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渭北春天树》 作者:休屠城   一句话简介:少女X大叔 古代西北公路文   立意:古代西北深度自驾游 ========== 第1章 玉门关   天蒙蒙亮,灰蓝天线露出鱼肚白,寒风乍停,四野静寂,不远处几点火光渐次熄了,高耸夯城在辽阔荒野里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   漫天星子黯淡,只余正空中几粒,触手可及,伶仃雪亮。城上兵盔锃亮,上覆薄霜,粘住红艳艳的头缨,九月的早霜季节,这儿的夜格外寒冷。   正当卯时,边城尤在酣睡中,守城火长匆匆抹了把脸赶上城墙交值,站岗兵卒中有几个刚从两广征过来的新兵,冻了半夜,嘴唇发紫手足僵硬的挪下戍楼,被火长一杆铁枪敲在头盔上:“他娘的,才站了半宿就跟瘟鸡似得不死不活,都给老子挺起腰杆来走路!”   火长名严颂,身形枯瘦,敦煌县鸣沙山人,在边军中摸爬滚打二十余载,四十余岁就已是满脸风霜,严颂此前一直在合河镇戍边,几年前朝廷把合河镇戍军编入玉门军重,严颂才迁来此处。   天色渐熹,风席卷旷野,沙石渣土被吹的又脆又冷,头顶已是澄净如蓝玉,天边团着几朵似火如练霞云,严颂上下巡查一遍,倚着墙垛抖抖皂靴里黄尘,墙角下灰扑扑的芨芨草被风沙的埋了半截,茫茫漠野里尽目是黄沙坷砾,不带一点生气。   霞光照耀的最远处,一团黄蒙蒙的扬灰迎着橙红光芒慢腾腾从西北处来,严火长观望许久,自怀里揣出个古旧的千里眼,凝望片刻,干瘪的脸上有些许笑意,他朝城下戍兵挥挥手,晃悠悠背手走下来:“他娘的,准是孙老皮子那拨人。”   或许是无垠平沙太单调,显得太阳硕大而艳丽,红彤彤的爬出云翳,越上沙丘,将脚下这片黄沙渲染的鲜红如血。   耀眼晨光里,黑影渐渐显出轮廓,驼铃声晃悠悠吹来,迤逦而行的队伍中,服饰面容各异的男人背着行囊,带着驴驮、骆驼、牛马、不紧不慢走近这黄沙漠漠最后一道关戍————玉门关。   领头的几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人有胡有汉,腿上挂着箭囊,其后随着一个骑骆驼抽旱烟的老者,后头拉拉杂杂跟着百来个旅人,俱是满脸倦色裹在毡裘里,其中多是黄肤黑发的汉商,亦有高鼻秃发的大食人,皮帽贯头衫的波斯人,浓须白衣的栗特人,还有几位袈裟挂珠的和尚,叮当作响的驮骡上俱覆着大软包,商队外围又跟随着不少负箭男子,昂首驱马而行。   抽旱烟的老走马人满头霜发、精神矍铄,正是火长口中的孙老皮子,老皮子是对驼马道上走马人的谑名,老者名孙行翁,甘州人氏,六十开外,在西域一道的商路上走了四十多年,是道上顶有名的向导,此时翻下骆驼,咬着旱烟嘴先给严颂作揖,笑的满脸生花:“军爷,老汉可又来叨扰了。”   “走了五个多月,再不回来就该急喽。”严颂笑道,“城门刚开,今日里您是头一拨。”   “都是托了朝廷的福,玉门重开,道路畅快,小的们紧赶慢赶,趁着边门一开,到城里歇歇脚,补充些水粮。”孙老汉道,”现今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驮马络绎,若再晚些到,照检过所关牒少不得要花个大半日功夫。”   严颂点头称是,几年前朝廷与突厥大战,打通了突厥盘踞的伊吾故路,把前朝废弃的玉门关由敦煌东迁百里至河仓县葫芦河上游,屯五千玉门军,八百军马驻关。伊吾道未开之前,商队使者多从敦煌取道西域,敦煌路多沙碛,道路常被风沙掩埋,只能凭着沿途的人畜骸骨和掉落的马粪辨路,一路上又多些诡谲异事,人人不堪其苦,现下伊吾路重回朝廷之手,重设十驿,故而商队络绎,使者往来不绝,甚是忙碌。   城门一开,旅人们下地活动筋骨,准备照检过所文书,人群中拨出匹矫健枣马,上头坐着名锦衣鹿靴的年轻男子,眉目英朗,风姿潇洒,衬着身后的黄沙艳霞,翩然入画,十分耀眼。   这锦衣公子同身侧短须白面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声,两人一同翻身下马,双双穿梭进驼群查看包袱,又令人抱出粮秣来喂食驮骡。   严颂眼光毒辣,打人群里就瞧见此人,问道:“那锦衣公子?看着倒不似买卖人。”   孙老汉嘿嘿笑了一声:“这是陇西段家的二公子。”   严颂哎了一声,打量道:“凉州段家?”   “可不就是。”孙老汉抿一口烟丝,“自从段家长房东迁后,河西买卖都交给二房打理,可这回不知怎么着,竟来了个长安段家人。”孙老汉捻着烟草叶,“这二公子,进退有礼,人又谦逊,极好。”   河西一带谁人不知陇西段家。段家商贾出身,买卖却不在中原,山东青州的丝绸,江浙的刺绣生绢,四川的蜀锦,越窑邢窑的瓷器,江南的茶叶,凡我所有他处无之东西,悉数装入驼驮,过陇西黄河,经河湟谷地,沿着祁连山一脉,驮马叮当远走西域,运回价值连城的乳香,没药,麝香,血竭,马匹,珍珠异宝,流入天下八十一州,流入王孙贵族之手。   几代下来,段家获了多少资帛,藏了多少天下奇珍,谁人也说不清,只知道段家金银铺地,兰木为薪,富可敌国。   三十年多年前,段家长子段芝庭登科入仕,走商营生交给次子段傲明打理,长房脱了商贾的袍子,迁居长安,携了金鱼袋白玉銙,一脚跨进了朱门深院。   严颂顶着军里芝麻大小的小职,对朝廷边角传闻却了解的很,此刻摸着下巴:“听闻皇上新纳的妃子就出自陇西,是段家旁支...”   这边正说着,城门那处却起了争执,一戴着高筒毡,高鼻长胡、浓眉深眼的波斯人牵着骆驼,叽里呱啦的同一个绸帽青衣的汉人吵了起来。   那汉人中等身材,足足比波斯商人矮了一个脑袋有余,此刻气红了脸,仰头骂道:“你这厮没有道理,你的骆驼赖着不走,便让一让,让后人先行,做甚么占着路。”   一只灰毛骆驼觊觎城门旁的刺草,啃的正悠闲,趴地挡住了大半条道,波斯商人汉话说的不够流利,口音也重,又见后头一行人口有怨言,难免有些急躁,一番叽里呱啦的解释更是不知所云。   后头有一十七八岁的憨厚少年骑着匹大青骡子上前,帮着牵赶骆驼,那骆驼也怪,越赶它越悠闲,此刻四腿一跪卧倒在地,索性把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围观众人又气又好笑,那骆驼忒皮糙肉厚,马鞭脚踹都不管用,波斯商人在一旁束手无策,看着自己的骆驼被众人靴子踹的脏兮兮的一片,不住的瞪眼吹胡子。   严颂指着那憨厚少年问道:“那可是周家的孩子?”   “是。”孙老汉抽一口旱烟,“虎子死后,这孩子闹着要出来走马,周家娘子死活不肯,可一家七八口人要吃饭,最后还不得送出来。”   孙老汉喊着那少年:“怀远,来同你严叔叨个礼。”   那少年远远的跑来,嘻嘻一笑:“严叔叔好。”   “这孩子,瞧着倒有七八分虎子的精气神儿。”   也不得不再叹一声,周虎子穿梭沙漠二十年,却死于风沙之中,死时却连骸骨都未寻着,也不知路上哪堆白骨,哪抹孤魂是故人。   “可不都是命。”孙老汉缓缓吐出一圈烟丝,“我们好好带着这孩子,也算是给虎子一个交代。”   祁连山北,合黎山南,乌梢岭以西,三山之间是为河西,它北抵漠北,南通河湟,西进凉州、甘州、肃州、沙州。   河西原是胡人故土,自汉起朝廷在此屯兵屯田,汉人中多是祖辈迁于此的穷困百姓和罪人,家无恒产恒田,为了活命,其中不乏严颂这样的,二十入行伍,六十还田地,挣得军中一份军饷和地位低微的小职,另也有孙行翁和周家父子这样的,带着驮马队,领着千里求利的商旅,穿行在茫茫沙漠中,到达他们所能及的最远方,来换取一家的富足生活。   关牒足足照检了一个多时辰,商队里有十来个肤白如雪碧眼如玉的胡姬被拦下,守城的兵卒都是楞头小伙,直勾勾的盯了半响,前头一人在怀里翻找半日,气吁吁掏出叠帛书赶来:“兵爷,这些俱是我买的舞姬,牙书在此,请兵爷过目。”   段瑾珂检查完驮子,拍拍身上尘土钻出骡群,正牵着马赶上来,见严颂在胡姬旁辟出条道,笑意满满的道:“公子这边行。”   段瑾珂拱了拱手:“多谢火长。”   严颂报了姓名,当下几人一阵寒暄,严颂唤来一壶热茶:“陈年旧茶水,就怕公子嫌弃。”   段瑾珂也不推辞,连夜行走,早已是风沙覆脸,满腹寒风,当下道了谢,一饮而尽。   商队行至最后,一灰衣的年青男子牵着一匹灰马,拎着箭筒,肩头扛着一包粮秣,跟着驱赶牛骡的车夫也进了玉门关,严颂眼角瞧见了男子背影,大声唤他:“李渭。”   男子回过身来,眉眼深邃,面上沾了几点灰,这么冷的早晨,鬓边却挂了汗珠子,一人一马,都是热气腾腾。   “严大哥。”   “回去安顿好了,来家里喝酒。”   “待空了,定来。”   段瑾珂这边喝着茶,听见两人对话抬头瞧了眼,李渭他是认识的,曹得宁每次出西域,都要请上李老汉做向导,李渭一队人随行。千里之途危机重重,除了自个商号里的青壮年,少不再请些熟门熟路的护卫照应着,这一队人里,李渭话不多,箭术倒极好。   初春跟着曹得宁从甘州出发,过玉门,经安西四镇,直抵大宛国,足足走了五个月,三百丝驮万缯丝,往返万里,终于回到了玉门关。   进了玉门关,众人悬在半空的心倒是踏实了大半,再行几日就到了肃州,在肃州停留一日,三四日就能进白马戍,白马戍后,便是甘州地界。   抿尽水囊里最后一口酒,觑了眼重新上路的驮群,孙老汉歪在骆驼上舒适的打起盹。 第2章 红崖沟   肃州原称酒泉,最有名的是玲珑夜光杯,岁岁朝贡,此外酒泉烧酒最佳,宜醉,瓜果最甜,宜畅吃。   到达肃州这天,老天爷泼泼辣辣的浇了一场寒雨,众人围坐邸店里痛痛快快吃过一场烧酒,歇整一日便东往甘州。   肃州距甘州四百余里,沿祁连山麓一路东行,那风景渐与荒野塞外不同,碧空如洗,白云舒展,巍峨山脉映衬着山顶终年不化积雪,远处草场绵延起伏,舒展如画卷,众人一路行来,见惯了无垠黄沙,遥望山川湖泽,皆是心旷神怡。   黑泉驿是道上一个破败小驿,众人在此补充水粮,曹得宁过来同段瑾珂道:“珂哥儿,已是晌午,不如在此歇歇脚再行罢。”   段瑾珂正盯着自己的枣红马在井边喝水,点点头:“一切都听曹叔叔主意。”   一路若非驿站村落,能抬锅做饭之处,众人皆以干粮为食,干粮多为胡麻饼和肉干,沿途驿站和行客店都有售卖,胡麻饼约一二寸厚,以炭火烤炙,厚实咸香,中间戳一个小洞,用粗绳串成一溜,用时沾水泡软,佐肉干而食即可。   段瑾珂生于长安,母亲出身江南官宦,家中厨子都是南人,擅做精细脍食茶点,这半载,别的倒好说,在饮食上颇有些苦不堪言。   胡饼干涩,段瑾珂小口干嚼咽下。身旁的伶俐小厮魏林从袖里翻出个小盒,倒出几枚果儿给段瑾珂,“公子,给。”   那是长安崔家铺子顶有名的紫苏梅子,小小一盒琉璃盏装着,颗颗莹润,色如胭脂红,噙齿即化,酸中带甜异常清口。段瑾珂此人,虽然看着富贵儒雅,吃穿住行却不太挑剔,唯有一好————最爱酸酸甜甜的入口,或许是当年夫人怀胎时梅子吃的多了————段瑾珂打小,满席山珍海味,他一碗梅子拌饭吃的十分尽兴。   段瑾珂嘴里噙着小小的梅核儿,站起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前方是野马南峰,只见群山遮目,连绵起伏不知几重,蜿蜒山路若隐若现。   本朝把凉州封为河西军镇,有六折冲府,驻守着四万赤水军,交市定在甘州,设交市监,鼓励中原与西域杂胡在此贸易,等商队进入甘州卸下驮子,就已是万里之途终还家。   “呔,等到了甘州...”商队里不知谁开了个这个头,“等到了甘州,非得吃上个三天三夜不可,来个驼峰,来碗酥酪,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神仙与都不换。”   “葡萄酒最佳,羊羔酒最痛快,长安酒买上百八十坛,三天三夜也喝不完。”   “自然是甘州城里的小娘子,抱着睡个三天三夜才够。”   众人哄然大笑。   上有飞鸟展翅与峰试高,下头商队在曲折道上拉出一条不见前后的队伍,驼铃叮当,慢悠悠的策入山道中。   野马山中多碛石,是经年冰雪风雨侵蚀的碎石,商队转过重重山崖,触目皆是山棱陡峭,乱岩耸立。   行了数里,一处石洼子地映入眼帘,这是一片被风刮肆的荒地,草木稀少,沟壑深浅纵横,满地土石散碎,奇石怪棱甚多,石色如血,间以酪黄、赭石、深红、深紫等色,像是地火熔炼瞬间凝固一般,又多窟多洞,如柱如林,常容易迷失当中。因此处石土色如红赭,当地人称此处为红崖沟。   风嗤嗤磨砺在石上刮着众人的耳,听的有些抓心挠肝的烦,行至半道,领头的赫连广眉尖突然一挑,打马窜出许远。   他回头做了个手势,阻商队前行,正色道:“地上的蹄印不对劲。”   众人本就有些惶惶不安,此刻都抓紧自己身上褡裢包裹,慌乱问:“出了何事?”   赫连广踢开道旁乱石,只见沙土上一道歪歪扭扭的深印,似是马车慌不择道时轧过的痕迹,往前看,地上一片凌乱蹄印,深深浅浅毫无章法,不远处一块怪石棱上还勾着一片衣帛。   段瑾珂仔仔细细看过痕迹,只听见孙老汉在一旁道:“有车印,马驴蹄,还有人的脚印。”   “还有一种...包了精铁的马蹄印。”段瑾珂皱眉。   “可是马贼?”   野马山是甘、肃两州必经商道,红崖沟一带山石诡谲,沟壑纵横,多有流窜至此的匪帮藏身山中,专门劫掠过路商旅。   众人听闻说是马贼,都有些惶恐不安,曹得宁倒不慌张:“未知真假,大家暂且镇静,何况咱们人多势众,弓矢精良,也未必应付不了。”   赫连广、沈文去前路探看,不一会儿打马归来,俱是摇摇头:“前头有条沟里散着车辕破壁,还有些日常用具,看来是之前一拨路人遭了劫,但未见血渍尸首,应是割麦。”   割麦,行道话,庄稼留根,一茬一茬长,不杀人,只掠货。   “既然如此,快快行路,莫要再作耽搁。”   众人急急前行,未多久,后头突然一阵骚乱,有人突然伸手指道:“那沟里...是什么?好像躺着个人啊。”   沿路是条斜沟,极陡峭,数十米深,里头乱石滚地、岩礁狰狞,土石皆赤红如霞火,衬的那片白尤为单薄。   “就算是个人,这满地乱石,这么陡的崖,怕也是死了。”有人道,“还是快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从那片无边的混沌中醒来。   大约是痛久失了知觉,整个人犹如柳絮吹于风中,绵软无助,打着旋晃悠,须臾要被冷风吹碎了一般。   真冷,怎么这么冷呀,冷得身体好似冰晶,脆薄冷硬,落地消融。   要坠不坠的晕眩,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响声,她莫名的有些害怕,颤抖着要抓住些什么。   涂着凤仙花汁的手指向她伸着,她勉力要去够那漂亮的指尖,可离得太远,太远了,无论怎么努力她也够不着。   什么都没有,她遽然从半空中掉了下去,瞬间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耳里轰隆隆的响,胸膛喉咙鼻腔灌入火辣辣的痛,像无数冰锥扎进身体。   她从那虚无的幻想里痛醒过来。   模模糊糊的想:“若是被野狼叼去吃了...会不会很痛...”隔了半响,她又想,“想必,模样肯定难看的很...”   久了,她恍惚瞧见张虚幻的脸,一双漆黑黑的眼,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双眼,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又想着,难道是鬼差来勾我了?   李渭蹲在她身侧,皱眉,寸寸抚过她软绵绵的四肢,然后抚摸上她的身体。   她无声痛嘶一声,身体好像被撕裂了个大窟窿,剧痛冲上脑海,痛的要死了,胸膛里全是嘶嘶作响的血气,翻滚着着望上冒。   神志却遽然清醒:“难道是回来掳我的么?”她模糊记得一个男人抓着她的肩膀,钉着铅铁的靴子踹在她胸口,把她甩了出去。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想着:“士可杀而不可辱。”   李渭小心翼翼的抱她站起来,她痛的失了神志,狠命从他臂弯里抬起头来,嘶嘶的喘着,眼前是黑糊糊的一片,她一偏首,梗着脖子,往脸畔的手臂上死死的咬了进去。   夹絮粗布,尖锐的虎牙透过衣裳咬住他一小块皮肉,像只受伤的兽崽子似得,李渭不觉疼,倒有些诧异,皱眉盯着怀中人。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全是沙石血污,黑眉紧紧的蹙着,长睫上还沾着血灰,有点伶俜的意味。   腥甜的血冲出喉腔,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抽动了一下,血尽数喷在他衣上,两三点温热溅在他脸上。   她又陷入昏迷之中。   “人还活着否?”商人们喊。   怀中人身体轻的不可思议,后背衣裳都浸湿了血,湿漉漉黏糊糊的沾着他指尖。   “活着。”   探头关注的人群发出一阵欷歔声,怀远从牛车上抽出块木板,三下两下的跃下深沟,看见此番景象不禁吓了一跳:“流了这么些血...”   李渭将伤者放在木板上,轻轻嗯了一声,摊开沾满血的两手:“胸骨断了,有刀伤。“   众人扔下粗绳,将两人拉上道,再一看伤者身量瘦小,是个年轻少年郎,穿一身不起眼的圆领衫袍,却裹着一身血污的白羔裘,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嘿,这哪家的小哥儿,穿一身白衣在这路上行走,也不怕脏了。”   “可多亏了这身白衣,扎眼的紧,倒是捡回一条性命。”   “也是。”   李渭扯了几条毡毯把人包裹住,问道:“可有懂医术的兄台?”   商队里原有个通医术的和尚,只是在玉门关辞了众人往敦煌而去,段瑾珂正往这来查看,见无人回应,只得道:“某粗通些药理,倒是可以看一看。”   倒是也惊了一跳,只见毡毯中裹着个羸弱少年,一张脸上全是血污沙泥,看不清模样。   魏林帮着李渭和怀远把伤者抬至马车上,看见木板上有血滴答,也不禁哎呦了一声:“这还滴着血呢。”   “先把衣裳脱了,看看伤势。”段瑾珂未做他想,伸手去解胸衣,却被一手挡住,李渭迟疑片刻,面带异色,低声道:“好像...是女儿身。”   “这...”段瑾珂的手指还触在衣裳襟口,闻言立即缩回,“是女郎?”   李渭迟疑的点点头,起身同不远处一矮胖胡商说句什么,那商人满面笑容的点点头,回头咕唧一番,尔后一位身姿曼妙的胡姬从马车上下来,跟着李渭朝段瑾珂走来。   那胡姬面纱半解,露出半张雪白脸庞,碧眼带怨,长睫含忧,魏林乍一间,一声啊僵在半空,被段瑾珂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去倒盆水来。”   李渭会胡语,低声同胡姬说了几句,胡姬抬首望过来,幽幽眼潭冷不防撞进段瑾珂眼里,又倏忽挪开,迈步低头钻进车里。   不多时,胡姬探出头来,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什么。   “...是个女孩儿。”李渭转述着胡姬的话,“身上还在流血。”   纤细的项子上戴着个碧莹莹的玉坠子,里头有件沾血的小衣,胸口棉布缠的十分紧,暗红的血几乎浸透了裹巾。   魏林端来一碗清水,胡姬掏出帕子沾水擦拭伤者脸上血污,把涂脸的暗黄脂粉也一并拭去,帕下逐渐露出一张擦伤累累的小脸来,面色灰白如纸,瞧那眉眼,竟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第3章 火烧峡   商人们见人已救回,催促着上路,佩箭提刀的护卫们不敢大意,拢着商队往前行。“大家仔细些,看紧身旁物品,若发现马匪,万毋慌张。”   马车落了帘子,胡姬不敢随意翻动少女身体,一把细剪子将血衣剪开,用净布仔细擦拭着少女身上的血污,段瑾珂在帘外守着,一时也顾不上男女有别,胡姬将少女伤处撩起来给段瑾珂查看。   是个身娇体软的女孩儿,身上并无几处完好肌肤,全是锐石刮出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凝结的血斑在洁白的肌肤上十分难看,除去高处滚落的皮肉蹭伤,肩头一道刀伤直拉到后脊,血肉里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先把伤处血止住要紧。”段瑾珂道,“车里有伤药,倒是能用的着。”   李渭背上箭囊,对段瑾珂道:“有劳段公子先照料着,待晚间落宿邸店,我去寻个大夫来看看。”   段瑾珂命魏林去拿药匣:“李大哥放心。”   少女一双眉紧紧蹙着,唇色发白,气若游丝,段瑾珂见她有呼吸不畅迹象,塞了一个软镇在她头颈下,身旁胡姬慢慢的揉着少女的眉心,唇里喃喃的念些什么,低低的语调像婉转的曲儿。   段瑾珂翻出瓶跌伤药递给胡姬,说道:“药粉匀在伤口上。”他怕她不懂汉话,做出比划的手势。   胡姬碧色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点点头,将药粉洒在少女伤口。   伤药里有一味鬼蒟蒻,药性刚烈,刚触上少女肌肤,昏迷的少女发出一声含糊的痛呼,整个身体痉挛起来,胡姬大吃一惊,按着少女的肩头,一双澄透碧眼看着段瑾珂惊慌失措。   “这是男人用的伤药,药力难免霸道些。”段瑾珂摁住少女的手,正色道:“我可没有比这更好的止血药了,趁着这阵痛,赶紧洒完它。”   胡姬颤抖着手将药粉均匀抹在各伤处,奄奄一息的少女已是面如金纸,胸头剧烈起伏,出了满头的冷汗,呼吸越发微弱下去。   两人也都出了一身汗,段瑾珂虽然跟着辜家一个老御医学过几年药理,却是第一次对付伤人,他扯出一匹软绢撕成长条递给胡姬,用自己手臂教示着胡姬包扎伤口。   怀远踏踏踏的打马而来,冲着帘外的魏林道:“怎么样了?”段瑾珂掀开帘子跳出来,“外伤都包扎过了,胸口的伤还是要找个大夫瞧瞧。”   “前头几个村落都没有大夫,附近有个火烧峡离着不远,有个行脚大夫。”怀远道,“前头商量着,遣小子过来问问公子,今夜宿在火烧峡可好?”   段瑾珂点点头:“可。”   魏林去倒满盆血水,嘀咕:“这群强盗也太可恶了,劫财伤人,一点王法也没有,这姑娘也是倒霉,也不知道亲人在何处,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车里胡姬突然呀了一声,段瑾珂扭过头,只见胡姬手里捧着把小匕首,原来是给少女脱靴时,从靴内掉出来的。匕首沉甸甸的,通体乌黑,一丝纹饰也无,刀鞘上缠着脏兮兮的绸带,推开一看,倒是把寒浸浸的好匕首。   女扮男装的少女,靴里藏着把小刀,这倒是有些稀奇,段瑾珂将匕首塞在少女枕下,摇摇头。   火烧峡百多户人家,是红崖沟一片最大的村落,只有一家私店子,头拨人刚踏进门槛,手脚麻利的店主人张罗着烧水宰羊,揉面做羹。   院里烧起旺火,支一口大黑锅,肥羊从颈部放血,血尽褪毛,将头、蹄处理干净,开膛破肚掏出羊下水,尖刀沿着骨刺入,游刃有余的卸去羊骨各处关节,羊肚内塞入红枣,全羊扔入锅内熬煮。   待到天黑如墨,锅里已经汤如白霜,骨酥肉烂,店主人麻溜的下羊血,肚杂,野芫荽剁细,一小撮粗盐入锅,整个院子里白汽弥漫,香飘十里。   闻着这香气,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在锅里舀一碗羊肉汤,捞块熬得绵软酥烂的羊肉,佐着店主人自家酿的烧酒酣然入腹。   烈酒,羊肉,火旺旺的烧着四肢百骸,一众人吃的脸色发红,额角冒汗,热气腾腾。   行脚大夫住在村东头,是个白胡子老头儿,正眯着眼在灯下挑拣草药,听见门外一阵马嘶,胖墩墩的小药童鼓着一双圆眼,蹬蹬跑进来:“爷爷,有人来了。”   程白石起身出去,看见来人不禁哎呦了一声:“李渭,你怎么来了。”   李渭跳下马来作揖,朗笑道,“程大夫,许久不见,您老人家身子可还好。”   “老朽身子骨尚硬朗。”程白石笑眯眯的捋着胡子,“许久没见着你,近来可好哇。”   “托您老的福,一切都好。”李渭道,“正从大宛归来,今夜宿在店里,想请您老瞧瞧个病人。”   走进店子的程大夫闻见肉味,不禁抽了抽鼻子,笑道:“这味儿,勾神仙。”   楼上客房简陋,段瑾珂坐在灯下,捧着一个大碗,搅着碗里一团黑乎乎的药汁,床上的少女还昏迷着,胡姬端着碗温水,用小匙沾湿少女干裂的嘴唇。   李渭在路上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道,程白石吩咐李渭点着明灯,仔细看了少女伤处。   少女身体纤细、瘦弱、柔和细弧的下颌生的十分好看,晕黄的灯光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疏离的、脆弱又动人的柔美。   程白石手指一寸寸摸着她的头骨,不由得叹了口气:“实属万幸,滚入深沟中竟未伤到头。”   “伤处可是用了什么药?”   段瑾珂递过药瓶,道:“只是寻常的刀伤止血药。”   程白石在鼻尖闻了闻,点点头道:“白附子一两,白芷,天马,羌活,鬼蒟蒻一钱,研成细粉敷用。”老头儿翘着胡子:“这是军里用的伤药,药性稍烈,对寻常人而言未免霸道了些,尤其是女子,体弱恐难承受,若是能用黄酒调和最佳,性更温和,药性也更好些。”   段瑾珂听的此言不禁一愣,这荒山野岭的小村中,一个其貌不扬的行脚大夫居然能认出军中药品,实数稀罕。   程白石洗净手,隔衣捏着少女身上骨头,直捏到胸壁上软软的一块,少女受痛低呼了声,额面上直冒冷汗,呼吸又弱又急,还带着丝丝的杂音。   胡姬和李渭嘀咕了一阵,李渭皱了皱眉,说道:“内有淤血,会不会是伤着内脏....我寻到她的时候,她还吐了口血。”   程白石挽起袖子,“先开个安骨的方子热敷一夜,若一夜安好,则性命无忧,若有异状,立即来寻我。”   李渭点点头:“我送您回去。”   段瑾珂捏着程白石的方子看了半日,不禁抓了抓额,用药极简,满地都能找到的常物,一斤生地黄,四两生姜捣碎,炒热,热敷。   长安城里多达贵,医家用药以贵稀为好,段瑾珂握着这么简洁的方子颇有些半信半疑。   堂里炖全羊已经见了底,商队吃了个大饱,也累坏了忙碌的店主人,院子里堆高柴火,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胡吹海聊,喧天笑语伴着呜呜的羌笛声传出许远。   “你家娘子,最近身子可还好?”   “尚好。”李渭扶着程白石的药箱,“路不好走,您老慢些走。”   “换了什么方子吃?”   “前两年龟兹国来了个僧人,我带着云姐去求拜,大师开了个方子,一直吃到现在。”   程白石想说些什么,又摇摇头。   两人走回药庐,程白石笑呵呵道:“回家替我向李娘子问好,若哪天有空,我去甘州城看看她。”   “她也是记挂着您老的一片恩情。”   药庐里拿了药,李渭走在回去的道上,男人的背影行在一片枯萎的乱草间,寒风摇曳,天地间只看得见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明。   邸店里响起了粗犷的歌声,在门口默默的站了会,衣上的血渍已经干透,小小的,硬硬的血斑,他不知为何长长的叹了口气。   屋里飘着药香气,魏林蹲在小鼎内翻炒,见李渭来念了声:“李叔,你可吃过了?我家公子和胡姬吃饭去,今日的羊肉特别香呢。”   李渭笑了笑,他眸子漆黑,笑时神情有少年人清冽,不太像个粗犷的驼马队护卫。   “等到了甘州城,我请你吃烤全羊。”   “好哇,这一路跟着我家少爷风餐露宿,我家少爷不爱吃这些,连带着我的口福都没了。”魏林十六七岁,文文弱弱像个小书童:“我也要学着你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赫连广和驮马队众人在火堆下吃酒,沈文撞撞他的肩,朝他努嘴:“赫连,你看那紫衣的康国商人,他身上有袋上好的瑟瑟珠,你去看看,兴许有你想要的。”   赫连广微冷的眼瞥了过去,沈文嘿嘿笑:“刚去解手,我见他在那跟旁人私下说话,说是寻到了些成色很不错的珠子,料想你会有兴趣。”   赫连广沉默半刻,将手上羊肉抛给沈文,朝那人群中的康国商人走去。   沈文在他身后笑:“事成之后,可要记得我的好。”   那康国商人见人过来问瑟瑟珠,踌躇不语,原不想这么早脱手,但见赫连广眉眼凌厉,不像个好打发的人物,又知他是驼队护卫,跟着商队辛劳一路,不好拒人,拉着赫连广去了个僻静角落,从袖间摸出个软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嘟囔道:“我这些珠子,颗颗都是珠中极品,独一无二,就不知兄台你要什么样的。”   赫连广原属青海湖白兰羌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此刻眯着一对浅色的眸子,低声道:“指头大小,澄蓝色。”   “有颗母珠,倒是合适。”胡商捧出一颗捻在指尖,迎着光亮给他看:“这颗做钗头凤眼是极好的。”   赫连广仔细看了看:“小了。”   胡商将珠子掩在手心里,眯着眼笑:“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兄台有多少金来换。”   赫连广倚墙抱胸,沉吟片刻:“两百张茶券,够不够。”   “兄台倒是个爽快人。”胡商道,“我也爱和爽快人做买卖。”果真翻出一颗大小合适的珠子来,“进了甘州城,少说也要值五百张茶券,兄台你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第4章 瞎子巷   瞎子巷旧名已不可考,几十年前巷口住了个算卦极准的瞎子,时人说起坊间此处,只道是瞎子巷。   沿着青石板径直走至巷底,褐木门黄铜锁,好大一桠枣枝探出墙头,枝头挂了几片黄叶和颗干瘪的小枣。   正午的好日头透过窗棂投在屋里。   西厢房不大,是主人家待客留宿的屋子,青砖地,黑漆漆的大柜子立在墙角,散发着陈年旧木的气味,桌椅陈旧,却都是扎扎实实的好料子,椅榻上俱铺着厚毯子,榻下一鼎小泥炉,炭火烧的极旺,上头煨着黑漆漆的苦汤药。   春天昏昏然醒了有一阵儿。   胸口疼的厉害,身体跟钉了石钉似得动弹不得,只能感知指尖下一点点的触感。   浮灰慢腾腾游曳在阳光里,金黄色,针尖儿大小,懒洋洋的飘着,顶头的横梁木旧了,剥落了一片红漆,她一动不动,昏沉沉的盯了许久,最后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出来,抚摸着身下的毡毯,软绒绒的,十分温暖。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不久有人推门,脚步声蹬蹬,雀跃着跳进来,在榻边的斗柜里翻东西。   春天抑着胸口的疼,慢腾腾的偏首去瞧来人,见是个七八岁的女童,红绳双丫髻,胖乎乎的脸盘子,脸颊两团红晕,小鼻子小眼睛,手里攥着把剪子,正翻腾出几块碎布料,嘴里嘟囔着:“这块大些,也比娘手上的那块好看些。”   她想要言语,却发觉自己喉间发紧涩苦,挣扎着发出半声微茫的呲呲响,小女童扭头瞥了床榻一眼,又埋下头找布料,半响后,女童猛的停住手中动作,愣愣的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春天,呆问:“姐姐,你是醒了么?”   春天紧皱眉头,滚滚喉咙,虚弱的点点头。   女童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猛的扑上榻边来:“姐姐,你终于醒啦,太好啦!”   “娘,娘———”小女童扯着嗓子大声喊,甜甜的对春天笑:“我去喊娘来。”   春天知道她这是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这是何时,身处何地,只觉自己满脑昏沉乏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攥着身下毡毯要起身拜见主家。   一个四旬粗布妇人擦净手,大步跨进门槛,慌忙上前:“莫动,莫动。”她按着春天,“大夫说过了,这几个月都得好好躺着,不许乱动。”   身上各处都绑着布条,堪堪只能撑起头颅,她喘的厉害,胸口锥心的疼,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似得,嗓眼里扯开一缕血腥气,涩如生铁:“娘子万福。”   “好孩子,不用那么些礼数,你只管好好躺着便是。”大婶儿安抚着她,“身上哪处难受?我让仙仙去找大夫来瞧瞧。”   一旁的小女童脆脆的应声,笑嘻嘻的跑了出去,春天仰着张苍白的脸,连声咳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唤我一声赵大娘就是。”大婶儿抚着春天顺气,温和笑道,“主家姓李,我是他家的佣工,李娘子现下还睡着,等她醒来,我告诉她这好消息。”   “请问大娘,此为...何时何地...我全然...不记得...”春天打量屋内陈设,眼里满是疑惑。   “此处是甘州城安顺坊的瞎子巷,今日呀,已是九月廿五,姑娘,你整整睡了三日啦,李娘子成日盼着你醒过来,这下可太好了。”   春天恍惚有些分神,好似做梦一般,哑声道:“我不记得,我如何来了甘州城?”   赵大娘叨叨絮絮:“那日怀远回来报喜,说是商队回来了,娘子欢天喜地的去接大爷,刚见着面,后头车里有个小哥儿慌里慌张,喊着咳血了,大爷转身一瞧,就让人去请了郎中,把你带家里来。”   春天默然半响,动了动干裂嘴唇,呐呐道:“我...不记得了...”   “天可怜见,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赵大娘斟杯茶喂春天润喉,“听你说话语调,倒像从南边来的,是何处人氏?”   春天报了姓名,只道自己从长安郡新丰镇来。赵大娘听她远自千里外的国都,又见她连声喘咳,念了声可怜,连连安抚:“好孩子,先甭管那些儿,好好躺着等大夫来。”   胡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进来,把脉查看伤势,而后松了口气道:“醒了就好,这几日勤加照料,若不咳血,那就无大碍。”   “碎骨扎进了胸里出了血,老夫足足施了两个时辰的针,眼见着你没了气,突然又缓过来了。”大夫写了方子,“吉人自有天相,说的亦是如此。”   药气苦涩,仙仙搬着小凳儿坐在炉前熬药,春天倚在枕上,神色憔悴,怔怔注视着面前蒸腾药气。   从红崖沟滚下深沟后,她模模糊糊的在伤痛中醒了几回,破旧的邸店里药香熏人,美貌的番邦女子喂她汤水,马车里的人一下下舂着药碗,他们问她从哪儿来,她说了些什么又睡了过去,后来,听见有人在耳边道,回长安去。她一下子清醒了,撑着身子要站起来,痛的什么似得,往后什么也忘记了。   身上换了干净的陌生衣裳,春天见自己的圆衫袍已洗净搁在几案上,央求仙仙捧过来,一一翻看。   “春天姐姐,你的东西娘都收拾在这儿啦。”仙仙扑在她身边,“姐姐你要寻什么?”   她翻来覆去的看着自己的衣物,耗费几年心血筹划的过所文牒、盘缠、地图文书俱不知丢在何处,连最重要的匕首也丢弃不见,一时心如刀绞,茫然抬起眼,只觉欲哭无泪,又闻着满屋药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前路茫然的无措。   待到日头偏西,一个孱弱的年轻妇人披着暖裘,被赵大娘搀扶着进来。   “娘子,仔细着脚下。”   春天还未见李娘子容貌,只见颤颤一只苍白瘦弱的手,一声柔和女声连:“姑娘,你别动了,好好躺着吧。”   是个三旬出头的年轻妇人,虽然年轻,却是一副久病之貌,极干瘦,脸色蜡黄,高耸颧骨上浮着两块红晕,浑身浓郁药气,妇人在榻沿缓缓坐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春天,弱声道:“真是个可怜孩子。”   “娘子万福。”春天眼眶湿润,俯首行礼,“救命之恩,春天没齿难忘。”   “我听大爷说路上的事情,可怜你年纪轻轻,竟遇这样的横祸。”李娘子将那日情景讲给春天。   原商队商量,李渭几人和段瑾珂一路前往凉州,到了凉州将春天送至段家照料,路过瞎子巷,李渭挂念家中要回家看一眼,刚转身,春天就从昏迷中坐起,咳出一口黑血,李渭见状,立即将春天抱下马车,请大夫来家相看。   李娘子掩着帕子轻咳,“行路的规矩,遇上就是缘分,都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你别惦记旁的,就权把这当自己家中,安心养病就是了。”   她摸了摸毡毯,扭头对赵大娘道:“天愈发冷了,婶儿再加床褥子,炉子也该烧着,病人受不得凉。”   赵大娘点点头:“橱里的被褥我都置在院里晾晒,待去了霉晦,给这孩儿铺上。”   “给娘子添麻烦了。”春天语气哽咽,她到底年轻,他乡落难受人恩惠,胸膛酸涩的几要落下泪来。   “大爷走的匆忙,临行前叮嘱家里好生照料你。”李娘子脸上有丝微弱笑意,“我身子骨不好,一日有大半日躺着,除了来瞧瞧你,也做不得旁的。赵婶儿在这,你就当自家大娘看待,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有任何不周到之处,也一定同我讲。”   李娘子见春天恍惚失神,柔声安抚她:“出门在外,难免出些意外,眼下最要紧是身子,万毋急忧。”   她见春天愁眉不展,连连安慰:“...你若忧心失散亲朋,这大可放心,等大爷回来,让他帮着寻寻亲友,他认识各道上不少朋友,想要找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春天脸上有丝黯然:“不敢瞒娘子,我从长安而来,要去北庭寻亲,原还有一仆从相随,可惜半路失散,到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并无亲眷...”她涩涩的,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那...”李娘子问道,“你家中可有什么亲友,去信报个平安也好。”   春天抿着唇摇摇头。   原来是个千里寻亲的孤女,李娘子只得宽慰道,“不管旁的,你先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说。”   两人只略略说了几句话,李娘子已经十分劳累,她内里血虚气败,面色燥红,精神大有不济,赵大娘顺着李娘子后背,轻声道:“娘子,下午的药还煨在炉上,我先扶你去吃药罢。”   李娘子皱了皱眉头,握着春天的手:“让姑娘见笑了,我这身子忒不中用,不能久陪你,你不要见外,家中人少清净,难免会有些闷,仙仙年纪虽小,好在乖巧懂事,平日里让她陪着你说话逗乐。”   她又道,“我有个男孩儿,快十一岁了,在学堂念书,待他下课后,也让他来陪你说说话。”   “不敢劳烦娘子。”   李娘子不能久坐,瞧着春天喝过药,又宽慰了几句,扶着赵大娘回屋去,待到屋里空无一人,春天紧锁双目,痛苦的拧起眉尖,长长的吐出口浊气。   刚喝完药,神思不济,阳光打在苍白的脸庞上,她又昏昏然睡去,这一梦不知几时,猛然醒来,只见满室昏暗,已是日落之时。   屋外有汪汪狗吠,井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依稀还有孩童的笑语,春天松开手中抓紧的毡毯,对着陌生阒然的屋子怔忡。   甘州西往庭州两千里,东去长安两千五百里,前路该何去何从? 第5章 寒衣节   春天察觉屋里有人时,这小孩儿不知在桌边坐了多久。   是个挺清秀的男童,穿着件簇新的交领天青袄衣,手握在在膝头,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地上的青砖地,极乖巧懂事的模样。   春天初从梦里醒来,心底那股子戚戚情绪水似的淌开来,乍一见他,也不知怎么开口。   长留脸庞儿倒有些像李娘子,最好看的是这双眼,清凌凌泉水似得,乍然投个小石子下去,还能瞧见水花儿推开的涟漪。   春天看的他久了,长留有些羞赧,抖着小袍子站起身来,低着头走近来:“姐姐醒了。”   他蹭在榻边,双手捏着腰间的小荷包,卷翘的睫一抖一抖,“赵大娘在厨间炊饭,仙仙在烧火,娘怕姐姐在屋里闷了,让长留来陪姐姐说说话。”   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上蹿下跳讨人嫌的时候,但这孩子软萌、乖巧的太招人喜欢了。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原来你叫长留啊,这名字取的真好。”   长留埋头应了声:“是娘给取的。”他抬头瞥了眼春天脸色,从袖里掏出来个黄澄澄、果香馥郁的柑果,递给春天:“姐姐把它搁在枕头旁边,可以驱散药味、凝神养气。”   “这个是橘子么?”春天捧着住柑果,凑近脸庞深吸一口气:“好香呀。”   “不能吃。这是苦柑,我们都叫它雀不站,味道很苦,雀子都不肯吃,但闻着很香,晒干后还可以当药材。”长留脚尖在地上蹭蹭,嗫嚅道:“我经常和嘉言去摘,给娘亲熏炉子用,她很喜欢这个味道。”   天可怜见,这样的乖。   薛府里,春天也有个和长留年岁相仿的小弟,顽皮如混世魔王,家里人人见了头疼。   长留话不多,春也愁思满腹懒于说话,两人默默呆了半个时辰,待到仙仙端着药食进来,嘻嘻笑道:“长留哥哥,娘子正寻你呢。”   他恭恭敬敬作揖:“长留去陪娘亲用膳,明日下课再来陪姐姐说话。”   这孩子是李娘子的宝贝命根儿,李娘子体弱多病,所以长留打娘胎出来便带了些虚症,从小到大汤药不断,李娘子心疼儿子,不爱他男孩似得磕磕碰碰,护的难免严实,年年寺庙里求的长命锁,护身符也不知攒了多少。   日子眼见着冷,院里的枣树最后一颗干枣也被风吹掉了,光秃秃的枝桠蜷缩在青灰墙缝里,晨起屋檐覆着青霜,天总阴沉着,压着床厚棉絮子似得,这天后半夜里,风呼呼的扯开天幕,极酣畅的下了一场寒雨。   榻下烧着热炉子,榻上铺着厚毯子,睡着倒不觉得冷,只是风雨呜呜的扑在窗上,老旧的窗棂吱吱的响,也觉身处于这样的凄风苦雨中有些慌张。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冬天,长安的冬天有点软绵绵的意味,人人都爱香,屋子里总点着香炉,袖里揣着的手炉都放着香丸,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香,使得冬天都带着股燥热馥郁的香气。   春天勉力撑起身子,张望着屋外寒雨,她面容苍白,又极瘦弱,脸上一丝情绪也无,慢慢蹙起长眉,轻轻的叹起气来。   李娘子极畏寒,主屋的火墙在寒秋就已烧起来了,九月的最后一日,赵大娘的丈夫从田庄子进城里贩卖山货,也给李家捎来了一车过冬的炭木。   十月初一寒衣节,赵大娘跟着丈夫回乡下去烧寒衣,长留学堂里放了假,家里只余母子两人,外加西厢房养伤的春天。   赵大娘刚走不久,一个身姿婀娜的妇人抱着竹篮走进门来。   陆明月一身缟素,做未亡人打扮,她细眉樱唇,柳腰盈握,有江南女子的风致。   盘在炭炉边的黄狗仰起头,汪汪的冲外头唤两声,李娘子正倚在胡床上喝药,撑起身子来迎客:“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嘉言呢?”   “娘娘好。”长留正在里间写字,规规矩矩的停下笔向她作揖。   “嗳,我的小心肝儿。“陆明月极爱长留,慈爱的摸摸他的头,从竹篮里殷勤塞给长留一包糕点,“别提了,嘉言那混小子这会儿还在被窝里睡着呢。”   李娘子正要下去沏茶,被陆明月拦下来:“你只管坐着,不用理会我,若我想吃些什么,自己拿就是了。”   “不碍事,劳烦你一大早就过来。”李娘子温声道,“这可让人笑话,你次次来,也未好好招待过。”   陆明月仔细打量着李娘子的脸庞,“最近起色瞧起来倒还好,夜里睡的怎么样,饮食怎么样?”   “就这样儿,天天吃药,大夫也常来。”李娘子摇摇头,“都这么些年了,捱日子过而已。”   “就是些不足之症,小病而已。”陆明月拍拍她的手,“别劳累,好好养着就行了。”   “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病大病小我心底也清楚,你们倒是一个个的劝慰我,就怕是要不中用了。”她说着就要流下泪来,又不肯让长留看她这副模样,拿帕儿掩住眼不说话。   陆明月看着她心里急,忙道:“这就是我不对了,好好的又招惹了你伤心。”她宽慰着李娘子,“想那么多做甚么,白煎熬了自己,你往好处想想,这家里家外都有人照应着,你只管吃好睡好就行了,别的不说,你就想着长留,乖巧懂事,书念的又好,日后定然登科中举,你还得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呢。”   李娘子呐呐的拭去眼泪:“你倒是惯会哄人的。”   陆明月笑道:“我们走着瞧,看看我说的能不能成真。”她亲热挽李娘子去胡床上坐:“上月闲着,在家做了几套冥衣靴鞋,你挑着合适的拿。”   “难为你费心费力。”李娘子抱过陆明月竹篮,里头都是各色纸衣冥钱,冠带衣履,五色彩衣,房舍车马,无一不精。   “这甘州城里,没人比的过你手巧。”李娘子赞叹道,“明明是纸糊的,倒显得比真的还真。”   “凑合能用罢了。”陆明月微微一笑,低头喝茶:“我娘的手艺,我也只学了个七八分。”   陆明月岔开话题:“年节里,李渭能回来么?”   “他说回来的。”李娘子斟茶,“赫连二叔也一同去了,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曾?”   “不回来倒好了...”陆明月皱着眉,低声嘟囔,“这人讨厌的紧。”   “赫连二叔可一直把嘉言当亲生儿子看待。”李娘子道,“你独自一人带着孩子,难免吃力,有叔叔帮衬着,总能松快些。”   陆明月冷哼:“嘉言不学好,光学不知从那旮旯里冒出来的叔叔样,整日里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天天见他就愁的慌。”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屋外阴沉沉的好似要下起雨来,陆明月辞别李娘子往家里去。   狗儿躺在李娘子脚下,李娘子有些头晕,布巾慢腾腾的擦拭灵位,那是她的爹娘,李老爹和金氏的神牌,长留连着唤了几声娘才把她拉回来。   “娘亲,你怎么了?”   她笑着摇摇头:“爹爹不在,今年你来烧寒衣好不好?”   雨迟迟未下,傍晚时分簌簌的雪粒子铺天盖地打下来,敲在屋瓦上,砸在窗纸上,落在行人肩头衣袖,雪越来越密,天地白茫茫一片。   这是烧寒衣的时辰,纸衣冥钱都拢在檐下,长留擎着烛点燃了,火苗剥剥的爬在彩纸上,袅袅青烟顷刻散在雪天中。   春天身前身后都缠着药布,痛的地方也不知有几处,这伤实在难养,胸前断骨,后背刀伤,躺也不是,卧也不是,翻身换药都是难事,她行动不便,就不肯多喝汤药,天气一天天的冷,一日有半日是昏睡着的,也庆幸天冷,伤口恢复的慢些,却不至于溃烂化脓。   赵大娘每次换药少不得啧啧叹气,这一身细皮嫩肉,还不知得留下多少瘢痕。   “西市康娘子店中有玉屑膏,听说抹上就能祛疤,明日市集,让赵大娘去买一盒来。”李娘子坐在榻边安抚着春天,“别担心,总能好的。”   春天刚换完药,痛出了满头冷汗,灰白的唇一丝血色也无,尤强笑道:“不碍事,我也不爱抹这些,小的时候贪玩,磕碰出血了,爹娘也没在意过,现在膝头还几块疤在呢。”   “可怜你小小年纪...就要吃这些苦头...”李娘子掩唇咳道,“又是举目无亲,这可如何是好。”   春天忍痛握住李娘子的手,笑道:“看见娘子,倒像是见着亲人一般,也不觉得难过了。”   一位俏生生的姑娘端着个水盆儿进门来,一双丹凤眼,两个酒窝儿,十五六岁的模样,比春天略年长,讲话也是脆若雪梨:“水来喽。”   姑娘名叫方淑儿,祖父一辈也是驼马队的向导,常在陇海道上行走,与李渭他们都是相熟的。   商队自抵甘州之后,李渭、赫连广几人偕同段瑾珂东去长安,怀远闲在家中,隔三差五往李家跑————李渭不在,李娘子体弱,家中粗活重活都托付给了护卫队里的兄弟们和街坊四邻。   淑儿和怀远青梅竹马,这日一起约来探望李娘子,怀远在院里埋头劈柴火,淑儿挽着袖子帮赵大娘给春天换药。   “可好些了?”淑儿湿帕搵拭着春天的额角,把她当亲妹妹对待,“炉上还煎着药,待会儿再喝吧。”   春天雪白面靥上发出满额虚汗:“咳完就不疼了,现在好多了。”   淑儿拢着春天一双冰凉的手,“你快些好起来吧,我带你出门玩去,你大约是没见过我们甘州城的景致,可一点也不比长安差呢。”   她是家中长女,从小就惯于照顾弟妹,人又大方热情,很是喜欢的春天的温柔,两人年岁相仿,一见如故.   怀远在门外大步踏进来,笑道:“要去哪儿玩,我带你们去。”他笑嘻嘻的站在淑儿身边,弓身瞧着春天:“春天,你可记得我么?”   春天见他笑盈盈的盯着自己,努力回忆,终是摇摇头,怀远挠着头道,兴致勃勃讲起那日在红崖沟初见她的情景,身边一众人听了连连咂舌:“万幸,滚到风沟里又被救上来,这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春天忆起那日,也是心惊肉跳,从马背上滚下去时,她已是痛昏过去,哪里记得自己又滚入了千尺风沟,还未被碎石砸中,真是万幸。   怀远笑道:“也是,那日我见你时候,你已经昏过去了,后来一直都没醒过...”   两人在李家坐了半日,待见李娘子神色有些疲倦,了然的起身告辞,李娘子气虚不济,白日容易神思倦怠,外人也不便叨扰。   “好妹妹,过两日我再来看你。”淑儿眉眼飞扬,牵着春天的手,“你可快些好起来呀。” 第6章 凉州城   原来商队行至甘州当日,段瑾珂就见到二叔家仆从送来家中书信,一说他的大哥段瑾钰已回长安述职,年节后即要右迁山东青州,二说靖王府老王妃腊月里六十大寿,让他和曹得宁尽早回长安。   曹得宁瞧着段瑾珂盯着纸笺出神,轻声问他:“珂哥儿,老爷吩咐要走?”段瑾珂把家信纳入袖中,提声道:“去打点下,咱们启程回长安。”   驮群中有半数带的是兰麝乳香,还有一批从大宛买来的汗血宝马,曹得宁清点一番,约莫带了七八十头驮骡同行,除去自家的车夫随从,仍是请了李渭等人同行,因这些都是惯用的熟手,一同行走,以防路上不备。   同行的还有数十位胡姬,这些胡姬为一胡商所买,也一同往长安去。 众人却不见照料春天的那位绝色胡姬,问起胡商,原来这位胡姬是嚈哒的王女,嚈哒国土距长安两万余里,以游牧为生,世代与柔然人通婚,几十年前,嚈哒被突厥所灭,嚈哒部族四处流离,其中一部迁至吐火罗国,吐火罗人对嚈哒人并不友善,常在嚈哒部族里掳抢女人和孩子,这位王女便是被吐火罗人所有,而后辗转卖到中原来。   初入甘州城,这位王女被一个巨绅看中,胡商原想把她贩入长安,届时身价可要再翻上一番,但胡姬誓死不肯东行,胡商只得在甘州城把她转售。   中原之地好稀物,金发碧眼,肤白貌美的胡姬在市集上售值千金,巨商富贾往往以蓄宠,若这位胡姬有些身份,更是被人追捧。“国破家亡,天之骄子一朝为奴,真是可怜。”也不知谁道了一句。   段瑾珂未说话,突然想起那一双含忧带怨的碧眼,在脑海里怎么抹都抹不去。   众人一路高谈阔论,遥望焉支山,林海白雪两相映衬,山下枯草连绵,骏马嘶鸣,此处的大马营草滩是朝廷最大的一处马场,蓄有良马五万匹,牛羊无数,河西各处兵营战马皆由此处供给。   凉州距甘州有五百余里路程,路上行人众多,酒肆茶棚也热闹,商队行行停停,尚有两三日到凉州时,天色昏沉,乌云堆积,竟下起连绵寒雨来。   冬雨密乱,寒气针尖似的戳入肌骨,风冷的全身发抖,驮包里香料药材经不得雨,这日雨下的大,众人只得择一脚店暂避。   店里正中大火盆里烧着一截木桩,枯枝在火中噼啪作响,溅出点点火星,四周围坐了一圈避雨行人,也不知是哪个脱了鞋,湿哒哒的靴子悬在火上烘烤,那气味随着暖意一波波飘在空中,又酸又臭直熏人。   路上急雨冷风,穿着毡衣皮裘尤觉寒气侵人,段瑾珂等人占了几张桌子坐下烘烤湿衣,店主人弓着身子麻溜的来擦桌沏茶,店里吃食粗劣,多是些磨牙的饼子烤肉,酒倒是不错,葡萄酒烧酒果子酒一应俱全。   一旁几个大汉懒洋洋的抬头瞥了眼来人,其中一髯须刀疤脸汉子眯着双精眼,驱赶着身旁挎篮卖烧鸡的小童:“去去去,别在大爷跟前挡着。”   段瑾珂同赫连广、沈文几人坐一桌,这几位都是埋头闷声喝酒不说话,魏林倒是话多,七七八八的囔着要茶要水。   曹得宁吩咐了店主人几壶热茶送去看守骡驮的护卫,转身就瞧见一个湿淋淋背着褡裢的黄脸汉子上前来问:“敢问兄台,驮队可是往凉州去的不是?”   曹得宁点头:“正是。”   黄脸汉子一脸苦涩无奈,先作揖,为难道:“不瞒兄台,小人姓赵,家中行三,家在凉州府平安坊石墩桥下住,这几日外出归家,不巧昨日路上骑的骡子被人偷了,小人见兄台队里人多车多,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愿意让小人搭个车,跟着回凉州去?”   曹得宁打量他片刻道:“倒是可以,只是我们着急赶路,怕是劳累了些。”   “无妨无妨。”黄脸汉子摸摸额角,笑道,“如此,多谢...”   赫连广正喝着酒,停下酒盏,慢腾腾的抬头,也不知对谁说道:“相家里行船,倒提壳做蒙。”   一旁的刀疤脸汉子直起肩头盯着赫连广,那黄脸汉子脸色瞬间收敛起来,赔笑道:“这位兄台说的是什么话,某倒听不明白。”   赫连广把酒盏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冷声道:“冷子点做火,吃不下这居米。”   黄脸汉子脸色青白,拔步就往外走,沈文霍的一声拍出长刀,拦住他:“这位兄台莫急,外头风大雨大,不如在店里歇足了再一同上路。”   “不必,不必。”黄脸汉子语气有些慌张,连连摆手,“我想起些急事,先行一步,谢过各位兄台。”转身窜了出去。   不多是,店里的刀疤脸汉子也不见踪影。   曹得宁见过此等场面,小声跟段瑾珂解释:“是一伙想劫货的歹人,没想到遇上了行家,灰溜溜跑了。”   段瑾珂失笑,这一路上行来,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宵小盗贼,连在凉州府这等地方,也有这等明目张胆想要蹚浑水的,真如附骨之蛆,赶之不尽。   北风如刀,天上的阴云越来越厚,越吹越多,沈文把马鞭缠在臂间,扯下腰间酒囊,咕咚一大口烈酒下肚,扔给身侧李渭:“怕是要下雪了。”   李渭接过酒囊:“前面就是凉州了。”   不知何处来的马鞭一卷,酒囊已掉入他人怀中:“格老子的,这鬼天气。”说话的是钱清,十几岁时从蜀地来到河西,至今二十载仍受不住西北的冬天。   酒囊不知何时传入段瑾珂手中,段瑾珂喝惯绵软新酒,嗓子里兀的呛住,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厉害,僵住的手指头也活络了些,不禁喝了声:“好酒。”   鹅毛大雪扑打在脸上,风又烈,生疼。   凉州城早有人等候,小二见着段瑾珂笑嘻嘻迎上来牵马:“公子总算到了,小的在这站了大半日,脖子都将断了,可叫小的好等。”   邸店在凉州内城,店里火盆烧的暖融融的,吃食酒水早已备下,店主是个穿绸衣的胖子,笑眯眯的招呼段瑾珂入上房:“郑大人特地吩咐过,让小的们好好招待公子和商队,什么吃的用的,公子尽管吩咐。”   段瑾珂也不吃惊,笑道:“有劳。”   油衣上覆了一层冰棱子,冻的硬邦邦的挂在檐下,众人将驮骡安顿好,各自寻了舒适去处,段瑾珂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带着魏林出了邸店。   门房递了拜帖,凉州刺史郑泰兴已在书房备了香茶,段瑾珂已有数年不见郑泰兴,却见他的郑伯伯白面美髯须,一丝皱纹也无,仍是以前见的样子,连忙上前作揖:“小侄见过郑伯父。”   段瑾珂的父亲段芝庭与郑泰兴是同窗之谊,两人为官后虽各有营党,私交却甚是不错,两人寒暄一阵,郑泰兴挥退美婢,招呼段瑾珂坐下:“此行可尚好?”   “你父亲这人脾气也是数十年未变,把你遣来,却不同老夫讲一声,这可是不把我郑某人放在眼里。”   “哪里。”段瑾珂笑道,“成日在家游手好闲,惹了父亲大人不快,打发我来,就是不想我受叔伯们的照顾。”   段瑾珂说起大哥段瑾钰的调任,郑泰兴笑言:“瑾钰自出翰林苑后,颇得圣人青眼,这番出仕,你父亲可扬眉吐气了。”他又道:“也是巧了,明年年初我要同折冲府几位将军回去觐见圣人和东宫,到时候可一起聚聚。”   “伯父要去一趟长安了么?”段瑾珂很是高兴,“我这就去信告诉父亲,他若知道,怕是要高兴的几天睡不着了。”   郑泰兴意味深长的道:“是啊,军中粮草短了几月,折冲府的将军们,怕是要去拆皇城门了。”   说起来,倒是因为一个穷字。   几年前朝廷大战突厥,打通伊吾道,重开玉门关,立了北庭都护府,接连着东南水灾,黄河改道,国库里穷的连根草也薅不到,户部尚书急红了眼,咬牙切齿的要清算皇帝内库,国库虽穷,私库里的金银锭倒还是不少,可当朝皇帝惯会哭穷,皇城根下一水儿皇亲国戚要养,后宫七八个适婚的皇子公主,妃子们的脂粉衣裳都得花钱。   太子身兼河西大总管,操心着河西几十万军队,也正算计着皇上口袋里那些钱,奈何皇上不肯松口,太子外家又是穷的叮当响的谏臣,太子没有办法,让河西几位大员回京述职,一道想想办法。   曹得宁正在邸店里等段瑾珂,见公子和魏林归来,迎上去道:“公子回来了。”   邸店里已备好草料粮秣,更换了健马良驮,众人在凉州休养一日,打算次日启程,翻过乌鞘岭,取道兰州东渡黄河。   乌鞘岭披云裹雾,群山迤逦相连,山顶巍峨积雪,最西处大山高耸天际,隔断天路,众人毡衣裘帽皮靴裹得严严实实,犹觉寒气砭骨,遍体颤栗。   本是寒山,又兼风雪,举目皆是白茫茫,众人驱马深入山中,只见霰雪弥漫,罡风入骨,众人闷头,只觉寸步难行。   山中道路冻起冰棱,行路缓慢,足足一日才行了五十余里,雪越下越大,风搅动雪片扑打在身上,吹的人喘不过气来,那雪片吹在衣上若黏住一般,起先众人还伸手拂雪,走过一段后只管缩手,任衣裳冻的硬邦邦。   逆风顶雪行了数里,众人皆是苦不堪言,耳边风声刮在冰石上,嗤嗤的嘈杂声刮着耳,遥遥的不远处,听得远处一阵马嘶。   只见大雪飞舞中,影影绰绰数十匹野马撒蹄奔跑,鬃毛飘扬,挨着商队飞驰而过,转瞬没在风雪中。   “是祁连山的天马啊。”众人喟叹.   李渭身下是匹不起眼的灰马,此时摇尾低嘶一声,被李渭嘘的牵住安抚:“追雷,等回来再放你入山跑跑...”   山中几日实在难捱,待到乌鞘岭南的城驿,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驿站里,正遇见从东而来的流马车,车上载的是寒衣节宫里赐往河西诸军镇的征衣。   众人在此验过文书,往兰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空好好修一修~啊啊啊~ 第7章 墨离军   长安的冬天也常下雪,可没有河西的雪这样粗犷。   雪不知疲倦的下着,小如粗盐,大如席苫,被严寒入骨的朔风缠卷,身不由己,连喘带啸,扑簌簌的落下来,沉沉的掩盖了道路,河流,房屋,行人的身影,天地间除了茫茫的白,再也不见其他色彩。   李娘子家中,院角那棵枝桠干瘦的枣树埋进了雪里,柴棚压塌了半爿土墙,檐角下倒挂着粗长冰棱,院里的水井在冰天雪地的腾腾的冒着热气。   雪天无事,赵大娘得闲,将火壁烧的暖烘烘的,把耳房的长炕收拾出来,铺上暖垫羊毡,摆些茶点瓜果,供家里人闲坐。   瞎子巷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邻里,上几辈就在这落了根,关系十分融洽,逢年过节,你来我往,东家嫂子讨个茶盐,西家老奶奶做八十大寿送块糖糕来,少不得往来唠唠,雪天出门不便,家家都闲在屋里,趁着此光景,往李家探望李娘子,帮衬些零碎活计的人便多了起来。   春天在李家呆了月余,伤病渐渐好了些,李渭把她带回来得那日邻里婆婶们都是瞧见的,这些日子来来去去打量过春天几回,知晓了她身世由来,见着她十分瘦弱的站在屋前,也会热心上前,牵手细问:“伤可好了些了。”   春天礼数周全,说话却不多,又是温柔羞涩的秉性,众人倒是一致心疼她孤苦无依。   巷口黄婶儿年前刚嫁独生女儿,家里只剩老夫妻两人,最可心少年女郎们,常来李家串门,握着春天手道:“这样标致的女儿,看着真真心疼。”   婶子们调笑:“你若喜欢,可正好认了干女儿,全了你的心意。”   “我哪有这样的福气。”黄婶儿笑眯眯,“这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郎,当有好福报的哩。”   待到天朗雪晴,墙角积雪已有三尺深,阴云散尽,蓝天如同块硕大的水晶石,天十分冷,长留换上皮靴子厚袄衣,带着羊皮小帽,怀中抱着手炉,裹的严严实实的站在屋檐下。   “阿黄你别躲....过来和我玩。”赫连嘉言拖着黄狗两条后腿往后拖,“长留,你下来替我抓住阿黄。”嘉言与长留同岁,但生的比长留高半个脑袋,发色发黄,菱眼狭长,眸色浅棕,一看就是胡汉通婚所生。   “你别逮阿黄,当心它咬你。”长留皱着鼻子道:“阿黄,你快跑。”   无处可躲的阿黄趴在雪地里,一副可怜巴巴模样,呜呜的冲小主人吠叫,两只前爪在雪上刨着坑,抛了嘉言满头碎雪。   “好哇,阿黄你都会打洞了。”   周怀远正在井边清除厚雪,淑儿一身大红袄裙,端着木盆站在怀远身后,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脆声道:“怀远,你倒是歇歇呀。”   怀远铁锹扒拉着硬邦邦的雪,回头抹了抹额上汗珠,笑道:“我不累。”   “真不累?”   “不累。”   “那你冷不冷?”   “不冷。”   身后传来嘉言的嗤笑:“淑儿姐姐,怀远哥额上都冒汗了,你还问他冷不冷?“他笑得眼儿弯弯,“你问了那么多次,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这小孩儿懂什么。”淑儿凶他,“你再欺负阿黄,我进屋告诉你娘去。”   “我才不怕我娘呢。”嘉言挤眉弄眼,装腔学调,“怀远,你冷不冷,你累不累...”   “你这个小子,欺负阿黄还不够,还来挤兑我...”淑儿叉腰咬牙,扑上前去逮嘉言,“好好站住,你可别跑呀。”   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厨里烧着旺火,袅袅青烟从白雪覆盖的烟囱口冒出,锅里炖着肥羊肉,浓郁的肉香飘飘荡荡,引人垂涎。   李娘子坐在炕沿,正在纳一双男人的鞋垫子,仙仙扭着屁股坐在凳上,从年初开始学女红,学到年尾还是马虎,小孩子心性,听见外头动静纳了两针就放下绷子跑出去玩闹。   春天收回外头目光,拾起仙仙的绣绷子,听得李娘子在一旁笑道:“这孩子,绣了几日,倒绣出了一堆乱线。”   “她还是个小孩儿。”   “说是小孩子,年后也要九岁了,没几年就要嫁人,女红这些,还须早些学为好。”   陆明月俯在桌上画绣样,摇摇头:“我学女红的时候,我娘在我身后头站着,绣针错了一步,我娘的板子就在手心打一下,打到手肿,针都捏不住,我娘还不肯松手。”   陆明月是甘州有名的绣娘,平常替针线铺里做绣图,私下也接些府里的小姐夫人的绣活,“那时候极恨我娘,非逼着我学这些,绣娘有什么好的,熬到眼瞎白头,也没给自己做件好衣裳,何必呢。”   李娘子咳了声,抿唇笑道:“也是亏的你们南边人手巧,我这手艺跟你比一比,那可是云泥之别...”   陆明月叹道:“前几日接了家商户女眷的活计,家里主母只管算盘,全身上下从衣裳到帕子,都外头找人做。这倒是好的,谁说女子一定要在家缝缝补补操持家务,女子做起买卖经济来,未必比男人差。”   春天握着绷子纳了两针,突然停住道:“我小的时候,我娘也常替大户人家做衣裳,补贴家用...”   两人鲜少听闻春天聊及家人,说道:“那你娘的女红,应也是极好的。”   春天点点头,说道:“是。”   外头传来仙仙一串银铃笑语,嘉言追着阿黄满院子乱窜,院里人都在笑:“阿黄阿黄,快跑呀,别让嘉言逮住了。”落荒的黄狗窜进了正堂,摇着尾巴慌张钻进了桌底,陆明月别过脸,蹙起眉尖骂道:“这混小子,到处闹的鸡犬不宁。   嘉言冲进屋来,门口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脸蛋儿红扑扑的,额角挂着几片雪,冲屋里人谄笑:“娘,李娘娘,春天姐姐...”   “阿黄次次见你来,都躲的远远的,你就瞧不出来它不爱跟你玩么?”陆明月板着脸,“再这么欺负它,李娘娘都厌你了,下回来你瞧你李娘娘赶不赶你赶出去。”   嘉言嘻嘻一笑,扭着手瞧瞧他娘,又瞧瞧李娘子,黏着李娘子喊:“李娘娘,你别赶我。”   李娘子向来护着嘉言,从桌上抓了把糖糕塞进嘉言兜里,慈爱笑道:“李娘娘最疼嘉言,别听你娘说的,好好玩。”她摸摸嘉言的手:“在外头冷不冷,要是冷了,上炕上暖和去。”   “不冷。”嘉言道:“我跟着怀远哥哥铲雪,都出汗了。”他挨着李娘子坐下,闻到李娘子身上的药味,问:“李娘娘,你的身子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看着嘉言呀,李娘娘的病可全好了。”   嘉言嘻嘻的笑,又瞅瞅他板着脸的娘亲,说了一箩筐的好听话,仙仙在外头笑唤他,他又蹬蹬的跑出去玩耍。   陆明月喊住他:“好好儿在外头玩,不许胡闹,不许欺负人,你若是敢干坏事,仔细娘打你板子。”   嘉言顽皮,吐吐舌头笑:“知道啦。”   “嘉言这孩子,我真是喜欢他。”李娘子叹道,“这精灵劲儿,真是招人心疼。”   “这小祖宗,成天里气的我头疼,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就怕他惹祸。”陆明月笑道,“我倒是喜欢长留,乖巧懂事,不让人操心,连书院的夫子都天天夸。”   “说什么不操心的话。”李娘子幽幽道,“这孩子,可从小没让人放心过。”   “长留生下后,未曾喝过我一口奶,从小就是汤药灌大的,有一回整日整夜哭闹,哭的脸都青了,我那时也病着,夜里下着雪,大爷抱着他去看大夫,我想着,若是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庆幸第二日,大爷抱着他回来,说没事了,我整个人才松下来。”   “你瞧你,好端端的又想起这些旧事来。”陆明月皱眉,“我看长留这几年生病也少,长的倒越来越好了。”   “听长辈们说,小时候生的病多些,长大后就是健健康康的,说是身边晦气,从小就被带走了。”   “就是这个理。”陆明月道,“长留啊,好着呢。”   李娘子叹一口气,也笑了笑:“你们说的也是。”   陆明月从绣墩上起身,瞧着李娘子纳的鞋底,笑道:“说起来,李渭那时候也年轻着,你们娘俩都病着,他倒沉得住气。”   “那时候我爹还在,大爷刚从军里旬休赶回来,连话也来不及说一句,抱着孩子就往外走。”李娘子眼里满是情愫:“他一直就那样...很好的。”   “你两人夫妻情深,倒是难得。”   “大爷,以前...入过行伍?”春天眼神一亮,抬头问道。   “那时瓜州征军打仗,我爹让渭儿去征兵营报名,他去了百帐山合河镇戍边,后来又打过仗,在军里待了五六年才回来。”李娘子满脸笑意,“那时候我们才成亲不久,大爷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晃十年过去了。”   春天胸膛起伏,阵阵痛感由胸口绵延传来,她轻声问:“大爷那时候在什么将军麾下,是哪支军队?”   李娘子一怔,思索回道:“是在瓜州的军帐,军里将士多半都是西归的吐谷浑人...那时候的将军好似有几位,倒不太记得了...”她问,“你可是有亲人在军里?”   春天摇摇头:“只是听闻大爷入过行伍,有些好奇。”   李娘子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春天恍惚了一日。如若是瓜州军帐,还有半数的吐谷浑人,那定是墨离军,墨离军啊...十年前的墨离军啊...   身旁仙仙抱着被角偎依着她,嘴里吧嗒两声,转过身睡的十分香甜。屋子炭火烧的暖,被窝里也是暖的,春天辗转难眠,身上伤口结了痂,夜里总是痛痒难耐,隐隐听见主屋几声李娘子的低咳,凝神细听,在风雪声中又不甚真切。   小孩子啊,总是无忧无虑...她好像啊,从来没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时候...   李娘子咳了半夜,外间伺候的赵大娘才迷糊醒来,爬起身含糊问道:“娘子,可是要喝药了?”李娘子觉着嗓间腥甜,嘶声喘气:“嘴里有些干,你替我倒杯水来。”   赵大娘擦亮油灯,打着呵欠去倒茶水,尤言:“明日里请大夫再来瞧瞧,这些日子,娘子咳的又重了些。”   李娘子没回话,攥着帕子在灯下凝神觑了眼,面色不知悲喜,悄悄将帕子塞进袖内,半响卧回枕间,恹恹回道:“这病也就这样,药倒是天天吃着,可还有什么好瞧的。”   “倒也不是这个说法...”赵大娘道:“前些年龟兹大师那个药方子,虽繁琐些,吃着倒不错,今年怎么又有些不好了呢。”   温茶端来,李娘子漱过口,躺下背身道:“睡吧。” 第8章 归家人   主屋门未大开,李娘子还未晨起。   邻舍潘家娘子送来一缸子盐齑,见堂上无人,主屋门窗紧闭,往厨下一寻,赵大娘正挽着袖在下汤饼。   赵大娘手里揉着面团,又顾着锅里,见人来也顾不得寒暄,连声道:“来来来,帮我撩撩灶里的火。”   “大早上的就这样忙。”潘家娘子是熟邻,就势在灶边坐下,往炉里塞了把柴火,“这阵子可是辛苦了,一屋子大人小孩要照料,你哪里顾的过来。”   “也倒好些,左右都是些饭食浆洗的活儿。”赵大娘带着仙仙在李家,衣裳用度都花的李家银钱,每月里工钱又丰厚,里外活儿又有人帮衬,日子比在庄子里做活还好上许多,故也没甚么怨言。   潘家娘子含笑点头,李家做人向来是宽厚大方,人人都乐意来往走动,又悄声问:“李娘子这阵儿,起的倒晚了许多。”   赵大娘不好多说,含糊道:“娘子夜里总有些咳,天亮方好睡。”   潘家娘子点点头:“我瞧她白日里精神倒有些不济的,想是严冬畏寒,容易倦怠,等明年开春暖和了,许能好些。”   赵大娘不知怎的叹了口气,顿住手上动作:“也不知道大爷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一个多月就年节,李渭也该回来了。”潘娘子拢着柴禾,笑声说道:“哪年腊月也少不了李渭,街坊邻里头刀上功夫他最拿手,坊里的年猪还等着他回来宰哩。”   两个妇人话题就此聊开,潘娘子抱怨道:“近来肉铺上的猪肉一斤长了好几文钱,猪肉本贱,照这样再涨涨,倒是快跟羊肉一个价了。”   “莫说五畜,仙仙他爹在山里打的獐子鹿子,往年都送下山来贩卖,今年专有官府的人入山收购,时下一条鹿腿,可抵了半只羊羔。”   春天站在门外,听见妇人闲聊日常,默默站了会,转身去了主屋,主屋常年药味浸染,连着门厢都透着药气儿,药气苦涩,并不好闻,绕过主屋,正堂上摆的神位前燃着香,阿黄蜷在桌脚酣睡,耳房两个儿童,长留腰板挺的直直的端坐在炕上,仙仙在炕沿上趴着,聚精会神的听长留给她讲故事。   长留嗓音稚嫩,却一板一眼十分严肃:“...那穷书生正梦见自己当了一品大官,一身大红蟒袍,腰间别着宝剑,威风凛凛,十分得意,此刻天降一声霹雷,却醒了过来.....”   春天手扶在门上,认真的听了会,却不知为何唇角泛出一点笑,长留此时瞥见了春天进来,便停住,不太好意思的抿嘴。   “后来呢,那位穷书生睡醒了发生了什么?”仙仙追问。   “什么也没有。”长留低下头,小声道。   “衣裳错了。”春天缓缓走过去,“若是一品大官,那他穿的官服不是红色大蟒袍,而是紫色团花襕袍,也不带宝剑,官人们喜欢挂金鱼袋。”   长留呐呐:“我是听戏文里讲的...”   “后来呢?”春天笑问,“我从没听过这出戏,穷书生后来怎么样了。”   说话间李娘子倒是颤巍巍的走来,她尚未梳洗,神情憔悴,目光先落在长留身上,而后对几人笑:“今日又是我最晚晨起。”   仙仙打来热水,服侍李娘子梳洗装扮,春天一旁无事,便拿着梳篦替李娘子梳头。挽过发髻,春天见妆台上有盒白玉小瓶,上绘朵滴艳牡丹,旁侧有丹红印章,认得这是妆粉,便递于李娘子:“娘子搽这个罢。”   李娘子接过妆粉盒,在手中摩挲一番,又盖上,笑言:“这个留着以后再搽吧。”倒是拿起手旁的米粉盒子,沾手往脸上傅粉。   想是艳妆明抹桃红妆就,留待归人。   这日长留正坐在桌上写字,阿黄低声呜呜叫了两声,身子拱着往里钻去,门外噼啪一阵脚步声,赫连嘉言探头喊道:“长留,长留。”   “做什么?”长留停下笔,抬头望着他:“说好的一起来念书,你怎么晚了。”   “你身上的衣裳怎么又脏了。”长留皱着眉头,“你从哪儿来的。”   “城西有个富商娶妻,门前撒喜钱,我抢的最多。”他从沉甸甸的袖管里抓出许多钱,“喏,你不是看中那只雀儿了么,我同你去买。”   “明日夫子要考书,我还没背熟。”长留问道,“你书可念完了?”   “反正夫子也不管我。”赫连嘉言撇撇嘴,“走走走,我去同你买雀儿去。”   长留拗不过嘉言,两人携手出门玩耍去。   不多时,陆明月登门来寻嘉言,知晓两人出门玩耍,叹气道:“这孩子,整日里不着家。”   她与李娘子闲坐片刻,便告辞出门,却被春天唤住:“有劳陆娘子挪步西厢说话。”   陆明月偏首而笑:“春天姑娘却是何事?”   春天从枕下拿出一块帕子,递于陆明月:“想请陆娘子替我瞧瞧...”   陆明月接过春天的帕子,倒咦了一声,只见墙角杂草中,藏着一双青眼,半只青翅,长须细腿,遥看是一只藏在草丛中的寒虫儿,一幅绣图栩栩如生,如漆墨挥就。   陆明月仔细端详:“绣的很好。”   春天抿唇:“这是上回仙仙的那张绣绷子,我拿回来,自己添了些...”   陆明月倒想起此事,仔细抖开帕子瞧着,诧异道:“你补的竟然这样好。”   春天面上有些红涩,呐呐道:“以娘子的手艺,若肯说他人的好,那我也信了....前阵子听娘子说,冬日里大户人家衣裳准备的多,城里缺绣娘做活,我觍颜毛遂自荐,若娘子看的上,可否让我试一试。”   陆明月摸着帕子,沉吟半响,道:“别的倒不提,这活儿耗神伤眼,你伤未好,做这些又劳神费力,还是罢了吧。”   “劳烦娘子替我问问,别的做不好,绣几个手帕儿总成的。”春天脸色发红,软言出声,似有难言之隐,“总比什么都不做,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好,纵不为别的,我住在这儿这些时日,吃饭喝药,也不能白花李娘子的银钱...”   陆明月见她微微垂着头,模样有些儿难堪,略一思量,点点头:“那好吧,我那有些绣样子,改日带给你看看。”  春□□礼多谢,又嗫嚅道:“请娘子替我言语遮掩一二,别让李娘子知晓..."   春天自此接了一些绣活,帮衬陆明月做些花样子绣片,她的伤养的有些模样,伤痂开始脱落,生出新的粉白皮肉。   腊月里学堂放了旬假,长留不用上学,日日里还是温书写字,陆明月受不了嘉言泼天皮猴一样,勒令他每日起早跟着长留,定要念几回书才能出去玩耍。   可苦了阿黄。   腊日初七那日,赵大娘洗涮灶台,从缸里翻出些陈米红豆,果子杂料,并着松子、乳覃、柿、栗,小火熬了一夜,熬出了一锅腊八粥。   李娘子刚喝过药,进食甚少,略吃了两口便停住,眼神温柔,盯着长留喝完一碗粥:“等背过书,你跟着赵大娘送些腊八粥去街坊,向婶子叔伯们问个好。”   长留点头:“是。”   李娘子又吩咐:“今日浴佛会,你怀远哥哥说带你和嘉言去庄严寺玩耍,遇上杂耍把戏处,你拉着些嘉言别往人堆处钻,当心挤着了,等晌午僧人布施佛粥,一人喝一碗,喝完就回来,娘在家里等着你。”   长留点点头:“是。”他眼瞧着李娘子,顿了顿道:“我替娘亲讨一碗佛粥回来。”   李娘子摇摇头,捂着帕子咳道:“娘亲不爱喝,长留自个喝就好了。”   长留在椅上扭了扭,抬首有些惴惴的道:“娘。”   “嗯?”   “娘...我听见你...夜里咳了...”   李娘子愣了愣,柔声笑道:“娘没事。”   长留扭扭手,盯着桌子半响没说话,而后又道:“娘...”   “傻孩子,娘好好的呢。”李娘子把长留拥入怀,轻抚他,“娘没事。”   腊月里,家无虚丁,巷无浪辈,大人小孩儿过的最是忙碌欢快,腊月市比往年还热闹些,吃食果子腊味,衣裳首饰水粉,烟花炮仗彩灯,傀儡戏胡乐歌舞,街街巷巷热闹非凡,贩货的胡商们把珍藏的奇珍异宝拿出来兜售,年根里,妇人少不得打个新头面,衙门军队往上供奉打点都多。   驼马队里送来半爿獐子肉,可算是忙活了赵大娘好几日,怀远也不知从哪儿逮到一窝兔子,送到李家来玩耍,仙仙最恨嘉言日日里在耳边喊:“有兔子肉吃喽,吃兔子肉喽。”连着把兔儿藏到了厢房里。过了初十,市集上开始卖卫画门神、挂千、金银箔、烧纸、窗户眼、天地百分等物,年味是越来越浓。   瞎子巷隔得不远,有间叫济光寺的小庙,佛像破旧,香火不盛,里头住着几个老态龙钟的和尚,庙后有条清净窄巷,名曰功德巷,这功德巷是济光寺的产业,老和尚们把房舍出租,一半赁给坊里做了私塾,另半赁给寻常人家。   陆明月在功德巷里住了好些年头,她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图的是个免于被人嚼舌的清净,又看中隔厢的私塾,思揣孟母三迁的功效,也期望嘉言多沾沾学堂里勤学上进的气氛,收敛玩性。   赫连广到家时,院门紧闭,寂然无声。   男人也不敲门,在一人多高的土墙猿臂一伸,拧身稳稳的落在院内,自行开了院门,把马牵进了院子。   嘉言早起出门玩耍,只陆明月一人在家,正盘腿坐在窗下做衣裳,听得院里声响以为是嘉言回来,喊道:“嘉言?”   无人应她。   倒是马一声长嘶,踏踏的蹄声敲在石板上,然后是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也不怎么重,却敲钟似得回荡在耳里,她不知怎的心里突突的急跳,慌乱的下地。   院子里,赫连广披着身脏兮兮的毡袍,蹲在地上解着马蹄上的木蹶。   男人听见脚步声,抬头,眯眼上下打量她。   他身材极高大,眉眼深邃,瞳色很浅,有点泛蓝,盯着人看的时候便带着直勾勾的意味,肆无忌惮的让陆明月觉得浑身不适,又有些无地自容。   “家里可有吃食?”赫连广瓮声瓮气,嗓音粗嘎,许是连夜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陆明月眉头锁着,别开眼,隔了半响冷淡道:“锅里还有些冷食。”   赫连广应了声,拍拍脏手,转声迈去了厨房。   锅里只有几个硬邦邦的馒头,是嘉言吃剩的,赫连广灌了口凉水,就在烧火矮凳上蜷腿而坐,抱着屉陇狼吞虎咽起来。   陆明月站在外头,隔着挺远看他吃东西,那么大一个男人,弓着身子蜷着脚,窝在小小一张凳上。   她是汉人,生于江南春水连绵的姑苏城,年少家中蒙罪,举家来河西充塞,虽在边塞生活十多年,骨子里还是南边人的挑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茗茶品香,男人要工琴棋书画,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毫无存在感的男主女主就要见面啦!!! 第9章 述衷肠   商队翻过陇山,沿渭水而行,八百里秦川奔驰策过,已遥遥望见长安龙首山,锦绣城郭,就在眼前。   长安城外的开远门早有段家管事带着仆役来接洽,一见段瑾珂归来,一面忙不迭令人回去报喜信,一面又引着众人往长安城行去。   一番盛情招待不说,李渭几人在长安不做停留,同段瑾珂辞别。段瑾珂知道几人要回甘州过年节,吩咐曹得宁多以钱帛相赠,双方作别。   几人携了干粮酒水,日行百里,赶在腊月里回河西,到甘州那日正是十五,是民间拜玉皇大帝的日子,几人在坊口揖别,各自往家行去。   瞎子巷口住的王秀才穿一身簇新刮挺青袍,头戴方巾,在街坊邻里的簇拥下写平安文书,身边不知哪个眼尖的婶儿瞧见李渭,远远的拍手喊:“他侄儿回来啦!”   因着她这声大叫,王秀才下笔一歪,黑墨坏了落款,老秀才皱着眉头搁下笔:“好好的囔囔甚么,倒是毁了一张纸。”   街坊四邻有瞧见李渭的,纷纷上前作揖寒暄:“前日子还家去寻你,李娘子说未归,今日可总算回来了。”   “走了这许久,一路可还安生?”   李渭满身灰土,面色带倦,但依旧笑意不减,一一向四邻作揖:“一路皆好,外出许久,家中有劳各叔伯婶娘照顾,李渭不甚感激。”   王秀才尤叨叨数落着春婶儿,见到李渭也是喜不胜喜:“渭儿,渭儿,来看看老师这帖子。”   春天在屋中做针线,年节将至,大户人家都在置办衣衫首饰,陆明月忙不过来,托借看中春天手艺,送了些活计过来让春天帮忙。   赵大娘起早带着仙仙出门买家用,李娘子房门紧闭,应还是睡着,长留去了嘉言那温习功课,家中无人,春天忙了半日,听家中阒静无声,下榻至厅堂里寻了一圈,只有阿黄,懒洋洋的团在炭炉子旁打盹。   她胸骨未长好,尚不能弯身,鞋尖踢踢阿黄爪子:“阿黄,阿黄。”   阿黄拨开遮眼的爪子懒洋洋瞥她一眼,喉里呜呜两声,蹬着腿把炭炉团的更紧些。   “娘子未起,你不在屋门口守着,倒在这儿偷懒。”   阿黄最烦有人扰它,身子往暗处拱了拱。   “癞皮狗儿。”春天歪着头看了阿黄半日,叹了叹气,“你若是生在我家,早些儿被下人们打出去了。”   阿黄抬头,颇有些不满的冲她汪一声,翻过柔软的肚皮,露出块被炭火燎的焦黄的皮毛。   她鞋面触着阿黄的爪,“你天天围着炭炉子睡,是不是很怕冷。”   阿黄瘫在地上,眯着眼,满不在乎的打着滚,春天盯了它半响,也不知怎的呼了口气,最终嘴角翘起来:“癞皮狗儿。”   院里的积雪除尽,地面湿漉。只余老枣树下一拢残雪,冻的硬邦邦的,空气清冽,天澄蓝如玉。   她在院子里走一圈,停在老枣树底下,弯下身子抓了把雪在手心,团成一个雪球,待到手指冻的捏不住,扬起手,啪的一声把雪团砸在地上。   碎雪飞溅在青砖地上,而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黑色的皮靿靴踏进来,裹着块灰扑扑毡袄的男子左手拎着绸青的包袱,右手牵着匹嗤嗤喘气的灰马,立在门口。   少女脸上神色慢慢的收敛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来人。   她是不认识他的。   李渭见春天穿一身半新不旧蓝花裙袄,脸色苍白,面颊消瘦,抿着唇,杏眼有些戒备的打量他,大步迈进院里,立在院中,声音沉厚,略带一点砂砾似的沙哑,像旷野的风:“伤可好些了?”   春天松开僵硬的手指,垂下睫,轻轻点点头,蠕动嘴唇:“好些了。”   男人卸下马上负重,嘘声把马赶去马厩,手中抱着毡毯大步走来,他那道剑眉生的不错,此刻对她展眉笑道:“我是李渭。”   李渭,这个名字她听的熟了。   屋里一阵汪汪汪的叫唤,阿黄风一样从堂里窜出来,毛茸茸的尾巴摇曳的生机蓬勃,左奔右跳扑在李渭身上,李渭拍着阿黄的头爽朗笑道:“好了好了,阿黄,别闹了。”   春天隔的他稍远,待要说些什么,李渭扭头问道:“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她点点头:“甚好。”她看着年青男人,抚摸阿黄脑袋,又道,“娘子还卧在床中,赵大娘和长留出去了。”   李渭点点头,道:“知道了。”先把东西搬去耳房,而后上正堂,立在李老爹和李夫人神位下,引炭火燃香祭拜。   阿黄心花怒放摇曳的蓬松的尾巴,精神抖擞的追在李渭脚边,正房李娘子连着几声咳嗽,问道:“外头谁来了?”   春天至窗下回:“是大爷回来了。”   “大爷回来了?”李娘子且惊且喜。   “云姐,是我。”   “大爷稍坐,待我收拾了来奉茶。”   赵大娘不在,春天陪着李娘子开妆奁,挑了身鲜亮衣裳,妇人收拾妥当,头梳坠髻,颊敷红粉,身着螺青色对襟襦衣,草黄色长襦裙,三分颜色也衬出七分鲜妍,一扫往日病容。   李娘子在春天搀扶下出屋,见李渭喜不胜喜:“昨日长留去驼队里打听,还说道要晚几日才能回来,不期想这么快就到家了。”   李渭仔仔细细打量李娘子,见气色尚好,微笑回道:“路上顺利,没旁的耽搁,故到家早些。”   功德巷里,嘉言拉着长留一路讪笑:“走啦,别生气了,回去让我娘给你补一补,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你若是听我的,也不会把我衣裳扯破。”长留皱着眉道:“待会陆娘子又要生气了。”   “嘿嘿。”嘉言挠着脑瓜,“怕啥,我娘就是纸老虎。”   他推着长留进门,却见门廊下拴着匹黑马,顿时放声尖声,松开长留奔向屋里:“广叔!广叔!广叔————”   赫连广从自己屋内出来,抓鸡仔似得拎起嘉言衣裳后颈,笑道:“你这小皮猴。”   嘉言嘿嘿,手脚并用攀在赫连广身上,狗屁膏药似得,癫狂惊喜:“广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长留瞧见赫连广也是一跺脚,飞奔而来:“广叔,我爹爹,我爹爹...回来了么?”   赫连广咧嘴一笑,摸着长留小脑瓜:“回来了。”   长留甩甩袖子一溜烟的往家跑去,陆明月正从绣房里出来,喊道:“长留,小心些,别摔了。”又瞧见嘉言,脸瞬间黑了几分,“嘉言,你下来。”   赵大娘挎着菜篮采买归来,一路早有相熟的邻里告诉她李渭归家,到家一瞧,果不其然,炕桌上堆满饴糖果子,李渭抱着长留坐在炕上笑语,李娘子坐在一侧收拾行囊,满屋子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仙仙扎两只小辫,嘻嘻的跑去跟李渭行礼:“大爷好。”她自小在李家长大,跟着长留如同兄妹一般,李渭也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   小女孩儿瞥见长留低头摆弄着手中崭新的新鲜玩意,眼神亮晶晶的盯着李渭。   李渭知她心思,笑道:“喜欢什么,去娘子那挑。”   李娘子手边有个帕儿,俱是些时下新鲜玩意,李渭惦记驼队里几个孩子,每回出去都少不得带些回来。   赵大娘也是喜不自禁:“日盼夜盼,可喜把大爷平平安安盼回来了,娘子每日里惦记着大爷,这下也该安心了。”   李渭笑道:“罪过,我一人在外尚不自觉,倒是劳烦一家老小替我操心。”   李娘子一旁抿嘴而笑:“可都习惯了,打从老爹起,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操心不操心的。”   “这两年里多亏大婶的帮衬,我常不在,家中辛劳都仰仗婶儿。”李渭推过一包铜钱予赵大娘,“就当是我孝敬婶儿几杯水酒钱。”   “万使不得。”赵大娘从炕上下来,“我不过做些洗衣做饭的粗活,还领着孩子在家里吃住,娘子人又体贴细致,甘州城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主家去。”   “婶子万勿推辞。”   推辞再三,赵大娘把铜钱揣入袖中,偷偷掂掂分量,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去治一桌好酒好菜,为大爷接风洗尘。”   赵大娘手脚麻利,烧水揉面,杀鸡宰羊,晚间时蔬野味,牛酥羊肉,馓子油饼皆有,又烫了一壶好酒,杯盏圆圆作了桌团圆饭。   长留素来乖巧少言,此日也难得孩童心性,缠着李渭说了一肚子话,吃饭时又要爹爹夹菜,又要娘亲擦手。   春天知道一家团聚,骨肉亲情其乐融融,哪里顾的上照应旁人,她早习惯如此,故早早回了西厢做针线,灯下丝绦穿引,层层叠叠,翻来覆去,一丛丛绣牡丹已是看酸了眼,揉揉只是涩痛。   李渭常年出门在外,回家后多半陪伴病妻弱子,入夜之后先去盘查长留功课,哄自己儿子睡觉。   “爹爹,长安城真的很远么,好玩么,是不是很多人?”长留攥着李渭的手,“春天姐姐从长安来,夫子也从长安来,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长安是国都,皇帝大臣,外国使节都住在那,到处是市集,很是热闹啊。”李渭摸摸长留的头,“等你长大些,爹爹带你去长安瞧瞧,好不好。”   “好。”长留闭牵牵李渭袖角,“爹爹,快过年啦,你别走好不好。”   李渭点头:“不走了,爹这阵子都在。”   他看顾长留睡下,瞧着他闭上长睫,替他掖紧被角,出门正遇见赵大娘端了汤药送去李娘子喝,接过药碗:“我来。”   李娘子捧着钱匣,正在灯下仔细盘算。曹得宁给了驼马队统共六千张茶券作酬资,另有些零碎银子,驼队分下来,最后到李渭手头约莫有四百张茶券之多,另有一袋子回鹘人手中得的云珠,早前托人在交市上卖了,也得了百张茶券,一共五百余张茶券,俱交到李娘子手中。   时朝廷钞紧,官府榷茶抽税,关中河西一带买卖不以白银铜钱而用茶券为资,每张茶券子可抵一贯多钱,官商流通无碍。   李渭瞧着秀娘抚平手中茶券,说道:“等年节过去,还得抽出些,我去弱水、居延海跑一趟。”   李娘子点点头:“也好,往年你都腊月里跑一趟,今年回来的晚些,我也没顾上去看看,待年节后,再带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那几家境况可还好...”   李渭慢腾腾嗯了一声。   李娘子心里盘算一番,细语说:“朝廷那边的定论,真的改不了?”   李渭没有言语,晕黄烛光里他的面容半明半暗,挺拔的侧脸模模糊糊投影在墙上,李娘子恍然觉得从小与自己长大的丈夫有些陌生,叹口气道:“也罢,就几两银子的恤银,哪里管什么用。”   李娘子心思又转回来:“我这倒有一事,如今长留大了,想也得为他打算打算,以后上学考功名,娶妻生子都是大花头。前几日赵大娘的丈夫王成从乡下来,说是有人家在卖乡下庄田,价钱倒也公正,我听得起了心思,你若觉得这主意好,明日找个牙郎去说道,若是能盘下来,日后也多个傍身之处。”   李渭道:“你若觉得好做主便是,我常不在家,这些事情也顾不得。”他神色突然有些低郁,“你身子向来弱,本该少操些心...可如今家里赖你一人照料,云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唤李娘子一声云姐,她原本是他养父母的女儿。   李渭其人本不姓李。   二十八年前,李老爹跟随商队南下关中,回程在渭水旁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婴,据路人云,前日有行商带着家眷在此路过,不慎露财,被悍匪盯上,匪人将一众人杀害抛尸水中,还有个襁褓中婴孩,不知谁动了恻隐之心,未把孩子溺亡,只仍在河岸边,任由他自生自灭。   李老爹家中只有一羸弱幼女,故把孩子带回家由妻子抚养,取名李渭。   李老爹是甘州有名的走马人,李渭十二三岁便跟着李老爹翻雪山走沙漠。等到李娘子摽梅之年,因体虚病弱难有婚配,李老爹把李渭认作半子,把李娘子嫁与李渭,了下一桩心头大事。   “你这么说,倒是折煞我。”李娘子捂着帕子咳了声,“渭儿,明明是我对不住你。”   两人互述衷肠,彬彬有礼,赵大娘在窗外望见两人灯下身影,倒觉得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李娘子说了许久陈年旧事,禁不住憋回几点泪,见夜已深:“我照例吩咐赵大婶把东厢收拾好,铺上干净被褥,我这屋子药气重,是住不得人的。”   李渭在东厢住了七八年,早已习惯,点点头:“你好好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第10章 忆往事   东厢与西厢隔庭相对,原是李老爹的屋子,老爹去后,成了李渭的私室。   室内简拙,粉白壁墙,墙上挂着弓箭刀柄等物,屋内一桌一凳一床,墙边一只大箱箧。   晨起李渭推窗,天微光,风冷冽,窗牖地台结了冰霜,四下阒静,只有厨房窗洞透出一点亮光,微弱青烟袅袅升起,是赵大娘在灶下烧火准备早饭。   多年生活磨砺,他生活简单节制,少眠又早起,马厩中的追雷见主人抱着草料来,双蹄扬起轻嘶一声,精神抖擞,热气噗嗤的往主人手心里钻,李渭拍拍自己爱马:“今天在家,明儿再带你出去跑。”   追雷好似听的懂人话,嘶嘶的摆摆头,又趴回马厩。   赵大娘在屋中进出,见李渭起的甚早,不禁笑道:“这样冷的天,大爷也该多睡会,我这替娘子熬药,饭也还没做,大爷若是饿了,我先下碗羊肉汤饼给大爷垫垫饥?”   “不用。”李渭肩宽腰窄,身材欣长,站在窄小厨房显的有些逼仄,索性蹲下来,拨弄着黑漆漆的深肚窄口药壶,药材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正是李娘子屋里那股绵延不绝、深入肺腑的气息。   李娘子的病自胎里来,从小就有些儿不好,小时候常生疾病,医者常道活不过双十岁数,但自李渭晓事后,晓得长姐身体病弱,热心于在西域番地寻找贵重药材,竟将李娘子身子渐渐养的好起来。   但好景不长,李娘子生下长留后,血虚经乱,阴阳崩漏,渐渐露出那血枯气尽的症状来,药石罔效,前些年龟兹高僧达磨跋陀在甘州木塔寺修行,李渭听闻这位大师歧黄之术了得,求大师开了个方子,只是这药方甚为繁琐,以四季为引,四时药石各有删减,拢共有九十余种药材,并不少西域奇药,非寻常之家可得。李渭费劲千辛万苦寻药回家,让李娘子吃了阵,果真渐养好了些,此后也一直照着方子吃药,直至现今。   这方子实在金贵,达磨跋陀出身于龟兹皇室,乳香没药这类只当平常药材用,又有阿魏菇,罗布麻,石诃子,骆驼蜜这种罕见之物,难怪大师当日说了声罪过,若非富贵权势之家,普通人家里就算有药方,也是无济于事。   “大爷回来,娘子心里头也高兴,药也愿意喝,饭也肯多吃。”赵大娘道,“前阵子娘子总嫌药苦,有时若觉得精神好些,喝药就懈怠,旁人劝着也不听。身上一时不爽利,也不肯看大夫,也不肯让别人知晓,宁愿自己苦熬。好歹等到大爷回来,这下可好,大爷好好劝娘子,药总是要吃的,病总得看,纵然不为自己,也得为大爷和长留打算。”   李渭微微皱了皱眉,无奈道:“我不在家时也管不得许多,在家时,这些她是不肯和我说的。”他叹了口气,良久方道,“还得婶儿替我多照应着些家中。”   “这是自然。”   长留醒来,瞧见枕边放着昨日李渭送的核桃小人,掀被穿了衣裳,趿鞋出屋,喜滋滋往东厢去爹爹去。   他爹爹正盘腿坐在屋下,握着磨石打磨箭矢,长留凑至跟前,受他爹爹在自个脑袋顶一阵摩挲。“书堂放了假,怎么起的这么早。”   “先生吩咐,晨读晚练,不可耽搁。”他蹲在李渭身边,指节长的箭头锐如刀锋,雪□□光倒映出他的一片衣角,“阿爹,箭头好锋利。”   杀人的箭,如何不锋利。李渭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乖乖的坐着看,离远些。”   “坏人看到阿爹的箭也会害怕。”   “上阵杀敌,最要紧的是武器,它可以杀敌,也可以保命。”李渭慢条斯理磨着箭头。   长留想了想,歪歪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先把武器准备好,打仗的时候才不怕。”   李渭呵笑,揉揉儿子的发:“正是。”   西厢的门牖吱呀一声被推开,纤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两眼里,春天提着半旧襦裙颤颤巍巍的走下来,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时做的,颜色太喜庆所以鲜少穿出去,搁在橱里翻检出来给春天,艳艳一幅裙子,更衬得春天面若霜雪,目如点漆。   春天立在庭里向两人问好,瘦弱身体在寒冷晨风中顿了顿,突然微微偏向李渭面前,鞠躬行礼:“大爷。”她十分郑重的朝李渭行了礼:“我病中不知事,一路也不曾对恩人道个谢字。”她俯身朝李渭鞠躬,“大爷的救命之恩,春天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姑娘言重。”李渭只道,“庆幸是那位商客发现了你,后来又有段公子寸步不离的照顾,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各位恩公之情,春天一一铭记,誓不敢忘。”   李渭记起一事,拂衣站起往屋内去,向她道:“段公子托付我把你的东西带回来。”   春天不解,趋前见李渭从屋内一封缎布,微笑着递给她。“是那日从你身上找到的,一直由段公子收着,离开甘州时候走的太匆忙,回到长安才想起来要还于你。”   她捧着沉甸甸的缎布,急急展开,短促又急切的啊了一声,尔后身体微微颤抖————那是她丢失的匕首,沉甸甸,黑漆漆,冰冷冷,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绸带,看起来像贴身旧物。   “多谢。”她语有哽咽,眼眶微湿,侧着脸,轻轻把匕首贴近脸庞,触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温度。   长留眨眨眼,仰头眼神询问自己父亲,李渭摸摸他的头,轻声道:“这是你春天姐姐的旧物。”长留点点头,偷偷挪了挪步子,抚摸着她一片袖角,好似安慰。   李渭看她苍白面庞,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穿着一身男装,披着白裘,本是风姿少年的模样,却显得那样伶仃脆弱,睁眼的那一瞬,好似风拂尘埃,光华如珠。是哪家的孩儿被忘在这荒寂里——他如此想。   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是左领右舍最唏嘘感慨的故事。一个来自长安的少女,因为生父身亡,孤苦无依,带着家中老仆投奔远在北庭的叔叔,岂料半路与老仆失散,她独自跟随商队出玉门往北庭,却在红崖沟遇上马匪,几将性命丢去。   一家人在耳房闲聊,李娘子握着春天的手,问自己丈夫,“大爷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若是有,替春天姑娘打听打听。”   “叔叔一家,好些年前在北庭轮台居住,但后来有西迁,应是往西州一带去了。”春天呐呐,“我在府上如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别的不敢再麻烦娘子大爷。待我伤势好全,再往轮台去寻亲。”   “你一个女孩,在外办事多有不便,又是胡地陌土,可万万不能再独身一人前往。”李娘子温言软语,“年节将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让大爷替你仔细打听,你也安心住下,好好将身体养好。”   李渭邻炉煮茶:“北庭辖伊、西、庭三州,又有诸多军镇,守拙,商旅往来,军民杂居,寻一个人或许不易,但要寻一家汉人却也不难。”   春天点头答是,又瞧见李渭微微一笑,问她:“不知叔父以何为营生,从商还是从军?”   她迟疑片刻,回道:“我叔叔名叫陈中信,十几年前曾任甘露川守军陪戎副尉,后来调往轮台当职,如今...如今不知调往何处...”   “原来是军中长官,这倒容易,我原先在军中还有些旧友,可以帮着打探打探。”   她连声致谢,心中浮起一丝微茫的喜悦,又有些沉郁。   李娘子轻声安慰她道:“别担心,总能找到的。”   李渭起身,给她换一盏茶水,慢条斯理道:“不仅是我们留你,段公子也有意留你,你可还记得他,他原本是想一路照顾你,等你醒来再回长安的。”   春天模糊记得有个锦衣公子,但全然不记得此人面容,手指摩挲着杯沿:“也没有来的及和段公子说一声多谢,不知道段公子有什么话要问我。”   “你受伤那日的情形,和那些马匪,你还记得么?”   春天深吸一口气:”记得。”   “那日风很大,红崖沟里乱石扑面,我跟在商队后头走,刚走进一个山坳里,突然听见一声很尖锐的响声顺风传来————像是一种细细的哨子的声响,然后,然后周围突然有人马涌上来,有人抡着长刀冲上来,马鞭抽的很厉害,大家都慌了,我落在队伍最后,原是跟着大家一起逃,这时商队里有个男人把驮子缰绳塞在我手里,让我往回跑。”她脸色惨白,蹙起眉尖,想起当日身后那一刀剧痛,“他们在抢商队的驮子。”   李渭沉吟半响:“你记得那群马匪的模样么?”   她摇摇头:“那群马匪黑布蒙面,说胡语,眼神很凶,像刀子一样,但是...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很像牧民的袍子,外面披着皮毡裘,腰带上挂着刀子火镰,我看见其中一个男人腰间还拴着兽牙和靛蓝色的鼻烟盒。”   草原海子里的牧民在大雪封山、牛羊圈栏的冬天会下山假扮强盗抢掠行商。   “商队的驮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商队有几十个驮子,驮包很轻,茶的香气很浓。”   李渭轻轻摇摇头:“商队驮子被抢,也没人去官府递状子,你受伤滚下风沟,商队也只顾收拾东西逃走。”   春天默然不语,李渭问道,“你在哪儿遇上这支商队的,里面的商人,你还记得吗?”   “在凉州,听口音大概是关中一带的商人,但是行路很急,天黑了也不肯在驿站停留,我只跟着他们的牛车走在后面,说话倒是不多。”   李渭心里盘算了一番,微微皱眉摇摇头,春天试探问道:“段公子是长安人?”   “他原籍凉州,后家族迁居长安入仕,段老爷是礼部司郎官。”   礼部屯田郎官只是个从三品的官秩,在冠盖如云的京中自然不算突出,但对段家而言,从江湖走商贩货的商贾之家,脱胎换骨成为诗礼簪缨随侍銮驾的高府门第,却也不易。 第11章 清平乐   李渭回家不过一日,家中大门的吱呀声不知响过几回。   街坊邻里纷纷登门拜访,邀酒赴宴,喝茶小坐,骑马野游,十分殷勤热心,王秀才因自家几株腊梅开的甚好,文绉绉写了几首诗,遣了自己小孙儿墨卿往李渭家投帖子,备下红泥小炭炉邀李渭过去煮雪煎茶,师生共赏花事。   李渭接着帖子,额头一把冷汗。王秀才功名不济,脾气古怪,自己在家办过几年私塾,李渭在他家念书的几年,聪颖伶俐甚得他喜欢,一直从李渭开蒙教到童子课毕。秀才一直对李渭疼爱有加,每逢遇见免不了一番谆谆教诲,李渭自认是个粗人,每逢遇见自己这位清高自傲,说话文绉绉的老师,也少不了一番头疼。   等李渭灌了一肚子茶水回家,又有热心邻里三邀四请,把李渭请去喝酒,如此过了几日,家中才清净些。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天公未曾歇过,大雪如蝶翩翩飞舞,屋舍街衢,山川草原,都做了银装素裹广寒宫,家家户户烹羊炙肉,祭灶扫尘。陆明月坐在屋内,剪出一沓红纸铺在桌上,摆了砚台毛笔,连声喊嘉言进屋。   嘉言正和赫连广在院里驯一匹小烈马,颇不情愿跑进来:“娘,你找我何事?”   陆明月抚抚鬓角,指着桌上红纸:“今年的春联交给你来写。”   一听娘亲又让他写字,冰天雪地里驯马的热乎劲儿也浇灭了一半,嘉言为难的绞着手,呐呐道:“娘,往年都是出去□□联,今年怎么要自个写了?”   “以前你年纪小不识字,娘只能去外头买,如今你也大了,也上过几年学,岂有在出去□□联的道理。”   “娘...我写字不好看,要不...要不娘你自个写?”   陆明月娥眉一挑,美目一蹬:“我哪有空写这些东西。”   “那...那让广叔叔来写。”   陆明月沉下脸,“你是家中男丁,怎能让他人代劳。”   “广叔叔也是男人,还是长辈,就该广叔叔写。”   低沉男声隔窗传来:“嘉言,你广叔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怕是帮不了你。”   嘉言支支吾吾,东扯西扯说了半日,就是不肯动笔,他本就不爱舞文弄墨,自己肚里那点墨水自个儿知道,写出来铁定要招陆明月一顿训斥。   陆明月何曾不了解自己儿子那点心思,她气的无可奈何:“不管字写得好歹,只要你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写出来,不惹人笑话,娘就认了。”   “好吧好吧。”嘉言嘟囔只得顺从站在桌边,不情不愿握着笔,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愁眉苦脸的写起来。   窗外响起赫连广磨锉刀的声音,嘉言足足出了半日神,东拼西凑的把一叠纸都写完,交给陆明月溜之大吉。   陆明月检点儿子写的对联,写厨房的有“米面如山高,油盐似海深”,院内的“满院生金”,门楣上“抬头见喜”,树上的“根深叶茂”,平平常常,倒看的过去,等看到写柴棚的“薪火生辉”,鸡窝里的“蛋蛋相传”觉得又可笑又可气,想起自己对嘉言操不完的心,又觉发愁。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听见门外嘉言笑嘻嘻的喊了声长留。   长留穿件蓑衣,披满落雪,活脱像个雪中小仙童。迎面叫了声广叔叔,赫连广轻嗯了声,替他解下蓑衣:“去屋里坐。”   陆明月早已趋步过来,怜爱的束紧他衣裳领口:“还下着雪呢,怎么跑出来了,冷不冷?”   “不冷,娘让我揣着手炉来的。陆娘娘,爹娘请你和广叔叔,嘉言晚上上我家吃饭去。”长留长睫被落雪沾湿,湿漉漉的颤抖,陆明月心疼的揽他入怀。“知道了,娘娘收拾收拾,跟你一起去。”   好些年了,自她带着嘉言从敦煌三危山沙柳营迁来甘州,第一个年节是在济光寺过的,喂嘉言吃的是糠菜豆叶饭,那时候李老爹还在,烧香时看见嘉言一身单薄衣裳在雪里玩耍,把陆明月母子两人领回了家,跟她说,以后就把我们当你的娘家人,后来家中光景逐渐好了,每年的小年夜还是在李家过的。   李渭和赫连广甫见面,彼此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耳房。   李娘子刚篦完头,长发还披在肩头,上披着件雪白羊毛半臂,下穿如意万寿纹长裙,正和春天、仙仙坐在炕头写写画画。陆明月走进去,笑语盈盈:“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几人正在剪贴窗户的窗花儿,春天素白的手捏着小毫笔俯在桌上描花样,仙仙正在动剪子,李娘子笑道:“今日里精神好些,想着把往年那些花样儿拿出来描几幅贴窗上,哪里想几个人谁也不肯让我动手,只许我在旁看着。”   “这些都是家中小女儿们做的,哪里劳主母动手了。”她拢住李娘子一把长发,忽觉手中长发发量堪堪不过一指圈:“正好,我替你梳个登高髻,步步高升好过年。”李娘子摇摇头:“我这头发越来越少,怕是梳不上高髻的。”   “我的手艺,你还不信么?”   “是,你向来心灵手巧,什么东西拿在你手里,就没有翻不出花样的。”   当下陆明月兴起,差使嘉言去厨里打盆热水,唤长留去搬他娘的妆奁盒,自己把李娘子拉在软垫上,把那桂花头油,胭脂水粉,口脂首饰一一摆出,就要一番大动作。   “哎哟,不成,这是把我当花瓶用了么。”   “成不成,那是大家说了算,等把李渭请出来瞧瞧,还不得看傻了眼。”   “大爷不是这样的人。”李娘子笑喘的一丝力气也无,只得任由陆明月摆布,一时妆成,李娘子蜡黄无光的脸色也掩盖在鲜妍的脂粉下,发白的唇嫣红喜人,眼角的细纹也被抚平,发髻高耸,钗环叮当,哪里有个病人憔悴模样。   “你呀,就是平日里太素净了,这样好好装扮起来,岂不是个好模样。”   “你可别折煞我,我自己长什么样,自己还不晓得么。”   身旁几个大小孩子都笑着说好看,李娘子此时对镜一瞧,也觉得比平日模样顺眼百倍,又瞧见身边替她贴鬓花的春天,面容如玉,眉眼如漆,更觉得青春可贵,时间无情,转念一想自己这半生,身不由己,时时受苦,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时日,不禁悲从中来。   李渭和赫连广听见侧室一片喧笑,从耳房出来。两个男人一个疏离冷淡,一个端方温厚,不解问道:“说什么有趣事情,开心成这模样。”   “好看吗?”陆明月笑嘻嘻问。   赫连广被她这笑容轻轻蛰了下。   李渭尚未反应过来,却在某种感觉下迫使自己点头说道:“好看。”而后看着大家簇拥着李娘子,才意识到自己妻子有些不一样,他诚实的道:“很久没有看见云姐这样了,很好看。” 自他从小到大,云姐一直就是病着,脸色苍白,神情委顿,鲜少有正常人那种健康红润的气色。   屋内明亮温暖,酒肉香气扑鼻,男女老少坐定时,阿黄贴着门窗汪汪的叫起来,原来风雪又至,沙沙的拍打着门牖,万家灯火,小小的,都在雪的怀抱中。   人人都端着酒杯说祝词。   “日日是今日,年年如此。”   “阖家团圆。”   “身体康健。”   “学问长进。”   “酒足饭饱。”   众人哄堂大笑,夹菜喝酒,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饭后妇人收拾厅堂,男人喝过几盏酒,孩子吃过饴糖,听窗外风雪之声越来越低,陆明月拢拢衣裳,带着嘉言从李家告辞出来。   街巷无人,冰晶世界,阒静无声,陆明月喝过几杯热酒,身体发热,牵着嘉言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雪地里,被朔风一吹,酒气上涌,朦朦胧胧好似当年她爹娘牵着自个看戏回来,走在月明风清的月夜里,明晃晃清凌凌的夜晚,一如眼前。   突然又回过神来,哪里是姑苏城的绵软春风,她牵着嘉言走在功德巷里,风停雪歇,寒冷侵骨,赫连广在后,手里拎着皮灯笼,照着她和嘉言在前头走。   “哎。”   陆明月突然哎呦了一声,脚下一个不稳,连带着要牵着嘉言往下摔——一只稳如磐石的手扣住她的腰,把她几要摔下去的身体拉回来。   “娘——”   “小心。”赫连广贴着她身后,低声道,“别摔了。”   他的手掐在她腰间不松开,隔着厚衣裳,她尤能感知那手的力道,牢牢的握住她腰,就像他的眼神,从不收敛的尖锐和放肆。   她全身都支撑在他一只手掌之间,颤栗从他箍着她腰肢的那块肌肤开始蔓延,迅速的爬满全身。   陆明月慌乱的站好,挥开赫连广的手,紧紧抓着嘉言往前走:“好好走路,小心脚下。”   “娘,娘,你慢点..."   赫连广的目光锁在她背后,风吹不去,雪拂不开,陆明月只觉后背蚂蚁乱爬,隐隐发烫,慌乱的进了屋子,将门一阖。   “娘,广叔叔还在后头呢...”   她亦喝了几盏酒,满面生热,胡乱的拍拍自己的脸,吁了一口气。 第12章 杀年猪   过了小年,诸事皆宜,百无禁忌,婚嫁迎娶,买卖经济,佛道法事都赶在这几日,乱哄哄喜洋洋,是一年里头最热闹的时候。   孙行翁女婿在狼心山开马场,前几日用高车给老丈人家送来一头髭毛野猪,冲冲撞撞拱坏了孙家半边院墙,这日趁着天光大放,雪停风歇,喊了驼马队的一帮汉子,来家中杀年猪。   嘉言异常亢奋,大概在他小时候,觉得手握尖刀的屠夫是个很厉害的角色,追着赫连广出门的时候,陆明月却把他拦下来。   “血淋淋的场面,有什么好看的,你仔细晚上做噩梦。”   “娘,就让我去看看吧。“嘉言拖着陆明月的袖子。   陆明月不肯让步,正色道:“回屋背书写字去,背不出来不许出门。”   “娘,娘,我答应你,看完我就回来背书。”嘉言伸出手,”我就去看半个时辰,我发誓。”   “我看着些嘉言,只让他在屋里玩耍,不碰那些血腥。”赫连广有心偏袒侄子,奈何陆明月一张冰冷冷的脸庞儿,连眼风都懒得从他身上扫过。   陆明月充耳不闻,只劝嘉言:“这些日子娘放纵你的还不够?你只管成日在外头野,书还学不学了?少看那些打打杀杀的,沾染了坏性子,和长留一样斯斯文文的不好么?”   嘉言磨不过他娘亲,憋着一股气,去央求他的亲叔叔。   赫连广经不住孩子的撒娇,去寻陆明月:“我们白兰羌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男孩大了,就要学会驯马猎鹰,杀羊屠狼,血里往来,今天不过去看看热闹,如何就不成了。”   陆明月不看他,只顾低头做针线: “你们做什么我不管,天天看这些打打杀杀,腥风血雨有什么好的。再者,嘉言是我生养教大的,他不认识什么羌人,他就是个汉人。”   “哦?”赫连广淡色的眼眸眯起,冷笑一声,“他怎么算个汉人,他不姓赫连?他长得像个汉人?身上没流羌人的血?”   这句话捅进了陆明月心窝子,嘉言长相肖父,身量高,脸庞轮廓深,发浅眸色淡,他肖父,仔细看也像赫连广,因外貌缘故,嘉言小的时候常被其他孩子追着打骂。   “呵。”陆明月指着赫连广道,“什么白兰羌人,白兰部落早就亡了,你们先几十年做了吐谷浑人的奴隶,现在又是吐蕃人的奴隶,你们引以为傲的青海湖,现在那是吐蕃人的土地。你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连广脸色瞬间冷到极致,盯着陆明月那张气的满面通红的脸,皱了皱眉头,冷然道:“我们白兰羌人是奴隶,你还不是一样的嫁了,替白兰男人守寡。”   陆明月霍的站起来,柳眉倒竖,冷冷的盯着他。   赫连广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娘....你别生气。”嘉言这时怕了,瞧着他娘脸色,“我不去了还不成么?你别跟广叔叔吵架。”   陆明月胸口起伏,面色发红,喝令嘉言:“回屋里去,别整天跟着你那什么旮旯里冒出来的叔叔一个样。”   那边李渭缠了头巾,换身旧衫正要走,长留见自己阿爹要出门,定要随着去玩耍,李娘子无法,只得替他穿戴整齐。   出门之际,李渭瞥见春天独自坐在西厢窗下做针线,知她伤口已愈,行止无碍,又兼在家闷了三个月,问道:“既然旧伤已愈,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春天走的最远的也在瞎子巷,正想出去透透气,闻言不觉点头,李渭一招呼,索性带上仙仙,大小四人一道走出门去。   几个孩子都没见过杀年猪,春天更不用说,真是闻所未闻,到孙翁老家,男人都站在屋外,屋里坐了十来个女眷和孩童,热闹非凡,淑儿亦在,向春天几人招手:“来这儿坐。”   在坐妇人都是驼队家眷,素日里都有往来,有不少春天认识的,当下春天和长留、仙仙一一喊了娘子,怀中不知被塞了几把糖果,其中有个大嗓门的郭娘子,笑眯眯的就把几个孩子摁到炕上坐。   孙家娘子提着铜茶壶招待来客,笑道:“外头让爷们去收拾,腌脏的紧,我们在屋里坐着,喝喝茶。”   有人去猪圈看一眼,喝了声:“好家伙。”那是头毛色油亮的野猪,獠牙霍霍,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体型庞大,壮如黄牛,足足有四五百斤之中,看着围观人群,焦躁不安的趴在泥地上,锁着后蹄的绳索已松,在地上刨出好大一个土坑。   八九个壮年男子里,钱清是蜀人,爱干净,瞧着猪头猪脑的皱了皱眉,自去磨刀。答那提是胡人,嫌猪肉有股土骚味不肯吃,自然也不肯动手。   沈文和赫连广挽起袖子,跃入圈中,那野猪听见旁磨刀霍霍之声,已然急红了眼,一声一声长嚎就未停过,嗤嗤哼哼的在圈内乱撞,企图冲出去,见有人跃进圈中,拱着背脊往两人处冲撞过来。   “哎呦,这野猪太凶了。”女眷们嗑着瓜子,显然已经开始看好戏。   赫连广等着野猪冲过来,猱身往侧一闪,双手向前握住野猪两只獠牙往地上摁去,沈文在后,拖着两只粗壮后蹄往后撇,止住畜生的冲势。野猪嘶声嚎了一声,被两人力道掼在地上,尤狠力挣扎,这畜生力大无穷,两人按不住手下动作,喊道:“拿绳子来。”   李渭握着绳子上前,把野猪两只后蹄绑住,岂料野猪越挣越狠,拼命挣开禁锢,赫连广沈文摁的吃力,都有些兜不住。   李渭腰间正别着匕首,肩肘向前一顶,控住野猪一只蒲扇大耳,匕首把是生铁造的,狠狠在野猪颈子里一劈,那猪嘶叫一声,挣扎偏了寸许,这才让旁人趁机绑住了四蹄。   屋内有胆大的孩子跑出去旁观,长留自小崇拜他阿爹神武,又从未见过这场面,伸头看看他爹,牵牵春□□角,也溜了出去。   院子早已架起大锅在烧雪水,野猪被绑了四蹄,仍晃着獠牙在地上死命挣扎,一声一声哀嚎,哼哼唧唧挣松地上一片泥。   热水烫过匕首,两人摁着猪身,李渭跪在地上,尖刀寒光一闪,往猪颈里穿去,围观的孩子们呀了一声,长留禁不住往后缩了下,春天揽住他,抬袖遮住他的双眼,掩住耳朵:“不看了。”   长留闻见一股馨香扑鼻而来,心神晃了慌,不由得抓紧春天袖子。   一蓬鲜血溅出,野猪的惨叫贯彻云霄,瞪着四蹄拼死挣扎,一声越过一声的惨叫的听人头皮发麻,热腾腾的血腥气在寒冷的风里弥漫开来,冲入鼻端让人作呕,鲜红的热血汩汩流入地面,渗透泥土,顺着几人地面形成汩汩的小血流,几人手握成拳头,死死的摁着它垂死挣扎的身体,旁边有人急急递过木盆,那鲜红的血潺潺流在盆内,渐渐转为猩红,盆内浮满血泡,逐渐的凝结成冻状。   鲜血满地的场面实在不忍直视,春天第一次见,亦是满心颤颤,后脊生凉,想挪开眼,又被猩红的颜色钉住,野猪仍在断断续续的哀嚎,听之也实在觉得残忍,这热闹的场面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长留有些儿急,扯住春天袖子:“好了么”   野猪声音渐渐嘶哑,逐渐放弃了挣扎,但四肢尤在抽搐,大家都松了口气,开始等猪血流尽,春天垂下衣袖,揽着长留默默看着,李渭几人松开手等着野猪咽气,神情自若的准备后面屠宰的工具   他们眉头未皱,站在肮脏的猪圈里,穿着一身寻常男人穿的衣裳,春天突然想到,他们常年行走在大漠荒野,他们杀过人么,他们会用什么动作结束一个人的生命,看见满地热血,会不会害怕。   她想起自己遇见马匪那日,那群人眼神凶悍,长刀寒刃,就那样朝她劈下来。   这是个距自己的以往,完全迥异的世界。   开膛破肚,扒拉肠子这种事实在不太好看,野猪肚里的气味不太好闻,女眷们都进屋去了,男人们分工行事,待到事毕,几人在檐下净手。   春天在外头站了半响,冻的脸颊通红手指发麻,李渭一抬头,瞧她鼻头通红,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问她。   “看到了?”   她点点头。   “不害怕?”   她摇摇头,苍白的脸又顿了顿,复点点头。   李渭笑了。   他笑的很好看,一个年轻又不算太年轻的男人的笑容,像这个寒冷冬日,清冽又和熙,脱去了身份地位和性格际遇的掩饰,露出原本玉一样的纯粹光辉。   他低头洗手,那一双男人的手,沾了皂粉,揉揉搓搓,将血迹冲去,露出本来的模样。手掌宽大如蒲叶,手指笔直,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有薄厚不一的茧子,看起来,无论是马鞭刀剑,握起来都很合适。   她手指头伸出,指指自己的一侧腮边,对他道:“这儿。”   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面靥上血迹,回道:“多谢。”   收拾干净,孙大娘用干蒲叶包了野猪肉,贴上红纸分赠众人。李渭拎着蒲叶包,带着几个孩子往家走,沿路有小贩挎着竹篮卖冰糖葫芦,李渭停下来,掏出钱袋,一人买了一支。   春天看着李渭递给她的红艳艳的糖葫芦,喉间堵着什么似得,咬唇摇摇头:“我不吃。”   “吓到了?”李渭看看她苍白脸色,“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长留握着冰糖葫芦,脸色也有些为难:“爹爹,我也不太想吃。”看着殷红的糖葫芦,难免想到刚才那头惨死的野猪。只有仙仙,见了糖葫芦把什么也忘了。   “阿爹,我们不吃肉。”   “不吃肉,那吃什么?”北地不比南国,蔬菜甚少,到了冬日,冰雪掩地,只有糠萝卜咸菜这种东西。   长留想了半日,不吃肉,那大概只能饿死了,所以书上才说,君子远庖厨,但又转念一想,若是人人都远庖厨,那天下人都要饿死。   深夜了。   陆明月听见院门的吱呀声,和男人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赫连广回来了,心头一松,不自觉的吐了口浊气。赫连广走后,嘉言难得掉了几滴眼泪,让她这做娘的满心苦楚。   她十二岁的时候,因为爹爹做了篇文章得罪了地方长官,举家流放边塞,娘未到河西就死了。她跟爹两人自此在沙柳营生根,沙柳营都是各州府犯事的罪民,流放在此地屯田,老父弱女,父女两人受尽苦楚,她被营里各种男人垂涎调戏,几乎不保贞洁。   沙柳营有个专门挑粪养肥的奴隶叫赫连伯,是个犯事的白兰羌人。赫连伯面庞上有几道刀疤,很是狰狞,但他身材高大,力大无穷,兼又独来独往,整个营地的流民都有些惧怕他。   赫连伯虽然身份低微,但私下里对她处处照顾,但比起营里那些黄牙恶臭,对她不怀好意的流民要好的太多。老父病亡后,她独身一人在沙柳营就成了羊入虎口,忧愁之际,陆明月委身嫁给了赫连伯。   时下贵汉贱胡,赫连伯还是胡人的奴隶,身份更是低贱,整个营地的男人都轻贱她委身给一个挑粪的劣奴,每每路过都要朝她吐口水,大肆羞辱。   赫连伯死后,时逢大赦,她带着两岁的嘉言前往甘州,甘州有胡汉互市,胡人云集,嘉言的日子要好过很多。   几年后赫连广前往沙柳营寻自己的兄长,最后在功德巷找到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   白兰羌人原先生活在神圣的青海湖旁,他们自诩为自己是天之子,牛羊健肥,有无边的盐田和遍地的稀包,但这些很快被吐谷浑人和吐蕃人占有,白兰羌人受尽欺凌和屠杀,最终逃不过被各强胡奴隶的生活。白兰羌人的孩子,是最劣等的人种,被冠于杂种,狗奴这样的称谓。   她只想让嘉言过的好一点,更像汉人一些,有什么错么。 第13章 除夕夜   嘉言醒来,他娘正在给他做鞋袜,冬日暖阳照着陆明月,贤淑温柔,只觉普天下女子不如他娘好看,昨日那气便消了三分,等到闻到空中有股淡淡的肉甜香,她娘揭开手炉盖子,露出两盏圆溜溜的雪白肚杯,眼前一亮,心头一喜,哪还有一丝怨气,听见他娘说道:“都端去吃吧,不许贪食。”   