁文清毫不畏惧:“可您如今站得太高了,这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爬上去的,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您的仇家,或者王爷手里,那又是一番说法了。”   “你威胁我啊。”   陈砚松神情愉悦,端起茶抿了口,笑道:“你想给你姑姑报仇?还是给你爹出气?”   “都不是。”   袁文清莞尔一笑,拿起所有的证据,大步行到厅内的金炉前,也不顾炉子烫手,直接抓住打开,将纸张全都扔进去。   纸遇着炭火,瞬间燃着,黑色灰烬上下翻飞,如同美丽的蝴蝶。   “你…”   陈砚松怔住。   “姑父,小侄只有一个请求,带走盈袖。”   袁文清抱拳,躬身给陈砚松行了一礼,正色道:“过去的事,小侄不想再提,愿一笑泯恩仇。至于盈袖,小侄会悉心教养,也跟你保证,她若是愿意认您,袁家绝不拦着,但她若不认,您也不可以强迫。”   说到这儿,袁文清转身,看向满头冷汗的梅濂,沉声道:“梅大郎,你对盈袖有养育之恩,可也对姑姑有夺女之恨,你和陈家的事,我不掺和。我能保证的是,你过去的罪证,还有如意娘的身世,从此以后不会有人提起,但你得记住,从今日起,盈袖不再姓梅。”   “好!好!”   陈砚松连说了两个好字,看向袁文清,笑着拊掌赞叹,他早都知道袁文清不错,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智慧和气度。   女儿交到这样人手上,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陈砚松挥挥手,让大管家陈泰将那张和离书拿来,取出自己的私印,盖了章,强迫儿子画押,紧接着让人将疯闹的儿子赶紧抬回去,他亲自将和离书交到袁文清手上,凑近男人,压低了声音,道:   “我还是不喜欢左良傅,以后劳烦你,给她寻个好夫婿。”   陈砚松顿了顿,无奈一笑 :“在她跟前多说我几句好话,我真的老了。”   说罢这话,陈砚松叹了口气,拧身离去。   “好,姑父。”   袁文清松了口气,将和离书折好,大步往出走,在出门的瞬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端坐在椅子上的梅濂,淡淡说了句:   “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还挺敬佩你的,既然到了这个位子,就多为百姓做点好事。”   说罢这话,袁文清疾步走出陈府。   抬头看去,天色已晚。   疾风骤雨过去,一轮朗月从东方渐渐升起。   袁文清伸了个懒腰,今儿又是去窑子找雯儿、又是去陈府处理陆令容和盈袖的事,还算顺利吧。   “文爷,小人真服了您了。”   大福子紧跟在袁文清身后,满脸堆着笑,奉承:“您都没瞧见把梅濂吓成什么样儿了,那脸涨得跟猪肝似的,我们大人说陈家梅家不会轻易放手,这事难办,没成想您一下午就弄好了,太厉害了。”   “还成吧。”   袁文清锤了下有些酸的肩膀,将和离书递给大福子,笑道:“你把这东西带给我表妹。”   “您怎么不亲自给她。”   大福子笑着问:“您不回左府么?”   “我弟弟妹妹这些日子太叨扰左大人,我得给大人买点东西。”   说到这儿,袁文清又细细盘算了下,皱眉道:“还给妹妹买点胭脂衣裳什么的,再去瓦市茶寮听听洛阳士子们的清议,看他们近来关注什么政事,哎呦,事儿还挺多的。”   大福子瞪大了眼,咽了口唾沫:“您难道不累么?”   “累什么。”   袁文清噗嗤一笑:“我且精神着呢,走了哈,让妹妹早点睡,不必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狂的办事效率…… 第152章 剥核桃   左府   屋里黑黢黢的, 并没有点灯。   盈袖站在窗前,隔着纱,看外头那轮明月。   她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么痴愣着站了两个时辰, 没来由就哭了,觉得很难过, 她知道有很多人关心着自己, 也知道如今表哥来了,她有了娘家、有了依靠,可就是不开心。   过去十分不堪, 将来又没有什么期待。   今儿生出了不好的想法, 莫不如吊死, 也省了心里堵得慌。   就在此时, 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   “袖儿, 你睡了么?”   左良傅沉厚好听的声音响起。   盈袖屏住呼吸, 装作睡熟,没有回应。   她有过身孕啊, 这表明什么, 她被陈南淮睡过很多次, 什么样的姿势都有过,而陈南淮又曾得意洋洋地在左良傅跟前描述, 还把沾了血的元帕和玉阳.具拿给他。   自卑和难堪同时涌上来,盈袖捂住口,蹲下痛哭。   很多次, 她都想了结掉生命,重新再活一次,来生一定要避开这些人, 躲得远远的。   “这丫头,药还没吃就睡了。”   左良傅无奈地笑笑。   盈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咬住自己的胳膊哭。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蹲得两条腿都发麻了,外头已经没了声音,大概,他已经走了吧。   “呵。”   盈袖苦笑了声,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起身,如同游魂一般在原地摇晃,跌跌撞撞地往出走,她想出去透口气。   谁知刚把门打开,就看见左良傅拎着个食盒,站在门口。   他……怎么还在。   盈袖几乎是下意识低下头,默默掉泪。   “醒了啊。”   左良傅笑的温柔。   他装作没看见她哭,笑道:“荷欢发了热,怕把病气过给你,就托我给你把药带过来,得,又凉了。”   “我不想吃。”   盈袖摇头。   她这样残缺的人,吃什么药,还不如死了。   “那就不吃。”   左良傅心疼极了。   他最近发现,盈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眼神抑郁,经常发呆,变得有些迟钝,很害怕与人接触,饭菜和药,除了他和荷欢端来的,别人拿给她,她一口都不会吃,怕被下药。   这几日越发严重了,闷在屋里不出来,可是在人前,她就装得很平静开心,甚至还和丫头开玩笑。   “今儿被那些地方官聒噪了一整日,忙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左良傅摸了下肚子,笑着问:“你这儿有什么吃食没?”   “有些点心。”   盈袖轻声道:“你要吃么?我去给你拿。”   “不不不。”   左良傅忙道:“我不爱吃甜兮兮的东西,太腻。”   说到这儿,左良傅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我记得你做的一手好菜,好歹本官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不给我做些饭?”   “让厨子做吧。”   盈袖故意打了个哈切,懒懒地拒绝:“我困了,再说了,我现在身子不好,不能碰凉水的。”   “哎呦,哪有这么娇气。”   左良傅一把将女人拉出来,他不想再让她闷在狭小的屋子里了。   “就一顿饭,能费你多少功夫。那些脏厨子做的,我早都吃够了。”   瞧见盈袖脸上有些不自然,左良傅忙丢开手,他装模作样地抱拳行礼,笑道:“劳烦姑娘了。”   “行吧。”   盈袖笑笑,跟在左良傅身后,往厨房走去。   来左府这么久,她还从未出过院子。   这会儿已经到了子时,正是夜虫闹腾的时候,月光温柔地照在花树上,雨后的青石地很是光洁。   绕过回廊,穿过小门,他们到了厨房。   放眼瞧去,厨房很大。   灶膛里塞着柴,保存着火,大木盆里养着鲜活的鱼虾,案桌上井井有条地堆着新鲜果蔬,麻绳上吊着熏肉和火腿,墙角有个小香炉,点了驱蚊虫的香。   “我、我先烧水吧。”   盈袖低头,准备去挑拣几根柴火。   “嗳?本官怎么忽然想露一手呢。”   左良傅大手一挥,挡住女人。   “你会做菜?”   盈袖仰头看他,不禁质疑。   “你也太小瞧本官了。”   左良傅挽起袖子,侧身,做出请的动作,让盈袖坐到方桌跟前的四方扶手椅上。   他双手叉腰,四下看了圈,利索地将木柴塞进灶里,随意在鱼盆里洗了把手,从面柜里舀了满面一勺面,又倒了一瓢凉水,煞有介事地开始和面。   “我说……”   盈袖哭笑不得:“凉水可以和面?”   “当然!”   左良傅用手背蹭了下发痒的脸,谁知面粉粘了上去,他高昂起下巴,骄矜道:“你可以说本官办事能力不行,可不能怀疑本官不会做饭,本官吃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行吧。”   盈袖摇头一笑。   她倒要看看这人能把面弄成什么样。   瞧,水多了,成了面糊,这男人有些气恼,又添了两勺,得,面又多了。   最后没法子了,他索性用筷子使劲儿在面盆里搅和,等水烧开后,把面疙瘩全都下进去,忽然觉得好像太素了,手忙脚乱地切了些熏肉丁和萝卜丁,又打了几个鸡蛋。   “这还能吃么?”   盈袖咽了口唾沫,问。   “自然。”   左良傅不禁得意洋洋,笑道:“陛下可喜欢吃我做的面疙瘩汤了,我差点就做了御厨呢。”   说笑间,左良傅又往青花瓷碗里打了两个蛋,用筷子搅和后,添了些水,放进蒸锅里。   “大人今儿给你再来个荤的,蒸笨鸡蛋!”   “您老确定,不让我出手?”   盈袖笑着问。   “不用!”   左良傅手在自己下裳来回擦,从篮子里挑出几根黄瓜,拍碎了,拌了个凉菜。   在背转盈袖的时候,他眼圈红了,她身子未复原,怎么能碰凉水呢。   “呦,光顾着和你说话,蛋都蒸老了。”   左良傅一把掀开锅盖,直接动手去端碗,谁知被烫到,龇牙咧嘴地喊叫,三步并作两步,将蒸蛋端到盈袖跟前,随后跑回去,舀了两大碗疙瘩汤,把凉菜端过去。   他坐到盈袖对面,大手一挥:“开吃!”   “这……能吃?”   盈袖犹豫了,她往蒸蛋上点了几滴香油,用勺子舀了一点,果然蒸老了,里头都成了蜂窝状,可是,却是她吃过这世上最香的东西。   “还不错。”   盈袖笑着夸赞,别说,饿了一整天,这会儿吃点东西,肚子里暖暖的。   左良傅面上一喜,只要她能吃东西,他就高兴。   “对了,你什么时候见人家谢三爷呢。”   左良傅往面疙瘩汤里狠狠倒了些辣椒油,喝了一大口,促狭笑道:“谢三爷这几日可找了你很多次,你都以身子不适推脱了,难不成故意吊着人家呀。”   “你猜。”   盈袖吃了块黄瓜,莞尔一笑。   “我一直想怎么谢他,今儿作了幅画,准备送他。”   “画什么?”   左良傅坏笑:“你么?”   “画你。”   盈袖白了眼男人,给自己舀了一小碗疙瘩汤,不出所料,盐放重了。   正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桌上的蜡烛灯焰一闪,进来个虎背熊腰的年轻男人,正是大福子。   大福子满脸堆笑,给两位主子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您让我好找啊,竟和姑娘躲在这里吃夜宵。”   左良傅用筷子点了下桌面,笑道:“你小子运气好,逢着大人今儿亲自下厨,赶紧坐下吃点。”   大福子跟了左良傅数年,早都将大人当做亲人,便也没忌讳,坐下猛扒了通饭,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连嘴都没顾上擦,一把放下碗筷,从怀里掏出张麻黄纸,两手恭恭敬敬地给盈袖递过去,正色道:   “这是和离书,文爷给您拿到了。”   