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做宠妃那些年》 作者:猫咪爱柠檬   文案:   盛宠之下,几多嫉恨,于是薛令仪的老底儿被人揭了个精光。   嫁过人,生过儿子,竟还有个私生女……   整个武陵王府都震惊了,   如此贱妇,也配为妃受宠?   于是齐齐闹到武陵王曹凌那里去。   不曾料到的是,   对此骇人听闻的旧事,   武陵王曹凌竟是毫不在乎,   对那女人的宠爱,更是日盛一日。   此后经年,   后宅中的风波再未停歇,   为争宠,为世子位,为权势利益……   直至曹凌做了皇帝,   想让薛令仪死的人就更多了。   然而一步步的,   薛令仪从贵妃成了皇贵妃,   又从皇贵妃成了皇后,   曹凌对她的爱宠,   就一直没有变过……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主角:薛令仪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是王爷心头痣   立意:人生虽艰难,却终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 第1章   成武十二年的冬天尤其的寒冷,薛令仪打从园子里回来的时候,外头披着的那件金碧辉煌的雀金裘斗篷上,就已经落了浅浅的一层绒雪。   如灵见着薛令仪好似见着了凤凰,笑着迎上来,手脚麻利地解着斗篷,又笑嗔道:“可算是回来了,两个时辰前外头就阴沉了,以为还要早归,却怎的到了这个时候?”   薛令仪在外头冻得浑身冰凉,不及答话,等着那斗篷才刚解下,就径直走到熏笼那里,立在边儿上烤手暖身。   如灵将那斗篷一拉,便觉察外头竟是湿透了,走过去拧眉问那如碧:“可是你这丫头贪玩,勾得娘子跟你又去了旁处?”   如碧立时叫屈:“哪里是我了,是王妃不肯娘子回来,说什么娘子大病初愈,园子里的雪梅又开了,正是应景,非要娘子去那梅园看劳什子的雪梅。”   如灵瞪着眼道:“胡说,王妃今个儿分明是请了娘子去吃鹿肉的。”   如碧气得直跺脚:“你怎就不信我,就是吃完鹿肉才去的梅园。”又道:“不信你问娘子。”   熏笼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照得薛令仪脸上一片通红,掀起眼皮往这边儿看了一眼,搓着手温声说道:“如碧没说谎,正是吃了鹿肉后,又去的梅园。”   竟还是真的?如灵皱眉道:“可真是要怎么说的,娘子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着,怎好去了梅园。那里的雪梅是好看,可这么天寒地冻的,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可不是说的。”如碧解着身上的莲青色纹花织锦棉斗篷,碎碎道:“连跟着一道去的孙侧妃都受不住了,说是脚跟儿疼,身上又冷,嚷着要回来,偏咱们娘子倒是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就自己个儿忍着。”   武陵王王妃秦氏的跋扈厉害是出了名的,她父亲又是一品丞相,是朝廷重臣,皇帝跟前的红人儿,便是王爷有时候也免不了要退避其锋芒,何况她家娘子,微末身份,才刚进了王府不过月余。   将斗篷交给了小丫头,如灵上前摸了一把薛令仪的锦缎小袄,虽是不湿,外头却沾了一些潮意。   如灵看着薛令仪:“奴婢伺候娘子去换一套袄裙。”   薛令仪又搓了搓手,转身往里间走去。   等着薛令仪手里揣着个喜鹊绕梅的八角铜制手炉,缓缓从里间出来的时候,那如碧早就换好了衣裳,正拿着一方棉布帕子,坐在熏笼旁的腰凳上擦头发。   如灵素来周到,早就叫丫头备好了脚炉,扶着薛令仪在熏笼旁的宝椅上坐下,让她的脚踩在那脚炉上,又去拿了软绵的天青色绒毯盖在了薛令仪的双腿上。   如此一番后,如灵挥手叫丫头们退下,方叹道:“娘子也太老实了,既是外头寒冷,便告辞了就是,何苦要跟着去挨冷受冻。”   薛令仪这会子坐在宝椅上,脚下踩着软绵舒适的珍珠绣鞋,被暖气熏得全身暖洋舒坦,闻言懒洋洋道:“明知道她不怀好意,故意磋磨我,便是我寻了由头,怕她也能寻了另一些说辞来拘着我,不许我走,何苦来?倒不如硬扛着,看她能奈我何。再则她是深宅贵妇,我好歹这几年在外奔波,脚力岂能比她弱?”说着冷笑一声:“瞧着吧,等回了常青阁,她定得叫唤腿疼身冷,叫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活该吃苦头!”   如灵拧眉道:“娘子何必置这种闲气,倒累得自己吃苦受罪。”说着喊道:“如锦,进来给娘子捶捶腿。”一面又轻手轻脚地解了薛令仪挽起的长发,拿了一把嵌着五色宝石的象牙篦梳,坐在薛令仪身后为她慢慢地通着头发。   薛令仪只觉满身通泰,舒服得直打瞌睡,只是想起常青阁的那位,不免心烦意乱,拧着纤长细眉想了一会儿,问道:“王爷去洛水剿匪,可有多长时日了?”   如灵想了想说道:“大约半个月了。”又叹气:“若是王爷在,王妃必定不敢这般磋磨了娘子。”   脑中蓦然闪过曹凌离开王府前的情景,他的眉眼依旧凌厉,看着她的神色依旧一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咽下去的模样,只是语气却是温和,望着她说:“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去寻李嬷嬷,不必委屈拘谨。”   薛令仪有些摸不准,这个不必委屈拘谨,究竟能不必到什么程度?若她踩了秦氏的脸面,同她闹了一回,也不知那曹凌又待如何?   要么,她试上一回?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随手又搁回身边儿的小几上,薛令仪说道:“便是王爷不在我也不怕,等明儿个她再来一回,我便撅了回去,看她能如何处置我。”   如碧刚刚将擦好的头发挽了起来,闻言立时说道:“娘子可不敢这么想,当初府里头有个叫如烟的侍婢,因着相貌出众被王爷瞧上了,收在屋中十分得宠。可后头惹恼了王妃,说棒杀便棒杀了。王爷倒是恼了一回,可又如何?娘子万不能逞一时之气,倒误了自己的性命!”   话说着,如碧和如灵对视了一眼,她们家这位主子如今的处境,可不就和那个如烟姑娘一般模样。同是卑微的侍妾,却都倍受恩宠。   薛令仪神色一滞,眼中染了些阴沉。远水救不得近火,那曹凌远在洛水,真惹恼了秦氏,那等毒妇,不定真会下了狠手伤及她的性命。   眉眼间渐渐沉寂了一些郁色,薛令仪默默地想,她还需要忍耐一些时日才是。   如碧见着薛令仪不说话,脸色有些难看,忙又笑道:“不过王爷待娘子真真是与众不同,想当初如烟姑娘那般得宠,几番痴缠想要住进了关雎楼,王爷都不肯,偏就许了娘子住了进来。”   薛令仪眉眼一舒,眼中有亮色闪烁。   如灵却慢慢说道:“王爷待娘子自然是特别的,只是娘子还需谨慎,到底王爷不在家,还是能忍则忍。咱们家的这位王妃,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的良善人儿,她的父亲,又是当朝丞相,就更是了不得了。”   薛令仪沉默地望了如灵,如灵白皙的脸上,神色仿佛深潭般幽深莫测。   如碧坐在腰凳上却是又叹起了气:“娘子是拒不得王妃,可李嬷嬷若能出来说上几句倒也好些。她是王爷的乳娘,自然还是有些颜面在的,偏她装聋作哑,竟是看着王妃磋磨娘子也不管不问。王爷同她说的那些话我可是听得真真儿的,叫她照料好娘子,万不可叫娘子受了半点的委屈。我倒要看着,等王爷家来,她要如何交代!”   “如碧!”如灵神色一凛,低眉瞟了一眼正跪在地上同薛令仪捶腿的如锦,又狠狠剜了如碧一眼。眼下这关雎楼的人都归李嬷嬷管束,这个如锦又是新进来的,谁知道这丫头心里是向着娘子,还是旁人。   如碧忙捂了口唇,面露讪然之色来。   薛令仪面上水波无惊,慵懒地笑了笑:“这是我的屋子,不过几句闲言碎语罢了,何必跟个惊弓之鸟一般?”说着低下头,柔声笑道:“你说是不是呀,如锦?”   如锦立时匍匐在地,磕头道:“娘子说得极是。”   薛令仪眼中锋芒一闪,嗔道:“瞧你,才刚说了这是我的屋子,不必如惊弓之鸟,你这幅模样,却又为何?”见那如锦抖得厉害,笑了笑:“瞧你怕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如锦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低不可闻地说道:“奴婢没有。”   “真的没有吗?”薛令仪勾一勾唇,收回了视线。两只手在手炉上轻轻摩挲着,眉眼淡然,却又笼着一道浅浅的冷肃,缓声说道:“你们伺候我,忠心于我,我做了你们的主子,自然会护着你们。”说着弯一弯唇角:“自然,我气量小,肚量也不大,此生最为厌恶的便是背主之人,若身边有之,必然除之而后快!”   如锦此时已是浑身瘫软,她心知这话是专门说了给她听的,虽清楚只是敲打之言,可她莫名就觉得害怕。这位出身草芥的薛娘子,身上总有一种咄咄骇人的气势。   薛令仪同如灵使了眼色,如灵便上前搀起了如锦,将她拉到了外间,低声一番絮语,才打发她回了自家的住处去。   如碧看她们出去,小声道:“那丫头该是不会同李嬷嬷告密了。”   薛令仪瞥了她一眼,语气说不上严厉,但也算不上柔和,淡淡道:“跪下。”   如碧心里一惊,“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等着如灵转身回了屋里,便瞧见如碧满脸忐忑地跪着,宝椅上坐着的薛令仪,正闭了双目养神。   如碧一瞅见她进来,立时面露委屈,往薛令仪这里瞅了瞅,转过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如灵狠狠瞪了如碧一眼,管不住嘴的死丫头,活该受罚!   重又坐下,拿起黑漆梅花纹小盘儿里的象牙篦梳,如灵握了一把青丝,慢慢梳着。   屋中暖气渐浓,瑞兽铜炉里的梅花饼子氤氲了满屋子的清香,便是跪在地上的如碧,眼底也渐渐起了一层朦胧睡意。   如灵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如碧一眼,随手丢了个香球过去,那香球砸在了如碧的脸上,又掉进了她的怀里,唬得如碧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瞧见如灵的脸色,忙直腰跪好。   如灵腾出手在脖子上一抹,凌眉瞪眼的,吓得如碧愈发的战兢不安,垂下眼,两只手绞在一处,恨不得拧出水来。 第2章   真是个要人命没心肝儿的丫头!   如灵气得心口儿疼,可也不能不管她,到底地上凉,再跪坏了膝盖骨,逢着刮风下雨的,必定要吃苦头。   宝椅上,薛令仪稍稍动弹了一下,如灵觑着机会叫了声娘子,温声笑道:“如碧这丫头打小儿就嘴碎,从小到大,也不知为着这张嘴挨了刘婶子多少骂,多少打,谁料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实在叫人没个法子。但这丫头却有一条好处,就是老实忠心。知道她今个儿又说错了话,惹了娘子生气,但瞧着她往日里伺候尽心的份儿上,还请娘子宽宥了她。”   薛令仪恍惚未听,只冷淡着神色继续闭目养神。   如灵亦不敢再多言语,慢慢通着头发,只用眼色示意旁边的如碧,叫她稍安勿躁。   好一会儿,薛令仪才睁开了眼,定睛看了看前方垂在帐帘上的白青色玉珏,又垂眼去看如碧。   如碧还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薛令仪淡淡道:“她娘都教不好,我哪里又能教得好。”说着往宝椅上靠了靠,语气愈发的疏冷:“起来吧!”   如碧眼含泪水磕了头,说了一句:“多谢娘子宽宥。”这才起了身。   薛令仪见那如碧满脸的委屈,眉心波澜微动,重又闭上了眼,懒懒道:“我宽宥她容易,只是她这般口无遮拦,便是平日里尽心,怕是我也不敢用了。以后惹了麻烦,我心烦受累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得罪了人,便是我想保她,也不见得回回都能使得上力气。这王府你们待得比我久,该是都明白的。”   如碧一听这话,立时又跪下,抹着眼泪道:“求娘子容了奴婢这一回,奴婢以后定改了这毛病。”   如灵也忙跟着跪下求情。   薛令仪并没有立时就应了她们两个,由着她们哭求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拧眉看了她们俩半晌,叹道:“你们俩这又是干什么呢?眼下王爷不在家,我又未曾立住脚,万事都需得小心谨慎。李嬷嬷是王爷的奶嬷嬷,得罪了她,可对咱们没什么好处。你们来伺候我,是咱们的缘分,既是缘分,我愿意护着你们,也盼着你们能谨言慎行,助我一臂之力。”   这话从主子口里头说出来,便只有两分真意,落在下人们的耳朵里,也得有八九分的诚恳了。两个丫头听罢都落了眼泪出来,忙又磕头应是。   薛令仪这才说道:“都起来吧,哭哭啼啼的,叫人看见了,怕是又要说嘴。”   一时起了身,如碧去看茶,如灵继续给薛令仪通头发。   薛令仪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中的一处出神,忽地说道:“立根不稳,初来乍到,自然是能忍则忍。然则也有老话说得好,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如灵手上一顿,立时明白过来,这话是接着之前,她们劝说要忍耐的那些话才说的。   拿了一根头绳将头发松松绑成一束,如灵斟字酌句地说道:“方才娘子还训戒奴婢,需得万事小心,谨言慎行,奴婢觉得这话对极了。如今王爷又不在家,娘子还是稍稍忍耐一些才是。”   薛令仪将两道柳叶般纤细的长眉轻轻拧着,好半晌,才认命般的闭上了眼。   等着吃晚膳的时候,薛令仪便觉腹中隐隐发凉,有丝丝缕缕下坠的疼意,叫她很是难受。数了数日子,马上就是她的小日子了,于是叫如灵给她煮了碗红糖枣茶。   原以为忍忍就过去了,不想睡到半夜里,薛令仪竟生生被疼醒了。昏暗无光的帐子里,渐渐弥漫起冰冷的恐惧来,薛令仪轻抚着那平坦的小腹,眉心深蹙。   很快,关雎楼里灯火如昼。   如灵一面拿了帕子拭去薛令仪额前的细汗,一面安稳道:“李嬷嬷已经拿了腰牌,亲自去外院儿请王太医了,娘子稍安勿躁,太医随后就来。”   彼时,薛令仪正靠在床头上,腰下垫着石青色团花引枕,微眯着眼面露隐忍,细白额前垂着几缕发丝,被汗珠打湿,黏在了上面,显得面色苍白,柔弱无助。   如碧掖了掖被褥,担心道:“娘子要不要躺下来?这样靠着可是难受?”   薛令仪只觉得耳边聒噪,微微摇头,紧闭着口唇并不言语。   明亮的烛火下,薛令仪面容上的痛楚和忍耐清晰可见,如碧如灵瞧得心惊肉跳,再不敢多言,只守在一旁,紧张地望着薛令仪。   屋外,王太医已经随着李嬷嬷赶了过来。   按着规矩,王太医该是在门口候着,等着李嬷嬷进去回禀了,再出来唤他进去。只是事从权宜,李嬷嬷走得时候便来看了一眼,薛令仪的情状十分不好,于是眼下也等不及了,扯了王太医便直接进了屋里。   方进得门,扑鼻便是百蕴香粉的甜香,再绕过了黑漆描金边儿的苏绣屏风,一抬头就见着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各色珍贵古玩琳琅奢华。王太医吃惊之余,下意识左右瞥了两眼,却见得屋中陈设十分铺张富贵,由得一阵咂舌。心说这样的宫室,便连宫里的主子都住得下,这位娘子所得的恩宠,实在是叫人瞠目结舌。   等着丫头撩开了重重的垂地幔帐,就见着锦绣堆就的床帏里头半躺着一个美人儿,面色苍白,神色倦怠。   王太医还是头回见着薛令仪,也不敢多瞧,瞟了两眼,便耷拉着眼皮一路随着李嬷嬷往里走,心说倒是好颜色,只是也并非绝色。   如灵见着王太医来了,忙说着:“娘子疼得厉害,请太医赶紧瞧瞧。”说着弯下腰将一方刺绣绢帕放在了薛令仪的手腕上,随后恭敬地往后退了两步。   如碧早搬了杌凳来搁在床前,王太医坐下,伸出两指轻搭在那截儿盖了绢帕的雪白腕子上,一手捻着羊角胡,半阖起了双眼。   只是渐渐地,那王太医捻着羊角胡须的手指头便不动了,半阖的双眼也睁了开来,半晌后收回手,皱眉道:“娘子是有孕了,只是如今胎像不稳,已有滑胎之像。”   李嬷嬷闻言立时慌张问道:“太医可有法子?”   王太医面露迟疑,又怕说了实话,却叫这娘子凭添了几分愁绪,于养胎不宜,于是道:“且先吃了药又再说。”   太医的为难薛令仪哪能看不出来,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她的清羽如今不知所踪,而腹里的这个孩子,眼下又是岌岌可危。她这个母亲,果然是个无用的!   “还请太医劳神,尽力救一救这孩子的性命。”薛令仪勉强忍住了剜心之痛,虽面有哀求,但脸色瞧着却还镇定。   王太医起身拱手:“微臣定会尽心尽力。”   李嬷嬷如今也是悔不当初,一面道:“如灵如碧好生伺候着。”一面跟着王太医出了屋门去,一路领着到了见客厅,里头的桌子上早就摆好了笔墨纸砚。   “太医请。”李嬷嬷请了王太医进了屋,忧心地跟在王太医身后:“娘子这胎,当真是留不住了么?”   王太医自知李嬷嬷对王爷的子嗣尤其上心,只是眼下他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于是出言劝慰道:“老夫自当尽力,还请嬷嬷宽心一二。”   她又如何能宽心一二?李嬷嬷叹了口气,便请王太医写方子,她自己坐在一旁的玫瑰纹圈椅上,脸色晦暗。   若是当初王妃磋磨薛氏的时候她出言阻拦,是否便不会发生了这种事情?只是她却哪里想的到,这个薛娘子竟是个有福之人,这么快就有喜了,算算日子,也不过进府才一月有余。   拿了方子,李嬷嬷亲手去煎了汤药来,又亲手端给薛令仪喝了。   薛令仪喝了安胎药,只觉腹中的阴疼渐渐被暖意驱散,于是稍稍安了心。虽是心中百般愁绪缠绕,可如今只有她养好了身子,肚子里的这孩子才有希望挣得一条小命来,于是薛令仪便是睡不下,也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慢慢入睡。   如碧也不敢去隔间歇息,只在床侧打了地铺,守着薛令仪,提防她再有不舒服的时候,自己也能立时听得了动静。   如灵本不当值,因着放心不下,也同如碧一道,睡在了那地铺上。   李嬷嬷站在廊下,隔着窗子见屋里的灯火熄了,这才转身回了自家屋子里坐下,盯着案几上一盏如豆灯火兀自出神。   还是伺候她的小丫头起夜,见着卧房里头灯火依旧,不放心过来看了一眼,才瞧见李嬷嬷竟还没有安睡。   “嬷嬷怎的还没睡?”小丫头说着,去提了炉子上的铜壶倒了一盏热水过来,说道:“嬷嬷前几日还嚷着头疼呢,怎的如今又熬夜不肯睡觉,再费了心神,明儿个脑子又该疼了。快喝口热水,赶紧歇了吧!”   李嬷嬷接了那水,却也不喝,只是叹气道:“我哪里睡得着,薛娘子那里还不知怎么样呢,若有个好歹,我可要如何同王爷交代。”说着又长长叹气。   小丫头说道:“这事儿又与嬷嬷什么相干?是那王妃先起了坏心,王妃要磋磨薛娘子,所谓主仆有别,嬷嬷又能怎样?也合该是薛娘子有这么一劫。” 第3章   小丫头很会说话,只是李嬷嬷仍旧觉得不安。   “你是不知,王爷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叫薛娘子受了半点委屈,结果我没办好这差事,还累及了王爷的骨肉。”李嬷嬷说着,神色重又变得阴沉:“若真是孩子留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便是死一万回,也难脱其咎。”   小丫头一听就笑了:“嬷嬷这话说的,嬷嬷一颗心全扑在王爷身上,王爷焉能知?便是薛娘子腹中的孩子有了差池,那也是王妃为妇不淑,薛娘子时运不济,却是半点都怪不到嬷嬷身上的。”又去拉李嬷嬷起身:“行了,都这般时辰了,嬷嬷便要发愁,也等到明儿个又再说,赶紧睡吧!”   只是李嬷嬷哪里睡得下,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指了指桌案:“你去磨墨。”   那丫头嗔道:“嬷嬷——”   “快去!”李嬷嬷说着,起身去了桌案前,抽出一张信纸来,心里盘算着,这事儿该怎么同王爷说才是。   那丫头眼见李嬷嬷如此坚持,知道劝说不下,只得去磨墨。   一时李嬷嬷写好了信,拿了蜡印封好,交给那丫头,细细嘱咐道:“你拿了腰牌立时去寻李正,叫他连夜把这信送去洛水,要亲自交到王爷手上。”   李正是李嬷嬷的亲侄子,由他送信,李嬷嬷最是放心。   等着那丫头送信回来,告知李嬷嬷,李正已经骑了快马出了府门去,李嬷嬷才肯放了心,吹熄了灯盏,终于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只是到底睡得不大安稳。   这府里睡不安稳的,却也不独李嬷嬷一个,常青阁里,王妃秦雪娥沉睡在锦绣帐中,却是做起了噩梦来。   梦里一片苍白,入眼所见皆是茫茫大雪,秦雪娥身着单衣,瑟瑟发抖地走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地上。她忍不住呼唤,可四野空寂,竟是无人回答。   这般茫然孤凄地走了一会子,秦雪娥忽觉背后阴森森的叫她害怕,扭头一看,却是一只强壮凶猛的吊睛白虎,正踱着步子神态安然地跟在她的身后。   骤然发觉被一只猛虎紧步追随,秦雪娥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只觉足下绵绵无力,浑身酥软,一下就瘫在了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那白虎越走越近。   这是一只年轻健壮的老虎,皮毛光滑,威严丛生,那獠牙,那利爪,秦雪娥害怕极了,一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只等着老虎逼近,温热血腥的气息一阵一阵喷在了她的脸上,求生的欲念汇集在一处,秦雪娥终于撕心裂肺喊叫了起来。   大殿外长廊下,兰嬷嬷正皱着眉,一脸不悦地听着一个小丫头说些什么。穹顶月光惨白,照得廊下一片雪亮。兰嬷嬷忽的咬牙切齿起来,狰狞之容,唬得小丫头不禁眼露恐惧,深深垂下了头去。   “行了,你先下去吧!”兰嬷嬷打发了那小丫头,正是立在廊下拧眉出神,忽听得寝殿里王妃凄厉的呼救声,不由得大惊失色,忙转身进了内殿。   叫人点亮了宫灯,兰嬷嬷撩开帐子,就见王妃正躺在床上面色狰狞双眼紧闭,两只手却在胸前慌乱地抓些什么,嘴里不停喊着:“滚开,滚开,离我远点。”又面露软弱哀求之态,嘴里不断喊着:“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了我。”   如此形容,直叫兰嬷嬷三魂去了七魄,唬得不轻,忙低声呼唤着王妃,一面还轻轻摇着。   秦雪娥到底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泪眼婆娑看见了兰嬷嬷,立时哭喊道:“嬷嬷救我!”说着伸开手臂,就跟幼年时候她遇着了惊吓,就要兰嬷嬷抱她一般模样。   兰嬷嬷只觉心都要疼碎了,忙在床沿坐下,俯下身将秦雪娥揽在怀里,一面在她背后轻轻抚摸,一面低声安慰着。   好半晌,秦雪娥终是舒缓了气息,只是想起梦中之事,犹自心有余悸,不禁哭泣道:“嬷嬷,我做了噩梦,甚是骇人。”   兰嬷嬷笑得慈爱和煦,轻抚着秦雪娥的发髻安慰道:“想是今个儿逛园子累狠了,才会生出了梦魇来,王妃不必惊恐忧心。”说着转头吩咐:“去端来一碗安神汤。”   只是秦雪娥轻轻摇摇头,从兰嬷嬷怀里抬起头来,面露楚楚,可怜兮兮道:“原是一只吊睛白虎,甚是威猛凶恶,一口就把我吞了下去。”   兰嬷嬷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她才得了关雎楼有了身孕的消息,这厢王妃就跟着梦见了猛虎伤人,这般凑巧,莫不是先夫人在天有灵,有意示警?   见着兰嬷嬷面露凝重,秦雪娥不禁疑惑道:“嬷嬷?”   兰嬷嬷低头见着秦雪娥小脸儿惨白,虽已是当娘的人了,可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那个立在廊下,哭哭啼啼唤她嬷嬷的小人儿。   “无事!”兰嬷嬷轻轻将秦雪娥额前微湿的发丝拨在了一旁,伸手端起丫头端来的安神汤,拎起勺子搅了搅,笑道:“王妃喝吧!”   等喝了安神汤,秦雪娥重又躺在床上,兰嬷嬷慈爱道:“王妃睡吧,老奴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王妃。”   秦雪娥眼中含笑,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娇嗔道:“那嬷嬷千万不能走开。”   兰嬷嬷笑道:“不走不走,天塌了老奴也不走,就只守着王妃。”   有了兰嬷嬷在,秦雪娥一颗心便如插上了一根定海神针,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再无噩梦。兰嬷嬷一面挥手叫守夜的丫头们下去,一面靠在床头,心里纷乱如麻。   那女人一进门便是专房宠爱,又住进了连王妃都不能踏足的关雎楼,此番种种,无疑是宣告着那女人在王爷心中的特别。但凡男子温柔多情,都是不足为惧的,怕就是心里有了特别的人。   再者那女人的眉眼,分明就和多年前那个没上没下的贱婢一模一样。只是当初那贱婢那般得宠,到底不曾住进了关雎楼,眼下看来,那贱婢不过就是个替身,如今的这个才是正主儿。   想起这些年王爷待王妃的薄情冷漠,兰嬷嬷心痛之余,不禁生出了狠辣心肠来。管她是哪尊活佛的宝贝心肝儿,挡了王妃的道儿,碍了王妃的事儿,那她就只能千刀万剐了!   安然睡了一夜,薛令仪睁开眼,虽是犹觉腹中阴冷寒气不散,但相比于昨夜已然好了许多。她也不敢多动,便躺在床上,干脆卧床休养了起来。   屋内珠帘微动,李嬷嬷端着碗安胎药走了进来。   “娘子喝药了。”李嬷嬷脸上溢着笑,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慈爱。   薛令仪接了碗,仰起头一口气喝尽了那苦嗖嗖的汤药,又端起李嬷嬷递过来的温水漱口,最后将残水吐在漱盂里,拿着帕子按了按唇角,笑道:“嬷嬷受累了。”   李嬷嬷示意丫头捧了漱盂过去,笑问道:“娘子现下觉得如何?”   薛令仪回道:“阴冷稍有退散,比昨夜好了些。”   李嬷嬷面露欣慰,笑道:“如此就好,娘子好好休息,老奴就先去了。”   薛令仪笑着点头,看那李嬷嬷撩开帘子,出了门去。   这李嬷嬷是曹凌的乳娘,情分不同,地位自然不一般。曹凌叫她来侍奉自己,实则是委屈了。故而起初的时候,薛令仪对上那李嬷嬷,自然是尊敬有加,有意亲近。   曹凌在家时这李嬷嬷待她还算上心,只是曹凌走后,那秦氏几番挑衅磋磨,这李嬷嬷只冷眼旁观,薛令仪这才瞧出了她眼底的疏冷和鄙夷。   薛令仪抬手捋了捋肩头的碎发,不觉淡淡冷笑。如今她怀了孩子,一个个儿,倒都跟换了张脸一样,   常青阁里,兰嬷嬷守了秦雪娥一夜,第二天离去前,就把薛令仪怀孕的消息细细告知她听。   彼时秦雪娥才刚净了面,坐于镜前梳发装扮,闻言大惊失色:“她竟这么快就有了身孕!”不由沉了脸色,心中升起惶然不安来。   那女人,面容酷似那被她棒杀的贱婢,当初那贱婢有多得宠,王爷有多偏心那贱人,她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如今这薛氏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住着关雎楼,又有李嬷嬷贴身伺候,她算什么东西!   兰嬷嬷见着秦雪娥死死攥着一把宝石银梳,白皙手背上青筋绷起,眼见着是气狠了。   “王妃莫气。”兰嬷嬷上前轻轻掰开了秦雪娥的手,拿了那银梳搁于妆台上,又将秦雪娥的手捧在手心里慢慢搓着,低声笑道:“说是胎像不稳,怕是保住呢!”   秦雪娥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冷笑道:“下贱胚子,便是有了好福气也受用不住!”   只是兰嬷嬷稍稍拧起了眉,有些忧心忡忡:“只是王妃昨个儿拉了那女人逛了梅园,夜里头便出了这事儿,好不好的,怕是要牵连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   秦雪娥神色微凝:“什么?”顿了顿,脸上忽露出不安来:“若那女人真是落了胎,王爷的性子,怕是要饶不了我的。”   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这楼阁金殿华丽富贵,可怎么看都冷冰冰的叫人心寒。秦雪娥由来一声轻叹:“这常青阁王爷已经三年多没来了,再出了这事儿,想来王爷更不会来了。” 第4章   天光透过窗格落在了秦雪娥的鼻上,颊面上,兰嬷嬷看她神色落寞,眼中含悲,不禁陡然变色,冷冷说道:“王妃怕什么,这事儿真计较起来,也是能撇清干系的。”   秦雪娥脸色一怔:“如何说?”   兰嬷嬷说道:“昨个儿出去逛园子,也没见那薛氏喊累说冷的。她若是喊累说冷,王妃不许她休息,那自然是王妃的不该。可她自己个儿逞能,如今便是没了孩子,也只能怪她自己争强好胜,若非要赖到王妃头上,那定是小人居心叵测,故意攀扯。”   秦雪娥沉默片刻,叹道:“我只怕王爷不肯听我分辨。”顿了顿又道:“他的性子本就疏冷,又同我素有龌龊,情愿孤身独坐,也不愿同我多说半句。”   兰嬷嬷面露疼爱,轻轻拍着秦雪娥的手背,笑道:“瞧王妃说的,王妃和王爷是结发夫妻,便是一时冷淡了,以后瞧着小公子,也必定能和好如初的。”   可能吗,想起曹凌素来冷漠如霜的模样,秦雪娥轻轻笑了笑,脸上有淡淡的轻愁。   兰嬷嬷见她犹自不能开怀,又笑着劝道:“观里的明阳道长说过,王爷杀戮太盛,这满身的煞气,除了王妃命格清贵,竟再无人能压得住。前头那几个不过是运道好,跟着王爷的时候,王爷还不曾手握兵权,战场厮杀。可如今这武陵王府里,能为王爷生儿育女的,就只有王妃一个。王爷便是为着子嗣繁茂,也终会回来找王妃的。”   这话是好听,可那听风楼的梅氏,还有那个薛氏,不就正怀着孩子?   秦雪娥脸上的哀愁更甚,叹道:“嬷嬷又哄我,那梅氏的肚子,眼见着都六个多月了。还有那薛氏,不也有了身孕。”   想起梅氏和薛氏的肚子,兰嬷嬷的脸上飞速掠过一丝阴霾,很快又笑道:“梅氏薛氏俱是出身下贱,自来下贱人都命硬,怀上孩子不足为奇。只是肚里的孩子能不能逃得过这煞气逼身,却还要再说。”   秦雪娥先是一怔,而后慢慢笑了。这话里的意思她听明白了,便是如今那孩子好好地怀在肚子里,可等着生了出来,小胳膊小腿儿的,能不能活得久,谁也不知道。   “有嬷嬷在,果然万事无忧。”秦雪娥反手握住了兰嬷嬷的手,笑道:“一切就都靠兰嬷嬷了。”   兰嬷嬷慈爱地笑了笑,叫了福儿小心伺候,自己起身退出了门去。   刚出了屋门,兰嬷嬷脸上的笑立时消失了,眼中露出阴森可怕的目光,厉声喊道:“翠夏过来!”   翠夏已经知道了薛令仪怀孕的事情,正是忐忑难安,又见着兰嬷嬷如此模样,不禁吓破了胆子,当下就落了眼泪,哀求道:“嬷嬷莫恼,那事儿奴婢当真是按着嬷嬷的吩咐,已经办好了的。”   兰嬷嬷愈发恼怒不休,斥道:“哭什么,大庭广众的,给我把眼泪收回去!”顿了顿,又冷冷道:“你跟我来!”   翠夏听罢浑身一颤,本已收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只是不敢出声,默默跟在兰嬷嬷身后,就去了兰嬷嬷住的小院子。   雕花刻纹的窗棂后面,秦雪娥见着兰嬷嬷去了,转身说道:“福儿,你去备一些人参燕窝,我们往关雎楼一趟。”   虽秦雪娥万般不愿,然则这事儿到底同她担了些干系,先把外头的礼数做足了,便是后头王爷再发作,那时候已经是时过境迁,料也掀不起大风浪了。   李嬷嬷立在关雎楼大门口,迎接秦雪娥的到来。   想当初曹凌下令修建了这关雎楼,秦雪娥并不在意,不过一处院子,便是再奢华精巧,再劳师动众,却哪里比得上她的常青阁,那可是这王府的正房,满王府里看过去,再没有比之更尊贵的地方了。   只是这日子渐渐过下去,这关雎楼却成了王府的禁地,后宅一干妇人,竟是谁也不能入内。秦雪娥自来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寻了机会,自然是想要在这关雎楼里住上一回,也叫那些女人们瞧瞧,她身为王妃的与众不同。   偏偏回回碰壁,可越是碰壁,她心里的芥蒂越是说不出解不开。直到薛令仪住进了这院子,便是薛令仪甚也没做,也一下子成了秦雪娥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眼下,这还是秦雪娥头回子来这关雎楼,下了肩舆扶着福儿的手,秦雪娥扬眉瞧着那硕大匾额上的三个字,不觉唇角微勾,渗出些许的冷意讥讽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王爷冷落常青阁,却叫那女人住在这关雎楼里,却是把她这个王妃的尊贵往哪里摆?   李嬷嬷上前福礼:“王妃万安,请王妃入内。”说着退后三步,很是恭敬地站在一侧。   秦雪娥瞟了一眼,脚下不动,问道:“薛氏呢?”   李嬷嬷脸色微变,却仍缓声说道:“回王妃的话,薛娘子如今正卧床养胎,不便出门迎接王妃大驾。虽是失礼,然则王妃素来贤德,想来念着薛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苛责了薛娘子。”   秦雪娥对待曹凌的妾侍向来语言刻薄,动辄则咎,更别说今个儿她是屈尊降贵来了这关雎楼的,依着她的意思,那薛氏便是爬,也要爬出来迎她才对。如今却仗着有了身孕,就敢慢待于她,真是好大胆子!   秦雪娥面露讥讽:“李嬷嬷可真会说话,想来我若揪着不放,嬷嬷便要指责我不贤惠了。”   李嬷嬷愈发的恭敬:“老奴不敢,只是到底事关子嗣,还请王妃高抬贵手,便饶了薛娘子这一遭。”   秦雪娥虽恨得咬牙切齿,可那薛氏胎像不稳又是王太医亲自诊断的,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敢逼迫太甚,冷笑一声,抬脚进了庭院。   李嬷嬷立时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迎面便是“梅花照雪”的琉璃照壁,飞檐雕纹,极是精美华贵。秦雪娥睨了一眼,心中便生不悦。她的常青阁做的还是青砖石壁,凭甚一个妾侍的院子,倒用上了琉璃砖,凭她也配?   绕过照壁,便是好大一座院落,修葺齐整,左右四边皆是青石砖垒就的小花坛,虽是如今肃冬寒雪,花卉已然凋零,但仍有不惧严寒的仙客来、香雪球开得正是艳丽,又有虎刺梅,一品红,俱是颜色鲜艳,倒是像极了这院子的主人,如今在这武陵王府的后宅里争姿夺艳,无人能比。   秦雪娥一时气堵,再一抬头,便瞧见了几株胭脂梅正清姿艳丽地绽放在水晶盆中,尤为刺眼夺目,不由愈发的气恼起来。   花坛里的花卉不足为奇,只是这胭脂梅京都甚多,然则到了这儿武陵境地,却是难以成活。若非耗费精力,实在难以成功。见得此梅,便知王爷待这关雎楼如何的精心用心。   秦雪娥不过走了几步,便处处刺眼,步步心塞,等着仰头上了石阶,进得了里屋去,却是瞠目结舌,愈发的嫉恨起来。   她的常青阁自然也是摆放着许多的珍奇古玩,然则同这里一比,却是月华萤火,不足堪比。一个是仙宫难得,一个不过是凡间珍贵,自然一眼便瞧出了长短来。   秦雪娥情不自禁地就面目狰狞起来:“王爷倒是舍得下了血本,只是这般富贵逼人,也不怕折了她的寿元去!”   李嬷嬷闻得这番刻薄狠辣之言,若是原先,她也只会冷眼旁观,仿佛未听。到底一个是妾侍,一个是王妃,尊卑有别,被刻薄几句也是寻常。只是也是因着此故,才叫王妃肆无忌惮,愈发磋磨了薛娘子去,如今胎像不稳,便是由此而生。   故而,李嬷嬷垂下眼皮子,淡声说道:“便是原先红颜薄命,如今深受王爷福泽,料也早早改了命格,该是个富贵尊荣的命格了。”   秦雪娥原是想着来瞧瞧,不论如何撂下几句好言好语,也显得她的贤德,到时候也好在王爷跟前有话可说。只是如今再是忍不得这口气,凭甚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妾侍,却住着比她还好的宫室,享受着比她还甚的恩宠,算个什么玩意儿!   怒极之下,秦雪娥便要往里屋走去。   李嬷嬷见她来势汹汹,忙挡在了前头,额上已然津出了一层冷汗,脚下却是纹丝不动,低眉垂眼,扬声喊道:“王妃息怒——”   秦雪娥恼恨道:“滚开!”   李嬷嬷却是“扑通”跪在了地上,哀求道:“王妃息怒,薛娘子肚里还怀着王爷的孩子,想着王爷,王妃的怒火也该收敛一二才是。”   秦雪娥恨得牙呲欲裂,只是王爷的奶嬷嬷都给她下跪了,她心里一惊,立时醒过神儿来。看了一眼那垂挂着的珍珠帘子,胸前一阵剧烈的起伏,一甩袖子,掉脚走了。   李嬷嬷忙扬声喊道:“恭送王妃——”   秦雪娥愈发的怒目切齿,本是直步前走,转了个身子去了那胭脂梅盆景的前头,一抬脚,两三盘珍贵无比,极是难伺候成活的富贵盆景便应声而落,碎了个精光。   屋子里,薛令仪靠在枕囊上,抬手撩了撩鬓发,面上波澜无惊。只要那秦氏伤不得她,这院子里的东西,由着她去砸,总是曹凌家来了,还会给她更好的。   手指轻轻抚过犹自平坦的小腹,薛令仪勾起唇慢慢地笑了。 第5章   如灵扒在窗户上,见那秦氏终于走了,禁不住大喘了一声,念了声佛,回转头看向床榻,薛令仪却是靠在床头上,面容含笑,神态安宁。   脸上一怔,如灵叹道:“娘子倒沉得住气。”方才那王妃又是骂又是砸的,连她都吓得不轻,唯恐王妃不管不顾的,就闯了进来。   薛令仪笑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她堵在门口儿,我便是害怕也无处可去。”   正说着,李嬷嬷撩开珠帘走了进来,见着薛令仪粉面含笑,并无一丝阴霾受惊的模样,不由一怔,亦是愣了一回。   薛令仪笑道:“嬷嬷请坐,给嬷嬷看茶。”又面露感激:“这回多亏了嬷嬷,叫嬷嬷受累了。”   李嬷嬷缓了缓神,摆手拒绝了如灵的茶水,苦笑道:“既是娘子大安无事,老奴先回房里躺上一回,一把老骨头了,实在受不住些许风波。”顿了顿又道:“老奴已命如碧端了碗安胎药来,不论好歹,娘子喝了,也好求个心安。”   这会子薛令仪自然是不会驳了李嬷嬷的好意,顺从地点点头,笑道:“有劳嬷嬷操心了。”   等着李嬷嬷去了没一会儿,如碧端着一碗安胎药走了进来,面上犹自惊恐未平,见着薛令仪目光含笑,神色平淡,也怔了怔,继而由衷地叹道:“娘子瞧着心情倒好。”   薛令仪笑着抚了抚肚子:“腹中疼痛减缓,我心情自然很好。”   如碧抿唇笑了笑,将青花小碗端了过去:“李嬷嬷说,娘子受了惊吓,叫喝碗安胎药压压惊。”   薛令仪笑着接过了那青花小碗。   如碧看着薛令仪一口气喝完了药,忙奉上碟子里的蜜枣,却见薛令仪摇摇手,说道:“我不吃这个,倒杯水来!”   见薛令仪捧着茶碗慢慢喝着,如灵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娘子,春桑姐姐来信了。”   “是春桑姐姐的信?”如碧一听立时笑了起来,走上前笑道:“娘子快拆了信来看,春桑姐姐去了江水,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听说江水风景如画,连男子都跟女子一般柔情似水,不似咱们这北疆之地,天寒地冻,那北风一刮,就跟小刀子一样厉害!”   薛令仪笑道:“别急,这就拆来看。”   搁了茶碗在梅花小几上,一时拆了信,薛令仪一目十行地读了,笑道:“你们春桑姐姐说了,她和她夫君在江水那里买了一处房子,一进的院子,虽小,但是舒适安逸。又道那里景色秀美,邀请你们去她家做客。”   如碧和如灵先是欢喜了一阵,后头如灵便哼了起来,说道:“这话说得真不实诚,咱们都是卖身的丫头,身不由己的哪里比得她好命,遇着了娘子这个善心人儿,竟是给了她身契,许她嫁了人去。”   薛令仪一面折了信,一面笑道:“你想出去嫁人啊,好呀,这有什么难的,明个儿我就同李嬷嬷说了,给了你身契,叫你出去嫁人可好?”   如灵立时红了脸:“哪个说要出去嫁人了,人家就是那么随便一说,奴婢才不出去呢,奴婢要长长久久的伺候娘子。”   如碧竖起指头在自己脸上刮了刮,笑道:“想得美,你倒是想长长久久伺候娘子,可你老子娘得肯啊,便是你老子娘肯,你那好表哥可肯?你倒也舍得你那表哥,前几日不还捎了东西进来,你还说什么这便是定情信物了,可都忘了?”   一席话唬得如灵心惊肉跳,上去就掐了如碧一把,沉着脸骂道:“你疯了不成,娘子跟前,胡诌什么呢!”   如碧这才醒悟,是她一时忘形了,王府规矩森严,丫头们和外男私相授受可是要命的事儿,忙慌张地笑道:“娘子听奴婢胡说,奴婢这是故意埋汰这丫头呢!她老老实实的,和她表哥再没有什么私情的!”   这话却是越描越黑,真个儿说不清了。   如灵欲哭无泪,可怜巴巴看着薛令仪:“娘,娘子,如碧当真是胡说八道的,奴婢真个儿和奴婢那表哥没什么来往的,就逢年过节的时候,亲戚间的拜年见上一面儿。”   “是的是的,奴婢可以为如灵作证!”如碧见着薛令仪只含笑不吭声,那双眼分明望着她们,清澈仿佛一泓水,却看得她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若是娘子不肯饶了如灵,那她岂不是害了如灵?这般想着,愈发恨毒了自己这张没把门儿的嘴。   眼见这两个丫头都慌了神,薛令仪抿了唇儿一笑,说道:“你们说什么呢,我可是什么都没听到。”   如碧和如灵愣了一回,皆是欢喜起来。   只是刚欢喜起来,就听薛令仪又道:“我这耳朵时灵时不灵的,这回不灵,怕下回我便要听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可要该怎么清算,就怎么清算了。”   这便是意有所指的敲打了。   如灵如碧不敢马虎,忙齐齐福礼,道:“婢子都记下了。”   眼见如灵如碧都神色谨慎起来,薛令仪又是一笑:“得了,起来吧,闹得乌眼儿鸡一样。”说着又笑了笑:“只是这到底是王府,你们打小儿在这儿长大的,该是比我清楚哪些是该做的,哪些不该做。被人捉去了把柄,可是要害人害己的。”   说得如灵如碧愈发汗流浃背起来,忙又垂手应是。   一时敲打完两个丫头,薛令仪抖了抖手上的信纸,笑道:“虽是你们不得自由,可真个儿想去也不是不能的,到时候我许了你们清闲,就去看看你们春桑姐姐。”   眼见薛令仪似是要揭过这一页,如灵暗自松了口气,忙捡起了方才的话头儿,说道:“春桑姐姐能从火坑里出来,都是娘子的功德,那好色的庄头儿和他那恶霸老婆都得了报应,真是大快人心。奴婢同春桑姐姐情同姐妹,娘子待春桑姐姐的恩德,就是待奴婢的恩德,奴婢铭记在心,定忠心不二伺候娘子。”   如碧也忙跟着道:“奴婢也是,奴婢三个打小一块儿长大,娘子救了春桑姐姐,就是救了咱们姐儿仨,是咱们姐儿仨的恩人。”   听得薛令仪“扑哧”一声笑了:“得了,你们两个一个个的,表什么忠心呢!去厨房看看做的什么饭食,我这里害喜,胸口恶心,叫做些清爽容易下口的饭菜来。”   “是!”两人忙笑眯眯应下,一并出了门去。   眼见屋里空荡荡静悄悄,薛令仪这才把春桑寄来的那信又匆忙打开。细细看了一遍,书信不长,只说江水那边,吕府的管家正在外头买下人,春桑和她相公,一并都卖身去了吕府。   轻轻摩挲着信纸,薛令仪一时间有些心神不安。   她救了春桑逃出了那好色庄头儿的魔掌,也叫她如愿嫁给了她的情郎,又许诺,将她那情郎的弟妹带进了王府,养在身下,好生对待。但是那夫妻二人,却要替她去那江水红柳镇的吕府打听消息。   一想起那姓吕的心狠手辣,薛令仪眉宇间便愁绪难展,不由得双手合十,望天祈祷。只盼着神天菩萨有灵,保佑她夫妻二人性命无忧,又能帮她查寻到,她那可怜的清羽,还有待她恩义深重的芍药的下落。   关雎楼的厢房里,李嬷嬷并没有躺着安歇,她正坐在椅子上,沟壑丛生的脸上面色如霜。   下面跪着几个大丫头,还有几个媳妇儿婆子,厢房不大,人却不少,只是噤若寒蝉并不敢言语,故而屋中悄然一片,竟能听见细细的呼吸声。   半晌,李嬷嬷开口说道:“你们几个,我将你们安置到关雎楼,是叫你们来吃干饭,耍着玩儿的吗?昨儿夜里娘子才诊出的喜脉,今个儿这事儿可就府中皆知了。关雎楼就跟个漏勺儿一样,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你们几个可是知罪!”   那几人立时俯身磕头,嘴中皆是认罪不休。   李嬷嬷听得心烦,喝道:“好了!”又说道:“以前的事我就不说了,但以后,关雎楼若还跟个漏勺一般,可就别怪婆子无情不念旧,你们一个个儿的都逃不了罪责!”   那几人异口同声,口中皆言一个“是”字。   见着众人皆服,李嬷嬷这才摆摆手,一脸倦色地说道:“得了,出去吧!记得盯住了饭食,既是那人能下得一次毒手,想来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们需得谨慎小心,不论吃食用具,一概要小心再三。如今娘子怀着身子,更是了不得,若是出了事情,便是我自己个儿也是难逃罪责,更遑论你们。王爷的性子你们都是清楚的,他待那薛娘子如何你们更是看在眼里,都且小心着些!”   等那几人鱼贯而出,李嬷嬷揉了揉眉,不觉愁上心头。   这位薛娘子,瞧着似是个安生省事的,实则也不尽然,骨子里的不安分,哪能逃得出她这双眼睛。故而,虽有王爷出征前交代再三,要她务必护这薛娘子周全,不可叫她委屈吃苦,可王妃为难薛氏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视若无睹。只要不出什么危及性命的大事,叫薛氏受些磋磨教训,杀一杀性子,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只是如今那薛氏有了身孕,这便再不一样了。 第6章   这厢李嬷嬷在关雎楼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那几条心怀鬼胎的鱼儿冒出头来一网打尽。这边儿汀兰苑里,李夫人李春华知道了关雎楼的薛氏有了身孕的事情,一口气儿没上来,竟是昏了过去。   绿萝立时慌张起来,口中嚷着要叫太医来看。   绿容素来比绿萝稳得住,忙喝止住了绿萝,说道:“你先别叫,咱们先把主子安置到榻上再说!”   绿萝六神无主,便点点头,跟着绿容一道将李春华扶到了美人榻上。   一时事了,绿萝又提起要去叫太医,绿容说道:“主子这是急怒攻心才昏了过去,不打紧的,你去拿了一盏冷水来,我自有办法弄醒了主子。”   见着绿萝迟疑,绿容细声说道:“晓得你担心,可这时候万不能去唤了太医来。须知道太医一来,主子昏厥的事情便瞒不住了。你忘了上回梅娘子和林娘子的事了?何苦叫人背后嚼舌根。主子又是个心小的,到时候风言风语听进了耳去,又要伤心掉泪了。”   绿容这么一说,绿萝也记起前事来。   上回因着王爷带回了怀孕的梅娘子和林娘子,她们家主子也和今天一样急昏了过去,后头闹得人尽皆知,都说她家主子心眼儿小,好妒,自家生不出王爷的孩子,还不愿意别人给王爷生,后头又叫主子听了去,背过人足足哭了好几回。   “我这就去拿。”绿萝忙去端了杯冷水。   绿容拿出帕子沾了沾,然后用力一甩,冰冰凉凉的水滴就散落在了李春华的脸上,李春华轻轻“哼”了一声,竟真个儿醒了过来。   绿容和绿萝皆欢喜起来,绿容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上前为李春华擦去了脸上的水珠,笑道:“可算是醒了,夫人眼下觉得如何?胸口可闷?”   李春华缓了缓气,摇摇头,继而忽的着急起来:“我方才昏过去的事情,可叫旁人知道了?”   绿容笑道:“不曾不曾,就只有奴婢和绿萝知道,夫人莫要忧心。”   李春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叹道:“果然我是个无福之人,一个个的都有了身孕,只我没有。眼见王爷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以后我可要怎么办呢?”说着,默默流起眼泪来。   绿萝一见李春华哭了起来,立时没了主意,只立在一旁,跟着垂泪。   绿容却笑着替李春华擦去了眼泪,温声说道:“薛娘子到底是新来的,王爷贪新鲜,这才冷落了夫人。只是夫人和王爷多年的情分,又岂能是假的?再者,夫人还年轻,如今王爷不在家,夫人不若心头儿敞亮些,养好了身子,以后才好为王爷生儿育女。”   李春华听得心里喜忧参半,叹道:“没错,我和王爷多年情分,便是王爷这些日子冷待了我,我也不该怀疑王爷待我的真心。只是若说生儿育女,怕是不能够了。”说着似想起了什么来,又哭出声来。   绿容忙劝道:“夫人多虑了,夫人还年轻,总是会有的。”   李春华却满脸晦涩,垂着眼泪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会有的。你还记得半年前王爷许我回娘家探亲,家里趁机寻了可靠的郎中为我诊脉,说是我旧日里怕是误食了什么大寒之物,眼下这身子,是极难生养了。”说着不禁悲从心来,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又有什么前途未来可盼呢?心中难过,就又哭了起来。   绿容稍稍一愣,随即将手轻抚在李春华后背上,一面柔声道:“便是夫人真个儿生不了也不打紧,那位梅娘子不是眼见着就要生了吗?她出身低贱,是个歌姬,能入王府伺候王爷一回,又生下了王爷的骨血,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再叫她养着王爷的孩子,她那三两重的骨头,可是担待得起吗?就不怕折了寿去!”   李春华早被绿容这话吸引,怔怔望着她,泪痕斑驳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恍然,说道:“你的意思是——”又是一顿,似乎自语地喋喋道:“这事儿得容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才是。”说着摆摆手:“你们俩先出去吧,我要自己个儿待一会儿。”   方出了屋门,绿萝一把拉住绿容,低声说道:“姐姐你胆子太大了,便是夫人说自己不能生养便罢了,你一个婢女,怎好直言夫人不能生孕,还乱出主意,竟叫夫人去养旁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岂不是有心叫她难受?”   绿容瞪了绿萝一眼,扯回衣袖低声冷言道:“你这妮子真是白长了一张伶俐脸,瞧着机灵,竟是个没脑子的。夫人都进府几年了,王爷也不算冷待了她,若是能有孕早就有孕了,还能等到这时候?怕那郎中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了。若这是真的,就不能不为以后打算。”   绿萝撅起嘴:“难道这打算,就是把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养在跟前刺眼睛不成?”说着摇头:“梅娘子的孩子,可是和夫人没有半点子的血亲关系的。”   绿容无语地瞪着绿萝:“那你说怎么办?叫李家再寻个姑娘嫁进王府里?”   绿萝皱起眉:“李家这一辈儿生的都是儿郎,就只有夫人一个女郎,若是要寻,只能往旁支里去挑。虽都是姓李,到底不亲近了。”   绿容哼道:“还不算太蠢,你说,旁支的姑娘若是跟了王爷生了孩子,是和夫人亲近,还是和自家亲娘亲近?”   绿萝道:“自然是孩子的亲娘亲近些。”   绿容又道:“那夫人要是把那孩子要来自己养着,你说那人虽是姓李,可被抢了孩子,心里难道不会记恨夫人?若是闹腾起来,好歹也是李家的姑娘,同宗血亲,到时候夫人可要如何自处?”   绿萝满面惊怔,竟是无话可说。   绿容叹了一声,说道:“总归都是别人生的孩子,只要是王爷的骨血,何必理会是谁生的。再则孩子长得快,若生了这心思,一早儿就要抱过来养在身边。这样便是大了,知道了身世咱们也不怕。有道是养育之恩大于天,一日日养起的情分岂能掺假?自然要更亲近的。再说那梅娘子是什么出身,烂泥地里的,连给咱们夫人提鞋都不配,怎配养着王爷的骨血!如此身份悬殊,便是夺了她的孩子,王爷也不会说什么,谅那梅娘子也翻不出什么水波来!”   隔着一扇门,李春华将两个丫头的私语尽数听到了耳朵里,她无声无息淌了两行泪,背靠门扉,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错,绿容那丫头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一个丫头都比她看得清楚,她却只浑浑噩噩的,还存着几分奢望。罢了罢了,有道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倒不如趁着如今王爷待她还有几分真情,且先夺了那孩子养在身边,有个依靠,又再言其他!   一旦有了这份儿心思,行动间自然就和以往不同。   李春华本是个冷淡寡情的人,不大和府中的其他夫人侧妃有来往,故而她遣了几个丫头一往那听风楼去送布料、首饰和一些上等的药材,虽是打着照看王爷子嗣的旗号,也有些眼神儿明亮的,看出了门道来。   一时间府里头议论纷纷,李春华虽心里不快,但她是个性子执拗的,既是下了决心,任凭嚼舌根的再多,也挡不住她的脚步。   曹凌便是这时候,带了一队人马,突然从洛水回家来了。   旁人还不知曹凌为何突然转回,可李嬷嬷心里却是门儿清,想起那一夜寄出去的信笺,心里对那薛氏不由得愈发忌惮起来。王爷如此痴迷那女人,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幸而当时她不曾选择了隐瞒不报。   等着李嬷嬷慌慌张张带着几个小丫头出门去迎接,半道儿上正和曹凌碰了个正着。   曹凌步履匆忙,面色冷肃,一眼看见了李嬷嬷,立时停下了脚步。   “请王爷安。”李嬷嬷忙上前蹲了个万福礼,觑得那双秀长双眸中,目光清冷隐有煞气翻涌,不觉心头一憷,额上冒汗,忙又垂下了眼睑。   明亮的天光轻纱一般落在了曹凌英挺俊美的脸庞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嬷嬷,唇线紧抿,目光疏冷。   李嬷嬷深知他的性情,觑得他那模样,知道正是心头有火怒气正盛,于是斟酌再三,却迟迟不敢言语。   好一会儿,曹凌才问道:“薛氏如何了?”   李嬷嬷只觉劈头盖脸的压迫感愈发沉重,叫她都喘不过气来,强撑着回道:“禀王爷,薛娘子吃了几日的药已然见轻,王太医道,原是娘子身子骨健壮,故而虽有滑胎之像,却也是有惊无险。”   只是这话并不能叫曹凌动容,他只眼中稍起波澜,仍旧目光锐利地看着面前这弓腰垂背的妇人,声线一如既往的冰冷,凉凉问道:“既是身子强壮,又缘何会有滑胎之险?”   李嬷嬷顿时寒气骤生,她自知这事儿是瞒不过去的,于是老老实实回道:“回禀王爷,原是之前不知薛娘子有孕,王妃邀约娘子去后花园赏梅,娘子不敢推脱,就去了。许是走的路多了,累着了,夜里头就腹痛难忍。”说着心生惶然,忙又补上一句:“眼下一切安好,王太医说了,胎像已然有了稳固之像。” 第7章   李嬷嬷耍了心眼儿,她深知曹凌厌恶秦氏,同秦氏不睦已久,话中言语多有挑拨暗示之嫌,将罪责都推给那秦氏,她这里,方能落得个平稳安宁。   果然,曹凌一听便恼了。   薛氏不愿意去,秦氏非要迫了她去——   曹凌背手而立,只觉满心的愤怒恼火。那个秦氏,又是那个秦氏,嚣张跋扈,真正该死!   李嬷嬷偷偷抬眼,瞧着曹凌面沉如水,只一双黢黑眸子闪烁着异样光芒,好似烈火正熊熊燃烧,心知他这是动大怒了。   想了想,还是小声劝道:“王爷休要生怒,这事儿虽是因王妃而起,但当时谁也不知道薛娘子有了身孕,若因此迁怒了王妃,家宅不宁,也要被外人说嘴。到底薛娘子如今依然无事,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安稳。”   曹凌冷笑一声:“嬷嬷真如此作想吗?”   李嬷嬷骤然一悚,不敢再多言语。   好一会儿,才听见曹凌冷冷道:“临行前本王再三交代,原以为嬷嬷是个可靠的,岂料却是本王自以为是了。”   李嬷嬷“扑通”跪在了地上,层层冷汗接连不断地自背后生出。   见着李嬷嬷跪倒在地,四周垂手而立的侍婢小厮们也都跟着跪了一地。长廊下一片死寂,只余接连不断的喘息声绵绵不绝。   曹凌神色冷漠,定睛看了脚下一眼,忽而弯腰将李嬷嬷一把扯了起来,说道:“你是本王的奶嬷嬷,不必行此大礼。”   李嬷嬷只觉浑身冰冷,一颗心仿佛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七上八下,难以安生,不由得落了两行眼泪出来:“是老奴错了,老奴叫王爷伤心了。”   曹凌却慢慢笑了,漆黑如墨的点瞳上仿佛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棱,神情倨傲而冷漠。   他没有再看李嬷嬷,只是抬头看着穹顶疏冷的天光,慢慢说道:“嬷嬷说笑了,本王有什么好伤心的。”从他五岁上失去了母亲之后,他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真正值得他在意伤心的了。   等着到了关雎楼,如灵捧着托盘正从屋子里出来,乍然见着曹凌竟出现在了外廊下,不由得愣怔片刻,继而面露惊喜,慌忙跪下:“王爷回来了,请王爷安。”   曹凌恍如未听,掀开帘子拔脚就进了屋里。   扑鼻便是一股细细甜香,曹凌有日子没闻到这种香甜的味道了,不觉有些眼饧骨软,望向卧室深处,脸上原本的冷硬神色,便染了些许的柔软缠绵来。   薛令仪正睡得香甜,曹凌上前撩开纱帐,就见她一把青丝拖曳枕侧,两颊泛出红晕,愈发显得肌白如玉,美艳似花,不觉心中怦然一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女子,终究还是被他收在了身侧,养在了深宅之中。   曹凌本想伸手摸一摸那如玉肌肤,只是唯恐惊醒了这女子,于是迟疑片刻,转头出了屋门。   如灵正守在门口,见着曹凌出来,忙把身子又弓了弓。   曹凌瞥了她一眼,将脚停住,问道:“你家娘子眼下如何?”   如灵忙回道:“回禀王爷,晨起时候王太医过来请脉,说是腹中胎像安稳,已然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只仍旧叫娘子卧床修养,等孩子再大些,才能下床活动。”   曹凌听罢脸上稍有缓色,淡淡道:“好生看着你家娘子,等她醒了,叫她在家等着本王。”说罢径直去了。   如灵忙屈膝蹲礼:“恭送王爷。”等着那王爷走了,才站起身,却是满脸笑意,转过身脚下如飞,就轻手轻脚进了屋里。   云榻之上,薛令仪还在安睡,如灵心里满是欢喜,王爷家来了,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给娘子苦头吃。   曹凌出了关雎楼,拔脚就往玉堂斋走去。只是走到了半道儿上,却是停下了脚步。原地默了片刻,转脚往常青阁去了。   他已然有三年未曾去过常青阁了,最后一次见那妇人,还是上年元宵节的花灯宴上。到底是他的发妻,更为他生下了诺哥儿,便是他从未欢喜过她,夫妻间也自来冷漠,她又为妇不贤,生性恶毒,可他还是想亲自看一看,这女人,究竟还有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此时的常青阁里,秦雪娥并不知曹凌归家的消息,她前几日才在关雎楼吃了一肚子火,这几日正是心头不顺,如今又听说了李春华欲要养了那梅氏的孩子承欢膝下,心头自然更加怒火翻腾。   眼下秦雪娥正坐在软榻上,脸都气红了,骂道:“那贱人,自己生不出孩子,竟生出了这等心思,想来梅氏若是生个儿子出来,才合了那贱人的心思!”   兰嬷嬷立在一旁也眉头深锁。   没错,那李夫人若没有子女绕膝,便是得宠再盛,也只是个宠妾罢了。可若是将梅氏的孩子养在膝下,若是个女儿还不足为虑,若是儿子,想那李氏一门如今正受王爷重用,若是此次剿匪再得了功劳回来,必定还要升官,如此,那李夫人水涨船高,可要真真成了王妃的心头大患!   想起王府里头排行在小公子前头的那两位公子,兰嬷嬷不禁愁上心头。   孙侧妃家世低微,然而她所生之子曹安,却是占了长子的名分。二公子曹华,却又是楼侧妃所出。那楼侧妃的家世,可不比李夫人的家世弱。本就有了两尊绊脚石,挡在了小公子封世子的路上,如今再添了一个来……   秦雪娥看着兰嬷嬷满脸凝重,不由得愈发心烦意乱:“嬷嬷,你怎么不说话,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兰嬷嬷沉默片刻,缓声回道:“王妃所言极是,怕是李夫人如今,正盼着梅氏肚子里的是个儿子。若是李夫人有宠又有儿子傍身,再添上李氏一门,只怕以后更难压服。”   秦雪娥满面忧虑:“可不是这话。”眉眼间精光一闪,忽而软了语气,惶恐不安地将兰嬷嬷望着,楚楚可怜道:“嬷嬷帮帮我,我也只有嬷嬷能依靠了。”   面对着秦雪娥殷殷期盼的双眼,满脸的孺慕信任,兰嬷嬷如何能说出她没有办法的话来,立时说道:“王妃莫要担心,这事儿嬷嬷替你操心,王妃只要和小公子好好的,什么都交给老奴去办就是了。”   秦雪娥脸上的忧色立时如冰雪逢春,融化得一干二净,甜甜笑道:“我就知道,只要有嬷嬷在,什么事儿都不是难事儿。”说着起身上前,扯起兰嬷嬷的衣袖撒娇道:“那这事儿就交给嬷嬷了,嬷嬷万不可叫我失望才是。”   兰嬷嬷哪里受得住这等软语娇嗔,自然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等着出了殿门,之前还在秦雪娥面前拍胸口的兰嬷嬷却是愁上心头,话是容易说得满口,可这事儿如何办才好呢?   想那梅氏的院子早被李嬷嬷盯得牢牢的,但凡吃食饮用,一概要检查四五遍才能进了那梅氏的嘴里,连皇帝吃个东西也没这个谨慎,当真是星点的漏洞也没有。如今就这般,想来到那梅氏生产的时候,就更难插手进去了。   立在廊下想了半晌,兰嬷嬷渐渐的有了些头绪。   那李夫人是个没生养的,一个没经验的女人,又娇滴滴的爱生气爱撒娇,如何能养得好孩子。她能要梅氏的孩子,那王妃就更能要了那孩子来。   若是养在王妃膝下,就等同于攥在她的手心儿里。小孩子骨肉细,有个风吹太阳晒的,不好就要生病,便是以后夭折了也是寻常。   再说,便是不弄死了,她也有把握给养废了。一个废物点心,充当一下小公子的玩意儿,也是很不错的。   兰嬷嬷想着便笑出了声来,彼时阳光正盛,只是这灿烂夺目充满暖意的光芒落在了她的身上,却意外叫她的笑容显得愈发狰狞可怕来。   翠夏远远躲在暗处,一手紧紧揪住了前襟,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前几日因着她办砸了事情,兰嬷嬷将她带回屋里很是修理了一回。她很害怕,害怕得几乎想要去死。如今只要一想到晚上,她还要去伺候那老妖婆睡觉,想起那老怪物房里头各式各样的工具,大白日的,她就仿佛坠入了无间炼狱,只有无尽的煎熬和痛苦。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翠夏蹲在深深的花木丛里,慢慢流出了眼泪来,又怕人瞧见,只得匆忙抹干了泪水,顺着游廊慢慢往前走。   走到拐角处,翠夏正是一脚踏出,却险些和来人迎面撞上。那人急忙收住了势头,两人打了个照面,翠夏立时唬得脸白如霜,胆子碎了一地。   “王,王爷万安。”翠夏忙不迭地退后几步跪倒在地。   曹凌面无表情很快走开,远远的,就瞧见了常青阁正堂的几扇朱色大门。   秦雪娥将为难的事情扔给了兰嬷嬷去操心,自己个儿却是舒坦地躺在了美人榻上,合起眼慢慢养起神来。   有兰嬷嬷出马,想来必定能万事大吉了。想着这个,她素白的指头轻勾着腰身上的碧玉滕花玉佩,慢慢笑了起来。   兰嬷嬷便是她手里的一把刀,这刀杀人不见血,极是锋锐。秦雪娥想起这府里的女人,因着这把刀,再无生育可能,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来。   那薛氏便是一时张狂,想也捱不了多久,定能折在了兰嬷嬷手里。便是那梅氏,这辈子也只能有了这一回身孕,若想再次有孕,下辈子吧!   秦雪娥正想得乐不可支,外头忽而一阵纷乱,似乎有人叫了一声王爷。   秦雪娥疑惑地睁开眼往门外望了望,坐起身喊道:“来人,外头在乱什么呢?”话音方落,那门帘子就被人从外头大力撩了起来。走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那已有三年,未曾踏足过常青阁一步的王爷夫君! 第8章   自从上年的元宵节后,秦雪娥已经将近一年没见过曹凌了,每夜梦回,她总能梦见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人温柔深情地将她揽在怀里。只是梦醒后,心中的悲伤凄楚更甚,秦雪娥犹自记得那夜夜孤寂,实像蚀骨蝼蚁,将她的一颗心渐渐吞噬殆尽。   秦雪娥以为她再见了曹凌,必定会破口大骂他的冷漠无情,可眼下曹凌真的来了,她却瞪大了眼睛,无比贪婪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根本不舍得移开目光。   曹凌立在门处,只觉秦雪娥看过来的眼神仿佛跗骨之蛆,让他心中十分厌恶。   可秦雪娥却丝毫不曾察觉,她的视线落在了那英挺的鼻梁上,又落在了那薄红的唇上,瞳孔倏然一紧,想起他们为数不多的房事,那红鸾纱帐里,男人迫人的气势,紧紧抿起的唇线……   心头跳得厉害,小腹更是一阵阵的发紧,秦雪娥迷瞪一般的从榻上站起身,脚下犹如踩了棉花,深一脚浅一脚飘了过去,红唇嘀喃道:“王爷怎的来了?”   眼神放荡,举止轻浮,曹凌面露厌色,身形微动,躲开了秦雪娥伸过来的一双戴满戒指的手,大步往前坐于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秦雪娥。   那眼神冰冷而又充满了厌恶,秦雪娥一愣,立住了脚步。继而又面上堆笑,抬手抚了抚鬓角,婀娜多姿地往前走了几步,嘴上嗔笑道:“今个儿吹得什么香风,倒把王爷给吹来了。”   曹凌见着秦雪娥似有走上前来的趋势,于是声音愈发冷硬,气势逼人,指着一侧的圈椅说道:“坐下。”   秦雪娥脸上的笑意便淡了,这男人是她的夫君,她的枕边人,只可惜素来没个好脸色,冷冷冰冰的,倒不似个人,却仿佛冰雕的人偶一般,冷心冷情,是个捂不热的王八羔子。   虽然很想挨过去,坐在他怀里好一番撒娇缠绵,可秦雪娥到底还是忍住了,一甩帕子,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如花似玉的脸上露出一抹哀怨的笑,娇嗔道:“呦呦,王爷这是怎的了,不来便罢了,一来便要给脸色,难道是妾身又做了什么错事,惹了王爷不高兴了?”   曹凌只觉秦雪娥的一切都叫他无比的厌恶,他皱着眉强自忍耐,移开视线,远远看着庭院墙角的一株白梅,冷硬地说道:“是么,你果然不曾做错了什么?”   秦雪娥眼神一动,立时猜到了曹凌此来所为何事,心里由来一阵嫉恨。   想她一个尊贵无比的王妃,前头被个李氏压得抬不起头,如今那么个下贱胚子,也要爬到她的头上去吗?   于是再不复方才的娇媚,秦雪娥扯了扯手上的帕子,冷笑道:“妾身果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曹凌霍然起身,他厌恶地看着秦雪娥,目光冰冷。   秦雪娥不甘示弱,顶着这冷如冰渣的眼神,也愤愤看着曹凌。   曹凌只觉再没必要来这一回常青阁了,头一转拔脚就要走。   可秦雪娥如何能轻松放了他,她已独守空房三年多了,她才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年少,她不要在这王府里守活寡。   “你不许走!”秦雪娥拉扯住了曹凌,娇如媚花的脸上落了两行眼泪,哭得死去活来:“你同我说清楚,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待我,我又不是个死人,你把我扔在这常青阁不管不问,你干脆勒死我算了。”   曹凌不胜心烦,压制了多年的憎恨嫌恶一起涌上心头,他低头瞪着那秦雪娥,怒问道:“你没做错什么?那我问你,如烟如何就罪该万死了?还有紫苏,万娘,她们都是怎么死的,当真以为我无知无觉吗?便连那李氏的孩子,如何没的我也清清楚楚,你胆子可真大,竟敢残害我的子嗣!”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秦雪娥一瞬间有些腿软,心“砰砰”跳得厉害,几乎差一点,她就要破口而出,那是兰嬷嬷做的,都是兰嬷嬷一个人做的,跟她没关系,她什么也不知道。可眨眼间的功夫,她便醒过神儿来,兰嬷嬷做事素来干净,他便是猜到了,也绝对拿不到任何证据,没有证据,只要她不认,这事儿便安不到她的头上去!   于是秦雪娥毫不心虚,愈发凄厉地喊道:“王爷若要冤死我,我也绝对是不依的,王爷说这些事情是我做的,那就拿出证据来,无凭无证的泼我一身脏水,我定要写了书信给父亲,叫父亲于我做主!”   曹凌森森冷笑:“要证据,你真当我拿不出来吗?”   眼见曹凌发狠,秦雪娥还真怕他拿出了证据来,一时有些惴惴难安。   曹凌敏锐地觉察出了秦雪娥的噤缩,他方才也不过是诈她一诈,岂料竟真的是她!   “你这毒妇,本王定要休了你!”曹凌痛恨地瞪着面前这妇人,恨不得一拳头就捶死她!   秦雪娥也反应过来,原是这曹凌拿话诈她!   “你敢!”秦雪娥怒目圆瞪,呲牙道:“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曹凌平生还没这般厌憎过一个女人,嫌恶地睨了秦雪娥一眼,冷笑道:“你父亲自然位高权重,可本王也是皇家骨血,你残害皇家血脉,本王便不信,皇帝还会出言袒护。”   就为了那些草芥一般的贱女人生下的贱种,他便要这般对待她……   秦雪娥怒极,伸手就往曹凌脸上挠了过去。她留了长指甲,下手又狠,此时双目通红,仿佛夜叉一般。   只是曹凌素来机敏,哪里能叫她得了手去,先是捉住了那只手,反手一扬,便给了秦雪娥一个嘴巴子。   这巴掌下去,虽不是使了全力,却也有七八分的力道,那秦雪娥一介娇娥,如何能抵得过这铁砂掌,立时转了几个圈,跌倒在地,唇角已然溢出了血痕。   兰嬷嬷得了消息赶进来的时候,就瞅见她当做眼睛珠子的王妃正躺在地上喘气,一边儿的脸上已然肿胀了起来,高高的一层,红通通的都是指头印子。   兰嬷嬷奔过去抱起了秦雪娥,忿然哭喊道:“好没天理,咱们秦家好端端的女儿嫁进你们武陵王府,为王爷生了一个康健的儿子,平素里操持家务不曾懈怠,如何王爷出手伤人,竟然殴妻!”   曹凌神色阴冷,眼底有血红飞速翻涌,他果然是昏了头了,记挂着父子情份,夫妻之谊,白白又来了这常青阁一遭。罢了罢了,只片刻的功夫,曹凌便敛了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往外头大步走去。   秦雪娥虽是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得厉害,可察觉曹凌要走,牟足了力气扑将上去,将曹凌的一条腿死死抱住。   “正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王爷为了那些毒妇过来责打妾身,王爷如何忍心?妾身是为正妃,她们不敬服于我,多有跋扈,妾身出手惩戒是为正理,王爷你宠妾灭妻,亏待于我,就不怕消息传去了京都,上头怪罪于你!”   眼见这女人到了这时候还拿着皇帝和秦相压迫他,曹凌虽腔内怒火翻滚,可面色仍旧不改,只冷冷说道:“好,好个秦氏妇人!好个秦家门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冷漠而又厌恶地将秦雪娥一脚踢开。   秦雪娥身不由己往后飞了过去,落地时候磕到了椅子上,额角处登时鲜血四溅,唬得兰嬷嬷尖声厉叫,忙指挥了丫头们拿了药膏绷带出来,又不时低声咒骂,眼角泪珠连连坠落,真正的心疼欲死。   这厢曹凌出了常青阁,只觉胸腔内的怒气奔腾好似泱泱大江。想他堂堂一个皇室贵胄,正宫皇后所出的嫡出皇子,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一个权臣压制得不敢言语,任凭那毒妇在他的后宅子里大杀四方,却半根汗毛也不敢动了那女人,真以为他是个窝囊废不成!   曹凌面无表情地去了前院,他素来鲜少动怒,也是这秦氏,每每都能惹得他破功发火。一路到了书房,却仍旧怒意难消,看着空荡的庭院,不禁骂道:“人呢,死哪儿了?”   卢荣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窜了出来,一个前扑跪倒在地:“请王爷安,王爷有何吩咐?”   曹凌眼露阴风,一脚将卢荣踹倒在地:“门无把守,内无侍从,你这个王府总管是个死人吗?”   那卢荣滚了几遭,好容易停住,忙又飞速爬了回来,老老实实跪在曹凌跟前磕头:“王爷息怒,王爷恕罪,是奴才的罪过,奴才该死。”   曹凌冷笑道:“你是该死,那你去死吧!”   卢荣立时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王爷慈悲,且饶了奴才一回,留得奴才这条贱命,为王爷再效犬马之劳。”   这卢荣是曾经救过他性命的人,是个忠仆,曹凌虽怒气未尽,却也不再说什么狠话,只抬腿又踹了卢荣一脚,默了片刻,眼神阴狠地说道:“叫人把常青阁封了!”   想那秦相权势滔天,如今又皇宠正盛,便是休妻的帖子递上去,皇兄想来也不会如了他的心意,如此,倒不如暗地里下了□□,无声无息的叫她死在常青阁便是。   卢荣滚雪球一般很快又重新滚了回来,刚刚跪好,便听见了曹凌这话,心里登时明白了,王爷这遭火气是为着什么缘故,嘴上忙应下,踉跄着起身便去安排。   曹凌本想要转身去了关雎楼,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又觉眼下情绪不稳不宜相见,于是扬声喝道:“来人,备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第9章   关雎楼里,薛令仪早已醒来,知道曹凌竟是回家来了,心中自有几分喜意,只是想起之前他们相处的那几日,不觉又沉下心来。那厮的性子阴晴不定又着实厉害,也不知瞧着肚里的孩子,是否能收敛一些。   薛令仪的小情绪如碧毫无察觉,她正欢天喜地地服侍薛令仪换了一身精致的新衣,却是上头着了一件丹色五彩遍地锦百蝶绕花的缎子小袄,下头穿了一件月白色金丝挑线穿花风缕金的拖地长裙儿,头上挽了一个飞天髻,簪了各色珠钗,绣簪,正是珠翠堆满,通身的锦绣气派。   “得了,已经尽够了。”薛令仪推开如碧拿着明珠钗环的手:“我又不是个木头架子,身上头上哪一处不是沉甸甸的,还不快放回去。”说着,又顺手拔了几根簪子搁在了妆台上。   如碧只好放了明珠钗环回去,转手拿起了压裙边的禁步碧玉,眼神坚定:“这个不能少了的。”   薛令仪无奈点点头,任由着如碧将那禁步系在了腰间。   如碧系好了禁步,将薛令仪上下仔细端详片刻,愁眉苦脸道:“还是太素了些。”   薛令仪无语地睇了如碧一眼,这丫头是要把妆匣里所有的首饰都带到她的身上去吗?也不看看那都是金子银子宝石做的,沉甸甸的压死人了。   转过身,薛令仪往明厅里去了。   如碧忙去扶着她,却听薛令仪道:“如今我怀着身子,脑仁儿上坠了满头的金灿怪沉的,何苦来哉?这般清淡素雅就好,没得浑身妖媚,李嬷嬷瞧见了又该给脸子瞧了。”   一时在罗汉床上坐下,如灵拿了大引枕靠在薛令仪身后,又将一碗温热的藕粉汤圆捧给了薛令仪。   薛令仪端着碗笑道:“还是你体贴,知道我饿了。”   如灵笑了笑,矮身在罗汉床前的绣墩上坐下,拿起筐子里的花绷子慢慢绣了起来。   如碧却是在屋子里坐不住,喜不自禁地说着:“奴婢出门去瞧瞧,王爷可来了。”掀开帘子就去了。   如灵瞧了如碧一眼,低下头一面往缎子上扎着纤细的银针,一面低声道:“娘子可听说了,李夫人有意将梅娘子的孩子养在膝下呢!”   薛令仪拎起调羹搅了两下,笑道:“听说了,如碧那丫头,一早就在我耳朵边叽叽喳喳说这回事呢!”   如灵撇嘴道:“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去抢人家的孩子,李夫人以前瞧着跟个仙人一样,不食烟火冷冷清清的,不想里头竟是这么龌龊!”   薛令仪舀了一颗汤圆喂进嘴里,满嘴香甜,糯糯可口,不由得笑道:“夺人孩子心思是毒了点,不过那梅娘子出身低微,若生的是个儿子,以后鉴于母亲的出身,必定要矮了旁的公子一头。若是个女儿就更不好了,旁人一听是个庶出本就低了一等,若是再知道亲娘是个歌姬出身,她又养在那歌姬母亲的膝下,想来以后婚配不会太顺心如意。”   如灵面露出怜惜来:“都是王爷的骨肉,却分了这么个三六九等。”   薛令仪又舀了一颗汤圆,嚼在嘴里真真是甜糯好吃,不禁眯起眼来陶醉了一会儿,方笑道:“那梅娘子若是为了孩子,倒不如依了李夫人的意思,一则为孩子寻个好前程,二则,她人微言轻,怕是这事儿压根儿就没她说话的余地。除非——”   如灵正听得认真,见着薛令仪又舀了汤圆要吃,不禁嗔道:“娘子可真是贪嘴,这话说了一半儿不说了,真是急死人!”   薛令仪才不理她,笑眯眯美滋滋又吃了一颗,才笑道:“除非那梅娘子深受王爷宠爱,能在王爷跟前说上话,如此一来,李夫人的打算就只能落了空!”   如灵撇嘴:“梅娘子虽是有了身孕,也不过是她运道好,有福气。娘子不知,娘子未曾入府前,李夫人可是府里头的第一人,哪里有那梅娘子说话的地儿。”说着忽的瞥了薛令仪一眼,忙笑道:“自然,和娘子的恩宠一比,却是天地之别!”   薛令仪将最后一颗汤圆吃进嘴里,愈发觉得这碗藕粉汤圆好吃得不得了,喝尽了里头的汤汁,又把空碗递给了如灵,接了漱口水,一时拿了帕子擦擦嘴,才笑道:“你这丫头不必小心翼翼,我又不是个心窄好妒的,还怕你说不成?”   如灵瞧了瞧薛令仪的脸色,当真半点的醋意也没有,忽的一叹,说道:“虽说王爷地位尊贵,又是人中龙凤,文武双全真真儿是万里挑一,但奴婢还是觉得奴婢的表哥好。若是以后表哥对奴婢存了二心,生出了纳小老婆的心思,看奴婢不将他的脸给挠花了去!”   薛令仪眼神一怔,忽的心头泛酸,落了两行眼泪出来。   如灵这话说得没过脑子,出口便生了悔意,正待讨饶,忽就看见薛令仪淌了两行眼泪出来,不由得大惊道:“娘子?”   薛令仪一时悲上心头,竟是失态于人前,忙扯起帕子掩了面容,说道:“你快出去!”   如灵见她如此形容也不敢多问,忙放了花绷子,起身就往外走。落下珠帘的一瞬,如灵顿了顿,还是低声说道:“怕是王爷要来了呢!”   薛令仪本是满腹的辛酸苦楚登时凝在了心口,她拿着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起身去了妆镜前仔细端详,见着妆容未曾有碍,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重新卧于罗汉榻上。再思及往事,只觉满腹厌憎。   说什么心里只有自己,说是定要白头偕老,永不相负,可那边儿武陵王才刚露出要纳她为妾的意思,那人便缩了起来,当真是个缩头乌龟。   后头更是枉顾她的一片真心,那晚夜色茫茫,她孤身等在那棵柳树下,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白日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也不曾出现。后来更是转头娶了旁人,凉薄至此,何必挂心。   想那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过尔尔,薛令仪自嘲一叹,转手拿起方才如灵绣着的花绷子,仔细看了两眼。   如今绣的正是小孩子肚兜上的花样子,红彤彤的福字,恁的喜庆。薛令仪看着手中的“福”字绣,由来想起了她头回当娘的时候,也曾给她的清羽绣过这个花样子的。   她的清羽,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正是怔怔看着的时候,门外忽的传来如灵的声音:“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   薛令仪一抬头,就见那曹凌正掀开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身宝蓝色底子银灰斗纹直缀,腰间缠着八宝镶螺钿的宝石腰带,面如白玉,剑眉如锋,真正的贵气逼人。只是他却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人,满身的煞气挡也挡不住,直将那贵气生生削弱了几分,倒多了许多肃杀的阴冷之气。   阎王老爷来了,薛令仪心里一惊,忙搁了那花绷子,起身穿鞋之际,曹凌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双手握在薛令仪两条柔细的小臂上,漆黑眼瞳中氤氲着浅浅暖意,温柔道:“身子可还舒爽?”   薛令仪顺着曹凌的力道重又坐回了罗汉床上,笑道:“妾身还好,有劳王爷担心了。”说话间,嗅得一股清淡的茉莉皂香,虽面前这男子叫她心生畏惧,但这皂香的味道却是熟悉的,不觉轻轻一笑,问道:“只是王爷如今该是在洛水绞杀匪贼的,如何就回家来了?可是那匪贼已然绞杀干净?”   曹凌细眼将薛令仪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果然见着神色尚佳,心里稍稍一松,温声道:“听说你有滑胎之像,我不放心,便回来看看。”   洛水和武陵镇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想他奔波劳苦,只为回来看看自己,薛令仪有些感动:“王爷真是有心了。”   曹凌唇角微动,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低眼看见薛令仪的一双素手,正交叠轻放在双膝之上,指节修长仿佛青葱,指盖饱满圆润,莹莹有珠光,心中一动,便探手抓来握在手心,轻轻摩挲片刻,低声说道:“你十年前便该成了我的女人,侍奉左右,为我生儿育女。如今分离十数载,又成眷属,实属难得,如此被皇天庇佑的情分,本王自然更加珍惜。”说着抬起眼,仿佛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清光闪烁,似有意味隐隐深藏。   薛令仪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瞬时神色大变,只是双手还被那人攥在手心,灼热的温度仿佛滚油一般,烫得她几乎下意识就要缩回手来。   这厮又开始提起以前的旧事了,怎么办?   心里几番纠缠,薛令仪虽是浑身僵硬,却犹自存着几分清明,脸上慢慢堆起温柔的笑,微垂着螓首,紧抿唇线半句话也不肯说。   还是以静制动吧,再看看这厮下头的言语又再说。   曹凌打量着薛令仪的脸色,忽而唇角一勾,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曲指将薛令仪的下巴勾起,意有所指地笑道:“我记得你往日最擅言辞,怎的和我在一处,却是如此寡言少语?”   这个挨千刀儿的男人——   薛令仪默了一瞬,忽的掀起乌黑长睫,一双如玉似珠的眼睛闪烁着凉凉清光,慢声回道:“许是王爷年岁大了记性也跟着不好了,妾身自幼便少言寡语,就从来不曾擅长过什么言辞。”   曹凌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美人脸,她的眼睛黑黢黢的,好像他以前手腕上曾经带过的黑曜石珠子,如今正泛着异样的光彩,挑衅似地看着他。 第10章   果然还是那个嘴刁任性的小丫头——   曹凌忽然就高兴起来,狠狠嘬住了薛令仪的两片红唇,用力碾磨了一回,才松开手坐直了腰身。   薛令仪恶狠狠瞪着眼睛,双颊上泛起两片晕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这个讨人嫌的坏胚!性子霸道又多变,忽而就阴阳怪气,忽而又兴高采烈,没羞没臊的,真是叫人无所适从!   薛令仪强忍着胸口突突直跳的火气,转开视线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博古架,慢慢缓和着气息。好好好,是她理亏在前,她欠了他的,她忍着还不行?   曹凌心满意足地看着薛令仪抓狂炸毛儿,又忍气吞声的模样,转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架子上,一个圆润的花瓶透着几缕轻柔的光,那是他专门为她寻来的前朝孤品,也不知她心里是否喜欢?   曲指叩了叩茶几,曹凌问道:“那架子上的东西,可有你喜欢的?”   薛令仪一怔,怎的又说起了这个,本不待理会他,可是思及这人的性子,唯恐又惹了他不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定睛看了一会儿,指着一套象牙镂雕群童祝寿塔说道:“妾身喜欢这个,瞧着热闹。”   曹凌注目一看,笑了。果然热闹,一群宝石雕刻的小人儿,各式各样形态各异,都手捧着小小玉桃,欢天喜地。   “回头我叫人往外头寻个更好的给你。”曹凌笑了一回,忽的敛了笑意,颇有些不快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听说你受委屈了。”   薛令仪虽不知他正说着古玩瓷器,怎就忽然扯到了这上头,然则这话却是不能不回答的,自然,也不能照实了说,哪怕她心里的确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   端起茶碗押了一口,薛令仪轻轻将茶碗搁在錾福寿纹的小几上,莞尔轻笑:“王爷说笑了,妾身好好儿的,不曾受了委屈。”   曹凌一愣,继而唇角勾起,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来。   薛令仪瞟了曹凌一眼,立时心生警惕,这厮又开始装神弄鬼了。只是也不敢张口说话,又不敢起身走开,就忍着性子沉默片刻,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曹凌睨了她一眼,忽的脸一拉,讥讽道:“你这是中午吃什么了,渴成这个样子,喝茶如饮牛,本王的茶水才刚没了小半盏,你那茶碗里可就见空了。”   又开始了——   薛令仪实在忍无可忍,恼道:“王爷难不成是专管九国贩骆驼的么?妾身喝口茶水王爷也要挑刺。还是说武陵王府落魄了,多喝口茶也喝不起了吗?”   牙尖嘴利,张牙舞爪,好一个脾气暴躁的小奶猫子!曹凌看着薛令仪小脸儿通红的模样,竟又咧嘴笑了起来。   真是个疯子,脸色跟三月的天儿一样,一会儿一个样子,薛令仪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曹凌一眼,转过头去,再也不肯理他。   她是两月前被这曹凌从雪窝堆里救出来的,那时候她被吕云生追得穷途末路,就从雪崖上滚了下来,那几个爪牙没寻到她,叫她挣得一条命来,等到了曹凌。   可是这曹凌却是十多年前,她定下的那个未来的夫婿。只因当时她还没出嫁,就跟着她娘逃离了京都,后来娘死了,她一个人四处漂泊,然后受了福嘉姐姐的恩惠,为了报恩,就嫁进了颜家。   十多年过去了,也没成想,这个早就忘到后脑的夫婿竟是救了她的命,还认出了她,拿着当初的定亲信物,逼迫她履行当初的婚约,非要她嫁给他做小老婆。   薛令仪狠狠闭了一回眼,真乃时也命也,逃出了狼窝,却落进了虎穴!而她还是欠债的那一个,每每和这曹凌一处,就莫名的有种心虚愧疚的感觉。   曹凌见着薛令仪转过头不肯看他,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吃吃笑了两声,起身走了过去,挨着薛令仪挤着坐下,瞅着她笑地眉飞色舞:“怎的,这就恼了?”   薛令仪实在是叫曹凌闹得没法子,思及这厮没去洛水前,跟她挤在这关雎楼里,闹得那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狠狠吸了一口气,脸上忽而绽出一个灿烂非常的笑,说道:“瞧王爷说的,妾身哪里是那等心眼狭小的,你看妾身笑的,可看得出来有半分的不开心吗?”   曹凌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笑地生动活泼眉飞目舞的小美人儿,心头由来一阵燥热,将薛令仪一把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上去。   这小妖精,当初在京都他就知道这不是个安分的女人,他这边儿都下了定了,她那里还敢勾着那个沈家的臭小子玩儿私奔。   幸好他早有觉察,叫人捎了信儿给那小子的娘,他娘果然不错眼儿的盯着那小子,没叫他去了那柳树下应约。不然叫他捉个正着,沈家那小子自然落不得好,这死丫头,他也绝对不会轻饶了她。   曹凌忽的直起了腰,薛令仪仿佛一条濒临死绝的鱼,忽然又掉进了水潭里,立时大口大口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喘够气儿,那张嘴又啃了过来,薛令仪脸一撇,呼气不畅地道:“妾身还怀着身子呢,王爷便是自来厉害惯了,非要强了妾身,也该念着妾身肚子里的孩子!”说着,眼一酸,落了两行泪出来。   见她流眼泪了,曹凌身上翻滚不停的那股子邪气儿一瞬间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只是一双乌黑眸子依旧翻滚着滔天巨浪般的煞气,看着薛令仪心惊肉跳,忙又瞥开眼去。   这厮自从将她救起,便把她拘在了庄子里,后来她身上的伤好了,更是迫着她要她认了以前的婚约,委身从了他,若不然,便要去京都将她那以前的父亲赵世荣接了来。可她这辈子,便是在外头受尽折磨,被人刀刮剑剜了,她都不会再和养父相见的。   只是后来,她跟着这厮来了这武陵王府,才知这厮竟是个混不吝啬的性子。又记恨她以前跟了别人,每每在一处,好上没一会儿,便要阴阳怪气,那阵子她还没怀上身子,被这厮折磨得死去活来,叫苦不迭。后来经验多了,才知道这厮倒还有些怜香惜玉,见她哭了,便是再恼再怒,也能刹住了性子,待她也会温柔几分。   “行了,别哭了,知道自己有身子了还掉眼泪。”曹凌腹中火气未消,只是见她一落泪,便由来就要心软,如今她又怀着自己的孩子,之前还胎像不稳,这次是他没控制住情绪,过于孟浪了。   曹凌将薛令仪搂在怀里,难得说了句实话:“你本就是我的人,先不说跑了,竟还在外头跟了旁人,我是个男人,这顶绿帽子我如何能忍?也就是本王稀罕你,不然早就叫人将你剁碎了,扔到山谷里头去喂狼。”说着下手在薛令仪浑圆的屁.股上狠狠揉捏了一把。   薛令仪被捏得身子一颤,鼻尖抵在那一片硬挺的胸膛上,心里犹自骂个不住,谁知道她时运不济,十多年了,竟还被人拿着玉佩,追着要她履行婚约。再则,她也着实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将她的容貌记得一清二楚。   细想来,当初在京都,她和这位武陵王也着实没打过几次照面,更不必说攀扯上话头,说上几句,谁知道这厮竟将她记挂了这么些年。   薛令仪渐渐停止了抽噎,曹凌抽出她衣襟上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深深看了她两眼,又将她狠狠搂在了怀里。   室内渐趋安宁,只余錾云纹的紫铜暖炉里碳火哔剥作响,曹凌一手搂着温软香甜的女子,本还翻滚着怒火渐渐消失殆尽。   他也实在控制不住,每一次凑上去亲吻,本是情不自禁,本是情之所至,然则一吻上去,脑中控制不住的就要想到,唇下的这一片软绵,这一方柔泽,在曾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别人狠狠的沾染过,他就由来一阵嫉恨火大。   罢了罢了,都是前尘往事了,便是掐死怀中这女子,也不能叫时光倒转,再回到之前去。曹凌抬眼看向前去,夕阳透过窗子落在了檀木架上,孔雀石嵌珠宝瑶池仙境盆景正在融光下熠熠生辉。   那东西底部都是用黄金做的,光是珍珠用了二百五十八粒,红蓝宝石三百多颗,还有碧玺等其他宝石,也要近百余颗。这是定陶王爷最珍爱的东西,被他软磨硬泡得了来,搁在这关雎楼里,就是为着当初她在宴席上,对着这东西看了无数眼。   “这宝石盆景你喜欢吗?”曹凌突然问道。   薛令仪正听着曹凌的心跳声,平稳,强健,心里估摸着,这厮大约是心平气顺了,被曹凌这么一问,不由得怔了一下。她抬起头,顺着曹凌的目光看过去,却是那尊瑶池仙境的盆景。   这东西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是在定陶王爷家的宴席上,搁在条案上,映着璀璨日光,甚是耀眼夺目,一下子就耀花了她的眼。   “喜欢。”薛令仪轻轻说道:“这东西贵重着呢!妾身前几日叫人端到了外头的廊檐下,对着穹顶天光,甚是潋滟璀璨!” 第11章   曹凌笑了,想那定陶王爷素来都是伏在上头细细观赏,偏这女子喜爱它却是为着它闪烁耀眼。觑着薛令仪眼底隐约闪烁的欢喜,曹凌也跟着高兴了,看她这么喜欢,也不枉他当初磨了许久,才将这东西从定陶王爷那里买了过来。   只是笑了一阵,曹凌又拉长了脸:“你既受了委屈,为何不向我诉苦?”说着用力捏住了薛令仪的鼻子,恼道:“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告状了,每回我和赵三爷在一处,都能碰见你撅着嘴巴去诉苦,说什么二姐三姐的欺负你。如今你受了欺负,却怎不同我告状了?”   薛令仪只觉鼻尖又酸又疼,忙转头挣开了魔爪,脸上一阵发热,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那时候多大?   只是——   薛令仪仔细回忆了一回,她去告状的时候,并不曾记得,屋子里还有这位武陵王在呀?她养父再是性子疏狂,也不能把这种私密事儿说给旁人听的。   疑惑地瞟了一眼曹凌,薛令仪说道:“王爷莫要冤枉人,妾身可不记得有那些事情。”   曹凌便知道薛令仪不会痛痛快快地承认,调侃道:“你那时候鼻子一把泪一把,哭得那个地动山摇昏天暗地,自然是看不到架子后头还站着一个人呢!”   薛令仪想起养父书房里头的那座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心说后头要是藏个把的人,前面的确是看不到的。   心里又羞又怒,脑中忽又想到,既然这厮想要她告状,倒不如趁机给那秦氏穿上一双小鞋,作为之前磋磨她的回礼?再则也可以看看,这位武陵王对她的喜欢容忍,究竟有多少?   薛令仪脸上露出一抹为难,看了看曹凌,咬咬唇儿道:“她到底是王妃,身份尊贵,妾身微末身份,实在不敢背后议论。”   说完薛令仪缓缓松了口气,这话明着表达了自己畏惧正妃的权威,暗地里,却是戳了秦氏一刀,定实了她寻是非的罪名,只看曹凌接下来如何反应了。   只是曹凌的眉头却慢慢皱在了一处。   按理说,得了她这话该是心满意足了,到底她还是同他告状了,想来这阵子他故意为之的亲近嬉闹也有了些成果,这女人的心里,到底还是愿意同他亲近了。   只是——   曹凌目光沉沉地望向了薛令仪,很是不快。   印象里,她便是无理也要争三分,更何况她这回是吃了亏的,他这里主动相问,依着他的想法,她该是口若悬河,将那秦氏有的没的从头到尾都要挑上一回,然后再逼迫他狠狠惩罚了那秦氏,就像每一次在赵世荣那里,他看到的一样。   心里有些失落,曹凌拉着脸好一会儿没说话,见着薛令仪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才淡淡说道:“我已经将她禁足在常青阁里,我不在的时候,她再不会有机会欺辱于你,你可安心了。”   秦氏被禁足了?薛令仪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就带了些喜色。只是望了曹凌一眼,忙收敛表情,做出一副忧愁担心的模样:“这可如何使得,她可是王妃呢!无缘无故被禁足,府里头会议论的。”   曹凌眉心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脑子里浮现出当时在京都,她涨红着连,眼珠子亮得惊人,同永泰郡主拉衣服扯头发,竟是在人前撕扯互殴。那时候她多嚣张厉害啊,可如今在他的院子里,她怎么就这么乖顺怯弱了?   “你不必担心,这事儿自然有我担着。”曹凌忽然间有些气不顺了,只是他方才已经几番揉搓过她了,如今她又怀着身子,还是要收敛些,不能太过放肆了。   想着,曹凌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摩挲着薛令仪的脸颊,目中却隐隐有戾气翻滚不断,说道:“我前头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那些装出来的忧心忡忡担心害怕顿如纸糊凝在了脸上,薛令仪看着曹凌大步离去,有些无措迷茫地愣在了那里。   她方才可是说错了话,表错了情吗?怎这人好似是生气了?薛令仪拧眉想了一会儿,心头忽的翻滚起了一阵烦躁,爱走便走,谁稀罕你呀!   曹凌走后,如碧很快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本来还面带忧心,见着薛令仪的一瞬,眼中又露出了疑惑,怔了怔问道:“娘子,王爷怎么走了?”   眼见着都要用晚膳了,王爷怎么没留在关雎楼里同娘子一道用膳?   如碧身后站着同样一脸惊疑的如灵,如碧还不曾看出来,可她却是看得清楚,王爷离去的时候并不高兴。   薛令仪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脸上很快浮起了温婉的笑:“没事,王爷只是忽然想起来,有些急事要做。”顿了顿,又道:“我饿了,去催催厨房,该摆晚膳了。”   如碧怔了怔,带着迷惑的表情走了,如灵却没有走,依旧站在门槛处。   如灵脸上的疑虑如此清晰,只是薛令仪此时并不想同任何人多说解释,于是笑了一下,道:“你也跟着如碧一起去吧!”   如灵抿唇默了一瞬,点点头出了屋门,却并没有跟着如碧一道去了厨房,她守在门前,静静地看着庭院里,苍凉阴晦的暮色已然渐至。   屋里很安静,壁角的瑞兽铜炉里寥寥清香冲天而去。薛令仪靠在引枕上,瞪着虚空中的一处,眼神有些涣散。   想她还在京都做着赵令仪的时候,同那沈茂修一处,回回都是沈茂修察言观色,哄着她顺着她过日子。便是后来跟了颜正则,她也从来没有迁就过他。偏如今来了这武陵王府,倒要瞧着脸色过日子。   心里有些酸酸的疼意,薛令仪闭上眼,抬手按了按眼眶。   不,她不该这么想,她已经不姓赵了,她姓薛,是薛令仪。赵令仪有赵世荣这个父亲做依仗,可薛令仪没有。她不该有多余的情绪,她无依无靠,如今还背负着深仇大恨,她可以谄媚娇艳,也可以七窍玲珑,但唯独不该犯蠢生怨。   薛令仪慢慢抚了抚犹自平坦的小腹,这里还有她的孩子,为了孩子,她需要在武陵王府里,好好的生活下去。   屋内一室安静,好半晌,才有女子寂寥的叹息声长长溢出。   关雎楼外,曹凌有些挫败地在大门处站了一瞬,还是抬脚走了。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还是先不要同她待在一处。   曹凌慢慢走着,刚过了湄水桥,抬眼就见着李春华带了一个丫头正站在桥头,远远看见他,先是脸上一喜,快步往前几步,忽而又停住脚步,一双似水如月的眼睛情谊绵绵,将他望了望,便提了帕子拭泪。   曹凌皱皱眉,有些不耐。   这李氏的性子,虽说最是黏黏糊糊爱生闲气,只是每回冲着他撒娇痴缠蛮不讲理的模样,都像足了旧日里,那女人同沈茂修撒娇痴缠的模样。   是的,那小妖精当时和她那个小情人儿感情很好,可是再好又怎样,他看中的人,就必定要得到手。后来他背地里操作了一回,那个沈茂修不就不敢出去见她了,偏这女子性子执拗,死揪着那个软骨头不放手。   心里的火气翻涌得更盛了,曹凌顿了顿脚步,还是往前走了过去,面色清冷,淡淡问道:“你怎的来了?”   李春华本是忍着呜咽的,只是一听见曹凌的声音,心里的委屈当下就喷涌而出,却是怎么也忍不住了,嘤嘤哭了起来,哽咽道:“妾身只当王爷薄情,有了新人,就再也不理会妾身这个旧人了呢!”   曹凌骤然不悦,斥道:“为妇之德,首先便不能善妒,你如今这话,不是妒妇之言,又是什么?”说罢移开脚步,很快走远了。   李春华进这王府也有几年了,虽是曹凌素来寡言冷淡,鲜有温语绵绵的时候,可到底同其他人比起来,待她已经是少有的好颜色了。似今日这般冷言冷语,竟是直接斥责她是个妒妇,却还是头一遭!   李春华犹如雷击,浑身哆嗦,竟是一时间凝在了那里。   绿容眼见李春华面如死灰,竟有崩溃嚎啕之态,忙掐住了她的胳膊,急声道:“夫人可不能在这外头哭闹起来,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笑话呢!咱们赶紧回去,关了房门,夫人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李春华犹自浑浑噩噩,被绿容连拉带扶的,就回了汀兰苑。   守在家里头的绿萝一瞅见李春华这模样就急了,被绿容拿眼神镇住,又听她低声喝道:“快扶了夫人进屋。”   绿萝心惊肉跳,这会子也知道不是究根问底的时候,忙搭手扶了李春华进了屋去。   等安置好了李春华,绿容又吩咐道:“你去门外盯着,不许人靠近半步。”   绿萝忙点点头,转身去了廊下,叫侍婢们都退下,她自己个儿守在了门口。   内室里,绿容端了杯热茶喂给李春华喝,李春华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气儿来。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了绿容再不曾见过的绝望灰败,只是她却不再哭泣落泪,只沉默的板着脸,好一会儿凄然冷笑:“好个男儿薄情郎!” 第12章   绿容知道李春华素来左性儿,最爱多思多想,如今受了这番斥责,哪能不如晴天霹雳?   拿了帕子在李春华额前擦了擦细汗,笑道:“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瞧着王爷是心里不畅快,偏巧咱们就撞了上去。夫人只想想平日,哪一日夫人心里不好了,偏王爷来了,夫人也不是脸一撇嘴一抿,冷言冷语的,也给王爷说了不少,可王爷再没有恼过夫人,便是那一日转头走了,隔几日,还是照旧来咱们汀兰苑的。依着奴婢说,是夫人小性儿了。”   李春华原是转不过弯儿的,心里只一个劲儿的难受绝望,可这般听了绿容的话,再思及往日和方才的情形,却是有些回转,缓缓道:“你这般一说,细想来,方才王爷的脸上,的确是带了几分不快。”   绿容笑道:“以往王爷总做了夫人的出气筒,今日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夫人吃一回梗子了。”   李春华笑了几声,然则心里到底是伤了,那笑意很快转淡,叹道:“总归还是不可靠。”动了动身子,在美人榻上坐好,脸上忽就多了几分坚定:“等明儿个,我还要去见一见王爷,无论如何,得把梅氏那孩子要了过来。”   既然男人靠不住,那就养个孩子吧!   天穹上乌金早已西落,余下的天光暗沉阴冷,在冬日的傍晚,透着几分荒凉萧瑟。曹凌站在梅园,望着这偌大无边的梅海,只觉心中的躁狂渐渐平静下来。   有守院子的下人拎了一盏提灯过来,曹凌要了那灯,却不许下人贴身伺候,独自挑灯进了梅园深处。   这梅园的梅花都是精挑细选的,一到冬月,密密匝匝开成了一片,颇有些遮天蔽月的架势,故而穹顶虽犹有天光残留,可走在这小径上,却是一片接着一片,接连不断的阴暗树影。脚下的石子小路不过三尺宽,又造得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曹凌走得小心,也走得缓慢。   他走在这梅园里,想起当初建这梅园,也不过是为了一念之想。她跑了,天大地大,再也寻不到她了,既然这辈子都得不到她,身边儿有些她喜欢的东西聊寄相思也成。   只是如今不但梅园繁密茂盛,便连她都来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她并非处子,已然跟过别的男人,可到底,她还是在他的身边了。   曹凌慢慢停下了脚步,深深桃林中,他孤身挑灯静默而立,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有压抑的酸疼总也说不清楚,说不出口来。   在那缺失的十多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个占有过她的男人可曾好生对待过她?若是好生待她,她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荒山野地里,寒雪压身,伤口斑驳?   曹凌抬眼望梅,梅林寒风阵阵,幽深凄凉。   依着曹凌的性子,薛令仪猜测他此夜再不会过来,不料想饭菜才用了一半儿,就有丫头进来传话,说是王爷来了。她有些忐忑也有一些吃惊,更多的,却是隐隐的欢喜。   既是决定为了孩子要好好在王府里生活,那么讨好这王府里最大的一个主子,便是她理所应当该做的。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   “扶我起来。”薛令仪脸上堆满了笑,伸手招呼着如灵。   如灵忙上前扶起了薛令仪,两人往前走了几步,那门帘子就被撩了起来。曹凌踏着一袭白如雪霜的月色,眉眼沉静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衣裳,原先的宝蓝色绸缎直缀,换成了银灰色,腰上束着一条织锦玉带,低调奢华。乌黑漂亮的眼睛望过来,目光平静而又柔和。   薛令仪脸上的笑意更浓,矮身福礼,软软说道:“请王爷安。”   曹凌进来的时候,手里却是提着一个包袱的,用纹花绣银的锦缎包了,四四方方的,像是个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是给她的吗?   薛令仪软声笑道:“王爷拿了什么?”   曹凌大步走了过去,将包袱搁在一旁闲置的案几上,眉眼染上了几分温柔:“原是之前画了图样子,叫人专门打造出来的,不想后头我去了洛水,就被收在书房里了。今个儿正好我在,便去拿了来,给你瞧瞧。”   曹凌边说边解了包袱,果然是个精致无比的檀木匣子,开了锁掀开盖子,如碧原是一旁立着伺候的,眼睛一望,不由得瞠目结舌起来。   “是一整套的宝石头面,府里头虽也有定制的首饰,到底花样不多,又呆板,心想着你也不会喜欢。”曹凌说着,捧了那盒子往桌边儿一坐:“你来瞧瞧看?”   眼见曹凌献宝一般地看着她,薛令仪忙堆起满脸灿笑,往盒子里看去。   却是满盒子的富贵金灿,大眼一掠足有十来样,有簪子,有钗环,有耳坠子,或是葫芦形,或是柳叶的模样,俱是上好赤金做了簪胚,拿了各色宝石打磨成各色样式,镶嵌在了上头,瞧起来又精致又富贵。   薛令仪虽是见多了宝物金饰,乍然瞅见这一盒子的首饰,也不由得愣了一愣。若是她没看走眼,那些宝石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竟是极上等的货色。   不过想想这满屋子的富贵,曹凌待她,倒从来都是大方的。娘说过,若是一个男人愿意把最好的,最难得的都捧到你跟前去,那这个男人心里必定是有你的。   薛令仪掀起眼帘偷偷瞄了曹凌一眼,这男人正看着她,目光专注而又带了几分热切。   “不年不节的,王爷怎的送了妾身这般贵重的东西。”薛令仪笑了起来,伸手拿起一根长簪来,却是细细看了两眼后,面露出怔色来。   这宝石金簪……   薛令仪看向了曹凌,曹凌的脸上依旧神色寡淡,只是一双黑黢黢的细长凤眼却眸光闪烁,一瞬不瞬的将她盯着。   他在期待着,薛令仪心想,于是脸上便露出了惊喜万分的神色来,叹道:“王爷有心了。”   曹凌得了这话,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满足的笑,说道:“我还记得那套头面,最后还是被永泰郡主抢了去,你很伤心,哭得很厉害。”   一些早已沉没在记忆深渊的岁月浮现眼前,薛令仪笑道:“难为王爷还记得这事。”又叹道:“那时候妾身不懂事,性子又被养得娇气厉害了些,竟是胆大包天,同个郡主大打出手,好在定陶王爷素来是个温和性子,虽没有把头面还给妾身,却也没计较我将永泰郡主挠伤的事情。”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曹凌仍旧清楚地记得,那永泰郡主眼泪汪汪,发髻倾斜,侧脸上几道鲜血淋漓的指甲痕,瞧起来甚是骇人。而眼前这个女子,虽也发髻散乱,可一瞧便是打架胜利的那一方,气势赳赳,眼睛火一般的明亮。   曹凌笑了笑,说道:“便是定陶王爷不依不饶,想来赵三爷也必定会想法子护着你,不会叫你吃了亏。”   薛令仪素白纤指轻轻抚着那些匣子里的珠宝首饰,回忆往事,心中生出翻江倒海的愧疚来。她终归是选择了她的亲娘,背叛了那个把她当作宝贝看待的养父!想着,不禁淡了笑意,有些哀伤地看着那些首饰。   曹凌渐渐敛了脸上的欢喜,眉目间笼起了淡淡的不快。   他记得很清楚,每回那沈茂修送了她或是银簪子,或是珠钗的时候,她都会粉面含春,眼神璀璨。怎今个儿他送了她一匣子,比之当初沈茂修送的不知好了多少,她却是这幅表情?   想起这女人以往的旧情史,满心的欢喜顿时化作烟云,曹凌默了默,抬手将那匣子合起,交给了一旁的如灵,语气有些冷,说道:“先用膳吧,饭菜都凉了。”   薛令仪敏锐地觉察出了曹凌的不快,只是她分明表示出了高兴,也分明表达过了感谢,他也分明是开心的,满意的,不过眨眼间的功夫,怎的就全变了?   薛令仪有些焦躁,她沉默地看了眼曹凌,将筷子拿了起来。   因着薛令仪口味素来清淡,曹凌却是好咸辣口儿,李嬷嬷瞧着这一桌子的菜,竟是没一盘子合了曹凌口味的,不由得说道:“今个儿娘子说怕是王爷不来用饭,故而这晚膳都是随了娘子的口味,不如王爷稍待,老奴这就去叫他们重新上了一桌。”   “不必麻烦。”曹凌说着提起了筷子:“本王今日正好火大,吃些清淡的也好下下火气。”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意有所指。   薛令仪偷偷瞟了曹凌一眼,见他面目沉静,并不能看出什么来,心里不由得暗骂,叫你这厮喜怒无常,活该火气大。   倒是李嬷嬷,眨眨眼无语地退了几步。这王爷打小就是她带大的,好个什么口味她还不清楚,还真是邪门儿了,以往便是嘴里头生疮烂了,清淡一些的也是半口不吃,如今倒是愿意了。想着,不禁去看那边儿正笑盈盈小口吃着饭菜的薛娘子。   李嬷嬷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薛令仪一番,心说这娘子倒不似贫民出身,举手抬足间的精致气儿,倒和大家闺秀不相上下。听着方才的言语,怎这薛娘子,还能和京都里的定陶王爷,还有那永泰郡主打上些交道呢?莫不是这位薛娘子,竟是京城里头某位达官贵人的闺女不成?只是若是京城里贵人家的女儿,又如何沦落到了这武陵镇。若非是王爷外出打猎撞见了,定要冻死在那荒郊野岭的地界儿。   疑窦丛生,李嬷嬷收回视线,只觉心里满满的疑惑。 第13章   薛令仪素来敏锐,李嬷嬷几番打量,她自然有所察觉。她方才并无失礼之处,这嬷嬷总是看她,必定有些缘故。   再细细一想,便知道是方才言语间的随意露出了一些马脚来。心里道了声晦气,薛令仪悄无声息斜了曹凌一眼,心说这厮真是个倒霉鬼,一来便要给她招晦气。   用过了晚膳,薛令仪本打算拿了那匣子的首饰再细细赏玩一番,心说她这回定要牟足了劲儿,好好捧一捧那曹凌,他高兴了,她也不必总跟着提心吊胆的。不成想曹凌却是不许她看,吩咐如灵将匣子收起来,搁在了妆台上头。   花了大力气大价钱打造出来的,不过才看了一眼,薛令仪不知这曹凌又发的哪门子的疯癫,想了想也没什么苗头可寻,一气之下干脆抛之脑后不再理会,叫如碧奉上围棋匣子,拉了那曹凌下棋。下棋不必说话,也省得她哪句话没说对,哪个表情没合了这厮的心意,到时候又要闹脾气。   李嬷嬷却是又看不惯了,拧着眉嗔道:“饭后百步走,必活九十九,这才用过晚膳,娘子该拉了王爷屋子里转转,怎又坐在那儿熬心眼儿费眼神儿的。王爷素日里忙碌军务,如今在房里,何苦又要熬脑仁儿。”   薛令仪还不曾说什么,曹凌却是恼了,一个冷眼甩过去,瞧起来倒好似地狱爬出的玉面罗刹,十分吓人。如灵还能勉强立住脚,如碧却已经垂下脑袋,身子不由自主的,就哆嗦了起来。   李嬷嬷亦是心惊胆战,那舌头往日里灵活好似泥鳅一般,眼下却僵在了嘴巴里,甚个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薛令仪由着她脑门儿上沁出了一头汗,笑了笑,这才缓缓道:“得了,这里也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李嬷嬷如奉纶音,略矮身福了福,转身竟是先一步就走了。   如灵忙扯了如碧的胳膊,就带着一干丫头都出了屋门去。这方一出门,如碧就是脚下一软,若非是如灵扶得牢靠,必定要滚在地上去。   “天爷呀!”如碧轻呼:“王爷可真吓人!”   如灵眼一瞪,下手拧了她一把,斥道:“你是嫌命长,管不住嘴是吧!”说着,抬眼儿觑了前头的李嬷嬷一眼,好在李嬷嬷正在廊下立着出神,竟是不曾听到。抿抿唇心里骂了一句活该,叫你每每都要摆些谱子给娘子脸子瞧,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装什么二五八万的。   李嬷嬷立在廊下,看着头顶天光黯淡,很是有些神伤。   原先王爷不是这么个脾气的,虽是话少,但极少冲着她发火,也不知这个薛娘子是不是同她八字相冲,自打来了这关雎楼伺候,她可真是踩了臭狗屎,就走了霉运了。   只是李嬷嬷虽觉失了面子,但心里却依旧安稳如山,她到底是章慧皇后安排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奶嬷嬷,只要王爷还记挂着自己的生母,他便必定会厚待于她。   稍稍稳了心绪,李嬷嬷转身看着那排垂手弓腰的小丫头,说道:“如灵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如碧担心地望了如灵一眼,方才慢步离去。心里犹自惴惴难安,李嬷嬷这老巫婆如今心里正是不快,可万不能将如灵做了出气筒才好。   如灵虽心里慌张害怕,可隔着一道墙就是她家主子,李嬷嬷便是糊涂了,也不会在这里就发作她,于是愈发的安静温顺。   李嬷嬷哪里知道她们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板着脸道:“你素来机警,是个靠得住的。薛娘子如今有了身子,你留心些,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若是叫茶喊人,必定要手脚麻利些。”   见着如灵应了,李嬷嬷方不放心地叹了口气,下了石阶去了。只是行至庭中,忽又想起一事儿,不由得转脚又走了回来。   如灵见李嬷嬷又转回,忙福了福,恭声道:“嬷嬷还有何事要交代的?”   李嬷嬷自然是有事儿要说的,只是那话将将到了唇边,瞧着这丫头还挽着双丫髻,不由得皱皱眉,有些语塞。   如灵茫然无知,觑着李嬷嬷的脸色又低声问道:“嬷嬷?”   李嬷嬷稍作迟疑,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娘子如今虽说胎像稳当了,可才一月多,正是该小心的时候,有些事可是万不能有的,你在外头守着,定要耳聪眼明,仔细留意着些。若是有些动静出来,你需要立刻寻了人去告知我听。”   如灵先还懵懂,忽的就明白过来,立时涨得满脸通红,垂着脑袋也不肯吭声,弄得李嬷嬷还以为她没听明白,于是又说了一遍,   后头还是如灵自己个儿听不下去了,蚊子哼唧一般应了几个字:“知道了。”才算是了事。   屋里头,薛令仪竖着耳朵听见那李嬷嬷总算是离去了,抿抿嘴笑道:“王爷的奶嬷嬷到底不比旁人,可比当初赵家三太太的奶嬷嬷厉害多了。”   赵家三奶奶其人,却是薛令仪犹自还是赵令仪的时候,她那养父赵世荣的正头妻子。此人泼辣厉害,她和她娘当时在赵府里求生活,很是受了她和她身边那些爪牙的欺辱。   这些事情,当时身在京都的曹凌也是有些耳闻的,清俊的脸庞上微露怜惜,说道:“你受委屈了。”   委屈吗?   薛令仪有一瞬间的失神,笑了笑说道:“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妾身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曹凌薄唇微抿,清冷的眸光变得有些复杂难辨。真的忘得差不多了吗?那以前的那个小情人呢,也都忘了吗?还有那个占有过她的男人,也都一起忘了吗?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曹凌淡声道:“李嬷嬷虽是厉害了些,到底也是一心为主的。”   这是为李嬷嬷说好话吗?到底是人家的奶嬷嬷呢!   薛令仪笑嗔道:“瞧王爷说的,妾身可从来没说过李嬷嬷不好。”又笑道:“只是嬷嬷如此耳聪目明,下回王爷在她跟前,就莫要再提及京都旧事,若是叫她寻摸出一些什么来,却也叫人心烦。”   曹凌正在喝茶,闻言手上一顿,原本平静的脸庞上,一眨眼的功夫便覆上了一层淡淡薄霜。她不愿意提及旧事难道是旧情难忘,不愿意想起那个沈茂修不成?   慢慢将茶碗搁在小几上,曹凌板着张棺材脸,目光透着几分邪气,静静盯着薛令仪,却也不说半句话出来。   薛令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捧了案桌上的茶杯押了一口茶,见那曹凌依旧目光沉沉地将她望着,不觉心里有些起毛,于是将杯子放下,迟疑片刻,抬头望着那曹凌的眼睛,问道:“王爷如何这般盯着妾身?”   曹凌目光微闪,没有说话,垂眼端起了那盏茶,慢慢抿了一口。   薛令仪胸口处骤然憋了一股子闷气,什么狗脾气,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只是,到底要不要发火呢?薛令仪心里有些纠结。   若是依着她的性子,早撂翻了案几,将这厮扯了衣领子拽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问问他,一个大男人,总这么叽叽歪歪的,有意思没?有什么话不能敞亮了说,动不动就要拉脸子,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在叫人看了生厌!   然而她到底已经不是赵令仪了……   薛令仪恨恨地咽了口茶,她不气,她不恼,她还得靠着这人呢!跟谁杠都不能跟衣食父母杠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宰相肚里能撑船,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曹凌虽看似低着头喝茶,实则余光全在薛令仪的身上。他感觉到了她的羞怒,也感觉到了她的不耐厌烦,只是她那张娇艳仿佛二月桃花的脸庞上,却分明浮着一抹淡淡浅笑,红唇微抿抬手饮茶,仪态也是挑不出错处来的大方端雅。   眯了眯眼,曹凌心中的不悦更甚。   这个女人改变了原先的脾性,会忍耐,有了些城府。是谁改变了她?是那个占了她身子的男人吗?   心里渐渐翻起了嫉恨的浪潮,曹凌终于放下了杯子,他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冰凉,淡淡说道:“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不愿意提及京都旧事。你的父亲直到现在,每月的三月三,还是雷打不动的去素鲜斋置办一桌水席。你爱吃的那几道菜,想来如今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龙凤呈祥,凤尾鱼翅,八宝野鸭,金丝酥雀——”   “好了。”薛令仪终于变了脸色,眼中仿佛乌云密布,阴沉的不见天日,只语气还是淡淡,站起身默了一瞬,问道:“王爷为何总揪着前事不放?当日我们说好的,妾身愿意委身王爷,为王爷生儿育女,侍候左右,可王爷你,对于妾身的往事,需得一不追问,二不追究,如此,方成就如今的这段姻缘。可如今王爷一再食言,却不知王爷究竟所为何故?”   她生气了?她冲他发火了?   曹凌本来怒火蒸腾的双瞳里,忽就生出了几丝波澜来。   她终于撕破了那一张仿佛玉雕一般的面容,不再敷衍,不再演戏,愿意同他展露了真实的情感。心底深处,有浅浅的欣喜缓缓生出。   是了,想她一个女子,孤苦伶仃的漂泊在外,也难怪她要跟了旁人。怪他,是他不好,没能及时寻到她的踪迹,叫她在外头吃了苦头。   这般想着,曹凌心里头的怒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第14章   “瞧瞧你,你这是作甚?不过多问了一句,你便要生气,可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指头动了动,曹凌示意薛令仪坐下,清俊的面容神色犹自沉静,只语气却带了几分松快,说道:“等明日我便要再回洛水了,只是你也不必担心,那秦氏禁足常青阁,我一日不归,禁令一日不解,你可以安心在关雎楼里养胎了。”   薛令仪惊疑不定地看着曹凌,这厮莫不是患有疯病吧?   慢慢坐了下来,薛令仪的胸前犹自起伏,情绪依然激愤,她又偷偷瞟了曹凌一眼,他俊逸的脸庞上一如既往的清冷,安逸地喝着茶,仿佛方才的事情都是她的幻觉。   薛令仪眼神茫然地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虽然当时这人逼迫甚紧,但她若是死活不肯委身于他,是不是还有些离开的希望?只是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肚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再谈离开,怕是天方夜谭了吧!   隔着一道墙,如灵提到喉咙眼子里的一颗心,终于好端端回归了原处。可吓死她了,好好儿,忽就听见了娘子拔高的声音,她细听了两耳,又不似是在争吵,好在后面王爷说了几句话,听着语气还算柔和。   如灵走了几步,在敞厅里的杌凳上坐下,伸手拿起了筐子里的花绷子,就着旁边小几上的烛火,又飞针走线起来。   曹凌见着薛令仪依旧余怒未消,心说她这脾性如今也真是改了不少,若是以前,怕是要掀桌子哭闹了,想了想,说道:“你身边儿的那两个丫头,一个倒是机灵些,另外一个憨憨傻傻的,伺候日常便罢了,其他的瞧着也是不顶用的。我给你一个管事的太监,叫冯三宝的,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只管寻他就是。”   顿了顿又道:“还有几处庄子和铺子,明个儿我叫人把地契拿了给你,里头侍候的人,身契你也收着。每月月末,便会有管事过来同你报账。至于往日的账册,我叫冯三宝后头送来你这儿。平日里闲暇你可以看看,但万不可过分伤神。”   曹凌难得的说了这么多的话。   薛令仪听得有些发愣,她其实也是算计过的,寻思着,等这胎落了地儿,她定要张口问这厮要了一些管家权柄来。不然手里无钱无权,就如同瞎子聋子一般,自保都有些艰难,何况她还有其他的打算。哪成想,这厮竟是个处处周到的。   曹凌见着薛令仪诧异的模样,心里竟诡异的得意起来。看吧看吧,她有过的男人里,还是他待她最好吧!   薛令仪终是回过神来,顿了顿,起身福礼道:“多谢王爷。”见着曹凌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试探道:“妾身来了武陵镇多时,整日都在这院子里打转,实在无趣儿,不知王爷可否能许了妾身一块儿出入随意的腰牌,妾身也好多了几分自在。”   曹凌眼见薛令仪蹬鼻子上脸,愈发的喉咙眼子深了起来,虽知道该回绝了她,可他心里却是高兴坏了,立时便允了。他喜欢这样的她,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子,肆无忌惮,贪心不足,看见她在他的面前得寸进尺,曹凌心里只觉得莫名的舒坦。   倒是薛令仪,轻轻松松得了块儿出入随意的腰牌,瞧着这腰牌的模样,大约还是曹凌专有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茫然,茫然过后,倒有几分清明。   她依稀还记得,当初娘同她说过,有些男人就是驴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个时候你得顺毛捋,捋顺了,就可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薛令仪慢慢摩挲着手里的玉质腰牌,脑子里使劲的回想着,她方才是干了什么,才把这男人的毛给捋顺了?   可想来想去,好像她什么也没做,就忽然发了火儿,冷冰冰说了几句难听话,然后这厮忽然就好了。难道说,他竟是喜欢自己同他发脾气,讲难听话吗?   薛令仪拧着眉有些匪夷所思,这厮的嗜好也忒是怪异了些。   翌日清晨,曹凌在关雎楼里用过了早膳,便预备往洛水去了。   临行前,薛令仪提议要将曹凌送至二门处,这个提议明显取悦了曹凌,他素来冷清的脸庞上,缓缓地凝起了柔和的清光,修长乌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仿佛幽深不见底的古井,专注而又深情地望着薛令仪,目光幽深而缠绵。   薛令仪被曹凌这样盯着看,不觉间,细白脸皮上也浮起淡淡的红晕来。她并非情窦初开的女子,这样的眼神,她实在是不陌生得很。   看来他很喜欢自己粘着他呢!薛令仪想着,暗暗记了下来。   “我走后,你在家要好好的,莫要叫我在外忧心。”曹凌抬起手,指端温暖柔软,轻轻在薛令仪的脸颊上轻拂着。   薛令仪温顺地点点头。   曹凌笑了笑,转身走了。   薛令仪立在廊檐下,看曹凌不曾回头地出了关雎楼的大门,再不见半抹身影。心里因着他的离去而有些轻松,然则还有一些淡淡的失落,仿佛蛛丝一般缠绕在胸口处,若有似无。这男人待她,其实还算不错的。   曹凌出了关雎楼,又是在湄水桥那里,看见了一直等在这里的李春华。   李春华见着他,虽心里一股子委屈又涌上心头,可到底知道轻重,婉转笑了笑,矮身蹲了个万福礼。   曹凌微微敛眉,走过去驻足:“你等在此处,可是有事要说?”   李春华点点头,又福了福,说道:“妾身服侍王爷已有五年之多,只是奈何福运不佳,竟是不曾养住了一儿半女的。”说着面露哀伤,落了两三点眼泪出来,继续道:“如今梅氏怀着身子,妾身心想着,若能养在了身下,也好过平素里膝下空虚,深宅寂寞。”   那梅氏出身低贱,孩子放在她身边养着确实不合适,于是曹凌点点头,说道:“可。”   李春华得了应许欢喜得不行,连连福礼,又泣道:“方知王爷心里是有妾身的,妾身不胜欣喜。”   曹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直走了。   李春华看着曹凌的背影渐渐远去,拎起帕子按了按颊面上的莹莹泪珠,叹道:“好歹,王爷还是顾念我的。”   绿容点头笑了笑:“奴婢便说了,王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曹凌离去后,因着常青阁被封,一时间府中议论纷纷,闲言碎语不断。大家都清楚这王妃禁足是为何事,都道关雎楼的那个薛氏,看着软绵,却也不是个能捏便捏的泥人儿,竟也是个厉害人物。   但也只敢在私底下嚼了舌根,到底那位还是王妃,平素里她素来苛责厉害,谁也不想此时被捏住了把柄,以后秋后算账。再则那位新起之秀,已经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再议论她的是非,被人捉了去,谁知道要落个什么下场。   府里的这些闲言碎语,薛令仪并不放在心上,每日里只有些心焦地看着肚子,算着日子。如此波澜无惊地过了两月,薛令仪轻抚着三个多月的肚子,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如今胎像已稳,该办的事情,再不能往后推了。   “这可万万不行,肚里的孩子才刚稳当,还是在家里头安安静静地养胎才是,这出门去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可是了不得了。”如灵急得满脸绯红,恨不得立时拿了把大锁,将这关雎楼的大门给死死锁了起来。   如锦正伺候着薛令仪挽发,见着如灵发急,也不敢多言。   她如今才得了些主子的信任,不比如灵和如碧,便是心里也觉得,娘子怀着身子,还是呆在家里最好,可她看着心急如焚的如灵,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她是仆,娘子是主,她能不能活,如何活,全都在娘子一念之间。如灵到底和她不一样,如灵还敢劝两句,可她却不敢。   如碧端了托盘推门而入,等着绕过了屏风,见着如灵跪在地上,不免一愣,问道:“这是如何了?”又去问如灵:“可是你惹了娘子不快?”   如灵哭道:“你快来劝劝娘子,娘子非要出门去,这可如何使得?”   如碧一听,将托盘往一旁的桌上一放,跪倒在地亦是苦苦劝道:“娘子这是要作甚,若是有事,遣了人出门操办便是,何必自己亲自出去?眼见胎像方稳,实不该出门奔波的。”   薛令仪也不说话,只看着铜镜里,如锦正手脚麻利地挽着双刀髻。   如灵眼见着薛令仪不言不语只面色如水,知道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出门去了。没法子,如灵转身预备出了门去,找了李嬷嬷来。   薛令仪却在此时开口了:“你若敢去寻了李嬷嬷,以后你便不要在我跟前伺候了。”   如灵便不敢动了,转过身几乎哭了出来:“娘子——”   薛令仪抚了抚被如锦拿了头油,用篦子抿得油光水滑的鬓角,说道:“簪了两根玉簪子便罢了,不用金银头饰,没得坠得头皮疼。”   如锦听话地应了一声,在匣子里拿出了两根碧玉八宝玲珑玉簪,就将那一头柔软乌丝尽数挽了起来。 第15章   如锦将篦子轻轻搁在了妆台上,退后两步,怯怯说道:“娘子,好了。”   看着铜镜里的妆容,薛令仪满意地笑了笑,斜着眼角瞥了如灵一眼:“得了,看你急的。我又不是真的出门去了闹市,我就去趟庄子,有事儿交代他们办。”   如灵抹了眼泪:“便是娘子有事要交代,叫他们进来王府便是,何必娘子亲自去!”   薛令仪回道:“我要亲自去,自然有我要去的理由,你不必啰嗦。”   如灵无奈,又问道:“庄子有几处,娘子去的哪一处?”   薛令仪沉默片刻:“周家庄那一处。”又看了如灵两眼,说道:“一会儿如碧跟着我一道出去,你在屋里守着,若是李嬷嬷来了,该如何应付,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转头又道:“我要办的事情多着呢,可不想还没办完,李嬷嬷便寻了过来。”   如灵没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这是把她扔到了滚烫的油锅里去煎熬了,那李嬷嬷跟个夜叉一样,到时候她死咬着不说,不打死她这事儿不算完。可若是说了,李嬷嬷必定立时就派了人手去寻回了娘子,耽误了娘子办事,娘子自然是要恼了她的。   “奴婢知道了。”如灵忍着满心的惶恐不安,还是把头点了下来。   薛令仪又满意地笑了笑,看着铜镜里头,正束手束脚站在背后的如锦:“如灵既是在家了,如锦便跟着我一道儿出门去吧!”   如锦的身子忽而一阵痉挛,好似被针尖儿扎了的蚯蚓一般,只很快的,她便轻轻应了一声。   不错,薛令仪满意地看着屋子里的三个丫头,抬起手道:“扶我起来。”   等着李嬷嬷得了消息的时候,薛令仪已然带着两个丫头,坐了辆马车,往外头去了。   李嬷嬷气得发狠,叫如灵跪在地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如灵既是打定了主意,以后全然要依靠了薛令仪去,那嘴巴便如蚌壳儿一般,只说是薛令仪家里头憋屈狠了,想出门去逛逛首饰店铺,具体去了哪一家,她全然不清楚。   既是问不出行踪来,李嬷嬷没法子,只好派了人出去,在那些繁华的店铺附近寻找。一时转过头,又见着地上跪着的如灵,不禁怒上心头,叫人拿了磁瓦子搁在地上,叫那如灵褪去了长裙,只着一件贴身白绸裤儿,就跪在那上头。还不许跪在屋子里,需得头顶着大日头,跪在庭院中间。   一时间,如灵羞愤得几乎想要触壁死去,只是她死死咬住了牙根儿,心说她不能死,熬过了这一回,她便是娘子最贴心的心腹,只要娘子得宠一日,她以后前途便不可限量。还有她那表哥,还在外头等着她,她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这边儿观星阁里,张夫人张文芝很快便得了这消息,她自来是个稳重寡言的性子,虽是动了怒气,外头却全然看不出来,只端着茶碗静静抿了一口,道:“叫人出去找,多派些人手。”等着那人去了,她却搁了茶碗站起身来,往书房走去。   “磨墨。”张文芝说着,拿出一张雪浪纸,提起了毛笔来。   她得给王爷写封家书去,那薛氏不懂规矩,是个性子野的,她虽是如今掌管家中中馈,代替了王妃管理各屋事宜,可这般得宠的女子,又是这么个性子,她却是不敢管也不敢问的,还是丢给王爷自己个儿去头疼吧!   而被封了院子的常青阁里,秦雪娥也很快得了消息,不由得捶桌大怒。   这府里头她才是唯一的女主子,但凡是后宅子里的女人想要出门去,或是家里头来人想要见个面,都得先过了她这一关,需得她点了头才行。除非是王爷应肯的,不然,没了她的允许,哪个能不守了规矩去。可这个薛氏,这个贱人,竟是不经了她的允许,便自己个儿出门去了。   就算她如今被封在了常青阁里,就算中馈被那张氏贱人拿了去,可但凡行动,若有要紧的,张氏也是会拿来询问她的意思,看她的脸色办事。那张氏还是太后赐予王爷的,那薛氏又算个什么?   秦雪娥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去,把二门上的婆子给我叫了过来,我倒要问问看,她是如何办差守门儿的,就这般轻而易举的就放了人出去,她难道是天王奶奶,便都这般怕她随着她不成?”   福儿立在原地,左右为难。如今常青阁被封,哪里还能出的去?   兰嬷嬷拧着眉看了福儿一眼,摆手叫她去了,转头同秦雪娥道:“她能出去,自然是因为拿着腰牌的。”   “甚个腰牌!”秦雪娥怒道:“腰牌在我这儿呢,我可从不曾给过她,连张氏那里都没有。”说罢脸上一怔,忽而冷笑道:“是王爷给她的。”   眼泪断珠一般就滚了下来,秦雪娥连声道:“好,好得很,王爷可真是我的好夫君,这是把我的这张脸,扔在地上随便叫人踩了。”   眼见秦雪娥气急,兰嬷嬷忙上前扶住了秦雪娥的肩头,温声劝道:“王妃莫气,且听老奴一言。”   那张皱纹遍布的脸皮上,慢慢浮起阴森可怕的冷笑来:“她不是出门去了吗?原先她只在关雎楼里半步不出,那李嬷嬷又把关雎楼守得跟个铁桶一般,咱们倒一时半刻的,不能将她怎么着。只如今她出门去了,外头人多眼杂,甚个人都有。这般下手,可比府里头容易多了,又好撇清了关系。毕竟外头人那么多,谁能说清楚,到底意外,还是故意为之呢?如今咱们又被封在院子里头,更与咱们毫无相干了。”   秦雪娥眼睛一亮,抓紧了兰嬷嬷的手回头问道:“嬷嬷是说,在外头把她和她那小贱种一起做掉?”   兰嬷嬷笑道:“正是。”   秦雪娥不禁喜上眉梢:“如此甚好。”只是略一怔:“可常青阁的大门被封了——”   “王妃莫要担心,老奴自有主意。”兰嬷嬷笑了笑:“好歹在这里经营了十余年,若封了院子便没了法子,也是白过了。”   秦雪娥便又笑了:“那就劳烦嬷嬷快一些,好叫她早日归西,我也好睡个安稳踏实觉儿。”   兰嬷嬷笑道:“王妃莫急,老奴这就着手去办!”   外头,薛令仪坐着的马车,顺着黄土大道儿,正往周家庄飞奔而去。   两月前,几处庄子的管事婆子媳妇儿,便去府里头同她请过安,也核对了一些账目。   头回见面,薛令仪不动神色,只暗地里观察,一眼便瞧中了一个夫家姓周的年轻媳妇儿。后头便叫如碧通过她背后的爹娘兄弟,去周家庄扫听,果然是个能干精明的。于是又隔了半个月,就将那个周嫂子,专门请了过来。   只恨那李嬷嬷,跟个守门神一般杵在屋子里,说什么不过庄子里的些许租子,铺子里的微末银子,没什么可劳神的,略说说便要催着人走。有她掺和着,有些事儿也说不清楚,薛令仪只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心想着,她得寻个机会,亲自去看看,把事情安排下去才是。   半月前,那周嫂子便递了消息过来,只说叫她办的事儿都妥当了。只是薛令仪当时还没过三月,虽心急如焚,到底不敢拿了肚子里的孩子冒险,于是又生生忍了这么些时日,今个儿终是忍不住了。   薛令仪半合着眼睛,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是不时闪现出清羽的模样。他被吕云生从她身边带走的时候,才刚两岁,小小的人儿,话都说不完整,哭得撕心裂肺,把她的一颗心都哭碎了。如今算算日子,他已经七岁了。   车厢里头,除了薛令仪便只有两个胆战心惊的丫头。   薛令仪自来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但是日子久了,伺候她的下人们也都发现,这位主子平素里是好伺候,然则只要打定了主意的,却是再也不肯听劝。若是说得多了,也是说翻脸便要翻脸的。   如碧和如锦俱是被薛令仪收拾过的,如今只当自己是个傻子,哑巴,两人视线略微碰到了一处,便飞快撇开。都心知这回出了这府门,怕是回去后,还不知要如何起了风波。只是便是要起了大风大浪,她们都只能跟着主子行事。而她们的主子,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   马车颠簸了一路,终是出了城门,到了城郊的庄子。如碧先下了马车,转身将脚凳放下,又去扶薛令仪。   早有周嫂子几人候在门口,见着这马车上头有王府的标志,虽是还不曾见过薛令仪,可一见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浑身上下无处不雍容富贵,又见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步步紧跟小心伺候,心知这该是她们如今的主子了。   上前去跪倒在地,周嫂子几人道:“给娘子请安了。”   薛令仪笑道:“快请起。”又道:“得了,且先免了这些虚礼,我略有些不适,先扶了我进去安置歇息,你们哪个是周嫂子,跟着我一道进去。”   进得屋子里,却见得案几干净,摆设清爽,周嫂子殷勤地端了茶水果盘,薛令仪笑着在玫瑰纹圈椅上坐下,稍稍歇了片刻。   如碧面露紧张,小心问道:“娘子果然不适?可要立时家去寻了王太医看症?”   薛令仪笑道:“不碍事,稍稍休息便可。”又同周嫂子道:“我出门一次也是不易,且把那些人赶紧叫了进来,把正事先了了。” 第16章   周嫂子是个行事很麻利的人,这边儿应了差事,出门就同个小丫头耳语一番,又指挥了几个力大的婆子,搬了一扇花鸟屏风过来。   “你倒是个细心的。”薛令仪笑道,素手一抬:“赏。”   如锦忙扯开了银袋子,摸出四五个银裸子塞进了周嫂子的手里。   周嫂子笑眯眯谢了赏,外头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间杂或高或低的说话声,很快便到了门前。   薛令仪同周嫂子道:“让他们进来。”   等着一干人进了屋来,隔着屏风,薛令仪只见着高高低低的影子投在那屏风之上,脸上忍不住露出几抹笑意来。果然手里有了人有了钱才好办事,比之之前她孤身一个,偷偷摸摸惧怕着被吕云生寻到,又要在吕云生的地盘儿上来回打转,去寻清羽的消息容易安全得太多了。   这边儿,薛令仪许了丰厚的银子给那些江湖人,又嘱咐了要他们做的事情,而关雎楼这里,李嬷嬷坐在庭院的凳子上,正苦苦哀求了仍旧跪在瓦片上的如灵。   “小祖宗,姑奶奶哎,你这死丫头你快说吧!娘子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她那肚子可是才安稳了些,她要出去,你不拦着就罢了,你还帮忙瞒着!”   如灵垂着头,不管李嬷嬷怎么苦口婆心,就只说了一句话:“娘子心里闷,出门去逛逛金器店铺,很快就家来了。”   “胡扯!”李嬷嬷听着这已经听了十七八遍的话,立时暴怒起来:“这武陵镇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又能有多少条街市?我派了四五拨儿人,回来都说不曾见过娘子。你倒是说说看,娘子究竟去了哪里的金器铺子,我倒是奇怪了,几个大活人,若是真去了金银铺子,怎就寻不见踪影。”   如灵心里已然害怕到了麻木,她摇摇头,还是那么几句话:“娘子真的就是去了金银铺子,她——”   “给我拿了银针过来!”李嬷嬷咬着牙根儿道:“你是娘子跟前贴身伺候的丫头,打得鲜血淋漓的也不好看,这银针好,扎进去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见着如灵面露惧怕,浑身打颤,李嬷嬷温柔笑道:“我也不想这样,若不然你便把娘子的去处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好丫头,只是娘子的身子骨弱,便是为着娘子,为了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该继续瞒着呀!”   只是如灵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来,这若是说出了口,娘子便是不怪罪她,也是容不下她了,这边儿李嬷嬷也不会轻易就饶了她去,那她以后还有什么活路去。于是咬紧牙关,只不做声。   刘嬷嬷气得心里发狠,头晕目眩站起身来,示意一旁的婆子当众动刑。   张文芝站在关雎楼大门外,听里面女子凄厉的叫喊声一声接着一声,素手扶了丫头,轻轻说道:“走吧!”   那丫头问道:“夫人不进去了?”   张文芝淡淡笑道:“李嬷嬷都问不出什么来,我自然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丫头有些担心:“王爷很是宠爱薛娘子,万一她在外头有个好歹,夫人如今管着家中中馈,免不了要担些干系。”   张文芝圆润雪白的脸上绽出淡淡浅笑来:“那我也没法子,如今你也听见了,只有薛娘子贴身的侍婢才知道她的去处,可这丫头死也不肯说,李嬷嬷都没法子,我是个无用之人,更是无可奈何了。”抬头瞧了瞧那紧紧关闭的朱红大门:“走吧!”   回去的路上,张文芝正好碰上了楼侧妃楼锦瑶。   张文芝屈膝行礼,恭声道:“给侧妃请安。”   楼锦瑶抬手叫了起,一双妙眸将张文芝看了看,笑道:“那薛氏还没回来呢?”轻轻哼了一声,不悦道:“真是个野性子,这样的女人,那样的出身,竟也和咱们一起住在这王府后宅里,共同侍奉王爷,想想便叫人心里难受。”   张文芝笑意微敛,郑重道:“她是新来的,难免受不住王府里的规矩,日子长了就好了。若是侧妃瞧不惯,做姐姐的,以后多教导她便是。”又道:“做女人的,首要一条便是顺从。既是王爷喜欢,不论哪里的出身,咱们都不该心生怨怼,只管相处和睦便是。”   楼锦瑶最是看不惯张文芝素来的温柔顺从,叫人见了便要生厌,更何况她是侧妃,这张氏是夫人,可王妃受了罚,王爷却把中馈给了这女人,实在可恶。最好那薛氏死在外头,这张氏受了牵连以后也被王爷不待见,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呢!   扯了扯衣袖上的褶子,楼锦瑶冷冷道:“我才说了那么几句,倒招惹了姐姐你这么一长串的教训。你虽进府比我早,可我是侧妃,你是夫人,尊卑有别,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我。”说着便扶着丫头走了。   长长的甬道仿佛看不见尽头,楼锦瑶走在上面,暗红色的身影渐渐的走远了。   张文芝脸上神色不变,还是那抹淡淡的笑,身边儿伺候的丫头却是不服气地咬了唇儿,气得直跺脚:“便她是侧妃,位分比夫人高,可夫人是太后赐给王爷的,侧妃对夫人不敬,便是对太后不敬,等王爷家来,夫人不可忍气吞声,要如实禀告了王爷才是。”   “休要胡说。”张文芝淡声呵斥道:“你一个婢子,也敢背后议论侧妃的过错。”   虽是斥责,然则话里的意思,却是认可了那丫头的那番话,对她不敬,就是对太后不敬,既是不敬,实该遭了责罚。   张文芝冷漠地看着那楼锦瑶渐渐不见了身影,轻轻哼了一声,扶着丫头转身走了。   等着薛令仪这边办完事情,从庄子回来的时候,已是一轮乌金将要西垂的时辰。   周嫂子恭敬道:“虽说武陵镇素来平安,只是庄子离王府还是有些路程的,不若就叫那几个人护送了娘子回去,到底安全些。”   薛令仪点点头,并没有拒绝。她是被吕云生追捕怕了的,身边保护她的人越多,她心里就越踏实。   只是不成想,这马车只走了两里地便停了。如碧撩开车帘子,便见着那几个江湖人骑着大马将马车团团围住,而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蒙面人正手持利刃,目露凶光。   如碧是王府的家生子,平生见过的最血腥的一件事情,便是王妃秦氏,将那如烟当庭广众的给棒杀了。她上头有老子娘护着,最多的也是挨了几巴掌,真真儿的看着真刀实枪的血拼,还是头一回。   “娘子,奴婢害怕。”如碧膝行过去,抱住了薛令仪的胳膊,紧紧把身子贴了上去。也不知怎的,这时候,她只觉得挨着娘子才能有些心安。   薛令仪轻轻拍着如碧的手,转头问如锦:“你害怕吗?”   如锦面白如雪,闻言立时落了眼泪出来,哽咽道:“怕。”   薛令仪无奈笑了笑,招招手道:“那过来吧!”   马车外刀剑相撞的声音清脆入耳,不时有惨呼声响起,薛令仪面无表情,静静端坐在马车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车外的打斗声渐止,有个粗犷的男子声音响起。   他道:“贼人已然杀死,还有两人负伤而逃。”   薛令仪闻言笑了笑,扬声道:“多谢各位大侠鼎力相助,救命恩情,此后必有重谢。”听见外头陆陆续续的客套话后,又说道:“眼见天色将黑,劳烦各位护送我速速归府。”   此后路程十分平静,入了城门,很快便到了武陵王府的朱门前。   几个江湖人告辞离去,薛令仪隔着帘子同那马夫道:“今日种种,回府后一字不能透露,别人问来,只说在城郊一带随意逛了逛,若有口风露出,就别怪我手段无情。”   那马夫今日也是受了惊吓的,他自然知道这位主子不似寻常娘子,是个厉害人物,忙道:“奴才知道了,娘子且放心便是。”   一时进了府门,李嬷嬷这里很快便得了消息,紧赶慢赶迎了出来,在曲折蜿蜒的游廊上,终于见到了薛令仪。   当着众人面,李嬷嬷自然不好发脾气,只是面色不好地胡乱福了福,不客气道:“娘子可算是家来了,再不回来,老奴就要去报官了。”   薛令仪面色淡淡,略略曲了曲膝盖,道:“劳烦嬷嬷担心了。”说着扶了如碧的手,径直往关雎楼走去。   依着规矩,薛令仪如今家来,是需要同管着中馈的张夫人说一声的。李嬷嬷见着薛令仪仿佛没这个意思,以为她小门户出来的,不知道规矩,几步上前拦了下来,语调冰冷,不客气道:“娘子稍等。”   薛令仪亦冷漠看着李嬷嬷:“不知嬷嬷为何拦下了我?”   李嬷嬷看似恭敬,语气却颇为冷硬,说道:“依着规矩,娘子该是去观星阁同张夫人说一声的。”   又来拿着规矩压制她,薛令仪脸上浮起一抹清冷的笑,淡声道:“依着规矩,我出门还要张夫人同意呢!只是,既是出门便没经了观星阁的肯许,如今家来,自然更不必去说什么话了!”说完,扶着如碧的手,薛令仪绕过了李嬷嬷,径直往关雎楼走去。   如碧如锦垂着头小碎步紧紧跟随,额角上,却都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方才李嬷嬷气急败坏的模样她们看得清楚,她们家娘子的嚣张跋扈,却比当初的那个如烟姑娘,更要厉害了百倍。 第17章   一时进得庭院,关雎楼所有的侍婢婆子皆垂手而立,静默无闻。薛令仪看在眼里,唇角携了一丝冷意,再一恍目,便瞧见了庭中央,如灵趴在一根宽板凳上,四肢下垂,恍惚死去,不由得心中剧震,面露出惊惧来,那李嬷嬷竟是如此手段狠辣,她竟是处死了如灵不成?   如碧亦是看到了庭中的如灵,惊呼不待出口,身子便软在了地上。李嬷嬷素来手段霹雳,如灵她可是死了么?   眼见如碧瘫软在地,薛令仪缓一缓心神,转眼同如锦说道:“你去看看。”   如锦浑身颤如筛抖,挪动着脚步,慢慢逼近了那如灵。   李嬷嬷立在廊下阴影处,冷漠地看着那如锦终于凑到了如灵跟前,探了探鼻息,随后回头,面露惊喜道:“娘子,还活着!”   薛令仪心口骤然一松,脸上露出了笑来。   