陆明月的盖碗肉是南边的做法,巴掌大的肚杯,将五花肉切小块,加甜酒秋油,放在手炉上用炭火慢慢煨,煨到皮酥肉烂,肉香扑鼻,肥肉筷子夹不起来,皮肉一戳即破,吃一口油滋滋在嘴里化成水,简直是好吃的要晕倒。   “娘,你对我最好了。”   “不许贪吃。”陆明月低着头,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吃多了晌午又吃不下饭。”   “那我拿一盏给广叔叔...广叔叔从没吃过娘做的盖碗肉呢。”   陆明月不置可否,只道:“小心烫手,别摔着。”   年节即临,集市竞售锦装新历、大小门神、桃符钟馗、狻猊虎头及金彩缕花之类,家家户户着手购置鞭炮、屠苏酒、胶牙饧、财门、瓜果等守岁之物。李娘子跟大家热闹几日,见风染了咳疾,不得不卧床休息,纵然家中无人愿她辛劳,也不甘失了主母的体面,少不得强撑精神打点。   除夕日,全家起的早。锅里的鹿肉炖了一夜,随炊烟弥漫的香气甜滋滋的萦绕在每个人心头,仙仙穿着身鲜红小褂,扎着头红绳,从晨起开始围着锅灶转。   坊里有人家办喜事,春天和长留一起出门看热闹,木渎楼上有人洒喜糖果子,长留领着春天爬上木渎楼看风景。   木渎楼是一个迁居甘州的吴县商人所建,可俯望甘州城景。远山迢递,冰河蜿蜒,极目之处被冰雪所阻。   “春天姐姐你在看什么?”   “那边有很多山。”她抬手举了一个方向,“我从那边来。”   “那是祁连山。”长留回,“有了祁连山,才有河西沃土。”   他指了指东南方:“姐姐你从长安来,长安在那,姐姐你想家吗?”   “我没有家。“春天回他,放目远眺。   离家半载有余,不知家中情形几何,也许已经闹翻了天,也许这事悄悄都掩了过去,也许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心里在怪她怨她。   她又举目西眺,彼处黄沙无垠,她知道自己失去的的至亲埋骨在那儿。   “姐姐,你可以把我家当成自己家。”长留牵着她的袖角,悄声道。   赵大娘的丈夫王成赶着骡车来接母女两人回乡下过年,李渭包了一封利银给夫妇两人,又许了赵大娘过了初四再回李家。   赵大娘一走,李渭就挽了袖子入厨房忙碌,他多年奔波在外,有一手很不错的厨艺。   到掌灯时辰,甘州万家灯火洞然,驱傩爆竹,灶马门神,旧年换新年,李渭将李老爹和老夫人的神牌请下桌,以脯腊脩脍、软饧酥豆为祭享,三人拜过先人,见春天不在屋内,回头一寻,见少女独坐檐下,背影寂寥,听万家鞭响。   李娘子料想春天远在异乡无亲无故,怕她黯然伤神,遣长留去与她玩笑。耳房内摆了满满一桌消夜果,酒茶糕点,长留拉着春天上炕:“春天姐姐,我来与你玩。”   李渭在厨下煮馎飥,馎飥是一种专在除夕夜吃的汤饼,两寸长,指肚宽,挼的极薄,光白柔滑,薛府厨子爱用鳗鳝之物熬做汤头,下豆腐、菌覃、火腿,芥头做料,鲜香浓郁,河西一带鱼鳝吃的少,李渭这碗用羊骨汤做底,加之鹿筋、蕨根、腌酸菜,浓香扑鼻,十分有北地风味。   吃过馎飥,李渭寻出一副叶子戏,笑道:“先来一轮叶子戏消消食。”李渭手中拿的是一副封神英雄榜的叶子牌,武王伐纣,天牌武王姬发,地牌纣王帝辛,商周两国四十六仙将,四人围炉坐,轮流摸出十二张牌。   “虽是牌戏,以酒做博。”李渭笑道,从炉上倒一盏九神屠苏酒,“饮过此酒,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春天没有玩过这种牌戏,李渭坐在她左手侧,大致讲了回:“不讲技法,只胡乱玩就是。”   于是一时姜子牙压倒比干,妲己杀了雷震子,哪吒杨戬对阵赵公明无当圣母,天牌在长留手中,地牌留在春天肘下,最后纣王反倒克住姬发,保住大周。   推辞再三,第一杯屠苏酒仍是让给春天,她端着酒杯,长留笑嘻嘻的说:“花开年年好,今年胜旧年。”李娘子也跟了句:“云开月明,亲友重逢。”李渭想了想,道:“心之所愿,化劫成缘。”屠苏酒内加了花椒,一杯下肚辣哄哄,春天呛的满脸嫣红,眼角微湿,回道:“多谢。”   几人都喝过屠苏酒,李娘子本就精神不济,强撑了这一会,抿了口酒还未吞下,捂着帕子又狠咳了出来。   长留蹭的从炕上站起来:“娘。”   “不碍事。”李娘子喘喘气,笑道:“我怕是撑不住了,乏的厉害,想回去躺一躺。”   李渭皱眉搀着自己妻子,温言道:“我扶你回去喝药,喝完好好睡一觉吧,这夜我们替你守着。”   这阵子李渭请胡大夫来过一两回,一给春天看看伤势,二给李娘子把脉看症,胡大夫只是摇头,有道是人如点灯,各有油尽灯枯时,纵使千金续命,也逆不过天意。   长留见他爹娘走开,心内十分忐忑,春天替他倒一小口屠苏酒,递于他道:“替你娘亲喝一口吧,喝完娘子长命百岁,病痛全无。”   长留点点头,一口饮尽:“我替娘亲守岁。”   李渭过了许久才回来,见长留一脸紧张,微笑道:“你娘喝过药睡了,好好睡一觉,明儿就好。”   三人把消夜果摆上桌,重沏一壶茶,长留把桌上螺酥,萁豆,蜜酥,银杏吃了一肚,阿黄得了一碗肉骨,正在炕下吃的囫囵带声。李渭不知从哪儿掏出几个橘子,在手炉上爇暖搓柔,待到炭火将橘子的香气烘出,递给长留和春天。   黄澄澄的橘子香沁人心脾,春天捏在手中想着些有的没的,长留偎依着李渭,吃着吃着,眼看着眼睛眯瞪,李渭笑着摸摸他的脑瓜,唇边递给他一口茶水:“长留,喝口水再睡。”   “我不睡。”孩子兀的转醒,“我要替娘守岁。”   然而半柱香刚过,长留歪在李渭怀中,睡的沉沉的,屋中两人抬头相望一眼,会心一笑,春天去长留房中抱出枕头被子,李渭安顿他在炕上安睡。   一时屋内寂静无语。   两人无话可说,屋内暖融融的,火盆里烧着辟瘟祛病的苍术,微苦的药气绵绵升腾,阿黄围着火盆懒洋洋的翻出被火燎焦的皮毛,李渭抓了一把槌栗扔进火盆中,春天盯着窗棂上的窗花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春天回头,眨眨眼,轻声道:“外头下雪了。”   李渭侧耳细听,在嘈杂声之间短暂的阒静中,雪从远方来,沙沙,沙沙的扑在窗上,细细碎碎,漫无边际,遥不可知。   “这是今年冬天第三十七场雪。”她微微叹气,“河西的冬天,雪下得很多。”   李渭饮尽杯中酒,痛快道:“也是最后一场。”   长夜何其漫漫,这大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人人都清醒喜悦,守过几个时辰,新的一年又来到身边,年岁更迭,周而复始,绵绵不息。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时光何其迅捷,人又何其渺小。   她兴许是有些倦了,神情有些恍惚,瞧着长留乖巧睡容,想微微倚着桌角,又将身姿挺直。   李渭盘腿端坐在塌上,面前放一盏屠苏酒,心不在焉,无声慢酌。   出神的两人俱被几声轻微的噼啪声惊起,原来是火盆里的栗子已烤熟,在火里裂了口。   两人盯着火盆,李渭去挑火中槌栗,待凉剥开,一颗颗熟栗子黄澄澄香喷喷,他递至春天面前,慢声问她:“想家么?”   春天目光落在面前栗子上,眼睫低垂,抿着唇不说话,点了点头。   他抬眼瞥她一眼,心念微动,一声无声低叹:“这个时候,你的家人也该想你了。”   锵锵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屋外鞭炮锵锣就在此时此起彼伏,噼里啪啦惊扰这寂静的雪野。   子时正过,旧年逝去,新年来临。   李渭起身道:“走,放爆竹去。”   门外雪下得细密,他抱着一封红袍子,走向院里洁白无瑕的雪地,回头对抱肩倚门的春天笑道:“去给我拿支香来。”   春天回屋取一支香,在烛上点燃,雪下的密集,她将香护在怀里,递给李渭。   “站远点,小心炮仗溅身上。”李渭把她赶到堂下,点燃引索,爆竹声声如雷,噼啪绽响于风雪中,满耳皆是远近的炮仗声响,振聋发聩,春天捂着耳朵,觉得火光之处,有如胸臆之音,鼓鼓饱涨。   李渭在她不远处抱手,回过头来笑看她一眼,又说了一声什么,她倾耳去听,那声音却淹没在震天的声响中。   炮仗放完,李渭去堂下祭拜灵牌,又持香出门,风雪中长身玉立,朝东南跪地祭拜。   他拜自己不知姓氏音容的亲生父母,愿老天庇佑冤死魂灵,早登极乐。   雪迷了春天的眼,他把香递于她:“你也好好祭一祭吧。”   春天接过香,踌躇片刻,把香插雪地里,转身朝西北跪拜。   李渭看着雪地里跪俯的单薄身姿,想起了自己前两日收到的来自军中旧友的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申榜,停更两日攒稿~ 第14章 贺新年   李娘子撕心裂肺咳了好一阵。   年前她已有咳血之症,夜里少眠,白日神思昏聩,捱的久了,她渐觉身体像一匹单薄的纻纱,反反复复的漂洗,揉搓,拧干,经纬稀松,慢慢失去了颜色和柔软质地,窟窿丛生,不成模样。   屋里药气沉沉,苦涩浓的挥之不去,屋里有人点灯,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男人扶她坐起,温热茶水挨着她的唇,声音低而醇:“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咳的头昏眼花,一时还看不清他的脸,滋滋拉拉的喘着气,模糊问道:“旧年过了么”   “快三更天,你听,炮仗的声音还没停。”   李娘子咽下喉间腥甜,凝神细听,远处依稀有阵阵声响,点点头:“长留呢?”   “困得睡着了。”李渭扶她坐起,“我去给你煎碗药,等天亮请胡大夫过来看看。”   她抓住李渭袖子,虚弱道:“大过年的,大爷让我消停消停罢,这满屋子药气还不够么?”   “药总是要喝的。”李渭说道,“上回康遂成送来的那几味药,现下还剩多少。如若不够,我再让他送些来。”   “大爷可饶了我,现在喝的这方子,一两药,二两金。我喝一口药,心里就要念一声罪过,如今长留也大了,我少不得替他攒些家当,这个家,哪能让我这样挥霍下去。”   李娘子神情黯淡,叹一口气:“渭儿,我怕是撑不住了。”   他尚在安慰她:“只是些积劳成疾,气血失调的小病,将养将养就好,何须如此丧气。如若你觉得现下的药吃的不好,有些腻味了,我们再换个方子,凉州那边奇人异士甚多,我带你去看看。”   “你们都是这个说辞,惯是会哄我开...我也实在听腻了,纵使不说实情,我自己的身体自各还不晓得么,譬如草叶上的露珠,太阳一出它总要消亡,我这些年熬着吊着,也总有油井灯枯的时候。”   李娘子想的明白,只恨她的孩子尚未成人,她怕是看不到他以后的光景。   "你什么时候竟然这样灰心起来。”李渭微笑,“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好好的么,有我,有长留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渭儿,我好累...”她手心微冷,握着李渭的手,在深夜里吐露心迹,“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你...小时候我是长姊,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待。我也知道,如若我没有这一身病,阿爹也不会求你娶我,你也不会留在这家里...怎么说来,都是怨我...我害了你...”   她眼眶滴下几滴泪溅在李渭衣袖上,绵绵不见踪迹:“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李渭想起李娘子出嫁的那天,苍白病弱、总是对他温柔浅笑的长姊穿一身红嫁衣,红彤彤喜洋洋,映的脸庞熠熠生辉,那天他是由衷的替她高兴。   长留一梦方醒,梦里只道自己牵着爹娘在院里放鞭炮、打灰堆,鞭炮声轰隆隆震天响,连爹娘在耳边的说话声都听不清,却转眼见阿黄扑上前来,热气嗤嗤的舔他,脸上一阵阵温热,兀然睁眼一看,果然见阿黄俯在炕沿舔他,揉揉双眼,环顾四周,却不料自己睡在炕上,身上还盖着被子,窗外天光已亮,春天在旁守着他,微笑着说:“醒了,起来穿衣裳吧。”   他愣了愣,抓抓后脑勺,迷糊问道:“我...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一会儿。”春天捧过他的新衣裳,看他乍梦乍醒中褪去往日持重羞怯,睁着圆溜溜的眼不知所以,含笑道,“去屋里给娘子大爷拜年去。”   “我明明...”长留抿紧嘴角,揪着被角回味梦中十分真切的情景,眼角觑见春天纤长的手来掀被,心中突的一炸,脸上弥漫羞涩之意,“春天姐姐...不劳姐姐动手。”   春天莞尔一笑,收回手:“好。”   长留穿了衣裳,见娘亲满脸倦色卧在床中,阿爹端着药碗坐在一旁,知晓自己定是贪睡错过了守岁,心内一阵懊恼,此时鞠躬作揖拜了新年,他娘慈爱揽过他:“我儿又大了一岁。”   “娘。”长留扑入李娘子怀中,十分自责:“我不留神睡着了,没给娘守岁。”   李渭摸摸长留头顶:“阿爹给你们守着呢,明年再留给长留守。”   李娘子从枕头摸出个长命绳,套在长留手腕上:“今年不算,明年娘再和长留一起守岁,好不好。”   夫妻两人对长留一番疼爱,长留初春所生,过完年虚岁十二,十二岁是大日子,纵使不打算大操办,也得给左邻右舍送些喜蛋饴糖之类,再有私塾里开蒙已毕,打从年后起,要替长留择书院进学。   甘州府有三大书院,甘泉、南华、天山书院。前两所为官学,设在城内,取官中子弟及考试优者入学,后一所在城外甘谷山,为河西大儒复山先生张炳文主持,书院不仅讲论经籍,也辩论时事、教习射猎,所从弟子亦多。   两人问长留如何作想,长留期期艾艾回道:“听说复山先生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孩儿心生仰慕...夫子也同我说,天山书院比别处做学问都要好,让我好好在家诵读文章温习功课,准备年后天山书院的考试。”   李娘子满心欢喜,私塾夫子喜爱长留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巷里的王秀才眼高于顶,也是对长留青眼有加,多有青睐,若是以后能得复山先生亲授学问,对长留那是再好不过。   “天山书院要求严格,百里挑一,你可要好好准备,若是考不上,可不能哭鼻子。”   “长留知道。”他点点头,隔了会又郑重道,“我明儿去问问嘉言,他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去考书院。”   李娘子颤巍巍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脸蛋儿:“嘉言若能跟你进去,你们俩仍在一处,娘也放心些,你陆娘娘也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   李渭把晾温的药递给李娘子,笑道:“就冲着孩子的这份心,你也得把药喝了。”   长留赶忙接过药碗:“我来喂娘亲喝药。”   一家三口在房里说话,春天带着阿黄在堂下坐着,阿黄有懒又馋,不管能不能吃,什么都要尝尝,晨起无人喂食,正扯着春天的裙角大嚼特嚼。   春天嘻嘻一笑,眉睫弯弯,眼神璀璨,扯着阿黄的一只耳朵:“癞皮狗,好好的裙子要被你咬破了。”阿黄汪汪叫了几声,拽着她往厨房给自己觅食去。   吃过早饭,李渭带着长留出门贺年,李娘子夜里睡不安稳,喝过药李渭强留她在床上睡回笼觉,春天说到底是外人,不愿与父子两人出门往来拜节,仍同阿黄一人一狗坐在家中,拿出针线笸箩做活。   她记得小时候阿爹俸禄极少,一个月只有十贯钱,家里三口人除外,还养着侍女兰香,母亲不得不接些绣活补贴家用,一幅帕子能换五百文,每月除去家里吃穿用度,还能给她买些饴糖蜜饯,漂亮的小玩意,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她最开心的日子,父母皆在,爱她如珠如宝,生活是如此的无忧无虑。   她的针线活是母亲教的,虽然比不得那么好,倒能拿出来见人,陆明月许她活计,一条绢帕一百文钱。一百文钱啊,在长安城可以买一颗广东运来的新鲜荔枝,在酒行能买壶李太白的醉仙酒,在沿路的乡村酒肆可以吃一顿味道粗劣的饭菜,但也够这普天下贩夫走卒一天温饱,她有时候睡不着,夜里翻来覆去数着攒下来的一贯钱,这才明白富贵虽烫手,谁也放不下的道理。   李娘子屋里传来窸窣声,春天放下针线,见李娘子已经挣扎着起床。   “娘子才睡下一会儿,怎么这么早又起了。”春天见李娘子要开匣梳妆,“大爷让您好好歇着呢。”   “大年初一就懒成这样,等会儿有人上门拜年瞧见了,像什么话呢。”李娘子嫌屋里闷,伸手推窗透气。   “小心——”屋外雪霁天清,寒意如刀,吹的确是畅快,春天怕她吹风受寒,赶忙上前关窗:“天冷着呢,娘子小心着凉。”   李娘子苦笑着摇摇头。   “娘子要是嫌屋里闷,我们去耳房坐着,那儿炕烧的热,窗子也明净。”春天伸手替娘子梳头,“厨房有汤馄饨,我去端一碗来给娘子尝尝。”   李娘子笑道:“你这忙里忙外,我却愧疚的很,尊客做了家中帮手,这怎么能行。你只管好好在家里吃着住着,别的活一样也不许做。”她握着春天十指纤纤。“我看你细皮嫩肉,想必以前在家中也是有人伺候的,可怜现在....”   春天笑笑:“家中小事,以前也常帮母亲做的,并不算什么。”   李娘子在镜中仔细看她一回,少女低眉顺眼,长睫有如蝶翼扑闪,唇色如桃花,之前病中容貌换作新颜,只觉春天容颜不俗,说不出的清新好看,当下笑道:“你娘亲定是一个极美的人。”   春天愣了愣,点点头,温婉一笑:“是。”   李娘子笑道:“你说你是春天所生,我竟糊涂忘记问了,是哪月哪日,什么时辰生的。”   春天道:“是谷雨后一日的日子,辰时刚过,那时候繁春艳景,花事正好,爹娘不知取什么名字好,所以才□□天。”   “那生日比长留晚了两月,算下来,正好长长留四岁。”   春天未深究李娘子的意思,点头道是。   李娘子瞥她一眼,心里暗自盘算。 第15章 靖王府   靖王府在长安永兴坊内,靠近景风门,沿皇城墙往北,穿过延喜门、重明门就是内宫,靖王太妃常走此道入后宫。   靖王太妃嫁的是宗室,是天子的表婶,又是当今太后胞妹,太后娘娘颐养太极宫,老王妃常入宫陪太后聊天解闷,故靖王府的宅子挨得宫门近些。年前老王妃做六十大寿,太后皇帝动了銮驾亲临,王府里里外外忙的脚不沾地,靖王还未歇过气来,年节又到了。   除夕午后,靖王还未从宫里回来,府里上下人等都在忙碌,王妃和几个侧室都陪着老王妃在外张罗,内院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却一个人也难瞧见。   住在荔嘉阁里的薛夫人这时候肚子疼的滚起来。薛夫人胎相不稳,一直都在园子里静养,此时园中无人,庆幸靖王安排的几个稳重嬷嬷都在,产房也早已准备妥当,接生嬷嬷伸手进裙内一探,羊水已破,知是胎气已动,怕是要生产,当下急急招呼起来,闭门点灯,加炭烧水。   生产嬷嬷拉住薛夫人侍女秋葵:“去,去通禀主子,夫人要生了。”   王爷尚未回来,秋葵气喘吁吁找了大半个府邸,路上被王妃的侍女琉璃截住:“做什么冲冲撞撞的。”秋葵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琉璃,结结巴巴道:“夫人...夫人要生了。”   “不是还未足月么?”琉璃眉头一皱,问道:“嬷嬷们都在么?”   秋葵点点头,满手心都是汗水:“嬷嬷...让奴婢来通传一句。”   “既然嬷嬷们都在,你慌里慌张做什么。”琉璃道,“王妃在里间陪太妃说话,我进去通报声。”   靖王妃季氏正语笑盈盈在暖阁里伺候婆婆,也一道等着王爷从宫里回府,听闻琉璃过来通报,咽下嘴边一句笑话,嘴角僵了僵。老王妃看见儿媳妇突然怔住模样,问道:“什么事儿。”   琉璃赶忙道:“荔嘉阁那边传人来说,薛夫人好像要生了。”   “哎呦,怎么这么时候来了。”老王妃匆匆站起来,“王爷也未回来,走走走,去看看。”   薛夫人难产,一直生到掌灯时分孩子还未出来。王爷身边有心人进宫通传消息,靖王急匆匆往家走,见府里上下无主,荔嘉阁外围了一群女眷,薛夫人本是温柔性子,说话都细声细气,此时屋里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喑哑,心头一抽,知屋里情况不妙。   老王妃等了半日,屋里参汤都灌过两回,孩子还没下来,心里七上八下有些禁不住,宫里宫外鞭炮烟火噼啪放起来,禁不住一声声念起了阿弥陀佛。   靖王府子嗣不丰,靖王今年不惑之岁,膝下现今只留了两个小郡主,无论是谁,只要能为王府添丁加口,她都得求老天保佑。   屋里热的坐不住,听得内室薛夫人嘶哑叫喊,靖王急的团团转。薛夫人之前有滑胎之症,怀胎时心情也阴郁,一直怕她有生产之虞,如若孩子生不下来可怎生好,再者,他跺跺脚,又不是头胎,怎么出难产这一遭。   “执嘉。”老王妃看着自己儿子在眼前晃的头疼,斥道,“你若是坐不住,出去站会,别站在跟前添乱。”   “母亲!”   “只要是生孩子,都得过这鬼门关,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急什么!”   靖王叹一口气,站起身往外走,心里拢着一盆炭火,只能站在屋外吹冷风。   王妃季氏见王爷脱了狐裘,抱着衣裳追出去,见靖王长身玉立,穿着薄衣站在寒风中由不觉冷,双手和十向天祈祷:“老天爷,求你赐母子平安,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季氏抱着狐裘,又悄悄的退了回去。   产妇嗓子都喊哑了,力气越来越弱,眼神都快散了。嬷嬷急的不行,灌了薛夫人半盏燕窝,声声催道:“夫人,再使把劲,孩子再不出来,那就危险了。”   薛夫人抓紧手中巾子,长长痛嘶一声,只觉身下一阵热流汹涌,身子一松,晕了过去。   嬷嬷从血水里拔出个气息微弱的婴孩,拍拍婴儿屁股,听见孩子哇的一声哭,又仔仔细细检查过一番,才松了口气。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个小公子。”嬷嬷声音激动又欣喜,王府多年无出,眼下得了一个带把的小公子,接生嬷嬷也增光了。   薛夫人在一旁被灌了几碗药,又悠悠转醒,嬷嬷又道,“母子平安。”   屋外早已一阵欣喜之音,靖王喜不胜喜,连声笑道:“赏!”   老王妃看孙心切,待嬷嬷把孩子包裹出来,初生的孩子眼睛还未睁开,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却仍能看出孩子眉清目秀,生的极好。   “就是胎里太瘦了...多挑几个奶娘,给哥儿好好补补。”老太妃笑着把孩子抱给靖王,“执嘉,你来抱抱。”   靖王看薛夫人暂无大碍,满心欢喜的过来抱孩子,小小的婴孩不过一捧,包在襁褓里,一双圆溜溜的黑眼懵懂的望着他。   靖王心头弥上一股酸涩喜悦,这是他的长子,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有着非凡意义,此刻满城烟火,天下吉庆,年末岁除,即将迈入新的一年,握着孩子的小手,一时有热泪盈眶之感。   次日大年初一,皇帝率百官祭天,老王妃入宫觐见太后,满朝文武,禁宫内外皆知靖王喜获麟儿,宫里赏下诞礼洗儿钱,皇帝兴起,替靖王长子赐名贺,小名就叫岁官。   消息传到刑部主事薛家,薛广孝听闻自己妹妹昨夜替王爷诞下长子,心中一颗巨石落地,喜上眉梢,后院与曹氏一说,曹氏连声念佛,连声诉苦:“老爷,这下妾的过错可减了一半。”   薛广孝瞪眼吹胡子:“你去准备些入得了眼的礼贽,找个日子我们去靖王府看夫人。”   薛夫人产后虚弱,老王妃把岁官带在自己身边暂养,王妃季氏几日连轴忙,染了咳疾,这日给老王妃请安,见乳母哄着岁官睡觉,孩子长开了些,身上一股儿奶香味,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不声不响瞪着人,煞是可爱。   王妃出自季太傅家,容貌秉性家世样样儿拔尖,只可惜嫁入王府多年无所出。此时看着岁官心内无比酸楚,老王妃让乳母把孩子抱去喂奶,恋恋不舍转身道:“这阵儿府里忙东忙西的,倒是把你累病了。”   “这都是媳妇分内之事。”季氏性子要强,嫁给靖王后王府里外打理的十分妥帖,近日却有些懒散之心。   多年相处下来,老王妃到底心疼儿媳,婆媳两人一番闲谈,老王妃拍拍季氏手安慰道,“你向来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这些年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但你也要记住————你是皇上亲赐,执嘉迎过门的靖王妃,你肚子里出的孩儿,以后就是王府的嫡子,靖王世子,谁也挣不去的。”   季氏眼眶湿润,点头称是。王妃又道:“你还年轻着呢,平日里该歇着就不要逞强,身子要调养就好好听大夫的话,王爷若是惹你气恼,我替你去教训他。”   靖王但凡有空,必往荔嘉阁探望薛夫人,夫人卧床静养,也常暗自垂泪,有时见岁官攥着小手在奶娘怀中喝奶,难能笑上几回。靖王见了她这副模样,心头略不是滋味:“你兄长递了年帖,说要来府里看你,被我回拒了。”   薛夫人掉泪:“王爷这又是何必呢,这也不是我哥哥嫂子的错,只怨我就是了。”   靖王又道:“你看岁官今天又长了些,瞧着越来越像你了。”   薛夫人十分苦楚:“可惜他有个这样不体面的娘亲,岁官长大后,必然也是怨恨我,王爷,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罢。”   靖王无法,叹一口气:“孩子都有了,你还说什么胡话,都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也不能厚此薄彼。”   薛夫人哭的梨花带雨:“岁官是我的孩子,妞妞也是我的孩子,岁官在我身边躺着,那妞妞又在哪里。王爷...有妞妞的消息了么?”   靖王把薛夫人拥入怀中,抹去她面颊上的盈盈粉泪,柔声哄道:“莫哭莫哭,给你找着呢,上天入地,掘地三尺,我也把你女儿找出来。”   靖王好生一顿哄完,扯扯揉皱的衣袍去找老王妃,见季氏正在母亲屋子里抄经书,靖王一想,也罢,省的跑两处说两遍,当下把自己的心思跟自己妻子和母亲说了。   薛夫人进王府没名没分,顶着个侍妾的头衔在荔嘉阁住了三年,现在又生了岁官,靖王觉得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想抬举她做侧妃。   季氏咬着嘴唇不肯发声,老王妃脸气的铁青,回了两字:“不妥。”   靖王知道这事儿难办,问道:“母亲觉得这有何不妥?淼淼娘家兄长是刑部主事薛家,家世最清白不过,再者,淼淼的性情母亲也是知道的,温柔贤淑,与世无争,府里上下人人赞赏,而今孩子又有,人前人后总不好说,靖王长子的亲娘是王府的一个侍妾。”   老王妃料着自己儿子这些说辞:“王爷说的句句在理,若是其他人,不待王爷说,我也得这样吩咐,但是这个薛夫人————大家伙都陪着王爷装聋作哑————是个什么样的身份,王爷真当我们都是瞎子聋子么?”   靖王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薛夫人的身份,着实尴尬。   当年靖王奉旨抄检韦家,正坐镇大厅清点韦家家私,闻得后院有人喧哗,道有女眷不肯充入掖庭为奴,跳入湖水自尽,他一时兴起过去看了眼,人已救起,还未死透,白布遮着女人头脸,下身着一条珊瑚色缀珠轻罗裙,那罗裙被水糟了,湿漉漉贴在肌肤上,两条玉腿笔直修长,下头漏出一只挣脱了鞋袜的玲珑天足,玉骨剔透,盈手可握,脚趾蜷如粉色贝珠。   私下一打听,此女是京中一个薛姓官员的胞妹,早些年就守了寡,依附娘家哥哥过日,后来不知怎的被韦少宗看中,抢入府中作妾,在后院私藏了两年,听说颇得宠爱。   倒也是奇了,韦少宗风流浪荡,折花无数,却贪上这年岁不算小的寡妇滋味。靖王心思偏了偏,手段上就有些难看,等尝过襄王阳台春宵滋味,才明白这女子的好处。   真乃国色天香,媚骨天成。   原不过是贪些美色,靖王初时只想解解馋意,在外养了些时日,不料自此丢不开,食髓知味,最后竟给弄进王府里,弄到书房里当个捧墨的侍奉。   薛夫人进靖王府的时候,王妃季氏和靖王很是闹了一阵。   靖王抬举了一个寡妇,这事情让靖王妃在各世家妇面前,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背后咬碎银牙。   怎么着也要将这人打发出去。   季氏出生门第,不屑用那些阴损招数,只等寻出薛氏出错将她赶出府去,岂料这薛夫人除了妇德有缺,其他样样挑不出错,就如一个锯嘴的葫芦,不开花的石头,不骄不躁,抱拙守朴,进退有礼,加之靖王宠爱,竟一路让她走到现今,生下王府长子。 第16章 婚事成   若论喝酒,驼队的汉子都是个中翘楚,走马道上生活艰辛,沙碛陡峰,盐碱雪地,酷暑寒天来回奔波,烧刀子一壶,比什么都重要。   怀远今年十八,比不得他那些叔伯,酒量浅的一杯就倒,年节里遇上驼队里的人,少不得一番猛灌,脸庞喝的红彤彤,十天半月里头,看人看景都是重影儿。   正月初六万事宜,周家娘子穿戴一新,梳头扑粉,请了媒人到家,两人收拾停当,到吉时才出门。   怀远心如擂鼓,手足无措的跟在他娘身后,一张脸涨的通红:“娘,你见了淑儿....”   “知道知道...你就坐在家里等娘的消息。”周娘子揣了怀远庚帖,带了几封彩礼,招呼家里几个孩子,“你们几个也在家呆着,不许跟来闹。”   怀远和淑儿青梅竹马,彼此早已情投意合,眼瞧两个孩子年岁已至,周娘子打算把心事一了,让怀远把淑儿娶进自家门。   方家离的不远,都是老相识,两个孩子的情谊也是有目共睹,方娘子瞧见周嫂子带着媒人进门,心下了然,笑着朝淑儿道:“淑儿,去把你爹叫出来,家里有贵客登门。”   淑儿俏脸飞霞,从炕上跳下来,娇嗔道:“娘。”一扭身躲进房内。   “这丫头。”方娘子笑道,“没大没小,不知礼数,让婶儿们见笑了。”   “小孩子性子腼腆,怕是看见老身这副模样有些怕生。”媒婆笑嘻嘻道。   方娘子烧水沏茶,两家人上炕坐定,方定坤年轻时也跟随驼队走商,与怀远爹虎子亦是生死之交,后来跟着盐商往湟水贩盐,渐渐有了家业,索性收手,在甘州城盘下两间铺子,做点别的营生。   两边都是熟识,早也默认嫁娶之意,省下媒婆好大一番口舌,只是做父母的心思,女儿在家胡天胡地都不怕,嫁到夫家,怕她操持家务,又怕婆家给她受气,难免有些担心,语气上便要抬高几分。   “怀远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辈里头,大伙最疼的就是他了,虎子走的突然,若是他在天之灵能看见自己儿子成家立业,怕也是高兴的紧。”方定坤慢条斯理,“但我家就淑儿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也是宝贝的紧,孩子也贴心懂事,从小知冷知热,太奶奶高寿,最稀罕这个重孙女儿,本还想在家里多养几年,讨讨老人家的欢心....”   “大爷说的是,眼看着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做爹娘的这心里头,自然是又喜又忧...”   淑儿听见外屋隐约话语,臊的连耳根子都通红,闷着头拱在被子里出神,听见窗上有轻轻叩声,推窗一看,原来是怀远的两个小弟弟大宝和小宝,笑嘻嘻的躲在窗下,咧着缺门牙的嘴冲她轻声笑:“嫂嫂。”   淑儿羞的满脸通红,一巴掌拍在两人脑袋上:“你两个...胡说什么!”   “就是嫂嫂,我娘都请媒人来提亲了。”大宝笑道,“我哥急的头上冒汗,正蹲在巷口等我娘回去呢。”   “他让你俩来的?”淑儿眼儿亮晶晶的,咬唇道,“他说什么没有?”   “我哥说,去问问淑儿姐姐,她睡的好不好,早上吃了几碗饭,想吃点什么零嘴,他去买。”   淑儿噗嗤一笑:“好好好,我都好。跟你哥说,就要一份香橼干果,裹糖的那种。”   “好咧。”   两家婚事定下,隔日周娘子送去几担箱笼做聘礼,方家亦送了文定。只是方家里心疼女儿,想留淑儿在家多留些日子,故把迎嫁日子定在岁末。   方定坤见儿女大事已了,心头高兴,请了驼队兄弟来家中喝酒,怀远也被众人推搡着前来拜见岳丈岳母,只是淑儿万万不肯出门见客,怀远也抵死不肯去见淑儿,往日两人嘻嘻哈哈玩笑一处,现在倒是各自躲藏,羞态可爱。   男人太多厨房忙活不过,方娘子索性在院里架起炭火,买了半爿鹿肉,在酒楼叫了一桌下酒小菜,一缸烧酒,就让男人们围火而坐烤食鹿肉,自个取乐。   女眷们嫌外头男人喝酒聒噪,关门坐在炕上说话,淑儿这时才羞答答的出来见客,见人人笑眯眯向她道喜,一张俏脸早已藏到衣领里。   李娘子这日难能出门,此日随着李渭也来坐坐,同妯娌们说说话,沾沾喜气。   她鲜少出门,大家见了,少不得拉着她嘘寒问暖,问病问药,方大娘也托赫连广请了陆明月来家吃酒,陆明月是绣娘,方大娘请她教淑儿做嫁衣。   北地没南方那样对女红有要求,日常能缝缝补补就足够,但嫁衣还是要新娘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加上鞋袜喜帕等物,细工慢活也得花上一年半载,出嫁那天新娘子红艳艳金灿灿的嫁衣若能得妇人们赞叹羡慕,也是一件脸上有光彩的事儿。   “做的好的嫁衣,好好存在箱子里,等自己女儿大了,传给她出嫁,这也是有的。”陆明月笑道,“倒是可以当宝贝用。”   “我当年成亲,娘家婆家都穷,头上盖喜帕,孩子他爹拉匹骡子就把我带走了。”妇人说道,“现在想想,倒真是可惜。”   旁人笑道:“我从删丹县嫁过来的,我家那边风俗倒是娘家姐妹来做嫁衣。”   屋外李渭用匕首割下几盘鹿腿肉,扬眉笑递给怀远,指指屋内:“去给娘子们送些吃食。”   怀远挠挠头,纠结道:“我...我不敢去。”   一旁坐着答那提,推搡他道:“快去快去,男子汉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怕几个娘们做什么。”   屋内妇人见怀远端着鹿肉过来,也指使淑儿去开门,两人乍一见面,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淑儿接过吃食,偷偷抿嘴一笑。   鹿肉事先用花椒、莳萝、盐腌过,又经炭火炙烤,外层微脆,咬一口鲜嫩多汁,香气勾人,鹿肉没有其他家畜的腥气,也比山里的獐子驴肉要鲜活,人人吃的满嘴油光,李娘子喜欢,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块。   待兴尽归家,李娘子请李渭在内室稍坐坐,倒聊起一桩事。   长留已经十二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倒是可以寻访看看有没有合心意人家的女孩儿,定门亲事。   李娘子的主意李渭鲜少说否,这桩听完却皱了皱眉:“长留年纪还小,倒也不急于这一时,等他自己长大了,让他自己做主就是。”   李娘子白日累极,歪在榻上道:“前日赵大娘从乡下庄子回来,说是替仙仙订下桩亲事,男方家资殷厚,家里又是独子,一眼看中仙仙的伶俐劲儿,就等着这边再养个四五年送过去做儿媳。普天下为娘的哪个不替孩子操心,我也是一片苦心,再说时下风俗,指腹为婚,从小下定的人家也多,长留小时候体弱多病才把这事儿给耽搁了。再者我这一身病,要是哪天撒手而去,你出门在外,长留有亲家托付,姻缘也定,我走的也安心。”   “这...”李渭苦笑摇摇头,不知如何回话,“我知你为长留煞费心思,只是...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还须看顾孩子意愿。你也定能活的长长久久,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李娘子恹恹的不说话,李渭递给她一杯温茶,说起另外一事:“驼队那边我已跟孙翁老说过,年后驮马队那边我就不去了,此后安心呆在家中看顾你和长留,找点别的营生做,好不好”   “我哪里能活那么久。”李娘子眼泪掉下来,“过一日算一日,过两日我就该高兴,大爷,你也体谅体谅一个为娘的心。”   李渭隐隐有些头疼,隔了半响道:“你既然存了这个心思,那慢慢探访,看看又没有合适的,只是婚姻大事,重中之重,一切随缘,不可强求。”   “这个自然,要选个匹配的人家也不容易。”李娘子思揣道,“首要是性格模样好些,招人疼的女孩儿,能识大体,不娇气,又能跟着长留识字念书的。别的倒是其次。”   李娘子欲言又止,慢吞吞道:“我倒是想起来,身边儿不就有这么个女孩么?样样儿都好,看起来像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年岁略长长留几岁。”   李渭一时不省,李娘子眼睛瞥着西厢,李渭明晓李娘子意思,哑然失笑,觉得甚是荒谬。   “这个姑娘,怕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李渭摇头道。   李娘子斟酌:“她性子柔和,容貌出色,又是个命苦的孩子,无依无靠,待问问她的意思,想必也是愿意的。”   “那倒未必。”李渭摇头,“你若是看中她,还是罢了吧。长留的亲事,的确也操之过急,等他大一些我们再做打算。”   李娘子抿唇看着自己的丈夫,他的目光缠绕在春天身上,眼神意味不明,她心里猛的一颤。   仙仙和春天正在院子里打井水洗茶碗,是耳房里日常用的那套,在她手中衬得青花瓷杯十分粗糙,李渭立于窗下,看着纤细洁白的手指捏着茶杯,在冰洌的井水中清洗着内壁的茶渍,于微茫夜色中,只觉那是兰花,夜里悄然绽放。   “大爷。”她微微仰头对他道,“要喝茶么?马上就好。”   李渭摇摇头,心里反复想了几轮,终于回她:“有你北庭叔叔的消息。”   她轻轻的啊一声。   瓜州西北十里有墨离军驻守,军帐设在吐谷浑旧地,朝廷置五千兵马于此,军队中多半是归附中原的吐谷浑人,其他军兵于陇西各郡县招募得来,李渭年轻时亦有报效朝廷大志,在墨离军营里一呆就是五年。此后数年,军中兵将几经更迭,仍有数名旧友驻在军中,当中有个叫黄汝云的军中文士,现已调入庭州府衙掌管文书工作,李渭去信托他寻访春天亲眷,又托轮台友人打听县乡之中是否有陈中信此人。消息称道陈中信于伊吾守军陪戎副尉后,调往轮台县当府衙税吏,后来又调往西州当帐史,但于几年前辞官后往西而去,暂不知踪迹。   春天知道她这位陈叔叔数年随军边塞,后将妻儿都接至西北,一度断了家族联系,而且官职微小,她从舅舅抄录的名册中大海捞针,也十分难找。   “此事不用心急,慢慢寻找,总是有消息的。”李渭安慰道,“要找军中官吏,并不算难,只是北庭胡汉混居,地广人薄,需要一些时间。”   春天下定决心似得摇摇头:“若能找到更好,找不到也就罢了,我一州一州的寻过去,总会有消息的。”   李渭看着她,再三斟酌:“一定要去寻人么?你孤身一人,在北地实在危险,千万三思啊...”   春天坚定的点点头:“我一定要找到陈叔叔。” 第17章 笼中燕   陈中信是春天父亲同窗,两人情谊非比寻常。但陈叔叔早年投军边塞,寥寥数面里,春天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只是模模糊糊想起一双温厚的手摩挲在她头顶,爽朗笑道:“我把你爹爹带走了,妞妞可不要哭鼻子哦。”   她的父亲名春樾,字仲甫,原是长安的一名刀笔吏,颇有游侠少年风范,弱冠之年娶了隔墙而住的薛家次女,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成亲一年后春天即呱呱坠地。   春家是外乡人,春天祖父年轻时带家室迁居长安新丰,略有薄产,并比不得富贵之家。父亲俸禄低微,为人又豪爽大方,常有捉襟见肘之苦。春天记得家中只有一个小婢女兰香,家中事务皆需母亲亲力亲为,但父母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对春天视若珍宝,百般呵护。   那时家中赁屋而住,房舍局促,堂下搭着葡萄架、廊下挤着凤仙花、春天跟着父亲在葡萄架下念书,之乎者也摇头晃脑,母亲在廊下绣花,刚染的红指甲在云锦间穿梭,三人抬头相对、粲然一笑,日子并不觉得辛苦,柴米油盐共春花秋月、颇有一番趣味。   母亲还有一个胞兄,膝下有二女一子,两家原住的近,表姐妹们常与春天一起玩耍。   舅舅刚入刑部,虽然官职低微,但钻营有方,官路走的四平八稳。舅舅屡屡想提携父亲一把,但都被父亲婉拒。   后来舅舅买了长安城内邸宅。有年中元节父亲携全家去舅舅家吃酒,席间舅舅和父亲大吵一架、舅舅拍桌大怒,训斥父亲“不识抬举、自命清高云云”,父亲冷眉相对、拂袖而去,此后两家断了往来。   春天问母亲:“爹爹为何和舅舅吵架?从那起...姊姊们都不和我玩了,昨天我看见莹玉姊姊坐在高高的马车上,连我喊她都不应了。”   母亲蹙眉,柔声细语:“爹爹光明磊落、志向高洁、舅舅有些事情误会他了。姊姊们也不是不理妞妞,许是没听见呢。”   春天并不在乎表姐们不再和她玩耍,比起穿花戏蝶的姊妹们,她更喜欢和爹爹玩耍,带她骑马观花、茶肆听戏。   但母亲自此常有愁思,因为亲兄和丈夫的心生罅隙,兄长的嫌贫爱富。   陈叔叔最后一次回长安、在葡萄藤下与父亲把酒言欢、两人酩酊大醉、击缶而歌,而后拍肩大笑。   春天半夜起夜,揉揉惺忪的眼,发觉父母两人秉烛私语、母亲双眼通红、呜呜哭泣,父亲拥着她纤瘦的肩膀,轻声抚慰。   自这夜起,父亲投笔从戎,跟随陈叔叔入了行伍。   父亲带着母亲和她再一次敲开了舅舅家的门,这时的舅舅已经官运亨通,不比昔年的清贫。   春家无尊长亲辈,父亲担心柔弱的母亲无法撑门户,故把妻女委托给舅家照料。   舅舅虽对父亲有些怨气,但毕竟是自己亲妹子,故把此事应了下来。父亲走后,春天和母亲搬入薛家,守着一个小角门,依附度日。   但舅舅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府中舅舅忙政务、舅母持中馈。舅母待人苛刻,虽然嘴上不说,相处久了渐觉得家中母女是个累赘。假若母女两人有哪处多花销了府中银钱,舅母的脸色便不耐烦起来,偶尔小孩儿之间有了龃龉,舅母对着几个孩子指桑骂槐,惹的母亲常常垂泪,只能愈发低头,私下里多找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母亲的针线很好,那时候兰香常拎着篮子从小角门出去,将母亲做的衣裳帕子卖给外头的成衣铺,换一些家用回来。   父亲的书信都是通过官驿寄给舅舅,舅舅转给母亲。收到音信的当日如同节日,母亲迫不及待的拆开,父亲会讲些边塞的风土人情、日常琐事。他在西北一个叫甘露川的地方,那是荒漠里的一片绿洲、草木丰茂、牛马成群,有很多有趣的事儿发生。回信都是由春天执笔,母亲一边绣花一边说话,末了春天还会添上几句:“挖出来草根好吃吗,是个什么滋味?爹爹你上次所言的给小马接生,生了几个呀?”   日子单调但有期待,后来渐有战事,音信减少,再后来,音讯全无,最后,有人把爹爹的遗物带回来了。   舅舅说父亲贪功名、擅自做主领兵袭突厥军,落入敌人圈套,战死在敌人腹地,军里没有把亡将的骨殖讨回来,只带回了父亲的遗物,其中就有爹爹的一把匕首。   她那时还不到十岁,已经懂了很多事情。母亲在舅舅的扶持下立了衣冠冢,但她深信父亲仍然活在这世上,或许是被人救走,也许是迷路了,但总有一天会意气风发回到长安来,让她和母亲过上开心快乐的日子,让她嫌贫爱富的舅舅青眼有加。   父亲亡后半年,韦家三夫人举办了一场菊花宴,和韦家从未有半点交情的舅母竟然受邀,奇怪的是舅母居然拉着母亲做陪,母亲尚在孝期,百般推辞,舅母却殷勤送来时兴的衣裳首饰。   最后母亲硬着头皮去了,但当天只有舅母一人回来。   舅母脸色阴沉的回家,气急败坏的赶到舅舅的书房,连声骂道:“这眼皮子浅、不知死活的东西。”   说是母亲在花宴上偷了韦家三夫人一只金钗,被韦家人偷偷捉住了,扣押进了柴房,谁人也不许见。春天听闻,和舅舅舅母争辩,舅母气极,动手推了她一把,跌在廊下,把头跌磕青了一块。   韦家是时下炙手可热的权贵,谁都招惹不得。但她的母亲又岂是这样的人,眼下母亲生死未知,春天哭的肝肠寸断,舅舅急急忙忙的奔波了两日,却突然悠闲开怀起来。   她从大人遮遮掩掩的言语里,得知在母亲在花宴上被韦少宗看中,强行收入府中,原来那个金钗不过是个幌子。   母亲后来回来过一次,衣裳鲜妍,神色凄苦,陪她吃过一餐饭,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兰香匆匆而去。   隔日韦家送来几个箱笼被舅母喜滋滋的收入厢房。   自那时起,舅母对她分外的殷勤贴心。那时的韦家盛宠一时,韦少宗是韦家的嫡三子,能攀上这样的关系,于舅舅的仕途多有益处。   她的天真,大概就是从父亲出门的那时戛然而止。自母亲入韦家后,春天变成了个阴郁又沉静的小少女。   母亲进了韦府后再难相见,偶尔舅母会单独带她出门,遥遥瞥上一眼,能看见母亲愁容满面,弱不胜衣。   春天十二岁那年,韦家触了圣怒,全家获罪,妻女为娼为奴。她恳求舅舅将母亲带出韦府,但舅舅因韦府的这点裙带关系,已被上峰打压,战战兢兢自顾不暇,后来找关系打听,听闻韦家抄家那日,母亲跳水自尽,但被人救起,随后不知所踪。   春天大病一场。但一载后,她随舅舅舅母去寺里进香,在偏殿里被一个小侍从拦住,却惊见自己许久未见母亲满身珠翠,身边立着位盛气华贵的中年男子。   这就是当今靖王,也是当日抄检韦家的大臣,把母亲从韦府中带了出来。   舅舅舅母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参拜靖王,当下指着春天和靖王言笑说道,说这是薛家的幼女,小字名春天,家里头都唤她叫妞妞。   母亲在一旁抱着她泣不成声,却仿佛也默认了这句话。   自此后,她的母亲成了姑母,她成了舅舅舅母的女儿。   再然后,母亲搬进了靖王府,舅舅沉寂已久的府上又重新热闹起来,每隔几个月,母亲会借机来看看她,拉着她的手对她百般柔情。   后来,她在舅舅的内书房里找到一封已拆开的信。   是数年前、父亲亡后,陈中信写给母亲的,信上说,当年是他劝仲甫投笔从戎,未曾想仲甫战死疆场,他愧对嫂侄,但此事大有蹊跷,可惜他人微言轻,想要查明却屡遭阻扰,本想入甘露川敛收仲甫骨殖,却逢旨要左迁西州,问母亲是否可迁家中男丁前往,协助他一起将爹爹骨殖从战场收回,回乡安葬。   这封信,舅舅看了,却从未透露过半分。因为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入了韦家,做了韦少宗的侍妾。   春天见信后哀恸大哭,可怜春家连一名仆从远亲都不剩,母亲另嫁,只余她一名无助孤女,连收敛亡父骨殖都不能。   她把这封信再呈给舅舅,央求舅舅帮忙查明父亲亡时事,她的舅舅那时官职虽不算顶高,但也是刑部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人物,日常往来应酬的同侪里,有各部相关可以查证的官员。但舅舅屡屡推托、左右言他,屡屡食言让她失望。   春天本意想把此信交给母亲,求母亲,也是求靖王帮忙收敛亡父骨殖,还父亲清白。岂料舅舅拦住她说,靖王府门第高深,母亲得了靖王宠爱,在靖王府日子尤且战战兢兢,若再翻出前缘旧事,惹了靖王不快,此后母亲日子该如何过,再者父亲已故去多年,边陲战况频变不易前行,只许她在庙里为父亲多做几场法事。   父亲之死,如今悲痛伤心者,只余她了。   她的母亲薛夫人,如同一株纤细的茑萝花,始终单纯、柔弱、无助。造化弄人或者是天意如此,身不由己的和她越行越远。   春天想,如果我的娘亲只能依附他人而活,那我此生就立志要做屹立的青松,不,做天空的燕子,无人能束缚我、占有我、阻止我。   一个十三岁的深闺少女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勇气,谁也不知道。   她性子聪慧,博闻强识,因为父亲投笔从戎之事,极其向往西北塞外生活。近年母亲和靖王常赏给她许多金银珍宝,她变卖了其中一部分换了银两,因缘巧合之下,花重金买到了一张空白的路引。随后男扮女装,终于等到一个时机,跟着一家西迁的官宦亲眷一路到了陇西。   父亲冤死沙场,仇家虽已死,但亡魂在外,不得安息,她想将父亲的骨殖带回长安,假若不幸死于路途,她亦无所畏惧,如今的她几乎是孤身一人,人生无所眷恋,死又何妨。   她为此筹谋了很久,阅尽西行相关的所有书籍,连舅舅书房里的一些邸报都未放过,而后小心翼翼,从长安到凉州,足足走了三个多月。再从凉州一路西行,直至红崖沟遇险。   其中曲折若被他人知晓,只能咂舌瞪眼,说一句佩服。 第18章 不情愿   春天告知李娘子的身世经历,李渭自然不信,他亦有自己的考量。   时下民风开化,女子虽常出门游乐,也有经商掌家者,但更多者依赖父兄生活,一名少女千里迢迢要从长安至北庭,只为寻一名远亲,一路五千里,路途凶险,人心叵测,是如何独自走过来的。   他从来未详细问过她的一路经历,她说的模糊,他也从不细探。   李渭做人很是中庸,即便很多事情他能揣摩出,但别人不说,他也装作不知。但他能看出的蹊跷,能猜透她的心事,甚至会不经意间替她在人前掩饰。   这才让李娘子动了念头。   次日陆明月来看李娘子,两个妇人相坐,彼此俱是郁郁寡欢。   陆明月瞧着李娘子大不对劲,问道:“昨日里在方家看你还是好好的,今天怎么精神儿有些不济了。”   李娘子叹气,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见屋内无旁人,半响才道:“说来不怕你笑话,但凡我的心事都跟你说,这回我也想找你讨个主意。”   陆明月笑问:“这可好奇了,是什么事儿让你这样忧心忡忡的。”   李娘子皱了皱眉:“前几年,我寻思着替大爷再娶一个。”   陆明月和李家关系甚笃,唔了一声:“你倒是真真的太贤惠,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事,但李渭不是不肯么。”   “大爷确实不肯。”李娘子想的明白,“怀上长留后,他就一直睡在外间,我爹去后,他又搬去了东厢。这么多年..我两人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姐弟。他还年轻,或早或晚,肯定是要再娶的,前几年我身上不痛快,只怕一时撒手而去,内心早已盘算好了,替他张罗个贤惠的、知根知底的放家里来,我看着安心,纵然以后走了,也不怕长留受后母欺负...” ”你这也是....可叫我怎么说你,你这病也是生长留埋下的根,李渭定然是有愧于你,不肯再娶。”   李娘子一声叹气:“那时找了我远房一个妹子来家做客。没成想那个女孩儿看着老实,心里却十分活络,知道渭儿每日里在城外驯服追雷,竟然一直囔着学骑马,追雷那时还是匹烈马,连渭儿都能撅下马去,哪里还能让她骑着玩耍。她一味撒娇做痴,渭儿也不理她,瞥了我一眼,面色难堪,拂袖而去。”   谈起旧事,李娘子也是哭笑不得,“后来又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整日里也闹的头疼,最后终于受不了,才忍不住跟我说了一句话'你万事放心,别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体。'”   陆明月笑道,“你说的好听,我还不了解你么,一肚子心思,若李渭真的娶进门来,晚上还指不定怎么睡不着。罢了,你操心这么些有的没的,人各有命,你得替自己活。”   李娘子叹一口气:“是我家亏欠他,当初我爹赶他去入行伍,辛苦了好几年,后来军里将领提携他,他为了一家老小,从军里退回来去了驼队。这些年全赖他一人支撑家里,没有一处他做的不好。”   “你若是内疚,就快快把病养好了,一家三口过好日子。”陆明月笑道,“你呀,就是爱操心,难道不知道忧劳成疾这个道理。”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可我也不能跟别人说去。”李娘子无奈道,“大爷实在不肯听我,我也没法子,我管不了他,只得让他自己打算。现下我一颗心全拴在长留身上,也得为长留打算打算。”   又把昨日同李渭说的替长留定亲的一番话与陆明月讲了,陆明月听完噗嗤一笑,道:“你这阵子是怎么了?想的这样远,这不赖李渭不同意,我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妥,你要替长留张罗,也要过两年,等他到了十三四岁,知晓些事儿再打算,现在真真的操之过急。”   “我想着我走之后,大爷若是再娶,万一遇上个坏心肠后母,那长留可怎么办...若是有个亲家儿媳妇,还能托付一场。”   “你这样想,把李渭的一片苦心置于何地,就算对旁人,他也是尽心尽力,何况是自己的儿子,你还怕他护不住么。”陆明月无可奈何,“我的姑奶奶,别成天想着什么走不走的,我在菩萨面前保佑你长命百岁,不为别的,也为李渭和长留省下这许多事。”   “这话我是万万不肯跟大爷讲的,都是我小心眼罢了,但是做娘的,有几个不操着这份心。我原想,家里现在正寄住着个身世可怜的女孩,这阵子看着她行事又温柔,模样又好,又能识字断文,比长留正好大上几岁,配起来也挺好的。”   陆明月啼笑皆非,讶然道:“你原来还存了个这样的心思...”   “大爷不同意,我也猜不透他为何不同意...”李娘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她寻思片刻,堪堪下了个决心,这才将目光转到陆明月脸上,“不说了,我看着你今日心情也不太好,嘉言是不是又惹你不快了。”   “不是。”陆明月眉头皱如褶,“其实也没什么,莫名的有些不痛快。”   她不能跟李娘子说,她家里的那位叔叔,近来看她越来越放肆。   “今日赫连广来寻过李渭么?”陆明月咬咬唇问李娘子。   李娘子摇头。   陆明月垂下眼帘,李娘子看着她的神色:“赫连二叔又惹你不开心了?”   “也不是。”陆明月道,却幽幽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又说,“我一直惦记着把嘉言回南边去,也把我爹娘的骨灰带回故土安葬,那里...毕竟是我的家,在甘州除了你们,我算是无亲无故。这两年做绣活攒了些银子,到如今算是够了路资。”   李娘子心内一惊,内心涌起几分难舍,握住陆明月的手:“明月,你这话当真?要回去么?嘉言和赫连二叔知道吗?”   陆明月摇摇头,这个想法,她对嘉言都未提过,如若回了姑苏城,嘉言会习惯吗?他会肯去吗?姑苏城里的人,会接受这个相貌的孩子吗?   李娘子叹了叹气,喃喃道:“赫连二叔怕是不肯,我记得他起先找你们母子,不就是要把嘉言带走,你不肯,他才留下来了么。而且...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若真走了,我可怎么办...我舍不得...”   “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想想。”陆明月见李娘子难受抹泪,连宽慰道,“过几年等孩子们长大,你身子骨养好了,大家一起出门游山玩水去,我也带你看看江南水乡的景致。”   “哪里这么容易,我这辈子连甘州都走不出去。”李娘子憋住眼泪,“你若要走,可别让我知晓了。”   “不走不走,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两人各有心思,愁绪流转,也得生生忍住,换了话题。   是夜稍晚,春天坐在房内做完针线,正准备安寝,仙仙蹬蹬来敲门:“春天姐姐,娘子有事唤你,问你现在得不得空。”   春天点点头,笑道:“来了。”   李娘子正守着烧茶水的茶炉子,捂着帕子低声咳嗽,春天连忙上前问道:“娘子,是要喝茶么?”   李娘子抬起憋得通红的脸色,歇息片刻,喘息着道:“大爷屋里的茶壶空了好几天,刚才过来喝了盏茶才回去,我怕他夜里要水,给他烧壶茶备着。”   “您歇着,我来沏茶。”春天连忙上前,接过李娘子手中茶斗。   “我身上不太畅快,只是赵大婶正在厨里忙着,仙仙年纪小,我怕她路上跌跤摔坏,想来只能请你来,送壶茶到大爷房中去,如果大爷睡了,让他喝杯茶水再睡。”   春天不自觉点点头,又蓦然怔住,而后对着李娘子点点头道:“好。”   李渭只穿着中衣,在灯下看一本残破的北庭舆图,听见敲门声,春天在外道:“大爷,娘子让我送壶茶。”   李渭心中觉奇,李娘子待客有道,家中这些小事向来由仙仙来做,何曾差使过春天。   披衣开门,见春天散着鬟发,一头乌黑长发抿在雪白耳后,身后是暗沉夜色,不知所以,怔了怔。   屋内晕黄灯光照着春天脸庞,她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李渭在门口接过茶壶,蓦然皱了皱眉。   两人未置一词,各自转身。   此后只要李渭在家,春天多半闭门不出,埋头在西厢做针线。她绣活不错,又常有巧思,到如今算下来已攒了几钱银子,但再想攒够西行的路资,仍是远远不够,思来想去,唯有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碧玉,可抵当出去换银钱。   身上伤病愈合大半,日常行走已无碍,既然主意已定,只等着年节过去,设法西出玉门,先去伊吾探探陈叔叔的消息。   李渭对李娘子的这番试探也有些头疼,李娘子忧思过重,他只得多花时间陪伴左右,算起来,自他十二岁跟老爹出门,此后十几年间,或在商队,或在军中,在家时日竟一年不过二三个月,于家人亏欠良多,如今将而立之年,家中俱是妇孺弱小,故有了收手之意,只等年节之后另盘营生。 第19章 饿不饿   陆明月见过的死人很多,从姑苏到河西,隔几日就人熬不住颠沛流离死去,到了沙柳营之后,夯土烽成下白骨成堆,都是累死后草草掩埋的边民。   但见到的最后一个死人,却是赫连广杀的。   她看见他杀人的时候,匕首如镰刀一样从男人喉间划过,像割草割麦一样流利自然,温热猩红的血从刀锋下射出,她尤然记得血滴溅在脸上的感觉,黏腻,腥热,恶心。   是走夜路的时候拦住她的一个浪荡子拖她进了暗巷,赫连广出现的时候,她简直要感激这位冷淡孤僻、曾经落草为寇,如今金盆洗手的叔叔,而看到人从她身上倒下的那一刻,她看见赫连广淡色的眼睛,厌恶、冷漠的像冰一样的看着地上那摊烂肉。   她并不讨厌赫连广,但汉人和胡人,毕竟是不同的。   他们两人默契的没有提起过这桩事情。   赫连广是来找嘉言的,那是他大哥的孩子,也是赫连广唯一的亲人。青海湖现今已成为吐蕃之地,但有一支西迁逃难的白兰羌人在极西之地找到个容身之地,赫连广想跟随部族而去,但陆明月不肯把孩子交给他,最后三人都留在了功德巷。   陆明月虽然不太喜欢他,毕竟是嘉言的叔叔,还救过自己一次。   昨日带着嘉言坐骡车出门,归家时落脚处有块雪泥地,赫连广将嘉言拦腰一揽,抱到了院内,逗的嘉言咯咯直笑,她穿着双新绣鞋刚要下车,赫连广回头来牢牢握住她刚踏出去的一只脚,目光凛冽的看她片刻,将她拦腰抱起,抱离那片泥地。   男人的肩膀宽厚紧实,抱着她腰肢的手锁的很牢,浓郁的男子气味熏的她脸红心热,又有被冒犯的气恼,落地后,她扬手给了赫连广一个响亮的耳光。   赫连广皱着眉头,紧缩他那双浅色的瞳盯着她看了一阵,扭头就走,于是一夜未归。   她扇下那巴掌的时候,旁边站着嘉言,冲着她大囔:“我跟广叔叔说你最喜欢这双鞋,踩在地上要脏了,让广叔叔把你抱进来,娘,你打广叔叔做甚么。”   她面红耳赤,该如何跟嘉言说男女大防,叔嫂避嫌这样的说辞。   赫连广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她在想,假如今天再不回来,自己是照常过自己的日子,还是要做点什么。   屋外风寂夜黑,半点声响都没有,这种风吹成冰的日子,他会去哪里,屋内孤灯独照,她无心针线,心乱如麻,难道要与他说一声抱歉,得罪,该死。才能消了嘉言的气么。   饶是赫连广酒量惊人,今日也是喝的酩酊大醉,城西有家小酒肆,卖的是冷冰冰的烧刀子,一坛一坛,煞是痛快,他寡言少语,喝一坛酒,就当是说一句话。   功德巷里黑黢黢的,他本是不想回来,一走了之,潇洒自己。索性将孤儿寡母抛在脑后,却又在某种迫使下又不得不回来。   他也贪恋家的气味。   自他落下娘胎起,面对的就是白兰羌人可悲的命运,被杀戮,被追逐,被奴隶,被虐待,白兰羌人活的比牦牛和獒犬还不如,他和哥哥自小在牛棚长大,后来逃命求生,从来不知道家是何物。   直到后来遇上了她。   赫连广□□跃下,家中唯有一盏小小孤灯亮着,可他一直站在暗处,一直看不见那灯光中的温柔面容,他在这里又冷,又渴,又饿。   陆明月听见动静,见另一盏油灯徐徐亮起,松了口气,沉思片刻走了出去,立在赫连广屋前。问问他,这么晚回来,饿不饿,有没有吃饭,想吃些什么,去给他做。   她大概从没跟赫连广说过这么多字。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赫连广侧身倚在门旁,一身酒气,双手抱胸,面容冷峻的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挣扎着露个笑脸:“这么晚回来...”   她看见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椅,一盏油灯,什么都没有,没有火炕,没有炭炉,没有茶壶,空荡荡冷如冰窖。   陆明月笑容凝固,如鲠在噎,她从没有在乎过他怎么睡觉,怎么吃饭,怎么生活,这样冷的屋子,他是如何睡下去。   赫连广目光如针芒,她愣了愣,而后微微抬头,面对他,目光闪烁:“你饿不饿...”   问一只秃鹰饿不饿,在拆骨入腹之前,大概是不会饱的。   赫连广俯下身,朝着陆明月脸庞吐出一口浓郁酒气,那双浅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缓慢道:“我饿。”   他箍着她的手腕,只轻轻一拉,陆明月“哎哟”一声跌入他怀中,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间屋子与外面一样冷。   “赫连广!”她一声惊呼,惊慌失措,“你想干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入怀温香暖玉,幽香盈鼻,像火种一样,嗞啦一声烧起一片旺火。他把她拎起,拦腰一抱,甩在自己肩膀上,往床走去。   陆明月这才后怕,在赫连广肩头拳打脚踢,迭声喝斥:“赫连广,你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你是疯了么,我是你大嫂。”   她手脚并用好似在挠痒一样,不痛不痒,他觉得心内烧的慌,烧的他眼红心热,血气蓬勃,就差一把刀子,把他那满腔无处宣泄的热血泻出胸臆。   赫连广把她甩在床上,第一次挨着她的脸庞如此之近,他眼里寒冰下簇拥着丛丛跳跃的火苗,此刻对她展颜一笑:“按我们羌人的风俗,兄长死后,他的牛羊财富、妻子儿女都归弟弟所有。我没有大嫂,只有女人。”   陆明月全身发抖,看着他的高眉深目,兽一样的眼神,抬手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颊,恶狠狠的道:“我是汉人,这里是甘州,是我们汉人的土地,按我们汉人的风俗,长嫂为母,就算你喝醉了,也应该对我尊重点。”   男人被巴掌打的偏了偏首,他摇摇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点儿。   沾满酒气的唇在她的话语中骤染落下来,蜻蜓点水的落在她的唇上,赫连广俯身抱着她一滚,在榻上滚做一团。   她向来恪守本分,从来没有这样羞辱的时刻,赫连广猿臂绑着她颤抖的身体,紧紧的锁在怀抱中,嘴唇循着她的唇一路热吻,一路亲昵。   她的死命手指在他手臂脸颊挠出一道道血痕,他却不管不顾,头颈埋在她颈间,深嗅轻吻其中芬芳。   “赫连广,赫连广...”她叫名字如念咒语,声声锁着他,“我要喊人了,嘉言就在外面,人都在外面,你放开我。”   他不管不顾,他难得一醉,难得能亲近她,抱着她柔软的身躯,锁着她的双臂双腿,在她耳畔极喑哑低沉的念她的名字:“明月...明月...”   “我心里喜欢你...”他的唇移在她怕痒的耳侧,一下下亲吻着。   陆明月被压的血气翻滚,发散衣乱,一只鞋也不知落何处,恨不得手生双刃,杀了这个该死的男人。   “我会杀了你。”   衣裳撕裂的刺啦声险些让她惊厥,她在这屋里冻成冰,怕是好不了了,雪白的脊背在打颤,他看见系在后背的一根衣绳,红艳艳,像雪里红梅一样动人心魄,心内有嗜血的快意,贴上去,像火一样融化这片雪地,融冰成春雨。   她怕是活不了了:“赫连广,我会杀了你。”   他一张脸难得通红,抬头认真回她:“好。”   她牙尖尖,俏脸揉碎若落花,朝着他的臂膀下嘴,恨不得咬死他,奈何他不惧,只顾自己癫狂。   罗衫已褪,神魂飘动,颠鸾倒凤。酒兴正浓,春意恰好,谁家浪荡子,折荷采莲舟,入了十里落英桃花源,渡了春潮带雨渡,三冬冰河遇春暖,两岸芳径生嫩红,有多少痴情旧梦,一并做销魂。   酒兴助了狂性,破锅索性砸了烂碗。本是旷男怨女,又非童子雏儿,持械入了九层浑台,桃瓣绽绽,花露滴滴,又是一番销魂景。   陆明月体轻骨弱,禁不住一夜折腾,只觉人生灰暗,过一分是一分,过一时是一时。等赫连广兴尽,已是神魂疲惫,沉沉睡去。   只是被窝暖热,光滑肌肤相缠,这样冷的屋子,她藏身在极暖处。   次日醒来,陆明月有一瞬间的怔忪,她被一片浓郁的男人气息包裹着,后背贴在光滑温暖的怀抱中,腰间尤有男人孔武有力的手臂揽住,身后有男人沉稳呼吸声。   男人大约也是醒了,在被窝里发出轻微声响,酸软身体提醒着她昨夜点点滴滴,陆明月凝固着自己的姿势,一梦清醒,不知如何回头,如何面对如斯情景。   她只觉不可名说的耻辱以及多年独自硬撑的委屈,支撑自己活着的教养和伦理顷刻崩塌,仿佛又一次经历少年时代的那种痛,家破人亡,从锦绣阁楼里被拖出来,扔入潮湿阴冷的牢狱,终其一生都要守在寒冷的边塞荒原。   活着,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明月。”赫连广在身后轻声唤她。   她大概是想跳起来,像泼妇一样骂他打他,诅咒他,让他去死,上刀山下油锅,活在十八层地狱里。但陆明月一动不动,除了身上这床被子,一点遮羞的东西都没有。   赫连广在被褥下摩挲一阵,窸窸窣窣掏出一个冰冷的东西,塞入她的手中。   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以前听见你同李娘子说...你娘原先有件稀罕首饰,是支八宝钗,原本打算留给你做嫁妆的....我找齐全了八宝,也替你镶了只钗子,你看看,喜欢么?”   那是一支鎏金掐丝八宝钗,点缀八色玉石,霞光潋滟,璀璨似晶,光芒耀眼,水色动人,都是赫连广从商队里的珠宝商人那儿一个个搜罗而来,再找首饰师傅镶嵌而成。   陆明月眼无波澜,握在手中无动于衷:“我会杀了你。”   杀了他,她也活不了了,她也只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一个容易招惹风言风语的寡妇,她的孩子怎么办,她的孩子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孤儿,孤苦无依,受人欺侮。   赫连广抓着她的另一只手,把沉甸甸的东西塞进她手中:“我的刀,从脖子或者胸口进去,必死无疑。”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们羌人啖血食肉,野蛮粗鲁,我们是奴隶,是强盗,是蛮夷,但胡人和汉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泪有笑,我们也会喜欢女人,心疼孩子。”   “嫁我。你和嘉言,我来养。”   陆明月咬咬牙,发出一声闷哼,握着手中八宝钗,发疯似的朝赫连广胸膛扎去,“你这个野蛮人,混蛋,禽兽。”   她一连扎了数十下,赫连广眉头不皱,任凭胸口鲜血淋漓。陆明月无法自抑,嚎啕大哭,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清风明月,小窗幽梦,她维护的那点体面都没有了,都碎了。   赫连广抱住她,抹去她面上绵绵泪珠。用最直接的方式满足她,抚慰她。   这片土地它不温柔,也没有那么开化,容不下什么脆弱的绮梦,也不需要什么束缚,人如蝼蚁,苟且偷生,活着最重要。 第20章 上元节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不夜天。长安城此日鸣鼓聒天,燎炬照地,好些街衢都设了高棚,棚下倡优杂技,关扑□□,饮食花样比比皆是,无论贫富男女,皆是炫服靓妆,香车宝马,呼朋引伴出来看烟火。   段瑾珂正陪着家中母亲,祖母乘车游逛灯会,自己抱着才四岁的小妹嫣姝随行在侧,行至山棚一带,游人塞路,车马不通,只得带着家丁下来行走。嫣姝鲜少见过这样热闹景象,沿路兔儿鸟儿灯,糖葫芦,雪柳狮子球等买了一路,把身后的家丁的几双手都塞满了。   “二哥哥。”嫣姝裹在大红的绒裘里,奶声奶气,“二哥哥,前头有卖狮子糖,我想吃狮子糖。”   “前日里还囔着牙疼呢,这会又要吃糖。”小孩都爱甜,却不好多吃,怕糟了牙就不好看,“不怕二娘训你么。”   “二哥哥买的糖,娘亲不训姝儿。”嫣姝笑眯眯,悄声在段瑾珂耳边道:“娘跟大娘走在前头看灯,看不见姝儿吃糖的。”   嫣姝拎着五彩羊皮灯,抱住段瑾珂脖颈摇摇晃晃撒娇:“二哥哥,狮子糖呀。”   段瑾珂一时抱她不住,肩膀晃了晃,嫣姝的五彩灯笼从身旁一群锦绣罗绮的仕女头上掠过,流苏勾住一位苗条欣长女子头上插的捻金雪柳,女子头上还披着绮罗发纱,此时一并随着雪柳滑落肩头,露出一头浅色头发,段瑾珂只听见那位女子捂着发髻,轻轻啊了一声。   两人一打照面,段瑾珂看见那双水色动人的眼,禁不住愣了愣:“是你。”   那张玉一样无暇的脸,山棚两侧的灯光照在她脸庞上好似透明一般,深目高鼻,眸色如碧,原来就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嚈哒胡姬。   胡姬乍然看见段瑾珂也怔了怔,而后披上发纱,匆匆追上同伴。   “姑娘,胡姬姑娘。”段瑾珂捡起她掉落在地的雪柳,抱着嫣姝追上去,甘州城一别,胡姬连个名字都没留就走了,未曾料到天下这么大,竟然在长安又给他遇见。   “二哥哥,这个姐姐生的好奇怪...二哥哥....”   仕女游人盈路,满眼都是莺莺燕燕,段瑾珂在人流中追了一段,转角游人稀少处,胡姬却不见了踪影。   人已跟丢,段瑾珂捏着伊人遗落的发饰,抱着嫣姝慢慢行在路上。   “二哥哥,你认识那个姐姐呀?”   “不认识。”   “那你是不是看这个姐姐生的好奇怪,所以才追着人家跑的呀。”   段瑾珂笑道:“她不是生的奇怪,这个姐姐不是汉人,所以跟我们长的有点不一样。”   “她不是汉人,那她是哪里人,她的家在哪里呀?”   段瑾珂笑着摇摇头,段夫人一转眼见儿子女儿不见,派了家丁一顿好找,魏林见着自家两位主子,一溜烟窜过来:“哎呦我的祖宗,这是跑哪儿看热闹去了,也不告诉小人一声。”   “就在附近走了走。”段瑾珂道,“回去吧。”   一行人正行至丰乐楼下,丰乐楼是长安最大的酒楼,此日也是张灯结彩,装饰新奇。   正有一白面无须,青袍软靴的中年人近来同段瑾珂打招呼:“正巧上了,段公子,我家爷请你上去坐坐。”   段瑾珂眼中一亮,他认得此人,正是靖王身边的随侍唐三省,笑迎上去:“原来是唐兄。”   转身把嫣姝抱给家丁,吩咐了几句,随着唐三省上楼。   楼上雅间蓬莱阁,靖王正笑谈饮酒,窗边还倚着位赏灯看景的年轻公子,俊目朗眉,气质清贵,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唇角后,自有一股令人颤颤不敢仰视之威仪。   段瑾珂心内一激灵,趋前行过大礼:“学生段瑾珂拜见靖王大人和...太子千岁...”段瑾珂在朝中无职,尚是白身,但段家近年来又和靖王走的近,靖王对段家的几个子侄也颇是熟稔。   “起来起来,只是私下相会,何必行此大礼。”靖王支膝坐起,也是一副洒脱模样,“正是瞧见你在楼下行走,邀你上来喝一杯。”   靖王此人,真是随和亲切的可以。   太子杨征微笑着踱步过来:“我未曾与你见过,你是如何认得我来的?”   “正月殿下率百官在明德门祭天,学生在城下遥望过殿下丰仪。”段瑾珂作揖道,“再者殿下自有侧目威仪,非常人可比拟。”   “这倒有些肖似你兄长。”太子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听靖王说你甫从陇右回来,一路见闻甚是有趣。我虽然兼了个河西大总管的位子,向往边塞风情,却从来也没踏出长安城,心生好奇,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   靖王亲自动手,替太子倒酒,挑几份下酒菜,又遣了歌姬在帘外弹琴:“就挑些风土人情让太子殿下过过瘾。”   段瑾珂点点头,将从长安到碎叶城的一路见闻娓娓道来,这里头有些同靖王讲过,靖王便点点头,在旁多说上几句,太子听的认真,问的也仔细,物品交易税目,何处设税卡,沿路烽燧驿站,路上商人数目,驮包大小,都是些小而微的问题,许多段瑾珂也不尽知道。至于其中的风吹草动,太子自有消息,也不必问段瑾珂。   最后提及红崖沟一事,段瑾珂前几日又收到河西回信,信是李渭写的,大致说了春天当日说辞,带着长刀,说胡语的牧民,关中口音的商人和香气浓郁的茶叶等等。所以在太子面前又把前后详情详细说了一番,太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靖王道:“别的不提,物品被截,数月里商队无一人去报官,沿路州衙也早也查过,没有留下这支商队的过关记录,好生蹊跷。”   “怕是商队里的人心中有鬼,不敢与官府打交道。”太子笑道,“马匪的铁蹄印很是奇怪,不是中原工匠的技艺,倒像铁勒人锻造的。”   铁勒人是十部突厥中的一支,突厥人是柔然人的锻奴,最擅长锻铁,其中以铁勒人的锻铁手段最佳,铁勒人所造的兵器,盔甲,马具卖给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换牛羊草场,在草原上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太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白描纸,递给段瑾珂:“段公子,是不是这样的蹄印?”   段瑾珂接下一瞧,脸色敛了敛,正色道:“正是。”   太子又道:“我听说凉州有几家人家以种大黄为生,今年报给官府共产出大黄五千担,官府收了一千担,其余的分批销往中原各地药商药局,但层层贩下去,却有五百多担大黄不知所踪,无独有偶,河州、四川的大黄亦有此种情况,这些大黄最后都卖去了哪里。”   “殿下的意思是...有商队偷贩大黄出关,卖给了....胡人。”   东西商路最鼎盛的时候,只在玉门关走出的驼队,每一千个驮包里,就有近乎三分之一的驮包里装的是中原的大黄,在西方,这是一种比茶叶还要贵重的中国药材。西域诸番,昭武九胡,乃至波斯、大食、北狄、吐火罗,甚至远至极西处,都需要大黄。   盖因胡地风日燥烈,当地人终日以牛羊肉干粮为食,肠胃火旺,要用大黄做通肠健脾之药,在疫病时期,大黄也能治疗瘟疫。此外,这种药材宜干燥储存,若用海船运输,多半要腐烂在半路,所以所有运至胡地的大黄,都走玉门关,敦煌一带出去。   几年前虽然和突厥一场大战,收回了伊吾道,但说到底,还未伤突厥根本,只是给了些微的震慑,这一两年河西北庭一带频频有报突厥骚扰村庄商队,想必这几年里,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朝廷缺钱,河西北庭的兵力总是不够抵御,一气之下,圣人严管大黄运出,借此切断供往突厥的大黄,既然两方必有一场大战,若这战事拖延的久一点,在势头上,中原也多几分胜算。凡所经玉门阳关的大黄,贩至何处何城,皆要记录在案,一路有军士盘查,又苛以重税,由此下来,一则商人们不愿多贩,胡人怨声载道,二则重利之下必有勇夫,民间偷贩大黄者屡禁不绝。   “若是...一支改装易容潜伏在河西的突厥人...盯上了一支偷运大黄的商队呢。”   “真的会是突厥人么?还是吐蕃人,回鹘人?”靖王看向窗外腾空升起的璀璨烟火,“不管是谁,都是个麻烦...”   这两年国库空虚的厉,河西与北庭养兵费用多半讨的是官中体己钱,如果又要开战,一会儿上哪儿筹那么多军资粮饷去。   几千里外的甘州府大概没这么多是非问题,城外黑魃魃的焉支山沉睡在冰棱积雪之下,城中千家万巷灯明如昼,笑语沉浸。   河西胡汉杂居,民风更粗犷些,沿路山棚多有胡戏胡舞,也多射箭赌博之类的游戏。小孩子们多爱看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的把戏,女子们羡慕台上叮叮当当跳着胡旋舞的身材妙曼的胡姬,大爷们都聚做一团,饮酒作乐,聚众豪赌。   陆明月精神恹恹,在家卧床数日,今日实在被嘉言闹的无法,带着他出门看灯,嘉言嫌人多看不着热闹,又觉得几日他娘都没训过他,笑嘻嘻朝着赫连广一扑,窜上了他叔叔的后背。   “广叔,前头有耍百戏,我们去瞧着。”   “你可趴稳当。”赫连广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擎着冰灯,冷峻的脸上是难得的温柔神色。嘉言爱玩爱闹,一会给台上大声喝彩,一会冲着人群吹口哨,一会跳下来射箭扑钱,一会窜进人群里。   往日里陆明月如何能容他如此放纵,只不过自己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连东西南北,吃饭穿衣都忘记了。赫连广带着嘉言在前头走,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她。   他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映着她,横也是她,竖也是她,光也是她,影也是她,那双浅色的眸,异族的脸,突然就这样冲入心底,也不知是恨,是憎,是怨,是苦。   但夜里他强悍的填满她,揉碎她的身体和灵魂的时候,在血腥气里尝到那痉挛到濒死,而后升至极致的快乐后,她反倒不记得那痛了,刻骨的前尘往事,好像被拨开一条狭小的缝隙,透出一线让她得以喘息的光芒。   嘉言疯玩许久,最后俯在赫连广背上睡去,他拎着孩子一大堆战利品,跟她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的远了,他会停下来等她,她冷着眼,不肯挨的太近,他便默不作声的等,手上的冰晶灯笼还在烧着,巴掌大的光晕将两人身影模模糊糊投在地上,被寒风一吹,纠缠在一起。她失去对峙的耐心,迫不及待的离开他沉默的目光,他又不紧不慢的跟上。   “你想我死。”他声音很轻很轻,怕惊醒孩子,“但我不能死——我想和你在一起。”   因李娘子这日有了出门兴致,李渭这日特意租了辆马车,车厢内安了炭炉,铺满软枕卧垫,带着李娘子和长留出门看烟火。   长留这日过的也极其开心,爹和娘一起陪着他骑了小矮马,扑中一个砚台,一盏走马灯,最后一家人坐在满是冰灯的摊子下,一起喝了一碗桂花团子。   李娘子也是累了,抱着熟睡的长留倚在车内,李渭坐在车外,马蹄声叮叮当当的敲在石砖上,声音分外悠扬。   春天和赵大娘、仙仙赏完花灯回家,见李渭租的马车已然在庭中,李渭抱着长留送回卧室安睡。   “娘子也累了一夜,早些休息。”赵大娘扶着她坐在椅上,“我去打水给娘子洗漱。”   没有人注意到李娘子的脸色已有些不好,虚汗一茬一茬出在头发里,被冷风一吹,又冷又热。李娘子抓住赵大娘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哇的一声呕出晚间吃的一颗团子,带出一口赤黑赤黑的血来,这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而后心头一痛,腥红的血一口一口从喉间涌上来。   “娘子!”   李渭匆匆过来,见地上一滩血腥,心急火燎,连声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第21章 芳魂逝   长留被家中动静吵醒, 穿着单薄中衣站在李娘子床头,一脸慌张的看着自己母亲,晚上还对自己款言软语, 言笑晏晏的娘亲此刻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憔悴的好似一片枯叶, 寒风一吹既要化成齑粉随风散去。   胡大夫从内室出来, 朝李渭摆摆手:“先煎碗药让娘子喝下,好好睡一觉,明早再看看。”   两人走至暗处, 胡大夫悄声道:“李兄, 你也不是不知,夫人是气滞血瘀的体症,先前生产又亏损许多, 行至如今,血淤五脏, 心阳虚, 肝肺损...老朽医术不精,怕是无能无力。”他摇摇头, “说什么医者救死扶伤,妙手回春, 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李渭面色凝重, 谢过大夫, 在庭中伫立片刻,仰头见寒天如墨,苍穹浩瀚, 星子如冻,微光渺远,只觉自己如浮尘芥子,渺小无力。   李娘子自此夜起一病不起,汤水难进,李渭连日请了不少大夫,汉医胡医皆有,接到家里来看过病人,都是摇摇头,说法也与胡大夫大同小异,李娘子也吃过那么多珍贵药材,然而补不如耗,走到这一步,也是无药可通。   长留素来乖巧懂事,自从李娘子病倒后,寸步不离家中,端茶递水,守着他娘喝药睡觉,唯恐李娘子有半点不好,他娘亲的病,虽然李渭从未对他说过什么,但自小看着他娘如此,心内也是明明白白,李娘子有时从昏睡中醒来,见长留守着自己,怯怯的叫一声娘,心中酸涩难当。   陆明月听说李娘子上元夜之事,匆匆赶来,一进李家门,见人人面色不佳。赵大娘见陆明月,偷偷将手中痰盂给陆明月看了眼,陆明月瞧见痰盂内一片血红,心中一惊,竟不料这回病的如此严重。   进屋见李娘子卧在床中,模样异常虚弱,当下十分难受,眼眶湿润:“不过几日,怎么病的这样厉害。”   李娘子从被内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勉力笑了笑,嘶声道:“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你掉过一滴泪,这会儿....连你都哭起来....”   陆明月擦擦眼角,噗嗤一笑:“我哪里是哭。就是听说你病了,一路急哄哄的过来,一不留神撞上你家门框,被风扬了一脸灰罢了。”   她握着李娘子的手:“是不是过个大年,把你操劳坏了。我每每劝你你也不听,家里里里外外这些事都有人去做,你还非得操心,虽说是做主母的,也好歹对自己放宽些,何必事事都要体面,到头来也累了自己。”   “哪里是这样了。”   两人稍稍说了一番话,陆明月看李娘子脸色有些撑不住,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从屋里出来,看见门外嘉言揽着长留的肩膀,两人垂着头倚门站立,上前去把长留搂在怀里,好生一顿抚慰。   街坊邻里,远亲近朋中但闻李娘子不太好,纷纷前来探望,都是淳朴人家,送不起什么珍贵药材,丰厚礼品,但凡家中好的,有益于病人的补物,偏方,驱邪避祟、开过光的法器都送来。   家中不养鸡鸭,却鸡鸭满笼,补血补气的药食堆了满桌,甚至还有乡下牧民牵来一只产奶母羊,被赵大娘哭笑不得的劝了回去。   春天伤病已愈,她原打算上元灯节之后告辞李家,自己前往玉门关至伊吾。岂料李娘子一病不起,她知李家深恩难报,又敬仰李娘子为人,想在李娘子病中尽一分绵薄之力,故把行程耽搁下来,衣不解带照顾李娘子。家中赵大娘手脚麻利,做事却稍有粗糙,仙仙和长留又都是孩子,若论体贴心细,察言观色,大概谁也不如她。   年节已过,春回大地,河西依旧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天公又洋洋洒洒撇下一场大雪,李娘子刚喝完药,沉沉睡去,春天和长留守着煎药的小炭炉,长留望着窗外大雪,自言自语说了声:“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春天温柔的揉揉他的头:“大爷出门前不是说好,三四日就回来了么,再等等罢。”   李渭出门几日未归,甘州东北一百九十里有居延海,居延海外有一片白盐池,海子与盐池之间生有一种叫剥地筋的草药,这种草药长于地下,生根不长叶,根茎洁白细长,有止血护心的奇效。一年只有在盐滩冻土未化,居延海冰层稍融的初春时候才能找到它的身影,等到天气稍暖,冰雪一融,整片滩涂都变成寸草不生盐碱地,因此这种草药也极为难得。李渭正在寻它。   夜深人静,春天守着李娘子未眠,屋里药气熏人,李娘子总觉得满腔满腹的苦,春天去药铺买了几钱冰片,与明矾,灯心草,黄柏,青木合成,细细研磨成粉末,和水捏成丸样,搁在炭炉上微火熏烤,香气飘逸,能有安神镇魂的功效,冰片丝丝缕缕的冷香,也能将屋里的药气冲淡不少。   她正在坐在灯下磨药,听见阿黄的吠声,门扉的吱呀声,李渭的马嘶随即传来,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样的诗句。   大概寻常夫妻,能做到李渭和李娘子这样,已是极少,少小相识,一生扶持,他能与她平淡相守,也能为她往来奔波。春天心里对李渭是有敬重的,除去自己的父亲,大概她十六年里所见过的那些男人,除去身份地位,才华富贵,为人为事,对家对妻,可能都不如他。   就算寻遍世间名医奇药,大抵也比不过天命,李娘子好一阵,坏一阵,每日里半昏半睡,有时意识清醒些,见丈夫儿子都在身旁,一家三口难得清净厮守,她心中牵挂长留更多些,趁着自己神志清明,一点一滴都要嘱咐妥当。   “天气凉要添衣裳,天热也别急着脱下来,容易见风着凉....饭要多吃些,不可挑食..在学堂要听夫子的教训,在家里要依着你爹行事...”李娘子巨细靡遗,旁人不曾想到做到的,她都考虑周全,以后几年十几年的光景,但凡她能想到的画面,都要好好叮嘱长留,就怕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可怜天下慈母心,做母亲的,哪个不为自己孩子考虑,哪个不是爱之深,情之切。   春天有时听见李娘子叮嘱长留,心中难过。睹物思情,她也经常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薛夫人,柔弱,善良,多愁善感。她听见长留含着泪窝在李娘子怀中哭泣,一叠声的叫娘亲,自己也禁不住眼眶酸涩。   她已有很多年没有喊过薛夫人母亲,为了避嫌,每次见薛夫人,舅母都要把其他几位姐妹带上,闹哄哄的时候,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只有离别时薛夫人递过来的那只手,攥住她的时候会在手底下偷偷塞给她东西,有时是一只漂亮的头钗,有时是她亲手织的如意环,提醒着自己和别的姐姐是不一样的,这是自己的娘亲。   算起来,竟有一年多她不曾见过薛夫人的面,连离去长安时都不曾告别。   二月十五,民间放鞭炮迎春雷,这天亦是百花节,南方春暖,花事开始,北方仍是天寒地冻,城外的冰河尤未冰融,院内的老枣树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李娘子在几天昏睡中被鞭炮声惊醒,迷迷糊糊问床前守着的众人:“今日正月初几了。”   “娘子,今天已经二月十五啦。”   李娘子点了点头,挣扎着咳嗽几声,道:“该去庙里给佛祖上香,长留身上的长命锁也该去换一个。”   长留握着她的手,极难过的喊了声娘。她没听见,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二月末,天稍稍暖,屋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滴化水,卧床月余,几日滴水未进的李娘子这日突然神思清醒,自己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瘦骨嶙峋,身体极为虚弱,蜡黄的脸色失去油光,萎顿的不似三旬妇人,只有一双眼,仍然是温柔的,年轻的,带着活的生机。   “蓬头垢面的,让大爷看笑话了。”她自己下床来,“劳烦大爷把我妆奁搬来,我梳洗一番。”   李渭凝视着她,微笑道:“明月手艺最巧,我把她叫来替你梳头。”   李渭劳烦春天请陆明月来,他神色如常,声音压抑又疲惫:“去请陆娘子来,见云姐的...怕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陆明月听见消息身子歪了歪,一把被赫连广举住,她知道李娘子终有不好的一天,然而一天天熬过去,熬了这么些年,想着或许李娘子能熬过这个春天,熬过这一年,甚至再两三年。   李娘子倚在炕上搂着长留说话,虽是久病之相,面上却发红。李娘子见陆明月进来,甚至还能起身打个招呼,这日李娘子喝过几盏茶,吃了几块糖糕,长话短话和众人都说过一番,入夜方才回屋躺下。   “天暖了,屋里炭炉子烧的太旺,早些撤了吧。”她如是说,“我累了,要好好歇一歇。”   这天夜里,人心惶惶,谁也没敢睡下,夜最深的时候,李娘子陷入昏迷中,喃喃呓语,颠三倒四,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呼吸乍长乍短,面色反常的潮红,长留不知回光返照,白日里觉得娘亲病好了,现在又突然不好,李渭端过汤药,灌进李娘子嘴里,长留紧紧握着她的手:“娘,娘,娘,你醒醒....”   她挣扎许久,恍然睁开眼,看着长留,低低发出长叹一声:“娘怕是看不到你长大了。”又找李渭,拉着他的手落下几滴泪:“渭儿,你保重...”   “替我照顾好长留...”她语气越来越弱,渐渐的有出无进,嘴唇眼皮轻颤,一丝话也说不出话来。   李渭见过许多生死,明白这一日始终会来临,语气很平静:“我会的。”   李娘子喉间发出几声模糊粗嘎的声响,赵大娘手慌脚乱把长留推出门外,连声喊陆明月。   长留塌着肩膀在门旁站了会,屋里大人急切的走动,灌汤灌药,找拭血的干净帕子,长留听着,嘴唇抖了又抖,眼神迷茫,像一只羽翼未丰,从树上掉下来的雏鸟。   春天与他比肩而站,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手。   许久,也许并没有那么久,也许只是一炷香半柱香的时间,赵大娘的一串长哭在午夜里响起来。   长留的一声呜咽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一年春   报丧的梆子声很快在瞎子巷响起, 人来的很快,白烛燎照,雪一样的惨白。   屋里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 哭声之余,无须谁来发号施令, 婆叔们往来忙碌, 设燎置衣, 各自准备丧礼所需一切。生老病死,不过和世间其他事一样的平常。   李渭捧着李娘子生前最常穿的衣裳,站在院子西北角, 仰头大声呼喊李娘子的名字, 他喊的很大声,尾音甚至都带着些嘶哑,这是在招魂, 希望亡者听见喊声能魂魄归来。   春天注视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衣裳, 白戚戚的光影从魁梧的箭头倾下来, 颇有些凄凉的意味,他喊的她心底发酸发麻, 她多希望李娘子就此醒来,这样的仪式可以就此结束, 她的人生里没有人离开,没有人死去, 再也不要有什么痛来敲击她柔弱敏感的内心。   李娘子仍是静悄悄躺着, 屋里哭声如浪,听的让人心焦,久了身心都化成一团酸涩, 灵堂布置的很快,大娘大婶七手八脚拉过长留,拉过春天仙仙穿上粗麻丧服,屋内陆明月和赵大娘在替李娘子小殓,屋外长留哭的不能自抑,没有人阻止他,替他抹抹眼泪,柔声安抚他,他正为这世上最心疼他哭的人嚎啕哭一场。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不甚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仪式冗长又庄重,李渭和长留一一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长留哭的久,跪的又重,夜里在灵堂下发起高烧来,烧的脸颊通红,一双泪眼肿的跟桃核大小。他不肯离开灵堂,谁劝也不听,嘉言着急,啪的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我也是李娘娘的儿子,夜里我守在这里,也是儿子守着娘亲,和你守着是一样的。”   陆明月心中酸涩又欣慰,她一直觉得嘉言顽劣,未曾料想他能说出如此一番贴心话,当下也抱住长留,泪眼婆娑,对着长留又哄又劝,最后李渭请了胡大夫过来,强行抱着长留回屋休息。   长留高烧不退,夜里迷迷糊糊的喊娘,春天为他换水喂药,也是一夜未眠。夜里长留魇住,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在虚空中无助摸寻,好似扯着李娘子的衣角,叫喊着:“娘,娘,你别走。”   他闭着眼呜咽呜咽的哭,泪水浸湿枕头,春天无法,只得攥住他的双手,抱在怀中,一下下轻拍哄着他。   “长留,姐姐在,别哭,别哭...姐姐在。”而后是低声哼唱的小曲,模模糊糊,听不清词曲,只觉得语调婉转,声音温柔,他被这歌声哄住,逐渐安定。   天未亮时,守夜的人都累了乏了,丧乐哭声俱停,她端着水盆去厨房换水,瞧见灵堂里李渭尤跪在堂下,橘红火舌静静舔舐纸钱,她在外头略站了会,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最后静悄悄的离去。   长留醒来,见春天紧锁长睫,困倚床眠,柔荑还攒着自己一只手,不敢惊动,只是静静躺着仰望帐顶。   她亦有梦,从梦里惊起,映入眼帘的是长留望过来的潮红双眸,素白的帐子和陌生的陈设,这才清醒自己在李家,门外的哀乐为李娘子而吹,并不是她父亲的灵堂。   “醒了?”春天伸出手在长留额头抚摸,“还烧着呢,难受么?”   长留吸吸鼻子,摇摇头,声音有些儿哑:“不难受。”   他要下床来,被春天从腰间环抱住抱下床来,“我给你穿衣裳。”   长留闻着春天身上馨香,脸色刷红,十二岁的男孩,还没有抽条长个,足足比春天矮了一个头,他性子安静内向,鲜少与同龄的女孩说过话,大概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只是面对女孩子觉得有些儿害羞,但他是喜欢春天的,这个比他略大些的姐姐有学问有胆识,美丽又温柔,忧郁又可怜,他看着春天眼睛的时候,禁不住会有想保护她的冲动。   李娘子下葬那日,天色阴沉,半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河西的春天姗姗来迟,这时候的雨退了寒气,风也软绵绵,冰河化冻,城外新芽遍地,雪洗山峦,娟然妩媚。   挽郎跟随在队伍末端,喑哑哀哀唱着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闻着落泪,亲者悲痛。陆明月随行在送葬人群里,看着李渭牵着长留走在前,感慨万千,一抔黄土一杯酒,新垒坟茔如满月,死去的人就此一了百了,活着的人继续煎熬,等着年年清明再来烧香送酒,祭扫亡灵。   赫连广面色平静,在衣袖遮掩中捉住了她的手,任凭她如何甩都甩不开,他在想,她是他兄长的未亡人,当年是不是也是如此,披麻戴孝,呜咽唢呐,牵着嘉言走在这样的凄风苦雨里,想一分,他心里就要疼上十分。   春天心内盘算许多日,这天独自一人出了坊门,去了甘州城的开源楼。   开源楼并不太起眼,做的却是日进斗金的营生,却是段家开在河西的局面,主事人是曹得宁—————他已从长安回来,今日有批江淮香茶要到,已经约好典合城的胡人来看看货色,贩到西边去。   前庭的徒儿跑来三四趟,道是有个脸生的小姑娘要见他,曹得宁心内嘀咕,趁得空出来瞧一眼,看着是个眼生的姑娘,再定睛一看,却是上回李渭在红崖沟救下的那个少女。   曹得宁倒是有些疑惑,上前来作揖,笑眯眯的道:“小娘子,你的伤可好全啦?”   春天点点头,行礼谢过他:“多谢当日老伯搭救之恩。”她顿了顿,抿唇问道,“请问,段公子回甘州了么?”   曹得宁以为她来寻段瑾珂道谢的,却又有些不像,摇摇头:“我家二公子这半年怕是不来了,女郎找二公子...可有何事?”   春天斟酌再三,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之下,问:“段公子是不是与当今靖王相熟?”   曹得宁未料她说出这句话,心内石头投井般咯噔一跳:“小娘子...说的是哪个靖王?”   春天愣了愣,接着道:“普天下只有一个靖王爷,府邸在长安永安坊,曾经掌管上原军,如今命管工部任事的靖王爷...段公子救我时候,我依稀记得,段公子有跟旁人提到过靖王府的老王妃。”   她记得,那时候有人说,靖王府的老王妃要做寿,靖王府正等着一批海西布裁衣做样子,她在半昏半醒中听见,一时心急,以为又回到了长安,一口血吐了出来。   段家和靖王府这几年关系走的近不假,这位姑娘倒是有些蹊跷,曹得宁心想,珂哥儿吩咐曾过他问问李渭,当日救起那位姑娘状况如何,李渭回他只道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并未提任何旁的。曹得宁里疑惑越来越大,语气缓下来:“请问小娘子是....”   “我和靖王...有一些渊源...”春天垂下眼,极轻的道:“我有位亲人是靖王府里的人,只是路远闭塞,许久不曾联系,我想...若是段公子与王府相熟,可否为我带句话....”   她婉然咬了咬唇,鞠躬道:“我知这样十分冒昧,不情之请,万勿见怪。”   “请问...小娘子贵姓?”曹得宁笑道,“贵亲如何称呼?”   “我姓薛。”春天答道,“是我的一位姑母,我这个姑母,是靖王的...一位如夫人,府里头唤她薛夫人...她有位兄长,是户部司门员外郎...”   “可是那位薛夫人?”曹得宁捻捻长须,长安城谁人不知,靖王喜获麟儿,正月末为长子做满月酒,大宴宾客,连皇上都赐下洗儿钱,也听说这位薛夫人才貌双绝,靖王爱若珠宝,“可是去年为王府添丁,出自户部薛侍郎薛广孝大人家的那位薛娘子?”   春天脸色大变,半日呐呐道:“确是...”   曹得宁笑道:“原来竟是。” 曹得宁唤人沏茶上糖果儿,“还不知小娘子名讳,请上座,我这就修书给我家二公子。”   春天只顾问:“我姑母...如何为王府添丁...我竟然不知...”   “薛娘子去岁末为靖王诞下王府长子,正是除夕夜里出生的宁馨儿...”   春天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怔住半响,脸色苍白道:“是么...我竟然一点也不知...”   她勉力笑笑,径直站起来往外走,曹得宁追着她说些什么,她倒是都听不见,甩开袖子往外走,曹得宁跟着她道:“小娘子,小娘子,你慢行,你想带句什么话...”   她急冲冲的往外走,又不知要往何处,只觉胸臆如压重石,舒展不得。   三年前皇上下旨查抄韦家,韦少宗自尽而亡,她恳求舅舅把娘亲带回家,舅舅那时心有惶惶,不敢与韦家搭上半分联系,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   一年后,娘亲成了华贵的薛夫人,靖王府送来许多好东西,随后舅舅官运亨通,只是她的娘亲却变成了她的姑母,她成为舅舅的女儿,喊舅舅舅母爹娘。她理解大人们的难处,这里是靖王府,她的娘亲很得宠,所以家世背景上,更要清白。   在靖王府的最初,姑母总是闷闷不乐的,常常在看见她的时候才显露笑意,后来时间长了,姑母提起靖王的次数越来越多,姑母开始给靖王做衣裳鞋袜,姑母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想,大概姑母早已经忘记爹爹了吧。   去年年初,她已决心西行,屡次和舅母提起要去王府探望姑母,次次被拒绝回来,说夫人身子不适,不宜见客,想必,姑母就是从那时候有孕的。   最后,姑母真的成了她的姑母,变成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第23章 述衷肠   春天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略站了会, 陌路街衢,他乡音容,拂面是春清冷的气息, 不是她所熟悉的小楼春雨,深巷杏花。   她知自己任性而执拗。   然而目睹李娘子的拳拳苦心, 她也会想起自己娘亲对待自己的温情, 她的母亲会不会焦灼担心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儿, 会不会盼着她回家...但或许,她已经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吧...   春天无奈的笑了笑。   这日正是市集,不远处就是互市, 胡汉商贩往来络绎, 天一点点暖和起来,正是销卖绫罗丝缎的好时候。   路边正有家卖珠宝首饰的胡店,门口揽客的小二是个棕眼阔鼻的胡人, 笑眯眯的朝着春天招手,操着流利的汉话:“姑娘, 上好的于阗玉, 吐蕃瑟瑟珠,水晶玛瑙, 犀玉夜明珠,您进来瞧瞧哟。”   春天踌躇片刻走进去, 从袖中掏出一块白帕,握在手心对店主人道:“店主人, 我要卖玉。”   店主人是个白胡子绿眼睛的波斯人, 看她衣裳素净,全无钗环,笑脸道:“姑娘, 我们这不做典当买卖,您沿着此路一直走到底,有家长安老字号的僦柜...”   她衣里原挂着块碧澄澄的玉坠子,早已取下来,展开帕子给店主人看,“店主,您看这值多少?”   店主人瞥了眼她手中的坠子,轻轻嘬了口气,接在手中仔细斟酌,坠子有婴儿巴掌大小,色如春水,凝如冰晶,是顶好的于阗碧玉,这样大小,又是不多见。店主人瞟着她的神色,翻来覆去,半晌慢悠悠伸出手指头比划:“十张茶券。”   春天敛眉,佯装要走,店主人忙拉住:“姑娘,姑娘,有话好说,我再加十张,二十张茶券,可成。”   “两百张。”   店主人倒抽一口气,跌脚叫道:“我的姑奶奶,两百张,官中还要抽税,这是要把我的老命都搭进去。姑娘,您这玉成色不太好。看样子也是旧物,已经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哪就值两百张。”波斯店主抖着白胡子,气的便便大腹一鼓一鼓,“五十张。”   她并不懂玉,但知道这玉是靖王府里出来的,定然是好东西。薛夫人遣人把玉送到家中,说是靖王送她的生辰礼,试探她的意图,她记得那时碧玉长姐喜欢的不得了,被舅妈一顿训责,赶着送到她屋里来。   店主人有心想要,春天绷着脸分文不让,最后倒是以两百张茶券成交,可怜一块价值千两白银的好玉,最后低价物易他主。   曹得宁自是蹊跷,自春天去后,心内越想越奇,靖王府的薛娘子他自是没见过,年前靖王老王妃做寿,他跟着珂哥儿送去王府的礼单里,靖王爷看中件高昌国出的夹羽毛织金五彩氅衣,特意挑出来送去后院,听王府的管家的意思,道是府里有位薛夫人快要生产,王爷心疼至极,日日里都挑着好东西往薛夫人屋里送。   但当日在红崖沟遇见的那位小女郎却如何成了薛夫人的亲眷,这天长地远的,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事儿,说是侄女儿和姑母,这又是哪门子亲眷,没听说薛大人还有什么兄弟,怕是这女郎诓人不成。   曹得宁思前想后,磨墨挥笔写了此事,用信鸽传去长安段家。   春天收了茶券,在市集晃荡大半日,归的便有些晚,日暮夜黑,在坊里走着走着,迎面遇见李渭。   李娘子头七已过,李渭脱了齐衰丧服,腰上束着白麻,上下打量她两眼,问道:“你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她低声答,又问,“大爷怎么在此?”   李渭没回她,领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瞎子巷里,春来树叶抽芽,新绿悄悄探出墙头,因李家新丧,巷里一路挂了白灯笼,影影绰绰的单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在墙头。   她被四月的春风吹着,突然有些被这柔软的风吹醒,李渭在前她在后,两人不声不响的走,春天摸着墙,看着他在前头的背影,突然道:“大爷,我今天去开源楼,本来打算找段公子了,请他帮我捎句话。”   “段公子不在。”他声音沉稳,“你若有事,找曹大爷也是一样的。”   她低声回:“我知道。”   她无端的有些落寞,垂着头跟在李渭身后磨蹭,李渭回过头来,见她戚戚然垂着眼,想了想,还是顿住脚步,问她:“你找段公子,想说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不想说么?”李渭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带笑看着她。倒不是去年初见时一口尖尖细牙咬住他的脆弱模样,晚风拂动她的衣袖,正是青葱年少的好光景。   春天小声回道:“我不知从何说起。”   他道:“你该回长安去———几日后有支商队回长安,我托熟人照顾你,你跟着回家去吧。”   他终于说:“你孤身一人,又是未经世事的女子,北庭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来做。”   她不肯:“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除非死,否则也没有回去的道理。”   李渭摇头:“北庭怕是要打战,就连河西也要不太平了,你要去的地方又是胡地陌土,一路的情况并不是你能想象的。”   她看过许多关于北庭西域一带的前人笔记和官中记载,冬夏有雪,毒风烈日,飞沙砾石,骸骨遍地。在上路的那一刻也曾心生动摇,从锦绣闺阁里走出的无知少女如何面对那个荒凉广袤的世界,然而时至如今,她早已不惧这些。   她良久不出声。   他轻轻一叹,亦是良久不语,最终还是说出心里话:“小春都尉泉下有知,知你要去,怕也是不安心。”   她猛然抬起头,身体颤抖,盯着他看,却只见他的脸隐在昏暗夜色里,只模模糊糊露出刀削般的轮廓,手指摸在粗粝的砖墙上,刺刺生痛,咬住下唇:“大爷知道我?认识我爹?”   他回:“我和小春都尉缘悭一面,但有幸听过他的事迹...”  李渭的声音低沉,又有些疲惫:“小春都尉那时任伊吾军骁骑尉,驻在伊吾甘露川,那是景元六年冬,天气奇寒无比,牧民冻死不少牛羊,突厥结营南下骚扰,小春都尉带着一支两百人的精甲骑兵,不领军令,擅自攻入敌营。虽然折损不少突厥骑兵,但甘露川的骑兵也损失甚重,此后伊吾军联合驻守瓜州的墨离军两下夹击攻打突厥,一举将突厥逼退至牙海之线。这两百骑兵虽有立功,但因违抗军令,军中不予抚恤,亦不追封烈户。”   她盯着他说话的唇,听他一字一字念出当年之事,心头绞痛,吞泪道:“我爹爹是被冤枉的,他是听令行事,他做前锋,后有援军,但一路攻入敌营,说好的援军迟迟未到,他领着两百骑兵,强撑苦等,最后浴血战死,但军中却说他独断擅行,折损精锐,连尸骨都未替他收回来。”   景元六年,李渭所在的墨离军也参与了这次战役,那时李渭还是一名小小的士卒,他去时,小春都尉已经身死,后随军队借着势头,一举将突厥赶回了牙海之线。   收到军中旧友关于陈中信下落的那刻,李渭已笃定了春天身份。   那把匕首是军中之物,刀身漆黑沉重,削铁如泥,是沉铁打造,这铁似非中原出产,像是出自极北部落黠戛斯境内,是黠戛斯供于突厥之物。但李渭知道黠戛斯也暗自供给北庭军部,锻造兵器和突厥对抗。他在伊吾甘露川,见过这种匕首。   李渭归家,春天报出姓名那一刻,她说她姓春,就□□天。春姓极少,不知怎么的,他就蓦然想到当年的小春都尉,虽然缘悭一面,但听说小春都尉有个女儿,若按年岁,如今也是个妙龄少女。   陈中信有个同乡同窗,军中挚友,恰是小春都尉。   所以,小春都尉的女儿带着亡父之物,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要去北庭。是要去祭她爹爹,还是要去收回爹爹骸骨,无论如何,他要拦住她。   李渭始终不忍告知她,当年小春都尉追击沙钵罗一部,一直追击到了突厥境土的曳咥河,最后全军覆亡在此处。如今去寻战场,怕是盔甲埋土,白骨缠草,哪里能分的清谁的尸骨,况且边境风吹草动军中都是如临大敌,她又哪里能过得去烽燧一线。   他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颤抖,给她指条明路:“若有人肯在军中通融,请伊吾刺史遣使前往突厥收亡将骸骨,不过是一桩小事,必能如愿。”   他指的是她的舅家和靖王府,不过是轻飘飘在军中托付一句话,何须她千里迢迢舍身前往。   她摇摇头:“没有人愿意这样做。我没有兄弟叔伯,这世上除了我,大概没有人还惦记我爹爹,我想把他带回家。”   李渭长久盯着屋檐角的白灯笼:“我替你想法子...你不可再西行...太危险了。”   “谢谢大爷..."春天咬咬唇,等胸膛内的酸涩渐渐褪去,揉揉眼睛,蒙头往前走去。   长留还咳着,连日下来瘦的脸庞儿削尖,愈发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孤单,见春天回来:“春天姐姐,你去哪儿了,一日都不见。”   长留怯弱,连日多赖春天照顾,渐渐对她有些依赖,挨着她身旁道,“你饿不饿?厨房给你留了夜饭。”   她手掌在长留额头试了试,倒是不烧了,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不饿,你喝药了么。”她一日滴水未进,尚不自觉饿,反倒去端长留的药碗。   隔日李渭带长留去弱水镇报丧,弱水镇西山村是李娘子本家,虽然同支亲眷皆已亡故,但仍有同宗同脉的远亲在,李渭是李老爹捡的遗孤,无亲无族,但遵从李老爹的意思,等李家人皆亡后,把长留作为李家血脉载入族谱的。   李渭叮嘱春天:“晚上即回,你在家中好好休息。”   弱水草场绵延数十里。也是甘州有名养马场,春季马驹初生,小驹马只有半人高,嘶声清脆,生龙活虎缠着母马在原野奔驰,长留坐在李渭身前,望着不远处的马群,双眼熠熠生辉。   “赫连叔叔也给嘉言买了匹小黑马。”   “去挑个喜欢的。”李渭摸摸长留头道,素来李娘子担心长留磕磕碰碰,只愿他规规矩矩,嫌少肯让长留骑马玩耍,如今李娘子去了,李渭怕长留久坐久思伤神,思想要带着他多动动。   长留欣喜不已,左挑右选,看上匹四蹄乌黑、全身雪白撒着蹄儿追随马群的小马驹。   马倌赶着马驹出栏,正要上马套,后头奔出匹大眼长睫的小枣马,马尾高扬,隔栏挨着小马驹脖颈厮磨,十分亲热,轰也轰不开,马鞭赶也赶不开。   “好漂亮的小枣马。”长留伸手去摸两匹小马驹艳羡道,“爹,不如我们给春天姐姐买一匹吧。”   马倌在一旁嘿嘿的笑:“一匹六百文,两匹马才一贯,大爷,不如两匹一起带回家,两个小家伙也好做个伴。”   李渭点头,付了一贯钱,带着两匹小马驹回城。   到瞎子巷已天黑,家中仍为李娘子点着长明灯,听见马嘶,赵大娘和仙仙跑出来迎人。   李渭心中隐然觉得有些不对,赵大娘迎上来,首一句话便是:“大爷,春天姑娘走了。”   “走了?”他双眉紧皱,“什么时候走的?”   “大清早就走了,我带着仙仙前脚出门去买菜,那时不在家中...”赵大娘叹气,“我前脚刚走,后脚春天姑娘就出门,临去前还和巷口黄婶儿道别,送了一盒子糕点,说要寻亲去,还说之前和大爷您商量过这事。我买菜进家门一瞧,西厢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春天姑娘留了几样东西在桌上...”   李渭头疼,深深的吐了口气。   长留回过头看着他爹,担忧问道:“姐姐会不会有事?”   赵大娘捧过春天留下的东西。   她替长留做了套衣裳鞋袜,给仙仙和赵大娘买了头钗,给李渭留了一张纸条,娟秀字体寥寥一句话:若幸归,再报君恩。 第24章 肃州城   春天早在市肆买了裘毯食物, 又在车行雇了去肃州的骡车和车夫,河西女子出门行路多半穿胡服,尤爱回纥服饰, 故春天也换了一身胡装,梳起男子发髻, 脸上装扮了一番, 让骡车载着出甘州去。   春来诸事繁忙, 出入城门者众多,亦有不少往返商队带领驮群叮当而行,春天就此混在人群中出城, 往肃州而去。   车夫是个满面曲折皱纹的老哑人, 一双挥鞭的手粗糙如树皮,咿呀呀的跟她打着手势问她走哪条道,她不敢再生上回红崖沟那样的事情, 挑了条行人最多的官道,自己的匕首藏在袖底, 跟着车夫一齐上路。   甘州距肃州大约四百里, 普通骡马要行上六七日方到,商旅路人沿祁连山脚迤逦而行, 这正是繁春时节,河西大地回暖, 天幽蓝深远,山顶积雪晶莹, 山中能望见一片新绿, 杏花梨花柳花渐次开了,肥臀展翅的蜜蜂嗡嗡嗡追着香气忙碌,山下绿野如茵如毯, 草丛中时不时噗嗤一声,窜出一只山鸡野兔,官道上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蚊蚋马蝇在官道飞舞,骡马骆驼落的个不耐烦,尾鬃啪啪的扫开一片。   路途总是漫长又无聊,哑车夫在沿路脚店打的烧酒,颜色浑黄,一文钱一壶,车夫咿咿呀呀指着酒壶跟春天比划,春天点点头,他时不时掏出来抿一口,而后闭上眼打个盹儿。老马识途,无需人驱赶,闷着头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饿了自己停下来啃路边青草,天晚自觉往路边脚店一钻,这样晃晃悠悠的走,眼瞧着身旁的高头骏马窜出去偌远,行程比别人慢了大半。   路上有个芒鞋蓑衣的枯瘦和尚乐颠颠骑匹花色小毛驴,毛驴有时候一阵小跑,有时慢悠悠跟在行人之后,走走停停全凭自己心意,和尚眯着眼不管不问,每日里春天总能看见他一两回,和尚笑眯眯,慈眉善目,虽然看着衣衫褴褛,春天却看见他吃肉食荤,有时近来跟哑车夫道一声阿弥陀佛,讨口酒喝。   春天朝他作揖:“请问师父的德号上下?在何寺主持?”   和尚哈哈大笑:“老僧名曰我,号我我僧,法寺修禅,人间修佛。”   春天不解,复问:“大师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有处来,正要往无处去。”   她不知何意,和尚笑呵呵的指着官道:“从后路来,要往前路去哟。”   大概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不等春天说话,挥着鞭子赶着毛驴一路笑声远去。   骡车简陋,四壁漏洞,尚且不能遮风避雨,一天只需一百文钱,沿途有四驾马拉着华丽香车气势高昂的奔驰而过,也有光脚村夫满面风霜的走在驮群中,春天看见个木钗粗服的年轻妇人牵着个蹒跚走路的男孩跟在骡车后,伸手一招,把妇孺两人牵上骡车。   春天头上戴着风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妇人看春天着装以为是个少年人,神情有些拘谨羞涩,直至听到春天开口说话,方知是个女郎,神色松懈下来。   “呀,多谢多谢。”妇人接过春天手中水囊,“原来是个女郎。”   “嗯。”春天把风帽解下捏在手中,微笑道:“这样出门方便些。”   “是呢。”妇人看春天年纪不大,只比自己小几岁的模样,却生的眉目如画,坐的又端庄秀气,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上散乱发髻,“这路上人多眼杂的...一个人出门是有些不方便...”   妇人怀中的小儿有张胖乎乎的小脸,胖乎乎的小手捧着水囊咕噜咕噜喝过水,仰着头好奇的盯着春天,春天从包袱里摸出几颗糖,低下身捧给小团子:“给。”   “糖。”小团子还不太会说话,两只小胖手扑进春天怀中,软绵绵的肉感让春天开怀笑出来,“糖糖。”   “包子。”妇人抱过小儿,去夺他手上攥得紧紧的糖,满脸红霞对春天道,“哎呦,我家这小馋鬼,让姑娘见笑了...”   春天笑的眉眼弯弯:“孩子很可爱呐,姐姐真有福气。”   两厢这下亲热起来,妇人名叫兰芝,是肃州高台镇人,前两年嫁在外村,听说家里母亲病了,家里男人又不在,村里也没有骡子毛驴可以租借,索性自己抱着孩子走回娘家去。在听说春天孤身一人要去肃州郡时,叮嘱再三:“酒泉县里满街都是旬休来喝酒的兵士,你见了可要躲的远些。”她压低声音,“特别是那群番兵,都是原先归顺的胡人,野蛮的很,冲撞了人反倒要捉住人家赔银子,连官衙都不敢惹。”   又道:“还有在城西做买卖开店的胡人,多半是黑店,什么坏事都做,你要打尖住店,往城东去,我有个兄弟就在邸店做活...”   春天一一牢记在心,连连点头,正要问话,几匹高头大马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来,奔驰如电,转眼就已奔到眼前,马蹄扬起一股股干燥尘土扑入鼻中,来不及躲避的路人被马上人一鞭抽至路边,团团跌在灰土里哎呦叫喊,有商人的马车受了惊吓,一路窜入骡群中,一时牲畜嘶鸣,场面混乱不堪。   骡子被声惊吓,扬蹄奔跑,车厢跟着颠动起来,包子正喊着糖,咿呀一声被颠的要撞在壁角上,春天眼疾手快拦住他扑倒在前,眼前一黑,额头哐的撞在板上。   待众人回过神来,人马皆已绝尘而去,妇人又哄孩子又扶起春天,看她额角凸起,泛红一大片,着急又内疚:“小娘子,疼不疼,疼不疼?”   “没事。”她自个倒镇定摸了摸,只是有点肿了。   被撞倒在地的路人扑扑膝上灰土,叫苦道:“什么人横冲直撞,就算是飞马驿使也没有这样霸道。”   “好似是军里的走马使...”有人道,“这阵子总有走马使往来,怕是军里有什么事儿...”   “不是听说军里要削兵么?”有人窃窃私语,“这几年天下大安,河西还屯了十几万兵马,听说粮草俸禄开销太大,朝廷有撤并之意...”   “那军里那些将领能肯么?”   “削兵,哪里能削兵,听说凉州府这阵子在训练精兵,甘州的司牧监在向民间征马...”   “这又是为何..难道又要打战了不成....最近这几年路上都甚是太平嘿...”   “玉门关最近盘查的也严,路引要一张张盘查,假若人货牲畜有一点对不上,就要送到军里去受审...”   春天顾不得疼,坐起来听旁人说话,难道真如李渭所说,北庭要打仗了?   肃州郡东接祁连戍,西收瓜州,郡内驻有酒泉军,郡府设在福禄县,行至郡内渐有村庄人家,河水里浣衣的妇人,悠闲吃草的牧羊,扎着双鬟的伶俐小儿抱着竹篮向过路客商兜售货品,笑嘻嘻的捧着篮子里的宝贝,多是些草药瓜果,不知名的鸟蛋,山中河水冲下来的好看玉石,甚至还有卖一种红色胭脂花,捣碎了装在陶罐里,红艳艳的能染指甲,也能抹嘴唇。   兰芝抱着包子在半路下了骡车,挥手向春天道:“好妹妹,可记得我说的话,路上小心些。”   春天点点头。   肃州是河西四郡之一,但军政不如凉州,富庶不如甘州,文化昌明不如沙洲,这里原是乌孙、月氏、匈奴旧地,汉朝霍去病在此地大败匈奴,终于将祁连纳入中原版图,风华正茂的翩翩勇将在此地受赏封侯,将汉武帝赐的美酒撒在泉水中与士兵共饮。   大概每一个士兵将领的心里,都有一座这样的城,金戈铁马,沙场点兵,了却君王事,而后葡萄美酒夜光杯,万里觅封侯。   春天记得,当年爹爹走的时候就是如此,他对娘亲说,等我功成名就,衣锦还家,长安城里会有一位春樾将军,你会成为风光的将军夫人。   其实衣锦归乡者少之又少,更多的白骨埋在无定河,埋在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   肃州城坐落于祁连山脚下,沿路青葱渐稀,生机远不如甘州,青黑山石沉甸甸压在眼底,砾石满地随风滚动,一蓬蓬骆驼刺和芨芨草拢成半圆,东一簇西一簇,骆驼从远处抬起头来瞥一眼路人,又勤勤恳恳低下头嚼着草料。再往肃州西面走,慢慢满眼皆是荒凉的砾漠和沙碛,黄沙遍地,荒野萧条,走上一日半日才有绿洲清泉,玉门关外新绿不及,刀刃雪亮。   肃州城不大,既不威严,也不阔丽,屋舍街道灰扑扑的有些破旧,处处透露着粗犷又干燥的气息,城里纵横几条大街一目了然,饮食多半是羊肉汤饼之类,做的粗糙,城里沽酒铺子甚多,家家都卖一种汉武御的烧酒,此酒醇香柔和,听说是汉武赐给霍去病将军的那杯御酒,此外瓜果甚甜,冰洌的葡萄酒风味最佳,来往多有穿盔带甲的士兵拉着大桶来买酒,也有醉醺醺的大汉卧倒在路边酣睡,普天下大概没有一个地方能像酒泉这般喝酒喝的如此理直气壮。   春天想了想,让哑车夫往城西投店去。城西房舍杂乱,污水满地,是贫民胡人和过路行商停居之所,有专卖出行之物的驮市,例如骡马骆驼,驮架粮草之类,她曾翻到过舅舅书阁里原属于外祖的一本藏书,是几十年一位商人的西行记,说肃州驮市里有种鬼市,善渡沙碛者会收敛沙漠中死人衣服兵器,随身所带的银钱佩饰,或者无主的货物牲畜,也有做路证的买卖,例如官衙通缉犯人,没有路引出关的商人,可以由引路人偷偷带出边哨关卡去。 