叮地一声,盈袖手里的勺子掉到碗里。   她手伸过去,指尖触碰到麻黄纸,又迅速撤回,拳头紧紧握住,瞬间心绪万千,半年有余的婚姻结束了?是真的?以后再也不用面对陈南淮了?他会这么轻易放手?   左良傅察觉到盈袖的异样,从大福子手里拿过和离书,打开瞧了眼,松了口气,问:“怎么回事?你细讲讲。”   大福子一边吃着,一边说今儿下午在陈府发生的事。   “您都没瞧见,梅濂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大福子说到兴奋处,不禁手舞足蹈,鄙夷道:“简直不是人,还妄想把妹子嫁给王世子当妾,得亏咱们文爷有手段,不然姑娘就被这畜生给纠缠上了。”   瞧见盈袖脸色不好,咬着牙掉泪,大福子知道自己说过了。   如今大人和文爷都在保护着姑娘,不让她接触那些腌臜人,何苦让她听这些。   大福子猛拍了下自己的嘴,笑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嫂子还是心疼你的。”   左良傅横了眼大福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袖儿,不必为不值得的人哭。”   左良傅附上女人颤抖的手,见她没躲,笑道:“文爷这事办得好,就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娘家人,站出来跟梅、陈两家说得清清楚楚,以后也少了很多麻烦。我傍晚得到消息,你哥已经动身回曹县了,你嫂子心里挂着你,没走,来府里要见你,我没准许,她住到了客店,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见她。”   盈袖摇头,没说话。   “哎。”   左良傅叹了口气,从柜中取了个干果盘,拿了两个核桃,手稍稍用力,就捏碎了。   他慢悠悠地剥核桃皮,斜眼觑向大福子,笑着问:“文爷呢?”   “快别提了。”   大福子一脸得无奈,笑道:“这位爷瞧着是读书人,可体力比咱们练武的都要好。上午去窑子拿问了雯儿,下午到陈家处理陆令容及和离的事,晚上又去逛瓦市青楼。”   “青楼?”   左良傅忽然来了兴致,将剥好的核桃仁递到盈袖手里,又捏了三个核桃,坏笑:“怎么,文爷也喜欢嫖啊。”   “去你的。”   盈袖嗔了句,嚼着核桃,脸绯红一片。   不是吧,大表哥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竟,竟去那种地方。   “哪儿能呢。”   大福子伸手去抓核桃仁,谁知被左良傅用力打了下手背。   男人嘿嘿一笑,抓了下耳朵,笑道:“文爷今晚去了咱洛阳最好的青楼,花了大价钱,点了最红的姐儿,叫什么玉无瑕,不止呢,他还多叫了好几个妓.女。”   大福子搓着手,脖子一缩,啧啧称赞:“真真是块无暇白玉,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文爷要嫖,谁知他竟规规矩矩的和那些窑姐儿说话,又是评论诗词琴道,又是畅谈心事,到后头我才知道,他是打听事儿去了。”   “打听什么。”   左良傅专注于剥核桃,随意问了句。   “打听您和谢三爷呀。”   “什么?”   左良傅登时紧张起来,心里不住暗骂,好你个袁文清,真是贼的不行。   “大人,您好像有些激动哦。”   盈袖懒懒地歪在椅子上,扭头看向左良傅,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莫不是您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胡说,本官向来洁身自好。”   左良傅冷眼瞪向大福子,故意用力捏碎核桃,笑着威胁:“你可甭乱说。”   “没事,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盈袖笑道:“说你的。”   “得嘞。”   大福子面上一喜,竖起大拇指,笑道:“别说,咱文爷真有一手,还真打听到点东西。天下人皆知,谢三爷风流不羁,经常出入这些风月场,不过就是饮酒吟诗,为身世凄楚的名妓写写诗,交交朋友,他在洛阳的风月圈里名声很大呢。”   “那大人呢?”   盈袖紧着问。   “大人嘛。”   大福子将大拇指倒竖,扁起嘴:“咱大人也挺有名。上回越国使臣到洛阳,大人邀了些歌姬名妓作陪。”   大福子越说越激动,凑近盈袖,不忿道:“那青楼本就是销金窟,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咱大人抠门啊,招待完使臣,一问要花的银子,眉头都皱成疙瘩,逼着我们兄弟几个去和人家鸨母讲价,非要砍掉一半银子去。”   大福子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子,鄙夷地看向左良傅:“臊的我们呦,连口都不好意思张,哥几个合计了下,凑了银子,给了鸨母。”   “这还是我的错了?”   左良傅拉下脸,冷哼了声:“一百二十文一角的羊羔酒,到他们酒楼就成了十两银子,这不是抢么。”   “都是朝廷的钱,您心疼什么劲儿。”   大福子顶了句:“您就是抠搜。”   “行行行。”   左良傅老脸绯红一片,赶忙岔开这个话头:“文爷逛完窑子,又去哪儿了。”   “他打了壶墨,去茶寮瓦市坐去了。”   大福子活动了下发酸的关节,啧啧叹道:“这么晚了,小人都累得眼皮直打架,他兴冲冲地听什么士子清议,时不时地往纸上记些东西,还邀了几个年轻举子喝酒,聊什么土地兼并、边陲驻军部署,我也听不懂啊。”   左良傅垂眸,笑道:“后来呢?”   “后来小人实在困得受不住了,让两个弟兄护着他,就回来了。”   “文爷是个有心人哪,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左良傅扭头,看向盈袖:“你这个娘家哥哥可是厉害,”   蓦地,他发现她头歪在椅子沿儿上,竟给睡着了。   “嘘。”   左良傅十指按在唇上,示意大福子别出声。   听荷欢说,这丫头最近总是失眠,几乎夜夜熬到天明,有时候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尖叫着“别过来”。   “袖儿,咱回屋睡。”   左良傅凑过去,将她手里吃剩下的核桃仁掏出,随后,解下自己的袍子,裹住女人,轻轻地抱起她。   “嗯。”   盈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头一歪,靠在他肩窝,沉沉睡去。 第153章 一日看尽洛阳花   数日后   马车吱呀吱呀地行在繁华热闹的街上, 朝春一醉酒楼驶去。   盈袖今儿穿了身鹅黄色纱衣,懒得打扮,只在发髻上斜插了支碧玉簪, 化了薄妆, 手里拿着把团扇,慢悠悠地摇。   这几天, 她依旧闷在屋子里, 兴许天太热,总是没什么食欲,勉强吃一点, 过后也会偷偷吐掉。   大人很忙, 入夏后多雨, 云州好多县乡遭了洪涝, 他紧着处理安抚灾民和开仓放粮的事, 那些地方上的豪绅趁机生乱, 哄抬物价,民变屡屡发生, 他心里着急, 已经有好几日没睡好觉, 得亏底下有夜郎西和十几个能干的僚属,再加上表哥再旁协助, 倒也处理的井井有条。   表哥呢,除了帮左良傅做事,最近结识了不少举人朋友, 要么去茶寮瓦市听士子清议,要么去邻近的几个县办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昨晚刚回到府里。   谁知听见她今儿要去见谢子风,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她,说要一起去。   去就去吧。   盈袖头无力地靠在车壁,刚准备闭眼眯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荷欢动听的声音响起。   “姑娘,春一醉酒楼到了,谢三爷早在门口等着呢。”   “知道了。”   盈袖整了整衣襟,下了马车。   阳光很刺眼,她不禁用胳膊遮挡,谁知瞧见不远处停辆马车,赶车的是百善,跟前立着个俏丽丰满的丫头,是海月。   海月看见了她,面上一喜,那声“大奶奶”即将脱口而出,生生忍住,咽了下去,屈膝给她见了个礼,忙转身,将车帘掀开。   里头坐着陈南淮。   他憔悴得很,华服玉冠,瘦了很多,两颊凹陷先去,但依旧俊美无比。   盈袖的手又开始抖。   这场景多熟悉,当初她恢复记忆,也是来春一醉酒楼见大人和谢公子,陈南淮也和现在一样,紧紧跟随。   不一样的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   一样的是,她有了心病,没法走出痛苦;   他重伤未愈,眼里多了很复杂的色彩,不甘、不舍,还有恨。   她知道,最近他日日都盘踞在左府外,什么都不做,就是等着。想法设法打听她,昨儿伤口又流血了,还不走,被陈砚松强拉着回去了。   “盈盈姑娘,你来了。”   谢子风疾步迎了上来,冲袁文清点头微笑,算是见过礼。   他上下打量盈袖,心疼地叹了口气:“你瘦了很多。”   “三爷。”   盈袖屈膝,笑着给谢子风见礼。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站在荷欢身后,用余光瞧去,谢子风今儿认真捯饬了番,头上绑着双龙戏珠的抹额,穿着墨兰色直裰,扣子是纯金做成的,腰间悬着碧玉和香囊,手里拿着把折扇,越发显得气质高贵清雅。   “本该早出来答谢三爷的,身上是总不得劲。”   盈袖笑着解释。   “没事儿。”   谢子风粲然一笑。   在和盈袖说话的时候,他关注着她的细微的举动,他发现,她变了很多,依旧明艳动人,但不似以前那么落落大方,目光闪闪躲躲的,如同只碎了翅膀的蝴蝶,浑身透着衰糜。   “那咱们进去吧。”   谢子风侧过身子,让出条道,笑着往进迎袁家姐弟。   谁知正在此时,身后传来阵讪笑。   盈袖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陈南淮的马车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模样气质都不错,一看就知是豪族高户出来的,那两个男人满眼尽是嘲讽,对她评头论足。   “他们是南淮的朋友。”   谢子风皱眉,有些厌恨:“一个是辅国公的孙子,一个是征北将军的弟弟,听说你们和离的事,他俩难免有些不忿,可能嘴里不太干净,你也别在意。”   “嗯。”   盈袖点点头。   忽然,她瞧见那两个公子斜倚在车上,不怀好意地对她指指点点。   “呦,这不是南淮的媳妇儿么。”   “胡说什么,人家背后有什么刺史、国公爷撑腰,强逼着夫君和离,你得罪了她,可是要身首异处的。”   盈袖心里一咯噔,身子开始颤抖。   “也是,刚和离就到处找下家,赶场子似的,刚从左府出来,就到了谢家的席面上,花楼的姐儿都没这么忙。”   “嘘,别臊了三公子的面儿啊,”   谢子风大怒,用折扇指向那两个男人,喝道:“赵赟、李流飞,你们别欺人太甚。”   “我们怎么了。”   那两个公子双臂环抱住,嘲讽:   “我们不过闲聊,三爷激动什么。”   说到此,那两个公子还真开始“闲聊。”   “我说李兄,你喜欢穿新鞋还是旧鞋。”   “当然是新鞋,又小又紧,舒坦。那种被人穿了无数次的破鞋,又松又烂,臭不可闻。”   