李嬷嬷针芒般的视线看向了挺直而立的薛令仪,两片薄唇紧紧抿起,眉眼露出一抹狠厉。   是的,如今还活着,只是一会儿还能不能继续活着,就只能看她的命硬不硬了,谁叫她命不好,跟了这么个任性没规矩的主子。性子桀骜的女子她见的多了,有的是法子叫她们屈服。   李嬷嬷无声而又冷漠地笑了笑,从阴影里走出来,扬声道:“如灵,如碧,如锦,三人伺候娘子不尽心,拉下去各打五十大板,以示警戒!”   如碧听见如灵还活着,先是满心满肺的欢喜,只觉七窍又归了本体,手脚不再软绵,有了些许的力气。只是还没爬起身来,又听到李嬷嬷要打她们的板子,五十大板,这不是存心要她们的命吗?   死死抱住了自家主子的一只脚,如碧也不敢喊叫,只呜咽哭个不住。   如灵昏迷着,自然是听不见。如锦却瘫软在了她的身边,扶着那板凳,眼泪如雨般落了下来。她不想挨板子,她还不想死。   薛令仪没说话,仿佛入定了一般,沉默地看着庭院里,有几个婆子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她们连眼风都不曾给她,便径直往如灵如锦那里走去。   心里原来还是有些悔意的,她是想要借着这件事情,同李嬷嬷较个劲儿,分出个高下来,也好叫那李嬷嬷知难而退,以后少管东管西的。   可如灵吃了大亏,却并非是她想看到的。她以为,再怎么样,也该等着她回来了再做处置,这到底是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眼下看来,便是如灵吃了苦头,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做的。   神色渐渐变得倨傲阴冷,直等着那几个婆子逼近到了跟前,薛令仪唇瓣微动,冷漠阴森地说道:“谁敢动她们一指头,我便剥了谁的皮!”   那几个婆子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她们迟疑地看向了李嬷嬷,到底说话的这位是个极其得宠的人物,便是李嬷嬷不害怕,她们却是心里发憷的。真的惹恼了这女人,李嬷嬷想必还能安稳,可她们这些人便不一定了。   如锦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连滚带爬地就到了薛令仪的身边,呜咽了一声,喊了一句:“娘子。”   薛令仪看向她们,目光变得温和,柔声说道:“别哭了,快去把你们如灵姐姐扶到屋里去!”又扬声道:“来人,去请了郎中来!”   李嬷嬷骤然生怒,她便知道,这个薛氏骨子里就是个不安生的,不声不响跑出去半下午,如今回来了半句解释也没有,倒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她说不打便不打了吗?   “你们几个昏了头!叫你们拉了这三个丫头去打板子,为何不动?”李嬷嬷虽是奴婢,可自来硬气,哪里容得下一个妾侍这般对待她,她气不忿儿,更不能容忍一个内宅女子说出门就出门去,谁给她的权利!   几个婆子面露挣扎,不约而同的,将眼睛看向了薛令仪。   薛令仪慢慢转过身去,她的脸庞氤氲在已经昏暗的光线里,神色淡淡,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异常冷漠的凉光:“她们是我的丫头,我是她们的主子,她们忠心为主,难道嬷嬷不该奖赏赞美她们,缘何还要致她们于死地?”   李嬷嬷怒极反笑:“她们任由娘子你肆意胡闹,竟也敢瞒着不报给我听,如此糊涂,如此不懂规矩,依着王府的旧例,就该打死!”   薛令仪看着李嬷嬷咬牙切齿的模样,脸上冷意更甚,唇角微翘讥讽道:“嬷嬷这话说得很是不通,她们是谁的丫头,是我的丫头,既是我的丫头,自该唯我是从,为何还要把自己主子做了什么事情,去报给嬷嬷听?莫不是嬷嬷觉得,我是她们的主子,而嬷嬷你,却是我的主子?”   薛令仪的话不可谓不恶毒,李嬷嬷勃然变色,反唇相讥道:“娘子这话老奴可是不敢当,娘子虽位分低微,可再低微,大小也是个主子不是?只是老奴受命于王爷,照看娘子上下,绝对不敢怠慢。娘子胎像方稳,实不该出门乱走,若是腹中孩子有了闪失,便是娘子你,也是担待不起的。”   薛令仪冷冷笑了一声:“是否担得起,却不是嬷嬷说得算。”从袖中摸出一枚腰牌,举在手中道:“这是王爷给我的,不论府内府外,由我随意往来。若是嬷嬷不忿,不如自己个儿去问了王爷,缘何把这腰牌给了我,倒不必在我跟前冷言冷语的耍威风。”   那是一块儿绘彩描金的玉制腰牌,上头雕刻了繁复的云纹,正面写着“以凭放行”四个大字,后面刻着武陵王曹凌的私章。   李嬷嬷一见那腰牌,立时变了脸色。   王府里头自然有订制的腰牌供人出行使用,但都是木质的,似这般玉质的,却是王爷独有的。便是王妃那里,也只有镀银的腰牌。   今个儿是她糊涂了,只顾着逼问如灵,倒是忘记去问一问,这王府深宅的,这薛娘子到底是如何顺利出了大门去。只眼下也不必再问,这腰牌便足以说明了一切。   李嬷嬷自然恼愤王爷如何这般糊涂,竟把这要紧的东西给了区区一个娘子,只是如今方知王爷恋这女子有多痴迷,想起王爷的脾气,李嬷嬷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言语。   眼见李嬷嬷面容难看,却是住了嘴不再疾言令色,薛令仪又冷冷道:“便如嬷嬷所言,我大小也是个主子,主子做什么事情,难道还要由着一个做奴才的来管束不成?王爷走前交代再三,嘱咐我不必委屈自己,事事只凭本意便可。嬷嬷若要来管束教训我,烦劳嬷嬷先请了王爷的口喻来。如若不然,王爷都许了我自在,倒不知嬷嬷如此做甚?难道是嬷嬷瞧我不顺眼,专捡了我的丫头泄恨不成? ”   李嬷嬷见着薛令仪口舌锋利,三言两语的,给她扣了好几条罪名,不由大怒。只是她越是气急败坏,脑子却越是清醒。看了那腰牌几眼,视线又往薛令仪的小腹上瞟了一眼,李嬷嬷脸色虽黢黑如锅底,却是慢慢说道:“娘子归来想必已经疲倦,如碧如锦,伺候了娘子歇息。”   薛令仪微微浅笑,将腰牌收进袖袋里,却仍旧不动,眼睛看着李嬷嬷。   李嬷嬷沉了沉气,又道:“将如灵抬去卧房,叫了郎中给她看伤医治。”   如碧哽咽一声,终于低低地哭出声来。如锦抹了脸上的泪痕,扶着如碧踉跄站起,两人分立薛令仪两侧,喉间呜咽,话不能言。   薛令仪径自下了石阶,走至如灵身侧,立住脚细细端详一番。却见如灵身上并无血痕,想起以前听说的,内宅妇人的那些肮脏手段,知道如灵这是吃了暗亏,抬起头看过去:“如碧,你来照看如灵,等她好了,再来屋中服侍我。”   如碧惊喜地连连点头,又跪倒在地磕头道:“多谢娘子。”   李嬷嬷眼见那薛令仪施施然回了屋里去,四下的侍婢婆子目光如炬,只觉得腹中怒火翻腾,只是她既然选择了忍让,便不会这时候再撅了薛令仪的意思,冷静道:“如星,如尘,你们两个去伺候娘子洗漱用膳。”   关雎楼的动静闹得太大,虽有李嬷嬷霹雳手段再前,却也瞒不住消息,于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王府。薛令仪起先温柔隐忍的模样顿时被嚣张跋扈代替,下人们私底下窃窃私语自不必说,便是各院的主子,也都暗地里生出了各种心思来。   汀兰苑里,李春华默默听完了绿萝的话,端起案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却张口问道:“送给梅氏的锦缎金银器皿她可喜欢?”   绿萝愣了一愣,然后脸色变得难看,唇瓣动了两下,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李春华皱紧眉叹了口气,那梅氏,没想到竟是个倔脾气。送去的那些子银金首饰,缎子布匹,她虽是不敢拒绝,但也从未露过一次笑脸。   相比于薛令仪如何的跋扈嚣张,李春华如今的心思,却全都在听风楼的梅氏身上。她抿了抿唇,自来柔弱的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凝重来。   “去,再捡了一些更加精致贵重的钗环,还有纹花繁复的锦缎,一并都送去听风楼!”   李春华见着绿萝去了,眉目间的郁色愈发深沉起来。   薛氏如今嚣张厉害,自然是王爷给的底气,虽不知王爷还能宠了那女人多久,又能宠到什么境地,却于她没什么相干,如今最要紧的却是梅氏的那个孩子。心里有种汩汩涌动的迫切,那个孩子,她一定要紧紧抓牢在手里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章又见不到男主了,哈哈哈,此家男主是道具人……   曹凌黑脸:还好意思说呢!小心我叫人下毒要了你的小命儿!   某猫:啧啧,戾气这么大,怪不得明娘不待见你!   薛令仪脸色大变:心里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干嘛!   曹凌脸色更黑了:明娘,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薛令仪立时遁走……   某猫看着脸色郁黑杀气奔腾的男人,摇摇尾巴,越墙而逃…… 第18章   听风楼东厢房,梅氏正坐于静谧无声的卧房里,双目无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出神。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渐渐的,脸上露出了悲伤和无助来。没有了孩子,她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儿。   梅氏轻轻叹了口气,转过眼便看见了那一柄玉如意。那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是汀兰苑的李夫人赏赐的,已经被连翘慎之又慎地摆在了卧房里头最显眼的地方。   看着那如意正于微弱的烛火下氤氲出淡淡的光泽来,梅氏的一颗心都要碎了。如意如意依我心意,那女人一柄玉如意,轻巧巧的就要夺去了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儿,她想得怎么那么美呢?   梅氏不禁伤心落泪,若非她出身下贱,又哪里会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留不出。   正是悲郁难挨之际,忽传来敲门声,是同她一道住在听风楼的林氏,她道:“梅姐姐睡了吗?”   梅氏忙提起帕子擦去了眼泪,就听隔间住着的连翘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林氏瞧着连翘裙衫不整,不由得低声问道:“瞧你这是睡了?可是我来得晚了。”   连翘忙道:“并不曾睡下,只是左右无事,躺在床上也好省些炭火。”   林氏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李嬷嬷缺了哪个,也不能缺了姐姐这儿的炭火。今个儿李夫人不是还叫人送了两篓子的银丝碳吗?还要省炭火,省出来生崽儿不成?”说着就拎起帕子掩在唇上笑了起来。   连翘忙摆摆手,呲牙道:“可别提这两篓银丝碳了,本来送来一柄如意,就叫娘子伤心了一下午,傍晚又送了银丝碳来,更是了不得。这会子自己个儿躲在屋子里,也不许奴婢去伺候,不定怎么伤心落泪呢!”   林氏脸上的笑便淡了,叹了口气道:“我瞧瞧她睡了没?”移步进了屋里,隔着雕花木门问道:“姐姐可是睡了?”   梅氏忙开了门,虽是擦了眼泪,可也遮不住双目通红,勉强笑道:“没睡呢,妹妹快进来。”   两人走了进去,林氏扶着梅氏重新躺下,又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瞧了梅氏片刻,叹道:“你何苦想不开呢?”   这话一说,梅氏立时又落了泪来:“这是我的亲骨肉,还没生出来呢,就有人惦记着要夺了他去。我是当娘的,却留不住他,如何能不伤心,又如何能想得开?”   林氏见着梅氏哭得伤心,心下难忍,起身坐在榻沿上,拎了帕子给梅氏擦泪:“好姐姐,你别哭了,瞧你哭得伤心,我这心里也难受。”说着也跟着垂泪,叹道:“咱们姐妹俩一处来的,都道是千年难逢的好运气,竟是鲤鱼跃龙门,成了王爷的女人。岂料庭院深深日子难捱,以往只觉你比妹妹强,好歹肚子里的那块儿肉好端端的揣着,可如今瞧着,咱们姐妹俩,终归都是没福气的。”   一时两人都默默垂泪,后头还是林氏先笑了起来,为自己擦了泪,又给梅氏擦了泪:“得了,咱们都不哭了。”又道:“姐姐总要往好处想,那李夫人不比咱们,你这肚子里的娃娃能认了她做娘,到底比跟着咱们强。不但有了个得宠的娘,还能有个厉害的外家,不论男女,以后总能跟着得力不是?便是你,好歹是孩子的亲娘,李夫人既得了孩子,少不得也要关照你的。”   细说来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可梅氏却总是不甘愿,扯住了林氏的袖子道:“虽是好处多,可我是亲娘,终归是舍不得的。再则,跟了旁人常日里也见不得,便是亲娘,又如何能亲近?以后他出息了,自然李夫人是头一个跟着享福的。我是亲娘,可我不敢说,李夫人必定不会说,他又如何会知道,还有我这个可怜的亲娘呢?”说着哽咽道:“妹妹可怜我,同我出个主意,帮一帮我。”   眼见梅氏哭得可怜,林氏两弯纤眉皱在了一起,闷不吭声好一会儿才道:“都道枕头风是这世间第一厉害风,你瞧这府里头,虽是王妃侧妃一大堆的女人,可若说如今哪位最受宠,自然是关雎楼的那位。”   林氏的脸上露出几分艳羡来:“我听人说,那关雎楼十年前就建成了,这十年来,王爷但凡寻了难得一见的珍品,就要往关雎楼里搬,还有数不尽的珍贵花木,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头大约是神仙也住得下了。”   叹了口气,林氏继续道:“可惜十多年来,没一个人能住进去。没想到后宅里的女人眼红了这么些年,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女人给捡去了便宜。”   烛光下,林氏的眼里渐渐露出了几分不甘,她年轻貌美,又体态婀娜,怎的就比不过那个老女人呢?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林氏和梅氏都没再说话,两人坐在黯淡阴沉的烛火里相对无言,都暗自难过着。   片刻后,林氏忽的又满脸神秘起来,压低了声线轻轻说道:“我听人讲,那位薛娘子的口音来自京都,王爷也是打京都来的,她的岁数也和王爷差不离,我猜着,约摸她是王爷的旧相识,也只有前有旧情,才说得通王爷这般莫名其妙的宠爱。”说着撇撇嘴:“我远远地瞧见过薛娘子,倒是如花似月貌若天仙,比咱们自然强,可我瞧着却是比不得王妃的贵气,也比不得李夫人倾国倾城,便是孔孺人,也比她多了几分柔美。”   “可她却是最得宠的。”梅氏接了一句,心里也羡慕至极,心说若她能有那薛氏一半儿的恩宠,李夫人也不敢生出抢她孩儿的心思。   林氏叹了口气:“可不是说的,人家是最得宠的,听说王爷再没这么偏宠过一个女子,便是李夫人,也是远远比不得的。你瞧,便为着她,如今连王妃都被禁足在常青阁里,还有那出入随意的腰牌,几位侧妃都没有,偏她有,可见恩宠何等厉害!”   梅氏闷不吭声了一会儿,眨眨眼问道:“妹妹的意思,是叫我去求那薛氏?”   林氏瞧着梅氏脸上的迟疑,不由心生疑惑:“难道姐姐不愿?她虽是身份未定,可如今却是府里头的第一人,姐姐你为何——”   梅氏忙着摆手:“妹妹误会了,她便是跟咱们一样,都被人叫一声娘子,可云泥之别,我哪里会不愿意。”继而咬咬唇道:“其实我也想过的,只是原以为她是个温柔性子,如今却知是个跋扈厉害的,我实在是不敢去。”   “姐姐真是个心眼儿实的,哪个叫你去亲自登门求情的,你亲自去了多打眼,便是薛娘子最后不应,你当李夫人那儿是吃素的,自然心里记恨你,到时候还有你好果子吃?”林氏恨铁不成钢地斜了梅氏一眼:“自然是叫连翘去,连翘打小就长在王府,和关雎楼的如灵,如碧两位姑娘也是有些交情的,如今如灵姑娘正在养伤,不如叫她打着看望的名号,私底下先探探口风,咱们再寻机而动。”   薛令仪也不曾想到,梅氏求情竟是求到了她这里。   自打那天起,关雎楼里的气氛陡然变了副模样,下人们原先见着薛令仪自然也是恭敬的,可背地里到底服不服气,忠不忠心,谁也不清楚。   然则经了这回事,人心便渐渐浮动起来,一些人看中了薛令仪非比寻常的恩宠,想要抱了大腿,以后青云直上。而另一些人,却是看中了薛令仪爱护奴才的这条好处。一时间围在薛令仪身边儿的人多了起来,便连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诚意。   对此,薛令仪只一如既往的淡漠,既不故意疏远,也不故意亲近,只冷眼旁观着,细细辨别着那些对着她笑容满面的人,究竟哪些是忠心不二,哪些又是披了人皮的妖魔。   眼下,薛令仪正坐在如灵和如碧同住的房间里,她们两个是薛令仪跟前得脸的大丫头,自然住的比旁人要好,两人同住一室,却比大通铺要舒服了太多。   如灵受了针刑,几番晕厥,身子犹自虚弱,然则气势不改,正瞪大眼睛狠狠剜了如碧一眼,转头同薛令仪笑道:“都是些不打紧的人,不打紧的事儿,娘子如今怀着孩子呢,就甭管她们怎么闹腾了。”说完又狠狠瞪了如碧一眼,呲牙道:“那可是李夫人,你当她是吃素好惹的,便她是个软的,她娘家可是好惹的。你倒会给娘子找事儿做,等我告诉了李嬷嬷知道,看不打死你。”   如碧被如灵瞪得狠了,心里本就忐忑,一听她要去告状,立时吓破了胆子,向薛令仪哀求道:“好娘子,你替奴婢说说好话,可千万不能把这事儿给李嬷嬷说了。我也是瞧连翘说得可怜,这才软了心肠,软了口唇,叫娘子跟着闹心了。”   见着如灵还要训斥,薛令仪摆摆手制止了如灵,笑道:“你这傻丫头,如灵吓唬你呢,哪里会真同李嬷嬷告状。”说着默了默,又道:“说来我新来乍到的,名分低微脚跟儿不稳,的确不好沾手这些是非,只是既是人家求到你这儿了,也不好一句话不回,倒显得咱们关雎楼太无情,太目下无人。”   如灵眉头一皱,眼中掀起了波澜:“娘子是要趟这趟浑水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不见男主的一天……   曹凌呲牙:你给我等着!   某猫:等着就等着,你还能咋的,再龇牙咧嘴瞪眼睛,小心我写死你,把明娘给了男二男三,一样的花好月圆。   曹凌持刀奔来:你敢!   某猫又一次越墙而逃…… 第19章   眼见如灵如临大敌的模样,薛令仪笑着摇摇头:“自然不是。”又转头同如碧说道:“你便告诉那连翘,就说这事儿我帮不了她。一则我是新来的,身份低微,不好说三道四,再犯了口舌之罪。二则——”   面露出怜悯,薛令仪似有不忍地道:“你让那梅娘子去打听打听,但凡是深宅大院里的孩子,多数都夭折在了半路上。俗话说有失才有得,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虽是难舍母子情深,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着孩子的前程,叫她好好思量再做打算。”   说完这话,薛令仪心中十分不快。她如今正饱受母子分离之苦,可口中之言,却分明是在劝说另外一个将要做娘的人,主动和自己的孩子分离。   可那梅氏,既无家世,又无宠爱,便是她肯得罪了李夫人,向王爷进言,助那梅氏留下了孩子,可以后的日子长路漫漫,焉知藏在这王府深处的黑手,不会心生歹念,害了那幼子去?到时候依着梅氏的能力,可护得住那幼子周全?   想起最近她心里生出的那些子疑虑,薛令仪抬手轻轻抿了抿鬓发,并不后悔说出了这番话来。   如碧听得认真,又鹦鹉学舌说给了连翘听。连翘回去学给梅氏,梅氏没言语,叫连翘出去后,自己个儿到底又哭了一场。后头却是安生了,也把李夫人送去的首饰戴在了头上,还有那些子木炭,也都烧了起来。   李春华这里,知道梅氏肯用了她送去的东西,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了几抹笑意。   绿萝却是不忿:“她算什么东西,夫人送她东西是她的福气,还敢给脸子瞧。”   绿容笑了笑没说话,倒是李春华叹道:“难怪她不高兴,要我我也不愿意,怀胎十月一朝临产,生下来的孩子却要给了旁人,认了旁人当娘。她是生母,母子连心,不舍是应该的。”   绿容笑着端了一盏清心茶奉给李春华:“夫人慈悲心。”   李春华接了那茶抿了一口,露出苦笑来:“我若是真慈悲,便不会起了夺人孩子的心思。既是起了这心思,也当不得什么慈悲心肠。”说着将茶盏搁置案几,吩咐道:“你们好生用心,多加照料,妇人生产最是凶险,一定看紧了不能出事。”   平滑白皙的眉宇间渐渐缠上了几缕忧愁,李春华忧心道:“若是她生产时候出了事,怕是旁人要以为我生了歹毒心思,要去母留子。”又连连叹气:“还是怨我太沉不住气,若是等到梅氏生了孩子再去说这事儿,自然比现在合适多了。可惜世上再无后悔药,如今也只能打起精神走一步说一步了。”   眼见梅氏这里安定下来,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李夫人终究心中难安,于是一日午后,就叫绿萝安置了信纸,又磨好了墨汁,提笔写了一封家书,预备寄去李家。   桌案前,李夫人拿起蜡印封了信口,转手交给了绿容,叹道:“梅氏的肚子越大,我这心里就越是害怕,总担心会忽然生出什么变故。就如同当初我那怀了三个多月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就没了。明明之前胎像稳妥,再没有任何异样,可就那样无缘无故的,忽然就小产了。”   提及丧子之痛,李春华由来一阵恍惚,心说若是她那孩子还活着,如今她哪里能干下夺人子嗣的事情。不禁心若刀绞,凄凉无尽。   绿容绿萝眼见李春华悲痛欲绝,忙上前安抚。   李春华渐次平缓了情绪,看着绿容手里的信件,哀哀道:“等着家里来了确切的消息,我就去张夫人那里哭求。无论如何,也要在梅氏身边儿放上两个咱们家的人,还要是懂生孩子的。如此,便真是生产的时候出了事情,我也能相信,这是梅氏的命,也是我的命。便是要承受了冤屈非议,我也能坦然待之。”   没过两日,李家就捎来了书信,只说人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着王府这里许了她们进去伺候。   李春华得了这消息,立时便梳洗打扮,换了一身正装,往常观星阁张文芝那里去了。如今王妃秦氏被禁足常青阁不得外出,是张夫人管着中馈,她想要那几人进府来,必定要张夫人同意才是。   “听说李夫人家里想要送了两个婆子进来伺候,可张夫人不敢同意,便带了李夫人同去了常青阁,询问王妃的意思。”如锦一面将切好的水果端给了薛令仪,一面小声说道。   薛令仪拿起银叉子叉起一块儿苹果喂进嘴里,吃了一会儿,笑道:“说来奇怪,李夫人迟迟不见有孕,为何李家不再送一个姑娘进来伺候呢?”   如碧正好和薛令仪打了个对眼儿,脸上一怔,茫然道:“奴婢不知。”   如锦一旁笑道:“哪里是李家不愿意,原是王爷不肯,还有那位李夫人,听说也是不乐意的,为着这事儿,李夫人的母亲也进了王府好几回,想要劝说,回回都惹了李夫人大哭。”   薛令仪目光微闪,仔细打量了如锦几眼。   以前只觉这丫头胆小,不堪大用,之所以还留着她在身侧,实则是她那回不曾和李嬷嬷告发,好歹搁在身边伺候也放心些,不成想竟也是个耳目清明的。   薛令仪又叉了一块儿雪梨喂进嘴里,嚼了嚼叹道:“瞧着李夫人待梅娘子也算用心,该是个心底良善的人了。”   如碧立时笑道:“没错呢,李夫人虽是日常清冷孤傲,不爱搭理咱们,倒不曾听说她苛待下人的,时常也会将一些衣物发钗的,赏赐下来呢!”   薛令仪瞅了如碧一眼,心说这丫头果然是个憨直的性子,抿抿唇笑道:“如碧,你去看看如灵今日可好些了?”又嗔道:“都说了叫你去照料如灵,偏你总往我这里跑。”   如碧立时叫起撞天屈来;“可真是怎么说的,去了那屋,还没坐下如灵便要撵了奴婢,催奴婢来侍奉娘子。如今来了娘子这里,娘子却还要撵奴婢,奴婢可真真是无处可去了。”   薛令仪笑道:“你现下就去,就说我说的,不许你进屋来伺候我,等着如灵好了,你们一道儿再来。”   如碧忙笑着点点头,福了福转身走了。   薛令仪又吃了几块儿雪梨,转头去问如锦:“那后来呢,王妃可同意了?”   “王妃素来和李夫人不对付,哪里肯叫李夫人顺心如意。”如锦笑眯眯在绣墩上坐下:“听说李夫人在王妃那里哀求了好几回呢,只说什么当初她莫名失子,前阵子林娘子也无故小产,故而为了王爷的子嗣担忧,梅娘子这里定要小心看护。还说什么她进府这么多年,一直不曾生产,因此这次定要出一些力,安能对得住这几年王爷待她的恩宠呢!”   这话说得何等诛心,薛令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想来王妃的脸色必定难看得紧。”   如锦抿唇笑了笑:“可不是,发了好大火,只说她才是王妃,是这王府里唯一的女主子,王爷的孩子自然都是她的孩子,照顾之责不该李夫人多事插手呢!”   薛令仪摇摇头笑了,果然这王府深宅的,女人多了,争端就格外多。   想那之前的赵府,她那养父赵世荣的院子里,除了正妻罗氏,也只有她娘和辛氏两个妾氏。然则,便只有三个女人,也是整日里闹个不休,后头更是出了下毒害人的事情。   一个小小府宅里的争斗便如此厉害,想这偌大一个王府就更不必说,女人多,背后又各有势力,不管是为宠爱,还是为家族前程,自然争端更多,也难怪会频频有小产失子的事情发生。   只是——   薛令仪一双皎目望定了如锦,温声问道:“想来这话都是屋子里头说的,倒不知如锦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如锦仿佛就等着薛令仪这般问她,神色并不慌张,杏眼里微微泛黄的瞳孔深处,竟有几分雀跃隐隐闪烁,她轻声回道:“王妃身边儿伺候的福儿,是我姐姐。”顿了顿,她似乎强调一般地又说了一句:“是我亲姐姐呢!”   薛令仪眨眨眼,心中一阵微荡:“你们是亲姐妹?”若是亲姐妹,如灵该是晓得的,怎从未听她说过。   如锦笑道:“我们都是王府后来买进来的,姐姐先进来,奴婢是后进来的,我们没说,也没人知道。”   屋里有一瞬的安静,薛令仪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心里却是翻天覆地的一团乱。王妃身边儿的心腹,竟然是如锦的亲姐姐。   薛令仪随手搁了银叉子,拿起了一旁托盘里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眼中神光闪烁,轻轻问道:“方才那些话,原是你姐姐说笑给你听的,还是你专门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男主的又一天……   某猫基友叹道:男主真惨,拿了男主的剧本,却没有男主该有的戏份,活得像个上蹿下跳的工具人,为你的男主感到悲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造孽呀,造孽!   曹凌眼神睥睨,双手掐腰:看看看,这么多人为我打抱不平,你还不赶紧叫我出来!   李春华神色凄迷:王爷,你别想着去关雎楼了,也来我这汀兰苑坐坐……   某猫:啧啧,花心大萝卜,还是死到外头打仗去吧,不要回来了…… 第20章   薛令仪问得很随意,脸上的神色也并无半分变化,仿佛她果然是随口问的。   如锦却脸色微变,郑重道:“是奴婢缠着姐姐说的。”   薛令仪又问:“去周家庄的事情,你可同你姐姐都说了?”   如锦忙摇头:“没有,娘子的事情,奴婢谁也没有说。”   薛令仪点点头,目光柔和:“好丫头。”又笑道:“去把李嬷嬷请来。”   如锦得了一句称赞本还笑着,可听了后头一句,眼中似有微微失落,只是她很快起身应是,转身出门去寻了李嬷嬷进来。   薛令仪望着那如锦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沉默。   如锦这丫头并非是自己个儿凑上来的,原是因缘巧合,入了她的眼的。那这丫头的心里,到底是效忠她,还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呢?她的话,又究竟有几分是可以相信的?   片刻后,李嬷嬷掀开门帘进了屋里。   这妇人是王爷的乳娘,便是她们之间多有龌龊,可该有的尊敬,薛令仪并不会故意不给,于是站起身,准备同李嬷嬷施了半礼。   李嬷嬷忙快步上前拉住,嗔道:“娘子这是做什么,我一个当奴婢的,可是当不起娘子的礼。”说着笑了,将薛令仪重新安置在榻上,问道:“娘子寻老奴来做甚?可是哪有不妥当的地方,只管告诉了老奴来!”   薛令仪见她神色和煦,竟无半点嫌隙的模样,心说这也是个城府极深的,笑了笑说道:“并无不妥当之处,只是心里有些忧虑,故而想请嬷嬷来说说话。”说着看向如锦:“给嬷嬷看座。”   等着李嬷嬷坐下,薛令仪示意如锦离开,随即稍敛笑意,郑重道:“近来妾身听说几件事,心下有些不安。”   李嬷嬷笑道:“不知娘子所虑何事?”   薛令仪道:“听说李夫人当初怀胎三个月的时候无故小产,还有听风楼的林娘子,同梅娘子一道有孕,却也是莫名就失了孩子。妾身心中忧虑,故而寻了嬷嬷来问一问,也省得胡思乱想,倒于安胎不宜。”   原是不愿意问出口的,只是这种阴私血腥之事,若是关雎楼里有人知道,那便一定是李嬷嬷。薛令仪想着,也许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李嬷嬷能够同她说上几句实话来,也好叫她心里有些数。   可李嬷嬷一听这事儿,脸上便有些难看了,只是她到底是老嬷嬷,沉得住气,很快便笑了起来:“娘子莫要多心,李夫人和林娘子皆是身子柔弱,故而才有了失子的憾事。娘子身子康健,王太医也说,只要娘子安心养胎,必定能安稳得子。与其听一些风言风语,忧心忡忡,娘子何不安然处之?老奴虽是不堪大用,但是也敢在娘子跟前立了军令状,但凡是关雎楼的吃食用物,必定都是周全无恙的,娘子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薛令仪笑了笑,道:“有劳嬷嬷费心了,是妾身多疑了。”说着起身道:“那妾身送嬷嬷出去。”   李嬷嬷忙起身按住了薛令仪,笑道:“怎敢劳累娘子,老奴这就出去了。”   看着李嬷嬷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帘处,薛令仪躺在罗汉榻上,轻抿的唇瓣,慢慢翘起一抹讥笑来。   当真是风言风语吗?怕是无风不起三尺浪吧!那李夫人虽是柔弱,但年纪轻轻,如何能坐不稳胎?便真是不稳,也不该过了三月才小产,该是早早的就留不住了。   还有林氏,她是歌姬出身,自来劳苦些,便是柔弱,也总比尊贵如王妃的秦氏要健壮些。秦氏能安然生子,为何旁人就不可以。   细论来,王府里的孩子,大都是秦氏入府前生下的。自从三年前秦氏生下了嫡出公子曹诺,这偌大王府里,就再不曾有过幼子的啼哭声了。   而那梅氏和林氏的孩子,竟都是在府外怀上的。至于林氏的孩子,在外头马车颠簸了一路不曾有碍,入了府门后,竟是没多久就小产了。   若当真是她的疑心,李嬷嬷又为何盯着那听风楼不放,为何自打李嬷嬷换下了听风楼的侍婢婆子后,梅氏的孩子,便保住了呢?更遑论方才李嬷嬷那番漏洞百出的话,好端端的,为何立下军令状,说什么关雎楼的吃食必定能安然无恙。   薛令仪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靠着引枕闭上了眼。   眼下这王府水深几尺她一无所知,只知道王妃性子厉害,极为难缠。这李嬷嬷虽是老嬷嬷,她原也想要收拢麾下,为己所用,只如今看来,却是她想太多了。眼下之计,就只有自己多加小心,慢慢培养出几个用得住的心腹了。   因着秦雪娥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了李春华的请求,张夫人见着秦氏不同意,也只好表示爱莫能助。无奈下,李春华只好写了封书信,叫人偷偷儿送去了洛水,给了正在剿匪的武陵王曹凌。   三日后,身在洛水的曹凌接到了书信,拆开一看,只觉信中字字恳切,字字如诉如泣,想起这些年来李氏陪伴他的情谊,还有李家为他出生入死的忠心,于是提笔写了一封家书,便允了李氏所请。   至于王妃秦氏,曹凌一想起她,眉眼里便忍不住透出了厌恶来。这女人挨了他一巴掌,如今还在禁足,却依旧性情跋扈恶毒,没有半分的悔心改过,实在是可恶至极!   于是提笔又写了一封家书,这却是给张文芝的。信中直言,王妃秦氏如今尚在禁足,府内中馈既然交给了她管理,一概事务无需经过秦氏同意。   于是,等着这两封信同时抵达了王府后,李春华手执书信,犹如尚方宝剑在手,很快便接进了李家寻的那两个擅长接生的稳婆来,送到了听风楼里。   因着这两人一家子的卖身契都在李家,如今进府来专门服侍梅氏生孩子,日常盯得梅氏吃食行动,倒比李嬷嬷还要细心警醒。梅氏别扭了几日,倒是渐渐觉察出了好处来。   而张文芝这里,看了书信不免脸色阴沉,头疼欲裂。   王爷说得好听,可秦相一日不倒,这秦氏的王妃之位就必定会稳如泰山。秦氏虽如今禁足,可到底也不能关她一辈子,这中馈以后也势必还要交换给她,眼下得罪了秦氏,依着她那性子,便自己背有太后做了依仗,怕也要受些委屈磋磨的。   于是张文芝默了半日,便叫人把曹凌给她写的那封信,托人转交给了秦雪娥看。   “嬷嬷看看我,可还有王妃的金尊玉贵吗?”秦雪娥说着便掷了一个茶盏在地上,双颊涌起红潮,恨声道:“王爷他好狠的心肠,这是把我的脸摔在地上肆意践踏呀!还有那李氏贱人,等她膝下再养了一个公子,以后的日子便真真是前有虎后有狼,嬷嬷,我可要如何是好呀?”   瞧着秦雪娥怒不可遏的样子,兰嬷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半晌,低声说道:“李夫人有李家做依靠,可王妃也有秦家呀,便真是李夫人后头跋扈起来,王妃也不必过分忧心。”   这般说着,兰嬷嬷渐渐缓了紧锁着的眉峰:“再则,想那李夫人再是身份尊贵,可梅氏到底是亲娘,这子不嫌母丑,孩子当然是养在亲娘膝下,才是人伦天道。那李氏为了自己私心,就强夺了梅氏的孩子,那梅氏便是有心攀扯高枝儿,也不见得就是心甘情愿的。万一是个公子,那就更了不得了,想那梅氏,难道就不会生出后悔的心肠吗?”   话到此处,兰嬷嬷望向秦雪娥的一双眼睛,就慢慢露出了阴冷的笑意来:“便那梅氏当真是个不中用的,可到底母子连心,老奴便不信,若是有人日日在耳旁吹风,她就当真的,就能忍受亲生子养在了别人膝下,去叫别人亲娘!到时候嫌隙一生,便是咱们出手的时候了。”   李嬷嬷的话瞬时安抚了秦雪娥波动不安的情绪,她渐渐缓了神色,点点头道:“没错,这天下就没有能离了孩子的娘。”说着微微露笑:“那这事儿就有劳嬷嬷操心了。”   兰嬷嬷轻轻颔首:“等常青阁解了禁,老奴必定妥善安排,以后叫那李夫人便是守着一个公子,也要日夜不得安宁。”说着想起了前几日刺杀薛氏失败的事情,又咬牙切齿道:“至于那薛氏,王妃不必忧心,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草民,咱们只来日方长便是。”   如此又过了一月,期间曹凌时有书信送回,却都是送往关雎楼的。信不长,只说了些行军途中的细碎小事,但行文幽默,说话风趣,倒不似往日那个霸道厉害的人了。   薛令仪收了信,自然也要回信,又观院中花卉争艳,便命人摘了一朵最是艳丽的,夹在信中,一同送往洛水。   如此鸿雁传书,薛令仪倒渐渐对曹凌生出了一些情谊来。   只是忽而有一日,曹凌写了封书信叫人交给张夫人张文芝,命张氏解了常青阁的门禁,至于中馈权责,也嘱咐她一并交还秦氏之手。   而薛令仪这里也得了一封书信,信封里头,还有一块儿小小的银质令牌。   曹凌给了她一队五十人的护卫……   屋中静谧无声,窗格上清光沁凉,薛令仪靠在软榻上将信纸折起,目光渐渐变得暗深幽长。曹凌待她是真好,也许,她可以付出几分真情实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男主没有出现的一天……   薛令仪叹道:王爷实惨!   曹凌苦瓜脸:明娘疼疼我,我就不惨了。   薛令仪咳了几声:呃,妾身正忙于宅斗,实在没工夫伺候王爷,想那孔儒人年轻貌美,不然……   曹凌脸色黢黑,狠狠瞪了一旁无辜的某猫,然后走掉了。   某猫碎碎念:你媳妇儿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瞪我干嘛?   薛令仪眼神鄙夷:说得好像这文不是你写得一样……   某猫:……躺枪真美好…… 第21章   庑廊下,李嬷嬷将手里的信纸狠狠搓成了一团。   薛氏没规矩,可王爷竟连半句苛责的话都不忍说,还与薛氏鸿雁传书,一派的柔情蜜意。她之前那封添油加醋的书信,竟如泥牛入海,星点的涟漪都不曾荡起。   李嬷嬷揉了揉眉,想起已经放出院子的秦氏,由来又增添了几分烦恼。   王爷因着中宫嫡出的身份,五岁上就被拘在这武陵镇荒蛮之地,手无寸兵,身无寸职,便有凌云之志,也只能做笼中鸟雀,当一个混沌度日的王爷,方可护住性命无虞。   可即便如此,今上却犹自警惕忌惮。王爷十岁上,便被皇帝下旨叫去了京都,战战兢兢的没一日好过。可六年前,皇帝却是忽然改了性子,不但许了王爷归还武陵镇,还频频赋予重任,给予重兵。   此后,王爷不是出门平叛,便是前往疆地征战,短短两三年间,建立起了赫赫战功。若非如此,那秦相也断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了王爷做嫡妻。   秦氏的身份倒也般配,可这女人生性好妒,又是下得去狠手的人,这府里头自打她嫁进来,真真是再无安宁之日。可偏偏她爹又是一国之相,眼下王爷解了她的封禁,怕是秦府的人知道了消息,叫人在王爷跟前周旋的结果。   李嬷嬷想到此处,愈发将两条眉毛拧成了一团。那秦氏到底是王妃,若是强硬起来,她一介奴婢,难道还真要硬碰硬不成?   相比于李嬷嬷的不安,薛令仪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眼下她靠在锦缎团花引枕上,看那如碧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转个不停,叫她头晕,不由得出言将她呵斥了一回。   如碧立住脚,委屈道:“奴婢是为娘子担忧,王妃可素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她因着娘子之故被圈禁在常青阁,如今出来了,自然要以娘子为恨,她是正妻,手握中馈权柄,到时候来寻娘子的麻烦又该如何?偏偏王爷不在家,娘子如今还怀着孩子,但凡有个差错,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了。”   薛令仪无语地看着她,转头同如锦道:“你来说给她听。”   如锦腼腆地点点头,说道:“姐姐莫非没有留意,院子里最近多了许多人,依着李嬷嬷的脾性,便是有心维护,也不会僭越行动。娘子位分低,身边伺候的人原本就多出了许多,十分不合规矩,如今又添人手,想来李嬷嬷那里,必定是得了王爷的口喻。再则上回王爷归来,李嬷嬷必定背后吃了教训,如此,李嬷嬷才会眉眼间常含忧色,想来也是担心王妃前来寻隙,以势压迫,到时候李嬷嬷不得已,势必要同王妃对峙,这才日日担忧。”   如碧恍然,薛令仪瞧瞧她满脸懵懂,无奈地笑了笑。这丫头,当真是个憨蠢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秦雪娥虽是解了禁,又大大小小的,同几个夫人侧妃闹了几回不大不小的风波,然则关雎楼这里,却是再不曾踏足半步。   薛令仪猜不透原因何在,只是她既是得了清净,无需同秦氏起了争执,这自然是极好的。   如此又过了一月,武陵王曹凌终于从洛水归家来了。   早有报信儿的先一步回来,告知了阖府众人。众人皆欢喜不已,王妃秦氏立时命人清理打扫,做足了迎接曹凌归府的准备。   等着那一日到了,秦雪娥携后院众妇人,都翘首以盼地等在了二门处。原本薛令仪也要去的,然则秦雪娥并不愿曹凌一回家来,便要瞧见这狐媚子,故而以养胎为由,吩咐薛令仪那一日不许去。   如灵如碧心里都不大痛快,薛令仪却不以为然。若是心里惦记,便她不去,曹凌也会来她这里看望她。若心里不曾有她,便是她立在他跟前,他的眼里也不会有她的影子。倒不如安稳云榻,静心等待。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缓慢而又无聊,薛令仪很快就犯了困,躺在锦绣堆里昏昏欲睡。忽听得门帘子被人大力撩开,眼睛一睁,便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大步往她这里走来。先是一惊,后头认出了是曹凌,忙就要起身行礼。   曹凌哪里舍得叫她起身行礼,上前一把按住,顺势坐于床沿。   多时不见薛令仪,曹凌心中甚是思念,如今佳人在前,目光如水,眉眼温柔,曹凌看在眼底,心里好似揣了一捧热水,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坦。   将那一双纤细素手小心地团在掌心,曹凌乌黑眼瞳里尽是柔色,轻声问道:“说是你吐得厉害,如今可有好些了?”   曹凌出去几月,劳苦奔波竟是消瘦了不少,只是面色虽变得黝黑,却平添几分男子气概,又有星目如辰,璀璨耀眼,如今目光温柔,竟看得薛令仪心头一跳,怔了怔,方笑道:“劳王爷惦记,已然好多了。”   曹凌微笑点头,而后抬手,粗粝指尖轻轻抚在薛令仪脸颊上,渐渐的,星眸之中燃起烈烈火焰,目光幽深莫测地凝视着薛令仪。   薛令仪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说这厮不会是旷了许久,瞧见她就起了情爱之意吧!只是她如今身子笨重,虽四个多月也并非不可,然则她可不想冒着危险,行那等事情。   默了默,薛令仪笑道:“瞧王爷的打扮,想来还不曾沐浴换衣,不如去热汤里泡一泡,也好去了一身的风尘和劳苦。”   曹凌眼中热切犹在,只是低头瞧了一眼薛令仪已然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笑道:“一路奔波,却该去一去身上的污秽。”起身说道:“那我先去,你在此等候,我很快便来陪你。”   薛令仪坐在床上,目光温柔地看着曹凌离去,心说瞧着他的样子,八成是一进得家来,便径直来了关雎楼,想起秦氏一干人几日前便热火朝天地预备着,怕是如今,个个儿心里头都把她恨得要死。   可是,这又如何?   薛令仪慵懒地靠在枕头上,她即来了这王府,势必要在这王府里挣得一片天地出来,只她没有娘家可依,那夫君的宠爱,便是她要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   壁角的瑞兽铜炉不断吞吐着寥寥轻烟,薛令仪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叫了如灵进来,吩咐道:“你去瞧瞧孔儒人可得了空闲,若是闲暇,请她过来陪我说会子话。”   如灵略一迟疑:“方才王爷说过,一会儿要来咱们关雎楼,娘子要同孔儒人说话,倒不如换了旁的时候。”   薛令仪目中神光莫辨,淡淡笑道:“我心中自有安排,你只管去便是。”   一时到了玉堂斋,早有下人在曹凌惯用的汤池里住满了热水,又放了各色花瓣,四角的鎏金瑞兽香炉里正燃着安神香,脉脉烟气恍然雾气蒸腾,愈发显得一室的静谧。   曹凌褪去沾满了风尘的衣衫,坐在汤池里,温热适宜的水波轻轻荡漾着,仿佛女子温柔的手,渐渐拂去了他几月来在外奔波的疲惫,叫他忍不住发出深深的喟叹来。   虽是沙场征战才能彰显男儿本色,可到底还是温柔乡里多缠绵,才更叫人享受留恋。   有侍女拿着柔软的麻布上前来,跪倒在池子旁边,俯下身为曹凌缓慢轻柔地擦拭着胳膊上的肌肤。   女子特有的盈香缓缓袭来,犹如蓓蕾外频频试探挑.逗的轻蝶,一瞬间激起了曹凌压制许久的欲念来。   他出征在外,虽是身为皇家贵胄,可携带女眷近身伺候,可他自来自律,又常与官兵同吃同住,故而也同那些兵丁一样,久不近女色,禁不住稍微的引诱。   曹凌睁开眼来,就见那侍女正低垂螓首,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只在顶端的一团乌黑中,露出半截儿光彩溢目的玉簪来。   这样的装扮,正是明娘素日里最爱的……   明娘却是薛令仪旧日里的闺名。   曹凌抬起手臂淋漓起一串的水珠,指端擒住了那侍女光洁柔滑的下巴。   “你是谁?”曹凌问道:“本王不曾见过你。”   那侍女被迫抬起脸来,她穿得单薄,两片交叠在一处的衣襟深处,正露出了一截雪白纤细的颈子来。顺着颈子下滑,恰是那隐约可见的桃源深处。   “婢子是新来的,故而王爷不曾见过。”侍女娇滴滴地开口,素白脸上腾出两朵艳丽的红晕来。   方才这女子半垂螓首,婉转婀娜的样子,倒有几分明娘的模样,只是一开口,一抬头,这几分相似便所剩无几了。   曹凌松开了手,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去,闭上眼说道:“继续。”   侍女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之色,只是,她很快便重新勾起唇,露出潋滟夺目的浅笑,伏下身,继续为曹凌擦洗着粗壮结实的手臂。   鼻端渐有诱人心魄的清香缓缓盈来,这是明娘最爱的茉莉花香,脑中忽想起了他出征前夕,明娘还不曾有孕的那些日子,想起了那缠绵不绝在锦缎绣枕上的脉脉清香,还有明娘红唇之间,溢出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呻.吟……   情不自禁的,曹凌慢慢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曹凌:哈哈哈哈,我曹汉三又回来啦,哈哈哈哈……   薛令仪:哼,一回来便沾花惹草,渣男!   曹凌咆哮脸:我哪里渣男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沾花惹草了?   某猫吧唧嘴:都到水池里洗鸳鸯浴了,还没沾花惹草,真是睁眼说瞎话……   曹凌怒火冲天:哪里洗鸳鸯浴了,哪里,哪里……   薛令仪冷冷瞪着某猫:鸳鸯浴不也是你写的,你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某猫:……是的,都是我写的,我有罪,我认罪伏法……   曹凌哼道:来人,将这只猫拖下去砍了!   某猫奋起反抗:你敢!砍了我,这文儿就太监了,到时候看我的小天使们不怼死你!   曹凌睥睨欠揍脸:要么咱们试试?   某猫露出尖牙:拿本喵的命来试,试你奶奶的腿儿…… 第22章   浴房雾气缭绕,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叫人心慌的甜腻,曹凌转过头,双瞳乌黑幽深。   仿佛是觉察了他的目光,那侍女也跟着转眸望了过来,正是眼波流转,柔情似蜜,两人双眼相对,曹凌脑中不及多想,伸手就将那女子扯了下来。   一阵水波荡漾,本如木桩一般隐在幔帐后面的侍女们,皆是脚下轻盈,悄无声息的,就都出了浴房去。   武陵王府的垂花门处,迎接曹凌归来的秦雪娥众人,却因着曹凌的匆匆离去,皆是闷闷不快,神色失望。   众女当中,李春华尤其不能接受这样的冷遇。虽上回已经冷了心肠,可她待曹凌的情意又哪里是说淡就能淡的。她又自来眼窝子浅,不禁泪眼婆娑,竟是当场就落出了眼泪。这边一路走一路哭,自然就引起了其他女人的不悦来。   早已是昔日黄花的孙侧妃孙婉悦虽是早早失了宠爱,但因着她生有曹凌的长子曹安,虽如今无宠,但荣耀犹在,她又性子温良,见着李春华伤心,故而走上前去,软语劝说了几句。   楼锦瑶却是自来看不惯李春华,唇角一翘,讥讽笑道:“倒不知李妹妹哭些什么,须知道新花总比旧花娇,妹妹受了这么些年的恩宠,咱们这些当姐姐的哪个不是彻夜孤眠,都不曾伤心落泪,你不过才受了几日冷落,何必如此矫情!”   李春华一听这奚落的话,自然愈发受不住,可她骨子里好强,拼命想要忍了那泪水去,可偏偏又忍不住,竟是打起嗝儿来。   孙婉悦目露怜惜,伸手替她慢慢抚着后背,温声道:“莫急莫急。”又转头看向楼锦瑶,嗔道:“都是自家姐妹,你何苦如此刻薄她?”   楼锦瑶“哼”了一声:“哪个和她是自家姐妹。”又数落道:“姐姐也太过良善了,想想当初她独受恩宠的时候,咱们这些姐妹的日子多苦!她那时候风光无限,自然得意,只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也成了旧人,也该她尝尝咱们尝过的辛酸滋味了。”   张文芝皱了皱眉,不禁出言道:“青天白日的,侧妃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伺候王爷的姐妹,何苦闹得乌眼鸡一般?”说着,上前拉住了李春华的手:“妹妹可不能再哭了,王爷得了新人,心中欢喜,咱们这些伺候的人自然只有跟着高兴的,哪里能拈酸吃醋,当众落泪。叫下人传了去,岂非要说妹妹妇德不修,竟是个好妒之人吗?”   李春华心下一惊,忙抬起泪眼看那张夫人,却见她细白脸皮上虽是带着浅浅温笑,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满是不赞同的不悦。忙收了眼泪,说道:“妹妹不曾哭,只是方才沙子落进了眼里,疼得难受。”   张文芝这才含笑点点头道:“竟是沙子进了眼里。”又转头冷声呵斥随身侍候的绿容:“你是如何伺候你家夫人的,回去在廊下跪足一个时辰,以示惩戒!”   绿容哪敢辩解,忙跪下顺从道:“是。”   李春华心知,张夫人这是有意给她没趣,也深知若是她张口为绿容求情,怕是更要罪加一等。于是只得忍耐,回眸给了绿容一个安慰的眼色。   楼锦瑶立在一旁撇撇嘴,冷笑道:“张夫人真真是个贤良人儿,妹妹我可真是自愧不如!”说着一甩帕子,也不等众人,快步离了人群,从一旁的小路疾步离去。   秦雪娥远远走在前头,耳里听得后头的喧闹声,并不理会,只在娇红唇畔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昨日黄花,既分不去王爷的宠爱,也再生不得王爷的子嗣,就由着她们去折腾,只等着王爷那里得了消息,看哪个要吃亏。   等着回了常青阁,秦雪娥才刚下了肩舆,福儿便走了上前,福了福低声道:“王妃,楼侧妃安置在玉堂斋伺候的那个丫头,方才被王爷收用了。”   秦雪娥纤长细眉轻轻一挑,冷笑道:“就是长相肖似薛氏的那个?”   福儿道:“正是。”   秦雪娥再一次冷笑:“甚好甚好,那楼氏瞧着沉寂了多年,我还以为她自此就要无声无息了,不曾想一朝出手竟是这般厉害。有她出来蹦跶几回,怕是以后的日子,要有的好瞧了。”   福儿不解:“到底王爷又要添置新人了,王妃难道就不生气?”   秦雪娥凉凉地笑了:“王爷的女人这么多,我若生气,可气得过来?”抚了抚鬓间斜簪着的牡丹,那牡丹花色鲜艳,正是怒放之时,可惜她有心簪花求得人观赏,那人的心里去却全然没有她的半抹身影。心下一恼,秦雪娥拔了那牡丹花,狠狠掷于地下。   想那薛氏,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乡野村妇,不过仗着姿色妖娆,一入府门便住进了关雎楼,之后更是专房专宠,又害得她被王爷禁足……若非是父亲亲笔同她写了信函,一再叮嘱她,决不可去招惹了那有了身孕的薛氏,她又如何会一再的忍气吞声……   秦雪娥怒火中烧之余,看着脚下的牡丹花,愈发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却不被珍惜,愤恨之下,上脚狠狠踩了几下。   唬得一边儿的福儿忙矮身跪下,连声说道:“王妃息怒,王妃息怒。”   踩了几脚,那牡丹花便烂成了一地的花泥,秦雪娥渐渐稳住了心神,想起那薛氏如今怀着身子,王爷就收用了一个和她长相肖似的婢女,却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何滋味呢!   心中只觉痛快,秦雪娥妩媚妖艳的红唇轻轻勾了勾,竖起满是宝石玉戒的素手,同福儿招了招。   福儿忙不迭的,就起身靠近了去。   “你去,安置她住在听雪楼,再拿了两匹什锦缎子,两匹素白华纱,另有一副金簪,一副宝石耳坠,作为贺礼!”   见着福儿应下,秦雪娥抚了抚白皙玉脸,满意地笑了起来。   只是很快的,那福儿就慌慌张张奔了回来,福了福说道:“王妃,那婢子不知何故惹恼了王爷,已经被王爷掐死了。”   秦雪娥一惊:“掐死了?”又急声问道:“王爷人呢?”   福儿喘了喘:“去春香院了!”   春香院里,楼锦瑶知道曹凌来了,一时间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面紧张迎了出去,一面又吩咐道:“眼见着天儿热了,王爷最是耐不住热,把那凉凉的荷叶饮端了出来,再备上几色王爷爱吃的点心果子。”一时说完,又抬手抚着发髻,紧张地转头问身边儿的丫头:“今个儿我的装扮如何?头发可曾有不妥的地方?”   那丫头忙笑道:“都很妥当,主子安心吧!”   楼锦瑶这厢才下了石阶,就见曹凌已经大步进了庭院,不由得脸上堆满了笑来,上前盈盈福礼道:“王爷金安。”   只是曹凌并不理会她,从她身侧拂袖而过,竟是不曾叫起。   楼锦瑶这才觉察出不妥来,想起被她偷偷安置在玉堂斋的那女子,不由得背生冷汗,心生出不好的预感来。忙起身跟了上去,一进得屋里,就听那曹凌冷声喝道:“都滚出去。”   心中愈发觉得大事不妙,楼锦瑶忙使眼色摆手,叫下人们出去,自己个儿觑着曹凌的脸色,勉强挂着笑,上前软声问道:“王爷这是如何了?”又甩帕子娇嗔道:“哪里生了火气,倒来妾身这里撒气儿了。”   曹凌并不理会她的娇声曼语,神色冰冷唇瓣紧抿,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目光好似两道锋锐的利剑,只把楼锦瑶看得汗毛倒竖,双膝无力,才冷冷问道:“那侍女,你安排的?”   楼锦瑶当下便跪在了地上,淌着两行泪委屈道:“是妾身安排的,只是想着王爷征战辛苦,那女子又姿色动人,她——”   曹凌不等她哭诉完,又冷冷问道:“玉堂斋谁给你行得方便?”   楼锦瑶将要破唇而出的呜咽瞬时间梗在了喉管里,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曹凌。   曹凌却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玉堂斋里,谁给你行得方便?”   楼锦瑶只觉扑头盖脸的气势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挣扎片刻,拎起帕子只嘤嘤哭个不住。   这是不肯说了。   曹凌无比失望地看着地上犹自嘤嘤哭个不住的女人。   这女人虽不得他的欢喜,可到底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而她的父亲楼文栋,当初他身陷京都,很是受了他的一些照拂。他之所以亲自来这一遭,为的便是他的儿子曹安,也为了楼文栋曾经待他的恩义。   于是站起身,曹凌神色冷酷,居高临下地望着楼锦瑶:“看在华哥儿的份儿上,看在你父亲的份儿上,你便好生在你的春香院抄录佛经,修身养性。若再生出事端,本王不介意给华哥儿再寻一个品行端正的母亲来。”   楼锦瑶只觉背上冷汗层层溢出,匍匐在地上连声哽咽,半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曹凌走了,没有再看地上的女人一眼。敢往他的玉堂斋伸手,没弄死她已经是他留了情面。只望这女人以后能安生一些,不然,便是父子以后因此起了生分,这女人也只能死路一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男主有木有真的和那个小侍女鸳鸯戏水? 第23章   楼锦瑶眼睁睁看着曹凌离去,哭求的话半句都不敢说,直等着曹凌不见了身影,又有心腹进得屋来将她搀扶,才终于捂着脸,死死将喉管里的哽咽尽数吞咽了回去。   实在是她失策,还以为寻个长相肖似薛氏的女子去分宠,以后万一得了好,她这里也不至于冷窟窿一般日子难熬。只是她太心急了,倒忘了忌讳,那玉堂斋可是王爷的心腹之地…… 好在王爷让华哥儿跟着那孙侧妃,她性子素来妥当,必定不会亏待了华哥儿的……   曹凌立在春香苑的大门前,抬眼看那云层叠叠重重布满了整个天穹,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儿千年寒石,沉甸甸的,散着阵阵的沁骨冷意。   想那楼氏,不过一介失了宠爱的后宅妇人,竟能将手伸进了他的玉堂斋,何等可恶,又何等的可怕!   思及浴室里的情形,曹凌心中抑制不住地一阵阵的发寒。   想他素来于女色上镇定自若,极为克制,便是极乐之时,也不曾有一瞬迷了心智。可因着那女人肖似明娘,竟是叫他一时意乱情迷。虽只是一刹那的迷乱,但若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杀手,怕他的喉管也早叫锋利的刀刃割破了……   曹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色沉如万年寒冰一般,径直往玉堂斋而去。他身边儿的人,是该好好料理一番了。   关雎楼里,如碧为薛令仪奉上一盏红枣茶。   “娘子也是,王爷好容易回来,待会儿若是来看娘子,孔儒人杵在这儿岂不碍眼?”说着,如碧端了旁边小几上的空盘子,犹自不快地出了屋去。   倒是如灵,心里隐约猜到了薛令仪的打算,眼睛在那已经挺起的肚皮上瞟了两眼,心说孔儒人娘家不曾有什么有用的男人,本人胆小又温顺,若作为拉拢的对象,却也不错。她失宠多年,便是又得了王爷的恩宠,那也是娘子指缝里头漏出来的,她必定会千恩万谢,以后视娘子为主,在这王府里头,娘子也算是有个臂膀了。   只是孔儒人应邀而来,却是陪着薛令仪说了一下午的刺绣,那曹凌及至掌灯时分,都不曾往关雎楼里来,只是遣了个小厮过来捎了口信儿,说叫薛令仪早些安睡,他第二日再来陪她用膳说话。   薛令仪笑着点头,叫如灵抓了把银瓜子打发那小厮离去,回过头笑语盈盈地邀请了孔儒人留下陪她用膳,等着用过膳,才叫如灵将孔儒人送出了门去。   屋中灯火明亮,丫头们来来往往十分频繁,手脚不停地收拾着桌上不曾用尽的菜肴。   薛令仪在美人榻上坐定,向如碧招手,等她来了,低声说道:“你出去打听一下,王爷回来后都在哪儿了?如今又预备在何处安歇?”   等如碧去了,薛令仪按了按眉脚,靠在湘色绣石梅的软枕上出神。   今个儿曹凌没来,孔儒人走得时候很是失望,连情绪都没掩藏好,叫她全都看在了眼里。这样也好,到底是一个没多少城府的女人,以后便是得了宠,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烛光忽的爆出一个灯花来,薛令仪笼在灯影下,神色隐晦难辨。   她自然不会真心同曹凌的其他女人们做什么知心好友,只是她形影单只,如今既不能与曹凌同房,倒不如顺水人情送了出去,也好得了些感激。以后,也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然而心里深处,因着今个儿曹凌没来,薛令仪却也生出了一丝丝的欢喜来。   淡淡清风穿过半开的窗格吹去了一室的燥热,薛令仪长长地叹气,心里却渐渐生出了纠缠不清的燥烦不安来。   只是如碧出去打听了半晌,回来后,脸色却是难看得很。她在庑廊下徘徊驻足了很久,终是鼓起了勇气,进了里屋。   屋中淡淡的梨花甜香,如碧瞅了瞅屋角的瑞兽铜炉里,渺渺青烟微微轻荡,寝室里一派的安宁恬静。   舔了舔唇瓣,如碧上前叫醒了闭着眼睛,已经昏昏欲睡的薛令仪,小声说道:“娘子,王爷前院出了大事,如今还守在那里发脾气,想来夜里头也就直接宿在那里了。”   薛令仪强睁开沉沉欲坠的眼皮,哼了一声道:“既如此,快伺候我洗漱,我渴睡得很。”   等着安置了薛令仪睡下,如碧将重重轻纱幔帐落下,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如灵正守在门口,见着如碧出来,将她一把扯了过去,低声问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外头都黑了,你又去哪儿疯了?”   如碧本还垂着脑袋强撑着,叫如灵这么一问,抬起头就落了两行眼泪出来,眼中犹自带着惊恐,又有几分厌色隐约可见。   如灵吓了一跳,忙拉着她往边儿上又走了几步,压低了嗓子问道:“快说,你这是怎么了?”   如碧眨巴着泪眼,转头瞅了瞅已然暗沉的里屋窗格,扯了如灵的衣袖,下了几层石阶,在庭院里立定,才将有人凭着相貌肖似薛令仪,竟是得了王爷一夕恩宠的事情告诉给了如灵听。   说到这儿还打了一回嗝儿,脸上的厌恶消失,完全转变成了惊恐,如碧低声急切道:“姐姐,我听说那女的叫扭断了脖子,被人从水池子里拖了出来,死相甚是可怖……”   “好了,别说了。”如灵骤然变色,心跳得厉害,咬咬唇说道:“嘱咐下去,这事儿不得告知给娘子听。”又看了看如碧:“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就只当没过这事儿。”   只是这事儿哪里能捂得住,曹凌一着家便发了雷霆之怒,不但春香院的楼侧妃被永久禁足,玉堂斋上上下下的仆人竟被换了个遍儿,还有一直守着玉堂斋的大太监卢荣,也被拉到二门儿那里打了个半死,如今曹凌身边儿得宠的,是个叫马进忠的太监。   如锦跪在地上,轻轻给薛令仪捶着腿,掀起眼睫觑了一眼,小声道:“听说是春香院的楼侧妃往玉堂斋塞了一个美貌女子,趁着王爷沐浴之时,试图引诱了王爷。”   后宅妇人进女邀宠是为寻常,只是那玉堂斋乃是曹凌的心腹之地,背着他塞人进去,怪不得他那般震怒。   薛令仪扯起唇笑了一声,问道:“那位楼侧妃的恩宠向来如何?”   如锦回道:“不过寻常。”又续道:“王爷军务繁忙,极少往后宅里来,便是来了,也多是往李夫人那里去。不过府里的二公子是楼侧妃所出,王爷怜惜幼子,自然待楼侧妃比之旁人要和煦几分。”   薛令仪“唔”了一声,合起眼,没再追问下去。   如锦却眨眨眼,又低声说了一句:“听说那女子死得凄惨,是叫生生扭断了脖子的。”   薛令仪猛地睁开了眼,心中一阵狂跳。她素来知道曹凌不是个善茬,可狠辣如此,倒也出乎她的意料了。   “好歹也做了一回露水夫妻呢……”薛令仪轻叹道。   如锦慢慢捶着腿,低声说道:“若是这露水夫妻没做成呢?”   薛令仪心里微微一动,淡声问道:“这话如何说?”   如锦身子稍稍前倾,小声说道:“听说那女子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时候,虽是衣衫尽湿,却是穿戴整齐呢!”   这丫头还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呢!薛令仪瞟了如锦一眼,没说话,重又靠回软枕上,闭上了眼睛。可心底深处,却是缓缓松了一口气,竟是有淡淡的松快欢喜,自心田慢慢溢出。   曹凌是掌灯时分才来的关雎楼,虽是一贯的棺材脸,可眼中血色翻涌,时有凶神恶煞的寒意翻滚而过。   薛令仪已经用过了晚膳,见他来了有些惊讶,扶着如灵缓步向前,笑道:“王爷用过晚膳了吗?还以为王爷不会过来了,妾身便先用了。”   烛火温柔,有淡淡氤氲的昏黄光圈倾泻而出。薛令仪一身粉色娇艳的团花襦裙,唇角含笑,神色温柔,挺着孕肚立在那光圈里,周身洋溢的尽是柔软亲和的气息。   曹凌凌厉的眼神陡然变得温和,卸去了满身的煞气,上前几步牵住了薛令仪的手,柔声说道:“我还没吃呢,叫他们再送来一桌,你便是吃不下,坐在一旁陪着我。”   薛令仪敏锐地察觉到了,曹凌眼底深处,那一丝稍纵即逝的脆弱,心里感到诧异,然而脸上的柔色更浓,笑着点点头,素手轻抚在肚子上,眼神调皮,略微歪了头笑道:“不止妾身一个陪王爷,还有肚里的孩子,也来陪王爷用膳呢!”   一席话听得曹凌眉眼舒展,身上最后的一丝冰寒凶狠也荡然无存,笑着将薛令仪揽在怀里,慢慢往里屋去了。   庑廊下,如灵狠狠瞪了如碧一眼,胆小如鼠不争气的死丫头,竟是一见着王爷就瘫坐在了地上,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只是眼下也不好叫她进去伺候了,低声道:“得了,你先回去吧,娘子这里有我伺候呢!”   如碧泪眼含怯,点点头转过身飞速下了石阶,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的呀…… 第24章   这一夜曹凌宿在了关雎楼,如灵落下了帐子,吹熄了壁角的灯火,只留下一盏套着厚厚灯罩的青瓷油灯,转过身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卧。   锦缎幔帐里,曹凌嗅着清淡的梨花甜香,慢慢觉得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他侧过身看向里面,薛令仪仰卧在榻上,轻薄的毯子随意搭在她的身上,腹部处有高高隆起的曲线,那里头,是他们的孩子。   心里一阵柔软,曹凌伸手抚了上去,轻轻摩挲了两下。   这一晚曹凌身上的凶煞恶气时不时便要飞溢而出,薛令仪瞧在眼里只觉惊心动魄,虽她也盼着曹凌来,可这么一个情绪不稳的男人杵在她的跟前,她心里头也是万分的不安呀!   昏暗的帐子里薛令仪瞧不出曹凌脸上的神色,只觉他手指轻柔,仿佛心情好了许多,于是也伸手上去,轻轻覆在曹凌的手指上:“他很强壮。”唇角勾了勾,心里有喜悦溢出:“他喜欢听丝竹曲乐,每每都动得厉害。”   曹凌隐约看到了薛令仪面目上的温柔,心里涌出阵阵欢喜,唇角也不由自主翘了起来,说道:“如此,明日我便取了洞箫来吹给他听,却也不知他可会喜欢?”   薛令仪笑了笑,将曹凌的手指握在手心,柔声说道:“王爷亲自吹奏,孩儿自是欢喜不禁的。”   曹凌笑了笑没说话,只觉通身疲软,眼皮打架,有阵阵睡意翻滚袭来。他将身子往薛令仪那里靠了靠,温热柔软带着淡淡清香的身子,仿佛是一剂上好的安神药,他渐渐缓了气息,沉沉睡去。   薛令仪听得耳畔呼吸舒缓,曹凌似是睡去,心头的紧张也跟着渐渐退散,她稍稍动了动身子,然后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曹凌神清气爽地从关雎楼大步离去,马进忠弓腰垂背小碎步跟在身后,心中大感惊奇。那般的雷霆震怒,那般的暴跳如雷,还以为这几日都要提着脑袋做事,不料才过了一晚,王爷便恢复如初了。   马进忠心里自然欢喜,然而想起关雎楼的那位薛娘子,由来起了几分忌惮慎重之意。这可是个祖宗,以后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了。   眼下薛令仪已是五个多月的肚子了,行动虽是有些不便,可喜的却是,她已经不再犯恶心,倒是胃口大开,什么都想吃。   这一日,薛令仪慵懒地坐于廊下宝座上,手边儿的梨花木小几上,几个水晶盘儿里,各色时令果子瞧起来新鲜可口。   薛令仪自来贪口,眼下正拿起一枚剥了壳的荔枝往嘴里放,忽见得如碧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又觑得她的脸色不好,笑道:“哪里惹了火气来,脸色这般难看。”   说话间,如碧已然到了薛令仪跟前,福了福,拧眉道:“娘子,王爷家来了。”   薛令仪眉目间缠了些疑惑,笑问:“可是王爷得罪了你,不然王爷家来了,你怎的这般面带怒容?”   如碧跺脚急道:“娘子还说笑,奴婢就说那孔儒人见天来定是不怀好意,偏娘子不信,如今可好,在外头墙根下和王爷撞了个正着。之前王爷多久没搭理过她了,现在倒是得了趣儿,王爷跟前笑得花枝乱颤。”   薛令仪见着如碧素日里白皙脸皮涨得通红,分明是气狠了,不由得笑道:“撞见便撞见了,你又何苦生气呢!”   如碧犹自不信这话是薛令仪亲口说的,以为薛令仪怀了孩子,脑子也不甚清楚了,不由得拾阶而上,愤而说道:“娘子可是糊涂了,若是王爷去寻她倒也罢了,分明是在咱们家门口拦下的,这又要另当别论了。”   如灵闻言也不由得皱眉道:“如碧这话倒是在理,瞧着孔儒人平日里也是个稳妥的,怎的做下这种事来,倒叫娘子脸上不好看。”   “我瞧着你们俩平时也是稳妥的,怎好在娘子跟前搬弄是非,议论主子们的好歹,想是皮痒欠收拾了。”却是李嬷嬷的声音,唬得如灵如碧都忙跪倒在地,瑟瑟轻抖,再不敢多加言语。   薛令仪扫了一眼两个如临大敌般的丫头,唇角挂起淡淡浅笑,说道:“嬷嬷来了。”   李嬷嬷一双眼睛掠过那高挺的大肚,不禁眉眼间露出几抹柔色,笑问道:“娘子今个儿胃口可好?”   薛令仪回道:“极好,尤其那一道酸笋鸡皮汤,味道极佳!”   李嬷嬷一听便笑了,都说是酸儿辣女,这胎若是再添得一位公子,王府里头便有五位公子了。如今大公子六岁,二公子五岁,都已经立住了,只看着后头的几位公子若都能顺顺利利的,这王府的人丁,就兴盛了。   心里头高兴了,李嬷嬷再看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就不似方才那般恼恨,瞪着眼说道:“娘子如今怀着身子辛苦,你们俩不说逗着娘子乐一乐,倒好了,偏捡一些叫人心烦的事情闹腾着娘子不安生,与你们有什么好处?”   如灵机灵,忙磕头道:“婢子知错,再不会这般了。”   如碧有模学样,也赶紧磕头求饶:“再不敢了,望嬷嬷饶了我们这一遭。”   李嬷嬷瞧着薛令仪安坐宝椅只含笑不吭声,心说打狗看主人,眼下这两个小妮子,少不得还要放她们一马。于是又呵斥了几句,便叫了起。   等着李嬷嬷去了,薛令仪觑着两个丫头揪出了帕子擦冷汗,不由得笑道:“该,叫你们不分场合胡言乱语。”   如碧哭丧着脸道:“娘子也不说救救奴婢,只坐着看笑话。”   薛令仪波澜不惊地笑着:“这笑话看得有意思。”又道:“你们两个,也该受些磋磨责罚了,一个个管不住嘴,净胡乱说话。”   如碧撅起嘴道:“娘子可真狠心,奴婢受苦,娘子哪里来的好处了。”   薛令仪眯一眯眼笑道:“自然好处太多了。”   如碧气急败坏,便跺着脚不依。   如灵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骂道:“你做什么,惹了娘子生气,看李嬷嬷不打死你。”又说道:“你当方才李嬷嬷何故放了你我,自然是瞧着娘子的脸面,不然手板子早打在手上了,还由得你在这儿嚷嚷。”   打了这一回岔,方才曹凌被孔儒人半道儿截走的事情,便无人再提了。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分,大家都忙忙碌碌着往桌儿上摆菜,伺候薛令仪用膳,偏如碧脸色难看,不时往大门外头窜去。   薛令仪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也知道这丫头一根筋儿,是个说不通的。不理会她,只管自己吃了午膳,稍作歇息便去睡了午觉。   等着半下午的时候,门上的婆子来禀,说是听雪楼的王娘子和周娘子一道儿来了,想同薛令仪说说话。   如碧管不住嘴,又碎碎道:“看看,这就是有模学样,前头孔儒人不就是寻了娘子说话,如此这般才见了王爷几回,又重新勾得王爷的怜惜,如今就有人东施效颦了。”   如灵见她说得不像话,上前便拧她的嘴巴,低声呵斥道:“你这死丫头是死不悔改了不成?”   如碧捂着嘴巴本要喊疼,一瞥眼看见薛令仪望过来的那两道冰凉如水的目光,也不知怎的,立时就胆生寒气来,也不敢再说话,只垂着头继续去剥荔枝的壳子。   薛令仪收回了视线,淡淡道:“荔枝火大,不吃了,余下的你们分了吧!”又望着那前来传信儿的婆子道:“去把人请了进来。”   既然都把她当做了登天梯,她倒也愿意送了这个人情去,总是王爷不独是她一个人的,既是霸占不得,倒不如众乐乐得好。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曹凌竟是整个下午都不曾转回。   眼见天际一轮乌金将要西垂,周娘子和王娘子便是不愿离去,犹自存着想要和王爷偶遇的期盼,也不能再继续留在关雎楼不走。只得起身福礼,两人携手而去。   薛令仪坐在廊下继续看庭院中风景如画,心说那曹凌不在的时候,这王府里虽说亦有风波,然则小风小浪,实在平和。眼下曹凌一归家,倒好似烧滚了的油锅里,落了一滴水进来,登时油光四溅,颇是有些热闹了。只是这热闹总绕着她的关雎楼,她倒不知道这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眼下已是四月中旬,初夏的风带着融融暖意,拂在脸颊,竟有几分不意的舒懒。薛令仪躺在湘妃榻上,竟迷迷糊糊又小睡了一会儿。   晚膳时分,曹凌终究还是来了。   薛令仪搭着如灵的腕子站起身来,笑着福礼:“王爷来了。”   曹凌眉眼温柔,快步走上前来扶住了薛令仪,温声道:“说几回了,你怀着身子,以后免了你所有的礼,你却总是不听。”   薛令仪抿唇笑道:“自古礼多人不怪,王爷瞧见我乖巧懂事,想来也会更欢喜我的。”   她的话调皮直白,又带着几分桃红色的暧昧,曹凌清俊的脸上迅速氲起意味不明的笑,他瞅了薛令仪一眼,漆黑如墨的双瞳中,目光渐渐变得灼热。 第25章   薛令仪敏锐地察觉出了曹凌目光中的异样, 他的目光太过炯然,像一团火,烧得她浑身都燥热起来, 不由得也有些脸红起来。   曹凌见她双颊绯红,愈发添了几分秀丽妩媚, 心里猫挠了一般,生出了几分燥热。抬手在那柔软丝滑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心说小妖精果然是小妖精,便是挺着大肚子, 行动间也总是这般的勾魂摄魄。   薛令仪被人轻薄了一把,掀起眼皮瞪了曹凌一眼,甩开他的手, 径直往里面去了。曹凌踱步跟在后头, 面上神清气爽,带着几分不多见的轻快惬意。   进了屋里,曹凌扶着薛令仪先坐于团椅上,自己坐在一侧,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薛令仪的脸上。他的眼神不再灼热, 却温柔得好似一汪清潭,薛令仪只看了一眼, 便几乎要溺毙其中。   薛令仪颇有种玩火自焚的感觉,于是眼神多有躲闪,看着桌面上琳琅满目的佳肴,忙说道:“王爷, 请用膳。”   曹凌笑着拎起汤勺舀了一粒鸡蛋肉圆,搁在了薛令仪面前的小碟儿里,语气含糊暧昧:“吃吧, 多吃些,也好多长些肉,省得瘦骨嶙峋的,夜里头硌得慌。”   薛令仪颊面上迅速窜起两片红晕,又瞪了曹凌一眼,垂头将那粒鸡蛋肉圆舀在碗里,慢慢吃了。   曹凌见她用得香甜,也提起筷子慢慢用了起来。   一时用了膳,薛令仪眼见外头暖风和煦,星光灿烂,于是提议往园子里转转,也好消消食。   “听说碧水湾的荷花已经起了花苞,趁着月色清朗,王爷陪着妾身去瞧瞧。”薛令仪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异样的温柔,肚子里却又是另一副心肠,她是真心不想和这么一个明显春情荡漾的男人独处一室,实在是太危险了。   曹凌对薛令仪的小心思毫无察觉,他温柔地笑,将头点了点。   碧水湾的四周花木丛生,不时有虫鸣声阵阵传来,如灵如碧前面打着灯笼,曹凌牵着薛令仪的手,慢慢走在平缓的青石板小道上。   月色如水,时光静谧,薛令仪目视前方,只觉心中异样的平静安稳。   没有人说话,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间歇不断的脚步声,夹杂着不时传来的虫鸣蝉叫。   思绪有些飘忽,薛令仪回忆起来,上回这么心满意足地跟人散步的时候,还是在京都。陪在她身边的,是那时候她喜欢的郎君,沈家的小公子沈茂修。   薛令仪偷偷看了眼曹凌,微黄的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愈发显得眉眼清俊,鼻梁挺拔。他轻抿着唇,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觉察了她的注视,忽然转过头来。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薛令仪心中微颤,却面色镇定地移开了视线。   曹凌却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握住薛令仪的手有些微微的出汗。他素来知道这个女子不同于寻常闺中女子,最是大胆放肆,眼里头也从来不把礼法当成一回事,不然也不会偷偷和那个沈茂修私底下有了情谊。那如今她这般偷偷看他,是不是表示她对他也有了情谊?   风很轻,气氛很好,曹凌唇角的笑柔软的好似天上的云朵,他有多久没这么轻松过了。眼睛不禁看向身侧的女子,这是他喜欢的女子,清灵柔美,娇俏温暖,她住在他的后宅里,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因着薛令仪怀着身子,这次的月夜漫步并没有走很远,只是大家心情都很好,一路走回关雎楼,气氛融融,脸上洋溢的笑倒比夜里的月光还要柔和三分。   甫进得屋里,便听得鸟架上的八哥尖叫道:“娘子家来了,如锦看茶!”   众人先是一惊,后都笑了起来。   这八哥是曹凌拎过来的,翅羽蓬松,颜色鲜亮,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薛令仪笑着抿抿唇,在宝椅上坐下,叹道:“屋里头本就有个如碧叽叽喳喳像只雀鸟,如今可好,又添了这只八哥儿,耳朵就没一天有个清净的时候。”   曹凌笑道:“瞧你不爱动才专门寻了这个小东西,屋子里热闹些好,省得你总是睡。”说着在罗汉床上坐下,隔着小几看薛令仪的脸色,柔声道:“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是累坏了?”   薛令仪见他目光清亮,好似一泓清澈的泉水,专注地看着她,眼中再无其他,不禁心头一颤,笑道:“不累,妾身脚力还是不错的。”   正说着话,李嬷嬷领着个小丫头从外头走了进来,那丫头拎着个单层食盒,薛令仪一瞧见,脸上的笑就淡了,一双好看的柳叶弯眉也轻轻皱了起来。   这个李嬷嬷又来送汤水了。   果然,打开了食盒盖子,李嬷嬷笑眯眯端来了一碗香味四溢的鱼汤来,笑道:“这是神仙鱼,要先炖好了一锅土鸡汤,再把鸡汤放于蒸笼,上头吊了一条鱼,用绵纸把鲫鱼和砂锅一起密封起来,小火炖鸡汤个把时辰,用汤的蒸汽把鱼蒸熟,鱼肉就簌簌落进汤里,只留下鱼骨。这汤滋味鲜浓,尤其美味,娘子趁热喝了,凉了怕有腥味儿。”   薛令仪无奈地看了看李嬷嬷,她确实是一心一意为着她肚子里的孩子,然则,却把她当做了圈里的母猪,只一个劲儿地要她多吃。便她这个只生过一回孩子的人都知道,怀孕之时,实不能吃了太多,到时候子大难产,弄不好便是一尸两命。她也实在不知,这李嬷嬷是当真的无知,还是故作无知,心存歹意。她是曹凌的奶嬷嬷,情分非比寻常,薛令仪实在是不想将她想得那般的恶毒不堪。   这番变故曹凌自然都看在了眼底,他疑惑地看了看李嬷嬷,又低眉看了眼那碗鱼汤,剑锋一般的眉毛渐渐拧了起来。   而李嬷嬷这边儿,却已经将那汤碗捧了过来,十分殷勤地端到了薛令仪跟前。   薛令仪眼中飞速掠过一抹惊诧,以前李嬷嬷虽也热情周到,却从不曾这般含腰低眉的模样,她瞥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曹凌,他侧脸紧绷,方才一直舒展着的眉锋,如今也紧紧皱在了一处,心中一时大明,这个李嬷嬷……   抑制住心中翻江倒海的厌恶,薛令仪脸上却是淡淡的笑,说道:“有劳嬷嬷费心,只我才吃过几块酥琼叶,如今肚中尚饱,这汤先搁着,等会儿我再喝。”   李嬷嬷却犹自端了碗,脸上笑眯眯道:“这汤如今喝着正好,再耽搁一会儿便要凉了,到时候怕有鱼腥味,娘子喝不下去。”   她若真的喝了,怕这婆子以后还要强迫她做更多她分明不愿意的事情。   薛令仪的眼中渐渐氲起了森森凉意,她盯着李嬷嬷看了一回,见李嬷嬷的一双眼目光坚定,毫不退让,于是转头看向曹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曹凌绷着脸皮,神色渐渐变得阴郁,目光阴晴莫测地看着李嬷嬷手里的那碗鱼汤。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   李嬷嬷觑着曹凌的脸色,心中颇有些不安,只是两军对垒,不进则退,她不能任由着这薛氏得意任性,于是双手捧着汤碗,神色愈发讨好起来。   曹凌忽然抬手接了那汤碗重重搁在了小几上,冷冷道:“她既不喝,那便不喝,嬷嬷出去吧!”   李嬷嬷一怔,脸上立时一阵风云变幻,唇瓣翕动还未出声,曹凌脸上的冷漠厌色又深了一层:“出去。”   李嬷嬷脸色骤变,没再说话,温顺地屈膝福礼,然后转身离去。   曹凌乌黑眼眸中烧着两团汹汹火焰,瞪着薛令仪怒道:“她便是这么伺候你的?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他虽是个男人,可生于宫闱,又哪里看不出李嬷嬷的把戏。李嬷嬷是他的奶嬷嬷,对他忠心耿耿,他以为她忠于他,便会顺应他的心意,同他一般模样的去疼爱明娘,他以为上次的教训,李嬷嬷已经记在心底了……   薛令仪觑了两眼曹凌的脸色,她有些捉摸不透,他脸上的那些阴沉莫测,还有身上不时翻涌而出的怒火,究竟是为着李嬷嬷为难了她,还是为着她没有同他告状,又或是为着她下了李嬷嬷的脸面……   斟酌片刻,薛令仪小心说道:“嬷嬷自打来了关雎楼,上上下下的,费尽了心思,照料妾身的起居,又看护妾身肚里的孩子,妾身十分感激。只是妾身每日里行动不多,偏李嬷嬷又时常端了汤饭过来,叫妾身加餐。妾身虽深感她的一番好意,却实在是吃不下,每每肚撑难受,却又回绝不得李嬷嬷的好意。只是妾身虽觉得为难,但到底李嬷嬷一番好意,她——”   薛令仪说不下去了,对面那男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明亮,其中怒火汹汹,烧得很是旺盛。   嗯,他这火气可真大,薛令仪微微紧眉,心里有些纠结,那接下来,她该是请罪,还是装着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掉上几滴眼泪出来?   曹凌见着薛令仪目光闪烁地移开了视线,又低眼看了看案几上的青花小碗,里面的鱼汤仍旧冒着浅浅白气,他猛地吸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多心。”   顿了顿,曹凌语气郑重地道:“我曾同你说过,只要受了委屈,只管同我诉苦便是,我定会为你做主。这句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希望你能毫不怀疑的相信我。”   薛令仪心中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却见对面那男人俊逸非凡的脸庞上,怒火已然消失,神色凝重的脸上,一双乌黑眼瞳里,隐露出淡淡的哀伤来。   翌日,曹凌陪着薛令仪用了早膳,起身离去时,将李嬷嬷一道唤了去。   薛令仪并不知道曹凌究竟同那李嬷嬷都说了什么,可自那天后,李嬷嬷便再不曾追着她喝什么滋补汤。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一天,薛令仪正半躺在罗汉床上,看如碧拿了鸟食逗弄那八哥儿,李嬷嬷却忽然走了进来。   薛令仪脸上的笑意稍凝,随即绽出热烈的笑,招呼道:“嬷嬷来了。”又同如锦如碧说道:“给嬷嬷看座,再沏碗茶来。”   李嬷嬷只微微含笑,她的面目虽还如以前,可细眼看去,却是无端生出了一些落魄之感。   薛令仪抬手抚了抚鬓尾,心说她莫不是怀着孩子有些傻了,这李嬷嬷好端端的,怎么会落魄呢?   李嬷嬷在如锦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又接过了如碧奉上的茶,抿抿唇,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同你家娘子说。”   如碧和如锦对视一眼,然后前后出了屋门,如锦心细,将门扉轻轻掩住。   屋中瞬时安静下来,薛令仪笑道:“不知嬷嬷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李嬷嬷抬眼看着面前这女子,雪肤乌发,眉眼妩媚,看似温婉,实则不驯。她以为她千般手段必定能降伏了这女子,岂料,却是在这女人身上跌了个大跟头。   薛令仪见那李嬷嬷只目不转睛看着她,却也不说话,浑浊微黄的眼瞳中,似有万千情绪纷乱层叠,脸色也不甚好,顿了顿,笑问道:“嬷嬷?”   罢了罢了,李嬷嬷心中沉甸甸地难受,虽王爷最后给了她体面,只说前头院子离不开她,可她却清楚,不过是王爷偏心这薛娘子,怕她在这里倚老卖老,总叫她心里不畅快罢了!   将茶碗搁在一旁的如意小几上,李嬷嬷说道:“王爷吩咐老奴,今个儿收拾了行囊,往前院儿玉堂斋伺候,以后老奴便不在关雎楼了。”说罢这话,李嬷嬷只觉心里更难受了。   薛令仪很是惊讶,继而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嬷嬷调拨过去?”   李嬷嬷察觉出薛令仪的吃惊,知道她也被蒙在鼓里,心里稍微有些好受,勉强露出一抹笑:“前头院子里出了纰漏,王爷不放心别人,便嘱咐老奴去看着。”   薛令仪心知肚明,这理由不过是糊弄外人的,根本缘由,怕就是前几日的那碗鱼汤。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这个李嬷嬷,虽说在这关雎楼里,仿佛一尊大佛,镇压了无数的魑魅魍魉,然而这婆子管得太宽了,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对她管头管脚的嬷嬷,她需要的,是一个忠心可靠,又能干精明的嬷嬷。   然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还是要说的,薛令仪抚了抚挺起的肚子,有些担忧道:“王爷虽然对嬷嬷委以重任,但是关雎楼里却也离不开嬷嬷。我如今怀着孩子,嬷嬷此时走了,我心里很是不安。”   这话说得动情又恳切,李嬷嬷虽满怀怨气,却也心里稍微有些暖意,心说果然没白费了她那些的心思劳力,这女人,总算还是个知好歹的。   “将有郑嬷嬷过来关雎楼伺候,她年岁比我轻些,却也是个稳妥人,又忠心可靠。”李嬷嬷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福嬷嬷,她出身稳婆,最是擅长伺候孕妇,有她在,娘子无需担心。”   “嬷嬷有心了。”薛令仪脸上露出几分恳切,两瓣朱唇动了动,轻轻道:“嬷嬷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这话却是发自肺腑的,只是这李嬷嬷固然能干细心,是个可用之人,但搁到她手里,却是一把并不顺手的刀。刀开两刃,难免要伤及自身,倒不如另选旁人,压制得住,才好用得趁手。   一句话,倒说得李嬷嬷几欲掉下眼泪来。   王爷素来冷清,便是心里也惦记着她的忠心功劳,也多有封赏,却从未有过这般软心的话。没想到却是这位,一语言中了她心里的痛处。   李嬷嬷自然是觉得委屈的。   章慧皇后去得早,只留下年幼的嫡子无人照看。娘家又是式微无用的,若不是她细心看顾,小心照料,怕王爷早早的就要进了黄土堆里,却哪里还有命活着。   后来先皇宾天,新帝继位,王爷才刚过了五岁生辰,便被发落至了这武陵州府的荒蛮之地。这里自不比京都气候宜人,亦比不上京都里的繁华,王爷彼时年幼,夜夜害怕啼哭,她将自己的儿子都搁置一旁不管,只一心照看他,期间辛劳苦楚,谁人知晓?   可王爷渐渐大了,便愈发的沉默寡言,也疏远了她。李嬷嬷撇开脸抹了一把眼泪,不过到底王爷还是记着往日的情分,除了面前这位娘子,也不曾为着旁人,叫她受了如此委屈。   “娘子在王爷心里极重,老奴这里只恳求娘子,万事行动前,需得再三思量。老奴一心为了王爷,不忍娘子有了好歹,王爷伤心煎熬。”李嬷嬷目光恳切地看着面前这女子,恨不得将她说的这番话,塞进了她的脑子里去,刻在了她的骨头上。   先前还有几分的离别愁意,被李嬷嬷这番话说的,全然没了半丝踪迹。她身边需要的是一位忠心于她的老嬷嬷,而不是一个事事以王爷为先的人。李嬷嬷走了,到底是利大于弊。   薛令仪浅浅地笑了:“知道了,嬷嬷说得这些,我都会记得的。”   李嬷嬷却犹自觉得这承诺少了几分诚恳,认真强硬道:“不能只是记得,行动上,娘子也需得事事以王爷为重才是!”   薛令仪脸上的笑更淡了,说道:“知道了。”   待李嬷嬷走了,薛令仪长长舒了口气,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屈指叩窗,唤了丫头进来,吩咐道:“去端碗清心去火的茶来。”又扶着额角叹道:“还好是走了,不然以后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如灵进来回禀:“娘子,新来的郑嬷嬷和福嬷嬷前来求见。”   薛令仪从榻上起身,扯了扯衣裙,淡淡道:“叫她们进来!”   郑嬷嬷长得瘦骨伶仃,然则一双眼睛却是炯然有神,进得屋子里微微垂首,并不将眼睛四下张望,由着如灵将她带到了薛令仪跟前,矮身福礼,说了一句:“娘子万安。”   反观福嬷嬷却恰如她的名字,长得福气满满,是个圆墩墩的矮胖子,她又皮肤细白,脸上含着笑时,乍看去倒像是弥勒佛一般。虽眼睛也垂着,却不似郑嬷嬷那般的拘谨。   薛令仪靠在引枕上,笑盈盈道:“如灵,给嬷嬷们看座沏茶。”   这便是主子给脸了,郑嬷嬷和福嬷嬷俱是心里欢喜,脸上却并不显露,顺从地坐下,接了茶水,由着薛令仪将她们从上到下的打量。   倒都是伶俐人儿,薛令仪对这两个嬷嬷的印象很好,于是温言细语地问了几句话,方知道这郑嬷嬷一家子都是王府的奴才,福嬷嬷却只有一个闺女,已经嫁了人去。   薛令仪淡淡地笑,如今这是头回照面儿,好不好的,以后处上一段日子便知道了。于是叫如灵拿了两包银子打赏,便送了两人出门去。   外廊下,如锦正托着个黑漆如意圆盘往屋里去,见着如灵几人出来,便立在一旁,等她们走了才进了屋去。   将托盘搁在几面上,如锦捧了一碗莲叶羹给薛令仪,细声问道:“刚才奴婢见如灵姐姐带着两个嬷嬷去了东厢房,是新来的郑嬷嬷和福嬷嬷吧?”   薛令仪“嗯”了一声,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甜羹。   如锦笑道:“娘子,那郑嬷嬷的男人腿脚不好,在马厩里喂马,她家儿子倒是争气,在玉堂斋里伺候,王爷也看重。还有个儿媳妇儿,眼下也怀着身子,听人说,郑嬷嬷有心叫她儿媳妇做了娘子肚里小公子的奶嬷嬷,此番来咱们院里,她很是花了些银子,走了些路子的。”   薛令仪微微勾唇,她这关雎楼如今是个香饽饽,有想借着清风上云端的,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想法子走路子。只是她这里也不养废人,便是看门扫地的,也得寻个些眼神精明的。   “你还知道什么?”薛令仪拎起勺子喝了一口莲叶羹,抬眼看着如锦。   如锦忙笑道:“奴婢还知道,那个福嬷嬷是个良善的,她那个嫁出去的女儿不是她亲生的,是她以前在外头捡来的。”   还有这事儿——   薛令仪勾勾手指,示意如锦靠近些,小声道:“你告诉你如灵姐姐,还有如碧姐姐,你们三个,找几个你们信得过的,这几日关雎楼上下务必要看紧些。不论衣食住行,俱要小心谨慎,莫要叫人混水摸鱼,咱们再吃了亏。”   见如锦重重地点头,薛令仪瞧着她那双水溜溜仿佛琉璃般清澈的眸子,还有脸上郑重其事的警惕,一时间有些失神。这丫头,她再细细看一段时间,又再说吧!   转眼又过了几日,眼见着就四月底了,天气也愈发热了起来,薛令仪挺着肚子,浑身热燥得不行。   身上不舒坦,自然脾性也要跟着急躁了几分。同曹凌在一处的时候,便时常会顶嘴毒舌。好几次曹凌的脸色都变了,唬得如碧几乎要瘫倒在地哭出声来。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偏薛令仪不以为然,只觉得心里满是汹汹燥气。   这胎她怀得颇为辛苦,起初便有滑胎之险,后头终于养得胎像安稳,却又开始害起喜来。因着口味不佳,吃什么就吐什么,连喝口水都要犯恶心,于是薛令仪不但没长肉,反而瘦了许多。好在后来的福嬷嬷竟是个伺候孕妇的好手,熬煮了一些汤水,喝下去倒是比汤药还管用一些。   薛令仪身子不适,曹凌看在眼里,哪能不心疼。他一心扑在薛令仪身上,更没有功夫去理会旁人。   若是寻常,李春华定要装个头疼脑热,引得曹凌去看他,可她如今一颗心都放在梅氏心上,梅氏越是临近生产,她越是心慌意乱,整夜的睡不着觉,自然也没心情管曹凌住在了哪里。如此这般,却是大家的日子都难熬得紧。   而梅氏这里,也终于在四月二十八的深夜发动了,痛苦哀叫了许久,于二十九日丑时,生下了武陵王曹凌的第四个儿子。   知道是儿子,梅氏欣喜若狂,李春华也欣喜若狂。只是难免的,梅氏就生出了浓浓的悔意来。   她生的可是儿子,是王爷的亲生儿子,便她再是出身不好,有了这个儿子,她以后的日子也会慢慢变好的。等着孩子大了,有了一番建树,她这个亲娘自然也能跟着咸鱼翻身,做一回真正的主子来,又何必贪恋李夫人的恩惠,断了他们的母子情分。   只梅氏便是生出了悔意,高门出身又一向得宠的李春华,哪里会容得下她去反悔。于是梅氏只瞧了孩子一眼,这孩子便被绿容抱去了汀兰苑。   梅氏自然不肯,要死要活的就闹了起来。她才刚生产,身子孱弱,悲痛欲绝又愤恨难休,很快就昏了过去。等着再次醒来,林氏正坐在床前,提着帕子抹眼泪。   见梅氏醒了,林氏忙起身上前,柔声问道:“姐姐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不适?”说着转身吩咐连云:“去把炉子上煨着的野鸡燕窝面端了过来。”又冲梅氏笑道:“姐姐睡了好久,妹妹真是担心呢!”   梅氏瞧着林氏只是一阵的恍惚,等着一只手下意识往肚子上一摸,才骤然惊觉:“我的孩子呢?”   林氏见她满脸惶然,将要挣扎起身,忙上前按住,说道:“孩子生了啊,是个公子,王府里的四公子。”   梅氏又是一阵恍惚,忽的想起了,她的孩子已经被李夫人无情夺去,不由得大哭道:“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来!李夫人,求你,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当真是声声凄厉,字字啼血,听在人耳,直教人也跟着悲痛起来。   林氏油然生出凄凉之感来,扯住了梅氏说道:“姐姐做什么梦呢?那是李夫人啊,怎由得姐姐出尔反尔。”   梅氏立时扯住了林氏的衣袖,哭道:“妹妹,好妹妹,你去帮我求见李夫人,就说她的大恩大德梅氏不敢相忘,以后必定肝脑涂地,以报恩德。只是我的孩子求她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生的孩子。”   林氏见梅氏已然有些疯癫之态,忙弯下腰小声说道:“姐姐,姐姐你清醒清醒。便是李夫人肯给了你孩子,你就能养得活吗?实话同你说,妹妹之前就生出了疑惑,我那孩子好端端的在肚子里,便是马车一路颠簸,也没下红出过问题,缘何进了王府,好吃好喝伺候着却是没了。再则,若真是妹妹无福倒也罢了,可那李嬷嬷为何忽然换下了听风楼里的奴婢,便连你我贴身伺候的欢喜和双福,都被打发去了庄子上。难道姐姐就没疑心过,妹妹的孩子,是被这府里头哪位主子看不惯,给下药打了去的?姐姐生的又是个小子,这小孩子细胳膊小腿儿的,若真有人存着歹心,又岂能有活路去?”   说着,林氏也伤心起来。   她的孩子本该可以出生在这世上,睁开眼看一看她这亲娘,看一看这尘世间的雨落风霜。可这深宅大院里,多得是心怀歹意的人,她的孩子命苦,还在肚子里就失去了性命。更可悲的是,到现在她还只能自己个儿在心里猜测,她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是叫人害了的,至于是怎么害的,她这个当娘的竟也全然不知。   梅氏听了林氏的话,一时间有些怔怔,可很快她又疯狂喊了起来。她不管,那是她的孩子,是生是死都该跟着她这个亲娘,凭什么就要被人生生夺了去。   梅氏这番闹腾,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薛令仪自然也是知道的。   “以前瞧着李夫人娇弱无力,像那纸糊的美人儿,怎料骨子里竟是这般狠辣。好歹人家也是亲娘,看几眼也不许,也是心狠。”   薛令仪瞥了一眼如碧,见她满脸同情和不忿,眉梢挑了挑,转头去问如灵:“你觉得李夫人这般作为如何?”   如灵紧了紧眉,随后小声说道:“虽是恶毒了些,但奴婢若是李夫人,大约也不愿梅娘子和四公子时常相见的。都道是养育之恩大于天,先捂着瞒着这事儿,等着四公子大了,便是知道了梅娘子的事情,可到底是没养过,没见过的,便是心里记挂了,也远不及李夫人亲近。”   薛令仪抿唇笑了笑,到底还是如灵看得更透一些。想罢不觉长长一叹,这后宅里的女人若想活得好,要么备受恩宠,要么娘家可靠。若是两条一条都占不到,那便只能抬头看天,靠着老天爷的恩赐过活了。   “依着娘子看,李夫人这事儿做得如何?”如碧不认同如灵的说辞,便转头去问薛令仪。   还敢问她怎么看?这丫头的一张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薛令仪笑了笑:“如灵看得通透,不过李夫人这事儿,做得固然是长痛不如短痛,可到底操之过急了。过河拆桥,心无恩慈,便是我看来,也显得刻薄无情了。”   抬手扶了扶发髻,薛令仪皱眉道:“把头上那些没用的簪子卸了,沉甸甸的,坠得头皮疼。”   如灵忙上前卸了几根金簪下来,走过去搁在匣子里,叹了口气道:“可不是说的,原先都觉得李夫人人好心软,虽是清冷了些,但到底是个不曾苛待下人的好主子,岂料一朝做下这等事来,竟也是个心狠的。”   如碧端来了一盏蜜糖水,放在薛令仪手边的如意梅花小几上,咂舌道:“可不是说的,只可怜了梅娘子,听说都不成样子了,以前可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呢,当真是可怜呢!”   薛令仪瞟了如碧一眼,若有所思道:“的确是可怜。”又细细看了一回如碧,笑道:“我晓得你素来心软,是个良善之人,只是我根基不稳,李夫人又受了王爷多年的恩宠,背靠李家不可小觑,你万不可这时候打抱不平,在外头需得谨言慎行才是。”   如碧忙跪倒在地,说道:“娘子的话奴婢都懂,奴婢知道之前给娘子惹了麻烦,已经受了教训,如今只是在屋子里娘子的跟前说几句嘴,出了门去,再不敢胡言乱语的。”   薛令仪微微含笑:“知道了,快起来吧!”转头端起旁边的白玉盏喝了一口,又问道:“昨儿夜里,王妃果然派了人去瞧梅娘子了?”   如碧站起身低声回道:“可不是,听连翘说,说了好一会子呢,还不许连翘听,将连翘打发去了外面。”   薛令仪眸中眼光轻闪,两道纤眉慢慢蹙了起来。   那秦氏和李夫人自来不对付,此人又非良善之辈,之前不管不问,如今却又掺和进去,又是打得什么算盘?   薛令仪低头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腹部,心说这王府深宅盘根错节的,可真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只如今木已成舟,她既怀了孩子,少不得要在这里拼搏一番。   于是薛令仪轻声道:“如碧你过来。”   如碧听话地走了过来,薛令仪示意她低头,又轻声说道:“你消息素来灵通,眼下交给你个事儿,你给我仔细盯着那听风楼的梅氏,但凡有人寻她,或是跟她说了什么,能打听到的必定要说来给我听。”   见着如碧点头,薛令仪将身子往后轻轻一靠,微合眼叹了口气道:“如灵,你出去和他们说,关雎楼上下,无论进出,都需得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如今我怀着身子,最喜清净,不爱院子里的人多生事端。叫她们都好好窝着,谁要是明知故犯,寻出了麻烦来,便休怪我无情,必定要撵出关雎楼去!”   由着她们闹吧,总归闹不到她的跟前来,她只远远躲着,冷眼旁观便是了。薛令仪慢慢舒展了长眉,靠在引枕上,长长舒了口气。   汀兰苑里,李春华看着襁褓里小小的孩子,满目的宠溺,满心的欢喜,小心点了点他的小脸蛋儿,抬头同奶娘道:“你去抱了他睡,记得要小心伺候,伺候得好了,自然你和你们家都跟着好,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李春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冰冷看着那奶娘。   那奶娘唬得不轻,忙抱着四公子就跪了下来,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家子都在李府呢,便是奴婢不为自己想,奴婢还有个孩子呢,不过比四公子大了两个月,便是为着奴婢那孩子,奴婢也必定会好生看护好四公子的。”   李春华这才点点头,说道:“你放心,只要你带好了四公子,以后你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由李府担待。”   等着奶娘千恩万谢了,抱着四公子下去,李春华才抚了抚长眉,问道:“梅氏那里还是哭闹不休吗?”   绿容回道:“是的,哭昏了就睡,睡醒了再哭,一直闹着呢!”   李春华面露苦楚,叹气道:“我知道她恨我心狠。”说毕,双唇忽的一抿,眼神重新冰冷起来,道:“只是,我既是下了这狠心,要了她这孩子,自然这孩子就只能有一个亲娘,那便是我。她若是聪明,就该好生躲在听风楼里无声无息,我也好记挂着她的赠子恩德,以后善待于她。只是她这么蠢笨——”   说着,李春华抬头道:“绿容,你得空去趟听风楼,给那林氏送去一匣子珠钗,叫她想法子安抚了那梅氏。梅氏若是听话,大家都好,她若是不听话,那不好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等着绿容去了,李春华按了按眉角,抬眼看见绿萝一副受惊不安的模样,不由面露苦涩,轻声道:“你也觉得我心狠是不是?”   绿萝先是摇摇头,后是迟疑地咬住了唇,面露出挣扎来。   李春华笑了笑,慢慢靠在引枕上,合起了眼睛。是啊,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心狠,更遑论其他人了。长长的,仿佛游丝一般的叹息从李春华的唇角轻轻溢出。她抬手从脸颊轻轻拂过,带去了一颗正顺着眼角往外滑落的泪珠。   是夜,如灵几人服侍薛令仪净面换衣,预备安睡。   薛令仪如今挺着肚子已然不便,如碧小心扶着她在床沿上坐下,埋怨道:“近几日王爷忙碌得很,只打发人送了些时兴玩意儿,或是新鲜果子回来,愈发的连面儿也见不得了。”   如灵将薛令仪卸下来的簪子镯子放在匣子里,拿了小锁锁上,听闻这话走过来瞪了如碧一眼,又向薛令仪笑道:“娘子别听这蹄子胡说八道,也就咱们关雎楼王爷还时常惦记着,奴婢瞧着旁处,连个只言片语也没有,何况是时兴玩意儿和新鲜果子了。都是王爷的心意,王爷虽是忙碌,心里却时时记挂着娘子呢!”   薛令仪笑道:“就属你会说话。”说着抬起腿,要往床上躺。   如灵和如碧忙上前帮忙,刚躺下,忽的一声凄厉惨叫破窗而入,惊得三人都是一颤,薛令仪手抚着肚子,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正妻当自强》   身为正妻,何婉仪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丫头体面。究其原因,不过是因着她霸占了正室的位子,可少爷的宝贝心肝儿,却是另有其人。   这一辈子,看他们蜜里调油,看他们恩爱比翼,委屈了一辈子,也煎熬了一辈子,何婉仪没能活过三十岁,便消香玉陨了。   然后再睁开眼,绣满瓜瓞绵绵的大红色锦帐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重生了,重生在她刚刚嫁给朱兆平的新婚夜……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花好月圆了 第26章   “娘子可是难受?要叫了王太医来看看吗?”如灵忧心忡忡, 拉起软薄的纱被轻轻搭在了薛令仪的腿上。   薛令仪摇摇头,安抚轻笑:“没事,缓缓就好。”又道:“去给我端杯红枣茶来。”   如碧忙去外头隔间倒好了茶水, 送进来的时候,薛令仪已经靠在了床头上, 正闭目养神。   如灵轻唤了一声,将茶盏送上。薛令仪捧在手里,唇瓣凑近,慢慢抿了一口。   外头凄厉的哭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如碧恨恨往窗外瞪了一眼:“原先还觉得可怜,如今却觉得可恶。那汀兰苑离她的听风楼甚远,便是刮大风这哭声也吹不到那儿去, 偏咱们倒霉, 离她这么近,倒叫娘子受惊好几回了。”   正说着话,如锦掀开帘子从外头急匆匆走了进来,脸上笼着急色,进屋便问:“娘子可有受了惊吓?”   如灵笑道:“这丫头倒有心了, 今个儿不当值,还巴巴儿跑来问一回。”   薛令仪也笑道:“我没事, 莫要担心。”   如锦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笑意,又听外头哭闹声吵人,皱眉道:“梅娘子这么闹下去, 却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薛令仪没作声,慢慢又喝了一口茶。   没错,如今曹凌不在家, 这事儿他自然还不知道,可是李夫人那里,怕也不会再由着那梅氏这般没日没夜的闹下去了。只是那个秦氏,她身为王妃管着中馈,却是不闻不问,由着梅氏肆意胡闹,果然没存了什么好心肠!   听风楼里,连云跟在林氏的身后,拉着脸很是不快。这梅娘子是猪油蒙了心,自己作死,旁人又能奈何?若非是今个儿李夫人叫人送了个不能不收的匣子,她势必要劝阻她家娘子又往梅娘子那里去,似这等人,还是躲远些才好。   林氏去了梅氏的屋子,见梅氏疯子一般扒在窗格上喊个不住,忙上前出言劝阻:“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夜深人静的,惊了关雎楼的薛娘子,到时候王爷怪罪,你可吃罪得起?”   梅氏披头散发,中间露出一对儿眼睛珠子,黑幽幽极是渗人,将林氏的手一把打落,冷笑道:“她是娘子,我也是娘子,凭甚她过着凤凰一般的日子,我就要跟地里的野鸡一样任人践踏,我不服。”   林氏皱眉道:“姐姐这是糊涂了。”说着拉着梅氏往床上去:“姐姐还没出月子呢,这么糟践自己,何苦呢!”   梅氏今个儿哭闹了好几回,如今也精疲力竭了,便由着林氏安置她睡下。只是闭眼的时候,心里却想起了翠夏说的那些话。   王妃打得好算盘,想要借了她的手除了薛娘子这个心腹大患,再回头叫李夫人吃了个大亏,自己却手上干净,只在常青阁安心看戏。   可她不愿意就做了别人手里的那把刀,她想着,也许再闹几次,那李夫人不定就心软了,就会把她的孩子还给她了。便是不还给她,叫她隔三差五的,看上一眼,抱上一抱,也成啊!   关雎楼里,薛令仪杯里的茶水已经见了底,随手搁在了一旁的黑漆梅花小案上。   如碧问道:“娘子还喝吗?”   如灵忙道:“茶喝多了夜里睡不安稳。”又道:“那边儿听着是没动静了,咱们这里也赶紧安置了吧!”   薛令仪点点头,一行人安置睡下暂且不提。   翌日,在外头忙碌好几天不曾归家的曹凌,终于在傍晚时分回来了,洗漱更衣后,便来陪薛令仪用晚膳。   薛令仪难得看见曹凌,心里自然高兴,瞧他神色倦怠,眼下泛青,不禁忧心道:“可是外头事多繁杂,叫王爷受累了。”   曹凌夹了一片蜜汁莲藕放在薛令仪面前的碟子里,温声笑道:“你好好养胎,别的事情不要多问,再劳累了心神。”   曹凌不愿她多问外头的事情,薛令仪心里也并不是很愿意听,点点头正要说点儿别的什么,忽听得外头一阵凄厉惨叫,唬得一个战栗,手中的筷子便落到了桌子上。   曹凌骤然大怒:“去看看,是谁在喊叫!”   如碧战战兢兢出去转了一圈,回头远远的立在门口处,福了福,抖着嗓子回道:“回禀王爷,是,是听风楼的梅娘子又闹起来了。”   “又闹起来了?她这么哭闹很多次了?”曹凌更加恼怒,眼一瞪骂道道:“叫人去教训她一顿,好端端的,哭嚎什么!”   如碧见着曹凌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登时吓破了胆子,若不是如灵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差点儿就要软在了地上。   薛令仪瞧了曹凌一眼,见他一双乌黑眉眼里火光翻腾,心说那梅氏也是个可怜的,倒不如帮她一把,也是个功德。   “行了,王爷恼什么呢!”薛令仪抿唇笑了笑,夹起一筷子酱鸭放在曹凌面前的碟子里,笑道:“喏,王爷不是最爱吃这个,尝一尝妾身小厨房的手艺,可还合口味?”   曹凌一怔,抬眼见得面前这女子神色温柔,心头怒火顿时消退了大半,低眼看看碟子里的酱鸭,又抬头瞅着薛令仪,目光骤然变得炽热:“你知道我喜欢酱鸭?”   薛令仪愣了一回,随即笑道:“自然,妾身还知道,王爷喜爱烩鸭腰,熘鱼肚儿,还有拌鸡丝,焖鸡掌儿——”   随着薛令仪说出的一道道菜名儿,曹凌的脸上,几乎要温柔得化出水来。   薛令仪脸上有些红,这厮看着她的目光实在太放肆了,叫她浑身都不舒坦起来。   “王爷瞧着妾身作甚?赶紧吃呀!”薛令仪招呼曹凌吃菜,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曹凌哪怕是提起筷子,夹了那酱鸭喂进嘴里,可那双眼睛,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架势,好似非要将她盯出两个窟窿一般。   薛令仪决定不搭理他,叫他自行灭火儿好了,眼下正吃饭,量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垂下眼睫,慢慢吃着菜。   只是听风楼那里,很快又响起了梅氏凄厉的哭闹声。   曹凌骤然变色,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厉声喝道:“马进忠!”   马进忠从庑廊下扑了进来,跪在地上喊道:“奴才在!”   曹凌怒不可遏,抬手指着外头:“把她撵去庄子,现在就走!”   薛令仪忙笑道:“王爷气糊涂了,叫人去教训她一顿就好了,何必就要撵去了庄子。”转头同马进忠道:“你赶紧去吧!”   马进忠迟疑片刻,见曹凌面容愠怒,却没有说话,便磕头应是,手脚轻快就出了门去。   听风楼里,林氏正拉着梅氏没口子地劝道:“姐姐,我方才听说王爷回来了,如今正在关雎楼用膳。王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你这么胡闹是不要命了吗?”   梅氏却异样高兴,脚尖一转,就往外头快步走去:“王爷家来了?我去求王爷,叫他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又是这般不管不顾,没半点脑子的臭德行——   连云气得眼睛冒火,抬脚将她堵在门口儿,冷声说道:“知道娘子心里苦,可这事儿说到底是王爷允肯的,那四公子是决计要不回来了,娘子又何苦哭闹不休?娘子这般胡闹,难道是要惹怒了王爷,被彻底厌弃吗?娘子可知,这城郊有处庄子,安置的可都是犯了过错的王府女眷,娘子若想去,就只管闹罢!”   林氏眼见梅氏脸色骤变,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连云哼了一声,将脑袋往外面一仰。   便是这时候,马进忠来了。   林氏一见着马进忠,心头由来一阵乱跳,她自来聪慧,已经猜到了马进忠的来意,八成是王爷派了他来教训梅氏的。   上前快走几步,林氏略福了福,神色有些谄媚:“马公公怎么来了?”   马进忠将手上的佛尘一甩,居高临下地睨着屋里的几人,冷笑道:“杂家怎么来了,难道娘子猜不出来?”   林氏见着来者不善,唇瓣抖了抖,没敢再说话。到底这事儿不是她惹出来的,她虽是惦记着同梅氏的情分,却也不想被梅氏拉到了泥潭里,从此活得生不如死。   梅氏也是认得马进忠的,上前跪倒在地,哭求道:“求马公公大发慈悲,带妾身去见王爷一面。”   马进忠最是看不起这等不知身份不知进退的人,冷笑一声道:“杂家可没这么大的脸面。”又拉着长音儿慢慢说道:“王爷说了,娘子吵闹无状,要把娘子送去庄子思过。幸而薛娘子也在,薛娘子心眼儿好,在旁劝了一回,只命杂家来教训教训娘子便是。杂家心善,就劝娘子一句,还是消停消停吧!没得如今的好日子也要闹没了,到时候粗茶淡饭整日劳作,何苦来哉!”   连云听罢立时接了口道:“娘子可听见了,若非是这几日王爷不在家,薛娘子又是个厚道人,不同你计较,便是你整日里哭嚎不休惊扰了薛娘子,王爷就不会轻饶了你。”   马进忠又将佛尘一甩,赞道:“这丫头倒是个玻璃心肝儿人儿!”   梅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雪白,她慢慢瘫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梅氏的任何哭闹声,她的屋里总是无声无息的,纤弱的身影掩在重重幔帐后,仿佛石墙上的雕花,毫无生气。若不是送进去的汤饭总是浅浅的少了一层,怕是以为屋里的人早就没了气息。   林氏去看她,看一回是哭一回。   似她们这般出身的女子,本就不该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和王爷的相遇,本就是命中的劫。以前只觉得梅氏比她命好,如今看来,肚子里那块儿肉早早没了,倒也是好的,省得如今牵肠挂肚,万般不舍,却也只能认命。   林氏擦了擦眼泪,就上前搀扶起了地上躺着的梅氏。   梅氏长着一张瓜子脸,小巧玲珑,眉眼清秀,便是后来有孕了,也只是平添了几分韵味,并不显臃肿。可如今却满身狼狈,一头长发散了一身,细细看去,竟是有一片白色,藏在那乌压压的秀发里头。   她才十六岁,怎地就长了白发了……   林氏忍不住掉泪,将梅氏搀扶在床上,给她拉上被子,转身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眼神绝望地看着沉沉昏睡的梅氏出神。她们的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完了吧!   关于听风楼里的绝望薛令仪一无所知,眼下她正歪在湘妃榻上,曹凌隔着一张如意小圆桌,正坐在一旁的黑檀木錾云纹圈椅上闭目养神。   薛令仪歪了一会儿,起身端起桌儿上的茶碗抿了两口。   曹凌睁开眼,看着薛令仪咽了水,好奇道:“刚才想什么呢,笑得那般开心?”   薛令仪满脸惊诧:“王爷不是闭着眼吗?怎还看得见妾身笑得开心?”   曹凌看傻子一般看着薛令仪,无奈道:“难道你以为我耳聋了不成?”又催促:“快说来,笑什么呢?”   薛令仪靠回榻上,低头轻抚着隆起的肚皮,笑道:“在想肚子里孩子的名字呢!”说着抬起头笑盈盈望着曹凌:“王爷可有为这孩子想了名字?”   微黄的烛火下是一张清丽动人的美人脸,那脸上的笑容仿佛二月里暖融的春风,曹凌的一颗心都跟着醉了,笑道:“你我的孩子,我自然挂心,已经想了好几个,你来看看,可有喜欢的。”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打开后便递给了薛令仪。   曹凌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个孩子还能得了他的欢喜看重,薛令仪自然是高兴的,接了那纸笺一看,却是银钩铁画的笔锋写的三个名字,分别为曹煦,曹嘉,曹奕。   薛令仪笑了:“王爷都有四个儿子了,却还盼着生儿子,若妾身这胎是个女儿,王爷又当如何?”   曹凌笑道:“儿子的名字我来取,若是女儿,自然该劳动你这个当娘的来取名字。”又笑问:“快告诉我,究竟喜欢哪个?”   薛令仪咬咬唇笑了:“这几个名字个个儿都好,妾身倒是不知究竟该选了哪个了。”   曹凌便拿了那纸笺回来,一面又折了起来,一面笑道:“既是个个儿都喜欢,那就先随意选一个,待之后再生了孩子来,倒省了我熬尽脑汁来想名字。”   薛令仪颊面飞上两团殷红,嗔道:“王爷真是讨厌,最是会拿妾身取乐。”只是顿了顿,又笑:“妾身也喜欢孩子呢,若能再生出几个活泼伶俐的孩子,妾身心里也是愿意的。”   听说女人愿意为男人生孩子,便是这女人心里头有这男人了。曹凌看着薛令仪,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厚脸皮求预收:《正妻当自强》   身为正妻,何婉仪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丫头体面。究其原因,不过是因着她霸占了正室的位子,可少爷的宝贝心肝儿,却是另有其人。   这一辈子,看他们蜜里调油,看他们恩爱比翼,委屈了一辈子,也煎熬了一辈子,何婉仪没能活过三十岁,便消香玉陨了。   然后再睁开眼,绣满瓜瓞绵绵的大红色锦帐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重生了,重生在她刚刚嫁给朱兆平的新婚夜……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花好月圆了 第27章   自打出了玉堂斋那回事儿, 曹凌便更不爱往后宅走动了。每每思及那女人唇瓣上异样的香味,心头由来便是一阵惊寒。   那一日他虽是误会了那女人,以为她是哪个政敌派来的杀手, 嘴上涂抹的口脂乃是毒.药,是为了毒.死他。后来这女人被他扭断了脖子, 王太医过来查验后,才知道那女人嘴唇上涂抹的只是催.情的暖香。不仅如此,王太医还在香炉里发现了不曾燃尽的催情香料,怪道他那一日那般容易就被勾起了欲.火。   只是误会解除, 阴影却犹自挥之不去,想起前阵子惨死在绣帐里头的冯如春,曹凌愈发觉得, 还是关雎楼待着安全舒心。这里的每一处都是他亲手安排的, 更何况明娘也是他强求来的,背无势力,无欲无求,必然不会生出害他的心肠。   曹凌只流连关雎楼,府里头的其他女人自然在背地里怨言无数, 可曹凌对待妻妾素来寡言冷肃,便有怨言, 倒也无人敢出言放肆。只是李嬷嬷到底是看不惯了,这一日竟是从前院的玉堂斋来了关雎楼里,劝说薛令仪。   “娘子如今的月份是愈发的大了,身子金贵, 不比寻常,起居自然是要万分小心,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如此一来,夜里头少不得要有个丫头歇在一旁贴身伺候,便是喝茶递水的,也更便宜些。只是这般便要扰了王爷的休息,这就不好了。”   “王爷白日里操劳军务已是疲倦,夜里入了卧房,少不得要伺候的人小心周到,体贴入微,方能泄了一身的疲倦,白日里也能精神百倍。可娘子身怀有孕,自然没有精神伺候王爷。老奴想着,倒不如娘子劝劝王爷,归家这么久了,也该去别的院子里坐一坐了。”   李嬷嬷说着这话出来,原是想着,这后宅里的女子素来都是爱霸揽着主君,独占这娇宠偏爱的,想来她这话听着就会不大顺耳,心里头也想了一串子的话,等着薛令仪这里表示不愿的时候,再说出来给她听的。   偏薛令仪笑了笑,道:“嬷嬷说得极是,等王爷来了,妾身必定依了嬷嬷之言,好生规劝了王爷。”   倒是爽快顺从的叫李嬷嬷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了,尬笑了两声,赞道:“娘子果然是个贤良淑德的,也不枉王爷待娘子如此珍重了。”   等着李嬷嬷走了,如碧守着薛令仪给她剥栗子吃,忍不住多了嘴。   “娘子莫要听嬷嬷所言,王爷既喜欢娘子,乐意和娘子待在一块儿,娘子何苦要做了甚个贤德人儿,撵了王爷走。似那等贤惠人儿的名声,不要也罢,要紧的是王爷的宠爱和看重。”   薛令仪嘴里咬着一枚兰花枣吃得正是香甜,闻言不觉一怔,心说这丫头看似憨傻,可要紧的事儿上却是个心眼儿明白的。于是低笑了一声,叹道:“你倒是于这事儿上很是有些心得。”   如碧立时咧嘴笑道:“奴婢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我娘说给我听的。”   薛令仪咽了那甜滋滋的枣儿,又捡了如碧剥好的栗子搁在嘴里,心说这丫头虽是嘴上像把漏勺,什么都敢说,却真是个憨直的性子。   等着半下午的时候,织香苑的孔儒人孔雪英提了一篮子新鲜的果子,又登门拜访了。   虽是后头知道了,那一日,王爷并不曾随着那孔儒人去了她的院子,原是有人来寻王爷,王爷转脚去了前院儿。只如碧这里仍旧警惕着孔儒人,把她当作了踩着她娘子往上爬的第一可恶之人,每每见了面,却是难得有好脸色。   因着这事儿私下里如灵骂了如碧好几回,偏这丫头是个死心眼儿,虽是挨了骂稍稍有所收敛,可一见着孔儒人,那张脸不由自主的,便拉长了好几寸来。   孔雪英自来是个性子纤细柔和的,哪里瞧不出如碧的态度,只是如今她也是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便是瞧出来了,心里难受了,也只能厚着脸皮当作无知,照旧频频登了这关雎楼的大门。   她也是没法子,她父亲和哥哥还指望着她在王爷面前能得了一些脸面来,好惠泽了他们。她背负着家人的期待,是父兄前程的指望,如何还能顾忌了她那点子的脸面自尊。   原先在王妃那里,她也是小心伺候了好几年,精力没少出,却始终得不到一张好脸,后头王妃彻底失了宠,她便去了李夫人那里,却也是频频吃了冷羹。至于孙侧妃那一干人,都已是失宠之人,顾及自己已是不易,也容不得她去再沾了光来。   正是无奈何,偏来了个薛娘子,虽是恩宠荣盛,是府里头的第一人,可这薛氏后无家人,原是个无依无靠的,她这时候投靠了来,两人抱团取暖,互为依靠,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碧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这女人脸皮厚,心眼儿孬,可薛令仪却是看得透透的。   当初在赵家,她娘也如她一般摸样,背无家人,却深受主君的宠爱。那时候,她那养父赵世荣除却正妻罗氏,还有一个姨娘辛氏。见她娘受宠,又身影孤单,那辛氏便投靠了来。   她娘也如孔儒人这般作想,以为两人抱团取暖,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去面对着来自正妻罗氏的嫉恨。岂料好日子没过多久,这辛氏却是私下里得了罗氏的授意,靠着她娘对她的信任,差点害的她和她娘一起命归黄泉。   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她那养父和罗氏好一顿大闹,后来,便带着她和她娘从赵家搬了出来,在十里巷买了一套两进的房子,将她娘俩安置了进去。   如此,薛令仪虽是有意顺水推舟,送了这个人情给这孔儒人,但心里头却是打定了主意,在这庭院深深的王府后宅里,她再不会去寻了曹凌的任何女人,做了她的同盟好友来。   彼时天光大盛,薛令仪立于廊下,见那孔儒人扶着个丫头下了石阶,进了游廊,远远地走了来。   孔雪英今个儿这一身儿是用心打扮了的,水碧色的锦缎褙子,两片衣襟上头绣着一整副的折枝水莲,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百褶长裙,端的是富贵清雅,秀美雅致。上头也是干干净净的,满头乌发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只簪了几朵青蓝玉雕出来的富贵花,配了一根玉石长簪,两个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葫芦形的玉石耳坠子于阳光下正是莹莹发光。   如碧一旁扶着薛令仪,嘴里发酸道:“瞧她这身儿打扮,说是来和娘子说话,却也不知道到底来做什么下贱勾当呢!”   薛令仪纤眉一挑,眼见那孔儒人将至,低声呵斥道:“你回自家屋里呆着,不许你在身边儿伺候。”   如碧立时委屈道:“娘子——”   “还不快走!”薛令仪冷冷甩了这一句,脸上泛起轻笑,上前几步道:“姐姐来了。”   孔雪英忙几步上前扶住了薛令仪,嗔笑道:“瞧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还专门出来迎我不成?”   薛令仪笑道:“原是我坐乏了,出来走几步,顺道也迎一迎姐姐。”   孔雪英抿着唇浅笑:“我便说呢,原也不曾出门迎过我,怎的今个儿却这般客气周到了。”   两人说着,就一道进了屋里。至于旁边一脸哀伤幽愤,慢慢离去的如碧,竟是无人去理会她。   饶是孔雪英来这关雎楼的回数也是不少了,可每每进了来,都不免心里头暗羡这里面的富贵锦绣。这样的屋子,怕是她这辈子都难住上了。   “姐姐请坐。”薛令仪在榻上坐下,便笑着请了孔雪英也坐。   孔雪英一时坐下,笑道:“今个儿我得了些新鲜果子,心里想着妹妹,就送了过来。虽是知道妹妹这里自来不会缺什么,只是这是姐姐的一片心意,还请妹妹不要嫌弃了。”   薛令仪笑道:“姐姐客气了,既是姐姐的一片心意,妹妹自然感激万分,哪里还会嫌弃。”说着同如灵笑道:“拿下去清洗了。”又同孔雪英笑道:“这般的好果子,我与姐姐一同享用。”   她的眼神闪烁,语气中分明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暧昧,孔雪英躲避开了薛令仪望过来的视线,微垂眼睫,雪白如玉的脸上,原来清淡温雅的笑意忽就热烈了起来,竟是在两颊上,飞起了两片浅浅的红晕来。   她该是没听错了意思的,孔雪英心想,一定是没有听错的。   薛令仪却已经移开了眼睛,望着雪白墙壁上挂的那副二湘图,唇角勾了勾,翘起一抹淡笑来。既是都想来同她做姐妹,效仿了娥皇女英的前事来,她便如了她们的心愿便是!   两人对坐半晌,谈诗说词的,很快便到了将吃夕食的时候,毫无意外的,孔儒人如愿地见着了曹凌。   曹凌今个儿手里头又提了一个檀木匣子,这匣子比之前那个装着一套宝石金簪子的匣子大了些,外头没有裹了锦缎,薛令仪隔了老远,隐约瞧见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了一些繁复雍容的花纹来。   “王爷金安。”碍着孔儒人在场,薛令仪不好连个样子也不做,便起身微微福了福,做了个万福礼。但是因着她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却也只是略略矮了矮身子。   然而便是这般,也叫曹凌不高兴了,几步上前扶住了薛令仪,目露责备,可语调却温柔似水,说道:“你这丫头,这几日不是不行这些子虚礼了,怎的今个儿故态复萌,又开始了。”眼神儿一瞥,立时醒悟,将身子略直了直,语气颇为冷淡地说道:“你在这儿啊!”这话却是同孔儒人说的。   孔雪英脸上原本的红晕变作了飞霞,热辣辣,滚烫烫的。她这不是激动的,原是羞得了。   虽是来之前,便已然抛去了那自尊和自爱,只是眼睁睁看着王爷眼里头就只有这个薛氏,半点都没有她,连同她们说话的语调,都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如此的对垒分明的,实在是叫她有些无地自容了。   “王爷金安。”孔雪英迟了一步,蹲了个规规矩矩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万福礼来。   曹凌不以为然,随意叫了声起,便将那匣子递给了一旁的如灵。   “拿去里屋搁着。”曹凌道。   分明曹凌说这话语气平常,没有任何的波澜异样,只是孔雪英脸上的飞霞,却忽就成了满脸的通红。   她想,她果然是个外人,是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不然,这匣子大约要放在她手边的这小几上,然后王爷会和这薛氏,蜜里调油地一同打开了这匣子,分享着只属于他们的浓情蜜意。   孔雪英憋不住了,她想要立时离开。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孔雪英,心里忽就生出了一丝丝的怜悯来。   那时候在赵家三房的沉香榭住着,那辛氏同她那养父,还有她娘在一处的时候,便时常会有这样满面红光的模样。便是那眼里的神色,也同这孔儒人一模一样。分明有着渴望,可更多的,却是躲闪隐藏的不甘和羞愤。那时候她还看不明白,可如今她却是明白了。   薛令仪笑着去拉孔雪英:“姐姐站着做什么,赶紧坐下了。”又同曹凌笑道:“王爷快瞧,孔姐姐绣工了得,便是京都里锦衣坊做出来的花样子,放在一处也能堪比一二!”   曹凌随着薛令仪的视线看了过去,却见那榻上的黑漆嵌螺钿梅花小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子,还有一个绣绷子,上头是绣了一半儿的小儿折花图。   “你动针线了?”曹凌瞧着那花绷子便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就去拉薛令仪的手。   薛令仪脸上微臊,躲避开笑道:“王爷真是的,这是孔姐姐绣的,妾身绣的那些花啊蝶儿,哪里是能看的。”   曹凌一手没捞着,不免有些不快,转眼去看那绣绷子,拿来看了一眼,点点头笑道:“的确是不错。”又同薛令仪说道:“只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调香的,如今倒不见你调弄香料了。”   孔雪英立在一旁,只觉得头晕脑胀,整张脸几乎要沁出了血滴子来。她又不是瞎子,王爷压根儿就不乐意搭理她,再留在此处,也不过是丢人罢了。   孔雪英福了福,勉强笑道:“眼见要用夕食了,妾身就不再叨扰了,这就离去了。”又看着薛令仪和她那隆起的肚子,脸上堆起的笑里又夹杂了几分羡慕和淡淡的苦涩:“妹妹真是好福气。”   薛令仪心里怜悯,脸上笑了笑,还未曾说话,却听曹凌冷冷道:“既是要回去用膳怎的还不赶紧走,杵在这儿干嘛呢!”转头吩咐道:“叫人传膳!”   孔雪英脸上的笑登时凝成了一片雪白,她有些立站不稳,仿佛这地上凭空就冒出了许多的尖刺来,刺得她头痛心痛,浑身都痛。   又羞又臊地瞥了薛令仪一眼,孔雪英勉强撑住没哭出声来,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得得”,感谢读者“什么时候才可以复习完?!”,感谢读者“stu_P”,感谢你们给我灌溉营养液。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薛令仪忙推了如灵一把, 急道:“你好生送孔儒人出去。”转头瞪着曹凌:“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曹凌板着脸没理会,踱步去了黑漆镶理石的如意圆桌前。   薛令仪生了一会子闷气,也走过去坐下, 只是犹自觉得不快,一面侧过身就着丫头捧着的铜盆洗了手, 又拿了旁边托盘上的帕子擦了擦,一面埋怨道:“王爷也真是的,何苦说了那些话,叫孔姐姐伤心又难堪。”   曹凌提了筷子本欲夹了菜来吃, 闻言抬头瞧了薛令仪一眼,见着这女人面有不悦,眼里还带了几分谴责, 于是放了筷子, 眼睛将四周一扫:“你们都下去。”   他语气不善,唬得周围伺候的婢子们都战战兢兢,忙脚步轻盈无声地出了屋门,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薛令仪和曹凌二人。   屋中静悄悄的,桌角的琉璃彩灯忽的爆出一个灯火, 薛令仪吓了一跳,再看那曹凌, 薄唇微抿,眼中带着几分讥讽,正神色沉沉地盯着自己。   薛令仪心中恼火,又略有些不安, 拧拧眉说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还问他做什么?这个没心肝的女人!   曹凌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你要做什么?”   薛令仪疑惑道:“妾身并未做了忤逆王爷的事情, 缘何王爷却要动怒?”   曹凌额角青筋直蹦,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女人,恼道:“你都要将我做了人情送给那孔儒人了,还说没做什么?”   薛令仪了悟,只是愈发疑惑了:“妾身身子不便,自该寻了旁人伺候王爷起居,王爷也总不能一直住在妾身这里,到底府里头又不止妾身一个人。孔姐姐素来温柔体贴,王爷去了她那儿,必定能被伺候得妥妥当当,妾身这里也好放心不是?”   好一个贴心人儿,好一个妥妥当当,他倒要谢谢她的一番盛情了!   曹凌脸上的嘲讽更浓,又带上了几分羞怒,咬牙道:“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爱住哪儿就住哪儿,你一个妾侍,轮得到你来管本王如何安置。”   薛令仪心觉曹凌发的这火气毫无来由,又没道理,说话又刻薄难听,她原也不是个好脾气,这些日子曹凌又格外纵容她,娇惯得她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本性,于是柳眉倒竖,哼道:   “自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王爷的起居自然是要女人来安置的。只是王爷不肯理会王妃,妾身这才越俎代庖,想着替王爷操心了这事。孔姐姐是个清新雅致的人,谈吐如兰,很是娴静,妾身想着——”   曹凌打断了薛令仪的话,很是不快道:“既是知道越俎代庖,你便老实些,不该你管的事情,你就只当不知道看不见便罢了,何苦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薛令仪虽是有心顺水推舟,只是曹凌既没这心思,他愿意总待在她的关雎楼,她求还求不来呢,何苦来着,倒惹得一身不是了!   薛令仪也板着脸道:“是,是妾身的错,妾身最近脑子不清楚,全然忘了是个什么身份,竟也操心起了不该操心的事,真是该打!”说了这赌气味儿十足的话,提了筷子只顾着自己吃菜,也不搭理曹凌。   曹凌一拍桌子:“你这是给谁脸子看呢?我倒要问问你,若今个儿不是我,是那沈茂修,你也会扯皮条,将他做了人情推给旁人吗?”   薛令仪脸色骤变,她还是垂着头,只是手里的筷子不动了,渐渐的,眼前的菜肴也在泪眼中变得朦胧起来,她狠狠抽噎了一声,将筷子一放,扶着桌子站起来,快步往里屋去了。   曹凌愤怒地提起筷子夹了菜喂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真正的食不知味。   薛令仪也实在没想到,这个曹凌,好端端的怎的提起了沈茂修来。她和沈茂修的那些事儿,他不是知道吗?既是当初浑不在意,如今拿出来说嘴又是什么意思?再说了,他能和沈茂修一样吗?一个是手握重兵的王爷,一个只是脾气温和的公子哥儿。   这般想着,又生出另一些忧虑来。   如今曹凌还不知道她生过一个儿子,还有那个吕云生,当初将她囚禁起来,也是占了一回她的便宜。若是以后知道了,也不知这厮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薛令仪怔怔坐在床上,看着床角的珐琅彩瓷烛台,一面落泪,一面心里纠缠着发慌。   曹凌坐在原处吃了一会子的菜,只觉嘴里没味儿,心里恼火儿。竖起耳朵往里屋里听了听,却是半点子的动静也没有。渐渐生出了一丝悔意,说什么不好,提那个沈茂修作甚?   又这般僵持片刻,曹凌忽然将筷子一扔,起身也往里屋去了。   进得屋来,一眼就看见了那一抹瘦小的身影,因着肚皮滚圆,愈发显得身量纤弱,坐在紫檀木梅花纹的钿镙床上,由来生出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曹凌眼中怜惜之意大盛,几步上前在床沿上挨着薛令仪坐下,见她默默无声,却哭得十分伤心,伸手将她轻轻搂在了怀里。   “好了,别哭了。”曹凌皱着眉给薛令仪抹眼泪,觑得她隆起的肚子,又温声劝道:“你还怀着身子呢,别哭了。”   薛令仪一把甩开了曹凌的手,又从他怀里挣开,勾着脑袋恨恨瞪着他道:“你还说,无缘无故的,发的什么邪火儿?我也是好心好意不是。你不喜欢,同我说便是,何必阴阳怪调。你还是王爷呢,堂堂一个大男人,跟个儿娘们儿一样黏黏糊糊,怪里怪调的,你可顾忌我怀着孩子呢!”   曹凌长得这么大,还没被一个小女子这么一句接着一句的数落,可他偏偏还邪门儿的觉得这话听着挺顺耳的。   伸手又将薛令仪搂在怀里,曹凌说道:“那本王就告诉你,本王不是个物件儿,更不是个人情,喜欢你才来你这儿,你再多事,我便真恼了。”   薛令仪抽噎了一声,象征性挣了两下,就继续抽抽噎噎的,也不再说话了。   曹凌见怀里这美人儿不闹了,唇角勾了勾,脸上露出些浅笑,扬声喊道:“来人,端盆热水进来。”   于是这一日的夜里,曹凌依旧安置在了关雎楼。   等着第二日,李嬷嬷果然又来了。   依着她的想法,哪有男人的身边儿,夜里头能缺了一具热乎乎柔腻腻的女人身子来。这薛氏虽好,但到底怀着身子,想来王爷便是心爱,也不好就这时候做了那事儿。可男人,又有几个是能忍得住的?这都这么些日子了,总该去一去别的院子了。   薛令仪正端了一杯菊花饮在喝,闻言搁了那杯子在桌子上,面露出为难道:“实不瞒嬷嬷,昨个儿我原想着孔姐姐也在,她又素来是个温柔性子,王爷能去了她那儿,倒也合适。只是我才提了个头儿,王爷便恼了,将我说了一顿,又骂我越俎代庖,不该管了这事儿。如今嬷嬷又提起来,我这里也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去办?我想着嬷嬷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见多识广的,自然比我知道得多。若不然您给我出个主意,教教我?”   这话说得李嬷嬷也没了言语,她本就是不敢在曹凌跟前进言,这才怂恿逼迫了薛令仪。原以为是一件简简单单,水到渠成的事情,岂料到竟是这般为难起来。   薛令仪见着李嬷嬷不吭声,只紧紧皱着眉头,眼神闪了闪,笑道:“我听说李夫人极得王爷喜爱,嬷嬷不如在王爷跟前提一提李夫人,想来王爷记起旧日的情分,便去了。”   若是去李夫人那里,还不如继续待在关雎楼,最起码王爷日日都高兴,也用不着耗费了精力,去安抚那动不动就要哭哭啼啼的李夫人了。   见着李嬷嬷铩羽而去,薛令仪重又端起杯子,心说她的耳朵该是有几日清净了。   只是这清净到底也没受用几日,曹凌收拾了行装,又出门去了。   临行前过来关雎楼同薛令仪告别,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薛令仪细白的脸皮,柔声道:“说是汜水镇那里闹了兵祸,我去看看,尽量快去快回。”又摸了摸薛令仪的肚皮,笑道:“等我回来,许是能有个惊喜送给你。”   这曹凌隔三差五的,就要给她个惊喜。先是一套宝石簪子,后头便是一整套的廊州泥娃娃,竟都是以前在京都做那赵令仪的时候,她喜欢的东西,难为他都知道,还牢记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忘却。却也猜不出,如今他口里的惊喜,却又是什么了。   薛令仪微微含笑,抬手轻轻将曹凌的衣领子拢了拢,轻声说道:“刀剑无眼,王爷定要万分小心,明娘和孩子,在家里等着王爷凯旋而归。”   曹凌眼中骤然射出灼热的光来,将薛令仪的手紧紧攥在了手心。   薛令仪忍不住要缩回手去,只是曹凌又哪里肯放了她,依旧紧紧攥着,目光专注且深情脉脉,温柔说道:“你放心,有你在,我必定安然回来。”   再是甜蜜的情话薛令仪也是听过的,只是从曹凌嘴里说出,无端便叫她心里一阵激荡,她不禁抬起眼来,那男人的瞳孔里映出了她的身影,很近,很清晰。   曹凌从薛令仪这里出来,便直接去了前院,后头便带着一队人马,从王府驰骋而去。等着后宅里的女人们知道了这消息的时候,曹凌早出了城门去。   秦雪娥本还没觉得如何,毕竟曹凌素来不同后宅妇人说起前院儿的事情,再则他又来去一阵风,她已经是习惯了的。只是等着知道了,那曹凌走之前,竟是专门去了关雎楼一趟,秦雪娥便不镇定了。   她知道曹凌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她,只是她自觉相貌出众,又是秦家出来的姑娘,便是一朝一夕看不到他回转的时候,却总有一日,他一定还会重新回来常青阁的。   就算是后来有了李夫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也从来不曾怕过,只要她还姓秦,这武陵王府的后宅里,便只有她能坐在这王妃的宝座上。   只是如今看来,那李夫人所受宠爱,不过是些毛毛雨,这个关雎楼的薛氏,才是如今的心头大患。   秦雪娥坐在妆台前,想着前几日才知道的,王爷竟是给了那薛氏一枚银质令牌,可调动五十人的卫队。且那五十人,竟个个儿都是王爷以往的亲信,不由心中万分嫉恨。   那女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王爷如此相待?   秦雪娥慢慢梳着头发,看镜中的自己面目不断地变得扭曲狰狞,最后她将梳子往妆台上狠狠一扣,说道:“去,把兰嬷嬷叫了来。”她想,那女人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王府,李春华已经是伤透了心的,闻言也只是怔怔落了一回眼泪,便叫人把四公子曹恩赶紧抱了过去。   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肉墩墩的,粉面红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如清水般澄明,将她定定望着,小嘴里吐着水泡泡。   李春华仿佛寒冬腊月的心情,一瞬间便春暖花开了,笑着拿手指头去点点曹恩的小脸蛋儿,笑道:“瞧我们的恩哥儿,长得可真好看!”说完忍不住低头在那小脸上吻了吻,说道:“我如今可是一时都离不开他了。”   绿萝绿容守在一旁,见此情景,绿萝暗地里戳了戳绿容,低声道:“夫人如今可是大变了模样,一心只扑在了四公子身上,听见了那要命的事儿,也只是静悄悄地落了一回眼泪。”   绿容笑着睨了绿萝一眼,再去看着那边逗弄着四公子,正笑得春花烂漫的李夫人,不觉勾勾唇,心说将梅氏的孩子要了过来养在膝下,实在太好了。   若不是有了这个公子,怕是这阵子王爷只住在关雎楼,夫人就要哭得死去活来。更遑论如今王爷出门去了,竟只和关雎楼的那位薛娘子作了告别。这等待遇,便是当初如火中天的夫人,都不曾受用过呢!   曹凌一走,这偌大的王府后宅,仿佛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最起码,表面是静无波澜。   这日晨起,薛令仪坐在妆台前,叫如锦去唤了如碧进来,为她梳头装扮。   如碧听了这消息都愣住了,后头还是如锦推了她一把,才回过神来,抹了一把眼泪,急匆匆进了屋里。   屋中一切照旧,满是梨花香的清甜,隔着几重轻薄如蝉翼的纱帐,如碧看见了自家娘子隐约可见的身影,正坐在妆镜前,仿佛拿着篦梳,正慢慢地梳着头发。   刚止住的眼泪重又落了下来,如碧才刚哽咽两声,就被快步走过来的如灵扯了一把。   如灵低声斥道:“你哭什么?好容易娘子叫你了,你这是做什么?”   如碧忙又抹干了眼泪,大喘了几口气儿,小碎步走了进去。 第29章   薛令仪见如碧来了, 便把手里的篦梳递给了她。如碧忙双手接住,走到薛令仪身后,慢慢给薛令仪梳着头发。   上回因着她嘴碎, 说了孔儒人的闲话,后来那孔儒人走了之后, 娘子却怎么也不肯她再进屋伺候。便是平素在院子里,也不肯给她一个眼神。好容易今个儿叫了她来梳头,如碧心里实在是欢喜极了。   薛令仪透过铜镜安静地打量着如碧,看她眼圈红红, 身量仿佛也纤瘦了几分,心里生出些许不忍,只盼着这丫头得了这几日的教训, 以后能变得稳重些。   等如碧梳了头, 出去给薛令仪端早茶,薛令仪叫了如灵过来,细声说道:“私底下你需得再训诫如碧一回,她那性子若是不改,迟早是要惹出事端的。”   如灵忙低声应了, 抬起头来,双眼里蓄满了感激, 等着走到无人处抹了一把眼泪,娘子她,到底是个念旧之人。   转眼又是五六日匆忙而过,这日薛令仪收到了周嫂子的传信, 只说去往红柳镇的那几个江湖人有信儿传来,说是交给他们的事情,已然有了眉目。而春桑这里也有了好消息传来, 只说派去相助的人他们已经打了照面,用了些银子下去,果然探听出了一些可靠的消息。   薛令仪只觉满心欢喜无法言喻,捧着那两封信从头到尾看了好几回,末了,将丫头们都遣了出去,自己躲在无人的卧房里,悄无声息地痛哭了一回。   天气愈发炎热,曹凌又不在,薛令仪挺着肚子每日都懒洋洋的,也不肯出门,只呆在关雎楼里,同如灵几个或是说说话,或是练练字。日子虽寡淡无味,却也过得舒心自在。   这一日本是无事,只是梅氏跟前的连翘却是拿着帖子忽然登门拜访,说是梅氏置办了一桌子酒席,想要薛令仪赏光,去凑个热闹。   薛令仪将帖子搁在一旁的如意小圆桌上,问道:“你家娘子好些吗?”   连翘躬身站在下方,闻言忙回道:“好多了。”又道:“当初娘子慈悲,点醒了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感激,故而摆了席面,略表一番心意。”   薛令仪想起梅氏生子之后的癫狂,心说若是点醒了,又哪里会闹成那个样子,笑了笑说道:“你家娘子言重了,我也并未帮上什么忙。”   说着看一眼桌上的帖子,薛令仪笑道:“本是你家娘子诚意相邀,无论如何我也该捧场去一趟,好续一续这姐妹之谊。只是最近天热,我心头闷得很,总觉得难受,王太医开了汤药,嘱咐我务必要小心休养。”说着瞥了那连翘一眼,续道:“劳烦你回去转告你家娘子,等着我身子好些了,必定专门登门拜访。”   连翘面露为难,却也不好再劝,矮身福了福,便告退了。   如碧出门送那连翘,如灵转身去了里屋,从柜子里拿了条蚕丝薄毯搭在了薛令仪的腿上,笑道:“虽是天热,到底还要小心着凉。”   薛令仪笑着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继而面露疑惑:“你有没有觉得,今个儿连翘来得蹊跷,便是这帖子,也透着一股子的怪异。”   如灵连连点头:“前些日子梅娘子还状如癫狂,每日里哭闹不休。如今她的孩子仍旧养在了汀兰苑,她一面儿也见不着,若说是想寻娘子说和说和,倒还在情理之中,可说什么感激当初的几句良言,还要摆什么席面专门道谢,只怕是一派胡言。”   薛令仪微微颔首:“正是这个理儿。”   如灵咬咬唇,双眉间皱起了浅浅的纹路:“奴婢听如碧说,前两日,王妃跟前儿的翠夏又偷偷摸摸去了听风楼,也不许连翘在里头,说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走,只是之后,那梅娘子便忽然好了起来,也肯起床梳妆打扮了,人也瞧着精神了很多。”   薛令仪脸上露出幽深莫测的笑来,但凡是跟秦氏沾边儿的,必定没什么好事情,不管那梅氏是真心相邀,还是假意下藏着阴私,她都没那闲工夫理会。   “去跟门上的说,再有人来叩门,一概拦在外头,只说我不耐热,着了暑气,正在屋子里养病。”薛令仪远远望向了庭院,目光深远幽长:“幸而王爷体恤,早就免了我去各处的请安之礼,既是暗箭难躲,不如龟缩在壳子里好了,左右我也无事,这关雎楼的大门,不出便不出罢了!   薛令仪拒绝了梅氏的邀请,梅氏又素来没有什么心计,只是这又是要紧的私密事儿,无法同林氏相商,无可奈何下,只得叫连翘偷偷儿捎了信儿给翠夏,想要看看兰嬷嬷那里,可有什么法子。   连翘去的时候很是不情愿,只是看看梅氏一脸坚决,也只好趁着夜色,偷偷出了听风楼。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总觉得自家娘子如今行的事极是危险,一旦叫人发觉,那可是要人命的。   听风楼的警戒自打梅氏生了孩子后就松了很多,几个婆子躲在屋子里掷骰子喝酒,大门却是无人看管。趁着夜色,连翘很容易就溜出了大门。只是无巧不成书,却被外出归家的连云瞧了个正着,回头便告诉给了林氏。   林氏同梅氏住在一个院子里,但凡闹出些动静,哪有不知道的。对于梅氏屋里的异样,林氏心中也是有数的。   连云见着林氏沉眉凝思,在腰凳上坐下,小声劝道:“娘子,不管翠夏寻了梅娘子做甚,左右和咱们不相关,娘子这回可务必要清醒些,有些事情,可是不能掺和进去的。”   林氏知道连云是为了她好,笑了笑说道:“我心里有数的,你莫要担心。”   兰嬷嬷的卧房里,连翘屈膝福礼后,将梅氏的话一字不落说给了兰嬷嬷听。   兰嬷嬷端坐在錾玫瑰花纹的圈椅上,手里端着一盅茶,慢慢抿了一口,说道:“回去同你家娘子说,细水长流的,慌什么慌。便是她今个儿不出门儿,明儿个也不出门,她也总不能窝在屋里头一辈子。过些日子便是四公子的满月日,到时候李夫人大摆宴席,那薛氏必定会露面儿的。”   连翘听得心惊肉跳,想起关雎楼梅娘子自来和煦的面容,心中几回翻滚,愈发心乱如麻。   