第25章 又玉门   她在驮市附近找了家胡店, 哑车夫拉住她,脸上满是不对之意,咿咿呀呀的指指城东处, 春天多付了车夫车资,点点头安慰他, 说道:“我知道, 我会小心的。”   店主是高鼻编发的月氏人, 只得夫妻两人在店中,店小屋破,难得有客上门, 瞧见春天在门外, 早已掸掸桌上灰尘,满脸堆笑的迎上前:“这位小郎君,里头请。”   她跟车夫比划手势, 而后跟着店主慢吞吞走近店里,正近晌午, 店主妇人切下好大块白水煮羊肉装盆送来, 一小碟粗盐,就着羊杂汤而食。   春天吃过这样的羊肉, 在甘州,李渭领着她和长留仙仙出去采买年货, 在胡食店里,李渭用手撕肉, 一层层裹上粗盐、葱薤、芫荽递给她, 她那时还愣了愣,在他满是油腻的手里接过羊肉,皱着眉头用手捧着咬下去, 却觑见他黑睫遮住眼睛,偷偷扬起嘴角,露出个微不可见的笑容,一时自觉尴尬不已。   如今自己一人,却要生出一股豪气冲云,开怀大啖的骨气来,难免有些小小的挫气。   她勉强吃完,又要了间临街客房,已做好被店主大宰一顿的准备,账算下来,比别家邸店贵了五十文钱而已,不由得叹了叹气,在这边陲之地,五十文钱就足够一人一日吃喝温饱,多五十文就变成了黑店,在长安,五十文钱赏跑腿的使女都能换个白眼。   这世上,凡百事,欲凭礼义总须财。   店主人收了钱,喜笑颜开,亲自送了茶水点心上楼,春天问他各种西行用具应去哪儿采买,店主人上下打量她道:“小郎君...要去何处?”   “我要去北庭。”   伊吾道通畅之后,往来西州北庭者众,但孤身一人,还是个年轻女子的倒不多。   “店主勿疑,我要去北庭找个亲眷...”她坦然回道,“如此装扮,只是行路方便,并无其他。”   “所需用具、干粮清水、马匹蘸糖,驮市都能买到。” 店主人一一指点,这种时节该备何物,该备多少,巨细靡遗都说来,她索性跟随店主人去驮市相看。   一路所闻不假,河西良马紧俏,驮市马匹价值上涨许多,原先一贯钱能买一匹普通骡马,现在都涨至两贯,一匹草原健马,要卖到数十贯钱以上。   又听说玉门关卡甚严,商旅颇有怨言,一些大驮群的粮食行客已不让出关,滞留在玉门关内。春天心内焦急,又无可奈何,然而她在邸店住了六七日,并未见到什么鬼市,自然也是没有找到什么引路人。她费尽力气弄到的过关路引跟着行李丢在了红崖沟,如果因此无法西出玉门...大概,她会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北地葬俗从简,除富豪乡绅之家,并未有做百日道场、大兴斋醮的风气,春天去后几日,李娘子灵堂已撤,家中只点了长明灯,主屋的门窗洞然,李渭和赵大娘正检点家中箱箧,多是些李娘子的衣裳首饰,日常用具,还有长留儿时的小衣小褂。   长留偎依在李渭身边,看着赵大娘将他娘病中的旧衣裳检点出来焚烧,心内百般难受,李渭拉着他的手道:“想留点什么,自己去拿。”   长留泪眼婆娑:“都替娘留着吧。”   “你心里要惦记着你娘,但不能日日夜夜惦记。”他道,“人要为活人活,不为死人活。”   两天后,李渭揉揉长留的头发:“阿爹去把你春天姐姐追回来。”他把长留送去陆明月家暂住,只是说:“等我回来接他。”   他大概没有料到,他会去的那么久,久到能改变自己一生际遇。   陆明月揽着两个孩子:“你放心,我把长留视为己出,绝不会亏待他。”   长留仰着圆溜溜的眼看他爹上马:“阿爹,早点回来。”   “好。”他拍拍自己儿子的脑瓜,“等阿爹回来带你去书院拜师。”   赫连广站在门外,抡给他青皮包袱,李渭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笑道:“一家妇孺,俱交给你了。”   “你放心。”赫连广眼下乌黑,腮边尤有一道指甲戳过的划痕,闷声闷气道,“一屋子小祖宗,我都好好伺候着。”   “不要把人欺负的太厉害。”李渭爽朗大笑,“是你的,总归会到你手里。”   成衣铺子里春天换好回纥男装出来,店里环佩叮当,露着雪白腰肢的胡姬瞧着她咯咯一笑,艳红的指尖在她软绵绵胸脯上轻轻一戳,一条雪白的宽巾子扑在她两靥生红的脸上。“不束胸,照样看出是个女儿家。”   春天在李家养了数月,只觉自己身量长了些,被胡姬这么一戳也有些后知后觉,捂着自己胸口满面羞涩。   回纥衣重色,喜用红绿,色泽艳丽,对襟窄袖,长裤高靴,便于骑马,胡姬帮着春天装扮成少年,对镜一瞧,惨绿少年,英姿勃勃,胡姬笑道:“这样才好看,走在路上也方便些。白日沙碛炎热,带上风帽遮阳,夜里风大寒冷,裹上毡裘就好。”   春天连连道谢,购了衣物暖裘等物。店外此时响起一阵阵喧哗,原来是城门处打死两个平民百姓,有人说是潜逃的犯人,也有人说是装扮成寻常百姓的突厥人,一时满城戒严,人人自危。   等到春天在邸店住的第十日,店主人看她鞍马粮食俱备,却尚无一丝动身的打算,这日在马厩喂完草料,后院清净无人,店主人凑至她面前,笑问道:“小郎君是不是要从玉门出关?”   “是。”   “那...要走路还是要过河?”   她眼睛瞬时放亮,问道:“走路怎么走?过河怎么过?”   “嘿嘿,这个嘛...”店主人放低声音,比划道,“走路自个行,过河...当然是有人帮着搭桥...”   春天了然于心,慢声问:“店主人...能帮我过河?”   “不不不...小的是本分生意人,终日只知道看店迎客...”他佯装站起来要走,春天从怀里掏出一贯钱,塞入他手中:“请店主人指条明路。”   是日店里来了个瘦小精悍,做商人打扮的黄脸中年汉子,店主人指指坐在后院的春天,那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要走,被店主人拉住,两人说了一回话,中年汉子走过来,操着一口浓郁的关中口音道:“要出关?”   春天点点头。   “一百两,我只管带你上路,能不能顺利出关,那看你的造化。”   她身上统统也只剩这么多钱,当下深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承应,店主人怕她嫌贵,忙道:“现在玉门关不比以前松泛,盘查的严的很,这营生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一百两,价钱再公道不过...”   春天应了,付了定金,又付了店主人掮。隔日店主人就带着春天出了城门,中年汉子已在城外等着,车上下来个跟春天身形相差无几,婢女装扮的少女,脱了自己衣裳与春天换装。   中年汉子原来是关中一个贩漆器的小行商,一人带着几匹骆驼,一仆二婢往北庭去。春天换了婢女的旧衣裳坐上马车,行李皆藏在车中,同车略年长的婢女面色冰冷,指点她道:“一路上遇见官兵衙差盘查,不许说话,神色放松些,莫太紧张。”她点头称是,婢女又觉得她面色过于白皙,拿了脂粉替她抹黄些,尽量显得不起眼。   驮马一路出了向西,路边景致越来越荒凉,触目空茫,远远的望不到一丝绿色,眼底的芨芨草和沙草都是灰扑扑的色泽,高高的土岭孤单伫立,风在地面乱窜,呼啸着带出尖锐声响。   路过方盘城暂歇一夜,同车婢女大概是主人的一个侍妾,并不与春天同睡,邸店都是黄泥夯的屋子,窗门半夜被风吹的吱呀吱呀响,她听了一夜风声,次日上车,心中忐忑越来越强,恨不得一步窜至玉门,早日到伊吾。   行了大半日,远远看见一座高耸夯城矗在一望无垠的荒野,连绵瞭楼隔挡着这里与那里,这里是春夏秋冬,那边是刀剑风雪。车马骆驼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各色面庞语言混在一处,噪噪切切,四周都是骑马带枪、大声呵斥的士兵。   关卡过检尤其缓慢,前头队伍一点点挪动,身边的婢女一直低声同她说话,指引着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坐在车里,恍如心生双翼,跟风一道钻出那小小的、明亮的关门。   等了许久许久,马车停下又走动,走动又停下,从长安来,走走停停她已走了三千里路啊,走到那小小的关门时,多年的心愿总算触手可及了。   春天微微低着头,直视着马车上一片破旧的踏板,马儿扬着尾巴驱赶着身上蚊虫,守城士兵慢条斯理问话,几个人,从哪儿来,去哪里,多少货物,一一都对的上号,手一挥,让驼队过了关。   马车继续向前滚动,塞北的风从关口灌进来,鼻子满是风和尘的气味,她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夕阳如血,浩淼的,无边的,绵延的漠北像画卷一样在她眼前展开。   刚上路之际,她处处惊惶如惊弓之鸟,但一路咬牙含泪走下去,竟让她九死一生走到了河西,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走的如此远。   马车后有脚步声,男人大步迈过来,突然一只大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顺势一拉,从马车上拽到地上,她正沉浸在无边的幻想里,冷不丁的被这么一夺,尖叫一声,天旋地转的落在平地上。   她心紧张的都快跳出来,酸甜苦辣被男人一拽,顿时不知什么情绪,站稳一看,拉着她的青年男子一身灰衣,血色夕阳照在他侧脸上,衬的他眉目如墨,眼瞳如曜。   这人她是认识的。 第26章 方盘城   春天看到男人的瞬间有些呆愣, 彼此离的太近,她第一次看清李渭有双深邃又沉静的眼,她能看清他眼瞳中的自己, 一脸且惊且喜且莫名,又惊又吓的无措表情。   “我在此地等你好几日。”李渭松开她的胳膊, 脸色终于松泛, 抱手而立, 嗓音有一丝收敛的愠怒,“你若是再不来,我当你又在半路出事了。”   李渭晚了五六日出门, 哪有空晌一路搜找, 掐算下时间,料想春天人生地不熟,没那么快能出玉门, 索性策马直奔、日夜不停的赶到玉门关,企图赶在她出关前拦下她, 哪知好几日也不见她的踪影, 想要沿路去找,又怕中途擦身而过, 正等得按捺不住的时候,偏偏瞧见了。   “大爷。”她仰着头, 心中五味陈杂,“大爷, 你怎么来了...”   城门处一个身形枯瘦、满脸沧桑的兵将走来, 喊了声:“是她么?”   李渭转身,朝他颔首点头,指着已被士兵围住的驼队道:“那边...就莫太声张。”   “我晓得, 等盘查完了,打罚一顿就是。” 这是看守玉门关隘的火长严颂,他眯着细长双眼上下打量春天:“这是小春都尉的闺女?”   “是。”李渭苦笑。   “嘿...可是让你一番好找。”严颂摇摇头,冲她道,“侄女儿,你这又是何苦呢,小春都尉都死了七八年啦,我也快忘记他的模样...”   这个人...这个人认识她爹爹。   “大爷,你认识我爹爹?”她睁大眼盯着他。   城门有人喊话,严颂回头一看,把话憋回,拍拍李渭肩膀:“你先带她回方盘城,你嫂子在家等着呢,明早我再回去。”   李渭点头,对着满脸怔忪的春天轻叹一口气:“回去吧。”   驼队商人连人带货被士兵押走,春天一时沮丧万分,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将父亲的骨骸带回家中,明明已经走出来了,站在这塞外的土地上,终究要回去,回到哪里去?   她不肯走,步子钉在原地,声音又急又哽,在李渭背后冲他喊:“大爷...我不想回去呀。”   李渭吓她:“再不走,等守城镇将出来巡查拿你问话,没有路引私自出关,不仅你要掉脑袋,带你出来的商人也要砍头,严大哥和我俱要治罪,你要不要回?”   她咬住唇,使劲踱了踱脚,跟在他身后,城墙下有个小角门,士兵把门打开,李渭带着她进去,走过昏暗的通道,追雷看见主人出现,蹄声踏踏跑过来。   春天骑上追雷,李渭牵着马缰走在前,夕阳半落,天色灰蓝,苍鹰展开羽翼在其中翱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春天面无表情,神情委顿的晃在马上。   他慢声道:“你爹爹大概战死在曳咥河附近,那一带如今是突厥人游牧之所,离甘露川尤有八百里,你要怎么过去?再者,边境形势进展,进来两边摩擦不断,或早或晚,朝廷要跟突厥打仗了,你这样出去就是去送死,知道吗?”   她委顿:“知道,多谢大爷提点。”   两人一路无言,李渭牵着马往方盘城走去,夕阳已被大地吞噬,夕光微弱,冷风渐起,天上苍鹰的清啸声和马蹄声相随,李渭再看她,却见微弱暮光下,春天偷偷捏着衣袖在搵泪,她穿着身窄袖青衫裙,梳着婢女常见的双丫鬟,哭的悄无声息,像哪家受了委屈默默忍气吞声的小俏娘。湿漉漉的脸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白皙泪痕,把先前抹的黄粉都冲去了,他才惊觉她生的这样白,暮色里脸庞泛出羊脂白玉一样的光泽——这应该是养在锦绣春闺、帷帐深处的娇女,如何出现在这黄沙狂风,四野荒漠的边塞之地。   男人见到女人流泪,十有八九是心软的,他琢磨着让她止住哭泣的法子,样样都不合身份,前头沙棘丛里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他沉吟片刻道:“这个时候兔子抱窝,长的最是可爱,你喜不喜欢兔子,我给你逮一只玩?”   二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和十五岁的少女之间,隔的太远,差的太多,大概也没什么能讲的上话的地方,春天收住眼泪,好一阵才闷声回道:“大爷是特意出来寻我的么?”   “是。”   “大爷是好人,怕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吸吸鼻子,“这回我不领大爷的情,大爷不该来的。”   李渭苦笑——他偏偏来了。为什么要来,大概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太过诧异,怕她再一次死在路上。老实说,他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儿在垂死时候,还能有力气咬一口救她的人。   临近方盘城,春天方止住眼泪,严颂一家如今住在方盘城内,严娘子最是个爽朗人,家中女儿早已出嫁,剩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也在敦煌县里做事。   屋里点着明灯,严娘子听见马声出来拎着灯笼出来,瞧着李渭带着个少女回来,知道是男人们嘴里说的小春都尉的女儿,笑盈盈上前搀扶春天下马:“人这是找着了。”又牵着春天的手进屋子,“我的好女儿,你这一番孝心让人佩服,但如何能一个人跑到那胡地陌土去,又没有路引子又没有亲眷,你可不知道其中凶险...”   春天伸出衣袖揉揉被风吹硬的脸,声音沙哑给严娘子行礼。严娘子收拾干净炕头,把春天推上去坐,自己风风火火去厨房炒了几道热菜,又从地窖里抱出一坛酒给李渭:“论理说是弟媳的热孝,不当喝酒,但你来嫂子也不能怠慢,今日喝一杯就收了吧,剩下的等明儿你大哥回来,你两好好喝一盏。”   李渭应诺,三人对案吃饭,李渭把严颂和严娘子都给春天介绍一番,严颂多年在瓜州合河镇戍边,李渭入墨离军前,也曾在合河镇呆过半载,那时正在严颂营队之中,两人因缘巧合,结下深厚情谊。   次日上午,严颂从兵营回到家中,还带回来了春天的马匹和行囊,连同那一百两银子折成的茶券子,一同还给了春天。   “带你出关那人是个携私的惯犯,打一顿轰回原籍了。”严颂对春天道,“庆幸你遇上的是个心肠不算坏的,若遇上别的,出了玉门关抢了你的钱物,直接把你扔在沙碛里自生自灭,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说起与小春都尉的始末:“我在合河镇戍边十多年,原本和伊吾军没什么关系,小春都尉初去北庭,先去伊吾县,后来才调往甘露川,恰好我送折冲府都尉大人去伊吾办事,不小心冲撞了当时的伊吾的一位果毅将军,这位果毅将军是韦家的亲眷,仗着当时韦大都督的名号,骄奢跋扈不可一世,捉着我要砍我脑袋。”他摇摇头,叹口气,“当时小春都尉任着个不起眼的小职,满堂人都噤若寒蝉,他却站出来替我释罪,救了我一命。”   “后来但凡有机会,我便请小春都尉喝几杯。”严颂算一算,“那几年间,统共也和他见过三次,请他喝过两回酒,小春都尉面皮生的白净,越喝脸越白,醉了也看不出来,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嘿,说家里夫人最是貌美贤惠,还有个千金宝贝的女儿,我们起哄说见不着弟媳哪知貌美不貌美,小春都尉信誓旦旦说,下回旬假把娘俩接来,喝到最后,咚的一声倒了。”他看着春天,叹道:“没想到,小春都尉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再后来,景元六年,甘露川迎战突厥,小春都尉就这么没了,尸骨埋在胡地,一直也没带回来,军里连个追封抚恤都没有。”他叹口气,“我们这些人跟着朝廷出生入死,又有什么用,总归是人微言轻,就算替小春都尉抱不平,也什么也做不了。”   春天脸色沉沉,胸口起伏,不知悲喜,严颂喝一口酒,接着说道:“今年年初,李渭托信于我,打听我与小春将军一事,我心里还诧异,从来不曾有人问过这些。”   他看着春天,才十四五岁的小女郎:“小侄女,叔叔有一句,人死则死,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你年纪尚小,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已是难得,小春都尉在天之灵看你如此,也会觉得欣慰。走到玉门心意已到,你就跟着李渭回去吧。”   严娘子在一旁听了故事始末,搂着春天在怀中安慰:“我可怜的儿,你离家这么久,家里人该多担心啊,你娘只你一个女儿,大半年的不见,还不知怎么哭断肝肠呢。”   春天勉力笑道:“是啊。”   李渭在旁饮着素酒,看她面色越来越差,眼里光芒越来越黯淡,不见一点泪光,却满装着执拗和坚强。   这日夜色如梦,月亮大而圆,星子繁又亮,春天未合眼,这样的夜晚,实在难以入眠。   夜深人静中,李渭推开她住的屋门,月光和星光像银水一样泻进来,他站在其中,星子都落在他肩头,月色都在他眼中,他带着满身光芒,像月光一样走进这间低矮的寝房,抓着她的包袱抛在床上,同她道:“夜里风冷,换身合适的衣裳走。”   她问:“去哪儿?”   李渭道:“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急忙换好衣裳冲出来,李渭牵着两人的马等在外头,让她噤声,两人静悄悄出了严家,沿着条荒凉小径向北而去。   春天有点慌:“我们要去哪儿?”   “往北走。有条葫芦河,我们要在天亮前过河,偷渡玉门关。”   “你走了,严大爷和严娘子怎么办?那长留要怎么办?”   他翻身上马:“我留了书信给严家,请他们转交陆明月,让长留在她家多待一段时间,走的快的话,两三个月就能回来...”他停顿了下,默然道,“送你这趟后,以后我再也不走马,在家安心陪着他。”   她是他护送的最后一趟驼队,只有一人一马,却跟以往的都不同。   春天满包袱乱翻,最后掏出她所有的银钱,递给他:“大爷,这是我所有的钱。”   李渭仰头哈哈大笑。   两人骑在马上,月色是如此的令人沉醉,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晚,大地荒凉,冷风呼呼的刮着,天幕好似一片琉璃,灰的发蓝,月亮大如□□,嫦娥的宫殿,吴刚的桂树清晰可见,星子亮的惊人,一颗颗,一片片,伸手可摘。   从此她的梦里都有这样绚烂的夜色,日、月、年、乃至一生,永不磨灭。 第27章 薛夫人   李渭前脚离开甘州不过两日, 后脚曹得宁就来瞎子巷敲门,只因收到段瑾珂来信,让他去看顾春天问些消息, 他带着家仆匆匆赶到李家,只见门牖紧闭, 应门的只有赵大娘在, 一问才知, 春天在数日前已离开甘州,李渭也追随而去。   他一拍大腿,唉声叹气:“这下糟了。”   长安靖王府。   岁官已经四个多月, 长得白白胖胖, 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滴溜溜的跟着人转,咿咿呀呀挥着肉嘟嘟的拳头跟人打招呼。老王妃只得这么一个长孙, 心疼得跟什么似得,每日含饴弄孙, 连靖王都冷落了, 岁官长到现在都随老王妃住在天水阁里,三四个奶娘, 七八个嬷嬷里里外外围着,宫里太后也喜欢这个外孙儿, 岁官的吃住行头,一点也不比宫里头差。   薛夫人怀胎生产都吃尽苦头, 这几月才渐渐调养好, 脸色慢慢恢复以前。靖王年后想方设法为她求了个侧妃的封号,她却不肯受,吃穿用度全依着以前的规矩来, 也没挪屋子,仍住在荔嘉阁内,能下床走后,照例每日低眉顺眼去给王妃老王妃请安,或者跟着乳母嬷嬷们去看顾岁官,此外一点闲事都不肯沾,偶尔外人使点绊子,也是忍气吞声不声张。   老王妃冷眼看这个薛夫人,虽然是个小门小户出身,妇德品行上有亏,好歹没什么坏心肠,也知安分守己,不爱在府里做些有的没的小动作招人厌烦,所以也是渐渐默许她顶着这个侧妃的头号,好好当着她的王府长子生母。   荔嘉阁建在水榭之上,原是与靖王书房相的几间净室,虽然清净,却只得三间小阁子,当真是逼仄的紧,连仆婢守夜的值房都没有,奈何薛夫人不肯挪屋,靖王想想也罢,离自己的书房只有几步路,每日里过来也方便些。   海棠绯红罗帐最是应景,呵气轻飏,飞花如雨,将落不落,最是旖旎。秋葵守着热水巾帕坐在外间要瞌睡。   荔嘉阁屋子小,又是水榭,一点儿声响都藏不住,紧掩的内室薛夫人的哭音颤又弱,像香猊上的含情香,袅袅娜娜,要断不断。   靖王爱她这一对玉足爱的生狂,那时刚救下来,把她藏在外头宅子里,底下有知心知意的人服侍薛夫人穿衣梳妆,她穿一条天青香纱十幅裙,裙下两条腿没有着亵裤,影影绰绰露着柔美轮廓,撒着一双雪白天足站在漆红木盘上,让他一见倾心,再见销魂,顾不得威仪做阳台云雨,丢了这个清白靖王的脸。   “淼淼...让我好好疼疼你...”   靖王对于女子,偏爱那等娇弱、柔媚,春水荡漾,小鸟似的偎依着他的那种。   薛夫人就是如此,她太娇弱,太天真,娇弱的让心生占有,天真的让人欲以呵护,一个两个男人如此,靖王也不例外。   罗帐上金钩随着帐子的起伏摆动轻轻颠簸,发出小小又清脆的声响,秋葵还守着火炉热水,又困又倦,掩嘴打了个哈欠。   次日晨起,靖王神清气爽,薛夫人挣扎着起床替他穿戴整齐,在他胸前怯怯的、又满怀希望的问他:“王爷,有妞妞的消息么?”   靖王正在愣神盯着她胸口那点昨夜留下的嫣红吻痕,兀的回过神来:“外头还有事要办,你再回去睡一觉,母亲那边,今日的请安就罢了吧。”   靖王站在屋外,呼出一口气,往书房走去。   书房桌上有书,书里夹着封已开封的信,他昨日读过,又捻起仔细看了遍——这是昨日段瑾珂登门带来,说是河西甘州府的家仆寄来的信。又把信中所说人的起末转折仔细说了遍。   段瑾珂也隐约听说,靖王府这个受宠的薛夫人,是靖王从韦家带回来的,是薛大人的妹子,但是这个当日在红崖沟遇上的少女怎么会是薛夫人的侄女,这也是蹊跷。   靖王听段瑾珂描述春天容貌,再算算时间,心下几分了然,但也是愕然吃惊,谁能想到,一个十五岁的深闺少女,到底受了什么指使撺掇,跑到三千里的河西去,还要出玉门去北庭,这一路,她是怎么办到的?薛家,是怎么教女儿的?   淼淼留在薛家的这个女儿,为了王府颜面,对外声称是是薛广孝的幼女,薛夫人的侄女。但每次要么是薛家主母曹氏带着过来,或是薛夫人遣人去接入王府小聚————这个女儿,靖王多半是回避的,霸占了一个女孩的娘,他靖王脸上,总觉得没甚光彩。   那女孩靖王撞见过一两次,年岁渐长,话不太多,举止也拘谨,面色冷清的很,容貌上虽与淼淼有几分相似,并无其母半分柔婉娇憨。   前年年末,薛夫人曾怀过一次胎,还不曾宣扬出去就小产,靖王府多年无出,他心内总是有些凄然,又心疼淼淼,所以将她安排在园子里静养,有回府里来了个术士,算了一卦,说他近年必有子,果然去年三月,薛夫人又怀上了,他一时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安顿上下,这边还淼淼还躺着安胎,那边儿,四月里薛广孝结结巴巴上门来说,人丢了。   原是那日曹氏带着家中儿女去庙里烧香,半道上春天身体不舒服,曹氏让家里老仆送回府里去休息,等一家人回到府里,人已经不见,丫鬟婆子以为姑娘跟随主母出门烧香去,在外的人又以为人已经回到家中,找了好几日都没寻着,这才慌忙到靖王府来问。   靖王一开始瞒着薛夫人,派人长安城里里外外的去找,长安城那么大,找了许久也没消息,后来不知谁走漏消息给薛夫人,薛夫人一听女儿失踪,当场昏厥过去。   后来有线索,说当年薛夫人曾住过的那间宅子,里头住的人家曾见过这么个少女,进来坐了会,讨了口水喝走了。那是薛夫人出嫁后,跟当时的丈夫春樾赁租的屋子,也是春天出生的地方。   再后来,查到从靖王府送出给薛府的首饰流落到当铺里,知道她私下换了银票,又买了马匹行囊等物,还买了一个老仆,但是没有路引,她是怎么出门去的。   后来找到那名曾被春天买下的老仆,老仆昏老,已然回了乡,只说在长安城跟着春天,有路引通行无畅,直至秦州,一日外出汲水,回来已不见主人身影,寻了两日无所获,懒与报官,索性逃回了乡。   秦州往前,就是连绵的陇山和奔腾的黄河,派人再去寻,有些消息,但似真似假,查来查去,最后也没查处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这孩子是自己走出门去,不是受人胁迫。   薛夫人知道后,几日失神,失魂落魄的跟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妞妞嫌我,嫌我扔下她不管,嫌我忘了她爹,嫌我苟活委身他人...”当下不管不顾,非要寻死觅活,肚子里的孩子,差点又夭了。   那是他的孩子!靖王气的七窍生烟,一肚子怒气也不知向谁发作,当下踹了传消息的人几脚,薛夫人是有身子的人,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这个女儿,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好好送到她面前去。   会不会半路遭了什么横祸,遇了什么灾,不然如何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就算死,怎么连尸首都没见到?   然而谁能想到,长安三千里,她是怎么走过去的?这事,谁能干出来?   靖王心思一转,想起当年一件小事,有些哑然失笑,这小姑娘,会不会去北庭替她爹收尸去了?   淼淼先头嫁的那个丈夫,他是知道的,两家旧相识,淼淼爹是个颇有学问腐儒,可惜人不知变通,一辈子都窝在长安县里抄录文书,男方是薛府的邻里,也在长安县衙里任个小小的文官,后来入了行伍,算起来死了七八年,淼淼心里多怕也是惦记的。   好不容易淼淼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又生下了孩子,若是这事又让淼淼勾起些旧日情分,要闹着做些什么,这就有些难看了。   这消息,要如何跟淼淼说呢? 第28章 常乐山   石盘城西北十里有葫芦河, 河水是祁连山中冰雪所融,暖春四月,河水尤且冰洌刺骨, 两岸胡桐树盘根错节,蔚然成荫, 翠杆白须的芦苇稠密成林, 月下远远望去, 好似一片轻薄霜雪,随风飘飘扬扬。   李渭带着春天踏马穿行其中,芦苇挺拔, 人和马俱掩没其中, 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河水冷冽又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酣睡中的沙鸡被马蹄惊扰,嘎的一声扑腾羽翼, 掠过低矮河面窜入芦荡深处。   “这里是河岸紧窄,芦苇又密, 可以驱马过河, 也不易被人发现。过河之后,往西北五十里翻过常乐山, 山岭后面就到了常乐县。”李渭掉转马头面对她,郑重道, “常乐县驻有守军,我们不能进城, 只能在村野过夜, 再北行百里沙卤,就能看到往伊吾去的官道,沿着官道一路至伊吾后, 再想办法进入甘露川。”   “没有路引,随时可能被沿路驻军追捕或者杖杀,此外路有匪徒,流沙、热风,疫病,我们要过大漠,枯河,荒原,雪山,前途叵测,艰辛万分,并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想好了么?”   她不觉有多可怕,月光照着她沉静的面容,笃定回:“想好了。”   “那...走吧。”李渭把自己马鞭递给她,“河水湍急,你抓稳了。”   月色明亮,水流如银练,奔腾喧哗,身下马儿战战兢兢,他牵着她,她紧紧抓着鞭梢,跟着他一步一步往河的对岸行去。   这个季节,夜里有鸣虫缠绵,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芦苇随风,波浪连绵,他们必须快走,在天亮前躲过烽燧上的烽子,藏入千仞万壁的常乐山。   马上驰骋,起初还有连绵芦苇,挺拔胡杨,婀娜红柳遮挡视线,越往后行,春色越凋敝,平原开阔,颇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感,只是江水换成脚下绵延无际的杂草矮木。   春天骑术自然不如李渭精湛,早已是汗流浃背,额发全湿,被裹风带沙的冷风一吹,额角全是灰土,李渭一夜带着她走走停停,总算在晨晓前钻入了山中。   常乐山连绵百里,寸草不生,山势陡峭,上无飞鸟,下无水泉,山中全是风化碎岩,一脚踩在坡上,脚下石块顷刻碎成齑石滚滚而下,李渭寻了处隐蔽的山坳,找块避风的斜沟拴马,对春天道:“在此暂且歇歇。”   春天约有数日未曾好眠,一夜奔波早已是筋疲力尽,精神全无。她哪有骑过一夜快马的时候,双腿坐在马上早已肿胀发麻,稍稍一动针刺似得疼,只是一直忍着没有发声,此时跟着李渭逞强,现在如何也下不得马来。   李渭看她眉尖若蹙,眉心一丝痛苦,迟迟不肯下来,心下有几分了然,本朝人久居平原,不比他族能久在马上驰骋,然而她既然下定决心要走,那这个苦头,早晚都是要吃的。他伸手去扶她:“下来吧。”   春天嗫嚅着唇,紧皱眉头使劲摇摇头。李渭眼神明了,伸手执着道:“再痛也要下来,坐的越久,后头越疼。”   她咬着唇,颤颤巍巍抓着马缰要往下跃,发红的脸庞蹙的皱巴巴的,李渭手中马鞭腾空甩缠在她腰上,只轻轻一拉,她便往他肩头跌去。   春天全身上下吃痛轻呼了声,轻飘飘的被他箍在肩头抗走。李渭大步迈开把她甩在毡毯里,两手一裹,把她包的严严实实,只见毡毯里她一番挣扎翻滚,连连抽气,露出张灰扑扑的小脸,唇色青白干裂,他自是神色淡定,语气温和:“你好好歇着,我去弄点吃的来。”   春天裹在温暖毡毯里,哪里还管的其他,眼皮黏胶,不过顷刻就已昏然睡去,李渭回来时,见她全须全尾包在毡毯里,严严实实裹的不留一丝缝隙,肩头起伏,正睡的天昏地暗,不禁摇头笑了笑,自去忙碌。   她不知睡了多久,一觉沉酣,再睁眼,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土黄暗红的石壁上,蓝天阔远,身旁缈缈青烟,一抔小小的火苗上架着只黑漆漆的小铜盂,盂内烧着热汤,里头沉浮着几根不知是什么植物的茎叶。   “是一种甘草,入汤微甜,能补益强身,对你应该有些好处。”李渭正依在石壁上削枝木,抛过来块胡麻饼,“撕碎了浸在汤里吃。”   胡饼虽然焦香,没有佐食,干嚼颇有些难以下咽,春天点点头,撕了半块胡饼递给李渭:“大爷吃过了么?”   李渭点点头,春天坐的笔直,伸手取食姿势柔美,拿放都有规矩,咀嚼静然无声,显然是受过良好教养,李渭以前不曾注意,今日看她吃饭,也觉赏心悦目。   火苗熄灭,李渭推开灰堆,从土里翻出三个小小的椭圆灰斑蛋,拨到春天面前:“草丛里找到个巢,可惜沙鸡跑了,只留这几个蛋。”   “好小的鸟蛋。”   她笑眼弯弯的去捏鸡蛋,鸡蛋余温甚高,不留神指尖被烫,呀的一声从毡毯里跳出来,在地上跺跺脚,哪有刚才仪态端庄的模样,李渭不觉自己笑了,春天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把手藏在身后,呐呐的绷着脸。   吃完干粮,李渭把灰堆打散,两人往深山行去,追雷原先是祁连山中的一匹头马,甚通人性,不用牵引,自觉领着春天的马跟在主人身后。两人愈往山中行,路愈坎坷,风不知从哪个凹口灌进来,在山壁上刮出呲呲的摩擦声,满地碎石滚动,几丛沙棘缩头缩脑钻在脚下,李渭带着她七拐八弯,转过一片山壁,眼前突然现出一条隐蔽狭小的幽长山口,烈风刺刺拉拉的蛇窜其中。   “这是北风钻出的山口,穿过这条山道,就到了常乐县。”李渭挡在她身前,“小心头滚落的山石。”   两人在风沟中逆风行了半日,前路渐渐开阔,春天闷着头跟在李渭身后,在他指引下一抬眼,眼前渐渐开阔,原来已经出高峰陡峭的常乐南麓,眼前山丘连绵低缓,草木丛生,常乐县就在山丘之后。   常乐山南麓极旱,北麓却有祁连山雪冰融流淌而下的一条季河形成的一片绿洲,正是盛春,满地野草蔚然如毯,细小花朵藏于枝叶之下,风拂额面,苍穹辽阔,起初只觉闲适悦目,穿行半日,这才体会其中痛苦,天无朵云,地无蔽阴,烈日颇炙,烤的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被暖风一路疾吹,只觉裸露在日头下的额面、手背火辣辣生疼。春天在额头抹出一手黏腻灰汗,只觉后背如有虫噬,坐立不安,口齿生苦,皮囊里的水还有大半,自己却连动指头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李渭带她行走一日,却未发言提点她该如何应对,只不过微小辛劳,算不得什么,后头更是艰难——他有心让她吃点苦头知难而退,直到夕阳半落,她也未吭一声,紧紧跟随在自己身后。   眼瞧斜阳半落,李渭也不再强行赶路,翻身下马找地方露宿,春天精疲力尽,腿脚发软跌在地上喘气,环顾四野,日头初落,晚风生凉,连喘带呛,问道:“大爷,今夜我们要宿在此地?”   李渭看她容颜憔悴,温言软语:“此后多半要夜宿荒山野岭,山中常有猛兽,有毒虫蚁,你怕不怕?你若觉得怕,我们往常乐县投宿去。”   她皱皱鼻头,从袖间摸出那柄匕首:“我有爹爹的刀,也曾在野外过夜,自然不怕。”她举着匕首,“我用这刀砍死过一条毒蛇。”   李渭瞧着她羸弱纤细的手腕托着漆黑匕首,展颜一笑:“那今夜,有赖姑娘宝刀坐镇,守护你我安全。”   山中鸟兽甚多,遍地生有苜宿,开紫花和白花,马儿最喜食此草,两人坐骑嘶鸣几声,自去挑肥嫩草地啃食。李渭挑了处背风的岩坡安顿,解开包袱,问春天:“晚上想吃什么?”   他语气轻松,神情自若,挽起袖子,好像要去下厨的模样,春天呆滞的瞧着包袱里鼓鼓囊囊的胡饼,伸出发红的手指戳戳,李渭粲然笑道:“不吃饼子。”他从衣内掏出个玄色牛皮小袋,里头是十颗磨的生亮的箭头,套在白日削好的枝木上,手指拉着牛筋绳灵活的缠弄一圈,很快一张小弓就握在手中。   春天瞧着他手中动作愣了愣神,问:“大爷要做什么?”   “去打猎。”李渭叮嘱她一番往林间走去,刚迈出步伐又转身回来,从衣内拉出根细绳,绳端拴着枚小小的铜哨,黄澄澄,还带着他热烫的体温,他十三岁就跟着李老爹走马,入驼队就有了这只铜哨,在他身挂了十多年。李渭把铜哨解下,塞进她手里:“不要走远,有事吹哨子,我在附近,能听见。”   春天握着铜哨,忙不迭的点头,日暮天暗,蛇行林间的风凉的发冷,她也不敢走远,好在此地林燥地干,可燃柴火甚多,当下聚集了一堆枝木,打开火绒生堆明火,然后伸长脖子等李渭回来。   李渭回来的很快,手上拎着只肥硕野兔和几只初生鸟雀,山中无流水清洗,野兔开膛破肚,放血剥皮后用粗枝串好,架在火上炙烤,鸟雀直接用树叶包裹,埋入火堆下烘煨。春天看着他动作十分麻利,手上滴血不沾,心生钦佩,突然想起当日在孙家杀野猪那一幕,侧首道:“大爷什么都会,厨艺好像也很好。”   李渭抬头睨她一眼,笑道:“我当过一年的火头军,专给大军做过饭那种。”   “火头军?”她突然来了兴致,挨近火堆帮李渭递柴,“陈叔叔带我爹爹去北庭的时候,我爹爹当的是军里文书,军里有那么多兵种,大爷为什么会去当火头军。”   她大概还未深刻意识到到这世间的规则,门第和身份难以跨越。在军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从默默无闻到一战名满天下的故事,翩翩少年将领封侯拜将,那也多是明里暗里铺了无数台阶才到达的捷径,勋功十二转,要有多少运气和投机才能让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做到兵曹、别尉,校尉,都尉,甚至将军。严颂在军中二十年也只是戍守玉门关一个小小的火长,春天的父亲出身是官中小吏,自然从军中文书开始做起,富贵逼人的凉州段家花费无数、几代人经营才走进朝堂,到现在还没有站稳脚跟。   墨离军向来以凶悍果敢著称,军里士兵有半数是归顺朝廷的彪悍胡人,将领们多是门第深厚的忠勇之后,军队每打赢一场战,士兵赏钱两贯,火头赏钱八百文,所有人都想上阵杀敌,谋求富贵,但普通人一开始做的,都是火头等低微的军中小职,再一步步抓住机会往上走。   李渭微微一笑:“军中伙食粗劣,火头做的又潦草,有人知道我会做饭,故把我举荐去做火头。”   “举荐?”春天嘀咕,火头都是军中年迈体弱的士兵做的活,为何还会需要举荐。   李渭耐心翻转着兔肉,焦香伴着油脂滴滴落在火堆里,李渭摘了把汁水丰沛的草叶,随身还带了一小袋粗盐,小心翼翼的把草汁和粗盐抹在兔肉上,他切下一块用匕首穿着,递给春天。“尝尝看。”   真的好香,她从没这样吃过肉,咸味和甜味跟着油脂在嘴中化开,更显肉汁香嫩,她烫的连连呼气,李渭把水囊递给她,柔声道:“小心烫。”   李渭把兔肉一点点从骨上剔下,分成两半,一半递给春天,春天口齿生香,当下朝他大大的鞠了个躬道谢,笑道:“大爷真的好厉害。”   两人吃完东西,李渭挖坑把沾血灰土和残骸掩埋。火光之外,有虫鸣鸟叫,天上有繁星明月,夜风生寒,两人坐在火堆前,春天发呆半响,问道:“兵营是什么样的。”   李渭没有回她,只是说:“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很早就要赶路。”   她点点头,早已腹饱困倦,用帕子沾水拭净脸颊,躺在毡毯上昏然欲睡,火堆里又投了柴,噼啪发出木柴焦裂声。她抬起头来看了眼李渭,他盘坐在自己身侧,身影笼罩住她,一条长腿放松支起,手里拿着酒囊一口口喝着,他凝望着火堆,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   于是她闭眼睡去,只要他在,她就觉得心安。 第29章 虎向南   次日醒来, 春天迷迷糊糊在毡毯内伸了个懒腰,只觉全身酸痛,手足俱散, 睁眼一瞧,日轮高悬, 显然不是清早的光景。   李渭正在余烬旁打磨箭矢, 听见声响瞧见她忙乱从毡毯内钻出来, 满脸羞涩歉意,颇不好意思的对他道了声大爷,嗫嚅道:“我...我睡过了...”李渭知道她实在是累, 眉尖一挑, 指着火堆上的小铜盂:“汤快凉了。”   她急匆匆的点点头,背身整理衣冠发髻,漱洗过来, 才看见小铜盂里煮着苜宿汤,李渭从火堆里拨出昨夜埋烤的鸟雀, 一夜炭火煨烤已经热爇, 层层拨开,香气如勾, 对比昨夜的兔肉有过之而无不及,端的让人垂涎三尺。   肚子咕噜噜的响起, 她塌下肩膀,颇有些沮丧的道:“大爷...”李渭垂眼嗯了一声, 她道:“我是不是很累赘?什么都不会, 是不是很拖累大爷?”   李渭觑着她,嘴唇带笑,问道:“从长安到河西, 你是一个人走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渭问:“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春天眨了下眼,正色道:“我走了很久,一开始都是跟着随亲的官员亲眷上路——那时候正值地方官员的迁调之际,路上有很多随行的亲眷,行李仆婢都很多,跟着马车走,出入州城都很安全。”她抿唇,“后来过了关中,路上城郭渐少,我自己走了一阵,在兰州一个尼姑庵里住了一个月,再就跟着沿路的商队过黄河,入河西,一路走到肃州...后来,就遇到了大爷...”其中种种奇闻异事,惊心动魄,说也说不尽。   “你既然能一人走上三千里,又怎么会是累赘。”李渭笑道,“这样的聪明和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两人吃过早饭,收拾包袱重新上路,常乐此地终年多晴少雨,风大日烈,素有一年一场风,一风刮一年的评价,不过一日,春天两颊已经吹晒出血丝,一碰即痛,她自己不知晓自己模样,李渭看在眼里,翻出面衣让她戴上。   带上面衣之后,春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才知道春天生了一双好看的眸,睇眄流光,如明镜照人,清江映月。她攒着拳头给自己鼓气,翻身上马,隔着面衣对李渭笑:“大爷走吧。”那双眼弯成新月,眸星闪耀。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行在无人荒山旷野,这日终于听见哗然水声,看见清澈河水蜿蜒而下,两岸草色鲜碧,红花似火,土地湿润,褪去了一路所见的灰焦之色。   春天尤满脸倦色,恹然骑在马上,听见流水声一声欢呼,雀跃跳下马来,掬一捧清水洗手,雪水清凉入骨,她好似活过来。   下游就有一个小村落,名曰石槽村,属常乐县,因地处边陲,人口凋敝,村里也只得二十来户人家,以养羊放牧为生。两人就在此休憩一夜,再往前行,就是方圆百里的贫瘠沙卤,过了沙卤地,就是通往伊吾的官道。   投宿的主人家姓虎,中原没有此姓,大概是异族人,李渭一打听,颤颤巍巍的大爷敲着旱烟袋,咧嘴笑道:“我一家是鲜卑人,先祖是北燕慕容氏其中一支,唐初时还在做过朝廷大将,后来官勋被削,流放到这边陲寒地。”   老大爷满脸皱纹,看不出相貌差异,家中回来个十八岁的幼子,这才看出异族人的容貌来,白肤,发色浅黄,凹眼挺鼻,肩宽腰窄,光着臂膀,衣服缠在腰间,湿汗淋漓,英武纠昂的骑马归来。   春天别开眼,忙不迭往李渭身后藏,李渭一手护住她,笑与主人家道:“令郎果然生的一表人才,神武非凡,颇有祖上遗风。”   少年郎名叫虎向南,一笑咧出口洁白细牙,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闪着光芒,打量着李渭和春天道:“爹,家里有客?”   双方各报姓名,春天半藏在李渭身后敛衽行礼,虎向南打量她一番,咧嘴笑道:“原来是个女儿家,是李兄的妹妹?”李渭含糊道是,虎向南见她螓首微垂,靥生飞霞,钻进内室用汗巾胡乱抹去身上汗水,将衣裳穿上,这才出来同两人说话。   春天抬头,好一个剑目星眉的少年郎,高大俊朗,笑容如暖洋洋的冬阳,和李渭比肩站在一处,一点也不显青涩鲁莽。   虎大爷听说李渭曾在军里呆过,笑指着自己儿子:“这个小子,天天想着要去投军,那可是杀敌见血不要命的营生,怎么拦都拦不住。”   “书上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成日在家中放羊是什么道理。”虎向南睁着浓眉大眼,“爷爷给我请的名,向南,不就是想我们再回南边去么。”   “书中说...好像你识字似得。”虎大爷敲敲烟竿,吐出一口白烟,“出去定要被人骗的爹娘都不认识。”   李渭打量着虎向南笑道:“去军里历练历练也好,尊祖上原就是军功出生,后辈自然也有建功立业的气骨,令郎...倒真是军里的一块好料。”   村里鲜少看见外人,更难得遇上一个李渭这样知武善箭的,年轻少年郎早已拿来弓箭刀具来李渭面前,爽朗笑道:“我箭术不精,想请李大哥指点一二。”   “切磋可以,指点那就不敢当。”李渭笑回。   虎向南抡着一把巨大石弓,他膂力过人,那巨弓在手中如同柳枝一般轻巧,李渭握着前几日打猎时临时做的木弓,两人分立左右,双双对准院外十丈远的一颗红柳树,微风拂过,双箭如电,齐齐脱弦射入树中。春天在甘州听人说过李渭箭术极好,却不知好到何种地步,汉李广百步穿杨箭簇入石被称为神射手,李渭入过军队,箭术肯定不比虎向南差些。   虎向南上去查看箭羽,双箭均已射入树干内,他自己那根几要没入树中,只留一点尾翼在外,李渭那只还留寸许在外,用力抠拔下来,却见李渭那支,箭头一点已折在树内,头端却没有安箭簇,只是削尖而已,当下欣喜若狂,奔回院中,对李渭鞠躬道:“求大哥赐教。”   家中大娘从田里归来,摘回几只甜瓜和一些野蔬,入厨做食招待来客,春天自去厨房协助,当夜一桌乡野菜肴十分丰盛,谈笑风声。   难能住在人家,春天几日都是拿湿帕沾水擦拭,此夜无论如何也要入浴梳洗,虎家没有专用浴室,只在厨房后建了间狭小暗室,用小盆装水,水瓢舀水洗浴。北地的水尤为珍贵,洗澡水留在盆中洗衣,洗完衣后留着浇地,春天在里头折腾半晌,抱着自己脏衣裳出来。   大娘见她洗好,殷勤要替她洗衣裳,春天不肯,虎向南从院里进来,见她娘拉着少女一件雪白中衣在手,春天湿发漉漉披在肩头,两靥绯红,宛如出水芙蓉,他没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出水芙蓉,但突然想起在城里听过的说书人演唐皇杨妃传奇,“....杨贵妃从那温泉里走出来,端的跟出水芙蓉一般标致...”又瞧瞧春天红唇雪肌,心头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在里头乱窜。   “娘...春天姑娘...”他挠挠头,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一件衣裳....我去把水端出来...”   李渭骑马回来时,正见虎向南坐在门槛上,眼神犹犹豫豫,时不时往一侧瞟,顺势看去,春天和虎家娘子正一起坐在小杌上洗衣裳,月下佳人,素手素衣,端是清丽。   李渭发也是湿的,男人自是粗犷,直接去河里洗的冷水。“回来啦。”春天仰头,一张被热水蒸的嫣红的脸向着他。   虎向南满脸歆羡,他们两人看起来总不太像兄妹,两人有点生疏,又很熟稔,模模糊糊的倒说不上是什么关系,他又挠挠头,她若是看着他该多好啊。   出了石槽村,再往北就出了常乐县地界,常乐县与伊吾接壤,两地之间是一片沙卤地,沙卤又叫沙碱地,土地疏薄,地表无水,经年无雨,常刮毒风,鲜少有人通行。   李渭在石槽村补足粮水盐,又购了一张轻暖羊裘,付了虎家饭资宿钱,虎大爷坚决不受,实在推托不过,赠了李渭一袋自制的肉脯干,李渭就此带着春天又踏上行程。   虎向南数十里相送,一路把两人送出常乐地界,李渭屡屡劝他回去,他只是不肯:“此路极难行,我再陪大哥多走一程。”   一程又一程,李渭索性勒住马回头,做出相请动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虎向南挠挠头,这才问道:“大哥和...春天妹妹若是回来,往哪条道走?我请你们喝酒...”   李渭微微一笑:“或许会走敦煌一道回去。”   “这样啊...”少年郎皱皱浓眉,挠头转向春天,结结巴巴道:“我..我瞧着妹妹的马鞭做的有些细了,拿了家里的一支马鞭...我自己亲手做的...春天妹妹不要嫌弃...”   春天愣了愣,接过马鞭,双眼弯弯,粲然笑道:“多谢向南哥哥。”   他瞧着春天模样,结结巴巴,如何也说不出别的话的,一张脸倒是涨的发红。   李渭暗自笑摇摇头,把瞎子巷名址报给他:“若是有机会到甘州,请到舍下一坐,我家亦有薄酒粗饭相待。”   虎向南忙不迭点点头:“一定,一定。”   李渭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年,沉吟半响:“你若是真有从军的心愿,我倒认识一个人可以帮得上忙的...”他驱马上前,仔细告诉虎向南,“你去肃州找一位叫陈英的将军,如果能见到他,就说是李渭引荐而来的...”   “多谢大哥。”   虎向南走后,两人并肩走了许久,李渭才慢慢说:“鲜卑人的相貌,果然在各族里都算拔尖的。”   春天亦是点点头:“虎娘子年轻的时候,定然也是个美人。”她瞧李渭瞥着自己,徐徐问,“那你觉得这位少年郎相貌如何?”   “丰神俊朗,英姿勃勃,一举一动都引人侧目。”她侧首回想,“必然很受姑娘们的喜欢。”   “是么?”李渭轻笑,“下回若能再见,他听到这话一定会很高兴。” 第30章 赫连广   李渭与春天从石盘城走后, 陆明月收到来信,一封寄给她,一封给长留, 这才知两人已经往伊吾而去。   长留仔细把信纸折成方方正正的模样,向陆明月作揖道:“以后有劳陆娘娘照顾。”   陆明月牵住他的手, 极其温柔:“好孩子, 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陆娘娘和嘉言都是你自己的亲人。”   嘉言在旁边低头做小弹弓,头也不抬:“还有广叔叔,也是长留的亲叔叔咧。”   陆明月抿唇, 没有说话。   在陆明月收到李渭信的次日, 曹得宁带着一位白面美须、青绸长衫的中年男子登门拜访。   男子自称王涪,是甘州的茶行掮客,寒暄后, 首问李渭的消息,后问起去岁冬在李家养伤的姑娘。   来人显然已去过瞎子巷, 探问过李家邻里, 李家已门户紧闭,李渭追着春天离去, 长留被陆明月接走,赵大娘和仙仙回了乡下。   “这位姑娘, 乃是在下一位故友的女儿,只是多年没有联系, 断了音讯。此番得知消息欣然往李家寻亲, 却不想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陆明月道:“很是不巧,他两人已一同出玉门关, 李渭追寻春天姑娘往伊吾去寻人,说是两三个月就要回来的。”   王涪得了准信,拊掌叹息。传书禀明靖王后,追着两人踪迹,往玉门而去。   待来客离去,长留从屋内出来,问道:“这位伯伯是来寻春天姐姐的么?”   陆明月点点头:“许是你春天姐姐的叔伯寻来了。”   她想着春天的身世不简单,刚来的这位王涪,衣物虽是简单,可都是上等料子,足下踩的是双绵软靴履,款式外边难寻,像是大内造办。   午间陆明月在厨房揉面做汤饼,南方喜食稻米,她做的一手好南菜,但嘉言和长留都喜面食,这汤饼手艺是来河西后才学的。   李娘子去后,她对长留分外怜爱,这阵子为解长留忧思,变着法子哄他高兴,让他多吃些饭食。前日赫连广在野外捕到几只野兔,起早已经处理干净,陆明月烧水扔入锅中煮熟,再捞起切块用香油爆炒,正烟熏火燎、面色红烫之际,身后水缸哗啦声响,身边闪过一个黑影,赫连广已坐于灶下,默默的撩动灶间柴禾。   她顷刻间手一顿。   近日他早出晚归,在家时候很少,陆明月又故意躲避,虽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这时锅中香气已扑面而来,陆明月来不及多想,入少许盐葱,原汤滚入沸煮,再撒入汤饼,沸后出锅。   这个做法学自河西,祁连一脉城郭胡汉混居,居民皆爱食野味,不爱河鲜,嘉言和长留也很喜欢,每人都能吃两大碗。   赫连广起身去拿碗递她,她身高只到他肩头,默默的低着头,知道他挨着她很近,烟气饭香中尤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蓬勃的、莽撞的男人气息,让她心底发烫发抖,想逃,又无处可逃。   两人已然有了私情,却又仍隔着厚厚的一层冰,捅不破也敲不开。陆明月再如何厌烦也躲避不开他,这个家还靠他庇佑着,这个世道,一个无亲无故的寡妇带着孩子,太难了。   距她锦绣深闺的年岁已经近二十载了,她从一个江南闺阁少女已变成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但奇怪的是,无论多卑微屈苦,总想着要活下去。   “过几日我去鹰窝沟,兴许要待上十天半月,你和两个孩子在家,我有些不放心。”他道,“你要不要随我...去山中住几日。我在那个有个山棚,是我小时候住过的,虽然有些简陋,收拾出来倒也能住人。”   她内心一愣,顷刻摇摇头,不由自主冷淡道:“不去。”   赫连广将兔盘汤饼端上食盘,知晓她会这般说,慢声道:“我和李渭已商量好,先把西行的营生停了。打算去鹰窝沟开造马场,前阵子牧监司批文已经下来。往后选购良驹,开山造场就要忙碌起来,在家呆的日子也要少了。”   “你若抵触我们羌人的传统,那我按照你们汉人的习俗来,纳采下聘,明媒正娶把你迎进门,明月,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要去捉她的手,还未触及,陆明月的双手宛若被烫缩回袖中,院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她连忙迎了出去,慌乱喊道:“嘉言、长留,吃饭了。”   次日天未亮,陆明月辗转难眠,欲披衣而起,听见院中极轻脚步马嘶。良久起身,院中已空无一人,晨光熹微,熏风软绵。   很多年前,她听丈夫赫连伯说,他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兄弟两人辗转被卖过很多次,后来被一个贩绸布的汉人买下,新主人□□为乐,因一点小错,常将兄弟两人吊挂在梁上抽打,兄弟两人奋起将主人杀亡,哥哥赫连伯进了垦荒营,弟弟赫连广连夜逃走,自此失去联系。   赫连伯说起自家弟弟,神色自豪,常赞赫连广聪明厉害,骑行射猎都十分出色。   嘉言晨起后,听闻赫连广又出门而去,怏怏不乐,站在门前抱怨说:“广叔叔每次都这样,临行前都悄悄离去,都不带上我。”   “昨日功课温习了吗?你怎么成天就知道出门玩耍,不能放点心思在课业上么?”陆明月曲指敲敲他的小脑瓜子,“去跟长留一起念书去。”   赫连广这次走的颇久,周怀远和驼队的几个年轻后生来送过几回柴米,被经常上门来取绣品的一个老妈妈撞见,问道:“陆娘子,怎许久不见你家叔叔,是又出去走商了么?”   陆明月倒了盏菊花茶,将近日的绣品都拾掇出来,回道:“蒋妈妈喝茶。”许久又道:“他出门去了。”   蒋妈妈有门道,消息广,走街串巷揽些绣活外,还兼帮人牵线搭桥,赚些保媒钱。此次见人不在,乍舌道:“娘子这个叔叔,倒是生的魁梧英武,我看年岁不小,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不曾。”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蒋妈妈若认识好的女郎,也可帮着撮合撮合。”   蒋妈妈呵呵一笑:“好说,好说。”河西一带胡汉杂居,虽是汉尊胡卑,但汉化的胡人不少,有些腰缠万贯的胡商上也喜欢找汉人做亲。但民间替胡人做媒的倒不多见。   又将陆明月秀的帕子抖开细看,啧啧称赞:“上次央你绣的那几条汗巾,主家看了连连说好,另说要做几身袍子。我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索了身量尺寸,谁想着,这是要做见贵客的大衣裳,急着用,主家的意思,竟是要请绣娘上门细细量尺寸,捡着合身的做。”又陪笑道,“茶水钱和软轿钱,主家这些都给赏,你看...."   陆明月停下手中的针,瞥了眼蒋婆子,笑道:“蒋妈妈跟我相熟这许久,您是知道的,我是向来不出门,也不见外男的,这些您老人家是忘了么?”   蒋妈妈有些讪讪的:“这倒是桩好买卖,老身实在推脱不过。”   “家中事情多,我又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是脱不开身出门。若是真看中我的绣活,烦请妈妈去央说央说,直接将尺寸样式写明,我照着做也是一样的。”   蒋妈妈见她推脱,只得打住这个心思:“那我再去问问主家的意思,但...这主家出手阔绰,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买卖。”   陆明月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隔日蒋妈妈又上门,总归是不死心,送来了几匹缎子和身量尺寸,是个高瘦男子的身量,订金颇丰。   陆明月虽有些无奈,但这种事情常有,寡妇门前事情总是要多些,避无可避,只得小心应对,日夜不歇连着做了七八日,将衣裳做好,唤蒋婆子上门来取走。   蒋妈妈坐下喝了一盏茶,走前再三问陆明月:“陆娘子...这么好的人,你就不考虑考虑?这...这真是难能遇上的,你去打听打听人品、相貌,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不瞒蒋妈妈,我非土生土长的河西人,近来有打算回南边老家去的打算。怕是在这甘州城也住不了多少时日,不是我不晓好赖,拂您的一番美意,实乃是不凑巧,没这缘分...”   赫连广回来那日,正撞上了蒋妈妈过来结算工钱,陆明月正送人出门,赫连广从巷口背着褡裢归来,冷不防两人一撞见,陆明月失了言语,泛红的脸颊当下变了颜色,退回了屋内。   蒋妈妈一见赫连广衣裳落拓,满腮浓胡,甚是吓人,佯装咳嗽,侧身躲过。   长留和嘉言见广叔叔回来,俱是乐不可支,嘉言解开包袱,是一包紫艳艳的野果子和生肉,当下大喊:“广叔,你去山里玩又不带上我。”   赫连广把嘉言从腿上扯开:“带你去山里,你还回得来么?早跟一匹野马一样跑没影。”   一大两小热热闹闹的往马厩走去,赫连广抬眼见陆明月在耳房收拾茶具,窗下泼了几朵泡过的菊花茶,低声问两个孩子:“这个蒋婆子,无事来家闲聊?”   “好像是给娘送做衣裳的钱来的。从早起就来了,说了一大箩筐的话。“长留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他们都说什么了?”赫连广蹙眉问。   “还不就是那些,做衣裳,绣花,料子啥啥的,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蒋婆婆给陆娘娘做媒,被陆娘娘拒绝了。”长留摆摆手,一板一眼道。   “什么?!”嘉言吓一大跳,嗓子都吓破了。   赫连广眼里满是阴沉。   长留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叔侄,不知当将不当讲,见两人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捋了捋两个女人弯弯绕绕的话语:“城北有个开铺子的商人前几年妻子死了,想再娶个贤惠持家的新妇,看中了陆娘娘的绣活,托蒋婆婆来说媒,蒋婆婆说了许多话,陆娘娘推辞说要回南边老家去,拒了蒋婆婆。蒋婆婆没法子,只能走了。”   “回去...”   赫连广握紧拳头,面色都凝固起来。   嘉言哎哟了一声:“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娘要嫁人。”   夜里陆明月从浴房沐浴出来,甫开房门,见赫连广抱胸立于一侧,脸色很是冷淡。   她脚步一滞,就要往房里缩去,急急闭门,却被赫连广一手推门而入,反手锁于浴房内。   浴房内水雾尤且蒸腾,她身体发抖,压低声音,强自镇定:“赫连广,你疯了。”   他眼神十分热烈尖锐,淡声道:“孩子们都睡了,他们听不见。”   此夜夜色寂静,弯月如勾,星子暗淡,浴桶里有水声扑腾,水雾氤氲,有女子破碎凌乱的声音,男子的声音凌驾于这之上:“下次那个蒋婆子再敢登门,我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又说:“嗯...你什么时候起了回姑苏的念头...是躲我么?” 第31章 伊吾道   李渭和春天两人渐往前路, 连那些沙地里常见的沙棘、芨芨草、胡杨也不见踪影,渐渐走入一片白茫茫的不毛之地,寸草不生, 砾石滚地,地色发表, 当地人把这片沙卤叫白海子, 百年前这处是片草木丰茂的绿洲, 后来水源枯竭,慢慢旱成了盐碱地。   李渭十年前曾路过一次,景致如旧, 时光好似在此处停滞, 地上的灰白岩石好像从亘古就一直躺在那里,外面世事变幻都不能撼动它们半分。   追雷打了个响鼻,李渭好生一顿安抚, 对春天道:“走吧,此地风沙俱毒, 非久留之地。”   土石中盐粒经年累月沉积, 都带着毒气,春夏风大日烈, 炙烤沙土扑在脸上极易燎起毒疹,若是进入伤口, 不消多久,伤处皮肤发红生痒, 皮肉都要溃烂。   两匹马都套了木蹶子, 踏踏的踩在卵石上,声音清脆又悠长,两人都戴了面衣, 看不出彼此的脸色,说话的声音也显的微弱,李渭话本不太多,一路能偶尔说几句,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是沉默又沉默的走着。   越往白海子里行,风越燥烈,面衣下的唇干裂的皱起白纹,春天润了润嘴唇,只觉一股苦涩气味,行至正午,又听得一阵阵刺刺拉拉的低沉啸声从风里挟裹而过,像人的低声哭泣,或是□□挣扎,断断续续,长长短短。   她听的汗毛竖起,小声询问:“前面好像有人在哭...”   “只是风声而已。”李渭安慰她,“前面有片枯林,这是风从树梢刮过的声音。”   马跃上沙坡,眼前即是一片枯死的胡桐林,灰白的死亡之色绵延望不到尽头,林中树木已被风化,或颓或立姿势诡异,枝木虬结延展,凝固在半空中,好似痛苦无声的挣扎,走进只觉有森然之气,那些尖啸声,就是风穿梭在枝干间摩擦出的声响。   春天跟着李渭默默的走了许久,忍不住问:“它们死了多久?”   “或许有百年吧,就算是最年老的牧人,也不知道它们何时生,何时死。”李渭指着脚下凝固成壳的沙层,“几百年前,这里大概有泓地泉形成的湖泊,湖边草木丰茂,胡杨蔚然成林,后来地泉干涸,地面的水蒸干后,它们经年累月等不到水的滋养,只能活活渴死。”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死亡,心内震撼不已,春水连天的江南,恢弘奇巧的长安城,富饶肥沃的关中,所有景象都在这片胡桐林里黯然失色,老天造物,究竟是怎么样春秋笔法啊。   “死的时候,这些树肯定都很痛苦。”她呐呐道,那些枯树有的匍匐在地□□,有的怒指苍穹呐喊,风擦过的每一段枝干都在叫喊,水,水,水。   “大爷十年前来的时候,它们也是这样么?”   李渭回想起十年前的冬天,他们追着一队突厥骑兵从此地经过,这片沙卤下过一场雪,雪花干燥,随风纷飞,四野白茫茫,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胡桐林风声凄切,同行的人说,这是那些惨死的鬼魂锁在树干里的哭泣声——那时候,这片胡桐林里的确死过很多的人,如今白骨刀剑都已不在,不知是埋在沙里还是被狼鹰拖去啃食,只剩这片胡杨林,依旧伫立在风中。   “这样的死林在大漠里有很多。”他喊住她要往前行的步伐,“林中怕有毒虫,莫往前走。”   她分明看见前面土里半埋着块泛微光的铜片,想要走进林中捡,被李渭的马鞭卷住手腕:“别去。   她觉得有些奇怪:“前面有东西。”   “林里晦气重,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只怕她年纪小,看到吓人的东西害怕,“走吧。”   两人上马,李渭带着她一路急策,胡桐林过后又是一望无边的砂砾地,风更大了些,地上砾石随风滚动,发出哒哒的声响,马身上裹了一层黏腻的白沙,沾着汗水拂之不去,追雷尚且矫健,春天的坐骑已是受苦不堪,不断的嗤着热气。半道停下来歇息,坐在沙地里她的腿都在打颤,李渭递给她的清水和干粮,被她咬了两口又塞回包袱里,短短几日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一直走到日暮天黑,灰蓝天色一点点退至天边,黑色幕布顺势披洒而下,月亮和星辰逐一登台,白茫茫的碱地逐渐发黄发干,几团白草羸弱的趴在地表瑟瑟发抖,渐渐有了荒丘矮坡,风中也没了那种发苦的味道——这算是出了白海子。   春天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面衣取下来,额发已是湿淋淋如水中捞出,面颊被熏的发红,被晚风一吹,倒有些冷,李渭把那羊裘给她:“晚上风冷,担心着凉。”她早已累的挺不直腰杆,顺从的裹在羊裘里,一副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颓废模样,李渭看着她喘息间后背隆起的肩胛骨,牵着她的马:“还剩几十里路,你若是累了,闭上眼歇歇,我带着你走。”   她摇摇头:“我不累。”   此夜并没有停下露宿,裹在羊裘里也不觉冷,只觉四肢僵硬无力,李渭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搭话,讲讲沿路的状况,她知道从玉门到伊吾之间共有八百里,大概要行半个月,除了途中十个筑在绿洲上的驿站有水泊,其他都是荒漠黄沙,每个驿站都设有烽燧呵管,道上的商队几乎都沿着这十个驿站行走,一来补充粮水草秣,二来受烽燧驻军的庇护,免遭匪徒骚扰。   天高远,星子却低悬,她模模糊糊的听着,记在脑海里,城高几许,水泊在何处,要躲避何人的盘问,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随着风传入耳中,她渐渐的趴俯在马背上,面容沉静又安详。   睡前迷迷糊糊的睁过一次眼,看见李渭背影也微微松懈,头上发束已乱,几缕黑发随风纷飞在鬓角,坚毅侧脸呈现出极少见的桀骜和落拓来,有点羁旅天涯江湖客的味道。   江湖,江湖即四海,她也在江湖中呢。   李渭放缓缰绳让马儿慢行,等马上少女睡一会,再睡一会,他沉默的在夜风中守着她,夜还很长,路也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她。   因为月色太亮,塞北的夜晚比中原的要淡薄些,遥远的旷野好像传来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她竖起耳朵,站在马上眺望,什么也看不见,李渭灌了口烈酒,挥鞭道:“走吧,前面就是伊吾道了。”   伊吾道此前被突厥盘踞,商队一直从敦煌绕行,通畅不过也是这三四年的时间,可就在这三四年的时候里,朝廷边关赋税多收了两成,北庭的屯粮供于边军,朝廷少了十万石粟米的输出,河西道多了一道抵御外侮的屏障,这算得上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走到天际开始泛白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一队缓缓移动的人马出现在遥远处,有光火,有骆驼,有骡子,有牛车,还有肤色服装各异的人,慢腾腾的走在道上,逶迤不绝,踢哒作响。   春天终于松了口气。   这支队伍很长,零零散散怕是有百人之多,起头是一辆红厢阔马车,辐辏结实,雕花绣锦,其后跟着近百头骡驴,再后拉拉杂杂跟着许多旅人,也有数十位的女眷和幼童,都坐在后面的高车内。   李渭跃下马,上前去说话,红厢马车旁有个窄袖提刀的胡人男子拨马出来。李渭抱拳:“这位兄台,我兄妹两人要往伊吾去,有幸在此遇见贵人,可否捎带一程,跟随行走?”   浓眉鹰鼻、双目深凹的壮年男子上下打量李渭,随后目光落在李渭身侧的刀箭上,不由得挑了挑眉,再见其身后跟着个妙龄少女,用汉话道:“兄台稍等。”折回马车旁朝车厢内低声说了句,附耳倾听后,行至李渭身边回:“萨宝应肯,后有高车,请兄台自便。”   萨宝是粟特人商队的领袖,原来这驼队的主人是康国一户大胡商,从凉州来,带了六十驮丝帛香茶,并二十多个仆从部曲要往西州而去,余者同是康国的商人,依附萨宝一路同行,也有半路见此队护卫周全、人马兴旺,有心依附同行的胡汉商人。   这名出来迎李渭的正是萨宝老爷的部曲守卫,常年伴着主人行走西域,名叫弥施年。   “多谢萨宝老爷。”李渭带着春天,把她送至后面可坐人的高车,把羊裘和水囊塞入她怀中:“好好睡一觉,后面的路就没那么累。”   春天嗯了声,点点头,揉揉眼,见他拨马往前走,喊住他:“大爷,你要去哪儿?”   “我不走远。”他回过头来道,“就在前面,你若有事唤我就是。”   春天探头望着他与驼队并肩而行的身影,或许是在外行走惯了,他对驼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守护。   身边有个穿汉衣的中年妇人被吵醒,拨开毡毯揉揉眼,同春天道:“小娘子,天还没亮,快睡吧。”   “叨扰娘子。”春天往旁挪了挪,这时却有些睡不着,身边的妇人索性也坐起来,与她话起家常:“小娘子,那是你家夫君吧?瞧着这股体贴细致,可真是羡煞旁人,小娘子真是有福气的。”   春天听到这声夫君如同被火燎一般,脸色瞬间涨红,摇头摆手,慌乱道:“娘子你看错了,我们并非...他是我的表兄。”   妇人哎呀一声,再一看春天还是个未开脸的少女,心生尴尬:“我眼拙说错话,真是对不住。”她有心想与春天说些话解解闷,笑道:“你兄妹两人要去哪儿。”   “伊吾。”春天蜷在羊裘里,“娘子你呢?”   “我们一家去西州,孩子他爹在那开了间店....."妇人叨叨絮絮的说着,春天在那连绵声音里,渐渐撑不住,双眼一阖,闭目睡去。   弥施年见李渭默不作声守着后头高车骡马,骑马过来搭讪,两方寒暄,得知李渭亦是行走大漠护送商队的护卫,拍着李渭的肩爽朗大笑:“原来是同行,倒是失敬。”   “这一路还需兄台照料一二。”李渭和弥施年一路相聊,李渭通胡语,解人情,两人说起奇闻异事,风土人情,相聊甚欢。   施弥年心下喜欢,拉着李渭要和部曲们一道上前头喝酒。   李渭应声,回来看两眼,见少女蜷着身体沉沉睡去,夜风拂过额头凌乱发丝,不由得微微一笑。 第32章 驼队行   这队驼队从双井驿来, 正要往冷泉驿去补充水粮。   伊吾道一路的十个驿站,短者相距三四十里,长者间距百里, 双井驿为玉门外的第一个驿站,从双井驿到冷泉驿, 快则一日, 慢则两日即到。冷泉驿在十驿中最大, 城下有地泉形成的莫子湖,湖边芦苇茂密,沙枣成林, 城中设有驿馆、粮店、酒铺和诸色杂店, 此站也是东西往来必经之所。   康国为昭武九姓之首,是其他八国的宗主,城中居民擅商贾, 男子一经成年就要送出国土去经商做买卖,这支驼队的萨宝名叫康多逯, 仆从多称之为银沙老爷, 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奴多哥驾着马车,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婢女婆甸罗服侍起居。   坐在高车上的妇人们此时也都醒了, 哄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玩耍,女人扎堆的地方话题永远不变, 今年时兴什么衣裳头花,邻里有什么龃龉传闻, 家里丈夫如何体贴或者粗鲁, 婆婆小姑子如何使绊子给气受,家里家外要如何打点谋划。   春天多年由舅母曹氏照料,薛夫人无依无靠之时, 舅母对她脸色常常不耐烦,但薛夫人得宠之时,舅母对她百依百顺,真如亲女儿一般。她抵触这样的生活————女人们永远都围在家里后宅打转,妯娌姑舅寸寸计较,官宦富贵之家如此,平民百姓亦如此,好似战胜了这一亩三分地的满地鸡毛,便获得了人生极大的成功和愉悦。   她裹着羊裘在角落,正眺望着极远处的景色——太阳慢腾腾从沙丘后挪腾而上,其色如橙,朝霞若彩,沙丘柔软又明艳,像大地温柔又静谧的呼吸。   李渭见后头妇人笑声喧哗,从一队部曲里抽身来看春天,高车上的妇人瞧着他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禁不住捂着笑打量上下,李渭略微朝众人行了个礼,在春天身畔:“饿不饿?”   她颌沿枕在自己膝上,尤沉浸在如梦如幻的日出中,等明橙色的旭日完完全全从沙丘后钻出,绚烂的光芒照耀大地,才轻嘘一口气,侧过脸来看他:“大爷说什么?”   李渭一愣,过水囊与她:“喝点水。”   她摇摇头:“我要下地走一走。”   李渭正要扶她下高车,她却摇摇头,有些不肯的模样,自己抓着围栏从高车上跳了下去,略一趔趄,被李渭抓住胳膊站在平地上。   两人就此落在车后,车上妇人们窃窃私语:“这小娘子车上一声不吭,看起来一团稚气,倒嫁了个好夫君,瞧着甚是温柔体贴。”   “哪里是夫君。”那与春天说过话的妇人解释,“那小娘子额头上还生着绒发,明显是未开过脸的闺阁姑娘,她说是她兄长,并不是什么夫妻...”   驼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见头尾,春天牵着自己的马走在驼队后,不管深浅路面,埋头踩在结块的土坷里,一双胡靴溅的灰扑扑,李渭见她突然流露出几分...大约是孩子的气恼劲,心中生奇,想问又不知道问些什么——他常年在外,在家与长留的时间并不太多,哪里知道小孩子的心思是怎么长的。   春天心中的闷气不过是夜里身边妇人的那句夫妻之说,李渭与李娘子向来琴瑟和谐,李娘子的热孝又刚过,她心中虽然坦荡,但听旁人误以为两人是夫妻,只觉分外难堪。   要知她因为薛夫人的事情,不知受过多少闲言闲语和奚落讽刺,在男女之事上哪里肯让人误解她半分。   李渭到底是摸不着头脑,春天抬起眼来瞟了他一眼,秀眉微敛:“也不知道长留在陆娘子那过的习不习惯,走的时候我都没和他说上几句话,心里觉得甚是对不住他。”   “他买了匹小枣马,说是要送给他的春天姐姐,回去时才知道你已经走了。”李渭道,“等回去后,怕是马儿也长大了。”   “我走的是太急了,应和他道个别。”她道,“等我找到了陈叔叔,大爷就可以回甘州了。”   她眉宇间有孤寂的神色,嘴角抿得有些倔强。   粗犷的男人哪里知晓她这番低落从何而来,权当路途遥远、车马劳顿有感,想了片刻,李渭从包袱里摸索良久,掏出一块油纸包的糖霜来,是年节里仙仙常吃的那种,甘甜如纯蜜,李渭掰下一点糖屑给她:“喏。”   她呆愣片刻,见糖简直如见鬼一般,结结巴巴:“大爷,你为何会有糖?”   李渭把油纸包好,复放入包袱内,挑眉道:“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可以吃一点。”   春天把糖噙入舌尖,饴糖味美,浓郁的甜化在唇中,回甘良久。也不知怎么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太阳越升越高,长空无云,烈日正炙,天气渐热,婆甸罗跪在车厢一角摇着扇子,见卧在软裘中的主人眯着眼要起身,沾湿帕子趋膝上前为主人净手。   康多逯四旬有五,蓄着两撇浓胡,深目高鼻,却身着汉服汉帽,除了信袄神外,已然完全汉化————外人称他银沙老爷,说的是他家银子如沙海一般。年初带了一袋夜明珠去了凉州,换了几十驮的丝绸茶叶回来,打算回归康城,转手贩卖到西域各国去。   “多哥,多哥,老爷要用饭,把车停了吧。\"婆甸罗掀开帘子,用胡语朝着赶马的蓝眼少年道。   “好嘞。”多哥挥挥马鞭,朝部曲们喊:“弥施年,老爷说歇了。”   众人走到现在,已是马骡哼哧喘气,人人烤的汗流浃背,驼队就此停下歇息,多数人是的是清水就胡饼,好一些的有肉脯酱菜佐食。   多哥跳下马来,就地生火,架起一只小瓮煮羊肉,那羊肉不用水烹,却倒了一坛子葡萄酒去煮,一时肉香酒香随着热风席滚而来,异常馋人。   煮好羊肉,婆甸罗将肉装在金盘里送到马车上伺候主人,剩余的肉酒招呼部曲们享用。   有个七八岁的男童坐在不远处,闻着馋人肉香深深的吸了口气,扯着妇人的袖子:“娘,我想吃肉。”   “大能乖,我们吃饼子。”   “不吃饼子,要吃肉。”男童噘着嘴委屈道,“吃了好多天的饼子,我不爱吃饼子。”   孩子的爹倒竖眉头,扯着孩子坐下,凶斥道:“吃吃吃,就晓得吃,有饼子吃不行,还要挑三拣四,没饿死你就不错了。”   孩子受了训斥,眼泪汪汪的哭了几声,被喝止住,可怜巴巴的跟着娘坐在沙丘上,一口口嚼着发硬的胡饼。   婆甸罗端着只银碗跳下马车,笑嘻嘻的走过来,捧在男孩面前,汉话生涩:“老爷说...饼子硬...吃羊肉...”   银碗里有几块羊肉,男童爹娘不敢接手,连连起身推辞,婆甸罗碧眼带笑,将银碗推到男童面前,一溜烟的跑回马车里。   “谢谢姐姐...\"男童喜笑颜开,捧着银碗狼吞虎咽,众人不看羊肉,却见那银碗花纹繁复,一看就价值不菲。   孩子的母亲正是在高车上和春天搭讪的妇人,见儿子捧着碗,颇有些不好意思,对身边一众妇孺道:“这孩子...真是让大家见笑...这银沙老爷,阔气且不说,还是这样个好心人。”   “连吃饭都是用银碗金盘,这样阔奢,怪不得要请那么多护卫随行。”有妇人艳羡,“带着那么多驮子的货物,售值千金,一辈子都不用愁。”   “听说他一颗明珠就卖了五万贯,在长安、凉州、甘州各处都有宅子...”   春天嚼着胡饼,听见众人窃窃私语的讨论声,目光落在马车上,车窗被婆甸罗撩开,露出一个中年胡商搭在窗上的一只手,带着三四只玉戒指,上好的绸衣,这样的大胡商,沿路城镇、驿站、守捉关系都打点的很好,关文盘查很松泛,往往见面则放行,她看着李渭和弥施年攀谈的身影,酒囊往来,豪气冲云,想来他也是有心要依靠这支商队,将她一路送到伊吾去。   驼队中又有悠闲谈论时局的商人,说起月初高昌王遣使长安,高昌使者正在冷泉驿停留,听闻好大的一次排场,进献贡品中有鸣盐枕,浣火布,阴牙角,氍毹这样的精妙之物,足足抬了十几个箱子要往长安去,若是驼队走的快,可能还能在驿站里一饱眼福,看看这些稀世少见的宝贝。   要知道,高昌多年与突厥交好,一度和突厥配合侵扰西域,前几年朝廷大破突厥后,高昌扭转风向,渐对长安显出亲近之意,近来更是遣使长安,两方热络,高昌献珍宝,长安送能工巧匠,两国关系一时非比寻常。   “圣人诞辰在即,高昌这回赶着去长安祝寿。”有人道,“使节带的十方鸣盐枕,有明目清心,治疗偏头痛风之效,这可是第一次入贡,听说圣人近些年头痛之症越发严重,送的这枕正是时候。”   “高昌和突厥亲近了几十年,突厥一被击溃,高昌王就投靠王朝,实在是...”   “又听说折罗漫山下,有突厥骑兵沿路南下骚扰牧民村落,这开春的时候,牛马正兴,把那处闹得个乌烟瘴气。”   “突厥人不是已经西逃北窜到回鹘,金山一带么?什么时候又南下折罗漫山了?”   “怕是散兵游勇,死灰复燃,不过兵力雄厚,也是不怕的。”   “当年突厥王一死,突厥各部内讧的厉害,就此退出北庭,我看等各部统一后,又是一场硬仗要打。”有人摇摇头,“蛮子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反骨的很,啃又难啃,吞又难吞,将来,有的好看了。”   众人休憩后,喂饱驮群,继续往西行,春暑热气中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蜜香,起初不经意的随风而来,越往前走越浓郁,这香最后渗入五脏六腑,熏的人头脑发胀,春天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浓郁的香气:“这是什么香?”   李渭答:“是沙枣的花香,前头有一片沙枣林,眼下是开花的时候。”   时令已至四月末,若在南方,石榴花也过了盛景,正是要入夏的时节,沙碛里的沙枣树才刚刚开花。   走了几里,无垠沙丘后远远一片灰绿色沙枣林,几丛骆驼刺胡乱点缀在左右,这片沙枣树生的不高,模样却是怪难看的,树皮皲裂,颜色灰扑扑的毫无生趣,半死半颓的枝干上长着些卷曲、干燥的树叶,那些小小的,细碎的金黄色花朵就藏在每一片枝叶下。   春天深深呼吸一口气,这香气霸道又浓烈,香气被沙碛中的热气一蒸腾,感觉天地间都是这股清甜的味道。   “再往前走上五六十里,就到了冷泉驿。那里也有一片沙枣树,开的花比这还多。”   驼队慢慢的路过这片沙枣林,沾染一身沙枣花的香气,往更远处走去。   复行二十里,这时太阳已经半挂西天,天空有了积云,天色也稍稍暗沉了些,暑气也没有正午那么炎热,凉风吹得惬意,春天脱了外裳,穿着件单衣骑在马上,驼队里有人在吹笛,清越笛声如新柳,如清泉,飘飘荡荡伴着驼铃声,杳入天际。   李渭突然睁开双眼,嘘的一声勒住追雷,向北处侧耳细听,春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是一片苍茫又单调的沙丘,她问:“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都修完了~   新的篇章,如无意外,从十一起开始更新吧~   希望大家能喜欢~ 第33章 突厥人   绵延沙丘起伏如同女人的胸脯, 在咸重的风中温柔静谧地呼吸,灰青的骆驼刺在地上投出长长的身影,李渭极目远眺, 春天见他面色沉静如水,眉尖却微不可察的挑起, 不明所以, 复问:“大爷?”   碧天黄沙穷目处, 灰白云块后突然显现一个墨点,又倏忽隐没在云层后。   李渭回头,目光极快的掠至驼队, 温顺驮马绵延数里, 蜂蝇一路嗡嗡围绕,商人们在退暑的风中蓄出一点精神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   他折回她身边, 声音绷着:“前路恐怕有变。”   春天见他手握住腰部箭囊上,心头惴惴不安, 问语还未出口, 一声尖锐辽远的隼唳破云而来。   仰目眺望,只见蓝天间一枚极快的黑点从云层后冲击而下, 越逼越近,越来越急, 半空又咻然生出双翼——原来是一只鹰隼——振翅朝驼队策来。众人望去,心内暗生惧意, 待要看清俯射的苍鹰模样, 只见鹰隼在半空中扇动双翼,尖唳一声,又飞腾而去。   李渭皱眉:“我们要快走, 西行三十里就是冷泉驿,入城要快。”   人群这时骚动起来。   前头有个红颊白帽的阿热族部曲拨马出来,振臂高呼几声,旅人们神色由轻快转为慌恐,纷纷开始抽鞭驱赶骡马,高车上闲聊的妇孺疑惑的停下交谈,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却无人愿意回应。   车轮滚滚,不过走出片刻,一只斜箭从天际窜出,右际沙丘后传来一阵马蹄,沙雾滚滚,沙丘后爬上一列高头大马,马上骑着一身材矮硕男人,这时尤看不清敌我,就近的一个部曲正要喊话,一只灰羽鸣镝铮的一声迎面窜来,闷声将人钉倒地上。   就近目睹此幕的众人见部曲直直从马上倒下,慌乱散开:“马匪,马匪来了。”   “快跑!快跑!”   春天听见前方弥施年纵马一路狂奔,高声朝商旅们喊:“快走,快走,弃了辎重,骑马走。“   驮马走尘,前头驼群在长鞭的抽打下已是疾行狂走。部曲们策马行在道路两侧,神色肃穆,提刀拔箭,呵斥着众人急速快行。   多哥赶马急匆匆往前颠簸,小案几上的金叵罗、葡萄酒叮叮咚咚掉落在软毯上,康多逯闭眼假寐,被车外喧哗惊醒:“施弥年,出什么事了?”   “萨宝,有马匪来袭。”护在车外的部曲急急道,“施弥年指令我等往冷泉驿躲避。”   康多逯匆匆起身,紧扣车窗,脸色凝重的朝窗外看,远处沙丘上转眼已站了黑压压的一群马匪,一字排开俯看驼队,为首马匪几声高声叱喊,马匪抡刀纵马俯冲而下,杀气腾腾,朝驼群策来。   他穿行西域几十载,见多识广,也经历过诸多的生死存亡之际,颠簸之际,镇定指挥:“多哥,莫慌,安稳驾车。”   婆甸罗正探帘偷看,瞧见高岗上飞来无数羽箭,人群中有人惨叫被钉落在地,不知生死,吓坏了胆子,脸色惨白缩在马车里:“老爷...贼...贼...”   李渭的马鞭抽在春天马背上,马儿吃痛朝前策去,春天紧抓着马缰绳,一颗心被颠的几要跳出来,她尤记得红崖沟的那拨凶神恶煞的马匪,惊慌去失措看李渭,他护在她身侧,撞见她惊恐的目光,沉声道:“别怕,握好缰绳,往驿站跑。”   部曲们护着商队和骡子们急冲冲往前赶,驼群慌乱,人人慌逃窜。   “喝。”马匪转瞬至驮群,为首匪人是异族人相貌,长辫金环,目光凶横,挥一柄大刀,刀刃雪白,朝商旅们挥来。   首当其冲的一名胡商已吓的面如金紫,几欲软倒下地,被就近部曲一扬马鞭驱走,挥刀迎上去,叮的一声格开刀刃。   ”是突厥人!”人群中不知谁一声大喊,“突厥人来了!”   而后黄沙腾腾,驼群中尖叫声、哭喊声炸裂开来,春天捉紧缰绳,被李渭带着往前策驰,慌乱间瞥见眼前一个高颧杏眼的马匪挥动长刀,将一名商旅斩杀刀下,一蓬血雾四溅在春天眼里开来,她脑子发热发空,看着滚落在地的头颅几欲呕吐。   这群突厥人大概有百来人众,抢夺骡马辎重外还砍杀商旅,他们大概以此取乐,杀人并无什么章法,看见在眼前胡乱逃窜人群只顾抽刃砍杀,鲜血四溅、愈发助兴,一时杀心迭起,连妇孺俱不放过。   敌强我弱,部曲们不敢应战,护着康多逯等一批商人急急前去。弥施年砍杀了几名突厥人,护着几名胡商策走,此时也应付不得高车上手无寸铁的妇孺。   一个矮粗突厥人狰笑着朝高车上的妇孺挥刀而去,手无寸铁的妇人们在亮刃下抱着孩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有个健壮妇人惊恐至极,尖叫一声,抱头往车下逃窜。突厥人在后高声呵斥一声,霍然扬起长刀往前劈去。   “叮——”的一声锐音,长刀被一支突如其来的飞羽弹开,高车旁侧,眉目清朗的灰衣男子足尖一点,自马上跃上高车,挥出腰刀,猱身向突厥人劈去。   ”弥施年,你带着我妹妹走,我来断后。”   ”大爷!”   “走。” 弥施年挥鞭,见春天频频回首李渭,呵斥道,“我们先走。”   她咬咬牙,打马窜出偌远,跟着弥施年和流散的商旅往冷泉驿的方向奔去。   冷泉驿是十驿中一处较大的据点,有一队驻兵和守尉,这几天还有高昌进贡的使团停留,护军不少,突厥人必不敢进城,快一点,还能通知驻兵前来支援。   身旁俱是尖叫声和哭喊声,被听不懂的狞笑压住,春天心突突的跳着,直管纵马狂奔。   前方已是日落时分,落日如硕大金盘伫立在地线之上,血色夕阳照着荒野,分外萧肃的光景。   康多逯和一众商人见形势不妙,只抓了珍贵细软,在部曲的护送下往前奔去,骡马四散奔逃扬   起厚重土雾,半路不知是谁家孩子跌下骡子,那孩子跌在灰土里瑟瑟发抖,扯着嗓子大声朝离去的人哭喊:“爹,爹,娘....”   他爬起来,一路追着逃亡的人群狂奔:“别抛下我,别抛下我...爹——娘——”   人人自顾不暇,那里还有人来得及应他。   孩子抹抹眼泪,惶恐的回头望着陷于突厥人刀刃下的驼队,看见弥施年带着一众人奔驰而来,眼前突的一亮,朝春天的马狂奔而来,伸长手臂大声嘶喊:“姐姐,姐姐,带上我。”   春天在马上大吃一惊,措手不及,只得俯低身体,一手握缰,腾出一只手去拉他,马儿飞腾,却只摸到了孩子的半片衣角,两下错过,身下的马窜出几丈开外。   春天勉强回头看见那孩子,又跌在尘土里恸哭:“爹——娘———救救我!”   晚风猎猎,她随马儿追着弥施年和人群奔走,不知怎的,咬咬牙,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往回去。   弥施年见她策马回奔,卷起马鞭就要去拦她,大惊失色:“女郎!别回!”   “快,快。”商人们慌乱,“弥施年,突厥人追来了!”   春天纵身朝孩子奔去,探身伸长手臂,大声喊:“快!抓紧我啊。”   七八岁的孩子眼里突然迸出亮光,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像鱼儿含住鱼饵,死死的锁住春天递出的手。春天使出吃奶力气把孩子拽上马,抱坐在自己身前,内心松了口气,正要策走。   迎面,一个突厥人已追过来,原本只是胡乱砍杀,乍一看面前的春天,眼睛寒光一闪而过,满面戾色,冷笑几声,朝春天说了句什么,加快速度朝她抡刀砍来。   春天大惊,她甚至能看清来人明晃晃的刀身上晃动着水一样的光泽,和她惶恐之至的眼。   掉转马头已经来不及了!   春天使出来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来挥鞭,她冲着突厥人的刀狂奔而去,靴头有刺尖,发狠的踢着马肚,马儿受痛,嘶声飞扬一溜烟纵飞而去,两人越来越近,在突厥人刀下的那一瞬,春天俯低身体贴在马上,从刀下飞窜而过。   突厥人未曾料到她这一招,愣了一瞬,居然让这年轻女子从刀下溜过。许是引起了兴味,刀尖指着她,嘴里吐出一句急促的话语,驱马追赶。   春天心跳如擂,带着孩子狂奔不及,这一刻时间太过漫长,风刀一样刮在脸上,沙土飞扬,将她的风帽吹的猎猎作响,她好似腋生双羽,飞翔在马背上。   “箭,箭,箭...”俯在她肩膀的孩子死死的掐着她的肩膀,“姐姐!他在放箭!!”   羽箭破风而来!   孩子尖叫一声,春天冷汗早已浸透衣裳,听的一声急促的风声,余光里一只铁箭已从耳边飞过。   两人就如同任人屠宰的羔羊,猎人悠闲的在身后任她逃窜。流矢在身边擦过,不知飞奔了多久,胯下的马越上一个高丘,春天瞥见眼前眼是一道道横竖交纵、怪石乱滚、枯草杂乱的深沟,双眼一闭,双手紧紧的抱着孩子,俯身从马上滚落下去,跌入沟中。   这片深沟原是一道河谷,几十年前河水已枯竭,徒剩些干芦苇错乱的生在沟地,庆幸土石松软,跌下去有些儿剐蹭轻伤,春天脑子撞在碎石上,嗡嗡的响,却丝毫不敢停留,滚入枯草丛,寻了处隐蔽角落蹲藏起来。   那突厥士兵看到两人坠马,底下是一片纵横河床,木石凌乱,谷壑起伏难寻踪迹,咒骂一声,兴味索然,驱马离去。   春天捂着孩子一动不敢动,四野一片死寂,连风声几乎也消匿,不知多久以后,只觉面前灰蒙蒙不见天光,怀中的孩子颤声道:“姐姐,没有人。”   两人小心翼翼的拨开枯草,这才见天已黑透,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弯月低悬,望目丘土起伏,一片阒静。   春天脸色木然,马儿已不知去了何处,身边孩子中午哭闹着要吃肉的孩子赵大能。   她要站起来,却发觉自己腿软的连站都站不稳,一旁孩子爬起来,哭丧着脸问:“姐姐,怎么办?”   天色已暗,四野无人,这时候哪里知道冷泉驿在哪个方向,面前丘土千篇一律的相似,连来路都不记得,夜里风冷,呼啸刮过大地,其音纷杂,泣声吼声如浪,好似又夹杂着野兽的咆哮声,春天打了个寒战,看着昏暗月色,爬上自己跌落的高丘,环顾四周,拍去手上沙土:“我们往西去,去冷泉驿。”   “姐姐,哪边是西?”孩子哭腔问,“我们从哪儿来的?商队在哪里?”   她抬头看看天边星子,内心也不敢笃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牵着孩子的手:“天上有北斗星,指向北方,我们—— ”她的手划在虚空中,指了一个方向,“我们去西。”   两人行走在一个个起伏土丘之上,弯月逐渐上移,最后悬在头顶正空,但这片荒野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孩子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抽泣,一边抽泣一边抹眼泪,他想放声哭,被春天喝住:“别哭,荒漠里有狼,别把狼招来了。”   孩子浑身一抖,紧紧攥住春天的手,抹抹眼泪:“姐姐,你若不救我,就不会被坏人追赶,呜呜,你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驿站...呜呜,都怪我...我想我爹和我娘...”   “姐姐,我爹说狼会吃骡子,饿了也会吃人,我害怕被狼吃掉...”   这个聒噪的孩子。   春天的头隐隐作痛,夜里风冷,发丝和灰土黏在额头,让人生痒,她安慰自己,也安慰孩子:“不要怕,我们去冷泉驿看看,或许你爹娘在驿站里等你回去,也可能在寻路上寻你,我们快些走,马上就到了。”   旷野上没有路,冷风呜呜的吹,她穿的单薄,被冷风一吹冻的骨头发冷,春天疑心自己走错了方向,要死在这片荒野里,再三凭借星斗和地上草木辨别方向,焦虑得不断停下来环顾四周,想要找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方向对错。   正惶恐无措之间,大能突然指着前方:“春天姐姐,前面地上有东西。”   两人奔上前去,沙地上散乱着几块布帛,再往前走,还有些骡马的蹄印和几块木片,应是今天逃走的商旅遗失的物品。一大一小对望一眼,面容上这才有了笑意:“这里之前有人走过,我们没有走错路。”   两人一路沿着骡马蹄印往前走,约莫走了一个时辰,起初他们能看到天际处一点跳跃的微光,以为是星子,再往前走,只觉那是跳跃的火光,雀跃不已,越走越近,那光团越来越大,春天估摸着前方的亮光应就是冷泉驿,加快了脚步。   大能爬上最高的一座土丘,挠挠头,回首道:“姐姐..."   高耸夯墙在夜色里浮现,熊熊的火光连成一线,静静的在黑夜里燃烧,烧的那片天空呈现出诡异的紫色。   空荡荡的天幕下火苗无声的燃烧着,两人目瞪口呆,不知道何去何从。   冷泉驿,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鸭~ 第34章 冷泉驿   “姐姐, 怎么办?”大能带着哭腔,仓惶无助望着她:“驿站烧起来了,我们怎么办呢...”   火势这么大, 是走水了吗?还是有人在放火?还是出什么事情了?   春天望着远处的火光,抿抿干涩的唇:“我也...不知道。”   "阿爹、阿娘。”大能搂着她的肩膀呜呜大哭, “姐姐...我要爹娘。”   她摸摸孩子的头顶, 一时也是心乱如麻。   两人走到此处已是精疲力尽, 相互偎依着坐在山丘上看着眼前的火光,春天不敢带着孩子上前,怕是冷泉驿生变故。   大能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受了惊吓, 又强撑着跟春天走了半夜,又累又饿,只哭了两声就躺着春天膝上睡了过去, 眼角还挂着几颗泪珠,春天搂着他坐在冷风里, 眼睁睁看着远远的火光。   深夜旷野里, 火光跳跃,只在上空蒸腾出一片雾气, 风中飘来隐隐的烧焦味,混着沙枣花淡淡的香气, 还挟裹烧焦的点点黑灰。   等到火光渐渐低沉,天色未亮, 星月暗沉, 天地间朦朦胧胧的灰暗,春天摇醒大能:“大能,趁着天没亮, 我们去看看。”   两人牵着手,静悄悄又谨慎的朝着冷泉驿走去,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响,走至半道,借着昏暗天光,只见荒地上俱是浮于沙土上的凌乱蹄印,还有掉落的布帛、鞋履这样的零星物品。   春天脸色凝重,大能见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只见是几片散落的木片,和一堆脚印。   “姐姐...”   春天脚尖在地上磨蹭,呐呐道:“这个蹄印是朝外走的...”   是冷泉驿出了什么事情,驿馆里的人朝外奔逃了么...还是,那些已经抵达冷泉驿的商旅,又急冲冲的往外走?   远远处突然响起急促马蹄声,春天和大能对视一眼,惊慌钻到土丘之后,马蹄声近,才看清是四五个披着褡裢的行商从冷泉驿方向朝外行去。   见来者同是旅人,当真是惊喜万分,大能先从沙丘后窜出来,连连招手朝着几位面色仓皇的商人冲来:“大爷,大爷...“   几人被这一叠呼唤一吓,定眼望去,只见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身边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奔来。   “几位大爷是从冷泉驿出来的么?”春天连忙作揖,“我们昨日路上遇见匪徒,正要去驿站避祸,半路却见驿站失火,不知发生何事。”   “你们也是从银沙老爷商队中逃出来的?”其中一圆脸短须的青衣人问道。   原来这一行人也是昨日在突厥人刀下逃生的商人,急急的往冷泉驿赶,亦见戍堡,在野外躲了半宿,好不容易等火熄灭之后近前探看,只见城下有戍卒尸体,戍堡城门大敞,门口守着几名突厥人,正在尸堆旁饮酒吃肉,划拳大笑。几人不敢停留,悄悄遁离冷泉驿,心惊胆战往外奔走。   春天和大能听毕,面面相觑,大能忍不住大哭起来:“那我爹娘...我爹娘去哪儿了?“   商队被抢,驿馆又被烧杀,那李渭呢?   几人让了一匹骡子出来给春天和大能共骑:“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我知道这附近几里有片石滩,可以去那儿落脚。”   大能还是个孩童,忍不住埋在春天怀中抽泣,春天见他如此,也是心酸不已:“大能别哭,等那帮突厥人走了,我陪你去找爹娘...别哭,他们一定没事的,别哭..."   冷泉驿五里外有片石滩,乱石耸立,土丘被风割裂成一个个凹坳,可藏人,一行人朝此行去,此时天光已亮,却不料在半路遇见了弥施年。   弥施年带着康多逯一行人,入夜奔到冷泉驿,跟驿站戍官说了被突厥人截杀之事,坐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戍官还未点兵支援,堡内突然大声喧哗,隔壁的驿馆猛然烧起了一阵大火,众人急急开门去莫子湖引水救火,谁料突厥人转瞬攻到了城门之下,杀入城门烧抢,城内人又哄然往外逃命。   这一队突厥人并非普通游牧民,刀矢精良,怕是军队,又有百人之多,怕是故意去冷泉驿作乱,只是不巧在道上遇见了商队,恰如一只肥羊正好送到了狼口,在冷泉驿烧杀一夜不够,这会儿还盘桓在尸堆之上饮酒作乐。   这一夜,可是多灾多难,商旅们逃无可逃之境。   康多逯一行人在石滩落脚,施弥年安顿好萨宝和众人,再出去探探消息,突然迎面见春天和大能,弥施年松了口气:“小娘子,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他摸摸额头灰土:“我安顿好萨宝,本想回去寻你,谁料正撞见你大哥追来,你大哥知你丢了,脸色煞白,话都未说一句就回去寻你,我跟着找了一路也不见你的踪影,先回来探探消息。“   施弥年颇觉得对不住李渭,亦是忐忑了一夜,“你就在此地等他,切莫胡乱走动。”   李渭,李渭也在!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石滩聚集了不少商旅,有从商队逃出的,也有从驿馆里奔走而来的,人人精疲力竭,惶恐不安。   “烽驿外突厥人抢杀商队,驿城里又被突厥人抢了,还把一众高昌使节都烧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怕不是突厥人专为报复高昌王而来,恨高昌王往日歃血为盟,今日见风使舵。”   “伊吾路重开没多久,不是说,朝廷在和突厥谈和,怎么,又要开始打仗么?”   “突厥人狼子野心,去岁冬冻死了不少骡马,必然又南下侵扰抢掠。”   “我这把全部家当都换了绸布,这下被突厥都抢了去,这以后可怎么活啊。”   大能在人群钻来钻去,寻找自己爹娘,却仍不见爹娘踪迹,泪花一闪,扁扁嘴,在人堆里嚎啕大哭起来:”爹...娘...”   春天只觉心酸,抱着他不住安慰,人群里有认识大能的妇人,见他哭的凄惨,递过来一小块饼子:“别哭了,孩子,兴许你爹娘正在来的路上,再等等。”   不多久之后,天光已大亮,春天听到远远一声马嘶,那嘶声有些耳熟,春天嚯的站起来,只见远处又来了一群人,有一二十人之多,她急颠颠跑上前去。   只见人群中有一人拨马朝她奔来。   她一见那身灰衣,不知怎的,眼眶发热,酸胀的看不清来人,往前迈了两步,仰面哽咽唤他:“李渭。”   李渭终于看见她,心头巨石落地,内心真真的喘了口气,翻身下马,大步迈过来,上下打量她,柔声问道:“还好吗?”   她风帽掉了,黑发蓬乱,露出一张沾灰的脸庞,眼眶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对着他点点头,沙哑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险象环生,她根本不敢去想,只怕自己被脑海里的画面吓倒,此时见了他,才觉得自己精疲力尽,几欲虚脱。   李渭吐了口浊气,本欲说些什么,春天身边突然窜出来个孩子,向着李渭身后大喊:“爹!娘!”   丢了儿子的中年夫妻两人喜极而泣,朝着大能跑来:“大能。我的儿。”   一家人呜咽团聚,劫后余生的哭声听着分外酸楚,钱财虽都已丢失,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丢便丢了,命最重要,又听儿子说是春天相救,连连跪下来磕头。   追雷身后跟的是春天的马,李渭救下高车妇孺后,连连去追赶春天,岂料直奔到冷泉驿都不见少女身影,又见戍堡失火,乱哄哄一群城内民众往外逃去,他遇见施弥年,听说她为了救一个坠马的孩子折回去救人,心头一凛,回头去寻她,却只在半路上发现了春天的马匹,在附近寻了一夜都不见她,想着再回来看看。   万幸,她正在此。   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紧绷了一夜,心乱如麻,到此刻才放松下来。   春天看见自己的马,也松了口气,马上的包袱被箭矢射穿,丢了一串胡饼,所幸水囊衣物都在,一夜慌张,滴水未进,先将水囊取下来喝水,寻了僻静角落,沾水抹去脸上尘土。   李渭递过来一包肉干,她就着凉水囫囵吃在嘴里,听见他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上点药。”   春天疑惑,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才寻到自己身上隐隐刺痛的出处,她的两根指甲都折断在了肉里,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糊住了指尖————应是救大能时太过用力,把指甲生生折断。   那时忙于逃生,倒感觉不到一丝的痛意。   她一手举着肉干,一手伸出递给他,被他短暂的牵放到李渭的膝头。   李渭倒出水囊里的水替她清洗血迹,见她轻轻蹙起眉头,寻出一柄毛笔似的小刷子,沾了清水,软毫慢慢清理她指尖的泥灰。   又在包袱里掏出一个黑色小药盒,沾了药膏,细细的抹在她的伤口处,她只觉绵绵微痛中有一股清凉之意,顺着指尖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头。   李渭将软布撕成布条,一圈圈缠绕着她的伤口,她一声不吭,坚忍的目光落在包扎的指上,于是他缓慢又坚定的说:“你放心,此后我再不离你左右,一定护你周全。”   春天听见此言,鼻间一酸,低声嗫嚅:“有个突厥人追我,还朝我射箭。”   他只觉这几个字蕴含无限委屈,抬头瞥了她一眼,见她长睫微颤,像灯下飞蛾扇动翅膀。   “我的铜哨。”他将她在常乐山还给他的铜哨再次递给她,“还是你收着,如果我走的远,吹哨把我喊回来。”   康多逯此刻也十分狼狈,在冷泉驿弃了马车,在部曲的护送下骑马到了石滩躲避,婆甸罗抱来水囊:“老爷...喝水。“   葡萄酒和金杯都丢了,康多逯只携了马车内一些细软出来,部曲们只护住了十之一二的骡子,商队损失惨重,不少商人跌足哀叹,不知如何是好。   饶是如此,康多逯的脸色仍是平静,吩咐小仆:“多哥,去看看施弥年回来了不曾。”   ”萨宝,萨宝老爷,这可怎么办啊。“有商人愁眉苦脸跟着康多逯诉苦,“萨宝老爷,唉,这下可怎么办啊,我全部家当,一朝尽毁!”   “能捡回一条性命,就是上上大吉。”康多逯将袄神像供于石壁,面朝神像跪拜起来,“将我们的金银珠宝献给袄神,求袄神庇佑我们,平安无事,一路西归。” 第35章 查路引   天已大亮, 青冥浩荡,红日高悬。   石滩酷热,灰扑扑的杂草藏于石缝间, 畏头畏尾的探出几点绿意,被避祸而来的骆驼嚼入嘴中。   仓皇出逃的商人未携水粮, 奔走了一夜, 到现在已是饥渴交加, 在日头下晒的焉巴巴,脸色都有些木然。   康多逯命婆甸罗拿了一挂胡饼给众人分食,商人们食物在手, 神色仍是焦灼哀苦, 相比于食物,这时候更重要的是清水。   康多逯带的清水有限,舍出一半分给商旅, 每人只分得一小口,权当润润嘴唇。   最近的一处水源是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 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冷泉驿去。   临近晌午, 施弥年有些狼狈的回来了。   冷泉驿的突厥人正在搬空驿城,将食肆驿馆的酒水粮食、商旅们的驮包、高昌使节进贡的稀宝都扫荡一空, 准备载往突厥领地。   “这是要撤了?”众人纷说,心下都松了口气, 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的苗头,“肯走就好, 只要这些突厥人不盘踞在戍堡, 我们就没事了。”   “再不走,双井驿的援军也该来了,这些突厥人也不想和戍军正面应对, 现在只盼着援军来,我们就能回冷泉驿去。”   春天一夜未睡,已是精疲力竭,早上和李渭重逢后,李渭带着她避开人群,寻了处背阴处让她休憩,春天也顾不上许多,这一夜过得实在胆战心惊,裹着毡毯倒头就睡,直至晌午方被众人喧哗声吵醒。   醒后揉眼,见李渭不在身边,环顾人群,见他正抱臂和施弥年说话,不时分神回望她一眼,两人目光相撞,春天见他脸色有些严肃,并无半分侥幸轻松之意。   她心头也有些忐忑,这驿馆的第一站就出了意外,后面的路程还能好么?   未多久李渭拔步向她走来,面容始露温和:“饿不饿,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李渭递过水囊,告诉她好消息,“突厥人要撤出戍堡,现下安全了,等会我们去冷泉驿看看。“   ”不过冷泉驿被烧掠一空,怕是不能带你去驿馆里吃顿好的。驿馆里做的炙鱼味道很不错,辛苦走了这么多日,原想着让你好好补一补...”   没料想出了这么一遭事情。   短短几日,她的脸颊已消瘦一圈,尚不如他巴掌大小。   春天知道他有心逗自己开心,也暂放下愁思,眨眨眼:“下一个驿馆是苦井驿,还可以吃炙鱼吗?”   李渭摸摸鼻尖,言语带笑意:“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才有鱼,苦井驿里只有几口井水,而且厨子手艺不算好,但烽子们自己种的寒瓜还不错,现在去兴许能吃上第一茬的寒瓜。“   春天闻言,托腮笑道:"那也很不错,寒瓜可比炙鱼稀罕多了,在长安只有达官贵人吃的起,不算亏。”   知道突厥人要撤离冷泉驿,有胆大的商人沿路去寻自己的包袱骡子,也有哭泣着去收敛亲友尸首。不过多时,有商人见荒丘之间有一队铁甲兵士打马纵驰,烟尘滚滚,急急往冷泉驿策去。   “是双井驿来的援兵么?”石滩众人听闻消息,个个激动,“走走走,去冷泉驿看看,若是援兵已到,这下我们可安全了。”   躲避在石滩里的商旅纷纷现身,三三两两往冷泉驿走去。远远望见那队兵甲装扮,果然是双井驿闻讯而来的援兵。   双井驿戍官王钊在千里眼里看到冷泉驿的一片烈火,大吃一惊,亲自点兵来查看情况,又连忙送信去玉门关守军。   一路驰策,见冷泉驿戍堡夯墙上被烧的焦黑如炭,倾颓了半边墙堡,城门大开,几具尸首卧倒在城下,不由得冷汗连连。   进城一看,城内空荡,已被洗劫一空,满地尸首,到处是破碎酒坛,残火还舔舐着各处檐角,高昌驿使居住的驿馆已被烧的一塌糊涂,几具尸体在庭中摆的整整齐齐,被烧的面目全非,从残存的衣袍织物来看,正是路经此处的高昌使节。   见有兵将前来,躲避在城内各处的幸存者瑟瑟发抖的钻出来,俱是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拜见援将,口齿不清的说着这一日遭遇。   “起初是驿馆突然走水,馆内慌乱喧嚣声传来...我等见火势太大,忙着去莫子湖取水救火,谁知这时突然有一队突厥人马朝戍堡策来...乱箭齐放,我们慌不择路,只得到处躲避...那些逃不及的,就做了刀剑下的亡魂..."   王钊不见冷泉驿的守官,连尸首也未寻见,只得命自己人去清点伤亡,录残者口供,又派烽子上戍堡燃火,镇守城门。   躲藏在附近的商旅见援军入驻,戍堡上重燃烽火,纷纷往冷泉驿行去。   冷泉驿的守官肩头中箭,昨夜见敌人气势汹汹,早已吓破胆子,匆匆带着几名亲随弃堡而去。此刻见了烽火,也一道回戍堡来,见好友王钊坐镇,戍堡内满目狼藉,死伤多人,不由得冷汗澿澿。   冷泉驿兵卒损失十之七八,最要紧的是使节身亡,朝贡尽失,这可是砍头大罪。   ”你呀...你呀...你一个守将,怎么能弃戍堡逃走,兵将逃职,这可是...这可是死罪...出再大的乱子,你也要死守在此啊。“两驿守官熟识多年,王钊见好友从外逃回来,颇是头疼,连声埋怨。   冷泉驿守官面如死灰,跌坐在椅上,喃喃自语:“我...也是一时吓的方寸大乱,王兄...王兄...你帮帮我...怎么办..."   ”唉。"王钊皱眉,“你讲昨日这一日见闻,都仔细讲来。”   冷泉驿戍堡下已聚集了数百商人,有近日歇在冷泉驿的商人,也有昨日跟着康多逯商队来的,抬头见戍堡夯墙焦黑一片,满地凌乱,血迹斑斑,内心尚未镇定,又被这满目凄惨勾起几丝惶恐。   又见戍堡门前镇守着诸多兵卒,面色冷凝,俱亮出兵刃,不让驿城内幸存民众出来,也不让城下避难的商旅进去,连城下的莫子湖都被兵卒围住,不让众人近前半分。   诸人被折磨了一日,原想着突厥人撤离,可入冷泉驿歇息,谁知此时都被拒之门外,任凭众人如何口舌,兵卒也不肯放半只苍蝇入内,兼之日头高照,天气渐渐热起来,旅人们又饿又渴又热,纷纷喧闹着拥挤在驿门前,要求守门兵卒让道。   守门的兵将“哗啦”一声抽出长刀,对准众人喝道:“尔等在此静等,休得喧哗。”   “兵爷,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去湖边打点水喝,我们东躲西藏逃了一夜,又渴又饿,您行行好...”   兵将见众人俱是风尘仆仆、满面哀色,朝身后兵卒耳语一声,兵卒进城通报,不多久两个兵卒抬来一桶清水,供众人饮用,这一点水,也就供众人每人一口,堪堪解渴。   冷泉驿不开,众人只得在城下过夜。部曲们搜罗了木片枯草,在城下生了火堆,暂歇一夜。   女眷孩子们都围坐在一处,大能对春天心生亲近,很是喜欢这个把自己救回来的姐姐,围着春天不停说话。   孩子母亲对春天也多番感激,殷勤照顾,甚至拿出身边仅有的一点食物分给春天。   李渭站在不远处,笑眼望着春天被上蹦下跳的孩子逗的笑弯了腰,这才知道她原来有这样明媚的笑容,眉眼弯弯,唇角上翘,和甘州城那个忧郁的受伤少女判若两人。   施弥年走来找李渭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摸着下巴胡须笑道:“李渭,你这个妹妹生的漂亮又心善,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救了个孩子,居然还能从突厥人刀下逃亡,可真是个顶厉害的女郎,很不一般啊。”   李渭收回目光,叹气:“她肖父。”   施弥年见他脸上怜惜之色,挑了挑眉,笑问道:“这不是你妹子吧?我瞧着可不像。”   李渭摇头讪笑:“兄妹不过是方便行路之词,我只是护送她一路前行...走,喝酒去。”   等到次日正午,冷泉驿内各项已清点明了,王钊登上戍堡,见墙下商人乌泱泱一大群,朗声道:“城下各位行客,冷泉驿遭突厥人侵扰,死伤巨大,为防贼人再乔装入城烧掠,尔等入城者,需鞫勘路引文书,若有一处一项不符者,不可入城。”   路引由各州县司门郎签发,上记有各人体貌年岁,来去地址,所携骡马物品,所带仆从和保人姓名,难以作假。商队有大半骡马已被突厥人抢去,若是一一苛察起来,有大半路引都勘对不上,有些人路引甚至都已丢失。   商人们在城下喊:“大人,如若还要鞫勘路引,我们昨日遭难时,连身家都丢了,哪里还寻到路引。纵然有人还带着路引,但上头的牲畜或丢或被抢,都和路引上记载不符。您这是把我们往外赶,这荒野黄沙,无水无粮,要我们往何处走。难不成要死在路上么?”   王钊早有对策:“如若路引丢失或不符者,我派兵护送你们回玉门关。玉门关有文书记载每日出入人畜,你们向玉门关戍官指明何日何人,丢失何物,记载在案,若能和当初出关档记一致,便能自证身份,可从玉门关重补一份路引,自可畅行。”   众人一思量,这才点头:“如此甚可,甚可,不过多费几日功夫,这样还稳妥些。”   春天听完这些话,偷偷的瞥了眼李渭,恰见李渭的目光也投过来,两人都是偷渡玉门关而来,哪里有什么路引,若是再回玉门关,也补不出一份路引来。   她秀眉皱起,咬咬唇,无声询问李渭:“怎么办?”   李渭抱胸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们在此再等等看。”   而后王钊向众人问昨日商队被劫事情。   ”昨日劫杀你们的是不是突厥人,服饰音容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康多逯的几名部曲斩杀过突厥人,回道:“这群人大概有百来人众,身材粗壮,头留束发,阔脸高颧,耳垂穿孔,腰间挂着长刀和兽牙,说突厥语。看容貌和衣着打扮,的确是突厥人无疑,看他们的刀具,应该是突厥军,不是寻常突厥牧民。”   王钊询问一圈,众人纷纷如此回应,留了数份口供,才令人开戍堡大门,仔细核对入城商旅路引,放人入城。   康多逯的路引上有驮骡数量众多,现今大半都被抢去,此番盘对不上,入驿馆也被拒之门外。   康多逯和王钊相熟,王钊慎重,到底不肯放他入城,也不敢得罪,令人送去毡帐热水,食具美酒,特意让康多逯在城下多留几日。   施弥年原想帮李渭,岂料连萨宝也进不去冷泉驿,对着李渭连连苦笑:“这王守官往日里一团和气,最好说话不过,今日真是奇了,怎么这么严苛。”   李渭只得说:“你看城下莫子湖围了多少士兵,不许行人近前取水,路引不对者都要押往玉门关盘查。怕是你们这支商队里混入了什么奸细,借着入城避难之际帮突厥人烧了把火,和突厥人里应外合。我想这奸细应还混在众人之中,王守官掐着水源,就等那奸细露出马脚。”   施弥年倒抽了一口气:“如若这般,那岂不是出了大祸?那你怎么办?要不然绕过冷泉驿,先往苦井驿去?”   李渭慢悠悠道:“冷泉驿一乱,别的烽驿还能好么?这几日伊吾道肯定不得安宁,往日各路人马被十烽压的死死的,还不在这时候趁乱作乱么...”   西行之路,行走的都是丝绸、香料、茶叶、大黄、珠宝这样贵重货品,一路不知藏有多少马匪盗贼,真如驮骡身上的蚊蝇,赶之不尽,驱之不绝。甚至有些沿路商人觊觎他人财富,也会杀人掠货,吞取不义之财。   太平了几年的伊吾道,因有十烽的呵管,近年来安分了许多,但冷泉驿这么一烧,难保藏于附近的马匪贼窝、或是牧民邪商,借着各种名号兴风作浪的。   正如李渭所言,次日天初亮,又有一队疲于奔命的商旅朝冷泉驿奔来,来者二三十人,俱是汉商,满脸血土,惶惶乱乱,跌撞倒在冷泉驿下喊救命。   滞留在城下的商人见又有商队被劫,心头一惊,颇有天下要大乱之感。   王钊命人将此队商旅提携上前,这群汉商们想是逃奔了一夜,身上还带着伤,自称是结伴从北庭返回河西,从苦泉驿出来的商队,却不料半夜遭了劫。   “是几个突厥人...突厥人抢了我们的驮子,还杀了商队不少人,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   冷泉驿的商旅又被这一番搅的心惊胆战:“那群天杀的突厥人又往苦泉驿去掠杀了么?这是要跟朝廷开战不成?”   王钊招人说话:”你们说说,袭击你们的突厥人长什么样?有多少人?”   ”他们大概有十多人众,当时夜色不太好,我们一行人原想趁着入夜多赶会路,谁知沙丘后突然冲下一队人,当时没看清容貌,只是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束发,穿着铁甲,抡大刀,说胡语,他们那铁衣,就是突厥人的战甲啊。“   这拨突厥人和洗劫冷泉驿的突厥人全然不一样。   王钊依前例,将路引无虞的商人收入城中,余者纳入城下,供给清水,等着将众人送至玉门。城上站着戍兵,暗地里盯着底下商人,是否有滋事或偷水,暗自逃奔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姐妹们! 第36章 鬼魅碛   夜里施弥年和部曲们聚坐一起喝酒, 见李渭有些心不在焉的捏着酒囊,拍拍他的肩膀,并肩坐下:“明日萨宝就要返回玉门关, 他娘的,这群突厥蛮, 搅的到处鸡飞狗跳, 还白白折损了我们几个兄弟。”   施弥年叹气, 仰头灌了一口酒,看着夜空也平生几分低落。这群部曲以施弥年为首,跟着康多逯出入西域多年, 过得也是刀尖舔血的营生, 虽见惯了生死,此番路上出事,心头也是不痛快。   “尸首都抬回来了?”李渭问, “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烧了。”施弥年肩膀一耸,云淡风轻, “肚肠都被狼掏空了, 不忍细看,索性烧成灰, 看着也好受些。”   李渭理解:“给家里多送点银两,也算尽心。”   一轮酒散去, 李渭正要告辞,施弥年喊住他, 在暗处将两个水囊塞他手中, 挤眉弄眼:“一路小心。”   李渭亦是微笑:“后会有期,保重。”   ”有缘再会。“   商旅们都已睡下,夜色暗沉, 星子暗淡,李渭也是临时起意,唤醒春天:“我们走吧。”   “去哪儿?”她一骨碌从毡毯里爬起来。   追雷早已带着春天的马一路啃着地草,不知去了何处。李渭让她噤声,悄悄带着她绕过城上烽子,走入灰暗的苍茫旷野。   “我们不能再沿着烽驿走下去,伊吾路现在不太平,在玉门关派兵来之前,各路匪寇会借着冷泉驿此番闹事,哄抢商旅,关卡盘查也会越来越严苛。”   春天蹙眉,盯着李渭:“大爷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一路拖拖拉拉也不知要等到何时,麻利点。”李渭下定决心,“我们横穿莫贺延碛,绕过剩余八烽,直抵伊吾。“   “莫贺延碛?是书上提过的'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鬼魅沙海‘的那个莫贺延碛?这片沙碛有八百里之阔,都是流沙,夜里还有鬼火。"春天吃惊问。   “你居然知道。”他唇角带笑,偏过头来问她,”你,敢不敢走?“   她动了动唇。   他眺望寂静荒野:“莫贺延碛又称鬼魅碛,热、风、沙、冤,亡五鬼横行。比之这几天的遭遇更为可怕,我们随时可能丧生于此地。”   她眼里燃起光亮,甚至有几分雀跃:”我当然敢。而且,有大爷在,没什么可怕的。”   李渭有些无奈的笑笑,这也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追雷带着春天的马在不远处等他们,见主人前来,嘶鸣一声,踢踏上前。   她觉得自己心咚咚的跳:“大爷,我们要往哪儿走?”   “莫贺延碛中也藏着一条道路,是玉门到伊吾最快的一条道,我们称之为大海道,寻常商旅不走,也鲜为人知,但军里传令常用。”他骑在马上招呼她,“你跟我来。”   春天翻身上马,李渭分给她一个水囊:“莫贺延碛极旱,我们走个六七日方有补给水源,现在天气渐热,沙地烈日炙烤,很是煎熬。尽量晚上行路,白天歇息。沙碛里喝水要小口抿,不可一次喝足,尽量让水在嘴里多留一会,定时、定量。另外食不要过饱,三分饱腹即可。明白吗?”   ”嗯。”她重重点头。   天泛鱼肚白,春天回首,才发觉已离冷泉驿几十里远。   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见荒丘连绵,黄坷碎石,远远望去,恰如途经黄河时的景致。那时正是黄河汛期,汪洋瀚海,翻滚着绵延不绝的黄浪,坡上冷硬的芨芨草正是漂浮在浑黄上的水草浮木。   翻过一片破碎岩地,登在黄土累积的高台眼前又是一望无际的荒丘,几株灰绿的瑟瑟草僵硬点缀其中,到处是骡马骆驼的骨头,已被日头暴晒的发白变灰,满是荒凉,满是死寂。   马蹄踩在白骨上硿硿作响,几只枯瘦黑蝎从碎骨下仓皇爬出,在尾后拖出一线痕迹,须臾又不知钻向何处,风几乎要停滞,李渭扬起马鞭:“这些都是过去死于此处的人畜,我们沿着这些尸骨走。”   春天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他镇定眉眼,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驱使着马避开碎骨,跟着李渭往前行去。   爹爹信上说过一次,和军友过莫贺延碛,见海市蜃楼,城郭耸立,乡民往来,热闹非凡。   她那时好奇,还请舅舅指点过何为海市蜃楼,后来浏览群书,才知道莫贺延碛这几个字的分量。   八百里瀚海,流沙食人,鬼魅穿行,是最可怕的地方。她不过是当猎奇来看,何曾想到,如今她居然也踏足其中。   如今沿着爹爹的足迹前行,她心里也生出几分激动。   爹爹,我离您又近了一步啦。   两人不过行了小半个时辰,见不远处有几个黑点在缓缓行动,有驼铃叮当声传来。   一名白胡蓝眼、满面皱纹的老胡人为向导,带着七八个胡人,十几匹骆驼骡子行来。这几人容貌有异,高矮胖瘦不均,非一族之人,骆驼上驮着圆鼓大白软包和草料,风中尤能闻见这包袱的味道,是香茶的清香。   这一队商旅见前方伫立两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年青男子带着名少年,两人黑发黑眼,是汉人容貌,内心更是惴惴,却也只得笑迎上去。   两方寒暄,原来都是要绕行十烽,从大海道穿行往伊吾去。   那几名胡商满脸堆笑:“正巧,我们几人刚从玉门关出来,因家中有急事,不得已绕行十烽冒险走此捷径,听说这大海道凶险异常,我等心中忧虑,还不知道怎么办是好,这下遇上了同伴,太好了。”   