谢子风忍无可忍,立马要上前去揍人,还没走,就被盈袖挡住。   “别。”   盈袖心累极了,双臂无力垂下,扭头,看向陈南淮。   那个男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着她坏笑,眼里含着股报复的怒和恨。   “这么久了,你还是没变。”   盈袖摇摇头,冷笑了声,眼泪忽然掉下。   其余的再没说,闷头朝春一醉酒楼走去。   “袖儿。”   陈南淮也掉泪了,闭眼,手紧紧地抓住车框。   “你等等,我有话说。”   陈南淮挣扎着下马车,不知不觉间,右边胸膛又红了,他也没理,推开要搀扶他的百善和海月,朝那个日思夜想,又爱又恨的女人追去。   谁知眼前一花,忽然被个儒雅的男人挡住了,是袁文清。   “你谁呀。”   那两个锦衣公子嫌恶地往开推袁文清。   “滚!”   袁文清怒喝了声,冷眼扫了圈这些纨绔子弟,登时将所有人震住。   “表哥。”   陈南淮手按住出血的胸口,踉跄着走上前去,强撑着给袁文清见礼。“她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会和子风见面。”   “她是特意出来答谢三爷的,南淮,你这是何苦呢。”   袁文清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皱眉道:“为何不能潇洒一点,丢开手呢。”   陈南淮挥开袁文清的手,没站稳,连退了两步,得亏有百善搀扶,才不至于跌倒。   “她和左良傅,在一起了吧。”   陈南淮苦笑了声,问。   “没有,各睡各的,规矩得很。”   “什么?”   陈南淮怔住,一把抓住袁文清的胳膊,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他是不是嫌弃她?如果嫌弃,还给我啊。”   “南淮,不是你想的这样。”   袁文清叹了口气,道:“你以为在这事上,只有你一个人受伤委屈么?”   袁文清侧过身子,盯着陈南淮,手指向春一醉酒楼,道:“她直到现在还做噩梦,不敢吃东西,前儿忽然睡在柜子里,直到听见左良傅回来,才敢出来。”   陈南淮口半张开,不信。   她明明看起来很好,只是稍微有些憔悴,依旧美的动人心魄,不可能会这样。   “你少唬我。”   陈南淮咬牙,恨道。   “事已至此,只希望你尽早接受。”   袁文清冷眼看向陈南淮,道:“这是最后一次告诉你,别再纠缠我袁家的姑娘,如果她出一点事,表哥真的会翻脸。”   说罢这话,袁文清用力甩了下袖子,闷头朝春一醉酒楼走去。   “你等等,我有话说…我天天带着她喜欢吃的点心,我还…”   陈南淮捂住胸口,血顺着指头流出来,他忙追去,谁知体力实在不支,眼前一黑,又晕过去。   ……   *   春一醉酒楼   盈袖随谢子风进了包间,发现酒菜早已准备好了,她等表哥进来后,才入座。   包间的角落里放着冰盆,两个穿戴一样的国公府丫头正在扇扇子,凉风习习吹来,倒也爽快。   “今儿这席面专门给盈盈姑娘设的。”   谢子风端起酒壶,给自己和袁文清添上花雕,而给盈袖杯子里倒了能补气益血的“八珍汤”,笑道:“恭贺姑娘劫后重生。”   盈袖莞尔,端起杯子,用嘴唇碰了下,没喝。   谢子风细心,自然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还当盈袖怕八珍汤苦,忙盛了碗燕窝粥,笑着端过去,柔声道:“喝这个吧,甜些,能滋补养颜。”   “好。”   盈袖点点头,却没动。   谢子风总觉得哪儿怪怪的,转头,和袁文清寒暄:“文爷,这是咱们洛阳最好的酒楼,招牌鱼羹可是一绝,您尝尝。”   袁文清盛了碗,他早在长安就听过谢三爷的名头,也喜欢谢三的古道侠肠,笑道:“我妹妹多亏谢三爷帮忙,这才能尽早恢复记忆。听世清讲过,你们早在曹县就见过了。”   “是。”   谢子风笑道:“当时我满天下寻老梅先生,没成想在曹县竟相逢不相识。”   这一直谢子风的心病,男人叹了口气:“那会儿盈盈姑娘为了安葬好友,舍身进了酒楼,我一直敬佩她的仗义。”   袁文清看了眼妹妹,笑道:“当时妹妹身陷险境,公子雪中送炭而不要求回报,着实难得。”   “哪里的话。”   谢子风喝了杯花雕,垂眸,看着自己碗中的鱼羹,出神道:“去年腊月我到了曹县,被表哥李少强拉着去了升云酒楼,到后来表哥给我来信,我才知道,是左大人托他搭救盈盈姑娘,也是左大人把我送到姑娘跟前,姑娘当时喝的羊羔小酒,同样是左大人弄来能治伤压惊的药酒。”   盈袖怔住,左良傅?   记忆瞬间涌了上来,是啊,当时她看似绝望,可所有的事都很顺的离奇,莫掌柜的安排、李少的打赏、遇见谢子风……其实她真的没有受一点挫磨。   原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安排了很多机会,带她脱离险境,可是却出现了个陈南淮。   想着想着,盈袖就掉泪了。   这个人呀,真是太讨厌了,什么都不说。   正在此时,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是左良傅。   他满头大汗,略有些喘,黑发稍微有些凌乱,看起来像急匆匆策马过来的。   “吃这样的好酒好菜,怎么能不叫我。”   左良傅接过丫头递来的冰手巾,擦了下脸和手,径直坐到了盈袖跟前,他喝了一大碗冰镇过的酸梅汤,喊了声爽快。   他垂眸略扫了眼,看见谢子风和袁世清都动过筷,单单盈袖面前的碗杯还满当当的。   “呦,早都听说这儿的贵妃鱼羹不错,是用老母鸡做汤底,把鱼悬挂在砂锅上头,用滚烫的汤气把鱼煨熟,鱼糜掉到汤中,再炖一个时辰,啧啧啧。”   左良傅食指大动,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喝了数口后,给盈袖舀了碗,推过去:“你尝尝,鲜得掉舌头。”   “真的?”   盈袖笑笑,拿起勺子,小口喝了起来。“确实挺好。”   “那再泡个饭。”   左良傅把自己碗里的长腰粳米饭给她拨了一大半,又夹了些素菜,给她拌起来,推了过去。   “我还真有点饿。”   盈袖大口吃起饭,腹中渐渐暖了起来。   一旁的谢子风看见这画面,忽然就明白了,她不是不吃,是只吃那个男人递来的。   谢子风神色一黯,指头揉了下发酸的鼻头。其实他早该知道,当时曹县左良傅就关爱她,一直追到洛阳。   她失忆受屈,他不离不弃。   她中毒垂危,他折腰求药。   不仅关心她,还关心她的家人。   谢子风忽然感觉眼睛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用手背揉了下,笑道:“盈盈姑娘,我爹娘一直想见你来着,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她什么时候都有空。”   左良傅精神一振,偷偷踩了脚盈袖,直给女人使眼色,示意她热情些,别让他这个“媒人”难做。   盈袖白了眼左良傅,起身,屈膝再次给谢子风见礼,笑道:“真的感谢当初国公爷和夫人仗义执言,盛暑炎热,就不去叨扰两位尊长了。”   盈袖转身,给荷欢使了个眼色,荷欢会意,立马将两个精致锦盒端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   “这是幅麻姑献寿图。”   盈袖从第一个锦盒里取出块大红缎底的刺绣,笑道:“我这些日子在家中闲着无事,和荷欢一起赶出来的。当初夫人寿宴,因为我这么个人,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谢子风瞧去,那幅刺绣配色绝妙,栩栩如生,细致得连麻姑的头发丝儿都能分辨出来,可见是用了心的。   “多谢你了。”   谢子风双手接过刺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也做了很多,可到底走不进她心里。   “这幅画,是给公子作的。”   盈袖从第二个锦盒里取出幅裱好的画,展开,给谢子风看。   画上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神似谢子风,落款题了首词,是贺铸《六州歌头》中的一部分。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乐匆匆。”   谢子风轻声念着这首词,明明应该豪情万丈,可他读来,心里竟有些不好受。   “盈盈姑娘画的人物,总是一绝。”   谢子风轻声夸赞。   “这是我最后一次画人了。”   盈袖垂眸,笑了笑。   她将画卷好,双手捧给谢子风。   起初因为画,她和谢子风结缘。   他是好人,但不是她心里的人。   谢子风心里忽然空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了。   男人痴楞了片刻,端起酒壶,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哪怕乐匆匆。”   他不是陈南淮,要放手,就放开得潇潇洒洒。   “盈盈姑娘会是谢某毕生的挚友知己。”   谢子风面上浮起抹微醺的酡红,笑着问盈袖:“不知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如果有用得着谢某的地方,万死不辞。”   “我……”   盈袖看向左良傅,发现这个男人立马撇过头,佯装忙着吃菜,避开她的目光。   “我会和哥哥回长安。”   盈袖浅笑,两靥生起好看的小梨涡:“舅舅身子不好,寻了我大半辈子,我要去孝敬他老人家。”   “好。”   谢子风难免失落。   不过这样也好,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开始新的生活。   “天色将晚,告辞了,谢公子。”   盈袖屈膝,给谢子风温柔行了一礼,大步走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左良傅后脚就跟了出去。   盈袖扭头,看了眼身边高她一头不止的男人,笑道:“好酒好菜,你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   左良傅笑笑,跟着她走,问:“不坐马车么?”   “不了。”   盈袖深呼了口气,抬头看去。   这会儿到了傍晚,天空浮着火烧云,红光映在地上,如同撒了无数凤仙花瓣,很美。   “一日看尽洛阳花,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没有认真看过这座城,如今要离开了,就走一遍,也不算白来。”   “其实,我也没看过。”   左良傅手背后,跟着她一起走,浑身舒透。   “我来的日子比你还长,一直忙着勾心斗角,忽略了身边的美景。”   说到这儿,左良傅叹了口气,道:“谢公子人真的不错,挑不出毛病来,你对他实在太生疏客气了。”   “他人好,可是,我不喜欢呀。”   盈袖鼻头酸酸的,忍住,没哭,笑道:“经过陈南淮后,我就不想勉强自己。其实,他喜欢的只是幅画,爱慕的是自己心里想象的盈盈姑娘,一个镜花水月的影子。三爷纵情潇洒,若真与我柴米油盐过日子,他很快就会腻,会烦。”   “你倒想的多。”   左良傅唇角勾起抹浅笑,问:“什么时候回长安?”   “看哥哥的安排吧。”   盈袖抿了下唇,故意打趣:“你都不挽留我?”   左良傅低头,长出了口气,看着一地的艳红,神情凄楚:“长安比洛阳安全,你哥哥,比我更可靠。”   “我就随便一问,看把你吓得。”   