兰嬷嬷将茶碗搁下,又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子,小孩子都是见风长,她若是再不手脚麻利些,等着孩子大了,同李夫人有了情分,便是要回去也晚了。”   连翘从兰嬷嬷处离开,很是怏怏不快,心里好似堵着一团棉花,叫她喘不过气儿来。哪怕是娘子对她多有防备,可多多少少的,她心里也清楚她家娘子如今在做什么。   这可真是豆腐脑落到了地上,整个人都糊涂了。   连翘脚下不停,走得飞快,她决定了,回头定要和娘子好好说说,那薛娘子可是王爷的心肝肉,还怀着孩子,若有个好歹,王爷焉能不雷霆震怒,到时候她家娘子被查了出来,还能有命活吗?   翌日,又是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林氏坐在梅氏屋里说话,捡了碟子里的梅子喂进嘴里,问道:“昨儿晚上怎么回事,我仿佛听见姐姐呵斥了连翘,可是连翘做了什么,惹了姐姐生气?”   梅氏脸色一僵,忙说道:“哪有,许是妹妹听错了。”   林氏目光微闪,点点头又去吃酥油鲍螺,吃了两个,拿了帕子擦擦手,问道:“明个儿就到了摆席面儿的日子了,不知那位薛娘子,姐姐可请了来?”   一提起这事儿,梅氏心里头就拱起火儿来,冷笑道:“哪里肯来?后头我又叫人请了几回,那薛娘子愈发的连面儿都不肯见了,架子可真大!”   林氏点点头,撇嘴道:“可不是架子大,好歹都是娘子呢,谁又比谁高一等。梅姐姐敬她才几次三番的请了她,岂料人家是枝头的凤凰,瞧不起咱们呢!”   薛令仪不来,梅氏这戏台子也没了用武之地,焉能不气,哼道:“可不是说的,有了孩子便厉害了,打量谁不会生呢!”又冷笑道:“只盼着她这胎是个公子,若是命不好生了个姑娘,看王爷还把她当成眼珠子看。”   林氏一怔,情不自禁地瞧了梅氏两眼,也没接了话茬,转头捡了圆桌儿上的小米糕吃了两口,却是起了疑心。   这梅姐姐前些天还要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跟个活死人一样,忽的有一天就变了个人一般,眼神儿也亮了,人也精神了,收拾打扮一番,虽比不得原先的气色红润,却也跟之前的判若两人。   本来吧,这也是好的,只是她的性子原是最小心胆怯的,忽然就要摆了席面,还要请了关雎楼的薛娘子,如今更是跟着她一起嚼舌根,背后咒人,这可真是——   林氏看了几眼梅氏,心说到底是一起进府的好姐妹,该说的,还是要说几句的。   “梅姐姐,我前几日仿佛瞧见王府院子里的翠夏来了咱们听风楼,可是王妃有什么吩咐不成?”   梅氏正撇着嘴一副气不顺的模样,忽叫林氏这么一问,脸上的神色一僵,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林氏更加起了疑心:“姐姐?”   梅氏身子一颤,忙回道:“嗯,王妃,王妃体恤,叫翠夏姑娘过来问问我,身子可是养好了。”   林氏觑着梅氏的神色,心知她必定是有了不可告人的事情,然则梅氏不说,她也不好逼问,毕竟正妻关怀可怜的妾侍,这理由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   林氏拿起帕子将手上的糕点碎末擦了擦,定睛看向梅氏,脸色变得郑重:“王妃近来倒是贤惠多了,只是姐姐莫要忘记了,王妃手上可是有人命的,虽是咱们没亲眼瞧见过,可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王妃的性子,实在说不上温厚贤良。”   说着又去拉起了梅氏的手,林氏殷切道:“梅姐姐,咱们姐妹是一道进的府,我总想着这日子不好过,咱们姐妹就个伴儿,也好度过漫漫长日。若是姐姐有了什么心事,妹妹奉劝姐姐一句,王爷的心不在咱们身上,好好儿的,还能有口饭吃,日子也不算差,若是做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只怕是性命堪忧。”   林氏到底是聪明人,只凭着蛛丝马迹,便猜到了这里头的勾绕。   可梅氏如今被秦雪娥拿四公子吊着,又如何肯收手。她想得也简单,将那薛氏请了出来,大家伙儿一个桌子上用膳,便是回头她出了事情,一样的菜肴,一样的碟盘,大家一道儿吃,也不能就赖到她的头上去。谁知道这席面上,是哪个偷偷下了黑手。   再者,这席面是她办的,人是她请的,出了事儿反而更容易洗脱了嫌疑,毕竟谁都知道,这薛氏如今是王爷的心尖子,她在哪里出了事,王爷又如何会善罢甘休,轻易饶了那人,她自然更显得无辜可怜了。   梅氏稳住了心神,笑道:“妹妹说的话姐姐都知道,只是王妃虽素来严苛,却也不似猛虎般骇人。那人虽是王妃下令处死,但也是她咎由自取,妹妹何必怜惜。”   出了梅氏的屋子,林氏纤眉紧蹙,由来一阵心惊。   连云出门迎她,见她脸色不好,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娘子可是身子不爽?”   林氏摆摆手,很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两人一道进了屋子,林氏坐下喝了杯茶,叹道:“梅姐姐糊涂啊!”   连云最是厌烦听见梅氏的事情,闻言也不细问,只说道:“既是知道梅娘子是个糊涂人,娘子可万不可跟着糊涂人一道儿走了黑路。”   林氏点点头,愈发觉得心惊胆颤。   梅氏要做的事情,可不就是要人命的。不出事则以,出事了,王妃必定推得一干二净,王爷的雷霆之怒,她可担得住?   只是想起那薛氏鲜花着锦般的宠爱,林氏抿抿唇,心里由来一阵嫉恨。   如此又过了两日,正是五月二十七,薛令仪这里又收得了一个帖子。   如灵将帖子放在桌案的匣子里,转头问道:“这李夫人不是梅娘子,若是娘子不去,到底是折了李夫人的面子,怕是不好。”   薛令仪靠在软枕上,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闻言默片刻,回道:“话是这么说,可前几日我才拒了梅娘子的邀约,如今再去李夫人的宴席,怕是梅娘子脸上要不好看。”   如灵沉默片刻,说道:“虽是梅娘子心里要生怨怼,到底还是李夫人要紧。”   薛令仪抬手揉了揉眉心:“得了,叫我再想想,总是还有两日的功夫,不着急。” 第30章   常青阁里, 秦雪娥自然也收到了帖子,她很不高兴,将那帖子狠狠掷于地下, 面上狰狞扭曲。   “贱人就是花样多!”秦雪娥恶狠狠地咒骂:“这般张扬,以为那孩子真是她亲生的不成?”   兰嬷嬷将帖子捡起, 轻轻弹了弹笑道:“王妃何必心浮气躁,这送上门的好时机,若是不好生利用,岂不是要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秦雪娥脸上一怔, 眼睛里慢慢闪起亮光来:“嬷嬷是说——”   兰嬷嬷笑着点头:“正如王妃所想,前几日我已经交代了梅氏,王妃只静心等候佳音便是。”   秦雪娥慢慢笑了:“有嬷嬷在, 果然万事无忧。”顿了顿微敛笑意, 说道:“那薛氏生性谨慎,不定还要龟缩在壳子里不肯出来,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白白浪费了好时机。”说着喊道:“福儿,你进来。”   福儿很快走了进来, 微微一福:“奴婢在,王妃有何事吩咐?”   秦雪娥笑道:“昨个儿庄子里孝敬来一头狍子, 你去舒雅轩,请了孙侧妃过来尝鲜。”   孙侧妃是第二日才去的关雎楼。   薛令仪听是孙侧妃来了,很是有些意外,吩咐道:“快叫人请了侧妃进来。”又向如灵说道:“孙侧妃爱吃甜软的点心, 你叫厨房快送些过来,记得再沏壶惠明茶。”说着,挺着大肚子往外廊走去。   如锦忙上前搀扶, 一时出了屋门,那孙婉悦已经扶着小丫头顺着长廊往这里来了。   薛令仪的心里,这个孙侧妃是王府里头难得的实诚心善之人,故而也愿意亲近几分。   等着孙婉悦走近,薛令仪上前几步笑道:“姐姐大驾光临,可是叫妹妹这里蓬荜生辉了。”   孙婉悦忙上前扶住了薛令仪,脸上含笑:“好妹妹,你在屋子里等着就是了,何必出来迎我。”   薛令仪笑道:“姐姐难得来一回,妹妹这是心里高兴。”   有丫头打起了帘子,两人说笑着便进了明厅。   一时坐下,孙婉悦眼睛往案几上一扫,便见那黑漆釉面的梅花小案上,四碟子点心,皆是她喜爱的软甜之物品,又见旁边丫头奉上来的茶水,也是她素日里爱喝的,不觉一笑:“咱们在一处吃喝也不过寥寥,妹妹竟把姐姐的嗜好记得一清二楚,果然好记性。”   薛令仪笑了:“当日在常青阁,每每受了刁难,都是姐姐出言袒护,妹妹感激姐姐,今个儿姐姐来了常青阁,午膳便在这儿用了,咱们也好说会子话,解解闷儿。”   孙婉悦点点头应了,瞅了薛令仪两眼,笑问道:“今个儿二十八,明个儿就是二十九了,妹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知明个儿汀兰苑的席面儿,妹妹你可会去?”   薛令仪不意孙婉悦会提起这事儿,将手上的绢子扯了扯,说道:“本该去的,只是我身子懒,又嫌人多事儿杂,心想着,明个儿叫如灵带了贺礼去,我便不去了。”   孙婉悦笑着摇头道:“不可不可,我瞧你身子骨还成,若是能去,还是要去的。”   薛令仪疑惑地望了孙婉悦一眼:“这是为何?”   孙婉悦笑道:“你这阵子总在关雎楼里,原先姐妹们隔几日还能打个照面,如今愈发的连面儿也见不上了,趁着热闹,你也出去见见人。那李家如今正得王爷青眼,你又深得王爷宠爱,若是不去,难免有人要在背地里嚼舌,不是说你目下无尘清冷孤傲,便要说你同李夫人交恶,关系不睦。传扬出去,哪一个都不是好听话儿。”   薛令仪将绢子缠在指头上,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孙婉悦又道:“知道你身子重,便去坐一坐,也是个面子情儿。”   薛令仪这两日本就拿不定主意,叫孙婉悦这么一说,便点点头肯了。她虽是没打算同王府里的其他女人相交甚深,但是能和睦相处,那也是不错的。   于是等着第二日,薛令仪收拾了一番,便出门坐了马车,往汀兰苑去了。   李春华出面置办席面,自然是摆场不小,又是四公子的满月宴,那就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不但府里头一些得脸的主子都来了,便是外头的一些臣妇,也都受了邀约,如期而至。   薛令仪带着如灵几个,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耳朵里不断有欢声笑语纷沓而来,如碧耐不住性子,偷偷儿撩开帘子一看,却是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俱是满脸的春风得意。   王府虽大,但马不停蹄,很快就在汀兰苑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薛令仪扶着如灵踩着脚凳下了车,便慢慢往汀兰苑里走去。   李春华这里很快就得了消息,她最不耐烦见那薛氏,可到底当着众人面儿,来者又是客,自然不能显露出王府的内眷关系不睦,于是起身弹了弹衣袖,又扯了扯衣裙,昂头道:“既是贵客到,我自然要亲自出去迎接才显得看重。”   汀兰苑地处王府东北角,庭院敞亮,树木葱然,很是有一股大气开阔之感。院落两旁种着几株松柏,虽是比不得关雎楼的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深幽清净。   薛令仪扶着如灵,正立在庭院里同孙婉悦说话,一抬头,就瞧见了被丫头簇拥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李春华。   今个儿风光明丽,阳光正盛,李春华一身盛装款款而出,正是桃花芙蓉面,人比花更娇。   薛令仪瞧了李春华两眼,心说寥寥几面,她都是一身的清雅装扮,恰似仙宫娇娥,满是飘然的仙气儿,今个儿却打扮得艳丽逼人,仿佛一株清丽绝伦的芍药,真真儿是叫人眼前一亮。怪道那曹凌以前十分宠爱她,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倾城佳人!   李春华亦是远远看着薛令仪,见她虽挺着大肚,然则身量纤纤,秀丽难掩,一张玉面更如花蕾玉妍般娇艳欲滴。因着有孕,又平添了几分韵味儿,真正的妖娆多姿。心里一时吃味起来,怪不得怀着孩子,还能将王爷的一颗心牢牢勾在了关雎楼里,果然是个容色娇娆的妖精。   强忍着心里的酸楚憎厌,李春华堆起一抹淡笑,提起了挑线缕金的拖地长裙儿,就慢慢下了石阶。   薛令仪亦扶了如灵缓步上前,略福了福,笑道:“今个儿是四公子的好日子,妾身这里向夫人道喜了。”又摆摆手,示意如碧将礼物奉上,软声笑道:“妾身预备了一些薄礼,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李春华忙上前扶住,唇角勾着轻笑,说道:“你身子不便,还不快免了这些虚礼。”又笑道:“娘子能来,便是我这里蓬荜生辉了,哪里会生了嫌弃之意。”   说着松开手去同孙婉悦福礼,被孙婉悦一把扶住,又笑道:“今个儿是你的好日子,可别多礼了。”   李春华笑着站定,顺手拉住了孙婉悦的衣袖笑了笑:“今个儿我这忙得很,劳烦姐姐受累,替妹妹照看着薛娘子,她身子重,这里人又多,怕是冲撞了。”   孙婉怡轻轻拍着她的手,笑得很是温和:“交给我你就放心了,我定然不错眼儿地看着薛娘子。”   李春华忙笑着道谢,又招呼了绿容过来:“你好生的跟着薛娘子,事事都要小心,万不可怠慢了。”   见绿容脆生生应了,李春华转头同薛令仪笑道:“今个儿这里乱糟糟的,人又多,我也是无暇分身,等改日我专门置办了一桌,再单独请了薛娘子来凑个趣。”   薛令仪手里捏着一把象牙柄绣双鱼白纱团扇,轻轻掩在唇上,柔声笑道:“夫人客气了,夫人只管去忙就是。”   李春华唇角噙着一抹笑,同孙婉悦福了福,很快便走了,她能忍着气儿笑盈盈说上那么几句已是不易,再叫她多说几句,怕是就要露出马脚来了。   等着李春华走了,孙婉悦上前挽住了薛令仪,温柔道:“今个儿你就和我一处,我定好好照看你。”   两人一道儿去了席宴上,由着丫头领着落了座,薛令仪往桌子上扫了一眼,倒也是珍馐佳肴,可惜都油腻腻的,倒叫她倒了胃口。   孙婉悦也自来不爱油腻之物,两人兴致缺缺地吃了一会儿,薛令仪就觉胸口又泛起了恶心,耳朵也嫌聒噪,拿了团扇遮在脸上,偏头同孙婉悦道:“孙姐姐,我难受,我要家去了。”   孙婉悦笑道:“我跟你一起走。”说着起身,招呼了如灵,两人扶起薛令仪便往外头去了。   立在庑廊下,孙婉悦同绿容道:“你去同你家夫人讲,薛娘子身子不适,我们便先去了,回头我再寻她说话。”   绿容福了福,笑道:“奴婢知道了,只是恳请侧妃容奴婢先送了侧妃和娘子出去,再回去禀告了夫人知道。”   下了石阶,正是曲折不见头的一道长廊,薛令仪缓步慢走,四下打量,见这庭院翠绿,繁花茂盛,又有山石峥嵘,鸟虫齐鸣,笑道:“这里倒清幽雅致得很。”   孙婉悦轻摇团扇:“李夫人幼时熟读诗文,是个腹有锦绣的人,她的院子自然少不得要有些读书人的雅致了。”   薛令仪笑了笑继续往前走,绿容缀在后头说道:“前头转弯便是一处小庭院,出了庭院,便是东角门,奴婢已命人去告知薛娘子的随从,叫人把马车停到了门前头。”   孙婉怡笑道:“这丫头可是李妹妹跟前儿最得力的一个,今个儿这么乱糟糟的,却专门来招呼你,可是李家妹妹的一片心意呢!”   薛令仪笑道:“确实是个稳妥可靠的十全人儿,李姐姐有心了。”   几人慢步前走,那拐角处很快就近在眼前,只是正要继续走,忽从那月亮门里窜出一条白毛儿狮子狗来,那狗显然是受惊了,见着薛令仪一行人竟是瞳孔一缩,露出了凶相来,龇牙咧嘴的,就往薛令仪身上扑去。   事出突然,又是眨眼之间,大家伙儿都没回过神,那狗就已经重重撞在了薛令仪的身上。   薛令仪下意识捂住了肚子往后跌去,被跟在后头的如灵一把抱住,只是脚腕处又是一阵撕裂的疼,薛令仪忍不住尖叫起来,定睛一看,却是那狮子狗正死死咬在了她的脚腕处。   孙婉悦是个柔弱的性子,此时已是吓得神魂俱裂,半句话也说不出,身子委顿在墙上,腿上仿佛缀了沙袋子,动也动不得一下。   好在如碧不怕狗,又忠心,猛虎般扑上前揪住了那狗脖子上的项圈,就死命地往上扯,那狮子狗被狠狠勒住了喉咙,受不住便松了口,如碧忙将那狗往后面拖了几步。   如灵到底身子单薄,也没甚力气,勉励撑了一回,最后还是同薛令仪一道儿跌在了地上。   薛令仪耐不住呻.吟了一声,前额上渐渐沁出了细汗来。   绿容吓得面色苍白,汗流浃背,忙上前扶住了薛令仪,又有孙婉悦的丫头双杏前来搭手,几人合力,薛令仪勉强算是站了起来。只是小腹仍旧隐隐作痛,弓着腰也不敢直身。   孙婉悦此时才缓过神来,尖叫了一声,上前便拉住了薛令仪的腕子,一叠声问道:“妹妹如何了?孩子可还好?”见着薛令仪面露痛楚,手抚着小腹,脸上一瞬间变得雪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落了下来,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   她想起来昨个儿薛氏本不想来,还是她听了王妃的话,去做了一回说客,后来才愿意的。又想起那李氏,亲口把薛氏交付给了她,可眼下她却把薛氏照顾成了这幅模样。   腿一软,孙婉悦便坐在了地上。她是府里头的老人儿了,最是清楚王爷的秉性,这回出了这事儿,王爷不会轻饶了她的。   很快就有几个粗使婆子赶了过来,一个将正在如灵手下来疯狂扭动狂吠的狗钳制住,另外几个也顾不得尊卑有别,在绿容的指挥下将薛令仪抬起,就往就近的一处暖阁里走去。   绿容走在前面脚步飞快,可双腿直打哆嗦,她一面领着人将薛令仪安置在了软榻上,一面又叫人去速速去前院唤了王太医来,心里止不住地颤抖哆嗦。   这薛娘子可不是旁的,正是王爷如今的心尖子,又是怀着身子的金贵人儿,今个儿在汀兰苑里出了这事儿,怕是她家夫人也脱不去干系了。   李春华那里很快也知道了消息,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笑意,吩咐了绿萝一番,又同自家亲娘私语了一回,悄无声息就出了席面下了石阶,脸上的笑意立时荡然无存,拎起裙子就往暖阁这里快步走来。   她是憎恶薛氏,憎恶她独揽恩宠,将王爷的一颗心牢牢锁在了关雎楼。可薛氏在她的院子里出了事,她又如何能说清干系。到时候王爷迁怒,她又如何自处? 第31章   一尺宽的石子小路上, 李春华脚步飞快,腰上坠着的风烟纹白玉禁步不时发出玎珰的响声,只她无暇顾及, 一路走一路问:“太医可请了来?”   前来传话的小丫头匆忙回道:“绿容姐姐已经吩咐人去请了。”   李春华点点头,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 从袖里抽出帕子按了按满头的细汗,心里极是后悔,早知道会出了这档子事儿,就不该请了那薛氏来。   “你可知道那薛娘子是如何摔在了地上?”李春华气喘吁吁, 只是心里却生了疑惑,好端端的怎会摔在了地上,莫不是姓薛的心思歹毒, 故意为之好冤枉了她, 叫王爷因此恼了她不成?   小丫头回道:“不是自己摔的,是叫铃铛给扑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李春华心头一惊,脚下步子骤然停顿,而后又重新快步走了起来,喘了喘问道:“铃铛素来性子温和, 如何会扑在薛娘子身上?”又问道:“抱狗的丫头呢?”   小丫头又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绿容姐姐说, 那丫头已经被绑起来关在了柴房,铃铛也一道被锁了起来。”   李春华走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眼见暖阁就在眼前,也顾不得再问, 忙扶了丫头下了走廊,往暖阁而去。   暖阁里,王太医坐在榻前正给薛令仪搭脉, 面色沉凝,一脸肃然。   薛令仪被撞了一回,虽说当时疼得厉害,可到底没见红,眼下虽还有些疼意,到底已经轻缓了许多,心里犹自慌乱,可面上却露出了几分镇定,轻声问道:“太医,孩子可有大碍?”   暖阁中寂静无声,不论是薛令仪,还是如灵几人,或是一旁抚胸静坐的孙婉悦,都将眼睛看向了王太医。   王太医皱着眉收回了手,慢声道:“眼下瞧着倒是无碍,只是仍旧不可大意,娘子此后不可多动,最好还是卧床休息,等个十天半月的,若是脉象已然安稳无虞,娘子才能再次下床走动。”   薛令仪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如灵忙走到榻尾撩开了衣裙,急声道:“劳烦太医看看娘子的脚腕,方才被那狗咬了一口,如今正是鲜血淋漓。”   王太医忙去看薛令仪的脚腕,见着那处地方皮开肉绽,几个深深的牙印嵌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头,不由皱眉道:“这伤口怕是要留疤了。”   如灵急道:“太医可有法子?”   王太医说道:“如今娘子怀着身子,只能擦一些消炎的药膏,虽是有玉容膏能去除疤痕,但眼下还是慎用为妙。”顿了顿又摇摇头道:“便是用了玉容膏,怕是还要留疤的。”   又默了一瞬,王太医忽想起这王府后宅里能养的狗,自然都是温顺的,怎忽然就咬了人呢?眼里带了焦急,忙问道:“那狗怎忽然咬人了,可是癫狂了不成?若是疯癫的狗,怕是要命了。”   薛令仪一怔:“这话如何讲?”   王太医急道:“有疯癫的狗,牙口上都是带毒的,要是咬了人,这人便会患上瘪咬病。”   孙婉悦正坐在一旁椅子上喘气,一听这话立时站起身走过来:“那该如何医治?”   王太医回道:“七日内,拿了那疯狗的脑髓敷在伤口,或还有救。”   薛令仪沉默地往脚腕那里看了看,说道:“既如此,便拿了那狗的脑髓来抹。”说着,抬眼看向了一旁垂手而立的绿容。   绿容脸色刷白,那铃铛是夫人的心爱之物,素来乖巧可爱,从不曾咬过任何人,可眼下也是没法子了,惹出了这祸事,王爷是绝对不会叫它继续活着的。于是战战兢兢道:“铃铛已经锁起来了,如今正关在柴房。”   薛令仪点点头,同王太医道:“劳烦太医去看看那可是条疯狗,再开了几副安胎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适,跳得厉害。”   王太医点点头,起身作揖道:“微臣这就去办。”   “有劳太医了。”薛令仪说着将眼睛看向了如碧。   如碧忙福礼说道:“奴婢跟着太医一道去。”   绿容也忙福了福:“奴婢也一道去。”   三人出门,偏巧在庑廊下见着了李春华,李春华眼中瞬时一亮,连声问道:“太医可是诊治过了,不知薛娘子身子可有大碍?”   王太医忙弯腰作揖:“回禀夫人,眼下薛娘子脉象无碍,只是到底受了冲撞,还需要再看几日,才能确诊当真无虞。”   李春华一直紧紧揪着的心稍微缓了一回,念了声佛,笑道:“甚好甚好。”   王太医转头问绿容:“不知道那狗在哪里?”   李春华疑道:“什么狗?”   绿容觑了眼李春华,小声回道:“铃铛咬了薛娘子一口,太医说,若是铃铛得了疯病,薛娘子被咬了一口,怕是要得了瘪咬症,这病可是要人命的,需得拿了狗脑子去涂抹伤口,或许还有救。”   李春华的脸色一瞬间又变得雪白,不论是打杀了铃铛,或是薛氏因此而死,都不是她想要听到的消息。她怔了片刻,转身撩开帐子,往屋里去了。   绿容见李春华走了,脸上闪过一抹难过,知道铃铛是必死无疑了,随即又向王太医恭敬道:“铃铛在这边,劳烦太医和如碧妹妹同我一道来。”   薛令仪如今安歇着的暖阁本是李春华素日里逛园子暂时歇步的地方,简陋朴素,只放了一张暖榻,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连幔帐都没有。   李春华进得屋里便瞧见了正躺在暖榻上的薛令仪,看她脸色显出苍白疲倦之态,心里又惊又俱,堵得更厉害了。   铃铛她不舍得,可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则,它便不曾咬伤了这薛氏,就冲着它冲撞了薛氏,依着王爷的性子,怕她也难保下它的狗命来。   心里抽抽地疼,只眼下也是顾忌不到了,李春华上前几步,忧心道:“娘子可好了些?原是我照顾不周,倒叫娘子遭了这一回罪。”   薛令仪神色平静地看着李春华,见她似玉如花的脸上,那些紧张忧心并不似作假。又想到她在这汀兰苑里出了事,到时候势必会牵连了这李氏,便是这李氏有心害她,想来也不会这时候出手生事。   难道说,这事儿跟李氏无关?   “夫人莫急,妾身无事。”薛令仪笑了笑:“只是思及方才的事情,妾身犹自心中难安,那狗跳出来的突然,瞧着倒好似被人驱赶,受惊了一般,这才会一照面便扑了上来。若真的是受了惊,却也不知道因何而惊?”   孙婉悦在旁接道:“我瞧着那铃铛也不同往日,以前从未见过它目露凶光,方才倒好似疯了一般!”   李春华本是脸色苍白,如今又添了几分惊惧,若真是疯了一般,莫不是得了疯症,那什么瘪药病,不就是被疯狗咬才会得的。这时候也顾忌不上铃铛是死是活,往薛令仪腹上看了一眼,李春华勉强站起来,摇摇欲坠道:“娘子在此处好生歇息,我去看看铃铛是不是真个儿得了疯病?”   没等她出门去,绿容便揭开帘子走了进来,面色如雪,眼中盛满了惊惧,见着李春华不及行礼,惊恐道:“夫人,铃铛死了。”   李春华脸色骤变:“抱狗的丫头呢?”   绿容的脸色愈发难看,艰难道:“也死了。”   李春华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便跟着软了下去,被绿容上前扶住后,狠狠喘了一回气,一向清丽的脸上露出阴森可怕的冷笑,恨声道:“这是有人心存歹意,计划好了的。既害了薛娘子和她的孩子,更是要害了我,一箭三雕,真是好歹毒,好心计!”   这话说着,李春华回过头去,却见那暖榻上,薛令仪一张俏脸上没有半丝表情,只眼神淡漠地看着她。   她起了疑心了——   “不是我。”李春华眼圈泛红,虽是眼中有泪,却被她强撑着并不曾落下来,梗着脖子同薛令仪双目相对,掷地有声道:“今个儿是恩哥儿的满月宴,他是我以后的依仗,我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他,如何会在今日里触霉头?便是真的存了心思要害你,来日方长,也断断不会选在今日,选在了我的汀兰苑里!”   暖阁里一片寂静,便是孙婉悦,也是沉眉冷目,满面的惊疑不安。   薛令仪神色淡淡,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才叫你选了今日此地,而非旁的日子,旁的地方,毕竟事情一出,你也好借此缘由脱清了干系不是?再则,那四公子,到底不是你亲生的,不是吗?”   出言诛心,这话真真儿跟穿心箭差不多了!   李春华深深吸了口气,将身子站得笔直,抬手狠狠挤掉了眼里的泪水,瞳中神色已然变得清冷幽深,看着薛令仪冷冷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说不清楚的,恩哥儿也的确不是我亲生的,可不管你信不信,这事儿不是我做的,我也不屑于做这等事情。”缓了缓,又道:“只是这事儿出在了汀兰苑,我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得干系的,我会去查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自己一个清白。”   薛令仪神色安静地看着李春华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唇线轻抿,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李春华却已经松开了绿容的手,重新昂首挺胸,倨傲地睨了薛令一眼,转身出了门去。   没错,这是她的汀兰苑,她的地盘,若说有能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的弄死一个人,一条狗,自然是只有她了。   立在庑廊下,李春华抬眼望天,今天是个好日子,天穹明净,云朵淡淡。今天,她本该是最高兴的那一个的。   眼中眸光不禁变得狠辣,李春华看着庭院疏朗的几株松柏,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管是谁生的歹毒心思,若是叫她查了出来,定要叫那人不得好死!   李春华一走,暖阁里重又变得安宁,薛令仪只觉身上乏困不已,便泄了全身的力气,慢慢闭起了眼睛。   方才那孙婉悦只沉默地听着,并不曾出言半句,虽是李氏浑身的嫌疑是洗不清的,可这薛氏归根结底是被她劝来的,王爷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上罪过,也不会比那李氏少了一丝一毫的。   孙婉悦想着,就慢慢站了起来,向薛令仪道:“这暖阁太过简陋,我去找人抬条春凳过来,抬了你回关雎楼去。”   薛令仪缓缓睁开眼,而后点了点头。她看向孙婉悦的眼神虽还平和,然而心底的犹疑却是一浪堆着一浪越堆越多。   这件事里,这个孙侧妃,又究竟在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厢孙婉悦出了屋门,如碧紧跟着就进了屋里,眼圈红红,脸上犹自带着焦灼和惊恐,一进门便道:“奴婢和太医进得屋里,那狗还有那丫头就已经死了,王太医说那狗中了毒,脑子就用不得了,说是回去先开了安胎药,他再想想,看寻些别的法子出来。”   这话不亚于惊天霹雳,如灵一听便落了眼泪出来,急得直跺脚:“这可如何是好?”   薛令仪心里一阵惊恐,她抚了抚已经高挺的肚皮,想起眼见着就要找到的清羽,眼前忽的天旋地转起来,仿佛波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的漆黑伴随着如灵的尖叫,全都朝着她一起袭来。   不,她绝对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她要是死了,她肚里的孩子,还有她的清羽可怎么办……   等着薛令仪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了关雎楼的云榻上,熟悉的帐子,熟悉的暖香,若非是脚腕上一阵阵不断袭来的疼痛,她几乎都要认为,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她做的噩梦。   如灵很快发现薛令仪醒了过来,疾步上前,弯下腰低声问道:“娘子醒了,可是口渴,可要喝水?”   薛令仪摇摇头,转过眼看向如灵:“王太医那里可有什么好消息?”   如灵的脸上迅速窜起一丝亮光:“那狗是李夫人素来心爱的,就是今个儿早上,那狗还好好儿的,并没有疯癫的迹象,王太医说,王府里不曾寻到另一条得了疯病的狗,按理说,那狗好好儿的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得了疯病,许是好狗。”   若是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薛令仪疲倦地叹了口气,转眼盯着帐顶上拿了金银丝线纹绣的连枝牡丹,心里渐生悔意。那曹凌待她虽好,可这王府却如龙潭虎穴一般,她都这般小心了,却还中了旁人的招数,眼下命在旦夕,却也不知以后还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好一会儿,薛令仪才轻声问道:“王爷呢,王爷那里可传了消息过去?”   如灵忙回道:“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汜水镇,娘子莫急,汜水镇离武陵镇不远,不过一日的行程,王爷得了消息,定会赶回来的。” 第32章   曹凌是五月初一赶回来的, 进得王府,先去了关雎楼。   薛令仪依照王太医的嘱咐,正躺在锦绣堆成的云榻上不敢下床, 又因着天热,害怕那脚腕上的伤口得了炎症或是腐烂, 只做了简单的处理,至于那个瘪咬病,也只能这几日小心留意,看看身子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又再言其他。   曹凌大步进得屋里,香甜的梨花熏香里夹杂着浓浓的中药味儿,叫他心口一瞬间闷得发疼。几步上前撩开了帐子, 却见得薛令仪正睡得香甜, 双颊粉红,神态安详,若非是裸露着的脚腕上那处狰狞的咬伤,他都以为那消息是讹传的。   轻轻放下了幔帐,曹凌脚步轻盈出了内卧, 如灵几人已经弓腰立在明厅里,等着曹凌问话。   在靠窗的罗汉床上坐下, 曹凌接了丫头端来的茶碗,一口气闷了个干净,随手搁在黑漆梅花儿小几上,问道:“说罢, 究竟怎么回事?”   几个贴身女使只有如灵最是巧舌机灵,薛令仪素来又最是倚重她,自然上前一步, 将那日里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的,说了个清清楚楚。   曹凌沉默地听着,只脸色肃然冷峻,眼中不时有血红煞气来回翻滚,及至最后,唇瓣紧抿成一道线,冷冷笑道:“如此。”说着站起身:“你们几个好生候着,若是她醒了,告诉她本王来过了,叫她好好的,待本王处理了这事儿,就来陪她。”   汀兰苑里还残余着前几日鲜红的喜庆,一些没有来得及撤去的红色灯笼,还有绑在树枝上头的红色绸缎,无不昭告着那一日这院中主人的欢喜。   曹凌一路走去,心里闷得发疼发狠,他不相信李氏竟是这么个狠毒的性子,这种信任无关情爱,只是源于他识人的眼力。难道说,真是他错了,是他看错了人?   早有人去屋里传了消息,李春华正坐在里屋的美人榻上出神,闻言后疲倦的面容上染上了几分惊惧和苍白,身子微微晃了晃,却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来,抬手扶了扶发髻,淡淡道:“知道了。”   绿容忧心忡忡地望着李春华,她这个主子的性子最是骄纵,小姐性子上来了便会不管不顾,如今这事儿看似和汀兰苑说不清楚,但是处处又都能看明白,这分明是栽赃陷害。能不能安然度过,全指望着王爷的一念之间。   主仆二人出了屋门,曹凌已经上了石阶。   “王爷金安。”李春华微微福身,动作无可挑剔。   曹凌瞟了她一眼,只一眼,便看出这两日李春华过得并不好,心里泛起疑波,不知这李氏是因着被冤枉而辗转反侧愤怒的睡不好,还是瑟瑟难安,怕被他捉到了证据,才会这般脸色难看……   脚步不停,曹凌没叫起,径直进了屋里,李春华扶着绿容的腕子慢慢站起,眼前一阵晕眩。   王爷是什么意思,是认定这事儿是她做的吗?不然,如何会这般冷待于她……   李春华脚下虚浮,浑身疲软,若不是有绿容扶着,怕当下便要软在了地上。   绿容低声急劝:“夫人莫急,王爷便是有些疑心,但今个儿来了,想来也是要听听夫人的自辩,夫人打起精神,好好同王爷说清楚。”   李春华脑中轰鸣,身上冰得厉害,却强撑着精神,慢慢推开了绿容,自己个儿站定,而后转身进了屋里,对着曹凌又是微微一福。   “王爷今个儿能来,妾身心里真是万分的感激。”李春华说着,眼眶发红水光盈盈,眼见就要落下泪珠来。   然而那泪水转了几圈,却终究不曾落下,李春华慢慢站定,脸色犹自苍白,语气却已然沉静,缓缓道:“这事儿到底是出在了汀兰苑,便不是妾身做下的,终归也逃不出一个管理懈怠的罪名,只是妾身虽心有万全之策,却是分身乏术,妾身厚颜,还望王爷体谅妾身的不察之罪。”说着微微一福。   曹凌没说话,只目光幽深地看着李春华。   李春华缓了缓气,站直身子继续道:“铃铛闯下了大祸,这一点妾身不必辩解。只是铃铛是死于毒杀,试想,好端端的,谁会去专门毒杀一条狗呢?还有抱狗的丫头,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怎会想不开也吃了毒药毒发身亡?分明就是有人杀人灭口。不仅想要害了薛氏和她肚里的孩子,顺便也要把这罪名扣在了妾身的头上,杀狗杀人,不过是叫妾身有口难辨,只能认了这天大的罪过!”   曹凌听着李春华言之凿凿,终于出言问道:“你既是说有人害你,可有凭证?”   凭证?她哪里有凭证。   李春华心头发酸,眼中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她飞快抬起手从颊面上擦去,胸前几阵起伏,哽咽道:“妾,妾身没有凭证。”   曹凌眉头紧皱,目色阴沉难辨,淡淡道:“口说无凭,又如何取信于人?”   李春华立时瘫软在地,抬手捂着唇哽咽难止,眼泪犹如黄豆一般往下坠落。   绿容在一旁磕了个头,哭诉道:“夫人虽没有凭证,可这事儿一看便知绝对不是夫人做下的。若真是夫人存了歹心,想这王府地宽屋阔,哪一处不能下手,为何偏偏选在了汀兰苑,岂不是引火烧身?那天还是四公子的满月宴,人来人往的,谁能担保这事儿不被人发觉了去,到那时,夫人和李家的名声,哪一个都保不住。”   曹凌没说话,只神色沉沉地看着地上的主仆俩。到底是他人陷害,还是贼喊捉贼,如今眼前罩着一团迷雾,他还看不清楚。   李春华泪眼迷蒙,看曹凌的神色,分明是不相信绿容的这番说辞,心头涌上了几分绝望,难道说这几年的痴心相伴,竟都是错付了不成?   绿容抹了一把眼泪,又说道:“还有那铃铛,那狗已经十多岁了,是条老狗,多年养育如何没有半分情谊?便真是夫人存了歹意,也该另寻一条过来,不会白白害了铃铛的性命。如今铃铛死了,还有燕儿也死了。她才十一岁,往日里夫人待她也是极好的。夫人品性如何,王爷该是清楚的,如今王爷家来了,还请王爷还我家夫人一个清白!”说着叩首在地,已是哽咽不能言语。   时有微风从敞开的窗格里吹了进来,曹凌静默地看着底下俯身哭泣的主仆二人,默了片刻,说道:“本王信了。”   李春华和绿容皆是一惊,俱抬头看向曹凌。   却见曹凌已然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愈发显得威猛无尽,看着李春华目瞪口呆,眼睫上犹自垂着泪珠,神色清冷又淡淡说了一遍:“本王说,你们说的话,本王信了。”   说毕,曹凌抬起头看向庭院深处,慢慢道:“只是这到底是你的汀兰苑,有些细微痕迹,也只有你能查得出来。不管是为了澄清这件事情的首尾,捉住真正下手的人,还是为了洗刷你身上的冤屈,你都该尽心尽力,去查个一清二楚。”   说着,曹凌拔走往门外走去,一行走一行说道:“有什么重要发现,速速叫人来禀报给本王知道。”   绿容忙稽首叩拜,李春华却是神色怔怔,待到绿容直起腰身,忽听她一声哽咽,继而便嚎啕大哭起来。   李春华出身大家,便是哭闹,也看着仿佛一幅优美的水墨画儿,似这般市井妇人一般的哭法儿,却还是头一回。   “夫人?”绿容被唬得不轻,焦急地扶住了李春华,却见她哭得不能自己,泪珠滚瓜似的一串接着一串,根本无法停歇。   李春华只觉得心里委屈极盛,然而又充满了无限的欢喜,这两日白昼交替接连不断的煎熬,终究因着他的一句信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舒缓。她没有证据,可他却愿意相信她。值了,都值了。   “你去——”李春华拼尽全力稳住了情绪,哽咽道:“你快去——”   绿容瞬间明白了:“夫人是叫奴婢去查线索?”见李春华连连点头,又续道:“还不曾禀报给夫人知道,奴婢已然有了些眉目了。”   李春华神色大变,扯住绿容问道:“说,快说!”   绿容回道:“那一日,门上的邹婆子曾远远瞧见一个人,虽是面容不清,但瞧着体型,却是像极了听风楼的梅娘子。”   因着四公子为梅氏所出,那一日的满月宴席,李春华并没有给梅氏下帖子,甚至还交代了几个人,在几处角门盯着,不许那梅氏靠近了汀兰苑。那么,梅氏的身影,又如何会出现在汀兰苑里?   绿容又道:“方才不曾告知王爷,是因着这事儿还不曾彻查清楚,冒然说出,怕王爷疑心咱们寻了梅娘子做替死鬼,反倒不好。”   李春华点点头,问道:“那邹婆子有几分肯定?”   绿容回道:“邹婆子的妹妹在听风楼看门,邹婆子也常去听风楼说话打牌,与那梅娘子也是常常见面的。既是熟识,想来这话也是有几分可靠的。”   李春华慢慢点头:“这节骨眼儿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去叫几个粗壮的婆子,我们一道儿往听风楼去!”   听风楼东厢房,梅氏正孤身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个黑漆刻纹条案,上面放着一尊五彩瓷窑鱼篮观音像。那观音面容美丽又庄严,前面的案桌上,放着一个香炉,炉身光彩耀眼,里面插着三根线香,正寥寥升起青色淡烟。   梅氏静静看着那观音像,双手合十,神色肃穆虔诚。这事儿她做成了,她的儿子,很快就能回到她的身边了。想起儿子,梅氏笑了。   林氏立在门前,欲要抬手敲门,可默了片刻,还是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汀兰苑出的那回事儿,林氏心里清楚,必定是梅氏做下的。她念着姐妹的情分不会去告发,也不会露出一言半句,可是为了保命,她还是决定了,以后对于梅氏,还是要敬而远之。   梅氏已经疯了,一个疯狂的人,不知道还会做下什么要命的事情。可她不想做了池鱼,城门不管烧起了多大的火,都跟她没有半点的关系。   林氏才刚进了屋里,便听见大门处一阵声响,她将门扇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却见李夫人带着一行人,正往东厢房疾步而去。   心里一阵乱跳,林氏轻手轻脚将门扉紧闭,靠在门扇上头,不住口地大喘气儿。   梅氏活不成了,林氏心想,她肯定是活不成了。   绿翘正面色灰败地坐在外间的杌凳上出神,她家娘子不肯听她的,那次争论后,狠狠呵斥了她一回,便什么也不肯给她说了。   寻常也不许她近身伺候,如今闹出了这等大事儿,她心里也是知道,跟她那个糊涂主子必定是有关系的。她家主子疯了,可是她没疯,她还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大门被人从外头狠狠踹开,绿翘惊慌失措地站起身,便在门扉开合的亮光处,看到了李夫人倾国倾城的容颜来。只是那双素来清冷淡漠的眼睛,如今却烧着两团愤怒凶狠的火光。   绿翘只觉万念俱灰,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完了,全完了,她家主子活不成,怕是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李春华眼神锋锐地从绿翘身上滑过:“把她带到一旁小屋里去问话,好好说便罢,不好好说便上刑。”   绿翘被带走后,李春华领着几个婆子推开门进了里屋,梅氏正惊诧地往外走。   李春华见着她就面露憎恶,冷笑道:“把她绑起来。”   梅氏起先还镇定如常,以为自己定能铁齿铜牙死咬着不会说出口,可夹棍上来,没过半盏茶的功夫,她便吐了个干净。   李春华听得肺火丛生,好个秦氏,好歹毒的心思。她冷漠地睨了地上的梅氏一眼,这女人缩成一团,连哭泣都是小心翼翼的。如此胆小怕事,竟还敢生出这般恶胆,犯下了这滔天的大罪,若她不是恩哥儿的生母……   狠狠闭了一回眼,李春华恨声道:“你们看着她,不许她跑了,也不许她寻死。”说罢转身出了屋门,疾步下了楼梯。   绿容紧步跟了上去,她已然察觉了自己主子的意图,皱眉问道:“夫人打定主意要保下梅娘子的性命了?”   李春华脚下走得飞快,淡淡道:“还是要试一试,她到底是恩哥儿的亲娘,一切都看着恩哥儿的脸面。”   常青阁后院墙外,福儿抖着嗓子同个青衣小厮快速地说着话,她神色紧张,眼中带着几分惶恐。   “……偏巧那几日我病了,这才没能及时得知了这事儿。再则兰嬷嬷始终不肯信我,稍微私密些的话便要背着我说。我寻思着,便是我没病,怕是这事儿我也很难知道。”   那小厮看了福儿一眼:“这话我会如实告知王爷,只是王爷会不会饶你,且看你的造化吧!” 第33章   眼见那小厮要走, 福儿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急声道:“翠夏,翠夏定然是知道始末的。她虽不得王妃的喜欢, 却是兰嬷嬷的心腹,兰嬷嬷极是器重她, 待她倒比那些从秦家来的丫头更亲近些。”   小厮点点头,然后快步走了。   福儿靠在墙上,才勉强没瘫坐在地上。   自打王爷知道如锦是她的妹子,又得了薛娘子重用, 便授意她传递些消息过去,好叫薛娘子知道王妃不是个好人,省得她认错了人吃了亏。只是这回薛娘子出了大事儿, 事前她竟半点风声也不知道, 也不知王爷那里可会轻饶了她!   玉堂斋里,李春华拿着帕子拭着眼泪,缓步从书房里慢慢走了出来。绿容一旁扶着她,轻声道:“夫人莫要伤心,咱们先回去吧!”   李春华面色苍白地点点头。   屋子里, 曹凌坐于书案后头,神色阴沉地道:“说罢!”   青衣小厮恭敬且快速地转述了福儿的话, 曹凌紧抿唇线,神色渐渐变得阴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说道:“找个理由将那翠夏带过来, 我要亲自审问,切记,不要打草惊蛇。”顿了顿又道:“告诉那个福儿, 板子且先给她记下。”   翠夏是半夜里叫人迷晕了,从屋子里带出来,送到了玉堂斋的书房里的。一盆冰水泼了上去,翠夏很快便醒了。   这几日王妃心绪不安,时常噩梦连连,兰嬷嬷去陪伴王妃,她倒是松快了不少,好歹能睡个好觉了。   只是如今骤然惊醒,迷茫地四下张往后,翠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酥软瘫在了地上。   “王,王爷金安。”翠夏趴在地上哆嗦着请安。   曹凌大刀阔斧地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冰冷,瞧着翠夏说道:“本王问你,汀兰苑那事儿,可是你家主子谋划的?”   翠夏心惊肉跳,后背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两瓣红唇被死死咬住,她到底没敢出声。   曹凌又说道:“想好了再说,若是说得不好,本王立时就要了你的命!”   翠夏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呼气不畅,浑身都抖得厉害,她脑中飞速运转,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说了实话出来。然而秦家一日不倒,王妃的宝座便稳若泰山,她若出卖了王妃,怕是她死了,兰嬷嬷也不会饶了她的家人。   曹凌见着翠夏迟疑,敲了敲桌子:“来人,给她动刑。”   翠夏面露惊恐,却听门处一阵响动,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寻声看去,却是一个松皮面黑的老头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仿佛两根绑在一起的木棒。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子,个个儿膀大腰圆,十分健硕。   “剥了她的衣服,给她上乳.夹。”   翠夏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她是知道乳.夹的,兰嬷嬷对付不听话的丫头,便会动用私刑,她亲眼见过,那东西将女人胸前的那两坨夹得青肿,有些倔强的伤势更重,便是后来低头认了屈,那肉却已经成了死肉,就算是上了药,后来也都烂掉了。   “不,不,王爷开恩,王爷开恩。”翠夏疯狂地磕头。   曹凌冷冷掀起眼皮,便有一个大汉走上前去,制服了她。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本王便留你一条性命。”曹凌淡淡道:“如若不然,生不如死,你便好好尝尝吧!”   翠夏终于还是开口说了,这些年那么多事,藏在她的心里仿佛烂了肉生了蛆的疮。她夜夜寝食难安,每每想起都要做噩梦。她不情愿,可终究还是做了帮凶。   曹凌闭着眼睛听着,等听到了最后,终于睁开眼睛。他心里恨得发痒,发疼,可面上却愈发的云淡风轻,说道:“你悄悄回去,以后协助福儿办事,办好了,本王既往不咎,还用你。不然,乱坟岗就是你的归宿。”   翠夏伏在地上连抽噎都不敢,只是浑身哆嗦,听了这话才知道,王妃跟前儿的红人儿福儿姑娘竟是王爷的人。   等着翠夏被人带走,曹凌盯着虚空一点,面容上满是翻滚的杀气,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慢慢说道:“把那东西给福儿,叫她想法子,把事情做得干净些,一个月的时间,了断秦氏的性命。还有那个梅氏,拿了断肠散给她吃,尸身扔去乱葬岗,不许给她挖坟填土。”   李春华得知消息的时候,梅氏已经死了。   绿容端了碗安神汤给她喝,劝道:“总归夫人已经尽心了,便是以后四公子知道了,也不会心生怨怼的。”   李春华怔了一回,将那安神汤一饮而尽,又将碗重重掷在桌儿上,眼中露出狠色:“知道什么?从此以后,我便是恩哥儿的亲生母亲,梅氏是谁?自来便不曾有过这个人!”   关雎楼里,薛令仪正躺在床上发呆。   梅氏死了,背着所有的罪孽死了,全部的事情都栽到了她的头上,罪无可恕,被灌了断肠散。   “听说那梅氏死得极惨,叫了一晚上,临着天明了才断了气,嚎了一晚上,墙上抓挠的都是指甲印子,血淋淋的吓死人了。”   “还有那个绿翘,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伺候了这么个主子,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年轻轻就死了,真真儿可惜了。”   ……   隔着窗子,如碧扶着墙脚下虚软,只觉脑袋轰鸣,闷疼得厉害。   绿翘死了,她竟然已经死了……   如灵远远地瞧见如碧立在墙根儿忽然不动了,走近了就听见屋子里有人私语,竖起耳朵听了两句,脸色骤变,抬起手在窗扇上狠狠捶了两下,骂道:“都是活够了不成,再嚼舌根,剪了你们的舌头!”   又去看如碧,果然这丫头面色苍白,细看还在发抖,如灵皱眉道:“你这样子哪里还能去伺候娘子,叫王爷看见了必定要罚你。”   听得王爷二字,如碧抖得更厉害了,如灵伸手撩起她耳旁的碎发,怜惜道:“你回去歇着吧,我替你同娘子告个假,这几天你就不要进屋伺候了。”   偏如碧脸色惨白,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细声说道:“娘子这会子正需要人伺候,我不能偷懒,我得去伺候娘子,我离不开娘子……”   如灵看着如碧的样子有些迷瞪,拍了她一巴掌,将她拉扯回了住处。   “得了,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休息几天。”如灵皱眉道:“我叫人给你端碗安神汤,你喝了就去睡,睡一觉就好了。”   “如碧病了?”薛令仪将手里的银边白玉碗递给了如锦,拿起帕子按了按唇角,忧心道:“可有叫了郎中来看?”   如灵笑道:“不碍事儿的,就是那丫头胆子小,这几日府里又不太平,歇上几日就好了。”   是不太平,梅氏才死,听说常青阁的秦氏跟着就病了,说是叫梅氏死前的戾气给冲的,好好儿的忽然就倒在地上不醒了。后来倒是救回来了,可是缠绵病榻,一时半刻的,瞧着也是好不了了。   薛令仪点点头说道:“叫她好生歇着,不必急着过来伺候,再叫了郎中过来看看,果然没病,也好放心。”   常青阁里,秦雪娥虚弱地躺在床上,手却牢牢抓住了兰嬷嬷,喘着气儿道:“都说我这病是叫梅氏害的,嬷嬷你说,难道真是梅氏成了厉鬼,害我如此吗?”   兰嬷嬷忙攥紧了秦雪娥的手,笑道:“瞧王妃说得什么糊涂话,王妃是千金贵体,是贵人,那梅氏算个什么东西,便她成了厉鬼,也绝对伤不着王妃分毫。”   秦雪娥粗气直喘,好容易平和下来,不高兴道:“嬷嬷又来把我当小孩子骗,我都成这样子了,还伤不着我的分毫。”   兰嬷嬷无奈道:“既是王妃在意,那老奴便请了道观的青阳真人过来做法事,管他什么鬼怪,必定都能一消二净。”   秦雪娥这回愿意了,连连点头,这几日不是愁眉苦脸,便是凶神恶煞的脸上,也终于带上了几分笑意。   只是曹凌却不肯。   “堂堂武陵王府的正妃,病了不吃药,偏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本王是为武将,杀人如麻不计其数,若是说什么厉鬼报复,怕是早就被那东西生吞活剥了。叫她好好养着就是,害怕因果报应,少做几件亏心事就是了。”   兰嬷嬷听得这话气得倒仰,只是也不敢传给秦雪娥听,没法子,只好偷摸着叫人拿了些符咒回来,趁着夜色在院子里烧。回头又告诉秦雪娥,只说这是道长的意思,秦雪娥虽心有疑虑,觉得这法事做得奇模怪样,却也没说什么。   又是一夜风高云清,福儿立在庑廊下,阴沉着脸看远处几个丫头在火盆里烧着道符黄纸,寥寥火光忽明忽灭,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阴森可怖的光。   翠夏从后面慢慢走近。   “事情办好了?”福儿回头看了她一眼。   翠夏低声回道:“办好了,那东西是我亲手放进她的茶碗里的。”说完这话,心里说不出的解恨,那老贼婆子,终于也要迎来了她的死期。   福儿点点头笑了,好得很,既是厉鬼报复的戏码,自然少不得当中极为要紧的狗腿子兰嬷嬷了,她也跟着一起病了,这事儿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秦雪娥一日日病得愈发厉害,兰嬷嬷也开始觉得身上不舒坦,肩头上仿佛压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又觉喉咙也不舒服,卡着一口痰似的,总有些上不来气。   兰嬷嬷自己还不觉得什么,可下人们却是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还言之凿凿,说什么她亲眼瞧见的,那惨死的梅娘子就骑在兰嬷嬷的脖子上,一双手指甲老长,就卡在兰嬷嬷的脖子上。   都这种样子了,兰嬷嬷本该躺在床上好生将养,只是她心里记挂着秦雪娥,虽是自己病得都起不来身,犹自打起了精神,竟在秦雪娥的病榻前有勉强伺候了几日。   只是这几日秦雪娥却开始说起胡话来,起先说的都是如烟,万娘,梅氏这些因她而死的妾侍,可说着说着,却提到了秀儿这个名字。   彼时兰嬷嬷正靠在床头上,听得这个名字先是一愣,后头却流了两行老泪出来,心说到底没白疼了王妃一场,她心里竟还记挂着秀儿呢!   抬手捶了捶肩头,兰嬷嬷觉得身上乏困得很,连睁着眼皮子都能叫她觉得疲惫。心里愈发觉得古怪,郎中过来号脉,却什么也号不出来,只说她是经年劳累,如今一朝发散出来,这才如此的厉害。   骗鬼呢!   兰嬷嬷长满皱纹的眼皮深深垂了下来,昏黄的瞳孔盯着远处的一盏琉璃荷花灯,心说她和王妃两个,八成是叫人暗算了。   福儿才进了内室便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就瞧见兰嬷嬷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目光幽深阴冷,仿佛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叫人觉得阴森可怖。   这老巫婆可比王妃难对付多了。   福儿强忍着慌乱的心跳,缓步走上前来,立在床前往里面望了望,见着王妃安然睡着,又转过头低声说道:“嬷嬷累了一天了,不如早点儿回去休息,身子本就不好,还是要好生养着才是。王妃这里嬷嬷莫要担心,有奴婢照看着呢!”   “叫你照看?怕是越照看,王妃的病越重吧!”这话说着,兰嬷嬷笑了两声,嘶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卧房里,福儿只觉后背上窜起了一阵寒气,情不自禁便后退了几步。   “你怕了?”兰嬷嬷脸上的神色越发的可怖阴冷,嘿嘿笑了两声,阴恻恻地说道:“你怕什么呢?是怕被捉到了马脚,原来王妃和我如今的不适,都是你害的?”   福儿心头一震,忙说道:“嬷嬷说得这是什么话?”缓了缓不安的心神,又轻轻说道:“瞧着嬷嬷是病糊涂了,不然怎会无缘无故的就来冤枉奴婢?奴婢待王妃可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兰嬷嬷忽然探过身来,一双皱纹遍布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了福儿的手腕,阴冷狠毒地喝道:“那你发誓!”缓了缓又重复一遍:“发毒誓!”   腕子上的力道极大,福儿觉得她的手腕都要被兰嬷嬷折断了。偏她的手心冰冷还带着几分湿意,福儿盯着近在咫尺,沟壑纵横的这张老脸,仿佛地狱黄泉里正恶狠狠地瞪着她的恶鬼,唬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福儿拼命拽着自己的腕子,偏兰嬷嬷莫名的力大无穷,竟是一时间挣脱不得。待要扬声喊了翠夏进来相助,床上的秦雪娥忽然惊厥而醒,扯着嗓子凄厉地喊道:“不怪我,不怪我,要怪就怪你娘!”   兰嬷嬷和福儿俱转头看去,却见床榻上的王妃眼睛瞪得溜圆,胸前剧烈的起伏着,厉声喝道:“你这个贱人,你该死,有你在,你娘哪里还会顾得上我?”说着嘿嘿冷笑:“枯井里冷吗?你个贱婢!” 第34章   福儿吓破了胆子, 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觉得心口跳得十分厉害,叫她很是难受。喘了一会儿才忽然发现, 腕子上的那只手不见了。   抬头看去,却见兰嬷嬷的脸正对着床上的王妃, 她的角度看不见兰嬷嬷脸上的神色,然而兰嬷嬷僵硬的身子,颤抖的双手,无一不在宣告着,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正经受着极大的冲击。   福儿心里莫名起了一阵寒意,她又看向了床上, 却见秦氏的身子仿佛痉挛了一般, 不住的哆嗦着。   也不过是一息的功夫,那秦氏忽然大声喝道:“摔死你,你个贱人!”她的双手骤然往上伸得笔直,五指大张,修得又尖又长的指甲在烛火下泛起幽深可怖的光, 仿佛恶鬼的利爪,看得福儿魂不附体, 两股战战几欲逃窜。   兰嬷嬷却在这时候扑将上去,一双手死死揪住了秦雪娥穿在身上的白色里衣,嗓音撕裂暗哑,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痛苦, 还有几分汹汹燃烧的愤怒,凄厉问道:“你说谁该死?谁该死?”   秦雪娥被揪住了领子,喘着粗气慢慢睁开了眼, 她似乎认真看了两眼,然而很快就眯起了眼睛,嘿嘿冷笑:“谁该死?自然是秀儿啊!”   兰嬷嬷瞬时僵住,然而很快就疯了般将秦雪娥拼命地摇晃,凄厉问道:“秀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快说,你给我说!”   只是秦雪娥却目光涣散地盯着帐顶,神情麻木呆滞,不管兰嬷嬷如何逼问,总也不开口。忽而又会忽然露出一抹阴邪的冷笑,倒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怖三分。   兰嬷嬷到底年纪大了,她本来就被翠夏下了药,浑身乏困,头脑发胀。又强撑着身子来看护秦雪娥,更是雪上加霜,亏损得厉害。   只是提及秀儿,她那早夭的女儿,兰嬷嬷憋着一口气儿不散,竟是又闹腾了好一阵子。她自来算计旁人,百般手段从不手软,可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却从自己视若亲女,当作生命的主子嘴里,听到了怨毒咒骂她女儿的话来。   敏锐如兰嬷嬷,已经察觉到了,女儿当初的惨死,同床上的这女人脱不得干系,如今哪里还能记得起她们之间二十多年的情分,兰嬷嬷瘫在秦雪娥的身上,双手却犹自抓牢了那衣领子,嗓音凄厉带着几分撕心裂肺,一声接着一声地问着:“你告诉我,我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秀儿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呀!你快说呀!”   正阴阴冷笑的秦雪娥忽然收敛了笑意,目光变得冷酷,阴恻恻道:“被我推进枯井摔死的。”说着哈哈一笑:“她可真不经摔,一下子就死了!”   兰嬷嬷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咆哮来,仿佛被刺穿心脏的兽,绝望而又疯狂。   福儿远远地站着,看着帐子里犹如地狱恶鬼般的两个人纠缠在一处不死不休,捂着胸口长长喘了几声。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这主仆二人倒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福儿转过身从内室走了出去,她原以为王妃虽性子厉害了些,又善妒手段又狠毒,但到底也是因情生恨,是王爷太过冷待她的缘故。如今看来,却是她错了。都是一般模样的黑心肠,一个个儿,都是没心没肝儿的人。   庑廊下,翠夏紧张地站着,她在外头清楚地听到了内卧里的动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又害怕是下药的事情叫发现了,于是打发了其他丫头,只自己留在廊下,等着福儿。   眼下见着福儿出来,翠夏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怎的兰嬷嬷叫得那般渗人?”   福儿睨了翠夏一眼:“你不是恨毒了她?她叫得凄惨,瞧着你脸上也没有解恨的神色,倒是紧张成了这模样?”   翠夏道:“我哪里是紧张她,她忽然叫得那么凄惨,我以为是她发现了咱们下药的事情。”   “胡说什么呢,谁下药了?”福儿瞪了翠夏一眼,没好气道:“原是王妃胡言乱语,倒扯出了一桩陈年旧事。”说着冷笑:“兰嬷嬷以前有个女儿,该是叫秀儿的,听着那话,好似是叫王妃给推到枯井里摔死的。方才兰嬷嬷听了这话便疯了,如今缠在一处正哭闹着呢!由着她们闹吧,最好同归于尽一起下了黄泉,也省得真个儿死在咱们手里头,再脏了咱们的手。”   翠夏听了这话,真正的震惊万分,又觉得心里解恨至极,心说临死了才知道这事儿,怕是那兰嬷嬷死也闭不上眼睛了。   屋子里,主仆二人癫狂一般地算着往日里的旧账,没完没了,屋子外,福儿和翠夏到底捱不住,就靠在一处都睡了过去。直至天际吐出了鱼肚白,福儿才猛地一颤,醒了过来。   推了推旁边儿犹自沉睡的翠夏,福儿道:“里头没动静了,八成是闹累睡着了,咱们赶紧去看看,好歹占着王妃的名儿,不好这般慢待,到时候叫人知道了,又要传出风言风语了。”   两人揉着睡眼惺忪的眼进得屋里,却是一下子瞠目结舌,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屋子里鲜血四溅,王妃秦氏斜躺在床上,衣襟凌乱,胸口上插着一根笔直纤长的万事如意金簪。脚踏上坐着兰嬷嬷,仰着脸瞪着眼,脖子上也插着一根万事如意金簪。   这金簪是一对儿的,是秦雪娥诞下三公子曹诺的那一年,京都的秦家叫人捎过来的贺礼,平素最得秦雪娥的喜爱,如今却分别插.在了这对儿主仆的身上,要了她们的命。   “天哪!”翠夏终于缓过神来,双手盖住了口鼻,往后退了两步。   福儿忽的叫了一声,然后转过脚扑在门框上,凄声喊道:“来人呢,快来人!王妃出事了!”   曹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在东侧间里换了衣服,又净面漱口,正准备出门。   马进忠小心翼翼凑上前低声言语了一番,曹凌眉头皱起,却又忽的展开,转头同如灵道:“同你主子说,本王有个重要的客人远道而来,这几日便宿在庄子上不回来了,叫她好好养胎,莫要忧思多想。”   如灵福了福应道:“是。”   进了玉堂斋,曹凌一面用膳,一面同马进忠说:“把她们两个叫进来,本王要亲自来问。”   翠夏和福儿很快就被带了上来,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地磕头问安。   “说罢,究竟怎么回事。”曹凌放下筷子,拿起一旁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将那帕子扔在了桌面上。   福儿忙又磕了个头,回道:“夜里原是奴婢守夜,只是去的时候兰嬷嬷也在。后来王妃忽然醒了,嘴里念叨什么秀儿,又说起什么推人进了枯井的呓语。兰嬷嬷一听就变了脸色,后来两人相争,奴婢听了个大概,好似是兰嬷嬷的女儿叫秀儿,被王妃推进枯井摔死了。因着此为阴私,兰嬷嬷便叫奴婢守在外廊下,不愿奴婢听了去。当时翠夏也在,奴婢二人虽是担心,也不敢进去相劝,后来靠在墙上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王妃和兰嬷嬷已经出事了。”   曹凌端起桌儿上的茶碗吹去了表面的浮沫,慢慢喝了一口,问道:“你可知王妃为何推那个秀儿进了枯井?”   福儿忙回道:“仿佛是兰嬷嬷因着有了自己的女儿,便待王妃不上心了,王妃气不过,便推了那秀儿进了枯井,害了她的性命。”   曹凌搁下茶碗,唇角勾起冷漠的讥笑。果然是个毒妇,犹自年幼便能做下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情。   “你们两个下去吧!”曹凌摸了摸下巴:“把李嬷嬷请来!”   李嬷嬷很快就来了,曹凌废话不多说,直接道:“秦氏的丧事就叫张氏去操办,有劳嬷嬷费心在旁扶持。至于兰嬷嬷这个弑主恶仆,叫人拿了薄皮棺材装了,拉回京都秦家。那兰嬷嬷是秦家的下人,怎么处置就叫秦家自己看着办吧!对了,叫那两个丫头跟着一道儿去,秦家的人总是要问个前后缘由的,她们俩一个是秦氏的贴身侍女,一个是兰嬷嬷最为器重的丫头,正是不二的人选。”   这些事儿李嬷嬷都应了,面露迟疑道:“那三公子?”   提起儿子,曹凌冰冷的眼中露出了几分温情,想了一会儿,问道:“嬷嬷觉得该当如何?”   李嬷嬷说道:“眼下张夫人要操劳王妃的丧事,楼侧妃又被禁足,李夫人那里才添了个四公子,孔儒人倒是性子和善,只是她品阶太低,不能抚育公子。”   府里头有位分的女人说了个遍儿,只剩下了孙侧妃孙婉悦,被李嬷嬷故意漏了下来。她抬眼觑着曹凌,眼神微微轻闪。   曹凌深知李嬷嬷意在何处,淡淡道:“就叫孔氏先带一阵,以后再说其他。”   李嬷嬷知道王爷这是不肯宽恕孙侧妃了,想起孙氏哭得凄惨,大公子哀求的眼神,没柰何叹了口气,轻声应了。   关雎楼里,薛令仪醒来时便发现曹凌已经走了,没有惊动外头伺候的丫头,安静地瞪大了眼望着帐顶出神。   梅氏就这么死了,死得还不如一条狗,听说那铃铛还被收拢在棺材里埋了,她却被扔在了乱风岗,被野狗啃食了尸身,死后也不得安息。   心里是恨极了梅氏的,可薛令仪还是生出了淡淡的怜悯。命薄如纸的女子,再不聪明点儿,这就是她的下场了。   薛令仪忽然就想起了早逝的亲娘,她也该算得上是红颜薄命了,生父犯了事儿,她怀着自己跟了养父当了小妾,心里其实也是不愿意的。她既不愿为妾,又记挂着原来的丈夫,一辈子活得左右为难,闷闷不快,最后还因此而死,也实在是叫人唏嘘。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薛令仪抬手拂了去,轻轻抽了抽鼻子。   那她呢?她也算的上是命薄如纸的女人吗?   如灵瞧了瞧香案上的漏刻,觉得时辰不早了,就起身进了里屋。悄悄拉起帘子,便瞧见了瞪圆眼睛正发呆的薛令仪。   “娘子醒了怎么不叫奴婢?”如灵笑着拉起幔帐,用银钩子挂了起来,又去服侍薛令仪起身。   薛令仪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了,被如灵托了腰身慢慢在床上坐定,说道:“心里乱糟糟的,就想一个人静静。”   如灵瞧着薛令仪情绪不佳,只是那事儿又不能不说,于是一面伺候薛令仪穿衣,一面小声道:“娘子,王妃凌晨时候没了。”   薛令仪一怔,而后又是一震,扯了如灵的袖子问道:“你说什么?”   如灵忙轻声道:“娘子莫急,先缓缓再说。”说着上前去给薛令仪轻抚胸口。   薛令仪怔怔看着如灵,犹自不能相信:“昨个儿不是还说有了起色,怎今个儿就突然没了呢?”   如灵低声说道:“说是兰嬷嬷得了癔症,拿着金簪把王妃扎死了。”   竟是兰嬷嬷?薛令仪只觉得无比荒唐,那兰嬷嬷有多忠心,这满王府谁人不知?   如灵知道薛令仪不信,叹道:“听说夜里头两人曾起了争执,吵得甚是厉害。”又叹道:“也不知道吵得什么,竟闹出了人命来!”   是呀,吵的什么架能到了夺人性命的地步,两个人还是这样的情分?   薛令仪伸手将肩上的黑发捋在了胸前:“洗漱吧!”   梳头的时候,薛令仪说她想吃珍珠翡翠汤圆,就叫如灵去厨房交代。又吩咐其他伺候的丫头都下去,只剩下了如锦,抬眼看看她,问道:“你可知道兰嬷嬷同王妃起了什么争执?”   如锦拿着象牙篦梳迟疑了片刻,低声回道:“说是兰嬷嬷以前有个女儿名叫秀儿,叫王妃推下枯井摔死了。”   原是杀女之仇,怪道主仆情深多年,竟是一朝翻脸竟到了要人性命的地步。   如锦又道:“兰嬷嬷的尸身叫送回了秦家,奴婢的姐姐也跟着去了。”   出了这事儿,自然是要给秦家一个交代的,福儿是秦氏的心腹,由她去说再合适不过了。   薛令仪犹自发着愣,如锦又开口说道:“奴婢的姐姐说,李夫人的孩子是兰嬷嬷下手除掉的,还有林氏的孩子,也跟兰嬷嬷脱不得干系。”   果然——   薛令仪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心说她当初的猜测果然没错,那躲在府里深处的黑手,真的是出在了常青阁。如此这般,这主仆二人,倒真是死有余辜了。   早膳的时候,如灵把曹凌吩咐的话告诉给了薛令仪,薛令仪随口问道:“可知是什么贵客,竟这么要紧?”   如灵回道:“奴婢听了一耳朵,说是京都来的,仿佛是个姓吕的大官儿。”   手上的调羹不受控制地掉在了桌面上,薛令仪只觉胸口憋闷,喘得厉害,唬得如灵脸色大变,忙叫人去唤了王太医来,又倒了温水喂给薛令仪喝。 第35章   折腾好一会儿, 薛令仪才终是缓过气儿来,抬头便问如灵:“你可听见了那大官儿的名讳?”   如灵惊疑不安地看着薛令仪,皱眉想了想说道:“奴婢没有听见, 只是听马公公说,那人好似是个太尉!”   是的, 前阵子那人才升了太尉的。   薛令仪脸色惨白,额上迅速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是他来了,真的是他来了,怎么办?她要躲到哪里去?   如灵等人吓得不轻, 忙抚胸抚背,又派了个腿脚麻利的丫头去请太医来。   薛令仪心慌地厉害,脑子里轰隆隆炸雷一般响个不停, 不断在心头翻涌而出的惊惧好似沸腾的水花, 叫她手脚无措,浑身忍不住的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薛令仪才渐渐缓和了情绪,少气无力道:“扶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等着躺在了床上,薛令仪摆摆手, 示意如灵等人下去。   如灵不放心,央求道:“好娘子, 奴婢就守在这儿,娘子要个汤水儿的,也方便些。”   薛令仪没有坚持,拧眉道:“那把帐子落下来。”   如灵忙伸手落下了帐子, 示意如锦等人离开,自己坐在脚踏上,眼神担忧地往床上看了看。   拉上了幔帐, 小小的空间里全是熟悉的梨花甜香,细细地闻,似乎还能嗅属于曹凌的杜衡清香,这让薛令仪惶恐不安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纾解。   不怕,不要害怕,薛令仪两只手使劲儿地绞在一处,她现在有了曹凌的,他是手握重兵的王爷,他待自己那么好,她肚子里还有着他的孩子,他一定会保护她的,吕云生不可能再伤害到她了。   薛令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渐渐变得平静。依着曹凌的性子,便是因此疏远了她,也不会由着姓吕的,再对她有所企图的。   “娘子?”如灵在外头小声喊道:“王太医来了。”   薛令仪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后说道:“请太医进来。”   王太医切了脉,又去看了脚腕上的伤口,弓着腰笑道:“伤口已然大好,娘子不必忧心。回头老臣开几副清心凝神的汤药,娘子喝了便会好一些的。”   薛令仪面露感激:“有劳太医了。”   吩咐如碧送走了太医,薛令仪又叫了如灵过来,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没听错,果然是姓吕的太尉?”   居然真的是因着那个姓吕的大官儿——   如灵虽猜不透自家主子跟个外男会有什么瓜葛,可瞧着她神色大变的模样,也知便是有事儿,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如灵面露迟疑,默了片刻才说:“奴婢也是听了一耳朵,离得挺远的,倒也不真切。”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搭在身上的素花锦缎面儿的纱被,不管是不是他,都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在王府后宅,那姓吕的再是神通广大,也不能就闯进了后宅来。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好了,去端碗碧粳粥,再叫厨房做几样甜点过来。”薛令仪稍稍放了心,才觉肚中饥鸣如鼓,显然是饿狠了。   如灵见她神色如常,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忙笑着应下,转身去安置了。   红枫别院修建在山腰的平坦之地,曹凌进得院门,便瞧见庭中石榴树下,正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那男人长身玉立,一身碧蓝色直缀,只瞧了背影,便知道这定然是个器宇不凡的男人。   吕云生听得脚步声,回头一望,便见门处台阶上正站着一个男子,颜若舜华,气质清冷,满身的贵气又带着几分倨傲,心里已知此人为谁。转身上前几步,笑着作揖道:“久仰武陵王大名,如今见来,确为不凡!”   曹凌俊逸的面容上浮起清冷的笑,傲然道:“吕太尉自来大名鼎鼎,如今瞧来,亦是实至名归!”   