李渭也据实相告:“我们原在冷泉驿,谁料遇见突厥人骚扰,丢了路引,正想经此道去伊吾。”   "那不如结伴而行,也能相互照顾一二。”   两方虽语言热络,但胡商们笑容都微微有些僵硬,但见李渭目光温和,言语委婉,不多问诸人来历,悬着的心也微微放下来。   胡人向导身后有个蓝眼白肤少年人,十五六岁的年龄,面容极其俊美,不辨雌雄,只有露出两颗尖尖小虎牙时才能展现少年郎的英姿,此时正笑嘻嘻的打量着李渭身边人。   春天穿一身回纥骑马男装,披着风帽,露出半张面靥。那衣裳青底团花,颜色有些暗沉,却衬的她小脸雪白,又是紧腰窄袖、长裤皮靴,将她窈窕身形勒的一览无余,眼尖人一见便知是名青葱少女。   春天见异族少年不住打量自己,有心偏首避开他的目光。李渭见少年目光一直落在春天脸庞上,内心禁不住一声叹息,将春天身形挡住,挑眉去看这少年。   “哎哟。”这蓝眼少年冷不防被自己爷爷一杆烟枪爆头,吓了一跳,“爷爷,你敲我做甚。”   “没脸没皮,有你这么盯着人看的么?还不去跟小女郎道歉。”   “真是个小娘子。”那少年神色狡黠,撇撇嘴,“我以为是个小兄弟,还想上前热络一番。”   “小叩延,你这个毛病可要好好改改,前几天在玉门关把小兄弟认成女郎,现下又把女郎认成兄弟,哈哈哈。“几人笑话蓝眼少年,“你这眼看着虽漂亮,眼神可不太好使。”   少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上前向春天鞠躬,嗓音清脆若泉:“小娘子,对不住,方才我多有冒犯之意,无心之过,请多包涵。”   他又道,“在下叩延英,请教小娘子芳名。”   春天脸颊微红,知道边塞民风更开化,自己这身装扮也有些异常,不以为意,当下报了姓名。   两方都通了姓名,这才略解冷意,相伴往前行走。   这名胡人向导名曰叩延天富,是道上极厉害的老向导,行走大漠近五十载,此番被商队雇佣行路,也顺带着自己孙儿叩延英出来历练。   “是...纡弥国的叩延家么?”李渭听毕,恭敬问向导,“上天入地,叩延问路的叩延家。”   老叩延笑眯眯的点点头:“正是,老朽是天字辈的叩延子孙。”   纡弥城有异姓叩延,蓝眼白肤,家中男子懂天文地理,擅泅沙渡碛,是西域一带的活地图,常被商队雇佣做向导穿行西域流沙,或是探迹荒凉古城。   李渭抱拳行礼,肃然下马,施与敬意:“没想到能遇到恩公家族,我年幼时曾被海舟爷爷救过姓名,几年前我路过纡弥国拜见他老人家,他带商队去了楼兰秘境,不得一见,不知恩公如今身子骨可好?”   叩延天富没成想在这遇上有缘人,捻须道:“原来是海舟叔公的小友,叔公自楼兰秘境回来后,就一直在家颐养天年,前年作古,享年八十,走时安乐。”   李渭听闻此消息,难免吃惊,心内欷歔,寥寥数语,说起和叩延家的渊源。   他八九岁上下,陪同李老爹取径敦煌往且末,不慎走失在敦煌界内的马迷兔滩,马迷兔滩又被称为魔鬼城,城内风岩耸立,曲折迷惑,是马贼和山匪的藏身之地,年幼的李渭在此地逡巡了七八日,奄奄一息之际,被叩延海舟带出魔鬼城,交还给李老爹。   此后每逢路过纡弥城,他都要去叩延府拜访恩人,可惜叩延海舟常年在外,二十年间缘悭一面。   叩延天富听着这段往事,连连感慨:“叩延子孙常年漂泊在外,莫说友邻,就算自己家人,老妻不识,子孙陌路也是常事。”   春天一言不发,静静听着两人说话,叩延英不想听自家爷爷说古,纵马走到她身侧,露出尖尖虎牙,满脸堆笑:"春天妹妹,你这根马鞭又神气又漂亮,能给我瞧瞧么?”   这马鞭还是虎向南所赠,不过短短几日,经历过冷泉驿的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世外桃源般的石槽村就恍惚的如同梦境。   春天将马鞭递给他,叩延英握在手中凌空甩了一鞭子:“这马鞭梢软尾实,缠的紧实,手艺很不错,妹妹在哪买的?“   “这是常乐山一个村子里,一个虎姓哥哥赠我的。”   “哦。”叩延英把玩在手,“我还想买个和妹妹一样的鞭子,这下可不能了,原来是他人亲手做给妹妹的。”   两方不过走出半里路。此时烈日还未升空,沙碛已是酷热难当,众人正想找个地方歇息,不料想后头马蹄凌乱,追上两个汉人男子,一胖一瘦,胖者面色和蔼,瘦者斯文清俊,两人汗流浃背,衣裳凌乱,冲着李渭一行人扬首:“诸位,诸位等等。”   原来这两位也是在冷泉驿遭突厥抢掠的商旅,胖者名黄三丁,瘦者郭潘,这两人都是晋中商客,在突厥人刀下逃命,丢了路引,又不想回玉门关,听闻莫贺延碛有大海道,试探往前,正是幸运,恰恰遇见李渭和胡商一行人,当下欢喜不已,连连揖请跟商队同行。   行路上的规矩,既然遇上,岂有不肯之理,但众人见此两人行色匆匆,连粮秣水囊也未多带,这一路所经又是干旱凶险之地,犹豫不肯应声。   正踌躇间,黄三丁从衣内掏出一颗瑟瑟珠,苦笑着递给胡商们:“我兄弟两人原料想沿驿补充水粮,谁知陷于此境,只是男儿气壮,万不肯走回头路,听闻这莫贺延碛要走上十天,我两人粮秣紧张,还望诸位兄台照拂一二。”   胡商们见那颗珠子有拇指大,托在手心碧色莹润,价值不菲,犹豫片刻,和老叩延用胡语低声商议一番。   胡商们商量了一通,让出一个水囊和几个胡饼,并两件毡毯,只道:“非我等小气,只是这鬼魅碛中,水比黄金还贵重,我们人多又有驮马,实在让不出更多清水。这一袋清水,可补充贵兄一两日水源。等走到第六日,到野马泉就有水源补给。”   两人连声道谢,几人因此结伴共行,两人又知李渭和春天同从冷泉驿出来,同命相怜,连声向李渭抱怨:“我两人十几头骡子都折在突厥人手里,可谓是倾家荡产。想着去北庭闯荡一番,兴许能谋一番富贵。”   李渭目不斜视,应声道:“兄台此等胆略,皇天不负,定能如愿。不过也要小心,北庭城邦诸立,各族抗衡,贼匪流窜,两位要小心了。”   这片人迹罕至的沙碛接二连三迎来过路人。   天路高邈,驼铃悠扬,这时已至立夏,天穹如同蒸笼盖,炙烤着荒野,将每一角落都涂抹上焦色,热风横窜,所经之处带起一片窒息。   起初还有低矮的梭梭木和灰扑扑的芨芨草,也能见一两株麻黄和油蒿,沙地里虫蝎咻然穿行,甚至还能见到远远处站着一只土狼,谨慎的盯着行人。   越往莫贺延碛深处走,是高阔澄蓝的天、雪白孤单的云、浅灰色的荒野,只剩无穷无尽的黄土、砾石、散乱颓朽的枯枝和森森白骨。日头毒辣,热风缠身,人人裹着风帽、面衣,只留一双眼睛在外,仍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白日要寻找可避阴的石壁沟壑休憩,纵然停下休息,但热风缠绕,依然汗出如浆,春天已被闷煮的如同一尾红虾,满脸通红之色,她只觉浑身酸臭,好似有虫蚁蛰咬全身,实在灼热的受不住时,她忍不住想抱着水囊咕咚饮尽,但李渭看的她很严,不许她大口喝水,甚至没收了她的水囊。   众人夜里赶路,黄沙寂静,月色如水,银河浩瀚,满地都是波光粼粼,沙海漫漫,只觉身陷汪洋大海,恍然不辨青冥黄土。冷风呼啸,挟裹着沙土铮鸣,时如管弦声乐,时如山惊轰鸣,时如惊雷滚滚,沙丘间虫蚁蛇蝎出行,在沙尘之间来去穿梭,也毫不畏人,沿着驮马蹄往上攀爬,甚至沿着人的双足爬入衣裳,站上肩头。   春天起初还会惊慌失色,两日之后,已经能面不改色的挥去衣裳上爬行的蜘蛛。   日与夜切换之间,是朝霞和落日。   这时候云是汹涌的,一片片,一叠叠,像积雪,如涌浪,近若伸手可摘,身姿婀娜或雄伟,千姿百态,迥然不同。晨起天边朝霞绚烂,云蒸霞蔚,晚间金光万丈,裂云穿透。孤星明月伴着温柔圆日共守天际,为这片荒野添了几分温柔之色。 第37章 流星雨   入莫贺延碛已然第三日。   所有马骡的蹄掌上都绑了厚毛皮防流沙, 饶是如此,还是有几匹骡子被高热流沙炙伤,有一匹老骡前蹄被骆驼刺割伤, 伤口渗入盐碱地的毒沙,待主人发现时, 前蹄已化脓溃烂。   没有伤药, 连日行路不得休息, 又缺水草,老骡这几日已然受不住疼痛,瘸着前蹄行路, 不断高昂哀叫。   骡子主人知这老骡走不出莫贺延碛, 已给它断了水粮,有心要将老骡抛弃在这沙碛中,骡子前蹄已然流出脓血, 一步一个血渍印在沙地上,招惹了一群蚊虫绕飞, 但这老骡通人性, 一边步履蹒跚行路,一边痛苦嘶鸣, 掌下再痛也寸步不离的尾随着商队。   众人在碛中行走已经很吃力,再日日夜夜听着老骡哀鸣, 实在不堪其扰,主人抽出尖刀, 双目通红走近它, 抚摸老骡:“老骡啊老骡,非我狠心,实在是自顾不暇, 只得对不住你,送你上路吧。”   老骡好似能听懂人言,嘶嘶哀叫,摩挲着主人手心,跪地向主人磕头求饶,这样热的天,几日都未喝过清水,骡子哪能出泪,双目中竟然滚出几滴血泪来,滴答滴答砸在沙地里。   主人见此情景,虽不免心中酸软,但心知骡子不可救,叹了叹气,放了它一条生路,脱了它的嚼头,任它自生自灭。   老骡见众人要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仍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商队。待到夜里,这匹骡子终于走不动了,前蹄一折,瘫倒在沙地里。   它在商队身后不住哀鸣召唤,一声声,紧促又惨痛,其声尖锐若孩啼,锥心泣血,那哀鸣之声撕裂众人双耳,后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渐渐飘散在璀璨的夜空。   年长者早已见惯世间百态,不过一声欷歔,年少者只觉心肠痛彻,恨自己麻木冷血。   春天早已捂住了双耳,双目酸涩,面衣湿濡,紧紧的贴在脸颊上,她也刚经历过突厥人刀下的惨烈,鲜血四溅,尸体遍地,那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屠戮的命运。但如今只是给骡子一口清水,一口粮秣都做不到,李渭无论如何都不肯。   李渭并肩和她驱行,也很沉默,良久方道:“这满地的白骨,都是渴死的人畜,你救了它一日,救不了两日,最后还可能祸及自己。”   “嗯。”春天扭头不看他。   她知道李渭说的确是如此,只是这沙碛里日复一日的煎熬和焦灼,老骡的哀鸣,像沙丘一般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咬牙生受了几日,几乎已到她能承受的极致。   李渭见她神采恹恹,不由得摇头苦笑。   他撞见她趁人不备给老骡喂清水时,见过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慌,她并不是不知道沙碛里水粮的珍贵,也知道没有人会赞同她这么做。但这是小孩子的天性,心软又脆弱,极富同情心,并且不计后果。   驮马比行人更辛苦,沙碛极旱,除骆驼外,骡马都要负重自己的草料,牲畜的草料都是由豆类、苜宿、粟米混凝而成的麸饼,很是珍贵。前路那么长,老骡的命运早已注定。   李渭没有多做解释,默默扣住她所有的食物水囊。   商队停下来休息。   叩延英从马上跳下来,双手摊成一个大字,躺在绵软的沙丘上看繁星万点。   他们这已进入了莫贺延的腹地,脚下不再是铅灰色的细沙砾石,而是橙黄的、波浪般扭动的,高高低低的沙丘,沿着细瘦如刀的沙脊一路攀爬,走一步陷一步,很是耗费体力。   春天坐于他身旁,解下面衣风帽,面无表情的接受着冷风刮过脸颊。   无论有多劳累,内心有多崩溃,在看到星空的那一瞬间,灵魂还是会被击碎。   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上苍穹的深邃,土地的广袤,岁月的无情呢。   昔年在长安的繁花万千,在这浩瀚砂砾面前,渺小的不堪一击。   ”春天,你去伊吾做什么?“叩延英伸了个懒腰,眯起澄蓝双眼,”这路上,可没几个像你一样的小女郎。“   ”去找我一位叔叔。“春天沉静回答,见他脸庞上洒着星辉,眉眼秾艳,被这罕见的美貌晃神,“ 你以后也要跟叩延爷爷一般,带着商队穿行在大漠里么?”   “嗯。”他双手枕于脑后,“我们叩延家族是西域的活地图,我爷爷老了,他要传衣钵啦,上头几个哥哥都娶了嫂嫂,不愿意干这个苦差事,早早的就跑了,只剩我一个啦。”   你这样的容貌,终年抛洒在这大漠里,岂不是可惜。春天心想着,问他:"你愿意吗?”   “愿意啊。不做这个,就要去耕田行商,耕田要赋税,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累死也只能吃个半饱。行商呢东奔西跑,又要担心天灾人祸。想来想去,还是做向导轻松些,只要领着人指东指西,不用干活,赚的银子也多。”叩延英裂开唇角,眉眼带笑,“天天出门在外,免于娶妻生子,这样多好。”   她托腮问他:“雇你们一趟很贵?从玉门关到伊吾,要付你们多少银子?”   他悄咪咪俯过身来:“你说这趟么?五百张茶券...如果要去挖宝撅坟什么的,这样有损阴德的事,那就双倍。”   春天轻轻叹口气,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喃喃道:“那我可没有这么多银子给他...”   “给谁?”叩延英好奇,瞄了瞄不远处的李渭,笑的神神叨叨,“李大哥真是你表兄么?我听你可不是叫他兄长,他带着箭囊又带刀,是不是也是你雇的向导,还是部曲?”   “他...“春天语塞,不知如何形容和李渭的关系,只得道,“他是很好的人,还救过我的性命,对我有恩..."   “他对你挺好的,处处照顾你。”叩延英捏着下颌,眉眼弯弯,“而且,他长得很好看。”   “是吗?”春天扭头,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李渭,他正和黄三丁和郭潘一处说话,神情有些淡淡的。   叩延英兴起,一骨碌从沙地上坐起,眼里兴致勃勃:“像锅里的肉,闻着香,吃起来应该更香。李大哥成亲了么?”   ”他很早就成亲了,有妻有子。”   “可惜。”叩延英意兴阑珊躺回沙地,“已经有家室了啊..."   春天一愣,有些悚然的看着叩延英,这个少年郎眼中的诡异光彩,太奇怪了。   银河如玉练,星云如少女肩头披帛,商旅们坐于沙丘之上,羁旅落拓,人人都是狼狈模样,密集星光绵绵织在肩头,天边陆续划过一线流星,放眼望去,那星丛接二连三,陨落如雨。   “贼星。”黄三丁从地上爬起,指着流星逝去的方向,“这天下要不太平了。”   胡商们常年行走于大漠,对此景色很是平常:“这大漠陨星常有,运气还能在路上捡起陨石,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几个钱呢。”   “当真如此?”黄三丁回道,“可是某孤陋寡闻了。”   “可不当真。这陨石色黑如铁,但比铁还要重些,拳头大小就沉的抱不动,珠宝行当里有人专要这种陨石,要价不低,当稀罕物献给官府大人,还能得一份赏赐。”   ”这可真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黄三丁笑道,“这个营生好,适合某这样的懒人。”   “这大漠广袤千里,能捡到一块也需要缘分,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缘。别说捡陨石,这天下富贵,男女姻缘都要机缘。”胡商们慢悠悠说道,“你们听说不曾,西州一家极穷的农户家,屋门下有块黑漆漆的石头,这石头是祖父辈建房时放的入门石,原是荒外捡的一块没人要的石头,经年累月踩进踩出,把这石头踩得斑驳,有一日他家门口来了个讨水喝的货郎,在屋檐下站了会,看上了这块踏脚石,花了几钱铜板把石头讨走了。”   “好家伙,一年之后,西州城里突然出了个大富人,又正巧,这家农户近来家里犯了事,正在鬻儿卖女,人牙子把这户几个孩子俱卖入了这富人家,你们猜怎么着?”   胡商伸伸腿,卖了个关子。   黄三丁身旁的郭潘向来寡言少语,这时悠然道:“我猜,这富人就是当年讨水喝的货郎,认出了几个孩子,这户农户最后也认出了这个货郎,这块踏脚石肯定不一般,怕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胡商竖起大拇指,点点头:”兄台说的是。这块踏脚石原来是一块玉壁,被这识货的货郎看中,转手卖了几万贯,置了宅子田地商铺,摇身成了一方大户。这农户知晓货郎的发迹,原来自家门前那块看不上的破石头是一方至宝。后悔不迭,要求货郎归还赀财,货郎不肯,农户气愤不过,上衙门求县老爷公道,可当初买卖这块石头两方情愿,县官只判了几十两银子的安慰钱。第二日,这农户一家人全数吊死在屋檐下。"   “可怜。”也不知谁说了一声,“家门前踩了几十年的破石头,一朝翻身成无瑕美玉,可不得恨自己有眼无珠。”   郭潘慢悠悠说话:“最可恨的难道不是那个货郎么。这玉若是被什么王公贵族拿去,赏下几十两银子,够一家几年用度,这农户也能心满意足。错就错在,原本都是穷人命,凭什么货郎一朝翻身得了富贵,这一家人都还要在泥潭里打滚。“   春天和叩延英听着众人说话,眺望着流星,叩延英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哆嗦,摇摇头:“这种鬼地方,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星空。”   众人歇过一会,又继续赶路,要在日出时候,找到一片可以蔽阴歇息的石滩。   春天的双眼下已经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夜里行路急切,很是耗费体力,莫贺延碛的夜晚尤是冷风凛冽,又要裹着毡毯御寒。但太阳一出来,热如蒸笼,辗转反侧,很难休息。   李渭时常暗暗惊叹她的毅力和体力,即使春天在马上摇摇欲坠,也未曾吐露过半分痛和累,他也时常怀疑,在玉门关,他是如何鬼迷心窍答应她,要把她带出来。   朝霞渲染天空之际,众人终于看见一片乱石滚动的戈壁滩,驱马赶入,见地上还有丛丛杂草,松了口气,先放出骡马骆驼吃草。   这时的沙碛还有些凉意,正是补觉的好时候,胡商们择地倒头就睡。春天也找了个隐蔽阴凉地,铺了毡毯,见石堆下慢慢爬过虫蝎,脚步顿了顿。   沙碛地里的虫蚁,都生的异常...庞大而凶猛,她已然不怕黑蚁蜘蛛这类,但对这双螯蝎子,虽见的多了,镇静之余,仍觉得头皮发麻。   李渭见她站着不动,过去一看,见一只黑蝎摇摆着尾躲入石洞之中,她垂着眼,一声不吭。   他将腰间箭囊搁在地上:“这是沙蝎,没有毒,况且它们昼伏夜出,白日里多半在歇息,不会到处乱爬。”   他倚坐在风岩上,拍了拍地上毡毯:“我守着你,快睡吧,等会天就热了。”   “好。”春天点点头,一夜行路,眼睛已是酸涩不堪,胡乱用风帽垫着睡下。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春天醒来只觉浑身沉重,喉间干涩,腹内饥饿,再一看日头高照,几朵白云被风牵拉着往东飘去。   一扭头,见李渭倚靠在石壁上假寐,面容沉静,腮边垂落几缕乱发,腮下是淡淡的青色,衣裳落拓,风尘仆仆。   他也很辛苦吧。   若不是因为她,他此刻应在甘州城陪着长留,享受父子亲情。   莫贺延碛走起来实在辛苦,但若能早日到伊吾,也是值得。   她移开目光,见四周安静,胡商们还未醒来,不远处的的驮马悉卧在阴处,轻轻吁了口气。   一路为了行路方便,她都穿男装,头发只在头顶拢成一束,盘成光髻,不着钗环,只用发绳缚住。   此时见众人酣睡,春天跪坐在毡毯上,背对李渭,伸手将头上的发髻拆下来,用一柄小梳,缓缓梳理一头半长不短的发。   玉门之后,梳洗不便,这蓬黑发已然脏乱,干涩枯槁,春天自袖间掏出父亲留下的匕首,摩挲片刻,掐着青丝在手间比量,将青丝削去了几寸,只留齐肩长短,堪堪能扎住一个矮髻。   她姿势柔美,背脊笔挺,宛若对镜装扮。整理完头发后,将毡毯上削下的缕缕青丝笼在手中,扎成一束,在沙地上挖了个小坑,将头发埋进土里。   这一番弄完,春天扭头去穿戴风帽,却瞥见李渭已然醒了,支起一双长腿,酒囊在手,闲散搁在膝上,点漆双眸,目光清明的望着她。   也不过一眼,电光石火的一瞬,两人俱别开目光。   春天双颊微烫,抿唇,声如蚊呐:“大爷。”   他递过水囊肉干:“吃点东西,这两天你吃的太少了,还是要多吃几口,攒点力气,不然会把身体累坏。”   她双手接过食物,放在膝上,低着螓首,不言不语。   这两日两人生分不少。   李渭起身,掸去衣上沙土,整理护腕,背起箭囊,正要去喂马,眼风扫过春天,低着头,翻来覆去揉捏着自己的一片衣角。   他身形顿住,足尖挪转,面对着她蹲下身,问:”怎么了?”   春天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李渭寻思片刻,问她:“哪儿不舒服么?”   春天摇摇头,贝齿咬着柔软唇壁:“没有。”   他觉得她似有羞涩之意,不解其意:“想解手?”   她突然双颊涨的通红,耳珠泛粉,撅起嘴,有些愤懑的回他:“不想!”   “那到底怎么了?”这回是哄孩子的声调。   她皱皱眉心,唇线抿起,嘴角浮现个小小的漩涡,鬓边湿汗闪动,嗫嚅道:“李渭...对不起...”   他扬眉,目光沉浮,唇边浮现明朗笑意:“没大没小,之前是怎么称呼我的。”   春天心生别扭,含含糊糊:“李渭...你别生气。”   李渭谋划有度,两人的水粮完全足够走出莫贺延碛,但春天把自己的食物分给老骡后,便自虐般的减了自己的份额,李渭不许,反倒逼着她比往常吃的更多一些。   他倒不凶,只是用沉静的目光压迫她,那双漆黑平和的眼里,隐隐有慑人的魄力。   春天只觉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是我太为难你了。”他看着她消瘦的面孔,像一尾脱水的鱼,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生气,我知道这几日很辛苦,这莫贺延碛走的久了,会让人心生绝望,连男子都尚且忍受不了,何况是你。”   她抱住双膝,心中清楚这段路程的耗时,仍是忍不住问他:“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还有两三日到野马泉,野马泉有绿洲清泉,景色优美,我们可以在那歇整一两日,过后还有三天的沙碛,再往后,可见牧民的牧场,这就到了伊吾地界,可见人烟。”   春天动动嘴皮子,松了口气,点点头。   李渭在她身旁坐下,把酒囊递给她:“碛路难熬,要不要来一口酒?”   李渭的酒囊不大,陈旧的石青色,看的出是多年旧物,出玉门关后,春天时不时能看见他抿上一口。   她在家也喝过一两次果子酒,味淡酸甜,几下犹豫,接过李渭酒囊,手心拢聚成窝,浅浅倒了几滴在手心里,送至唇边。   浓郁酒气扑鼻,微浊,春天敛眉闻了闻,颤颤伸出一点粉嫩香滑舌尖,小心翼翼在掌心沾了沾,在嘴中品咂,只觉有点点辣。将剩余酒液吮吸入嘴,顿时一股辛辣火热,沿着舌尖,火烧似的传入喉间。   她被酒气蒸呛,双眼生潮,望着李渭。只见他目光阒黑,收走酒囊,抿了一口,喉头滚动,淡声道:“这可是我的不对,忘了这酒太烈,不适合你喝。” 第38章 黑沙暴   小雨轻风落楝花, 荔嘉阁的侍女推开窗槅,有婴孩的咯咯笑声从水面传来。   靖王昨夜歇在王妃处,起早便去书房, 半途听见荔嘉阁里岁官的嬉笑声,心中喜悦, 进屋一看, 侍女们在地上铺了白氍毹毡毯, 岁官胖嘟嘟的手上套着两只金镯,穿一件大红肚兜,憨态可掬, 恰似年画上的观音童子, 此刻正在毡毯上抓着只佛手瓜摆弄,见靖王来,呀呀的挥舞着双手。   薛夫人发髻倾乱, 只披了一身轻罗晨衣,慵懒歪在榻上守着岁官嬉闹, 眼神直楞愣出神, 见靖王来,眼波撩了撩, 满怀希冀的瞥着靖王。   “爹爹来喽。”靖王抱起岁官,亲昵的摩挲孩子脸蛋, 看看薛夫人的脸色带忧,“乖岁官, 一大早就起了, 昨夜里是不是闹娘亲了?”   靖王衣袖间还搁着一封信,是前几日王涪从甘州送来的急信,上说李渭已经带着春天出了玉门关, 往伊吾而去。   靖王看过之后,一声叹息,这消息一直瞒着薛夫人,到现今已有纸包不住火之趋势,靖王躲了薛夫人数日,想着再如何也躲不下去了。   思及此,靖王将孩子递给奶妈,让带去外头玩耍,自己进了内室,牵了牵薛夫人的袖子:”来,我替淼淼梳头。”   薛夫人动了动红唇:“不敢劳烦王爷,还是我伺候王爷吧。”   她婀娜起身,松垮晨袍掉在手肘,露出一截凝脂般的玉臂,十指纤纤,堪堪将黑发挽成一个松髻,将靖王引入榻上,铺开白玉凭几,抱来双联珠绣枕,莲盏点茗茶,猊炉试新香,自己拿了一柄象牙玉搔头,跪坐在靖王身旁,慢腾腾锤着靖王肩膀。   茶香熨帖,缓缓入腹,私室唯有两人,一番亲昵之后,靖王看着薛夫人含忧带怨的面容,缓声道:“年前段家二郎出西域,返程,在河西肃州府遇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那少女自长安来,还自称自个和你有些渊源,我找人去查了查,果真...是春天无疑。“   薛夫人听靖王发话,心头不啻狂喜,霍然站起来,双目含泪,身体颤抖抓住靖王衣袍:“王爷,你的意思是....妞妞,妞妞找到是么?”   靖王见她神色,内心暗叹一口气,从袖间将王涪急信取出,递给薛夫人:“你自个看看吧。”   薛夫人脸色惊喜不已,急急接过王涪书信,匆匆看完,脸上的喜悦之色突然僵住。   雪白柔荑捻着薄薄的黄麻纸,薛夫人眼光久久落在墨迹结尾处,又慢慢的挪至开头,一字一字的细读上头的内容。   信上字数不多,薛夫人却看了极久极久,久到目光可以将薄纸穿透,她抬头问:“她,在甘州养伤数月,前几日,出了玉门关,要往伊吾去寻人?”   靖王点头,目不转睛的瞧着薛夫人。   ”她为什么要去伊吾?“她问他,也问自己,半是疑惑,半是悲伤,半是了然,半是倾颓,红唇颤抖,“为什么要离家千里,去伊吾?去寻谁?”   薛夫人全身抖瑟,心内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她一声不吭,瞒着我们所有人,换了银钱,买马买仆,去了旧舍,又过了黄河,到了河西,走这么远的路,原来是要去伊吾。这孩子...疯了么?”   "这不可能。”   靖王见她喃喃自语,莹白面色越来越惨淡,瘦弱身体颤抖,长睫一抖,滚泪如珠,簌簌的粘在衣上。   她的目光又急急忙忙回到信上,通读一遍又一遍,而后盯着靖王,神色萧瑟又凄惶,声如泣血,痛道:“伊吾有她爹爹!”   薛夫人的过去,是她自己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的鸿沟。靖王当年虽然从韦家轻而易举的拿捏了她,但后来花费无数心力,都无法赛过前一位的亡夫。   一个微不足道的军中都尉,如何和他天潢贵胄相比?但在薛夫人心中,这一位亡夫的分量比他还要高些。   薛夫人恍恍惚惚,一日哭肿了眼,后来几乎泣不成声,靖王如何劝说都不曾理睬。   “我已令王涪追着两人足迹往玉门去拦截两人,不过几日功夫,定将你女儿带回来,你就歇歇吧,别哭坏了身子。”   薛夫人攥着绣帕道:“你说段二公子见过妞妞,还一路照料过她,你将他唤来...我要亲自问问,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走了几千里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唐三省忙去段家请段瑾珂入府。段瑾珂见靖王身边亲信急匆匆来请他,心下诧异,以为有何大事,连衣裳都未换一身就跟着唐三省匆匆去了靖王府。   唐三省带着他穿过重重院内,进了王府后苑,段瑾珂心下疑惑,向三省作揖:“三省公公,王爷不在外书房召我么?如何要去后院?”   “公子一去便知,王爷大约是问些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唐三省带段瑾珂去了临湖水榭,荔嘉阁门窗紧闭,帷幔低垂,段瑾珂见靖王站在正房内踱步,紧敛浓眉,见段瑾珂来,连唤着唐三省上茶。   段瑾珂瞥见荔嘉阁这三个字,松了口气,知道这是靖王嬖宠,薛夫人住的阁子。   正房一旁有侧室,门口挂着九瓣重莲真珠帘,香气浮动,珠帘后有女子身影,心下旋即了然。   “瑾珂,你将去年自红崖沟救人的见闻,仔细讲来。”   他知靖王要问什么,也早已探听清楚薛夫人与当日红崖沟的少女的渊源。   段瑾珂早已有所准备,当下将那日情景娓娓道来,讲春天受伤,容貌穿着,靴间匕首,只听见帘后有女子黄莺婉啭般的泣声传来:“二公子,你说她靴间藏着匕首,黑沉如铁,可否画予妾身看看,是如何样的。”   当下唐三省送来笔墨,段瑾珂将那匕首样式描绘在纸上,他一路收着这匕首至长安,后又转给李渭带回甘州,看过几次,熟知形貌,画在纸上。   唐三省将匕首图传给珠帘后薛夫人,薛夫人一见,正是亡夫遗物,妙目瞪圆,已是心肝俱裂,说不出来。   段瑾珂见珠帘后半晌传来嘤嘤泣声,其音若玉盘珠玉,往后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靖王无奈坐在案前,皱眉吩咐段瑾珂:“你继续说。”   段瑾珂便一路讲至后来甘州李渭救人,以及年后春天病愈后去找曹得宁问薛夫人之事,以及春天在甘州城的度日,甚至连春天在瞎子巷和驮马队各家的日常相处都娓娓道来。   薛夫人已听得痴了,听到春天伤病已好,和一众人相处融洽,处处受人照料,心下宽慰了几分,又听得李娘子死后,春天和李渭一家不告而别,独自往西行去,又有如刀搅。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去做什么,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将她往年岁月都劈醒。   一席语毕,满室只剩珠帘后女子嘤嘤哭泣。段瑾珂告退靖王,靖王正是满腔纷乱,也不强留他,段瑾珂却门之际,瞥见一婀娜妇人满面泪痕掀帘出来,那妇人成熟冶艳,风姿卓绝,眉眼与春天神似。   只叹天下事情竟有这样凑巧,若他当初知道红崖沟的受伤少女是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带回长安来。   这一日的莫贺延碛甚是奇妙,往日热风窜行,这日里居然纹丝不动,一丝微风也无,好似一池已然沸过的热水,毫无生气,只往上散逸着腾腾热气。天际倒是飘着几朵阴云,厚墩墩沉甸甸的压在天际,和铅灰大地遥遥呼应,直逼得人心燥热,更加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众人继续赶路。   再行两日,就到了野马泉,老叩延慢慢说起这野马泉景致,野马泉是莫贺延碛唯一的一块绿洲,泉如弯月,泉边草木森然,红柳成林,清泉快慰,鸟兽绒绒,很是奇妙。   众人被这番言语一激,又兼水囊里清水已近见底,正急着要补充水源,一夜在马上不曾停歇。   至黎明,星月暗淡,曙光渐曦,风啸沙鸣,眼前荒漠连绵,要趁着日头高悬之前找个遮蔽处歇息。   朝阳如火,白云似练,黄沙漫漫没有尽头,这片沙碛仿佛不知疲倦,无缩谓时间流逝。   天气渐热,正要耐不住这红日热风之时,只见远处突然跳转出一片戈壁滩,颓岩乱石,土丘连绵,众人忙忙往其间穿行,在一片高耸嶙峋的风磨岩后找到阴凉之地。   春天骑了一夜,双腿绵软,差点下不了马,好不容易在一块岩石上坐定,气喘吁吁,抱着水囊续命,李渭叮嘱她:“还有两日到野马泉,可许你多喝两口水,但不许一口饮尽。”   春天抱着水囊乖乖点点头,李渭提着麸饼,去给两匹马补充粮草。   众人懒得收拾,都挑拣着阴凉处先歇一觉,刚躺下,呜呜刮过的热风乍然顿住。   而后是片刻的寂静,空气如凝固的浆糊,猛然间又有一股风从北方窜来,其声由低至高,低声如野兽低吼,高昂如铁叉扎入铜镜猛力划行,然后人人都尝到了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猛然灌入鼻腔,再侵入喉咙。   “爷爷,你去哪?”叩延英见爷爷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急步驱出石滩去探看情景,叼在嘴里的烟枪闷闷的掉在了灰土里。   “你们都起来。”老叩延回头喊了一声,语气平淡又镇定,“黑沙暴来了。”   “黑沙暴?”   众人出石滩探看。刚进这石滩时,青冥红日,天地还是泾渭分明,此时天幕尽头有滚滚黑尘滚动,看起来若幻影,如渺梦。   沙暴来了。   老叩延蹙眉,面色冷静,指挥众人:“快,将骆驼骡马都绑在一处,把驮包用具全都解下,仔细躲着那些碎岩,若是被风砸下来,连命也没了。”   胡商们七手八脚的退回石滩,将骆驼骡马栓绑在一起,又去解包袱,还要顾着自己的水囊食物,驮马的粮秣,几人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叩延英这时还叉着腰,双眼发亮的望着远处,他还是第一次见沙碛里大的沙暴,兴奋的在空地上蹲了个鲤鱼打挺:“哼!哈!沙暴来了!”被老叩延敲脑袋:“你这皮孩子,赶紧去帮忙!”   黄三丁两人无甚行囊,将马匹栓好后,也来帮着胡商们拉扯骆驼,捧抱包袱。   李渭看着天幕处浓郁的一团混沌,见怪不怪,语气镇定指挥春天:“穿上风帽、面衣。”   他迈向马匹,解下水粮送至她怀中,将她往一处巨岩墙根一送,将毡毯披在她身上,“趴在地上,别抬头。”   春天心中既慌张又新奇,从善如流,趴倒在沙地里,又禁不住四下张望,见李渭将马匹和商队的驮群绑在一处,温顺的牲畜们挤拢在一处,伏倒在地,将头埋低。   不过少顷,偌大的蓝天变得浊黄,灰土弥漫,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飞沙走石,包罗万象。风像刀割钝物,肆虐又暴戾,要将天地万物打磨上烙印,一颗颗的石,一粒粒的沙,生硬在空中舞动,太阳如一轮薄影转瞬涣散不见,戈壁滩汹涌灌来一片越来越重的土雾。   胡商们堪堪将所有的软包都堆集在巨岩下,用毡毯裹紧,骡马身上的包囊在烈烈罡风中瑟瑟发抖,包袱皮刺啦一声,被狂风卷走。   ”快,快,快,麸饼!”胡商们大喊,“快取下来。”   李渭帮着胡商将骡马上最后一个包囊解下,眼见风沙张牙舞爪已经滚至身前。   天已完全暗沉下来,黄尘铺面滚来,已经近在咫尺,那是惊涛骇浪的沙海,遮天蔽日,茫目灰黄,罡风肆虐,裹着沙尘要将万物刮卷而去。   戈壁滩轰隆作响,从地底发出沉闷的呐喊,怪岩颤抖,几乎要拔地飞走,地面上的沙尘被狂风纵的斗折蛇行,宛若癫狂起舞。   尘土呛扬,春天裹着毡毯缩在地上,她闭着眼,尤且能听到那刺啦刺啦的风声,朔风好似要将她席卷而走,就如席卷地上一颗微小的石子,后背噼啪的飞石砸来,风轰隆有如雷鸣在耳边炸开。   她在地上趴不住,只觉自己要被这罡风吹去,抱紧手中水粮,正想开口呼喊,毡毯猛然被风掀开,粗粝黄沙灌进来,转瞬钻入口鼻,吸入胸膛,只觉得胸中火辣辣的疼。   春天发出一声剧烈呛咳。   瞬间有身体扑上来,隔着羊裘将重量压在她身上,大手抓紧毡毯,向内一折,将她全须全尾裹紧,完全覆盖在身体下,还犹记得留出一丝罅隙,容她呼吸。   她被包拢在李渭身体下,不见光亮,只听得见风声越来越凶悍,越来越猛,隐约能听骆驼和骡子的哀鸣,还有胡商们的呼喊声。   轰隆声如同惊涛拍岸,狠狠的刮着耳膜,李渭发觉毡毯里的人儿在发抖,隔着毡毯抓住她的手,紧紧的攥在手中。   春天裹在毡毯下一动不动,只觉这场风暴极其漫长,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已然是风的怒轰,沙浪的拍打,浓郁土腥味穿过毡毯,刺刺拉拉的堵在胸口。   苍天,求您,求您施舍,求您庇佑天地间中这小小的蝼蚁,求你不要将我们化成路上一缕亡魂,一截白骨。   风最烈之际,她感觉风从地底部刮来,要将她腾空刮至天上,但抓着她的那双手犹如在地里生根,将她牢牢锁在沙地上,于是她也隔着毡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不知多久之后,尖锐的风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风,呜咽绵长,时而尖锐,时而凌厉,时而温柔。   李渭艰难从地上跪起来,见毡毯内一丝动静也无,担心春天被闷的晕过去,连忙剥开毡毯。   猛然撞见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圆滚滚好似狸奴,娇憨又漂亮,黑如曜石,白如水银,清清凌凌,如冻如玉,宝石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的眼瞳里还装着自己的倒影。   他手指停住。   两人离太近,李渭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将春天松开。支腿屈膝,半撑在地,伸手扯去面衣,将满口沙土吐在地上。   春天从羊裘中出来,满目昏黑,眨眨眼,才发觉眼睛涩痛。罡风已过,空中飘着黄色的沙雨。扑簌簌拍打在身上,沙沙、沙沙,有如蚕食桑叶,满鼻都是混浊的土腥气,冲的胸腔沉甸甸。   她穿着风帽,还裹着面衣,仍觉得口鼻被堵住,伸手一拂,满面土灰,唇角都是泥沙。   李渭帮春天挡着风沙,更是狼狈。厚厚沙石覆盖在整个后背,脸上蒙了一层灰土,连眉睫都覆盖在厚灰之下,全然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两只漆黑的眸,显得格外的耀眼而清澈。   李渭蹙眉,拭去面上泥沙,这才一点点露出容貌,她发觉李渭眉峰英挺,菱眼微长,眼尾微微往上挑起,是端正工笔画最后漫不经心的一笔收尾。鼻如悬胆,唇色微深,唇肉丰盈,沾着天生的温柔。又见他吁气站起身来,在一侧摘靴脱衣,抖去外裳厚土。   他里头穿了一身浅灰紧衣,腰带紧箍,更显肩宽腿长,蜂腰窄臀,袖子挽至肘间,露出一截微褐紧实的手臂,肌肉坚硬,血管微凸。   春天凝望着沙地里一块被刮的光亮的岩石,沙雨沙沙落在岩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岩面上攒了薄薄一层细沙,又瞬间被风拂去,露出赭黄的岩石纹理。   她看的心急,从地上跳起来,去查看自己和李渭的马。 第39章 慈母心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惨白, 只依稀见眼前光景,沙雨吹东拂西,毫无方向, 只有倔强的骆驼从沙地上抬起头,在风沙中厮叫几声。   胡商们藏在骆驼旁, 压着驮包扑成一团, 饶是如此, 一些日常用度折损了不少,有数个白软包都被风沙刮破,露出油纸包裹的内里, 胡商们陆续从地上爬起, 顾不得扬去身上灰土,急匆匆的去拾捡地上的包袱。   叩延英早从地上爬起来,滚成了个灰人, 朝着春天笑嘻嘻招手:“这风沙好生厉害,我快要被吹跑了。”   黄三丁趴在地上观望片刻, 见胡商们迫不及待的冒着风沙去捡吹跑的白软包, 弓着身子,殷勤上前来帮忙, 胡商们连忙摆摆手拦住他:“风沙忒大,兄台快去躲避一二, 这儿不敢劳烦兄台搭手。”   黄三丁笑呵呵立在一旁,搓搓脸上泥沙, 笑问:“你们这是从来贩来的茶叶, 这茶味清甜,闻着很是不凡。”   胡商们笑笑:“这是闽地的新出的岩茶,茶气如香蜜, 产量极少,向来不往外流通,知道的人也少,我们好容易收到这几驮,想着在塞外,应能卖个好价钱。”   “哈哈,某孤陋寡闻,这岩茶真是闻所未闻,等走出这沙碛,可要好好品一品这香茶,不知是何等的沁人心脾。”   “好说,好说。”胡商们连连应承。   王涪带着部下一路从甘州直奔玉门,见到了严颂,才知李渭带着春天穿过常乐山,偷渡玉门关。   他知道李渭行走这片沙域近二十载,做事又稳妥,带着春天偷渡玉门关并非难事,必然沿着十烽西行伊吾,只要他快些,赶上两人,这差事就算成了。   王涪名义上是甘州的茶商,实是靖王在河西的采买,他和河西的吏、军两方都有些关联。靖王此前传信让他寻人,他几番打听下来,才知道要寻的这名少女和靖王嬖宠薛夫人大有渊源,他虽远在河西,但各处都有打点的妥当,对王府大小事情都略有耳闻,知道这事一定要办好,不可出半点差池。   正要打点行囊出玉门关追人,不料听见玉门关戍前一片喧闹声,戍堡下乱哄哄百来商人被兵卒带着,面色惨淡的行至城门下。   恰恰是从冷泉驿遭受突厥袭击的康多逯一行人,重回到玉门来补路引。   王涪听闻突厥人洗劫冷泉驿,杀了不少商人,掐算两人离去行程,这几日恰恰是在冷泉驿前后,在人群里寻来寻去,没有看到一个年龄相貌相符的少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商队众人补办路引,王涪逐一询问商队是否有遇见一男一女,说了李渭和春天的大致体貌和岁数。   商队诸人多摇头不知,也有些人对李渭和春天都有印象,两人相貌出众,男子坚韧英武,女子年少娇弱,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说曾见过,但这几日被闹得鸡飞狗跳,含含糊糊,也不知王涪要找到人到底是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能在一旁听见王涪说话,跳起来道:“是春天姐姐么?”   王涪听见春天的姓名,当下大喜,见是个七八岁的伶俐孩子,道:“你见过春天?可知她人在何处?”   大能摇摇头:“春天姐姐救过我,我们还一起玩耍来着,但我后来一觉醒来,她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是两人一起不见的?有谁看见了么?”王涪连声道,“李渭呢?小兄弟,你可见过李渭?”   大能滴溜溜的眼看着王涪:“大爷,我不知道...你找春天姐姐做什么?”   施弥年早听见王涪在寻人,听他描述,正是李渭两人,他见王涪和兵将们亲近,恐他对李渭不利,要去拘拿两人,上前和王涪搭话:“这位贵兄,你说的这两人,某曾见过,是是不是一个叫李渭的男子和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   “正是,正是...”王涪拊掌,“兄台知道这两人?“   “打过几次照面。”施弥年就将一路之事缓缓道来,最后问:“我见这两人行迹遮掩,可是此两人犯了什么事,若是如此,那可惜,让这两人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非也,非也。“王涪解释,“我乃两人亲朋,家中长辈担忧他两人独行出事,想召两人召回河西,请问兄台最后可见两人往何处去了?”   施弥年见王涪神情不似作假,点点头:“两日前,我隐约间他们绕走冷泉驿,往西北而去,却不知往哪条路走了。”   王涪沉吟片刻,谢过施弥年,直奔冷泉驿而去,只见冷泉驿满目疮痍,又听闻前方的驿站动乱,道路已阻,左思右想,猜想李渭可能带着春天往莫贺延碛去,在冷泉驿找了个熟知当地地貌的老兵当向导,去追赶两人。   岂料入碛一日,正狼狈不堪之际,前方黄沙漫天,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那老兵惊恐万分:“是黑沙暴...我们不能再走了,这沙暴会吃人的。”   一行人连连后退,退回冷泉驿。王涪无法,只得留守冷泉驿,将这几日事情回禀靖王,等靖王指令。   靖王见信,得知两人居然偷渡玉门,在冷泉驿遇见突厥袭击,接着又入了莫贺延碛,遇上了沙暴,也不知是死是活。   长叹一声,倍感头疼。   一方让王涪前往伊吾寻两人踪迹,另又修书写往伊吾和甘露川亲信,若探见两人行踪,立即来报。   薛夫人这几日以泪洗面,不言不语,不食不寝,只等着王涪的消息,拿到飞鸽消息后,夺过草草一看,额头抽痛,美目一翻,昏了过去。   靖王连声喊人要参茶,撬开薛夫人唇角灌入。薛夫人缓过气候,面如死灰,清泪滚滚,僵卧在榻上,任旁人如何说话都不理不睬。   靖王劝了半日:“淼淼,你起来吃点东西,再这样下去,要把身子熬坏了。”   见她不回应,又说:“岁官哭闹着要寻娘亲,刚被乳娘抱着去看花,你去哄哄他。”   薛夫人盯着头顶的如意纹蟠龙绣帐,面色死灰,喃喃自语:“妞妞,你不要命了,那么远的地方,千难万险,就算死也要去么?”   “你不辞而别,是对娘失望透顶吧,娘对不起你..”   “你们一个两个都离我走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她游魂一般坐起来,光着两只玉足往窗外行去,这书房其实是间水榭,推窗就是叠叠清莲,细细莲蓬,往日两人在此携手赏花,贪眠狎昵,薛夫人此刻眼里一片死寂,素手推窗,就要往水中投去。   靖王猛然扑上前,抓住她的肩,大喝一声:“淼淼,你要做什么!!”   薛夫人回头看他一眼,美目发冷,狠力去掰他的手,一心要脱开桎梏,往窗外挣去。   靖王动怒,将她从脚凳上拖抱下来,推在榻上:“淼淼,你冷静冷静!”   薛夫人打定主意一心寻死,在榻上躺了片刻,听得靖王往外吩咐婢女们进来伺候,不等来人,又遽然从榻上冲下,往屋内椽柱撞去,靖王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截住,背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你这会是魔怔了不成,好端端的,非要寻死觅活。”   “我不该活,我早该去死...”薛夫人委顿在地,额头触着冰冷青砖,发间金步摇晃动,婉转青丝流泻在削瘦肩背上,轻轻颤抖,如同一朵极艳时折落在地的娇花,喃喃自语,“我就不该活着。”   “你死了,你的女儿和儿子都不要了?你女儿远在千里,现在还不知死活,岁官现在才几个月大,连路都不会走,你就忍心扔下他们不管?”靖王见她又摆出几年前寻死觅活的架势,恨声道,“这些年,你死过那么多次还不够么,我对你的一片情谊,你到底是说扔就扔,弃若敝履?”   他胸膛起伏,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看着瘫软在地的柔美妇人,绡纱掩不住的冰肌玉骨,这样惶惶然的神情下,也自有一段勾魂摄魄的风流妩媚,心中终究是怜惜她,伸出手:“先起来吧,我们好好说话,王涪信上寥寥数语,你看了难免胡思乱想,西北之境路途艰难些,也不是没有生机...”   薛夫人直视着他翕张的唇,目光空洞,忽然抿起红唇,轻声呵笑,雪白面靥上有几分癫狂之意:“都是你们,你们一个个...“   她身体颤抖,半哭半笑:“我原本、我原本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啊...怎么会沦落到这个田地...以色事人,权贵玩物,一世清誉尽毁...”   “我是有夫之妇,你们枉顾礼法,见色起意,强取豪夺,肆意玩弄我。你们都用妞妞来要挟我,说要赏我母女团圆,让我百般忍耐,让我安分媚主,让我苟活于世,但最后呢,我的女儿非我所养,弃我而去,受尽艰辛,下落不明。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惩罚我不守妇道,惩罚我没有替亡夫守节,苟活至今。”   靖王听见她如此说道,心中刺痛,一片冰冷:“是,我见色起意,囚你强你,那你扪心自问,这几年,我对你,对你女儿,对你薛家何曾亏待过?我杀了韦少宗,扶你长兄耀你门楣,对你女儿恩赏俱到,给你孩子和名分,我对你一片真心又差在哪里,昔日恩爱不移,难道都是假的?你又敢说,你对我半分感情都没有?”   “妞妞是你的孩子,难道岁官就不是你的孩子?他也是你怀胎十月,从你肚子里出来的,这半年来你抱过他几次?对他笑过几次?他要娘亲的时候你在哪里?两个都是你的骨肉,你何必厚此薄彼,薄情至此?难道我堂堂靖王就不如你昔年的那个丈夫春樾,我的孩子就这样的贱命,让他的母亲对他如此不屑一顾。”   “你比的过仲甫么?”她身体发冷,吃吃冷笑,“他光明磊落,侠气云天,是我心中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你呢,你为了让我臣服,囚我禁我,为了逼我就范,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一个堂堂靖王所为?”   他亦冷笑:“你的仲甫再好,他也背着军中骂名,死了七八年,如今尸骨也不知在何处。我再不济,你也照样给我生儿育女,在我身底下婉转承欢。”   薛夫人呼吸一窒。   靖王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头疼欲裂,闭目半晌,默然道:“一夜夫妻百夜恩,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我以前是对不起你,但自有你后,我眼里哪里还有别的女人半分,我怜你宠你,想法子补偿你。“   ”我知道你心急,挂念孩子安危,王涪信上虽然说的凶险,但陪着春天入莫贺延碛的那名护卫是个行路熟手,定然出不了事。”他叹气,望着她泪痕满面,“淼淼,说句不好听的...你好好的,我竭尽所能将你女儿带回来,让你母女团圆,你若不好,这天下谁管你女儿的死活。”   她的女儿,远在千里的女儿啊。   薛夫人痛苦的喘气,深深闭眼,终是软弱下来,屈膝跪行至靖王身前,仰视着他,目光灼灼:”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你,带我去找她。”   “你一介弱女子,去不得那样远的地方。”   她咽下喉间苦涩,柔荑无骨,窸窣去解他的腰带,恢复了往日的纤弱柔媚:“如果...我伺候王爷呢。” 第40章 鬼泅沙   春天跟着叩延英穿梭在驮群中, 清除驮马身上沙土,沙雨中的天色晦暗如夜,方寸外已伸手不见五指, 她于朦胧土雾间见李渭和叩延爷爷站在一处,凝望着空中洋洋洒洒的沙雨低声说话。一旁是清点驮包的胡商, 有几人抱肩站立, 急促胡语飘来。   她不识胡语, 见胡商们神色有异,问叩延英:“他们怎么好似在吵架?”   叩延英淡淡的投去一眼,无所谓的耸肩:“沙暴刮走了两三个驮包, 这些驮包很是金贵, 他们这会儿正心疼着呢。”   一阵厉风刮过,春天眼中进了砂砾,痛痒难耐, 她忍不住伸手去揉:“这漫天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下来。”   “沙暴说来奇怪,有时它说停就停, 有时连续能刮上个三五日。“叩延英回答, “我们这还算好的,听我爷爷说, 有时沙地里突然窜出一股邪风,能把人畜吹到天上去。莫贺延碛常有黑沙暴, 只要不遇上盐碱滩涂就没事。”   他一本正经跟春天讲话,眼神突然瞟过不远处, 悄声道, “黄三丁那两人成日跟在商队后头献殷勤,看着鬼鬼祟祟的。”   春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黄三丁和郭潘两人一前一后, 从一片耸立的石壁后转出来,见众人忙碌,上前帮忙料理驮马。   她知道李渭对人向来温和,但这几日似乎是不曾和此两人多说几句话,春天也非热络之人,兼之男女有变,是以这几日,春天还未曾和这两位同伴应过声,听过叩延英的言语,也不由得说:“他们两人看着倒很和气。”   那郭潘虽然衣裳有些狼狈,行步间却仍带着斯斯文文的逸气,他生的清隽,人也和气,此刻朝着春天和叩延英走来,上前笑道:“这莫贺延碛果真厉害,两位小友刚才也受惊了吧。”   他离得春天近些,春天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檀香和灰尘的气味,微微点了点头,悄悄往后挪了几步。   叩延英湛蓝的眼打量他,笑颜艳丽:”我都快被沙土埋堆了,郭大爷瞧着还是熨帖的紧。”   郭潘连声大笑,停下和叩延英多说几句。   春天正要离开,却见郭潘和叩延英说毕,转身走来,帮春天牵马挽缰:“小女郎倒有些不爱说话。”   春天扮做腼腆,朝他微微笑了笑,郭潘拂拂衣袖上的沙土,温柔笑道:“女郎看着不似河西人,贵姓也罕见,是从外乡来的么?”   春天点头:"确是。”   郭潘讶然:“昨日和李兄闲聊,没料想李兄年纪轻轻,阅历竟然如此丰富,这西域十二城竟没有他不知的地方,某甚是敬佩,等过几日到了伊吾,那时候正是佛诞日,伊吾城内有庙会游街,到时要邀两位一道吃酒看胡旋舞,小娘子喜欢看胡旋舞么。”   春天见他谈起李渭,也不知如何回话,又听见他问,回道:“小时候见过一两次胡旋舞,倒是都不记得了。”   她有心避讳,不愿和成年男子多语,匆匆找了个借口,忙不迭的闪开。   郭潘他看着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微笑着摇摇头。   春天正寻地坐下,见李渭来找她,吁了口气,李渭见她只露出一双眼在外头,说道:“你去歇着,这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今夜无法赶路,只能宿在此处,你可不要乱走。”   春天点了点头,正在毡毯上坐下,听见驮群牲畜声音喧闹,胡商来往说话,问:“他们在说什么?”   李渭也在一旁坐下,喝了口水:“他们在清理驮马的钉掌,这几日过了不少盐碱滩,牲畜背着重包袱,脚下很容易灌进毒沙,不及时清理出来,这些骡子都要死在路上。”   春天点点头,默默的听了会,半晌道:“他们的香茶好香啊,是哪里出产的香茶,江南的茶味最是清淡,川蜀喜加一点栢叶姜片,难道是两广一带新出的?”   李渭笑了笑,漆黑眼眸一亮:“你想起什么来了?”   “跟...我在红崖沟跟随的那支商队一样,香喷喷的包囊...夹杂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李渭摇摇头,抽出箭囊里的一支羽箭,握在手中,一笔一划在沙地上画下两个字。   浅浅沙土上被锋利箭头划过痕迹,春天仔细看那两字。   大黄   “大黄?”   “这一支商队也是从河西偷渡出来,为了躲过十烽的盘查,铤而走险的走了这条道,要不然,也不会请叩延家的向导。” 他声音极低,若有若无的飘在沙雨之间,春天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他轻声道,“近两年近官中为了控制西域一带,也为了和突厥对抗,严禁民间随意贩卖大黄,现今北地的大黄,一两一黄金,很是贵重,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你在红崖沟,也遇上了一支私运大黄的商队,谁料半路被有心人劫了去。”   春天想起当日红崖沟之事尤觉得手脚冰凉,“那我们...”春天挠挠脸颊,”怎么办?“   “权当不知。”李渭低叹,“不过是一路偶遇,管不得太多,况且大黄是药,这些大黄,也不知能救起多少牧民的命。"   黄三丁找到了驮群中的郭潘,两人略说了几句话,整理行囊,发觉自己的水囊都已见空,撑不过一日的水源,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郭潘抿唇,背手,指使黄三丁:”再去问他们买些水来,好歹要撑过到了野马泉。“   “好说。”黄三丁寻到了胡商之间,慢声笑道:“各位兄台,我兄弟两人的水囊快空了,不知诸位是能还能舍半个水囊出来?”   胡商们互相张望几眼,颇有些难为的摇摇头:“黄兄,对不住了,我们的水也不太够了....还有几日就要野马泉了,等到了野马泉,就有水源补给。“   黄三丁作揖:”谢谢各位,刚水囊掉地...实在是没有法子,请各位帮帮忙..."   他缓缓亮出一小把瑟瑟珠。   这沙雨足足扬了一整日,风沙扬的人人双目通红,困倦不已,傍晚风沙停歇了一阵,一入夜间,冷风肆虐,砂石滚走,头顶是一片诡异又青紫的天空,不见星月。   骆驼们都安静的匍匐在地,骡马不耐风沙,时不时厮鸣几声,微光昏暗,整个戈壁笼罩在一层迷雾中,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胡商们也不敢行路,只得在此留宿。   春天用毡毯将全身蒙起来,听着冷风刮过石壁的刺挠声,忽见眼前绿光点点,如幽暗绿眼浮动在幽冥中,静静的打量着这一行窜入的生人。   “尔等...尔等...尔等....让路----让路----”似有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从地底浮现,又有“咄咄...咄咄...”似木屐踏地的声响在戈壁间回荡。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如此古怪。"有人在低声问。   ”他们在走路。”老叩延静静的闭上眼睛。   “他们...是谁?”   是叩延英的轻笑声:“当然是沙碛里的鬼喽。”   冷风窜过春天身体,她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回头看了一眼李渭,无声呼唤,“李渭。”   李渭往她身畔挪了挪,察觉她在发抖害怕,将身上的毡毯披在她身上,贴近她:“别怕,是磷火和风声。”   她点点头,用毡毯蒙着蜷卧在他身畔,听见风声越来越紧,音如提弦,仿若下一瞬就要乍然迸裂,又若惊雷,轰隆滚动。   李渭见她睡得不安慰,隔着毡毯轻拍,慢慢安抚她入睡。   沙暴足足滚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早上,高邈天际,风平浪静,天空深蓝,一丝云朵也无,阳光极其明媚,青冥红日,黄沙漫漫,正是一副恬淡如画风景。   春天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几次,仿佛听到些声响,但这一觉睡的还算安稳,从毡毯里起来,李渭已不在身边,环顾四周,只见众人脸色神情不辨,冷凝围在一起。   她上前去探看,李渭听见她的脚步声,先过来拦她,脸色有些不好:"别去。”   春天瞥见沙地上横着一双黑靴,似是躺了个人,不解问道:“怎么了?”   黄三丁死了。   面色青黑,嘴唇干裂,没有伤痕,没有血迹,身体僵硬,姿势诡异,似乎是有人拖着他的双足往里拖,他却挣扎着往戈壁外爬行。   春天愣住,结结巴巴的道:“死了。”   叩延英呼出一口气:"难不成昨夜被鬼带走的?”   ”八成是。昨夜沙鬼泅沙,黄兄定是那时沾惹了什么东西..."   昨夜风浪滔滔,搅的人心惶惶,众人听见了什么声响,也未曾在意,晨起一个胡商出去小解,却发觉地上卧了一个人,惊呼了一声。   郭潘这时也发觉黄三丁不知所踪,上前查看,恰是黄三丁僵卧在沙地上,已死去多时,禁不住哀恸大哭。   “黄兄,黄兄,你我兄弟两人,一路扶持,出生入死,从晋中走到此地,你对我一路照料,如何...如何就此去了...”   “以前有有过这样的奇事,沙碛里好好的人,半夜起来突然摇摇晃晃往外走,径直走出几里地,咚的扑倒在地上。这说的就是沙碛里的厉鬼,拖着活人索命。”   众人欷歔一场,敬过死者,沙地无火,只得挖了个浅坑,将死者草草掩埋。   李渭不肯让春天上前看,怕引她害怕,春天心头惴惴,叩延英又在一边跳上挑下,叨叨絮絮。   见她面色紧皱,唇角紧绷,歪头笑:“你害怕死人?”   她见过黄河水面突然掀起漩涡将人畜拖卷其中,连呼喊都来不及,当地人称之为水鬼,也经历过商队被突厥人杀戮的场面,但毕竟是深闺安逸的少女,春天反问叩延英:“你不害怕?”   叩延英摸着自己唇角的笑容:“等你杀过人,就不会害怕了。”   暴风沙后沙碛静谧又绚烂的景色,很快在热气里扭曲的近乎融化。   因为这场风暴,耽误了商队两天的行程,原本此时,应该已经到达了野马泉。   胡商们的昨日换了半袋清水给黄三丁,自己的水粮已经不足,撑不过一两日。春天的水囊也几乎要见底,李渭把他的水囊换给她。   加之这场肆虐的沙暴和黄三丁的死,人人精疲力竭,心头布满阴翳,前路,还有两三天的盐碱滩。 第41章 金钵谷   李渭指节扣着岩壁, 同老叩延商量:“走金钵谷,早一日到野马泉。”   老叩延磕了磕烟袋,深抽一口:“那里不能走。”   “爷爷, 为啥不能去。”叩延英问,“我们要断水了。”   老叩延瞪着孙子:“那里去了要遭殃。”   金钵谷, 是坐落于莫贺延碛北侧的一座圆形山谷, 被黄沙砾漠包围, 形如金盆,山谷正中有个废弃的小村子。   “叩延大爷,既然有快道, 那为何不走, 我们也受够这鬼地方,都快烤成肉干了。”胡商们道,“骡子们的草料已断, 都要撑不住了,到伊吾还有好一段路程, 可不能折在半道上。”   老叩延吧嗒将这管烟抽完, 叹了口气,将烟枪背在手背后, “老汉先把话说在前头,到了金钵谷, 别嫌晦气。”   胡商们不等天黑,重装行囊, 要穿行金钵谷前往野马泉, 一番收拾妥当后,见郭潘神色痛楚,仍跪在那一龛坟茔前。   众人招呼他前行, 郭潘抹抹脸颊,一瘸一拐行来:“一时心痛难耐,却把腿儿跪麻了,我这家收拾行囊,跟大家一起上路。”   一行人径直走到深夜,见远处有枯瘦的山脊起伏,说是山脊,其实只是一片高耸连绵的岩山,停下就地休息,这是一片极荒凉的盐碱地,满地是白色的沙碱和坚硬的骆驼刺,皮靴踩上去尤且觉得靴下刺硬,不能卧躺,只能择地而坐。   好不容易熬到天微亮,众人朝岩山行去,这片岩山满地是破碎砾石,其色紫黑,或是赭黄,有奇形怪状的巨石,被风塑造成各种形状,踞立如鹰隼,又如石菇。行路艰难,马儿容易踩踏悬空,众人无法,只得下地行走。   穿过一片砂砾,爬上高高的岩脊,眼前突然开阔,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极其广阔的山谷,形如一只黄沙和山脊围裹的大圆钵,他们正站在碗沿,俯视眼前的景色。   叩延英兴奋的吹起了口哨:“你们看,下面有村庄。”   这片山谷依旧荒凉,一簇簇芨芨草、白刺、梭梭在风中无言伫立,远远望去仿佛是大地凝结的黑痂,山谷底部隐约可见倾塌荒废的茅屋,枯死的胡杨林,风低低的吹,有如哭泣。   叩延英首当其冲的纵马冲了下去。   “这鬼地方,怎么还会有房舍?从来没听说过莫贺延碛还有人居住。”   春天也好奇的跟随李渭走入山谷,山谷多是砾石,一蓬蓬沙棘结出了青色的小果子,向阳处的几挂沙棘果已然见红,如珊瑚珠一般悬于灰绿枝头,分外的耀眼可爱。   叩延英眼前一亮,从马上跳下,伸手去采摘沙棘果,却被叩延爷爷喝止:“不可。”   “为何不可?”叩延英悻悻问道,“这莫贺延难得见一丛沙棘呢。”   “这果子见青,滋味酸涩,也解不了渴,就让它们去吧。”李渭劝道。   ”大爷,这里没有人居住么?“春天左顾右盼,见前头有不少黄泥瓦的屋顶,好奇道,”这里有好些房子呢。“   “这里已经荒败三十多年了,很少有人涉足。”李渭低声道,\"现今知道这个村子的人也不多了。”   春天见前方有一片踞立如菇的赭黄风岩,已然一溜烟窜走的叩延英朝着众人招手:“这里还有字。”   风岩上有一块地方被刮平,用刀镌刻了几行大字,却已经被风刮的模糊不清,春天凝望片刻,突然蹙起眉头:“李...桃...”   她扭头看向李渭:“这是汉字,是汉人住的村子吗?”   李渭点点头。   转过这片风岩,眼前霍然开朗起来。面前是几棵枯槁倾倒的胡杨,胡杨枝干虽已枯萎,却又从断裂处挣扎着冒出几支纤细的绿意,几只石龙子趴在胡杨上,谨慎的看着闯入的一行人。   胡杨树旁,是倾颓倒塌的低矮房舍,墙壁的黄泥已然剥落,露出红柳木枝缠绕的墙坯,胡杨木做的门窗半挂在墙上,被风一吹,吱呀吱呀作响,地上沙土里掩埋着木片枯草,陶盆歪片,甚至还有一只已然枯槁的鞋履,十分萧瑟。   整个村庄除了那些穿梭在沙土里的虫蚁,完全一片死寂。   “阴森森的,倒有些吓人。”有人带着笑意说了一句。   一扇锈掉的门訇然倒地上,地上虫蚁四下窜走,众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叩延英推开了一间屋子。   “屋里都是沙土,什么也没有...”叩延英撇撇嘴。   “你这混小子,别到处招惹,快过来。”老叩延横眉竖眼,“仔细我剥你的皮。”   叩延英丝毫不惧自家爷爷,笑嘻嘻的往前走去。   春天也从马上下来,拨开风帽,很是好奇的打量这个荒弃的村子,李渭跟在她身后:“走吧。”   “这个村子房子不少,怕是有百来个人吧。”春天扑闪着眼,盯着李渭,“他们都搬去哪儿了?”   “都走了。”   前头突然有人道:“这里以前是一片湖。”   听见有湖,众人以为有清水可用,上前一看,原来是白茫的盐碱地,旁边绕着一圈枯死的红柳树,地上雪白的沙碱一圈一圈画出圆形的涟漪,应是当年水泽蒸发萎缩的痕迹,盐碱滩中土质犹如泥壳一般,有草根扎在其中。   老叩延点点头:“这以前是村子里的水源,是一片海子,海子中有数十个泉眼汩汩冒出清泉,这水清冽回甘,滋养了整个村子。”   见一行人眼神都望着他,老叩延也憋不住内心的叹息,幽幽道:“随着泉眼出来的,还有一种叫青泥珠的珍宝。这种青泥珠最大不过拇指头大小,小犹如米粒。这珠子可是个好宝贝,能寻宝,传闻把这珠子投入泥潭里,能使泥水澄净如清水,水底的珍宝都自发冒出来,谁手里要是手握一颗青泥珠,那就是身后跟着数不尽的宝贝。”   “这个村子居于莫贺延碛腹地,但在很多年前,有很多商人不畏艰难,专门来此地收购青泥珠,一颗青泥珠,能换十匹骆驼,但这青泥珠转手售到甘州,售到长安,能值万贯。”   “既然这水里出这样的宝贝,这村子又如何又落败?是因为这海子枯竭了,村民们都搬走了么?”   老叩延停下烟枪,不言语,叹了一声:“你们等会就知道了。”   众人不过停下歇息片刻,原想在此多留一阵,老叩延偏要走,要一行人在白日里赶出金钵谷。   春天也悄悄问李渭:“大爷,我们不能在这歇一夜么?这里有现成的屋子可以住,还有可以生活做饭的灶台...\"   \"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尽早出去为好。”他看着她,知道她这些日都是幕天席地而眠,多有不便之处,见此处情景难免心动,\"走吧,早一点到野马泉,那儿有水有树,比此处合适。“   众人重新上路,老叩延在前路回头,突然回头道:“前头就要出村子了。”   李渭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春天。   春天不明所以,一双疑惑的眸子望着他。   他说:“风帽戴好,把眼睛遮住,我牵着你走。”   她依他的意思将风帽带上,往下拉了拉,挡住了双眼。   李渭看了她一眼。   男子的的手乍然抓住她的手腕,透过她的袖口,热度绵绵传来,他握的这样紧,男人的掌心和指腹都有厚薄不一的茧,是粗粝又孔武的触感。   她的腕骨纤细绵软,在他手中不盈一握,温驯柔软的任由他牵着,静静的往前行。   一行人慢慢的行,马蹄踢踏、踢踏,静静的敲在沙壳里,前头的说话声突然就顿住了。   有人短促的惊叫了一声,又把声音压抑在喉咙里。   叩延英原本在前头哼着小调,此时也禁不住咒骂了一声。   “噤声。”是老叩延严厉的喝止。   连呼吸声和风声也停顿住。   春天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低声问李渭:“大爷,怎么了?”   李渭并肩行在她身侧,紧紧的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却很温和:“没什么,我们马上要出山谷了。”   “是什么东西,我可以看看吗?我想看看...”她指尖挠挠他的掌。   他的指环突然抓紧了她,他柔和道,“不要看,只是一片沙地而已。”   春天温顺的任由他牵着手,山谷里热风拂面,干爽燥热,风声呜咽,是极寂寥盘旋的风,她察觉到马儿在往上攀爬,身边有人极轻的吐出一口气。   她突然掀开风帽,回头望了一眼。   重重叠叠的尸体,掩埋在沙土之中,不知垒叠了多少具,已然风化成干尸。   这些尸体半被埋在沙土中,半被暴露在土面上,阳光照射,甚至都看到干尸的衣料,佩饰,甚至面皮上的皱纹,山羊胡,一颗颗牙。   春天乍然见到眼前景象,瞪大双眼,喉间惊恐,却连一点声响都无法喊出。   只是短促的一眼,李渭将她的风帽又重新盖上:“别看。”   那一瞬间的恐惧如沸水层层叠叠挤在后脊背上,咕咚咕咚挤破,又层层叠叠沸出来。   李渭牵着她的手,揉揉她的风帽:\"别怕,这些都是村里的村民。“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山谷,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离的远远的,才喘了口气。   “这些村民如何都死了。”   李渭慢声道:“这个村子叫李桃村,村民们是北归的胡人,但俱是黑发黑眼,他们说自己汉将李陵的后代。七八十年前草原动荡,这些村民不愿成被他族驱使,从北方草原一路南迁,想在河西讨一块安身之地。但当时的凉州刺史没有接纳他们,这些村民辗转数地,意外发现莫贺延碛这块海子中的青泥珠,于是在海子旁落脚,靠收集青泥珠为业,和外部换取生存之物,但四五十年前,有人觊觎海子中的青泥珠,想驱赶村民,霸占此地,于是和村民们起了冲突。”   “他们在此安居二十多年,派人前往凉州府求见刺史,献上青泥珠,想求朝廷援助。但凉州府不愿派军,村民们只得自发抵抗。但终敌不过强敌,全村人全部战死在村尾。”   “村民们死后,这片海子突然就枯竭了,泉眼全都堵住了,如何疏通都没用,海子慢慢蒸发成了盐碱地,这片曾经绿荫蔚然的山谷也死了。自此之后,莫贺延碛越发难行,这个山谷也没有人会来。“   “是谁将这些村民杀害的?”有人问,“是不是突厥人\"   李渭摇摇头:“这个无从得知,大抵不过是觊觎青泥珠的人,比如沙漠里的马匪、附近村庄,朝廷、突厥人,甚至是商人萨宝们。“   这夜停下休息,李渭晃着酒囊,慢悠悠的抿一口,见春天尤且心神不宁,递过酒囊。   她被风吹的哆嗦,抱着李渭手中酒囊,举在唇齿见灌了一大口,却被辣的呛住,连眼泪都掉出来。   他看着她小脸绯红,带着笑意阻止她想再喝一口的勇气:“这是烈酒,一口就够,再喝你就要醉了。”   她这时觉得四肢发热,头脑晕眩,迷糊明白酒的好处,眼神亮晶晶,将酒囊还给了李渭。   李渭贴着她唇齿接触酒囊的地方,慢悠悠的又抿了口。   她脑子晕乎,神志却十分清醒,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李渭在她身边,抱胸倚靠石壁,支起长腿,也是累了,懒散道:“我守着你,睡吧。”   她悄声问他:“大爷,你是不是来过这儿。”   李渭慢慢嗯了一声:“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还有沙鸟飞来此处繁衍后代,见海子已空,整日绕飞于上哀鸣,现在,连鸟儿都不再来了。后来在军里,常往返在这片沙碛,每次来,这里都要再衰败几分,可能再过十年,这个村庄就要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他握着一把沙,从指间划走,眉眼生动又寂寥。   春天一夜未曾好眠,见李渭闭着眼,枯熬着也渐渐睡了,夜里风很冷,她也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并不难闻,大概是尘土、风沙、汗水与男人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还漏了一章 ==b   下一章野马泉,绿洲终于到了~   爱美的小娘子要洗澡澡啦!!! 第42章 野马泉   众人出了金钵谷后, 复行一日,诸人水囊皆已空空,人困马乏之际, 见前方有几重嶙峋枯山,岩石灰黑如铅, 满眼枯寂。等至踏入其中, 风声倥偬, 满耳皆是刮砺之音,满地碎石,沟壑纵横, 极难行路, 只得下马步行。   行了半日有余,渐觉草色丰盈,地上的芨芨似乎比别处的茂盛些, 老叩延敲着烟枪:“快到了。”   转过一叠灰黑风磨石,突然有抹浓郁的绿意冲入眼中, 将满眼疲累的铅灰砂砾冲走。   众人眨眨眼, 原来是一洼柔嫩野草。   草色如碧,枝叶青翠, 莹莹可爱,深红、嫩黄, 奶白的细碎小花摇曳在草间,纤细又柔软, 如少女最鲜嫩轻盈的罗裙。   有凉爽的微风, 啁啾的鸟声、香甜的沙枣花香飘荡而来。   众人已然厌倦了这多日的烈日黄沙,初见绿意尤未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上空飞鸟鸣叫, 刹然回过神来,连声欢呼,满心欢喜纵马前策。   一爿枝叶繁茂的胡杨林,温柔起伏的黄沙,一汪广阔浅青碧水,翠挺芦苇欢快的在风中招手,水边红柳低垂,开出一片片如雾如霞的粉色绒花,令人难以置信,这样荒芜的沙碛中,居然还有如此奇妙的世外桃源存在。   驮群摇起尾巴,欢快的奔向青青草场。   野马泉,终于到了。   正是久旱遇了甘霖,叩延英呐喊一声,将马鞭往地上一扔,跳下马来,撒开双手,一路快跑着奔进了水中,撩起朵朵水花,将整个身体浸泡在水中。   他半眯着眼,面庞仰起,舒适的叹了口气。   众人喜笑盈盈,快步向前,俯下身贴近水面,感受着久违的清水的凉意。   春天也脱下风帽面衣,奔至水边,捧了一把水洒在面庞上,手指入水的那刹那,是久违的,熟悉的,凉爽的,湿润润的感觉。   简直要喜极而泣。   这一汪泉水呈椭圆形,水正中央有一小块葳蕤绿洲,长着一片极其葱郁的野草,长草披挂而下,垂入水中,如倩女临水梳发。不知何处来的白鸟,在水面掠过身影,咻然钻入水中,叼起一尾小鱼飞腾而去。   泉水深处扑腾起一片水花,是叩延英在水中自在泅游,他平日用头巾缠头,倒看不出什么来,此时松了头巾,只见湖水中有个白肤棕发的少年,唇红齿白,蓝眼璀璨,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显得分外俊美。西域河泽稀少,居民大多是旱鸭子,胡商们俱挽起衣袖裤腿,多停留在水畔汲水洗濯,见叩延英在水中的模样,纷纷笑道:“小叩延,你这岂不是洛神出水,杨妃沐浴,可比小娘子还小娘子。”   叩延英啐了众人一口:“小爷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他从水中攀上水中央的绿洲,几只白鸟嘎的一声扑棱远去,叩延英双手一摊,悠闲躺在草地上休憩,突然惊喜的朝众人招手:“这里有好多泉眼,水好甜啊,快给我水囊。”   这一小块绿洲也不过只容两人卧躺,却有许多地下泉眼,这些泉眼细细数来竟有数百个之多,汩汩冒出的清冽泉水,日夜不停补给着野马泉。   李渭和老叩延坐在红柳树下呷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春天见他曲腿支膝,眉眼懒散,意态闲适,是和平日里全然不一样的神情,知道他这刻也松弛下来。   他这一路照应着她,比她还辛苦些。   胡商们托付叩延英装来甘甜清泉,喝了个肚饱,见红日高升,天气渐热,纷纷回到岸边,在满树粉蕊的红柳树下择一地好眠,入莫贺延碛连日辛苦,又遇风沙又见死人,人人早已困倦不已,眼下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   树下渐渐想起胡商们的鼾声,春天坐在芦苇滩旁,悄悄的褪了靴袜,将一双白嫩天足浸入水中,慢悠悠的扑腾着水花,见水中的叩延英东游西窜,朝着水边的春天挥挥手:“鱼,湖里好多大银鱼。”   这孤寂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湖水中不知藏着多少肥硕的鱼儿,背脊挤搡在一处,也泛出一片粼粼光亮,叩延英嬉闹够了,钻入鱼群中伸手一抱,顺势抱起两尾肥硕的银鱼。   水中鱼儿几乎未见过世人,天敌稀少,不知躲避,故都有些呆呆的,那鱼儿身长肥硕,一只堪堪合抱,两只在叩延英怀中扑腾,鱼儿离了水,这才知道反抗挣扎,一只银鱼在叩延英怀中用力甩尾,抽了叩延英一耳光,跳入水中。   叩延英大喊一声,搂紧怀中银鱼去追:“姑奶奶的,你一条鱼,也敢打小爷我。”   春天见此情景,咯咯直笑,急忙穿上鞋袜,朝着叩延英大喊:“叩延英,先把手上的鱼拿回来!”   她拎着衣袍,沿着水岸碎步跑向叩延英,沿着水岸去找叩延英,笑的眉眼弯弯,纯净无邪,身边风景如画,天地间俱是她的倒影,巧笑嫣然,衣袂飞扬,窈窕婀娜。   叩延英泅入水中,再钻出来,手中又多了几尾鱼,兴致勃勃的泅至岸边,将鱼往春天身边一扔,又跳入水中:“我多抓几条,等会我们吃烤鱼,喝鱼汤。”   上岸的鱼儿在沙地上胡乱扑腾,细沙四溅,春天手忙脚乱锁着鱼儿不准乱跳,也被扬了一脸沙土,握着匕首也不知从何下手宰鱼,想起在甘州城见过李渭杀猪宰羊。笑盈盈回首,朝红柳树下看了眼,向李渭招手,小鹿一样奔过来,”李渭,李渭...”   “嗯?”李渭挑起唇角,带着点懒洋洋、舒展又慵懒的兴味回应她。   “大爷...”她把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的唤他,“大爷,你来教我杀鱼好不好。”   李渭慢悠悠啜了口酒,眼眸瞥了瞥眼前神采飞扬的少女,莞尔一笑,洒脱站起身来,松松衣领,将袖口的束腕和身上箭囊拆下,随手扔在地上,挽起衣袖:“走。”   叩延英接二连三将鱼儿抛上岸,李渭见春天手忙脚乱拦着鱼儿跳入水中,忍不住微笑,捉住一条银鱼摁在地上,给春天示意:“先破鱼腹。”   “呀...不行呀...”鱼尾拍打起细沙,蒙了春天满脸,她红彤彤的脸儿上满是抱怨,皱皱鼻子,“它很凶,我捉不住它!”   李渭的匕首咚咚敲在鱼脊上,那鱼儿霎时不动,李渭耸耸肩,笑道:“它晕了。”   她觉得脸靥上的细沙生痒,胡乱用衣袖抹抹脸,将几近金黄透明的细沙抹开,还剩几粒细沙沾在水漉漉的鬓角,折射着晶莹的亮光。   李渭突然低下头去:“看好了。”   开膛破肚,刮鳞除鳃,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春天笨拙的依着他的步骤,将鱼儿翻来覆去的摆弄,口里念叨:”鱼儿鱼儿,不疼不疼,借你祭祭五脏庙,庙里菩萨心欢喜,赐你来生喜乐顺遂,一世平安。\"   李渭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闻言笑道:“敢问女郎,五脏庙坐了哪坐尊神佛?”   春天抬头瞥他一眼,睇眄流光:“是监斋菩萨呀。“   ”监斋菩萨喜欢吃鱼么?”   “别的监斋菩萨爱不爱吃鱼我不知道,但我的五脏庙里的监斋菩萨最喜欢鱼了。”她颇有些狡黠,笑盈盈解释,”赵大娘信佛,每回家里杀生都要唠叨上这么几句,这样杀生菩萨不怪罪。”   “那这世上大概没有监斋菩萨不爱吃东西了。“他爽朗大笑,眉眼生动,又问她,”你喜欢吃鱼?“   春天点点头,嗯了一声。   ”云娘和长留都不爱吃鱼,所以家里从来不做这些水生物,若早知道你喜欢,在甘州应该给你多烧几顿鱼。”他道,“这是我招待不周了。”   “没有没有...大爷和李娘子、长留和陆娘子家都对我很好。”她慢吞吞,突然道,“大爷是不是想李娘子,想长留了?”   李渭手中一顿,继续杀鱼,低声道:“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话里带着一丝丝难以形容的酸涩之意,春天心头百感交集,隔了半晌道:“李娘子温柔可亲,虽天人永隔,但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我倒觉得她一直在,在甘州城等大爷回去呢。”   他微微一笑:“那等着回去看看吧,希望这回回去,她的病也好些了。”   两人将鱼处理干净,李渭见泉水边有不少沙葱之类,摘来洗净。削尖红柳枝,将鱼穿在枝上,打算要做炙鱼。又挖了河泥裹了几条鱼,要放在火堆下焖熟。   天色已暗,胡商们捡柴生起了火堆,李渭将鱼架在火上炙烤,众人又煮了一锅鱼汤,又在湖边掏了几个鸟蛋焖熟,将胡饼撕碎泡软食用。北地居民不喜河鲜,鱼虾吃的极少,但此时众人早吃腻了胡饼,此时尝到热汤鲜脍,不啻山珍野味。   这一顿吃的众人心满意足。   吃毕后,众人一席闲话,也不多聊,沙碛劳累,早早就歇了觉。地上热砂烫手,羊毡铺上去只觉得暖融融,众人围着火堆酣然入睡,此夜睡个安稳好觉。   这一路行走,春天并不和胡商们混在一处,都择旁处隐蔽之地休憩,李渭常守着她,也不离她左右。   李渭分出一堆火,择了另一处地方歇息,此时月色动人,星汉迢迢,花香醉人,虫鸣鸟啁,春天心不在焉,在毡毯里翻来覆去,听见远处胡商们毫无动静,李渭也在一旁已闭眼睡去,悄悄起身,抱着自己的褡裢,牵着追雷沿着水边行去。   追雷是李渭的坐骑,通人性,虽然在李渭面前温顺,但脾气暴烈,寻常人不敢轻碰,春天在瞎子巷李家,闲来无事去马厩偷偷喂过草秣,这才渐渐和追雷熟悉起来。   一人一马沿着水岸走了许远,清清凌凌月色下,见一片水草茂盛,芦苇摇曳,极亦藏人的浅滩,春天顿住脚步,拍拍追雷:“追雷...你帮着看着点...如果有人,你就出声音告诉我...\"   她分开芦苇,寻了处隐蔽浅滩,在水岸边坐下,偏首拆开自己的发髻。   少女披发独坐,身姿柔美。此时月色清亮,薄帛似的披挂在身上,显出几分被遗忘的娇弱和妩媚,她容貌随母,平素带着几分不易近人的冷清——春天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长长的吁了口气,将靴袜解下,踏入清凉水中,将自己在水面上的身姿打碎在这月色下。   时值五月下旬,已是盛夏时分,天气炎热,但沙碛的夜里依旧寒冷冻人,野马泉有草木围绕,遮挡冷风,夜里气温稍稍好些,但依旧觉得肌肤生凉。   等到雪白双足习惯这泉水的冰凉,春天裹上毡毯,环顾四周,见四合安静,只有低低的虫鸣,脸色微红,在毡毯内一件件将身上衣服除去,只留最贴身的小衣,将身体慢慢的浸泡入湖水之中。   连着数日不沾水,她觉得自己像条在沙地里打滚的咸鱼,见到水的那刻就想跳入水中,因着男女有别,生生忍到现在。   湖水清冷,冷风生凉,春天在水中打了个寒颤,一鼓作气,将整个身体全部浸泡入水中,没过发顶,反复数下,等到习惯这个水温,洗发涤身。   芦苇丛深处水声哗啦,李渭抱臂远远站着,身旁伴着追雷,亲热的朝着主人呵气,不由得叹气。   春天趁着丰盈月色换了干净衣裳,才从芦苇荡中钻出来。拨开草丛,只见岸边生了火堆,火光跳跃,唬了一大跳。   “是我。”李渭背对着她,将柴禾投入火中,“夜里风冷水凉,容易生病,在火边把水汽烘一烘吧。”   他仍是背对着她,徐徐走到远处,倚在一棵红柳树下,不自觉摸起酒囊,呷了两口酒,在嘴里回味。   她又呆又怔,脸涨的通红,冷风一吹,只觉头皮生冷,见李渭远去,才抱着衣裳凑近火堆,在火边烘烤着自己的湿发。   火光跳跃在她面靥之上,也跃入她的双眸中,热烘烘的烤着她发烫的面靥,春天想起什么,唇角微微翘起,却听见芦苇丛中连声哗啦,李渭已不见身影。   月色下的野马泉波光粼粼,若铺了满地银辉,远远的水面有水波荡漾,似有鱼儿畅游,不多时,李渭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双手攀上了水中央的绿洲。   满池星月搅为一波碎银,他光裸上身,只着一条长裤,站在月下,逆光而立。   漫天星辉包裹着男人矫健挺拔身躯,星光在肩,月色在背,湿淋淋的裤紧贴着他身体轮廓,只显得他腰背浑厚,线条紧致,肌骨生动,如月下一棵挺拔的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她默默的窥视着他,突然发觉自己心如擂鼓,口干舌燥,冷风拂过,只觉全身发冷,悄悄低下螓首,将发烫脸颊埋在双膝。   天际一朵云雾,被风牵来,遮住一片灿烂星辉。   作者有话要说:  谁先动心谁输了~   我来晚了! 第43章 肉苁蓉   李渭出现在春天面前, 已是衣裳整齐,头发微湿,身上散发着泉水的清凉之意。   见春天抱膝坐在火堆前, 低眉顺眼的藏着脑袋,一头绸子似的黑发泻在肩头, 遮住了大半张脸。   时下风俗, 女子好胭脂, 好发饰,无论中原胡地,都以云鬓高髻为美, 簪花, 戴步摇,行走之间鬟佩叮咚,尽显女子柔美之姿。她这样短的发, 若再扮回女子,连最简单的发髻都梳不起。   这也是离经叛道, 洒脱肆意的少女。   李渭在火堆旁坐定, 投下红柳枯枝,桔色火苗哔啵溅起一蓬火星, 红柳枝独特的微香弥散在这火光之中,他微微瞥了她一眼, 见少女拘谨的埋着头,只能见她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秀美的眉。   春天双靥被烘的红烫, 只觉内心慌慌张张, 两人不言不语,直坐到月色高悬,才熄灭火堆, 往营地而去。   胡商们已然熟睡,发出长短不一的鼾声,有一人卧在地辗转,听见红柳后李渭两人一前一后回来,离去这许久,不知做什么勾当,暗地呲笑一声。   营地的火已然熄灭,拨开余烬,里头是暗红半熄的红柳枝,李渭再投入一把芨芨,又将火势燃起。   地上的沙土已被烘的暖和和的,春天眼神游离,偷偷瞄了眼李渭,见他又举着酒囊细抿,神态随意,悄悄将自己藏在毡毯中,闭目睡去。   毡毯里的少女很快就陷入熟睡,长发未束,露出一缕黑鸦鸦的青丝在毡毯外,她身形纤细,蜷身而眠,不过是毡毯里小小的一捧。   李渭喝过几口酒,也抱手倚树,支起长腿,默默的闭眼睡去。   不知今夜何人入梦,梦里天地又是怎样的一番颜色。   这是出甘州城后,春天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觉。   水岸边一片连绵红柳,这时节树顶俱已挂上一嘟嘟一丛丛粉花,色若胭脂,艳若桃李,朝霞之下,嫣红鲜绿,碧水青天,景致分外动人。   胡商们让牲畜们在水边游走觅食,驮群的骆驼喜欢啃食红柳嫩枝,骆驼们沿着红柳林,一路啃食而去,簌簌的红柳花砸落在地。   春天是被骆驼啃食的窸窣声吵醒,掀开毡毯坐起,只见身周落了满地粉穗,头顶花枝晃荡,隐约可见骆驼的齿牙在其中咀嚼。   她翻身起来,火烬已冷,见天光大亮,朝霞褪去,时辰已是不早,胡商们不知去向,不远处的水边坐着李渭和老叩延,一个打磨箭矢,一个抽着烟枪。   地上搁着几个烘熟的鸟蛋,原来只有她一人贪睡晚起,这一觉香甜,极其舒适,因知道今日都消磨在这野马泉,于是春天也懒洋洋的收拾毡毯,去水边洗漱。   李渭见春天一身回纥红衣,窄袖长袍,束腰鹿靴,笑颜向两人招呼问好后,奔向水边撩水。   碧水似镜,红衣如火,斯人胜玉,这莫贺延碛,曾遇到过一拨又一拨的旅人,有鲜艳,有灰暗,面前这一幕的鲜活之气,惹人心动。   ”年轻真是好啊。你瞧这小女郎,嫩生生的多讨人喜欢。“老叩延磕了磕烟枪,呵呵笑,“哪像我们这种糟老汉,眼花又耳背,牙也缺,皮也皱,人人都看着嫌弃,次次回家,我那老婆子总要指着我骂,你这怎么还不死。”   李渭笑道:“叩延家族俱是白肤蓝眼,容貌殊色,您年轻时,可比令孙不逞多让。”   “哼哼,他可比我差远了。”老叩延回忆起年轻时的情景,喟叹道:“可惜青春已逝,几十年如弹指,哪里想一转眼什么都快没了,什么也没做,只领了大半辈子的路,半截身子已入土,就等着睡棺材了。”   ”有一时痛快,得一时痛快。“李渭道,”人人都走这条路,谁也不能长生不老。“   “甚是。那些求密药的,求永生的,最后死的都早,还不如我辈,安安稳稳到老。楼兰、胡狐、精绝这样的古国,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说什么长生不老药,还不都是一场笑话,嘿,这也有人信。”   李渭亦是点头,西域小国更迭频繁,毁荣皆在一时,常有谣传各地有返老还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秘方,惹得无数人前往寻找。   春天梳洗完毕,回去果腹,刚坐定,后头来人柔声唤她:“春天妹妹。”   原来是郭潘。   他换了一身绿衫,很是斯文,殷勤替春天取水递物,在春天身旁坐下:“妹妹睡得可好?”   春天点点头:\"挺好。“   这些日子他对人热络,若春天一人独处,总要上前来说几句话,春天按捺心思应付几句,这两日他越发殷勤起来。   他挨的很近,春天觉得别扭,略略错开身子。   ”别动。“他温柔道。   春天只见他伸手往自己头上探去,唬了一跳,向后退开,郭潘递来一缕红柳花蕊,捻在他指尖,笑意盈盈:”女郎这容貌,柳花都黯然失色。”   春天觉得他语气亲昵,蹙眉:“多谢。只是不敢劳烦大爷帮忙,你说一声即可。”   “小丫头。” 他伸手去碰她的肩头,一尾木箭擦着郭潘衣袖,叮的一声射在地上,两人俱吓了一跳,春天见李渭站在不远处,面容肃然,目光冷凝,心下一松。   “李兄。”郭潘作揖,目光坦荡。   “本想射只鸟儿解馋,不想技艺生疏偏了径,吓到李兄,多有歉意。”李渭唇角却扯出一丝笑,收了箭,“正好有事要寻兄台说话,请兄台借一步说话。”   春天见两人转去一侧,低语几句,两人俱是先后瞥了自己一眼,而后郭潘耸肩温柔笑笑,转身离去。   李渭说完话,折身回来,看见她脸色有些惴惴的,笑道:“没什么事情,几句闲话罢了。”   他问她:“饿不饿,我再去给你弄点吃的?”   春天摇头。   正说话间,沙丘后一阵喧闹声,是外出的胡商们兴高采烈的回来,人人身后背了包袱,鼓鼓囊囊装了满包东西回来。   叩延英兴高采烈,见了李渭两人:“来看看我们找了什么好东西。”   原来胡商们见野马泉附近草木茂盛,在沙地见寻觅一番,竟在一片沙坡上找到满地生长的锁阳和肉苁蓉。   肉苁蓉喜沙耐旱,通常和梭梭同生,是沙碛里常见的药材,多年生的肉苁蓉粗壮高大,药性极佳,锁阳只在沙漠湖泽附近生长,牧民们常捡送到药铺贩卖,这种草药价值不菲,很是值钱,若贩卖到南地,价钱更要翻上一番。   莫贺延碛人迹罕至,野马泉泉水滋养地脉,肉苁蓉和锁阳采之不完,众人都挑了那经年上等的采摘,实在抱不下才返回泉边。   春天本想上前去观摩一番,拦住她的脚步:“你去看看马儿,牵着它们去吃草。”   “追雷已经领着去了。”春天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他:“是什么东西,我不能看看吗?”   他一时犯难,不知如何解释,见胡商们已到眼前,怕男人们有些放肆言语,径直将她衣领一提,推向水边:“去水边捞几条鱼,中午我给你做鱼脍。”   春天哦了一声,闷闷的往水边行去,半路回头又看了李渭一眼,见他站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别走远,就在岸边捞就可。”   她嘟起娇嫩的唇,一甩头,不理他。   胡商们将东西从包袱里捡出,逐一挑拣,放在地上晾晒,兴致勃勃:“这可都是经年滋养的上佳好物,壮/阳最佳,晒干后贩到江南一带,那些烟花之地,富贵人家最看重这些,一两药可比一两金。”   “男人么。若是不威风,还怎么当家做主。等会再去找找,兴许还有更好些的。”   叩延英跟着众人:“这东西要咋吃?好不好吃?苦不苦\"   胡商们俱笑道:”晚上炖一锅尝尝,小叩延,你还没成亲,还不到吃这个的时候哩。“   叩延英挠挠头:“小爷我还不稀罕吃呢。”   行走在外,商队们大半都是男子,说话间多数有些荤素不忌,李渭听到众人说话,望着远处红衣少女嬉水身影,索性与胡商们席地而坐,将匕首从袖间掏出,搁在膝上,与众人道:“身旁还有女子,请各位兄台体谅一二。”   “好说,好说...哈哈哈”胡商们笑道。 第44章 太平奴   胡商们此日在野马泉休整驼队, 补充水源,商量歇过此夜,动身西行。   野马泉后, 再有三天的碛地即可出莫贺延碛,复行两三日, 就到了伊吾地界。   胡商们食了几餐河鲜, 终是思念肉食, 见水面野凫曳水,躯体笨拙肥硕,动了食兴, 知道李渭随身携箭, 身手了得,可以一试。   叩延英跟着李渭射杀水鸟,李渭教着他站姿握箭, 两人在水边习射,春天和老叩延在岸边拾柴, 见两人俱是身姿优美, 双腿笔直,攮臂开背, 又见水面如镜,红花绿岸, 鲜妍明媚,想着再行几日就到了伊吾, 离甘露川不远矣, 心头舒畅,转眼瞧见叩延英射中一只水鸟,正在那处哇哇大叫, 也禁不住微笑。   她伫足观看片刻,瞥见叩延爷爷在一旁笑眯眯的注视着自己,目光大有深意。   春天心中一根丝线犹如被人曲指一弹,嗡嗡晃动不已,嗫嚅道:”叩延爷爷...”   老叩延的目光投向水边两人,嘿嘿一笑:“小娘子,你瞧瞧我那小孙子,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心意?不是老汉自夸,我们叩延家百年上下才出了这么一个乖顺孩子,他在我们纡弥城,可没少被路过的小娘子塞绢子,送帕子,连我们纡弥城主,都想收了他做女婿哩。”   春天颇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叩延爷爷...我和叩延英相处融洽,是顶好的朋友...\"   \"哈哈哈...”老叩延抽了口烟,眯着眼,“是不是和李渭一比,毛躁的跟个泼猴子似的,上不了台面,看不上眼。我也瞧着着李渭很不错,沉稳温柔,可堪良配。”   “没有,没有。“春天呼吸一窒,满脸涨的通红,手足无措,心头惊恐,“叩延爷爷,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您说错了。”   老叩延见她一副惊魂落魄的模样,安慰道:“那就是老汉看错了,胡乱瞎说,哈哈...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春天心内慌张,郑重的点点头,抱着手中的柴禾匆匆走开:“爷爷,柴火够了,我生火去。”   老叩延见她急急走开的身影,嘿嘿一笑,摇摇头。   李渭和叩延英一连射杀了七八只灰毛凫鸟,胡商们欣喜不已,当即烧水褪毛,将几只水禽宰杀干净,肚里塞了沙葱、野菌、沙棘和一些浆果子,用湖泥封住,穿在红柳枝上,架在火上炙烤。   禽肉肥美,油光滋滋,香气扑鼻,众人们围着篝火而坐,闻得肉香撩人,去水边折了一捧青翠的芦苇叶,交错编成圆盘,将肉托在芦苇盘中取食。   鸟腹中塞的菌果已然被火烘出一包汤水,拍开封泥,滴滴答答的肉汁水汁淌在手上,又鲜又美,众人食指大动,满腹馋虫,顾不得多说,大啖其肉,虽然少酒,也丝毫不影响众人兴致。   李渭见春天取匕首削肉,低头慢吞吞取食,少言少语,误以为她不爱此味,俯身在她耳边道:“你若不爱吃这个,我给你烤条鱼。”   她抬首看他,眼神似乎被蛰了下,摇摇头,小声道:“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   跳跃火光照耀在她脸庞上,眉目清澈,他觉得自己看错,只觉她双颊若染了漫野红霞,是比火光还要艳丽的娇色。   他错开眼,春天窘迫,复又低下头去。李渭心中生奇,又悄悄的瞥了她一眼,风拂过少女耳边的一缕碎发,小巧的耳珠犹如玉琢,却沾染了浓郁的绯红,且能看见那红若滴血的耳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若戴上明月耳铛,不知是如何的况景。   李渭收敛心神,听见胡商们向他问话:\"不知出了莫贺延碛,李兄要往哪条道去伊吾,是否要入星星峡?”   星星峡是伊吾门户,也是西域咽喉,伊吾城有两百驻军在附近建燧守关,李渭在此地有故人,打算往星星峡去会旧友,因此点点头:“我在星星峡有友人,要前去一聚,再回归十驿入伊吾城。”   胡商们互望一眼,又问郭潘:“不知郭兄往哪条道走?”   郭潘望着众人,微笑道:“出莫贺延碛有红柳沟上游,河入伊吾,我走此道。”   听得两旁如此说道,胡商们点点头:“我们一行人在外盘桓许久,在莫贺延碛又一路耽搁,昨日商量,打算走下马山这条道,可早些到伊吾城。可惜啊...若大家各有打算,咱们出了莫贺延碛就要各行其道,分道扬镳了。”   下马山是入伊吾的一条山道,道路隐蔽,极其难行,极少有人行此路,但这一路人烟稀少,没有关卡障碍,出了山道就到了天山南麓,往突厥、西域、黠戛斯各境都便利。   胡商们又叹:“这莫贺延碛不过短短几日,却算是共患难同进退,也算是生死之交,眼下就要各奔前程,离别在即,还有些不舍。”   李渭知道他们偷运大黄,一路掩人耳目,自然不会走常道,也不点破,当下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缘自得再见,兴许到了伊吾,还能和各位重逢。”   “正是,正是。”   有通音律的胡商捏起芦苇叶,断断续续吹出一曲西域谣乐,郭潘识乐,随手捡了一根红柳枝,在一块硿硿作响的黑石上随乐敲打,两乐相合,映衬黄沙冷月,镜湖绿草,清寂又哀怨。   饱腹之后,众人收拾器物,玩笑几句,纷纷择地休憩。   深夜时分,篝火渐暗,微微火光中,一股淡淡香气蒸腾而起,袅袅散于空中,酣睡的众人翻了翻身,连鼾声几要停止。   有人窸窣起身,踢踢身边沉睡的人,嘴角绽出一缕笑意,去驮群中牵自己的马。   驮群里的骆驼温顺的闭目假寐,被驱赶着站起身来,来人用匕首在那软白包袱上一划,内里一讨,果然掏出一包茶香油纸包裹的大黄。   此人捻起一片,在鼻下嗅嗅,自言自语:”原来是湟水大黄,怪不得这般谨慎。“   他正要带几包大黄远走,突见追雷从地上跃起,一声轻嘶,那人纷飞的袖中寒光浮现,一柄飞刃藏于手心。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郭兄。”   “原来是李兄。”郭潘回头,见李渭立于自己身后,笑盈盈道,”这半夜三更,明日还要赶路,李兄如何不睡?”   “知道郭兄今夜要走,想送送郭兄。”李渭背着箭囊,抱胸而立,闲闲问道,“大家相逢一场,郭兄却打算不告而别,还在篝火里混了迷药,这是不想见重逢的场面么。”   “那李兄又如何醒着?难道和我想到一处去了?”郭潘作揖笑道,“此时不走,我担心自己走不了。还是先走为妙。”   李渭上前:“急匆匆的,郭兄夤夜奔来,又要夤夜奔走,是打算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可容人之处。”郭潘无奈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先入伊吾城看看。”   “伊吾城被突厥人攻了么?”李渭道,“郭兄去伊吾投奔谁?伊吾龙家?还是突厥王?”   郭潘收敛脸上神色,慢慢站直身体,眯着眼,眼神冷漠:“我不懂李兄的意思。”   “你和黄三丁,把突厥人引入冷泉驿,杀了高昌使节,得了突厥人的赏,却不随突厥人退走,反倒又混入商队,又一路尾随我,入了莫贺延碛,要跟去伊吾。”李渭徐徐上前,抽出长刀,架于他肩头,“都是无辜商旅,穿行沙碛,只求一家温饱,你却勾结贼人,草菅人命,于心何忍。”   郭潘哼声一笑,手心翻转,刀刃贴着身体,神色冷傲:“李兄这阵仗,是要替□□道?”   “如若你留下来,我也不必如此。”李渭转动刀柄,锋刃贴着他的颈项,”   “黄三丁已死,我今夜不走,待出了这莫贺延碛,这群私贩大黄的胡商,也会将我围杀在这沙碛里,届时李兄都不用亲自动手,就能看见我魂丧大漠,身首异处。李兄很爱看热闹啊。”   “黄三丁知道胡商们的秘密,威胁胡商一路供给你们水粮,胡商们心怀愤懑,早想对你们动手,偏你和黄三丁起了争执,毒杀他,才随着我们一路至此。”   “原来李兄一路看戏看的欢快。我一介书生,手无寸铁,仓皇出逃,难道坐等在这莫贺延碛被渴死,被害死?”郭潘笑道,“黄三丁只是我的仆从,为我而死,也理所当然。“   他慢悠悠掸掸衣袍上的灰土,伸指将李渭的刀别开:“我这一路行来,李兄对我的百般示好不理不睬,我知道李兄不爱惹事,只想袖手旁观,压根不想管这档子破事,我做的这些也与李兄无关,只求李兄放我一条生路。”   李渭岿然不动,将刀锋往下一压,冷刃贴着脖颈轻轻一划,顿时一股辛辣之感从刀下肌肤溢出,郭潘已摸到满手的热血,在月下摊开手一瞧,唇角抽动笑道:“好锋利的刀,怪不得那群胡商不敢动你。”   “你有毒死黄三丁的药。”李渭盯着他,半晌道,“这是独出西域的药,你压根不是晋中汉人,你是西域人,你是谁?你勾结突厥,意义为何?”   “李兄真是见多识广,还心系边陲之事,你又是谁?我瞧你举止投足,行步射箭,颇有军中铿锵风范,李兄是军士?” 郭潘衣袖抹去蜿蜒而下的血珠,笑道,“李兄属于哪支军重?河西还是北庭?”   两人目光对峙,森然发冷,寒风刮过,衣袍猎猎作响。   郭潘目光闪烁,突然朝李渭身后点点头,笑对李渭说道,“你的小女郎出来寻你了,她朝我们走来呢,你猜她若看见我们两人这般,会说什么?“   李渭立住不动,冷声道:“她也吸了药气,不可能醒来。”   郭潘见他神色有一瞬间的的变幻,盈盈笑道:”是么,你对她还真是关照有加。“他偏首,突然舔舔自己的唇角,声音风流魅惑:”女人的滋味很好吧?特别是这十几岁的女孩儿,肢体柔韧,体香馥郁,细腰盈手可握,昨夜里我看你们两人暗地里出去,野合之趣,真是羡煞我们一众旁人。”   李渭手腕一沉,寒刀一削,目淬冷光,声如冻石,已动了杀机:”杀你之前,我也不介意割下你的舌头。”   郭潘身形颤了颤,只觉颈间剧痛,有汩汩液体流淌入衣内,知道自己惹怒了李渭,无所谓的笑笑:“等她走上前来你再割,岂不痛快,就怕吓坏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   郭潘扬手道:“春天妹妹,这小玩意送你。”   他话音未落,瞬间变了脸色,满面寒意,糅身后仰,袖间寒光一闪,一柄飞刃擦过李渭身侧,咻然朝身后射去。   李渭收身,急急后退,一个反鹞翻身,抽身挥刀,寒光乍闪,刀气如虹追着那枚飞刃,两下撞击,咯叮一声,两下射入沙地。   面前沙土空荡,丛草瑟瑟,哪有少女身形。   李渭心知春天此刻定然还昏睡着,只是心内断然不敢冒险,心下松了口气,回头见郭潘从地上跃起,抽鞭纵马而去。   他冷哼一声,不慌不忙,眯起双眼,搭起弓箭,攮臂对准郭潘,拔弓一射,利箭破入肩头,郭潘措手不及,吃痛跌下来马来。   郭潘从马上跌下,正俯在地上挣扎,满面灰土,衣上染了斑驳血迹,形容狼狈,他捂着伤处,盯着李渭徐徐上前,目光愤恨:“李渭,你我无冤无仇,你又为何逼杀我至此。冷泉驿的那些商人,都是被突厥人所杀,与我何干,我杀的,不过是那几个高昌使节。这两日在野马泉,我也没有对你们下手,否则你们一行人,早已死过十回八回。”   李渭淡然道:“听闻高昌使节在冷泉驿火烧之前已死,尸首置于庭院,摆成山型,这是高昌殉葬的仪式,你是高昌人?”   郭潘咬牙,片刻颓然道:“我出自高昌王庭。”   李渭了然:“据我所知,高昌虽然亲近突厥,但为防长安忌惮,每一位高昌王都会送数位王子入长安充当质子,这些年寄养在长安的高昌王子陆续返回,只剩一子,民间呼之太平奴,听说这位质子是高昌王和歌姬之子,身份低微,无足轻重,早已被高昌遗忘。如今高昌王有意亲近中原,是高昌王和长子合谋之意。太平奴在长安生活了二十多年,心内对高昌多有怨怼————你此番勾结突厥杀了高昌使节,是要回去反你的父亲和兄长吧。”   郭潘桃花眼微眯,眼神却是冷锐无比:“你说的不错,那年高昌被突厥胁迫围攻伊吾,长安愠怒,我父王两方都要讨好,急匆匆将尚在襁褓的我送往长安,取名太平奴,有媚人之意,我名叫曲歌,是高昌王的第三子。”   李渭叹道:“你一个高昌王子,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郭潘闻得此言,万千情绪上涌,气血翻腾,半晌不语:“我逃避我兄长追杀,万般无奈,才出如此下策。”   “但你要投靠突厥王,反高昌,无异于杀鸡取卵,自寻死路,即便借了突厥之势登上王位,也等于毁了你父兄多年经营手段,你也只不过是一个傀儡,高昌很快就会被灭。”   郭潘脸色有瞬间的扭曲,很快恢复正色,冷淡道:“你如何笃定我不行?就如我父王一般,就因为我是歌姬之子,从未对我有过任何中肯?”他不屑哼声,“我偏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   李渭见他模样,叹气:“你是高昌王子,不该死于我这草民莽夫之手,我只伤你,不取你性命,你走吧。”   他给郭潘指引方向:“只要你能走出这片沙碛。”   郭潘见李渭折回野马泉,步伐镇定,背影高大,头上一轮银月高悬,拔下肩头箭羽,箭头只是红柳木削尖而成,知道李渭手下留情,扔下带血箭头,上马往前策去。 第45章 蜃楼景   李渭回营地, 见春天裹在毡毯里昏睡,呼吸平缓,又见胡商们个个昏睡, 放下心来。   众人一觉睡到正午方才陆续醒来,只觉头昏眼花, 四肢乏力。春天离得篝火远, 症状轻微, 早起在毡毯里呆愣了半晌,才软绵绵的打着哈欠起身。   又不见郭潘,李渭只说他先走, 胡商们点点头, 纷纷道:“可惜...可惜,都未来得及和郭兄多说一句话。”   众人补喂足马骡,皆依依不舍离开这片水源, 等到傍晚时分,整装上路, 告别野马泉往前行去。   野马泉后, 是一片无垠的铅灰砾漠,砾漠的沙土已被吹尽, 露出了岩层地表,酷热更甚之前, 日光照射之下,景色扭曲, 闪烁若有浮烟。   众人勉强行了三日, 终见极目处有叠叠山影,地上偶见发白的狼粪和虫蚁爬行痕迹,这意味着离出莫贺延碛不远了。   所有人都不知觉松了口气。   可能是长途的跋涉, 春天觉得有些累了。   正是晌午时分,天气极热,旱风炙人。   春天眺望远景,忽见遥远之处闪过人影幢幢,手搭凉棚,仔细眺望,只见极目处,是一支缓缓前行的队伍。   她迟疑的往前走了走,告诉李渭:“那边有人。”   李渭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前方不过是一片死寂的沙地,景色在高热中几乎扭曲和融化,根本不见他物,他盯着前方片刻,见春天眉头紧皱,唇色有些发白,喃喃自语:“那是谁?”   他驱马与她并行,注视着她的神情,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春天眯起眼,细细凝望,那是一支铁甲军队,旌旗飘扬,战马驰骋,马上的铁甲兵士昂首驱马前行,她甚至能听见战马的马蹄,和咚咚的擂鼓之音。   “军队,是军队,他们也是路过吗?”她疑惑问李渭,“他们有四五十人之多,也未带粮车,怎么会走这里。”   李渭心头微沉,温声安慰她:“你是不是累了,我们停下歇一歇。”   春天注视着这支缓缓前行的队伍,指引着李渭:“大爷你看,他们背上缚了木架,把自己绑在了马鞍上。”   李渭呼出一口气:“那是长途骑马所用的护架,以防兵士劳累中跌下马...你还看见了什么...”   春天皱眉细看,只见那一支军队奔腾起来,隐隐约约,瞬间隐没在无边沙海中,她眨了眨眼,问李渭:“他们不见了...”   李渭盯着她,只觉她眉头紧锁,神情慌张又疲倦,默然不语。   春天回过神来,内心默默思量,问李渭:“这里怎么会有兵士,是...海市蜃楼么\"   ”是吧,沙碛中常见海市蜃楼,别看了,我们走吧。”   这日行至深夜,一行人所见终于不再是戈壁黄沙,点点稀薄绿意弥漫在土地之上。   莫贺延碛,出来了。   夜里歇息,春天裹在毡毯里熟睡,恍然入梦,只觉梦里风雪迎面扑来,异常寒冷。   她见一片惨白的雪原,风雪中的将士身披盔甲,缓缓行于路,她注视着他的侧影,胸背挺直,昂首前行,只是大如巴掌的风雪遮挡了他的脸庞,却能看清兜鍪上的红缨,已被冻成冰柱。   她往前迈两步,大声喊:“阿爹。”   那马上年轻男子转过脸来,面目却藏在风雪之下,只能见唇边一抹和蔼的笑容,问她:“你是谁?”   “是我。我是妞妞。”她穿着一身齐腋襦裙,披帛簪花,鬟佩叮咚作响,提裙追他,“爹爹,我是春天,是妞妞呀。”   ”妞妞,妞妞是谁?”那男子疑惑问道。   她着急了,语气委屈万分:“阿爹,你怎么忘记我了。”   马上的男子沉思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拊掌大笑起来,“对了,我怎么忘记了,妞妞,妞妞是我的女儿。”   “妞妞,来爹爹抱抱。”   “阿爹。”她扑上前去,伏在他的膝头,“我好想你。”   “妞妞,许多年未见,你已经长这般大了,走的那年,你才只到爹爹的腰际。”他慈爱的抚摸她的黑发,“我的心肝闺女啊。”   “阿爹,你走的那年,我才七岁,今年我已经十五岁了。“   ”八年了...“他长叹,”吾离故土,已八年矣。”   她抱住爹爹的膝,甜蜜笑:“阿爹,跟我回家去吧,我和娘亲都等着你,家里的葡萄藤老了,我们栽了一株新的铁线莲,葳蕤可爱,庭院生香,你见了肯定喜欢,家门口新开了间沽酒铺子,是个漂亮的胡姬,我现在长大了,可以去给你打酒喝。”   “好,好,回家去,阿爹跟你回家去。”   她去牵爹爹的手,却见手中触感冰凉生硬,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握着惨白的一只手骨,唬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爹爹,却只见一副锈迹斑斑的铁甲,狻猊兜鍪里装着一颗惨白骷髅,眼窝黑洞,那骷髅森然一笑:\"妞妞。“   她心中惊惧,却不敢显露半分:“阿爹。”   李渭过来瞧了三四次,天已大亮,胡商们俱已醒来,来回走路喧哗,春天却裹着毡毯一动不动。   他正想去掀她的毡毯,这时春天从毡毯里挣扎出来,伸出瘦弱纤细的手,露出一张尖尖面庞。   她眼角有泪水滚下,眼珠在眼眶里不停滚动,却始终不睁开眼。   “春天,春天。”他低声呼唤她,只觉她脸色有痛苦挣扎之意,面颊潮红,唇角惨白,手背在她额头一触,只觉高热烫手。   李渭面色沉沉,半晌呼出一口浊气。   几点清凉落在春天面庞上,有人不断的呼喊她的名字,她挣扎着掀开眼皮,眼前却一片虚白,什么也看不见,嗓音喑哑喊出一声:“李渭。”又闭上眼去。   她被人抱在膝头,有手指撬开紧闭唇舌,塞入一颗极苦的药丸,而后是清凉甘甜的水,一缕缕沿着唇角灌入口中。   这苦涩药气冲入心肺,牵出一丝清明,她闭着眼,鼻息咻咻,胸腔堵塞,只觉身体高热炙烤,几乎要熔化一般,痛苦皱眉,几欲哭泣:“我好难受。”   “你生病了。”他轻声道,“哪儿难受?”   她不说话,在他膝头辗转,将高热熏得发红的脸庞埋入他膝间,艰难喘息,热腾呼吸穿透他的几重衣裳,贴入肌骨。   叩延英蹲在一侧,手背触了触春天耳垂,哎哟了一声:“怎么这么烫。”   他见李渭神色凝重,知道在这荒野中生病的后果,无医无药,风餐露宿,很容易折在这半途中,心头惴惴,揣手道:“要不然我们赶紧入伊吾城,找个大夫给春天看看。”   到伊吾城最快也有个四五天的路程,她这样的难受,能不能捱到伊吾城。   胡商们行囊收拾完毕,连声催促上路,春天朦胧间听见胡商和李渭的对话,挣扎着从李渭膝头起来,微声问:“要走了么?”摇摇晃晃的去牵自己的马。   不过行了两步,春天头昏眼花,高热窒息,身体晃了晃,掩袖遮面,喉头翻滚,干呕出一丝苦水出来。   李渭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发觉她是这样的瘦弱,轻飘能被风吹走,完全不花费一丝力气就能抱上他的马。   他把她抱在怀中,共乘一马,扬鞭道:“我带你走。”   她昏昏沉沉倚在他臂间,软绵绵的坐在他身前,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处何处,只听见他说:“忍一忍,我们去伊吾找大夫。”   她闭着眼,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贫瘠沙土之间草色愈来愈重,天气虽然炎热,但那到处横窜的热风渐渐停息,微有凉意拂面,胡商们欢呼不已,见前方草色连绵,山峰起伏,知道这时已入了伊吾地界。   李渭瞧见身前少女发间密密麻麻出了一茬汗,这样热的天,她皱着眉,缩紧身体,喃喃说:“好冷。”   李渭把她覆在风帽下,将一颗药丸递在她嘴边:”吃下去。”   这药丸由三黄和连翘炮制而成,药气极其苦涩,是沙碛里常用的清热解毒之药。   春天偏首,咻咻的摇头:“不要,好苦。”   他按捺心思哄她:“不苦的。”   她难受之极,不肯顺从,把脸埋在他胸膛,闭目昏睡过去。   李渭时不时喂她喝两口水,这一日除去清水,其他的她都不肯受。   半夜里,春天迷迷糊糊的发起了呓语,众人连番喊她皆不醒,只紧闭双目,身上有如被蒸烫一般,李渭无法,寻出酒囊,给她连灌几口烈酒。   她被呛的连声咳嗽,迷糊间见到一双漆黑的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样闪亮,呢喃了一声:\"李渭。\"   “嗯。”他应她。   她眨眨眼,惨白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又闭眼昏睡。   一行人见她如此状况,皆有些一筹莫展,除去驮子装的大黄,胡商们随身携带的药品都不如李渭齐全。   李渭见她呼吸忽急忽缓,高热不退,脸庞上神色痛苦变幻,时而冷热,亦不知如何是好。   冷汗浸湿了衣裳,李渭摸到她后颈汗津津冰凉凉一片,只得把她裹紧在毡毯里,安放在自己腿上,连声轻哄。   一把黑鸦鸦的发尾露在外头,他触了触,冰凉凉的,想了片刻,替她在手心捂热,再塞回毡毯。   老叩延披衣过来,轻声道:“是不是...在莫贺延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被沙鬼缠上了?老话说,过碛路有走有留,她这病生的突然,要不然再回莫贺延碛,留下点东西跟沙鬼换换。”   李渭不信鬼神,但也知道此时不宜跟胡商们再赶路,需要找个附近地方,有热汤热食,让怀中人好好休养。   一番思索,辞别胡商,带着春天往他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天说更新,结果晚上哄小朋友睡着了。。   早起补了两天的量   一般都是设定早上6点更,有事的话会延后一天。。   姐妹们蹲守的频率吓到我了哈哈   anyway 春天生病了,独处来了! 第46章 牧羊棚   无垠旷野里只剩两人, 行程缓慢下来。   她恹恹俯在李渭手臂,神思昏愦,半睡半醒将发热面庞挨蹭在他衣上, 闻到他熟悉的气息,几声含糊呓语, 飘散在风中。   李渭手臂收紧, 揽锢她柔软的腰, 下颌紧绷,肩背挺直,是隐忍的神色。   马蹄踏过无人的旷野, 渐有黄羊、野兔出没在丛草之间, 李渭折了方向,往北而行,走了许远, 见穹庐下有一间低矮木屋,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间木屋, 是从前游牧人夜里休憩之所, 后来附近牧民被驱散,木屋荒弃, 很多年前,他还在墨离军轻柳营, 偶然途经此处,在此处养过伤。   木门摇摇欲坠, 李渭吱呀推门, 屋内不过一榻,墙上挂着葫芦瓢,已然被杂草淹没, 草间几蓬黄黄白白的小花,在昏暗室内绚烂绽放,虫蚁在不速之客的闯入下,四下逃窜,无声钻入草丛。   春天在他怀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动了动干裂嘴唇,将炙热呼吸喷洒在他脖颈之间:“他们...叩延英...”   “你生着病,不宜跟着商队奔波,我们在此住几日,等你病好再走。叩延英...他走的时候也不舍得你,囔着要带你去伊吾,我把甘州瞎子巷的住处告知他,以后有缘,自会相见...”他将她裹在毡毯中,喂她喝水,“春天,喝点水。”   她顺从的咽下几口清水,只觉喉间涩痛渐减,终有力气将眼睁开,见李渭将肉干递到自己唇边,将嘴抿紧。   他温声道:“吃点东西。”   春天摇摇头,将头缩进毡毯,含含糊糊:“我不饿。”   李渭皱眉,效仿之前喂药的法子,指尖一掰,径直将她唇舌撬开,手指探入她口内,她柔软的粉舌微微挣扎,温热热,滑腻腻,推搡着他侵入的手指,却被他强硬的指节抵在唇壁,呜呜两声,毫不留情的将肉干塞入她嘴中。   她嘴里含着微咸肉干,皱起秀眉,颇不情愿的睁眼看他,那一双烧的发红的猫儿眼满布红丝,偏偏蓄着一池水光盈盈,久不落睫,迷蒙又生气的看着他。   他见她鼓着腮,要吐不吐的模样,威胁她:“你若不听话,明日我带你回甘州城,送你去长安。”   她终是闭上眼,动动唇,慢吞吞的嚼着肉干。   李渭如此喂了四五次,见她实在不愿再吃,停住手,让她闭目休憩。   李渭进了木屋,环视四周,凭着记忆,在那被杂草淹没的石榻一角一摸,果然摸到一个已然腐烂的布袋,是当年他走时,遗留在这木屋的用具。   不过是半支蛇烛,几两碎银,一件带血的面衣。   李渭有一瞬的怔忡,当年他闯突厥王墓,一路负伤逃至此处,他也未曾想到,人生的机遇,竟然如此的奇妙。   那蛇烛烧了半截,经年下来尤且完好如初,色泽斑斓,这是产自极北之地的一种油蛇,身长寸许,晒干后遇火则燃,燃有奇香,可驱散沙碛毒蝎虫蚁之类。   李渭将木屋杂草除尽,点燃蛇烛驱散虫蚁,在石榻上铺了毡毯,将春天抱入屋内————她身上热度稍减,已然昏昏睡去。   ”我去给你找些草药、吃食。“他俯低身体,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在这木屋几里之外,有一方地泉涌出,泉水孱细,却汩汩滋润了附近一片丰厚绿草,有兔鸠之类的小禽兽在此落窝。   春天被人唤醒,只觉眼前昏黑,她被横抱而起,迷糊间揪住了他衣裳领口,屋外天色已黑,燃起了篝火,有肉类被火炙烤独有的香气。   李渭端来一碗浑绿的草汁,抵在她唇边,春天被那股子苦透心肺的气味一冲,倒有了几分精神,有气无力的绽放一个笑容:“大爷,有不苦的药吗?”   “是红麻和甘草,可退高热。”他安慰她,“只是闻着有些苦涩,尝起来还有一丝甘甜,你试试。”   她一鼓作气,将草汁一口气喝完,只觉舌头发麻,苦的连话也说不出来,瞪眼看着李渭。   他见她一口饮尽,心头稍宽慰:“良药苦口。”   喝过苦药,她坐在火边歇歇,觉得精神稍好了些,只是神思不济,困顿异常。   他又端过一盅飘着碎碎青叶的热汤,她警惕的看着他,李渭无奈笑道:“这是甜汤,不苦的。”   她清澈目光注视他,慢慢端起碗:“我信大爷说的话。”   汤果然甜,也不知煮的是什么草叶,在嘴中百嚼不烂,她低着头,一口口啜吸着热汤。   火上烤着野兔,李渭撕下嫩肉,匕首切成小块,撒上盐,托在青叶上一并递给她:“吃点东西。”   肚腹有热汤垫底,熨帖了空荡荡软绵绵的身体,篝火一烘,不知是药气还是热汤,春天只觉身上密密匝匝出了一身汗,接过香咸兔肉,小口小口吃起来。   这两日几未进食,她吃的极快,那一小捧兔肉已然见底,李渭见她吃的风卷残云,姿势却文雅秀气,很是赏心悦目。   春天吃了个半饱,李渭怕她体虚克化不动,不肯再给她肉吃,烧了一碗肉汤给她饱腹。   她舔舔指尖的粗盐粒,见他眼底带笑,隔着篝火注视她,而后探手在她额头贴贴,只是有些微热,暂且放下心来。   夜里春天睡在木屋之内,李渭守着门外篝火。   木屋是红柳木做胚,只有扇歪歪扭扭一碰即碎的木门,这些年木屋四壁土泥已然剥落,四处漏风,可窥见外的天光和篝火。   春天裹着毡毯早早歇息,石榻低矮,榻下是生的葳蕤的野草,虽弥散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好歹比幕天席地要强些。   她略微翻了翻身,已然沉沉睡去。   不过半夜时分,李渭听见屋内人有轻微呓语,呼吸急促,进屋一看,只觉少女身体又燃起惧人高热,面色潮红,鼻息咻咻。   沙碛里有很多怪病,行路多年,他所遇所闻,无奇不有,身体强壮之人被风一吹瘫痪不能行路,有被虫蚁叮在后背最后长出怪胎者,有美貌妇人脸上爬满红斑,但大多数,是风寒、痢疾、毒气、瘟疫,也见过很多反复高热的病人,因为各种原因,最后活生生的耗折在半路。   他杀过人,也被人杀过,爬过尸堆,闯过墓穴,见过的死人和白骨太多,最后连生死鬼神都不曾畏惧。   人生,只是如此罢了。   但此刻,他不能让自己着急。   李渭打湿布帛,叠在她额头,见她贪凉哼唧,又见月色掩映,木屋昏暗,无人在此,索性挽袖,用湿巾一点点擦拭着她的红烫的脸庞。   细看她面额,还有透明的绒毛,是一个未开过脸的小娘子,十五岁的及笄年华,恰是摽梅之年,也不知道未来是谁家儿郎,当此良配。   李渭暗叹一声罪过,收了手,把她迷糊间推开的毡毯盖好,推门出去煎草药。   春天迷迷糊糊熬至凌晨,热则有凉风清水,冷则有暖裘热气,又喝过几回汤药,才安分许多。   她睁眼,透过木屋漏洞,见李渭在篝火旁忙碌,推门出去,天光初亮,月如幻影,伶俜星子压着天穹,一缕淡若无物的朝霞涂抹在天际,草色由浓至浅,由墨及绿,万丛米粒般的黄白小花炸在青青草色。   两匹马儿偎依在微凉的晨风中,篝火哔啵,热汤咕噜沸腾,这是风声外唯一的声响,木屋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高大身躯的男人抬头看她,微微一笑,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   就好像,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她屏住呼吸,恍然心动,缓缓朝他走去,在他身边坐下。   李渭见她神情有些恹恹然,眸子蒙翳,问她:“不多睡一会么?”   春天摇摇头,嗓音沙哑:“我睡了好久。”   隔了片刻,她又问:“今天是初几了?”   “五月廿五。”   她是从李娘子七七后从甘州城出发,算起来,离开甘州城,已然两月,一路耽搁,种种境遇,有恍然隔世之感。   她心内盘算:“还有几日,就是李娘子的百日祭。”   李渭点头:“出玉门前我已托付陆娘子,上坟祭祀,蒸饼分邻,请她代劳。”   她歆羡李娘子家庭圆满,叹气道:“我爹爹,已经走了六年,我却一直不信,连骨殖都没有,如何能断定生死呢。”   “但所有人都告诉我,爹爹真的走了。”   “前几天,我梦见他,我和他说了很多话,却看见一具骷髅,我握着白森森的手骨,还笑着跟他说说笑笑,但转眼间,他又变得不认识我,大声呵斥我,驱赶我,让我速速走开。”   她这是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家之事,眺望着远景,语气萧条:“爹爹以前...从来不会那么凶对我说话...他肯定是生我气...怨我...\"   李渭将热汤递给她:“你想错了,你的爹爹是在救你。”   “你还记得么?在莫贺延碛,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蜃景。“李渭安慰她,”传说沙碛里有只奇怪蜃怪,它很挑剔,每次在路过旅人中挑中一人,让这人留下给他作伴,它选中人后,独独给这人看一幅蜃景,用以摄其心魄,你一心挂念爹爹,蜃怪就给你看了行军图。小春都尉泉下有知,不想你留在沙碛中,当夜入梦让你速速离去,就是不想你被蜃怪缠住,让你快走呢。”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他,见李渭温柔微笑:“你体内蜃气入侵,要多喝些药,将蜃气赶走。”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她捧着碗嘀咕,将爹爹的那个梦暂且抛在脑后,“子不语怪力乱神。”   “天下无奇不有,鬼神之托,最得人心。”他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在开车   跟编辑商量15号V   届时会双更或者三更~后天的加更不定期来   希望能早点结束呀 第47章 剖心迹   春天喝过药, 围着木屋溜达一圈,问李渭:“大爷,你是如何寻到这个?”   “以前在军中, 穿梭莫贺延碛,偶然路过此地, 停留过几日。”李渭淡声道, “这里原是胡人牧地, 偶有人烟,后来伊吾道重归朝廷,设北庭, 这片的牧民都被驱赶至, 自此鲜有人路过。”   “大爷在军中是兵士,还是将领?”   “火头军。”他扬起下巴,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些自得之色, “你应当知道。”   “火头军之后呢?火头军怎么会穿行莫贺延碛,又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箭术。”她慢悠悠蹲在他身前, 仰着一张憔悴又动人的面靥, “是骑兵,还是弩手, 重骑兵?”   他颇有些无奈,不看眼前人, 移开自己的目光:“是轻兵营中的弓骑手。”   “平素都做些什么?”   “闲时筑堡挖井,垦田打猎, 战时提刀挎箭, 上阵杀敌。”   她亦是第一次了解李渭,缠着他:“大爷,你跟我讲讲军里, 讲讲我爹爹,讲讲你。”   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手背在她额头一试,低热绵绵,见她双靥通红,眼睑发青:“还难受么?我带你去透透气。”   春天点点头。   李渭吹哨唤来追雷,追雷听见主人传唤,一路小跑而来,春天的枣红马也乐颠颠跟在其后。   李渭翻身上马,在马上向春天伸出手。   她浑身绵软无力,哪里能自己骑行,略一思量,将自己的手放在李渭手心,被他抓住手腕略一施力,安放在自己身前。   枣红马疑惑的看着两人并一骑,带着追雷远去,将它抛在原地。它跟着追雷奔了几步,见自己主人毫无回头之意,落寞的折回木屋,趴在地上吃草。   往日她昏昏沉沉,并不觉有一丝异样,此时两人在马上,衣料摩挲,春天只觉李渭胸膛广阔,肌骨坚硬,显得她娇小又羸弱,又被成年男子浓郁的气息酽酽笼住,只熏得面红耳赤。   “坐好了,我们去打点水。”男人醇厚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熨帖的体温贴着她的后背,带着胸腔的震动,绵绵传入她的身体。   春天强装镇定,只觉头晕目眩,一声不吭,勉力揪着追雷鬃毛。   片刻之后,李渭带她跃上一块高丘,俯瞰底下浓绿草毯。   这一汪泉眼处于一片凹地,泉流尚不够汇集成湖,只浅浅蓄了个小水潭,潭周绿草细密如针,青青绒绒,有野鸠在草丛做窝,被李渭和春天的脚步惊吓,哗啦一声振翅逃去。   厚重草间有白蘑和蕨菜,李渭摘下兜在衣袍内,春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总能在石缝草堆中翻捡出一些有趣之物,精神渐起,颇有兴致的左翻右找。   李渭回头,见她苍白瘦弱的脸上兴味无穷,怕她劳累,将一捧白蘑塞在她手心:“拿去水边洗洗,我去别处找些东西。”   春天点头,折回潭水旁,潭水清浅,水清无鱼,潭边有几根雀鸟的绒毛和几处蹄印,她垒了几块碎石,在水边垫坐,见李渭在草间游走,蒿草茂盛,见他的侧影,逆光或者迎着,都有明光照耀在他身上。   这是野有蔓草中的那个人。   李渭捡了鸟蛋,射杀了一只野鸠,满载而归,折回潭边。   他手脚麻利,很快将一堆食材清洗干净,在荒野,有个手艺很好的火头军,也很棒啊。   回程李渭牵马,追雷载着春天往回走,回到木屋,春天略觉困顿,倚着木棚,抱膝看李渭忙碌,生火做饭。   两人只有一个铜盅,架在火上煨着鸡汤,李渭捧过药碗,递给春天。   这个药简直苦到春天心惊,李渭见她脸色几度变幻,默不作声的瞪着碗,从褡裢内掏出糖包,托在掌心里:“给你糖吃。”   莫贺延碛热如火炉,那一包糖霜已融化的不成模样,李渭用匕首削下一点,递在她面前。   她身体再不济,见他掌心那块黄豆大小的糖块,也忍不住粲然一笑:“大爷,你真的爱吃甜吗?”   “还好。”李渭微笑,摸摸自己的鼻尖,“老人们常说,有糖有盐,才是滋味,带一点在路上,总是没错。”   说来奇怪,她在李家住了半载,居然丝毫看不出他的喜好厌恶。春天端过药碗,闭眼一口饮尽,捻过糖豆送入嘴中,抿唇,等甘甜在嘴中融化。   她笑道:“长安东市有一家胡商杂店,主要是些香糖果子,他家的狮子糖味道最佳,其色如牛乳,味如甘蜜,有很多禁宫内的小侍官也常来买,连当今太后都很喜欢,大爷爱甜,下次去长安,一定要尝尝。”   她也是第一次和他说这些,眉眼弯弯:“我很喜欢狮子糖,但阿娘不肯让我吃,怕我吃坏了牙,每回阿爹买回来,都偷偷藏在怀里,躲着阿娘看着我吃,我每每吃到一半,阿爹怕我坏牙,抢过去囫囵替我吃完,我瘪嘴不乐,他又心软,答应下次再去买...”   李渭坐在她身旁,风刮过他线条利落下颌,他眯起眼,语气松懈:“这般好吃?待我下次去了,给自个买两块尝尝,也给你和长留带两块。”   她抱着膝,嗓音松软:“好呀,那我等着大爷给我送糖吃。”   鸡汤鲜美,春天也只是略多吃了几口,饱腹后,只是犯困,李渭见她这几日孱弱昏馈,催促她多睡养神,她揉揉眼,复去石榻上躺下。   这一觉睡的冗长,睡梦里她很是不安,一直辗转反复,呓语不断,至黄昏方起。   夜里复又发起了高热。   他发现她在睡梦里抽泣,是小孩子啜泣之声。   李渭见她紧闭着眼,断断续续的呜咽,终是不忍,摇醒她:“为何要哭呢?”   她被喊醒,还未回神,怔怔的看着他,嗫嚅道:“我想家...”   闻言他亦是一怔。   李渭虽是孤儿,但李老爹待他如亲子,后来又娶李娘子,生下长留,有了一众亲邻好友,甘州城瞎子巷就是他的家。   但她哪里还有家呢?   “我家庭院里栽着一棵葡萄藤,春夏两季,藤蔓盘绕,葳蕤青翠,可以在葡萄藤下纳凉、吃饭、说话。秋来葡萄成熟,阿爹阿娘许我攀着凳子去摘葡萄,可惜葡萄树老了,每年仅得那么几串,还要分给四邻和舅舅家,剩下的都不够我一人吃,还要去市集上再买,冬天藤叶掉光,在下头晒太阳也是极好的。”她将螓首枕在手上,慢悠悠的回忆。   他去煎药、倒水,给她滚烫的额头冷敷,听她说话。   春天抱怨:“可惜,后来的赁屋的那家人,嫌葡萄架有虫,拔光葡萄藤,换种了铁线莲,真是的,明明养只鸡就可以把虫子吃尽,为什么要拔掉我的葡萄藤呀。”   她病中话反倒多了些,叨叨絮絮,说的累了,慢慢的又合上眼。   李渭扶她起身喝药,她烧的迷糊,不肯,把脸藏起来,去推他的碗,嗔道:“刚刚喝过了,为什么又要喝药?”   “吃了药才会好,身体才不难受。”他耐心哄她,她却不肯顺从,将一碗药都打翻在石榻上。   李渭头疼。   在他的人生际遇里,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时而冷清忧愁,时而聪慧知礼,时而娇惯任性,越来越难以应对。拿她和长留相比,但长留乖巧懂事,从来都不需他费心。   春天白日状况稍好,只是疲惫无力,夜里高热不醒,呼吸急促,如此反复,总是在他看着几要好转时又颓然下去,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李渭几乎试过了他能找到的对症草药,李娘子自小生病,李渭一直替李娘子请医抓药,累年下来,久病成医,却总归是门外汉,只能束手无策。   她夜里多半昏睡,李渭担忧她昏迷不醒,只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熬过鹰隼,此时竟比熬鹰还累些。   春天闭着眼,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拉着他的袖子,眼角沁出晶莹泪珠:“阿爹,对不起...”   李渭见她泪意汹涌,一颗颗,绵绵的滑入鬓间,轻声唤她:“春天,春天。”   她沉浸在梦魇中不醒,哼唧哼唧,哭哭啼啼,他叹了口气,摸摸她湿漉漉的鬓发:“妞妞,你睁开眼睛看看。”   他连声呼喊,春天这才睁开眼,她似梦似醒,迷蒙目光四下张望,见李渭在身侧,蠕动着唇:“李渭...这是哪儿...”   “在去伊吾的道上,要去找你爹爹。”   “还要走很远吗?“   ”不远。“   “你为什么要陪着我呢...\"   他沉默。   “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他回她,“你不能来这里。”   “很多次我都差一点死掉。过黄河的时候,险些被河水吞噬,是羊伐上的人用缆绳把我拖上来;在兰州生了一场病,是尼姑庵的师父救了我;在红崖沟遇见马匪,是你把我救上来。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她收住泪水,面容苍白,神情疲惫,许久之后,嗓音疲软:“李渭,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死在途中,你可不可以把我烧成骨灰,撒在我爹爹战亡的方向?”   “你不会死。”他微笑,“我会把你安然带回去。”   她偏首,透过木棚罅隙,只能见外头篝火微弱的火光,缓声道:“九泉之下,我遇到爹爹,不知道他肯不肯认我...”   ”我走了这么久,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爹爹,是被我害死的...”   “是我的错....”   ”爹爹亡后,娘亲被韦少宗掠入了韦府。“   ”有一次娘亲从韦府归来看我,我听见舅舅和娘亲在说话,娘亲伏在桌上哭泣,娘亲说韦少宗见色起意,枉顾纲常伦理,原来在我爹爹未亡前,他就调戏过我娘,等我娘守寡,还未过百日祭,就迫不及待的把我娘掠走,舅舅劝娘亲百般忍耐,娘亲又委屈回了韦府。”   “后来韦家被抄家,韦家党丛被连根拔起,娘亲依附了靖王,此后有一次,靖王和我舅舅在书房议事,我那时就躲在书房书架之后,听见靖王和舅舅说起一段公案,韦家有名远亲,名叫叶良,韦家倒台后,这人因一桩军粮贪墨案被拘狱,最后死于狱中,死前此人陈书旧罪,牵扯出昔年一桩冤案,此人在数年前曾任伊吾军的果毅都尉,他...曾是我爹爹的上峰。”   \"景元六年,叶良收到韦少宗的一封信,后来爹爹听叶良之令带兵先攻敌营,却一直没有等到约定好的后部...我爹爹明明是听令行事,最后战亡,却冠与违令之罪。”   “原来是韦少宗垂涎我娘亲的美色,先把我爹爹谋害,让我娘守了寡,没了丈夫,断了念想,名正言顺的把我娘亲抢走了。“   “靖王询问我舅舅当年韦少宗抢人之事,舅舅支支吾吾不敢应答,最后我舅舅才说,他早知道是韦少宗害死了我爹,却迫于韦家淫威,不敢宣之于众,更不敢让我娘亲知晓,我舅舅舅母,明知韦家是凶手,还把娘亲送入了韦府。”   “靖王不欲娘亲再挂念旧情,也不想掺和这曾经的一桩公案,再三提点舅舅,不可让此事被娘亲知晓,要永远瞒着她。”   \"没有人记得我爹爹的冤屈,娘亲柔弱无依,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   春天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的母亲薛夫人美貌动人,有一次外出,在路上被韦少宗撞见,韦少宗一见倾心,四下打听知是一个薛姓官员的妹妹,可惜是个已婚妇人,丈夫在军中,和女儿依附在哥哥家度日。   韦少宗想方设法勾引薛夫人,几番纠缠撩拨,皆都不得手,薛夫人娇弱慌张,被他缠的烦了,又不敢得罪:“妾乃有夫之妇,夫君在军中谋事,我家夫君英武非凡,妾感君一片真心,劝公子收手为好。”   韦少宗气恼之际,正巧边陲战事频发,这名妇人的丈夫正在其中,和军中心腹通了气,轻轻一句话,就使得妇人年少守寡,最后霸占在自己手里。   依附韦府的舅舅嗅到了其中的玄机,却将自己的妹子拱手送进了韦府。   “我和娘亲自从搬入舅舅家后,娘亲不欲舅母诟病,向来闭门不出,有事只遣侍女出门,娘亲如何有机会被韦少宗看见。后来有一次,我遇见我娘的侍女兰香,她早已被我舅舅打发出去,兰香说,景元六年的花朝节,她要送一批帕子去绣坊贩卖换钱,不巧当日腹痛难忍,只得和娘亲告假。娘亲苦恼,因花朝节那日,家中女儿们都要簪金柳,佩兰草,还要吃花糕。我那时垂涎舅家姊妹样样俱有,又最爱吃沈家铺子的花糕,时时缠着娘亲要买,但家中拮据,等着帕子换来的银钱给我买花糕吃。”   “娘亲不想让我失望,索性自己独身一人出门,她不舍得雇驴车,一路走到了绣坊,就是这路上,遇上了韦少宗...”   “原来是我啊...若不是我缠着我娘要花糕,我娘不会出门,就不会被韦少宗调戏,我爹也不会被害,我娘也不会被抢入韦府,最后离我而去...”   “都是我的错...我才是最终的罪魁祸首。”   她耸起肩膀,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孤寂的夜里默默流泪。   “所以你不惧艰难,不计后果也要来这里?”李渭声音压的很轻,“你从长安千里迢迢来,是抱着必死之心,找回你爹爹的骨殖,要给自己赎罪么?”   “我不能让爹爹尸骨抛洒荒野,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傻孩子。”他叹气,“造化弄人,怎么最后会是你来承担这些。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孩子啊...”   李渭挪开她的手掌,静静的凝视着她,见她一张苍白带着红潮的病容,满面泪痕,狼狈万分。泪潸潸的眼,肿胀发红,蒸腾着高热和痛意,藏着小小的一个灵魂。   他用自己的袖子覆在她脸上,把她藏在这方小小的阒暗中,她借着他的衫袖,呼吸着他的气息,人生初遇的痛苦和无力,少年人的仿徨和孤独纷至沓来,痛彻心扉,肩膀颤抖,无声痛哭。   李渭缓慢又温柔的抚着她的发,静静的等她将泪水哭尽,人人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无论对错和结果,痛过,才能知道以后的人生要如何选择。   今夜残月暗淡,夜风柔和,四野寂静,星泪点点,照亮苍穹。   春天哭累昏睡。   哭过之后,这一觉反倒睡得安稳,直至次日晌午方才转醒,高热也退了些,只是身体软绵,体力不支,饥肠辘辘。   她双眼痛的睁不开,伸手一摸发觉眼睛已肿胀如核桃,只透出一条细缝瞥见一线光亮,细嗓疼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春天听见身旁似有轻笑的气息,转头去看,果见李渭在一侧倚墙抱手,漆黑双眸盯着她。   她想起昨夜之事,想跟李渭道声谢,嗓子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又想自己这副模样定然狼狈难看,抬袖挡住自己脸。   “先吃点东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敷敷眼睛。”他守了她一夜,见她情况稍好,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昨夜哭了半宿,春天虽有些郁郁寡欢,但多年埋藏的心事吐露出来,眼泪哭尽,身心都舒畅了几分,不知不觉中喝了两三碗的肉汤,嗓子这才好些,但还带着几丝沙哑:“谢谢大爷。”   李渭给她双眼上蒙上热巾,春天痛的轻轻嘶了一声,他宽厚的手捂住热巾,指尖落在她鬓边,只露出她一张黯淡发白的唇和尖尖的下颌。   她伸手摸到他的衣袖,捏在手间晃晃,语气绵软,小心翼翼:“我一直在给大爷添麻烦,对不住了。”   “罚你今日多喝两碗药。”他的目光撩过她的菱唇,手指微动,“昨夜你还打翻了一碗,连本带利,今日把这四碗药都补上吧。”   热巾下的秀眉微皱,那菱唇微不可察的嘟起,春天诚恳的点点头:“好。”   李渭舒展剑眉,将热巾撤下,浸在热水里,再递给她:“说好的,可不许反悔。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春天将热巾敷在肿胀眼皮上,亦从石榻上起身,微露一点视线,亦步亦趋的跟着李渭走出木棚,看李渭收拾用具,生火煮药。   李渭手中攥着几种草叶,有些取其茎根,有些折其嫩叶,春天捏起一根青绿细枝:“这是什么呢?”   “牛筋草,行走沙碛的骆驼若是发热呕吐,会主动啃食这种草,可以祛热解毒。”   “这个呢?”她捻着一柄缀满细碎黄花的对生叶。   “金龙胆,极苦,性寒,唯独生于沙地,治头痛,解毒,你喝的苦汤就是此物。”李渭也择起一枝,“西北军中常用此药给将士们治热毒。”   “没想到大爷还懂医术。\"   “家里病人多,请医问药,耳熟能详,我也只知道几样罢了。”   “大爷...这些年也很辛苦吧。”她低声道,“李娘子身体不好,大爷既要照顾一家人,也要外出养家。”   “还好。我自十三岁起就跟随老爹在外走商,后来从军,再军中回来,重归商路,这十多年间,在家时日并不多,对家人也多有亏欠。”   春天将敷眼的热巾取下,叠在膝头:“大爷有寻过自己的身世和族亲吗?”   他停下手中动作,眼里是一抹淡淡的郁色:“十五岁那年,老爹带我去过一次渭水,给我指认过当年生父母遇害之处,那是在天水郡的渭水岸,沿途人烟稀少,水边有两间邸店,当年生父母前一夜在邸店歇过脚,我问起邸店主人陈年旧案,邸店主人只道生父母共仆从十人,箱箧数担,衣着殷实,口音似是中原一带人,因仆从不慎打翻一个箱笼,露了财,或是应此被贼人盯上,可这渭水旁的贼窝匪人不知有多少,要从官府卷宗、匪丛、父母沿途踪迹查起,所费人力财力非我等可望眼。后来我入了军中,成婚生子,俗事缠身,再也未能去追寻一二。有时转念一想,纵然找到自己的身世族亲,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生父母已亡,怙恃俱失,无人可奉茶孝敬,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就留在河西当李渭,也不错。”   他们两人在一样的年龄,都踏上了寻找父母的路途。   两人默然半晌,李渭煮药,春天生火,隔了许久春天道:“大爷还有家人,还有长留陪着呢。”   李渭微笑:“长留啊。我十七岁就有了长留,一晃眼十一年过去了,他也长大了。”   在瞎子巷,春天和长留成日朝夕相处,她很是喜欢长留,话语在心中滚了又滚,忍不住问李渭:“大爷...少年的时候,也和长留一样么?”   羞涩、温柔、矜持、稳重、文静又瘦弱的长留。她在心里慢慢描摹着李渭少年时的模样,是一样的吗?那时的他是怎么样的眉眼,什么样的神情?   他转头,眼里带笑:“你想问什么?”   “我想听听大爷以前的故事。”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他。   李渭将药汤端下,递在她面前:\"先喝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两章的量~~ 第48章 桃花疹   她把药碗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草药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眉眼,春天小口吹着药汤, 慢慢啜吸一口。   ”云姐身子弱,怀胎时还生着病, 长留出生后, 母子两人都病着, 每日里药气连绵,捱了好一段时间才好些。他承的是李家的香火,家里看的紧, 长留两三岁, 云姐才肯让他下地走路,所以长留爱静,性子绵软些。“李渭笑道, “他更肖母,我小时候, 应该比他闹腾。”   “老爹多半时候出门在外, 家中只余我、云姐、养母三人。养母金氏,原是敦煌佛寺的比丘尼, 后来官中抑佛扬道,拆毁佛寺, 僧尼还俗,敦煌的半数僧侣都被驱散, 养母还俗归家, 嫁给了老爹。她比老爹大了十岁,性子风趣幽默,是个大大咧咧的妇人, 可能是年轻时在佛寺清淡惯了,在家中时最喜欢吃酒喝肉,抽旱烟。“   “我由养母带大,她把我当亲子养育,因云姐身弱文静,养母便使劲掼我强身健体,最喜看我爬树、射弓、跑马、追羊,养成了我淘气闯祸的性子。春来祁连山冰雪融化,冰水裹着山石滚滚而来,我挽袖在水里找祁连玉石,夏日山中林鸟啁啾,满山绒兽,可以打猎骑马。秋天林中野果俱已成熟,摘来去集市贩卖也能换不少银钱,冬日可以在雪地里逮兔子,逮獐鹿拿回家晒肉脯。我那时,也算是甘州城里有名的孩子王。“   李渭盈盈笑道,神情尤有一丝骄傲之色。   “后来实在是太闹了,成日里不着家,养母又教我习字看书,静心养性,拘在家中替她抄写佛经。她不善家事,不通俗务,家中很多事都要劳累云姐料理,云姐身体不好,一旦生病卧床,家里柴米油盐就顾及不上,常断炊少食,养母出去采买,常买回一些陈谷烂米,湿柴臭肉之类,后来我渐懂事些,开始帮着做些家事。”   “十二三岁时,我不愿待在家中,就跟着老爹走商队,老爹走南闯北多年,各郡各府都去过,他又最擅照顾牲口,甘州城很多商人都喜欢托他出行。我跟着他料理驮群,南来北往的走了几年,无所不见,无所不闻。”   春天从身上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铜哨,挂在指尖:“这就是大爷那时候的哨子么。”   “不错。”李渭点头,凝视着那枚黄铜哨,“这原是驱唤驮群的响哨,后来不用了,我一直带在身边。”   春天抚摸着这枚老铜哨,样式小巧简单,原先是挂于一个小小少年的身上,多年使用下来,已被摩挲的纹路细腻,颜色古旧,散发出岁月温润的光泽。   “后来养母病老,家中只剩云姐一人,老爹也累了,索性归家养老。十七岁时我娶了云姐,那两年间河西一带和吐蕃冲突不断,吐蕃人蛮横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时突厥又趁乱作乱,犯扰河西、西域。吐蕃、突厥两部甚至在汉人的地盘上对战,抢掠汉人为奴。故此朝廷在河西大肆征兵,那时我的箭术不错,也不忍同胞被戕害,去了最近的瓜州军帐,报名入了行伍,在军中待了六年,后来战息,从军中归来,又回到了甘州。”   李渭悠悠说完,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抬抬了下巴,示意春天:“药凉了,喝药。”   春天将铜哨收回,把凉药饮尽:“爹爹死后的第二年,北庭、河西两军部,共十万铁甲将突厥击溃,突厥逼回折罗漫山、牙海一带,我军大获全胜,后来西域各国陆续臣服,打通了伊吾道,大爷也是这时候回的甘州城么?”   李渭点点头:“正是。”他起身,大步迈开:“喝了药,你去屋里歇歇吧,我去附近找些柴禾。“   她默默望着李渭纵马而去的身影,衣袂飞扬,背影几欲腾飞,他在军中六载,最后悄然回归家中,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么?   春天精神尚好,又毫无倦意。见自己的枣红马儿温驯的在一旁吃草,上前去拍拍马儿,这些日子,枣红马和追雷形影不离,此刻见追雷远去,主人近前,颇有些跃跃欲试。   这片荒野地势缓平,草木稀疏,是沙碛、草原、石山结合之境,蚊虫不多,马儿跑起来分外的畅快,虽是炎炎夏日,大部分时候却不觉得炎热,气温怡人。   “等他们回来吧。”春天抚摸扬蹄的马儿,“等追雷回来,让它带你去跑跑。”   李渭回来,见屋前篝火又重新燃起,火上架了铜盅烧水,春天低眉顺眼,安静的坐在篝火前等他归来。   他带回一株茂盛的沙棘枝,枝上缀满一串串的黄灿灿的沙棘果,色泽鲜亮,有如玉种,叩延英最爱吃此物。春天接过沙棘枝,咬一颗在嘴中,味道酸甜,汁水饱满。   她胃口大开,吃的略多些,李渭见她精神持续至现在尚好,心头也是颇为高兴,夜里两人吃饱,李渭终于有空掏出自己酒囊,饮上一口,对着月色和她闲聊两句。   春天睡前喝过药,半夜也不觉身体难受发热,只是肌肤微微有些生热发痒,她躺在石榻上睡兴缺缺,翻来覆去把毡毯弄乱。   手心微微有些痒,她一下下蹭在冰凉石榻上,却感觉指腹下划过一道道细痕,间隙均匀,深度一致,心中生奇,细细摸索,一二三四五...似乎是利刃划过的十道刀痕。   屋内昏暗,春天好奇,起身去屋外拿篝火照看,推门一看,却见李渭已经睡了。   他极少卧地而眠,通常都是后背倚壁,抱手护胸,将长腿支起,是防御的姿势。   春天趁此时,静静的注视着他。   儿时的李渭,少年时的李渭,现在的李渭的模样。   不是轻袍缓带的清贵公子,不是满腹锦绣的儒雅书生,不是扬眉吐气的骁勇将士,不是走街串巷的锱铢商人,也不是兢兢业业的忠厚农夫。   是天涯落拓、热血不羁的侠士么?   也不是。   这样一个人。   “在看什么?”他突然睁开漆黑的双眼,眼瞳里有火光跳跃。   “没什么。”她脸颊微热,用手挠挠。   \"还发热么?”   春天摸摸自己的额头,挠挠鬓发,老老实实的道:“不热了。”   这算是要快好了。   春天说起石榻上的刀痕,李渭顿了顿:“那时我上回刻的,记时用,每一日刻一道,住了十日,所以刻了十道。“   那时他逃到此处养伤,几近昏迷,为了让自己不误返营时日,每天见正午一缕光线投入石榻上,就刻下一道痕。   ”大爷那时受伤了么?不然怎会随手在手边划痕。“   李渭唔了一声:\"一点小伤,抬手有些不便缘故...”他见春天不自觉的抓着脸颊,“屋内有虫蚁么?”   “好像是...”春天挠着自己的手臂,“可能被蚊孽咬了。”   屋里的那支蛇烛已经烧尽,按理说可保数日虫蚁不敢近前,李渭疑惑,却也未放在心上,找出一盒脂膏递给她:“这是驱虫用的,你抹在痒处试试。”   春天收了药膏,点点头,转身回屋。   这一夜越来越难受,身上却是不烫,只是微微有些热气,好不容易捱到黎明,春天困顿的闭眼睡去。只是睡梦里越来越不安稳,如有蚊虫爬满身体,所经之处带起一片炙痒,辗转熬到天亮,借着天光,春天挽袖挠着手臂,却发觉胳膊上浮起一片奇怪的红疹,那红疹米粒大小,密密麻麻,微微发热发痒,禁不住用手挠掐,却越挠越痒。   她摸摸身体,发觉自己自额头、耳后一路蔓延至身体各处,直至脚腕,全是这粉色的红疹。   李渭听见木屋里的春天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   他推门,见春天已起,将自己的袖子挽至臂膀,露出两只纤细雪白的臂膀,那胳膊上密密麻麻浮现着粉色桃瓣似的红疹,已被她挠的指痕纵横,甚至刮出了血珠。   两人目光乍一对视,春天眼中带着水光,颤颤抖动嘴唇:“我...\"   她见李渭朝自己走来,吓的往后退了几步,缩在木屋一角,声音发抖:“别过来...我...这是花痘么?”   花痘即天花,是时下异常厉害的一种疫病,得此疫者十存三四,患者初时高热惧寒,而后红疹遍体,转为疱疹化脓,即便侥幸痊愈,脓包结痂也会在脸上留下坑坑洼洼的斑点。   李渭心底一沉,当年吐蕃攻河西,番兵骁勇善战,凶猛异常,但吐蕃处寒原地带,极少病疫,吐蕃兵下至中原地带十分容易感染时疫,有人看中这点,向军中献策,将一名天花病人带入吐蕃营中,不过一个月,那一支被染病的番兵几乎全军覆没,吐蕃军惧怕此疫,匆忙撤军。   春天自长安来,从未来过河西西域一带,水土不服,一路接触商旅,会不会也感染了什么病。   李渭瞥着她充满恐惧的脸,脸色凝重:“我看看。”   他径直过去拖她的手腕,被春天急急挥开:“别过来呀...会传给你...”   她记得得过花的人,那满脸流脓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怕,官府还会派人用石灰将那人住的屋子撒个遍,还要烧尽患者用过的器物。   李渭见她抵抗,攥住她的衣袖用力一拉,春天咚的一声撞入他怀中,他也顾不得这些,将她的手臂在光亮处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个个极小疹丘,色泽粉红,没有脓点,微微发硬,不似虫蚁蛇蝎叮咬的模样,被她抓破之处微微渗出鲜红血迹,模样也不似花痘,手背又贴贴她的额头,丝毫不热。   他心头松下一口气,安慰她道:“不是花痘,或许是沾染了什么草木,等疹子消退了就好了。”   春天早已是涕泪磅礴,满脸狼狈,闻言惨兮兮的看着他:“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给春天配了个漂亮的病。。。 第49章 奓毛猫   “不是。兴许是莫贺延碛的热毒, 惹出了你这身疹子,前几天发热也是因为疹子未出。”   “不是花痘?”她睁大眼睛问他。   “不是。”他笃定,给她信心和期待。   春天松了口气, 抬起衣袖想抹抹脸上的泪水。   “痒...”她双颊发红,颧骨上亦是红疹, 像是一种艳丽又奇异的妆容, 她的手臂还禁锢在在他手中, 只得扭动腕子“好痒...”   她纤细的手臂堪堪一指可圈,肌肤滑腻,触体生凉, 李渭急忙放手, 往后退了退,安慰她,“忍一忍, 很快就过去了。”   她点点头,却压根不听他的劝, 伸手去抓挠脸颊上的红疹。   这红疹越抓越痒, 越痒越难受,惹得春天心烦气乱, 焦躁不安。   李渭见她手臂和额头都渗出了点点鲜血,双耳红若珊瑚, 皱眉劝慰:“再抓下去,你这身皮肉都要抓伤, 到时候无药无医, 流脓腐烂,又比花痘好到哪儿去。”   她狂躁万分又楚楚可怜的看着他:“真的很痒,好像有虫子要爬出来。”春天将指痕凌乱, 血迹斑斑的手腕递给他看,那微小疹丘已然漫成一片,形如桃花,绯红若霞,血痕为蕊,惊心动魄。   李渭皱皱眉,从褡裢上抽出一根布条,将她的十指尖用布条缠绕住,包的鼓囊如小粽,任凭她如何用力也如隔靴搔痒。   第一日尤且可忍,李渭见她一双忍耐的通红的眸,秀眉紧敛,一张脸皆是红斑点点,漫无目的抱头在荒丘上走来走去,上前与春天说话,她只是埋首苦忍,恍如无人。   夜里才是痛苦,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只能将头深深埋在双膝间,鼻音带泣,哼声难耐,袅袅缠缠。   李渭试过几种办法,皆是不管用,几番折腾,春天耐性用尽,将十指上的布条摘下,不管不顾,伸手抓扰难以触及的腰背。   李渭见她暴躁,奓毛如怒猫儿,心头亦是急切,上前去扯她的手腕: “再忍一忍。”   她听的厌烦,猛然将他的手挥开,蒙着双耳,摇头尖叫一声,将毡毯和身边杂物俱数扔向他,又气又凶:“你烦不烦,我不要你管,你出去!!”   他乍然撞见她的衣裳被拉扯松开,露出一小块欺霜赛雪的无暇肌肤,肩骨单薄,纤弱锁骨横亘于雪肌之上,不知其下是如何的暖玉温香。   那是于雪地里枝桠横斜,悄然绽放的一片娇艳桃花,风骨清绝,惊心动魄。   她已经忍受到了极致,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握拳砸在石榻上,见他僵住不动,咬住红唇怒斥他:“出去!你出去!滚出去!”   李渭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眉头一皱,一言不发,大步退出了木棚。   青冥红日,朝霞绚烂,不远处一株花帽炸开出米粒大小的紫色碎花,凉风习习,他站立外头,极目眺望着远处,只觉自己也沾染了她钻入骨缝的痛痒。   屋内的响起了此起彼伏东西落地的声响,还有呜呜的哭泣声,难耐的抓挠声,咚咚咚双腿乱蹬的声响。   李渭眸色沉沉,脸色紧绷,大步迈向追雷,翻身上马。   春天听见几声马嘶声远去,抬起发红双眸,李渭已如嘀箭纵马远去,又见自己双臂两腿都被挠的红彤彤血淋淋,知道自己这样只是饮鸩止渴,徒增痒意,再下去只是把自己弄的血肉模糊。   不过片刻之后,李渭又折身回来,定下心神,见她蜷身缩在昏暗角落呜呜哭泣,黑发披落,又狼狈又可怜,手背上几圈渗血牙印,将少女打横抱起:“我带你出去找点药。”   追雷载着两人迎着红日奔去,她东倒西歪的坐在他身前,天马飞驰,风烈如刀,剧烈的拍打在身上,她只觉身上的剧痛被隐隐吹开一些,可是还不够,完全不够,她只希望这风真的将肌肤刮破才能畅快,她含泪抬头望他:“李渭...我好难受...”   “忍一忍...”他挺起身躯,目视前方,向她献出一只手臂,“实在难受...抓在我身上....”   她呜咽一声,难耐耸起肩膀,在追雷风驰电掣的驰骋中,突然鬼使神差,借着他贴近的手臂,钻入他怀中,像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紧紧的缠着他,像柔软缠人的水草一般,将他圈占起来,她的十指死死的抠进他后背,那力道穿透他的衣,像针一下戳进他的肌肤,要钻入他的肉和骨。   他只觉自己迎接了一只爪牙锋利,杀气腾腾的小兽。放松身体,让她施力,在自己手背上放肆抓挠,只觉自己密密匝匝出了满身热汗。   她觉得这样可忍,但尤且不足,需要有更多的出口释放体内的痛痒,咬咬牙,螓首贴近他的身体,尖尖的牙寻上了他的胸膛。   李渭瞳仁一缩,猛然发出一声闷哼,在她糯齿咬住自己的那一瞬间,猛然伸手,托住她的身体,圈着她的腰肢,抬高,远离自己的小腹。   她被徒然托高,很是不满,双臂自暴自弃的缠上他的脖子,低头咬住他的肩膀,他吃痛皱眉,只觉身体有万千声音叫嚣,却毫无办法,只能生生忍下。   追雷已跑的大汗淋漓,李渭见她紧蹙细眉,尤不撒嘴,手刀一劈,怀中少女闷哼一声,软软的倒在他怀中。   他这才解脱出来,带着昏倒的少女,瘫倒在地上。   李渭大概从没有遇到这样狼狈的时刻。   温软少女昏倒在他胸膛上,秀眉皱起,双目紧闭。他几近晕眩,眼角生潮,身体有如闷雷,鼓动不已,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   李渭支腿,待自己慢慢恢复平静,吁出一口粗气,不敢再看她,用风帽将少女一裹,带上马。   春天一夜未睡,这时才得了一阵歇,梦里折腾,乱梦纷至沓来,醒来时,她被裹在毡毯里,眼前燃起了火,李渭面无表情的坐在对面,手里搅拌着一碗草药。   她呆了片刻,只觉头晕目眩,脖颈僵硬,伸手摸到颈边,只觉一阵钝钝的疼痛。蓦然想起点什么,脸颊潮红,眉眼生怯,往羊裘里缩了缩,又扭了扭腰肢,伸手去挠挠胳膊。   “你再敢动,我把你手脚绑起来,扔在这里不管,让你自生自灭。 ”他语气冷淡又冲撞,蕴含着丝丝不耐。   春天一愣,他这是第一次说...他不要管她。   她手指僵住,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低低的回了声:“嗯。”   李渭不说话,低着头碾碎一种黑褐色的果实,将粉渣倒入碗中,搅拌均匀,伸手递到她面前,冷淡道:”沾一点即可,抹在疹上。“   春天从地上低眉顺眼爬起,端碗咬唇进了木棚。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她在褪衣裳,他一动不动,宛如石像。   李渭头一回觉得后怕。这条路,还有回头路可走么?再往前,那是什么境地?   孤男寡女,上路确实有些不便,再如何防,也无可防。   春天将草汁抹在红疹上,那草汁气味辛辣,熏的她眼眶发苦,涂抹之处有点刺痛,红疹处按上去木木的毫无感觉。   她的手够不着后背,又没有法子,只得胡乱抹一些便罢,匆匆穿上衣裳,只觉得自己此刻尤其狼狈,突然眼眶一热,石榻上砸下几颗泪来。   她再怎么冲晕了头脑,也记得自己怒斥李渭,在马上如何缠住李渭,她为什么会那样...她被自己的行径吓的面红耳赤,半是羞耻,半是羞愧。   她这样的行径,是惹李渭不快了么?   李渭见她一直未出来,里头也没有一丝动静,等了许久,终究还是过去敲了敲门。   她在里头含糊嗯了一声:“我没事。”   两人各有心思,此日几乎一言不发。   第二日春天神态有些焉焉的,如同经霜后的秋草。   “还难受么?”他问。   “好多了。”春天呐呐道。   她眼神躲躲闪闪,或干脆埋头不看,李渭的脸色也不够好,罕见的冷淡,眼睛像冻住的星子。   他如此,她愈发难受,只觉身心都是煎熬。   李渭发现她默默的在掉眼泪,面颊上湿漉漉的,一双眼像化冻的冰晶,水光凌凌。   “哭什么?”他不解。   她听到他声音里的生疏,心头更是难受,抬头看他,两颗泪珠从腮边滑下,悬在下颌,驻留一瞬,啪的掉在衣上。   “我抓疼你了吗?大爷...”她语气有些怯怯的,“对不起...”   “没有...”他轻轻皱起眉。   “对不起。”她牵住他的一点衣角,轻轻晃了晃,“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回应。   “李渭...”她湿漉漉的唇轻启,像一朵花骨朵,含苞欲放,瘦弱又清丽的一张小脸,唇边还有一点嘭嘟嘟的软肉,是极其年轻的娇嫩和柔软,“原谅我。”   她真的太年轻,也太天真。   这样的一朵娇花,是如何逃过一路的风霜雨雪,没有遭受半丝蹂/躏和欺负,竟然如此不谙世事。   他去端来食物和水,拂去心头纷乱,脸庞尽量柔和下来:“吃点东西吧。”   她低头吃东西,不经意见瞥着李渭,见他目光沉沉的眺望远方,目光藏满了心事。   再如何遮掩,终究还是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第三日,春天身上的红疹已经完全褪去,李渭再次带着她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  李渭;小姑娘,你惹到我了! 第50章 星星峡   李渭比以往更沉默。   春天觉得不安, 时常偷偷的朝他张望,他虽然神色平静,眼神清浅, 但下颌紧绷,是疏离的态度。   她有些忐忑。   穿过稀疏荒草的沙碛, 西折数里, 是一片赭黑交杂的枯山, 山中草木羸弱,自南向北漫起十来峰,穿入山间, 奇石满目, 似戟似矛,笔挺卓立,如隼如兽, 龙盘虎踞,山中辙道弯环, 山罅狭窄, 穿行其间,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是夜歇在山中, 夜里山峡阴气森然,两人以胡饼肉干果腹, 草草歇下。   一夜无梦,次日春天醒来, 天还未大亮, 篝火已熄,身边只余枣红马静然相伴,一行蹄印渐次远去, 此外再无旁的。   她心里蓦然一惊,急急从毡毯中跳出来,朝着蹄印消失的方向跑了几步,又顿住,只见山峰寂静,怪石耸立,凉风穿窜,四野只余她一人。   是...走了吗?   春天面色惊疑,默默伫立半晌,无力垂手,而后折回宿地。   李渭片刻后即回,手中还拎着几枝小指粗细、通体雪白的植物,见春天已醒,倚石抱着水囊,似做沉思状。   她听见马蹄声,抬首,见他归来。   李渭下马,目光镇定,语气和煦,把手中的植物递给她:“尝尝,你应该会喜欢。”   她岿然不动,少顷眼中微光跳动,启唇轻语:“我...腿麻了。”   李渭挑眉,唇角微翘,而后朝她递来一只手。   她把手指搭在李渭掌缘,他的掌厚实宽大,覆有硬茧,两手相握,微微收拢,李渭轻力一提,将春天从地上拎起,李渭待她站定,旋即松开手。   她起身的那一瞬,他见她眼角微红,湿气氤氲,低声问:“刚哭过?”   春天摇头:“沙子迷眼里...”   “附近有片盐卤地,夏秋两季天旱,盐卤化出,附近牧民都会来此处捡盐卤,我也去采了一些,以后能用上。我瞧着这附近有不少新鲜羊粪,再往前走走兴许能遇上在附近放牧的牧民,今夜可以在牧民家借宿一晚。等明日到星星峡,去见个朋友。”   “嗯。”春天点头,靴尖磨蹭着地面,接过李渭递过来的东西。   “是芦苇的嫩茎,这个不多见,我在盐卤附近略挖了几根,给你尝尝鲜。”   春天道了谢,吁一口气,叼一根在嘴中,只觉此物极其脆,鲜嫩爽口,清甜多汁。   她倒是一愣,因为记得爹爹曾说过,甘露川湖水浩瀚,芦苇蔚然若林,每逢冬季缺少食蔬,兵卒们会去湖边摘挖淤泥里干枯的芦苇,剥开枯茎,里头是一截嫩茎,味美极嫩,她一直记得这段,在野马泉见湖边苇丛青翠,粗如细竹,和叩延英折了几根芦苇茎,不过吃到嘴里只觉味寡絮绵,不是爹爹描述的那种美味。   李渭见她神色诧异,微笑道:“春来盐卤的冰雪初融,只有那几日,芦苇遇了淡水,猛然抽芽生长,待冰雪化尽,芦苇被硝碱灼烧枯死,但地下的根茎尤存,细嫩生白,藏在地底,这样的芦苇茎风味尤为特别,是西北边陲鲜为人知的美食。”   春天心头微动,抿唇致谢:“谢谢大爷,这一路给大爷添了许多麻烦,我心头实在过意不去。”   她模样乖巧,眼睑低垂,李渭站在她身前,解释道:“我只出去了片刻,转身即回,没料想你醒的这样早,应当先和你说一声才对。”   “这没什么。”春天摆摆手,连连摇头。   李渭待再想说些什么,见她凝神专注,一心一意吃着东西,也只得按捺住。两人用过水粮,收拾行囊,往星星峡方向而去。   “星星峡是入西域的咽喉,峡在两山之间,地势险要,因两壁之间岩石嶙峋,石含金点,错落如星,因此名星星峡,入星星峡后,再行三日则到了伊吾城,甘露川在伊吾西北五百里处。”   春天点头:“我想先去伊吾城,寻寻陈叔叔的消息吧。”   李渭瞥了她一眼:“好。”   复行一日,偶见戈壁间有羊群散漫其间,伊吾周边一带居民多以放牧为生,只是星星峡草木不丰,水源不足,畜牧不兴,此处又偏离驿道,人烟稀少。两人走了整整一日,才在一处山坳见两三间低矮棚屋,近前一看,屋内陈设简陋,气味古怪,但屋角有薪柴生活痕迹,知道主人外出,还未归来。   不多时,一个披着羊裘的驼背老者背着箩筐,挥着羊鞭,赶着数十头山羊回圈,走至最近,才见自家前有两马散漫吃草,难免惊讶,又见两人,一男一女,俱是年轻,相貌极佳,朝他作揖。   李渭见那老者满脸皱纹,稀疏白发,一双眼混浊不清,上前和老者说明来意,想在此地借宿一宿。   放羊老者不理李渭,反倒呆愣愣的注视着一袭赭红回纥衣裳的春天,咕哝两声,把手一背,朝屋内行去。   老者在屋内呆了片刻,复又出来,拿着一个满布灰尘蛛丝的发黑物件绕过李渭,径直塞给春天,春天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摆摆手,连声道:”这个...多谢老伯,我不用...\"   那老者不管不顾,嗓子里呼哧呼哧,盯着春天,不断咕哝,径直将那物件往春天怀中塞。   春天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伸手去接。   李渭在一旁无奈失笑,一手压住春天的手,一手将老者那物件托在手中,弯腰低头,脚尖一点,划手向老者行了个礼。   那老者见李渭接了东西,盯了他一眼,复又咕哝两声,转身走开。   李渭把东西托在手中,盯了两眼,偏首对春天道:“老人家应该是回纥人,他见你只着回纥衣,却不带回纥冠,礼节有失,所以把这个冠顶塞给你。\"   他瞧瞧手中的不见原形原色的物品,敲了敲,正色道:“这是个错花银冠,不是普通的回纥冠,样式古朴,是很多年前的老物了。”   春天惊疑,看着他手中黑乎乎的物件:“既然老伯是回纥人,怎么会孤零零的一人留在这里荒无人烟处。”   “许是什么原因滞留在此处,不得归吧。”李渭叹道,“伊吾地处要塞,突厥、羌、焉耆人,汉人不少,人潮兴旺,往来络绎。”   两人将银冠摆在地上,春天用布巾去擦蛛灰,露出发黑的银冠,花枝纠缠,一叶一花栩栩如生,只觉颇为不俗。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没了。。   困了,写一点睡觉去。。下一章补全   大家晚安。。 第51章 新罗婢   银冠通体錾花, 花叶枝蔓都用银丝缠绕而成,珠玉点缀其中,重工精美, 只是陈年旧物,保养不当, 致使明珠蒙尘, 在此凋敝山野间, 牧羊老者家中藏有如此富贵之物,两人都不免心中惊讶。   耄耋老者驼着背,将羊群赶入圈中, 背手进了屋内, 半晌后出来,已经脱了羊裘,着一身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百结衣, 捧着个豁口的黑陶大碗出来,将近旁一间木屋的门推开, 将碗搁于门旁, 混浊的眼看了两人一眼,也不说话, 蹒跚走开。   倒是个古怪又孤僻的老人家。   春天见老者回了屋内,将屋门紧阖, 又见李渭走近木棚,将碗端起, 仔细端详。   碗中盛着小半碗混浊的液体, 那气味尤其古怪,似有酒香,又有腐肉的气味, 李渭缓缓晃动黑陶碗,低头微嗅:“这是回纥的迎客水酒,是羊羔酒。”   李渭摇摇头,将那碗搁在原处,春天跟随而上,近前瞥见那黑陶碗,瞪圆了眼,旋即又将眼神挪开。   那酒水里飘着密密匝匝的白色的小虫,沉沉浮浮于其中,线长模样,头部两黑点为眼,尾部尖翘。   “是酒虫。”李渭解释道,“无毒无害,倒不碍事,就是有碍观瞻。”   木屋低矮昏暗,被大片灰尘裹着,处处结满细密蛛丝,角落堆着红柳、芨芨此类的柴禾,窗下贴墙放着一张短窄木榻,上头胡乱堆着些陈旧的布帛被褥,一侧还翻着只蒙灰的虎头布枕,这似是家中儿童的睡榻。   李渭见此情景,斟酌道:“今夜就先如此吧,夜里山石迷障,极易迷路,明早再赶路。”   春天点点头。   夜幕降临,李渭去向老者敲门借用薪柴,屋内亮着莹莹微光,门窗却一直闭着,屋内混浊又奇异的气味隔着缝隙飘来,老者听见李渭在门外说话,近前来隔着窗含糊咕哝几声,又自顾自的走开。   李渭行走西域许多年,粗通胡语,只是老者语调怪异,口音奇特,几乎听不出说的是又什么,又孤僻不与人接触,也只得作罢,自去生火。   春天瞥瞥屋子的火光,狭小的窗上隐约映着牧羊老者弯驼的身影,“我们是不是打搅了老伯,惹他不悦。”   李渭将火烧起:“许是这山坳经年未有人经过,他一人独居惯了,孤僻不爱与人言而已。”   两人简略吃过,听见老者在屋内咳嗽几声,灭了灯火,歇息去了。   春天回了木屋,拍拍那只破旧的虎头布枕,将木榻一角简略收拾,只打算胡乱凑合一夜。木屋窗洞窄小,木条破碎,只有一线月光借着窄窗透入。   李渭守在门外,身影筛过门缝投在地上。此夜月光甚亮,通透舒爽,但春天只觉呼吸压抑,自进入此山坳已来,只觉鼻尖一直萦绕着一股奇异的气息,那气味有丝古怪,又很陈旧,像是兰香和恶臭糅合一起,极其微弱,但屡驱不散,瞬间被风拂去,又被风吹来。她被那一丝气味熏的脑仁发疼,蜷躺在那小榻上,只觉眼皮黏厚,身体沉重,很快睡去。   夜半时分,春天模糊听见一阵低语声,间夹着咕哝咕哝的笑声,睁眼只觉头脑昏涨,门缝泻出一丝微光,瞧见李渭静然站立,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下榻,推门而出,门吱呀一声轻响,惊扰了月下之人。   春天顺着李渭的目光望去,借着流淌月色,可见屋前正中有一张残破黑椅,椅上斜靠着一人,正沐浴着这清亮月色。   那椅上之人,着一身已褪色的绯红的回纥袍,头戴真珠高冠,宝玉腰带,衣下身量极其修长枯瘦,骨骼在衣下扭曲的近乎诡异。   月光洒在脸庞上,这不是一个人,乃是一具萎缩成一条的灰黑的干尸,已然发硬发干的肉束黏连在骨骼上,皮肤已然结壳成破帛,一片片斑驳掉落,亦不辨男女,不知容貌。   浓郁的气味从干尸身上传来。   春天目睹此景,汗毛倒竖,不知如何应对,突然被李渭捏住手,一阵微痛从手心传来。   老者旁若无人,自言自语咕哝着替干尸肃正衣冠,又驱赶干尸上蚊虫,将干尸的手臂双腿露在月色下,似是晾晒。   他动作柔和,面容温和,仿若殷勤对待爱侣,眼里满是殷殷情谊。   李渭不惊不惧的朝着干尸致礼,施以敬意,又扯扯春天衣袖,春天回过神来,也依样行礼。   她被李渭拉着回了屋,李渭见她呆怔,尤未回神,示意她噤声,小声向她道:“不必害怕,那一位...怕是老人的家人,只是死去多年,依照回纥秘法,最后制成人干留存于世,老人和干尸同吃同睡,怕已是早已疯癫,避居在此,却遭我两人误入。”   他目光停留在那银冠上,内心满是惋惜:“可惜一代传奇,最后落此下场。”   春天被那月下之景震撼不已,抱着李渭的酒囊灌下几口烈酒,双颊通红,后半夜未曾合眼,在小榻上枯坐至天明,喃喃自语:“好可怕。”   晨起太阳高悬山谷,雾气上涌,李渭在屋前留下一点碎银,留下那一顶已被擦拭的恢复当年潋滟光彩的花冠,带着春天悄悄离去。   李渭带着春天朝着星星峡一路行去,见她脸色尤是苍白惨淡,安慰道:“胡地风俗异样,礼仪不同我邦,有些惊世骇俗之事在他们眼里不过稀疏平常,不用太过计较这些。我们奉行入土为安,不可亵渎逝者躯体,但在他们眼里看来,灵肉合一,把尸身守住,才是大敬。”   春天点点头,也不得不道:”书上皆说西北蛮夷茹毛饮血,生性残暴,吃人杀人,其实只是民智不化,蒙敝不通。”她顿了顿,接着道,“如若教以礼仪,授之教义,他们和汉人,也没什么不同吧。”   ”塞外不比关内,关内有良田沃土,气候宜人,适合居住,塞外苦寒,只能游牧为生,大部分部族勉强温饱,为求领地和子民,养活人口,不得不左征右战,杀戮为生,被中原轻贱不齿。“李渭道,“其实人都是一样的,冠冕堂皇之下,又哪里生嚼血肉之人。”   马儿穿行山野之间,走了有二十余里,入一山,山中几为不毛之地,光秃山岩满目,土色甚奇,黑、黄、青、赤皆有,风亦嚣张,尘沙刮面,最后两人穿过一方极狭小的山罅,眼前突现一抹青色,满目荒凉之间,几株胡杨张牙舞爪,几排破旧屋落横七速八错落山间,有羊群牛马漫步在荒野中吃草,懒散的牧人悻悻跟随之后。   “到了。“李渭指着不远处的村落道,”这是星星峡附近的一个村庄,叫山窝子,仅有七八户人家,都是附近聚集在此的牧民,这里再往前行二十里,就是星星峡。”   村庄简陋,只因附近有一口牲畜喝水的苦井,牧民们才聚集之处,筑屋而住,村内连路都未有,只有一条牛马踩出的土路,两侧几间泥屋木棚,一派惨淡衰败之气,李渭带着春天行入村子,有一二白发苍苍的老人见生人近前来,好奇的倚门相望。   李渭停在一处屋舍,看模样屋子比左邻要洁净些,下马敲门,静等片刻。   灰暗的木门吱呀一声,随后有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探头出来,那女子不过桃李年华,皮肤白皙,脸蛋浑圆,一双微狭单眼,头发浓密乌黑,穿长襦裙,气质柔顺乖巧,与这土尘破舍的格格不入。   女子见李渭,初时惊讶,而后惊喜,连忙敛衽笑道:“李郎君。”   “真姬,经年未见,你可还好?”   “奴很好,这几年不见李大哥,奴心里一直惦念着您。\"那女子圆脸上笑意盈盈,见李渭身后跟着名清丽少女,容貌不俗,年岁尚小。   ”她是春天,从长安来。“李渭介绍,语气一顿,“我带她来见赵宁。”   真姬颔首,屈身婉顺道,“贵客相至,蓬荜生辉,两位快快里面请。”   屋里只真姬一人,院落窄下,却收拾的纤尘不然,井然有序,真姬将李渭和春天迎至榻上坐定,婉转一笑,徐徐退身去准备茶水。   春天听真姬话语柔婉,语调微异,又打量四周陈设,与汉家微有不同,心头正奇异,李渭低声道:”真姬是新罗人,我这位友人名赵宁,在星星峡驻守,真姬是他的婢女,他把真姬安放于此,隔几日会回来看看。“   话音未落,真姬叩门而入,跪捧来手巾、热帕,茶水,正要服侍两人,李渭抽过手巾,笑道:“你不必奉我,我自己来。”   真姬听此话语,亦是微微一笑,屈身就近春天,捧过手巾端于春天面前,举过头顶:“请女郎净手。”   “多谢。”春天瞟了李渭一眼,见他满眼笑意,也摆摆手,“多谢姐姐,我自取便是。”   真姬却恭顺道:“请恕奴服侍不周。女郎是初来的贵客,奴岂敢劳女郎动手,还是让奴来吧。”   她捧过春天一双手,覆在手巾之上,用手巾仔细拭净,又掏出一管脂膏,抹在手指上润泽肌肤,柔声道:“女郎手指秀美,写字弹琴,最是映衬。”   净手之后,又捧过热巾:“奴服侍女郎洁面。”   春天见她徐徐起身,打算近前替自己净脸,连连推拒:“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她抓过热巾,在面上沾了沾。   一旁真姬已捧上香茶:“请女郎润润嗓。”   春天见李渭拎着茶杯,神情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暗地里吁了口气,自己也觉羞涩,在舅舅家她亦有贴身婢女,不过那几年她性子冷清,和婢女们处不到一处去,服侍上亦不够妥帖,此番见真姬这副阵仗,颇有些不适之感。   两人相继喝过茶后,真姬跪在一侧,焚香净手,又重新沏了一壶茶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写的什么玩意。。。 第52章 白果仁   时下长安显耀之家, 尤爱一掷千金,又广蓄昆仑奴、新罗婢,以竞豪奢。   春天听闻新罗婢女, 皆衣长襦、盘发以缭首,以珠彩饰之, 无不婉顺柔美, 正是真姬这个模样, 很受长安浪荡子弟的青睐。   李渭大概是熟知真姬这套礼仪,见她行云流水般沏完茶,才开口问:“ 允静仍是三日一归?”   允静是赵宁的字。   “正是, 主人前日才走, 应是明早得归。”她声音柔美,问道,“郎君前来, 我唤人去通会主人一声,让主人早些归?”   李渭摇摇头:“不急, 等他明日归家即可。”   真姬俏然一笑:“主人不在, 奴僭越招待郎君和女郎,若有怠慢之处, 请恕奴拙笨。”   李渭:“是我叨扰府上,给你添麻烦了。”   “郎君是主人好友, 是贵客,从前也是家中常客, 何来叨扰之说。”真姬笑道。   春天见两人言语间颇是熟稔, 又是旧相识,唇角带笑,默不作声在一旁喝茶。   李渭觑见春天面容上虽带着笑意, 眼里却波澜不起,颇有些心不在焉,见矮几上有碟炒白果儿,捏了几颗在手里剥壳,一面和真姬说话,一面将白果仁推到春天面前。   春天看着剥好的白果,垂着眼,犹豫了片刻,摸了两颗,也不吃,捏在指尖搓揉,将发硬的白果仁捏软。   李渭目光落在她指尖,春天抬眼瞥了瞥他,又将手中的白果放回了桌面。   李渭挑眉。   春天目光清澈的回应他。   真姬在一侧,见两人一个青春少艾,一个英朗沉稳,虽都是面容带笑,喝茶说话,眉眼往来有丝奇异的兴味,也不由得唇角带笑,翩然起身:“时辰不早,奴去厨间准备几道小菜,请郎君和女郎喝茶稍坐。”   她在庭里隔墙唤了一声六郎,墙那头清脆的应了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童一溜烟爬上墙头张望,真姬递给他几枚铜钱,吩咐了几句,那男童连声应诺。   没多时,隔墙的男童拎着一桶清水,几样瓜果进来,跟着真姬进了厨间。   李渭和春天收回目光,他替她斟茶:“赵宁出身山东豪族,被家中打发来这边陲之地磨炼,是我军中旧友,起初在墨离军,后来去往伊吾军重,近两年在星星峡轮戍,临行前,我托他打探你陈叔叔的下落,此番来,一则问问陈中信消息,二则劳他带入伊吾城、甘露川,皆非难事。”   春天听得此言,抿唇深思,点点头,陈恳向他致谢:“大爷一路帮我,我竟无以为报,深感惶恐。”   李渭见她神色凝重,内心一声低叹,举起一枚白果干,递在她面前:“不爱吃么?”   春天微笑:“我吃白果儿后,唇角生痒泛红,有些不适。”   李渭收回手:“抱歉,我竟不知。”   “无事。”她摆摆手,将桌面的白果仁推给李渭,“借花献佛,请大爷用。”   李渭点头,也捏起一枚白果仁,在指尖揉捏一番,半晌送入唇中。   未过多久,真姬捧来一个食盒,正是两三道时蔬小菜,一碟羊肉,虽然食材简单普通,但在她的巧手下,点缀的色彩鲜亮,不啻山珍海味,勾人垂涎。   “此地物产不丰,奴手笨拙,饭菜粗劣,让郎君和女郎见笑了。”真姬将饭菜摆上案几,“我记得郎君最喜欢汤饼,奴做了羊肉汤饼。女郎从长安来,奴思揣长安无所不有,饭菜应也精致爱鲜,奴做了五色捻头,请两位勉强用些罢。”   “多谢。”李渭笑道,“劳烦真姬,竟然记得我的喜好。”   真姬微微一笑:“奴记得以前郎君每次和主人吃酒,汤饼都要比旁物用的多些。”   春天倒是一愣,她从来都看不出李渭的喜好,只觉他凡事都是无可无不可。   饭菜已具,真姬只在一旁伺奉,不肯同桌,李渭和春天两人执意相邀,才抱了个坐榻,在一旁坐定。   席间闲话,真姬知道两人从甘州城往伊吾去:“听主人前日说起,伊吾城近来守卫森严,前些日有两个守城兵卒偷偷离岗吃酒,被军里捉住杖杀,待晚间主人归来,郎君和主人谋划后再行吧。”   春天抬眼看了眼李渭,李渭点点头:“我等他回来。\"   真姬又问:“郎君家中一切可好?奴往昔听闻李娘子一直病中,不知近些年可好了些?”   李渭苦笑:“她未熬过今春,二月廿五已病重辞世...\"   真姬闻言一惊:“郎君节哀。”   真姬察言观色,将此话带过,只捡些日常之事和两人说道。   从玉门之后,春天一路风餐露宿,难得饭菜精细,对案而食,加之真姬殷勤招待,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饭席撤后,李渭带马儿出门去吃草,真姬笑盈盈的指引春天:“奴带女郎歇息。”   她把春天引入自己卧房,铺床抱枕,春天见房间浮动一股馨香,处处洁净素雅,桌上还搁着一柄罗扇,知道这是真姬卧房,连连摆手:“我不能占姐姐卧房。”   “女郎毋须客气,这虽是我的屋子,但我伺奉主人,多半时候睡在主人侧榻,这屋子几近空着。”她抱过春天褡裢,“女郎跟随郎君行路,路途奔波,定然辛苦,我去烧水,伺奉女郎沐浴。”   春天拗不过真姬,见她果真提水进来,倒入一方素屏后的浴桶,殷勤要替自己更衣沐浴,颇有些不好意思,被真姬脱下外裳后啼笑皆非,捂着胸口道:“姐姐,我自己来即可。”   真姬见她双颊微红,知她羞涩,将素屏掩住,笑道:“那奴守在外头,若女郎有事,唤奴一声就好。”   春天点点头,见真姬跨步出去,将门带上,吁了一口气,将里外衣裳都褪尽,她胸口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白布,日夜不除,平素还不觉得难受,此时一脱,少了束缚,只觉胸臆舒畅,再浸入热水中,宛若重生之感。   一路穿行沙碛荒野,幕天席地,她也未曾想到,她竟然就这样走过来了。   等春天换衣出来,真姬眼前一亮,见春天又换了一身骑马便装,衣色浅淡,却是掩不住的清新动人:“女郎貌美,应穿襦裙。”   “这样骑马方便些。”她头发湿着,还未束起,真姬捧过布帛,替她擦拭长发,“女郎发只及肩,是刚铰过发么?”   春天点点头:“行路梳洗不便,头发短些便于打理。”   真姬了然的眨眨眼,想起自己昔年跟随赵宁奔波的经历,无不赞同:“跟着郎君们上路,确是辛苦些,他们潇洒惯了,只爱骑马,风餐露宿,也不知备车,这样也好有个休憩蔽晒之所。”   这一路哪里有能坐车的安逸之地,春天无奈笑道:“骑马方便些。”   村中苦井水咸,一般人饮则腹痛,李渭刚从远处山泉中帮真姬汲水回来,进门一见,庭中余辉之下,真姬执梳,正一缕缕替春天篦发。   两人正在说说笑笑,听见吱呀门响,俱是回头,见李渭提水归来,真姬温婉一笑,春天却把笑容收回,凝在了唇角。   “郎君回来了。”真姬笑道,“奴替女郎束发。”   春天点头,真姬手巧,替春天梳了个半髻,将一把碎发都拢在耳后,更显得少女娇俏灵动。   真姬梳完,左右端详,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渭道:“这样是不是显得太稚嫩?”   李渭目光原本落在别处,挪回瞟了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   春天摸摸头,站起身来谢过真姬:“这样很好,姐姐手巧,比我自个梳的好多了。”   天色不早,已近日暮,真姬煮了羊汤,烧了炙肉,吃完晚饭堪堪天黑。   村中人少,清寂异常,连狗吠都几乎无,只有邻家有几个孩童,打闹声隔墙传来。   平素里真姬只一人在家,冷冷清清,早早就歇了。今日添了来客,有人作伴,真姬心头亦是喜欢,特意在屋檐下掌了烛火,沏茶说话,又见月色尚可,抱出胡琴:“夜里无事,我近来新学了胡琴,权当鼓乐,奏给郎君和女郎听听,解解闷可好?”   两人都坐在檐下:“可。”   胡琴幽怨,琴声清绝,素来作边塞乐,可催人泪。真姬撩拨两下胡琴,指尖一转,弹起家乡小调,那曲调欢快又跳跃,仿若林鸟跳跃,涧水哗啦,于哀怨底乐中自有一段生趣。   一曲奏毕,真姬幽幽住手。   李渭拍手称好,春天只觉那曲调不落窠臼,和往常听的都不同,问真姬:“姐姐弹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是奴家乡的浣衣曲。”真姬笑道,“小时常虽随姆妈去水边洗衣,当地妇人们都会一边洗衣一边唱曲,如今离家多年,这曲子却一直念念不忘。”   “也不知如今家中是否旧模样。”   她离开新罗已然十多年,儿时漂洋过海,被进贡给异国的达官贵人们,最后被辗转赠送,随着新主人来到这离家万里的边塞之地。   李渭和春天皆是沉默。   ”奴怕是此生不能回去啦。“她感慨,拨了拨胡琴,“只能时时弹起家乡曲,莫忘莫忘。”   真姬欠了欠身,缓缓退下:“不早了,郎君和女郎早些歇息吧。”   月色清亮,月下两人喝茶赏月,纹丝未动。   良久,春天起身:“大爷早些歇息,我也睡去了。”   李渭点点头。   她缓步前行,忽然又回头道:“我自己去伊吾,大爷回甘州城吧,长留还等着大爷回去呢。” 第53章 偷偷哭   次日春天起的稍晚。   昨晚对李渭说出那句话后, 她心头舒坦了很多,但随后躺在软和的被褥里,却突觉得无可名状的情绪充盈心田。   说到底, 两人不过也是萍水相逢,彼此并不算了解, 更不应该牵扯太多不是么?   真姬和李渭在窗下用早饭, 见春天推门出来, 真姬笑着起身迎她:“女郎昨夜睡得可好?”   春天眼下尤有淡淡青痕,微笑点头:“很好。”   “奴去添副碗筷。”   春天对着李渭躬身施礼,笑盈盈的道了早, 在对面徐徐坐下:“早上隐约听见追雷的声音, 大爷起早又去跑马了么?”   “嗯。”李渭回,“吵着你了么?”   春天摇摇头。   三人用过早膳,真姬烧水沏茶, 难得这样的穷乡僻壤还有这样的香茶,真姬笑:“主人只喝江南的紫笋茶, 这还是问路过伊吾道的茶商们高价买的。”   一壶茶喝毕, 真姬看看滴漏:“主人快回来了。”   不过半烛香的功夫,门外有清朗的男子:“真姬, 真姬。”   真姬喜笑颜开去迎接:“正说着呢,这就到了。”   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桃花眼、风流靥、倜傥不羁的年轻男子抱着兜鍪进来, 挥手拍拍自己的铁甲,抬眼寻真姬。   却冷不防见到庭中有熟客, 赵宁眼中大放光彩, 惊喜交加:\"大哥,怎么是你!”   李渭微笑:\"我去伊吾,特意来看看你。”   真姬踮脚给赵宁卸甲, 他站着任真姬伺候,眉飞色舞伸过一只手,用力捶擂着李渭的肩膀:“去年大哥路过星星峡,咱们就匆匆说了一句话,我还寻思什么时候把这破差事丢开,回河西找你去,没想你就来了。”   赵宁是山东豪族,家族中人才辈出,屡出显要,他却是眠花宿柳、走马观花的浪荡子弟,父亲嫌他败坏家风,把他扔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塞来历练几年,妄想他洗心革面。他浪荡惯了,在军中也是厮混,这几年从河西混到北庭,换了好几个地方,却依旧不改性子,依旧花天酒地,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美婢伺候。   ”没想这么快又见面了。\"李渭笑,“不劳你去动身,我自己来,你这回可没理由再逃回河西了。”   赵宁唉了一声,懒散倚支在真姬肩上松了松肩膀:“大哥说笑,怎么才能算逃呢,我又不是逃兵。”   “你从边塞驻军换到烽戍,再这么疲怠下去,让令尊知道,何时才能放你回去。”   ”回不去就回不去,我也不稀罕。“赵宁哼了一声,”这儿天高皇帝远,我还巴不得在这呆一辈子呢,落得个逍遥自在。“   “不说这些。”赵宁早已瞥见李渭身侧有人,是个眼神沉静的窈窕少女,咦了一声,他挑眉,满脸笑谑问李渭:“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春天清清朗朗向赵宁躬身行了个礼:“见过公子,我姓春,单名一个天字,赵公子直呼我姓名春天即可。“   “这名字倒是有趣。”赵宁笑盈盈的瞅着李渭,“是大哥的...”   李渭打断他的绮思:“是一位故人的女儿,春天从长安来,因有些事要去一趟伊吾,我和她同行。”   赵宁复又挑了挑眉,见李渭目光坦荡,耸了耸肩膀,拉着李渭入座:“大哥还是老样子。”   他连声唤真姬备酒备宴,真姬早有准备,抱出一坛子酒出来:“这是家里最后一坛子酒,昨日李郎君说要留着和主人一起喝。”   真姬撤了茶盘,寻出几个酒杯给几人斟酒,递到春天面前李渭拦了拦:“她不善饮酒,喝茶就好。”   真姬点了点头,仍递给春天茶盏,又徐徐退去:“奴先去治宴。”   赵宁和李渭坐下对饮,春天坐在一侧喝茶。   “大哥从甘州城来?何时来的,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家里一切都还好么?”   李渭直截了当:“去年冬你嫂子病重不起,今春病逝,没有去信知会你,一则她走前不欲给远道亲友添麻烦,二来你戍守关要,我不想你来回奔波。”   赵宁慢慢停住手中酒杯,他和李渭相识数年,知道李渭经年为李娘子奔波求医问药,也见过李娘子二三面,每次去她都在病中,但听到此消息,仍是诧异:“是什么时候?”   “二月廿五。”   两个男人碰杯,赵宁摇摇头,安慰李渭:“上次见嫂子还是三年前,心头一直挂念着再去看看,没成想如今已天人永隔...嫂子走时还安稳么?”   李渭转动酒杯,动动嘴唇:“她陈疴多年,得了解脱,只是不放心孩子。”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大哥节哀顺变。”   李渭饮尽杯中酒,淡声道:“习惯了。”   他的一生,无不在面对亲人的离去,起初是亲生父母,而后是养父母,最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妻子。   世事无力,鬼神不仁。   真姬知道今日主人必要和李渭喝酒说话,起早已在厨间准备好了膳食,绞尽脑汁做了六七道菜,只是此处贫瘠,又远离集市,只得野蔬、羊肉、野味这一类,但真姬巧手天成,菜肴色香味俱全,齐齐端上桌,摆在了庭中。   赵宁待客,真姬伺奉,故人相逢,分外情热,觥筹交错,席间一番闲话不提。   午饭过后,真姬收拾局面,赵宁将酒壶一抱,邀着李渭坐在庭下喝酒叙旧。   说起星星峡烽戍,赵宁大吐苦水,星星峡比别驿更苦寒些,烽堡内只有苦水,两间脏兮兮的店子,连往来的商旅都不愿在此处驻留,他只得把真姬放在离星星峡最近的村子,隔几日回来住一日。   “这糟老头子就想逼我低头服软,我偏不。”   李渭说起一路遭遇,冷泉驿的遇匪和莫贺延碛的胡商,无不担忧:“你扼守星星峡,日夜还是要谨慎些,日后若要战起,星星峡首当其冲。”   “纵然要战,那也是伊吾军先扛着,星星峡只有两百驻兵,战马不过五十匹,兵将老弱,连突厥的一支铁甲骑兵都抗不过。“   赵宁问:“大哥这几年过的可好?有其他打算么?”   李渭点点头:“甚好。”   赵宁听见他如此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揣度片刻,而后问:“好几年了,大哥还未放下么?”   他嘟囔,“我的命是大哥救起来的,当年的功也是大哥立的,陈英将军还在等大哥回墨离军去呢。”   “我既然出来,又岂有回去的道理。”   赵宁脱口而出:“那事又不是大哥的错,何苦逼自己来哉。难道大哥以后都打算跟着商队来回奔走,受苦受累,却一世碌碌无为么?”   李渭敛眉,不说话。   春天在一侧饮茶,听到赵宁话中有话,难免好奇,又见李渭无意识的摩挲着杯沿,静静的瞟了他一眼。   李渭回神,撞入春天漆黑沉静的眸光,见她双手捧着空空的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软下来,吁了口气,起身先替春天倒茶,再回赵宁:“我这几年跟着商队行走,积攒了一笔银子,有了其他打算,家中还有独子需要照料,过去事,就不论了。”   赵宁挠挠脸颊。   两人静静喝酒。   半晌后,赵宁淡淡道:“我也只是替大哥不值。”   李渭问他:“你是家中长子,带着真姬在这荒寒边陲苦守六年,就为了气你父亲贪财续娶商女,又值得?”   赵宁叹气,拍桌:“罢、罢、不提了,今日和大哥一聚,必得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   两人你斟我酌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两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春天身上。   她笔直踞坐,捧着茶杯啜吸,面容上似乎仍有心事。李渭单刀直入,先问起陈中信之事,赵宁挑了挑眉:“大哥上月未收到我的信?我托我爹的关系在伊吾打探了一圈,此人五年前得罪了上峰,因腿疾从军中出来,往轮台县当了一名县吏,大概三年前,他辞官在西域各处游荡了一阵,近来听闻他投靠了车师贵族,当了交河城主的幕僚。”赵宁入室翻找了一番,递给李渭一封书信,\"我还吩咐这个牵线人,问到了一个址所。”   赵宁送信之时,李渭已然追着春天出了玉门。李渭阅过书信,递给春天,春天接过一看,心头涌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春天捧着书信,指尖微颤,先躬身谢过李渭,再谢赵宁,眼眶微润:“太好了。”   赵宁询问的瞥瞥李渭,李渭三言两语简略说起与春天的渊源,赵宁听闭,认真扫视春天一番,目光灼灼:“小娘子,你要去收敛你爹的骨殖,认真的?”   春天点头。   ”有出息。“赵宁翘起拇指,“这两年戍守星星峡,遇到过不少历经艰难也要将同乡尸骨背回乡安葬的,也有千里迢迢披麻戴孝来奔丧的,孤身女子前来,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转向李渭:“大哥你不劝劝她。”   李渭苦笑摇头,春天亦是勉力一笑,抚平膝上衣袍:“如今得知陈叔叔的下落,也不算得难事。”   她看了眼李渭,向赵宁道:“找到陈叔叔后,陈叔叔可以帮忙指引我入甘露川,再依爹爹行迹前往战址...只是,我没有关碟,前路难行,不知公子可否帮忙将我带入伊吾城,我再往交河城。”   赵宁支颐:“这倒是不难,月底伊吾城有浴佛节,我也要带着真姬去伊吾城,届时可以将你带着。”   他看向李渭,“大哥一起去?”   李渭未回话,却问:“如今伊吾、北庭一带情况如何?”   “突厥人近来蠢蠢欲动,听说突厥王的次子贺咄带着亲兵,已经在折罗漫一带显迹。人心惶惶,闹得伊吾近来也有些不安稳,龙城主这阵子吓的惶恐,他当年出卖了谷利施,导致伊吾大破突厥大军,这才挣到伊吾城主的位子,若突厥一来,伊吾该死的第一人,非他莫属。”   “另外甘露川最近在蓄战马,严训军兵,甘露川周围守的如同铁桶一般,连附近牧民都不许入,若是外人要入甘露川,怕是有些难处。”   春天听完此言,蹙眉怔了半晌。   这一席酒一直从午后喝到入夜,赵宁喝的醉醺醺,被真姬扶去安歇。   春天挽起袖子,收拾满桌狼藉。   李渭也微有醉意,倚在榻上:“一定要去伊吾,找你的陈叔叔?”   “嗯。”她点点头。   “去伊吾很麻烦。”李渭道,“我觉得不可去。”   春天停手,点点头:“大爷出来很久,可以早些回甘州城,见到长留,替我问声好。”   李渭起身问她:“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去么?”   她道:“大爷也有自己要顾及的人和事。”   李渭唔了一声,起身离开。   真姬晚间为众人做了汤饼,赵宁却仍醉着,李渭闭门,只有春天一人独坐庭下出神,两人不欲多食,分食一碗。   真姬见春天默不作声,问道:“席间听闻女郎和李郎君一路前来,历经千难万苦,很是不易。”   “还好。”春天道,“一路全赖大爷照料,我还算轻省。”   “郎君是个好人。”   春天点点头。   次日天未大亮,春天听见追雷声音,隔窗一看,李渭牵着马往外走。   她匆匆起来,追着他出门:“大爷是要走么?”   他点点头,挑眉,目光深沉的望着她:“送送我?”   她心头一沉,贝齿紧紧咬住唇,点点头:“好。”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村头胡杨树下,晨风微微,荒野静谧,他止住她:“回去吧。”   “大爷保重。”   李渭头也不回打马远去。   春天静静的扶着树,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远去。他的背影坚毅又沉默,却从来不孤寂,那一双肩膀,可以担负日月星辉。   她慢慢蹲下来,在胡杨树根坐了许久,才慢腾腾的往回走。   身后不远处,有人温柔道:“为什么哭呢?”   她回头,李渭站在低矮荒草间,静静的注视着她,远处是啃草的追雷。   她眼里还噙着晶莹的泪珠,还未来得及把面上的悲伤藏起来,惊讶的结结巴巴:“大...大爷?”   他拎起水囊:“我去附近山泉中打点水。”   春天急匆匆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哦,那大爷什么时候回甘州?”   “我从未说过我要回甘州。”   他慢慢走近她,目光柔和,俊眉蹙起:“我是不是不经意间惹你伤心了?“他叹气,”那天,你醒来看不到我,是不是以为我不辞而别,抛下你走了。所以...那天早上,你哭过了?”   春天结舌:“没...没有...”   “我为我说过的话向你道歉,我不会抛下你。”他道,“行路的规矩,有始有终,既然把你带来,也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他和她并肩而立,温柔道:“春天,跟我走吧。”   “与其花费大量时间去伊吾,去交河城,去找陈中信,再谋划去甘露川,跟军中周旋去寻你爹爹的遗骸。不如我带你从此处穿过贪汗山,去往突厥国,趁着两方战事未起,还有一点安宁时间,沿着曳咥河去找你爹爹。”   春天踌躇,摇摇头:“长留还在家中等你。”   “我让赵宁送信回家,告诉家中我们平安。他很喜欢春天姐姐,想必,也不愿见我一个人独回,也盼望我把你带回去。”   “我经常惹大爷生气,让大爷不高兴。”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他点点头,漆黑的眸子看向她,那黑沉的眸光几乎让她战栗。   “来。”李渭向她伸出手。   她思索再三,将双手藏在身后,轻轻的摇摇头:“我不能再麻烦大爷,我是个累赘。”   “我愿意的。”   他伸手耐心等她。   春天悄悄的蹙眉,挪开视线,目光游离在旷野,荒凉的天地,低矮的泥屋,单薄的村庄,还有身边伸向她的那只手。   她脸色波澜不惊,嘴角却不可抑制的微微翘起,像贪甜的孩子,千辛万苦之下终于得了一块糖。   只有小小一块糖,天真的小孩子就能上当受骗,跟着人远走高飞。   她偷偷觑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泛着刚哭泣的红潮和泪光,而后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腕。   “李渭。”   “嗯?”   她的尾指在他手心中挠一挠,泛起轻微的痒:“别走开,我会害怕。”   我怕你和我阿爹阿娘一般,走开之后,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能把我最后一点东西都失去。   “好。”   “李渭。”   她抽抽鼻子,嘟囔:“我不知道你喜欢吃汤饼。”   “我也不知道你吃白果会发痒。”   两人相视一笑。   她想,终有一天,我会知道你的所有。   他想,他的人生所遇不多,前路走一走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好几个姐妹问为啥春天突然那么冷淡,前两章可能写的太含糊了,我来做个阅读理解   桃花疹之后,春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景下撞见了自己对李渭的感情,她有羞愧之意,加之李渭的背景,她已经有点要逃了。又面对了李渭的冷淡,她以为李渭要扔下她不管(虽然李渭很快回来了,是个小误会)自这时起春天就有了分道扬镳之意,她对李渭的态度也变得礼貌恭敬。 第54章 抓油鸡   赵宁得知李渭两人要翻过贪汗山往突厥去, 想了想,亦是点点头:“贪汗山后是突厥铁勒部,铁勒人性情温和, 与人为善,经铁勒部再至曳咥河, 确实是一条便捷快道, 比入甘露川要快得多。”   他一面吩咐真姬替两人准备行囊, 一面微笑着对春天道:“女郎不跟我去伊吾,我心头倒有些空落落的。”   春天嫣然一笑,向他躬身施礼:“我有个不情之请, 还想麻烦赵公子, 帮我送封书信给交河城陈叔叔。”   她将手中书信折好,在指尖捏了捏,递到赵宁手中。   李渭亦在收拾, 此去要翻越雪山,虽是夏日, 山中亦是冰天雪地, 要多备些毡裘、火绒一类。   赵宁也赶着回星星峡戍值,同两人一道走出家门:“你们放心, 书信我会吩咐人好好带出去,你们归来后, 也给我报个平安。”   去向不同,两方在村外即分道扬镳, 李渭上马, 看着远处真姬孤零零的身影,挥手告别赵宁:“星星峡非长久之计,想走就带她走吧, 她一人在此,终是不便。”   “知道了。”赵宁回首亦看了一眼,向李渭挥手告别。   李渭带着春天往西北行去,他在前,春天的枣红马追随追雷,慢悠悠晃在后头。   荒野暑气腾起,风倒是有些凉爽,春天披上风帽:“李渭,前头都是什么地方?”   “除了沙碛外。”李渭想了想:“绿洲、牧野、寒原,雪山。”   春天在心中掰着指头数了数,狡黠笑道:“这算是风、花、雪、月了吧。”   李渭想反驳她,仔细想想,说的也确实不错:“是风花雪月,也是牛鬼蛇神,再往后,一天四季,十里不同天,我们要更小心一些。”   她郑重点点头:“你走过这条道么?”   他道:“未曾。”回头看她,目光带笑:“怕么?”   她驱马,和他并驾齐驱:\"不怕,莫贺延碛那么可怕的地方都走过了。\"   前面嶙峋山石间逐渐裂出一道宽敞山罅,山风烈烈,她被风吹拂的衣袍飞腾,索性打马一溜烟顺风跑走,催他:“李渭,你快点呀。”   他跟在她身后,晃悠悠的呷一口酒,挑眉:“你打算一直这么称呼我?是不是有点为幼不敬。”   “不可以么?”她清脆的声音顺着山风吹来,理直气壮,“我及笄了,属长非幼。”   李渭摇摇头,莞尔一笑,黑眸晶亮。   两人穿过一道曲折山罅,前方突然豁然开朗,蓝天澄净,白云似练,绿草如茵,原来自己处于这片枯黑岩山的半山腰间,马蹄下是破碎的山石,下方是一片茂盛的芦苇荡,如河流般蜿蜒向前。   两人下马,因脚下乱石滚动,土坡松软,李渭先让春天留在原地,自己牵着追雷,择了一块缓坡往下行走,安稳落地,才对春天道:“你先把马留下,小心下来,我在这儿接你。”   她点点头,抓着土壁一步步谨慎往下走,脚下土石滑动,见李渭在下方神色慎重,探手等她,最后索性三步并作两步,撑着石壁往下一跳,也不用李渭接着,笑嘻嘻的跳在了地上。   李渭手捞了个空,微微一笑,再上山腰去牵春天的马。   时值伏月,烈日灼烤,旷野没有遮挡,暑气炎炎,好在风从山间来,微带凉爽,但与当日莫贺延碛的酷烈相比,不啻天上人间,面前这一片芦苇荡高过人肩,微风拂过绿浪滚滚,苇花摇曳,探寻一番,附近却不见水声,许是地下有地泉流动,才滋养了地面上这一条绿河。   李渭带春天穿行其中,视线被高高的芦苇遮挡,浑身落满芦苇清香,只得驱马低头闷行。   马蹄惊起栖息在苇丛中的鸟儿,黑色的鸟群扑棱棱地窜飞而起,那鸟大如鸡,身躯又肥硕,浑身漆黑,扇着翅膀扑腾扑腾,却也不惧人,不远去,只顾在两人肩头盘旋,呜呜对着两人喑叫。   “这鸟是不是太笨?为何不知躲避?”春天随手挥开一只在手边扑腾的黑鸟,“生的好肥,晚上我们要烤鸟吃么?”   李渭道:“这不是普通的鸟儿,这是油鸡,多生活在村落附近,此处不知为何集聚了一群,它们也不是不惧人,只是在找我们帮忙。”   “帮忙?怎么帮?帮它们吃到五脏庙里祭菩萨吗?”春天笑。   李渭笑盈盈瞥她一眼,朝着鸟群招招手,拍拍肩膀,顿时有鸟儿争前恐后落在他两侧肩头,李渭随手捉住一只在手,双指按住鸟儿身体,顺着根部往下一捋。   “噗——”的一声,在李渭手下,自那黑鸟尾部射出一蓬淡黄油液落在地上,还伴着淡淡腥臭,黑鸟被挤出了油液,扇扇轻盈的翅膀,呀的一声腾飞远去。   李渭身侧的黑鸟争先恐后朝他肩头挤去。   “!!!\"春天瞥见那道被挤出体内的油水,闻到一股奇妙气味,愕然顿住抚摸黑鸟油滑羽翼的手,下颌霍的收起,瞪圆双眼,抿住下唇,满脸受惊,一副由欢喜转为嫌弃的模样。   “它们尾部有油,每日里都要排泄油气,也喜欢找人帮它们挤压油汁。”   “晚上想吃烤油鸡么?”李渭斜眼问她,“油水应该很丰盛。”   “不用了...多谢...” 春天看着李渭捞起一支芦苇嫩叶,将手指擦拭干净,悄悄将刚触碰油鸡的手指在枣红马上反复擦拭,“我吃胡饼就好了。”   她嫌弃的耸起肩膀,马鞭凌空一挥,将身侧黑鸟驱散,落荒而逃。   两人出了芦苇丛,见天色已暗,择一处胡杨树荫休息,李渭生起火堆。   李渭采了野薤,烧了热汤,吃的是真姬做的胡饼,巴掌大小,胡麻焦香,内里有咸馅,脆爽咸香,不需泡软,味道极好。   烈日晒了一日,她早已生困,吃过东西,暗暗伸了伸懒腰,抱着毡毯神思昏昏,迷糊着见马儿簌簌吃着头顶的胡杨嫩枝,李渭掏出匕首,在胡杨树上收集凝固的胡杨黏泪。   她伸手,也在身后的树上掰下一块:“这有什么用呀。”   “可以吃,也可以用来浣衣、治病。”李渭收集了一小捧做洗衣裳用,见她困的泪花泛出,鼻尖微红,知道她一连几夜都未睡好,“快睡吧。”   火堆里投了胡杨枝,火光更盛,李渭捡起一根细枝,望着天上星斗辨别方向,在地上粗略勾勒着山水地貌,心头估算着一路行程和所花时间。   沿路若走的顺当,还不算难熬,至少要比无水酷热的沙碛好的太多,吃的东西也要丰盛,不会把人熬的太瘦。   橘色火光那头蒙头而睡的少女刚进入浅眠,翻身呢喃了一声。   暑夜并不算冷,胡杨林挡住了夜间凉风,春天睡在火边,捂出了一身细汗,将身上的毡毯踢了踢,露出半边蓝色衣袍,衣下是一条白纹洒花阔裤,衬的一条腿笔直修长,她怕闷,偷偷脱了鹿靴和罗袜,露出一只雪□□嫩的小巧天足,踩在毡毯之上。   李渭低着头,悄悄的蹙了蹙眉尖,手中细枝点点地,一手去掏身边酒囊,慢慢呷了两口。   微风拂过火苗,橘光更盛,春天嘟囔了两声,睡梦中翻身坐起,将蒙头的毡毯一掀。   她习惯将全身紧裹在毡毯里睡觉,今夜犯懒,里头还穿着风帽未脱,小脸已在毡毯下闷的红彤彤、汗澿澿,如同云蒸霞蔚一般,春天胡乱扒下风帽,帽下发髻已然散乱,厚厚的青丝黏在额头鬓角,被她拨开,才觉得爽快了些。   春天掀了掀眼皮,站起身去找自己的水囊,她还光着脚丫,地上有砂石,踩上去粗粝硌脚,于是把足尖踮起,小步迈过去,捞起自己水囊,掂着脚尖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   又见李渭还未睡,迷迷糊糊问他:“晚了,还不睡么?”   李渭点点头,挥动细枝在地上勾画,敷衍她:“马上睡了。”   她又踮脚跳回去,钻入毡毯中,裹的严严实实。   李渭将酒囊盖上,酒气香冽微甜,是赵宁家中藏的最后一壶酒,上好的葡萄酒,连呼吸间都是香腾之气。   天地静谧,朗月高空,星河流转,篝火喁喁,两人相继睡下,此夜清梦撩人,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开始啦!好高兴! 第55章 云梦泽   春天晨起时, 李渭通常不在身侧,也不走远,只在附近忙碌。   她穿袜着靴, 整理衣裳,再漱口净脸, 洗手喝水, 最后将毡毯收起, 在树下舒展四肢。   经过莫贺延碛后,李渭就不再限制她用水,行路在荒野, 确实很多不便, 但经历过无水酷热的日子,现在这个时候,真的太好了。   什么时候起, 她的快乐变的如此微小。在同龄的少女还浸淫在衣裳首饰、闲逛听戏、家长里短的生活中时,她就已走入另外一个天地。   又是什么时候起, 她在这身心煎熬的遥远路途中, 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快乐呢?   李渭给两匹马饮过水,放任马儿四处觅草, 抬眼见春天已起,正兴致勃勃的眺望漫□□霞, 一张脸被霞光染的明媚如花。   她总是痴迷于大开大阖的景色,享受浓墨重彩一击即中浇透身心的震撼感。   两人坐定用早饭, 李渭将火烬中的鸟蛋拨给春天, 她捏着那鸟蛋,生怕烫手,却发现只是微微温热, 刚好入腹,心念微动,看了眼李渭,见他神色平淡的嚼着胡饼。   春天将鸟蛋剥壳送入口中,含糊道:“多谢。”   李渭诧异,挑眉问:“谢我什么?”   春天嚼着嘴中食物,偏首想了想,抿唇微笑,眼神明亮。   吃过东西,暑气上升,前路眼见一片荒凉砾漠,李渭带着春天沿着砾漠边缘行走,砾漠石色皆白,染得土色灰白,远望如霜覆地,偶见黄羊在其间掠过,行了半晌,春天见地上有几处蹄印,被风吹得模糊不清,但看得出是骆驼留下的印记,似是这几日才留下的,春天留神多看了几眼:“是不是有商队也路过此处?”   李渭瞥了一眼:“是野骆驼的蹄印。”   骆驼足迹消失在杂草之间,再往前行,见前方隆起一个小土丘,有蚊虫嗡嗡之音传来,鸟雀聚拢在土丘上啄食。   上前一看,原来这土丘是一匹成年单峰骆驼的残骸,毛发凌乱,身上横竖多道深痕,喉间被利齿咬出一个大洞,满地暗血已然凝固,显然已死去多时。骆驼肚腹已被掏空,驼峰干瘪,只剩一副巨大的残渣空壳,留给虫鸟果腹。   显然是遇上了什么猛兽,不幸死于爪牙之下,成为果腹的猎物。   李渭下马看了看,见骆驼脏腹还未生蛆虫,肉色尤红,不过死去两三日,又见尸骨附近的爪印粪便,淡声道:“是狼群围绞了它,内里都被吃空了。”   春天愕然:“狼怎么会出现在沙碛里,骆驼体型那么大,怎么会死于狼爪之下。”   “这是附近草原里的狼群,骆驼遇狼,会跑到沙地深处,让狼群缺水无功而返,但若是遇上狡猾又厉害的狼群,狼会兵分几路,围攻追歼猎物,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李渭道,“应是这匹骆驼遇狼逃走,却反被狼群从沙地里赶了出来,几方夹攻,寡不敌众,最后葬身狼腹。”   春天倒吸了一口气,其实这一路行来,夜里时时能听见狼嚎,也曾远远见过沙碛里的土狼摇着尾巴一闪而过,但李渭从来不说这些,春天就觉得狼其实不那么可怕,甚至不如沙碛里的蜘蛛蝎子可怕。   “走吧。”李渭驱马前行,“此地应是狼的领地,我们不宜久留。”   春天点点头,搓搓脸:“狼也会吃人。如果我们遇上狼怎么办?”   李渭挑挑眉,想了想:“最好是不要遇上,万一遇上...”他见春天一脸深思的神色,“也没什么,狼怕火,将火生的旺一些就好。”   春天打马追问他:“李渭,你遇到过狼么?”   李渭点点头。   “什么时候?很可怕吗?”   李渭在马上悠然向前,和她并驾齐驱,见她一双眸光点点,璀璨如星,三言两语挑了一段微末往事:“前两年和商队去于阗遇过一次,夜里有喝醉的商人被狼叼走了。”   “啊。”春天抽气,“然后呢?”   李渭目视前方:“旁人以为他去解手,天亮才发现人丢了,后来看到地上痕迹,才知道夜里有狼出没。”   “后来呢?”   “商队都觉得他已葬身狼腹,打算继续赶路。”   “啊?你们把他扔下不管了么?”   “刚要动身时,有人发现道旁有两只小狼崽在玩耍,商人将狼崽捉住,半夜有母狼来救狼崽,商人们尾随母狼找到了狼窝。”   春天瞪大了眼睛:“然后呢?”   李渭耸耸肩:“那个被狼叼走的商人也在狼窝里。”   她问:“活着么\"   李渭指指前方,驱使追雷往前赶:\"前面有个水潭,我们在那歇歇。”   她落在后头,急的几乎要在马上跺跺脚:“李渭!”   “活着,活着。”他扭头,唇角露出一点微乎其微的笑意,“那人命大,母狼嫌他酒气太重,还没吃空他。“   只是少了一条腿而已。   她听完故事,怏怏的瞥了他一眼。   “水囊里还有水么?”他笑问。   春天在耳边晃晃半空水囊,摇摇头。   两人驱马向前,前方厚重黄土间,落下一池静谧的水潭,沿潭寸草不生,只有几蓬野草,畏畏缩缩生在远处,潭边结着一层白霜,是厚重的盐碱。   潭水是浓郁的粉紫,如梦如幻,波澜不动,天光白云落在水面之上,只添几分流光,这潭水,像镶嵌在这荒凉土漠中的紫色宝石。   春天早已将刚才那一点小心思抛之脑后,见此旖旎异景,轻轻哇了一声。   “当心些,这水咸重,触之生痒。“李渭止住她迈向潭水的脚步。   两人绕着潭畔行了半圈,李渭见一块潭水色泽稍浅,稍稍涉步其中,只见那方泓潋滟紫水竟拢着一方车轴大小的清澈清泉,有如碧珠镶嵌其中。   李渭伸手沾水触唇:“这是咸池中的淡水泉眼。”春天在他身后,歪头往前一探,见那方淡水澄净透彻,尤可见地底向上冒涌的水流:“可以喝吗?”   李渭点头,春天牵着他的袖子一角,弯下腰肢,伸手沾湿手指,也送入嘴中,嘟唇一吮,咂咂舌:“甘甜,好奇妙的泉眼。”   两人取了半袋清水,又牵过马儿喝水,在此处稍坐片刻,举目美景,心旷神怡,歇息之后,重新上路。   再往前行,景色终于不再无垠荒野,天边有轮廓模糊的山脉浮现,草色愈来愈浓,甚至有兔狐在草间一闪而过。   临近傍晚,夕阳之下,春天见到白鸟成群展翅东飞,眼神瞬间被点亮,指了指鸟儿,对李渭道:“附近有湖。”   李渭笑盈盈的看着她,吐了两字:“不错。”   春天欢呼一声,心头雀跃,飞一般打马前行,只见前方野树丛生,望之若林,飞雁成群,鼓噪争鸣,是一方芦苇荡漾,杂花艳放的大湖。   “甘露川也是这个样子的吗?”她在绿草蒙茸间驻足。   “甘露川比这大数倍,浩瀚无际,四周蜿蜒泉流汇入,北是巍峨雪山,山下深林如海,湖边绿野无际,鸟雁成群,牛羊遍地,宛若仙境,这里不过是甘露川之一二。”   “李渭,我也想去甘露川看看。”她目光睡着潋滟湖光,“我爹爹一直说,甘露川是个桃源境。”   “会有机会的。回程我们可以取道甘露川回伊吾,想必那时...应无人可拦你我。”   她吸吸鼻子:“李渭,我能找到爹爹吗?”   当年的战场,如果没有人清扫,那些年轻冰冷的躯体,是葬身兽腹,还是付之虫蚁啃噬,是否还能寻到一块尸骨可供他们吊唁?   纵然能翻到尸骨嶙峋,哪一具又是她的父亲?   “他一直在那儿,等你去找他。” 他和她并肩站着,落日熔金,霞光下的波光粼粼铺展而去,半池天光半池水,混沌分不明白。   “等到见面,爹爹若是能和我说说话就好,哪怕狠狠的凶我、骂我,我都很高兴。”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狭窄霞光,她身量小,高不及他肩头,许是有些累了,微微歪头,将头颅轻轻挨蹭在他衣袖上,叹一口气:“我真的好想他。”   他站住不动,手臂绷紧,企图将他所有的力气来支撑她的依赖。   “走的累了么?”   “有点。”   一直至余辉散尽,夜幕四合,众鸟纷纷归巢,凉风从湖面吹来,她回归心神,恹恹抱臂:“李渭,我饿了。”   “想吃什么?”   “胡饼吧。”   “给你捞条鱼吧。” 第56章 墨离川   在吃这一项上, 春天真心实意感受到李渭的无所不能。   缚在树干上的匕首刺入水中,春天尚且看不清鱼儿在何处,翻白的鱼肚在水面一掠, 一条肥硕的银鱼被拖上岸。   她在路途中几乎毫无可用之处,完全是他的累赘和负担, 此时也只能托腮看他清洗鱼儿。   他抬眼看她双手揣着, 把自己蹲成小小一团, 像等鱼吃的狸奴,又生的一双圆而亮的眼,灼灼的盯着他手中的鱼, 几乎觉得下一刻她就要抬袖舔舔自己的爪, 心觉有趣,指挥她:“天黑了,去生火。”   “哦。”春天摸出火绒, 老老实实去林间拾柴,挑了个树影婆娑的好地段燃起火堆。火中的枯枝尚有湿气, 哔啵火星四溅, 伴着袅袅青烟随风飘曳,往她面靥上扑去。   李渭很快带着鱼回来, 嘴里还叼着匕首,见她蹲坐在浓郁烟雾之中, 不断往火中喂柴,双眼熏的通红, 涕泪盈盈, 挑眉笑问她:“不呛么?”   她皱眉挥了挥眼前忽浓忽淡、忽东忽西的烟雾,咳咳喘了两声:“这风好怪,一直朝着我怀里吹, 烟好似追着我跑,我去哪儿它跟哪儿。”   夜凉风冷,风穿过树杪的哗啦声连绵不断,熊熊火光舔舐着她的脸,她已然被烤出了一声热汗,胡乱抹了抹鬓角,落下几条脏兮兮的炭痕。   “当心,离火远一些。” 他大步迈过来,将火堆拢拨一番,温声道,“你这火势起的不对。”   不过片刻,他挪腾柴禾,手中的火势臣服于他,稳定又温驯,橘色火苗安静舔烧着柴禾,她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也有一见即晓的聪慧机灵,却也不得不在这项上败下阵来,嘀咕两声,在一旁给李渭递柴。   李渭利落的将鱼架在火上炙烤,将匕首在火间烧热,去切水边采摘的野芹,听见春天的嘀咕,偏首问她:“你说什么?\"   春天悻悻道:“我竟然连个火都生不好。”   “这有何难,不过熟能生巧罢了。”他安慰她,“一回生,二回熟。”   “李渭,你一直这么厉害吗?我觉得你无所不精,无所不擅。”   他居然笑的腼腆又离奇,像十七八岁赤忱天真的少年人:“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吗?”   “当然。”她捧腮,看他将鱼在火中来回翻烤。   “这天下还有能难倒你的事情吗?”   “你年纪小,见过的太少了...这世上有千百件事情都能难倒我。”明媚火光跳跃在他脸庞上,衬的他眉目清晰如墨,轮廓深邃又温柔,“我所做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在外行走十五年,若是连火都生不好,那岂不是要饿死在路上。”   她问:“在外奔波那么多年,不觉得辛苦吗?”   他笑的温和,停住手中动作,反问她:“出来那么久,从长安一路走到现在,觉得辛苦吗?”   她想了想,陈恳的点点头:“其实是辛苦的,但是...我愿意的。”   他点点头:“我亦然。”   她偷偷瞄一眼他:“为什么从墨离军回来后,又要跟着商队走呢?”   “我要养家糊口,云姐生病,花费不少,还有长留,他想念书科举,要为他打算。”他专心致志的将鱼肉切开,“我不善商贾经营之道,不能经商。做商队护卫,酬资尚且可以,而且,入过行伍的人,做这行很趁手。”   “为什么?”   “因为下手足够狠,杀过的人足够多。”他淡声道。   他看起来温良无害,是那种下手狠的人吗?她不信。   春天动了动唇:“李渭,你杀过人么?”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温和的眼神掩盖下有一闪而逝的桀骜,而后把他的匕首递给她。   他的匕首旧而轻,应也是多年的旧物,和她怀中爹爹的遗物截然不同的触感,刀锋细薄如纸,却极韧,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尖锐的冷光。   “这把匕首跟了我十年,是以前从吐蕃人手中收缴回来的兵器,来自吐蕃的一位将军。“他弹弹匕身,荡起一阵轻微的激鸣,“是我第一次上阵杀敌的奖励。”   “它饮过很多敌人的血。”她伸手触触冰凉的匕首。   “那是很多年前了。”李渭凝视着匕首,轻叹,将匕首拭净,入鞘收袖。   她偷听过他和赵宁的对话,对他的过去,有深深的好奇心。   他这样的人,会有一个怎么样的过去。   她目光澄透的注视着他,满眼里写的是异闻和探究,他近来渐渐习惯她这样的目光,并不觉难堪或恼怒,也不躲,坦坦荡荡将烤好的鱼递给她。   鱼肉白嫩,撒上粗盐,自有一番鲜美,春天吃着鱼,问他:“墨离军是什么样子的?”   “墨离军在瓜州西北二十里一处山坳里,起初这里只是归迁的吐谷浑人居所,因为吐谷浑人故地在青海墨离海旁,他们迁到瓜州后,追缅故乡,也把借居这处叫做墨离川,后来为了对抗吐蕃,朝廷把这批吐谷浑人结成墨离军,后来朝廷惧怕墨离军被吐谷浑人独占,将附近几个小军镇的汉军都并入墨离军,和吐谷浑人分庭抗礼。”   “墨离川很荒芜,和甘露川相比无异于有天壤之别。瓜州城外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墨离川附近只有一条溪流,军民用水全赖这条河,吐谷浑人不善农耕,在墨离川也设帐牧野,畜养的牛羊都吃不饱,一到冬日就断粮,后来汉人军使教吐谷浑人种田筑屋,日子才好过些。墨离川中吐谷浑家眷不少,吐谷浑妇女辫发,爱戴金花,一年多有节庆日,不管家中是否有男子,常宰牛羊,聚众宴饮,很是有趣。”   她听他娓娓道来,心生羡慕。李渭见她捧腮听的如痴如醉,连自己脸上的黑灰都不知晓,指挥她:“若是吃完,就去湖边洗把脸。”   “然后呢?墨离川有多少人住着?应该是个很大的村镇吧,有客栈食肆么?”   “然后...有人脸上涂满了炭灰,还不自觉把脏手往脸上抹。”他笑意盈盈。   春天灰头土脸的去水边洗漱,许久之后,拎着自己的鹿靴罗袜,光着一双玉足,翻卷着袖子,从水边湿漉漉的回来。   水边湿冷,腐土积重,李渭将火堆挪开几寸之地,将热烫的灰烬打散铺平,其上覆盖层层细枝,隔开地面湿气,方才替春天铺上毡毯,催她早些歇息。   身下枝褥软厚,令人倍感舒适而昏昏欲睡的热度隔着毡毯穿来,她窃窃的唤他:“李渭...”   “嗯。”他正呷一口酒,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她还想听听吐谷浑人的故事,却被这舒适的氛围闹的眼皮打架,李渭安慰她:“你已经累了,快睡吧,若是还想听,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   “好吧。”她揉揉眼,见他的一只手搁在身侧,袖子散在地面沾了灰,模模糊糊的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他的袖角。   李渭等她睡熟,小心翼翼的起身,见她手指缠着自己的袖角,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轻轻将她的手挪开,塞入毡毯内。   他站起,见林间阒黑,月色被树林遮挡,只筛下几点细碎的月光落在地上,微乎其微的光亮,这一小捧熊熊燃烧的篝火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明所在,虽有蛩鸟争鸣,却仿佛遥不可及,也愈发衬得黑夜幽静,只有身边少女恬静的呼吸是真实的存在,茫茫天地间,唯余他们两人,相依相守。   春天这一觉睡的异常香甜。   次日上午,两人在湖边慢慢收拾,昨夜的鱼尚未吃完,春天将它埋入地里,迎着惬意晨风,跟着李渭继续往北而去。   两人悠悠走过这片青青绿洲,花了整整一日功夫,越过一座满是破碎风岩的青灰山峦,正在气喘吁吁之际,站在山顶登高望野。   视线之中,眼下是一片浩瀚的胡杨林,枝干虬结,葳蕤青翠,宛如一片生机勃勃的茫茫林海,胡杨林之外,是野草蔓蔓的旷野,平坦广阔,徐徐铺就,淡妆浓抹,赏心悦目。   天地相接之处,是一叠叠连绵起伏、色泽由深递浅,最后淡若虚境的山峦,宛若水墨画,一笔笔描绘在画卷的最里端,在这一重又一重的山脉之上,是一抹淡淡的云烟,云烟之上,半空之中,宛若凭空而生、巍峨又神圣的雪山,雪山顶峰,白雪皑皑,耀眼日光折射出万千璀璨明光,蓝天白云悠然点缀其上。   “哇。”她看到此景,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这不是祁连的雪山。   这是比祁连山更高耸,更凌厉,更枯寒的雪山。   “是我爹爹说过的天山。”   “这是东天山,我们要从山中穿过去,天山之后,就是贪汗山,贪汗山后就是突厥国境。”   “太好了,终于快到了。”   她驻足良久,而后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明光落在她脸庞上,露出风帽下一张小脸,黛眉明眸,红唇贝齿,兼具懵懂少女风情,比淡妆浓抹的远山更要撩人。 第57章 东天山   李渭带着春天穿行在千姿百态的胡杨林间, 树影婆娑,枝叶繁茂,枝干虬结, 粗大的枝干合抱不住,有些经年胡杨耸然如山, 甚至有一木成林之感, 林间绒兽穿行, 林鸟啁啾,是一处尤为特别的世外桃源。   他们曾在常乐山下路过一片死寂的胡杨死林,是和此处截然不同的风景。   两人在林间行了半日, 见一条窄细的溪流漫流在胡杨林间, 潺潺往东而去。   这河流顺地势漫流,载满胡杨倒影,如玉带一般蜿蜒曲折, 春天去溪流中汲水,这样热的天, 溪水冰凉侵体, 扑面冷冽。   “这是天山融雪所化,春夏雪水漫流成河, 滋养了这片胡杨林,秋冬冰雪封山, 溪水也因此断流。“   两人沿着河流上□□去,足足走了一日, 才出了胡杨林, 眼前可见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原。   这草原连绵不见尽头,草色鲜艳翠绿,绿浪滚滚, 极目处是群山叠峦,雪峰绵延。   涉入其中,只见绿茵毯间隐匿着无数野花,小如米粒,大若铃铛,红红白白,嫩黄浅紫,叮叮咚咚在碧色间喧闹摇曳,入腹皆是花草芬芳,心旷神怡。   草色青青,又有雪水滋润,人都鲜活了几分,比起之前的沙碛荒野,不知多了几分惬意,马儿也偷懒,慢慢踱步之际偷懒啃两口嫩草。   天上有苍鹰、黄雀、翠鸟路过,山野间有黄羊、野马、灰鹿嬉戏,马蹄间有白蝶和蜜蜂追逐芬芳,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之外,还有讨厌的蚊虫和苍蝇。   李渭看着春天捂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眼露在外头,不由得失笑。   她脸颊手背上被咬出红红的鼓包,连鼻尖也不放过,正恼怒之际,见李渭一副似笑非笑、袖手看戏的模样,秀眉倒竖,杏眼瞪圆:“为什么蚊子不咬你?”   “草原的蚊虫虽不太见人,却也会审时度势,专挑那等柔软娇嫩、馥郁可口的下手。”李渭漆黑眸里满是光彩,含笑摸摸自己的鼻尖。   “哼,过分。”她凶狠挠挠自己的脸颊,心跳忽的漏了半拍,目光漏了心意,含羞带怯,偷偷的挪向远处。   他见她星眸柔软,水汽朦胧,猛然觉得自己的话语轻佻,心头亦是一跳,想说些什么,寻思一圈,无话可回转,只得轻咳一声,掩饰过去。   两人在这片空旷的草原足足行了两日,每每入夜,衣裳皆被露水沾湿,眉睫鬓发满是水雾,晨起春天从毡毯里钻出来,只觉自己也被夜露浸透,她没有菱镜,不知自己此时眉目含春,脸颊水嘭,唇色粉嫩,是比春野更诱人的风景。   行至第三日,那如黛如烟的远山终于横亘在前方,草色绵延入山,掀起一重又一重的绿浪。   蓝天清浅,云翳拢聚,烈日在层层积云后躲匿,细致镶嵌云彩边框,李渭端详天色:“要下雨了。”   风带着几丝凉爽从山顶穿来,时而温柔,时而凌厉。   俄顷一团云翳被风撕破,太阳因此得以挣脱,将光线投入地面。   两人原本急急赶路,见一团明亮天光突然被洒落在地,驻足半刻。   那明光有如实质,像蜘蛛的丝线,从天上牵引而下,根根清晰可见。光亮下的那方草木受了光照滋润,被照耀的鲜妍欲滴,纤弱花朵摇曳,美不胜收。   不过转瞬,太阳又被遮掩,厚重云层滚滚而来,密布天际,如团絮,云翳上层是金色霞光,下层沾着灰蓝。   四野瞬间昏暗,雨点毫无征兆砸下来。   “下雨了。”春天无奈道,“什么时候下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   “夏日雨水本多,我们去山中躲躲。”   这一场雨跟随风断断续续筛落在地,东一片西一片,零零落落,雨势却不算小,冰凉雨珠裹着风噼啪往下砸落,草原没有遮挡,马儿起势又急,最后紧赶慢赶策入山林,山中细雨绵绵,杉林披着雨雾,氤氲云雾笼罩在半山之间,两人互相对望,皆是浑身湿淋淋,破有些狼狈模样。   好不容易在半山中看见一块裸露山壁,一块峭岩土泥斑驳,凹进去一个浅浅石洞,堪堪只够人避雨,两人走入其中,择地坐下休息。   春天满脸都是水珠,抬手抹了抹,露出一张冰冷冷的小脸,唇色发青,风帽已然湿透,被她摘下来,满头青丝半干不湿的耷拉着,外裳浸了雨,紧紧的贴合在身上,略一拉扯,被冷风一吹,只觉身体冰冻,寒气侵骨。   李渭觉得身侧少女在暗暗发抖,就近先弄了几根湿柴,两人一番折腾,只燃起一个小火堆,他吩咐春天:“你坐着歇歇,我去附近捡些柴火。”   春天点点头,挨近火堆晾晾手,揉着自己冰冷的脸:“快点回来。”   李渭转眼又涉入濛濛细雨之间,春天趁着无人,先将身上湿衣换下,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扭头见外头雨势绵密,冷风清寒,虽是夏日,却有秋冬瑟瑟之感。   风钻了空子,挟裹着雨丝卷入凹洞,蓝青色火苗被风压倒,忽闪几下,险些被扑灭,春天在洞旁费力折了一些小枝桠,背身挡着风,仔细将火苗守住。   李渭很快抱着一捧青松枝回来,春天见他鬓发衣裳已然湿透,眉睫上俱挂着晶莹水珠,面色却平静的不起波澜,丝毫不觉寒冷,缓而有序的烘干松枝,将火势慢慢撩起烧旺。   春天再三瞥了瞥他,心头有如细蚁爬行,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衣裳湿了。”   李渭嗯了一声,半蹲在火旁,将手中松枝投入火中,他衣袍已近湿透,洇出漉漉的水泽,紧紧的敷在肌骨之上,凸显出遒健的背脊肩膀。   春天嗫嚅:“要赶紧换下,不然要生病的。”   李渭应了一声好,将手中事情忙毕,起身一看,春天拘谨坐在火旁,偏首看着他处,只对着他露出一只小巧玉润的耳,泛出嫣红的色泽。   春天坐姿扭曲的太甚,听见一侧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是箭囊匕首落地的声音,溅起几声脆音,而后是闷闷的轻响,应是衣裳落地的声音。   李渭的声音传来:“春天。”   “嗯。”她含糊的应他,只等他快快完毕,解脱她这诡异的姿势。   李渭停顿一下,复道: “闭眼,我过去拿东西。”   她的心猛然一跳,羞的无法自抑,伸出双手严严密密的捂住双眼,把头低低藏起来,那一只耳,已然红若珊瑚,艳如滴血。   似乎有男人低沉的闷笑传来,她耳边轰隆隆的听不清楚,许久之后,仿佛听说他说好了,再忍了忍,才将手放下,慢慢的睁开眼。   他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衣,衣裳有些微微泛白,半新不旧的料子,是以前在瞎子巷他常穿的那身,挽着袖子,眉眼温和,意态闲适。   她一颗毛躁见羞的心也突然安定下来,见他举起酒囊,呷了一口,抿抿唇色微深的唇,让酒在口腔内停留少顷,而后喉结鼓动,一口咽下。   酒的味道一定很好吧。   李渭见她抿着唇伸手来讨自己的酒囊,挑了挑眉,眼神一跳,将酒囊递给她。   于是她也灌了一口酒,让那香辣的酒浸泡自己的唇舌,直到酒香侵入肺腑,方才咽入肚腹。   这时天还未黑,大约是半下午,两人忆起晌午都未吃东西,早已是饥肠辘辘,掏出胡饼干嚼。   春天见外头细雨已然停歇,避雨的鸟儿振翅飞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天上云翳虽未散去,却明亮了几分,问他:“我们还要赶路吗?”   火堆旁还烘烤着淋湿的衣裳和毡毯,石洞窄下,根本不容两人卧地而眠,李渭想了想:“刚下过雨,山路难行,还是等明日再走吧。”   春天点点头。   两人在外多日,除去她病中的那几日,无不是日出赶路,日落歇息,鲜少有这样消磨时间的时候,于是两人靠着石壁,守着篝火,一人看景,一人喝酒,闲聊二三,等着夜幕降临。   夜里春天枕着双膝入眠,恍然间见李渭将温热毡毯盖在她身上,她模模糊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被他轻轻推了推肩膀,而后身体滑落,她面颊贴在他温暖的腿上,酸硬的肢体伸展开来,舒适的轻哼了一声,闭眼睡去。   第二日是个明朗霁日,两人往山间行去,山中无路,却有溪流潺潺而下,沿着溪流往里行,针数高耸,杉林蔚然,地上是层层腐层,马蹄踩在地上绵软潮湿,惊起无数虫行。   这是气温不比山脚之下,虽是夏日烈阳,在山间只觉清凉,阴凉之处更觉肌肤生寒,入夜如不生火,则瑟瑟寒冷,裹着毡毯尤且抵当不住冷意。   春天跟着李渭在山中行了两日,已然披上了羊裘,等到终于走到了溪流源头,也出了杉林,正是山腰处一片荒凉又冷清的苔原,在这苔原之上仰望近在咫尺的山峦,则是白雪皑皑的群峰,射照璀璨,烂然如银。   夜里两人找了一处避风之处休憩,李渭煮了热汤,是从草间寻的一种地衣,洗净土泥后是单薄又透净的碧绿,如凝冻一般,煮入肉汤中爽滑清口,反倒带着丝丝韧劲,春天就着胡饼入口,瞬间瞪圆了双眼。   李渭看着她的神情,挑眉问:“好吃还是不好吃?”   她将口中热汤咽入腹:“我好像吃过这个,是丰乐楼的一位顶有名的老厨子,听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御厨,那个菜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碧落凝珠,用糯衣把它包成珠状,和奶汤一起煨熟,就是这个口感和味道。”   她叹气:“这一道菜,可值二十两银子呢,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尝过之后,纷纷替这道菜做诗唱吟。”   李渭道:“丰乐楼,是长安城最奢华的那座酒楼么,在御街上,饰金缀珠的那座高楼?”   春天点点头:“我娘亲有空的时候,会带着我们几个姊妹去丰乐楼玩耍,那里菜肴天下一绝,庭中还有耍杂唱戏,很是热闹,时下很多贵人都爱去丰乐楼吃酒宴客。”   李渭微微一笑:“二十两,倒是个生财之道。这个东西叫羊苔,是山里的野母羊产奶时,羊奶滴落在地,菌子覆着羊奶生长而成,每逢春夏雨后,遍野都是,牧民们都嫌它低贱无味,俱不爱吃,此物捡起之后,在烈日下暴晒几日,晾干储存,要吃之时再拿清水泡发,色泽依旧青翠碧绿,口感鲜嫩。”   春天也觉得有趣,笑道:“是么?万万没想到,山野之物到了长安,摇身一变,登了大雅之堂。”   两人说笑,将热汤饮尽,收拾一番,趁夜歇息。   春天铺毡毯之际,见脚下有只长毛长腿、瘦的伶俜的八脚蜘蛛顺着靴子往身上爬,唬了一跳,急忙跳起来,将蜘蛛抖落在地,扔了块石头砸中,方松了口气。   “怎么了?”李渭问。   “有蜘蛛。”她语气咻咻,从火中抽了根木柴,将附近草地都逡巡一圈。   李渭不以为意,想了想:“山里多山蛛、岩蛛、草蛛,多是无毒,别怕。”   春天点点头,一时睡意全无,复又在地上坐下,仰头看天上星辰。   苍穹高阔,银河如练,星云蕴紫,是广袤又深沉的夜。   不过多久,哈欠上浮,春天本欲倒头睡去,只觉衣摆微有动静,起初尚且不觉有异,以为是风动,后只觉有爬痕振动衣摆,轻微又高频的抖动沿着衣袍往上蔓延。   她定睛一看,见到眼前情景,一声尖叫,连连跳开,双手摆动,胡乱挥着衣袍。   李渭坐在篝火对面,见她受惊,跨过来一瞧,也不由得愕然吃惊,在她衣袍和靴上,爬着几只长毛长脚,口中双钳,貌似蜘蛛的八叉虫,这几只长虫气势汹汹的挥着长脚,沿着衣袍就要往春天身上爬。   他大步上前,按着春天胡乱挥舞的双手:“别动。” 他弯身抖抖春天的衣角,将那八叉虫一只只驱赶下来,送入草间,待起身再看春天,见她已然花容失色,身体颤抖,方寸大失,见他温和的目光,嘴角一扁,双眼蒙泪,几欲要哭出来。   在她原先坐处,还聚拢了数十只长毛长脚的八叉虫,全身灰扑扑暗沉沉,若不细看几要忽视,若不是春天警觉,这些长虫全要爬到春天身上啮她皮肉。   思及此,春天不由得毛骨悚然,抽抽鼻子,只觉委屈万分,躲在李渭身侧,远远避着那些八叉虫,死死攥着李渭的袖子,哇的一声吓的放声大哭。   李渭安慰她:“别怕,这是八叉虫,也叫八爷,别看它生的凶残,但它不轻易伤人,只是喜欢到处爬走,它若是不小心咬人,自己便先死了。”   她实在是吓到了,伏在他手臂上哭的涕泪滂沱,边哭边恨恨跺脚:“它们都爬过来了,要爬到我身上...呜呜呜...”   热泪洇湿他的衣袖,沾在他肌肤之上,热烫点点,他这是第一次见她哭的跟个孩子一般,心头柔软,语气也愈发温和,哄她:“你是不是先前打死过一只八叉虫?”   她泪眼朦胧的点点头:“我起初用石头砸过一只...它爬到我靴上...我以为它要咬我...”   “这些都是一窝的八叉虫,因为你打死了一只,剩余的这些都替同伴来找你报仇来了,当地人敬八叉虫的这种特性,从不搭理它们,任由它们随意穿走。”   春天听毕,想想自己在此要被一群面目凶残的蜘蛛虫追杀,身上不由得泛起鸡皮疙瘩,悲从中来,愈发痛声大哭。   李渭见她哭声愈大,婆娑泪眼,身上没有帕子,只得把自己的袖子递给她拭泪,柔声劝慰:“别哭了,我有法子,我来赶它们走。”   那一群八叉虫被李渭驱赶,又汇集在一起,气势汹汹的要找春天报仇,她内心怕要死,只得寸步不离跟着李渭,见他从包袱里掏出那块她曾吃过的糖,用匕首分切成黄豆大小,撒在八叉虫面前。   八叉虫闻到浓郁甜味,一时欣喜,个个嘴中双钳夹着糖豆,浩浩荡荡的朝自己穴里奔去。   这兄弟之仇,也就不了了之。   李渭喂够了八叉虫,手中也只剩丁点大小糖豆,递给春天:“给,别哭了。”   她脸颊上还挂着泪珠,潮红的眼先指了指八叉虫:“它们...不报仇了?”   “吃人嘴软。”李渭笑,将糖豆塞她手里,“这下没事了。”   她吸吸鼻子,将糖豆塞入嘴中,却越想越冤,越想越怕,探出袖子擦擦眼,又擦出几滴余泪来。   她只觉阒暗的四野危机四伏,心有余悸,头皮发麻,不敢坐下,也不敢远离李渭。   “还能睡么?”李渭问她。   她后怕的摇摇头。   李渭在火旁坐下,将毡毯垫在身旁,拍一拍:“那就来坐。”   春天乖巧的在他身边坐下,两人并排坐着,她紧挨着他,他高大,她娇小,远远看去,似是偎依的姿势。   李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话,不久之后她小鸡啄米,螓首一点一点,身体一歪,恰好歪入了他的怀抱之内。   李渭微微一笑,黑眸闪亮,将双腿摆直,身体微弓,让她枕着他的腿,睡的舒适些。   再去看怀中的少女,湿睫紧闭,脸上还沾着泪痕,一缕细发黏在脸颊,他耐心等待,等她粉泪干透,朝面靥上轻轻一吹,那一缕发迎风蹁跹,又回归发间。   次日醒来,春天见自己靠着树枝睡着,想起昨夜惊魂一刻,从地上跳起来,催着李渭急急赶路。   这日天气不算太好,天上云层厚重,似有阴雨,李渭望了眼天色,见春天已然上马,断然不想在此处多留一刻,也翻身上马,带她往前行去。   不过行了半日,有山风席卷,微雨扑面,不过只下了片刻就停歇而住,红日露面,光照灿烂。   再往前行,路途曲折,坡陡如壁,越往其上,尤其寒冷,加之刚下过一点微雨。山泥泥泞,直到登上一处平地,见山风呼啸,天寒地冻,满地碎石,随风奔走,俯瞰山下,云雾遮挡之间尤见自己走过的草色林景。   再调转马头,原来自己已然登上峰顶,再往前就是重山叠峦,冰雪封地,再翻过东天山的一处山坳,其后就是贪汗山了。   两人慢慢往前行去,天色忽暗,一阵凛冽寒风刮过,毫无预兆间,似有雪沙刮过,迷住了双眼,而后是碎石般的冰雹,朝两人狂乱扑去。   山顶空旷,毫无躲避之处,好在这冰雹只下了一阵即停,李渭看看天色,蹙起剑眉,让春天把羊裘裹紧,急急带着她往前策去。   而后是风起之音,呼啸尖叫,微雨落地,转过一处山岩,微雨化作他物,有什么白茫茫的东西簌簌的扑在面上,春天定睛一看,揉揉冷的发红的手,不知是高兴还是恐惧:“李渭,下雪了。”   这是盛夏的雪。   起初是纷纷的雪粒,春天那时尚不觉得冷,只觉新奇,后来雪势越来越大,大若巴掌,落地铮然有音,寒风愈急,翻扑面靥如织。   两人身在风雪之中,宛若腾云驾雾,目迷口噤,地上泥泞难行,春天只觉身下枣红马几近觳觫,自己也冷的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她想唤李渭,却被狂风大雪堵的说不出话来。   李渭也回头望了一眼,见春天的马儿马蹄滞涩,几乎要仆倒在地,勒住追雷,向春天伸手了手。   春天被他略一牵拉,就跌入他的怀中,而后稳稳的坐在他身前,李渭羊裘一抖,将春天裹住,领着春天的马,策着追雷往山下行去。   她在李渭怀中坐了许久,这时才觉得自己活过来,身体逐渐发热,十指呵气,尚可活动:“李渭,雪好大,我们是不是要找个地方避一下。”   “嗯。”风雪中他的声音也含糊不清,抖着缰绳的手扶了扶她的身体,“坐稳了,前方路险。”   追雷猛然从石崖上越过,策行许久,终于寻到一处避雪山洞,才停下歇息。   春天站在洞口,已是冻的脸颊发木,双手冰冷,呆呆的看着外面的冰雪世界。   雪花大又脆,如冰晶落地,有噼啪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甜完了,后面是剧情。。 第58章 狼之夜   六月的炎夏, 雪中的山洞格外的潮寒。   虽是白日,天色却黯淡无光,山间的鹅毛大雪还不停歇, 纷纷撒撒从天而降,被冷风一刮, 卷落成冰晶, 目光所至之处很快变成白茫茫一片, 本是绿意盎然的炎炎夏景,此时却化作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毫无夏的一丝生机。   藏身的山洞很是潮湿, 火势起的很小, 湿柴燃烧缓慢,火苗一直是低簇的蓝青色,热度尚且不足抵抗雪天带来的寒冷, 两人内里衣裳并不厚重,如今全靠羊裘取暖, 李渭将酒囊递给她:“暖暖身子。”   春天抿了一大口酒, 直到腹内起了熊熊酒意,热呛冲红了脸颊, 这才觉得稍好了些,拢拢羊裘, 见山洞外寒风呼啸,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无不担忧:“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夏天的雪不会下太久。”李渭喝着酒, 看着外头的飘雪,“兴许明天就停了。“   可洞口的积雪已经累积了寸厚,这雪若是真的再下, 她觉得自己会冻死在此。   两人挨坐的很近,春天看着李渭一口口的喝酒,搓了搓手,拢在唇边呵气。   李渭往她身边靠了靠,再把酒囊伸出:“还要么?”   她点点头,酒囊往来,一人一小口,春天喝过几轮,品咂出一点不一样来:“这是葡萄酒么?”   李渭点点头:“应是真姬自己酿的葡萄酒。”   “比沙碛里的那壶好喝。”   “那是玉门关的高粱酒,辛辣烧肚,葡萄酒软绵些,口感也好。”他见她羊裘中露出的一张小脸,双颊嫣红,眼波荡漾,红唇微张,露出一点粉嫩的舌,已是微醺,将酒囊收起,又往火中投入几块柴: “饿不饿?我出去找点吃的?”   “我吃饼子就好。”她抱膝而坐,往他身边挨近些,身体微微蹭在他腿旁,神态很是松懈,“外头很冷,你别出去。”   “好。”   他捏了块胡饼和她分食,两人吃过东西,天色才慢慢暗淡下去,她看着外头,眨眨眼,头颅在李渭手臂上蹭了蹭。   李渭见她眼皮耷拉着,默不作声,知道她酒量浅,这时多半是有些困了,温声道:“睡一会?”   春天点点头,伸手去取毡毯,李渭将自己的羊裘抖开,将温暖的怀抱空出来:“靠着我睡一会?”   她抿着唇,抬头轻轻的瞥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斟酌再三,贝齿咬了咬柔软唇壁,长睫抖抖,眼里光彩流转,鬼使神差,轻轻点了点头,窝进了他的怀中。   春天螓首枕靠在李渭腿上,将身体蜷缩起来,李渭拢拢羊裘,将她裹住,又盖上毡毯,把她严严实实盖住。   眼前是漆黑一片,暖和的所在,李渭的身体,成年男子的气息,她熟悉的、使人安定的味道包容着她,春天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春天有些儿懵,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全身暖融融的,伸手一摸,起先是衣料,而后是衣料下温热又坚硬的触感,再然后,是节奏鼓动的起伏跳动。   羊裘很快分开一条缝,是李渭英朗的脸和漆黑带笑的眼:“醒了?”   