盈袖噗嗤一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我想吃核桃,再给我捏几个吧。”   “好。”   …… 第154章 危局   谢子风快步从酒楼里追出来, 极目望去,左良傅和盈袖就走在前面,这会儿夕阳西下, 他们踏着落日的余晖, 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女人步伐轻盈, 不知在说些什么。   感觉特别美。   谢子风笑得有些凄楚, 默默地跟在那对璧人后头。   这一路,已经注定和他无缘了。   不知不觉,袁文清已经行到他身侧, 与他并排走。   “我真不明白。”   谢子风轻抚了下手中的画, 瞪着左良傅的背影:“他明明心里有盈盈姑娘, 为何要撮合我和她。撮合罢了, 还死皮赖脸地追着来, 又当又立, 让人讨厌。”   袁文清一笑,淡淡道:“大抵他并不似公子这般, 有实力雄厚的好父兄。”   “文爷这是何意?”   谢子风忙问。   虽结识时日短, 但他知道袁文清不是那起狷狂无礼之辈, 这么说,定有深意。   “难不成左大人有难处?”   袁文清眸中尽是忧虑, 反问谢子风:“三爷可知朝廷派左大人来作什么?”   “魏王。”   “不错。”   袁文清点头,颇为严肃道:“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想那汉朝之初, 刘邦为稳定天下,先后分封异姓和同姓王,为以后埋下了祸根。这些诸侯王在各自封地有铸造钱币和军政大权, 势力逐渐雄厚,与朝廷形成对抗之势。   从高祖至武帝,从贾谊、晁错到主父偃。文,有废黄老、独尊儒术,政,有削藩推恩和酎金夺爵,前后经过几代人努力,才让王朝真正实现大一统。”   “你的意思是……”   谢子风脸色忽然变得很差,倒吸了口冷气。   “左良傅很可能会变成晁错?”   袁文清眉头皱成了疙瘩:“魏王已经成势,血战不可避免。”   “难道朝廷由着王爷杀了左良傅么。”   谢子风拳头紧握住,不忿道。   “三爷,您出身高贵,说句冒犯的话,您还没有梅濂看得准。”   袁文清双眸微眯,叹道:“魏王为何坐大?其本质在土地兼并的不断发生,按照田令,男丁十四以上应受二十亩的永业田和七十亩的口分田,可实际上,百姓根本得不到足够的田地,还要依法缴纳相应的赋税,在官府催逼之下,只能逃亡,梅濂年轻时落草为寇不是没有原因。”   袁文清双手背后,长叹了口气:“你当朝廷不想出兵平了魏王?本朝自太.祖起,兵力就内虚外重,主要提防越国入侵,日积月累,诸如魏王和国公爷这样的军功世家逐渐强盛,而因土地兼并,百姓无田,根本无力承担兵役,朝廷再地方上的兵源已经逐渐枯竭,陛下只能设置龙武卫,组建精锐亲兵。   可你也瞧见了,龙武卫后来也日渐腐败,竟然发生轮.奸·幼女的恶事,我也不偏袒弟弟,卫所还有世清这种目无法纪、肆意杀人的混账,怎么和魏王打?”   听见这话,谢子风不禁莞尔。   “文爷瞧得深,小子佩服。”   谢子风给袁文清深深行了一礼,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下我也明白了,地方强盛,朝廷虚弱,根本没有必胜的把握,只能派出素富智计的文官或酷吏,与地方斗智斗勇,徐徐蚕食。”   “不错!”   袁文清揽住谢子风,请拍了拍男人的肩,无奈道:“解决这事最根本的,还是在土地。按照律令,勋爵人户和寺观的出家人能分到超过百姓几十倍的良田,他们还不用缴税。左良傅胆识过人,手腕极硬,派夜郎西到地方推行丈量土地,强迫和尚尼姑、道士还俗,把田重新给百姓补足,他这么做,自然得罪了一众豪贵。   魏王几乎不用谋划,大把的人联合起来往死里弄左良傅,到时候若有了“民变”,魏王有借口出兵,朝廷为了暂熄兵火,估计……只能让左良傅当晁错,牺牲掉他。”(注)   谢子风听完这番话,浑身发凉。   过去他总瞧不上左良傅的无情无义和诡计多端,没成想,这男人要承受和面对的竟这么凶险。   如此看来,左良傅对盈袖的不舍和舍,是用情至深啊。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子风有些急了:“左良傅就不能不做?朝廷就不能派其他人来?”   “他不是懦夫,不会退缩。”   “我不是这意思。”   谢子风耳朵发烫,讪讪一笑:“我是担心他和盈袖,他、他真的会死?”   “乐观点嘛。”   袁文清莞尔,朗声道:“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其一,边关一定要守住,别放越国入侵;其二,关中最后一道防线江州,也务必要守住,只要内外固若金汤,魏王必败。”   “江州,江州。”   谢子风喃喃道:“我大哥镇守边疆,二哥是江州刺史……”   “不错!”   袁文清眸中自信满满,正色道:“这也是我坚持去江州的原因。太子爷对我有知遇之恩,而左良傅又先后救了我弟弟妹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袁文清立誓,定与朝廷和左大人共进退!”   谢子风最是敬佩这样一腔孤勇和正直的人,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郑重地承诺:“你放心。”   听见这话,袁文清终于松了口气。   只要拿下荣国公,就妥了!   左府就在眼前,此时,他看见左良傅和表妹停下脚步,正在和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说话,原来是杜家大爷。   袁文清和跟前的谢子风对望一眼,疾步赶了上去。   他笑着给杜大爷抱拳行了一礼,上下打量了番,大抵连日在外,杜大爷头上有层薄尘,身上还是一股子浓郁的药味,胖脸累得浮肿,正温温吞吞地给众人笑着见礼。   袁文清莞尔。   之前来洛阳的路上,在康县恰巧遇见了世清那孽障陪杜大爷父女办药,上次聊过,他就看出来,杜爷很喜欢世清。   这不,在盈袖养身子这段时间,杜大爷带着世清又办了两次药。   “您什么时候回来了的?”   袁文清笑着问。   “今中午。”   杜大爷笑的温和:“弱兰这丫头,一回洛阳就和世清两个直奔左府。我爹又发了脾气,让我把弱兰给拢回来,毕竟他俩刚定下婚约,还未正式成亲,老在一块腻着,不太好。”   袁文清瞬间板起脸,侧身,给杜大爷让出条道儿:“您请,世清要是敢欺负弱兰,我打死他!”   一旁立着的盈袖听见这话,不禁打了个哆嗦,靠近左良傅,轻声道:“我还没见过表哥发火,真可怕。”   “世清有时候确实挺欠揍的,就得你哥治。”   左良傅笑道:“走吧,我也好久没见那小子了,怪想的,等你们回了长安,就见不着了。”   ……   ***   天色渐晚,屋里掌了灯。   袁世清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猛灌了通,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扭头,朝里屋瞧去,弱兰那丫头此时正坐在床边,给他叠衣裳。   袁世清伸了个懒腰,惬意无比。   表姐和陈家、梅家彻底了断,他也如愿以偿,和弱兰定了亲。   其实这还真要感谢大哥,弱兰的爷爷死活看不上他,每回见着他,不是骂他小混混就是杀人狂魔,绝对不会把孙女嫁给他。   大哥来洛阳后,先紧着处理了表姐同陈南淮的和离,后听了他和弱兰的事,拿着厚礼去了杜家,听下人说,他和杜老爷子整整说了一下午的话,相谈甚欢,最后,那出了名又臭又硬的老头还亲自把大哥送出了府。   次日,杜家就下了帖子,两家人一起用饭,并且邀请了左大人做了见证,给他和弱兰定了亲。老爷子说了,有文爷这样的兄长,他很放心将孙女嫁到袁家。   想到此,袁世清不禁得意,他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大哥办不到的事,眼下就剩表姐和左大人了,真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忽然就生疏了。   “笑什么呢?”   杜弱兰把叠好的衣裳放进柜子里,柔声问。   “不告诉你。”   袁世清从盘子里抓了个果子,在袖子上蹭了下,大口吃了起来。   “肯定又在憋什么坏。”   杜弱兰横了眼男人,抿唇甜甜一笑。   这段日子,世清一直陪她和爹爹在外办药。今年雨水多,云州到处都发生了洪涝灾害,路上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难民,自然也有拦路抢劫的强人。   多亏世清在,杜家这几次办药有惊无险,加上这小子嘴甜会来事,把爹爹哄得极高兴,称呼已从当初的小袁到了阿世,亲昵得很哪。   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和世清走在一起。   虽说有一部分原因,是当初自己太过冲动,当着众人的面儿说怀孕了,为保全杜家名声,不得不考虑和袁家的亲事。   但归根到底,她是很喜欢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也很自在,每一天都高兴。   “过几日去我家用饭,二叔就要回长安了,爷爷早都在杏花村酒楼订了酒菜,全家人都要去的。”   杜弱兰小步走向袁世清,催促他站起来。   “哎呦,又要见你爷爷。”   袁世清一脸的不情愿。   “我告诉你,千万别招他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我就不要你了。”   杜弱兰撇撇嘴,轻轻拍了下男人的胳膊,让他抬起,方便她用绳子给他量腰的尺寸。她个子矮,有些够不着,便搬了个小圆凳,踩上去给他量肩和胸。   “准备给我做衣裳?”   袁世清很配合的在原地转来转去,笑道:“我的衣裳都挺好的,快别费心了,你又不喜欢做这种活儿。”   “你的那些早都旧了,袖子破了好几处。”   杜弱兰低头,看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笑道:“昨儿我爹把我拉到一边,说感觉你最近又长高了点,裤子似乎都短了一截。你好歹也算我的人了,不能那么邋遢,我不管你,谁管你呀。”   “是是是。”   袁世清心里高兴,扭头左右看了圈,坏笑:“兰,你说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杜弱兰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板起脸,装作若无其事:“那天不是说了嘛,抱一下就有了。”   袁世清猛地保住女孩的纤腰,仰头,看着她:“那我们抱了,是不是有了?”   “去你的。”   杜弱兰用绳子打了下少年的脸,嗔道:“你快放开,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儿。”   “就不。”   袁世清开始撒赖:“我哥和表姐去见谢三爷了,大人也跟去了,府里现在没人,谁能看见。”   袁世清下巴抵在女孩小腹,眨巴着眼,忽然痛苦地龇牙咧嘴:“我这眼里好像进去什么了,疼。”   “我瞅瞅。”   杜弱兰忙俯下身,刚凑近少年,忽然就被他亲了下脸。   “哎呀,你太坏了。”   杜弱兰两手捂住发烫的脸,膝盖轻顶了下他的小腹。   “兰,再亲一下。”   袁世清抱住女孩,自己也紧张得脸红心跳,咽了口唾沫:“之前你爹一直跟着,我都不敢跟你说话,好容易甩了他,咱两个单独在一起……”   杜弱兰眼里藏不住的喜欢,手指按住袁世清的薄唇,俯身,吻了上去,她感觉这男人手不安分,轻抚着她的臀。   “别乱动。”   她含含糊糊地骂了句,往开挣扎,谁知唇竟被这坏小子咬住,他一把抱起她,跌跌撞撞地把她抱到了床上。   这,这也太快了吧。   杜弱兰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和袁世清面面相觑,赶忙站了起来,谁知还是没来得及,屋里瞬间进来很多人。   该来的都来了,大哥、表姐、左大人,杜大爷、谢三爷还有荷欢。   他们神色各异,大哥盛怒无比,杜大爷手指隔空狠狠地戳了下弱兰。左大人坏笑,手遮在表姐眼前;谢子风咳嗽了声,尴尬地扭过头。   “做什么这是!”   袁文清快走几步上前,扬手,狠狠地打了世清一耳光。   “光天化日的,竟敢奸.淫良家女子,袁家的脸都叫你给丢光了。”   “我没有!”   袁世清捂着脸反驳。   他这会儿也是又羞又气,赶忙朝弱兰瞧去,发现她已经被杜大爷拉到身后。   “我们都定亲了,这、这怎么了。”   袁世清试图反驳。   “闭嘴!”   袁文清怒道:“你还敢说,当初若不是你这孽障闯入杜姑娘的闺房,人杜家也不会勉强要了你……”   袁文清重重地甩了下袖子。   一旁的杜弱兰听见这话,忙替世清说话:“不是勉强啊。”   袁文清白了眼杜弱兰,两指指向弟弟,呵斥:“成天到晚胡混,视律法为无物,年初惹下杀人这般滔天的罪过,如今还不知悔改,我让你来洛阳照顾盈袖,你却让她差点中毒死了。”   袁世清双拳紧紧攥住,咬住牙,气道:“又不是我下的毒。”   “你还敢说!”   袁文清又一耳光打过去,怒骂:“怨不得人家杜老爷子看不上你,你瞧你会什么?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才十几岁的人,身上就背了人命。既定了亲,还不规矩,毛手毛脚轻薄人家姑娘。我问你,你这么游手好闲,以后怎么养家?品行这么差、脾气这么暴躁,以后如何教育子女?”   这么多日子接触下来,杜大爷也知道,文爷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君子,见准女婿被文爷训得跟三孙子似的,而弱兰也委屈的直掉泪,心里实在不忍,忙笑着打圆场:   “嗨,不至于,两个小孩子玩闹罢了。”   “您不必替这孽障说好话。”   袁文清铁青着脸,斜眼看向盈袖:“正好,盈袖的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咱们没必要没完没了地逗留在洛阳,今晚就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政论参考了唐租庸调制破坏   租庸调制在最开始的时候,未尝不是不善之法,封建王朝的法律到底维护特权阶级,安史之乱的发生由来已久,随着土地兼并,老百姓没田,没法糊口,却要根据律法缴纳相应的税,底下再动个手脚,数倍征收,再加上对贵族和寺观地主的优待,等等原因,如此,破产百姓就兴起了逃亡潮,兵源就渐渐枯竭,征兵制逐渐被募兵制代替,边关逐渐也形成专将专兵的局面,再后面就有了方镇割据。   Ps.唐德宗还是很厉害的,上位后的一系列政策调整(废租庸调制改两税法),一度扭转了大唐颓势,很有能力的一位皇帝~~~有兴趣的朋友们,可以搜搜他   ————   多说两句,袖儿的两位大哥,梅濂是从底层上来的,对时局利弊了解的最彻底透彻,这个人虚伪阴狠,以后会是位极人臣的权臣,但名声,就不太好了。   袁文清正经的科举出身,有文化,精力旺盛,而且对各种弊政都分析的十分切中要害,现在的老皇帝守成,往死拖魏王,太子上位后,肯定会改革,重用表哥文清的,所以大表哥以后会是改革者,而且还是一代名臣~   他俩反正以后都会很厉害,都只有一个妹妹,都很疼爱袖儿 第155章 最重要的选择   夜已经很深, 星子璀璨,月牙羞红了脸,躲在云朵背后。隐在草丛里的虫子叫的正欢, 惹得人难以入眠。   屋里黑黢黢的。   月光从纱窗钻进来, 在地上,投了个明亮的影子。   盈袖痴愣愣地立在窗边, 手里端着杯早已冷掉的茶, 不知不觉,已经站了有半个时辰了。   车已经套好,行囊也收拾好了。   表哥说了, 赶路要趁早, 今晚好好歇息, 明日咱们早点走。   终于要走了, 可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想去找左良傅, 无数次走到门口,始终没勇气走出去。   或许, 现在对他们就是最好的。   忽然, 外头传来阵轻轻的敲门声, 左良傅沉厚的声音响起。   “睡了么?”   “没。”   盈袖这回没说谎,轻移莲步, 走到门口,指尖碰到了门栓,却没有打开。   她低下头, 不禁苦笑。   是啊,她是从陈家走出来了,可又给自己关上了门。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不睡?”   两人同时说这话, 可又同时又闭口不言。   最后,左良傅打破了沉默,笑道:“夏夜炎热,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你呢,怎么不睡?明儿要赶路,得好好休息。”   “嗯。”   盈袖应了声。   她就站在门口,借着檐下的灯笼微光,看他映在纱上的黑影,看着看着,就掉泪了。   “大人,咱们说会儿话吧。”   盈袖席地而坐,身子靠在门上,她感觉他也坐了下来。   “陈砚松和我两个哥哥都说过,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好,真的?”   “他们骗你。”   左良傅头靠在门上,看着悬在天上的狼牙月,从怀里拿出瓶酒,牙咬开塞子,猛喝了口,笑道:“我运气好,能逢凶化吉。”   “我信你。”   盈袖抱住双腿,头枕在膝头,轻声道:“我好像从没见你失落愁闷过,总是在笑,那么的自信,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包括当时我中毒,你也不曾放弃,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听你夸我,怎么那么受用呢。”   左良傅喝了口酒,入愁肠,有点苦。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你爹和哥嫂虽说坏,可到底还算疼你,我是个孤儿,隐约还能记得娘亲的模样,可父亲,却是从未没见过的。那天,我背着老杜到杏花村酒楼,那老头子羞辱我,你生气了。”   左良傅学着盈袖的娇弱样儿,扁着嘴:“‘老头子,你少欺辱他,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不要你治’,那时候我就想,原来这世上有个人,把我的尊严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也不算白活了。”   “是那老头子太过分了嘛。”   盈袖用指头揩掉泪,痴痴地盯着屋里黑暗的一角,出神道:“这几日,我忽然梦到了柔光,甚至还梦到陆令容和红蝉,总觉得这就是场梦,醒来后我还是那个梳了两根大辫子的姑娘。知道么,当时我在桃溪乡的小院里第一次看见你,你坐在厨房里,背对着众人,穿着玄色的单薄武夫劲装,跟前放着把绣春刀,四平八稳地吃着我做的小葱拌豆腐,我就想啊,这人好神气,能算计到陈砚松,肯定不是个善茬,果然,太坏了。”   “哈哈哈。”   左良傅笑出了泪,他打开香囊,从里头取出个小茶团,放进酒壶里,轻轻地摇,头扭过来,用余光看门。   “没错,我是个坏透了的人。当时我扮成了昆仑,日日到你家调戏你,好多次想借机霸占了你,后来把重伤的你带走,憋着坏引逗你,机关算尽,本来以为你这小丫头会投怀送抱,没想到,我先沉沦了。”   又一阵沉默,两人谁都不说话。   “大人,我一点都不后悔认识你。”   盈袖眼一眨,泪珠成串掉下,笑道:“当初在慈云庵,我都把衣裳脱了,你却没碰我。”   若当时再进一步,兴许,就没有陈南淮的事了。   “如果能重来,我还和当初一样,不会碰你丝毫。”   左良傅喝了一大口酒。   他虽然恶毒,但对爱的女人,不会像陈南淮那么下作。   “我在长安城南有个宅子,还算清雅,地契已经给你装到马车上了,那个墨绿色的锦盒。家里的几个仆人丫头都是积年的老人儿了,能信得过,我让人给他们捎信了,以后跟着你。”   “我不要。”   “要的。”   左良傅已经有些微醺了:“我屋里有个暗室,到时候你找到挂吴道子假画的那面墙,把画掀开,从下往上数第三块砖,那是打开暗室的机关,里头放了些名家字画和黄金,够你这辈子富富裕裕地过下来了。”   盈袖紧紧环抱住自己,咬牙痛哭。   “以后成亲了,别和你丈夫提起我。”   左良傅手背贴在自己有些发烫的额头,咧出个难看的笑:“你、你要不等我两年再嫁人,算了,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我这辈子不想嫁人了。”   盈袖哽咽不已。   “也行。”   左良傅眼角含泪,坏笑:“一想到你拿我的钱,住我的房,和别的男人在我床上颠鸾倒凤,我的肝儿怎么那么疼呢。”   “去你的。”   盈袖啐了口:“总爱开这种荤玩笑。”   “不嫁也行。”   左良傅笑了笑,低下头,把酒浇在路过的蚂蚁上,道:“袁文清是个好人,他不会贪图你的家财,也不会利用你去获得什么,会照顾你一辈子。万一他不幸英年早逝,你就找羽林卫指挥使,他是我过命的兄弟,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会看护你,记住了?”   “没。”   盈袖摇头。   她不想听到这些话,她也不想自己的后半生被他安排好。   “早点歇息吧。”   左良傅起身,跺了下发麻的脚,一瘸一拐地朝未知的黑暗走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保重。”   盈袖身子倚在门上,指尖轻抚着冰凉的木头,试图触到他的温度,尽管她知道,他已经离去了。   ……   *   次日   日西来到洛阳城,下马桥边信步行。   红紫已无花烂漫,青黄只有草從横。(注《洛阳桥》宋·汪元量)   夜里忽来疾风骤雨,又将这座繁华的城笼罩在烟雨蒙蒙中。官道寂静无比,从远处摇曳而来两辆马车,车轮碾过泥泞,往远处的长安行去。   长安,真的能长长久久的安宁么?   盈袖并没有梳妆,黑发披散下来,懒懒地窝在软靠里发呆。当初她满怀希望地回到洛阳,以为找寻到珍贵的亲情,没想到最后落得一身伤,如此仓皇地逃离。   今早天不亮,表哥就催促她上路。   谢子风来送她,大人没来,说是昨晚喝多了,还睡着,特意交代下来,让大福子以后跟着她。   “姑娘,你不舒服么?”   荷欢轻声问。   “我没事。”   盈袖摇摇头,笑着朝荷欢看去。   这丫头此时正整理一应的房屋地契,今儿穿了身银红色的纱衣,越发俏丽了。   从陈家离开的时候,她问李良玉要了荷欢的身契,原本还想把红蝉的要出来,没想到,红蝉在陆令容入狱的那天悬梁自尽了。   也是个可怜人。   盈袖轻揉着发闷的胸口,笑道:“我表哥说想认你当妹妹,日后给你寻门好亲,你、你忘了夜郎西吧。”   “那姑娘能忘了左良傅么?”   荷欢笑了笑,将锦盒收好,与盈袖并排而坐,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想给我个小姐身份,但不用。