吕云生此次前来武陵镇,乃是寻了时机,掩人耳目过来的。   当今圣上虽犹在盛年,只是心腹如他,却是心里清清楚楚,这圣上之前打猎伤到了命根子,以后断难有后了。   虽是无后,可皇位却需得有人承继,少不得要另寻他法。如今朝堂上的人,眼睛都盯着圣上的亲弟弟潭王,以为会兄终弟及,也算是了了太后的一桩心事。只是他却看得明白,圣上心里的人选,并非是只会骄纵蛮横的亲弟弟潭王。   吕云生身为皇帝亲信,他既有意亲近,曹凌自然不会拒绝。两人进了后院书房,曹凌命人设下盛宴,一面吃肉喝酒,听曲儿看舞,一面说话攀谈,两人都是人中龙凤,于时政上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倒生出些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来。   相比于曹凌的松快畅意,薛令仪却是魂不守舍,夜夜难安。   在外人看来,吕云生容貌清俊,风度翩翩,又家财万贯,身居高位,实在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儿了。若非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想来薛令仪会一直这般认为的。   “王爷还没回来吗?”薛令仪放下绣样册子,有些担心地问。   如灵回道:“还没回来呢!”又建议道:“不如叫人去问一问,说是在红枫别院,倒是离家里不远。”   薛令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等着半下午的时候,便有一辆马车过来接薛令仪出门。   薛令仪皱眉道:“王爷身在何处?为何要接了我去?”   回来报信儿的小厮道:“王爷如今在陇翠山庄,王爷说家里办丧事晦气得很,那里的荷花又开了,叫小的回来接了娘子去赏花,顺道散散心。”   薛令仪咬着唇默了片刻:“不是说有贵客在吗?”   那小厮回道:“昨个儿便走了,说是有急事儿。”   如此,薛令仪的一颗心总算是安生了,点点头笑道:“你去外头等着,我叫丫头收拾收拾。”   等着到了陇翠山庄的时候,已经是辰星满天,夜色深沉。   曹凌扶着薛令仪下了马车,笑道:“原是我突发奇想,倒叫你吃苦头了。”说着轻轻揽住了薛令仪的腰,问道:“晚膳还没用,可是饿得很了?”   薛令仪笑道:“带了食盒呢,吃了几块点心,倒不觉得饿了。”   两人几日未见,竟意外觉得分外的亲近,一同在圆桌旁坐下,薛令仪眼中水光闪烁,轻声笑道:“听说这几日王爷见了个要紧的人,却也不知道是哪个,架子还挺大,还要劳动王爷亲自招待?”   曹凌笑了笑,夹了菜放在薛令仪面前的盘子里:“是当朝太尉吕云生吕大人,此人是个厉害人物,值得一交!”   薛令仪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捏紧,抬眼看了看曹凌,见他面露赞赏,脸色轻快,果然是有意亲近的模样,心里头搅成一片,有心说那吕云生几句坏话,好叫曹凌疏远了他,可这厮性子多疑,怕是要追问她,为何会对一个当朝重臣如此排斥厌恶了,她又要如何圆谎呢?   心里闷着事儿,薛令仪吃了两嘴便很快没了胃口。   曹凌疑惑地看着她,转头同马进忠道:“叫厨房做碗甜羹来。”又转头同薛令仪温声说道:“我记得甜羹你用得最多,这里的厨子也是不错的,你且尝尝鲜。”   现在便是御厨来了她也没胃口,勉强笑了笑,薛令仪心里头闷得更厉害了。她要怎么才能不引起曹凌的猜忌,还能叫他知道,那吕云生不是个好东西,心思歹毒手段狠辣呢?   原本就是来散心的,等着第二日薛令仪身子好了些,曹凌便带着薛令仪往桃心湖那里闲逛。因着脚腕上的伤口还没好彻底,薛令仪一路坐着肩舆,从高望去,风景倒更胜一筹。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倒是极是应景!”曹凌笑了两声,见薛令仪犹自面含愁容,不禁皱眉问道:“瞧着你心事重重,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了你?”   薛令仪睨了曹凌一眼,嗔道:“王爷眼里,妾身难道是个小鸡肚肠的不成,动辄便要有人惹了妾身,难道妾身竟是如此记仇?”   曹凌瞧着薛令仪翻白眼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想起以前听说的,这有孕的妇人,最好莫要招惹,若是招惹了,不论对错,总归都是你的错。   笑了笑,曹凌指了指前面的一艘小船:“那里有艘船,我带你去游湖!”   那小船极窄,容不得第三人,于是曹凌只带了薛令仪,两人坐在船上,荡悠悠往湖中央而去。   曹凌划船技术很好,船体稳定,丝毫不见摇晃。   “王爷,这里为何叫作桃心湖?”   曹凌看着对面日渐丰腴的女人,眼睛不受控制地从那对儿鼓鼓囊囊的宝贝上掠过,才往四下看了看,笑道:“这湖从上头往下看,却是个桃心,故而叫作桃心湖。”   “这倒有趣儿了,难道还有人飞到了天上,看见了不成?”   曹凌又笑了:“这湖却非人工开凿,乃是天然而成,以前没建了这庄子的时候,从山腰往下看,却为桃心的模样。”   薛令仪撇撇嘴:“依着王爷所言,这个陇翠山庄,原是因着这湖才建造出来的?”   曹凌笑道:“正是。”   薛令仪又撇了撇嘴:“若非王爷为了一己之私,想来这湖水还能造福更多百姓呢!不说旁的,便说里头的莲藕鱼虾,百姓得了去,不论卖钱还是自己食用,都能叫日子好过一些。”   曹凌哈哈大笑:“你倒是长着一副忧心忧民的心肝。”又续道:“本王哪里是那等不知民间疾苦的,自然都给了赔偿的。”   薛令仪没说话,仍旧撇着嘴翻白眼。   两人又划了一会儿,曹凌忽然瞧见岸上有人举着旗子摇晃,心知这是有事了,于是将船往回摇。   “就要回去了?”薛令仪难得觉得心里畅快,有些不舍道:“连一半儿都没划到呢!”   曹凌笑得温柔:“等我忙完了,再带你来划船。”   一时下了船,曹凌命如灵几人小心看护,服侍薛令仪往后宅里去,又问马进忠:“何事?”   马进忠回道:“是吕大人来了,说是有件要紧事儿没说。”   曹凌点点头,四下看了一眼:“他人呢?”   马进忠回道:“原是过来瞧了一眼,因着薛娘子在,就被奴才劝去了书房。”   曹凌转过身,大步往书房去了。   吕云生正立在庑廊下,看庭院里绿树如茵,想起方才湖面上的惊鸿一瞥,心里跟猫挠了一样。   那女人虽是相隔甚远,可那身形他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那人定是逃走的薛氏。   那个女人——   吕云生强自压住了心头翻滚的怒火,最好不是她,是他看错了,若真是她,这回定叫她插翅难飞。   有小厮端着茶碗上来奉茶,吕云生转身回了厅内坐定,接了那茶睨了小厮一眼,拎起茶盖子慢慢拨着茶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王爷带了女眷过来了?”   小厮恭敬道:“是的,是府里的薛娘子。”   薛娘子!果然姓薛!   吕云生脸上笑意更浓,将茶碗搁在一旁小几上,笑道:“想来这薛娘子极得王爷宠爱了。”   小厮微笑颔首并不言语。   吕云生晓得这话问得过了,笑了笑,端起茶碗喝茶,不再询问。   一时曹凌来了书房,两人正是相交甚浓,见面便热切寒暄起来,等到谈完了事情,已经是晚霞西垂,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曹凌有意同吕云生一起用膳,顺便就如今朝政,再深入聊上一聊,只是想起被安置在后宅的薛令仪,笑了笑说道:“今个儿就不陪太尉用膳了,府里头家眷来了,最是小性儿难哄,本王应了她,晚上要去陪她的。”   吕云生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头,差点没崩住就要露出了凶狠面目来。小性儿,难哄?这是说的那个女人吗?看来他们很是恩爱呢!   “王爷请便,再不必顾忌微臣的。”   等着曹凌走了,吕云生强忍着一肚子的怒火,面儿上只还浮着淡淡的微笑,由着小厮引着他去了下榻的院子,等着小厮作揖离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个儿带着的两个心腹,那脸色立时就变了。   “桑飞,武陵王有个得宠的姬妾,人称薛娘子的,你去查她的底细。要快!”吕云生说完,眼睛都红了,额角青筋直蹦,恨不得立时就冲去后宅,亲自确定一下那薛娘子,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桑飞忙应下,转身去了,桑洲却皱起眉,看向了自己的主子。   薛娘子,又是个姓薛的 ,难不成是那个把主子迷得五迷三道的颜薛氏?   桑洲沉吟片刻,恭敬道:“主子,到底是王爷的女眷,这么背地里去查,叫王爷发觉了,怕是要影响了大事。”   吕云生猛地转头,眼底泛着鲜红血色,杀气层层滚来,冷笑道:“你怕影响了大事?原是为了你的亲妹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10:36:40~2020-06-07 22:5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玥 2瓶;得得、天青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屋中气氛凝重, 桑洲知道,因着他的疏忽,叫那个姓薛的跑了, 主子极是恼恨他,虽是他百变辩解, 可主子就是认为,他是为了他的亲妹子,才故意放走了那薛氏的。不但冷落了他好长时间,他妹子也从此失了宠爱。   桑洲慢慢跪在了地上, 红了眼圈地看着吕云生,说道:“不管主子信不信,桑洲并非故意放走了薛夫人, 主子要是怨了桑洲, 不如一刀杀了桑洲吧!”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脱了刀鞘,双手捧着,举在了头顶上。   吕云生眼神阴鸷,好一会儿转过身去, 淡淡道:“说什么呢,当初既是既往不咎, 如今自然不会因此再责罚你。你起来吧!”   桑洲抽了抽鼻子,将那匕首插回刀鞘,又重新别在腰带上,慢慢站了起来。   吕云生又慢慢说道:“只是这次若真是她, 上天入地,也再不能叫她逃出了我的掌心。”   桑洲唇瓣微动,想要说若真是薛氏, 要去抓她也实属难事,那武陵王又不是个死人。可话到嘴边,还是慢慢咽了回去。算了,这事儿他还是不沾了,多说多错,何苦来着!   这厢曹凌一路去了后宅,薛令仪正懒洋洋坐在庭中的躺椅上,瞪圆了眼睛看着天上,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曹凌脚下无声,慢慢靠近,等着薛令仪瞧见他,唬了一跳,捂着心口不高兴地瞪了曹凌一眼,重新看天,也不搭理他。   这丫头如今的样子,方有几分在京都时蛮横不讲理的模样。曹凌笑了笑,并不恼,在那美人榻旁边的腰凳上坐下,问道:“瞧什么呢?”   薛令仪看着天慢慢地叹气:“妾身在想妾身的娘呢!”   曹凌脸上的笑意淡了,眼中氲上了几分怜惜,说道:“想来明娘的娘亲,在天上看着明娘有了本王这样的夫婿,定开心地合不拢嘴呢!”   薛令仪立时看向曹凌,见他脸上一本正经,嘴上却满口胡言乱语,扁着嘴撇了撇,牙缝儿里挤出一句:“不要脸!”   曹凌佯装恼怒,上手就去挠薛令仪的痒痒,嘴上说道:“好啊,胆子不小,敢骂本王了,看本王收拾了你这个没上没下的小精怪!”   庑廊下,如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家主子,还有那个夜叉一样的王爷,凑在一处笑得不住。心说果然这人各有缘法,偏她们家主子就得了王爷的青眼了,这运道,还真是叫人眼红都眼红不来。   笑闹了一阵儿,见着薛令仪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水光明亮,再没了方才的阴霾和忧郁,曹凌满意地笑了,说道:“好了,不闹了,你还怀着孩子呢!”   薛令仪揉了揉脸,捂着肚子又去瞪曹凌:“王爷还好意思说,知道妾身怀着身子,还总要来招惹妾身。”   曹凌见她脸色红润,两个脸蛋儿好似秋日里最红的苹果,伸手轻轻捏了捏,温柔道:“好了,都赖我,该用膳了,起吧!”   用过膳,曹凌想起前院儿的吕云生,心说既是他来了,有些事儿倒不如坐下聊聊,于是道:“我前头还有些事情,你自己歇会儿就洗洗睡吧,今儿晚上不必等我了。”   薛令仪不高兴道:“巴巴儿把人接来,说要散散心,结果自己却跑个没影踪!”   曹凌见她撅嘴瞪眼形容可爱,忍不住笑了,又去伸手去捏她的脸,然而还是站起身来,温柔道:“明个儿,等明个儿还带你去游湖。”   目送曹凌离开,薛令仪脸上佯装出来的娇憨愠怒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跟了曹凌也有些日子了,他的喜好,他的偏爱,她心里一清二楚。   他心里头最爱的不是如今的她,而是那个早就死了的赵令仪。虽是这颗心已经千疮百孔,再也回不到过去,可依着以前的路子,装装样子,扮扮骄纵,她还是能够的。   薛令仪忽然有些心口发闷,觉得自己好似戏台上涂抹了花脸的戏子,说的唱的,都不是自己个儿心里愿意的。   轻轻抚着隆起的肚皮,薛令仪叹了口气,抬起手道:“如灵,陪我出去走走吧!”   如灵忙上前扶起她,轻声问道:“咱们去哪?”   薛令仪想了想,想起了白日里游玩的桃心湖,笑道:“去桃心湖。”   白日里的桃心湖风光明媚,荷花艳丽,到了晚上,夜色朦胧,月华清冷,这湖水风光,倒添了几分旖旎的柔美来。   薛令仪漫步目的地闲逛,脚下步子缓慢,眼睛看着湖面波光粼粼,很容易便想起了以往的日子。   “以前我家的后花园里也有一池湖水,不过比不上这个大,也种了许多荷花。每年的夏夜,我父亲都会命人摆了桌椅在湖边,一旁烧着驱蚊的香饼,又拿了在井里湃了一天的葡萄,和冰镇过的果子酒,和我娘我们三个,就坐在湖边喝酒说笑。那时候的夜色柔美的叫人心醉,如今便是想想,都叫人觉得心里甜。”   如灵扶着薛令仪一路走,一路听。她是个聪慧的丫头,自然知道主子的有些话,做下人的给个耳朵就成了,若是多嘴,反而不好。   她这个主子,来历成谜,这府里头谁也不清楚她是哪里的人。只知道是王爷出门打猎的时候,从山林里头救回来的。一见倾心,便纳进了后宅。   如今听着这些话,如灵心里也是有数了,她家娘子,以前家里必定也是不愁吃喝的,便不是官家小姐,那也得是个富人家的小姐。   两人慢慢走着,渐渐就走远了。如灵回头瞧了瞧来时的路,笑道:“今个儿走得远了,咱们往回走吧,不然娘子走累了,怕是半道儿就要走不动了。”   薛令仪啐道:“你这丫头,可把我瞧扁了!”只是说着,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往回走去。   来时不显路长,回去却是长路漫漫,薛令仪走到半道儿上,还真是走不动了。   如灵不敢笑,抿着唇只不吭声。   薛令仪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羞恼地瞪了如灵一眼,哼道:“你个乌鸦嘴,还笑,还不赶紧去叫人!”   如灵这才笑了出来,矮身福了福,抿着唇儿道:“那奴婢去叫人,娘子在此处莫要乱走动。”   薛令仪笑着回道:“你安心去吧,我哪里都不去的,只在此处等你。”   有如灵在,薛令仪还不觉得孤独,等她走了,眼前夜色沉沉,虽有月华如银,蛙声阵阵,到底还是觉得心里空落了起来。想起那些藏藏躲躲的日日夜夜,再回想起在京都的年年岁岁,倒觉得那些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薛令仪安静地坐着想着,心里渐渐泛起了难以言说的惆怅伤感来。   正是心中郁郁难解之时,一个颀长黑影忽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石堆旁边,唬得薛令仪心口一跳,吓得不轻,身子情不自禁往后仰,警惕地盯着那黑影。   虽说这是曹凌的别院,守卫森严不会轻易混进什么心怀叵测的人,然则林子大了,到底是四处漏风,免不了也会被人爬了墙去。   好一会儿过去了,那黑影却纹丝不动,薛令仪已然恢复了平静,冷声喝道:“是谁在那里作怪?还不速速退去!不然告诉了王爷,看打断你的腿!”   那黑影动了动,很快朝薛令仪逼近,渐渐走出了乌黑一片的树影,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癫狂喜悦的笑。   “真的是你。”吕云生忍不住的喜色氲满了整张脸,眼睛直勾勾望着薛令仪,笑道:“心肝儿,咱们终于又见面了。”   心跳仿佛忽然凝住了一般,薛令仪屏住了呼吸,瞪圆了眼睛,看那吕云生越走越近,巨大的恐惧仿佛夜幕一般将她深深困住。   她要怎么办,怎么才能从这姓吕的眼皮子下逃走?脑子里一瞬间想起那些被囚禁起来的日子,生不如死,插翅难飞。   不,不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随着脚步的逼近,薛令仪的一切都尽数看在了吕云生的眼里,他看见了她如花似玉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娇嫩的唇瓣仿佛最鲜美的花蕾,每一处都让他觉得勾魂摄魄。然而,他很快便发现了她高挺的肚皮。   喜色仿佛潮涌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吕云生慢慢停下脚步,眼睛通红,冷冷说道:“你肚子里的是武陵王的孩子。”   男人的脸上神色还算平静,仿佛这湖光水色,透着轻盈的淡然。然而薛令仪却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的愤怒,仿佛被水底深处的火山,一旦爆发,这池平静的湖色,将要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心头的恐惧渐渐退去,薛令仪抚着肚皮,静静地看着吕云生,又静静地道:“是的,这是我和王爷的孩子。”   月色下,女人的神色安然平静,一双水杏莹莹的双眸里,有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恬然安详。   吕云生的怒火一瞬间被点燃了,他几步冲到跟前,铁掌般的手紧紧握住了薛令仪的腕子,恨声道:“你这个淫.妇,已经跟了我,转眼便对着旁的男人投怀送抱,你可知什么叫寡廉鲜耻?”   “你说我寡廉鲜耻?”薛令仪冷冷地笑:“你可真是个没心肝的人,若不是你,如今我好端端的在颜家,儿女绕膝,夫君疼爱,又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心狠手辣,人面兽心的贼人来对我说三道四,质疑我的德行!”   “我那是对你一片真心。”吕云生面色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当日你若肯接受我,如今你也是儿女绕膝,夫君疼爱,又何必再跟了旁人。”   “那可不一样!”薛令仪用力甩开吕云生的手,可那手仿佛长到了她的腕子上,怎么也甩不掉,冷冷笑了两声,说道:“你既是知道我这肚里的孩子是武陵王的,这里又是武陵王的地盘儿,识相的赶紧放开我,不然叫人瞧了去,王爷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自己心爱的女人,嘴里头却满口赞着旁的男人的强悍,吕云生被这话激得不轻,手上的力道更大了。薛令仪疼得厉害,可性子梗上来,却是毫不害怕,瞪着眼同吕云生死死对峙。   又是这幅死样子!   这女人跟着颜正则的时候,一派的娟秀美丽,贤惠温柔。听着那武陵王的话音,这女人同那王爷一处的时候,也是古灵精怪,柔媚诱人。偏同他在一处,便是这么一副咬牙切齿,怒容相对的模样。   吕云生又气又恨,又怒又妒。   可这女人的话说得也没错,这到底是武陵王的地盘,便是他强行带走了这女人,怕是没出这院门,便会被人围追堵截,根本就逃不出去。   可他不甘心。   “我哪里比不过那武陵王,为什么你肯依从了他,却怎么也不肯跟了我。”吕云生强忍着怒火,双膝跪在了薛令仪的跟前,语气突然变得柔和,哀求道:“你跟我回去好不好?难道你不要清羽了?”   提及清羽,薛令仪立时恨得咬牙切齿,这男人简直就是魔鬼,分明是他抓走了清羽,叫她们母子自此分离长达五年之久,直至今日也不曾团聚,可如今他却舔着脸在她跟前这般说话,可真是黑了心肝的。   薛令仪没有说话,只把眼睛看向了如灵离去的地方,算着时间,如灵快该回来了。   吕云生知道她在想什么,眼神骤然变得森然阴冷,抬手抚在薛令仪的肚皮上,轻声说道:“你走的时候已经有孕两个月了,若非是有孕,我怎么也不会放了你去什么寺庙拜佛还愿,最后叫你钻了空子跑了。”他说着,渐渐欺身向前,哑着嗓子轻轻问道:“告诉我,我们的孩子呢?你把我们的孩子弄哪儿去了?”   远处,有凌乱的脚步声慢慢走近,薛令仪知道是如灵带了人来,慢慢呲起了牙,露出雪白锋锐的牙尖,冷冷笑了两声,慢慢说道:“你的孩子?他早就去了地狱了。你要找他吗?那就去死吧,下了十八层地狱,你就能看见他了。”   吕云生的牙齿被咬得“咯吱”作响,他的眼底是抑制不住的狂怒,血红色充满了他的眼球,仿佛一头被激怒的斑斓大虎。   “你弄死了他?”吕云生森森冷笑,怨毒道:“好狠毒的心肠!可他不仅仅是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亲娘!”   薛令仪却笑了,笑得毫不在乎,眼神冷酷而又冰冷,仿佛一瞬间恶鬼上身,嘴里说着这天底下最恶毒的话:“他不是我的孩子,我永远都不会承认,我有过这么一个孩子的。”   吕云生一瞬间暴怒了,他用力揪起了面前这个女人,心里有老虎在咆哮,抓了她回去,关起来,关起来! 第37章   面前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怖, 令人恐惧,可薛令仪却笑着,丝毫不觉得害怕。远处, 如灵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她正一叠声地催促着:“快点儿, 莫要叫娘子等急了。”   吕云生恶狠狠地寻声看去,再回过头来,面前这女人笑得冷漠又可恶。   铁爪一般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吕云生看着薛令仪, 起誓一般声音阴冷地说道:“你最终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的,没了那个孩子不要紧,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 都是属于你和我的孩子。”   说着, 眼睛慢慢往下看,看着薛令仪高挺的肚皮,吕云生脸上阴毒的笑容仿佛浸染了这天下最毒的恶。   想不顾一切举起拳头砸下去,弄死这个孩子,可看着这个女人, 纤细柔弱,楚楚娇婉, 若是强行落了这孩子,怕是这女人也要跟着吃苦受罪,不定还要跟着没了一条性命。   不,这女人不能有事, 她得好好活着。   吕云生憋着一口气,攥紧的拳头终究还是没有挥出去,慢慢说道:“至于你肚里的这个, 他会和颜清羽一样,受尽折磨最终死去,抛尸荒野,最终落于野狗之口!”   薛令仪心头一缩,骤然大怒:“你恶贯满盈,不得好死!”   吕云生笑得毫不在意:“我是恶贯满盈,可我必定会长命百岁,同你恩爱白头!”   如灵带着人一路匆忙,走到的时候,正是满头大汗,背上淋漓,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看着薛令仪喘道:“可累坏奴婢了,娘子快请起,夜深露重的,咱们赶紧回去吧!”   薛令仪面无表情,眼睛往犹自晃动的树林深处看了一眼,扶着如灵的腕子就站了起来。   那男人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她的清羽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的!   如灵敏锐地觉察出了她家主子不同寻常的情绪,小心往四下张望了一回,柔声笑道:“奴婢扶娘子上了肩舆。”   薛令仪点点头,心说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要早些回去王府才是。   吕云生回去住所的时候,正好和准备离开的曹凌撞了个正着。   曹凌一无所知,故而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和煦的微笑,然则吕云生却是脚下一顿,心中几番怒火好似潮涌,差点没叫他失了理智,干脆操刀子杀了面前这男人,一解心头之恨。然而脸上却慢慢浮起了一抹笑,这男人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玩起阴毒许是他还能略胜一筹,若是论起拳头,怕他是远远不及的。   吕云生快步上前,笑道:“王爷竟是来了,微臣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说着抱拳作揖,笑道:“微臣见着月色尚好,想起白日里院中景色宜人,这才出门走了一圈,没想到王爷竟是深夜而至,倒叫王爷久等了。”   曹凌笑着抬手扶起了吕云生:“既是太尉有此等闲情逸致,本王便陪了太尉,月下游园,不知太尉意下如何?”   吕云生笑得眉眼生动:“既是王爷盛情,微臣自然舍命相陪!”说着退后一步,手一抬,笑道:“王爷请!”   薛令仪这厢回了院子,见着屋中灯火通明,丫头婆子们来来去去,一如往常,心中稍感安定。在美人榻上坐下,吩咐道:“叫人抬了热水来,我身上湿黏得厉害,要赶快洗一洗。”   如碧自来性子潦草,自然不曾察觉了薛令仪情绪上的微妙变化,然则如锦却是细心如发,等着得了空,便去问如灵。   如灵眉头皱起,好一会儿才在如锦的催促下说道:“原是无事的,只是那一会儿我去寻人抬肩舆,也不知娘子那时候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人,或是想起了什么旧事,等我去了的时候,娘子便这般模样了,瞧着很是心神不定的样子。”   如锦也跟着皱起眉头:“这陇翠山庄娘子是头回来,哪里会有什么熟人?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娘子,想来娘子也会告诉你我的,也不知道娘子到底如何了?”   如灵默了片刻,叹道:“得了,多思无用,你我还是小心伺候着就是了。”   等着洗漱换衣之后,薛令仪又命人送了碗安神汤,尽数喝下后,这才安然躺在了床榻上。如灵瞧着她闭上了眼,抬手落了帐子,轻手轻脚出了门去,在外头的隔间里也安置下了。   这一觉睡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薛令仪满头大汗地从梦里惊醒。她下意识捂住了肚子,等着心跳渐趋平缓,又觉腹中孩子无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摸到了枕边的帕子,擦去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她做了噩梦,梦里吕云生故技重施,在她的汤饭里下了春.情散,叫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   薛令仪捂着胸口,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夜,狠狠闭上了眼睛。可恨她只是一介柔弱女子,不但不能手刃仇敌,到如今竟还只能整日的惴惴难安,实在可恨又可笑。   然而她又不能因着此事去求了曹凌。那曹凌虽爱惜她,却也不是个为情所困的糊涂性子,怕是她这里话音一露,前尘往事,那曹凌便要一究到底了。到时候她也不能牟定,那曹凌会不会因着前事,便因此冷落了她。   薛令仪不敢冒险,如今的她,实在是不能离开了曹凌的保护和宠爱。   脑子里有事儿,心里又烦闷得不行,薛令仪一夜不曾安眠,等着天将明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先回了王府又再说。到底王府府兵众多,层层叠叠的高墙院落,比这陇翠山庄要安全了太多。   曹凌夹了一个龙眼包子放在薛令仪面前的碟子里,瞅了瞅薛令仪的脸色,柔声道:“夜里头没睡好?怎瞧着气色这般差劲?”   薛令仪将那龙眼包子慢慢咬了一口,说道:“许是肚子大了,累着了,最近总觉得身子乏困无力,夜里头也睡不踏实。”   曹凌皱眉道:“身子不爽快怎么不说,可叫了太医来看?”   薛令仪摇摇头:“不曾。”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月份大了,都是这个样子的。”   曹凌一怔,继而脸色稍有不好,心说这话听着怎么好似她生过孩子一样?目光在薛令仪身上略略一停,转头瞪着如灵众人,喝道:“你们主子身子不爽快,你们这些当丫头的竟是毫无察觉,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本王养你们何用?”   唬得如灵等人忙跪下磕头求饶,薛令仪忙说道:“不怪她们,妾身没说,她们又如何知道?”又同如灵等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如灵几个噤若寒蝉,忙磕了个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曹凌这才敛了怒气,拎起勺子舀了一碗三脆羹搁在薛令仪跟前:“今个儿我寻个空闲,带你去游湖赏景,散散心。”   薛令仪慢慢喝了一口那汤,软软笑道:“王爷虽有心,可妾身瞧着王爷忙碌得紧,到底前头的事儿重要,等着王爷真的闲了,再陪了妾身游湖也不晚。”   曹凌想起前院里还不曾离去的吕云生,又想起当今圣上愈发古怪的性子,默了片刻点点头:“如此,你便好生待在这后院里,有什么缺的,只管叫冯三宝去置办。若是身子不适,也不能忍着藏着,只管叫了王太医过来。”   薛令仪先是点点头,而后搁了汤匙,笑道:“妾身想着,不如先回了王府去。到底是家里头,比这别院自然更是妥当些。”   曹凌想了想,也觉自己这几日怕是没多少空闲,便道:“我叫人护送你回去。”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等着上了官道儿,走了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薛令仪的马车便被十几个黑衣人拦了下来。   如灵还算镇定,拔了自己头上的一根长簪子,安静地坐在薛令仪旁边,一双眼睛却警惕地看着那马车的门帘。   如碧同如锦却是吓得不轻,但是有了上回的经验,倒也不曾惊叫,两人紧紧挨在一处,一双眼惊恐地看着马车窗外。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小几,神色不显异常,心中却是大呼后悔。是她小看了那姓吕的对她的执念,以为在武陵镇上,他顾忌着武陵王的威势,到底不敢动手,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的不管不顾。   武陵镇素来平安,从不曾发生过强人拦道儿的事情,故而起初的时候,那几十个护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死了好几个。但是这些人都是曹凌亲手带出来的心腹,沙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熬过了最初的慌张,那些黑衣人再不曾占过半点便宜。   领头的一见情势不好,低声喝了一句:“走!”剩下的三四个人不敢恋战,马上拉起马缰,便往四下逃窜。   领头的护卫名唤楚平,上前隔着窗子抱拳,说道:“娘子受惊了,不知娘子眼下可还好?”   薛令仪在里面应道:“不碍事,还请楚大人快些回府,省得又生变故。”   楚平这里应下,留下两人收拾地上死去的同伴的尸身,自己带着人马,加快速度往武陵王府而去。   “好了,不必害怕了。”薛令仪淡淡说着,抬手抚了抚有些松散的发髻。只是她脸上倒是镇定,可心里却是慌乱非常。如今出了这事儿,依着曹凌的性子,势必要追根究底。若是叫他寻出些苗头来,也不知他到了那时候,待自己又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小几上的茶盏,里面水波轻荡,黑影忽隐乍现。   曹凌知道消息的时候,薛令仪的马车已经到了武陵王府的后宅,下了马车,如灵一行人沉默地扶着薛令仪进了里屋。   等着服侍了薛令仪坐下,如灵问道:“娘子今个儿受惊了,可要叫了王太医过来看看?”   薛令仪本是摇摇头,说了句:“无碍。”只是顿了片刻,又说道:“去把王太医请来,就说我受了惊吓,如今肚子难受得紧。”   如灵唬了一跳,忙叫了丫头去唤了太医来。她自己服侍左右,瞅着薛令仪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不舒服的样子。   薛令仪淡着脸色,只吩咐道:“晚膳叫人早些安排上来,再叫人烧了热水,备好热汤,我今夜要早些安睡。”   心里有个预感,曹凌今夜里定会踏夜而回,只是薛令仪心里还没想好说辞,她想早些睡下,也好避开了曹凌的询问,等熬到明个儿躲不过了,便借口身子不适,能拖一日是一日。   曹凌这里自然震怒非常,他的地盘儿上,已经很久不曾出过这种事儿了,不想如今竟是有人胆大包天,敢劫持他武陵王府的马车。   沉眉盯着快马加鞭前来复命的楚平,曹凌问道:“那黑衣人可知来路?”   楚平回道:“看着阵法,倒好似官府里的人。”   官府的人?曹凌眉心锁起,一时猜不透这人马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薛氏来的。只是薛氏又怎会惹了官府里的人?   曹凌站起身道:“叫人备马,一会儿往府里去!”说着,拔脚往外而去。   吕云生自然也知道他派出去的人,劫道儿未果,还死亡大半,坐在太师椅里正沉着脸发怒。   桑飞立在一旁低声说道:“死去弟兄的尸身来不及收拢,都被武陵王的人收了去。”   那些人都是官府的人,早早晚晚的,总是要查出些端倪的,吕云生不悦道:“怎用了官府的人马,不是叫你安排了江湖里的人去做?”   桑飞回道:“那些江湖人都不在身边,这回来武陵镇,带的都是主子的亲信,都是府里头主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亲兵。”   吕云生沉吟半晌,说道:“知道了,你去安排人马,我们马上从武陵镇离开。”顿了顿又道:“等着潭王那里再来人探口风,便说我肯同潭王相见了。”   桑洲脸色一震:“主子这是改了主意了?”   吕云生淡声道:“鹿死谁手到底还是个未知,我既能左右逢源,何必死吊在一棵树上。”   桑洲没再说话,可心里却是清楚,这改了主意的事情,必定同那颜薛氏脱不得干系。想起那个女人,心里不免恨意上头。那就是个祸水,偏主子英明神武,却在这女人身上栽了跟头,一碰上她的事情就犯糊涂。   桑飞同桑洲暗地里对了个眼儿,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和不安。   桑洲因着自己妹子是吕云生的内宠,又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叫那个颜薛氏逃了去,故而心里再多异议也不敢多说话,只把眼睛看向了桑飞,示意他赶紧进言。   桑飞迟疑片刻,还是说道:“主子,那武陵王是圣上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主子来此处也是为着同武陵王私底下有些接触,以后新主子登基,咱们也好继续为皇家效力。既是已定下了亲近武陵王,远离潭王的章程,如今主子忽然改了主意,不知是为何故?” 第38章   吕云生瞧着窗格没出声, 好一会才回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得力助手,缓缓道:“你们俩该是知道了,武陵王后宅里的那个薛娘子, 便是当初逃走的颜薛氏。”   桑飞桑洲没做声,但神色却是显而易见, 两人都已经知道了。   属下的情绪太过明显,吕云生看了他们两眼,曲指在几面上敲了敲。   “你们也知道,那个颜薛氏是如何到了我的身边的。我毁了颜家, 害得她家破人亡,又藏起了颜清羽迫使他们母子分离至今,她心里是恨毒了我的。”吕云生收起手指, 将袖子扯了扯, 继续道:“如今她是武陵王身边得宠的人,你当她在武陵王跟前又会如何进言?”   桑飞却有别的想法,轻声说道:“武陵王自为人中翘楚,如此人物,定然不会因为一介妇人之言, 便对主子起了弃用之心。只要主子愿意效忠,忠心耿耿, 以后新皇登基,朝堂上自然会有主子的一席之地。”   桑洲唇瓣微动,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吕云生沉默片刻,说道:“便是武陵王容得下我, 可那个女人,我却容不得她留在别的男人身侧,她得回来, 回到我的身边来。”   桑洲桑飞互看一眼,双双跪倒在地。   桑飞恳求道:“主子,不过是一介妇人罢了,依着主子如今的地位,要什么样的绝色没有,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开罪了武陵王。”   桑洲唇瓣翕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劝道:“桑飞说得没错,若要绝色美女,天下何其之多,何必非要那颜薛氏不可?”   吕云生骤然不悦,摆摆手不耐道:“如今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去劫持薛氏的人马不是已经败落而归,到头来武陵王还是要寻出些马脚的。虽是圣上属意武陵王,可后宫还有太后在,潭王到底和圣上一母同胞,也不是没有胜算。”   桑洲同桑飞互看一眼,两人眼中都是遮掩不住的浓浓的失望。   那个女人果然是个灾星,她活着一日,他们主子便要为情所困一日,倒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桑洲垂下头,眼中杀机已动。   正是此时,门外有小厮叩门传话:“太尉大人,王爷来了。”   桑飞桑洲立时从地上站起,吕云生也跟着站起身来,双手拢了拢前襟,脸上漾起淡淡微笑,就往外面走了去。   曹凌是来辞行的,吕云生心知肚明,知道这曹王爷是为了什么才匆忙往武陵镇里去。心里不禁怒火丛生,心说那个女人倒是个狐狸精转世了,迷惑了他不说,连这个王爷也是一颗心都扑在了她的身上。   “王爷自去便是,微臣这里本来也是要辞行的。”吕云生笑着作揖:“此次前来王爷盛情招待,微臣不胜感激。”   曹凌忙扶起吕云生,笑道:“吕卿亲自前来,一番心意,本王也是牢记在心的。”说着摆摆手,便有人捧着两个黑漆檀木托盘走了过来。   “这是本王的一点心意,还望太尉不嫌礼轻才是。”曹凌说着,将托盘上的红布扯开,却是一对儿西周古玉太阳鸟,一对儿青花龙纹甘露瓶。   “听说太尉最喜欢收集各色古玩,本王这里还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宝贝,今日赠给太尉,还望太尉笑纳。”   这便是曹凌有意的拉拢了,若非生出变故,叫他发现了那个薛氏竟是在这武陵王的身边,吕云生如今能得了这样昭然若揭的明示,心里必然是得意高兴的。   然则今日不同往日,他看着那两对儿古玩,想起他之所以有了这等嗜好,都是为着那个姓薛的女人,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了。   曹凌察言观色,笑道:“瞧着太尉仿佛不喜?”   吕云生忙笑道:“不曾不曾,微臣只是犹疑,毕竟无功不受禄,好端端的受了王爷如此厚礼,倒叫微臣惶恐难安了。”   曹凌立时笑了,又同吕云生携手去了旁边的亭子里,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两人才起身告别。   曹凌快马加鞭,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星辰满天。平素这个时辰,薛令仪还不曾入睡,今个儿到了关雎楼,曹凌却是发现院中寂静无声,屋中灯火已灭,显然这家的主人已经睡下了。   立在庑廊下踟蹰片刻,如灵手脚轻盈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福了福说道:“给王爷请安,今个儿车马劳顿,路上又受了些惊吓,回来娘子便嚷着累,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曹凌皱皱眉,“唔”了一声,转身走了。不急,明日再问也不迟。   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翌日清晨,曹凌便来关雎楼用早膳了。   薛令仪一听见曹凌来了,先是心里慌了,惴惴片刻,摆手叫了如灵过来:“你去和王爷说,就说我身子不适,夜里头闹了几回,这会儿还没醒。”   如灵疑惑地看了薛令仪一眼,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薛令仪忙在床上躺好,看着帐顶的并蒂莲花纹,心里跳得厉害。曹凌不是一般人,她这般躲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叫他看了出来。   厅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薛令仪忙闭上眼睛,努力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曹凌在床前站定,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见着床上的女人粉面含春,正睡得酣实,便落了帐子,转脚出了屋门。   “好生伺候你家主子,等她醒了,叫人立时过来告知本王。”   如灵忙点头应是,曹凌转头走了。   薛令仪听着外头没了动静,睁开眼,如灵已经将帐子用银钩子挂了起来。   “走了?”薛令仪小声问道。   如灵点点头,在床侧坐下,忧心道:“娘子这是做甚?为何王爷来了不愿想见?”   薛令仪也不好告诉她缘由,抬起手示意如灵扶她起来,说道:“你莫要多问。”   如灵为难道:“只是王爷走时吩咐过了,娘子醒了,立时就要叫人去告诉他知道,娘子也总要同王爷见面的。”   薛令仪靠在软枕上,缓缓气道:“先容我缓缓,一会儿你叫人去告诉王爷我醒了。”又示意如灵离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珠帘被如灵小心放下,屋子里悄静无声,薛令仪按着额角,脑子里一团乱麻。眼下的路该怎么走,她实在是拿不定主意。   若是要坦白,这会儿坦白乃是最好的时机,将以前的事情全盘托出,告诉曹凌她正遭受着吕云生的胁迫,她的儿子,还在被营救的路上。   只是曹凌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薛令仪摸不准曹凌的脾性,只觉得他性子忽冷忽热,为人看似温柔,对她也是百依百顺,然而她心里却总是隐隐觉得,这人并非好说话的性子。   再者,他好似很是在意她之前的那些事,不论是沈修文,还是之前嫁过人那回事,每每言语间涉及,他的脸色都是瞬时间骤变,一副极是恼火的模样。   薛令仪扶着额角,觉得头疼得很。   却是在此时,如灵小心撩开了珠帘,轻声道:“娘子,奴婢叫人去告知王爷,娘子醒了。”   薛令仪摆摆手,示意她随意。   如灵慢慢落下帐子,小心退到了外厅。主子心里必定有事儿,这事儿仿佛还不小。如灵忧心忡忡,然则主子不说,她也不敢多问。   曹凌这里很快便来了,进了内室,便见薛令仪靠在床头上,脸色阴晦,瞧着很是怏怏不快的模样。   “可有叫了太医来看?”曹凌疾步走了过去,在床侧坐下,抓住了薛令仪的一双手。   薛令仪在一瞬间决定了,所有的一切,她不要告诉给曹凌知道。瞧着曹凌的模样,她装装柔弱,许就混过去了,何必又多生枝节,万一曹凌翻了脸,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妾身不看太医。”薛令仪说着,眼角便落了两行眼泪出来,挺着大肚子动了几下,曹凌忙起身坐在了床头,薛令仪顺势便躺在了曹凌的双腿上。   这招儿她当初用在她养父身上是百试百灵,不管她闯了多大的祸事,或是惹了养父多生气,只要装出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柔弱好似拂柳,往养父身上一扑,一切事情就都解决了,接下来只等着养父好声好气地哄她开心就是了。   曹凌只觉怀里这女人的模样十分眼熟,一时间倒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是她伏在怀里哼哼唧唧,满头青丝又散落双膝,当真是应了那句,“婉转郎膝下,何处不可怜。”   心里顿时软了,曹凌温柔道:“好好,不看太医。”说着,抬手轻轻抚在了那柔软的发丝上,轻声说道:“只是你若真是身子不适,却不能忍着,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那可是咱们的孩子呢!”   薛令仪想起孩子,就想起了她的清羽,眼泪哗哗,流得更欢了。倒叫曹凌手粗无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抱在怀里哄个不住。   曹凌前来,一为看望薛令仪,二则,却是为了问一问薛令仪,她可是得罪过什么官府衙门的人。只是薛令仪哭成这个样子,曹凌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好容易薛令仪不哭了,可眼睛也肿得跟桃子一样,曹凌扶着她起身洗漱,又坐在妆镜前,给她梳头挽发,挑选钗环,一时间屋中倒是情甜如蜜,谁还记得那等晦气事儿。   在关雎楼消磨了半晌时光,小厮平安在廊下叩窗:“王爷,邱先生有事求见。”   邱先生是曹凌的师爷,曹凌伸手抚了抚薛令仪的脸蛋儿:“你好好儿待着,我先去了。”   薛令仪心里一阵狂喜,可脸上却是依依不舍,扯着曹凌的衣带又落了两行泪出来,可怜兮兮道:“那王爷什么时候再来?”   曹凌眼神柔软,俯下身将薛令仪往怀里抱了抱:“等我闲了,闲了我就来陪你。”   等着曹凌走了,薛令仪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原先柔情似蜜的眼睛里露出几丝乏困倦意,说道:“我乏了,扶我去躺一会儿。”   曹凌这里到了玉堂斋,才想起了他之前寻了薛令仪要问的事情,偏这时候邱先生走了过来,抱拳作揖后问道:“不知那路上劫道之人,可是冲着薛娘子来的?”   曹凌一愣,而后摆摆手道:“自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一介妇人,哪里会惹上了官衙里的人。楚平说那些可都是好手,不然也不能折了咱们几个弟兄的性命。”   邱先生略略沉吟:“这倒怪了,无缘无故的也说不通,总要有个缘故才是!”   曹凌沉吟片刻:“那薛氏乃是本王心爱之人,许是被贼人探知了底细,想要掳了去,一则折了我的威势脸面,二则,若是伤了薛氏的性命,也好叫本王痛不欲生。或是还有甚者,想要捉了她去,以此要挟本王。”   邱先生摸了摸羊角胡须,点点头道:“此话有理。”   于是这事儿薛令仪便被当做了池鱼,因着曹凌的殃及,这才遭了这回的惊吓,吃了这番苦头。   曹凌心中怜惜更甚,想起方才那女子楚楚可怜的模样,起身出了门去,叫了马进忠来,吩咐道:“你去库房,天字三号箱里,有个紫檀匣子,你拿去关雎楼。”   马进忠很快便把匣子送到了薛令仪跟前儿。   薛令仪看着几面上的匣子,匣面上雕刻的一对儿鸳鸯,交颈而卧十分缠绵恩爱。抬手轻轻抚着,薛令仪笑道:“王爷怎的突然送了东西过来?”   马进忠笑道:“娘子这话可是问住了奴才,王爷的心思,奴才可是半点也不知道的。”   老滑头!   薛令仪笑着道:“有劳马公公来这一趟了,如灵!”   如灵应了一声,忙去里间取了一个塞满银裸子的荷包过来,薛令仪笑道:“公公拿着,出门打酒喝!”   马进忠自然不把这点银子看在眼里,只是这是薛娘子赏的,这便不一样了。忙笑呵呵连连作揖,将荷包捧在手里,便弓腰退了出来。   薛令仪这才打开了那盒子,里面放着一个花簪,翡翠做成的叶子,托着三四瓣粉色玉质花瓣,中间簇拥着三粒指甲盖大小的宝珠,真正的珠光如华,满匣子都是银白月色一般的光泽。   如灵一旁看呆了去了,薛令仪愣了一回,伸手拿起来,迟疑道:“这是东珠?”   她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养父将她娘视若珍宝,她娘也是有几件稀罕的宝珠玉簪,被小心翼翼地收在妆匣子里的。后来她大了,那些好东西,就都戴在了她的头上去。   窗外光华正盛,薛令仪拿起那花簪迎窗而望,只觉珠光灼灼,流光璀璨。   如灵几个不禁小声惊呼,如碧更是捂住了嘴巴,眼珠子几乎都瞪出了眼眶来。   薛令仪睨了她一眼,将花簪搁在匣子里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以后好东西多了去,你这对儿眼珠子岂不是保不住,哪一日便要飞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码出来的早,早点发了…… 第39章   被主子这么当众嬉笑了一回, 如碧小小的脸红了一把,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奴婢一个小丫头,又见过什么世面, 这等好东西自然瞧着稀奇,偏主子要来嘲弄奴婢, 真真儿坏得很。”   薛令仪捂着唇笑了几声,道:“你这丫头倒是会为自己说话。”抬眼看向如灵:“拿去放起来,这花簪可是好东西,上面的东珠是皇家专用的, 外头买都买不到。这簪子寻常也是用不上的,等出门赴宴了再戴上,也好充个门面。”   因着这个花簪, 薛令仪心情好上了几分, 叫如碧拿了棋盘过来,两人分坐两旁,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下起了围棋来。   到了后半晌, 外头天上竟是聚起了几层厚厚的乌云,没一会儿便是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如灵拿了件粉面的锦缎披风搭在了薛令仪的肩上, 柔声说道:“一场秋雨一层寒,这么大的雨落下来,那寒意又岂是一层两层的。娘子眼见着要生了,这会子可是不能着了寒气的。”   如今已经七月中旬了, 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薛令仪轻抚着肚子,笑道:“这孩子选了个好时候, 到了八月底,这天气就更凉了,到时候也省得燥热受罪。”   如灵在一旁坐下,笑说:“郑嬷嬷是个急性子,已经拉着福嬷嬷把产房收拾出来了。”   薛令仪轻笑:“也不算早了,提前预备着,万一提前生了,也省得手忙脚乱措手不及。”   如灵立时瞪眼睛“呸”了两声,嗔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娘子自然是足月生产的,定然不会提前。”又笑道:“小公子也定是个康健白胖的活泼孩子,到时候母子平安,咱们关雎楼愈发的了不得了。”   自然是了不得,主子专宠,又生了个公子……   薛令仪笑道:“我倒想要个女儿呢!”   如锦笑着插嘴:“都好都好,不是先开花,就是先结果,哪一个都是好事。”   屋子里主子奴才说得高兴,倒没看见曹凌从外头走了进来。   如碧先看到了曹凌,唬地心头直跳,忙矮身福了福:“王爷万安!”屋子里的其他丫头婆子也忙跟着弯腰福礼,声音此起彼伏,倒也热闹。   薛令仪笑着站起身,望着曹凌道:“王爷怎么来了?前头没事了?”   曹凌快步迎上来,扶着薛令仪坐下,笑道:“前头的事情忙不完的,我心里惦记着你,这就来了。”   薛令仪含笑不语,接过如灵捧来的茶碗,搁在了曹凌面前的小几上。   曹凌端起来抿了一口,眼睛在薛令仪肚子上转了一圈,搁了茶碗笑道:“再过一个多月,这孩子就要落地了,你可选定了名字?”   薛令仪眼中绽出一丝亮光,说道:“若是男孩儿,便唤作煦哥儿,‘煦而为阳春,散而为霖雨’,妾身希望这孩子以后能成为一个君子,给人以温暖,惠人以恩泽。”   曹凌笑道:“甚好,那若是女孩儿呢?”   薛令仪笑道:“妾身以为,若为女孩儿,不若唤作贞娘,虽为女子,却能贞固本心,品性坚贞。”   曹凌沉吟:“曹贞,贞娘……”笑道:“不错,是个极好的名字。”   薛令仪瞧着曹凌脸色不错,稍稍迟疑,笑问道:“不知这几日王爷忙碌,可还是因着那个太尉大人?”   曹凌笑道:“吕太尉已经走了。”又说道:“前头的事儿你无需多问,好好养胎,到时候给我添一个健康的孩子,便是你的功劳了。”   薛令仪稍作沉默,忙堆起笑来:“王爷快吃点心,这是小厨房新做出来的樱桃奶酪,味道极是可口。”   瞧着曹凌面带微笑拈起一块儿搁在了嘴里,薛令仪脸上笑着,心里搅成了一团。那个姓吕的知道她跟了曹凌,必定要怀恨在心,瞧着曹凌的模样,倒是对那姓吕的欣赏有加。只是这人素来不喜欢后宅干预前院政事,她该怎么提醒他注意那个姓吕的不是个好东西呢?   薛令仪陪着曹凌吃了一块儿,又笑道:“以前父亲常跟我说,有些人面儿上敦厚可靠,背地里却是干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王爷在前院忙碌,事事关心,心疲力倦,却要当心被这等口腹蜜剑的人给哄骗了。”   曹凌莫名地泛起了一抹微妙的感觉,他看了看薛令仪,一时觉得她似乎意有所指,一时又觉得她只是担心他,这话也只是用来提醒他小心的。   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曹凌温声道:“我自是晓得的,你莫要为此担心,耗费了心力,只管好好养胎便是。”   薛令仪无奈下只好点点头笑了,捡了些曹凌爱听的话说了起来。   两人正坐于窗前的罗汉床上,轻言细语,温情脉脉,门外忽来了一个丫头,回禀道:“王爷,娘子,孔儒人带着三公子来了。”   曹凌一愣:“诺儿来了。”转眼笑道:“快叫公子进来。”   薛令仪瞧着曹凌的脸色,转头同如灵道:“叫厨房送来一碟酥酪,一碟白糖糕,一碟玫瑰酥,再来一碟梅花香饼,沏上一壶百花春,要温热的,不要冷的。嘱咐她们手脚麻利些,赶紧送上来。”   曹凌一听,笑道:“你还真是个心细的,不但点心都是甜软之物,还有那百花春,也是醇香清饮,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薛令仪笑道:“瞧王爷说的,这些东西清甜可口,软香黏糯,不止小孩子喜欢,妾身也喜欢呢!”   正说着,孔儒人便带着三公子曹诺,从门外走了进来。   曹凌本是双目含笑地望了过去,然而一瞧见曹诺的脸,那笑当下便冷住了,不悦地看向孔雪英,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脸上的伤口如何来的?”   孔雪英忙跪下,急声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没留意,叫公子爬上了院中的一棵桃树,那桃树枝繁叶茂,这才刮伤了公子的脸。”   曹诺虽是一进门就眼巴巴望着曹凌,却是脚步迟疑,始终落在孔雪英身后半步的地方。如今听得曹凌喝问孔儒人,当下双眸放光,喊了一声:“父王。”便扑了过去。   曹凌一把抱住了曹诺,三岁稚童身子骨柔软轻盈,抱在怀里,油然便生出了怜惜疼爱之意。   轻轻抚着曹诺的后背,曹凌温声说道:“你如今怎的这般调皮?便是要爬树,也该长大了些才是,似你这般小小年纪,若是摔坏了,可要怎么才好?”   这阵子的经历,对于年幼的曹诺来说,当真是糟糕透顶。最亲近的娘亲,躺在长长黑黑的木匣里,任凭他怎么哭喊也不睁开眼看看他。   还有兰嬷嬷,不知怎的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便连福儿和翠夏,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身旁伺候他的石榴和香橘告诉他,娘亲和兰嬷嬷都是被人害死的,至于是谁害死的,石榴说是汀兰苑的李夫人,香橘却说是关雎楼的薛娘子。   曹诺还不知道什么叫害人,但他却听明白了一件事情,汀兰苑的李夫人和关雎楼的薛娘子都是坏人,就是因为她们,娘亲才闭着眼睛怎么喊也不理他。   这时候,如碧几个捧着托盘依次走了进来,手脚麻利地将点心摆在小几上,又将温热宜口的百花春倒满了一个刻纹水晶杯,搁在了几面上。   曹诺被曹凌抱在怀里,曹凌端起水晶杯塞在曹诺的手里,笑道:“你不是最喜欢喝百花春了,快尝尝,味道可还清甜?”   只是曹诺接了杯子却是不喝,脑袋一抬手上用劲儿,那杯子就往薛令仪这里掷了过来,然而他年纪小,手臂无力,那杯子落在了几面上,里面的汁饮撒了一桌子,水晶杯却是弹跳了两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屋子里所有人都惊住了,如灵下意识挡在了薛令仪面前,张开手臂,警惕地看着眼神凶狠的曹诺。虽然是小小的人儿,可娘子却是怀着孩子的,这时候若是被冲撞了,那可是要吃了大亏的。   曹凌脸色铁青,将曹诺重重放在地上,板着脸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曹诺立时哇哇大哭,小小的手指颤巍巍指着薛令仪,哭得撕心裂肺,嚎叫道:“是她害死了娘亲,她是坏人!”   曹凌登时大怒,眼睛瞪向早已经跪倒在地,正瑟瑟发抖的孔儒人,吼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这么教他的?”   这会儿若是搭上了戏台子,孔儒人必定是要换上戏服,登台唱一出《窦娥冤》。她哪里知道这三公子是从哪儿听来的这话,如今王爷质问,她又要如何回答?   “王爷容禀,三公子说得这番话,妾身实在是不知情的。”孔雪英哭的梨花带雨,又看向薛令仪,泣道:“娘子一定要相信我,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教了这样丧天良的话给三公子听。”   薛令仪将如灵轻轻拉开,身子稍稍坐定,温声道:“姐姐这话妹妹是信的。”又问道:“却不知三公子身边伺候的人是哪个?”   孔雪英忙回道:“怕三公子去了妾身那里不习惯,都是原先的旧人。”   薛令仪向曹凌说道:“不如先问问三公子身边的人,终究会有一个半个的,能说个明白的。”   曹凌还未点头,曹诺已经叫嚷了开,三岁多的小孩子,虎头虎脑本是可爱至极,如今却是瞪圆了眼睛,眼里全是仇恨,瞪着薛令仪哭嚎道:“贱婢,贱婢,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娘亲,你陪我娘亲来!”说着张牙舞爪就要冲将过去。   如灵惊了一跳,立时挡在前头。   曹凌板着脸,伸手将那孩子一扯,便提着后衣领子将曹诺提溜了起来。   “你在家好好儿歇着,我先带了这小子离开,省得叫嚷哭闹的,吵得你不得安宁。”曹凌脸色阴沉得可怕,只是目光却还温柔,看着薛令仪,眼睛里流露出歉疚来。   薛令仪半丝的怒气都没有,温柔笑道:“孩子还小,错的都是故意教坏他的那些人,王爷固然生气,也要自重,万不可盛怒下伤了孩子。”   曹凌点点头,冲薛令仪淡淡笑了一回,提着曹诺就出了门去。   孔雪英也慌慌张张站起身来,对着薛令仪略微一福,快速道:“得了空,妾身再来给娘子赔礼道歉。”   薛令仪微微含笑,看着孔雪英转过身小碎步跟了上去。   三公子给了这孔儒人养育,怕是这孔儒人起先也是欢喜的,如今俨然成了烫手的山芋,想来这孔儒人的日子也是难过的。   “娘子。”如灵凑上前来,扶着薛令仪的肩头,低声问道:“娘子方才受了惊吓,要不要叫了王太医来看看。”   薛令仪摆摆手,不在意道:“无事。”   如灵忧心道:“眼下是无事,只是瞧着三公子的样子,这是把娘子当仇人看了。他到底是嫡子,以后若做了世子,这般仇恨娘子,可要如何是好?”   薛令仪笑道:“不怕,到底还是稚子。王爷此去,在三公子身边挑唆生事的那些人,必定落不得好下场,到时候由着孔孺人教养,许能改了性子也不定。便真是改不过来,以后路还长着呢,想王爷如今春秋鼎盛,焉能留着正室的位子迟迟不娶新人?总是还要有一位正妃的。等着三公子大了,若是正妃再出了一位嫡子,那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我这里的是非。”   如灵听得怔怔的,见着薛令仪提及王爷娶新妇,竟是语气淡淡,面上半丝的不悦也无,不由得叹叹气,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王爷自然是要娶新妇的,二十多岁的鳏夫,又是这般的人品相貌,这般的地位权势,自有高门大户的贵小姐争相要做了那武陵王妃去。只是想着娘子,心里竟有几分凄楚的凉寒。   薛令仪一眼就瞧出了如灵的心思,不觉有些好笑。便她当年还是赵令仪的时候,养父那般珍爱她,许给曹凌也只能做个侧妃,就这,还是瞧着养父的脸面,那曹凌在先皇那里求来的。不然依着她的家世,进门儿也只能做个孺人。   “好了,别拉着脸了。”薛令仪笑道:“去弄碗羊奶羹来,叫厨房多放些果丁和干果。”   直到掌灯时分,曹凌才踏着夜色从外头走了进来。薛令仪见他脸色难看,忙起身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又提前码出来了…嘻嘻(?˙︶˙?) 第40章   曹凌心里不好受, 他是对秦氏没什么情分的,但是对着这个儿子,虽是平时见面不多, 但这是他的骨血,他如何能不亲近?   是他大意了, 当时除掉秦氏的时候,竟是忘记把诺哥儿身边的人也清理一遭,如今诺哥儿听了旁人的诽谤之言,不禁恨上了明娘, 还有汀兰苑的李氏,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把她们两个当成了刻骨仇人,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掰正过来。   “王爷请坐。”薛令仪笑道, 又吩咐如锦:“去沏壶茶来,要庐山云雾,再送来两碟子点心,两碟子果子。”   如锦应下去了,薛令仪笑着在软塌上坐下, 小心说道:“王爷可是用了晚膳才过来的?”   曹凌在软榻上坐定,目视前方, 瞳孔无神,双手扶膝好一会儿没作声,半晌了才叹了一声:“罢了,叫他们送来一桌儿。”又看着薛令仪:“你是用过了吧, 再陪我用些。”   瞧着这模样,大约是心里不痛快的。薛令仪看向如灵,如灵立时会意点头, 转身去安置曹凌的晚膳。至于薛令仪,虽是猜到了曹凌的心事八成是为着曹诺而生,只是她素来能忍得住,曹凌不说,她也不问,只笑着让曹凌喝茶,又请了曹凌用果子和点心。   虽是曹凌没说会来关雎楼用膳,只是自打薛令仪进了王府,除非是曹凌外出不在,若是在府里了,十有八九是在关雎楼用的。故而这饭食小厨房都是预备着的,如今如灵去唤人上菜,没几时,便有丫头端着黑漆托盘从外鱼贯而入。   薛令仪见着如灵立在珠帘外同她使眼色,知道是好了,便笑道:“外头摆好了,咱们去厅里用膳吧!”   曹凌也不知道是饿狠了,还是心里有气没处撒,逮着一盘子粉蒸排骨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样,倒唬得薛令仪有些发愣。   虽是薛令仪已然用过了,可桌儿上的菜盘子也摆得满满当当,不但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四冷四热也都是有的。   薛令仪看了一回,吩咐如锦:“你去温一壶桃花醉来。”   如锦应下,很快便送来一小壶儿清酒,一小壶儿蜜酿,又摆了两个瓷白酒盅,低声笑道:“娘子不能饮酒,奴婢自作主张,冲了一壶蜜酿。”   薛令仪微笑点头,摆手示意如锦退下。   曹凌那里正吃着鸡丝面,面细如丝,吸尽了鸡汤里的肉香味儿,他夹了一筷头儿喂进嘴里,只觉口齿留香,滋味浓郁,不知不觉倒吃了大半碗。   薛令仪估摸着他用得差不多了,便递了温帕子过去,笑道:“王爷先缓缓,这里有温好的酒,妾身陪王爷用几盅?”   曹凌点点头,便搁了筷子,接了那帕子擦了嘴,又擦了手。   薛令仪头一转,吩咐道:“撤了,再换一桌儿来。”   丫头们簇拥而上,很快收拾干净了桌面,新的菜肴很快摆上,薛令仪亲手执壶,为曹凌倒了一盅酒。   曹凌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薛令仪一双清瞳轻轻瞟了他一眼,拎起酒壶,又倒满了一盅。   曹凌立时抬手,端起酒杯又要一饮而尽,被薛令仪手疾眼快扯住了衣袖,嗔道:“王爷真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多馋酒呢!”说着将那酒盅夺下来搁在桌面儿上,又拎起装了蜜酿的酒壶,为自己倒满了一盅,这才端起酒杯,笑道:“妾身愿与王爷同饮此杯。”   心里猛地就轻松了很多,曹凌一直紧绷着的肩头有了松缓的趋势,神色也有了回暖的兆头,端起酒杯同薛令仪轻轻一碰,薛令仪眉眼含笑,将那蜜酿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桌面上气氛便不复方才的紧绷严肃了,曹凌重又拿起筷子,夹了盘子里的清淡小菜慢慢吃着,薛令仪见他神色缓和,便也慢悠悠给他斟酒,自己也不时捡了些菜丝喂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曹凌说着闲话。   等着这桌儿吃得差不多了,薛令仪示意如灵端了漱口茶过来,又在铜盆里洗了手,两人这才携手往内卧里去了。   再次坐下,曹凌便主动说起了曹诺。   原来在背后教唆的是当初秦氏从娘家带来的两个丫头,那两个丫头虽不在秦氏跟前伺候,却是兰嬷嬷的心腹,虽不比翠夏更得兰嬷嬷的重用和喜欢,却也是极得脸的丫头。   “如今王爷要如何处置呢?”薛令仪端过如锦奉上的两碗清茶,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说实话,薛令仪压根儿对这事儿不上心。便真是那曹诺以后做了世子,以后又做了王爷,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她的儿子也大了,不定她的孩子就果然是个不争气的。若是争气的,便是曹凌不在了,她也不怕。   可曹凌却不比薛令仪来得轻松,这是他的孩子,被人教坏了,以后他若是因着明娘和李氏教训曹诺,父子两个,势必要越行越远。可他不愿意看到这些。   “那两个丫头已经打杀了。”好一会儿,曹凌才慢慢说道:“至于其他的人,也都被发落去了庄子,诺哥儿身边的人如今都是新的,我已经嘱咐了孔氏好生教导,他才三岁大,以后大了,他会明白的。”   明不明白的要看造化,薛令仪抚着高隆的肚皮,倒是有些期盼这胎是个儿子了。   翌日,曹凌前脚去了前院里,后脚孔儒人便带着几个盒子,领着几个丫头登门拜访了。   薛令仪正靠在软枕上,手里握着一册戏本子,百无聊赖地看着。闻言眉梢一挑,就听如碧气呼呼道:“她还好意思来,不说之前娘子待她那般好,她也该是知恩图报的。就说三公子叫人教唆了去,她一个院儿里住着的,难道不知?便是不好教养,昨个儿怎的就那般领着三公子来了。那是三公子小,若是大了点,那盏茶就要砸在娘子身上了。”   睨了如碧一眼,薛令仪呵斥道:“没规矩,以前教你的,看来你都给忘了。”   如碧登时抿紧了嘴巴,小心翼翼看了薛令仪一眼,便立在墙角也不敢说话了。   薛令仪这才道:“把人请进来,叫人奉茶端果,不得怠慢了。”   孔雪英很快便进了屋来,薛令仪懒洋洋靠在软榻上,笑道:“今个儿我身子不爽快,倒是失礼于姐姐了。”   “不碍事不碍事的。”孔雪英忙笑道:“妹妹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好生将养着才是正道。”又笑道:“姐姐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纹绣是我近些日子做下的,妹妹瞧瞧,看看有喜欢的,到时候给孩子做了肚兜或是什么的,也都便宜些。”   薛令仪笑道:“如此,便有劳姐姐了。”向如灵道:“收起来吧!”又笑着招呼孔雪英:“姐姐快坐呀,总站着作甚?”   孔雪英这才在软榻上坐下,迟疑片刻,讨好笑道:“姐姐今个儿来,便是为了昨个儿的事儿。不论妹妹是否相信,那话绝对不是姐姐教的。”又叹道:“他是正室嫡出,虽是王妃不在了,可我是个孺人,哪里敢多管多问。他又是娇生惯养的,只听王妃的话,我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说是凭白多了个儿子,可这哪里是儿子,分明就是主子。我不敢问,也没法儿教,跟架在火架子上煎烤一般。”   薛令仪微笑道:“所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姐姐一向温柔和煦,三公子又是年幼单纯,时间久了,自然会知道姐姐的好处。到时候不是母子,也胜似母子。”   孔雪英听了只连连苦笑,这话说得好听,她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到头来呢,吃的苦头倒比得的好处多了太多。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孔雪英诉苦道:“原也是没法子了,那些子丫头婆子,不是秦家带来的,便是原先在常青阁伺候的,都是先王妃的使唤,便是王妃去了,我一个妾侍,也不敢轻易就去约束管教的。就算是耳朵里听到了,眼睛里看到了,心里记得发慌,也只能自己担着,又有谁能帮我一把呢!”说着觑眼向薛令仪看去,见她只是微笑,却不言语,心里一阵忐忑,却又想着,总是该说的也说了,她不明白最好,明白了,也该是懂一些她的苦楚的。   薛令仪心知孔雪英不是个城府深的,见她眼神飘忽,心里却是澄明。   昨个儿三公子往关雎楼来的事情,八成是这孔儒人主动挑起的。不然那三公子脸上有伤,便是要见王爷,也该养好了伤口再来。不然王爷恼了,最后吃亏的自然还是这孔儒人。然而她顶着这样的风险还要带着三公子来,想来那些子秦氏的旧人,也将这孔氏折腾得不轻了。   说了这番话后,孔雪英便不再提及昨日的事情,只说了些生产的事,又讲了些好听的话,便起身告辞了。   如碧憋得辛苦,等着孔儒人一走,便甩帕子跺脚,咒骂道:“坏心肝儿的,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她日子过得苦,便拉着咱们娘子一道犯险。昨个儿娘子没事儿那是娘子命好,若是有了好歹,她当王爷会轻易饶了她!”   “饶不饶的那是主子的事儿,你这丫头管好你的嘴,若是犯了忌讳叫王爷听了去,小心你的小命儿!”如灵恨铁不成钢捶了如碧几拳,又骂道:“你若是有心,就机灵些,真个儿娘子有了危险,你能挡上去,才是你的忠心呢!”   薛令仪在里间听着,笑了笑没言语。   又过了两日,门上的婆子忽然过来禀告,说是府里的大姑娘过来拜访。薛令仪倒是真真愣了一回,这婆子嘴里的大姑娘,乃是曹凌的头一个孩子,因着占了头一个的名分,虽是个闺女,倒是千娇万宠的,是个真正的千金贵女。   “叫人赶紧迎了进来。”薛令仪说着,又疑上心头,好端端的,这大姑娘怎的来了。   说起来,薛令仪来了王府也将近一年了,可府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几个,她却是极少见面。便是见面,也都是乳娘带着,领着一大群伺候的,遥遥瞟了一眼,连话都没说,便都散了。   “叫人上果子上点心,再温一壶冰糖梅花酿过来。”薛令仪将身子稍稍坐定,抬手抚了抚发鬓,将眼睛看向了门处。   没多时,那大姑娘曹玉珠便来了,她如今正是八九岁的年纪,虽面容犹带稚嫩,可行动一板一眼,却恰如当初在京都的时候,薛令仪见过的那些名门贵女,一派的神色雍容,带了几分高门世家才有的天然的倨傲。   “给娘子请安。”曹玉珠福了福,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礼。   薛令仪微笑道:“大姑娘快请起。”又笑道:“姑娘请坐。”   曹玉珠又福礼:“多谢娘子赐座。”说着在一旁坐下,仪态大方,行动间禁步丝毫不见轻响。   薛令仪唇角微翘,想她八九岁的时候,正是猴子般顽皮热闹,腰上不戴了禁步便罢,若是戴上了,必定是玎玲作响,似这般脚步轻盈,没有半点动静,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姑娘请用茶。”薛令仪微笑着,心想若是她那时候能跟这曹玉珠一般模样,怕是她娘睡觉也要笑醒过来的。 第41章   所谓来者即是客, 薛令仪虽不知曹玉珠忽然到访所为何事,但是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热情招待的。   薛令仪笑着招呼曹玉珠用茶用点心, 曹玉珠眉眼微动,笑不露齿, 微微颔首轻笑道:“多谢娘子款待,只是玉珠今个儿来,却是有事相求的。”   曹玉珠的眉眼生得肖似张氏,温柔, 清淡,尤其一双眉毛生得极好,又细又长, 仿佛两片春日的柳叶。   薛令仪轻轻拢了拢衣袖, 笑问道:“不知大姑娘想要央求我什么事?”   曹玉珠见着薛令仪眉宇露着温柔,说话和和气气,并不似传言中的那般跋扈厉害,不由脸上露出松快的神色,笑道:“今个儿, 玉珠是为着孙娘娘求情的。”眼睛往薛令仪肚子上一滑而过,略有些难为情道:“知道娘子是吃了亏的, 但是孙娘娘她也是无辜的,谁晓会窜出来一条狗来。如今娘娘被禁足院里,同安哥儿不能相见,弟弟日日难过, 做姐姐的,瞧着心里也难受得紧。”   说着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曹玉珠又想到了什么, 说道:“还有华哥儿,楼娘娘一直禁足春香院,华哥儿养在孙娘娘膝下,好容易熟悉了,也不哭闹了,最近见不着娘娘的面儿,一直啼哭不已,我瞧着,心里难受极了。”   薛令仪恍然,原是为着孙侧妃的事情。