原来她手撑在李渭胸膛上。   春天忙不迭收回,被李渭扶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羊裘之外,是刻骨的寒冷,身边的篝火已然快要熄灭,只露出一缕橘色的微弱火苗。   她打了个寒颤,从地上站起来,看看外头的天色,揉揉眼,问李渭:“什么时候了?”   “夜深了,外头雪刚停。”李渭亦是起身,“火快熄了,我去找点树枝。”   雪的确停了,灰蓝的天冻的如同冰晶,星月皆不见,只有满地的雪,将这夜照的清凌凌的透彻。   “我同你一块去。”春天裹紧羊裘,跺跺脚,呵气吐出一片白雾。   “外头很冷,你在这里待着,水囊里的水已经结冰,烧点雪水。”李渭将箭囊背上,“我很快回来。”   “早点回来。”她追着他出去,见李渭消失在皑皑白雪只见,再看四周,新雪厚如毯,被冷风压的严实,两匹马儿身上都落了雪,追雷精神尚好,她的枣红马已是精神恹恹,仆伏在地。   春天哆嗦着替马儿拍去背上落雪,又忙去烧水,不多时,见李渭抱着柴火,一手还拎着几只黑乎乎的东西回来。   李渭拍拍身上落雪,将手中东西扬起给春天看,挑眉笑:“运气真好,正遇到几只雪停出来觅食的土耗子。”   春天一看,李渭手中正是几只灰不溜秋的绒毛老鼠,小眼如豆,身躯肥胖,十分不好看的模样,嫌弃且犹豫的问:“能吃吗?”   “这是吃草根和草籽长大的田鼠,和臭水沟里的老鼠不一样,味道很不错。”   门口有两匹马儿的马粪,已然冻的硬邦邦的,李渭也捡了回来,投入火中燃烧,篝火烧的旺盛了些,架上火上的土耗子剥了皮,被火苗一燎,滋滋的油星往下滴溅,浓郁的烤肉香气也逐渐往上冒腾,春天吸一口气,只觉腹中都是馋虫,而后再咬入嘴中,确实是肉质肥厚,油花喷香,味道极好。   篝火旺盛,饮过热汤,又有油水果腹,确实把寒意驱散了几分,之前又睡了一觉,这时尚且不困,春天就捡着湿柴,一根根放在火上烘干。   寂静之间,洞外的追雷突然躁动起来,长嘶一声,其后枣带着红马也连连嘶鸣。   李渭兀的停住酒囊,快步迈了出去。   夜色静悄悄的,雪地里空无一物,春天瞧见李渭向前走出几步,而后半蹲,凝视着雪地,她亦跟随而上,雪地上有三两行极浅的爪迹。   她瞧见李渭的面容分外的平静,嘴角却抿了起来,只在冷泉驿看过他这样的神色,惴惴不安的问他:“这是什么动物的足迹?”   “狼。”李渭将雪地上的足迹抹去,起身环顾四周。   春天心神一凛:“几...只?”   李渭想了想:“可能是两三只,也可能是...一群。”   他拍拍手:“走吧,回去吧。”   春天忐忑,问他:“我们被狼盯上了?”   李渭将火势烧旺,示意春天:“可能下雪,他们出来觅食正好遇上了,你睡一会,天亮我们就走。”   春天哪里能睡的着,挨着李渭躺下,辗转几下,从毡毯里探出头问他:“很可怕吗?”   李渭没有回话,将自己的箭袋翻出,出门之前,他只带了十颗箭头,如今只剩六颗。   春天心头一沉。   第二日天光初亮,李渭就带着春天上路。   冰雪封地,冷风呼啸,地上不是松软的雪,而是一层厚厚的冰霜,马蹄踏上有硿硿的声响,春天的马应是久居平原,惯走沙碛,极少行过山地,因行路急切,地面湿滑,屡屡仆地,前路行的举步维艰。   行路两侧,不时有窸窣穿行的声响,似有黑影在雪间窜过,认真去寻,却只能探见一片空。   李渭脸色并不太好,却也并未显露太多。   追雷却连连躁动,甩动马尾,不时嘶鸣起来,带着枣红马也躁乱不安。   “是狼在跟着我们吗?”春天心有惴惴。   李渭面色肃穆,点点头,抓紧缰绳:“要快点下山,山里可能有狼群,它们在跟踪,集聚。”   两人一刻不停,李渭带着春天连轴赶路,沿路针柏树上俱挂着寒霜,冰霜满地,两人在马上以冰雪胡饼充饥,行了半日,春天指指身后,颤声道:“李渭,狼在身后。”   李渭回头一瞥,只见三四只灰毛尖腮的畜生,隔得不远不近的追着两人。   他嗯了一声,带着春天往前策走,手却松开缰绳,按在箭囊上,夹腿驱使坐骑:“追雷,快。”   追雷加快速度,急急往前驰骋,群狼见两马策走,也垂着尾巴追踪两人飞奔,紧跟其上。   马儿纵驰出许远,冷不防间,李渭侧身回头,搭弓挽箭,在马上提气纵手,那羽箭飞射而出,朝着群狼窜去。   箭矢准头恰好,当头一匹疾奔灰狼訇然倒下,一支箭杆穿透眉心。   尾随两人的群狼见同伴倒地,连连低嗥,四散开来,倏然匿入林间。   \"春天,跟紧我。“李渭收弓,再往前策去。   “嗯。”春天紧紧握着缰绳,双手已冻的青白,却闷不做声的驱马紧跟上李渭。   两人再往前行,连喝水都未喝过一口,临近傍晚,这时已脱离了雪线,只有阴地上略有些积雪,丛林茂盛,青松森然。   倦鸟归巢之时,林间响起一阵连绵长嗥之音,四周隐隐有狼嚎回应,两人能看见前方一块峭岩上蹲了一个黑影,那黑影看了两人一眼,摇着尾巴越下岩石,消失不见。   李渭勒住马,吁了一口气,再看两人尤在半山之中,知道自有一场恶战,避无可避。   又见天色渐黑,再这样走下去难逃被群狼围攻追绞的命运,带着春天寻了一处地势险要的石崖,那石崖之下恰有一个凹坳可做容身之所,两人抓紧时间伐枝斫木,背守石崖,在面前燃起半圈篝火,将自己和马匹包拢在火圈之内。   及入夜,冷风呼啸的山林间嚎声四起,篝火面前,陆陆续续浮现出十几双绿莹莹的狼眼。   春天望着远处蹲守的黑幢幢狼影子,只觉头皮发麻,惊恐万分,又见李渭伫立在篝火前,面色沉沉,火光跳跃在脸上也没缓和他的半分脸色。   她往李渭身边挪了挪,被他察觉,他的目光落在她脸庞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安慰她:“去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声音颤抖:“我吃不下。”   李渭见她双手紧张的揉在身前,两只手已冻的发红,握在手心里捂暖,温声道:“别怕,这里有火,它们不敢上前。”   两人并肩站着,春天默默的数一数,又数一数:“有十三只。”   “嗯。”   他递给春天一包东西,嘱咐她:“今晚势必有场恶战,你守着火堆,慢慢添柴,别让火熄灭,这一袋盐卤可以助长火势,洒一些在火上。”   他对这场恶战也全无把握,但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让两人葬身狼腹。   春天收了东西,郑重收在了袖子里。   半圈篝火静静的烧着,狼群默默的守候在火光之外。   它们在等,等火势转弱熄灭,等人熬不住。   春天眨眨眼,只觉眼前的黑影仿佛又多了一些。   夜已深。   李渭面色沉静,借了春天的马鞭,将两根鞭子缠在一起,绑成一根长鞭绕在臂间,衣袖束紧,将箭囊和腰刀缚在腰间。   木柴还剩一些,但不足够撑到天亮,火灭之时,就是众狼群起而攻之时。   夜风呼啸而过,冷风压倒篝火,将火苗吹的东倒西散。   狼群发出一阵阵低狺之音,有狼上前,绿光森然的盯着两人,李渭慢慢的站起来。   人狼隔着篝火静静对峙。   风吹过的那一瞬间,一侧的追雷突然嘶鸣一声,扬起了蹄,旁侧闪过两道黑影迅疾,鼻息咻咻,枣红马受惊,连连嘶鸣,猛地往前一窜,窜出了篝火圈。   黑影朝着两人窜扑而来。   原来是大军不动,侧旁觑见空当,先行偷袭。   春天不敢回头,也不敢动,目不转睛的盯着半圈篝火,唯恐哪处的火苗熄灭。   李渭冷然哼了一声,窥准来势,挥手抽动长鞭,长鞭凌空一抽,那鞭声破在半空中,而后极闷的撞在狼躯之上,弯臂一挥,顺着风势,将狼甩脱出去。   紧随其后有风声朝李渭扑来,李渭侧身瞥见近前一对绿光,抬腿,提气纵身,靴腿往前一踢,正踢中一只狼的脑门,那狼趔趄两下,被李渭的长鞭缠住颈,闷声砸在地上,长鞭一扭,狼喉间逼出两声哀嚎,已然气绝。   群狼听见同伴的哀叫,双耳竖立,獠牙狺狺,面目狰狞,然而惧怕眼前明火,不敢上前。   枣红马出了篝火后,见眼前群狼獠牙嚯嚯,觳觫不已,不知奔向了何处,春天只见几只黑影追随马蹄声去,听得远远一声惨叫马嘶,几声狼嚎,此后便无声无息。   她眼眶发热,枣红马伴着她从肃州一路行至此地,已然有了感情,在此时此刻,她却一动不敢动,任由它葬身狼腹。   夜晚的风越吹越冷。   李渭和她并肩站着,捏了捏她冰冷的手,冷声道:“别怕。”   “嗯。”   狼群在篝火前逡巡不前。   篝火越来越弱,火圈越收越小,其中一处的火苗几乎俯低将熄,春天忍着恐惧,上前将窟窿补上柴火,不过瞬时之间,一只耸尻伏躯的青狼忍耐不住,亮起獠牙,拔腿蹿起,向春天扑去。   她听见自己头顶似有连连飞羽破空飞出之音,而后不知何处响起几声哀嚎,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扭头见李渭挽弓持立,面容肃穆,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春天望望天际,此时天未破晓,依然暗沉沉的,她束手无措:“没柴了。”   李渭盯着火圈外的群狼,脚步朝外,收紧手中长鞭。   春天站在他身后,紧皱秀眉,起身翻开自己的褡裢,把所有可燃之物,衣物毡毯,连同褡裢皮,一同投进了火中。   ”还有我的。“李渭亦道。   最后一件衣物是春天身上的羊裘。   十多双绿眼盯着燃烧的篝火,冷风刮过,一簇火苗黯然熄灭,火圈有了新的缺口。   狼群早已迫不及待,传来咻咻的低吼,有几只已然踱步上前,对着李渭低吼咧牙,俯身冲了过来。   李渭凛然挥动长鞭,守住缺口,先攻狼群,鞭身裂出金石之音,一卷一翻,将狼甩翻在地,趁乱之间,几匹青狼挺身一跃,朝李渭脸面扑来。   “春天,盐卤。”李渭喝道。   那一包盐卤撒入火间,火势徒然增旺,腾的燃起熊熊火焰,群狼唬了一跳,止住扑势,俱往后逃,被李渭长鞭扫抽在地上,撞倒一片,群狼有的倒地不起,呜呜伏地哀叫,被李渭对着头颅再补一鞭,颅骨破裂,流淌满地。   一时狼群已去了七八条,李渭见篝火火势越来越弱,再也守不住,跨出火堆,弃了长鞭,将腰刀和匕首抽出,背对春天道:“把篝火都收起,护住自己,别出来。”   这是打算肉搏的架势。   众狼见李渭离火而出,狺狺低吼,一匹黑狼后尻耸起,前肢一伏,跃身而来,李渭迎面而上,手中腰刀寒光一闪,朝着狼颈奋力一刺,热血一溅。   六七头狼已经陆续围上李渭,见此情景,群起而攻,李渭左刀右匕,大喝一声,与群狼博战起来。   春天挨着追雷,守着一点点火堆,也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紧紧的握在手中,却不知如何去挥刀杀敌,见李渭陷身狼群,已是冷汗连连,满面焦色,又见李渭持刀专往群狼喉管双眼刺去,虽然溅了满身鲜血,尚未处于下风,群狼渐少,只余下两三头尚在搏杀,心头微松。   正这时,面前的篝火已燃烧殆尽,只余满地火星,天色初亮,身后的追雷突然躁动嘶鸣,春天回过神来,只觉黑影朝自己扑来。   原来有一狼潜伏在石壁之上,朝着春天扑去。   她禁不住惊呼一声,见一匹灰狼气势汹汹的朝自己扑来,那一双绿森森阴沉沉的狼眼,獠牙嚯嚯,不由自主的往后仰去,滚落在地。   狼爪已扑上她的肩头,狼息咻咻,春天心惧神飞,咬牙挥着匕首去刺灰狼,迎面却是一张充满腥臭之气的血盆大口来咬她的匕首和手臂,双目瞪圆,面色灰白。   李渭已将一狼踢死在地,正将腰刀送入一匹狼腹中,听见春天呼喊,心神一分,回头见灰狼已将春天扑倒,手中匕首破空挥去,这一瞬身后黑狼已撕咬上他的肩膀,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李渭被后狼扑倒在地,咬牙在地上糅身一滚,一人一狼在地上肉搏起来,提起空拳朝狼首砸去,那黑狼受痛,蹲坐在李渭身上,獠牙死咬在他伤口,逼的李渭扼掌。   灰狼未及咬紧春天,霍然瘫在春天身上,春天从狼躯之下狼狈爬出,这一眼险些魂飞魄散,她几不忍睹,见李渭已然被狼扑倒在地,压在身下亢力撕咬,一声凄喊,抓着自己的匕首,朝着黑狼扑去。   她拼劲全力,压在黑狼身上,将匕首捅向黑狼脖颈。   刀刺之处皮毛浓密,本不容易刺入,奈何春天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黑狼受痛,松开李渭扭头去咬春天,狼身下李渭探出一只手,握紧春天的拳头,匕首加深力道,遁入肉中,往侧旁一刺,一蓬鲜血飚出,那黑狼猛然大嗥一声,绿眼泛红,猛然将春天撞倒,翻滚在地,朝着地上两人咬去。   春天被掀翻在地,仍无惧意,她眼眶发红,目光发狂,手中摸到一块大石,不管不顾,举着奔走几步,朝黑狼砸去。   李渭翻身而起,不惧獠牙,握着狼颈中的匕首,使力往里递了几分,一手猛力砸向黑狼眼眶,黑狼狂扭狼躯,挣扎再三,瞬间断了气息。   他撑住身体,闭目歇息须臾,睁眼见春天仍然一下一下举着石头砸着黑狼,喊了喊她:“春天。”   她这时尚未恢复理智,仍举着那块石头,咬牙切齿,一下下砸着狼躯,李渭提高音量,又喊了喊她:“春天,停手。”   他指指黑狼,朝她示意:“死了。”   春头停住手中动作,见地上黑狼已瘫倒在地,一把匕首扎在颈间,茫然四顾,满地狼躯,满地鲜血,又见李渭半躺在地上,对她面露微笑,方才回过神来,恸哭一声,飞一般扑向李渭怀中,将李渭扑翻在地。   李渭咽下一口血,平躺在地,皱了皱眉头。   此刻她真的浑身冰冷,全身颤抖,手掌上全是血迹,伏在李渭胸口嚎啕大哭,连话也说不出来,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   李渭知道她怕极了,摸摸她的黑发,尤且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这时天已微亮,天边有朝霞缕缕,云卷云舒,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哭了许久,她缓过神来,凝噎抽泣,手脚发软从李渭身上爬起来,见李渭身下一大片湿意,也不知是谁的血,漫倒在冰冷的地上,又见李渭身上的黑袍已洇出湿意,知道那是被血浸透,顿时又泪落如珠:“李渭,你还好吗?”   李渭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走吧。这里血气太重,别把其他的狼招来了。“   他收了匕首,脚步微有踉跄,把春天扶上马,带着她往山下策去。   两人共乘一骑,逆着冷风急急穿行在林间,春天觉得李渭呼吸急促,心跳如擂,行了半日,察觉李渭的身躯微微倚在她身上,心知有异,摸到他冰冷的手,连忙喊他:“李渭。”   作者有话要说:  马没了,衣服没了,男主还受伤了。。   之后的剧情大家都熟悉吧。。 第59章 两相依   “我没事。”良久李渭回她。   她扭头去看他, 只见他神色平静,不起波澜,唇色却发白, 颌线下压,露出一种冷硬又紧绷的抑制感。   “李渭。”她心头惴惴不安,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们停一停好么。”   “我还好。”他还能对她微微一笑, 一手揽住她, 提起缰绳,“再往前走走,等到了山下再歇。”   前夜山顶飘雪, 山下应是下了场大雨, 草间泥泞,水洼集聚,山下虽不至于天寒地冻, 却也是寒意侵体,瑟瑟发冷。   两人昨日和群狼纠缠一日一夜, 早已是筋疲力尽, 李渭又执意赶路,一直走到天色暗淡, 出了山林,方才下马停歇。   李渭先扶春天下马, 自己从马上跃下之时,脚步虚浮, 靴尖一滞, 踉跄不能行,疾手强拉缰绳,靠着追雷闭目养神。   春天见他身体微晃, 伸手去扶他,手心却在他背部摸到满手黏腻,借着天光,定睛一看,却是满手的鲜血,满心惶恐,再看李渭,面额上已是大汗淋漓,剑眉皱紧,露出一丝痛苦。   他穿着黑衣,根本看不清伤在何处,在马上颠簸整日亦一声未吭,春天语气颤抖,急切去拉他:“李渭,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李渭皱着眉,吁出一口浊气,择了一处石头缓缓坐下:“我没事,只是后肩有点伤口,包袱里有外伤药,你替我拿来,我去水边洗洗。”   他缓了缓,看着她哀哀焦急的眼神:“伤口洒点药就好,天黑了,你去捡些柴,把火生起来。”   春天动了动唇,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柔声催她:“快去,别走远了。”   他拿了药瓶,步履蹒跚的走向水边,避着春天,将上衣褪去,沾水清洗干涸的血壳,洒了药粉,撕下衣角,做了简单的包扎。   再回来,李渭面色更添几分苍白,他也是累了,跳跃的火光照在脸庞上,明明暗暗,只增疲倦和乏力,松散倚靠树干,捏着胡饼咬了几口,双眼一阖,已然睡去。   春天悄悄挨近他,见他鬓发散乱,眉心蹙起,坚毅又深邃的脸庞像玉雕一般,他有令女子倾心的英朗眉眼,成熟男人内敛蕴藉的气质,是粗布褐衣下蒙灰的明珠,荒野乱草中伫立的孤树。   她轻轻将他手间的胡饼摘下,见他手一滑,无力垂落在地,身体沿着树干往下滑落,整个人半歪在地上,这样一个警觉的人,此时仅仅是颤了颤眼皮,竟然这样疲惫和脆弱。   她心头酸涩,双膝跪在地上,把李渭的肩膀抬起,顶在自己柔软腹部,弓起肩头,柔情万分的张开双臂,环抱他,将他尽量包裹起来。   “李渭。”她低声呢喃他的名字。   夜色沉甸甸,风不知从何处来,穿过林野,低声呼啸,橘色的火光充满孤独,在这陌生的荒山,一切都是孤零零的,孤零零的天地,孤零零的人儿,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揉碎,撒在天幕,化成漫天星辰。   李渭从混沌中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晌午,他这一觉睡的昏沉痛苦,在黑境中几乎无法自拔,睁眼良久,发觉自己剧痛入骨,指尖抬不起半分力气来。   “先喝点水再起来。”绵软带着鼻音的沙哑语调传入脑内,握着水囊的那只手,手指纤细修长,每个圆润的指头上有渗血的划伤,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她奋力抱着大石头砸向黑狼,十指在地面和石块上用力的磨伤。   他从来没见过她有那样凶悍的时刻,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绒毛奓竖如针,双眼怒瞪,贝齿尖尖,张牙舞爪的冲向敌人展开厮杀。   他在那一瞬间,心头柔软如水,只想把这只狂怒的小兽揉入怀抱,用尽一切办法去平息它的怒气。   如果它的敌人是自己的话,那就把自己柔软的腹部露给它,免得伤了它脆弱的爪牙。   李渭捉住那只手,嗓音嘶哑:“手指破了。”   他起身,这才意识到他睡在她的双腿上,她双眼微红,先举着水囊送到他嘴边:“你的唇干了,先喝口水。”   他微微一笑,勉强提力,接过水囊,喝尽水囊里的水,再去寻他的药:“我给你抹点药。”   “一点点刮伤,不碍事的。”她将手指收回,看着他仍是苍白憔悴的脸,满是担忧的问他:“你还好吗?伤口痛不痛?”   李渭安慰她:“好多了,小伤而已,我没事。”   她见他的脸色,心头仍是惴惴不安,他要起身,被她拦住,烧汤煮肉干,将胡饼泡软端给他:“你受伤了,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   他勉强微笑:“我运气不错,算是因祸得福,有人照顾。”   春天吸吸鼻子,满是后怕:“若不是我,你现在应在甘州享更大的福气呢。”   “也未必,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际遇。”他从地上挣扎起来,衣内炸出了一身虚汗,静静注视着她吃东西,“时候不早了,吃饱之后我们走吧。”   “你可以吗?”她问,“我们在这多待几日不行么?”   李渭已唤来追雷:“山中天气阴晴不定,要早点走出去。”   若是再下一场雨,那境地更糟糕。   两人上马,缰绳扬动,追雷飞驰出去,李渭行路急切,驱使追雷穿行于山林之间,期间不曾下马,只在马上歇了几次,此外一直纵马飞奔。   春天搭着他的手臂,看着他嘴唇干裂,唇角紧抿,鬓角汗珠滚落,无不焦虑:“李渭,你要不要停下来歇歇。”   “我没事,趁着现在天气尚好,多赶点路,早点翻过贪汗山。”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要尽早将她送出去。   春天坐在他身前,疲累之外,也觉心绪难平,手中捻着他的衣料,只觉他衣裳黏重生潮,一颗汗珠沿着他的颌线滚在她面靥上,那汗珠冰冷沉重。   “李渭,你是不是不舒服?”她心头生疑,一手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抚摸,按在他坚硬的胸膛之上,那儿心跳如擂,剧烈的跳动几欲扑体而出。   春天心头颤抖,扭身仰头,指尖抚摸上了他的脸颊。   李渭侧首先躲了躲,唇齿间吐出两个字:“我没事。”   春天不肯罢手,手指向上,不出所料摸到了满手虚汗,湿漉漉冰冷冷,他的腮骨紧紧绷着,脸上肌肤生硬,她摸到他脸颊上紧咬的牙关,瞬时明白,他在用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和情绪!   “李渭,李渭,你停下,让我看看你。”她焦灼万分,握着他牵引缰绳的手,“李渭,停下!”   李渭不慢反快,皱紧了双眉,一手将她揽住,紧紧的搂进自己怀中,伏低身体,夹紧马腹,策马往前奔去。   “李渭。”她被压在他沉重的身体下,溢出一声哀音,”你怎么了?”   任春天在他怀中百般劝说,李渭一直不肯停下歇息,这一日都在马上颠簸,入夜了,连追雷都跑的浑身大汗,肌肉抽搐,几要仆倒在地,春天去喊追雷:“追雷,停下!”   追雷扬蹄嘶叫一声,李渭终于停下。   他几乎是滚落在地,伏地吐出了一口苦水,而后无力瘫倒在地,春天急急下马,起先是怕他劳累脱力,去抱水囊,递肉干,却见他双目紧阖,满身冷汗,呼吸急促,已然昏睡过去。   不过片刻之间,李渭发起了高热。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亦有太多受伤的经历,走到现在已经撑了太久。   春天将李渭抱在怀中,如何呼喊他都不醒,又觉察他身上烧起惧人高热,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四望陌生荒野,只觉孤立无援,那种回天无力的痛苦再一次浮现出来,冲击的她心神俱裂,紧紧咬牙,看着身边的男人,不过一瞬之间,从地上撑坐起来,手脚麻利去干活。   春天坐在篝火面前,烧了热汤。将李渭轻轻的抱在怀中,他的嘴唇已然干裂出血,眉头紧皱,面色赤红。   他身上热度惊人,她沾湿了布巾,敷在他的额头,将他的唇一点点的沾湿,使之柔软湿润,折了地上的草管,将温热的肉汤一点点滴入他的唇中,抹去他的冷汗,替他揉揉紧皱的眉心。   她握着李渭的手,轻哄着他,给他换巾帕,添柴火,烧热汤,他高热惧人,她用凉水擦拭他的四肢,他呓语喊冷,她紧贴着他,把自己怀抱打开,将他妥帖藏起,他蹙眉忍痛,她柔声安慰。   春天温柔的凝视着他,不由自主的哼出了小时候阿爹教她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小儿郎,爬高墙,阿爹来,阿娘望,问儿郎,缘何爬高墙,隔墙有个小女娘...”   这是她独醒的夜,忙忙碌碌,疲惫不堪,熬到天光将亮,见李渭稍稍好了些,才松了口气,在地上躺下,将脸庞挨在他脸颊旁,闭目休憩。   不过片刻又惊醒过来,摸摸他的脸颊,看看他的神色,给他换布巾,喂他喝水喝汤,提着自己的匕首去掏树上的鸟蛋,去草丛间采摘能吃的野果,去找李渭曾经喂给她吃的药草。   “快点好起来呀,李渭。”她气概万千,充满勇气在四周游走,“快好起来。” 第60章 活下去   烈日暴晒, 旅人疲惫。   前方是个偏僻荒凉的小村庄,灰扑扑半埋在土沙之中。   十六七岁的少年,满身土尘, 却遮不住俊秀英朗的容貌,骑在马上的身姿挺拔傲然, 一双漆黑雪亮的星眼, 瞥见农家院落里罕见的几点绿, 还有一方水井,眼前兀的一亮。   少年活泼伶俐的翻身跳下马,衣袍在利落的动作下甩出个漂亮的弧度, 抬手敲敲着篱笆门, 顺道在门外扭扭脖颈,松松筋骨,靴尖轻点地面, 打着节拍,嘴里哼着小调, 耐心等院子里的人出来。   成年男子在一旁注视着这帧画卷, 他恍然记起,这不过是十多年前, 还是少年的他,行路途中的一段浮光掠影。   少年时光的他, 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神貌气度。   屋里有人出来,是个年迈的老妇人, 拄着拐杖出来询问来人, 少年嘻嘻一笑,恭敬弯腰施了个礼,声音清朗如泉流:“嬷嬷, 我从远道来,路过此地,见贵府上有口水井,能否讨口水喝。”   “好,好,当然好。”老妇人满脸皱纹,笑眯眯的,“小郎君稍等,我去拿个碗。”   “谢谢嬷嬷。”   他站在院子里捧碗喝水,听见屋内一阵银铃般的嬉笑之声,还有隐约的笑语,从屋中窗缝里轻轻传来。   “好俊的模样...”   少年端着碗的手略略一顿。   “让小郎君见笑了。”老妇人脸上略显尴尬,“家里几个孙女儿,都被宠的不成样子,天天没个正行。”   老妇人扭头朝屋子喝道:“丫头们,守点规矩。”   屋内嬉笑声顿住。   少年微微一笑,脸上略显出腼腆来,将碗中水饮尽,还给老妇人:“谢谢嬷嬷。”他辞别老妇,走出院子,翻身上马,眼风不经意间,扫过屋子,土墙之后,有一抹极其娇嫩的鹅黄被炎风轻轻撩起,飘荡在半空之中,是少女轻盈的裙摆。   那抹鹅黄在少年的眼里忽闪而过,心头突然如涟漪荡动,然而握缰的手不过停留一瞬,打马远去。   是了,想起来了,这一幕,这一抹鹅黄之色,枯寂的荒野,无穷的黄沙,凋敝的村庄,独独撞见这样罕见的颜色,娇艳,轻盈、柔软、在这无边的灰暗,显得是那么的温柔和别具一格。   只是当年没有后来,偶然路过的村庄,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还有生活里接踵而至的事情,那轻盈飘荡的鹅黄裙摆被偶尔想起,直至最后消失在脑海里。   成年男子走入画卷,偕同那马上的少年,往前方的漫漫路途远去。   “暧,你停住。”有娇娇的声音在身后唤他,“李渭,你回来呀。”   “嗯?”他勒马,回头一望,依旧是那家人家,有人站在篱笆内朝他拼命挥手,召唤他回去。   “快过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将四周光景都衬的明艳,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她笑盈盈望着他,一双猫儿眼清澈如泉。   他近前,只望一眼,瞬间怦然心动。   是了,就是她,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李渭,你要去哪儿?”少女探出半个身子,手臂搁在篱笆上,双手支颐,眨着眼问他。   “我回家。”他跳下马来,手里握着马鞭,隔着篱笆和她说话。   “你家在哪儿呀?”   “在甘州城,安顺坊的瞎子巷。”   “家中都有谁呀?”她笑嘻嘻的问他。   “老爹,还有一个长姐。”他心头慌张,面色上却强装镇定。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问他。   ”回来?回哪儿...”他疑惑。   “当然是这儿呀。”她嘟起唇,跺跺脚,不满意他的答复,眼里流光溢彩,“我一直这等你呢。”   转瞬那篱笆消失不见,少女却偎依进了他的怀中,搂着他的腰,螓首在他怀中蹭蹭,娇滴滴的道:“李渭,你别走。”   他被怀中的少女拱的心神凌乱,面上熏的红烫,支支吾吾:“我...我...”   她踮起脚尖,双臂攀上他的肩膀,仰头注视着他,柔声道:“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他的手臂不自觉搂住她的细腰,宛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人,“我很快就回来。”他抿抿唇,“回去跟老爹说一声,我再回来看你。”   “别走。”她目光突然沉寂,面容带着哀戚,“李渭。”   但他似乎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望着她的眼神,只觉心头剧痛,难以割舍,眨眨眼,少女哀戚的面容突然近在咫尺,俯视着他。   春天终于吁了一口气,蹲在李渭身边,绽放出一个笑容:“李渭,你醒了。”   李渭眨眨眼,她往后退了一步,手贴在他额头,仍是烫手,忧心忡忡:“你一直在发烧说胡话,我喊了你好久。”   他只觉身背剧痛绵绵,连身体都僵硬,头颅昏沉,知道自己是伤后发起的高热,提提力气,皱眉环顾四周,天空晴朗,日头高照,他们出了群山,身处一片空旷荒野。   春天扶他起来:“昨天你下马后就昏睡过去了,身上又烧着,一夜都未醒。”   她递给他水囊,他勉强喝了几口水,闭目休息半刻,睁眼见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鸟蛋和野果递到他面前,满怀期待的盼着他吃点东西。   他略略吃了几样,稍稍有了力气,去摸包袱里的药瓶,蹒跚着站起来,要走开去给自己换药。   她跟着他:“李渭,可不可以我来帮你。”   他摇摇头:“无事,我自己可以。”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不肯:“于礼不合。”   “你一直瞒着我。”她上前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仰视着他,“你怕我看见你的伤,伤的很重对不对?”   李渭无奈看着她,两厢僵持,她也执拗,最后他叹口气,坐下,默默的解开了自己的上衣。   他有遒健的躯体,以及很多旧的伤疤,大大小小,有的久远暗淡,有的伤疤明显,后背上狼爪纵横,左肩上血肉模糊,撕开了一大片血淋淋皮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只一眼,她已经不忍看,眼泪噼啪落下来。   “哭什么。”他柔声道,“怎么办,近来常看见你落泪。”   她颤抖着双手抚摸他的背脊,“伤的这么严重,怎么才能快点好起来。”   “熬过去就好了。”他将药瓶递给她,“都撒在伤口上。”   她抹抹眼泪,将药瓶里的药粉均匀扑在他的后肩,察觉到他的身体在细微颤抖,见李渭闭着双眼,脸色青白的可怕。   再去看他的后背,肌肤上都是凝固的血壳,黑衣上看不出血色,却能看出一块块洇干的痕迹。   “没事的。”李渭去拉衣裳,“都是皮外伤,还算好。”   春天挡住他的手:“脏了,都是血。”她抹抹眼泪,“不能拿这个包扎伤口。”   两人除了身上的衣裳,哪有其他可用的干净布帛,就连身上这套衣裳,也是扯掉了不少做其他用处。   春天起身,找了个地方躲避,窸窣解开自己的衣裳,片刻之后,捧出了一块宽大柔软的雪白棉布,布料还带着余温,她不声不响,仔细将伤口缠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俱落在那雪白的棉布上,彼此都动了动唇,却都一语未发。   李渭的高热一直未退,他坚持要赶路,春天不愿,苦苦哀求他:“可不可以等你伤好了再走。”   “我们带的东西都要用尽了。”他看着她同样憔悴的脸,“这里没有避所,没有毡毯衣物、连胡饼要吃光了,山野间危机四伏,我受伤无法保护你,再不走,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她无法抉择,也无法反驳他,只能跟随:“你不能太累,不能走太多,我带着你,我来骑马。”   李渭点点头。   两人在马上,他的精力其实很不好,炙热的呼吸凌乱又毫无章法,不知不觉间,他会把身体压在春天背上,她知道他那时候已经烧的神志不清,看着他烧的发红的眼眸和潮红的脸色,她只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他也会耐心的教她很多事情:“野外露宿,避开风口,雾带,水畔,先看看四周地势,是否有兽迹土穴,是否有虫鸟寄住。河流池潭的生水不可饮用,无鸟虫食用的野果也不可采摘。”   也抓着她的手伸向星空度准方向:”贪汗山在天山西北端,山的走向和天山截然相发,南旱北水,我们已出天山,先定位南北,找准方向,山口有道可穿行,沿着山道往里走,就到了铁勒人的居所。”   她惴惴不安的看着他越来越黯淡的脸色和逐渐暗沉下去的眼神。   胡饼吃尽,她见旷野里有兽群隔的不远不近,漫走在草丛之间,抽出了自己的匕首。   李渭指导她:“那是草原野驴,性子憨傻,奔跑迅速,力大执拗,不能强硬捕捉,它们有很强的好奇心,遇见危险,先是撒蹄跑一阵,而后伫足回头观望,如此反复,跑跑停停。可以想办法诱捉它,先找点东西惹其注意力,它会再三回顾,你先视若无睹,等它们放松警惕后,再弄点它们喜欢的草叶,等它们上前觅食,最后趁其不备,再抽刀割其喉管。”   她点点头,看中一头尚且年幼的淡色小野驴,耐心的陪着周旋了一个时辰,最后抽刀扎入了它的脖颈。   那小野驴猝不及防被刺中,尤且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奔走,春天使出了全力压制仍是被野驴踢了几下,喉间翻起一阵腥甜之气,小野驴在地上抽搐许久,那双纯净的大眼闪了闪,慢慢的阖上。   春天愣愣的蹲在野驴旁,抬头看了看李渭,见他又阖着眼昏沉过去,脸颊削瘦如刀,将自己的匕首抽出来,发狠的切开野驴身体。   尚未冷却的血溅在她脸庞和衣上,脏兮兮的,这时的她蓬头垢面,狼狈万分,目光却坚毅无比。   李渭的伤口已经无药可换,昏沉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每日走走停停,两三日走的路程,比以往一日走的还少些,缓慢又让人无比心灼。   两人走入了另一片山野,半夜时候,篝火被一阵急雨浇停。   春天费力的把李渭拖到树荫之下,雨打林叶,哗哗作响,衣裳已然湿透,她把外裳脱下来,举过头顶,覆身遮在李渭上方,替他挡雨。   李渭被冰冷的雨珠溅湿,摸到她湿淋淋的身体挡在自己头顶之上,黑暗里看不清眼前,却能摸到她和湿衣融合一体的玲珑身躯。   他神志飘荡,瞬间被高热燃烧的更旺了些,连骨缝都冒着火,将她拖下来,拖到自己怀抱里。   “我身上湿了。”她挣扎起来,遮挡他的伤口不被雨淋湿,“会把寒气过给你。”   “我身上烧着呢。”他闭眼呢喃,“正好把你烘暖。”   “李渭。”她软嘟嘟湿润润的唇撩过他的脸庞,移到他耳边,“我们好倒霉,这一路的运气都不太好。”   “是么。”他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我倒觉得,这是我最好的运气了。”   次日艳阳依旧高照,春天见李渭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久久不醒。   她连声呼唤他。   李渭皱了皱眉,睁开布满红丝的眼,看了看她,复又闭上:“春天。”   “嗯。”   “你带着追雷走吧。”   她一愣:“你呢?”   “我累了,让我在这儿歇歇。”   “我陪你。”她咬着唇,“我陪你。”   ”你先走,等我伤好了,我再去寻你。”   “不行。”   “听话,你先走,我在后面,慢慢的跟着你。”   “不行。”她贴近他,急切的朝他吼,“我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的叹口气,摇摇头:“傻丫头,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走。”   “你背不动我,我现在是你的累赘了,只会拖累你。”   “不是的,你永远不会是我的累赘...”   “傻孩子...哪有什么永远...”他居然露出了一抹微笑,“我可能撑不住,太累了。”   “那我们停下来歇一歇,我们找个地方养伤,就跟我上次生病一样...我给你做吃的,给你找草药,等你慢慢的好。”   “如果好不了呢。”他问。   “怎么会好不了呢。”她语结,“你说过的,只是一点皮外伤,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   “这样的天气,人肉也会发臭腐烂呢。”他摸摸后背,苦笑,“我可能熬不过去了。”   “这里已经靠近贪汗山了,你自己翻过贪汗山,去找铁勒部,他们专为突厥国锻造兵器,每隔一段时间会有突厥军过来取兵器,你跟来取兵器的突厥军首说,你要找贺咄王爷,他是突厥王的次子,在突厥国地位显赫。遇见贺咄后,你提我的名字,我曾救过贺咄的性命,你爹爹的事情,就拜托他帮你吧。”   她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不听。   他想起身,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闭眼凝神,最后道:“你要听我的话,如果我死了...”   她恶狠狠的吼他:“你不准死,你若敢死,我就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敲碎你的骨头,把你扔在这荒野里,让你成为孤零零的孤魂野鬼。”   “是么?”他微笑,“这样也不错啊。”   她嗓音嘶哑,跪地趋步向他:“李渭,你想想长留,他还在等你回家,他年纪还小,他不能没有你。”   他轻轻叹一声,摇摇头。   她怔怔的看着他,已然泪流满面。   李渭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黑发,又在半路停顿。她抱着他缩回的手,把自己的脸颊埋在他的手掌中,哽咽道:“李渭,你别抛下我。”   她的脸不过他巴掌大,他手心承接了她的泪,竟然比他的手心温度还要滚烫,他用拇指摩挲她的脸颊,柔声道:“别哭,别哭,你还要去找你爹爹呢。”   她身体颤抖:“你活着,或者我们一起死。”   她下定决心,重复道:“你活着,或者我们一起死。”   “我已经对不起爹爹,不能再对不起长留,对不起你。”   他沉思半晌,眯起眼,呓语道:“要我活着么...”   她从他手心抬起脸颊,颤颤巍巍的靠近他,贴近他,拥抱他,一字一句道:“李渭,求你了,撑下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活着。”   他也将自己的脸庞贴近她。   她靠的离他更近,颤抖着,流泪着,将自己的脸颊贴近他,挤挨他,仿佛这样才能走进他。   滚烫的额头挨着她的额角,笔挺的鼻尖挤着她的鼻尖,也有同样柔软的嘴唇贴着她的唇,她捧着他的脸颊,生涩的厮磨,让自己的唇在他的唇上摩挲,仿佛这样话语才能传递到他心间:“李渭,要活着。”   她察觉他冰冷干裂的唇在自己唇上蹭动,有轻飘飘的话语递来:“好,活着...”   有什么东西绵绵的刺入心间,比针柔软,带着微微的痛,但那痛是舒爽的,陶醉的,绵柔的,惹的她身体轻轻战栗。   李渭喝完酒囊里最后一滴酒,疲惫目光沉沉的望着远处,指导春天做了一个马上的护架,告诉春天:“我们要走,要去铁勒部,让他们帮帮我,我需要很好的大夫和药...你来骑马,把我绑在马上,我会一直昏迷,但不用管我,隔几个时辰喂我喝点水,我还能撑一撑。”   她点点头,扶着他上马,然后日夜不停的纵马飞奔。   起初他尚有意识,能在她身后指点方向,也能和她说几句话,后来她再唤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再后来,她甚至觉得身后是一片死寂,只有偶尔的呓语提醒她他还活着。   她驱使追雷路过森林、路过高坡、路过草地、路过繁花万千,路过溪流水潭,白天和黑夜,不曾停歇。直到最后双腿和尾椎都磨出了鲜血。   最后,当她终于翻过一片高岭,看见眼下无边绿浪滚滚,远处雪白的营帐如同白花绽放在绿野之间,一只只蠕动的白点是漫野觅食的山羊,还有牧羊人模糊的笛声传来。   她眼眶一热,用力全力奔驰下去,握住身后人冰冷的手,朝着牧人挥挥手:“请帮帮我。” 第61章 铁勒部   晚归的牧人回到营地, 听见部族男女老少嘴里都传着同一件事情,部族里来了两个汉人,从远道来, 豆蔻少女,受伤男子, 看着像是兄妹, 或是夫妻情人。   那名少女满面泪痕, 神色急切,抱着昏迷的男子,找到梅录, 跪求梅录收留救治, 梅录心慈,虽见两人是汉人,也未有偏见, 看过男子伤势,当即唤来了巫医, 把两人带进了毡帐。   这里是铁勒部十一支中的斛萨部, 处于贪汗山脚下的广阔草原,部族人少, 尚不足千人,族人以斛萨为姓, 敬称部族首领为梅录,斛萨部以锻铁、放牧为生, 虽偏安一隅, 但凭着锻铁的手艺,生活尚且富足,每隔几个月, 有商人前来,运来盐茶、大黄这样的贵重物品,换些皮毛鹿角花毡毯出去,像今日这样的旅人,并不多见。   部族里生活简单,晚上族人们会在空地上燃起篝火,聚在一起闲聊吃酒,看着孩子们打打闹闹,今夜大家的好奇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一顶毡帐上,好奇又大胆的孩童绕着毡帐玩耍,偷偷窥视里头的情景。   带着两个旅人进部族的牧人就坐在人群之间,大人们凑出完整的故事,两人从伊吾界穿过天山和贪汗山而来,在半途中遇了狼群,男子被狼咬伤了。出血过多,拖延时间太长,昏迷中被少女带出来。   这条路径是来斛萨部的快径,走的人不多,只有经验丰富的商旅才会走此条道。   “遇上狼群还能活命,看来是个厉害人物。”人们纷纷道。   毡帐里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巫医的小孙儿,时不时进进出出,抱着热水、干巾、药箱、火盆等物钻进毡帐。   趁着门帐被撩起的瞬间,有人偷偷窥见,巫医握着一把烧红的小银刀,俯在那受伤男子肩头,全神贯注的剔着身上的肉,一个纤细的身影,跪在男子身旁,静静的握着他的手。   “不痛么?”有孩子瞪大眼睛,惊恐问自己的父母,”巫医在割他的肉咧,他怎么都不哭。”   “就你嘴多。”严厉的父亲呵斥孩子,“去别处玩。”   空地的篝火慢慢熄灭,留了一地红耀火星,冷风从山上吹来,人群渐渐散去,回各自的毡帐歇息。月挂中天,巫医用完药,将伤口包扎,将满手污血洗净,告辞春天。   巫医能听懂汉话,能说的却不太多,简单交代她:“守着他,要喝药,等醒了就好。”   春天双目通红对着巫医鞠躬行礼,千恩万谢,他摆摆手,走出毡帐,春天旋即折回李渭身边。   刚才巫医剔除他肩头的腐肉,昏迷中的他出了满身豆大的汗珠,面如金纸,也只是皱眉,眼却一直闭着,一声不吭,她在一旁心如刀绞,几不忍睹,却也不敢哭,怕惊扰了巫医下手。   春天伏在胡床边看他一眼,见李渭气息微弱,尤且昏迷不醒,迭声喊了他几声,见他毫无回应,心头灼急,又不敢胡思乱想,揉揉自己的眼睛,打水替他擦拭身上的虚汗。   熬好的草药已温热,春天把李侧抱在怀中,捧着药碗,忆起昔日他喂她吃药的光景,指尖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探入他的唇,摸到他柔软温热的舌尖,用小银勺将药汤一点一点顺着唇角流入口中。   “李渭,咽下去...”她一点点的舀着,全神贯注的喂他,怀中人毫无动作,她只得把药一滴滴缓慢的松入他唇中,语无伦次的哄他,“乖...咽下去...”   喂完药汤,她松了一口气,捋捋他的发,将他放回胡床,轻柔盖上毡毯。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外头竟然静悄悄毫无一丝声音,刚才高燃的脂灯撤走,只余了一盏小灯陪伴在床头,模糊的照耀着两人。   声音一旦消逝,她也仿佛被抽去力气,极度的惶恐不安,又狂躁暴动,现在全凭一股勇气吊着自己,跪撑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手臂上,一手枕着自己的螓首,静静的注视他,心内默默祈求。   李渭,醒过来,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满室寂静,火炉里的橘色火苗,静静的舔着铁壶。   她也是累极了,几日不休不眠,却依旧不敢睡,怕李渭夜里有异,强撑着自己醒着,逼迫自己去看毡帐上的花纹,数胡床上木料的纹理,数自己的头发丝,最后握着李渭的一只手,细细数他的手心的纹路。   他的手宽大,却不厚重,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极硬,指腹和手心都有硬茧,手心的纹路不深不浅,也不算乱,春天不懂手相,只能端详其貌,兼在一旁胡编乱造:“哇!看你这手相,应是福厚之人,遇事定然逢凶化吉,而且日后一定子孙满堂,富贵滔天,百年长寿,是不是很高兴,高兴你就点点头呀。”   她说着话,握着他的手,额头跌进了他手心里,打了个困倦的哈欠,逼出几点泪花,喃喃自语:”李渭,快点醒过来吧。“   床上的人儿仍是毫无动静。   苦熬至天光微亮,门外有窸窣的声响,是勤劳的妇人们出来挤羊奶,羊群咩咩的唤声,她略略提了提精神,这里的风都带着青草和畜群的气息,但她甚至都没有看过一眼,不知道自己身处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部族。   “李渭,李渭...”她低声唤他,“天亮了,你饿不饿呀,我去给你煮碗热汤来,这里有很多羊,他们送来了一块羊肉,你不是爱吃羊肉汤饼么,我也可以试着给你做一碗,但是羊肉汤饼我不能喂你,你要自己坐起来吃哦。”   “你这么厉害,肯定也很快会好起来的,你以前受过那么多伤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我也想听听你身上伤疤的故事。”她撑着头颅看他,“你是为谁受的伤,以前又是谁来照顾你的呢...是李娘子么...她那么温柔忧愁的人,是不是也很难过...”   门口有调皮又好奇的幼童掀开毡帘一角,探入个光溜溜圆脑袋,看见个发乱衣脏的漂亮小姐姐,趴在胡床上握着床上叔叔的手,听见声响扭头看他,眨眨眼,把眼里的泪花憋回去。   他懵懵懂懂的问她:“姐姐,你哭什么。”   她听不懂突厥语,只能微微一笑,朝小孩儿勉强挤出个含泪鬼脸,扬手问好。   小孩儿也听不懂她说话,皱皱鼻子皱皱眉,大着胆子钻进来,挺着胸膛看看李渭,看看春天,指着李渭道:“这个叔叔怎么还不起来?”   春天微微一笑,将手指移到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指指李渭,手掌移到耳边,闭上眼,做恬睡状。   “巫医说叔叔受伤了,只有受伤了才能白天躺着睡觉。”小孩子在春天身边坐下,学着春天的模样,垫着手背枕在下巴,“我也想受伤,躺着睡觉真舒服,但我要陪小羊玩,还要去割草。”   春天听着他说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孩儿说了几句,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一溜烟的窜了出去,未多久巫医进来,仔细看了看李渭的脸色,点点头:“尚好。”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春天捏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儿忐忑。   “再等等。”巫医送来药汤和敷伤口的草汁,递到她手中,“不能心急。”   她哀愁的点点头,扶起李渭喂药,给他换敷草药,喂水喂汤,闲暇之际,撩起毡帐看一眼,远处贪汗山高耸,山间如草如茵,天空澄蓝如玉,白云飘荡如练。眼前有披发异服、褐肤赤足的妇人来往忙碌,孩童的嬉戏声左右窜动。   这样恬淡的风景,自己看着却万分难受,她知道自己心急如焚,回头再看躺着的李渭,吁了一口气。   这日傍晚,巫医又来给李渭的肩头换了一次药,换了一种新的药粉,因药效太大,撒在李渭肩头后,惹的昏迷中的李渭全身肌肉抖动。   春天唬了一跳,当即砸下泪来:“他这是怎么了?”   “是汉人的药,撒昆敦啜给的伤药,很有用。”巫医摁住李渭的肩膀,“这种药,我们只给受伤的勇士用。”   他看着春天眼下浓郁的青影:“你也要睡觉,不然也生病,不好。”   春天给李渭抹汗,担忧的问:“真的有用吗,可是他一直不醒,怎么都不醒...”   她的焦虑无法宣泄。   巫医拍拍她的肩膀:“会醒,好好等。”   春天皱着眉头,替李渭揉着痉挛的肌肉,至半夜终是熬不住,头猛然一垂,挨床而眠。   李渭醒来时恰是天光初亮,头昏体虚,口渴不已,睁眼茫然一看,头顶是常见的突厥毡帐,身下有床,身上有被,记忆涌起,知道自己是被春天带到了铁勒,再扭头一瞧,少女趴在床上守着她,胡床低矮,她只得双膝跪地,上半身趴在床边,一手还握着他的手,枕着胳膊已然昏睡。   他费力挣扎趴起,见她睡的辛苦,单手挟着她的腰肢,提力把她翻挪在胡床上,哪知轻轻一提她就随着力道滚入榻间,也不由得一愣,见她两颊消瘦,想起这些日他受伤,自顾无暇,她不知如何度日,熬到如此形销骨立。   他在她身边缓口气,心头思绪起起伏伏,见她睡的黑沉,探出一指指尖,离着她的面庞些微距离,在虚空中一点点抚摸她的面容。   春天略一翻身,被自己的动作惊醒,猛然从胡床上坐起来,四顾毡帐,只她一人,天已大亮,天光从毡毯顶端的缝隙里钻入,洒下点点光斑,投射在她身上。   她呆愣了片刻,头脑一片空白,听见毡毯外有巫医的说话声音,她眨眨眼,猛然的冲出门外。   成年男子伫立在不远处,垂着双臂,因为虚弱,耷拉着肩头,和巫医说着什么,她能看见他苍白削瘦的侧脸,弧线跌宕起伏,像是画笔一气呵成的利落。   她尖叫一声,又惊又喜,又酸又怕,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像一只小鹿一样扑上前去。   两人停住交谈,年轻男人微微侧首看她,露出了一个清淡的微笑。   她径直冲到他怀里,埋头在他胸膛中,原本想说些什么,但一碰到他的身体,闻到他的气息,泪眼哗啦的痛哭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被她轻轻一撞,险些站不住,稳住身形,抬手拍拍她的小脑瓜,温声道:“醒了?睡饱了么?”   她嚎啕哭得更大声。   李渭轻拍着春天的肩头安抚她,微笑着的和巫医用突厥语交谈:“让您见笑,这几天真把她吓坏了。”   “吃了这么多苦头,看你醒来,憋不住了。”巫医年纪不算老,也是过来人,呵呵一笑,“她既然醒了,你就回去好好躺躺吧,病人还是要多休息。”   李渭点点头:“多谢。”   巫医略说了两句就转身走开,留下两人独处。   他复低下头,看着攥着他衣裳哭的涕泪横流的小兽,柔声道:“好了,莫哭了,把眼睛哭坏就不好了。”   他悄声在她耳边道:“哭声把部族里的小孩儿都招过来了,他们都看着你呢。”   她肩头一耸一耸,良久方收住情绪,尤且在抽噎,低头跺跺脚:“我怎么能睡着呢...你什么时候的醒的,都不把我弄醒,还自己跑了出来。”   “刚刚醒,看见巫医跟他说几句话,见你睡着就没闹醒你。”他柔声道,“春天,别哭。”   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抽抽鼻子,本想看看他醒来的脸色神情,这一眼就不小心变成了凝视,他微微一笑,亦报以同样的目光。   她能看到他漆黑眼瞳中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亦在她凝冻的眼里窥见自己的脆弱和疲惫。   夏日的凉风,高远的蓝天,洁白的毡帐,好奇的孩童,远道而来的旅人啊,异路相逢的年轻人儿啊,可亲可爱的人儿啊。   这暌违已久的一眼,是初遇,还是重逢,抑或是别的什么?   风悄悄的变化方向,蓝天又飘过几朵白云,静悄悄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憋憋嘴,想说些什么,心头一酸,哇的一声又哭出来。   四周探头探脑的都是年幼的孩童,忽闪着眼睛盯着两人,纯真的眼里满是好奇,他轻轻叹一口气,怀抱住她,手抚摸着她的黑发,把她的泪水藏在怀中。   就这样吧,他早已缴械投降,怎么样都可以,怎么样他都甘愿。   “羞、羞、羞羞脸...”孩子们捂着脸,嘻嘻的笑着。   “孩子们在说什么?”她哭之余,听见孩子们嘻嘻笑,忍不住问他。   “他们说想找姐姐一起玩。”他柔声道。   “我不能去,我要守着你。”她闷在他怀中道。   她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话,他温和笑,牵着她进毡帐:“好,守着我。”   她这才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抬手抹抹自己脸上的泪,被他牵着,也去扶他:“你刚醒,要好好躺着休息。”   他在胡床上趴下,疼的暗暗皱了皱眉,松懈了一口气,又觉困顿,忍不住告诉她:“我略微闭闭眼,你也歇歇。”   “好。”她点点头,在胡床前的草苫上跪坐守着他,他拍拍床,往里挪了挪:“一起躺躺?”   春天怕挤着他,摇头:“我不困,我守着你。”   李渭熬了半晌,复又闭上眼,春天见他睡着,小心翼翼的去准备茶水粥汤,时不时看他两眼,见他睡得安稳,呼吸绵密,心头终于松了口气。   巫医知道李渭已醒,再次和梅录一同前来,梅录自第一日后不曾来过毡帐,但每日都会遣人来送饭食汤水。春天未仔细看过他的容貌,此时细观,知道是个脸色微褐,面容深邃,短髯褐眼的中年人,名叫斛萨裴罗,年岁约莫五十左右,身量中等,肩披绣毡,看着彬彬有礼又破有尊威。   她心头实在感激,再三对他行礼致谢。   部族里说汉话的人不多,连巫医都只能说上几句,梅录却话语流利,示意春天不必挂怀,又转向李渭:“你的伤情我都听巫医说了,要多多静养,远来是客,两位尊客请在敝居安心养伤,若是一应有缺,知会我一句即可,万毋客气。”   “多谢梅录收留救命之恩。”李渭亦起身施礼。   梅录吩咐了几句就出去了,剩着巫医在,看了看李渭伤势,点了点头:“每日早晚敷药喝汤就好,慢慢养着就行了,你身骨底子好,没什么大碍。”   又问他:“一共杀了几只狼?”   李渭赧颜一笑:“也就几只,最后伤成这样,颇为难堪。”   “山里的雪狼,可比草原的要凶猛狡诈些。”巫医道,“狼的咬力大,一咬能把整条胳膊都撕扯下来,,你这运气很不错了。”   春天听见两人汉话突厥语相错使用,全神贯注的听着,连蒙带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巫医见她在一旁聆听,将手中的药碗顺手给她:“他醒来,煎药敷药交给你了。”   春天点点头,巫医吩咐了李渭几句,也笑着走出去。   巫医把药碗端给她,是要她敷肩头重伤的药,春天将手洗净,端着草药汁踌躇,李渭瞥了她一眼,慢满把上身衣裳褪尽,堆在腰间,露出光裸的肌肤。   衣裳遮盖的肌肤颜色要脸庞浅些,是浅浅的麦色肌肤,忽视其上的伤疤,宽阔笔直的肩膀,紧实匀停的肌体,胸腹上是块垒分明的肌肉,往下收拢,汇集成窄窄劲腰,是减一分则瘦,增一分则硕的遒健体魄。   她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给他的伤口处涂抹药汁,指头不小心在他身上勾划过,触感犹如绸布包裹的生铁。指腹下的身体兀然一僵,春天觉得李渭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不知为何突然脸上一红。   她强装镇定,将伤处仔细抹上草药,取来干净的布条替他包裹伤口,他已成站姿,她垫脚也堪堪只能够着他的肩头,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带着暖意,钻入她的鼻尖。   他坐下来,笑看着她:“我来吧。”   她已经将布帛缠好,在肩头打了个结,把手收回,听见他笑道:“把你当婢女使唤,这可是我的罪过。”   “应该的,若不是我,你怎么会受伤。”她将汤药捧给他,“我当婢子也无法回报你的恩情。”   “我怎么舍...”他顿了顿,将汤药一口饮尽,话锋一转,“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算是扯平,互不相欠。”   她扭着头:“我还是欠着你...\"   她说着话,见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双掌上,久久的,不辨神色,把手往身后一缩:”怎么了?“   “给我看看。”他嗓音温和。   她不肯,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看你的手。”   她扭身要走:“我出去瞧瞧...”   李渭伸手捉她,被她敏捷的一步跳开,语气微微有些遮掩:”没事的啦。“ 第62章 是春天   李渭微微皱起眉心。   他起身, 高大的身躯缓步靠近春天,执意要去寻她的手,嗓音低沉又喑哑, 克制又温柔:“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奇异语调让春天心头一颤,难免有丝慌乱, 将手缩到袖子里, 支支吾吾:“不小心被杂草割伤的。”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掀起了眼帘,墨瞳闪烁,却抿唇不说话, 双臂一环, 自她身后攥出她的一双手,搁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在瞎子巷的家中,他偶然撞见她借着明耀的月光和雪色, 在窗下默默的绣帕子,他记得她的一双手, 纤细白嫩, 柔软无骨,并不是这样的凄惨模样。手心手背都是细小的伤痕, 伤口有新有旧,多半是被岩石长草划伤, 掌心因紧握缰绳磨出水泡,指腹之上, 还有数道小小细细的伤口, 他一见便知那是匕首的划伤。   “我受伤的这些日子,你过的很艰难对吗?”他伸手去沾碗里的草药,将青色的草汁抹在她伤处, “又要拼命赶路,又要顾及我,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困累之际,是不是用匕首划伤自己的手,让自己一直痛醒着?”   她一点也不想听他说这些,眼神四处乱瞟,咬咬唇,摇摇头:“不是,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李渭晦暗不明的看着她,恹恹低垂着螓首,十指温顺的蜷在他手心,微声道:“别瞒我。”   那种即将失去的焦虑又回到她的心头:“我只能往前走,我怕你醒不过来...我不能对不起你,对不起李娘子和长留...”   为什么要忍耐自己和她站在一处,为什么不能想法子封住她的唇,为什么要带着她出玉门关,为什么当初要救起她,为什么是她?   他无声的暗叹一口气。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反倒要多谢你,谢谢你的不顾一切。”他将她的手指用布条缠起来,横横竖竖裹的像两只大粽子,她笨拙的叉着十指,提醒他:“我的手指动不了,什么也不能做,没有办法帮你抹药。”   他点点头,把她推向胡床:“这些日子你要好好养伤。”   她瞪眼看他:“受伤的人是你。”   他倚着胡床,在地上的草苫子上坐下:“你比我更需要休息。”   春天拗不过他,顺从的在胡床上躺下,胡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够她在上头滚上几滚,也够两人阔绰躺着,她见李渭靠着胡床背对她,伸出手轻轻划过他的背,犹豫半晌:”要不要...上来坐?“   李渭身体略一顿,无声摇头。   夜里她睡胡床,李渭在草苫子上和衣而卧,一个苦熬多日,一个受伤虚弱,早早就各自睡去。   半夜她从噩梦中惊醒,挪至床沿,见地上的李渭背对她侧身而睡,她凝神仔细盯着地上的黑影,见他肩头略有起伏,复又安心闭眼。   半晌又睁开眼,想了想,裹着毡毯也睡到草苫上,隔着空荡荡的距离,和李渭并排睡着。   草苫子粗糙刺挠,但她睡过那么多日的荒地,竟也能习惯这种清苦的生活。   并不是习惯,只是善于忍耐。   半夜她翻了个身,吐出一声模糊的呢喃,抱着毡毯滚入了他的身侧,脸庞挨着他的袖子蹭了蹭。   他闻到了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黑夜里睁眼望着她,她的脸庞依旧埋在毡毯里,只见黑发露出的半只白玉般的耳,在模糊晦暗的夜里隐隐浮现在眼前。   复闭上了眼。   万籁俱静,他只觉两人的距离的越来越近,幽香温软的身体紧贴他的怀抱,他于朦胧间也松懈了,打开自己怀抱,接纳她的偎依。   草苫子的碎屑刺的她微痒,她蹭了蹭,将身体妥帖契合进他的怀抱。   李渭突然睁开眼,他看见她起伏的玲珑肩头,幽香浮动,少女清瘦柔韧的身体犹如青嫩柳条,摇曳婀娜,适合从折枝插瓶观赏,也适合握手仔细把玩。   他无奈之至,稍稍挪开了自己的身体,仍觉有不可言说之苦,只得起身出毡帐去透气。   隔日春天醒来,发现自己在胡床上大喇喇的睡着,疑惑的皱了皱眉,见草苫子上身影空空,心头懊恼占了病人的位置。   再出去寻李渭,他就坐在毡帐外头的石头上,用匕首刮着颌沿新出的青须,她见他下巴落了一层淡淡的青色,侧脸如刀刻,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腮边,微微垂着眼,漫不经心又好像聚精会神,她心头微动,脸颊一红,探出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剃须,女子梳妆和男子剃面,同属私室中的事情,虽然两人相依同行,但很多事情彼此是有意回避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一点点改变,而后在毫无意识间天翻地覆。   自李渭苏醒之后,造访毡帐的族人越来越多起来,白日里大人们忙碌,调皮的孩子们就成了毡帐的常客。   自一两岁蹒跚学步的幼童,自八九岁的辫发小童,斛萨部虽然人不多,孩子却不算少,这拨孩子有十多位,每日里在毡帐附近探头探脑,偷偷望着两位衣着气度完全迥异的陌生人。   斛萨的孩子俱是放养长大,比汉人的孩子更多了几分野性和大胆,若是好奇,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你,甚至是上前来东摸摸,西碰碰,直接问两人:”你们从哪儿来?”   “你们是谁?”   “你们的头发为什么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们的衣裳和我们的不一样?”   李渭的突厥语还算流利,尚能从容应付这帮嗡嗡的小蜜蜂,春天被孩子们围绕着问东问西时,只能求助着看着他:“孩子们在说什么?”   他自己被一堆调皮的男童缠的应接不暇,见她两手比划,神情迷茫的和一堆幼童鸡同鸭讲,也甚觉有趣。   “李渭,你能不能教我几句突厥语?我听不明白...”她隔着孩子向他大声道。   他被身边的孩子缠着,尚没有空回她,那垂髫稚子问李渭:“漂亮姐姐叫什么名字?”   李渭答:“她□□天。”   他用汉字念她的名字。   “春天是什么意思?”孩子歪着头,也音腔奇怪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李渭看着她,想了想:“就是贪汗山雪融冰消、暖阳熏风、草长花开、云雀欢歌,的那种光景。”   孩子转了转眼珠,恍然大悟,“那是哈布日,姐姐叫哈布日。”   春天隐隐听见他们提及自己的名字,疑惑问:“怎么了?”   “哈布日姐姐。”   一大一小俱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噢为啥我有这么多老梗。。 第63章 曳咥河   斛萨部的日子过的新奇而愉快, 部族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俱是赤忱而热情,或是少见来客的原因, 也许是塞北少见这样娇柔清丽的豆蔻少女,即便是语言不通, 众人也喜欢和春天闲聊几句, 春天听不懂大家说话, 每每只能眨眼无声求助李渭,听的久了,也偶尔能鹦鹉学舌的回应两句。   每日的饭菜送来的都是荤肉, 要用匕首切开食用, 送饭的是个白发古稀,满面慈祥的老妇人,头几日见春天手指上缠着布巾活动不便, 唤来了自己家的孙女,每日来照顾春天吃饭穿衣。   小丫头名字叫斛萨阑多, 年龄和仙仙差不多大, 生的一把黑鸦鸦的好头发,肤色微黑, 细眼巧唇,神貌颇似春天, 每日起早就来毡帐,很是殷勤的帮春天倒茶倒水, 梳头喂饭。   春天哑然失笑又觉于心不安, 她每日里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帮着李渭涂涂药、沏沏茶而已,自己哪有什么事情需要阑多照顾, 然而两人说话鸡同鸭讲,春天这头连连摆手让阑多回去,那头阑多抱来一枝红艳艳的野果讨她开心。   她企图让李渭游说阑多回去,李渭坐在草苫子上削着树枝做箭矢,听闭一挑眉,教给她一句话:“萨日多奇尔。”   “什么意思?”   “就是婉劝人回去的意思。”   待春天跟阑多手脚比划,念叨好几次这句话,小丫头忽闪着眼,紧紧的搂住了春天的腰,来毡帐来的更勤快了些。   春天时不时被热情又乖巧的阑多紧紧抱着,圆溜溜的眼睁着看向李渭,用眼神无声询问他,为什么这句话一点也不管用。   李渭无奈的耸耸肩膀,墨眸子却带着笑意,唇角微微的上翘。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缠着李渭问了许多次,一定要弄个明白。这两日每每只要她和部族的人说起这句话,人人脸上都挂着愉快又了然的微笑。   李渭摸摸鼻尖,笑道:“其实是‘你真好’的意思。”   她蹲在他身前,噘嘴轻嗔:“你怎么可以骗我。”   “在草原上,有人的地方,只要学会了这句话,便永远不会有拒绝。”他微笑,“学了这一句,可抵千万句。”   她认真想了想,也觉这句话如金科玉律,听者喜悦舒心,又想起这几日的情景,也不由得微笑,良久牵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一晃,腆颜轻声对他道:“李渭,萨日多奇尔。”   他心旌荡漾,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像揉猫儿似的揉一揉:“知道了。”   斛萨部附近有贪汗山雪水融化的溪泉,阑多带着春天去溪边洗头涤身,白日的溪流是妇女儿童的嬉玩之所,孩子们也喜欢抱着刚出生的小羊羔在水中嬉戏,春天没有换洗的衣物,有身量相当的年轻妇人送来斛萨族的衣裙给春天换上。   斛萨族的女子赤足、辫发,短袍长裙,虽是草原上的民族,但女子们也爱艳色,衣裙首饰颜色纷杂绮丽又动人,有一种洒脱又大胆的异域风情。   在斛萨部住过七八日之后,巫医看了看李渭的的伤口,新的皮肉慢慢生长,伤口渐渐愈合,已有好转趋势,减了入口的汤药,在敷伤口的草药里添了几味药,让李渭每日换敷,就此暂停了每日的探访。   李渭见巫医的草药里有几味药很是熟悉,有好几味都是医馆里常用的创伤药,对症的手法更像是汉人医者常用的,问巫医:“这是汉人使的药?”   “这是撒昆敦啜教的,撒昆敦啜是汉人女子,还是你们中原有名的医家中人,专给你们皇帝治病的。”   “是哪个撒昆?”   “是贺咄撒昆,他娶的回纥敦啜病亡后,新娶了个汉人女子,新敦啜的医术了得,常到草原给病人治病,也会制药膏分派给各部族的巫医。”   李渭见春天在一侧听的懵懂,解释道:“撒昆是亲王的意思,敦啜则是亲王的妻子,撒昆敦啜就是亲王王妃,巫医说这位王妃是个汉人医者,还出自御医之家。”   春天唔了一声:“突厥亲王怎么会娶汉人为妻。”   李渭道:“这不算稀奇,突厥人或掠或抢,驱使了不少汉人至草原奴役,也有不少占汉女为妻的情况,另外突厥也有以高官厚位笼络汉人投奔北地的,边关就有不少突厥人和汉人杂居通婚。”   春天对此抱有疑问,觉得巫医所言虚假:”这倒是新奇,长安的御医多出自辜、张两家,世家凭医术显赫,怎么会流落到突厥去。”   巫医又去拆春天缠手的布巾,歇了几日,她手上伤口几乎都已痊愈,已不用再涂药包扎。   李渭这时在一旁用突厥话问巫医:“您有没有使肌肤细嫩的药膏可用?”   巫医觑了眼春天的手,呵呵笑道:“冬日里防冻裂的羊油倒可以用用。”   待巫医走后,巫医的小孙儿送来一小罐羊油给春天。春天看着那罐雪白的羊油,又看看李渭,问他:“这是给我的么?”   她嘴儿恰恰有点干硬,手指沾了些羊油,轻启唇瓣,将羊油细细抹在唇上,又微微抿了抿,见李渭注视着她,问:“你要么?”   李渭摇了摇头,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李渭养伤其间,闲在毡帐无事,也帮族人们修缮毡帐,做些简单的伙计,两人渐和斛萨人熟稔起来,斛萨部虽然日子单调,但不知为何,时光极易消磨,不知不觉半月已然过去。   除去大风下雨之日,夜里营地里都要燃篝火,族人们围坐火旁席地而坐,妇女儿童嬉笑,男人举碗喝酒,白发苍苍的老者们也被扶坐在火边,吃着炖着绵软的羊肉烂酥,打着节拍唱起语调绵长的牧歌。   春天今天白日里被阑多拆下发髻,寻来几络彩色的串珠,给她辫起斛萨女子的发辫。伸手摸一摸,满头青丝在脑后梳成细辫,一颗颗彩珠点缀其中,甩头之间听见自己满头珠石碰撞的清脆响声,很是有趣。   她在篝火边,被身边嬉笑欢乐的妇女孩童拉着起身起舞,光着双足,穿着斛萨的衣裙,腰间绑的宽厚白丝带严严实实的裹住腰身,调皮的孩子们拉着她的手转圈,裙摆随着舞蹈的动作高高飞扬,只觉她身轻如蝶,展翅欲飞,围坐人群见她貌美昳丽,纷纷响起掌声和哨声:“是我们斛萨部的美人。”   春天听不太懂旁人的说话,却能觉察出话里的夸奖和欣赏之意,微微羞红了脸,青青绿草挠着白嫩足心,泛起一丝痒,她在欢歌乐舞的人群中去寻人,却见李渭和他人说话,侧着脸,并没有注意到她。   胡琴咿咿呀呀,奏起悠扬又古朴的调子,妇女孩子们牵着手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快的舞,春天被夹在其中,很快按捺下心头失落,笑盈盈的牵起身边人的手,随着悠扬的琴声摇摆裙裾。   李渭的目光落在贪汗山脚下,远处的熊熊火光,是斛萨部的锻房。   贪汗山深处有生铁石,锻房在山脚下一处岩洞里,斛萨族里的男子每日都要去山中挖生铁石,送到锻房烧炼打铁。   铁勒十一支人数不多,性情温和,沿贪汗山一带的山间草原而居,十一支内彼此通婚。铁勒从前就是柔然人的锻奴,后来柔然灭亡,凭借锻造手艺,铁勒部在恃强凌弱的草原始终占据着一席之地。   斛萨部的锻房产出多是供给突厥军使用的兵箭、盔甲之类,也有一些日常所用器皿,锻造兵器数目每月皆有定数,平和时期的锻房活儿不算重,族人们还有空闲放牧养羊,一旦逢战事,族内男女老弱皆要上山挖生铁石,锻房叮当响声日夜不歇。   即便通宵达旦的辛苦劳作,每月锻造的兵器被突厥取走时,只能得到少量的报酬,战事吃紧物资紧张时,锻造的兵器便要白白被征用,突厥军还要拉走族里的牛羊。   李渭观察了数日,深夜里在毡帐眺望仍可望见锻房的熊熊火光,有时彻夜不熄。   突厥已经开始南下折罗漫山,甚至悄悄出现在河西、伊吾一带,突厥国势力在一点点的汇集和蚕食边塞,虽然表面里两方仍是相安无事,但暗地里有丝丝风吹草动都大有深意,五年的平和时光过去了,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厮杀博弈,但会从哪个缺口开始?   篝火边的歌舞久久不歇,锻房内的火光渐渐暗淡下去,而后一群男人举着火把往毡帐而来,李渭知道这群人是斛萨部的能工壮勇,也是锻房内的锻工。   族人们瞥见锻房火歇,欢呼一声,很快有妇人端来美酒羊肉,等来人走进,李渭见这一波锻工足有六七十人之多,领头人就是梅录斛萨裴罗,这群锻工俱是身材高大结实,肌肉古铜的青壮年男子,脸色略有一丝疲惫之意。   斛萨人对锻工很是恭敬,纷纷献上酒水和食物,锻工们劳累一整日,也不多说话,先捧着酒肉大口嚼用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篝火里泼了油脂,火光大盛,明耀的火星随风飘扬,像长安城落幕的烟火,她明明刚觑见过李渭的身影,幢幢人影一晃,又不知去了何处。   众人围着篝火欢闹一阵后,夜已深,半轮明月高悬,人群陆陆续续散去,她不见李渭,寻了一圈仍不见身影,毡帐里也是空无一人。   春天无处可寻他,百无聊赖的在毡帐内独坐,甩甩头,听见满头珠玉声响,片刻之后听见外头李渭和梅录的说话之声,话语低沉听不清晰,两人的交谈在帐外持续了一会,稍后听见梅录远去,李渭撩开帐帘进来。   她抿了抿唇,跳下胡床给李渭煮茶,李渭也围着茶炉坐下,温声道:“今天夜里好像格外热闹。”   她点了点头,弯腰给他斟茶:“大家都玩的很开心。”   “嗯。”他似乎有点心事。   春天跪坐在草苫子上,颇不习惯的拉拉裙摆,李渭慢悠悠的啜着茶,垂着眼道:“刚听梅录说,过几日有斛萨部的辞火节,辞别一年中最热的火月,这日族中男女老少盛装出席,男子入山猎物,妇人们宰杀牛羊,全族人绕着篝火吃流水宴,很是热闹。”   “不知是什么样的热闹。”春天也给自己倒了茶水,捧着茶碗道,“应该很有趣吧。”   “辞火节后,昼短夜长,气温渐冷,我们过完节后,挑个时间走吧。”李渭道。   春天摩挲着茶碗:“好。”   她喝了口热茶,又问他:“你的伤...可以么?”   李渭颔首:“已经好了很多,并不碍事,一路上慢慢养吧。”   两人略略说过几句话,喝完茶后,李渭出毡帐去洗漱。   春天许久不惯戴首饰,只觉满头缀着彩珠玉石的发辫很是沉重,毡帐里又没有铜镜,她只得歪着头,摸着辫子一络络去拆头发。   拆了几束,身后有人静悄悄站着。   他俯下身来,耐心帮她一起拆着她的发辫,将一串串的彩石从发间抽出,最后满头半长不短的青丝拢在她肩头,黑鸦鸦的一把衬的她肩背单薄,他低声道:“很好看。”   ”嗯?“她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话语在唇间再三婉转,最后道:“衣裳和头发都很漂亮。“   她手指挠挠衣裙,语气含含糊糊像抿着蜜糖:”承蒙夸奖...”   送火节那日天气晴朗,天空蔚蓝无垠,李渭肩膀伤势恢复的尚且不错,这日天不亮就随着部族的男子们一同入贪汗山打猎。   春天在此地已停留二十余日,跟着李渭和阑多学会了不少常用的字词,也能结结巴巴和族里人交流几句。一大早就跟着阑多去水边洗濯。   溪水清凉,绿草蒙茸,水边集聚了部落里多半的妇孺,入水洗濯的妇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撩水,草原民族性情更奔放些,春天小脸微红,藏入水中匆匆擦洗完,上岸去着衣。   妇人们洗完,纷纷换上鲜亮衣裳,又在附近采了一种绛红色的花,用石块将花叶俱捣碎,捣出花汁,将花汁和脂膏搅在一起,将那脂膏染的紫红,最后抹在脸颊和唇上,这妆容点染在妇人们的脸庞上,衬的唇瓣和双靥红艳如霞,有种质朴又冶艳的风情。   再回到营地,众人们燃起熊熊篝火,火上架了一口黑锅,几个妇人举着铁铲,在锅里翻炒一种澄黄的小粟米。   篝火旺盛,粟米的焦香气很快扑鼻而来。   临近晌午,男人们背着弓箭,带着猎物打马归来,个个面上显露得意之色,马背后身后挎着黄羊、野兔、鸨鸠、野驴之类野味。   留守在营帐的众人见勇士归来,大声欢呼迎接,打来的猎物很快被剥皮、清洗、抹上盐,架在火堆上炙烤。   族人围着篝火盘腿而坐,男人们喝酒屠羊,妇人们洗涮劳作,孩童们嬉闹尖叫,春天和李渭是旁客,此时也一并聚在人群之中,自早起春天就未吃过东西,直待到春天饥肠辘辘,梅录才身着盛装出息,站在篝火前大声和族人说话。而后抱着一只铁罐向众人分食粟米。   那粟米已被炒的焦黄带黑,用银勺分给族人,族人亦捧起双手相接,春天也得了一小捧,搁在手心里。   而后又向族人分食猎物,那大概是一只獐子肉,已烤的半焦不熟,每人俱分的一小片,春天手中的那块还血淋淋的挂着生血,她见众人神色自若的将生肉卷着粟米吞食,又觉惊讶,又觉腥膻,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围视一圈,只得张张嘴,皱起面靥,正要闭目吞下手中的食物,旁侧偷偷探过来一只手,将她手上的生肉取走。   李渭知道她不爱生食,朝她眨眨眼,将她手中的生肉一口吞入。   吃过这口食物,人群纷纷松散起来,男人们喧闹着喝酒吃肉,春天混在人群中,也吃了个顶饱,见李渭朝她招手,递过来一块俱是肥油的羊肉。   她不爱荤油,见李渭油乎乎的手中的肥肉,不禁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皱了皱秀眉,别过脸:“我不吃了。”   他将羊肉递到她嘴边:“这是羊尾的臀油,虽看着油腻,却入口即化,清淡滑嫩,口感像醴酪,是羊身上最好的一块。”   她忙不迭的摇头:“不了。”   李渭坚持要将这块大肥油送到她肚子里,递到她嘴边:“试试。”   春天再三推拒:“会胖。”   他挑挑眉:"那更要吃。”   那块绵软又淡黄的肥油几要贴着她的脸,春天嫌弃的皱皱眉,红唇一张,勇气可嘉的将那一大块肥肉吸入嘴中,他被她柔软的唇触到拇指,轻轻一吮,只觉心荡神趐,脸上却纹丝不动。   这羊臀肉都是油软膏,确是入口即融,还带着微甜,李渭一连喂了三四块,见她连连摇头嫌弃,最后才罢手。   送火节后,李渭去了趟锻房。   锻房的入口热浪掀天,水汽缭绕,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嘈杂急切,山洞阔而深,热气扑腾,李渭初初一眼扫去,约莫有四五十人之多,俱是光膀短裤,浑身湿汗,挥着巨锤捶打铁器。   斛萨裴罗见有人来,起先把李渭拦在了锻房之外:“族内私地,请贵友止步。”   “请梅录借一步说话。”   两人在锻房外说话,斛萨裴罗知道李渭想打探锻房的情况,怕惹出什么枝节,有心拒绝,李渭沉吟片刻,只问:“敢为梅录,如今每月所锻造的兵器,数目与六七年前可否比肩?”   斛萨裴罗含含糊糊,良久方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突厥人在为将来的大战提前做准备了。   李渭离开军营数年,战与不战,其实与他关系尚且不大,但若西域各道又被战火冲断,商旅无路可走,赖商路生存的河西各郡被骚扰抢掠,民不聊生,他也脱不得身。   几日后,有一支二三十人的突厥军过来取兵器。   起首的兵将略一清点了数目,阖上手中小册子,命人将兵甲都搬上车辆。   春天站在不远处,望着那队突厥军,又见李渭用炭笔写了几个字,上前递给那名兵将,那名兵将略看了李渭几眼,神情似是平淡,点了点头走开。   她问李渭:“我们是要跟着他们去找贺咄王爷吗?”   他想了想:“不用,我只带句话给他,曳咥河的源头就在这附近山中,我们两人沿着源头往下游走即可。”   两人走的那日,家家户户俱抱出马酪酒给两人送别,春天掐指算一算,在此地已然住了将近一个月。   斛萨部有如世外桃源,这一个月时光飞逝的令人心惊,她走的时候也特别恋恋不舍。   春天也被热情的族人灌下不少的马酪酒,双靥微红,眼儿清亮,在送别声中同李渭踏上了旅程。   塞北的天已微有凉意,冷风起后,酒气顺着热气往脸上冒涌。   她和李渭共乘一骑,走出这片宁静的草原后,李渭再回头去看斛萨部,已然隐藏在无边绿意中,再看身前的春天,见少女双眼氤氲,满脸热气,正是一副酒酣身软的模样。   她模糊听见李渭唤了她一声,醉眼迷离,娇憨的朝李渭伸出了双臂。   李渭松了缰绳,把她裹入毡毯,安放在自己身前。   在斛萨部养了一个多月,她脸颊微微有了一丝丝肉,但仍是瘦弱,小小的一团,冒着浅浅的酒气,藏在自己怀里。   呵着热气的脸蛋贴在他胸膛,李渭紧了紧毡毯,在风里无声的走着。   “李渭。”   她从毡毯里仰起头,尖尖的,小小的下颌抵在他的心口,长长的睫上沾了一点白絮,他想轻轻吹去,又怕惊扰了她。   “李渭。”她在毡毯里搂住他的腰,脸颊在他胸膛,猫儿似得蹭。   简直是心惊肉跳,李渭深深的凝视她,轻轻问:“要喝水么?”   她咯咯的笑:“李渭。”   李渭柔声回道:“嗯。”   “李渭。”   “嗯。”   “李渭。”   “我在。”   “我困。”她眨眨眼,“好晕...”   “睡吧。”   马儿慢了下来,他想着,就算鬼神在上,此时也许被风沙迷了眼,看不见他的这点贪念。   她睡的很熟,这儿暖烘烘的,舒服的不得了,她于是什么也忘记了,忘记了她为何而来,忘记了她要往何处去,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想在这儿,好好的安稳的睡一觉。   他掀开她的兜帽,微微低下头,窥视着她的清丽容颜,头发微乱,眉眼婉转,肌肤光洁,唇瓣如花。   初雪一般的吻,温柔落在她发间,她光洁的额头,最后轻轻的落在她唇间。 第64章 兄弟情   曳咥河的源头是隐匿在绿野一道淙淙细流, 细浪如雪,蜿蜒逶迤。   两岸或草色鲜活、群英缤纷,或群林葳蕤、水木清华, 或苇海荡漾、芦花似云,沿着河流下行, 可偶遇成群牛羊, 也能见兽群飞奔, 亦有野舍毡帐,沿途景色比之人间仙境,不逞多让。   走的越近, 春天的脸色并未多添几分喜悦, 反而越发的忐忑、忧愁,甚至恐惧。   她踌躇又胆怯,反复又执拗的问李渭, 满心满腹都是紧张和惶恐:“快到了吗?”   “我们走了多久了?”   “这条路是对的么?”   “还有几日呢?”   “大概半月左右。”李渭见她神色惴惴不安,始终无法安定, “要快点赶路么?”   她点点头, 旋即又摇摇头:“不用了,我们慢些走也好。”   他甚至都无法安抚她的情绪:“春天, 别紧张,镇定些。”   春天的手抓在衣袍上, 又放开,又抓紧, 将自己的衣裳揉的皱巴巴的:“如果找不到爹爹怎么办, 好些年过去了,谁会知道是哪片土地,如果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如果河水涨水、野火吞噬...什么都没有了呢...如果我们走错了路...如果当年的战场根本就不在那儿...”   她的手冰凉又颤抖。   那些亡魂, 究竟埋骨在哪一片青青草地之下。   不等李渭回答,她想了又想,给自己鼓把劲:\"应该还在的吧,肯定不会弄错的,如果我们去,纵使尸骨不见,也有抛洒过热血的黄土可以缅怀。\"   她怔怔坐下,毫无意识的拔着地上的绿草,半晌李渭看见她捂着脸,肩头起伏,不由得叹一口气,轻拍她瘦弱的背。   她扭扭肩膀,甩开他的安慰。   别扭又倔强的小女儿。   李渭柔声安抚她:“肯定能找到的。当年小春都尉出甘露川西行八百里,入绿驼山谷,驱行至曳咥河,遇沙钵罗增部,兵溃于河东,边境战事吃紧,各关隘频频和突厥交锋,没有人前去打扫战场,那附近也没有人烟,偶尔有牧民路过,我们此去,应当还能捡到当时的兵甲箭矢。”   如果尸骨没有被野兽拖食,任凭风吹雨打,大雪掩埋的话,应该能寻到很多具森然白骨。   她默默抽泣了一会,擦擦泪水坐直身躯,问他:“律典有云:士卒从军死者,收阵亡遗骸,归其县家,官中给绢送钱,抚养遗孤,免徭役。为什么军里不肯去收敛骨殖,将领们岂能视律法而不顾?”   “律典是律典,实际做起来如何容易。战事频起,每每一战伤亡甚多,往往不计其数,清扫战场时,军里会先将有品秩的将士遗骸收葬,扶棺送回,至于普通兵卒,如果军中有好友同乡,可以收骨灰托人带回乡安葬,余者籍籍无名之人,为防瘟疫,就地或埋或烧。若是阵亡在敌方阵营,仁慈些的将领会遣使去敌营收遗骸,但大多数都是随他而去。”   “至于朝廷的抚恤和赏赐,一层层盘剥下来,实际能到亡者家中的,寥寥无几,尚不够孤儿寡母度日。甚至有些将领怕部下死伤过多影响军功,往往瞒报伤亡人数,在文牒上作假。”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如果不打仗多好啊。”她自言自语,“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家破人亡,没有骨肉分离,百姓安居乐业,异邦互通有无,这样多好啊。”   “不打仗,阿爹就不会死。”她轻声道,“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永远在悔恨,如果那年的花朝节她不贪嘴,如果娘亲没有遇见韦少宗,如果爹爹没有战死,一切都会不一样。   除了怨恨自己之外,她也怨恨合谋害死爹爹的韦少宗和叶良,怨恨将爹爹围杀的突厥人,但最该恨的,应该是这仿佛永无停歇的战事。   “只要有国家在,战事就永远不会停歇。”李渭道,“内讧,外患,上位者为了权利和财富,居下者为了温饱和活命,都要拿拳头和热血去博取。就算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也一直在打仗,和百越、云滇、吐蕃、回纥、突厥、新罗,每年大大小小数百场的战事,又何曾停歇过。”   “朝廷每年都在征兵,军营那么艰苦,伤亡那么多,为什么大家还要从军呢。”   “对平民庶门而言,想要功名利禄,大抵文武两道。要么寒窗苦读,走科举仕途之路,要么从戎杀敌,以热血谋前途。” 李渭从容道,“供养一个学子,要费举家财力心力,从军可以免赋,还管温饱,只要有胆量、不怕死就行。”   她问他:“李渭,你也是为了家人,才入墨离军的么?”   火光照耀在他面庞上,添了几许柔和:“算是吧。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有几分莽撞,那时候喜欢倚马仗剑,喜欢斗鸡走狗,也喜欢结交好友,那时候已经厌倦了商队的生活,原想去各处闯荡一番,后来回家成婚———云姐比我大了三岁,早到了婚嫁的年龄,老爹只有这一个女儿,想托付给我照顾,她身体弱,我离不了河西,因缘巧合之下去了墨离军,想着谋一谋功名富贵,也总比当贩夫走卒要好。”   “可是最后你还是从墨离军出来了...”   “是啊。”他叹气,仰头望天际,夜幕沉沉,星月无眠,“上阵杀敌太多了,也会觉得疲惫,功名利禄,不过是一场空,全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李渭见她思绪万千,将篝火撩旺,停住闲聊:“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两人在旷野里独行了两日,这日突然望见一支约莫二三十人、长刀披甲的突厥军逆着河流朝两人醒来。   春天远远望见这群人,想起当日在冷泉驿的遭遇,心内只觉曾恒又慌张,李渭却是神色淡定,勒住马,静等人上前来。   那领头的男子年岁约莫三十出头,典型的突厥人相貌,鹰钩鼻,圆脸细眼,身材魁梧,神色端严的拱手向李渭行汉礼,说一口异常流利的汉话:“故人相见,李君还记得在下么?”   李渭点头,亦在马上回礼:“好久不见,跌罗。”   那唤跌罗的男子下马来:“撒昆知道君入突厥境,特意差使我来请郎君入王帐一叙。”   李渭只道:“我们有事在身,不在此地多作耽搁,有缘的话,以后再叙旧吧。”   “王帐离此地不远,撒昆说了,不耽误郎君要办的事情,撒昆已令人备下美酒佳肴,静候郎君。”   “如若我不去呢。”李渭直视跌罗。   跌罗笑道:“撒昆也说了,若是跌罗来请的话,郎君一定会去,郎君看在昔日情分上,还是跟在下去一趟吧。“   他大喇喇的亮出身后的从属,俱是青壮亲兵,虎视眈眈的看着两人。   李渭垂下眼,看看春天,春天亦看看他,李渭向她解释:“贺咄亲王请我们去王帐喝酒,不去我们也走不了。”   李渭在斛萨部说起过贺咄亲王,不过说是年少时遇过一个落难的突厥人,李渭救过此人一命,后来结识为好友,那时尚不知贺咄的身份,后来才发现他是突厥王的次子,后来李渭入了墨离军,贺咄回了突厥。   春天悄声问李渭:“会有危险吗?”   李渭摇头:“他虽是突厥人,却通汉人礼仪,学识广博,人不算坏,我在斛萨部也给他去信,求他在曳咥河沿途对我们放宽一二。”   春天点点头。   两人跟着跌罗往王帐行去,日暮天稀,只见眼前广袤平坦草原一望无际,数千雪白毡帐,万点橘色火光,西山一轮暗淡的落日,东起半爿清朗明月,定睛一看,原来是扎营在草间的一支数目庞大的突厥军。   李渭和春天远望这阵营,心中俱是一惊,走进一看,见军中营帐分布整洁规律,兵士往来走动,兵甲锃亮,行动整齐划一,气势雄浑,是一支精锐又骁勇的突厥军。   军营入口,一支铁甲军士肃然而立,起首立了个年轻男子,年岁和李渭差不多大,身着明耀金甲,相貌英朗,高鼻深目,浅褐色的瞳仁,眼神锐利若鹰隼,不声不响的打量李渭。   跌罗打头,毕恭毕敬的下马行膝礼:“撒昆,人已经到了。”   贺咄微一颔首,看见昔日旧友神色平淡,见他波澜不起,眼神纹风不动,身前却坐了个娇俏少女,看上去呵护的紧。   两人对面相见,贺咄不动,李渭也不动,良久李渭翻身下马。   李渭慢悠悠将马鞭塞入腰间。   贺咄虽然伫立不动,他那站姿却是颐指气使惯了,语气轻狂又傲慢:“四五年不见,难得来我这一趟,也不进来坐坐。”   “我在斛萨部给你带过信,有事情要来一趟,不会停留太久,坐不坐都不打紧。”   “你不肯来,是还生我气”贺咄道。   李渭不理他,去扶春天下马。   两人目光对峙半晌,贺咄瞥见春天被李渭半掩在身后,也不给他引荐一番,眼波闪了闪,语气终于沾了笑意:“终于有女人了?不错啊,石头开窍了!”   李渭微恼,低喝:“贺咄,闭嘴。”   贺咄听得此言,果真闭上嘴,扬起下巴,对着春天道:“我叫贺咄,突厥亲王,他的老朋友。”   春天早在一旁看见两个男人的彼此交锋,见李渭对贺咄神色颇冷淡,又因他是突厥人,关系尴尬,迟疑的点了点头。   “远来是客,进来坐吧,喝杯热茶。”贺咄带着两人往里走。   他带着李渭两人入一顶金帐,撩起毡帘,李渭只见满目的金碧辉煌,金瓶、金瓮,金木柱,金帐后搁着一张金床。   李渭蹙眉,只觉满眼冒着金星,掂着步伐不肯进去:“贺咄,你这儿是不是太过了。”   “我的王帐就是这规格。”贺咄施然入内,“虽看着有些俗气,好歹夜里我也不歇在此处,姑且可忍忍。”   包金的木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肉佳肴,贺咄请两人入座,对身边人道:“去把敦啜唤过来。” 第65章 昔日情   等人的空闲, 贺咄问李渭:“这些年你做什么去了?”   “走商。”   “又走商。”贺咄冷冷呲笑一声,“何必呢,我和你已经撇的干干净净。”   李渭淡然道:“和你无关。”   毡帘掀起, 进来个身量苗头,气质冷清的年轻女子, 年岁二十几许, 那女子云髻、广袖、紫襦裙、细眉、白肤、樱桃唇, 身上飘散着淡淡的药气,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家女。   “雪儿。”贺咄起身去迎她,女子却径直绕过他, 瞥见帐内坐着的李渭和春天, 脚步一滞,声音清婉,低叹:“想不到有朝一日, 还能见故土之人。”   她朝李渭两人敛衽:“我叫辜雪。亦是汉人,不知两位友人从何处来?”   贺咄伴在她身边, 见她对自己冷淡, 也不以为恼,面色仍是端着一股子傲色, 扶着辜雪入席。   李渭和春天相视一眼,皆是施礼介绍自己, 辜雪听闻春天来自长安,眼睛一亮, 咦了一声, 问春天:“今年碧波桥的桃花开的好么?”   长安碧波桥下遍植桃树,每逢春时,桥下花海如云, 行人驻足,久而久之,此处也成了长安一处踏春之景。   御医辜家就碧波桥下,医德泽民,辜家在碧波桥旁开了一间医馆,叫回春堂,碧波桥,也叫活命桥。   碧波桥这一片桃林,是她儿时和父母所栽,不管身在何处,她最挂念的就是这片桃林。   春天略一愣:“辜姐姐...我离开长安许久,已有两年未见过碧波桥的桃花了...”   辜雪亦是怔住,黯然道:“原来你也是离家之人...”   两人想起昔年的光景,俱是目光迷蒙,面色带忧。   坐在一侧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目光交锋,兴味不明,贺咄放低身量,劝慰辜雪:“你若实在喜欢那片林子,明年开春,我让人在这也种一片桃林如何?品相跟碧波桥的一样。”   辜雪冷声回他:“那是江南的桃种,即便种在这,也活不成、开不出花来。”   李渭将手中的温茶递给春天,温声道:“明年桃花开的时节,可以好好的游玩一番。”   春天目光楚楚的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四人坐定,桌上摆满珍馐,气氛却不算太热闹,贺咄神色冷傲,李渭对他视而不见,辜雪冷清,春天温和。   说起来突厥的目的,李渭略顿了顿,将春天之事在席间略说一番,对着贺咄道:“当年两军交战,小春都尉是追着沙钵罗部至曳咥河,最后不敌,全军死于沙钵罗刀下。”   贺咄皱眉,浅瞳微眯:“沙钵罗部是我大哥的亲部,五年前大战,全部都被你们伊吾军歼杀的一个不留,我大哥痛失亲部,损失惨重,自己逃回了牙海,一命还一命,还不够么?”   他话语刚落,席间气氛顿时冷下来。   满席四人,三个汉人目光都颇为冷然的注视着贺咄,他一个突厥亲王,外头数万的突厥精锐,在这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也颇觉燥热。   贺咄吐了口浊气,逼出一席话:“沙场酷烈,刀剑无眼,几年前的那场大战,我突厥损伤数万大军,元气大伤,无数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岁冬又逢大寒,牛羊马匹成群冻死,不知饿死多少人,突厥人付出的代价,远比你们汉人更残酷。”   李渭剑眉兀然竖起,冷然对他道:“所以呢。所以你又率着几万大军,从折罗漫山南下,驻扎在此地,日夜操练,只等着有一日窥准时机,大杀四方,再侵我们汉人的土地。”   “我们突厥人也要活命!”贺咄神色冷傲,一字一句的道,“凭什么你们汉人就拥有鱼米之乡,锦绣之地,你们过的安生日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突厥的子民,只能偏安在这荒野里,寒风暴雪,随时都能要了我们的性命,我们也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牧场,为了活命,我们饮毛茹血,只能抱着牛羊取暖,凭什么,都是天生天养的人,我们突厥人要这样活?!!”   “这就是你的理由?”李渭怒道,声音失去了温和和耐心,“就拿这个理由,你们就可以侵占他人的家园?”   贺咄霍然站起,双臂抠在桌沿,俯身对李渭道:“李渭,你别忘了,河西祁连山,原本就是匈奴人的土地,西域十六国,那是柔然人的地盘,两广属于南越人,云滇是南诏国的,黑水则是室韦,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你们汉人的地方不过是中原一块,你们汉人的皇帝也在一步步蚕食、吞并、掠夺别人的土地,为何到最后,你们成了天//朝礼邦,满口仁慈,我们成了蛮夷,见则诛杀?天下之争,无非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人皆可逐鹿天下,我们又何错之有。”   “那你们肆意杀人,掠夺、奴役、盘剥我们汉人呢?”李渭起身拍桌,竖眉喝道:“上次大战,你们在晋北、河西、西域各国掠夺了三万汉人,一万战俘,你曾答应过我,不会无端杀戮,那最后这些人下场如何,你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做虐杀百姓的遮羞布,当年在战场相见,我就该一刀杀了你。”   “你焉知我没有试图去救过他们。”贺咄双目血红,也狠力拍了拍桌子,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几年前我刚从中原游历回来,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权、没有兵、我父王和大哥要一意孤行,我奈何不了他们。但如今,我大哥势微,我有了亲部,你又焉知我成功后,我不会施仁政、礼贤良、安抚百姓?我也可以成为这大漠里群雄仰视,万民爱戴的突厥王。”   话音刚落,那张包金纹彩的桌子在两人手下晃了晃,吱呀一声,轰然倒塌,桌上的金杯金盏哗啦俱摔在地上,满满的汤汁酒水溅在几人衣上。   气氛在那一瞬间凝固,春天和辜雪默不作声的在一旁,李渭和贺咄相继颓坐在各自的圈椅上。   春天去看李渭,只见他满面冷肃,墨瞳凝冻,默然不语,是她从没见过的肃杀模样。   贺咄半晌呼出一口气,对着春天道:“杀你父亲之人确实是我突厥子民,但也早已死于你们汉军刀下,沙场无情,我对你父亲的死敬以遗憾,但不会愧疚。你父亲的遗骸,我帮你寻出来,送回去安葬。”   他霍然从椅子内站起来,不看李渭,神色桀骜,目光清冷,大步朝外走去。   辜雪握了握春天的手:“请节哀,逝者已逝,生者还需保重,我敬佩妹妹的勇气,也很希望你早日找到令尊的遗骸,还归故里。”   她微微叹气:“贺咄他...性情固执,人却不算坏...在突厥贵族里,他算难得心善,他刚说的这些话...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四年...也始终无法扭转他的半分心思。”   她转向李渭:“虽然和郎君缘悭一面,但听贺咄提及过许多次郎君的名字,他很爱说那些往事...说你们少年相遇,你救过他的性命,两人还一起游历了不少地方,虽然不见面,但他一直记挂着你...”   “不早了,我让人进来领两位贵客早些歇息,有什么恩怨,明儿再了吧。”   她施施然出去,帐外寒风透过罗裙,侵骨冰寒,回到自己的毡帐,见贺咄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长腿垂落在床沿,闭目养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这间毡帐外看普通,入内却大有不同,拔步床,青罗帐,金猊香炉百宝架,螺钿屏风山水绣榻,妆台上搁着奁匣,书案上搁着笔墨,一侧桌上还搁着不少飘着药气的瓶瓶罐罐,正是长安城内她香闺中一模一样的布置。   辜雪舀来热水,沾湿帕子替贺咄拭脸,温热的罗帕覆在他面靥上,而后是柔软的手轻轻在面上擦拭。   “跌罗带他们两人歇息去了。”她道,“你见到李渭,很不一样。”   他略微嗯了一声,伸手一扯,将带着药香的柔弱女子扯在身上,听见她一声轻呼,扔开脸上热帕,敏捷翻身覆在她身上,伸手去扯她的襦裙。   辜雪去推他的胸膛:“贺咄,别随时随地发//情。”   贺咄怒气还未消散,眼神冷锐,炯炯目光盯着她:“看见他们两人,你是不是又想偷偷跑回长安?”   她盯着他:“我回去做什么,你一次次把我掳来这里,我清白早失,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贺咄将遒健身体像阴云一般笼罩在她上空,见她雪白的容貌染上一丝红霞,正色道:“那你给我生个孩子,雪儿,给我生个孩子,我才心安。”   辜雪别开脸庞,不说话。   粗糙冷硬的手指抽开襦裙的系带,她只觉身上一凉,身体又旋即热起来,咬牙道:“贺咄,你总是拿旁的东西来桎梏我,这又何必呢。”   他冷哼,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压根不想留在这,若是真心实意的愿肯,如何同床四年,还未见你有孕。”   “你最擅长千金科,这几年,使出的那些避孕的法子我防不胜防,你不想有孩子,也不甘心跟着我。”   “生个孩子出来做什么?生个儿子,以后还要教他杀人,杀他母亲的同胞,侵扰他母亲的故土。若是生个女儿,难道要按你们突厥习俗,将她溺毙。”   “现在没有人敢溺毙女婴。”他鼻音咻咻,“我下过禁令,这种陋习会慢慢消失。”   辜雪摇摇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的孩子活在这样的地方...”   “那你留下来,改变我们。”他挺身,“留下来,给我的子民治病,免于他们受病痛的折磨;教化我们的妇女,教她们照顾家庭,抚养后代;教养我们的孩童,让他们知礼节懂孝悌,脱离野蛮。”   ”贺咄,我不是神人,也不是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她屏住身体的战栗,“我们是敌人。”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敦啜,以后也是突厥的阏氏。”   “如果你死了,我就是你兄弟的女人。”   “祸害遗千年,我怎么会死,当然要好好活着,让你一辈子也离不了我。”   罗帐上的折枝花如遇晚风急雨荡漾,雪白浅褐之色俱沾了濡湿的雾,风乍停,忽然又筛过一阵急雨,跌落高处枝头摇摇欲坠的灵魂。   跌罗见金帐里满地狼藉,李渭脸色半是颓废,半是冷硬,知道贺咄和李渭两人有了龃龉,摇摇头,认命的叹了口气,命人进来收拾,将李渭和春天送入了毡帐。   春天眨眨眼,看着李渭仍一声不吭的坐在圈椅里,面色寒冻,双眸颓废,塞了杯热茶在他手中。   直到那杯茶由热转冷,李渭才吁出一口气,眨眨眼,将满腹情绪收敛起来,神色渐渐温和了些。   他瞥见身前半蹲了个小小身影,一双圆圆的眼不落睫的盯着他,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启唇:“刚才吓到了?”   她点点头,小声道:“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生气...你还好么?”   他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的发束揉松散,见她青丝蓬乱,像一只蓬松的小狸奴,这才郁色稍退,眼里带着一丝暖意:“我没事。”   满头青丝披泻而下,春天被他大掌揉搓的心头发热发软,将双臂枕在他腿间,将头颅贴在手臂上,温顺伏在他膝头。   他用指节慢慢梳理着她的发,青丝厚重,抚摸着像冰冷柔顺的绸,毡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哔啵。   春天缓声问他:“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吗?”   他嗯了一声。   “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么?”   “是好奇了么?”他低声问,指尖撩起她的一束发,轻轻揉搓。   “我想知道那时候的李渭是什么模样。”她目光盯着他,“应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   他叹了口气:“其实河西也有不少突厥人,他们因各种原因流寓于河西,但日子都很不好过。汉人歧视胡人,强胡欺凌杂胡,但所有人都厌恶突厥人,因为突厥军实在太残暴好战,恶名在外。十六岁那年,我受人之托,独自去敦煌送一样东西,路过从化乡,看见一群胡人在杖打一个突厥人,那人年岁和我差不多大,就是贺咄,他被打的满脸是血,还啐了旁人一口血痰,神情很是倨傲。”   “入夜之后,胡人们把贺咄吊在土墙上,把他身上泼了猪血,从化乡的沙碛里有一种黑蚂,这种黑蚁嗜血,会闻着血气去觅食,只要黑蚁爬到贺咄身上,一夜就能啃穿他的皮肉。我夜里偷偷的把贺咄救走了,他被我救起,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我们两人一面互嘲,一面往敦煌去,后来我把他带到了敦煌一处寺庙,自己回了甘州。”   “后来我们又在甘州城遇见,他成日满街游荡,身上也没什么钱,吃饭做活常被人轰打出来,他就跟着我身后晃荡,后来我就带着他,一起替商队跑跑腿,各处走走,那一两年间,他也不是一直在,偶尔出现一阵子,又消匿不见,后来我见到跌罗和他在一起,他说跌罗是他的族兄,自己寄住在族兄家中,我成婚的时候,他还来我家喝过喜酒,给我送了自己打猎的一只野猪。”   “后来我入了墨离军,他也消失不见,等到几年后再见面时,他穿着战甲,我才知道他是突厥贵族,身份不止显赫,还是突厥王的儿子,昔日的兄弟,一朝成了要命的敌人。”   李渭停住话语,去嗅自己的指尖,是她的发丝残留的气息,是草木清新又微涩的香气。这一路,她用芦苇汁液混着胡杨泪洗头,整个人犹如一株柔弱的芦苇。   “再见他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她抬头看他,“记忆还是崭新,故人却面目全非。”   他默默咀嚼着她的这句话,微微叹气:“谁也不曾想,造化弄人。”   晨露未晞,兵营里嘹亮的号角将春天唤醒,她出营帐一看,空旷的草地间列兵千万,高头大马,骑步射弩,铁甲闪耀,刀刃雪亮。   李渭早就起了,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贺咄操练亲部,面色冷清,眉眼间含着忧色。   两人心中俱是一个想法,这一支铁甲悍兵,如果长驱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辜雪去请李渭两人用早膳,见两人凝望突厥军操练,也默默的站在一侧:“多希望这一支军队,永远不要出发征途。”   贺咄跑马跑的热气腾腾,将甲衣都脱了,只穿着一身突厥常服,见李渭站在不远处,吁的勒住马,朝李渭喊道:“李渭,来试试我的良驹。”   李渭冷冷瞟他一眼,唤过追雷,追着贺咄而去。   辜雪对春天道:“他们恩怨未了,早晚要打一架。”   早膳吃的是熟悉长安风味,地黄粥、蓑衣肉丸、杏饼、柿干,外加一碗醴酪,辜雪亲自下厨。   “妹妹和我一同自长安来,离家许久,可能也怀念这长安早市摊的早饭。”她净手挽袖,“都是我自己摸索着做的,妹妹姑且一尝。”   她的毡帐其实侍女不少,却都是突厥侍女,不懂这些,辜雪见春天盯着一旁的女侍,微笑道:“以前有两个家中的侍女和我一道来的,但她们住不惯毡帐,我索性送她们回乡去了,只剩我一人。”   “姐姐出自御医世家,如何会来到这儿?”   辜雪慢悠悠搅着碗中的地黄粥,冰雪一般的容貌挟着几缕忧愁:“我是回春堂坐堂的大夫,主要看妇人病症,回春堂忙的时候,也在叔伯身边搭把手,看些伤寒痛症,有一年里遇见一个病人,胳膊脱臼,一只手肿的奇高,我帮着堂叔给他敷药针灸,后来这人就时不时常来,有病没病,都要来回春堂坐坐。”   “认识的久了,他专往我身边站,吓得来看病的夫人女郎都不上前来,我没有法子,问他想干什么,他只说想和我出去踏春共游。我当时不耐烦这样的登徒子,无奈应下,却爽了他的约,他也不恼,回回这样邀我,我总归还是动了心意,跟他相熟了些,自然两情相悦。”   “后来知道他是突厥人,我便主动断了这个情分,不再见他,后来他回了突厥,我嫁了人,原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成婚那日在花轿里,不知怎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在这千里之外的突厥国。”   “闹也闹过,气也气过,逃也逃过,还是摆脱不了他,一来二去,就在这呆了好几年。”   盛粥的碗是越窑白瓷,晶莹温润如玉,出自江南,桌上的香炉是鎏金莲花纹银熏炉,非中原的能工巧匠不能造,吃的粥米是碧粳米,颗颗细长带绿,香气扑鼻,来自河东,这些东西在长安尚不算稀罕物,在此间一起遇上,这心思不言而喻。   帐外兵卒的呐喊声突然掀天而起,金鼓阵阵,马的蹄声嘶鸣声,长鞭的啸声,士兵的鼓掌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两匹高头骏马,一灰一红,相竞驰骋在绿野之间,马蹄咄咄,风声猎猎,时而齐头并进,时而奋起直追,两人在马上纵飞,衣袍呲声飞扬在半空之中,宛若腾云驾雾一般。几轮追逐下来,直跑得两匹骏马鼻音咻咻,马蹄微曲。贺咄的那匹马是汗血马,此时马身上出了一身大汗,在日头下闪耀着点点血色光芒。   这一番纵马过了瘾头,贺咄吁声勒住马头,跳下马来,看着李渭额面上的汗珠,猛然抽出长刀,扔在地上给李渭,自己取了身边兵士的冷刃,对李渭冷笑道:“这一架早该打了。”   李渭挑眉,毫无惧色,拂衣下马,捡起地上长刀,双眸如曜石:“打就打,当年战场的赢输还未定,这次倒可以分分上下。”   风猎猎,日融融,绿野草伏,群人观战,两个男人长身而立,执刀背手,面对而立,一个神色桀骜轻狂,一个神色冷凝肃穆。   蓝天一声鹰隼长唳。   两人几乎同刻挥刀,贺咄脚跟微踮,从地面一跃而起,抡起双臂,挥动沉沉寒刀,甩尽全力,朝着李渭门面直直劈去。   李渭猱身微撤,身形后退,腰腿兀然一沉,横刀先取贺咄腰腹。   刀风肃杀,能听见锋刃劈破虚空之音。   辜雪和春天这时也出了营帐,见黑压压的突厥兵围着操练场,校场肃穆,人人俱盯着正中两人。   两个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面额濡湿,肌肉贲张,衣袍随着身姿甩动飞扬,腿风和刀光横扫竖劈,热气腾腾,全神贯注的挥刀搏杀,你进我退,猱身收臂,挥起一片凌乱又耀目刀光剑影。   春天蹙眉,紧张的盯着李渭,辜雪也和她并肩站着,目光落在贺咄身上。   片刻之后,两刃齐齐横劈向对方,众人眼前闪过一线绚烂刀光,俱吞声抽气,定睛再去看眼前之景,两人的刀都互相架在彼此脖子上。   是敌?是友?   贺咄瞥眼脖颈间的沉刀,刀锋锐利,吹毛断发,汗湿的肌肤尤且能感受到这森森寒气,他浓眉一挑,把自己架在李渭项上的刀往地上一扔,下颌一收,眼神狂傲。   李渭轻哼一声,也把刀抛在地上,目光睥睨。   两人蓦的对上眼。   未等围观人群揣度两人的下一步动作,两人爆出一声短喝,俱矫身一滚,扑在一处,互相驾着胳膊在地上肉搏起来。   李渭奋力将贺咄从肩膀上甩落在地,一拳狠狠锤着贺咄肩头,咬牙道:“你这个混蛋。”   贺咄摔倒在地,气势尤且不输,单手抡拳,砸向李渭肚腹:“你又好到哪里去。”   两人扯着彼此手臂,在地上一滚一扬,拳脚来往,一下一下,用力砸在对方身上,不管狼狈,不管看众,只想解气,铁拳沉腿,互为桎梏,最后打不过瘾,拳头都往彼此脸上招呼:“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你不死,我又焉能比你早死。”   “当初就不该让你活。”   “我又如何会放过你。”   坚硬拳头雨点般落下来,许久之后,彼此挥洒尽所有的力气,两人齐齐放手,半瘫在地,俱是眼鼻酸痛,口干舌燥,汗出如浆。   贺咄毫无顾忌坐在草地,抽出腰间酒囊,大灌一口,递给李渭。   李渭接过酒囊,痛饮一番,又扔给贺咄。   “李渭,这些年,你性子沉稳了很多。”   “你也变了样子。”   “这些年过的还好么?”   “还凑合,你呢?”   “也凑合。”贺咄问,“还当我是兄弟么?”   “我还是那句话,沙场上,我们永远是敌人。”李渭起身往外走。   “你已经从墨离军退出来了。”贺咄追着他,“要不要来突厥,我可以给你世上的一切。”   “我是汉人。”李渭头也不回。   贺咄摸摸唇角的血迹,在他身后微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执拗。”   “你也是一如既往的狼子野心。”   “李渭,对不起。”贺咄低声道,“十分抱歉,当年在墨离军,我设计陷害你,断了你的大好前途。”   李渭回过头,双手抱臂,冷然道:“战场无情谊,你对我使什么计谋我都可,但我当年说的话,希望你记得。”   “百姓无辜,止杀戮。”贺咄道,“我记得的,我也向你保证,我做的到,我会做的很好。” 第66章 寻白骨   贺咄和李渭的面上俱都挂彩, 辜雪取了药膏给两人涂药,这一架之后,两人神色虽然依旧如常, 但春天感觉两人关系略有微妙变化,饭桌上的气氛稍稍好了些。   吃的是水晶驼峰、蜜炙羊肉、煎鹿血肠、响油牛酥、金桃甜酿。辜雪和春天慢慢说着话, 贺咄帮辜雪取牛酥, 李渭替春天切鹿肠, 两个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相遇,眼神一睨。   贺咄用突厥语慢声问:“你那病恹恹的长姐呢?还活着?”   李渭眼风如刀,语气微怒:“贺咄, 那是我家人!” 半晌无奈, 垂肩慢慢道,“年初病亡了。”   贺咄了然耸耸肩膀,一副毫不介意的神色, 点点头:“孩子长大了么?“   “已经十一岁了,在家里念书。”   辜雪听见两人突然换成突厥话, 不着痕迹的瞟了春天一眼, 春天吃着东西,耳里也灌进两人话语, 只是半懂不懂的不算明白,也未放在心上。   贺咄嗤笑:“李渭, 你就是妇人之仁,你成亲那破事, 我可记得。”   李渭无奈皱眉:“贺咄, 你闭嘴。”   贺咄慢悠悠放下手中切肉小银刀,将手拭净,下颌扬了扬垂眼喝汤的春天, 问李渭,“那这个呢?什么时候娶?”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渭语气微急,兼又无奈,眼神避开,将手中银刀搁下。   贺咄浅瞳盯着李渭,嘴角浮起一丝兴味,讥讽他:“忍得住?不着急?”   辜雪拍拍贺咄的手,柔声呵斥他:“贺咄,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渭重复,见春天已然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欲言又止的看着席间几人,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成亲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给你送贺礼。”   李渭欲说还休,生生吞下口中话语。   “你们...在说什么?”春天抬头,“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李渭温声道:“没什么,聊路上的一些事情,汤还要喝么?”   春天半信半疑,摇摇头。   辜雪和贺咄相视一眼,眼里皆涌出几丝笑意。   李渭不欲在贺咄军营久呆,次日晨起便要再带着春天上路,贺咄皱眉,冷颜问他:“不能多住几日?”   “不用了。”李渭收拾行囊。   贺咄静默半晌,良久道:“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道说道,敦煌、甘州、墨离军、你、我、突厥...”   “你如今掌了权柄,身边有人,也有志向,也算顺遂。”李渭道,“但我们之间胡汉有别,异路殊途,如今并没有什么能说的。”   贺咄也黯然点了点头,看他收拾行囊:“说的也是。”   那边,辜雪正替春天诊脉,将手枕收起,点点头:“难为你这一路跋涉,身体瘦弱,但身子骨倒还算好。去年的重伤养的也还好,就是气虚体寒,畏寒怕冷,但你年岁小,还是不能太过辛劳,待事情了后,务必要好好调养。”   春天点点头,扭扭手腕:“我自小无病无痛,还算壮实呢。”   辜雪微笑颔首,替她把衣袖整好,想了想,又去摸她的手脉,问她:“癸水呢,还算好么,是不是会痛?”   春天结舌,抿着唇道:“从长安出来后...受过一次风寒...就没有了...”   “没有了?”辜雪皱眉,细细去摸她的手腕,“这一年多,一次也没有?”   “在...在甘州养伤的时候,有次吃了一捧龙眼果,夜里肚子很疼,流了一点点血...”春天捏起一节指头,“一点点。”   龙眼果是暖宫之物,辜雪见她年纪小,依稀还不懂男女之事,又想起昨夜李渭和贺咄两人的对话,柔声道:“为了以后打算,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能再太奔波了。我给你开个方子,等你安稳下来后,务必要照着方子好好吃药,最好先养个两三年。”   “很严重么?”春天嗫嚅,“没有癸水,倒还方便些...”   “你是女孩儿,以后总是...总是要长大的。”辜雪俯身写药方,“这个对女孩儿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不然以后有大苦头吃。”   春天惴惴收了方子。   李渭和春天再走时,贺咄送了马匹羊裘、美酒干粮。   贺咄依旧颐指气使的站在军营前,朝着两人道:“给你们送份礼吧。”   跌罗带着一队人马,身后拖着高车,从后头缓缓绕出来,其间还跟着一个牧民。   贺咄指着牧民道:“这是当年在附近放牧的牧民,当年小春都尉的人马亡后,他搜刮了尸首身上的细软刀具,那些战死的尸身,他挖坑埋了,如今再去,应该还能寻回不少尸骨,收回尸骨后,让跌罗护送你们回甘露川安葬吧。”   春天闻言潸然泪下。   李渭和辜雪俱上前去安慰她。   贺咄双手叉腰,仰望蓝天。   春天止住泪水,朝着贺咄施礼:“谢谢。”   “如若我突厥子民也能有礼仪孝道,又怎么会被世人视为洪水猛兽。”他叹气。   出发在即,行囊布置准备妥当,贺咄问李渭:“如若以后再见面?”   “希望永远不见。”李渭道,“贺咄,有很多方法可以实现你的壮志。”   “我还是比较希望在战场上看见你。”他朝李渭挥手,“再回墨离军去吧。”   李渭摇摇头。   两人上马,缓缓朝外走去。   “春天妹妹。”辜雪唤住春天,提裙疾步上前。   “辜姐姐。”   她把手上金钏子的一粒铃铛扣下来,塞到春天手中:“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旧物,假如妹妹有一日回长安,路过碧波桥,麻烦替我把这铃铛扔在水里,算是我魂归故土。”   “姐姐不再回去看看么?”   辜雪眉尖若蹙:“我这辈子大概只能留在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怕是永回不去了。”   “姐姐...”   “妹妹保重。”   贺咄和辜雪并肩站立,目送两人远远离开,连绵的青青绿草,色泽浓如泼墨,处处是盎然生机,但可能明天突如其来的寒风就能让这一片绿野染上衰色。   贺咄问:“你跟春天说什么?”   “让她去替我看看碧波桥的桃树,来年春,桃花会不会开的好。”   “最好的桃花已经开过,在我遇见你的那天。”   “我知道的。”   李渭带着春天沿着曳咥河往前行,身后跟着一支静默的突厥军。   人分好坏,连突厥人都一样,贺咄算不算坏人,在突厥人和汉人的史书上,会如何书写他的事迹。   “李渭,你从墨离军离开,是不是和贺咄有关?”她问他。   “事情的确因他而起,但其实与他无关的。”   “在小春都尉亡后的第二年,河西和伊吾两支大军合并在伊吾道对抗突厥军,那时候我和贺咄在沙场相遇,他在他的兄长的麾下领兵,我是墨离军轻柳营的营长。”   “我奉命领着一支精锐去烧突厥粮草,半路遭到了突厥人设的陷阱,折杀了不少兵士,后来折回营中,我的营帐留有贺咄的信物,当时我的上峰是吐谷浑人,指责我和突厥人勾结,陈英将军为我力证,实际的细作很快就抓到,原是军中一名颇有威望的吐谷浑人。“   ”当时墨离军由吐谷浑和汉人共掌,军中兵权明争暗斗,虽然表面相安无事,其实背地里暗流涌动。贺咄也是借我来挑拨吐谷浑人和汉人的矛盾,我的上峰为保住军中吐谷浑人的声誉,咬定我是违背军令擅自行动,最后陈英将军为了平衡军中势力,我被受罚降职,那名细作悄悄驱出墨离军。”   “后来战事平息,突厥逃溃,我离开了墨离军,战事已了,心生倦意,边塞累累尸骨,其实多半是为争权者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罢了。有很多的战死的兵将,比如你父亲小春都尉,枉死之后,身上还背负着骂名,死后连恤银都拿不到,当年跟着我的死去的那些同袍,也是如此。”   冷风肃肃,春天紧了紧衣裳,牺牲性命又一无所得的皆是普通人,想要跨越门第和身份取得功成名就,要经历多少痛苦的磨砺。   她看了看李渭,神色平淡,风拂过面庞,眉眼舒展,这样的一个男人,了解的越多,她就越来越不认识他。   遗弃的孤儿、顽皮的孩童、开朗的少年、勃发的青年到沉稳的男人,经历过多少的故事。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认识他,就能描摹他全部的模样,知道他每一个伤疤的经历,了解他每一个表情的含义,明白他每一句话的过去。   那她对他呢,是敬仰吗?是依赖吗?是爱慕吗?藏不住的是什么?目光追逐的又是什么?梦里又为什么流连?她在期盼,在渴望什么?   这是被允许的么?能被接受吗?可以吗?   有没有人来告诉她,教教她,引导她?   曳咥河畔的河岸越来越宽,水面越来越阔,一行人连轴不停的走了近十日,路过无数惊心动魄的风景,这些景色在春天眼里却仿佛失去了色彩。   从长安来的路尤其的漫长,最后脚步停在一处静水深流的河道上。   