是,他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嫌弃我出身下贱,让我别再烦他,可我心里明白,他在做大事,怕连累到我,故意这么说的。”   荷欢忍住泪,笑道:“等把姑娘送回长安,我就来洛阳找他,他若是死了,我就给他收尸骨。”   “你比我要强。”盈袖苦笑了声。   “从前我特眼红莲生,也恨过老爷,同样是大丫头,怎么莲生就能当官家贵妾,享尽荣华富贵,而我就要留在你身边伺候呢。”   荷欢眼里泛着涟漪,俏脸微红,道:“现在,我一点都不羡慕她,她活在那样的主君和主母跟前,多可怕。也多亏伺候了你一场,我才能结识他,姑娘你知道么,他本名叫叶美美。”   “啊?”   盈袖噗嗤一笑。   “你可不能对别人说呀。”   荷欢轻咬下唇,笑道:“不然他铁定和我翻脸。”   正说笑间,马车忽然停了。   袁文清的声音徒然响起:“日中了,大家歇息片刻。”   盈袖原本懒得动弹,但这一路闷在车里,很是烦躁,便搀着荷欢下了马车。   四下看去,这会儿快到康县了,道路两旁是密林,虽说雨已经停了,但天仍阴郁着,林中充斥着湿漉漉的白雾。   大福子和表哥正将车里的干柴火拿下,又叫荷欢把干粮和熏肉取一些,煮些热乎乎的吃食,等会儿还要熬药。   “世清,过来生火。”   袁文清冲弟弟招手,催促道。   “烦死了。”   袁世清虎着脸,十分不情愿地翻身下马,一边往过走,一边踢石头,没成想踢到了荷欢身上。   “做什么你!”   袁文清大怒,双手背后,呵斥道:“走的时候就吊着张脸,这一路我都懒得说你,鬼迷心窍了你,赶紧给荷欢赔不是。”   “就不。”   袁世清脖子一横,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在忍着怒气。   “我还把你没法子了。”   袁文清从大福子手里抢过马鞭,指着弟弟:“在左府我就忍着,看你这么大个子,年岁也不小了,给你留够了面子,我警告过你多少次,在外头一定要谨言慎行,你看你做了什么,而今还敢给我吊腰子。”   说话间,袁文清就要过去揍人。   “文爷,您别动怒。”   荷欢忙去拉,笑着劝:“世清也不是有意的,何苦呢,你瞧你这么凶,都吓着姑娘了。”   “哼!”   袁文清瞪了眼盈袖,呵斥:“你也是,我想你是个姑娘家,身子也不好,就没说你。和离是什么大事?难道一辈子出不来了?成日家哭哭啼啼,躲在屋里像什么样子,给我刚硬些。”   “你骂我算了,骂姐姐干嘛。”   袁世清将盈袖护在身后,怒道:“她是个弱女子,又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哭两声怎么了。是,您多厉害啊,二甲进士,太子爷的心肝宝贝儿,马上就做官了,我和姐姐给你丢人了啊。”   “混账东西。”   袁文清推开荷欢,大步走过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从官道尽头奔过来两匹高头黄马,前边是个护卫模样的男人,后面是个穿着鹅黄披风的清丽姑娘,梳着大辫子,化了淡妆,背着行囊,正是杜弱兰。   马儿倏忽而至,杜弱兰勒住了马,灵巧地翻身跃下,像只小狐狸似的奔到袁世清跟前,抹了把额上的微汗,用马鞭捅了下男人的胳膊,巧笑嫣然:   “我决定了,和你一起去长安!”   袁世清瞬间转怒为喜,高兴的手足无措,都不会说话了。   “瞧你那点出息。”   杜弱兰俏脸红扑扑的,先后给盈袖和荷欢等人见了礼,等轮到袁文清的时候,她下巴微抬起,虽没说话,但那骄傲的表情仿佛告诉男人:你能把我怎么着。   “谁让你来的!”   袁文清板起脸,冷声道:“赶紧回去,别让老爷子担心。”   “就不。”   杜弱兰双手叉腰,挡在世清面前,尽管她个头只到男人胸口,挡也是白挡。   “他是我的人,你虽是兄长,但不能随便打骂他。”   杜弱兰知道自己追过来的行为不太好,到底心虚,踮起脚尖,强硬道:“是我爹爹让我来的,他说你会打死世清。再说了,袖姐姐身子不好,路上得有大夫照顾,我、我到了长安,还能帮你们给袁老爷治病哩。”   “哼。”   袁文清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拧身离开。   在转身的瞬间,男人偷笑了下,没言语,其实他昨晚偷偷去了趟杜府,请杜老爷鼓励弱兰追出来,郑重承诺,当日亲自把姑娘送回。   袁文清闷着头,去烧火煮饭,斜眼瞅去,弱兰果然和世清两个躲在一边说贴心话,而表妹则坐在个大石头上,羡慕地看了眼那对小情人,神情凄楚,低着头一言不发。   袁文清盛了碗热汤,走过去端给盈袖,柔声道:“喝口暖暖,你别往心里去,哥不是有意凶你的。”   “没事。”   盈袖笑笑,喝了口,身子顿时暖了起来。   她顺着表哥的目光,再次朝前看去,此时世清从车里拿几个白面饼,用铁签子串起来,取了些辣椒面和孜然,和弱兰两个并排坐在火堆前烤,两人有说有笑,眼里的愉悦幸福洋溢而出,羡煞旁人。   “你觉得世清和弱兰般配么?”   袁文清冷不丁问了句。   “啊。”   盈袖愣了下,低下头,笑道:“郎才女貌,很配。”   “女貌是有,至于郎才……”   袁文清愁得拍了下脑门,无奈地笑道:“这小子心不错,就是戾气太大,脾气暴躁,经过长安那事后还不吸取教训,到洛阳一个劲儿招惹陈南淮,南淮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儿上,想必世清就和长宁侯家四少一个下场。这孽障,可是要好好约束,弱兰父亲性情温和,谨言慎行,他之前同我商量过,等这两个孩子成亲后,想和他们一起过日子,这正中我下怀。哎,回家后我也得好生规劝这孽障,让他收心敛性,踏踏实实做事,咱不能委屈了人家好姑娘啊。”   “嗯。”   盈袖点点头,又喝了口汤。   有表哥在,世清肯定不会走上歪路。   “盈袖,哥问你,你想不想和左大人在一起。”   袁文清轻声问。   他注意到表妹细微的变化,可以吃别人递去的东西了。   “您怎么问这种话。”   盈袖讪讪一笑,别过脸。   “现在没外人,就咱们两个,你告诉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袁文清步步紧逼,问:“是不是因为陈南淮?”   “嗯。”   盈袖点头,头低下:“我觉得自己可脏了,配不上他。”   “妹妹,这不是你的错啊。”   袁文清叹了口气,柔声道:“难道跌倒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你和左良傅看着都是通透的人,可你放不下过去,他却忧虑将来,竟没一个人想现在的事。”   袁文清轻拍了下表妹的肩,笑道:“哥不逼你,只想你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你自己做决定吧,只要不后悔,怎么着都行。”   说罢这话,袁文清转身,朝马车走去。   “哥!”   盈袖忽然出声,叫住男人。   “怎么?”   袁文清停下脚步,没回头,唇角却勾起抹笑。   “他真的会死么?”   盈袖紧紧抓住碗,问。   “可能吧。”   袁文清皱眉答:“洛阳凶险,魏王今年必反。”   “我决定了。”   盈袖起身,目光坚定:“我要嫁给他。”   “不后悔?”袁文清问。   “如哥哥所说,刚刚硬硬地做人,既然决定,我就不后悔。”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她感觉胸口的憋闷逐渐消散,心又重新跃动了。“我讨厌洛阳,可是,如今离开这座城的每一刻,都痛苦无比,我想他。我要去找他,就现在,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   “好。”   袁文清拊掌,转身,笑看着盈袖。   若不是强行带她离开洛阳、若不是让她看见弱兰为了世清能有多豁得出去,这丫头想必还拖拖拉拉地做不了决定。   “哥给你看个东西。”   袁文清大步朝马车走去,从车里去出个极大的锦盒,打开,里头是套大红的喜服,上头绣了牡丹,每朵花瓣都缀了玉和珍珠。   “这是…”   盈袖愣住。   “你嫂子交给我的。”   袁文清莞尔,沉声道:“如意娘说这件喜服是你在闺中时做的,只做了一半,她替你将剩下的花绣完了。她说,不敢奢望你原谅,只希望你以后还能穿上这件喜服,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盈袖哽咽住。   往日种种,浮现眼前。她和嫂子都不是梅家人,所以更加亲近,若没有嫂子悉心教养呵护,她也不会长这么大、这么好。   她没法原谅嫂子,但,不恨了。   “来,你们两个丫头别闲着了。”   袁文清冲杜弱兰和荷欢招招手,笑道:“快过来帮我家姑娘穿戴,咱们打道回府,赶天黑前要到洛阳。”   听见这话,袁世清高兴得手舞足蹈,赶忙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请示兄长:“哥,马车太慢,要不我骑马带表姐去?”   “哼。”   袁文清瞪了眼弟弟,忽然打了个响指,粲然一笑:“准了!”   ……   ***   左府   天已经擦黑,政务堂掌上了灯。   气氛有些压抑,平日里议论不休的僚属们这会儿静悄悄的,要么打手势交流,要么将话写在纸条上,谁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触了大人霉头。   是,他们倒是如愿了,大人终于不沉迷美色,专心干事,他们便不用频繁给陛下递奏疏陈情了。   可,怎么觉得浑身瘆得慌呢,大人脸子吊得老长,他从来不因政务繁多而发脾气,今儿可是骂了一整日的娘。不止呢,大人从早到晚都没出过这间屋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处理公务,下午的时候实在憋不住,叫了十来个护卫陪他练棍,得,打趴下一大片。   略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是后宅那位美人走了,他不高兴。   “交头接耳做什么!”   左良傅重重地拍了下案桌,力气太大,将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男人环视了圈四周,毫不吝啬地发着邪火:“一个个獐头鼠目,看见你们就来气,不是喜欢偷偷到陛下那儿告老子黑状么?去啊。要再敢叽叽歪歪往长安那儿胡说八道,看老子不拔光你们的牙。”   仿佛蜡烛都感受到了男人的愤怒,灯焰吓得左摇右摆,眼看着就要熄灭了。   正在此时,从外头走进来个俊逸挺拔的年轻公子哥儿,正是谢子风。   谢子风今儿也没有什么心思捯饬自己,随意穿了身半旧直裰,手里提了个大食盒,给诸位僚属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下去用饭,过会儿再来处理公务。   “听说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   谢子风从怀里掏出方帕子,将桌子上的茶水抹干,从食盒里端出两叠热菜,一大盆白饭,还有碗汤羹。   “怎么没酒。”   左良傅扫了眼,不满道。   “别蹬鼻子上脸。”   谢子风白了眼男人:“三爷能屈尊降贵给你带吃食,给足了你面子。”   “去去去,看见你就烦。”   左良傅嘴上虽这般说,可却端起碗,大口的吃起来,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忽然神色黯然,说了句:“你说她到哪儿了。”   “到哪儿还和你有关系么。”   