那件事究竟孙侧妃有没有参与她却是不知道,不过瞧着孙侧妃的为人,还有她当时的反应,大约她也是不知情的。后头曹凌将她禁足,并罚她抄录《静心经》一千遍,心里头,也是觉得这般惩罚过于苛责了些。   “大姑娘的意思,是让我在王爷跟前进言一二?”   曹玉珠立时笑了起来:“正是这个意思,不知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薛令仪笑了:“瞧大姑娘说的,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孙姐姐素来性子柔婉,对我也极是宽厚,那时候王爷责罚,我虽也觉得重了,但是瞧着王爷气头上,也不敢多言语。如今时过境迁,里头还要看着大公子和二公子的情面,如今大姑娘亲自来说,这事儿我应了。”   曹玉珠当下喜笑颜开,起身福了福笑道:“娘子爽快,是个温厚人儿。这份情意玉珠牢记在心,以后定不会忘的。”   薛令仪忙示意如灵去搀扶,又笑道:“大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坐下。”又用帕子托着一块儿糕点递了过去:“这是厨房新做的如意桂花糕,吃着清甜,姑娘试试。”   曹玉珠既然心愿达成,自然浑身轻松。然而薛令仪虽待人温和,可到底不甚亲近,吃了糕点喝了茶,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薛令仪命如碧送曹玉珠出门,自己歪在榻上,笑道:“如今的身子真是不中用了,没说几句话,这就乏困了。”   如灵忙去动了动锦缎引枕,好叫薛令仪更舒坦些,闻言笑道:“娘子马上要生了,挺着这么老大的肚子,自然容易乏困。”   薛令仪摆手一笑,说道:“那可不一定,以前我头一次——”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凝固了。   如灵奇怪地看着薛令仪,但见她神色先是有些慌张,后来却渐渐凝起了淡淡愁色伤感,接着,便听她说道:“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夜里,曹凌来陪薛令仪用晚膳。   薛令仪夹了曹凌爱吃的糟鹅掌放在他面前的粉蓝甜瓷小盘里,笑道:“今个儿这鹅掌味道好得很,王爷尝尝。”   曹凌笑着喂进嘴里,说道:“果然好得很。”又给薛令仪夹菜。   薛令仪瞧着曹凌心情不错,笑道:“爷,有件事儿要说给你听。”   曹凌待薛令仪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回道:“说罢!”   薛令仪便道:“说起来,妾身进了王府这一年来,多是孔姐姐和孙姐姐过来说话凑趣儿,倒也解了许多闷烦。如今孔姐姐一心扑在三公子的身上,倒是不常往关雎楼来了,若是孙姐姐还能常来常往,寻常倒还有个说话解闷儿的人。却不知爷什么时候解了孙姐姐的门禁,妾身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曹凌笑了:“拐弯抹角,这是来说情的?”   薛令仪忙道:“算不上说情,只是想着大公子不过六七岁的孩子,骤然不见生母,倒也可怜。”说着抚着高隆的肚皮:“我这里也将诞下孩儿,若是要与孩子分别,势必要悲痛欲绝。将心比心,也知孙姐姐的苦楚。”说着瞥眼瞧向曹凌:“此为其一。”   曹凌干脆搁了筷子:“此为其一?那其二呢?”   薛令仪答道:“爷是知道妾身的,妾身素来少是非,并不爱多管闲事,只是今个儿大姑娘来了,坐在那里暗自垂泪,只说两个弟弟哭得厉害,她心里难受。妾身瞧着也心有不忍,王爷是知道的,妾身已往也有几个兄弟姐妹,里头不乏关系不睦的,但也有爱惜妾身,待妾身好的。今个儿看见了大姑娘,深为这份儿姐弟情意所感,便是为着这个,也该饶了孙姐姐才是。这便是其二。”   曹凌点点头:“玉珠一向是个心善友爱的孩子。”   薛令仪又笑道:“既是爷也赞了大姑娘的品格儿,倒不如随了她的心意,妾身也好趁着这股子清风,得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名声。”说着嗔道:“爷是不知道,如今妾身的名声可不怎么样,个个儿都说妾身是个跋扈厉害呢!”   曹凌笑道:“跋扈厉害又如何?爷宠着你,不必理会旁人。”说着亲手舀了一碗汤,送到薛令仪面前,笑道:“这是如意八宝汤,味道鲜美,你且慢慢喝着。”   薛令仪看着这汤,便知道曹凌是同意了,笑着拎着勺子搅了两下,便慢慢喝了起来。   翌日,孙婉悦便来了关雎楼。自然是来道谢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又为着之前的事情,表了许多的歉疚。   薛令仪瞧着孙婉悦气色不佳,唇白脸灰,倒好似生了一场大病,轻轻叹道:“姐姐受苦了,瞧着姐姐的气色不太好,回头寻了太医煎熬几服药,好好养一养。”   孙婉悦这些日子是不好过,每日心惊肉跳,又想儿子想得很,饭食吃不下,睡觉也睡不好,煎熬的全是心血,哪能气色好起来?   苦涩一笑,孙婉悦说道:“是我自己白长了一双眼,看不清楚好坏人,倒是白白连累的妹妹,也跟着遭了一回罪。”   薛令仪忙笑道:“看姐姐说的,姐姐当日前来所因为何妹妹是一清二楚的。不过是为了府里头姐妹关系和睦,到时候后宅平安,也好叫王爷安心前院的事儿。所谓妻贤夫少祸,姐姐一片心意,王爷是知道的。”   知不知道的又能如何,还不是将她禁了足,叫她母子分离,日日煎熬。   孙婉悦轻轻拉起薛令仪的手,叹道:“王爷和妹妹能知道我这一片心,我就知足了。”   送走了孙婉悦,薛令仪愈发觉得身上困倦难受,如灵立在身后慢慢为她捏着身上的肉,轻声道:“娘子心善,这事儿了了,想来以后日子也能清闲了些。”   薛令仪轻笑了一回,抬手按了按眉骨,疑惑道:“我最近气喘得厉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如灵忙说道:“一会儿叫了王太医过来看看?”   薛令仪点点头,闭上眼慢慢舒了口气。   没过一会儿,前院儿来了一个小厮,是过来传话的。   “爷说了,叫娘子好生养着,莫要劳神,他速去速回。”   薛令仪隔着屏风微微颔首,摆摆手示意如今抓了把银瓜子过去,笑道:“知道了,有劳你过来劳神一回了。”   那小厮捧着银瓜子,笑眯眯回道:“多谢娘子赏赐,原是奴才分内的事,能往娘子这里传个话儿递个音儿的,是奴才的福分呢!”说着弯着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曹凌走了,薛令仪这里倒是松快了,心说等着王太医过来搭了脉,她倒想睡一觉好好养养神。   只是不及掌灯时分,如碧却领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急匆匆进了关雎楼。一照面儿,薛令仪便愣住了。   却见那女子含泪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哭道:“娘子,春桑回来了。”   观星阁里,张文芝和女儿说了一会子的话,便笑着打发她去了。回头坐在书房里,拿着账册子慢慢盘算着帐。如今秦氏死了,王府的中馈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张文芝圆润的指肚轻轻摩挲着那平滑细腻的纸面,心说若是王爷不再娶妻,这本册子就能一直在她的手上了。若能一直下去确也不错,她女儿已经到了说亲的时候,到时候给她置办嫁妆,便是厚上一倍,也能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晓。   正闷闷地想着心事,外头来了一个小丫头,低声回禀道:“夫人,关雎楼的薛娘子领着一队人马,坐着马车,出门去了。”   张文芝骤然一惊,从椅子上坐起,惊讶道:“知道去哪儿了吗?”   丫头回道:“薛娘子手里拿着王爷出入随意的腰牌,没人敢问。”   这便是不知道了。   张文芝皱起眉,这个薛娘子也不知搞得什么鬼,眼见着外头都黑了,不好好儿待在她的关雎楼出门作甚?她又大着个肚子,万一出了事,依着王爷待她那个可心劲儿,焉能不牵连怪罪于她?   “去,叫人快马加鞭,传消息给王爷!”张文芝迅速写了一封信,拿蜡印封住,又吩咐道:“再派人追出去,若是追上了薛娘子的马车,务必拦下她!”   薛令仪这边儿捂着肚子,却是一叠声叫马车行得快一些。   如灵唬得三魂七魄全都离了体,紧紧揪住了薛令仪的袖子,急声道:“娘子便是心急,也要顾及自家的身子,这路总是越走越近,叫马车慢一些,娘子和肚里的孩子都能舒坦些。”   可薛令仪又哪里的顾得上,并不理会如灵的话。   如灵无可奈何,便把眼睛看向了春桑。   春桑微微颔首,低声劝道:“娘子心急如焚奴婢清楚,只是哥儿遭了罪,以后还指望着娘子,过上好日子。娘子得自己保重,若是伤及自身,又如何能护住哥儿不再受了旁的委屈?”   薛令仪一听这话心如刀割,眼泪哗哗就流了下来,看着春桑道:“你说他吃了苦头?”   春桑想起那个孩子的模样,心说若不是吃了苦头,又如何会是那么一副模样,点点头回道:“该是吃了苦楚的,还有一旁跟着照看她的那位姐姐,瞧着形容凄楚,想来也是糟了罪的。”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   薛令仪惊喜道:“可是芍药?”   春桑摇摇头:“那位姐姐是个喑人,口不能言,又不识字,无人知晓她的名字。”   喑人?难道芍药成了哑巴了?   薛令仪心中蓦然腾起不好的预感来,重重拍着车壁,喊道:“把马车赶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如灵几乎要急死过去,这还怎的,越劝越糟了不成?扯了薛令仪的袖子又想说话,却是马车一震,外头传来马匹高昂的嘶鸣声,而后,马车便骤然停了下来。   车内一阵剧烈晃动,如灵紧紧抱住了薛令仪,脸上紧张地直坠汗珠子。   “怎么回事?”薛令仪怒声道,挣脱开如灵扯开帘子一瞧,却是几个王府下人打扮的男人走了过来,对着薛令仪作揖。   当中领头的那人说道:“给娘子请安,奴才是奉了张夫人的命令而来,拦下娘子并带了娘子回府。”   张文芝?管得可真宽!   薛令仪冷笑道:“滚开!”又同车夫道:“继续赶车!”说着重重落下了帐子。   奉张文芝之命赶来的几个男人面面相觑,虽是知晓张夫人到底位分高,又手握中馈,但是这位薛娘子却是拿着王爷令牌随意出入的人,又是王爷的心爱之人,一时也不敢多加拦阻,只好避开过去,叫马车通过。   一人望着扬长而去的车队,问道:“如今可如何是好?”   领头的那人回道:“你和小六子随我一道跟着车队,看看他们去了何处?其余人马都回府,禀告给张夫人知道。”   马车急速行驶,终是在亥时一刻到了周家庄。【工仲呺:shouzi988】   刘嫂子已经带着几个年轻媳妇儿守在了门口,遥遥听见了马蹄声,便知道是主子来了,招招手道:“叫男人们回避,莫要冲撞了主子。”   薛令仪很快下了马车,一路颠簸叫她极是难受,可如今一切都能忍耐,她一把抓住了刘嫂子,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只问道:“人在哪里?”   刘嫂子忙招招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肩舆走了过来,刘嫂子道:“娘子如今大着肚子,还是坐在上头稳妥些,奴婢也好快些带了娘子去。”   薛令仪点点头,没多言语便坐了上去。   周家庄是当初曹凌给的庄子里头田地最多的,院子也建得极大,只是几个婆子力大无比,脚力又好,很快便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前。   刘嫂子扶着薛令仪走了下来,低声说道:“奴婢自作主张,把那二位安置在了僻静的地方,也省得人多嘴杂,说三道四了去,只是里面的东西吃食都是好的。”   薛令仪点点头,一手扶着刘嫂子,一手提着裙角,急不可耐进了院门。   远远的,便瞧见窗格上映着两个人影,一大一小,正坐在窗前。薛令仪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往外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叫她再也看不清楚那窗子里的人影。   “快,扶我进去!”薛令仪哽咽着,就上了石阶。   内屋的门被“哐当”打开,里面的两个人该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如今正抱在一处,躲在床前的角落里。   薛令仪先是往窗格那里看去,没见着人,心里先是一惊,而后眼睛一转,便瞧见了那二人。   当初分开的时候,还是个三岁大的幼童,小小的身子,奶声奶气的强调。如今看在眼里,却已成了半大的小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面满是害怕惊恐,正瞪着自己,再没有了往日的孺慕依恋。   薛令仪心口处仿佛被人拿着刀狠狠戳了进去,她痛不欲生地哽咽着,强忍着悲痛欲绝的痛苦,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   她哭道:“清羽。” 第42章   窗外的夜色浓得跟墨汁一般稠腻, 薛令仪捂着胸口,心疼地几乎不能呼吸。她的孩子,她的清羽, 这辈子,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一步一步的, 薛令仪走得极为缓慢。然而她的心早就飞了过去,只是双腿却沉重得好似绑了几千斤的沙袋,用力地抬起来,却怎么也抬不动。她的眼泪一直流着, 就没有片刻的停歇,眼泪不断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长了手臂, 不断地哽咽。   只是相比于薛令仪的激动, 颜清羽却异样的害怕,躲在身侧女子的背后,用力抓紧了她身上的衣料。   心里虽不能接受,万分的难过,可薛令仪早已经猜到了如今的情况。他们分开时候清羽才三岁大, 如今五年过去了,他又哪里能记得她这个亲娘呢?   可是心里想得通, 眼泪却不断往下落,薛令仪止住了脚步,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你不要躲了, 我不过去就是了。”说着,抬眼看向清羽前面的那个女子,却是赫然一愣, 惊住了。   那女子也在打量薛令仪,如今视线相对,登时面露喜色,啊啊了两声,眼泪便也落了下来。   仿佛巨锤砸在了脑门上,薛令仪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是芍药吗?那个肤白眼润,容貌清丽,好似春日里花朵一般的芍药吗?   薛令仪急速地喘了起来,几步上前拽住了那人,泣不成声道:“你是芍药?”   芍药先是一怔,而后飞速点头,泪水黏在她起伏不平的脸庞上,最终都汇入了嘴里,苦涩如黄连,叫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薛令仪情不自禁地用力,紧紧抓住了芍药的腕子,忽的尖声叫了起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他!是他做的对不对?”   芍药的眼泪滚瓜似的跌落,薛令仪痛苦地就揪住了前襟。   如灵几人只看得惊心动魄,魂不附体。   “娘子。”如灵上前扶住了薛令仪,忧心道:“你先缓缓,先缓缓,好歹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呀!”   芍药虽是悲喜交缠,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喜悦叫她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眼睛看着薛令仪高挺的肚皮,反手抓住了薛令仪的手。她想要说不要激动,肚子里还有孩子,可她的舌头被那个姓吕的割掉了,她只能啊啊啊啊的狂叫着,眼睛里,是不言而喻的惊慌焦急。   薛令仪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伸手在芍药脸上慢慢摩挲着,一寸一寸的抚摸,只觉悲怆又在心口蔓延翻滚。   芍药,这是芍药啊,脑中犹自记得当初头回见面,便被这丫头光洁鲜艳的面容惊住,可如今呢,那细白如玉的脸上,是火燎过后的痕迹,千疮百孔,不忍相看。   “是我对不住你。”薛令仪哽咽着,勉强说了这么一句,抬手拂过脸颊,她只觉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弥补,她在芍药身上犯下的罪过。   芍药却是缓缓摇头,手上比划着,嘴里不自觉啊啊叫着。   薛令仪看不懂手语,但是却心知肚明,芍药是要告诉她,她没事,叫她不要为了她伤心。   可如何能忍住不伤心呢?   薛令仪正痛苦不堪地咬着唇,却听得一阵锁链轻响,她闻声看去,却是清羽慢慢从芍药身后走了出来,伸手揪住了芍药的衣襟,叫了一声:“姨。”眼睛却望向了薛令仪。   陌生的声音听得薛令仪一颗心都碎了,随即,她的视线滑落,在经过某一处的时候猛地一滞,而后面如死灰,死死盯住了那一双揪住了芍药衣袖的手。   瘦骨嶙峋,布满了各种伤口,而在那双细弱的腕子上,是用火金石打造的镣铐,沉甸甸的坠在上面,好似尖锐的刀锋,狠狠戳在了薛令仪的眼珠子上。   她猛地扑将过去,本来臃肿的身子却意外的灵活,一双手死死攥住了颜清羽的手腕,出乎意料的力大无穷。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眸子将颜清羽死死瞪住,瞳孔里翻滚着红色血浪。   薛令仪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疯了一般的将眼睛凑近了去看,那镣铐显然在这孩子的手腕上有些年月了,腕子上有一道灰色泛黑的印子,向肉里凹陷着。   泪水再一次如滂泼大雨般哗哗落下,她抬起脸,泪眼迷蒙,极其痛苦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她的孩子,因为她,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她这个当娘的,真该去死!   “我的孩子——”几个字在嗓子眼里拧着缠着钻了出来,薛令仪痛苦的一颗心都已经麻木了,她颤抖着手颤抖着唇,想要去摸一摸孩子的脸,可颜清羽却是这时候剧烈挣扎,并哭闹了起来。   他的哭声不同于寻常孩子的哭闹声,带着撕心裂肺的尖锐,好似孤狼一般的哀嚎着。别说是薛令仪了,便是一旁的如灵几人,听在耳朵里,都觉得一颗心仿佛被谁攥住了一般,难受得不行。   薛令仪苍白的手猛地抓住了芍药,她已然忘记了芍药不能开口说话的事情,只一个劲儿杂乱无章,翻来覆去的问着一句话。   “他这是怎么了?”   芍药难过地低下了头,泪水顺着脸庞上纵横交错的烧伤滚滚而落。   是的,那个冰雪聪颖的小少爷,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在被吕云生关在地窖里的那两年,这个才三岁大的孩子,被活生生关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憨子。   后来又发了一次高烧,没人管,没人问,好歹留下了一条命,然而醒过来后,人就更是憨傻了。他如今已经八岁了,可会说的话只有一个字,就是方才唤她的那个字,姨。   眼泪一串接着一串,仿佛流不尽似的从芍药的眼眶中奔涌而出。她如今口不能言,是个哑巴,又如何能教孩子说话呢?可是当初为了逃出那人间地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她毁了容貌,清羽的身上也布满了烧灼的伤口,他们东躲西藏这么些年,她只能勉强让两个人活着,除了活着,她再没有能力,让他们活得更像个人了。   薛令仪以前是见过傻子的,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是这么哭喊嘶吼的,眼前猛地一黑,脚下便跟着绵软起来。   如灵几人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忙抱住了薛令仪,如锦眼尖,便瞧见了地上的一滩血,先是一怔,而后便直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血,血!”   如灵头蒙眼花,她撩开薛令仪的裙角往下一看,果然鲜红一片,晕眩的圈在眼前来回的旋转,她耳朵发蒙,却清楚地听见自己在说话。   “去叫人,娘子要生了。”   薛令仪受了刺激,早产了。好在她不是头回生产了,虽然过程漫长艰难了些,但是到底还是生了出来。   等着曹凌得了消息,赶去周家庄的时候,孩子已经用小被子包裹了起来。   如灵见着曹凌来了,立时脸色雪白一片,抖着身子跪倒在地,连请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曹凌眼神凶狠地看了地上这一片人,咬牙切齿道:“娘子若是有个好歹,本王剥了你们的皮!”说着大步朝内卧走去。   撩开帘子,扑鼻便是不曾散尽的血腥味,曹凌征战沙场数年,这样的味道他并不陌生。然而以往只觉得热血沸腾,如今嗅在鼻子里,却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发软。   他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撩开帐子,里面的女人正睡得昏沉,脸色不复往日的嫣红清润,取而代之的,却是苍白如雪。   落了帘子,曹凌轻脚出了屋门,立在门前问道:“她如何了?”   回话的是刘嫂子,战战兢兢,抖着嗓子回道:“回禀王爷,给娘子接生的婆子干了一辈子的接生营生,是咱们庄子出了名的好手。虽是娘子瞧着脸色不好,但是生产却是顺利的。那婆子说,只要好好养着,不出一两个月,便能养了回来。”   曹凌心里稍稍好受了些,这才想起孩子来,问道:“孩子呢?”   刘嫂子忙回道:“在隔间里。”又道:“真是巧了,庄子上有个刚生完孩子的妇人,如今正叫她喂着奶呢!”   曹凌点点头,心说等孩子吃完奶了再看也不迟,又问道:“男孩儿女孩儿。”   刘嫂子垂着脑袋不敢抬头,蚊子哼哼般回道:“回禀王爷,是女孩儿。”   薛令仪是睡了一天一夜后,才醒过来的。睁开眼,是昏黄柔和的光。薛令仪皱起眉,觉得心里空落落得难过,下意识探下手去,肚子虽然还高挺着,却是虚壳子,一按就瘪了下去。   “孩子。”薛令仪惊叫。   曹凌的声音立时响起:“别急,孩子在这儿呢!”说着,抱着孩子就走了过去,在床侧上坐下,歪着身子给薛令仪看。   皱巴巴红通通,像个没了毛儿的小猴子。   薛令仪看着襁褓里的贞娘,想起了当初清羽的模样,泪水忍不住又落了下来,她哽咽着,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曹凌皱着眉看着她,转过头说道:“来人。”   如灵疾步走了过去,曹凌把孩子小心地递给她抱,说道:“小心伺候着,若是出了差错,一家子都别想好好活着。”   唬得如灵几人战战兢兢,抱着孩子仿佛捧着金元宝,慢吞吞往隔间走去。   “做甚要抱走了孩子。”薛令仪扯住了曹凌的衣袖:“扶我起来,我想抱抱她。”   曹凌的眉眼宁谧如水,静静看着薛令仪,淡淡说道:“你如今虚弱,等身子养好了再抱也不迟。”   薛令仪敏锐地觉察到了曹凌的异样,她慢慢躺了回去,平静地看着曹凌,没有再说话。   半晌后,曹凌开口问道:“难道你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薛令仪眨了眨眼,默了片刻,轻轻回道:“有。”   曹凌唇角微动,说道:“是什么?”   薛令仪眼瞳倏然一沉,轻声回道:“妾身以前生过一个孩子,如今那孩子,就在这个庄子里。”   曹凌猛地闭上了眼睛,女人的坦诚,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上。   好一会儿,曹凌才睁开眼来,转头看着薛令仪,说道:“你可以不说实话的,说是侄子,或是其他什么的,什么都好,我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可是,你为何要说实话呢?”   薛令仪静静看着曹凌:“妾身为何说实话,王爷不知道吗?”   曹凌又一次转过头去,这个女人,果然还是最初的那个人。看似改变了很多,骨子里的强硬,却是再不曾变过的。   “你想本王认下他?”曹凌转过头安静地看着薛令仪。   薛令仪轻轻摇头:“不,妾身没有这样想过。”   曹凌又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薛令仪一双水杏清眸微微荡起波澜,看着曹凌,轻声说道:“妾身是万不可能再丢弃他的,不论妾身去了哪里,他都要跟着妾身一起。”   曹凌猛地攥紧拳头:“这个可以应了你,就说他是你的外甥,让他唤你当姨。”   薛令仪唇瓣骤然抿紧,沉默片刻,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是他娘,是他的亲娘,不是什么姨。” 第43章   曹凌脸色骤变, 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薛令仪,轻声问道:“你可想好了?”   薛令仪自然是想好的,若是她坚持对外表露出她和清羽的真实关系, 那么很可能,她会被曹凌抛弃。毕竟一个堂堂王爷, 纳个被别的男人沾染过的女人就已经够叫人说嘴了,如今这女人还带着前头男人的儿子,这不是摆明了叫人耻笑的。   “想好了。”薛令仪眼中饱含泪水,静静看着曹凌:“妾身知道, 妾身对不住王爷,可是那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找了他五年, 如今终于找到, 妾身不会离开他的。”   曹凌眉宇间叠起层层波澜,伸手抓住薛令仪的手,压着嗓子说道:“没有让你们分开,你可以带着他去王府,甚至住在你的关雎楼里。但是他不能叫你娘, 你们之间的关系,决不能让外人知晓。”   薛令仪咬咬唇, 被曹凌的目光看得低下了头。   没错,这样确实是最好的打算,曹凌待她也果然是极好的,忍了她有孩子, 还愿意让她带着孩子同他住在一起。   可是——   “我不能。”薛令仪抬起头,眼泪缀在眼睫上将落未落,心口憋着一股酸涩, 向着曹凌绽开一朵笑颜,轻声说道:“王爷,我不能。我是清羽的娘,这一点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否认的。他是我的孩子,他有资格问我叫娘,而我,也是盼着他能重新唤我一句娘亲的。”   曹凌豁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薛令仪,俨然是动了肝火。   薛令仪被曹凌气势所压,然而她抬起脸,努力的让自己的微笑瞧起来好看一些。不管曹凌会如何决定,他对她的好,她心里都是心存感激的。   曹凌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发自肺腑心疼的女人。   “你不要贞娘了吗?”曹凌拧着眉,轻轻问道。   薛令仪的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她抬手重重抹去,依旧笑得温柔,说道:“贞娘没有了娘,还有爹,我知道,王爷一定会待她好的。可是清羽,没有了娘,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曹凌闭上眼重重地吸气,而后睁开眼问道:“那孩子的爹呢?我可以答应你,会给他们银钱,供他们过上好日子。”   薛令仪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眼圈通红,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滑落。   “他死了。”薛令仪抽着鼻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曹凌:“是因为我才死的。不仅如此,他前头的妻子,蓉姐姐,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可是她把颜家托付给我,要我好生照看颜相公,还有他们的孩子,可我……”   薛令仪终是崩溃哭道:“可是泉哥儿,还有颜相公,他们全都因为我死了。”   说到最后,薛令仪几乎是泣不成声,她捧着脸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曹凌蹙眉凝目,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   只是薛令仪哭得太厉害了,曹凌返身坐回床上,将她的肩头掰正,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有些埋怨道:“别哭了,你这坐着月子呢,回头落下病根,以后可要如何是好?”   薛令仪勉力忍住泪水,抽噎了几声,说道:“王爷厚爱妾身自来便知,也深为感激,只是清羽他,妾身不能不认他。他吃了苦头,以后,妾身要加倍珍爱他,要好好照顾他。”   曹凌叹道:“他是你的孩子,你心爱他。可贞娘也是你的女儿,你便不爱她吗?”   薛令仪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恸,扑进曹凌的怀里哭道:“妾身不舍得,不舍得的,可是妾身也没办法呀——”   等着哄睡了薛令仪,曹凌从屋子里离开的时候,外间的天色已然暗沉。   背着手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曹凌叹道:“好生守着你家娘子,有什么事情,叫人速速来报给本王知道。”   如灵忙躬身应下,心惊胆战地觑眼看着曹凌离去。回头看向内室,不觉心中大为感叹。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原来娘子竟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瞧着王爷的模样,倒也不是不在意,只是方才听着那话音,只要娘子肯明面儿上不认了前头生的那孩子,这事儿恐怕便这般掩盖了。只是娘子自来性子倔,瞧着当时那相认的情形,怕是难了。   曹凌本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心里烦躁并怨恨着,当初明娘若是不曾离开了京都,自然会顺顺利利嫁给了他做侧妃,哪里会有这等事情。   只是心里头闷着恼着,脑子却是忽然电光一闪。按理说,那姓颜的便是死了,也该是有些家产的。如何明娘当初会昏厥在雪堆里,若不是天可怜见的,叫他手下的人发现了,怕是就死在那里了。   这般想着,曹凌转身顺着石子小道,往庄子深处走去。听说那个孩子的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侍从,好似和明娘是旧相识,许是她那里能探听出一些以前的旧事吧!   芍药刚刚安置颜清羽用了晚膳,如今两人坐在窗前,颜清羽正摆动着一套新的泥娃娃,整个身子都伏在桌案上,也不敢动,就那么眼巴巴瞧着,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水光清亮,脸上全是瞧稀奇的模样。   看得芍药心里一阵心酸,这也不过是一些寻常玩意儿,偏他们这几年偷着摸着的,山洞住过,草棚子也住过,略微热闹的地方就不敢去,就怕被姓吕的找了回去。她倒是还能受着,只是可怜了孩子,跟着她这个哑巴,吃了这么几年的苦头,好在如今同夫人相认了。   这般一想,芍药看着屋子里的摆设,想着平素里听来的话,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发愁难安。夫人再嫁的这人实在是个贵人,竟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不过芍药倒是明白薛令仪的心事,要么便不嫁,要是再嫁,定要寻个厉害不好惹的男人。不然那姓吕的这些年就从没歇过那心思,爪牙遍布,便是为了找寻夫人,到时候被他寻了去,等闲人家哪里扛得住。若是如颜家那般,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还不如死扛着不嫁呢。   只是,这般的高嫁,如今这情形,若是那王爷不许他们留下来,他们也只能离开。便是夫人,怕也难有什么办法留住他们了。   芍药想得出神,没看见曹凌进了屋来。还是如碧瞧见了,忙矮身福礼:“给王爷请安。”   惊了芍药一跳,忙起身,抬眼看去,便被曹凌浑身的威势唬得不轻,手忙脚乱胡乱福了一回,又忙去拉扯颜清羽。   只是颜清羽正专心致志看着泥娃娃,并不愿意挪动,哼哼唧唧往后坠着,芍药拉扯不动,急了一鼻子的汗。   曹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说道:“罢了,随他去吧!”说着,踱步过去,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芍药束手束脚站好,也不敢抬头,只垂着脸。   方才曹凌进来,眼睛都在颜清羽的身上,听说他已是七八岁的年纪,可看着身量瘦弱矮小,倒是好似五六岁的模样了。脸上粗糙黝黑,一眼看去,竟是瞧不出哪里有像明娘的样子。   曹凌抬起眼皮,见那芍药脑袋就要垂到腰上去了,不由得不耐道:“抬起头来。”   芍药不愿意,只是又不敢不从,战战兢兢片刻,终是稍稍抬起了头来。   沟壑纵生的灼伤遍布整个脸庞,曹凌心里一惊,皱起眉打量了一回,问道:“你这烧伤如何来的?”   芍药抿了抿唇瓣,张开嘴啊啊了两声。   曹凌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   芍药无奈地闭上了嘴,目光忧伤地看着曹凌。   曹凌忽然恍然:“你不能说话。”   芍药点了点头,目中忧伤更甚。   曹凌摸着下巴稍作迟疑,问道:“那你可认得字?”   芍药摇了摇,脸上悲容更甚。   不识字,又是个哑巴,还想要问出什么来呢?   曹凌清冷冰凉的眼神落在了芍药身上,而后慢慢的,看向了她身后的颜清羽。若是他偷偷将这二人送走,不知明娘那里又会如何?   轻轻叹了叹气,曹凌站起来,转身走了。   芍药和颜清羽被允许同薛令仪再次见面,是在两天后。那天天气很好,淡淡白云缭缭绕绕,薛令仪躺在床上,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是比起那一晚上,却已然好了很多。   芍药不能说话,可是见着薛令仪的一刻,眼泪依旧情不自禁流了出来。她松开了颜清羽的手,快步走上前,在床前一顿,然后慢慢跪了下来。   薛令仪被一再交代,不可以再哭了,她也不敢再哭了,于是强忍着心中悲恸,向芍药伸出手来:“你过来坐。”   芍药站起身,亦是伸出手同薛令仪的手紧紧攥在一处,向前走了两步,在床侧坐下。   薛令仪向她笑了笑,转过头,却见颜清羽依旧站在很远的地方,眼睛望着她,目光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心脏瞬间被刺痛,薛令仪长长地吸气,强忍住内心的悲怆,说道:“如灵,拿了甜软的点心给他吃。”   如灵沉默地往颜清羽那里看了看,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心里犹自沉甸得难受,薛令仪看向芍药,哀伤道:“你们这些年都在哪里?又是怎么从那个人哪里逃出来的?”说着,将枕边早已预备好的沙盘递了过去。   芍药接过来,将沙盘搁在膝上,细长手指慢慢在沙盘上写着,很快便写满了整个沙面。   薛令仪看着芍药将沙盘写满,又轻轻擦去,接着再写,她的心里又痛又恨,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往下坠落。这些年,他们两个,果然是吃够了苦头的。   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只要她一直咬定了牙关,不肯松口,曹凌便是生气,可看在贞娘的份儿上,也不会撵了他们离开。只要还在周家庄住着,就不怕那吕云生过来寻麻烦。   “你放心,我再不会丢弃你们两个的。”薛令仪将芍药耳侧的碎发轻轻抿在耳后,轻声说道:“如今又有了贞娘,王爷他是个念旧情的,不会一气之下就撵了我们离开,我们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这里又有兵丁看守,那吕云生便是知道咱们在这里,也不敢轻易就闯了进来的。”   芍药眼睫垂泪,轻轻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是——   快速写了几个字,芍药面露焦灼,着急地拿给薛令仪看。薛令仪沉默片刻,说道:“这世上本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我既然选择了你们,便不能再留在王爷身侧侍候左右,至于贞娘,她是王爷的女儿,是千金娇女,又如何能养在这庄子里,不同外人相见?若我哭闹强留下了贞娘,才是害了她的前程。”   芍药慢慢将沙盘上的字迹抹去,垂下头,轻声啜泣。   薛令仪笑着将她揽在怀里,声音透着松快,笑道:“你别伤心,王爷素来是个慈父,便是我不在贞娘身侧,他也会照看好贞娘的。原来王妃还活着,她是个心狠厉害的,偏她前阵子死了。如今王府里头,却如一锅温水,如今我也走了,那更是掀不起星点波浪了。贞娘在府里头,定是安全妥当的。”   可即便如此,芍药心里仍然伤心得厉害。夫人和小少爷分离数载,好容易得见,可夫人她,却又要承受一次母女分离的苦楚。先是母子分离,后是母女分离,夫人她的命,真是好苦啊!   余晖金黄,散金一般落在了窗格上。曹凌在书案前静静看着笔架上,忽然伸手拿出了一根狼毫笔。   平安在一旁正弓腰回着话。   “……小的悄悄躲在窗扇外面,亲眼瞧见的,那个叫芍药的,她虽是个哑巴,但却是识字的。不但识字,还会写字,她便是用了那沙盘,告诉娘子她想说的话的。” 第44章   曹凌手里摆弄着一把折扇, 靠在椅背上,看着桌面上的一盆松石盆景出神。   那个芍药,果然是有些心机在的, 她装着不认字,根本就是知道他会去她那里探听明娘的前事, 而她,竟是半个字都不愿意透漏,倒也是个忠心耿耿的。   曹凌笑了笑,随意将扇子扔在桌儿上:“知道了, 下去吧!”   只是她不愿意说,他却是非听不可。曹凌站起身,往那处僻静的小院儿而去。   芍药刚刚安顿颜清羽睡下, 坐在床前看着颜清羽的睡颜露出淡淡的笑。   这几日清羽好多了, 见着夫人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躲躲闪闪,倒也愿意亲近。自从在火场里受了惊吓,清羽除了她就谁也不肯亲近,说来到底是母子,血缘这东西, 果然玄妙。   芍药正想着,忽回头看去, 却见曹凌正立在门口处,眼神冷冷地望着他。心里一惊一颤,芍药赶紧起身,跪倒在地, 啊啊了两声。   曹凌踱步进去,先是在床榻前止住脚,一双眼看着那睡得酣熟的孩子, 隐约在他的脸庞上,看出了几丝属于明娘的印记。   眼底稍稍带起了一些柔意,明娘毕竟是嫁过人的,听她的话音,那家人待她也是有救命之恩的。依着她的性子,既是存了心再不同京都旧人有什么勾连,那家女主人又是临死前的哀求,她肯点头认了,倒也是说得通的。   曹凌静静看着颜清羽,心里几番周转,他倒是脸色寻常,可芍药却是吓得不轻。脸色雪白,眼底全是慌乱。   她在此处这么些日子,也听说了她家夫人在王爷跟前是专房专宠的,然而王爷爱的只是夫人,至于夫人生下的旁的男人的孩子,能不能忍得下,谁也不敢说。   因着曹凌没叫起,芍药此时还匍匐在地上,不时偷偷抬眼向床前看去,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只怕王爷恼了,忽然一拳头砸下去,那样一个威武的汉子,少爷便是不死,也活不得几日。   这般想着,浑身都抖了起来,额角细汗慢慢沁出,芍药周身紧绷,只等着那边儿一有动静,她这里就冲将过去。   曹凌的眼睛一直没从颜清羽身上离开,瞧着那眉眼,酷似明娘的唇线,渐渐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软意。   到底是明娘的孩子,若是他真的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只怕是明娘那里,再不会原谅他的。她的性子,到时候他若是强逼,就只能是鱼死网破了。   想着,察觉那被角有些坠落,露出了纤弱的肩膀来,于是曹凌伸出手去抓被角,想要往上拉,然而便是这当口,忽觉背后一阵凉风袭来,下意识的,他飞速转身一脚狠狠踹了上去。   芍药被踢了个正着,重重落在地上,只觉胸口滞闷得厉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曹凌目光凌厉地远远站着,这女人,竟还想偷袭他,若非瞧着明娘,她今个儿必死无疑。只是也是这一瞬,曹凌知道了芍药最在意的软肋。   “你以为本王要伤了他的性命?”曹凌的脸上,浮起淡淡意味深长的笑意,踱步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慢声说道:“也不知在你心里,却是这个孩子重要,还是明娘重要些。”   芍药震惊得瞪圆了眼,这句话里的意思太多了,这个男人他要做什么?   曹凌饶有兴味地看着芍药吃惊的脸,笑了笑道:“你是识字的,也是会写字的,对吗?”   芍药咬住了唇,慢慢低下头去。   曹凌笑了笑:“本王再遇明娘的时候,她倒在雪窝里,浑身是伤,浑身冰冷。若非是本王搭救及时,必定会伤及性命。本王知道,她以前嫁过人,只是既是嫁了人,生了子,却如何母子分离,又昏倒在鲜有人迹的荒山野岭。”说着,神色变得凝重,冷冷说道:“你若希望他们两个都好,那就给本王说实话,不然——”   芍药伏在地上,真真是欲哭无泪。   若是不说,万一这王爷真个儿一个都不放过,他们这草芥一般的人物,又能如何?若是放过了夫人,却不肯放过清羽,这些年她吃的苦头,只是为了清羽,到那时候,她又如何活得下去?   可是若是说了,岂非是背叛了夫人?   芍药心里炼油一般的焦灼,她要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都能护得住呢?   曹凌淡着脸色,安静地看着地上那女人魂不守舍,气喘不停。   好一会儿,芍药慢慢站了起来,定睛看了一眼曹凌,然后转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沙盘来。   曹凌看着芍药抱着沙盘对着他一福,然后起身走近,在他身边的地上跪下,在沙盘上慢慢写起了字来。   女人的手指还是纤细的,但是这些年应该吃了很多苦,上面斑驳着许多的伤痕,层层叠叠,瞧着甚是唬人。   曹凌眯着眼,看芍药问他,能不能让她问过了明娘后,再来告诉他。   轻声讥笑,曹凌冷冷道:“你觉得本王是个傻子吗?你去问了你家主子,她若是不肯呢?那时候这事儿便过了明路,便是本王再要问,也得瞧瞧你家主子的意思,是吗?”   芍药额头沁出汗珠来,她是存了心思,想要打个太极。若是能糊弄过去,撑到她告诉给了夫人知道,这位王爷便是再要逼迫她,也得看看夫人的意思。   曹凌冷笑道:“本王可没时间同你磨功夫,你若是说了,便赶紧说,若是不肯说,便也罢了!”   要真是罢了那就好了,芍药心知这话里头的意思,手指握紧沙盘,唇瓣都被咬出了血来。她抬头看了看榻上睡得正熟的清羽,眼中湿润,不觉掉下泪来。   曹凌坐在旁边,神色淡淡地看着。这女人不是明娘,眼泪在他看来,没有半丝触动。他犹如一头嗅到血腥的老虎,只等着猎物鲜血流干,然后等其就范。   芍药心里几番纠缠,终于还是抹干眼泪垂下头,伸出手在沙盘上慢慢写了起来。她心里在赌,赌这个王爷待夫人她是真心的。所谓由爱生怜,心怜又生爱,夫人她的遭遇,但凡是个男子,该都是同情更多的。   曹凌看着那沙盘,渐渐拼凑出了没遇着他之前,明娘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的眉宇间煞气渐浓,一双拳头仿佛铁榔头,握得“咯嘣”作响。   “那个男人是谁?”曹凌神色阴狠,不停地吐着浊气。   芍药闷头想了一会儿,在沙盘上重重写下了三个字,吕云生。   曹凌猛地站起身,脱口问道:“哪个吕云生?莫不是如今皇宠正盛的吕太尉?”   芍药仰起头,轻轻点了点。   怪不得——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云开雾散了,那一日明娘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怕就是不愿意他同那个吕云生走得太近。只是她说又不敢说,可不说又放不下心,这才一而再提及前院的事情。而平时,她是从来不过问他前头的任何事情的。   曹凌快步在屋子里来回转,而后忽的在圆桌旁停下脚,锤子一样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震得上面的茶碗水壶俱是一响,床上的颜清羽受惊醒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帐顶,忽的张开嘴嚎哭了起来。   “娘——”他孤狼嘶鸣一般地尖声喊叫着。   曹凌回头看了一眼,芍药已经慌张地扑将过去,虽是口不能言,可仍旧轻轻的哼着不知名的调调,哄着床上受惊哭闹不止的孩子。   被褥皆被扔在了地上,榻上的孩子瘦骨嶙峋的模样全都印在了曹凌的眼中。他看着那弱小的人儿,忽就想起了当年的他。失去了母亲,虽然还有李嬷嬷在身旁一心一意,可这世上,又有谁能够真正取代了亲娘呢?   好多年不曾再红过眼的曹凌鼻尖微微发酸,他没有上前再做打扰,转身轻手轻脚出了门去。外面正是夜色深浓,抬头看着穹顶,一轮皎月恰如当年。   曹凌轻轻地喘气,那一年他五岁,他的母后躺在辉煌锦绣的床榻上,在他的哭泣中,渐渐停止了呼吸。   罢了——   曹凌忽的瞪大了眼,长长地喘了口气。本就是明娘的孩子,说破了天,那也是割不断的血缘亲情。   罢了!罢了!   曹凌大步从台阶上走了下去,心头的酸楚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怒火。   循着蛛丝马迹,曹凌已然猜到了,那回在陇翠山庄,十有八九,明娘和那个姓吕的是见过面了。该是那个夜晚,那个他等候许久,吕云生才从外面转回的夜晚。说什么月色甚好,说什么景色宜人,全都是假话。   曹凌大步走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几乎要从肺腔里喷将出来。   芍药好容易重新哄睡了颜清羽,在床沿上静静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出了门去。踏着夜色,她去了薛令仪的院子,彼时薛令仪还没睡,正靠在床头,心里想着清羽。   和儿子分开了五年之久,他俨然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又因着高烧,脑子也不机灵了……   想着想着,薛令仪不禁心酸上头,抿抿唇,抽了抽鼻子。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水渍,薛令仪想起来,今个儿一整日,曹凌还没来看过她呢!   心里有些酸涩的难过,又有些不安的心惊。   薛令仪自然不愿意同小贞娘分开,可清羽她却不能再次离他而去,只是不知道曹凌究竟会如何安排了他们。最坏的结果,又会是什么呢?薛令仪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娘子,芍药姐姐来了呢!”如灵轻声说道。   薛令仪抬起眼皮,就见芍药从外面疾步走了过来,瞧着脸色不好,神色也很是慌张不安。   “出了什么事情?”薛令仪忙坐直身子,有些着急道:“可是清羽如何了?”   芍药忙啊啊着摇了摇手,又接过如灵拿来的沙盘,在床边儿坐下。   薛令仪耐心地看着芍药飞快地写了抹,抹了又写,一颗心渐渐沉重,不安,然后又渐渐麻木。   等着芍药停下了飞速滑动的手指,抬起脸不安地看着薛令仪,薛令仪浅浅地笑道:“莫急莫急。”又无力疲惫地叹了口气:“该知道的,总是要知道的,瞒是瞒不住的。你说了,总比我亲口说的强。说了便说了,没什么好后悔忧惧的。”   芍药却清楚这并非是薛令仪的真心话,将沙盘搁在一旁,轻轻握住薛令仪的手,一双水光清润的眼眸,担心焦急地看着薛令仪。   当初的火势一定很大,不然,这张脸也不会烧成了这样子。   薛令仪看着芍药犹自清澈仿佛清水般眼睛,轻声问道:“当初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你肯定很害怕吧!”说着轻叹道:“清羽他,一定更害怕了。”说着鼻尖酸楚,眼底泛起水光:“可我那个时候,却不在你们的身边。”   芍药手上轻轻用力,薛令仪感觉到了她的力量,脸上绽出笑来,说道:“你莫要因为说出了这些事心里难过不安,你们来了,这事儿总是要瞒不下去的。早说晚说,都是得说。再说了,你也是为了清羽。你这样做很好,清羽若是有个好歹,以前我还能活下去,如今,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芍药心里明白,静静看了薛令仪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曹凌没来找薛令仪,薛令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候才知道,她竟是盼着曹凌能来的,能来和她说一声,他能容了她的一切,一如以前的待她好。   曹凌此时却是睡在书房里难以入眠。探子已经放出去了,吕太尉吕云生的后宅里,曾有有一个姓薛的女人,这个女人,很得吕贼的喜欢。   心里立时泛出恼怒来,曹凌用力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想起了明娘来,心里又渐渐涌出了一些酸楚来。这些年来,明娘她,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头吧!   然而这一夜,曹凌终究还是留在了书房里。   等着第二日曹凌终于忍不住,还是抬脚去了薛令仪的住处时,颜清羽也在。   院子里一片悄寂,曹凌立在大门处,听远远的卧房里,传出了敲鼓的声音。   仔细听去,这鼓声轻盈欢快,倒是从未听过的调子,曹凌忍不住苦笑了一阵,还有心思打鼓取乐,他是该高兴明娘的心眼大,还是该悲哀,他这个人,怕是在明娘心里,压根儿就排不上号吧!   当初明娘本不愿意依着以前的婚约,同他再续前缘,是他强迫了,才不情不愿地同意的。如今她的心里,是不是还是想着要离他而去?有了儿子,他这个被迫接受的男人,便不再重要了吧!   心里想着,脚下不停,等着如灵发现曹凌的时候,曹凌已经站在珠帘外,看了好一阵子了。   屋子里,薛令仪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个小鼓正敲得欢快。她嘴里哼着小调,脑袋不住地左右摆动着,浑身上下都透着欢喜,可她的眼底,却是藏满了泪水。   薛令仪看着清羽,他正坐在杌凳上,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眼珠子死死盯着那鼓,又不停来回的向薛令仪脸上看,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颜清羽的脸色还是苍白,颊面上没几两肉,瘦得厉害。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好似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他那灰暗寂静的世界里,仿佛有一抹鲜亮的颜色,正舞动着欢畅的脚步,不断地来来去去。   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冲破了陈旧坚固的束缚,颜清羽拼命努力地想着,心里有个念头,想起了这个,他就能见到那个,一直在梦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他总想见,却总也不知道是谁的那个人了。   薛令仪敲小鼓的本事还是父亲教的,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本是溢满了苦楚的心口,突就冲出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来。   手上的律动越来越快,薛令仪渐渐收回了视线,微眯着眼睛变得如痴如醉。她打着鼓,想起了那时候的心情。无拘无束的感觉,欢天喜地的快活。她想念她的父亲了。哪怕母亲告诉她,她的生父另有其人,可在她心里,她从来都只有一个父亲。   如灵本是心惊胆战地垂手而立,只是渐渐的,她被鼓声吸引。那么轻快的感觉,却是她从来没有在娘子身上感觉到的。   曹凌也听得出神,他以前在京都的时候,是见到过明娘敲鼓的。那时候自然也是敲得极好,愉悦的感觉,欢喜的表情——   可眼下,如果她的眼底没有那一汪浅浅的水渍,也许曹凌的心里,还会少一些难过。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只是忽然,颜清羽骤然尖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悲怆而无力,却又充满了不甘的怨愤,他一直尖叫着,他在叫:“娘亲!”   薛令仪的鼓声骤然停止,她震惊地看了过去,这声娘亲,是在呼唤她吗?   鼓声戛然而止,颜清羽猛地奔了过去,拉扯着薛令仪的手,嘴里急速道:“敲,敲——”   薛令仪看着他急不可耐,连连跺脚的样子,心里忽的一闪,有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她重新摆好鼓,手指轻抬,就慢慢敲了上去。   这首曲子,是当初她怀着清羽的时候经常哼唱的,后来清羽出生了,她也用这首曲子去哄他入眠。再后来他渐渐的大了,会跑会跳,会说会笑。伴随着她的鼓声,那小小的人儿,一圈一圈随着鼓点,挥舞着藕节一般的手臂。   那些时光,那些欢笑,是只属于她和清羽两个人的。 第45章   事实证明, 薛令仪的猜测是正确的,颜清羽听着鼓点,先是怔怔听着, 渐渐的,他就起身向前了几步。他如今已不是那个两岁多的娃娃, 然而却依旧似模似样的挥动着臂膀,瞧起来有些滑稽,却又叫人心疼辛酸。   薛令仪看着看着,她就敲不下去了。她的眼底溢满了泪水,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那个瘦瘦高高的影子渐渐变成了小小的影子,这缺失的岁月, 犹如一道横沟, 横在他们之间,让他们相隔而望,却无法相拥。   颜清羽眼底藏着疑惑,他看着薛令仪,神色狐疑。   芍药在一旁已经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见颜清羽看过来,忙啊啊了两声, 又指了指薛令仪,嘴唇动了动,做出了娘的口音。   颜清羽看明白了,他怔怔回头过去,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脑子里,有模糊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   心里不是不迫切,可薛令仪想着之前她过激的行动, 让清羽在意了很久,于是心急如焚也只能忍耐。她抹去了眼泪,冲着颜清羽软软微笑。   这个笑……   颜清羽慢慢走上前去,指着薛令仪手里的鼓,疑惑地问:“娘的鼓。”   泪水犹如破堤之水再也忍不住,薛令仪轻轻地抽泣,抽了抽鼻子说道:“是的,娘的鼓。”说着轻轻拍了几下,泪眼含笑:“以后娘的清羽长大了,也给娘敲鼓听好不好?”   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颜清羽眼中的疑惑也渐渐变成了浓浓的委屈,他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走上前去,在美人榻前跪下,脑袋靠着薛令仪的手腕,难过地抽泣道:“娘回来了。”   薛令仪心痛得不能言语,好似有滔天的海浪在心头翻滚,她想大声哭,还想大声喊,可最终,她却轻轻揽住了瘦小的孩子,将头慢慢同他的头靠近,挨在一处柔柔地摩擦着。泪水顺着眼角脸颊滑落,她轻轻道:“是呀,娘回来了。”   等如灵擦了眼泪,心里难过地一塌糊涂的时候,忽的又想起了身边站着的王爷,才发现王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   后来几天,曹凌都没有出现,薛令仪往前头问,才知道曹凌早就走了。只是庄子旁边却多了许多兵丁,说是曹凌拨来专门保护薛令仪的。   芍药有些担心,不知道曹凌的离去,是不是意味着夫人的彻底失宠。只是薛令仪却不是很担心,怀里抱着小小的贞娘,身边依偎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她如今很满足。   武陵镇的王府里,曹凌正坐在书桌前听探子前来回报。   “你说姓吕的和潭王私下里有来往?”   那探子忙回道:“是的,因着是乔装才去了的,一时间倒没人发觉。幸而潭王身边有咱们的人,这才得以知道。”   曹凌点点头:“如此,可知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往来的?”   探子说了个大概的时候,曹凌心里一算,竟是从他的陇翠山庄离去后,吕云生便和那潭王有了来往。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探子离去后,邱先生摸了摸羊角胡沉吟道:“没想到那吕云生竟是首鼠两端之辈。”   曹凌笑了笑没言语,只是心里却并不这么想。吕云生当初诚意颇深,后头改了主意,约莫是和明娘有关。忽又想起了明娘回府遭遇匪贼的那一回,眉头紧了紧,屈指敲了敲桌面。   便有一个瘦高男人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曹凌说道:“前些日子拦截薛娘子的那伙儿人,不是说是官府里的人,去查一查,和那个吕太尉可有什么关联。”   那人应喏去了,邱先生说道:“王爷疑心那些人是吕太尉派来的?”   曹凌点点头,邱先生更是想不通了:“此番所为,又为如何呢?”   这话曹凌却是不能回答了,笑道:“这几日不在军中,一切可都好?”   邱先生忙回道:“都好,王爷素来治下严谨,军中兵士勤练阵法,极是激情高昂。”   “如此甚好。”曹凌笑道:“只有手里握有悍兵,就什么都好说了。”   光阴流转,曹凌又要娶妻的消息,是在两月后传到了周家庄的。如灵几人听说了,如何能不惊心。娘子一直住在周家庄,也不见王爷遣人来接。先前还说正在坐月子,不好出门迎风,可如今都两个月了,就算是双月子日子也够了,王爷他莫不是恼了娘子,就把娘子扔在了周家庄不成?   身在周家庄,又没法子探听到王府里的动静,几个侍婢都渐渐开始着慌了。却只有薛令仪,每日里抱着女儿,又教颜清羽说话认物,日子在她的眼里,却是异样的温存平静。   “娘子,你便真的不着急吗?”如碧还是个直肠子,忍了几天便破了功。   薛令仪正看着颜清羽吃雪花羹,见他吃得香甜,她心里也高兴,闻言只是笑了笑,说道:“我急什么?”   如碧倒是真急了:“王爷说话间又要娶新王妃了,娘子也不去打听打听,那新王妃是何人物,待字闺中的时候,又是个什么脾性?”   薛令仪好笑地看着如碧:“你可打听了出来?”   如碧脸一丧:“若是在府里还有些法子,只是这里山郊野岭的,二门外头又都是大头兵,奴婢也是没了办法的。”   “是呀,你也没了办法。”薛令仪笑道:“你都没法子,你倒要叫我去哪里探听呢?”说着转眼又去看颜清羽慢慢吃羹。   这些日子不必东躲西藏,吃得又都是好的,不过一个月,颜清羽足足就壮了一圈,个头儿瞧着也往上窜了一些。薛令仪瞧他脸色渐渐红润,虽还是不怎么会说话,可两个字的词却是渐渐说得多了。屋子里的器皿,院子里的花草,薛令仪每日里领着他出去逛,边逛边教,倒是很有些成效。   如碧见着薛令仪竟还笑得出来,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捧着茶托走了。   只是芍药却看得出来,薛令仪心里,却不是脸上表露出的那样镇定。等着颜清羽午睡的时候,她便抱了沙盘过来。   薛令仪瞧着她写了许多字,脸上神色淡淡,叹道:“我心里便是急,却又能如何?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女人邀宠的,只是男人的心若是不在,便是耍了百般心计又能怎样?讨得一些碎渣烂沫,还不如姜太公钓鱼。我只安心在这周家庄,好歹他也不能不管我吃喝。再说了,这周家庄当初可是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产业。这里所有人的身契都在我手里,便是王爷再不来了,我也能安稳度日。”   芍药咬着唇又写了一行字,薛令仪看了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到底我是跟过他的,又同他生了贞娘,便是他心里不待见我了,也是容不得其他人染指于我。那个姓吕的,除非是插了翅膀,不然这里铜墙铁壁,他压根儿就见不着我。”   芍药听了这话,脸色才渐渐好转。将沙盘搁在一旁,转身去了厨房。她以前最是擅长熬汤造水儿的,如今这里什么好东西都有,自然是要发挥所长,这便要做起了薛令仪和颜清羽都爱吃的春八鲜。   想来这人都是不经念叨的,白日里曹凌被庄子里的人频频说起,夜里头,他便带着一队人马,从武陵镇奔了过来。   两月未见,曹凌清瘦了不少。   薛令仪见着他自然满脸堆笑,忙同他见礼,又问他可是吃了晚膳才来的。   曹凌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叫厨房快些上一桌儿,我这里饿得很。”又道:“还有跟着我一道儿来的,你也去安排妥当了,不可叫他们忍饥挨饿。”   薛令仪忙点点头,出门去吩咐了一回,又转身回来的时候,曹凌竟是坐在靠椅上就睡了过去。   烛火昏黄的光轻纱般落在了他的脸上,静谧的睡颜,犹疑皱起的眉头,瞧着他的模样,薛令仪疑心,这人该不会赶了远路了,只是也没听说他最近出了武陵镇了。   招招手,叫人拿了毯子和柔软的枕头,薛令仪和芍药一道儿,将枕头夹在曹凌的腰后,又把毯子搭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觉好睡,虽是不足半个时辰,却是解了曹凌的一些乏困。等他忽的醒来,薛令仪忙端着一碗温水,喂给他喝。   “什么时辰了?”曹凌揉了揉脖子,酸疼得厉害。   薛令仪忙道:“戌时三刻了。”   曹凌点点头,坐直了身子伸个懒腰,说道:“叫他们摆饭,我都饿死了。”   果然是饿坏了,曹凌一上桌,逮着一碗肘子便是一顿狼吞虎咽,便是半拉烧鸡也很快吃了个干净,薛令仪见他吃得太猛,忙伸手拦住,又添了碗白鸭汤捧了过去。   “喝点汤,缓缓劲儿再吃。”   曹凌也知道自己吃得过猛,点点头接过汤,慢慢喝着。肚子里有了些食儿,这便有了精力,眼睛一转,便瞧见桌子的下首坐着颜清羽,吧嗒着小眼睛盯着他,脸上的神情干净纯粹。   “这小子长肉了。”曹凌笑道:“你把他养得很好。”转过头看向薛令仪:“贞娘呢?我还没见着她呢!”   薛令仪笑道:“刚才奶娘抱去喂奶了,一会儿就送过来了。”说着夹了块儿姜母鸭:“你尝尝这个,味道极是鲜美。”   曹凌一看又是鸭肉,笑道:“你这是同鸭子结仇了不成,一桌子竟有两道菜是鸭子做的。”   薛令仪笑道:“便是结仇了。”又嗔道:“尝着鲜美才给王爷吃的,王爷还要来说嘴,真是难伺候。”   曹凌咬着鸭肉脸上堆笑,竟敢说他难伺候。   桌面儿上,颜清羽一直乖巧懂事,许是这阵子有薛令仪细致入微的陪伴,日子又安逸,他眼里的尖锐倒是少了很多,却多了几分清明澄净。   芍药在珠帘后看着席面上一派温馨,心里的忐忑渐渐淡了下去。刚才夫人非要清羽上桌一起用膳,她心里当真是惊恐极了。到底也看不清楚王爷的心思,瞧着好似是接受了,然而到底是不是真的接受了,谁敢说明白了这话。如今瞧着,夫人可真是好眼光,好福气。便连清羽,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伸手抹了抹眼泪,芍药立在阴影里,心里无限欢喜。   等着夜里睡了的时候,曹凌才赫然发现,这个颜清羽,竟是把自己的被窝铺盖,摆在了明娘的屋子里。   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曹凌皱眉恼道:“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他都多大了,你们竟还住在一屋里。”   薛令仪忙说道:“清羽虽是年岁大了,可王爷也清楚的,他如今便连三岁孩子都不如。好容易他想起了妾身这个娘,他想和妾身一处住着,妾身实在拒绝不得。”又笑着指了指床榻和那小床之间的屏风:“再说隔着一道屏风,妾身想着,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打紧。”   “那也不行。”曹凌更恼了:“如今我来了,总不能咱们三个同住一处,又像个什么样子。赶紧叫他走。”说着转身去了屏风后,预备着沐浴更衣。   薛令仪转过头看向小床上的颜清羽,他已经坐在了小床上,面色无辜地正望着她。忽然有些头大,薛令仪打起精神,笑眯眯向颜清羽走了过去。   自然是遭到了强烈的拒绝,便是芍药在一旁拉扯,颜清羽只把脑袋藏在枕头下,拼命喊叫着。   薛令仪哪里能看得下这个,当下决定,便把颜清羽留在屋子里。   “你先去吧。”薛令仪轻声同芍药说,又转头同如灵道:“今个儿不必留了丫头守夜,外头隔间里的床铺放了新褥子上去,你们便都去吧!”   如灵和芍药对视了一眼,虽眼中含忧,还是屈膝福了福,转身去了。   薛令仪听着屏风后面水声渐消,长长吸了口气,拍了一下小床上将自己裹成蚕茧的颜清羽,然后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笑,就走了过去。 第46章   曹凌这两月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他也并非是如灵几个猜测的那般,当真是恼了薛令仪,实在是被前院的事情缠得无法脱身, 压根儿就没精力来这周家庄。   一出屏风,便见着美人儿笑靥如花, 曹凌心里一瞬间舒坦了许多,将手里的棉布帕子随手一丢,上前便搂住了女人腰身。   “这里恍似长肉了,倒丰盈了不少。”曹凌轻一下重一下的捏着薛令仪的蛮腰, 笑得有些暧昧轻浮。   薛令仪一巴掌打了上去,嗔道:“说人不揭短,爷可真是的, 人家正心里不自在, 爷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曹凌笑得有些贼兮兮的:“你本就纤弱,骨头又硬,多长些肉夜里头才好不硌手呢!”   薛令仪立时羞红了脸,推了一把曹凌转身往回走。   曹凌立时拉住了她,本是低下头要吻了上去, 余光里却瞧见了滴溜溜黑黢黢,正望着他们看的一双眼球。   “他怎么还在这儿?”曹凌丢开薛令仪, 直着脖子很是不快。   薛令仪见着曹凌不高兴,忙拉住他笑道:“王爷别嚷嚷呀,就容了他在这儿吧,他还小呢!”   “他还小?” 曹凌抖着指头喊道:“都八岁了, 那么高的个儿,还小?”   薛令仪心虚地瞟了颜清羽一眼,那小子盘腿坐在床上, 歪着脑袋正瞪着眼看他们,脸上一派的天真无邪。心里一塞,薛令仪说道:“他是八岁了,可王爷看着,这像是八岁的孩子吗?”   曹凌嚷道:“便跟两三岁的小孩子差不多那也不行,赶紧叫他走。”   薛令仪扯了扯曹凌的衣袖,眼圈一红就要唱苦情戏,被曹凌一把按住嘴巴,恼道:“你也体恤爷一回,这么久了,爷都快旱死了呢!”   苦情戏一下子被噎了回去,薛令仪脸红脖粗,心虚更甚,只是回头看看颜清羽,依旧是心里难舍难分。   曹凌没那么多好性儿,大步上前扯了颜清羽下床,骂道:“你都多大了,还缠着你娘,白日里便罢了,夜里头自己个儿去睡。好歹也是站着尿尿的,你也不嫌脸红。”   薛令仪一听,立时急了,上前扯了曹凌的手,不高兴道:“你松手,不许你这么说他,还有不要扯他!”   曹凌被搡了一把,气不忿儿地看着颜清羽:“你有了儿子,就不要男人了吗?”   薛令仪咬咬唇,想起白日里听说的那些话,冲口说道:“王爷不是要娶新媳妇儿了,到时候比翼双飞恩爱无双,哪里还会想得起妾身?”   曹凌一怔,然后脸色便黑了,眼珠子直勾勾瞪着薛令仪,也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站着。   薛令仪有些发憷,这样子的曹凌好久没见过了,可当初她才进了王府的时候,这厮可是时不时便要这样,极是难缠。   脑子里有点懵,薛令仪心里发急,下头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候,颜清羽出来救场子了。   却见他忽然下了床,走到曹凌面前,一本正经道:“站着尿尿,不能恼。”   曹凌也懵了,还是薛令仪猜测道:“你是说,王爷是站着尿尿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同小女子较劲儿,是么?”   颜清羽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薛令仪跟着就“扑哧”笑出了声来。   曹凌脸上有些难堪,只是还能忍得住,不耐道:“好了好了,赶紧走,回你屋子里睡去。”   “不要。”颜清羽抢在薛令仪前头开口了,语调清脆,跟蹦豆子一般:“羽哥儿要跟娘睡。”   “你是大孩子了,马上就是男人了,还和娘睡,你也不脸红?”曹凌怒目圆瞪。   可颜清羽却不怕,依旧是一本正经,声音脆脆道:“不是,羽哥儿,是宝宝。”   宝你个头!曹凌绷着嘴,几乎要暴口了。   薛令仪连忙挡在了前头,看着曹凌的脸色,知道他气得不轻,温声哄道:“外头隔间今个儿没留丫头,上头的褥子也是新的,求王爷通融,瞧在妾身以前受的那些苦的份上。”   软绵绵的话一听,曹凌心里头的气儿立时散了一半儿,嫌弃地瞪了一回颜清羽,不想那小子竟在明娘的背后,也挤眉弄眼儿学着他的样子瞪他。   这混账小子!   曹凌心里暗骂着,哼了一声往床榻上走去。   薛令仪心中一阵松快,忙催促着颜清羽去小床上睡觉。也是邪了门儿了,平时颜清羽都是乖乖听话的,即便想去大床上睡,却都顺从的上了小床,偏今个儿他梗着脖子,竟是跟在了曹凌身后,也要上大床。   曹凌这回再也不能忍了,立在床边儿大喊:“来人,都死了不成?”   先进来的是芍药,跌跌撞撞,一脸惊慌失措,后头跟着如灵如锦几个,俱是脸色灰白,唬得不轻。   芍药不会说话,啊啊了两声,眼睛就看向了颜清羽,紧张地上下打量。   曹凌不耐道:“你把这小子拉走,快点!”   芍药急忙忙点头,上来就拉颜清羽。可颜清羽哪里肯,扯着袖子使着蛮劲儿往后挣。到底是半大小子了,力气不小,那么一扯,芍药一个没拉住,竟是往曹凌身上跌了过去。   曹凌一把揪住了颜清羽的衣领子,心里烦透了。本来就一脑门子的官司,原来还想着先同明娘快活一回,撒撒心里的怨气儿,然后再来一回,好好温存温存,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小子就是个搅屎棍!   薛令仪同芍药一般的想法,都害怕曹凌弄伤了清羽,一股脑儿涌上前,却是撞在一处,差点儿摔倒在地。   曹凌更恼了,扯了颜清羽就往外头拽。却听颜清羽带着哭腔,软绵绵喊了一声:“爹,疼!”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除了颜清羽毫无感觉,依旧纤瘦的手掌握在曹凌的手上,可怜兮兮看着他道:“爹,羽哥儿疼。”说着,落了两行泪出来。   曹凌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立时松开了手,可颜清羽却如黏黏糖一般缠了上去,抱住曹凌的腰,哭道:“爹,羽哥儿难受。”   薛令仪心上好似被狠狠扎了一下,回忆里,颜正则很喜欢这个小儿子,说是君子抱孙不抱子,可他却每日把清羽抱在怀里,满院子的闲逛,脸上溢满了笑,语气温柔仿佛三月里的小溪流。   曹凌本是要一把推搡开颜清羽的,可是一眼看见薛令仪眼中的沉痛哀伤,那手就动不了了,再则,这孩子的年纪,跟玉珠也大不了几岁,只是这说话的样子,倒跟那几个小的差不多。   迟疑了一会儿,曹凌抬起手,在颜清羽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颜清羽忽然将曹凌抱得更紧了,嘴里哇啦哇啦哭得厉害,细听两耳,仿佛是说,他好痛,爹救他……   屋子里的人心里都沉闷得发疼,曹凌这回彻底没了脾气,他看着怀里哭得伤心的孩子,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很想这样子被父皇抱在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惜他的父皇早就同他母后相会去了。   算了——   曹凌屈膝将颜清羽抱起来,这孩子不重,轻飘飘的,心想还是要交代厨子,好好熬些汤给这孩子补补,转身就去了内卧。   “行了,差不多了。”曹凌将颜清羽放在床前,可颜清羽还是要往身上黏,曹凌把他轻轻拉开,皱着眉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赶紧睡吧!”   颜清羽怔了怔,却是意外的听话,当真爬上床躺下,拉起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曹凌。   