是这里吗   \"应该是这里,当年我家就在这附近山里游牧,有一日我骑马走到这水边,春来雪融,我看见地上有什么闪着亮光,原来是一把埋在雪里的长刀,我本想把那长刀□□,结果拔出了一只发黑手,可吓人哩,那雪下俱是冻的硬邦邦的尸体,我本想走,又看见这些刀器,还算是有用的,我一个个捡,最后走的时候,回头一想,天要热了,万一这些尸体腐臭,尸泥弄脏了喝水,那我家的牛羊可都要染病的,于是回头找了个铁锹,挖坑把人都埋了。\"   李渭把牧民的话转述给春天,春天含泪点点头,牧民用马步丈量地面,在一处碧莹莹的茂盛草地停下,用脚尖点点地面:“应该在这里。”   跌罗挥来部下:“挖出来。”   铁锹掀起绿草,底下是黑灰腐草,然后是黑烂泥地,再往下,是混浊的水。   春天一声不吭的站在洞边。   “你当年挖的尸坑有多深?”李渭问牧人。   “不深,很浅。”牧民挥动双手比划厚度,“大概这么深,这里泥地黏锹,我费了半天才挖起来,最后尸体上只覆盖了一层薄土。”   “总共埋了多少人?”   “二三十人吧。”   两百人的精甲骑兵,最后在这河边,只余下二三十人,剩余的人,全都默默无闻的散落在荒地里,被野兽啃食,被雨雪吞没。   李渭对跌罗道:“尸首埋的很浅,把这片地皮都掀起来吧。”   跌罗点点头,用长刀在地面切割出数十块方地,指挥众人道:“每人挖一块,先不必太深,看见尸骨就可。”   很快就有士兵挥手:“在这里。”   春天的身体像风中落叶颤了颤,李渭扶住她,温声道:“你在旁边坐着,等我们找到了你再看一眼。”   她摇摇头,目光凄苦,颤抖着唇道:“我要亲自去看看。”   铁锹先挖到的,是一个锈迹斑驳的铁兜鍪,而后是黑泥中的一截白骨。   士兵一点点刮铲去土层,丈许的方形尸坑完整的呈现在眼前。   这场面其实可怖又可悲,那是一池混沌的污泥,尸体是一具具垒叠安放,血肉都已腐烂融入泥土,无数虫蚁蚯蚓在其中翻腾,能捞起的,只有锈钝的铁甲包裹着的森然白骨、以及内里所剩无几的衣角。   他们在此处,已经安睡了好些年,也许早已习惯了此处,不知会不会愠怒外人的打搅。   李渭去看春天,只见她面色肃然,并没有眼泪,又似乎麻木,又好像迷茫。   突厥军将尸骨一具一具拖起,并放在一旁。   春天一具一具的去仔细翻认。   她记得爹爹很高大,似乎能顶天立地;肩膀宽广,可供她酣睡;双腿修长,她永远追不上他的步伐。   但这些亡者的骨架,皆是如此。   都是谁家的爹爹呢。   李渭见春天良久顿住,而后跪在了一具白骨面前,用匕首割开了那身铁甲的皂布。   里头的衣帛已经腐烂成黑乎乎的泥浆,春天在那片泥浆中仔细摸索,然后神色一颤,在那污泥中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事,春天用衣角拭净,放在手心,竟是个已然变得漆黑的纹银香囊。   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但这只香囊的模样依旧如故。   这是昔年她母亲用一只银头簪找工匠改制的香囊,最后系在了父亲的腰带上。   母亲盈盈对父亲道别:“香囊里塞了高僧给的香灰,保佑阿郎此去平安无虞,身体康健。”   春天凝视着那具尸骨,俯身拥抱,小声道。   “阿爹,我来晚了。”   “对不起。”   “请跟妞妞回家吧。”   这个尸坑,勉强拼凑了二十三具骸骨,并不是每具都健全,有些明显的骨节已经不见,不知是活着时候的创伤,还是死后被野兽啃食。   每一具都用水冲洗干净,用草苫裹住、捆扎,安放在高车上。   李渭见春天面容平静,眉目安宁,提水清理泥浆污物,而后将尸骨一根根装匣,最后将那枚香囊放入匣内,将骨匣抱起,放在自己的马上。   以为重逢的这一幕场景,她会失声痛哭,肝肠寸断,或是逃避崩溃,失意追悔。   她那清冽的眉眼里,依稀能窥见她先父的风骨。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天真到极致,也勇敢到极致。   “李渭,我们走吧。”春天在水边将双手衣袍洗净,而后朝他招手。   “嗯,回甘露川吧。”   春天点点头,抚摸着手中的骨匣,“回甘露川,去爹爹生活的地方看看。”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一队突厥军,载着满车尸骨,缓缓朝甘露川的方向走去。   夜里众人燃起篝火,兵士散开喝酒洗浴,洗去一身晦气,跌罗和李渭同坐,举着酒囊道:“你们汉人,的确有不少可取之处。”   李渭也呷一口酒,缓声道:“是。”   夜里李渭听到抽泣声,小孩儿终究是忍不住。   他将她从毡毯里抱出来,搂入怀中,抚摸她的黑发。   汹涌滚烫的泪湿透了他的胸膛,黏在他的心头上,他也觉得心痛万分。   只能将她紧紧的拥住。   “李渭。”她将头颅埋在他的怀抱,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像为了存活扎根在树干里的藤萝,也像乞求他温热的身体温暖冰冷的她,“我是个孤儿了。”   “还有我呢。”他亲吻她的发顶,“我在。”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漫天锃亮的星子,是谁的灵魂在温柔的俯瞰世人。   往甘露川的路程似乎极短,每日春天不过恍惚一眼,白日黑夜轮番转变。   这日已经能远远看到甘露川的烽戍。   跌罗喝令半数兵士禁步等候,只带着驾车的兵士随着李渭往前走,直到停到烽戍前。   戍堡上有烽子持箭,喝令道:“城下何人?”   跌罗向李渭两人行礼:“我们的身份不便进甘露川,就在此地别过两位。”   李渭颔首,春天下马:“感激将军的援手。”   跌罗策马回头,扬手道:“两位,后会有期。”   城上的守卒下戍堡来查看,见两人外貌年岁,又见高车上的骨殖,又听见李渭道:“我们是汉人,此程去突厥境,带回了五年前战死在曳咥河伊吾军士的遗骸,送入甘露川安葬。”   守卒脸色大变,似乎是喜色,忙唤声开戍堡:“告诉将军,他们回来了。”   来人很快就到,起首有两人,一是甘露川伊吾军的守将,二是靖王的亲信王涪。 第67章 两相欢   王涪已在甘露川等候春天两人多时。   “两位这一路, 可谓千辛万苦,很是不易。”伊吾军守将早已令人将高车驶入戍堡,指引李渭两人入内, “当年那支精甲为国捐躯,战死异土, 如今骸骨归来, 在天之灵也可稍作安慰。某和王涪兄几番想出甘露川往如曳咥河去, 但如今境草木皆兵,兹事体大,实在不敢乱动, 只得在此焦急等候两位回来。”   守将又转向春天抱着的骨匣:“这是....小春都尉的遗骸?”   他颇为遗憾又沉重道:“犹记得小春都尉当年在甘露川时, 英勇亲切,又爱戴部下,很得军心, 可惜被突厥人戕害,英年早逝, 令人扼腕。”   言罢, 守将唤来兵士,不知何处驾来一辆白幡灵车, 兵士们将突厥高车上的骨骸俱裹上白麻布,放入灵车内, 又去请春天手中的骨匣:“某是甘露川守将,却未替死去的同袍收敛尸骨, 这灵车, 便由我驾入甘露川内吧。”   这一番礼仪周到的倍感意外,春天显然对两位的态度感到疑惑,迟疑道:“两位大人知道我们...”   王涪见她略迷茫的神色, 躬身道:“在下甘州王涪,受靖王之命来寻女郎,起初在甘州城拜访瞎子巷,只是不巧,女郎已往玉门行去,我又一路追到玉门、冷泉驿、在莫贺延碛被沙暴所挡,落后女郎一步,只得沿着十驿,往伊吾而去,最后得知女郎去往突厥境,便赶到了甘露川等候。”   他又向李渭作揖:“想必阁下是李渭李君,这一路,有赖阁下照料女郎,如今安全归来,某也能安心复命了。”   李渭亦拱手回礼:“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春天听见靖王两字,心头乱颤,脸色煞白,抖着唇问:“是靖王...”   王涪点头:“靖王一直挂念女郎安慰,再三责令某,务必将女郎带回去...”他苦笑,“若女郎在路上有什么三场两顿,某实难回去交差。”   “是我姑母...靖王府的薛夫人,她...她也知道了?知道我在这儿?”春天蹙眉,紧张问,“姑母...如今可还好?”   ”薛夫人是女郎至亲,亦挂心女郎,时时问起。” 王涪道,“听王府中人道,夫人为女郎之事,时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春天眨眨眼,将满眶泪花憋回,向王涪致谢:“我走时都未曾告诉姑母,给姑母和靖王和大人添了大麻烦,春天深感惶恐,请大人恕罪。”   “不敢不敢...女郎唤我王涪就好,我只是一介白衣,女郎折煞在下了。”王涪辞礼,带着两人入甘露川:“两位请随我们来。”   李渭颔首,带着春天并肩前行,近到春天身前,见她眼里满是异色,嗫嚅着唇低声向他道:“李渭...是我姑母...她...”   李渭嗯了一声,柔声道:“你姑母一直念着你呢。”   她一时手足无措,又紧张又害怕,李渭轻拍她瘦弱的肩膀:“没事,总要回来的,她也总该知道你在哪儿,你为何而离家。”   春天吁了一口气,轻轻攥住了他一只手,李渭回握住她:“走吧,去看看你一直想来的地方。”   甘露川是一片被雪山群峰围拱的广袤的绿野,有浩瀚的湖,有蜿蜒大河,有潺潺溪流,有葳蕤群林,有战马奔腾的牧场、有禾苗葱郁的农田,有人车络绎进出的戍堡,有军甲雪亮的操练军队,有驱使牛羊的牧羊人,是世外桃源,也是人间仙境。   是父亲信上所说:“甘露川绿野无尽,碧天如玉,沃土甘泉,牛羊肥美,甚惬意。”   是夜歇在戍堡内,戍堡靠近兵营,是甘露川大小守将居所、也有驿站、邸店、仓廪、库房,进出往来都是军中兵士。   灵车驶入戍堡中,沿路兵士皆是习以为常,对这阵架不以为奇,沿路有人问:“是那支营队的骨骸?”   “五六年前,追击突厥沙钵罗部,战死在曳咥河的小春都尉的部属。”   大多数都是近年新招募的新兵,不知往年之事,对着灵车施礼而去,极少有认识小春都尉的老将,哎哟了一声:“原来是小春都尉。”见灵车后跟着一名十几岁的豆蔻少女,观其容貌:“这是小春都尉的家眷?”   “是小春都尉的女儿。”   春天敛衽,听见那老将道:“眉眼间依稀能见小春都尉的模样,昔日一起喝酒吃肉,小春都尉最爱提及妻女,这下可好,终得一见,果然不一般。”   那老将和她略说几句话:“昔年你父亲在这甘露川,性子好,人缘好,旬假有空,我们一起入山猎狐猎兔,吃了肉,那些皮毛你父亲还能做成硝皮,说要攒起来给家里人做件裘衣,闺女,你爹爹在这里,可一心惦记着家里呢。”   春天闻言落泪。   她走过爹爹走过的路,坐过爹爹曾经喝酒的酒馆,见过甘露川的的深紫如冻的夜色,也涉足过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满地青草挂着沉甸甸的露珠,几步就把衣袍打湿,最后抱着爹爹的骨匣,其余二十二具不知姓名的骨骸都埋入甘露川的坟茔场。   这里已经埋有成百上千具尸骨,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家人也会来,将深埋在此地的骨骸迁回家乡。   有人小声说话:“如若小春都尉当年没有贪功,听从军令行事,没准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春天满含泪花,低声对李渭道:“我要还爹爹清白。”   李渭抚摸她的黑发:“会的。”   离开甘露川的那日,她的神色极其平静,回头眺望这群山中的一方净土,挥了挥手,喊道:“甘露川,后会有期。”   李渭看着她,在瞎子巷时,她的面容平静又安宁,眼里却蕴含忧郁,走到如今,她的神色未变,眼里的光彩却截然不同,坚毅而镇定。   人总会慢慢成长,她离家出走时,尚是个无知无畏的孩子,此番再回去,已经是个心性坚定的少年人。   李渭可以窥见,她未来的人生,应当是无比的光彩夺目,绚烂动人。   会和他有关吗?   他轻轻的蹙起眉,暗暗吐出一口气。   王涪早已将这好消息绑上信鸽,送去靖王府。又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供春天坐卧,一辆安放小春都尉骨匣。   “我们先回伊吾城,要再准备些行囊,而后再沿着十烽入玉门关。”王涪扶她上马车。   春天顿住脚步,看看王涪:“入玉门关后,我们是甘州去么?”她这时有些紧张,双眸一闪,看看李渭,“...回甘州去,去看看长留。”   王涪点点头,靖王只说带人入玉门关,未让他将人送回长安,入玉门后先回甘州城再做打算:“好,我们回甘州。”   春天又对着李渭道:“李渭,还有陈叔叔...陈叔叔在交河城。”   李渭和王涪互视一眼,李渭道:“请王兄差人送个消息去交河城,小春都尉还有个故友在交河城,能否邀去伊吾城一聚?”   王涪略一寻思:“交河城和伊吾城不过三四日行程,正好能赶得上,我这就找人去办。”   甘露川至伊吾城尚有几日距离,沿途多为青青草原,也偶见荒野沙碛,沿途可见山野间牧人放牧,也有数个敝破村落,多沿着驿路而设,驿路行人三三两两,不若往年繁华。   “这阵时日,西域各处有不少贼寇匪人作乱,搅了不少安宁日子,商旅们都是匆匆路过,不多在荒野停留。”王涪同李渭道,“你们当初若是入伊吾城再到甘露川,估摸能遇上不少风浪,幸好都避过了。”   “如今西域各地城池摩擦不断,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安宁之日。”李渭叹道,想到贺咄的那支大军,“各城戒严,商路也难走了些吧。”   “要战便战,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那群突厥蛮么?”王涪道,“战火是没有停歇的,厉兵秣马几年,也该活动活动了。”   几日之后,三人即到了伊吾城下。   这时就能瞧出不同来,伊吾城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各处皆有铁甲驻守,伊吾城内更是兵卒成群,刀刃森然,戒备森严,春天和李渭两人都没有关碟过所,王涪不着痕迹从袖里亮出块靖王府腰牌,守城的兵将一瞥,恭谨大开城门,将三人送入了伊吾城内。   伊吾城的郡城并不算大,城池尚不及甘州城一半,城主是龙家人,原也是归顺突厥的胡人,几年前叛出突厥回归朝廷,虽然每年进贡称臣,亦封了国主,伊吾民众皆呼龙国主或龙城主。   城内胡汉杂居,汉人占了一半,但胡风甚重,房舍式样皆殊,粉墙碧瓦,百帐彩幡,路上多是骑骆驼、青骡的商旅,满耳胡音唱合,当垆的多是美貌胡姬,恰逢这几日又是佛诞节,各坊沿街都设了寮帐,满街俱是乐舞百戏,掷丸驯兽、杂技傀儡等目不暇接。   王涪领着两人往驿馆行去:“这几日恰逢佛诞,伊吾城内有游街舞乐之戏,甚是热闹,咱们去驿馆歇息几日,再重整行装回去。”   春天撩开帘子,半看着窗外热闹,半在车内出神,听见路人喧哗汹涌往前奔去:“快快快!快去!菩萨老爷出街撒钱了!”   往前一瞧,只见迎面正来了一顶浓香盈鼻的奢华轿辇,身后跟着如云仆从,那轿辇上半倚着个大腹便便的长髯男子,深目微眯,半是惬意、半是陶醉的嗅着个象牙佛像鼻烟壶。   路上行人甚多,这轿辇阔而高,足足塞堵了半条道路,仆从左右护轿开路,也不呵斥行人,只朝着道路两侧,叮叮当当挥洒下不少铜钱,路过行人听见那清脆的撒钱之音,俱是自觉的趋步在路边哄抢铜板。   王涪和李渭见这阵势,俱是含笑摇头,往旁侧避了避。   这是伊吾城内有名的大富商安万金,家中豪宅成顷,奴仆上千,极为阔奢。他以香料发家,几乎垄断了西域之路半数的香料,民间流通的半数西域贡香,皆自他家出。   安万金看着路人脸上的喜悦之色,心内颇为舒畅,他出手阔绰,人也大度,最爱旁人围着他热闹,眼光一扫,庞大的身躯徒然从辇上坐起,朝着王涪挥手,脸上扑出愉色:“王贤弟,王贤弟。” 又见王涪身旁的男子,笑道:“哎哟,李渭!”   安万金从轿辇上颤巍巍的下来,朝着李渭和王涪寒暄,拍一拍大腿:“两位也是熟人?”   王涪和李渭互视一眼,会心一笑,原来三人俱是相识。   “我和王兄几日前刚结识。” 李渭笑道,王涪也觉有趣,“虽然同在甘州城,之前却无缘结交,没料想原来都和安兄相熟。”   “王贤弟,乃我的衣食父母,我这小本营生,全赖贤弟牵桥搭线。“安万金左右揖手:李渭,多次带着我在吐蕃收象藏香,出生入死。”   “你们两位都是我的大恩人呐。”   两人连连回手辞拒,安万金搓搓手,见两人身后还跟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车帘隐隐绰绰露出个纤细身影,知道是个女子,笑问两人:“两位稀客这是要往哪儿去?”   又听王涪道一行人要去驿馆住宿,安万金嚯了一声,胖手一挥,示意仆从们上前,自己左右拉着李渭王涪两人:“你们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贵客,既然来了我的地盘,哪有住驿馆的道理,走走走,去我宅子里。”   “不必麻烦安兄。”李渭一听要去安万金家,倍感头痛,王涪亦是汗颜,“安兄,下次,下次吧,下次再和安兄好好聚聚。”   “两位贵客这是看不起我那府邸?”安万金哼气,“还是嫌我历来招待不周?”   “非也,非也。”   那一群仆从已经牵马的牵马、驾车的驾车,好好浩浩荡荡的裹着几人,两人知道此番退拒不过,无奈摇头苦笑,随着安万金往家行去。   春天听见外头说话,知道李渭和王涪遇上了熟人,半途折去了这位富商家中。瞥间摇晃的帘缝里透出一片鲜艳彩墙碧瓦,雕梁画栋,入了一扇描金绘彩、高大厚重的檀木大门,知道这是入了府内,见沿路花木扶疏,不少奇花异草,甚至有麋鹿孔雀漫步其间。   待马车停稳,即有美貌胡婢来扶春天下车,抬头四望,只见琼楼玉宇,皆是金碧辉煌,亭台楼阁,处处巧夺天机,处处又挟着些异域胡风,使人耳目一新。   眼前一池活水,养着些肥硕锦鲤,正唼喋水面掉落的花瓣,花木掩映下,是一叠连绵相通的小阁楼,旁侧一块山石上镶着迎香楼三字。   即刻拥上来一群翠衣小奴,个个俱是容貌清秀,言语伶俐又乖巧,围着三位来客。   安万金满意的点点头,眯眼笑道:“先送几位贵客先回屋,拾掇拾掇,歇歇脚、养养神,我让下人们去准备酒菜,难得的好日子遇上难得的贵客,今天可要一起小酌几杯。”   王涪和李渭俱是推拒:“我两人皆有事在身,安兄也不必费心招呼,待下次闲了再一起好好聚聚。”   安万金点点头,眯眼笑:“明白,明白。”哈哈一笑,被一堆如云的美貌婢女们搀扶着远去。   三人被簇拥着进了阁子,王涪指挥人安置行囊。李渭见春天目送安万金远去:“他是伊吾城的香料商人。我们就在这住两日,你也好好歇歇,等等陈叔叔的消息吧,若是能见上一面自然好,若是无缘一见,让他知道这桩心事已了,也算安心。”   春天抱着骨匣点点头,他见她神色自甘露川之后一直安静又乖顺,无喜无悲的模样,微微弯下身看她:“既然心愿已经达成,你应当开心些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   “我心里是高兴的。”春天道,“只是...心里头挂念。”   “挂念谁呢。”   “我也不知道。”春天蹙眉。   王涪正在一旁交代身边人去驿馆送信回甘州,一扭头,见李渭和春天站在一处,男子俯身柔声说话,少女仰面回应,全然一副亲近模样,又想起这几日见两人之间相处情景,心里暗自掂量了一番。   春天被一众婢女们拥着入了迎香楼,王涪上前去和李渭说话,也跟随着婢女们走入楼中:“待会安万金来请,这可如何躲的过?”   李渭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想起这事,为难的捏捏额头。   王涪笑脸:“他近来的酒,可越发的好喝了。”   李渭回想起旧事,抽了口气,他酒量向来不错,每每却栽在此处,安万金从不劝酒,但身旁那些倒酒的婢女却不好招惹。近两年来他每每过伊吾,都是避着安万金而走。   那迎香楼内充盈芬芳之气,春天被婢女们引入其中,不知转过几叠屏风,只觉处处陈设奇妙精巧,别出心裁,七拐八拐,婢女们拉开一扇白绢花棂小门,进了内室。   满地铺了雪白厚绵的氍毹,眼前一架极其耀目的孔雀屏扇映入眼帘,春天的鹿靴踏在半空,又旋即收回,站在门前逡巡。   机灵婢女连忙捧来一双银丝缀珠软底绣鞋,端来玉凳,替春天换上绣鞋,春天这才入内,见室内锦绣桌帏,妆花椅甸,香软床榻,极尽奢华。   喝过香茶,吃过点心,春天问婢女要了香烛,将父亲骨殖供在侧室,燃香点烛,磕头拜祭,在屋内坐了片刻。   婢女们闻得春天身上染了烛火檀香,牵着春天转过一道花鸟锦屏风,走过一条光影斑驳的木廊,迎面扑来水汽氤氲,暖意浓浓,春天定睛一看,原来面前是一方长而阔、雾气缭绕,汤色奶白的温泉。   “请女郎洗疲乏。”   春天盯着那方温泉池心生感慨,这等豪奢铺张可比肩长安的王公贵族,可想西域各国,不知有多少财富流通其中,盛世安宁的气氛如若一旦被打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身姿婀娜的婢女陆续抱来香膏玉脂,玉瓶花露,并衣裳棉巾,服侍春天沐浴。   “我自己来。”春天见了这方奶白池水,心头微微松懈,浸入温水,缓缓的吐出口气,问一旁跪膝垂首的婢女:“这迎香楼曲廊相通,是来宾们住的地方么?”   “回女郎,这迎香楼是留宿家中尊客之地,共有四幢小楼,廿十客房,常有客人留宿。”   春天暗自咂舌。在泉中多泡了半晌,直到脸靥通红,才被婢女们扶起,穿上衣裳。   衣裳是婢女送来的新衣,翠衫罗裙,披帛臂钏,极其鲜妍,正配这满屋的珠玑锦绣,行步之间,可见裙裾隐约有蝶鸟翻飞,婢女们又替春天梳髻簪花,点染胭脂,春天自离长安以来,几乎未曾在衣裳妆容上打点过自己,在铜镜前一瞧,只觉镜中人即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这花团锦簇的装扮,以往每每随舅母出去都要被修饰一番,陌生的是镜中的那张脸,依稀记得自己不是这个模样。   身旁婢女纷纷赞扬好看,春天又被簇拥着回到卧房,只见椅子上倚着名项戴璎珞,身着紫金裙的少女,百无聊赖的玩着香案上的玉貔貅,见到春天来,眼神一亮,扬手拍了拍掌,嫣然笑道:“爹爹从哪儿请的贵客,你长得真好看。”   少女从椅上跳下来,活活泼泼的朝着春天走来:“我叫绿珠。”   春天见她生的花容月貌,肤如凝脂,又一团和气,十分可爱,心生好感,微笑道:“我是春天。”   原来是安万金膝下的小女儿,竟然和春天同年所生,生日在冬天,比春天还略小了半载。   绿珠巧笑嫣然的捉起春天的手:“爹爹回来说请了几名客人来家里玩耍,还说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女郎,生的比我还美,我不服气,特来瞧一瞧。”   她亲昵又娇俏:“这下见了春天姐姐,我可服气了。”   春天睇眄流光,“绿珠妹妹说这话,我可不服气,替妹妹抱不平。”   绿珠噗嗤一笑:“我这是真心话。”   春天是好相处的性子,绿珠又活泼爱闹,两人年岁一般,颇有话可说。绿珠说起家中生活,伊吾城内的玩闹之处,又问春天来去,春天隐去详情,大略说了说和李渭一路行径见闻,惹得绿珠赞叹:“姐姐好厉害,李渭对姐姐真好。”又想了想,侧首道:“李渭对爹爹也很好。”   “你也认识李渭么?”春天问。   婢女们送来一副银制的叶子牌,绿珠和春天偕同众婢女,坐在小杌子上铺牌局,绿珠随口道:“嗯,有一年他常随着我爹爹出门去,以前也常来我家,后来倒不太见。”   玩过几轮博戏,春天听见窗外隐约飘来丝竹之乐,趋步到楼阁前,见园子里陆续挂起五彩花灯,绿珠也凑到阁子前,看着底下来往的仆从:“宴席要开始了。”   很快就有小仆请春天和绿珠一并去前楼,绿珠拉着春天的手:“前楼是爹爹专门待客用的,走,我们也去吃东西。”   前楼比迎香楼更为豪奢,满目金碧耀眼夺目,椒室内摆了食案酒具,俱是些珍馐佳酿,李渭和王涪、安万金不知从何处来,见绿珠领着春天在一侧看仆从端杯递盏,李渭朝着绿珠笑:“你们两人坐在何处”   因是女眷,楼上特意设了雅室,请家里的伎乐专给两位女郎杂耍取乐,绿珠头一扭,噘嘴不理李渭,拉着春天上楼:“走,我们去楼上玩。”   春天和绿珠两人席地而坐,吃着东西看伎人演傀儡戏,听见楼下管弦笙箫喧闹,在回廊一瞧,楼下舞伎穿着艳丽,扭着妙曼轻盈的腰肢跳着胡旋舞。   金叵罗里盛着玉酿葡萄酒,几名衣着艳丽的婢女花枝招展围绕在宾主身边殷勤劝酒。   “每次都是这套把戏,好无聊。”绿珠嘟嘴,“爹爹老喜欢看这些舞伎们跳舞。”   “胡旋舞很受欢迎。”春天道,“长安城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看,回雪飘摇,千旋万转不知疲倦。”   “可是,这也未免穿的太少了吧。”绿珠指着舞伎身上那遮盖不住肌肤的绡纱,“但他们都笑嘻嘻的,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春天沉默半晌,神情也略有点不高兴:“不管他们。”   两人躲在楼上看了会舞伎跳舞,又回去吃了些东西,点了两出杂耍戏,绿珠把吃食扔下,拉春天起来:“这几日佛诞,夜里各处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外头的杂耍还会吐火,耍狮子放炮仗,趁着这会他们在外高兴,我们也出去高兴高兴。”   两人偷偷溜下楼,春天拎着裙子、随着绿珠悄悄踮步过真珠帘,略一抬眼,见李渭倚在食案后,半支起腿,一手撑额,一手捏着银箸敲打着食案上的玉碟,随着舞伎的动作敲打着节拍,眉眼间俱是舒畅之意,身旁一位极尽媚态的婢女,素手芊芊举着水晶杯,笑意盈盈的将酒杯递至他唇边。   她兀然顿住脚步,绿珠见她停住不动,一探头,也见李渭那模样,半恼半叹:“这些个婢女真不要脸,看见喜欢的宾客就贴在人家身上,若是遇上不那么中意的,坐的跟个木头似的。”   春天蹙起眉尖,轻哼一声,拉着绿珠悄悄出去,绿珠朝着春天挤挤眼:“李渭还是很好的,我二姐未出嫁前,还偷偷喜欢他。”   “是么...”两人往楼外走去,春天问,“那他喜欢你二姐么?”   “他要是喜欢就好啦,那我爹就不愁啦。”绿珠遗憾道,“他很早就成亲了,和家中娘子感情很好,我二姐没有法子,最后嫁到高昌去啦。”   春天放缓脚步,咬了咬柔软唇壁:“对,他很早就成亲了。”   两人溜着出门去玩耍了半日,看了沿路的杂耍百戏,驯兽斗鸡,月上中天,绿珠见春天神色似乎有些游荡,又看天色不早,拉拉春天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回到迎香楼,楼里仍是静悄悄的,春天问婢女:“前楼的那两位客人回来了吗?”   “回女郎,前楼灯火未歇,尊客们还未回来。”婢女回道。   春天脚尖蹭着地上的柔软的氍毹,暗自骂了声:“混蛋。”   屋子墙壁都涂了香料,香炉就搁在榻边,屋子里暖烘烘香馥馥的,春天索性挥退了婢女们,在罗汉床歇下,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扯了罗袜,赤着一双天足去了温泉。   再从水池中出来,正穿衣的空档,听见外头窸窸窣窣、乒乒乓乓的声响,春天去寻声音来源,迂回曲折推开一扇山屏,原来是一个小胡奴搀扶着李渭回来了,正把李渭送入榻上。   原来两人的卧房有相通的回廊,只用一扇闪屏隔开。   她见李渭浑身酒气,却面色镇定,抚着额头蹙眉,睁开一双墨瞳,瞳仁雪亮,目光却含糊没有方向,见她来,只黑沉沉的盯着她看。   春天心头恼怒,轻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在罗汉床上又出神半晌,终究是心头难耐,又爬起来,去寻李渭。闻见屋内酒气冲天,李渭支腿倚在坐榻上,双颊泛出一丝红,探手去捞案几上的茶壶。   他勾了几次,堪堪擒了茶壶,再眯眼去拿茶杯,那白玉茶杯去屡次从手间错过,索性弃杯,将茶壶嘴儿往面靥上一倒,嘴里沾了湿意,解了渴,将茶壶往案几上一搁,那茶壶搁的失去了准头,叮叮咚咚滚落在地上,李渭也两耳不闻,只倚身在榻上闭目休息,   春天见满地狼藉,蹙眉,又摇摇头,将茶壶拾起,倒入茶水,仍搁在案几上。   她见李渭闭着眼假寐,一手支在矮榻撑着头颅,单腿支起,只觉姿势散漫,带着几分慵懒之意。   倒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她指尖触触他的衫袖,戳戳:“李渭,你睡着吗。”   “别在榻上,回床上睡去吧。”   男人闭眼,没有回应。   春天见他毫无反应,吁了口气,想走,又挪不开步伐,这几日有王涪在,他便不经常在自己身边,目光从他的眉眼,流连到鼻、唇、再到他修长的手、腿。   春天捏捏自己的手心,只觉自己心跳如擂,口干舌燥。   刚才在酒席上,他含笑看着舞伎,银箸敲打碗碟的那个画面,和那名倚在他胸前的劝酒婢女,在她脑海里一遍遍的浮现。   原来他也有这样风姿散漫的时候,但...他们两人,从来没有这样过...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失落感。   鬼使神差,春天俯下身体,心头如小鹿乱撞,颤抖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颊,小声嘟囔:“李渭。”   “李渭...”是无声的呢喃。   酒醉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不落睫的盯着她,双眸清亮如星子,内里却好似有火焰在炙烧。   李渭只当自己在梦中,腾云驾雾身体飘荡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娇艳的面靥,湿润润的红唇,黑白分明的眼,青绸般的青丝泻在肩头。   他全身燥热难当,热气和酒气毒蛇似得游走在身体血脉里,耳里俱是轰隆隆的血流声,什么都听不真确,目光只攫取一张唇,鲜妍柔软,好似娇花。   男人克制惯了,并不伸手去碰。   飘来的幽香绵绵浸入身体,体内滚着遇水既迸溅的热油。   春天见他睁眼醒来,正撞见自己那点旖旎心思,全身僵住,双耳红如血,脸颊红烫,忘记收回手指,呆愣愣的注视着他,声音绵软颤抖:“李渭,我...”   他盯着她,自言自语,有些苦恼,风流轻笑:“是梦么...\"   她一愣,心头一松,正要抽身退开,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别走。”   指腹粗糙的大手攥住她的指节揉捏,她纤细的指在他掌心磨蹭,能感觉他粗硬手茧紧握她的轻微痒痛,他黑眸突然暗沉,耳边是他极低的呢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咽下满腔燥痛,声音突然粗嘎,又渴又热,眸里的光像蛛丝,把她像猎物一般裹住往里拖:“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李渭...”她只觉他嗓音古怪,然而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发颤的声音听在耳里,像是女子娇媚的撒娇。   “嗯...\"他嗓音低哑的回应他,像砂砾磨过她的耳。   春天的脸滚烫如火,唇上泛着水光,嗫嚅:“李渭...你松手呀...”   他直直的盯着她的唇,而后身体从榻上挺起,居高临下贴近她,两指抬高她的下颌,沿着颌线轻轻抚弄她的面庞。   他们挨的极近,近倒到她呼吸沉浸在他酣热的酒气,只觉自己也近要醉着。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渴的要死,将身体俯下,低下头,将干燥饥/渴的唇贴上去,落在她的唇上,吻住她。   啊,那是....他的亲吻...   起初不过是蜻蜓点水的接触,唇和唇的摩挲。   他得了甜头,深觉不够,越来越渴。她不知事,在急促的心跳和呼吸间嘴唇颤抖,他亦鲁莽,加深在她唇上的磨蹭碾压。   他想要的更多,动作越来越急,气息越来越喘,喉咙越来越紧,她被迫微启双唇,火热的唇叩开她的唇缝,满是酒香的湿舌探进去,吸吮里头的甜蜜和甘泉。   春天身体狂颤,她双手垂在身侧,只要她轻轻推开他,就能离开这匪夷所思的情景,但身体好似被钉住,让她动弹不得。   唇舌相缠,津液搅动,李渭鼻息间混着酒香的滚烫的热度罩在她面庞上,她晕乎乎陶然然的闭上眼,任由他攫取。   身体比心理更顺从。   这深吻有出乎意料的甘美和酣畅。   酒气翻腾,身体放肆叫嚣,身体的火轰的声冲入头颅,满脑叫嚣着要把怀里人焚烧殆尽,将面前这小人拆骨入腹,一点血肉都不剩的吞入腹中。   他也是年轻气盛的男人,十几年压抑成山,他想要,非今晚不可,非眼前这个人不可,想要柔软温香的女体,想要神仙境地的快活。   男人和女人的那种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周日晚上9点准时,内容不长,交代下今晚的后续   我的微博:是城主啊 ,请大家关注   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种车,可能有人会深感不适,会掉粉,会失望,但请爱护作者,不要批评,毕竟全靠这章我才撑着写完了20多万字 第68章 旖旎夜   她被拦腰跌入一个火热的怀抱,是她熟悉的气息。   他加深这个吻,要吞噬她,惊涛拍岸,白浪滚滚,将她席卷至不见天日的最深处。   她绵软的几乎提不起指尖,脑海里是破碎的五光十色的眩晕,呼吸被他掠夺,在他的唇舌辗转间呼 吸带着焦灼而奇异的痛意,深处有战栗的近乎欢愉的酥麻,一点点漫出身体。   喉间溢出的声响,是甜腻之至的娇吟。   榻上案几被两人踢滚在地毯上,发出几声闷闷的低响,春天钝钝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被李渭按倒在榻上,他撑臂笼罩在她身上,深深的凝视着她。   他的呼吸凌乱,眼神却阒黑沉寂,瞳中心烧着一团烈火,那是她的身影。   她甚至来不及回应这种局面,他的吻又落下来。   全然的挑逗和欲//望,极力搅缠、吮吸、品咂她的舌,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佳肴。   带着茧的指尖撩开腰间衣裳,侵入轻薄白纻衫,一只手在她光裸滑腻的腰侧摩挲流连,沿着腰线往上游走撩拨。   熨帖温热的手贴在她微凉的肌肤上,而后准确的攫取惊惶颤栗的幼鸟,攥在手心爱抚,她宛如雷击一般,心悸的近乎停顿呼吸。   沉重勃发的身体落下来,辗转磨蹭。   她瞬间脑子清明起来,这才知道可怕,用力躲开他的吻,推搡着他沉重的胸膛,挣扎着想要起身:“李渭。”   ”李渭...别...”   他面上满是无法忍耐的渴望,眼神坚定又黑暗,霸道又狠戾,急不可耐、不落睫的盯着她。   胸前的双手被他一只大掌牢牢的钳住,紧扣在头顶,她如一尾砧板上的鱼,动弹不得。   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强硬的时刻,又气又急,又怕又惊,眼里迸出几滴泪水,双腿在他身下乱踢:“李渭,你醒醒。”   他把身体挨贴着她,发红面靥贴在她清凉脖颈间,炽热的呼吸吐在她裸露肌肤上,沉重的身躯贴在她身上磨蹭。   “李渭...李渭...别这样...”她颤颤的求饶,瑟瑟的哭泣。   他知道是谁在喊他,他抬起眼,他是认得她的。   “春天...别怕...别怕...”他声音沙哑,不知在喊她,还是在自言自语:“春天。”   那沙哑的音调飘进她耳里,倒像带着毒似的,酒气和男人的气味,熏的她也傻了。   浓郁的酒气,浓郁的甜,春天脸红的滴血,她抖的厉害,瑟瑟的喊他:“李渭...别这样...”   泪水滚落眼眶,沿着眼角滑入发间。   他放开钳固她的手,手从她衣内抽出,将身体落在她身侧,手掌捋着她的黑发,像深渊一样注视着她:“嘘,别哭...别害怕...别害怕...是个梦而已...”   她无助的摇摇头。   他捉着她的手,按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柔声道: "别哭了,你哭一哭,我就要心碎...”   手下的胸膛宽厚,温热,有砰砰砰沉重又坚定的心跳。   你哭一哭,我就要心碎。   她吸吸鼻子,生潮的双眼注视着他,语音柔柔,蕴含委屈:“李渭,你喝多了。”   “嗯。”他嗅着她的馨香,亲吻她的耳珠,“所以你来了。”   小巧的、滴血的耳珠卷入他滚烫的舌尖。   那小小的一点的触感遽然放大,电流像扎地生根的杂草,沿着血流一点点灌入身体,惹得她浑身颤抖如筛。   “李渭...你喝多了...”   “嘘...”他用自己的唇去封住她的唇。   这吻混杂着所有的一切,又温和又暴烈,湿热又干渴,又是安抚又是挑动,像一尾鱼追逐另一尾鱼,嬉戏又打闹。   身体深处的颤栗渐渐汇集,她缱绻又动情,欢愉而痛苦,仿佛又什么东西自深处涌出,打湿了她的灵魂。   他发出一声低叹:“春天...”   贴在他心间的柔荑被他握紧,顺着他坚硬的胸膛一路下滑。   他的胸膛上有结实坚硬的肌肉,然后她的手触到一片平坦、坚硬如铁的肌肤,再往下,他带着她探入了松垮裤内,迎接她的,是一片卷曲粗粝的发丛,那是蓬勃的,浓密的,热气腾腾的。   她满脸潮红,甩不出他的手心,只能蜷着身子,挣扎着把手往后缩。   他挺着腰,捉着她的手,牢牢按在那狰狞又蓬勃、坚硬烫手的勃发处。   她被那触感惊的几乎要尖叫出来。   李渭的脸贴在她额面上,额头相抵,鼻尖相对,唇齿紧贴,酒气热气,春天听见他发出一声沙哑的、舒适的、压抑的、极其满足的喘息。   他滚动着喉结,闭着眼、低低的粗喘。   而后睁开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欲色沉沉,喊她的名字,眼神深邃,又带着忧伤:“春天...”   “帮帮我...摸摸它...”   她被他缠绵的语气缠绕,全然忘记了,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忘记了现景,忘记了躲避,只能怔怔的看着他。   他捉着她的手,五指青葱,引导她抚摸、认识、熟悉那个形状,好似上好丝绸包裹的生铁,一手全然圈不住,炙热的、坚硬的,顶端带着一点点粘液,沾在她指腹上。   她面色酡红,眼角嫣然,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连呼吸都止住。   在他的带领下,挪动她的手,握住,掐紧,律动,搓揉。   他一手抚摸着她的黑发,黑眸蒙上一层阴翳,直勾勾的盯着她,柔情和欲/望交杂,毫无掩饰的盯着她,滚动喉结,短短低低的喘息着。   他的面色沉静无比,指引她的动作却急迫粗鲁。   她被箍住手腕,来来回回的上下搓动,揉着两颗滚圆的饱满,羞的无地自容,全身颤抖,却无法停住自己的动作。   那是男人的...男人的....   这是...这是不合礼法的呀...   酒气熏腾间,她自暴自弃的闭着眼,眼角一片嫣红水意。   他沉溺在她手中,半眯着眼,享受这刻骨的欢愉。酒醉的眸子里见一张红嫣嫣的少女的唇,一点粉嫩嫩的唇,美好似四月桃花,这唇他是熟悉的,日日夜夜浮现在眼前,此刻近如咫尺,诱惑他含吮舔舐,往唇中钻去。   “李...渭...”微弱的话语搅碎在唇舌间。   她的身体也在汇集、绷紧、极度的酥软。   他死死的蹙眉,急着要出来,要迸发,很快,那器官隆起经络,在她手心里颤抖,他屏住射意,衔住她颤抖的唇,死死的咬住。   唇舌交缠见他发出一声绵长的低吟,灌入她的脑海,让她全身发软,她觉得这一瞬的他又痛苦,又狂喜,又畅意。   微凉的黏液释放在她手上,沾了满手黏黏糊糊,但掌心的那条东西还是硬挺的。   李渭定定的睁开眼,四目相对,他只见一双缱绻的杏眼,星泪点点。   他平息半晌,而后抱住她,搂入自己怀中,“你怎么在发抖,别怕...别怕,春天。”   他安抚着颤抖她,拍着她的背,偶尔在她面靥上落下几点细碎的吻,她埋头在他脖颈间,他也缠着她的身体,搂抱着她,沉沉睡去。   他们第一次挨的这样近,手足相缠,交颈而眠。   梦中的白鸟儿突然扑腾一声飞去。   春天失魂落魄的从榻上下来,站在屋内,不知何去何从,只觉无处可藏身,身体潮湿,脚步发软,藏在衣袖内的那只手,反复清洗了很多次,但那种触感,仍然挥之不去。   肚腹越来越痛,手足冰冷,腿心有液体缓缓流出,一阵痛后,一波汹涌急流吐出身体,她低头一看,面色惨白,几欲瘫软,有血流顺着腿蜿蜒流下, 弄脏了她的裙。   她久违的癸水来了,由于长途奔波停滞的癸水,在这诡异又特别的夜里,波涛滚滚的流出她的身体。 第69章 回程路   点翠香鸭炉已冷, 李渭盯着案几上搁在桌沿的茶壶,脑子里是极长时间的空白。   他酒量极佳,很少喝醉。喝完酒后, 情热也会自渎,但他素来克制, 这种时候极少。   饶是他一惯镇定, 此时也捏着额头, 倒抽一口气。昨夜显然是发/泄过的,裤上还沾了情热的痕迹,喝醉后的事情...他记得的。   那种感觉真实又强烈, 像沙碛里喝过水囊里最后一口水, 清冽又甘甜,唇齿间尤是回味无穷的芬芳。   只是...那场景着实太过骇人,他如何会这样亵渎这样一个人儿。   他万万不敢笃定, 又怀疑是春梦一场。   但春梦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记忆。   李渭捏了捏眉骨,吁了一口气, 出门去找春天。   园里荼蘼花架下, 有婢女们清脆的笑语,荼蘼花已谢尽, 叶梢微微泛着黄,筛下大片透明微绿的光影, 婢女们簇拥着春天和绿珠一起掷着彩骰。   绿珠见李渭来,笑着招呼:“李大哥。”   春天裹着件织金薄裘, 怀中还搂着个手炉, 垂着头,脸色微有些苍白,正凝神玩着手上的骰子。她眼下还有一抹淡青, 沾了胭脂遮盖,呈现出一种苍白又艳丽,羸弱又明耀的美来。   婢女们自觉散开,搬了个锦墩给李渭,李渭坐定,闷闷的喝着婢女递来的茶。   “李大哥昨夜睡得好么?”绿珠捏着笑问,“今日儿你可起的最晚。”   李渭唔了一声,问春天:“昨夜...睡的好么?”   春天将手中的骰子掷在桌上,那玉骰滴溜溜的滚了几圈,孤零零各散在桌上,她也慢悠悠捧起手边的半盏茶,垂着眼睫,一点点啜喝:“直到天亮才睡了会。”   李渭漆黑的眸盯着她,意味不明,惊心动魄。   绿珠嘻嘻一笑:“李大哥你可别怪我们贪玩,昨夜里我拉着春天姐姐一起在我那玩,和婢女们轮流斗了半宿的叶子牌,半夜又肚子叫唤,喊厨房做了顿点心后才歇下,躺下的时候,天光都亮啦。”   旁有婢女笑道:“两位小主人昨日里手气极好,把婢子们的月钱赚了个七八成,早知如此,昨夜就该服侍两位主人早些歇下,倒还能省省。”   绿珠懊恼的皱皱脸:“我和姐姐睡在一处,都怪我睡相不好,还抢了姐姐的被子,闹得姐姐着了凉,身子不舒服。”   春天也慢慢抬起脸庞,对着李渭绽放出个透明的微笑:“你这么晚才起,昨夜喝多了吗?何时回去的?”   李渭良久愣住,凝视着手中的茶盏,脸色古怪,一语不发,大步迈开。   绿珠见李渭走开,朝春天挤挤眼,见春天蹙眉,怔怔的望着李渭离去的背影,悄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干嘛要骗他呀?”   春天抿唇,疲惫又失落的摇摇头。   她其实内心是模糊知道的,并且越来越清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目光一直在追逐他,想要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喜欢他温暖的拥抱,他温柔的安慰,亲切抚摸她的发。   他会出现在她梦里,伸过来的一只手,唇角的一点弧度,眼波的一点流转,都让她反复回味和记忆。   她...其实喜欢昨夜他的亲昵,他的亲吻,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并为此久久的心颤和悸动。   但她不可以的。   李渭回屋,屋内有小奴打扫,李渭打量屋内陈设,唤来昨夜送他回来的小仆,仔细盘问:“昨日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只有您一人,我把您送到软榻上,你就让小奴退下了。”   “有遇到过其他人,有人进来过不曾?”   那小奴生着一双清澈的眼,摇了摇头:“无。”   李渭吐了口浊气,在凳上坐下,闭眼,凝神,而后伸出自己的手,凝视良久。   阳光穿过窗棂,灰尘在光照下蹁跹游动,照的室内的锦绣珠玑流光溢彩,好似和昨夜的情景,俱是虚幻。   后来李渭再见春天,屡屡欲言又止,脚步凝滞,他在□□上坦荡十多年,此时觉得心中有愧,脸上如何也装不出坦然神色。   春天和绿珠感情渐洽,整日形影不离,两人这几日因各自隐秘心思,几乎不曾多说几句话,等到王涪各处都打点好,突然催春天东归。   走的前一日,陈中信赶来伊吾城送别故友和侄女。   春天见他的那一眼,几乎未认出眼前这位两鬓暗生华发,清癯又高挑的中年男子是当年那个温和风趣的陈叔叔。   他一条腿已跛瘸,看见春天盈盈的泪光,捶了捶自己的腿:“我这腿疾碍事,不能骑马,所以晚到了些,幸好赶上了。”   又道:“妞妞,叔叔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   春天垂泪问:“叔叔的腿疾,是不是和阿爹的死有关系,所以叔叔也从伊吾军出来,辗转各处,最后失了音讯。”   “都过去啦。”陈中信叹道,摸着骨匣,泪水闪烁,“仲甫,仲甫,这下你可得安息了,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也懂事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要带你回家去。”   昔年同游赏花的长安子弟,如今零落天涯,他磋磨的唯余一点热气在胸中苟延度日,人生如寄,时光弹指而过,当年的垂髫幼女,如今已是青葱少女,他们这一代人,终将过去了。   “陈叔叔要回长安么?”   “近些年怕是不回去了。”陈中信摇头,“叔叔已在交河城安家,长安如今已是异乡,等老了再回去看一眼吧。妞妞回去后,也替叔叔烧一叠纸给你父亲。”   春天点点头:“我会把阿爹送回新丰安葬,也会还爹爹一个清白。叔叔若是再回长安,也请知会我一声吧。”   伊吾至玉门大概走大半个月,自上次突厥侵扰冷泉驿后,这条开通了数年的伊吾道又渐渐不太平,多有流匪抢掠商旅,王涪特意请伊吾守军派了一支十余人的军队一路护送。   除此之外,王涪专为春天寻了辆阔绰马车、车内设有软榻、茶案、香炉,还有一个专门伺候春天起居的小婢女,名唤何鄯鄯,才十一岁。   来去境况,真真的天差地别。   送别的人群,陈叔叔和绿珠、安万金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不知不觉,已到了秋寒的时候。   草色近看尤是带着盎然绿意,远远一瞧,连片绿野,早在不知何时染了满地枯黄之意,风里裹着细碎的寒凉,这热闹繁荣的伊吾城,看着也带着几分萧瑟。   “姐姐,伊吾已经看不见啦,我把帘子落下来好么。”鄯鄯见春天仍远眺望着伊吾城门,小声道。   她回过神,眼里有闪闪泪光。   她从来没想过,她还有回去的一天。   如果没有一路所遇的那些善意,她早早已死在半路。   回想自己的过往,才十五岁的年纪,有过无比的快乐,有过悲伤和无助,也有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也有过短暂的解脱和幸福。   有很多东西变得微不足道,也有很多东西显得弥足珍贵。   马车和人群沿着伊吾道的车履足迹往回走,李渭领着这一支送行的军队,王涪骑马伴随春天左右,时不时说上几句话,陪她解解闷,他也是河西人士,多年走南闯北,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侃侃而谈,倒是比李渭有趣的多。   算起来,王涪这半载为了寻她来回奔波,很是有些故事,春天连连道歉,甚觉对不起他。   “这倒没什么。”王涪坐在马车外大笑,“我不过费些脚程,不及你们一路十分之一的辛苦。”他据实说,“如今能找到女郎,我亦是大功告成,只等王爷赏赐。”   春天亦是颔首微笑,闻言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抓了抓长裙。   一路紧行满赶,衣食住行却无一处不精细妥帖,她知这一路荒凉,却屡屡惊叹王涪每日都能有些新鲜东西逗她开心,有时是一只机关精巧的连环,有时是来自某地的一种有名的吃食,有时又是拙朴有趣的小玩意。   绝不会让她在这漫漫路途中感觉到分毫的无趣、孤单或是轻慢。   鄯鄯虽小,也很爱笑,笑起来只见雪白的贝齿,双眼迷成一道小缝,只觉分外的可爱,她一团稚气,服侍日常起居却十分娴熟,每天都能逗的春天开怀。   王涪和鄯鄯,都是很能招人喜欢的。   自安万金家的那夜起,她就很少能和李渭说几句话,两人关系变得极其微妙而奇异,似亲近又仿佛分外疏远,以往两人形影不离,如今换做王涪时时陪伴她左右,李渭倒是和那一队兵卒相处的融洽,同吃同眠,同进同出。   王涪也感受到两人之间这奇怪的氛围,和春天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瞥瞥李渭,见他神色一惯平静,也同李渭说几句话:“能凭一己之力从莫贺延碛再到突厥国,能毫发无损的回来,阁下真的了不起,某佩服。”   李渭笑了笑,无奈摇头:“我倒是有些后悔,若早知王兄在后寻人,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让王兄帮忙,倒更便利些。”   春天坐在车内,闻得此言心头忽然一滞,如鲠在喉。   塞北的秋意来的极其的迅速,不知哪日早晨,青霜已沾屋瓦,荒凉沙碛的芨芨草猛然间被吹尽最后一点绿意,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灰黄。   夜里宿在苦草驿,天气寒冷,呵起成霜。驿站简蔽,春天一行人就把驿馆塞的满满当当,鄯鄯将车厢内锦被香炉、茶案俱都一一往下搬。   李渭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也帮着鄯鄯将东西搬入房内。   他将手中的香炉搁在案上,见春天解下风帽,独坐在屋檐下,晒着明晃晃的太阳,想了想,迈步上前。   这两日两人之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两个人心里都有愧。   春天听见脚步声,眼尾也瞥见李渭的身影,将头往侧旁一扭,避着他。   李渭见她这个动作,站定,隔她几步,看见她柔美的一小半侧脸和一截纤细的脖颈,思量再三,问她:“苦草驿外头有一片红沙,夕阳照耀下,沙地色彩如霞,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她轻声道。   “好。”他点点头,快步走开。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心如一片被蚕蛀空的桑叶,极力的克制,忍住不回头。   有了鄯鄯和王涪的陪伴,李渭在她身边就显得无足轻重。   春天的心情更为抑郁,越临近玉门,她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鄯鄯很难再逗笑她。   王涪去问李渭:“你两人闹不合?”   李渭垂眼,摇摇头,脸色冷肃,慢慢的抿了一口酒。   “去劝劝吧,她毕竟年纪小,有些心事也只跟你说。”王涪苦笑摇摇头。   “她避着我。”李渭皱眉,心头极度焦躁。   一行人再行至冷泉驿时,颇有感慨,被火烧过的戍堡又重建起来,只有墙角依稀还有大火的痕迹,春天打量着这当日错过的驿站,堡内各处依旧有着大火的痕迹,粮店、邸店不少,都是重新修缮起来的,虽有些简陋,却人潮兴旺。   驿馆当初只烧了高昌使者住过的半爿,现今还在重修,王涪将春天和鄯鄯安置在驿馆后院里,院子里有棵挺拔银杏树,叶子落了大半,枯枝上挂着几颗干果,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夜里依旧难以入眠,春天披衣而起,见鄯鄯蜷缩在脚凳上酣睡,驿馆前端有喧笑语,推门去寻声源,还在修缮的前院空地上围坐了一圈人,中间烧起火堆,兵士、过路旅人、修缮屋子的民工围着篝火喝酒说话,有一白衣白帽的波斯人在火堆旁吹着笛子,身侧有一条又细又小的蛇,那蛇咬着一枚银币,在笛声中夸张扭曲蛇躯,逗得众人不断朝它扔掷钱币。   她一眼便见人群中的李渭,披着风帽坐在众人之间,跳跃的橘色火光照耀着他的脸。   春天立在柱后看了半晌,悄悄的退了回去。   寒气冻手,她并不想回屋,在庭中银杏树下坐定,仰头看着高远星空,星子如冻,撒下的不知是清辉还是青霜。   他低醇的声音问:“睡不着?“   李渭把风帽披在她肩头:“天冷,要多穿点。”   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风帽覆盖着她,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熟悉的,惊心动魄的气息。   他在她身边坐下:“还有几天就到玉门关了。”   “嗯。”她轻声答。   “去见见长留?”他问。   “好。”   他掏出酒囊,灌了几口,见眼前伸来一只纤细的手,将酒一口咽下,酒囊递给她。   她抱着他的酒囊闻了闻,这回酒囊里装的是另一种酒,酒气绵醇,微甜,她也连喝数口,被他将酒囊抽走:“再喝下去,你就成小酒鬼了。”   她回味着酒的甘辛,默然不做声,理理自己的裙摆。   他仍然一口口抿着酒。   两人半晌不语,枯坐在银杏树下,月色清寒,孤高而远,寒风瑟瑟,金黄的银杏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最后悄然飘在两人脚边。   “你不能吃白果仁。”李渭抬头望着头顶的笔直杏树,突然道。   “嗯。”她也仰头,枝头挂着几枝细小的银杏果,“会痒。”   她把目光落下来,无意识和他对视一眼,而后怔住,那一瞬他的眼神极尽温柔之意,毫不掩饰的光彩,令她心头猛然一动,如入蜜罐。   两人彼此一怔,忽然都别开眼。   她垂首,拾起裙上一片漂亮的银杏叶:“长留应该等的着急了吧,没想到居然走了这么久,也没想到我在河西待了这么久。”   “去年这个时候,第一次见你是在红崖沟。”他道。   她这才惊觉他们已经相识一载,时间迅速的如风过拂过,又觉得这段时日无比漫长,每一天都值得她反复反刍咀嚼。   “我第一次见你是腊月里,你从长安回来,风尘仆仆的推门进来,我手里捏着雪团子,碎雪溅在你靴边,被你踩在脚下,你走进来,问我伤有没有好些。”   他突然笑起来,那日她盯着他的眼神黑白分明,惊讶、警觉如山间小鹿,他猛然撞进去,倒楞住了,仿佛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他道:“在红崖沟那日,我将你从地上救起来,你其实是睁开了眼的,瞧了我一眼,而后...你咬了我一口...”   这话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春天自己也不记得:“怎么会...”   李渭慢声道:“我第一次遇见,一个受重伤的小丫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拼死咬人的。”   她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她当时咬在了何处,他疼不疼,是如何的神情,语气突然有些哽咽:“李渭...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他轻声安慰:“不用谢我,我心里...很愿意做这些。”   他见她的一只手指在青砖上随意划动,轻声问她:“这些时日,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闻言一闷:“没有不高兴...只是,偶尔想到我姑母...我走的时候没有和她道别,也未曾想,她会托靖王来寻我,也没有想过,我竟然能回去...“   她眼神略有迷茫:“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回长安,回我舅舅家。”   本来就是摒弃一切,抱着必死之心上路,最后却在他的呵护下,安全的回来了。   “我亦是为人父母,知道做父母的苦心,你姑母虽然柔弱身不由己,但看的出来,她很在乎你,等回去后...”   李渭语塞,她终归要回去的,要回去安葬父亲,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良久,他黯然道:“回甘州后,跟我回瞎子巷去?”   她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后,回他:“我不知道。”   她说:“那是你的家。”   李渭点点头。   两人无言相对,中庭空荡,外头还有旅人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天上一片云翳飘过,遮蔽了半轮月色,寒夜青霜分外厚重。   他动了动唇,最后也没有说话,伸手牵住了她生凉的那只手,攥在手里,呵气温暖她。   她被这暖意烘的心头发颤,终是忍不住,双眼一闭,趁着此间无人,将脸颊俯在他膝头:“李渭...快入玉门关了。”   他们再也不是独自两个人,还有很多的其他。   “嗯。”他抚摸着她的发,想问她一句话,却一直忍住。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走向。。大家都猜到啦~~ 两个人还要一点点的动力~ 第70章 逢亲友   几日之后, 王涪一行人已抵达玉门关。   刚入伊吾城时李渭就传信回甘州,告知陆明月和赫连广不日将从伊吾返回,也写信叮嘱长留毋要牵挂, 收到来信,此时距李渭离去的日子已近半载, 甘州一众人等总算是放下心来。   长留念完书信, 垂下眼睫, 规规矩矩将信纸叠好,脸上也不由得泛起腼腆又兴奋的笑容:“爹爹和春天姐姐快回来了。”   陆明月待长留如己出,将嘉言都比了下去, 但长留终归是孩子, 丧母又逢爹爹远去,心头多有忧虑,陆明月知他这阵子表面看着平静, 内里心思重重,摸摸他的头:“你爹爹每次写信都挂念你, 这下可尽管安心了, 再过半月,爹爹就到家啦。”   长留亦是双眸晶亮, 兴奋又喜悦:“爹爹信上说,回来后带我去书院拜先生, 让我在家好好温习功课。”   陆明月亦是高兴:“长留用心温书,娘娘照顾你穿衣吃饭, 等你爹爹回来, 可得让爹爹好好瞧瞧,我们长留可长高了不少呢。”   这几月长留寄住在陆明月家,陆明月费尽心思照顾两个孩子, 长留与嘉言同吃同睡,又常跟着嘉言和赫连广出门玩闹,饭量见长,身量也拔高不少,已然是个俊秀的小小少年。   嘉言也听说李渭要从伊吾回来,兴冲冲道:“娘,李叔叔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咱家多了个舅舅呢,等回来肯定要大吃一惊。”   陆明月见嘉言手中又拿着件新奇玩意,皱眉喝道:“你又缠着你舅舅去市坊买东西了?”   “嘿嘿。”嘉言把手中的蛐蛐笼递给长留,对自己母亲嘻嘻笑,“是舅舅给我和长留买的,一人一份。”   入玉门关那日天气阴沉,是个大风天,玉门关满地的飞沙走石,天地间俱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往来的商队检完过所,未多做停留,急急离去。   严颂躲在戍堡内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冷不防见抬头,见一年轻灰衣男子朝着他作揖:“严大哥。”   “李渭!”严颂喜极,又见其后王涪和春天俱在,且惊且喜,上前去迎来人,“你们总算回来了,说好不过三个月,这一走可半载过去了,我还去甘州瞎子巷打听你们消息,大家心里头都急了。”   “路上出了些岔子。”李渭苦笑,下马来和严颂叙旧。王涪出玉门关时亦找严颂询问过李渭和春天下落,亦是相熟,几人在玉门喝了一顿酒。严颂见到小春都尉的骨灰,不免欷歔,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知有多少忠良热血头颅抛洒在这边陲之地,骨殖能返回玉门关的,少之又少。   王涪将一路护送的伊吾军请至酒邸好生款待,多多赠与银钱,这一行兵士辞别几人,又沿着十驿返回伊吾。   另有一批青壮男子来玉门关洽接王涪,这些都是王涪的家仆部曲,在玉门关盘桓半日,王涪几人辞别严颂,往甘州而去。   回去的路途,春天特意挑了红崖沟这条路。   她并不太记得红崖沟的具体模样,只记得是一片红赭的石山,若五彩霓裳,此番再来,只见满山色彩斑斓,天然丹霞,怪石如笋如磐,虎踞龙盘,风声轰隆,她问李渭:“你是从何处找到我的?”   李渭指给她看,道路旁有一条风沟,这条风沟长而陡峭,沟里俱是枯黄的芦苇,一眼难以望见沟底。   王涪听说两人这段往事,亦是惊叹:“女郎这一路,真是险象环生,却每每都能逢凶化吉,是有福之人。”   春天在沟边站了半晌,李渭亦是抱手伫立在一旁凝思,这是两人的初识之地,再回此地,俱有命运奇妙之感。   “这么陡的风沟,摔下去的人肯定必死无疑,你当初为何要下去看一眼呢?”   “万一还活着呢。”李渭微笑道,“摔下去的人十之八九活不了,但也可能有那万分之一,等着被路过的人遇见呢。”   两人相视一眼,她就是他遇见的那万分之一。   她的心再一次动摇。   王涪在一旁看着两人的目光涌动,心内琢磨这等的机缘巧合。   甘州城外的官道道路拥挤,来往行人甚多,鄯鄯没有来过河西,很是好奇的掀开帘子:“姐姐,甘州是不是很繁华,路上好多驮马和行人。”   “甘州是互市所在,往来多为交易的商旅,居民富庶,城郭又依托山水,远离沙碛,物产富饶。”   “那边好多人。”鄯鄯探头远望,“都是黑压压的人影。”   “应该快入城了吧。” 春天瞥了眼,默然的收回目光,转头去寻李渭的身影,见李渭亦是出神眺望着远处的甘州城门,心想他应是挂念长留,一路归心似箭。   不知长留如今怎么样,走了这么久,应该很想自己爹爹吧,等再见面,会不会怪她把李渭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车辆缓缓向前,而后慢慢停下,她能听见帘外喧闹的人声,驮马的长哞,守城兵卒的呵斥声。   “要入城门了,请女郎下车吧。”帘外王涪温声道。   城门之下,有一溜长亭,是行人歇脚暂憩之地,此时却被一队全甲佩刀的兵将守住,不令路人近前,拱守着在长亭内等人的贵人。   春天掀开帘子下车,见李渭和王涪俱在车前,神貌微有些异样,抬头一瞥,城门前行人拥挤,一侧长亭旁停有华贵软轿,兵甲蜂拥。   春天起先并未仔细看,待那长亭内走出个身姿婀娜,花容月貌的贵妇人,正目光灼灼,似喜含悲的盯着她,定睛一看,瞬时愣住,头脑空白,呐呐道:“姑母...”   长亭内的靖王背手而立,容颜武威,贵气凌人,身侧薛夫人绫罗翡翠,雍容华贵,艳容四射,只是一双美目红肿。   薛夫人盯着自家女儿,脚步宛若钉在地,恍若梦中,喉头哽塞,几不能言语。   春天站住不动,迷茫的眼神看看李渭,又看看王涪,王涪笑着朝她作揖:“恭喜女郎家人团聚。”   她鼻端酸苦,云里雾里的朝薛夫人走去,薛夫人亦是步步急促,脸色紧张:“妞妞,妞妞。”   薛夫人伸手牵自己的女儿,近至身前,听见春天小声又紧张道:“姑母...你怎么来了...“   薛夫人听的这一声姑母,宛若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手足冰冷,只觉摧心肝,心碎欲裂,苦不堪言。一把搂住春天,不管不顾,当着众人面恸哭起来:“妞妞,我是你娘,我是你娘啊...”   她的孩子,发乱面黑,穿着单薄,抱在怀里骨瘦如柴,独自离家一载多,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薛夫人搂着春天,哭得肝肠寸断,路过行人纷纷侧目,见是个美艳绝伦的贵妇人抱着名少女痛哭,皆是停步驻足,却被兵卒呵斥着快走。   春天心头酸涩又痛,含着满眶的泪水,拍拍薛夫人剧烈起伏的肩头涩声安慰:“外人都在...姑母...别哭了...我把阿爹的骨殖带回来了...”   薛夫人复听到此声,心如死灰,想起昔日一家三口,春天绕膝娇喊爹娘的岁月,夫妻情深,骨肉亲情,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走到这步分崩离析的田地,紧紧攥着春天的手,几欲瘫软在地:“妞妞...你就叫我一声娘吧。”   靖王错手扶住薛夫人软倒的身体,春天双唇颤抖,反复启唇,瞥了靖王一眼,听见靖王劝道:“你娘千里迢迢专为寻你而来,路上还染了风寒,近日才好了些,莫让她太难过。”   春天双泪滚落,这才抱着薛夫人低低喊了一声阿娘,被薛夫人紧紧搂住:“妞妞...”   靖王见母女两人重逢,深觉一桩难事已了,心头叹了口气,却仍觉五味陈杂,待母女两人哭过一场,见外头过路行人纷纷指点,上前劝薛夫人:“骨肉重逢是喜事,哭坏了身子也不好,外头风大天寒,我们先回别馆,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道。”   身旁众人也纷纷上前劝慰薛夫人,薛夫人在一众人的劝说下忍住伤痛,紧紧拉着春天的手,仍是泣不成声。   王涪和唐三省早已指挥奴仆向城内而行,这时才近前来向靖王行礼:“在伊吾收到王爷来信,才知王爷竟亲自来了河西,小的一路紧赶慢赶,只盼着早一日回来向王爷交差。”   靖王见王涪,颇为满意王涪将人带回,颔首道:“做的不错,回去再说话。”   众人簇拥的薛夫人和春天上软轿,春天应了声,脚步却不动,目光却在人群外逡巡了一圈,见李渭站在人群之外,牵着追雷,默默的注视着她。   除她之外,仿佛面前这一切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李渭...”她小声唤他。   李渭朝着她点头,微微一笑,并不上前。   薛夫人这时也瞧见这青年男子,听见春天叫他李渭,见他布衣粗服,却身材高大,神采俊朗,抹抹眼泪,趋步上前,躬身对他行了礼,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郎君救过我女儿的命,就是救过妾的命,妾粉身碎骨也当报恩公。”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夫人言重了。”李渭早已扶住薛夫人的双臂,送给婢女搀扶,对薛夫人和靖王施礼:“草民李渭,见过两位贵人。”   “你就是李渭。”靖王挑眉,未曾想是这样的青年男子,亦是对李渭颔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本事,本王记下你了,找个日子大家一起喝一杯,说说话。”   李渭揖手应诺。   天风又起,似雨非雨的阴天,众人扶着薛夫人和春天入轿,齐齐归位,往城内行去。   甫一入城,李渭和王涪打过招呼,言之挂念家人,径直回了瞎子巷。   陆明月等人不知李渭具体归期,只知是左右几日,王涪回程走的急,时间掐算下来,倒比大家期料的日子还早了两日。   李渭先去了陆明月家接长留。   院门闭着,但尤能听见院落里有嘉言的嬉闹之声,李渭笑意满满,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嘉言。   见到来人,嘉言满面惊喜之色,放声尖叫一声,扑到李渭怀中来。   陆明月和长留都坐在窗下长炕上,一个绣花,一个念书,听见嘉言震耳欲聋的尖叫,而后又听见嘉言大喊李叔,心内俱是惊喜交加。   长留连鞋都未穿,跳下炕就往外跑,狂奔而出,见李渭搂着嘉言,牵着追雷进门来,朝他笑盈盈的招手:“长留。”   长留乍见李渭,沉稳的小人儿急走几步,猛然急冲冲的拎着小袍子冲上来:“爹爹,爹爹。”   李渭将长留搂入怀中,摸摸自家儿子的头顶,温柔笑道:“长留,爹爹回来了。”   “爹爹走了好久。\"长留闷闷道,“我等了爹爹好久。”   ”对不起,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李渭躬身半蹲下,和长留对视,拍拍长留的肩膀,见孩子穿着件簇新小袍子,小脸端持,唯有一双清凌凌的眼写满委屈和挂念,又见他身量渐长,青葱如柳,心中又欣慰又觉亏欠,“爹爹回来晚了,在陆娘子这有没有惹陆娘子生气?有没有好好吃饭、念书?”   长留点点头。   陆明月这时也出门来,笑盈盈的上前:“回来了。”   “回来了。”李渭叹气,“这阵子,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陆明月笑问,“一路可还顺利,事情办完了么?”   李渭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点点头,往屋内走去。   陆明月咦了一声,去给李渭泡茶:“就你一个人回来?春天呢?”   嘉言和长留不见春天身影,俱追问李渭:“春天姐姐呢,怎么不见春天姐姐?”   “她...她家里人来甘州接她,已跟着走了。”李渭淡声道,替长留穿靴,“过几日可能就要回长安去。”   李渭将春天的事情含糊和陆明月一说,陆明月笑道:“我就想着,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不一样,怎么会是普通人家的孤女,内里肯定有些隐情。”   长留问:“春天姐姐的娘亲来接姐姐回去,那我还能看见姐姐么?”   李渭勉强一笑:“兴许有机会吧。”   李渭又问陆明月:“赫连广呢?”   “广叔叔白日都在马市上挑小良驹,天黑才回来。”嘉言嘴快,“李叔,我多了个安舅舅,是娘亲的表哥,对我可好了。”   李渭挑眉问陆明月。   陆明月脸色沾了丝红晕:“是我姨母家的表哥,上个月从姑苏来河西贩卖丝绸,正巧遇上了,隔三差五会来家里坐坐。”   夜里李渭留在陆明月家吃饭,恰好赫连广和安家表哥前后脚到家,这阵子驹马初落地,李渭不在,赫连广忙的不可开交,赫连广回到家中,见到李渭陪着孩子坐在院子,对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   赫连广身后还跟着个长身玉立的俊逸男子,模样倒像个书生,正是陆明月的姨家表哥,安景然手里拎着东西,先跟李渭作揖,帮陆明月送入厨间,再回来和李渭说话:”一直听明月说起李大哥,至今才得一见,久仰。“   李渭只见他俊颜锦袍,风度翩翩,颇有江南男子的风骨,亦笑着回应,说过几句话,李渭偷空朝着赫连广挑了挑眉无声询问,赫连广神色冷淡,抱胸蹙眉,极其厌恶的模样。   为了春天这事,靖王特意在太子面前磨了三四回,最后领了东宫之令,借巡查河西兵马粮草之由西行,又很是费了一番波折才将薛夫人带上,从长安直奔凉州府,靖王在凉州连夜查了七八日的账目才动身往甘州来。   甘州有心腹王涪,也有靖王早年置在甘州的一座精巧别馆,一直管在王涪名下,靖王带着薛夫人刚住下一两日,东西还未收拾妥当,这头还要面见甘州一应大小官僚,那头又要劝慰薛夫人日日啜泣冤哭,终于等到王涪带着春天回来,靖王得见母女重逢,心头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靖王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薛夫人近来对他愈发的冷若冰霜,心头又挂念尚在襁褓的岁官,他忙前忙后,心头实在是不太好受,又知道春天是带着亡父骸骨回来,此番也算是一家三口团聚,他在一旁,倒真显得多余一物。   软轿载着薛夫人一行人往别馆行去,靖王叹了口气,半途吩咐王涪和唐三省:“我去甘州府衙监事,你们两人在别馆内守着她们母女两人,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若有事,无关大小,一应来报我。”   两人应诺。   春天这双柔软青葱的手,细细摸着,也能感觉指腹的细茧,指头上仍能见细小的伤疤。   “这一路...你到底吃了多少苦...”薛夫人握着她的手,每问一句,只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尚好,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春天带笑安慰薛夫人,“一点也不苦的,沿路的景色都极美,吃的也很好,还遇到了很多好心人,一起说话,一起赶路。\"   薛夫人见春天笑容沉静,眼神坚定,只觉心痛无比,她的孩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娇气,也会害怕,忧郁又早熟,会看人眼色,有令人心酸的懂事。   薛夫人默然吞泪,悔恨万千:“都是我的错。”   车马暂时停住,是到了别馆大门,王涪和唐三省正传唤奴仆,春天趁空一瞧,众人皆在,只是没有李渭的身影。   她心头微有空荡荡的失落,却不知从何述说,慢慢安慰哭泣的薛夫人,一起进了雕花朱门,深深院落。   鄯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敢待在马车上,眼巴巴的跟在一群婢女身后跟着软轿亦步亦趋,不知转过几重月洞门,车马终于停住。   春天扶着薛夫人下车后,趋步去了后头跟着的马车,去抱爹爹的骨匣。   薛夫人见女儿手中骨匣,潸然泪下,却不敢上前。   昔日恩爱夫妻,早已阴阳相隔,当初以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她却在他亡后半载就委身他人,看如今自己的这满身绫罗,皆是讽刺,当年的那些恩爱誓言,好似一场笑话。   她无数次的安慰自己,以色事人,忍辱负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致独活于世,免于被欺辱、被冷落的命运。   如今来看,全是她为自己贪慕虚荣,苟且偷生的借口。   春天见薛夫人面色惨白,站在远处摇摇欲坠,呐呐道:“是爹爹...”她抱着骨殖上前:“阿娘,你要不要看看爹爹...”   薛夫人颤抖着上前,颤巍巍的去碰那骨匣,摸到那冰冷的黑匣,宛若重逢梦里亡夫冰冷的身体,胸口猛的一窒,一口气未提上来,身体瘫软,俯地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旁人忙不迭的去扶薛夫人,春天抱着骨匣大惊失色,看着薛夫人唇边的血迹,心头哽塞,泪水涟涟。   靖王不过刚在甘州府衙坐定,就有仆人着急来报,听闻薛夫人吐血昏倒,火急火燎的往别馆去。   “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等夫人醒了,喝两口参茶缓缓气。”大夫已经请完脉,开了方子,“夫人产后不过一载,本就体弱,又兼旅途劳累,伤神伤脉,遇了急事,难免一下应支不过来。”   枕褥间的薛夫人脸色灰败,双目紧闭,唇色暗淡,好似柔弱无骨,春天惴惴不安的握着薛夫人的手,见靖王脸色凝重的进来。   两人默然无言的守了薛夫人一会,靖王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有怨,但你娘心里一直有你们,她日子过的并不畅快。”   春天沉默的点点头。   薛夫人迷蒙的睁睁眼,见春天脸庞模模糊糊在面前,嘶哑喊了句:“妞妞...”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靖王站起来,唤来婢女守候薛夫人,喊春天:“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净室。   靖王见她面容平静,问:“你有了个小弟弟,这事你知道么?”   “听说过。”   “你母亲未跟你提过。”靖王叹道,“是除夕夜出生的小子,你母亲痛了许久才生出来,小名叫岁官,单名一个贺字。”   靖王道:“虽是和你一母异父,但也算是这世上你最亲近的手足兄弟了。”   “岁官生的很好,但你母亲并不喜欢他,她心中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靖王道,“我这次河西,虽是官差,实则是拗不过你母亲,特意来寻你,你母亲怀胎生产的时候都吃了苦头,身子弱,还在调养中,从长安到河西,你走了半载,你母亲只走了两个月,没有在路上停过一日,就为了早一天见到你。”   “春天知错。”她咬牙。   靖王看着她,突然叹一口气:“那年我和你舅舅在书房议事,你是不是在一旁偷听?你父亲战亡的真相,叶良的那份供案,你是知道的吧?\"   春天如实回答:“对。”   “你知道我和你舅舅都不会帮你,你母亲又软弱,所以独自从长安跑出来,要给你爹爹收敛尸骨。”   春天默然点头。   “事情皆因韦家而起。”靖王道,“这事当年我不欲插手,一是涉案人皆已亡,再追究也于事无补,二是因为你母亲,你母亲并不知道你父亲战亡的真相。”   “我了解她。她心中对你父亲已有深愧,若是知道韦少宗贪图她的容貌,害她家破人亡,她不会独活。”   “母亲她是无辜的,我希望她活的开心些。\"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兜兜转转,最后全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当年的贪嘴,如果母亲没有走出家门,如果...   她注视着靖王,“我父亲的死,我一人背负就好。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不应该知道这些。”   眼前的这个少女,并不是当年那个忧郁少言的孩子,靖王叹气:“我在甘州还有几日公务要处理,等你母亲身体好一点,一起回长安去吧。跟我进靖王府,我认你做义女,你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   “不同意?”靖王挑眉,看着春天的神色。   春天毅然摇头。   ”你母亲不会再让你回你舅舅家。”靖王沉吟,半晌斟酌道:“回靖王府,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小弟弟,还有我...“   “你母亲在乎的只有你,但我在乎她,我真心实意想和她做长久夫妻,以前我千方百计才能讨她一点笑容,但眼下她已经对我的心思,已然荡然无存。”靖王无奈道,”你父亲已亡数载,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不能跟死去的人较劲。”   “但我只有一个父亲。”春天摇头。   靖王苦笑:“那你帮我一把,我拿我手上的东西,跟你讨你的母亲。”   春天沉默良久。   “不行么?”靖王道,“你父亲已经不在,往后你母亲由我来守护,我来免她悲苦,给她一世安稳,荣华富贵。”   “我要叶良的那份供案,还要当年所有相关的证据,我要还父亲一个清白。“春天道,”拿这个换,我跟你回靖王府,也请你善待我的母亲。“ 第71章 两相许   春天带鄯鄯去了瞎子巷。   院门轻掩, 屋内无人,连追雷也不在,春天在院中略站了会, 见一砖一瓦、一景一物依旧,枣树又落下满地萧瑟, 西厢门窗紧闭, 东厢房窗棂却半开, 窗台上搁着一支磨的雪亮的箭矢,不由得生出几许怔忪。   阿黄见到来人,从正堂窜下, 朝着鄯鄯汪汪的喊了两声, 又摇着蓬松的尾巴,仰着头颅,欢快在春天身周蹭来蹭去, 很是热情的欢迎她的归来。   “它还记得姐姐呢。”鄯鄯躲在春天身后,“对我好凶。”   “阿黄就是欺生。”   春天蹲下身, 从鄯鄯挎着的小篮里掏出肉干喂阿黄, 而后掩门出去,去拜访左邻右舍。   昔日在瞎子巷, 左邻右舍的婶娘奶奶们常来串门,也常和她说几句话, 此番见春□□裳光鲜,身后又跟着个机灵小丫头, 俱是惊喜, 连连嘘寒问暖,巷口的黄婶儿拉着春天的手说了好一番话,最后说道:“李渭和长留起早就拎着满筐纸烛出去了, 怕是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小娘子去我家慢慢喝茶等罢。”   原来是去看李娘子。   春天和大家说过半日话,笑着推辞,想了想,和鄯鄯去寿店买了纸烛,也往外城去祭扫李娘子。   城外亦是风萧地眠,草枯树败,斑斓落叶落地织成地锦,踩上去有咯吱的脆响。   李娘子墓碑尚新,收拾的却十分洁净,想是一直有人照料之故,碑前有燃烧的纸烛香火,摆着几样李娘子生前爱吃的茶点,李渭和长留矮身薅着地上杂草,清理坟沟枯叶,父子两人温声说着话,起初还未看见春天,待春天走近些,才察觉面前有人注视。   她如今也是锦绣华服,璎珞步摇,襦裙的布料鲜嫩又娇贵,经不起在杂草中拖曳,鄯鄯正撩开身周乱草,怕草刺将这华贵的裙子划破。   “长留。”春天微笑着朝长留招手。   父子两人蹲在乱草之间,不知说着什么,脸上俱是温柔的笑容见到眼前人,李渭慢慢支起腰背,眸光温和,长留却是惊喜,几步奔上前,兴奋的牵着春天的衣袖:“春天姐姐,你怎么来了!”   春天伸手比量比量眼前男孩的身高,已经到自己下颌,弯眼笑:“好似长高好多呢。”   “姐姐太久没见我。”长留仰头,踮起脚拉近和春天的距离,言语颇为骄傲,“我长高了好几寸,去年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好厉害。”春天笑,“再这么长下去,可能明年就要超过我了。”   她将手中竹篮在碑前放下,三叩逝者,将纸钱香烛从篮里取出,笑道:“娘子要是看到长留已经这么高,一定很高兴。”   “爹爹说我能和他长得一般高。”长留将香烛摆好,对着李娘子叩首,“阿娘阿娘,你看,春天姐姐也来看你了。”   “你怎么来了。”李渭将手拭净,上前来,堵住风向,将春天手中纸钱烧起。   ”家里没有人,黄婶说你们带着香烛出门,肯定是来看李娘子了。”火光点点,映衬的她眉眼分外婉约平静,春天低声补充了一句:“前两日阿娘生病,我守着她,所以来的晚。”   李渭停顿片刻,嗯了一声:“没什么。”复又问:“薛夫人现在好些了么?”   春天点头:“好多了。”   李渭嘱咐长留:“带着姐姐去旁边坐会,爹爹把活儿干完。”   长留连连点头,拉拉春天的衣袖:“姐姐,这里草乱糟糟的,我们跟娘亲说一声,去外头玩。”   李渭忙了小半日,将李娘子坟茔修葺一新,听着不远处长留和春天鄯鄯的说话声,取出素酒,祭洒在坟土之上,而后半蹲而下,沉默的注视着碑石,抬手拍了拍。   长留和春天再回去看李渭,见他独坐在墓碑之前,两手沾满灰土,半搭在膝上。   他脸色平静,眸色沉寂,似乎无悲无喜,显得面容如刀刻一般,凝固成石,荒草、坟堆、蓝天、冷风、皆是他的衬托。   那一刻,春天心想,我真的没有办法放下他。   “爹爹,你累了吗?”   “嗯,有一点。”李渭起身,“再和你娘说几句,我们回家去。”   春天默声从袖内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李渭,瞥瞥他沾灰的手,李渭摇摇头,并不去接帕子,捞起自己的袍角,低头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祭扫完毕,一行人往回走,身后长留和春天一言一语的说着话,言语清脆又有趣,他牵着追雷在前,在坊门口同春天道:“进去喝杯茶吧。”   春天抬眼望天色,犹豫了片刻,长留拉着春天的衣袖:“姐姐,去家里坐。”   她看看长留,又看看李渭,转头对鄯鄯道:“鄯鄯你先回去,若夫人着急,跟她说一声,我待会就回。”   鄯鄯应声,长留清凌凌的眼看看春天,瞥瞥飞奔而去的鄯鄯,一声不吭的牵住春天的手,往家而去。   喝茶的耳房依然是旧时布置,却少了几缕药香,炕下旺火烧起小泥炉,桌上摆着几只色泽鲜亮的新橙,李渭守着小炉等水烧沸,春天在他身后,半坐在暖炕上,双腿垂在炕缘,小声问:“那天你什么时候走的。”   “入城我就去陆娘子家接长留。”李渭背对着她,“那天找我有事?”   “没事。”   李渭转身给她沏茶:“那天听见你喊了娘亲,你和他们...相处的还好么?”   春天凝神,点点头:“很好,阿娘对我很好很好...”   李渭抬头觑着她,将茶盏默默递到她手中。   她贝齿咬着唇壁,黑睫扇动,盖住了目光。   “终有一日要面对的。”李渭淡声道,“你担忧的那些,长安的人和事,也没有多可怕,对不对。”   并不算可怕,她发觉自己尚可以应付,但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独自去面对。   长留这时从正堂进来,怀中抱着几个半红鲜亮,沉甸甸的大石榴:“春天姐姐,我们剥吃石榴。”   春天笑着接在怀中:“好大的石榴,从哪儿来的?”   “是周娘娘给的,怀远大哥马上要成亲啦。”长留笑的乖巧又开心,“过几日,周娘娘还请我和嘉言去睡新房,爹爹和姐姐回来的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去吃喜酒了。”   春天惊诧,眼儿瞪圆:“怀远哥哥要和淑儿就成亲了?”   “对,定在了这月的十五日,还有几日。”李渭道,“驮马队从西域捎回了一筐龟兹大石榴,专给周家布置新房用,还剩几个就分给孩子们。”   李渭想起一事:“昨日见到怀远,他知我们回来,还同我问起你,若你在,想请你去陪淑儿出嫁,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春天满心喜悦,抱着石榴喜笑颜开:“我要去找淑儿姐姐,这样好的喜事,真的太好了。”   她又道:“我记得亲事定在今年年尾,缘何提前日子?”   “方家的太奶奶上个月在院子里跌了一跤,身子骨有些不好,怕是撑不过年底,两家想着把喜事提前办了,以免以后耽搁。”   方家的太奶奶九十多岁了,春天也见过一回,白发矍铄,最爱闹腾的孩子们,春天听闻,欢喜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和祖奶奶说过话,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言至此,春天看着眼前两父子,抿抿唇,正声道:“再有个十天半月,我也要走了...跟着阿娘回长安去。”   父子两人皆是沉默,长留蹙眉,眼里满是不舍:“姐姐...”   春天瞧见李渭面色极其平静,波澜不起的给两人剥石榴,心内酸涩,暗吁了一口气,笑嘻嘻朝长留道:“姐姐之前做的不对,瞒了大家,其实我有娘亲,长安还有舅舅一家,我自己跑出来,现在我娘亲特意来甘州城寻我了。”   长留抿唇,乖巧道:“我知道,爹爹说姐姐是从长安显赫人家里出来的。”   “不是的。姐姐家也是寻常人家,只是我娘亲后来另外嫁了贵人,和姐姐没关系的。”春天歪头,接过李渭推来的一碟晶莹石榴籽,“趁着我还在甘州,要多来找长留玩。”   长留闷闷的,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有送给姐姐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了,被广叔叔牵到马场去养了。”   “嗯?是不是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春天笑,“你爹爹和我说过,这匹小马驹特别漂亮,我可一定要带走回长安哦。”   “改日我将小马驹牵回来给你。”李渭突然道,“你要走...甘州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让你带回去的...”   “不用了。”春天挤出一点笑,半晌道:“这样就很好了。”   坐了片刻,春天看着天色渐暗:“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玩。”   父子两人一起送春天回去,并肩走在瞎子巷里。   巷里烟火气息浓郁,家家门前晒着火红的柿饼,炊烟袅袅,有饭食的香气顺着风向扑鼻而来,是煮羊肉的味道。   春天深吸气,长留也吸气,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好香啊。”   “肯定是秀才爷爷家。”长留笑,“爷爷炖的羊肉没有爹爹做的好吃。”   春天点头,对此表示肯定。   瞎子巷口已停了辆阔绰又华丽的马车,鄯鄯和车夫坐在车上等人,见春天来,提裙奔上前:“夫人让我来接姐姐回家,马车进不去,我就在这等着姐姐出来。”   春天和父子两人告别:“你们回去吧。”   李渭见她转身,唤住她:“后一日驮马队的兄弟都来家里喝酒。你要不要来坐坐。”   李渭道,“权当走之前,和他们告个别。”   春天颔首抿唇:“好。”   回到别馆,薛夫人早已在房中布下饭菜,见春天和鄯鄯两人回来,温柔浅笑:“回来了,外头冷不冷,恩公家中可还尚好?”   当即有婢女上前替春天更衣净手,熏香递茶。   春天被一群婢女簇拥着,见自己母亲捧来热茶,仔细看薛夫人脸色,觉得比前几日略微好了些,接过茶盏:“今日日头很好,还算暖和。”   她想了想:“李渭和长留也挺好的。”   “理当我也要去拜见恩人。”薛夫人笑,“你偏不让阿娘出门。”   “没关系的,我就是去看看他们。”春天道,“等过几日阿娘身子好些再去吧。”   “总要多准备些谢礼。”薛夫人盘算,“挑些合适的,不知恩公喜好些什么...”   “阿娘,你叫他李渭就好了。”春天只觉别扭,无奈道,“他就是李渭。”   “这样可不对,他怎么说也比你年长些。”薛夫人微笑着去牵春天的手,先把此事搁下:“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吧。”   自那日心急吐血醒后,薛夫人对靖王愈发的冷淡,对春天愈发周全,同吃同睡,兴许是得而复失的惧怕,也是想要多补偿些春天,事事巨细靡遗,亲力亲为,将春天的头发丝都呵护的周全。   她原本已是心如死灰,但给春天洗头沐浴,见过春天胸背的伤口,也握着那一把梳不起高髻的发,听她不经意间说起一路幕天席地荒地而眠,半夜挑灯见到她紧紧蜷睡的睡姿,也能想象她这一路的艰辛,那一颗冰冷的心却慢慢的积蓄着力气,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这一生从来柔弱、很少自己拿过主意,幡然醒悟后,她亦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她已经负了自己的丈夫,应当要对得起自己的女儿,   满桌饭菜丰盛,婢女围绕,毫无春天可需动手之处,春天见薛夫人忙前忙后,心头无奈,也只得笑着应接。   桌上有一道五彩花糕,是薛夫人让厨房专为春天做的,此时端到春天面前:“娘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吃花糕,让厨房按着你的口味做了一份,妞妞尝尝看。”   那碟花糕做的小巧精细,薛夫人料定春天会喜欢,笑盈盈的挟起一块,送到春天唇边。   春天脸色遽变,将头一扭,伸手轻轻推开薛夫人递过来的那方糕点。   薛夫人不曾想春天这个反应,望着女儿发白面容,握着筷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春天见母亲神色,忙忙解释:“小时候吃的太多了...许是吃腻了,后来大了就不爱吃这个...”   \"好...好...那就不吃,我让人端下去。\"   许是母女两人后来没有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的长大,独立又有主见,但做母亲的,总是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   “阿娘。”春天拉拉薛夫人的衣袖,挽回她的失神:“我爱吃鱼,但不爱挑鱼刺,您帮帮我。”   “好。”薛夫人挽袖,温柔笑道,“娘帮你剔鱼肉吃。”   瞎子巷里,赫连广趁空来找李渭说话。   两人已然停了驮马队的营生,说起马场之事,近来赫连广忙着在马市选购良驹,已放了数百头驹马入鹰窝沟,后面还要造场雇人,忙碌的事情并不少。   “河西一带的官牧也俱在扩选驹种。”赫连广道,“若是要打仗,这点战马可远远不够,我们还是要趁早多蓄些马种。”   李渭想了想:“马市上的良驹多是河曲马,要打仗的话,和突厥人对抗,耐性怕是不够,不如青海骢。”   连广道笑道:“追雷不就是青海骢么?载着你从甘州跑到敦煌十个来回也不累,但青海骢都握在吐蕃人手里,哪有那么好买。”   “青海湖一带,不是还有不少归顺吐蕃的吐谷浑人么?听闻吐谷浑人常在祁连山南猎野马,驯了之后私下贩卖给祁连一带的私牧。”   “那我出去探探消息。”赫连广道,“马上要入冬了,再拖到明年开春晚了。”   李渭倒茶,乜斜他一眼,微微笑:“明月身边有人,你如今还能走得开?”   赫连广听完此言,脸色不豫,指节叩在桌面,一言不发的皱着眉头。   “还是我得空去两天吧,我料着这半载你和明月怎么着也能成,却不料半路出来个程咬金,你再不抓紧些,当心鸡飞蛋打。”   赫连广将茶杯一推,抽出酒囊灌了口酒,半晌又将眉头展开:“她肯跟我睡,我就不算输。”   李渭离的近,见他耳后还有一块被指甲划出的旧痕,连连摇头:“你别把她欺负的太狠,她也非寻常女子可比。”   赫连广浅褐的眸子瞥他:“她性子倔,我也想着,她就算是根铁杵,我也要磨成针,但你也见了,如今来了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年幼时还互许过亲事,这表哥日日献殷勤,我看的出来她心意动摇,八成是想跟着这表哥回去....”他近期也确实心乱如麻,“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李渭笑:“你们这滩浑水,我不淌。我一直拿她当亲人看待,若不是知道你的心意,早替她出头了。”   赫连广苦笑连连:”我常听你们汉人说什么缘分,往日里不屑一顾,到如今,我才恨不得当初是我入垦营,我哥哥替我去马场...如果,我早些遇到她,那该多好,哪用现下这样折腾。”   李渭听见这话,手中动作一顿,也呷了口酒:“都是造化。”   赫连广见他目光渺茫,暂将自身烦恼抛却脑后:“你以后有何打算,李娘子一走,家中只剩你们父子两人,冷冷清清的,总得娶个婆娘...如今你既当爹,又当娘,洗衣做饭都自己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这话说的...难道娶妻是娶来替自己洗衣做饭的么?”李渭摇头苦笑,“这都是小事,我离了这么久,多花时间守着长留,心里也高兴,家里照顾不到的琐事,再请赵大娘回来帮衬着就是...”   赫连广哼笑:“我若是能娶明月,让我天天洗衣做饭也心甘情愿。”他提起一桩事情,“你还记不记得肃州府化元乡那个乡绅,他女儿年轻守寡,依伴老父过日,前几年对你就有些念想。两三个月前,他不知从何听起李娘子病故,亲自往你家跑了一趟,寻不着你又到我跟前来问消息,我估摸着他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你。”   李渭摇摇头,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颓然道:“再说吧...”   这日李渭招呼了驮马队众人来家吃酒,请了几个专做宴席的妇人来厨房帮忙,家中无主母,故请陆明月来主事,打点上下。   陆明月一大早就带着嘉言过来帮忙,安景然牵着驴车敲门,微笑朝着李渭作揖:“我送明月和嘉言来。”   李渭见他撩起帘子,扶着陆明月下车,又端脚凳,又递手巾,软言款语,忙前忙后,行事极其细致,一连将陆明月和嘉言送至李渭家中,离去时还频频叮嘱:“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将事情忙完,再来接你。”又去叮嘱嘉言:“舅舅晚间给你将小马鞭买回来,你今日好好的,不要再惹娘亲生气。”   陆明月连连催他快走,嘉言亦是频频点头,满脸期盼:“舅舅你晚上快点来,明日我还要和广叔去骑马。”   安景然招招手,款笑而去。   陆明月目送安景然远去,回头见李渭笑意满满站在一侧看着她,脸蓦然一红,挑眉:“笑什么?”   “你这表哥看着很不错。\"李渭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说自己有个亲近表哥。”   陆明月抿唇:“我们两个从小一起玩耍,我家获罪时,表哥外出,最终也未得一见,这么多年也近乎忘记了,谁料前几个月有人敲门,竟然是他找上门来。原来姨母家这么多年过的也不甚太平,直到这两年方好些,他有同乡往返陇西,趁着便利,故跟着一起来寻我...\"   李渭见嘉言已窜到屋内去找长留玩耍,问道:“我来猜猜,既然是青梅竹马,那是不是还有指腹为婚这一出?”   陆明月脸上霎红,叉腰睇李渭:“赫连广跟你说的?”   李渭不置可否,又道:“他是专门寻你而来,又迟迟不走,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陆明月咬唇不语。   李渭低叹:“你真要打算回姑苏去么?”   陆明月挥手向厨房行去,“总要回去的...”   厨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陆明月指挥着请来的妇人杀鸡屠羊,门外春天和鄯鄯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家仆,俱拎着食盒点心。   陆明月忙上去迎接,眼里满是笑意,春天见她目光在自己和家仆身上流转,连忙告罪:“昔日瞒着娘子,是我的不对,娘子万毋见怪。”   又道:“家里母亲知道我要来,非要送些果子点心过来,我不好推辞...”她呐呐的接过食盒,递到陆明月手里。   陆明月忙着接过食盒,爽朗笑道:“我只后悔去年你绣的那些帕子,低价卖给了绣坊,若知道是贵人家的女郎的女红,十倍的价钱也不止呢。”   “谢谢陆娘子。”春天仍是感激陆明月当时的援手,又见厨房忙碌,连忙挽袖,“我帮娘子干活。”   陆明月笑道,“厨房雇的人手已经够多了,我也就是在一旁督工,你赶紧进屋里玩去,长留和嘉言都在。”   春天呐呐和陆明月说过几句话,最后被陆明月推到屋里去玩,留下鄯鄯守在外头,给陆明月做个帮衬。   厢房里李渭和嘉言坐在桌边打双陆,长留搬着条长凳在一旁观战,见春天进来,长留在身侧让出个位子,招呼春天:“姐姐,来这儿。”   棋盘上两人专心致志的打骰走棋,李渭俯在棋案上,不经意间抬首朝她颔首微笑,她只觉他点漆眸子恍如明光笼在她身上,心猛然一跳,落下满地纷乱。   春天挨着长留坐下,两人围观嘉言掷骰,棋盘上李渭的白棋惨不忍睹,长留兴致勃勃的解说:“刚嘉言掷骰子,把爹爹的棋打了好几个出去,嘉言不认账,这下爹爹要输了。”   嘉言得意洋洋:“打双陆全凭骰子的运气,李叔的棋被骰子打飞了,那也是天意。”   长留催着李渭:“爹爹,快杀杀嘉言的威风。”   嘉言嘿嘿一下,几步走棋,扬眉:“李叔,以前都是我输,我这回可把你吃的死死的,你翻不了身啦。”   棋局旁暗有心思的两人一听此言,均是一怔,李渭看着棋局,摩挲着手中白棋,微笑道:“的确是我落败,那我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他把手中棋子递给春天,起身出门:“我去外头看看,你们换着玩。”   那冰凉白棋已被他捏的温热,捏在春天指尖只觉发烫。   晌午宾客渐多起来,怀远也在,倒不见淑儿,见春天问起,怀远颇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这几日淑儿不好出门。”又道,“可说好了,那天早些来,到时候在半道上,你可得帮帮我,别太下绊子为难我们啊。”   春天忍不住嬉笑:”一定帮你。”   驮马队来了十多人,有男有女,席面铺在耳房里,大家围坐在一处喝酒吃肉,哄堂大笑,豪气冲云,陆明月忙里忙外,正端着一条鱼进耳房,掀帘就闻到一股酒肉香气冲入鼻端,胸膛一阵翻滚,好半天才抑止住口中酸气,笑意盈盈的将菜递进来。   赫连广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拉着嘉言低声道:“去把你娘拉来坐下,好好歇歇。”   嘉言从榻上跳起来:“娘,娘,来坐。”   陆明月连连摆摆手:“我去厨房歇着,不跟你们这群喝酒的人凑热闹。”逃也似的出了耳房。   春天跟着长留坐在一处,正坐在窗下,透过窗缝瞥见陆明月弯腰猛然喘气,也悄悄退下。   却在厨房屋后找到陆明月,低头捂着胸口不断干呕,连忙上前扶她:“陆娘娘,你不舒服么?”   春天尚且懵懂些,没有多想,只当陆明月身体不适,陆明月生过孩子,想着这几日的反常,心头咯噔一声,面色突然煞白。   她的身形晃了晃,突然要倒下去--被春天扶住,见懵懂少女一双澄净疑惑的眸子,强笑着拍拍春天:“没事,昨夜吃坏东西,肚子有些不舒服,喝点水就好了。”   \"我去拿水来,您歇歇。”春天将陆明月搀扶坐在屋下,连声唤鄯鄯去拿水。   鄯鄯捧来热茶,陆明月喝过茶水,勉强一笑,“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事情,你别跟大家伙说,扰了他们兴致,若嘉言问起来,就说我忙去了。”   春天点头,见陆明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头也不回,颤颤巍巍的往家行去,回头跟鄯鄯道:“鄯鄯,你觉不觉得陆娘子有些奇怪...\"   鄯鄯眨眨眼,凑近春天:“姐姐,陆娘子要生娃娃啦。”   春天好笑起来,揪着她头上的小辫:“你这小丫头,瞎说什么呀?”   “鄯鄯不是瞎说,我打碎了米娘子的石蜜,米娘子生了好大的气,于是把我赶出来发卖,然后我再遇到姐姐的,米娘子那时候天天难受要吐,模样跟陆娘子一模一样,就是怀了娃娃呢。之前我陪陆娘娘坐着,陆娘娘就一直捂着胸口难受。”   春天也见过邻里孕妇,模糊想起是有这事,想了想,又道:“瞎说,陆娘子只是吃坏肚子。”   鄯鄯扁扁嘴:“好吧....”   吃完宴席,一众男人在耳房里喝酒说话,春天鄯鄯和长留嘉言在耳房玩了几轮双陆,辞别众人往外走。   “我送送你。”李渭从席间出来,跟着春天出门去。   三人仿佛各有所思,安静的往外走,巷口就停着马车,李渭目送两人上车,车轮缓缓启动,春天撩开车帘无言的注视着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点头,微微垂下眼,自己转身往家而去。   他目光向来真挚又温和,除去伊吾酒醉那夜的百种情绪,其他时候从来对她没有半分要求。   “李渭。”   她突然从马车上掀帘,从行驶的马车上跳下去,唬了车夫和鄯鄯一跳,春天跌跌撞撞,提裙奔向瞎子巷。   李渭听见声响,转身回头,见她气喘吁吁,脸庞红扑扑的,圆眸晶亮,俱是光芒,直直奔至他面前刹住。   她站定,未等他说话,极快的问他:“刚才大家吃酒说话,我听说,已经...已经有好几个媒人来找你说亲事,被你劝走了。”   李渭神色不明的盯着她,点点头。   “我知道你还记挂着李娘子。”她鼻息咻咻,面庞艳丽,“但是...但是...”   “现在不可以的话....那以后呢。”她盯着他问。   他身体紧绷,声音微颤:“什么意思。”   “以后呢...我说以后...”她突然结结巴巴,却又双手握拳,下定决心,不再跟自己的心思做无用的战斗,“我要回去安葬爹爹...要去靖王府看看我的小弟弟...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我兴许有时间...再回来看看长留。”   她仰头,无畏的凝视着他:“以后我们再见面的话...”   她尝试了很多次,但真的没有办法,既然已经相遇,已经相知相熟,为什么不可以再近一点,可以不是现在,但可以是以后。   李渭漆黑的眸盯着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渭。”   她咽下自己的口水,感觉耳膜嗡嗡作响,脑海里全是山石的迸裂之音,心蹦的要跳出来,全身都在发抖,但依然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口:   “我有点...喜欢你,以后你身边的那个人...可以...是我吗?”   不是有点喜欢你,是很喜欢,很喜欢。   他僵住不动。   她的整张脸犹如云蒸霞蔚,耳珠犹如滴血,一双圆圆的眸子却极黑,极亮,又镇定又努力,像是荒野里悬挂在低矮天际,被冻住的一轮硕大的月亮,月亮里的月海,是他的身影。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渭的声音仿佛飘荡在风里,轻柔又纤细,喑哑又缠绵,“你想过吗?我和你?李渭和...春天?”   她日思夜想,千回万回,只能是他,不会是旁人。   面红耳赤的少女郑重的点点头:“想过,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微微俯下身,眼神阒黑,细针一般:“我和你,隔着很多很多的...鸿沟。”   “没关系的。”她勇敢的说,“李渭,我喜欢你。”   他盯着她,手指慢腾腾抚摸上她的脸庞。   她抬手,把他温热的手按在她滚烫的脸庞上,心头颤抖,仰头期盼的望着他:“我们以后再见面...好不好?”   他屏住呼吸,微乎其微的点点头。   长留手中抱着春天遗落的食盒,悄无声息,迷茫的立在一角。 第72章 今日婚   青霜厚重, 白雾稀薄,更漏声迟,春天赤足从床上跳下, 低声喊鄯鄯来。   今日正是淑儿和怀远的大婚之日,一大早春天就要去方家看新娘。   她一双猫儿眼清亮, 笑靥染绯, 抱着自己晨衣雪白的裙摆, 赤足踩在发亮的红砖地上左右走动,传唤婢女点灯移镜,生机勃勃又喜笑颜开。   不过两三日之间, 她突然从一朵含羞带怨的涩青花骨朵, 变成一株娇然艳放的虞美人,极尽纤弱和冶丽。   婢女们服侍春天盥洗,鄯鄯去捧茶点, 春天自己手忙脚乱的穿衣裳。   她挑来挑去,在自己屋里没有合心意的衣裳, 跺跺脚, 去闹薛夫人:“阿娘,我没有衣裳穿。”   她极其难得主动去找薛夫人。   薛夫人心内也微微诧异, 这几日春天笑容极其明耀,眸光异常闪亮, 好似脱了外壳,露出里面的嫩芯子, 无时不乖巧可爱, 仿佛又回到她小时候,那种受尽父母宠爱的娇纵。   春天着急出门,翻捡自己母亲的妆奁和衣箱, 薛夫人心头喜欢,暗暗舒了一口气,接过婢女手中的发梳,替春天梳髻,安慰她:“衣裳首饰那么多,没有合心意的么?”   “不行的呀。今天是淑儿的大喜之日,不能穿那些鲜亮的,抢了新娘子风光。”她抬眼看鸾镜,语气着急,“娘,别给我簪珠子。”   “好好好。”薛夫人也被她心急火燎的心情拱的慌乱,“我给你装扮的素净些。”   最后众人七手八脚将春天收拾妥当,月白小袄鹅黄襦裙,头梳单髻,鬓额簪璎珞,唇点红胭脂,鲜亮又乖巧。   “真好,跟小时候一个模样。” 薛夫人端着点心追着喂春天,“多吃些,这一日忙哄哄的,到晚上才能正经吃一顿。”   “不吃了不吃了,我吃不下。”春天忙着上马车,“天大亮了,我要出门。”   “让鄯鄯一起去,照顾点你,晚上跟着你一起回来。”   “不用不用,忙哄哄我顾不上鄯鄯。”春天将礼匣抱进怀里,“李渭也在,我让李渭送我回来。”   “恩公面前别直呼名字,听见要生气的。”   春天腹谤一声,跟母亲招手:“娘亲,走了走了。”   薛夫人目光流露出慈爱,目送春天离去,叹了口气:“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出嫁,我也能放心了...\"   方家院子里已然是挂红缠锦,一片喜气洋洋,正堂里已经坐了不少婆媳婶娘,俱围坐在一起说笑,方父方母忙前忙后送果子点心,见春天踏门进来,先塞一把糖,满脸喜色:“去淑儿屋里坐,喜嬷嬷正给她梳头呢。”   年轻女子的笑声连连传来,春天进门,见淑儿卧房里已集聚了七八个年轻未婚女郎,俱围在一起看淑儿梳妆。其间有一两个认得春天,连连唤她:“春天,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淑儿还未换衣裳,穿着一件雪白中衣坐在镜前,一个鬓角插花的白脸嬷嬷拉着两根细线,正在给淑儿绞面,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左弹早生贵子,中弹勤俭持家,右弹白头到老。”   淑儿痛的龇牙咧嘴,却忍住不能哼声,见春天笑盈盈进门,正要打招呼,冷不防嬷嬷弹在额头上,哎哟一声:“痛死了。”   “呸呸呸...快把刚才的话吐出来。”大家忙忙捂淑儿嘴,“这大喜日子,怎么能乱说话。”   春天见淑儿吃痛,和周围人一道忍不住笑:“忍忍吧,可就这么一回了。”   “真的很痛唉,等你们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淑儿眼中摒出一滴泪珠,大喊:“喜嬷嬷,你轻点!”   “好了好了,小娘子你且忍忍。”嬷嬷丝毫不曾手软,痛的淑儿连连呼气,好不容易细线撤下,又开始给淑儿梳头上妆。   这可到了小娘子们的长处,俱嫌弃喜嬷嬷手法不够新鲜,七嘴八舌的指挥。   “嬷嬷,这儿这儿...胭脂太淡了...\"   \"嬷嬷,眉毛再浓一些,现在流行飞蛾眉...\"   \"嬷嬷,嘴唇不够红,再抿一抿...\"   古板嬷嬷板着脸训喝年轻女郎:“妇容讲究端庄柔顺,新妇的妆扮,都是有讲究的,你们几个俱好好看着,别多嘴。”   几个小娘子们脖子一缩,瑟瑟的在一处挤眉弄眼,淑儿见大家吃瘪,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学着喜嬷嬷的语气:“一个个的,都有你们受罪的时候,好好等着。”   小娘子们哈哈大笑,扑上去闹她:“你这个促狭丫头,都要嫁人了嘴还这么坏。”   喜嬷嬷在一旁,无奈的叹口气。   屋内年轻娘子们嘻嘻哈哈,这妆才画到一半,听到屋外一阵男子喧闹,接着稀稀疏疏的几声:“新妇子!催出来!”   “来了来了,他们来催妆了!”屋内众人连连笑着拍手,俱抛开了淑儿,忙不迭的赶到窗牗,掀开一条细缝。   见方家院门外,一身红袍的怀远喜气洋洋,被乌泱泱的男人们簇拥,这群男人几十人之多,多是驮马队的人,个个身材高大,神色飞扬,围着院门高喊:“新妇子!”   然后是男人豪爽的笑声。   “新妇子!催妆来!”这喊叫声起初稀薄,零零落落,随后话语声越来越大,喊声越来越响,最后声浪滔天,连连翻滚,几乎连屋檐都要掀起来:“新妇子!新妇子!新妇子!催出来!”   这催妆气势逼人,声浪滚滚,屋内妙女郎纷纷坐不住,俱是捂嘴大笑,围在窗边观赏着门外年轻男子们,不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你们...”只剩淑儿红透着脸坐在铜镜前,坐又坐不住,动也不敢动,又羞又急又好奇,“别瞧了,快关窗!”   ”快快快,你们几个,将新娘的头花、耳坠儿、首饰都拿来,打盆水来给新娘子洗洗手。“梳头嬷嬷催女郎们,”再晚些,可要误吉时了。”   春天一眼便见人群中不少认识之人,最热络的当数嘉言,挤在怀远身边,眉飞色舞,喊的满脸通红,引臂呼喊。   她亦看见李渭和长留,因是喜庆日子,李渭穿了身略鲜亮的浅灰衣裳,广袖宽袍,皂靴腰封,显得格外的...恣意洒脱。   手指摩挲在窗花上,也不由得笑弯了眼。   “春天,春天,去把瓶里的芙蓉花剪来簪头。”   “来了来了。”她回过神来,小跑着去摘花。   门外的男人们的催妆声连喊带唱,异口同声,众志成城,掀天倒海,催促新娘出门:“新妇子!妆成否!!”   这声音喊的屋内人心头生颤,少女心思萌动,不知添了几许羞意。   “新妇子!青山采黛笔,画眉否!”   “新妇子!竹篱生豆蔻,靥妆否!”   “新妇子!初霞化丹朱,点唇否!”   ”新妇子!百年恩爱双心结,一生欢娱在今夕!“   ”新妇子!吉时到!妆成否!!“   吉时已到,淑儿在这漫天的喧闹中梳妆换了嫁衣,方家长辈陆续进门,牵着淑儿的手百般叮嘱,热泪盈眶,淑儿拜过父母,又去见了床榻上的太奶奶,被喜嬷嬷塞了一把团扇,牵引着出了大门。   门外迎亲的男子几要把嗓子都唱哑,终于将新妇唤出来,众人哄堂大笑,笑谑道:“新妇害臊。”   淑儿拖着繁重的嫁衣,被喜嬷嬷扶上了迎婚车,怀远笑嘻嘻盯着自己的新娘,驾着迎亲车绕行三圈,最后换上淑儿舅舅做车夫,将喜车送往周家。   沿路早有看热闹的周边邻里和女家亲眷塞满道路,春天亦和方家的众女郎一起,堵在巷口要彩钱,男方傧相护着婚车,频频洒下果子铜钱,嘴里讨着口彩乞求通行。   骄横的娘子们道:“做人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我们先占了路,凭什么让你们过。”   “是是是,毋庸置疑,路是娘子的路。”男人们捧出哗啦啦的铜钱,“这点买路财...求娘子们保驾护航。”   拿人手软,娘子们往后让了让。   “新妇子的嫁衣看着鲜亮,婶子年纪虽然大了,也爱俏爱俊,不知道是哪家店子的时兴货。”   “这是特意孝敬婶子们的。”男人们捧出一段段绸布,“做个手绢香囊最得宜。”   婶子们往后让了让。   “这样应景的日子,我们虽然不是读书人,好歹也做个七步诗什么的,助助兴,给新人们祝贺祝贺。”   男人们冷汗连连,把长留供出来:“长留,你来做个诗!”   “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秋水银堂双比翼,天风玉宇凤和声。”   少女们往后让了让。   几个和淑儿交好的年轻女郎在最前,春天站在路中,盈盈望着众人:“姐妹出嫁,难免伤心,不知诸位郎君有何办法。”   男人们把李渭推出来:“你家里的,快快快,别误了吉时。”   他含笑从袖袋里掏出一封精致的油纸小袋,在手中掂量掂量,扬手砸入春天怀中:“不知此物是否可弥补女郎愁思?”   春天将那小袋微微打开瞥了眼,又合上捂在手心里,扬首粲然一笑,侧了侧身,将路让开。   婚车在众人祝福声中缓缓驶过。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她听见他说:“晌午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手心里是几块狮子糖,她小时候常吃的那家胡店来的。   车辇行到周家,早不知有多少人望门等候,见新郎新妇车辇来,喜不胜喜,拍手称快,鞭炮齐鸣,乐声大作。   怀远的几个弟弟们齐齐鼓掌:“新嫂子来了,新嫂子来了。”   车辇停处撒下满满的五谷,喜嬷嬷将淑儿引下车,踏上毡褥,又跨过马鞍,入了周家的大门。   堂上的周娘子欢喜连天,抹着泪花,看着儿子儿媳相扶进门。   淑儿和怀远拜过周娘子和父亲灵牌,又敬过天地,听见耳旁喊道:   “天地既拜,新娘子可以却扇。”   淑儿羞羞答答将团扇放下,嘉言和一众孩子围在堂下,大喊:“淑儿嫂子。”   陆明月给嘉言敲了个栗子,看着眼前的鲜红翠绿,内心也不由得微微叹气,目光移开,恰恰撞入赫连广眼中。   却扇之后,喜嬷嬷将淑儿引入新房,众人紧紧跟在其后:“闹新妇去喽。”   新房已被布置的焕然一新,床上撒了花生红枣等物,喜嬷嬷扶着淑儿在床沿坐下,满屋都是婶娘们,你一言我一语调侃新娘子,淑儿羞的满面飞霞,恨不得将头埋进衣里。   “新娘子累了一日,也该吃点东西了。“周家婶婶笑盈盈的端过一盘半生不熟的饺子,喂给淑儿一只,高声问道:“新妇,生不生?”   淑儿嚼在嘴中,低头含羞,声如蚊呐:“生。”   “新妇子害臊,老婆子耳背,到底生不生?”   “生。”淑儿几乎连眼泪都羞出来,恨不得跺脚遁走,提高音量。   众人连连拍手,哄堂大笑,纷纷将手间的瓜子花生红枣石榴籽等物撒向淑儿膝头。   也洒下满满祝福:“有风有化,宜室宜家。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喜宴就设在周家院里,堂下里设了火堆,檐角树梢上悬着串串红灯笼,婶子嬷嬷们忙着做菜蒸肴,宾客们一边吃酒一边闲聊。   春天一时陪着淑儿说话,一时又出去找长留玩耍,窜来窜去,像只欢快的小黄莺。   男人们喝酒,李渭也围坐在人群中,见她鹅黄的裙摆在眼前飘来飘去,伸手召她:“累不累。”   “不累。”她脸蛋红扑扑,眼神亮晶晶的,瞳里印着嫣红的灯笼,嘴唇也是红艳艳的,李渭见她抿唇,将自己的酒杯递给她,温声道:“润润嗓子。”   春天弯眼笑,又眨眨眼,极其娇俏婉转的勾他一眼,这一眼脱离了少女的神态,是女子淋漓尽致的媚态,渴望疼爱的勾引和诱惑。   她捧着他的酒杯送至唇边,将半盏酒饮尽,粉嫩舌尖舔舔嘴角。   “好喝吗?”他喉间一紧,心头一窒,哑声问她。   “好喝。”她蠕动双唇,无声应他,直勾勾的仰面看着他。   “那要少喝些。”他何德何能,怎么会遇上她。   “多喝两口又有何妨。”   “怕你贪杯喝醉。”   “我已经醉了。”   “因何而醉。”他挑眉问。   “你。”她无声说话,笑嘻嘻的转身就跑。   李渭看着她的背影宠溺而笑。   旁侧的沈文心思细腻,胳膊怼怼赫连广,示意他看李渭。   他们和李渭俱认识很多年,从未见过李渭的这种神情,柔情万分,缠绵悱恻。   赫连广惊诧挑眉。   黄昏之后,宴席才热闹起来,驮马队的汉子不羁惯了,也豪爽惯了,说话唱曲,喝酒划拳,处处都是鼓噪乐声,挨坐的人都要放开嗓子大声说话。   春天起初和婶娘们坐在一块,后来又换去长留身边,又跟着众人去闹洞房,玩了一圈回来,偷偷的挨着李渭身边坐下。   她也贪两口,席间光顾着说话,其实并未吃多少,挪了一只小酒杯过来,李渭那厢跟别人说话,一只手却摸过来,移走她的酒杯。   她不乐意,一手啪的拍在他手上。   李渭应酬完别人,回头挑眉看她,见她目光灼灼,脸颊红烫,给她舀汤,逼她喝汤:“脸怎么这么红?”   “太热了。”旁边就是熊熊燃烧的旺火,身上这件月白小袄里头缀着绒毛,真把她闷坏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盘,推凳走开:”我去外头透透气。“   李渭和旁人说完几轮话,见她还未回来,院里寻了一圈,只见长留嘉言一堆孩子在一处斗草,俱说没看见春天姐姐。再仔细一寻,却见她出了周家院门,独站在外头枝叶稀薄的树下,树上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晃动,晕红的光芒投射在地上,是潋滟的光芒。   她穿着鹅黄的裙子,抬头望着灯笼,柔和的艳光也投射在那裙上,氤氲出温柔的光芒,仿佛遗世独立,见他来,笑靥如花。   他曾路遇过这温柔的一抹鹅黄。   漫过十年的光阴。   她终于来了。   没有丝毫准备,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身边。   两人齐齐站在树下,望着那温柔的喜字灯笼。   “今天好开心,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笑。   他“嗯”了一声:“他们也是得偿所愿。”   过了一会,他问:“什么时候走?”   “还有个五六日。”她悄悄牵住他的手。   他紧紧握住。   “李渭...”她鬓边璎珞低垂,吐气如兰,“我会回来的。”   “好。”   上次支支吾吾告别之后,再回想起那一幕,她的心就好像像羽毛一样漂浮在半空之中。   她也希望有人...给她一场热闹喜庆的婚礼。   她不落睫的盯着他,满是渴盼。   她挨着他站着,是任他采撷的姿势,只要他微微低头,他的吻就可落在想要的任何一处。   他从善如流,俯下身去,在她眉心轻轻印下一吻。   这吻缠绵又流连,从眉心一路滑落,饱含柔情蜜意,吻过鼻尖,最后印在她唇上。   她心头甜蜜,想起那一夜的缠绵,身体发软。   他扶着她柔软的腰肢,企图把她带入自己怀中,眼尾扫过旁侧,将她揽着身后。   陆明月正搂着两个孩子出来,半是尴尬半是自责的捂着两个孩子的眼,身后还跟着赫连广,冷眼里兴味深切。   春天躲在李渭身后,满是羞涩的探头看了看来了,埋头在李渭背上。   不远处的马车上,薛夫人撩开车帘,也默然注视着树下的红灯笼。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知道的。。。   两方都有阻力~   现在还没有办法在一起~~   会分开一段时间~~ 第73章 是离别   红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荡, 朦朦胧胧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喜字。   两个孩子乌黑的瞳,在陆明月的指下忽闪着。   李渭摸了摸鼻尖,微笑看着眼前一行人:“都出来了?”他含笑, 牵手将春天从身后拖出来。   春天在李渭背后略躲藏了一下,也和李渭并肩站着, 双手捏着衣帛飘带, 靴尖摩挲着地面, 面红耳赤的看着大家。   “出来寻你俩家去...”陆明月回过神来,亦觉得脸红心跳,看刚才那情景, 儿女情长, 情意缠绵,羞煞旁人。   嘉言剥开自己娘亲的手,满面顽笑:“李叔和姐姐亲...”又被陆明月一把捂住嘴:“你瞎说什么。”   长留安静的倚在陆明月身边, 一双眼清澈又安静,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长留, 你来。”李渭向长留招手。   长留垂着眼, 乖巧的走上前,李渭摸摸他柔顺的头顶, 搂着他的肩膀至春天面前。   春天伸出双手,半咬着唇, 笑柔柔的看着李渭,捏住了长留的手。   长留看着父亲和姐姐凝神对视, 一声不吭, 目光投在了灯笼上那个鲜艳的喜字之上。   陆明月捂着儿子的嘴,三人悄悄的避开,远远回望一眼, 树下三人笼罩在红晕之下,只觉分外柔和,心中暗叹一声,不知是欣慰还是喜悦,还是茫然。   沿路似乎都沾了喜气,父子两人送春天回去,春天拉着长留的手,步履轻快:“姐姐...以后再回来找长留玩好么?”   “好。”长留点头。   三人相视一笑。   白马香车缓缓驶过,鄯鄯扶着薛夫人,远远的喊了春天一声姐姐。   “阿娘,你怎么来了?”春天欢快提裙上前。   “夜深了,看你一直未归。”薛夫人又向李渭施礼,“见过恩公。”   她柔声道:“几番想寻空到恩公府上拜谢,却屡屡未达行,请恩公万勿介意。”   又笑说:“明日若是恩公得闲,我带着小女造访贵府可否?”   李渭和春天互视一眼,明日自然有话要说,亦是点点头。又带着长留向薛夫人施礼,薛夫人见长留稳沉端方,一双眼却清凌亮人,笑吟吟的打量了一番:“恩公好福气,令郎生的芝兰玉树,人中龙凤,以后怕是不凡。”她从荷包里翻出个极其小巧精致的金莲玉莲蓬,往长留手心塞去,“一个小玩耍,就当是薛娘娘给的见面礼吧。”   长留脸靥浮上两朵羞云,含羞致谢:“谢谢夫人赏赐。”   薛夫人携着春天上车,辞别李渭父子,马蹄哒哒的拍打在青砖地上,薛夫人见春天咕咚咕咚捧着茶盏喝水,温柔抚着春天后背,笑道:“慢一点,这一整日连口水都没空喝么?”   “喝了。”春天抱着茶盏,回味树下那个轻柔的吻,嫣然一笑,“刚才在外头站了会,有点渴了。”   薛夫人见她脸上神色,亦微笑:“刚才见了恩公家的孩子,的确生的很好,怪不得你一直念着他,以前在瞎子巷李家,你们平日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春天偏首看着自己母亲,狡黠眨眨眼。   “阿娘也想知道,你在外头,每一日都过的是什么样的。”薛夫人半是心酸,半是感慨的叹气。   “大家对我都很好。”春天讲起昔日在瞎子巷的点点滴滴,说李娘子、说长留、也说李渭。   当时自己眼中的李渭和他人并无不同,对他多是感激和敬佩,就如一副画卷,山是山,水是水,百景千姿都各占一席之地,她并无偏爱之意。但以如今的心境,再去回观这副画卷,只觉奇妙又神奇,属于他的那部分,已在不知不觉中,细致涂抹上浓墨重彩,使得其他的景色黯然失色。   为什么当时没有发觉,他竟然是那样的好。   她眼里有熠熠光彩,脸上是羞怯的红晕,唇角是上挑的笑意,眉眼之间是娇然绽放的艳色。   是情窦初开,是春心萌动。   薛夫人捏着春天的一只手,心头又喜又忧。   她比谁都希望春天能幸福,嫁个如意郎君,儿女绕膝,一生顺遂。   也知道对于十几岁的孩子而言,遇上一个救她性命、陪她出生入死,对她温柔体贴的成年男人,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但是,真的适合吗?   柴米油盐、生活点滴、琐事磋磨、家事亲友、无妄之灾的消磨之下,一幅再鲜嫩漂亮的裙,都会慢慢漂洗的渐渐褪色、松散、最后苍白无趣,支离破碎。   她也曾经有过深爱,为此痛彻心扉,后来拼死拼活,左右碰壁,受过非常的折磨,最后一点点、一点点水滴石穿的腐蚀,最后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薛夫人望着女儿明耀的脸庞,内心俱是迷茫之意。   春天越说声音越柔,最后看见薛夫人温柔如水的目光,猛然捂住嘴。   “妞妞对恩公...好似很不一般呢。”薛夫人笑问,“他是不是很好?”   春天抿唇笑。   李渭牵着长留慢慢的往瞎子巷走去。   李渭感觉到长留的沉默,摸摸长留的小脑瓜:“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长留捏着薛夫人给的见面礼,乖乖递给自己父亲看,“爹爹,这个看起来很贵重。”   “嗯。”李渭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轻轻蹙起了眉。   回到家中,家中阒黑,连阿黄都懒洋洋的睡下,父子两人借着夜色将房门打开,李渭摸出火绒,将桌上蜡烛点燃。   冷风顺着大敞的门席卷而入,点灯如豆,弱弱小小的跳跃着,长留忙去把门阖上,回头望,那烛火在李渭的掌心下慢慢稳定,光晕慢慢扩大,将男人的剪影透在墙壁之上。   那影子宽而重,沉甸甸的。   长留看见自己的父亲凝神盯着火光,慢慢探出一根食指,贴近那橘色的火苗,似抚慰,似取暖。   “爹爹。”   李渭回过神来,温柔笑道:“回房去,爹爹去打水给你洗漱。”   父子两人洗漱完,齐齐挤在长留卧房内,李渭听长留背完长长的一篇文,掖掖被子:“睡吧。”   长留点点头,闭上眼。   李渭未走,又在长留床边坐下:“过阵子...我们把赵大娘和仙仙接回来好不好?”   “好呀,我想仙仙妹妹了。”   李渭点点头,又慢声道:“如果爹爹和春天姐姐...我们三个生活在一起,可以吗?”   “可以。”过了许久,长留颤声回答。   次日薛夫人带着春天来了瞎子巷。   马车车身阔绰,只能停在巷口,薛夫人携着春天,身后跟着唐三省,还有七八个婢女家仆,浩浩荡荡的步行而入。   巷口的邻舍们未在瞎子巷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觉眼前俱是绫罗锦绣,花钿珠宝,香气浓郁。其中的那位夫人花容月貌,丽质天成,眉眼和春天有些相似,再看两人言行举止,极像是一双母女。   李渭和长留在门前迎客,只见春天一张绯红笑靥,天真无邪,拉着薛夫人进了李家的大门。   几人热络说话,薛夫人笑盈盈打量李家一景一致,春天把薛夫人带去自己住的西厢坐了坐,又拉着母亲去耳房喝茶。   客气聊了半日,薛夫人见外头日头暖和,差使春天:“巷口那些婶娘们,想来都是此处的左邻右舍,娘多带了些点心礼束来,妞妞带着人,去给婶娘们回个礼数。”   春天点点头,带着几个婢女们出去,李渭也向长留道:“跟着姐姐一起去玩会吧。”   屋里瞬间清净下来,只留薛夫人和李渭两人,门外守着唐三省。   薛夫人温柔浅笑,李渭坦荡不藏。   正堂里供着李老爹夫妻和李娘子的灵牌,薛夫人略一打量,捻了几根香拜了拜,同李渭道:“妾听春天道起过家中娘子,听闻恩公夫妻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情谊义重,羡煞旁人。”   李渭如实点头:“亡妻是我长姐,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颇有感情。”   薛夫人微笑:“至爱新丧,妾感同身受,还请恩公节哀。这样深厚的情谊,想必恩公现在仍是内心悲苦,心思枯槁吧。”   李渭神情一顿,站在旁侧僵立不动。   “请恩公坐下说话。”薛夫人唤唐三省捧来一只黑檀描金小匣,那匣子沉甸甸的,薛夫人推至李渭面前,语气真挚,“妾真心实意感激恩公,在红崖沟救了她,又带着她一路往返危机,安然无恙将她带回来。”   “没有恩公,就没有我的女儿,没有我。”她躬身对李渭行了大礼,“这一点谢礼,实在不足我心意十之一二。”   黑匣的盖子已被取下,一满匣明晃晃的珍宝翡翠,黄金真珠摆在其中,在暖阳下折射出明晃又耀眼的光彩,一道七彩霞光投射在李渭脸颊之上。   李渭脸色波澜不惊。   “不知恩公爱好些什么,俱挑了一些。”薛夫人笑道,“妾知恩公不是那等俗人,但妾妇道人家,见识少,只能拿这点东西聊表心意。”   “请恩公万毋嫌弃,说起来,这些也是妾唯一能拿出的东西了。”   李渭黯然将匣子一推:“我所做的都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夫人此等大礼,请夫人带回去吧。”   “妾若是原封带回去,春天也定要生气的。她年纪虽小,也很明白知恩图报。”   “她看着虽然稳重,但内里还是个小孩子呢。” 薛夫人缓缓道,“恩公亦是为人父母,也肯定知道,小孩子心思多,贪图新鲜,容易爱一时、厌一时。”   “父母都是一片苦心...永远都把自家孩子当孩子看待。”李渭淡淡道,“其实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但父母多疏于察觉。”   薛夫人眼神一暗,捧着茶盏黯然微笑,李渭亦垂着眼:“夫人如果有话,就直说吧,我听着。”   “春天这几天很开心,我瞧见她睡梦里都在笑。”薛夫人低头喝茶,“看到她这副模样,就好像回到了她小时候。”   “很多年没有见到她这样的,真希望她一直这么下去。”   “昨日夜里,我看见你们两人...在树下的那副模样。”薛夫人垂下眼帘,“我亦从她那个岁数走来,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再想想她这一路的际遇,亦不觉得惊讶。”   “恩公风姿英爽,兼是有情有义,光明磊落,我听春天讲述这一路情景,亦对恩公心悦诚服。”薛夫人道,“恩公如今又是孤身一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春天是我的女儿...我这个母亲做的令人失望,但也希望她一生安顺喜乐,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体贴温柔的夫婿,生几个乖巧儿女,不受一点磋磨。”   “春天喜欢恩公,恩公也对她有情义,想必彼此两人内心里都有盘算。不知道恩公有无替她想过,她才十五岁,只比令郎大了一点...如果真的嫁过来,这里有没有人可以帮她,她要掌中馈,事事亲力亲为,逢年过节还要替恩公祭祀父母亡妻,要学着当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在这家里住过一段时日,亦受过恩公亡妻的照料,以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会不会说什么闲话?若是以后日子不顺遂,河西不太平,恩公是否能呵护她平安无忧?”   “如果她住不惯甘州,恩公是否肯迁到长安去?长安王侯之地,寸金寸土,恩公何以立足生活?愿不愿依附权贵生存?届时忙于奔波,能否照顾周全自己的妻小?”   “人往后退一步易如反掌,往前走一步难于登天。以前年少的时候,只觉有情饮水饱,后来才知道,家世、门第、权势、财富样样都是绊脚的门槛,再不济些,家里的鸡毛蒜皮,旁人的唾沫眼色,明的暗的,眼红的嘴尖的,件件都是杀人的刀。”   “她年纪还小,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一时的喜欢,是真的喜欢,还是夹着些别的东西?这种喜欢能否保持五年、十年、二十年?”   “请恩公再想想吧。”薛夫人道,“如果恩公想得明了,一切都胸有成竹...我这个做母亲的,想尽办法也会成全自己的孩子。”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成为另一个我...”   门外有清脆的笑声,春天带着长留和婢女回来,正在庭中缠着阿黄打闹,薛夫人对李渭盈盈一拜,飘然出去。   “阿娘...”春天看着薛夫人笑盈盈的出来,提前上前,好奇的瞥瞥屋子,羞声道,“你们两人...说什么了。”   “恩公觉得谢礼太过贵重,不太愿意收呢。”薛夫人柔柔笑道。   “我也觉得太贵重了...其实不必的...”春天低语,“我谢谢他就好了。”   李渭从屋内出来,面色极其的平静,看着面前朝他狡黠眨眼的少女,极力微微一笑。   薛夫人带着春天告辞:“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春天回头朝他挥挥手。   而后几日,春天时常抽空来看看长留和李渭,李渭神色如常,温柔浅笑,有时候两人只能说上一两句话,有时候李渭会带她和长留出去玩耍看戏,去酒楼吃东西,甚至还去马场带回了送给她的那只小马。   春天觉得李渭心绪不宁,常常心不在焉的模样,离别的日子在即,她心中亦是恋恋不舍,此去一别,何时能重逢,也没个定数。   陆明月和赫连广再与李渭见面,言语来来往往,最后仍是提到他和春天之事。   赫连广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也有今天。”   李渭无奈苦笑。   陆明月问:“是她了吗?”   李渭说:“是她。”   “这个缘分可不一般。”陆明月道,“你们出门那几个月,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吗?那些事情在他看来都算稀疏平常,但当初真没料想会有这样的结果。   陆明月叹了口气:“当时春天住在你家时...云娘看春天和长留相处融洽,还动过那样的念头,最后被你拒绝了。她私下找人算过春天和长留的生辰八字...还试探过你对春天的心思。”   李渭道:“当时我对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陆明月欲言又止:“你可问过长留的意思?”   李渭道:“长留...他说愿意的。”   “你心里有了人,我千万分替你高兴。”陆明月道,“但我把长留当亲儿子看,云娘走时最忧心的就是长留,我也答应她,好好照顾孩子,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你这几日可能心思多,没有顾及其他。”陆明月道,“但孩子就是孩子,再懂事,他的心思也藏不住。这几日里,我时常看着长留,和往日全然不是一个模样,心不在焉,郁郁寡欢,问他他却屡屡摇头,我看他眼里常泛着红丝,是不是偷偷哭过了?他心思重,心里又惦记着亲娘,突然撞见你们那样,心里会不会有想法?”   李渭皱眉,闭目捏额。   他再问长留,长留只说愿意。   李渭蹲下,看着自己乖巧的儿子,盯着他清凌凌的眼:“长留真的愿意吗?以后让春天姐姐让你的后娘?”   说出后娘的那两字,他的心居然也在颤抖。   “愿意。”长留只觉父亲的眼神锐利无比,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长留,你在撒谎。”李渭皱眉盯着他,冷声道。   长留怯怯的咬了咬唇:“我没有。“   “说实话。”李渭喝道。   “愿意。”长留把眼一闭,蹲下身捂住头,“爹爹...怎么样都好。”   “爹爹是你最亲的人,你连实话都不愿意跟爹爹说了么?”李渭叹气,摸着长留的小脑瓜,把他搂进自己怀中,“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我....我不想要后娘...”长留抽噎,“...我不想要春天姐姐当我的后娘...”   “但我想要爹爹高兴...”   李渭将那个描金黑檀匣子送还了薛夫人,让仆人转了一句话:“受之有愧。”   春天请李渭去喝了一碗羊肉汤饼,听别馆的小仆说,这家小摊的羊肉汤饼特别的好吃。   汤饼鲜美,她绯红的小脸生机勃勃,喋喋不休的说着话。   李渭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声不吭。   她渐渐发现他的异样,摇摇他的袖子:“怎么了?”   李渭温柔一笑,等她将汤饼吃完,将她送回别馆,柔声对她道:“前几日答应你的事情,我可能要爽约了。”   她疑惑望着他。   他微笑,眼神璀璨:“回长安后,别再来了,河西路途太远。”   她脸色霎时转白。   “为什么呢?明明说好的...”   “我不愿意等。”   他转身即走。   离去前一日夜里,春天去瞎子巷找李渭。   两人没有进屋,在庭中站里良久。   秋风寒冷,她披了件长裘衣,微束衣颈缀着一圈雪白的皮毛,柔柔的,娇娇的。   今夜夜色极其暗淡,天空没有星光,屋里的烛光找不着这个角落。她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裘衣,柔软、温暖、厚重。   两个人并不说话,良久良久,李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春天眼眶一热,咬着唇不说话。   “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她扭过脸看他,哽咽道:“李渭。”   语气里有哀求的意味。   “你我说起来,其实只是萍水相逢,后来我送你一程,你安然回来,那就可以了,收到小春都尉的骨骸,你也该走了。”   “回长安去,那是你该生活的地方。”   “在长安,会有人疼你、爱你。你会有个如意郎君,他许你凤冠霞帔,诰命等身,一生安顺。”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走,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低头默默流泪,哭的不可抑制,却努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李渭往后站了一步,极尽温柔的看着她:“回去吧,好好的。”   “李渭...”   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要如何跟他诉说,从不知何时起,她的心里就装满了隐秘不为人知的心事。   要如何告诉他,他们也曾经有过一个混乱而亲密的夜晚。   要如何才能厘清这关系。   要怎么做,说什么,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那时的她毕竟太年轻。   她独自哭的够了,手背抹抹眼泪,往外走去。   出了院门,她回头看一眼,李渭背手立在庭下,脸庞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她看着他,语气很镇定:“李渭。”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你会来长安吗?”   他说:“不会。”   她点点头,往外走去。   瞎子巷里毫无光亮,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身后有焦急的脚步声,是长留:“姐姐,我送你。”   送到巷口,鄯鄯和车夫俱等着。   春天摸摸长留的发顶,努力笑道:“长留,姐姐走了,你要快快长大哦。“   她祝福他:“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春天随着靖王和薛夫人一起回长安。   走的那日天淅淅沥沥的下着寒雨,她披着狐裘坐在檐下看雨,她来甘州时也算是孓然一身,并没有什么行囊需要收拾,只等婢女们打点好一路所需物品,便可起身东行。   薛夫人见她独坐看雨,神色有些寂寥,上前揽住她:“和瞎子巷的邻里们告别了么?”   春天默然点点头,薛夫人将她抱入怀中,劝慰道:“那就好,跟娘回长安吧。”   她年纪还小,这一切终有一天会过去,属于这里的记忆会逐渐模糊,很快会被另外的景色涂抹。   长安的日日夜夜,喧闹的灯会,风流倜傥五陵少年,琳琅珠宝,高门府第,皇城宫墙,她经历的越多,这里的一切就会显得暗淡萧瑟。   归去的马车嶙嶙碾过青石板路,那车轮声,是一曲离歌。   赫连广见李渭坐在东厢窗下,神色平淡打磨箭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马车已经走了,出了甘州城。“   他打量着李渭神色,”真不去看看?”   李渭没有理他,摩挲着发亮箭头。   赫连广慢声道:“她这么一走,想必是不会再来河西了吧。你又何必呢。”   李渭抬起雪亮的眸子:“走吧,喝酒去。”   两人喊了驮马队的兄弟,一起在酒肆里热热闹闹的喝酒。   店里人声喧闹,大家喝酒划拳,大声说话,大口吃肉,眉飞色舞。   喝到一半,李渭握着酒壶,倚着窗支着腿,懒懒散散的歪坐着,一言不发。   窗外寒雨淅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寒意入骨。   他不眨眼的盯着那默然无声的雨丝,被风吹卷,身不由己扑倒在地,在青石板上汇集成轻轻浅浅的水洼。   赫连广看见他眼中的红丝。   这么冷的夜,正需要一壶暖酒,浇尽一生愁苦呀。   怎么会有酒这么好的东西。   李渭将酒壶中的酒一口灌尽,大口咽下,将手中酒壶就地一摔,往外走去。   兄弟们在他身后喊:“李渭,酒不喝了?”   “不喝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他从这日起戒了酒。   山间灰马一声轻嘶,李渭抑住马,见山下一队车辇往凉州道上而去。   马车华丽,人儿娇贵。   山风过耳,寒雨缠绵,他恍然能听见少女清脆娇嫩的声音,时而明朗,时而忧郁,时而无助。   “李渭,我好难受!”   “李渭,你在哪儿?”   “李渭,你不准死!”   “李渭....\"   这未必不痛。   身体和灵魂都有渴望。   他亦曾是热血少年,会为偶遇的一抹鹅黄怦然心动,听见少女嬉笑声也会羞涩。   他也是普通男人,也容易见色起意,也爱慕,或是贪恋那一抹艳色。   走了很多年,做过很多事,经历过许多风霜和冷暖,原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此。   就如原野一草,林中一木,碛中一沙,和旁的没什么区别,谁知道到后来却偏偏有些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所遇见的不属于他,不是他可以沾染的。   如若...他晚生十年,或她生的更早些...如果在更合适的时候,少年的他,遇到少年的她,他一身青衫磊落,可以为她提刀走天涯,可以给她所有,可以用尽一切办法留住她。   李渭闭上眼。   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也算结局了吧。。停在这也挺好的。。 第74章 回长安   甘州连着下了几场侵骨寒雨, 城中的四处游走的喧闹一层层往下剔,只剩万千房舍嶙峋,像萧瑟干瘪的核儿。   陆明月抽空也去瞎子巷坐坐。   进家门一瞧, 屋里只有耳房是暖的,父子两人一个念书, 一个磨药, 各自占着案几的一角, 案几中间搁着几只鲜亮的香橙,书香药香混着橙橘的甜味,颇有安稳之意。   小孩子身量长得快, 陆明月来给长留送一双新靴, 嘉言拉着长留在庭里和阿黄玩耍,陆明月看李娘子住的主屋仍然落着锁,问李渭:“不打算住进去么?”   “不了。”李渭也瞥了眼, “给云姐留着吧。”   陆明月抿了抿唇,垂眼道:“她一走, 长留这几日落寞了许多。”   李渭颔首, 声音平淡:“我多带他走走看看,过阵儿就好了。”   “过一阵, 再和长留说说...他是个懂事孩子,会知道的...”   李渭抱手, 看着庭中的两个孩子,淡然道:“不是长留的原因, 我不能误她...”   陆明月心中叹一口气, 再看李渭,觉得他的神情和往昔并无不同,只是更沉稳内敛一些, 就如一杯久沏的冷茶,浮沫茶梗,百般滋味,俱沉在杯底不得知晓,外人不过只能见一方澄净的琥珀色,连半分水纹也不生。   此后再也没有人,能让他再有那样温柔鲜活的眼神。   陆明月心中百感交集,暗自摸摸小腹。   几日之后,甘州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初雪。   天半阴半晴,还算暖和,第一片雪悄然落在祁连的冰雪之巅。   风略有缠绵之意,雪阵起势柔和,起初零零落落,三三两两,悄无声息栖在鞋靴车履之下,待世人觉察,方才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像落花无数,像万千白蝶,于空中偏偏起舞,温柔的占领了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爹爹,下雪了。”长留昂首,“今年的雪比去年的早了几日。”   “嗯。”李渭摸摸孩子的头,“冷不冷,爹爹给你添件衣裳。”   “不冷。”长留伸手去接落雪,“春天姐姐走到哪儿...能看到这场雪吗?”   “她...应该过了凉州,往兰州去了吧。”   数百里之外的陇关道上,落叶枯黄,冷风萧瑟,打着旋儿噼啪坠落在车盖之上。   王涪陪送靖王一行人至兰州后将返甘州。   她掀帘回望重叠浅黛深墨的祁连山脉,其中藏着无数的城郭村落,也藏着无数的喜怒哀乐。   天阴似雨,落叶之外,凝神去听,似乎有噼里啪啦的轻响,鄯鄯往车外伸手,欣喜的接住几颗晶白雪珠给春天看:“姐姐,下雪了。”   她点点头,凝神望了帘外半刻,半晌,手从脖间拉出一根褪色的红线,伸手取下,拢下手心,仔细端详,是一枚小小的、澄黄的铜哨。   被她的体温浸得暖融融的小铜哨。   鄯鄯看春天捏着那枚小铜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哨子发出呜呜的低响。   像怨述,像呜咽。   她唇角微微弯了弯,而后问鄯鄯讨了个小香囊,将铜哨塞了进去,暂时搁在了茶案上。   “姐姐不戴了吗?”鄯鄯问。   “这是别人的东西。”她微笑,“等会王涪过来,要麻烦他带回甘州去,还给那个人。”   鄯鄯知道,这是李渭的东西,姐姐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陆明月送安景然回姑苏。   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如果没有当年陆家的获罪流放,没有两方的阴差阳错,想必如今亦是一对恩爱眷侣吧。   她自小喜欢的男子,就是表哥的这副模样,白马青衫,书生俊逸,风流写意。   跟我回姑苏吧,河西苦寒,风冷雪寒,又是异乡,终非久留之地,哪能比姑苏的草熏风暖,莺飞草长。   当年你家的那间临水小阁,我已买下来修缮一新,如今花窗长廊,花木扶疏,景致比小时候还好看些,又替你养了一对绿毛鹦哥儿,等你回去教它们说话。   教什么呢?   就教那句,小桥流水人家,古巷深井落花。   嘉言没有去过江南,我们带他回去看看,他在那儿会有一个新的家。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表哥,我在河西住了十几年,已经习惯了这里,不走了。”   “明月...你再好好想想。”安景然苦口婆心劝她,“姑苏,真不如甘州么?”   她双手搁在腹部:“不想了,若是真想走,早在表哥寻上门的那日,我就跟着表哥回去了。”   她无奈苦笑:“表哥,我嘴上虽然嫌弃这里,但心里早把这认成了家。”   回姑苏,不过是想逃避的一个借口。   明晃晃的雪夜,她提着一盏小油灯,推门进来,将油灯搁在桌上,盯着床上的人。   赫连广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掀被而起,犹如巍峨巨塔站在她勉强,压迫的她闯不过气来,这样冷的天,他光着上身,只穿一条长裤,浑身俱是热腾腾,连目光都犹如沸水,冒着热气盯着他。   男女之间有了私情,他就如猎户捉住了她的七寸,任凭她如何面对着他威胁,都死死的捏在了他手心里。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她昂首,挺着胸脯,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黑夜加深了他的眸色,烛火跳动在瞳仁里,却愈发显得他如野兽般粗犷不羁。   她伸手,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扇在他左脸上,这一巴掌在暗夜里清脆无比,对他而言却并不疼,她低声道:“你这个野人、蛮种、混账,我是你长嫂,你却丝毫不敬,枉顾礼仪,对我有非分之想,强我欺我。”   她一巴掌拍在他右脸之上,这巴掌力道倒轻了很多:“以后你若敢负我,我拼死也要杀了你这个负心汉。”   赫连广猛地愕然,盯着陆明月,眼里闪过莫名激动的光彩:“明月...”   她甩一甩生疼的手,皱眉喝他:“明天去找嘉言说,若是嘉言肯点头...婚事就不必了,过几日请兄弟街坊们来喝一杯吧。”   她温柔摸摸肚子:“我有孕了。”   他如遭雷击,不敢置信的望着她,望着她仍平坦的小腹,心中猛然一动,喜极而泣,如暴风过境,眼眶湿润,几近哽咽,将人搂紧怀里:“明月...明月...”   他喉头紧绷,将她抱起,去寻她的唇。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王八蛋...不要脸的蛮羌...”她恨极了他,迎着他的唇咬去,“三番两次的欺负我...你就欺负我是个寡妇...”   话语吞没在炙热的吻里,有血腥气腾起,和香甜津液一起纠缠在唇舌之间,她又哭又骂,又咬又掐,最后迷醉在他狂暴的缠绵中。   只有在那极致的快乐里,才能察觉活着的乐趣,情缠有多热烈,过后的枕衾就有多寒冷,这一生已然过的破碎不堪,何必再逼自己苦守那些虚礼假意。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涪将靖王一行送至兰州不再前行,要再回甘州去。   他来和春天作揖辞别,略说了几句话告别,春天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鄯鄯看着茶案上那个小香囊,问春天:“姐姐,这个哨子不还了么?”   春天取过香囊,将铜哨倒出,想了想,在手心握了半晌,仍是挂回了衣内。   靖王在腊月回了长安郡,先绕道去了长安新丰镇,陪着薛夫人和春天,将小春都尉的尸骨归葬。   白幡飞舞,纸烛高燃,哭声哀哀,娇妻弱女,声声呼喊招魂。   尸骨还乡,旧坟新瘗,终得归了。   春天要守孝,要在新丰镇住满七日,薛夫人看着满地白幡飞舞,和靖王同回靖王府。   早有家仆在长安城开远门外接人,薛夫人默然看着眼前如云的仆从,看了看靖王。   她区区一个王府侧室,存活全凭抱朴守拙主人心意,却凭着自己笼主的手段,跟着靖王去了河西,这样大胆出格的行径,回去的局面如何难堪,不用想也能知道。   靖王感受到她的目光,亦回望她。   两人互望,薛夫人突然对他柔媚一笑,慢慢上前握住靖王的手。   自出长安城以来,数个月间,薛夫人对他冷若冷霜,不闻不问,偏偏刚才一笑,如沐春风,勾的靖王百般品咂。   靖王握住薛夫人冰冷的手,拍了拍:“不用怕,有我在。”   在离开甘州之前,薛夫人曾主动找过靖王一次。   她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了数年,突然被一道惊雷劈醒,瞬时变得冷凝静锐,望着靖王道:“王爷究竟想在妾身上拿到什么?”   靖王回她:“红袖添香,夫妻恩爱。”   他一开始不过是见色起意,久而久之,食髓知味,哪知竟此丢不开。   薛夫人问:“那王爷能给妾什么?”   他问:“淼淼想要什么?”   她想要他的权势、财富和尊贵,保护甚至捧起自己的孩子,免于和自己一般被随意戏弄的命运。   薛夫人回他:“妾如今什么都有了,别的再无所求。”   马车入了靖王府,老王妃和季氏都在大门前迎靖王回家,婆媳两人俱是热泪盈眶,老王妃握着靖王的手,连连抹泪:“我儿,你这一路来回,都黑瘦了,下人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季氏亦是欢喜,对着唐三省发问王爷这一路衣食住行安排。   正热络着,后头的马车下来一人,薛夫人恭谨跪在地上谢罪,上首无人应答,只听见老王妃一声冷哼。   薛夫人低眉顺目,婉顺万分,一声不吭,不住磕头。   靖王见自己母亲和王妃季氏俱是冷眼,咳了一声,上前扶起薛夫人:“都是一家人,行这样的大礼做什么,快起来吧。”   薛夫人喏喏垂首立在一侧。   奶娘怀里抱着个不过周岁的婴孩,穿着一身鲜绿的袍子,头戴小瓜帽,白嫩嫩的脸盘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靖王看见,只觉心肝都在颤抖,百般疼爱的抱在怀中亲昵:”岁官,爹爹回来喽。”   靖王抱着儿子在堂里一阵亲热,见薛夫人目光落在岁官身上,搂着岁官上前,“岁官,来,看看你娘亲...”   一家团聚,场面似乎分外温馨,岁官看看薛夫人,看看靖王,早就不耐烦应付两个眼生人,咧嘴哇的一声哭起来,就要从薛夫人和靖王怀中挣脱出去。   ”罢、罢、你们去将岁官抱开,他哪知道谁是亲娘,统共也没见过几次的人...”老王妃满面不悦之色,“抱来我来哄。”   是夜靖王一家团聚,薛夫人独自回了荔嘉阁,推窗望着王府点点莲灯,笙箫舞乐,摸了摸额头的磕出的淤青,淡声吩咐婢女收拾荔嘉阁的一应器物。   荔嘉阁她住不得,要换个更偏静些的地方,过几日还要接春天入靖王府,她是绝不会再把春天送回薛府给兄嫂照料。   夜里靖王先来荔嘉阁看看薛夫人,屋里先落了帘子,而后窸窣私语,薛夫人打点衣裳,娇懒服侍靖王喝茶,又劝靖王去王妃季氏那过夜。   靖王舒泰过了,想了想,懒洋洋应诺,又见婢女满屋打点东西:“这是要做什么?”   “荔嘉阁原是王爷的书房隔的几间,妾住不得,想向王爷讨个大点的屋子。”她倾身仔细理着靖王腰间玉带,白玉般的脸颊上还有鲜绯红晕。   靖王知道她的意思,慢条斯理玩着指尖她的一缕发:“也罢,给你挑个清净些的住处。”   他又拉拉薛夫人的袖角,眼角睇着她:“那些事,都丢开了?”   薛夫人抬眼,眼波潋滟,羞涩一笑。   靖王颇有苦尽甘来之感。   薛夫人以前在靖王府,多闭门不出,不争世事,此番回来,心思全收敛在靖王身上,日日殷勤伺奉王妃,又结交王府众人,宽待仆婢,日后渐渐在王府有了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耐看这些的,再等几天他们就要重逢啦~ 第75章 太子爷   天未大亮靖王赶去上朝, 下朝后又去找了趟太子殿下,交代公事。   太子杨征正在书房,见靖王来, 瞧着神色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笑道:“事办妥了?”   靖王笑吟吟问:“殿下说的是公事还是私事?”   太子雍容闲雅落笔, 利落挑眉, 双目隽秀:“看来是办妥了, 不仅办妥,还办的上佳。“   ”殿下甭打趣臣啦。”靖王笑,将手疏上呈, “臣大约摸了摸河西各府的底, 税粮军马这些,多少都还缺着呢。”   “知道缺着,但缺多缺少孤心里也没个底。” 太子翻开靖王的手疏:“真要打起来, 又是一场苦熬啊。”   两人说过一席话,前后出了书房, 闲聊几句, 已然是晌午时分,内官已在屋里摆了膳, 靖王说完话就要往外走,太子唤住他:“九叔这就走了, 膳也不用了?”   靖王心思压根不在这上头,听罢顿住脚步, 看了看日头, 有些讪讪的,手互揣在袖里:“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还以为时辰尚早。”   “九叔这是心里有了惦记。”太子莞尔一笑, 挥挥手,“去吧去吧,下回再一起说话。”   靖王见太子不强留,径直回了府,靖王府里也摆着膳,季氏陪着老王妃用午膳,见靖王回来,欢喜吩咐下人添碗筷。   过两日薛夫人要将春天接回靖王府,靖王把此事略提了提,饭桌上顷刻冷了下来。   府中人都知春天其实是薛夫人亲女,只不过颜面上好看些,以往都称春天为薛家侄女儿,这一次回来,靖王心里头有了打算,为了拢住薛夫人的心,无论如何也要将春天留下来。   季氏不言不语,细细的眉梢却耷拉下来,老王妃帕子揩着唇角,慢声道:“怎么连只阿猫阿狗都要往府里招...”   薛夫人晚些听到有人传此话,失神片刻,慢悠悠的拔了满头珠翠,换了一身素服,去老王妃那探看岁官。   春天回靖王府的那日,薛夫人先领着她去给老王妃磕头,场面虽冷,好歹有靖王遮掩过去,春天见到奶娘抱着个小小的孩童,瓷娃娃似的,跟菩萨身边的小仙童一般,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   孩子略在春天面前晃了眼。   岁官身体软软的,香香的,乖巧趴在奶娘肩头,春天小心翼翼勾着他一只细细小小的手,轻轻晃了晃,心头百感交集,他们两人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呢。   靖王看见薛夫人凝视两个孩子的眼神,温柔似水,波光粼粼,心内兀的一暖。   “这可真是...看着倒像一对亲姐弟...\"王妃季氏抿了一口茶,笑盈盈的飘来一句话。   老王妃微乎其微的皱了皱眉,未搭话,也低头喝了口茶。   春天以往也来过靖王府,所见地方不多,每次都是匆匆来去,低头跟着仆人领去见薛夫人,匆匆一面又被领着出门去,此番再来,见自己母亲换了个极偏僻干净的院子。   “以后就和娘在这儿作伴吧。”薛夫人将春天引到主楼旁的一间小阁子,“这阁子清幽,推窗就是一片竹林,做你的卧房可好?”   春天点点头。   薛夫人传唤侍女捧来枕席被褥,亲自铺设屋中陈设,母女两人在屋中独坐,春天突然道:“阿娘,你这些年...过的也很辛苦吧?”   薛夫人摇摇头:“娘一点不苦,妞妞才辛苦。”   \"我走的时候,是真的没有考虑过娘亲的处境...\"春天盯着金猊上的青烟,缓缓道,“我那时只想着,阿娘在这里已经有了很好的生活,我离开也不碍事,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点滴,才明白原来娘亲在这靖王府,也要忍受很多的规矩和冷遇。”   薛夫人温柔笑,“只要妞妞在,一切都不算什么。”   “我希望娘亲过的顺心如意。”春天握着薛夫人的手,“我很喜欢岁官,如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阿娘和岁官能过的好好的。“   “娘会好起来的。”薛夫人拍着女儿的手,”一定会过的很好很好...“   薛广孝听闻妹妹带着外甥女回来,也带着妻女去了靖王府,最后勉强得了一见。   再见舅舅舅母,两人看着春天皆落下泪来。   春天走后,薛夫人虽未直面指责兄嫂,但面上确实冷淡下来。   曹氏也实在想喊冤,她对春天也算是尽心尽力,平日里衣食住行都不曾短缺,屋里屋外都有婢女伺候,真要把春天当自己主子一样供起来。   春天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定然给舅舅舅母极大的难堪,低头赔了不是,也知道自己寄住在舅舅家几年,劳累舅母照料,理当感激,只是...有恩有愧,却没有暖意。   薛夫人扶着春天,不咸不淡的和兄嫂略说了几句话,将人打发回去。   春天望着舅舅舅母离去的身影,和薛夫人并肩站着,母女两人心中各有所思。   春天在靖王府住到年节。   抛去府中纷扰,外人闲话。这段时日的确是母女两人难得的恬静时光,薛夫人教春天针线,两人齐齐为岁官缝新衣鞋帽,或是两人陪看岁官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一家三口,大小孩子,嬉嬉闹闹。   靖王每每来,看着这场面只觉满心欢喜。   正月拜岁,春天第一次见到了段瑾珂,是个风度翩翩,英姿潇洒的年轻公子。   两人拜见,春天对他行谢礼,被他轻轻托住,两人抬头,光风霁月,相视一笑。   相遇一载多,却在这时才得以相识。   “以前女郎尚在薛府时,就听过女郎的名字。\"段瑾珂道,“在红崖沟,也见过女郎的模样,却直到今天才识得女郎。”   缘分真是奇妙,近在咫尺,却相见在千里之晚。   段瑾珂道:“红崖沟还有一位故人,是当时一路照料女郎的一位胡姬,名叫婆娑,如今也在长安城,是太子殿下府上的舞姬。”   春天还模糊记得那位胡姬的相貌,当下笑道:“若是有机会,定要当面拜谢婆娑姐姐。”   除夕那日,又是岁官生辰,薛夫人去了前院伺候王妃,鄯鄯陪着春天,又和一众婢女喊了一桌酒菜,坐在阁子上过节。   天地银装素裹,长安漫天烟火,满府火树银花,语笑盈盈间,她突然回头,朝西北远眺。   去年今日,此时此刻,有人一边喝酒,一边剥栗子,静悄悄的将栗子推至她面前,问她想不想家。   她早已忘了当时自己的回答,只记得那颗颗栗子,香甜粉糯,她很喜欢。   今年今日,此时此时,围炉夜话,她在想他。   甘州城里鞭炮齐鸣,李渭坐在火炉前剥栗子,一颗颗递给长留。   两人相伴守岁,去雪地里燃放鞭炮,去祭拜亲人天地,待到火烛烧尽,长留玩了大半宿,困的在耳房炕上睡去。   西厢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屋子许久未有人来,已落了薄薄的灰,屋内依旧是原样摆设,他在屋内站了许久,最后将门阖上,黯然离去。   正月里,岁官在试晬时,绕过满地铺的果木、笔砚、算秤等物,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扑向靖王,一把抓住了靖王腰间的传印。   靖王抱住儿子,喜不胜喜,薛夫人看着王妃僵笑的脸庞,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靖王府设了家宴,太子杨征得空携太子妃翟氏来靖王府少坐,第一次看见了靖王身后的薛夫人。   饶是太子阅过宫中佳丽,见了薛夫人也不由暗赞一声殊色。   太子和太子妃成亲数载,膝下尚空,亦是心疼岁官,招来在怀中亲昵一番,赏下诞礼。   薛夫人上前将岁官抱回,温柔笑着转手抱给春天:“去唤乳母来。”   太子看见一抹天水碧裙在薛夫人身后一闪而过。   晚些靖王送太子夫妇两人回太子府,太子问起春天:“就是她?”   靖王点点头:”正是。”   太子俊颜微冷,轻哼一声。   太子妃颇有疑惑,靖王略道了几句,言春天为拾父骨,从长安西行之经历。   太子妃翟氏最是淑贤,听毕后拊掌大喜:“年前皇后娘娘令尚宫重勘女德,有意将《烈女传》、《女诫》等书重新付梓,要选些本朝颇有孝悌的女子入册,这位女郎年岁虽小,却有这等决心孝意,正好合适立书。”   太子摇摇头:“遗孤千里寻父骨,虽有孝悌,但女子离家出行,终归悖礼,不可取。”   靖王点点头:“确实大胆了些。”   太子看着靖王,微有恼意:“她没有关碟文书,是如何出入进出西北历道重镇关戍的。”   太子磨磨后槽牙,“一个弱女子,穿行千里,入各军镇捉守如入无人之境,这倒要好好查一查。这私逃出境的大罪,孤是要刑部去提点无视王法的她,还是去提点一路尸位素餐的守官们?”   靖王汗颜,赔笑不已:“殿下,您看她一片孝心的份上,宽恕则个吧。”   太子每每想起此事,心头都微微有些不悦,他兼任着河西大总管,花了如水的银子,备起河西几十万兵马,为了防西北各族,沿途百十军镇捉守,城城盘查不可谓不严,却让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逍遥出境,春天这一举,径直打到了他太子脸面上。   “日后有空,我倒要亲自审一审。“   上元节过后,未等太子有空忆起此事,春天就和薛夫人请愿,入寺庙为父亲做七七佛事,超度亡魂。   一场佛事做下来要四十九日,连请高僧诵经拜忏,还要住在寺庙吃斋念佛,一般官宦人家只住满七日便罢,往后每七日往添香油钱。薛夫人心中万般不舍,却也知春天住在靖王府中未必称心如意。   春天见薛夫人心念左右摇摆,宽慰娘亲:“若是娘亲不放心,请几个府丁随我同去吧。”   薛夫人只得点头,向靖王要了七八个府丁,一路陪同春天去了青龙寺。   青龙寺在乐游原上,乐游原遍植桃杏樱花,登升平阁可俯望长安全景,青龙寺位于山顶,是长安权贵最常去的寺庙之一。此时正是残冬,乐游原上草色枯黄,空林积雪,游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进香的车马路过。   鄯鄯往小炉里投入两块香炭,扒着窗子到处张望。   春天见她一双眼亮晶晶,好奇的东张西望,替她解说:“等到繁春,这里就变成了一片花海,杏艳桃娇,宝马香车,仕女游侠,很是热闹。”   “姐姐,长安城可比伊吾有意思多了,伊吾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城外都是风沙荒土,风一刮就很冷。但你瞧。”她探出一只手,“长安的风都是软和的,像是卷着弯似的吹过来。”   春天被她的形容逗笑,也随鄯鄯一道看帘外风光,远处真是一片碧瓦重檐,精巧奇工,富丽堂皇,正是一片皇家园林。   入庙之后,有小知客前来接洽,送入禅房休息,春天和鄯鄯洗涤净身,卸了钗环,换了素缟麻衣,小知客送来素食果子,说了寺庙里的规矩,便退下了。   寺里常有贵客来做佛事,有专门送膳送水递话的小知客,靖王府的家丁都住在不远处的厢房。   每日寅时寺里敲晨钟早课,春天即起,跟着僧人们诵经拜忏,一直道午时方休,午课之后,寺里会有高僧讲经,春天有时也携鄯鄯去听听,有时就在僧房内看书写字。   薛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偶尔还带着岁官。岁官自己已经可以蹒跚走路,每每乳娘放手,他便欢欢喜喜的拍掌,晃动着摇摇摆摆的身体,嘎嘎的朝着薛夫人和春天扑来,滴答的口水抹蹭在春天脸上。   算是佛寺生活里难得的热闹。   七七之后,薛夫人遣人将春天接回靖王府,正巧有自东瀛来的高僧住在青龙寺与主持讲法,有不少远道而来的僧侣、善男信女皆入寺听两人辩经。   春天以此为由,仍在青龙寺留了下来。   只叹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   上首两位高僧辩经,下首有一位衣裳破碎、芒鞋蓑衣的枯瘦和尚听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   是春天曾在肃州往玉门路上遇到的那位我我僧。   辩会散了之后,这位僧人仍是坐在蒲团上,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春天带着鄯鄯前去作揖,只闻得僧人身上一阵浓郁酒气,心头啼笑皆非。   那僧人掀起眼皮子,见一麻衣少女双掌合十,朝他微微笑道:“原来大师也从陇西回来了。”   ”小檀越认得我?“   “去年春,和大师在千里外的肃州城外有一面之缘。”   “哈哈哈,原来是故人,有缘,有缘。”   我我僧也在青龙寺中住,禅房和春天隔的不远,一老一少因此熟识,春天在庙里待了两三个月,有鄯鄯作陪,晨钟暮鼓,每日看书写字,闲时偶然找我我僧双陆围棋,倒不算无聊。   山寺门前遍栽桃杏,春来如雪如云,看花人络绎不绝,春天有时也带着鄯鄯去踏踏春。   夜里惊雷阵阵,一起未得好眠,晨起又筛了一阵细雨,满园桃杏都被吹散,鄯鄯打着伞,春天提着小篮,正往僧房行去,路过我我僧的院落,见竹门大开,原想进门问好,岂料见门里迈出一个挺拔身影,獬豸冠,月白锦衣,鹿靴玉革。   春天带着鄯鄯躲避,清朗带笑的话语传来:“原来是你。”   春天抬伞,只见男子剑眉星目,凤表龙姿,一双桃花眼里流光溢彩,是在靖王府曾隔着人群一观的太子杨征,忙屈膝拜礼:“见过殿下。”   她心中忐忑,听太子话语,似是识得她一般,但两人尊卑有别,从未有过来往。   “这个臭和尚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太子背手行来,见她臂间挎着花篮,有十数个拳头大小的青桃,剑眉上挑,风雅卓尔,“你...这是偷桃去了?”   “回殿下,这是在后面林里捡来的。”春天道,“后林里僧人们植了一片新桃,今年才结果,我听昨夜风大雨急,桃枝羸细,大雨会将桃子打落...\"   她见杨征在篮里捡了个青桃就要往嘴边送去,忙道:“不能吃,这是新桃树结的果,桃子很涩,我捡来做桃脯的。”   杨征只不过把那桃子递在面上嗅青桃香气,闻言灿然笑道:“你倒是诗情画意。”   春天脸上有些讪讪的,正想着要退下,前边有内侍寻来,又有一端庄风流、身着朝霞绮云裙,步摇叮当的年轻女子被侍女搀扶着一道前来。   “殿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那女子声若黄莺,春天见她头戴九钿,知这是太子妃,连忙敛衽行礼。   原来是太子的一个良娣亡了,在青龙寺请法事,正值好春光,太子妃见乐游原景致怡人,起了春游之兴,太子恰有空闲,携着太子妃一道同来。   “来寻鲁章机,正巧遇见了她————你听过的,就是靖王那日讲的那个去西北寻父骨的少女。”   “是...春天对么?”太子妃翟氏笑盈盈的问,“这个名字我记得的,很特别。”   太子妃双十年华,也是爱热闹,唤春天去廊下说话,她是真心喜欢春天那段西行的故事,春天捡了些有趣的往事说了说,太子妃又赞又叹,吩咐左右赏赐。   后来太子再见春天,是这年的端午节,长安城各河湖都有赛龙舟,沿河都扎了花棚观赏,青龙寺里游人稀少,很是安静。   春天和我我僧在树下坐,我我僧喝酒,春天抄誊经文。   她回靖王府小住了一段时日,前阵子又回了青龙寺。   薛夫人送来了一盒粽子,正摆在石桌上,粽叶青翠,五彩丝线,很是好看。   太子抬脚进来,见个小婢女打着扇子扑蝴蝶,树荫下有素衣少女低头写字,斑驳光阴落在她肩背和黑发上,只觉此人素净的几近和光亮融为一体。   旁有和尚闭着眼,轻轻的打着盹。   “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你如何在此。\"太子坐下问她,“你在青龙寺出家了?”   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将手中笔搁下:”我为亡父守孝。”   不说倒好,一说太子又想治她的罪。   太子微微抬起下巴,眯眼,睨着她,轻哼了一声。   春天见太子这番神色,不解其意,又见太子的目光似乎落在桌上,见他孤身一人,想了想,挽袖净手,让鄯鄯捧来粽子,自己亲手剥了一只,装在碟子里呈给太子。   素衣玉手,黑碟白粽,色彩诱人。   太子不喜黏食,也不吃外人过手之物,见她低头递在面前,不忍拂其意,也为了凸显自己的亲切近人,迫不得已咬了一口。   咬过一口之后,觉得半只粽子剩在盘里不够雅观,索性将整只粽子都吃进肚子里。   太子吃完一整只粽子,只觉满腔甜腻,又喝了半盏清茶,这才觉得好了些。   我我僧跌了跌脑袋,从迷醉中醒来,见太子前来,打了个大哈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师父。”太子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   春天见两人要说话,收拾东西,和鄯鄯退了出去。   后几日,太子又来了趟青龙寺寻鲁章机。   寻了一圈,经小知客指点,去了后山的竹林。   太子见树下铺了草苫子,小婢女临炉煮茶,少女握着一片柳叶,放于唇边,双眸神游,不知落在何处。   “坐这儿出神?”太子咳了一声,走过去,“竹海茫茫,风声涛涛,倒是一个神仙地方。”   “太子殿下。”她提裙迎他。   他大喇喇占了她原先的位置,春天只得跪坐在他身后,默声陪太子看风景。   “一直想问你,你这从长安一路往西,至到玉门关,伊吾,是怎么出去的?”太子声音不轻不重,若近若离,“你的文书关牒呢?”   春天胸中一哽,俯下身去:“请殿下治罪。”   “你先跟我慢慢说来,再来量罪。”太子占了她的茶盏,慢悠悠的呷一口。   春天硬着头皮,将一路关戍情景娓娓道来,言及李渭,她心中一酸,没有李渭。   “你好大的胆子,鬼市买关牒,借力出陇中,又贿赂行商出玉门关。”太子连声哼哼,语气里却带着笑意,“人小鬼大,罪该万死。”   太子摇着扇子,敲敲她俯得低低的脑袋:“起来说话吧。”   他道:“不该铤而走险,像红崖沟那样的好运气,可没有几回。”   说起来,两个人最开始的交集,是红崖沟吧。   太子早前已命人探访各州郡莫名消失的大黄去向,段瑾珂回来后,太子得了春天说的一些讯息,令人查了红崖沟途经的那支蹊跷商队,也查出了些许东西。   当时怎么就没有多留个心眼,查查红崖沟受伤存活的这名少女呢。   太子暗自失笑。   此事罢了,太子走时,春天亦步亦趋的跟在太子身后,太子回头问她:“有话说?”   “太子殿下...”她颇有些慌张,“当年军中判定,我爹爹违背军令,攻突厥战亡,爹爹因此没有追恤功烈。但实际上,爹爹是按令行事,是上峰有意迫害,我手边有此事的证词,您是河西大总管,也管着伊吾军,可否屈尊,帮我替爹爹洗刷冤屈...”   她如此说道,太子焉有不管之理。   春天手上有靖王给的叶良供案,呈给了太子:“我不欲母亲再回伤心之境,若有事要问,请殿下径直找我吧。”   太子收了东西,点点头,出了青龙寺。   后来太子再去青龙寺寻鲁章机,却不见春天。   “她回靖王府去了。”我我僧给太子斟茶,“太子殿下这阵子,是为了和尚我来,还是为了她来?”   太子挑眉失笑:“只不过常看你们一处作伴,随口问两句罢了。”   “春天每月初一至十五都在寺里度亡悼念,下旬回靖王府陪她母亲。”我我僧淡然喝茶,“太子殿下再来,可要挑准时候,和尚不耐烦陪无聊人。”   太子哼笑:“师父这是嫌弃孤了。”   两人慢慢说话,太子见桌上搁笔的竹筒,里头插着几只新润的细毫:“孤看师父还是还俗再回御史台算了,成日喝酒吃肉,现今下连送往太后宫中的经文都要旁人来抄录,还做什么和尚。”   他捏起一只细毫,正是春天常用的那一支,捏在指节看了看,温雅一笑,回了自己的太子府。   中秋佳节,宫里设宴招待百官,皇后亦请了各家有品秩的夫人,老王妃带着岁官,靖王带着王妃季氏皆入了宫。   薛夫人带着春天,和一众婢女就坐在月下吃酒赏月。   薛夫人望着女儿皎洁的脸庞和明亮的眸:“一转眼间,妞妞就已经长大了。”   “长安城的王孙公子,妞妞也见过不少,有合心合意的么?”薛夫人轻声问。   春天收回望着圆月的眼,慢慢摇了摇头。   “那慢慢来...不着急。”薛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发,总需要时间来消磨心中的惦念。   靖王夜深才带着家眷回府,在王妃那少坐了片刻,喝了一盏浓茶,转身又去了薛夫人那。   薛夫人屋里温着醒酒茶,蝶衣翩跹,秀发倾泻,正痴痴望着靖王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dbq我换了男二。。。   下下章应该就是重逢~ 第76章 又一年   这年秋天, 太子给了春天好消息,在伊吾军中替小春都尉正名,追封烈勇, 相应的抚恤送至春天面前,也送给了小春都尉麾下那两百名追随的精甲。   其实朝廷定例的恤银并不多, 春天带着这些东西, 去了父亲坟前。   父亲之死, 是她永远的遗憾和悔恨。   千里之外的玉门关,严颂和李渭坐在破旧的酒馆里,一人喝酒, 一人饮茶。   “听说黄帛级级递下, 一直送到伊吾守尉面前,伊吾军还请了高僧,前去渡魂。”严颂叹道, “小春都尉这下可含笑九泉了。”   李渭听毕严颂话语,点了点头, 平静道:“甚好。”   她心愿终了, 甚好。   玉门关外荒芜凄冷,目光所及皆是铅灰孤寒的天和地, 重兵围守的城。   寒冬翻过折罗漫山南下,随风雪而来的, 还有铁甲悍马的突厥军。   突厥军未同以前一般,集结举国兵力一举南下攻打北庭河西各重镇, 而是沿着折罗漫山南麓扇开分兵南下, 西域境百数城郭,无论大小,一点点消磨攻打, 一点点蚕食吞没。   行事风格刚柔并施,铁血柔情,是贺咄的手笔。   高昌王病薨,登位的是高昌王的第三子,名叫曲歌。高昌国内很快驱赶了汉使,停了朝贡,转身投靠了突厥人。   从这年深冬开始,太子疲忙于边陲军务,脸上一直挂着不悦。   又是一年岁末,又是一年的年节,又是新桃换旧符,新年换旧年。   但人依然如旧啊。   上元节,春天和段瑾珂出门赏灯,去了丰乐楼。   她点了一道二十两银子的菜,叫碧落凝珠,那爽滑清新的口感滑入唇齿见,她想起这个味道。   是在东天山的苔原。   她吃过一顿简单又丰盛的佳肴,后来又遇见一只长脚的八叉虫,也叼住了他手中最后一点甜蜜。   那些日子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他留给她的,除了那只铜哨,唯剩这些记忆。   他最后都吻了她,为什么还要拒绝她。   段瑾珂看她唇角噙着笑,眼泪却扑簌簌的掉下来,递给她一方帕子,她把帕子覆在面上,良久才掀下来,恢复平静。   段瑾珂知道她一直有心事。   春天和段瑾珂在此处等婆娑。   白肤碧眼的胡姬披着头纱婀娜上楼,见着春天,盈盈而笑,吐出流利的汉话。   婆娑是太子府中的舞伎,很少外出,但每逢庆节灯会,长安城中有仕女出门游玩的风俗,可出来相会。   三人在丰乐楼闲聊许久,月上柳梢,依依惜别,两人先送婆娑回太子府,段瑾珂再送春天回去。   薛夫人见段瑾珂送春天回府,笑意盈盈留人说了会话。   春天马上要过十七岁生辰,年岁恰当,也该留心些,挑一个好郎君。   她屡屡对靖王提起春天婚事,以她目前的身份,放眼长安的王孙公子,心中略有些没底。   如果自己站的更高些,对春天的婚配也更好些。   靖王觉得段瑾珂可堪良配,段家家财万贯,可保一生无忧度日,门第不算太高,嫁过去翁姑规矩少些,日子也舒坦些,重要的是儿郎出息,颇有担当。   薛夫人看着春天越发耀目的容貌,又仔细看段瑾珂为人处世,两人相处融洽,互有来往,略想了想,暗地里也认了段瑾珂,不余遗力撮合两人。   太子有次和靖王一道共辇下朝,车行在靖王府门前,瞥见段瑾珂引着春天从马车上下来,一道入了靖王府。   靖王道:“再两日就是岁官母亲的生辰,瑾珂接她从青龙寺回来祝寿。”   年秋小春都尉事情了过之后,春天谢过太子,自此之后,两人之间就再未见过面。太子忙于军务,也许久未去青龙寺看望鲁章机,沉吟问道:“她还住在青龙寺?”   “古人结庐守墓三年,她怕也是要在寺中先守三年。”靖王笑道,“到底跟我靖王府无缘,三年一过,也该嫁了。”   太子错眼盯着窗外,靖王说起春天的亲事:“她母亲眼下有意段家二郎。”   既是薛夫人的生辰,太子回去和太子妃提了句。   太子妃心中生疑,却也不提,吩咐人准备寿礼,遣内侍送去了靖王府。   除去薛夫人的寿礼外,还有几匣新式样的绡纱宫花,老王妃和王妃季氏都得了一匣,一匣给了薛夫人,剩下一匣,内侍又给了薛夫人。   薛夫人惊诧,疑恐自己听错,那清秀小内侍道:“奴才听太子妃的吩咐,确是指给夫人屋里的小主子。”   春天见那匣宫花,看了看,还给薛夫人:“我在青龙寺也用不上,还是给娘亲戴吧。”   后来春天再撞见太子,是在太子府外。   春天带着鄯鄯,还有几个婢女,去太子府看婆娑。   婆娑是嚈哒人,离家万里,日夜忧心故土,段瑾珂费了许多心思,在外搜罗了不少胡地旧物,却转赠给了春天。   春天知道他的心思,这两人之间明明有情谊,却各都端正守礼,彼此见面不说半分。   她心头百感交集,若逢上空当,便来太子府看看婆娑,跟她说几句话。   太子夫妇为人宽厚,体恤下人,在太子府后巷的一个小角门上,每月固定有一个时辰,可以恩准太子府的宫人婢女们和家人见面。   虽是探望,却也有侍卫重兵看守着,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说两三句话,至于那些段瑾珂搜罗来的小玩意,送不进去太子府,春天有时会带着,让婆娑看一看,以解乡意。   看完婆娑后,春天带着婢女们转出巷子,正看见太子的车辇从另条道上过来。   说起来,太子和她也近有半载未曾说话,见她穿着一条杏子红的花笼裙,低眉顺眼的贴着粉墙站着,把软轿停了下来。   春天也只得道出实情:“当时在红崖沟受了一位胡姬照料,这位胡姬如今就是殿下府中的舞伎,我偶尔会来看看她。”   “既是相见故人,何必在角门寻她,直接进来即可。”太子失笑,当即招呼春天入府,“来吧,进去和她说话去。”   春天低头说不敢,太子又见她手中捧了个精巧的番式小盒,笑道:“连送人的东西都带来了,还不跟着进来。”   太子妃见太子领着春天进府,心头惊诧,又见春天牵扯出府中一名胡姬的事情来,含笑招呼春天去见婆娑。   春天走后,太子妃去书房给太子送茶,看着伏案忙碌的夫君,轻声道:“这孩子倒是瞧着不错。”   太子皱眉翻着手中的军情急报,良久之后,头也不抬的回她:“嗯。”   “府里的姐妹如今也不剩几个,妾日日待在家中,也觉有些孤单。”   “你若是觉得闷,时常喊她来说说话也好。”太子回她,“孤也觉得府里过于冷清了些。”   这年夏日,太子失了交河城。   圣上听完消息,连夜喊太子进宫骂了一通,太子在殿前跪了大半夜。   圣人有疾,平日里管的不多,常躲在宫里禅佛,将多半的军务政务都压在了太子身上,刚从庙里出来,就听闻交河城失陷,指着太子的鼻子怒不可斥:“朕将河西大总管这个位子给你管着,不是给你闹着玩的,若是突厥人破入玉门关,河西一旦失守,长安就是突厥人的囊中之物。”   交河城失陷,百里之外的伊吾城风雨中摇晃,昔日商旅如云的伊吾道被兵匪折磨的鸡犬不宁,几要中断。   趁着伊吾道中断之前,安万金带着家眷去了河西避祸。   太子头疼,河西和北庭,有战将,却缺悍将,突厥人此番打的温吞,西域各城相隔甚远,兵力分散,守的也很艰难。   以往和突厥俱是强拳针对,一溃击敌,现在对方怀柔,倒一时没了方向。   太子妃闲暇之时,常招春天入太子府,有时下棋,有时说话,有时看看舞乐,偶尔太子也在,会一起说说话。   后来太子也很爱听春天说那一段西行的往事。   旅人们沿路生活,莫贺延碛的金钵谷,星星峡的牧民,铁勒部的锻房,贺咄的王帐和军营。   她隐去了很多细节,太子也不甚在意,但会问她:“李渭是谁?”   李渭是谁?   “他是个很厉害...很好的人。”   “是么?”太子挑眉,轻哼,“能有多厉害。”   想他堂堂太子,天之骄子,文韬武略,琴棋书画,也没有一人说他很厉害。   太子妃对春天的态度越来越热情,薛夫人对略有忐忑。   靖王从太子妃的态度中也揣摩出点意思,笑道:“太子殿下也不错,日后真龙,只是这条道未必好走。但一旦走成了,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靖王是宗亲,勉强算的上是太子的表叔,再往下,岁官这一辈,离圣人更远了些,若是春天能往上走,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高门大户的日子并不好过,何况是天家,但...那可是天家啊。薛夫人这时心中也颇有些纷乱。   靖王道,“若真是太子的意思,逃的过么?”   薛夫人叹气。   她问春天:“你觉得段家二公子如何?娘觉得他...可堪良配。”   “瑾珂很好。”春天也知道母亲想撮合自己和段瑾珂,“但女儿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那...太子殿下呢?”薛夫人问。   春天沉默。   近来太子妃召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多,赏赐也越来越多,她也听见外头有些风言风语,回想起来,春天也隐隐觉得有异。   她一个不起眼的年轻女郎,和各高门的嫡女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如何能得太子妃的青睐。   她和太子也更熟了些,但若说太子对她有什么意思,春天看不出来。   河西涌入了大量从西域各城来避祸的富商。安万金和绿珠在甘州城和李渭重逢。   绿珠见到李渭,笑嘻嘻问他:“春天姐姐呢。”   李渭微微一笑:“一年多前,她从伊吾回甘州后,随即回了长安。”   绿珠略有惊讶,瞪着眼睛看他:“呀,你两人后来没成亲呀?”   李渭顿了顿,语气有些微的冷清:“我和她并非...那样的关系。”   绿珠眼珠子转了转,昂头哼了一声:“你又欺负她了?把她气走了?”   李渭失笑:“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何时又欺负她了...”   绿珠低头嘀咕了两声,给了李渭一个斜眼:“你在伊吾就欺负她,那天晚上她还哭了...”   绿珠猛然闭上嘴。   李渭听见此言,回头盯着她:“你说什么?”   绿珠闷头不说话。   李渭蹙眉,低声喝她:“绿珠!”   “伊吾那个晚上...就是你喝醉的那次...春天没和我在一起。她是从你房间出来,晨起才来寻我,让我帮她骗你...”   李渭猛然攥住了她的胳膊,双眸漆黑,锐利的盯着她:“你,说清楚。”   绿珠胳膊被他握的生疼,见他脸色阴沉,浑身戾气,结结巴巴,翻来覆去将那夜的事情说给李渭听。   李渭听罢,浑身冷汗,全身皆是针芒。   难怪是那样的真实...此后的梦再如何,也不如那夜清晰。   他真的...亵渎了她。   他喉间腥甜,双目赤红,扔开绿珠,大步走开。   春天自此待在青龙寺的日子更多了些。   夏日长安城有不少达官贵人至乐游原避暑,连日青龙寺里游人如织,香粉如云。   春天静心沉气,带着鄯鄯在僧房内枯坐。   等到夕阳半下,白云归岫,天气微凉,春天会带着鄯鄯去山顶走走。   后来再回青龙寺,春天见寺门清净,御林军将青龙寺围的铁桶一般,不许进出,绕回后院,亦有守卫不得进,有认识的小知客道:“晚间寺里来了贵人,要和主持论几日法,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小知客指指天上。   原来是圣人亲临。   青龙寺进不去,住不得,没有法子,春天只得回靖王府。庆幸的是,青龙寺山脚下就有马车可雇用,不必双腿走回长安城。   她足下穿的是软靴,从山顶走到寺门,又从寺门走到山下,天气又热,已累出香汗点点,多时养尊处优的生活过下来,她也不是当时那个纵马闯荡,手心握缰磨出茧的小女孩。   马车行至乐游原上,暮色四合,游人三三两两。   有华丽车辇迎面驶来,车夫往旁避了避,等马车至前,却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原来是太子妃。   “今日太子殿下随御驾至乐游原避暑。”太子妃笑着向她招手,“本宫收拾的晚些,才赶到这儿。”   太子妃听闻春天要回靖王府,蹙眉道:“这可使不得,天已经黑了,你就带着个小婢女,万一出点什么事儿...”   她挽着春天的手臂:“跟本宫去行宫里住一夜,明日再回去罢。”   春天连连推辞,却被宫人们簇拥着往前,连车夫都驱散走了,心知躲不过,春天暗自塞了一锭银给车夫,请他即去靖王府知会薛夫人一声。   太子妃带着春天入了行宫,两人沿途观赏行宫景致,又被宫娥引着进了主殿,春天陪着太子妃说过一席话,便要告退歇息。   宫女的茶失手泼在了春天裙上。   而后又有宫娥指引春天去温泉沐浴,春天更衣之后,望着镜中的娇嫩的衣裳,抓紧了鄯鄯的手。   引路的宫娥将春天带出温泉池,左拐右弯,已离了原来的路。   她不认得行宫的路,却知道自己已被引到了陌生的地方。   “太子妃请女郎近前说话。”有宫娥提着灯笼前来接人。   夜黑漆漆的,近前是一盏盏绡纱宫灯,在温柔的夜风中摇曳生姿,远处是模糊的曲折线条勾勒,是精巧高耸的宫殿,再远处,什么都隐藏在黑暗里。   她站住不动:“夜已经深了,请太子妃早些歇息。”   那宫娥眨眨眼:“太子妃请女郎近前说话,请女郎随奴婢来。”   这不是太子妃屋里的宫人。   春天低头,往后退了退:“请太子妃恕罪,春天不敢从。”   任凭宫娥如何劝说,她僵持不动。最后没有法子,太子妃亲自过来,看她低着头,蹙眉:“你呀。”   太子倚在屋内高椅上,指节敲着宽大的桌面,问身边的内侍:“人呢?”   内侍往外瞄了眼:“跪在外头,向太子妃谢罪。”   太子叹叹气,扶着额头。   太子妃带着春天进了行宫,他是知道的。他的心思,太子妃也是知道的。   将人直接送到他怀里来...他这位正妻,亦是厉害手段。   薛夫人和靖王来的很快,却被内侍拦在了门外。   行宫里已经下了钥匙,没有人点头,春天出不去。   “让靖王进来,把她领走吧,再待下去,连孤的声誉都不保。”太子捏捏额,皱眉道,“还不是时候...”   有人看见春天夤夜从太子行宫出来,风言风语更甚了些,连带着薛夫人当年的旧事也被翻出来。   连靖王的脸上都不太好看。   靖王府外,有人风尘仆仆的来,牵着大汗淋漓的灰马,坐在路边的凉棚里,听路人说些闲话,面色冷清。   如今的她,光华大盛,是他望尘莫及的模样。   是和太子吗.....   春天频频回首。   “姐姐,你在看什么?”   她恍然瞥见人群里有一双熟悉的、温柔的眼,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她提裙追上去,面色焦急在人群中寻他。   世上有那么多人,熙熙攘攘,却只有一个他走进来,为什么呢?为什么最后他又要走开?   她一直想再问问他,他们曾经那样亲密,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要么再去一趟甘州吧,走的时候不明不白,这回再回去问问他,为什么改了主意,为什么又不要她。   春天站在街口,茫然的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群。   这日过后,她生了一场病,不大不小,伤寒,卧床一月。   原来寒秋已经来到,天愈发的冷了。   西北的战情时好时坏,战事已经拖的够久,不能再拖下去了。   河西十几万军队枕戈待旦,太子点了名将,镇守伊吾道一线,要保住星星峡一线。   偶有闲暇,他也去看看春天,听说她刚病愈,找了不少补药给她。   两人之间那些风言风语渐渐熄灭下去,但太子见她的次数反倒多了起来,不知是巧合或是有意,每隔几日总能见面。   她脸颊苍白,圆圆的眼却很清澈,黑白分明,带着一丝水汽。   他敲了她一扇子,逼她眨眼,别用那双眼望着他:“你这双眼,生的跟太后娘娘养的玳瑁猫一般。”   她低头,从身边摸出个小匣子,是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很是贵重,还给他:“太子殿下为何要给我这个?”   男子送女子明珠,意味总有些特别。   太子见她坦诚问,倒也开门见山,沉吟片刻:“我府中人少,太后要替我纳几个良娣,你愿不愿...入我太子府。“   她摇头,回答的干脆利落:“不愿意。”   太子听她拒绝,不由得笑了:“多少人赶着上门的好事,倒被你推了。”   春天低头,“我尊敬太子殿下,但心里没有太子殿下。”   太子觉得分外好笑,又觉得有些心酸:“太子娶亲,要贤良、门第、品貌,又没有要女子的心。”   他道:“一世荣华富贵,不想要么?”   春天不说话。   “你心里没有我,是有了别人了?”太子问。   春天默然点点头。   太子心头酸溜溜的,隔了半晌:\"他不过一介白衣,还是个鳏夫,有什么好的...两年过去了,怎么样也该忘了吧...\"   春天瞪着他,怔然道:“殿下...您如何知道...”   太子暗自咬牙,冷哼一声:“你惦记着他,可知他是不是也在惦记你?巷口搬进一户人家,是个卖油的小娘子,那小娘子是个寡妇,生的又俏,如今两人走的近,那小娘子日日来替他洗衣做饭,同进同出。”   春天呆呆的看着他。   太子又道:“听说媒人都上门了,怕是好事要成了吧,鳏寡相配,正是一对佳话。”   她站起来,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咬着唇,一声不吭往外走去。   太子抱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提一口气。   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太子也常来,她避而不见,薛夫人见如此,叹了口气。   如果被太子看上,躲的过去吗?   靖王和太子在一处,看着太子的神色,颇觉得有些难堪。   “女人嘛,愿意有愿意的法子,不愿意有不愿意的法子。”靖王献策。   \"再等等吧。”太子皱眉。   再一年的年节,这年的上元节,太子把婆娑赏给了段瑾珂,和春天走到了一起。   他略喝了一点酒,灯散时送她回去,马车上两人相对而坐,她微微有些局促不安。   马车颠簸,两人晃了晃,太子身体前顷,借着酒意,瞬时将她按在壁上,手探入她衣袖,就要向上蔓延。   “殿下。”她急了,用力将他推开。   “你要孤等到何时?”他慢慢坐起来,盯着她。   “殿下,恕我不能伺候您。”   她跪下,身体觳觫,裙裾散落一地。   “我没有办法伺候殿下。”她说,“我身心都托付给了他。”   “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轻声道,“身心...都给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改了李渭的结局...所以换了男二~太子有用的~ 第77章 是重逢   太子收敛酒意, 也收敛自己的情绪,沉默的看着她。   起初太子气春天说出的这句话,无论事情真假, 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掩盖过去,她偏要说出来。   而后气她说出这句话背后的心思, 用自己的一世清誉做伐, 来拒绝他的心意。   但他若执意要, 她又岂能逃脱。   她最后说:   殿下,我很爱自己的母亲,但我不想成为她。   彼时的靖王府, 岁官已经长大, 淘气聪颖,成了众人的心头肉,薛夫人得了靖王的独宠, 地位逐渐在府中稳固,王妃季氏缠绵病榻许久, 薛夫人终日衣不解带伺候在王妃床前, 耐心等着季氏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子颇有些心灰意冷。   上元节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不夜天, 不远处的皇城巍峨,街巷游人嬉闹, 她卑微求他成全。   这夜之后,太子很久没有登靖王府, 春天也几乎闭门不出。   繁春时分, 她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依旧去青龙寺为父亲请佛,没料想在乐游原遇上了故人。   “姐姐。”那声音陌生又有些熟稔, 是少年换嗓时的音调。   春天愣了许久,最后激动的伸出手:“长留。”   十四岁的长留身量已经拔的很高,比肩而站,她竟然只能仰视他,脸庞轮廓更深了些,带了几分青涩,穿着一身月白小袍子,斯文又秀气。   他生的像李娘子,但此时的面容又有些像他的父亲,那一双眼黑漆漆亮晶晶,尽显蓬勃朝气。   “你怎么在这儿?”她欣喜问,“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甘州跟着复山先生念书。去年岁末,复山先生受邀从甘州至长安石鼓书院授课,我也跟着先生一道来了。”   石鼓书院离乐游原不远,常有学子们聚在乐游原上游玩赏吟。   “太好了。”春天亦为长留高兴,“石鼓书院很好啊,每年都择优入国子监读书,以后你可以入国子监,科举做官了。”   她欣慰不已,满是笑意的仰视着他:“长留,你长大了好多。”   长留腼腆一笑:“姐姐这几年过的好么?”   春□□着长留眨眨眼,挥挥衣袖:“你看我有不好的样子么?”   她眉眼舒展许多,身量也高了些,容貌明耀,肌肤盈目,彩衣锦绣,璎珞辉煌,在满城贵门仕女中丝毫不逊色。   春天带着长留在乐游原上漫步游玩,说了长安许多有趣的景和物,离别前相约下次相聚。   告别之际,长留看着春天的笑靥,忍不住道:“姐姐...和爹爹见过了吗?”   春天不甚在意的扶着头上的一枚花钿,摇摇头,语气随意:“你爹爹这几年还好吧,忙么?”   长留注视着她漫不经心的神色:“这几年里爹爹和广叔叔一直在甘州城,鹰窝沟的马场已经养了很多匹马,每隔一阵,爹爹会在青海和祁连山一带挑选良驹。去年河西点兵,官中马匹数额不够,官府给了一笔银子,把鹰窝沟的马场收走了,后来广叔一家去了姑苏探亲,爹爹也闲下来了...”   “甚好。”春天敷衍点点头,被鄯鄯扶着上马车,语气惬意,“长留,下次再聚吧。”   长留追着春天:“姐姐,今年开春,爹爹也来了长安,他在龙王桥边的柳桩巷里租了间宅子...和姐姐离的近...爹爹...没找过姐姐吗?”   “找我做什么?”春天微微一笑:“慢行。”   长留急急追着马车迈步,鼓起勇气:“这几年爹爹...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念着姐姐。”   “爹爹多半只有在开心和忧伤的时候才会饮酒,但姐姐走后,爹爹便戒了酒,也戒了自己的喜忧。”   “姐姐走后,西厢便锁起来了,里头还是姐姐住过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纤尘不染。”   “去年夏天,爹爹曾来过一趟长安,说是有急事,但我知道爹爹来找姐姐,可是爹爹很快回来,消沉了好几日,一个字也不提。”   “姐姐从甘州走的时候,我跟爹爹说,我说,我不想要后娘,我不想姐姐当我的后娘...”   “和姐姐走在一起的爹爹的神色,在姐姐来之前,姐姐走之后,我再也没有在爹爹脸色见到过...”   “姐姐,你若是有空,去看看爹爹。”长留道,“他现在还是一个人。”   马蹄硿硿,车轮嶙嶙,车上的人儿面容柔软又坚定,神情纹丝不动。   良久,她垂眼,轻声对自己道:“凭什么我要去看他...”   春天在青龙寺住了大半个月,被靖王府的消息召了回去,王妃病逝,靖王府里挂起了白幡,起了哀乐。   丧事期间,靖王府的各些库房钥匙、田产账目、名册都送到了薛夫人手里。   薛夫人满意的望着满府缟素,极温柔的摸了摸岁官的脑袋,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微微叹了叹气。   春末微雨,屋檐下乳燕呢喃,花枝坠地,绿叶葳蕤,日子终是过的百无聊赖,春天捻着一朵半凋的海棠花,一瓣一瓣扯下,抛进了水里。   身后婢女们都静悄悄的候着,水中红鲤簇拥在一堆,争先恐后的唼喋着娇嫩的花瓣,她垂着眼,心不在焉的喂鱼,抬头见日头绵软,花叶气息馥郁,倚着朱栏,靠在自己手臂上打了个盹。   睡醒之后,带着鄯鄯,出府随处走走。   红尘紫陌,世人往来,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轻轻推开一扇门。   屋里极净,一个逼仄的小院子,庭中有棵杏花树,树下卧着一只垂老的黄狗。   她忽然就有了泪意。   “阿黄。”   柔风飘拂,粉白杏花纷纷扬扬,似白蝶翩跹,她一身水绿罗裙,坐下树下,慢慢抚摸着毛色暗淡的阿黄。   暮色四合,遥遥鸱吻之中她望见一角琉璃碧瓦,那是她住的靖王府。   原来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几重墙,听着同样的家长里短,闻过同一棵树的芬芳,踩过同一块青砖,却一直没有再见面。   不知何处传来阵笙箫曲调,凝神听去,是一曲蝶恋花。   枝上柳绵吹又少,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门吱呀一声推开,青翠的草绳上栓一尾跳脱的银鱼,鱼嘴里插着一棵小葱,鱼尾溅了几滴水珠在葛衣上。   她站起来,杏花从她膝头拂过,绵绵飞落在地。   那人瞥见树下的人,乍然停住脚步。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昨天和今天,都在酿一坛子酒,她吸一口气,都是他的味道,风沙、冰雪、沙枣花、遥遥大漠里干燥的、冷清的味道。   她那时候年纪还小,懵懵懂懂,所有的意象都变成了他。想到心田干涸,想到眼里睡了沙,一根无根野草钻进心岩里,扎了根,长大了,始终不明白,他究竟是有什么好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么广袤、荒凉的大漠,正是日落时分,这世间只剩他们两人,他在前打马走着,马蹄叮当,她在后头跟着,他的身形轮廓被晚霞罩住了,模模糊糊的镀上一层金色的、温柔的光辉,照亮她的心田。   两人站的很远,隔着山长水阔,再见面时,她风华夺目,娇贵荣华,他粗衣短褐,风尘仆仆,愈发显得差异来。   “长留告诉我的。”她懒散拂去衣上落花。   李渭嗯了一声,神色平静的将鱼送去厨房,洗净手,擦干手上水珠,推门进屋,提出个瓦壶,寻出个陶杯,就着茶水洗了几道,给她沏了杯茶放在石案上:“喝杯茶吧。”   她慢腾腾走过去,在石案旁捡了张小杌子坐下,握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苦涩茶水。   近来的养尊处优,她的口味挑剔了很多。   春天将茶杯搁下,怏怏垂下眼,语气颇有些厌烦:“没有好一点的茶么?这茶水太苦。”   他走过来,将残茶泼去,洗了茶盏,给她倒了杯凉水,淡声道:“那喝杯水吧,水没有苦味。”   她摇头不肯,看着自己纤纤十指,是鄯鄯昨日才染的凤仙花汁:“我要喝茶。”   他站在她面前:“你想喝什么茶?我去买回来。”   她慢条斯理回他:“要上佳的神泉薄香片,茶盏也不能用陶杯,要龙泉窑的白瓷,透亮一些。”   他点点头:“我去去就回。”   “好,我等你。”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澄澈。   等他将茶片和茶盏带回家,推门而入,院内空无一人,唯留阿黄看家。   隔几日她又来,又是春日黄昏,晚风温柔,落霞绚烂。   他这日在家,正在收拾晾在屋檐下的干净衣裳,见她来,将衣裳送到屋里,出来给她倒茶。   她低头,慢慢啜吸着香馥的茶水,问他:“怎么事事都自己做,你没成亲么?”   他慢慢摇摇头:“没有。”   她冷哼一声:“追雷呢?”   “院里太窄,没有马厩,我把它养在别处。”他手里捏着几颗澄黄的箭头,一颗颗在石上打磨尖锐。   “你来长安做什么?”她问,“不是说不来么?”   “我不放心长留一个人在长安,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她轻轻一笑,不由得点点头,四顾院内陈设:“屋子租了多久?”   “三个月了...”   \"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呢?”春天把目光落在他身上,“长安有一百零八坊,为什么是在这儿。\"   “掮客介绍的。”李渭顿下手中动作,“价钱合适,就租下了。”   “是么?”她盯着他,把杯中茶水饮尽,嫣然笑,“但我不想你住在这儿,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他转过身来,漆黑的眸注视着她,面容平静,回她:“只是个临时落脚之处,退了便是,也没什么大碍。”   她歪歪头,眨眨眼,欣然一笑:“那很好,早些搬走吧。”   她起身要走,他亦起身要送,被她止住:“别送了,我在甘州城你没来送我,在这也不必送了。”   他停住脚步,将院门打开,温声道:“天色不早,路上小心些。”   后几日她再去寻他。   两人从巷子左右走近,迎面遇上,他刚从外回来,一身浅灰紧衣,衣袖挽起,腰间挂着箭囊,是行走在外的装束。   他先走到门前,立在那默不作声的等她。   她走近,上下打量他两眼,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过两日吧。”他道,“我要出一趟门,这屋子已经退了,我进去拿点东西。”   她点点头。   李渭推开门进去,独自走了进去。她站在门槛外,看到屋内陈设已然空荡,阿黄不在,杏花谢尽,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渭很快出来,拎了个褡裢在手中,走出来,将门阖上。   两人在门前面对站着,他看着她漠然的神色,眼神温柔,语气低叹:“你自己...好好的。”   “好。”她回他,“那我不送你了。”   “嗯。”他平静回答。   春天转身带着鄯鄯走。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么?”春天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他。   “说什么呢?你想听什么。”他温柔看着她。   “就说,后会无期吧。”她说,“李渭,我讨厌你,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良久,他轻声回她:“好,那就后会无期。”   她展眉,笑的极灿然。   “那我们各走各的路,不许回头。”她笑,“后会无期,李渭。”   她缓缓走出许远,拐过巷子,取出了挂在颈间的铜哨,慢慢在手中摩挲,而后,用力的吹响了它。   这是她第一次吹响铜哨。   哨声并不尖锐,响亮而浑厚,声音回荡在窄窄的巷子里。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后。   “春天。”时隔三年,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停住哨声,回头,目光无邪的望着他,微笑:“说好了后会无期,不许回头,你回来做什么?”   他脸上终于起了波澜,目光深深,眼神莫测的看着她手中的铜哨。   当年,他说,如果我走的远,吹哨把我喊回来。   她握住铜哨,用力砸向他,扬起头颅,发间步摇叮咚:“一个破铜哨,我不稀罕,还给你。”   铜哨摔在他靴边,他弯身收起哨子,握进了自己手中,贴走近她,深深吸气,闭眼,复又睁开,问她:“春天,你想我怎么做?”   她不说话,只直勾勾的看着他。   他住在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心遮不住的柔软,慢声问她:“这几年,过的还好么?”   “不好,不好,不好。”她仰着一张娇艳的面庞,咬牙道:“李渭,你这个混蛋。”   他眼神深邃,面容英朗,神情永远沉稳淡定,是这样的可恶。   她圆圆的猫儿眼恶狠狠瞪着他,眼里慢慢腾起怒火和哀怨。双手握拳,朝他的胸膛上狠狠砸去:“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来长安,你在长安这么久,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朝他怒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可以对我好一些。”   他任凭她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岿然不动,温柔叹道:“春天。”   她挥洒着她的千万怒意,泪簌簌的掉下来,她打开濡湿的眼,仰头问他:“李渭,你心里有没有住着一个人?”   在她喜欢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把她珍藏在心底?   如果不喜欢,他怎么会有那样深暗又温柔的眼神,会有那样剧烈的心跳,伊吾那夜他为何要深深吻着她,为何要不断的喊着她的名字。   她那时候懵懵懂懂,不够明白,等到再大一些,日日回味,才依稀了解他的深意。   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绵绵泪珠,温柔道:“别哭了。”   “李渭,你回答我。”她又气又怒,“谁在你心里?”   “是你。”他抓着她两只泛红的粉拳,无奈的喟叹,“只有你,我心里只有你。”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推开我。”她双目通红,脸庞潮湿,咬牙切齿的问他,“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   他无奈的叹一口气。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他说,“你太小了,才刚刚长成,没有经历过太多,等你见过不同的人,看过不同的风景,尝试过不一样的日子,你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想要的。”   “而我一无所有,给不了你所有。”他弯下腰看着她,绵绵注视着他,“我能给你的,只有心意,这太少了。”   “你聪慧又秀美,在长安,能遇上俊杰公子,可以锦衣玉食,一生无忧。见到的人越多,你就知道,我其实没有什么好,这世上胜我者成千上万,我李渭不值一提罢了。”   “我心里有你。”他说,“想看着你、守着你,却不敢靠近你。”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让我独自过了这么久。”她嚎啕大哭,委屈万分,“我是我,不是别人,也不是你,我有自己的想法。”   “我只想要你,只要你的心意,对我而言,它胜过世间万物。”   他把她的手按在跳动的胸膛上,酸涩低叹:“以前没有人偏爱过它,我不知道它价值几何,只能当它一文不值。”   她心中满是酸涩和苦楚,她想了他好久好久,想到心灰意冷,他却一直无动于衷,留她一人惊慌失落。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拉高袖口,恶恨恨的咬住他的手臂,要让她的痛也送到他皮肉里去,让他尝尝她的苦。   他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她。   腥甜温热沾上舌尖,她吸吮溢出的血珠,尖尖的利齿用力加深伤口。   滚烫的泪珠落在他手臂上,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拂去她的热泪。   她一边哭一边咬,最后嘴里满是血的腥气,停住嘴,看见他手上鲜血流淌,模糊一片。   她对他,从来都是心软。   颤巍巍伸出自己粉嫩一截舌,去舔他的伤口,涕泪滂沱的问他:“疼不疼?”   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从出玉门关起,我遇到了一个人,他陪着我走过一段很长的路,他救过我,教过我,安慰我。”   “日日夜夜,我的眼里和梦里都是他。”   “那时候我年龄还小,不知道要怎么说出自己的心意,不知道怎么抓住他。但我一直知道,我想留在他身边,我想永远陪着他。”   “我并不在意凤冠霞帔,诰命夫人,荣华富贵,我所求者,不过是一人心。”   “别说了,春天。”他弯下身体,捧住她潮湿的脸,用唇堵住她的唇。   他尝过相思的痛,并不亚于以往他受过的伤,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但思念永无止境。   他以往人生都在接受别人给他的要求,真的没有勇气去主动触碰她。   他也懦弱。   这吻炙热而深情,痛苦而压抑。   她热烈的回应他。   “再也别留下我,别放开我,李渭。”她在他唇舌间呢喃,紧紧的抓住他,“我只能和你在一起。”   “再把我抛下,我真的会恨你。”   “好。”他回她,“对不起,把你扔下。”   可庆幸的是,他遇上的是她,一个天真又勇敢的小人儿。   对不起,就用我的余生,来守护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这篇文是全体角色都遇见温暖的故事   主角是勇敢的她和温柔的他 第78章 大结局   李渭和长留去接从姑苏来的挚友一家。   嘉言骑马在前, 见着两人,大笑呼喊:“李叔,长留!”   “嘉言。”长留微笑着跑上前, 迎接好友的握手。   嘉言抖开自己风帽,揪揪妹妹的小辫子:“小樱桃, 叫哥哥。”   怀中颤颤巍巍探出个小脑袋, 是个粉妆玉琢、白肤栗发的小女童, 有些羞涩,奶声奶气的跟长留说话:“哥哥。”   长留开怀浅笑,从衣袖中递给她一颗蜜果儿。   小樱桃见到李渭面容带笑, 一双漆黑的眼笑意满满的盯着她, 捂着双眼,小小的身体一扭,躲入嘉言怀内。   马车缓缓近前, 赫连广搀扶着挺着大肚子的妻子,撩开车帘, 两人见到李渭, 俱是笑颜:“李渭,许久不见。”   陆明月已孕六月, 腰身丰腴,脸颊微丰, 眉眼间却舒展娇艳,想是近年生活如意, 夫妻恩爱。   她扶着腰问旧日好友:“春天呢?”   李渭摸摸鼻子, 笑道,“婚期快到了,这几日她出不了门, 只得托付我好生招待你们。”   “恭喜。”夫妻两人齐齐笑道,”紧赶慢走,总算赶上了你们大婚。“   婚期就在这年的秋天,李渭不想再等了。   ”不容易吧。“赫连广同情的拍拍李渭的肩膀。   求娶的过程的确不易,薛夫人虽对两人情缘无奈点头,但也颇怨他白白折腾了春天三年,加之高处那位的不悦和阻扰,他时时碰壁,很是吃了一些苦头。   春天心头对他还有气,有时候也乐于见他吃亏,有时候也心疼他的无助,半真半假的对他说:“要么,我们私奔去甘州吧。”   他摸摸她的头:“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   他总是做的多,说的少,她用一分真心对他,他认定后,也要十分的还在她身上。   后来他往太子府去了数趟,几经波折后得见太子真容,说了一席话,亲事才最终尘埃落定。   长安居不易,李渭算是倾其所有,买了一座精巧宅子迎新妇,这几日已布置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薛夫人嫁女,也近乎倾囊而出,靖王为了讨她欢心,也搭出靖王府不少私产,送来的陪嫁单子豪华令人咂舌,春天看完后转给李渭,李渭看完又还给她,淡声道:“等岁官大些,再还给他吧。”   两人的亲事没有太过操办,只请一些熟识亲友,长留也邀了些同窗,但有靖王府的排场在,还有段瑾珂和婆娑的仔细打点,当日来的宾客险些踏破了家中门槛。   太子未至,但太子府的人当着众宾客的面送来了礼单,惹得一时喧哗。   宾客更是对李渭身份琢磨不透。   岁官性子养的娇纵,满屋乱窜,见长留带着一粉妆玉琢的女孩儿在院里玩耍,“咦”了一声,问道,“长留哥哥,这是哪儿来的小妹妹。”   小樱桃见岁官手中抱着个佛手瓜,奶声奶气的指着:“小樱桃,要!”   “是赫连叔叔家的小妹妹。"长留道,“你要不要带着小樱桃一起玩耍?”   岁官蹲下来,抚摸着她豆腐般的小脸蛋,笑嘻嘻道:“小樱桃,你长得真好看。“   新婚之夜,银烛高烧,牡丹沉醉。   李渭几年滴酒未沾,陪着宾客喝过几轮后,两颊泛红,醉意迷蒙,被众人哄笑着送入新房,闹过半日后,屋里人才陆续散去,最后喜娘阖门:“郎君、新妇,歇了吧。”   春天端坐在床沿,垂首把玩着手中的鸳鸯团扇,两鬓璎珞垂落,半遮生烫的脸颊。   待到屋内寂静,宾客喧闹声逐渐远去,她抬起头来,只见李渭穿着一身鲜红喜服,眼眸清亮无比,站在门前着盯着她,唇角带笑。   她目光躲开,四下乱瞟,心头纷乱。   脚步走近,她闻到酒气,而后是他的气息和身影,就定定的在她面前。   他俯下身来,在她满头珠翠的头顶寻了趁手处,揉了揉她的发,问她:“累不累?”   “头...沉死了。”她皱皱鼻子,“脖子酸。”   他轻笑,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我把花冠拆下来。”   两人都在铜镜前,她坐着,他站在身后,低头探索她头上的钗环。   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女子这些琳琅首饰,慢慢抽出她头上的花钿,而后是花冠,簪钗,步摇,然后是项间的璎珞,真珠玉链,而后是耳上的明珠珰。   满头青丝全都披泻下来,绸子似的滑厚,长及腰际,他掂在手中,忆起昔年旧景,心头想,他那时候怎么会舍得,亲眼看她削去这头长发。   千斤负重卸下,她慢慢舒口气,扭扭自己的脖颈。   而后有手温柔的捏在她肩膀颈项,替她捏去酸痛。   她仰头去看他,他亦低头,两人挨的很近,他的鼻尖摩挲着她的鼻,嗓音低沉呢喃:“春天..."   炽热的吻落下来,颤抖着落在她的额头、鼻梁、最后是她红润的唇,香滑的舌,她无助承受他凌乱的呼吸,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   深吻之后,李渭停下动作,春天早已软在他怀中,目光迷离,红唇微肿。   他深深吸气,半晌平静,扶着她的肩膀,苦笑道:“是不是饿了,吃点东西吧。”   枕衾间散落着花生、红枣,桂圆,瓜子,石榴等果子,李渭和春天挨着坐在床沿,他剥,她吃,夜这么静,红烛旺旺的烧着,窸窸窣窣,咯吱咯吱,是她咬果仁的声音。   他手中举着剥好的松仁,含笑看着她,肩膀微微倚在床栏上:“夜半小鼠觅食来。”   她塞了满嘴的吃食,快乐的挑挑眉:“全赖主家投喂勤。”   嘴里的吃食都咽下去,她的脸颊还鼓囊囊的,李渭伸手去捏,“噗”的一声把她腮帮子捏扁,她的唇便嘟的高高的。   他再偷得一吻,见她双眸亮晶晶的,心头柔软,捏捏她的脸颊:“睡吧。”   此时夜已过半,更漏声长,两人都累了一日,漱口脱衣歇去。   他伸手去撩挂帐的金钩,叮的一声轻响,红榴花销金帐落下来,将烛光俱挡在了帐外。   两人都规规矩矩的平躺着。   春天心内没由来有些慌张。   她翻身,面对着他,去扯他的袖子。   他也翻身向她,伸手将她搂紧怀中:“好好睡一觉,今天你太累了。”   她在他怀中闭上眼,深深的嗅着他身上气息,只觉心神安定,四肢疲累,小声说:“我今天算是得偿所愿。”   他指尖抚过她的秀眉。   良久,她小声嘟囔:”李渭,伊吾那夜,是真的。“   “我知道。”他回她,“绿珠告诉过我。”   “有时候我想,如果那夜,我一直呆在你怀里,等你醒来...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会在甘州放开你。”他叹息,“为什么要瞒着我。”   “是啊...为什么要瞒着你。”她的柔荑抚上他的脸颊,“我怕醒来是那种难堪场面,你心中悔恨,我心中愧疚,那时候还有李娘子...”   “无论是梦境还是真实,我都不该。”他低叹,“我把你留在那种境地...”   她用唇堵住他的话语,伸手揽住他,探出香馥馥的舌去追逐他。   好似有风拂过,金钩叮咚叮咚作响,罗帐轻微晃动,在烛光中投下一片密密濛濛的剪影。   鲜艳的喜服搭在床边,随着罗帐的轻晃滑落于地,绛红青绿的外裳,描金镶玉的腰带,素纱雪白中单,胡乱堆叠着。最上头是一件银红蝉翼纱的小衣,两枝并蒂莲,枝叶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烛光忽的一跳,发出哔啵声,溅出几点火星,灯芯焦长,却无人来剪。   玉瓶里插着娇滴滴的牡丹花,半开不开的花骨朵儿,被风轻撩慢滑,花叶颤颤,花蕊滴露,脉脉含情。   分不清是喘还是哼,风急了些,折坠了一瓣花瓣,飘飘摇摇跌在满地衣裳上,染了轻红。   他抱着她,手指拭去她止不住的泪,心疼又懊恼:“疼吗?”   她点点头。   他眉尖蹙起,神色慌张:“我揉揉?”   “我不是因为疼才哭的。”她抽抽鼻子,“我再也不要离开你。”   她还委屈他曾经的放手。   “你放心,再也不会离开了。”他心头极痛,缠绵吻她,“永远也不会,以后我就是你的影子,一直都在。”   李渭购置的房舍原是一江南富商的产业,不算奢华阔气,胜在小而精巧,闹中取静,邻里多是些富足无事的商妇人,无事时常坐一起闲话,也常说起新搬来的这家新邻。   两人成亲那日,香车宝马堵塞了整个巷子,听说有心人第二日清早捡到了好几个花钿,拿去典当行换了不少银钱。   第二日上午,这家主人遣一个机灵的小婢女往邻家送来糕点喜果,又连连道歉这几日的纷扰吵闹,礼数做的十分周全,四邻对此番做派皆是满意,只是不知是何方人士,暗想寻机结交一番。   后来众人瞧见主人家,男子青年沉稳,衣裳朴实,姿势利落,看起来像个行路的商贾之流,可叹的是主母青春少艾,姿容清艳,气度华贵,两人同进同出,恩爱异常,对四邻和和气气,知节懂礼。   后来常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叫那男子爹爹,众人揣度:“这娶的续弦。”   又常见华贵马车载着个绝色妇人,观其容貌似是主母的母亲,听闻是靖王府里的夫人,是尊贵人。   想这家主母容貌万中挑一,四邻皆叹男子的好运,时下续弦能娶尊娶贵,极其罕见。   这年年节刚过,春来之际,夫妇两人忽然搬走,把宅子留给了长子。   薛夫人心头难舍难分,万万没想到,她当年将女儿从河西接回来,此番又要送女儿去河西。   山长水远,此次别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春天看着薛夫人:“娘亲保重身体。”又抱抱岁官,“乖乖岁官,姐姐以后再回来看你。”   陆明月已在长安产下一子,夫妻两人要跟着李渭一道回河西去,长留和嘉言都留在了长安,阿黄老了,就把它留在了长安安稳过日。   小樱桃抱着哥哥的腿大哭不已,岁官心里酸涩,也跟着一起大哭。   宽慰的是,此一别,仍有相见之日。   路程虽然遥远,但薛夫人安排的妥帖,阔车高马,随从如云,行路还算舒适,春天带着小樱桃,陆明月照顾几个月大的赫连勒邬,一同踏上了回河西的路。   勒邬是羌语,是白鹰的意思,陆明月生产那月,常梦到有鹰隼在高空翱翔。   李渭此次回河西,要再回墨离军去。   和春天成婚之前,太子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李渭直接找到了太子。   太子对他的过往了如指掌,坐在书案后睥睨他许久,和他聊起了墨离军。   "如今墨离军陈英将军已老,几番上书求病退,河西经营,玉门多赖墨离军,慕容保保虽然骁勇,但毕竟是吐谷浑人,他一人独掌墨离军,孤甚是忧心。”   ”你也行过商,走南闯北,对西北诸胡,西域各国都很了解,也入过行伍,上阵杀过敌,你有将才,却甘当贩夫走卒,随性过日,孤甚是钦羡你的洒脱,你有热血,如今大敌在前,你却安于度日,只想着男女之情,孤亦是失望之至。”   李渭脸色淡然。   太子摩挲着手上扳指,淡然说:“若不是你,如今她也许就是一世荣华,显赫之至,你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   李渭低头,半晌道:“草民请殿下恩准,再入墨离军。”   “你当年在军中,按战功本应擢升副尉,如今孤仍把这个副尉头衔还给你,你回墨离军去,往上走,让我看看你几分能耐。”   赫连广和陆明月仍回了甘州,春天跟着李渭去了墨离军。   “墨离川生活清苦。”他再三和她说道,“害你吃苦头了。”   他的确不舍把她留在长安、留在甘州,只能自己随身带着,养着,疼着。   她又如何肯离了他,两人骑在马上,她坐在他怀里,仰着一张明艳的脸庞,兴致勃勃的道:“我一直想来墨离川看看,这下如愿以偿了。”   墨离川,早就准备了他们两人的新居,两人带着鄯鄯,从甘州出发,最后来到山坳中的墨离川。   这是一年中生机勃勃的夏,她和他共骑追雷,路过绿草迷蒙的河西牧场,趟过雪山融化的潺潺溪流,摘过酷热沙碛里芬芳撩人的沙枣花,走过野草漫至天际的荒野,最后看见村头的一片如云绿林,下马。   墨离川有一条赖以生存的河流,正从绿林中潺潺绕出,日光和绿意,都洒在河面之上,点点碎金,片片圆绿。   还有左右两条自雪山化出的溪流,跳跃着穿梭在绿林之间,三水交汇的浅滩,绿草蒙茸可爱,鲜花娇嫩芬芳,有浣衣的妇人,头簪金花,三三两两,挽袖光足,一边说话一边玩笑,顽皮孩童在凫水,猛的从水中窜出个光溜溜的小脑袋。   妇孺看见外人来,停住动作,眼里满是好奇。   春天这一刻终于知道,她的人生,将和河西的这一片土地息息相关,她不是过客,是归人。   李渭和她相视一笑,被他牵着手,带上前说话。   墨离川有她人生中另一段极度纯净的岁月,那时候还没有孩子,只有他们两个人,新婚燕尔,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他再重新带她看过朝阳和晚霞,星辰和月色,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墨离川依附墨离军而生,居住甚多,大半为吐谷浑人,也有食肆、酒铺,每逢月初还有很热闹的集市,附近的牧民都会赶来,兜售自家的物产,还有货郎不辞辛苦,挑着香粉首饰前来,每每都被爱俏的吐谷浑的妇人们团团围住,顷刻所带的货物兜售一空。   吐谷浑人淳朴又彪悍,墨离川是广袤的沙碛中小小的一块世外桃源。   李渭重入了墨离军,拜见了陈英将军,也重逢了虎向南,再习骑射,对他而言,是重遇了年轻的时光。   春天带着鄯鄯,收拾住所,清点厢箧,薛夫人想法设法补偿她的辛苦,早前已托王涪在墨离川准备了不少东西,她推开新居的第一刻,被塞的满坑满谷的器物用具吓的目瞪口呆。   偌大的一个家,春天和鄯鄯哪能收拾过来,李渭在当地找了个吐谷浑的嫂子,帮忙做些家里的活计。   军中操练再繁忙,每夜他总要归家看看她,夜半归,未亮走,实在忙碌不得归,也要让人带个话回家,让她心安。   军中旬假,李渭多带着虎向南来家玩耍,当年的虎家哥哥已然是个矫健蓬勃的兵将,归在了李渭麾下,看见春天的那一刻,虎向南挠挠头,还为自己当年那一点旖旎的心思不好意思:“春天嫂子。”   春天端着酒肉,噗嗤一笑:“向南哥哥。”   李渭在一旁兀的一挑眉,睇着春天的笑靥,偷偷捏捏春天的脸:“改口,叫虎兄弟。”   后来陈英将军也常来,陈将军家眷都在肃州,月旬才归家一趟,军帐生活难免冷清,一来二去喜欢上了李家的舒惬,每每捻着胡须,摆手道:“不去不去。”脚步却坚定的跟着李渭,踏入了李家的大门。   再后来...来打秋风的人更多了些,李渭部下众兵见李渭家的小嫂子生的好看,又一团和气,每每去都有热酒小菜,三天两头爱跟着李渭身后。   人群散去,她坐在梳妆台前,抽开妆奁盒,点灯数着里头的碎银子。   李渭军里的月俸并不算多,他进门,看她手中攥着几枚铜板,走上前去,半蹲在她面前:“够不够用?”   她乜斜他一眼,故作不悦的道:“缺着呢,你花的都是我的体己钱。”   薛夫人给的嫁妆俱留在了长安,两人几乎算是空手来了河西。虽然屋子里外都是薛夫人的大手笔,花钱的地方不多,春天也不想依赖母亲的馈赠,日子也要精打细算。   “我给你挣。”他抱起她,吹灭烛火,走向床笫。   两人在一处,总是情难自抑。她终于得了长厮守,发觉他温柔之下的惊涛骇浪,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   月华如水,阒静暗室,照耀一片欺霜赛雪。   她仿佛站在绝境,压抑自己低低的抽泣,却只得他哑声的安抚:“妞妞,难受就哭出来。”   多年前她哭一哭,他几要心碎,如今把她栓在身边,却忍不住招惹她的泪水。   春天满面湿漉又迷蒙,啄着他眉心的热汗:“李渭...要个孩子吧...”   “你年纪还小呢...”他吻她,“再等等...”   和突厥时时有战,春天从不会叮嘱李渭,但是李渭知道,他若是死了,当年那个少女有多大的勇气去寻找爹爹的骸骨,就有多大的勇气去为丈夫收敛战躯。   他绝对不会再让她经历一次至亲战亡的痛,不会再让她在旷野里孓孓独行。   李渭入墨离军的第三年,河西并北庭军合攻突厥,经过长达一年的苦战,突厥损失惨重,退回了折罗漫山,论功行赏,朝廷对吐谷浑的打压也终有结果,在两方的退步下,李渭主了墨离军。   他行事风格向来柔中带刚,很受吐谷浑人的敬重。   春天即将临盆,破羊水那日,家中诸人忙忙碌碌,产婆和嬷嬷、大夫都是王涪从甘州带过去的,李渭听到消息,从军中急急赶回来。   他一边脱军甲,拔步就要冲去产房,婆子们连连惊喊:“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   这时就听到一声婴孩啼哭。   他吐出一口浊气,手中军甲叮当落在地上。   李渭最怕生孩子,只怕重逢十几年前李娘子生长留的时候,母子都病弱不堪。   产房有淡淡的血腥气,春天倚在床上,柔情看着嬷嬷们擦拭新生儿,见李渭来,对他微笑。   母子平安健康,她的生产没受什么罪,孩子生的很快。   他时常惊叹,他的妻子竟有那样的韧性,那么娇弱的身体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意志和活力,竟如她的名字一般。   就像玉门关的春,微弱风中蕴藏无限的生命力,转瞬就让苦寒野外覆上一层春意。   是个很好看的男婴,李渭接过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给春天看,夫妇两人看着孩子的小脸庞。   “像长留小时候么?”她问,“怎么这么小呢。”   “不太像。”他盯着自己的孩子,“长留生的像云姐,他生的像你。”   “取个名字吧。”她道,“叫什么名字好呢?”   这又是一年春日,玉门关外石缝里能看见点点绿意,李渭沉思片刻,想起昔日他们西行的时光:“就叫望野吧。”   “望野吗?李望野——”她微笑,“那小名就叫莫离。”   “不,他叫/春望野。”李渭抱着孩子,“他生的像你,就跟你姓吧,以后也把岳父的血脉传承下去...”   “李渭...”春天鼻子一酸。   “不许哭。”他亲亲她的眼,“我本来也不姓李,本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长留入了李家的族谱,这个孩子,就跟着你吧。”   贺咄带着残留的突厥余部,辜雪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路西迁,要往极西之地去。   李渭和春天私下去送别故人。   两个男人,年少的朋友,战场上的敌人,对立的民族,身上都流着热血和豪情。   各人的命运,如何能说的清。   战事平息之后,李渭带着娇妻幼子回长安访亲,长留成了沉稳的年轻人,在长安崭露头角。   同样年轻的,还有春天的母亲,薛夫人已成了靖王妃,岁官成了名正言顺的世子。   当年成婚的府第李渭给了长留,新皇封李渭为三品将军,赏金赐宅,引入朝堂,百官弹庆。   当年的四邻再观李渭,已经有了不一样的面貌,沉淀气质在军旅中已被打磨成锋芒毕露,沉稳的面容成了运筹帷幄的笃定,清亮的眼已化成凌厉的刀剑。   四邻纷纷赞叹当时年少的主母有眼光,有远见。   在墨离川的岁月宁静,生活简单,夫妻恩爱,没有婆媳磋磨,没有后宅应酬,春天已完全显露女子的艳色,边塞风沙只打磨了光华,没有给她一分愁苦。   薛夫人终于欣慰,她的女儿真的嫁了个合适的人。   长安待了月余,李渭陪着长留,春天带着莫离陪着薛夫人和岁官,过了一段热闹的日子。   再之后一家三口动身,又重回了河西,去了肃州,李渭成了肃州太守,兼任墨离军使。   除了军政之外,他也要学着吏政,白天忙完政务,夜里他还要挑灯夜读,春天也喜欢在书房陪着他。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再几年后,李渭四平八稳,迁了甘州太守,时隔数年,两人终于回到甘州生活。   瞎子巷是李渭和长留的家,夫妻两人平日都住在甘州的府邸里,每逢月初会回去给李娘子和老爹夫妇焚香。   赫连广和陆明月恩爱有加,两对夫妇看着彼此,俱想起了旧年时光。   四人坐在耳房里喝茶,东厢和西厢,隔窗相对。   等家中只剩两人,李渭说了很多话,说他小时候的生活,说和李娘子生活的点点滴滴,她默默的听着,心里却浮起一丝嫉妒之意,最后又释然。   谢谢李娘子,把他留给了她。   这是两人初识之地,那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两人相见,她一双潋滟的眼,满是警惕,敏捷、伪装和柔弱。   夜半醒来,两人十指紧扣,他柔软的唇触着她灼热的耳珠:“妞妞,再给我孩子吧。“   她哆嗦着坐起来,他在下方,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喉头滚动:“春天。”   她俯下身,睁开春潮潋滟的眼,咬在他肩头。   这年,春天又再度有孕。   春天想尽了一切办法,翻阅渭水旁几十年的卷宗终于找到了李渭的宗族,他原本姓陆,是太原人氏,出身不凡。   春天这胎仍然是个儿子,李渭接过襁褓中的儿子,还记得望野生的那天,回家下马的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脚软,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个孩子,取名陆随影。   他就是她的影子。   后史书记载,一家三子,三子三姓,鸾鹄停峙,本枝百世。   李渭四十岁那年,长留携着新妇回甘州拜见父母,父子两个经年未见,在书房内聊天。   李渭讲起一事,近来连天雨水,李娘子的坟碑被水冲倒,李渭道,他想将李娘子的坟茔重起修葺,与李老爹夫妻两人合葬。   “你的母亲,是我的元妻,也是我的长姐,我永远记得她,但..."   长留看着窗外,他的三弟正在蹒跚学步,新过门的妻子和继母左右牵着他的手,望野提着木剑,骑着匹小马在花园内玩耍,满园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百年后,父亲要和继母合棺一处。   长留点点头:“就按父亲的意思办。”   他还是个小少年时,曾恋慕过春天,后来年岁渐长,便也释然,欣慰父亲和继母两人的恩爱,他的父亲,遇见了很好的人。   傍晚李渭从衙里回来,见屋里帷幔低垂,烛光昏暗,婢女全都不在,春天双手托颐,正盯着面前的开放的花骨朵。   他悄声问道:“看什么,孩子们呢。”   她眨眨眼:“昙花开了,我嫌弃他两人闹的慌,把他们赶去花园玩。”   她这时已过而立之年,正值一个妇人极盛年华,比她的母亲还要秾艳的风骨,媚色生香,摄人心魄,沾之即醉,因他多年的珍呵,眼里还有少女时熠熠生辉的光彩和清澈。   花啪的一声绽放,“好容易养了这棵。”她把花瓣一片片拾起,装在冰裂纹碟里:“埋在雪里,留着来年春泡茶喝。”   李渭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嗅着她衣裳上的幽香,大掌顺着手腕慢慢游走入衣内,抚摸着雪腻臂膀,向上游走。   这一身雪肌艳骨,他食髓知味。   她躲开,睇眄流光,红唇衔笑。   他把深吻衔过去。   无论他官位如何,世人如何称呼他,她私下里,依旧称他李渭。   是那时候留下的习惯,她一声声,一句句,这两个字,是催/情药,是断肠草,是迷魂汤。   猊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比这更袅袅的还有喘息声,柳枝因风要折断,更显星眸迷离,脸颊绯红,艳□□滴。   雪絮落花被狂风吹卷,身不由己,只能攀附。   她累极,抬起汗津津的手,断断续续道:“花...还没...”而后兀的咬住他的唇,将破碎低吟碾碎在纠缠的唇舌间。   李渭捞起她柔软的腰肢,他鬓边已有点点华发,但体态维持的很好,身体依然矫健,面容仍然英俊,漆黑的眼睛,温柔又凌厉,依旧不改清冽。   餍足之后,花瓣已萎,她嘟唇抱怨他:“我好不容易养的昙花,一年就开这么一次...”   李渭将她搂进怀中,亲吻她湿透的发:“还有明年呢。”   还有此后漫长的一生呢。   十年后,李渭治凉州,兼任河西大总管。   那段时间,河西屡出悍将,最富盛名的有两人,亦是李渭的左臂右膀,一为虎向南,一为赫连嘉言。   李渭在治八年,在他治期,河西四郡‘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他不在朝堂,却是真正的位极人臣,当守河西,对抗后来崛起的吐蕃和回鹘,扛起了半壁江山的安稳。   他也给了她诰命等身,无数荣华。   那一年的冬天,他在病榻上,温柔的对她说:“妞妞,我先走一步。”   他拉着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好好的,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   “好好照顾你们的母亲。”他对三个儿子说,“我在时,护她如明珠,你们亦当然。”   他死后,三子扶棺,万民相随,连绵送葬队伍不见尽头,走入祁连山内。   他的夫人那天没有穿哀衣,穿了一身极奢丽的回纥红衣,骑着枣红马,她的容貌还未衰,美貌依旧,是个受宠的、纯真的妇人。   人人钦羡李渭的人生,一个普通庶民,中年发达,平步青云,官至极位,娇妻美艳,子孙有息。   很少有人提起他年轻的时候,一个收养的养子,军队卒兵,行路的护卫。   但其实是那时候,他遇见的一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的一切荣光,皆因她而起。   他们厮守三十年。   很多很多年后,敦煌雷音寺有佛洞倾塌,僧人们找出佛洞中一匣供养文书,阅览之后,送往了凉州府。   陆随影看之后,沉默半晌,拨金在敦煌莫高窟建了一个佛窟,将这个匣子送入窟内供奉。   他是幼子,已年近耄耋,记忆最深的,是父母亲的恩爱。   阿爹无论走到那里,都要带着阿娘,怕她孤单,怕她找不到他。   阿爹袖子总藏着一块狮子糖,起先只偷偷塞给阿娘吃,后来被兄弟两人发现,每次都无奈的分给母子三人,但母亲那块,总是最大的。   阿爹生活清简,但却喜欢阿娘丽妆华服。   阿爹总是偷偷带阿娘出去跑马游玩,却把两个儿子落在家里。   阿爹私下对阿娘有很多称呼,小猫儿,小呆子,喳喳、珠珠。偶尔被两兄弟听了去,阿娘就要对阿爹嘟嘴生气。   阿爹也暗暗生气阿娘偷酒喝。   父亲亡后,母亲没有离开过河西,兄弟三人中,他最肖父,便时常陪着母亲。   他的母亲那时还很年轻,但眼里的光彩渐渐枯萎,她逐渐寂寞,几年后,母亲就随父亲而去。   走之前她要装扮自己,衣着鲜妍,妆发娇艳,神采奕奕,顾盼生辉,极漂亮。   长留带着两个弟弟,将两人合葬在祁连山深处。   他一直以为家家父母都同自己父母这般相处,长大之后才知道,自己才是特别的,父母情笃浑然天成。   匣子里装的,是很多年前,父亲案牍劳形之余,带着母亲游历敦煌时,借住在雷音寺,父亲亲手写的一卷供奉菩萨的金刚经。   “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我今发宏愿,愿以金刚经,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仅此一报身…”   ”...愿百姓康宁,国泰城安,再愿来世再结姻缘,早得厮守。”   你有没有用一生爱过一个人,有没有因为一个人爱上一片土地。   马后桃花马前雪,祁连不断雪峰绵,玉门关外风滚草,黄沙漫漫驼铃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   谢谢一路追随的姐妹,谢谢等了我四年的姐妹,谢谢每一个留言、订阅、给我发红包的读者,我记得每个ID。   四年前的心愿终于了了~   很多姐妹说后面的节奏飞快飞快,有一种前菜吃完,等着正餐的时候,结果这顿饭就结束了。。。   但是对作者而言,这篇文章的初心就是要 西北的风土人情+两人那一段路上极致纯粹的感情进展,后面的种种,都不是重点   再写30万字,前面的潋滟风情就完全成了衬托,但它们才是主角   30万字写了一段路,3万字写尽了两人的一生,因为就是这30万字的开始,才笃定了这一生的走向~   另外有一点作者的阅读理解,可能写的不够好,没有呈现在大家面前   为什么两人的重逢感觉生硬?   --我觉得不生硬,春天在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了李渭,在吹起口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男人永远是她的   李渭爱有多少?   ---静水深流,未必比激浪滔天的力量弱   为什么不让李渭主动?   ----大家都爱看骑士,踏着七彩祥云,轰轰烈烈来拯救公主。但也可以是公主披荆斩棘,去拯救牢笼里的王子,感情是互惠互助的   另外给我的读者朋友们打call,发现好多好厉害的姐妹。。膜拜,敬礼,谢谢!   希望下一本我会写的更好!!!   and...此文下周还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