谢子风盛了碗老鸭汤,递过去,道:“估计今晚在康县住,你放心,我听说杜姑娘追了去,她肯定会照顾好自家表姐的。”   “哦。”   左良傅低下头,满口的珍馐真是如同嚼蜡,吃了几口,就不愿吃了。他这会儿疲累无比,头歪在椅子扶手,腿耷拉在桌上,闭着眼生闷气。   “听袁文清说,你怕自己被魏王和朝廷弄死,这才不敢娶她,是不是有这回事?”谢子风皱眉问。   左良傅将一块湿手巾盖脸上,没言语。   “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   谢子风将男人脸上的湿手巾扯下,擦了下自己的手,道:“说你怂吧,却敢来啃云州这块硬骨头;说你胆儿大吧,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不敢娶。是,兴许你的顾虑很周全,可你不会遗憾么?就我所知,陈南淮已经追去了。”   左良傅长出了口气,手捂在脸上,还是没说话。   “你知道么,我一直不喜欢你。”   谢子风双臂环抱住,笑道:“可我却很欣赏盈盈姑娘重病垂危时候的你,真性情的大丈夫,还挺迷人的。”   “呵。”   左良傅笑出声,斜眼看向谢子风,打趣:“三爷眼高于顶,难得能从您嘴里听到一两句夸人的话。”   谢子风笑了笑,帮左良傅将厅堂的蜡烛一一熄灭,轻步往出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淡淡说了句:   “互相钟情,何必推开对方呢?有时候分别,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希望大人莫要后悔,告辞了。”   “你等等!”   左良傅忽然站了起来,他从架子上拿起绣春刀,用手抓了把饭,塞到嘴里,大口嚼动,行到谢子风跟前,躬身行了一礼:   “烦请公子帮个忙。”   “说。”   谢子风正色倾听。   “我府里银子随意支用,帮我布置下后宅。”   左良傅此时喜形于色,眼角眉梢尽是自信和决断。   “你要做什么?”   谢子风莞尔,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娶她。”   “决定了?”   谢子风皱眉问。   “决定了!”   ****   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吹来,将左府宅院下那两盏灯笼打湿。   天色将晚,巷子里寂静无比,只能听见雨拍青石地的滴答声。   左良傅拿着绣春刀,大步从府里走出来,他特意穿了身暗红色的直裰,黑发被雨水浸润,剑眉上挂了零星水滴,眸子里含着涟漪,面颊绯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微醺。   “大人,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护卫将马牵上来,担忧道:“之前您和西大人就遭过暗算,万一路上又……”   “本官难不成会怕?又不是抢亲,去那么多人干嘛,没得吓坏她。”   左良傅握紧绣春刀,抓住缰绳,准备上马。   正在此时,只听巷子里传来阵吵杂的马蹄声。   左良傅皱眉,借着檐下昏暗的微光瞧去,看见远处奔来两匹高头大马,他只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难不成真喝多了,出现幻象了?   行在前面那个是杜弱兰,她带着荷欢;而后面那个,竟是袁世清和袖儿。   左良傅猛地拍了下脑门,这不是做梦吧。   袖儿穿了嫣红的嫁衣,发髻因颠簸,早已散乱,雨水将她一脸的铅华洗净,露出清水芙蓉般的明艳面庞,她此时抱住表弟的腰,坐在马上,笑着看他,问:   “大人要去哪儿?”   左良傅莞尔,双手背后,仰头看她:“去把心爱的姑娘追回来,敢问姑娘要去哪儿?”   盈袖嫣然一笑:“我把恶霸昆仑丢下了,本来想听他的话,等上两年,忽然就不想等了,哪怕将来不得好死,我也想和他在一起。这位恶霸,你能不能委屈一下,把我娶了?” 第156章 我的嫁衣   终章   缠绵数日的连阴雨终于停了, 夜空繁星大盛,闪耀着璀璨。   左府的后宅虽忙乱,因有谢三爷指挥, 倒也井井有条。   灯笼全都换成了大红, 并贴了双喜,院子里堆满了艳红的凤仙花, 廊子上挂了大红绣球缎子。   袁世清和大福子换了新衣, 嫌下人手脚慢,亲自动手打扫小院。   袁文清正在核对酒菜单子。   夜郎西和谢子风一块抬出两张极大的圆桌,就摆在院中。   荷欢端着漆盘, 朝侧屋跑去, 临时买了身喜服, 大人个头太高, 袖子短了, 这不, 方才紧着改了下,得赶紧让他换上。   杜弱兰腿脚快, 回家请了爷爷、父母和二叔, 转而又去国公府, 将荣国公夫妇请了来。   ……   房中此时尽是红,西窗下点了对龙凤烛, 绣床摆着一对并蒂莲的枕头和一双绣了鸳鸯的锦被,褥子下放了莲子花生等物,案桌上的瓷瓶里插了几枝双头的粉百合。   寓意着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盈袖此时披散着长发,坐在梳妆台前,笑看着镜中的自己。   今儿下午策马回城, 嫁衣被雨水淋湿,端了好几个炭盆来,才熏干。   垂眸,往桌上瞧去。   除了以前大人给她买的首饰胭脂之外,还有亲人朋友们送来的贺礼,从左到右依次瞧去,   第一个锦盒内,是表哥送的一对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附有一张桃花笺,只写了四个字:情比金坚;   第二个锦盒,是夜郎西和荷欢送的金镶玉首饰,一只扳指和一对耳环;   第三个锦盒,是杜家送来的礼,除过一些罕见的珍贵药材,还有杜老爷子亲自拟的补身助孕的方子;   第四个锦盒,是国公府送来的一对玉如意;   第五个锦盒,是谢子风的,里头有四幅画。当年她总共画了五幅,全都被子风画重金收集到,其中一幅落入陈南淮手里,他把剩下的,都还给了她。   盈袖鼻头发酸,若有来生,她一定还子风这份情。   “恭喜姑娘了。”   李良玉端着茉莉头油走过来,用红木梳子帮姑娘三梳,眼里亦含泪。她这辈子没儿女缘,姑娘当初迷糊时,叫了她几声娘,如今便当娘送闺女出嫁了。   李良玉帮“女儿”挽好发髻,从丫头手里接过珠冠,给她戴在头上。   当初老爷作孽,让南淮娶了姑娘,谁知姑娘不从自尽,老爷竟让青枝扮做新娘,和大爷拜了堂。   这场婚姻,从最开始就是错。   好在姑娘最终还能和自己的心上人走在一起。   哎,人老了,眼窝子就浅,怎么掉泪了。   李良玉侧过头,忙抹掉泪。   “姑姑,别哭呀。”   盈袖忙递过去帕子。   “没事,姑姑今儿高兴。”   李良玉笑着上前,借着明亮烛光,给盈袖细细上妆,在姑娘眉心画了朵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陈砚松,他……”   盈袖低下头,小声问。   “他身子不好,没来。”   李良玉笑道:“他祝姑娘和姑爷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哎,这对父女的疙瘩,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他是真的想来,可这样大喜的日子,怕闺女不高兴,没敢来。   “那个人呢?”   盈袖冷声问,她现在最担心陈南淮胡闹。   “出城了。”   李良玉笑了笑,她在盈袖的发边戴了几朵娇嫩的凤仙花,往后退了几步,眼里的惊艳之色怎么都遮掩不住,不住地赞叹。   “哎呀呀,这是谁家的新娘子,怎么会这么好看。”   “姑姑您取笑我。”   盈袖一脸娇羞,扭头,往镜子里看去。   眉若远山、唇似含朱,她一直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这辈子,好像都没这样好看过。   “表姐,好了没?”   杜弱兰踏着小碎步跑进来,瞧见盈袖,吃了一惊,樱唇半张着:“姐,你也太美了吧。”   杜弱兰像小猫似的腻在盈袖身上:“弄得人家也想成亲了。”   这话一出,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最后还是李良玉递过来遮脸的团扇,搀扶着新娘,走出洞房。   “姑姑,我、我有点紧张。”   盈袖手心都冒汗了。   “没事,外头都是自家人。”   李良玉笑着安慰。   “嗯。”   盈袖点点头,小步走了出去,刚打开门,就看见左良傅站在门口。   她偷偷看了眼他,他今天真的是英俊无比,穿着大红的喜服,厚底靴,头上戴着金冠,微笑着,冲她伸出手。   ……   回来后,他说想给她办一场热闹的婚礼,她没要。   犹记得当初和陈南淮倾城大婚,几乎云州所有有权有势的人都来了,流水席面办了几日,耗金十万,可那有什么意思?   只要身边的人对了,哪怕一顿简简单单的酒菜,也成,更何况如今至亲好友都在,难道还有比这更美更好的?   盈袖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发现他的手心也满是汗,比她还要紧张。   她跟着他,踏着满地的凤仙花往院中走。   蓦地,看见廊子深处站在个身量窈窕的美人,好像是嫂子,半个身子藏在柱后,手里拿着帕子,正在擦脸上的泪。   盈袖愣了下,不禁往前走了几步,再一看,发现空无一人。   “怎么了?”   左良傅柔声问。   “没事”   盈袖莞尔:“踩着块石头。”   朝前瞧去,小院里人真不少,杜家阖家都来了,老爷子的派头还是那么大,端坐在侧面的上首,一脸的“不情愿”,仿佛被谁强迫来似的,忽而偷偷笑了下,立马又板起脸;   右边是夜郎西和荷欢,表哥表弟、以及荣国公一家。   最上首的摆了两张四方扶手椅,中间是香案,案桌上供奉了四个灵位,左良傅的父母,她的母亲玉珠,还有柔光。   左良傅抱拳,躬身朝袁文清见礼,笑道:“烦请兄长上坐。”   袁文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日后荣国公将会是关键,便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拉拢,笑着上前,深深弯腰,给国公爷夫妇见礼,侧着身子请国公爷同他一起上坐,笑道:   “家父远在长安,妹妹和妹夫在洛阳再无亲长,此番承蒙国公爷的援手,他们才能走在一起,烦请您屈尊给他们当个见证,受他们磕头叩拜。”   荣国公没有立马答应,上下打量了圈袁文清,连连点头。   他早都听子风说起过这位袁大相公,做事干净利落,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之中,正气凛然,让人心服口服,如今一瞧,果然一表人才;   再往前看,左良傅就立在不远处,端的是器宇轩昂,俊朗迷人。   人都是会变的,以前他并不喜欢这个不择手段的男人,慢慢的,他发现这小子还可以,做事风格和他当年很像。   荣国公摇头一笑,心里下了决心,拧身朝前走,坐到了上首,   等尊长坐好后,袁世清和杜弱兰相视一笑,走过去,给一对新人递上牵手的红绸。他俩今儿也捯饬了番,漂亮得像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   “拜堂啦。”   夜郎西揉了下发酸的眼,冲过来,佯装揩了把鼻涕,糊在左良傅身上,连连叹道:“终于,哥们终于把你这宗桑嫁出去了,终于不用听你大半夜反反复复絮叨了。”   说到这儿,夜郎西给盈袖见了一礼,笑道:“嫂子,记得让他把欠我的银子都还上,嗯,你们办完事,能不能顺手给我和荷欢定一下亲?”   “哎呀。”   荷欢跺着脚娇嗔了声,跑过来将夜郎西拉到一边,羞道:“别理他,他喝多了胡说八道,你们接着拜堂。”   这一番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给各位尊长一一敬上香茶,礼成。   婢女们将好菜好酒端了上来,月夜正好,宾客皆欢。   盈袖跟在左良傅身侧,给亲朋敬酒,正说笑间,大福子从院外跑进来,说有位吴爷给小袁姑娘和姑爷送上新婚礼。   不多时,只见几个穿着玄色武夫劲装、碧眼高鼻的西域人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笑眯眯地给各位老爷和新人见礼,行到盈袖面前,深深地躬下身子,操着不太娴熟的汉话,笑道:   “我等是吴锋老爷的奴仆,今儿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吴锋老爷特意给您送上份薄礼。”   说话间,这个瘦高的西域男人当着众人的面儿,依次将箱子打开,原来竟是黄金、银票和珍稀的珠宝字画。   “这些都是吴爷毕生积攒下的,金子银票合计十五万两有余,历代名家字画一百五十幅、金银玉珍珠首饰一箱,还有良田铺子……”   “等等。”   盈袖抬手,让那个西域男子别说了。   “吴锋这是什么意思?”   盈袖扫了眼那些金银珠宝,冷笑数声:“他难不成又在上头涂了毒,要害死我?”   “姑娘说笑了。”   西域男子再次躬身见礼,笑道:“吴爷说他无儿无女,这辈子只心系一人,过去好多事做错了,不敢奢求姑娘原谅,这是他一点心意,便当做姑娘的嫁妆,愿姑娘此生平安顺遂。”   左良傅上前,揽住妻子,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可怜人,这东西你要么?”   “不要。”   盈袖摇头:“沾了血的东西,对我来说和茅厕里的石头一样,一文不值,拿走。”   一旁的袁文清听见这话,连连点头,暗道:我袁家女儿果然傲骨铮铮。   他端着酒杯上前,低头,笑着看绝艳动人的表妹,柔声道:“之前我听良傅和世清说过这位吴锋,若没有他,想来你丢了后的那几年,姑姑会支撑不下去,早都寻了短见,上一辈的恩怨,咱们说不清。既然你不想要这笔嫁妆,那哥哥有个建议,今夏多雨,云州各处受灾,莫不如将这些银子用到百姓身上,能救几个算几个,你觉得呢?”   “也行!”   盈袖甜甜一笑,应允了。   她没再理会那几个西域人,挽住左良傅的胳膊,笑着往席面上走去,偷偷拧了下他的腰,压低了声音:   “别傻子似的喝,你瞅瞅席面那些哪个是省油的灯,看这架势,非把你喝趴下不可,我让荷欢把酒换成了水,你待会装装样子,别露馅了。”   左良傅摸了下发烫的脸,趁大家不注意,低下头在妻子耳边说了句荤话:“放心,今晚为夫绝对让你哭爹喊娘。”   ……   ****   左府外   月色正好,左府屋檐下悬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随着清风左摇右摆。守门的两个护卫今儿高兴极了,端着大人和夫人方才亲自送出来的美酒,一边喝着,一边聊今夜的热闹。   高墙外停着辆华贵马车,是陈府的。   陈砚松已经站了很久。   他也捯饬了番,穿着庄重的深紫色锦袍,戴着玉冠,面上带着微笑,闭眼轻嗅风送来股凤仙花的淡淡香气,倾听主人宾客愉悦的笑声。   闺女如今应该很高兴罢。   她到底还是选择了左良傅。   陈砚松摇头笑笑,眨眼间,一行浊泪落下,他真的老了。   忽然,一阵窸窣脚步声传来。   陈砚松扭头,看见吴锋朝他走来,这男人还像过去那样,满脸的刀疤,缺了一条胳膊,头发花白,今儿难得没有邋遢,穿了身鲜亮衣裳。   “你来了啊。”   陈砚松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往前走,道:“跟老夫喝一杯吧。”   入夜后的洛阳,就是另一番天地。   有热闹的瓦市,有春光缠绵的洞房,还有寂寥的小酒馆。   陈砚松窝在椅子里,盯着自己缺了三根指头的手,摇头笑笑,端起酒壶,给吴锋满了一杯。   “没想到,咱们居然能坐到一起喝酒。”   陈砚松叹了口气,过去的十来年,吴锋是他最亲近、最信任之人,是他唯一的朋友,替他解决了无数不听话的人,做了无数棘手的事,同时,这个男人也将他的私隐和云州所有布置都捅给了朝廷,还曾抢了他的妻子,毒害他的女儿。   正如那个蚀骨腐肉的毒一样,不知不觉间,就要了你的命。   “你今晚去左府了么?”   陈砚松喝了口酒,问。   “去了。”   吴锋扭头,盯着街面上卖馄钝的老者,莞尔:“我给她送去了嫁妆,意料之中,她不屑要。真好啊,她站在左良傅跟前,比院子里的凤仙花还美。”   “哦?”   陈砚松挑眉:“比玉珠还美?”   “玉珠是独一无二的。”   吴锋看向陈砚松,忽然,两人相视一笑,发现对方都老了。鬓边生了华发,眼角有了皱纹。   “今后有什么打算?”   陈砚松喝了口酒,问。   “去杀梅濂一家。”   吴锋冷冷道。   “戾气还是那么大。”   陈砚松一笑,眸子忽而阴沉下去,轻抿着酒:“梅濂是个人物,以后有大用,再说他是袖儿和南淮的兄长,杀了他全家,这两个孩子心里怕是有疙瘩。”   吴锋点头,沉吟了片刻,问:“袖儿成亲,你那儿子怎么不来捣乱?他难道甘心放手?”   陈砚松坏笑:“我告诉他,袁文清今儿一大早带袖儿去了江州,袁文清即将去江州上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这小子高兴极了,立马收拾行囊追了去。”   “他们这下彻底错过了。”   吴锋笑笑,端起酒,一饮而尽,起身准备离去。   “等一下。”   陈砚松忽然喊住男人。   “还有事?”   吴锋皱眉。   “日后魏王必反,请你务必护好袖儿。”   陈砚松压低了声音,道。   吴锋没拒绝,也没答应,拿着长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   ***   左府   更深人静,小院里的酒菜并未收拾,还在摆着。   四下里皆是喜庆,夜虫今晚也格外听话,都噤了声,聚集在喜房外,偷偷窥伺里头的一对新人。   盈袖这会儿坐在绣床上,她还穿着喜服,方才在亲人好友的拥簇下,和左良傅喝了合衾酒,如今人都散了,她也将珠冠除了,斜眼瞧去,他正在用热手巾擦脸,透过镜子,看她。   盈袖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知所措。   她还是很怕做这事,这是新婚第一夜,万一她抗拒的太明显,他心里会不会有疙瘩?会不会不高兴?   正乱想间,眼前忽然一黑,她发现左良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   “袖儿,咱们终于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左良傅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笑着摇头:“我到现在还晕着呢。”   “晕什么?”   盈袖小声问。   “感觉就像一场梦,太不真实了。”   左良傅抿着唇笑,他走上前去,手指勾住妻子的下巴。   谁知发现她眸子闪过抹惊惧之色,虽没躲,但双腿却在发颤。   这丫头,还在害怕啊。   左良傅装作没看见,轻揉了下女人的头发,柔声道:“你今儿累了,这事以后有的是时候做,早些安置罢,我去贵妃榻上凑合一夜。”   说罢这话,男人笑笑,转身走到柜子那边,找了枕头被子,背对着盈袖,躺到了贵妃榻上。   盈袖心里憋得慌,手狠狠地掐住大腿。   她恨自己的怯懦,也恨陈南淮带给她的阴影。   蓦地,她想起了表哥训斥的那番话,难道摔倒了,一辈子都爬不起来?难道一直哭哭啼啼躲在暗处,没法刚刚硬硬的做人?   想到此,盈袖深呼了口气,抬手,慢慢地将衣裳一件件脱掉,只剩一条轻薄兜肚,她将衣裳叠好,放在床边的小凳上,随后,轻手轻脚底躺到被子里。   “你睡着了没?”   盈袖俏脸通红,小声问。   “睡着啦。”   左良傅笑着答。   “那个……”   盈袖手抓住锦被,遮住自己的半边脸,羞得不知怎么好,磕磕巴巴道:“我还剩一件肚兜没脱,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这男人立马从贵妃榻上跃起,急不可耐地撕扯掉自己的全部衣裳,钻进了被窝。   “咳咳。”   左良傅正面朝上躺着,紧张得要命,竟动弹不了。   “那个……我上来了。”   “嗯。”   盈袖轻咬住下唇,越发往被子里缩,她鼓足了勇气,去牵他的手,谁知却碰到个窜天而立的坏东西。   “哎哟,你太讨厌了。”   “是么?”   左良傅翻身,胳膊支撑在绣床上,低头,看浑身散发着白槐香气的她,指头轻轻一勾,就将肚兜扯掉,他稍有些喘,吻了下她娇艳的红唇:“信不信,我还可以更讨厌。”   ……   也不知过了多久,结实的绣床终于忍不住,开始吱呀吱呀发出绵密不决的抱怨,窗帘上挂着的香囊亦摇头晃脑,一点都不敢看那对缠绵的人。   天蒙蒙亮。   盈袖这会儿正面趴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她人白,脖子和胸口的点点绯红就更触目惊心了。   女人额上尽是细汗,黑发浸润了些许,累得连动都不想动,挣扎着睁开眼,发现他正在穿衣裳。   “去哪儿?”   盈袖手指碰了下他特别有劲儿的后腰,娇声问:“天还没亮呢。”   “大人得去干大事了。”   左良傅将亵裤穿上,回头坏笑:“干完大事,就回来干你。”   “去你的。”   盈袖嗔了句。   蓦地,她看见他背上有道极深的伤疤。   “还疼么?”   盈袖坐起来,从后面抱住他,轻吻着那道疤,侧脸贴在他背上。“你去忙吧,待会儿我给你准备早饭,想吃什么?”   “……”   左良傅猛地转身,将她按倒在床上,紧紧抱住她,咬了口她的唇:“吃你!罢了罢了,看那些歪瓜裂枣僚属就烦,还不如看你,左右有你哥和夜郎西支应着,我呀,就好好服侍你。”   “别乱摸。”   盈袖鱼儿似的扭动挣扎,拳头砸了下他的胸,扁着嘴:“疼死了,您老好歹让我歇歇。”   “行,那咱们就安安分分地睡。”   左良傅环抱住妻子,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闭眼养神。   “我刚才做梦了。”   盈袖手附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抿唇偷笑。   “梦见什么了?”   左良傅将女人抱得更紧了。   “我梦见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的,特别好看。”   盈袖眨巴着眼,咬了下他的下巴。   “那必须的呀。”   左良傅得意一笑:“关键是本人太俊了,拉高了孩子的长相。”   “胡说。”   盈袖狠狠捏下他的脸,嘟着嘴:“孩子肯定会更像我。”   玩闹了会儿,盈袖打了个哈切,咕哝了声:“昆仑,我困了。”   “困了就睡。”   左良傅将薄被往上拉了下,轻吻了吻妻子的额头:“我抱着你,咱们一起睡。”   ……   **   往后余生   风雪是你   平淡是你   清贫是你   荣华是你   心底温柔是你   目光所致,也是你!   ------《往后余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