曹凌佯装恼怒:“还不赶紧闭上眼。”   颜清羽立时闭上了眼。   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儿,曹凌也不搭理她们,自己去了大床上,往床上一躺,也拉起了被子来。   还是薛令仪先反应过来,推了芍药一把,又给如灵几个使眼色,没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的人便走得干干净净了。   薛令仪走过去,在床上挨着曹凌躺下。   “妾身很感激。”薛令仪有些想哭。   曹凌叹了口气:“把灯吹了。”   薛令仪抽抽鼻子,起身吹了灯,又重新躺下。刚躺好,便被伸过来的胳膊蛮横地搂了过去。   心里一颤,薛令仪担心地往屏风那里看了看,虽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清羽睡着了吗?要是发出些声响叫他听见了去,可是了不得的。   正是准备阻止,曹凌却忽然不动了,就那么搂着薛令仪,薛令仪感觉到他沉重的脑袋压在她的肩头,火热的呼吸迅速而又猛烈,一下一下都喷在了她的脖颈上……   “王爷,你心里有事儿?”薛令仪很细心地发觉,曹凌似乎很不开心。   好一会儿才传来曹凌闷闷的哼声。   薛令仪问道:“能和妾身说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漆黑的夜色浓浓地笼在眼前,渐渐的,薛令仪觉得有些困乏了,打了个哈欠,就准备睡了过去。却是这时候,曹凌张口说话了。   他说:“你不喜欢我娶新妻,是不是?”   脑子里一个激灵,瞬时间便不困了,薛令仪眨巴着眼睛,盘算着这话该怎么回答,既能让曹凌满意,又不显得自己善妒。   曹凌以为薛令仪睡着了,还起身凑近看了看,漆黑的帐子里,两个人大眼对小眼,虽是看不清楚,可火热的气息却是如此的近在咫尺。   有些发涨的感觉忽然从身体里喷涌了出来,曹凌轻轻吻上去,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娶新妻?”   灼热柔软的唇瓣在薛令仪的红唇上点燃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欲,薛令仪一面惊诧着她的反应,一面轻声说道:“虽然不喜欢,但也知道,总会有这么一日的。”   曹凌忽然就激动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那句不喜欢,仿佛听了这话,以前他付出的那么些都忽然间得到了满足。   “我们出去。”曹凌低声说着,拉着薛令仪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去了外隔间。   “你先去,我回头看看那小子睡了没。”曹凌低声说着,又反身回了屋里。   窗格上漏进来的微光照在了颜清羽的脸上,他的眉眼清俊,或是长了一些肉的缘故,模样瞧起来愈发同明娘相似了。   曹凌想起了他软绵绵,委委屈屈向他唤爹的模样,心里一软,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转过身,轻手轻脚出了屋门去。   隔间是准备给守夜的丫头们住的,床铺比较窄,但是这都不算什么,曹凌一进门便将薛令仪推倒在了床上,热情一层一层在身体上堆积,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屋子里没有烧炭,却是异样的火热,浓烈的满足从心底深处疯狂地往外蔓延,渐渐的,生根开花,枝繁叶茂。   一时事了,薛令仪躺在曹凌怀里,两个人贴得很紧,躺在那窄小的床榻上。   “王爷要娶哪家的姑娘?”薛令仪手下抠着曹凌胸前的那颗红豆,轻声问道。   曹凌叹了口气,好一会儿回道:“还是秦氏女。”   薛令仪一愣,扬起脸不可置信道:“秦氏的妹妹?”   曹凌的一双眉纠缠的好似地底下的细长根须,他不快道:“我不愿意,便亲自去了一趟京都,岂料皇恩浩荡,只说这事儿已成定局,叫我回来好生预备着,那女人,今年年底就要进门了。”   说着就气不顺,曹凌重重地捶着床帮。   “小声些,再惊醒了羽哥儿。”   曹凌没好气道:“那小子好端端睡着呢,你倒是想想我,又来了一个秦氏,这府里头又要不安宁了。”   薛令仪疑惑道:“秦相位高权重,怎会愿意女儿做了填房?莫非是庶出女?”   曹凌摇头:“乃是继室裴氏所出。”   薛令仪更疑惑了:“这倒是怪了。”   怪吗?外头看来自然是怪的,可曹凌却是清楚,这门亲事之所以敲定,都是秦相一手操办而成。那个老狐狸,是把宝压在了他的身上。只是他心里头却不畅快得很。   “说是为了诺哥儿。”曹凌冷冷笑着:“管他为了什么,皇帝非要我娶,我也不能不娶,便当了镇府宝物,搁在常青阁好了。”   薛令仪没说话,静静躺在了曹凌的胸前。   她犹自跟那浮萍一般,只能依靠着曹凌过活,那个秦家的女儿,以后的日子会如何,那都是命,命该如此,还轮不到她心里生出什么难过之情。   只要秦氏若能先安无事,她自然也会好好做一个妾侍该有的模样,尊她敬她。若是跟前头那个一般性情,到时候就别怪她手下无情,她已经生了贞娘,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再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孩子一分一毫了。   “还有一件事。”曹凌忽然低下头,在薛令仪额头上轻轻吻了吻:“上回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岂料后头生了变故,一直没再提起。如今便告知你听,你已经被封为我的侧妃,侧妃礼皇帝派了身边儿的得脸大太监,亲自过来给你操持。之前想着军功赫赫,定然能一讨便能得,岂料秦相为了秦氏从中作梗。如今为了能让他女儿嫁进来,这才松了口。好歹,也算有一件逞心如意的事儿了。”   薛令仪先是吃了一惊,后头脸上堆喜,躺在曹凌怀里向他谢恩,只是眼底犹自藏着忧虑。   曹凌不解道:“为何你看似不喜?”   薛令仪忙摇头:“并非不喜,实是心里难安。”   曹凌奇道:“为何难安?”   薛令仪眉眼含愁望了望曹凌,却没有再说话。 第47章   曹凌固然性子厉害, 可事实证明,他是拧不过薛令仪的,到最后也没能问出来, 为何她会难安。   翌日,曹凌便吩咐了下去, 叫侍从收拾了行囊,一行人回了王府去。   眼下已是十月初,天气已然渐渐冷寒,好在关雎楼的下人们都是机灵的, 薛令仪进得屋里,便觉里头温暖如春,已经是烧了炭火了。   “这就烧上炭了, 等着真个儿落了雪花, 又当如何?”如碧笑着,转身去抱贞娘。   薛令仪一面看一面嘱咐:“给她换一身加棉厚衣,今个儿就不要带出门去了,缓几日再说。”   如碧点头应下,抱着孩子指挥着小丫头去找衣服。   薛令仪又回转头, 见颜清羽跟在她身后,立在厅中央, 也不动,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珠子四下乱看,笑着上前问道:“瞧什么呢?”说着又去解开他身上的披风, 递给了旁边的丫头。   颜清羽忽的指着多宝阁,说道:“这个,喜欢。”   薛令仪扭头一看, 可是巧了,正是那尊瑶池仙境的盆景,不由得笑道:“你倒是识货,这可是好东西呢!”   颜清羽笑得腼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娘,我要。”   儿子要,薛令仪哪里还会舍不得,笑道:“来人,把这东西搬去东厢房。”又觑着颜清羽笑:“你好好儿再瞧瞧,喜欢什么,就叫丫头搬了去。”   颜清羽殷红唇瓣微微一咧:“好。”   芍药在一旁立着,这会子才算是回过神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进得屋子里,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可是叫她晃了眼睛。她也不是小家子气,当初在吕府,那姓吕的也是什么好玩意儿都往夫人屋子里头搬,那时候就瞧着吓人,今个儿再看这满屋子的东西,可不是吓人了,却是把死人吓活了。   芍药瞧着颜清羽一会儿的功夫就指了好几个瞧起来很是值钱的东西,忙上前几步,扯了扯薛令仪的衣袖。   薛令仪回眸一看,见芍药眼里含忧,心里立时透亮了,笑道:“怕什么,碎了破了也不怕,好容易他有个喜欢的东西。”   只是这颜清羽倒好似进村打劫的山贼,和薛令仪却是一个性子,都喜欢嵌珠宝玉石的晶亮玩意儿,这手指头东指西指的,架子上便有些显空了。   如灵过来担心道:“娘子,总是搁在屋子里,公子来了也能瞧,都搬走了,等会子王爷来了,空荡荡的,怕是要恼了。”   薛令仪看了一眼,也觉得有些不像话了,上前拉了拉颜清羽:“你这小贼,都搬走了,娘看什么呢?”   颜清羽本是笑得欢欢喜喜,一听这话先是一愣,眉头就皱起来了,然后上前拦下那几个搬东西的丫头,板着脸道:“回去!”   丫头们并不是在庄子里头伺候的,听着这话有些懵,愣了一回,也不敢去看薛令仪,都回头看向了如锦几个。   如锦笑道:“公子是叫你搬回去呢!”   薛令仪两只手将颜清羽的脸用力挤了挤,笑道:“你这孩子,还怪孝顺的。”说着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个丫头,说道:“如锦,你过来。”   如锦满脸欢喜地快步走来,笑道:“娘子要说什么?”   原先如锦还能在薛令仪跟前排上号,如今来了个芍药,便是如灵也要退避三舍,却哪里还有她的位置。眼下被点名叫了,心里自然欢喜。   薛令仪拉了她的手,笑着看了她两眼,拉了她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温声说道:“你也知道,公子与旁的孩子是不同的,如今芍药总在我跟前儿伺候,有时也看不到他。再说,公子如今的情形,得需要有个口舌伶俐的丫头一旁多与他说说话,你若是愿意,我想着把你拨到公子跟前伺候。”   在公子跟前伺候,自然是比不得在娘子跟前伺候有前途,更何况那个公子,大家伙都知道,并非王爷的骨血。只是翻过来再想,公子便是娘子的命,其实伺候公子,倒也跟伺候娘子差不多。更别说娘子跟前她排不上号,可去了公子跟前那便不一样了。   如锦抿抿唇笑了:“奴婢听娘子的吩咐。”   见如锦立时就肯了,薛令仪笑得更是温和了:“好丫头,到了那儿去,把你提成一等丫头,你好好儿帮我看着公子,伺候好了公子,便是伺候好了我,我心里感激你。”   如锦忙跪下给薛令仪磕了个头。   因着从庄子里带来的箱子不少,屋子里乱糟糟的,丫头们来来往往,看得人头疼。薛令仪就带了颜清羽和贞娘,往东边儿的明厅去了。才刚坐下,叫人拿了七巧板来,外头便来了一个婆子,恭敬道:“回禀娘子,织香苑的孔儒人来了。”   如碧一听立时撇嘴:“她耳朵倒是机灵,腿脚也快,咱们这儿还没利索呢,她就来了。”   如灵在后头忙给了她一巴掌,同那婆子问道:“可是带了三公子来的?”   婆子低着头回道:“不曾,只带了个丫头。”   薛令仪点点头:“如此,便快请了进来。”回头又同如碧道:“你去东厢房盯着,莫要叫人趁乱拿了公子的东西。”   趁什么乱,不是有如尘在那里盯着的。如碧知道这是要支开她,可她也不敢多话,福了福,就转身去了。   没一会儿,便有丫头打起帘子,孔雪英笑盈盈从外头走了进来。乍一看,却是唬了薛令仪一跳,这孔儒人可是清瘦了不少,脸色瞧着也差。   “快请坐。”薛令仪笑道:“这里乱糟糟的,少不得要慢待了一些,还望姐姐担待。”   孔雪英忙笑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咱们姐妹间,说什么担待的话?”说着瞧见了一旁如灵抱着的贞娘,一身锦缎绣红花的喜庆衣裳,愈发显得孩子肌肤赛雪,眉眼清丽。   “看看,这是哪个?”孔雪英起身走近,笑道:“可是像足了妹妹,以后定也是个美人胚子。来,快叫我抱抱。”   如灵心里一揪,眼睛飞快瞟了一眼薛令仪,见着薛令仪眉眼含笑,静如春花般看着这里,便略松了手,叫孔儒人抱去了曹贞。   孔雪英脸上笑得愈发欢喜:“瞧这小丫头,听说是叫贞娘,可真是个好名字呢!”又逗弄了两下,笑道:“姐姐也没什么稀罕东西,知道妹妹生了,就叫人备下了一对儿金镯子,给孩子压压风。”说着看向了自己的丫头。   连枝忙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缎荷包儿递给了如灵。就听薛令仪笑道:“瞧姐姐客气的。”如灵这里便伸手收了下来。   孔雪英见着薛令仪收了东西,心里稍稍一缓,将贞娘又给了如灵,笑道:“姑娘是个大方的,竟是不怯生。”   薛令仪伸手请孔雪英坐下,笑道:“她才多大,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这话说的,倒好似曾经带过孩子一般。孔雪英脸上神色稍滞,眼睛往榻上一直闷头玩儿着七巧板的那孩子瞄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薛令仪人没回来,可曹凌既是认了颜清羽,自然是要带回王府的,先散些风声回来,叫府里头沸腾一回,等着真的回来了,那时候风言风语就会少了些。   孔雪英自然也是听说了,当初真真儿是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王爷认个养子不要紧,可这孩子的亲娘,却是关雎楼的薛娘子,这可就了不得了。   只是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府里头便是私底下嚼舌根嚼得烂了淌血了,也没能嚼出个一二三四来。只说薛氏是个狐媚子,勾得王爷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孔儒人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说,若是要无视,可是这么大的孩子,也不好当作看不见。能被这么堂而皇之的带进府来,想来薛娘子是极为在意这个孩子的。   薛令仪笑得云淡风轻,将桌子上摆得点心盘子往前挪了挪,笑道:“这是新来的厨子蒸出来的枣泥酥,味道尤其鲜美,姐姐尝尝。”   孔儒人忙笑着拿了帕子托了一块儿咬了一口,便听薛令仪又笑道:“这是我儿子,唤作清羽,小时候发热烧坏了脑子,如今人总是呆呆的,还望姐姐莫要责怪他失礼。”   就这么红口白牙说是自己儿子,孔雪英心里跳得厉害,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来了,只是脸上还艰难地浮着一抹笑,忙说道:“瞧妹妹说的,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小孩子家家的,不必理会。”   薛令仪笑了两声,想起要嫁进来的新王妃,乃是秦家的姑娘,这么一来,那位三公子,必然是要养在新王妃的膝下的。   “不知三公子最近如何?”薛令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淡淡笑道。   孔雪英一听见三公子三个字,脸上立时拉了下来,那个三公子,简直就是尊瘟神,勉强笑了笑,说道:“还成。”又笑道:“不知妹妹可知,府里头要有新王妃了。”   薛令仪笑道:“知道的,说是原来王妃的亲妹妹呢!”   孔雪英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咧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说道:“三公子高兴坏了,说是他亲姨妈要来了呢,以后谁也别想欺负了他!可真真是剜心肝儿的话,哪个敢欺负他一星半点儿的?”   薛令仪便是没亲眼见着,亲耳听着,也知道那个三公子曹诺,怕是把织香苑闹得不轻。瞧着孔儒人的模样,倒好似捧着个烫手山芋,又想脱手,又心里舍不得。笑了笑没说话,又请孔儒人喝茶。   这边儿曹凌回了王府,先是把薛令仪送到关雎楼,立时便转脚回了玉堂斋。虽是万般不情愿,可既是皇帝亲下了圣旨,明面上不能少的,那是绝对不能叫人挑出了理来。   这里一进了府门儿,便有李嬷嬷疾步迎了上来,一脸急色,略福了福便跟在了曹凌身后,冲口便问道:“听说那位少爷住进了关雎楼?”   曹凌“嗯”了一声,在书案后坐下。   李嬷嬷立时急了:“这可是不行的。”唇瓣急速抿了两下,低声说道:“就养在庄子里就成了,便是娘子思念,多去瞧瞧就成了,何必带进王府来?”   曹凌在桌子上左右看了一回,拿起一本手札掀开,一面看着一面说道:“便是进了王府又如何?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在意。再则那是本王的养子,既是子,养在父亲的府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嬷嬷急得都要口里喷火了,脸皮涨得通红,喊道:“那怎么成?”   曹凌眉峰立时拧了起来,将手札一摔,冷声道:“如何不成?”   李嬷嬷见着曹凌的脸色便生了怯意,只是这事儿她不说,如今还有谁敢说。到底没个正经的王妃在,这事儿可不是胡闹的。   “王爷要认养子,便是认了十个八个都成,养在府里头也没甚话可说,总是也养得起。只是那孩子不是旁的,他是薛娘子的亲生儿子,这要是搁在府里头,可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   “嘭!”   曹凌拿起桌案上的砚台砸在了地上,眼神冰冷,看着李嬷嬷道:“你是本王的奶嬷嬷,本王念着以往的情分,不忍多加苛责,可这事儿说到底,是本王的家事。本王乃是一家之主。不论那孩子的亲娘是谁,本王愿意他住在府里头,哪个敢咬舌头,便割了舌头,乱棍打一顿撵出去便是!难不成我一个主子,还要看下人的脸色过活不成?”   李嬷嬷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话没错,她虽是先皇后给了王爷的奶嬷嬷,可便是奶嬷嬷,王爷跟前,那也是个下人。这事儿是她僭越了。   李嬷嬷雪白着脸,后背湿了一片,默默无声磕了个头,挣扎着站起身,福了福,说了声告退。   曹凌面无表情地看着,摆摆手示意李嬷嬷随意。等着李嬷嬷去了,曹凌又叫了马进忠过来。   “你去寻几个舌头长的,抓到二门那儿狠狠地打板子,莫要害了性命,到底薛氏和公子才刚进府,不宜杀生,没得招了晦气。只是这杀鸡儆猴,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马进忠忙低声应下,出了门抹了一把汗,心说好个关雎楼,可真是处风水宝地,以后但凡去了那儿,眉眼必定得温和三分才是。   于是才过了一日,便有不长眼的被马公公抓了个正着,一个是看菜园的婆子,还有个三等丫头,原是汀兰苑里伺候洒水扫地的粗使丫头,两人被拉去了二门处,脱了裙子,只留着里头的贴身亵裤,俱被打了个半死。   马公公还冷冷地笑:“以后都管住了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能说,非要说,瞧瞧这就是下场!” 第48章   汀兰苑冷冷清清的, 秋风冷煞,吹了一地的黄叶,虽是有绿萝盯着下人们不时打扫清理, 仍旧有零星的黄叶从枝头飘落,无端的, 就叫人觉得戚戚然。   李春华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根几近光秃的枝丫。   绿容端着黑漆托盘从外头走了进来,一眼看见窗下的李春华,由来脸上一阵忧愁。   “姐姐。”绿萝快走两步拦住了绿容, 飞速瞅了里头的主子一眼,将绿容拉至一旁,低声道:“姐姐, 夫人已经坐了半晌了, 动也未动,便连茶水点心,一概不用。我心想着,不然把四公子抱过来,夫人瞧见了四公子, 许就好了。”   绿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没用的。你忘了, 昨个儿四公子就在夫人旁边哭了半日,夫人理都没理。夜里头夫人又哭了一夜,今个儿起来就是这幅样子了。罢了,叫夫人缓缓, 许是过两日就好了。到时候回过神来,再埋怨自己这两日待四公子冷漠,又是何苦来着!”   绿萝轻轻叹气, 绿容端着托盘,小碎步走了进去。   “夫人,这是今年新下来的茶叶,奴婢亲手烹制的,夫人快尝尝看。”   李春华动也未动,眼睛珠子跟石头做的一样,竟是半点的情绪也没有。   绿容瞅了片刻,有些担心道:“夫人,你也总不能一直这样,好歹还有四公子呢,昨个儿四公子哭得厉害,后半夜便起了热——”   “你说什么?”李春华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情绪:“恩哥儿病了?”   绿容见她有了反应,忙说道:“也不算病了,只是白日里受了惊吓,又哭地狠了些,小孩子家家的,魂儿不安稳,这就起了热了。”   “我去看看。”李春华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   绿容心里惊喜,忙小步子跟上去,就去了东厢房曹恩的屋子里。   奶娘正哄着曹恩玩闹,许是昨个儿哭伤了,今个儿就无精打采的,只是小人儿虽小,倒是有股子机灵劲儿,一瞧见李春华进去了,立时眼睛珠子就亮了,啊啊两声,就挥动着小胳膊要抱抱。   看得李春华窝心疼,赶忙上前抱起来亲了两下,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   绿容使眼色叫奶娘下去,自己陪着李春华在屋子里,轻声道:“夫人也不用伤心,好歹今个儿缓过劲儿来了,以后这日子,就好过了。”   李春华抽了抽鼻子,拿着帕子擦了眼泪,哽咽道:“我实在想不开,那个薛氏,若是个好的,比我强的,我也认命了。只是细想想,她哪一处比得过我。并非我自命不凡,若论相貌,她虽美貌,可我也不比她差,再说我又年轻了几岁,自然比她更青春年少些。再来论家世,她一个来历成谜,无根浮萍一样的人物,又如何能和我比。这般云泥之别,偏王爷跟喝了迷魂汤一样,一门儿心思的,就只想着她一个人。”   这话说得实在,可这男女之情再是说不清楚的,看对眼儿了,便是不般配,那也是要死要活非要凑在一处的。看不对眼儿,便是外人都觉得郎才女貌,金玉相称,可到底这两人的日子,是自己个儿过的。   “奴婢小见识,也说不得什么道理,只是王爷的心到底是他自己个儿的,咱们也管不着,也管不住,王爷愿意偏着哪儿,咱们也只能认。只是夫人,这人活一世,到底是要往前看的。如今夫人不比以前,以前膝下空虚,也没了恩哥儿在,可如今有了恩哥,夫人便是要伤心,伤心一两日三五日便也罢了,若是长久伤心,夫人自苦不说,也要想想恩哥,还有李家上下。”   李春华将头埋在恩哥的脖颈上,到底又哭了一回,只是这次,鼻尖里到处都是恩哥的奶香味儿,哭了一会儿,就再也哭不下去了。   抹了把眼泪,李春华抽抽着,问道:“知道新王妃什么时候进府吗?”   绿容回道:“说是明年二月初三。”   李春华点点头,抽抽鼻子眼里露出些嫉恨来:“她那么得宠,我便瞧着新王妃来了,可能容得下她!”   “……若是容不下,我又当如何?”关雎楼里,薛令仪坐在软榻上,眉眼含愁地拿着碗盖轻轻拨动着茶沫。   芍药一旁坐着,看着薛令仪不高兴,她心里也跟着难过。只是这种事情,她也没什么经验可说。   薛令仪自己个儿愁了一会儿,一抬头,见着芍药比她还愁,不禁笑了:“好了,我也就是说说罢了,还当真了?”说着将碗盖搁在小几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这新茶叶味道还不错,倒比往日里喝的那些清爽了许多,你也尝尝?”   芍药知道,薛令仪这模样也不过是故作坚强罢了,伸手拉住薛令仪的手,眼圈便红了。   “行了,这是什么样子了。”薛令仪反手握了握芍药的手:“你不知道,以前那个王妃性子厉害得很,又是个心狠手辣的,手里头握着好几条人命。不但残害王爷的侍妾,还下药害得有孕的妾室小产,幸好我命大,这才躲开了她的魔掌。”   这么一说,芍药脸上的担忧更甚了。听说新来的王妃也是秦家的,姐姐那般恶毒,妹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没过几日,便有京都来的秦家人,带着福儿和翠夏,一道来了这武陵镇。   来人来意很直白,要曹凌翻修常青阁,那人还要住在王府里,等着这院子房子都好了,她才要转回去交差。   曹凌气得不轻,摔了一个茶盅,骂道:“那常青阁原是她姐姐住着,她姐姐什么性子她不知道吗?最是爱好奢华,哪一年那常青阁不修整一回。好不好的,总要大把银子花出去,才算心净。怎的,这妹妹还没嫁进来,就要摆起谱来了?告诉她,爱回不回,这常青阁是武陵王府的宅院,本王说不修就是不修,秦家要修,让秦家自己买了地皮盖了府,爱怎么修怎么修去!”   李嬷嬷前几日才吃了梗,自然不敢多言多劝,只好把话说得委婉了些,告诉了那秦家的来人。   秦家来的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只是曹凌压根儿就不见她,由着她随便去住,这般住了七八日,那人便收拾了包袱,往京都里复命去了。   京都秦家后宅,秦雪娆坐在窗子下,亦是看着光秃的枝头发呆。眼见着她的婚期已定,这事儿算是板上钉钉子,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门处一声响动,秦相继室赵氏从外头走了进来,看着女儿的样子,由来一阵心疼,上前挨着秦雪娆坐下,劝道:“知道你不愿意嫁,可到底那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总不能一直这般下去。那个武陵王,听你爹说,圣上归天后,那宝座八成就是他坐的。到时候母仪天下,天下至尊,可是旁人求得都不来的。”   秦雪娆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半分涟漪也没有生出。没错,人死不能复生,可他是怎么死的,真当她不知道吗?若非是父亲授意,他又如何会有了牢狱之灾,若非进了那种地方,他又如何会染上了疟疾。一想到这里,秦雪娆心痛得就跟刀割了一般。   赵氏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话她没听进去,想了想,狠狠心肠说道:“便是你不为自己个儿的以后想,也要为秦家上下着想才是。那人死了,你就跟个活死人一样,可不论你如何心死如灰,这武陵王府你是必须要嫁进去的。这可是圣上赐婚,再说,你也得想想你弟弟。”   说着,赵氏拿起帕子擦了擦泪,抽噎了几声。   没错呀,是得想想她那个弟弟。秦雪娆苦笑一声,她那个弟弟,成日里不是遛鸟便是去赌坊,两件事都不做,那必定是去了青楼妓馆逍遥快活去了。这样一个弟弟,她若是能有幸成了皇后,怕他才能得了这些子家产,不然依着父亲的意思,怕是等父亲去了,这满屋子上下,都要看前头那位留下的那个大哥的脸色了。   “女儿都知道,母亲不必忧心。”秦雪娆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会听话的,不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都会老老实实的,不再寻死腻活,更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或是逃走,或是什么的。”   赵氏听了这话一颗心放了一半儿,只是瞧着女儿面如死灰的模样,心里又不落忍,疼得难受,忍不住劝道:“那武陵王母亲虽没见过,可听说也是相貌堂堂,又是个厉害人物,女儿虽是去做了继室,却也不亏。”   当然不亏,那可是未来的皇帝呢!   秦雪娆脸色漠然,轻轻点了点头。   夜里,秦雪娆便做了梦。梦里,她又一次见着了他。他们在喧闹的人群里四目相对,周边花灯锦簇,满目繁华,正是他们头回见面的那一次。只是很快的,不知道哪里来的火苗,烧着了灯笼,扬起了大火……   秦雪娆从噩梦中醒来,剧烈喘着气,脑子疼得不行。然后想起他葬身火海的样子,心里仿佛被砍了一刀,顿时泪如雨下。   他当真是死了吗?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帐子里,秦雪娆抱着脸,哭得痛不欲生。   日子如流水,转眼便到了年下。这一日,曹凌叫人驾了马车,说是要带薛令仪往翠屏山的万佛寺去。于是这一日一大早,关雎楼便热闹了起来。 第49章   “怎么要去万佛寺?怪突然的, 倒叫人手忙脚乱的。”薛令仪见着曹凌进来,不禁迎上前笑嗔道。   曹凌轻轻抚着薛令仪鬓角的发丝,温柔笑道:“这阵子我时常忙碌不在家, 好容易闲了,自然要带你出去看看。”又笑道:“以前你是最活泼爱动的, 赵院使常说,你就不该是女儿身,原是个男儿才对,就没见过你这么待不住的女孩子。”   那是已然逝去的峥嵘岁月, 还提那个做甚,薛令仪笑道:“那时候妾身多大,如今妾身又有多大, 都是孩子的娘了, 如何还能那般模样没有长进的。”   曹凌眉眼温和:“可我却独爱你那个模样。”   薛令仪故意撅着嘴佯装不高兴:“这话说的,难道说王爷如今就不爱妾身了吗?”   说得曹凌立时笑了,将薛令仪轻轻拉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角,轻笑道:“都爱。”   两个人的年岁合起来都要过了半百了, 却在这里说什么黏掉牙的情话,薛令仪抿抿唇笑了, 一转眼,便瞧见了抱着贞娘的颜清羽正站在门口,脸上含笑,正静静看着这里。   “快过来, 杵在那里做什么?”薛令仪忙招招手唤道,曹凌回过头,就发现了两个孩子。   颜清羽虽说智力恍似两三岁的幼童, 但是个头儿这些日子却猛长了不少,又有力气,抱起贞娘来很是容易。他素来又喜欢这个小妹妹,每日里都要去看好几回,刚才在廊下见着了,非要抱着进来不可。   身后跟着的乳娘却是急得不得了,她是从周家庄跟着来的,娘家姓萧,夫家姓刘,旁人都叫她刘嫂子。她是最清楚颜清羽的情况的,哪里肯叫他抱贞娘,再给摔了,她十条命也赔不起。可是她也知道,这个主子也不是能得罪的,于是也不敢硬夺,就那么前后脚跟着,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薛令仪知道刘嫂子的顾虑,笑着上前道:“刘嫂子别急,你先去吧,这里我来看着。”   刘嫂子忙福了福,弓着腰身退了出去。   薛令仪瞧着颜清羽抱得有模有样的,就笑道:“你可得当心点,妹妹还小呢!”又指点道:“妹妹才四个月大,你不要老是竖着抱她,当心伤了脖子。”   颜清羽清澈如水的眼瞳轻眨,然后就变换了姿势,两手托着贞娘。   曹凌笑着走过去:“这么个抱法儿,没一会儿手就要酸了。”说着伸出手,抱起来贞娘。   颜清羽不肯把贞娘还给刘嫂子,却是肯给了曹凌,他紧紧挨着曹凌站好,扒着眼睛去瞧妹妹。   曹凌看他的模样:“你喜欢妹妹?”   颜清羽点点头,郑重其事道:“非常。”   曹凌就笑了,伸手捏了捏颜清羽的脸颊,说道:“今个儿去万佛寺,你要留心,外头人多眼杂,一个不留神,怕是妹妹被拍花子的抢了去。”   颜清羽疑惑道:“拍花子?”   曹凌神秘说道:“就是专门抢人小孩儿的坏人。”   颜清羽眼瞳一缩,脸上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又紧张看了看曹凌怀里的妹妹,立时将头点的跟拨浪鼓一般。   薛令仪哭笑不得,皱着眉道:“你吓唬孩子做什么?”   可不是吓唬,今个儿他们要去,那万佛寺怕是要闭寺了,周围重兵把守,又哪里有拍花子的胆大包天去抢王爷的闺女。   曹凌咧嘴笑道:“他是个男人,男人就要从小学会保护女人的。”   薛令仪无语道:“胡说八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因着有了孩子,自然出行更麻烦,收拾了一个时辰,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出了王府。   李春华立在八角高楼上拿了望远镜往远处看,密密麻麻的人群簇拥着一辆硕大的马车,马车前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一身金色常服,周围又前后跟着几个侍从,不必说那马车里坐着薛氏,外头骑马的那个,就是王爷。   绿容见着李春华看着望远镜又哭了起来,知道是看见不能看的东西了,伸手将望远镜夺了去,叹道:“夫人这是何苦呢?不是说要好好过日子,不再伤心了。”   李春华揪着帕子擦泪:“我怎能不伤心,我在这府里头多长时日了,还是个夫人,那女人眼见着就要成侧妃了。不过是生了个女儿罢了,王爷至于这么珍爱不成?”   绿容叹道:“是不是侧妃的,还不是王爷一句话的事情。夫人如此想不开,以后少不得还要跟着伤心流眼泪。”   李春华抽了抽鼻子,拿着帕子按了按眼睛,说道:“我到底是个人,就算是要绝爱忘情,那也得容我缓缓。”   绿容摆摆手,便有乳娘抱着曹恩走了过来:“夫人只看着恩哥儿,这么小的孩子,要养大可是不容易呢!便是养大了,还要为着他的前程打算,王爷的心咱们管不住,咱们就只好好守着恩哥儿过日子便是了。”   除了李春华,楼锦瑶也趴在屋子里哭个不住。她比之李春华更不如,王爷心狠,到现在都不曾解了她的门禁,倒是肯叫华哥儿一个月来看她几回,可这如何能解了她的思念之苦。她才二十多,在这深深宅院里,莫不是就要做一个孤守青灯的可怜人了?还有那个姓薛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这就要与她比肩,都成了侧妃了。   彼时,孙婉悦正在赵文芝屋子里喝茶说话,两人倒是安静,一个是被吓怕了,一个却是肚里藏有城府,两人跟不知道这事儿一样,径自的说话聊天。   这厢薛令仪一行人出了王府,颜清羽以前跟着芍药,东躲西藏遮遮掩掩,自然没有如今的闲暇安逸,他靠在车壁上,将帘子掀开了一角往外偷看。   薛令仪看得好笑,向如碧道:“你这丫头,吓唬他做甚?瞧这模样,倒好像做贼了一样。”   如碧方才脱口而言,如今正是战兢难安,听了这话忙笑道:“马车里要是只有公子和奴婢们倒也罢了,还有娘子在呢,叫外人看了去,可是要了不得的。”   薛令仪睨了如碧一眼,没理会她。倒是如锦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说道:“天使路上走得慢,不过算算日子,过不得几日便要到了武陵镇,到时候接旨受封,娘子便要成了侧妃了。”   一说到这个,马车里的几个丫头都欢欣鼓舞,无不面露喜色。芍药更是欣喜,没想到她家夫人厉害了得,竟要成了侧妃了。   薛令仪忙低声说道:“不可喜形于色,招摇生事。”又叹道:“人爬得越高,越是要谨慎,往后盯着咱们的人会更多,怕是要害咱们的人也要更多,你们定要谨言慎行,更不能鲁莽行事。”   几个丫头都敛了喜色,俱低头应是。   一时到了万佛寺,马车一路进了庭院里,曹凌命人屏退众人,这才叫薛令仪下了马车来。   因着院中无人,倒也不必带什么帷帽,薛令仪扶着曹凌的手慢慢下了马车,颜清羽不要丫头帮他,自己个儿从车上跳了下来。再然后,便是芍药下了车来,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贞娘,慢慢走了到薛令仪身侧。   颜清羽倒是把曹凌的话记得牢牢的,一步不离寸步紧跟的在芍药身后,一双眼哪儿也不看,就只盯着贞娘。   薛令仪无奈道:“羽哥儿不必如此,这里四处重兵把守,不会有坏人进来的。”   偏颜清羽极是信任曹凌,认真听了这话,却是半丝也不肯松懈。薛令仪无奈地看了一眼,转身剜了曹凌一回。   曹凌哈哈大笑,拉起薛令仪,便打头儿往庙宇里面走去。   一路上风光秀美,景色宜人,薛令仪看了一会儿,问道:“王爷却是好兴致,只是不知道这回来寺庙里,却是要求个什么?”   曹凌看了她一眼,说道:“为你和羽儿去晦消灾。”   薛令仪一愣,就听曹凌又续道:“从此以后就跟着我,平平安安,好好地过好日子。”   心里猛地就是一震,薛令仪深深看了曹凌一眼,没有出声。   曹凌也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向前面,边走边说道:“还有贞娘。她满月的时候我不在家,再则那个时候羽儿刚来,万事都没个定论,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操办,如今想想,倒委屈了孩子。”   薛令仪知道那时候曹凌事忙是真,不愿意和她见面却也是真,不过她心里想得通,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不会那么容易接受的,更何况他还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爷不必担心,妾身同贞娘,没有一个有半点委屈的。”   这话说得诚心实意,若是曹凌当时没想通,此时此刻,怕她早就和贞娘分离了,哪里还能左边儿儿子,右边儿女儿的,这都是曹凌的恩赐。   薛令仪感激地看了一眼曹凌,心说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只听说这武陵王年少寡言,是个不易相处的,岂料竟是这么个好人。   一行人见了主持,又说了一会子的话,便由主持亲自念经诵佛,做了这场法事。   事毕,薛令仪抬头看着硕大的金身佛祖,虔诚地伏地叩拜。她这一身罪孽深重,不求能赎去了满身的恶念,只盼着活在世上的时候,能好好照看她的孩子们,然后用心伺候曹凌,以报答他待她和孩子们的所有恩情。   做法事并没有什么乐趣,贞娘看了一会子便啼哭起来,芍药没奈何,便带着奶娘往偏殿去了。颜清羽本是跪在蒲团上认真地听上头的主持诵念佛经,可一见着妹妹走了,也忙起身跟了上去。芍药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抿唇笑了。   这个孩子,总算不是孤孤单单的了,如今有夫人,又有王爷,还有个亲妹妹,原本孤僻的性子也好了很多,还会说了很多话,当真是好极了。   曹凌见着薛令仪一路面容虔诚,安静肃穆,等着事了,两人在净室里对坐下棋,他便笑道:“你这性子可是改了不少,以前记得在慈悲寺做法事,每回你都要溜走,不是在后山坡刨土挖虫子,便是爬了树,去摘上头的果子,叶子,竟是没有一刻安静的。”   薛令仪手拿一枚黑子不禁呆住了,她记得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要么是一个人,要么就是带着素雅,或是沈茂修,当时也没看到有旁人呀?   曹凌捻着一枚白子搁在了棋盘上,掀起眼皮子瞪了薛令仪两眼:“得了,别瞪眼睛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本王躲起来了,你没瞧见罢了。”   原来是偷窥!   薛令仪哼了一声,将黑子扔进罐子里:“王爷可真是品行败坏,哪里能躲在暗处偷偷看人家姑娘家家的,倒也好意思。”   曹凌亦是哼道:“你跟个外男都能私会一处,放肆笑闹,倒也敢舔着脸来说我。”   薛令仪脸上一红,只是不肯认输,回嘴道:“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哪里跟王爷一样,竟是偷偷摸摸的!”   曹凌眼神凉凉,也将棋子一扔,说道:“既是说起了这事儿,咱们不如就聊聊沈茂修吧!” 第50章   他们两个聊聊沈茂修?得疯病了吧!   薛令仪瞪着曹凌:“沈茂修是哪个, 妾身从来就不认识,王爷若是无事,倒不如出去逛逛, 省得在这里胡说八道挑人刺!”   “我胡说八道挑刺?”曹凌不再说话,把棋盘一推, 起身坐到一旁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薛令仪又气又怒,心里还有一些担心害怕,只是她也扯不下脸这时候去同曹凌说软话,起身扯了扯衣裙, 见着曹凌头也不回,也不搭理她,想了想, 转身出了屋门。   曹凌本还是佯装的怒火, 虽然心里确实是不舒坦。只是薛令仪闷不吭声直接走掉了,这可是把他惹火了。将书本一摔,就站起身来,本是要追出去,脚下一重, 就没抬得起来。心说他这回便要忍着,且看看那女人要如何待他!   薛令仪出了屋门, 抬头看着一轮大太阳,眯了眯眼,心里有些发愁。她还没正儿八经地去哄过曹凌,也不知道那厮好不好哄。   如灵见着薛令仪出来, 忙迎了上去。   薛令仪说道:“去问问,厨房在哪里?再叫他们准备些新鲜果蔬。”   如灵奇道:“娘子要下厨?万佛寺的素斋很是出名的。”   薛令仪答道:“素斋要备下,这个是我专门为王爷做的。”   如灵心领神会地笑了, 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万佛寺是武陵镇最大的寺庙,厨房又大又明亮,收拾得也干干净净,里面原本干活儿的和尚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芍药几个跟进来打下手。   薛令仪日常也常做点心菜肴给颜清羽吃,如今烧起菜来,倒也顺手。她手脚本就利索,几个丫头也都是爽快的,很快便烧出了一荤一素一汤,并一份点心。   “放在食盒里,如灵你亲自送去给王爷。”薛令仪一面拿温水洗着手,一面说道:“告诉王爷,我去陪孩子们吃饭了,等会子王爷吃完了,叫他去寻我们。”   如灵瞪圆了眼睛,这样说话成吗?王爷听了不恼吗?只是也不敢多说话,将食盒装好,便叫了一个健壮婆子提着,一路跟着她去了曹凌待的屋子里。   曹凌这会子已经气得鼻孔都要出火了,他就知道,那女人心里果然是没他的,就只有她那两个孩子。重重喘了两声,曹凌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茶碗,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没心肝儿的女人!   如灵立在门外,有些心悸地抬手抹了一把汗,手指头哆哆嗦嗦的,轻轻叩了叩。   曹凌手里抓着另一个茶碗,正要继续往地下砸,忽听得门外敲门声,一下子怔住了,随即面露狂喜,又瞬时间勉力收住,将手里的碗搁了回去,扯了扯衣襟,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扬声道:“谁呀?”   如灵一听这话音不对头儿,唬得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却也不敢不回话,壮了胆子回道:“是奴婢,奴婢如灵,是娘子叫奴婢来的。”   一听不是薛令仪的声音,曹凌的脸先是一黑,然后又听说是薛令仪打发来的,又知道这丫头素来是薛令仪倚重的,勉强好了些,哼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不高兴道:“你来作甚?”   如灵忙福了福,连头都不敢抬,回道:“娘子方才亲手在厨房做了饭食,叫奴婢给王爷送过来。”   曹凌眯着眼冷冷看着后面婆子手里提着的食盒,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送进来吧!”   如灵忙带着婆子走进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肴摆在了桌子上。   曹凌一看,果然都是他爱吃的,脸上颜色稍稍好转,在凳子上坐下,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问道:“你家娘子呢?”   如灵战战兢兢地回道:“娘,娘子说,她去陪孩子们吃饭了,等会子王爷吃完了,叫王爷去寻他们。”   曹凌手里的筷子一顿,唬得如灵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垂着头,觑眼儿偷看,两个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好半晌,曹凌才又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了,才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如灵如蒙大赦,忙屈膝福礼,带着婆子逃也似的离去了。   曹凌看着桌儿上的菜,忽的狠命吃了几口,然后慢慢减缓了速度,脸上也慢慢笑了起来。那个女人,果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嘴巴硬脸皮薄,明明是来和好的,偏还装模作样。   如灵回去复命的时候,薛令仪正心不在焉的同颜清羽坐在一桌儿上用饭,万佛寺的素斋果然名不虚传,颜清羽吃得很高兴,眼睛珠子都亮了。   只是薛令仪记挂着曹凌,倒是兴致缺缺,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等着见了如灵,眼睛珠子也瞬间亮了,忙问道:“王爷可是吃了?”   如灵忙点头道:“倒是吃了。”   薛令仪先是一喜,继而又疑惑道:“什么叫倒是吃了?”   如灵皱皱眉:“王爷是吃了,就是脸色瞧着不好看。”   脸色不好正常,好了才奇怪呢,只要是肯吃了,那就成了。薛令仪笑了笑说道:“没事。”又问道:“可是告诉王爷,我在这里?”   如灵点点头:“说了的。”   薛令仪转过身,这才松了口气,夹了一筷子木耳豆腐丝,眼睛一亮:“果然美味!”   曹凌喝尽了最后一口汤,心满意足地拿出新裁好的锦缎帕子擦了擦嘴,扔在桌子上,长长的打了个饱嗝。他还没这么贪嘴过,吃得真是太饱了!起身踱步出了门,眼睛四下看了看,径直往颜清羽的房间走去。   颜清羽今个儿也吃撑了,薛令仪几番阻拦,拗不过他眨着一双眼,水汪汪看着她。最后实在吃不下了,这才罢了手。   “都和你说了,若是喜欢,便是回了府里头,叫人给你送了来,偏你倒好,吃了个肚皮滚圆,这会子难受了吧!该!看你以后还贪不贪嘴了!”   薛令仪说完,转头吩咐丫头:“去做碗消食汤来。”   曹凌在门口接口道:“多做一碗,本王也要喝。”   薛令仪乍然见着曹凌,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只是面儿上还好,堆起浅笑,起身福礼道:“王爷来了。”   曹凌随意“唔”了一声,眼睛却是亮闪闪地看了薛令仪两眼,随即收回视线,咳了两声,这才踱步进去。看见颜清羽四仰八叉躺在椅子上,皱眉道:“以后不许吃这么多了,再吃坏了肚子,可是要受罪的。”   颜清羽委屈道:“羽哥儿,喜欢。”   曹凌在一旁坐下,笑道:“喜欢还不简单,我叫他们每天做了一桌儿送去王府,由着你吃个够!”   颜清羽眼睛亮了,坐起身道:“真的?”   曹凌使劲儿捏他的鼻子:“我还骗过你不成?”   颜清羽心满意足地笑了。   薛令仪看在眼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了:“方才我也说了这话,怎的你就没这么高兴?”   曹凌没说话,转眼看着颜清羽。   颜清羽瞅了薛令仪一眼,回道:“爹爹,厉害!”   曹凌立时就笑了。   薛令仪嗔道:“原是嫌我比不过你爹爹厉害呀!可真是个势利眼。”   颜清羽疑惑道:“势利眼?”   薛令仪点头,指头点了点颜清羽:“没错,你就是势利眼!”   说话间,曹贞也被刘嫂子抱了过来,一见着薛令仪便伸着手“啊啊”要抱抱。薛令仪忙笑着道:“快,把她给我。”   曹凌和颜清羽一见着曹贞来了,当下都站了起来,等着薛令仪把曹贞抱在怀里头,两个人都凑了上来,去逗弄曹贞,一家子倒也和乐。   出来转了一圈,大家伙心里都愉悦了不少,下午打道回府,又过了十来日,从京都来的天使就到了武陵镇。   这一日,孙婉悦带着华哥儿去春香院看望楼锦瑶,楼锦瑶见着曹华自然欢欣不已,叫人上了各色甜食和点心,就守在一旁看儿子一口一口的吃。   孙婉悦见她这里叫东西倒也容易,东西也丰盛,笑道:“王爷待你到底还是念旧情的,不然这厨房里头的东西,尽是些踩高捧低的,也不会叫了什么就上什么的。”   楼锦瑶听说了心里微微一暖,只是想起关雎楼那个,又悲上心头:“这府里头,咱们两个不必说,都是从京都跟来的老人儿了,当初咱们生了儿子,王爷都给请封了侧妃,那张氏,因着生的是女儿,只得了个夫人之位。再后来,就只有李氏得了王爷喜欢,她的父兄又争气,这才得了夫人之位。别的花花草草的,都是小玩意儿,不必提及。旁的倒也罢了,只是那个薛氏,我却是不服气,一则没家世,二则生的也不是儿子,便是儿子,又不比安哥儿是个头胎子,竟也得了侧妃之位。王爷的心也忒是偏了些!”   孙婉悦就一直静静听着,这会子才叹道:“你既是知道王爷的心偏了,便知道这偏心素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言的。她受宠至极,何苦嚼这个话头儿,再叫王爷知道了,更恼了你。”   说起这个,楼锦瑶冷笑:“可不是,上回因着那个外姓的养子,你瞧王爷大发雷霆,打死了一个,另一个没死也去了半条命,连李夫人后来也被说了一回。都是下人嚼舌根,又同主子有何相干?她身上白璧无瑕,自然没人说她。自己是个臭鸡蛋,就别怪苍蝇去叮!”   孙婉悦皱眉:“瞧你说的这话,还不住了口。”又劝道:“我说你也好好为自己想想法子,王爷一直不肯饶恕你,华哥儿总养在我这儿,虽是一样的锦衣玉食,到底是离了亲娘,瞧着也可怜。依我说,你倒不如去走走她的路子,她肯替你美言,你以后出来了,老老实实的,也好跟儿子一处不是?”   “要我求她,妄想!等我死了吧!”楼锦瑶哼了一声,气鼓鼓瞪着眼睛,   孙婉悦见说不动,叹道:“你倒是气性大,只是苦了孩子,整日里想着娘。”   楼锦瑶贝齿咬住了红唇,没忍住,淌了两行眼泪出来。   虽然只是个庶妃,只是曹凌盯着紧,下面的人办起来尽心尽力,自然瞧着好看。虽是处处都依着礼制,倒也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   吉服早就被送到了薛令仪那儿,如灵几个小心翼翼把衣服她挂在架子上,啧啧称奇地看着。   的确是好看的,尤其是上面的绣工,称得上是精妙绝伦了。   如灵喜不自胜,欢喜道:“听说这是王爷寻了几十个绣工了得的绣娘赶着绣了一个多月才成的。”又指着上头的珠子:“娘子瞧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东珠。”   薛令仪笑道:“没见识,这可不是东珠,是美人珠,虽是不比东珠贵重,却也是珍珠里的极品。”又道:“把那一回王爷赏赐的花簪拿出来。”   如灵忙解了汗巾上的一串钥匙,快步过去打开了匣子,取出了那花簪。   花簪依旧是流光溢彩,薛令仪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吉服上比了比,笑道:“正好相称,到时候就带了这花簪去,也好让王爷瞧了高兴。”   正说着话,曹凌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进得内室便见着了架子上的衣服,笑道:“衣服送来了,你可喜欢?”   薛令仪略微一福,笑道:“难不成妾身不喜欢,还能换成别的不成?”   曹凌一怔,继而大笑道:“还真不成,皇室王爷要封侧妃,一概都是这样的服饰。”说着看见了薛令仪手上的花簪,上前拿了过来看了看,继而抬起头,温情脉脉道:“倒是没瞧见你佩戴过。”   薛令仪笑道:“我一个娘子,没品没阶的,自然不好带这种僭越的东西,虽是民不告官不究,只是何苦叫人背后嚼舌根。”   曹凌怜惜道:“你倒是懂事。”   薛令仪笑道:“妾身自然是懂事的,难道什么时候妾身不懂事过?”   曹凌撇撇嘴:“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你可忘了,你以前还同个郡主抢东西呢!还动手打伤了人家。”   薛令仪立时拉长脸:“多久之前的事了,王爷总提这个作甚?”说着面露伤感,叹道:“妾身听说,永泰郡主的相公过世了。”   曹凌点点头:“是的,前阵子的事情了。”见薛令仪神色悲伤,劝道:“大喜的日子,提这个干嘛!她是郡主,又有儿子傍身,便是死了丈夫也无妨。再说,他们夫妻一向不睦,死了倒还比活着好。”   薛令仪无语地看着曹凌:“这话也是王爷该说的?”又说道:“妾身心里紧张得很,也不知道明儿个会不会出错。”   曹凌笑道:“担心什么,会有女官在你后头提醒你的。”又笑道:“虽繁琐,但也简单,很快就会结束的。只是今夜你需得沐浴吃斋,晚上我就不能陪你了,你得一个人安睡。”   薛令仪含笑点点头,伸手拉住了曹凌的手。   第二日,不过半日的功夫,这礼便成了。薛令仪跪在地上,身着华服接了圣旨,又接了侧妃的宝册,三叩九拜高呼万岁,然后结束。   如灵一旁扶着薛令仪往内室换衣服,笑道:“外院摆了席面,附近的达官贵人都来了,真真儿是热闹非凡。”   薛令仪笑道:“却不知道后院儿是谁在照看?”   如灵回道:“是张夫人。”   又是张夫人——   方进得内室,如灵如锦打头儿,齐声福礼呼道:“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唬了薛令仪一跳,而后笑道:“赏,今个儿都重重有赏!”   如碧等人立时眉开眼笑,而后一拥而上,簇拥着薛令仪去换装。   薛令仪由着如灵一干人给她换衣,重新挽发装扮,拧眉想了一会儿,问道:“张夫人原来是太后宫里的女官?”   如灵回道:“正是。”眼睛珠子四下骨碌了一圈,低声道:“听奴婢娘说,王爷很不待见张夫人,不愿意她先生孩子。故而先她一步,叫一个丫头怀了身子,才叫张夫人有了身孕。可那丫头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都没了,我娘说,那可是个男胎呢!若是好好生下来,如今的大公子,便不是孙侧妃所出了。”   原来还有这回事,薛令仪挑挑眉,想起了大姑娘曹玉珠来。 第51章   曹玉珠是个好姑娘, 懂事,有礼,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因着那一回薛令仪出手相助, 后来曹玉珠又来了关雎楼好几回,总是带些小玩意儿过来给曹贞。便是和清羽在一处, 也总是温婉和煦,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或是瞧不起。清羽很喜欢她来。   “大姑娘是个好孩子。”薛令仪伸手抚了抚被如灵拿头油抹得溜光水滑的鬓角。   如灵笑道:“大姑娘自来都是温厚的。”又低声道:“奴婢的娘是府里头的老人儿了,她曾暗地里说过, 当时张夫人生下了大姑娘,王爷很是高兴了一回,只是到了封赏的时候, 却又拿着这个只给了一个夫人的名分。听说当时太后原是想给个侧妃之位的, 被王爷推辞了。”   薛令仪眸中水光微动,张氏出身慈安宫,是太后的人,可父亲说过,这个太后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当初章惠皇后仙逝,里面多多少少的, 也有她的手笔。   “娘娘,好了。”如碧这声娘娘喊得尤其响亮,薛令仪在镜中张望,也觉今个儿这发髻梳得精巧。   “这是新近时兴的发髻吗?以前倒没见你梳过。”   如碧忙回道:“这是奴婢自己想的。”   薛令仪笑道:“好丫头, 是个梳头发的好手。”   得了这夸奖,如碧立时笑了,一双眼瞅瞅如灵, 却见如灵眉眼含笑,见她看过来,抿唇点了点头。   多少年了,薛令仪难得又成了宴席的主角,一进得厅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张夫人更是笑得温顺和煦,上前来福了福,说道:“给娘娘请安。”   原先她是夫人,见着了她,自然是给她行礼的,如今却换了她来给自己行礼,薛令仪忙伸手扶住,笑道:“姐姐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伺候了王爷那么些年,妹妹可不敢受了姐姐的礼。”   张文芝顺势站起身,笑道:“虽我是个老人,亦可以倚老卖老,但是今个儿可不行,妹妹的好日子,这礼数定得要做足了才是。”   又有孙婉悦上前来,她们同为侧妃,故而孙婉悦福了福,薛令仪也忙屈膝回礼,又拉住孙婉悦的手,眉眼弯弯笑道:“姐姐这一向不往关雎楼来了,等着以后闲了,定要常来常往才是。”   孙婉悦上次吃了个大亏,如何还敢亲近薛令仪,只是这话说出来了,少不得以后还是要去走走,于是笑道:“妹妹才刚生了孩子,定是忙碌非常,姐姐素来笨手笨脚,怕去了没帮上什么忙,倒给妹妹添乱了。既是妹妹这般说了,以后定会时常叨扰的。”   这番寒暄下来,又有许多人围了上来,这些都是曹凌下属的女眷,都是薛令仪不认识的,张文芝忙笑眯眯拉着薛令仪引荐。   这些人,有的是想同薛令仪攀关系的,有的却是想凑近了来看一看,这个传说中跟狐狸精差不多的人物,到底是如何容貌,如何风采,却把个王爷迷得神魂颠倒,竟是连她以前的儿子都愿意认作了养子,跟正经的公子一般模样,养在了王府里。   这般下来,等着坐到位子上的时候,薛令仪已是脚后跟发疼了。   如灵忙递了碗茶水上去,低声道:“娘娘快润润口。”   还没等薛令仪喝了两口,一个一身绿色锦缎团花褙子的妇人走了上来,却是满头珠翠,眉眼清秀,对着薛令仪福了福,笑道:“一别多年,不知道姐姐还记不记得臣妇了?”   这话说得蹊跷,薛令仪心里一震,知道这是遇见故人了。   “不知道夫人是哪里人士?细看来,竟是真的不知道哪里见过的。”薛令仪自然不肯认账,故意佯装糊涂,笑眯眯道。   却听那绿衣女子笑道:“臣妇是王绛,永泰郡主是臣妇的表姐,夫家前几年受了牵连,一家子都跟着遭罪,这才来了这武陵镇里。”   提及永泰郡主,薛令仪眸光轻闪,细细打量后,果然是有些印象的,只是这时候却是怎么也不能认的。   薛令仪笑道:“这可真是夫人认错了人,我出身寒门,哪里有机会得遇永泰郡主这般的贵人。”   王绛见薛令仪不肯相认,想起之前听说的关于这个新晋侧妃的风言风语,笑了笑说道:“若是如此,怕真是臣妇认错人了,还请娘娘莫要怪罪!”说着敛衣行礼。   薛令仪忙扶住,笑道:“夫人不必多礼,这世间之大,相貌相似也多数寻常,夫人认错了,也是咱们的缘分,以后还请夫人多来往,咱们也好说说话,解解闷儿。”   王绛立时笑道:“蒙娘娘不弃,那臣妇以后就多多叨扰了。”   等着这席面终于到了尾声,薛令仪已是累得不行,强撑着送走了一干人,等着回去关雎楼的时候,立时瘫在了椅子上。   “可是累死我了。”薛令仪强撑着眼皮子道:“快,叫她们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净身,然后赶紧歇下了。”   如灵忙说道:“晚膳还没用呢!”   薛令仪摆手道:“先睡一觉,等醒了吃碗粥便是了,不必麻烦。”   刚说完,颜清羽偷着空就钻了进来,他今个儿一天没见着薛令仪了,一见着面立时粘了上来,委屈地喊了一声:“娘。”   薛令仪摸了摸他的小脸儿,笑道:“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了委屈?”   颜清羽抽抽鼻子,可怜兮兮回道:“娘不见,羽哥儿想。”   这阵子颜清羽说的话越来越多,表达也愈发的清楚了,薛令仪听得满心欢喜,笑道:“娘今个儿有事,不见清羽,娘也想念。”   颜清羽听得这话,立时绽开微笑:“娘,羽哥儿,永远在一起。”   薛令仪听得心里忽然发酸起来,这才明白过来,怕是今个儿一整日见不着她,清羽害怕了。忙坐起身子将孩子搂在怀里,薛令仪说道:“娘和羽哥儿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颜清羽心满意足地笑了,芍药走过来将颜清羽拉开,比划了一阵,薛令仪笑道:“好的,你带着他去用晚膳,我这里累得很,一会子要先睡一会儿的。”说着又去摸了摸颜清羽的脸颊:“你乖乖听话,跟着芍药去吧!”   等着曹凌过来关雎楼的时候,薛令仪正一觉醒来,捧着一个甜瓷白玉碗吃玉米羹。   “怎的这时候还要吃东西?”曹凌满身酒气,却是眼睛明亮,笑眯眯在一旁绣墩上坐下,看着薛令仪一口一口吃东西。   薛令仪说道:“累得很了,晚膳就没用,睡了一觉才醒,觉得肚子饿了,就叫她们送了碗甜羹过来。”   曹凌微笑着没说话,看薛令仪喝完了甜羹,将空碗递给如灵,摆摆手又叫屋子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王氏那里你不必担心,我已经都知道了,也暗示了她相公,她不会乱说话的。”   薛令仪愣了愣,苦笑道:“也没甚好担心的,瞧着她的样子,大约是攀关系的,不然也不会说起这事儿。当年妾身同她表姐永泰郡主,多是争吵闹气,也没什么情分在的。”   曹凌笑道:“既是没什么情分,昨个儿提起永泰,我瞧你伤心得很。”   薛令仪笑道:“到底同为女子,她青年丧夫,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的话,曹凌去沐浴了一番,薛令仪也重新漱口,两人这才重新睡下。   这一夜自不必说,缠绵悱恻温柔至极,等着第二日曹凌出门去的时候,薛令仪还安稳高榻,丝毫没有睡醒的迹象。   只是,以前薛令仪被曹凌免了各处请安的规矩,可如今她身处高位,成了侧妃,她自然更不必给别人请安,但是其他女眷,却是要来向她请安的。   “姐姐,孔儒人来请安了呢!”如锦有些发愁,向内卧看了看:“要不要叫醒娘娘?”   如碧最是不待见孔儒人,立时接口道:“叫什么,王爷走之前可是专门说了,叫娘娘好好休息的。叫孔儒人等着,她是孺人,娘娘可是侧妃,便是叫她白坐了冷板凳,她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如灵皱眉道:“慎言!”又瞪着眼说道:“她便是个孺人,那也是王爷的孺人,是主子,你一个奴才种子,这话再说,便剪了你的舌头!”说着往内室走去:“我去说,见不见的,到底还得娘娘做主。”   隔着帐子,如灵轻声唤道:“娘娘?”   薛令仪从昏沉中醒了过来,觉得喉管里粘得厉害,哑着嗓子道:“如灵,茶!”   如灵忙去倒了杯热茶端过来,揭开帐子,一股子异样的温热味道迎鼻扑来,如灵虽早就习惯了,但还是红了脸,将杯子奉上,又拿了厚枕头垫在薛令仪身后,便后退一步,束手垂头乖巧地站着。   薛令仪毫无察觉,慢慢喝了水,觉得舒坦了许多,才问道:“你叫我作甚?”   如灵忙回道:“孔儒人前来请安,已经安置在厅里喝茶了。”   薛令仪这才想起这回事,身子懒懒的不想动,叹了口气道:“做个娘娘,还不如当个娘子舒坦呢!”   只是到底还是得起来,将杯子给了如灵,薛令仪掀开锦被,穿上锦缎软鞋,起身往屏风后头去了。   如灵忙将杯子搁在桌面上,双手一拍,一排丫头捧着各色洗漱用具,从门处陆续走了进来,呈“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第52章   孔雪英又一次坐在这宽敞明亮, 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了。四周站的都是丫头,垂手而立,静默无声。她悄无声息地四下张望, 愈发觉得辛酸难捱。都是生而为人,怎的命就这么不一样呢?她多年来还只是个孺人, 人家却好似乘了清风,就成了侧妃了。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孔雪英一怔,继而又喝了一口, 脸上才露出苦笑来。这关雎楼待客用的茶叶,都比她寻常喝的要好了太多。   没过一会儿,丫头又领着一个衣着华贵, 行动婀娜的女人走了进来。孔雪英一看, 却是听风楼的林氏。   林氏还是头回来这关雎楼,一进得屋里,便被惊了一跳。孔雪英觑眼看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想起自家头回来的模样,不禁辛酸更甚。   很快, 林氏便瞧见了孔雪英,上前矮身福礼, 笑道:“姐姐也来了。”   孔雪英含笑点点头,并没有同林氏说话。   林氏自来最会察言观色,知道孔雪英不愿意理会她,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抿了唇也不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文香院的周娘子和王娘子也来了。几个人静坐无言,都捧着一盏茶慢慢喝着。   等着薛令仪收拾停当, 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扶着如灵快步往明厅走,进得屋里,便见着竟是张夫人也来了。   “呦,姐姐怎么来了。”薛令仪忙迎上前去,就见张文芝矮身福了福,笑道:“我自然是来给侧妃娘娘请安的。”   薛令仪忙请了张文芝坐下,笑道:“可不敢这么说,姐姐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这么来给我请安,可不是要折煞我,以后可万万不能如此了。”   今天是薛令仪成了侧妃的头一日,张文芝便是压根儿没打算以后来,可今个儿也会来的,省得落下了把柄,叫王爷不高兴。   笑了笑,张文芝道:“知道了。”   等着这边儿话音落,等候多时的几个人都起身齐声福礼。   薛令仪忙叫了起,然后笑着请她们坐下,又笑道:“今个儿姐妹们来了,是瞧得起我,我心里感激不尽,只是以后便不必如此,我来了王府这些日子,便是先王妃也没这么着过,更不必说其他的侧妃,我自然不能独树一帜,以后若是想来同我说会子话,那便用了膳食,溜溜达达就过来了,似今日这般,万万不能了。”   孔雪英打头儿,起身福礼笑道:“多谢侧妃体恤。”   等着又说了一会子的话,薛令仪便打发这些女人走了,懒洋洋坐在靠椅上,扶了扶鬓尾的嵌红宝石石榴花金簪,叹道:“这么慌慌张张一早上,可是图的什么呢?”又向如灵道:“得了,摆饭。”   翻过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三,秦雪娆的花轿,如期抬进了武陵王府的内宅。   一大早,薛令仪便起身伺候曹凌梳头更衣。那一回她封为侧妃,曹凌也不过是寻常朱红色常服,可今个儿这一身儿,却是花团锦绣,正正经经的新郎官儿的衣。   薛令一面扣着扣子,一面心里叹气,她这辈子,也只有颜正则正儿八经八抬大轿娶了她一回。便是当初她不跑,嫁给了曹凌做侧妃,那也是个妾室,曹凌也是不必一身新郎装的来配她的。   曹凌垂着眼,看薛令仪忙忙乎乎的模样,忽的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便不醋吗?”   薛令仪掀起眼皮子瞅了曹凌一眼,抽回手继续扣扣子,说道:“妒忌乃是女子德行有亏的表现,妾身虽是不才,可这点还是清楚的。”   曹凌哼道:“胡说八道,这东西都是骗人的,拿出来也是做个筏子,约束一下女子罢了!真个儿不嫉不妒,那只能有一个缘故。”   薛令仪终于扣好了扣子,伸手将前襟扯平,随口问道:“什么缘故?”   曹凌答道:“你心里没我。”   薛令仪站直身子,没好气地说道:“那妾身心里有王爷,不愿意王爷娶了新王妃进来,不知王爷可否能从了妾身的意愿?”   曹凌笑了,上前一步将薛令仪拉进怀里,问道:“真的?”   薛令仪从善如流,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王爷快瞧,妾身都要伤心死了呢!”   曹凌捏了捏薛令仪的鼻子,没再说话,只俯下身在她的脸颊轻轻吻了吻,然后转身在镜前看了看,便大步走了。   薛令仪看着落下来摇晃不定的珠帘,哼了一声,叹道:“前一刻还在打情骂俏,后一刻便转身走了,还真是无情人呢!”   如灵上前来,觑着薛令仪的脸色,有些拿捏不准她此时此刻的情绪。说是恼了吧,恍惚也不是,说没恼,瞧着也不像。   薛令仪很快察觉到了如灵的视线,没好气道:“得了,我没事。”又道:“赶紧的,过来给我穿衣打扮,今个儿这一遭,又要累得灵魂出窍了呢!”   忙忙碌碌换了一身新衣,如碧又专门给薛令仪梳了个飞仙髻,插得花冠玉簪子进去,实在是风姿动人。   薛令仪照着镜子,很是满意地笑了。只是起身的一瞬间,忽觉眼前一暗,身子便有些摇晃不定。   如灵几个吓了一跳,忙簇拥而上扶住了薛令仪。   如星焦急道:“可是要请了太医来看看?”   薛令仪忙说道:“不可!”在绣墩上重新坐定,扶着脑门儿道:“缓一会儿就好了,许是今个儿起了大早,又忙碌到现在,累得了。”说着缓缓气,向如灵问道:“可还有时间容许耽搁的?”   如灵忙说道:“还有一刻钟。”   薛令仪笑了:“那还来得及,叫人送来一碗甜羹垫垫肚子,不然这头重脚轻的,没得叫人看了去,还以为我故意装病,好叫新王妃心里不痛快呢!”   吃了碗甜羹,薛令仪觉得好了些,便打足了精神,起身扶着如灵,往牡丹台那里去了。   牡丹台那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后宅子里的女人,除了李春华还未到,其他的都来了。便连楼锦瑶,也被曹凌放了出来,过来吃这顿席面。   楼锦瑶又是好些日子没见到华哥儿了,这时候自然是把孩子抱在怀里寸步不离,正逗弄着,忽抬头见着薛令仪来了,唇角一勾冷冷笑了笑,新王妃马上就要进门儿了,看这女人还能得意几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垂下头只专心哄着曹华。   孙婉悦却已经站起身了,走上前拉住了薛令仪,笑道:“可算是来了,快来坐下。”   等着坐定,孙婉悦打量了薛令仪一回,忧心道:“瞧着你脸上不好,可是身上不舒坦?”   薛令仪唯恐孙婉悦误会了,还以为她是因着曹凌娶了继室心里不痛快,忙笑道:“今个儿起得早了,忙糟糟一早晨,就抽空喝了碗甜羹,才肚子里不空落,想是饿得了。”   孙婉悦这才想起来,这王爷从来都是宿在关雎楼的,今个儿王爷大婚,薛氏自然要跟着着忙,可不是要跟陀螺一样了。   “你倒是辛苦了。”孙婉悦转头吩咐道:“去沏碗藕粉羹,再送来一盘枣泥酥。”又向薛令仪道:“光用碗甜羹顶什么用,席面开始还得等些时候呢,你再用碗藕粉,吃些枣泥酥,也好垫垫肚子。”   正说着话,李春华也终于姗姗来迟。   上回子的事情,因着是在汀兰苑发生的,多多少少的,孙婉悦也是疑心过李春华的。后来虽是真相大白,可为着不家丑外露,这事儿便被曹凌给压了下来,除了李春华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便是薛令仪,也是从如锦那里探听来的。   孙婉悦并不知道始末,故而后来同李春华便没那么交好了,眼下见着她来了,也不似以前一般热络,只淡淡地笑了笑,便转过头,又同薛令仪说起了话。   李春华心里自然不快,只是她素来性子孤傲,见着孙婉悦疑心她,心里也怄了气,心说若是当初待她是真心的,那就该知道,她是万不会做下这事儿的,既是疑心于她,那以前的真心,也必定都是装模作样出来的,既如此,还不如各自安好呢!   张文芝捧着杯茶,眼睛溜了一圈,扯扯唇悄无声息地笑了。说什么好姐妹,转眼就成了陌路人,这深宅后院里,又哪里会有什么姐妹情深呢!   一屋子的女人各怀心事的坐着,又等了许久,这席面才算陆陆续续的开始了。   曹安还不懂事,懵懵懂懂地问:“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啊?”   孙婉悦笑道:“还早着呢,新娘子得到黄昏时候才要进了王府。”说着夹了些眉豆糕,放在了曹安的碟子里。   曹安一看见糕点便笑了,他还小,还不知道这喜宴意味着什么,只是瞧着热闹,心里就跟着欢喜起来。倒是孙婉悦和薛令仪,看着小孩子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都是一片怅然。   “怎么不把贞娘带过来。”   薛令仪笑道:“她还小,带过来不能吃不能喝的,人又多,再冲撞了什么,回头又不好了,还得请太医。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想别人说我恃宠而骄,故意生事,给新王妃触霉头。”   孙婉悦笑了笑:“你倒是个心细如发的。”   薛令仪抿抿唇,只慢慢喝了一口藕粉羹,没再说话。 第53章   虽然薛令仪百般忍耐, 不愿意这时候惹事端,出风头,只是熬到下午的时候, 还是捱不住了。   孙婉悦同她坐得近,早看见她脸色苍白, 额上沁出的汗,低声说道:“你别忍着了,我同你一道,咱们就装着去更衣, 等着出去了你便一路回家去,我自己个儿回来,就说贞娘哭着找你, 奶娘哄不下, 没法子才叫了你回去,不当紧的。”   薛令仪一听也是,便应了。两人一道离了席面,等着再转回的时候,就只有孙婉悦一个了。   楼锦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故意去问孙婉悦:“咦,怎的只有姐姐回来了?侧妃娘娘呢, 却是哪里去了?”又拿了帕子捂着唇咯咯笑道:“不会是嫌累,躲家里偷懒去了吧!”   孙婉悦自来好脾气,听了这话也不放在心上,只淡淡道:“贞娘睡醒了, 闹脾气呢,奶娘哄不住,只好打发了丫头来找薛侧妃。这里少她一个也翻不了天, 可回头贞娘哭坏了,那可是大事。”   楼锦瑶气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叫孙氏说得好像个宝贝一样,哼了一声,冷笑道:“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能哭坏什么?”   张文芝逮了机会立时说道:“侧妃慎言!”又道:“今个儿论起来,侧妃本不该来此处,只是王爷心软念旧,这才赦了侧妃之前的错处,叫侧妃出来了。只是瞧着侧妃的模样,大约王爷的好意也是白费了,出来就乱嚼舌根,胡乱说话。那贞娘便是个丫头片子,那也是金尊玉贵的金枝玉叶,若是有了什么差错,哪个能担待得起?”   楼锦瑶这么被前后夹击一回,立时恼了,只是到底不敢再多嘴多舌,板着脸哼了一声,只管着曹华用膳,也不肯再多说话了。   李春华冷眼旁观了一切,听见孙氏向着薛氏说话,很是有些不快。她今个儿也没带了曹恩过来,自己个儿拿着筷子,不时夹了些菜肴搁在嘴里,百无聊赖地吃着。   这喜宴,从上到下,她都感觉不到半丝的欢喜。死了个心狠手辣的,也不知道这会子新来的这个,是不是照旧心肠歹毒。若是个不好的,还不如悬空着王妃之位,府里头的女人也好各自安生,各自安好。   这厢薛令仪回得关雎楼,便觉身上疼得厉害,尤其是腰背那里,更是又酸又凉。   如灵唬得不轻,说道:“这么忍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娘娘怕着了人眼,奴婢就偷偷过去请了太医过来。总是今个儿敲锣打鼓闹腾得很,不见得就会被人看了去。”   薛令仪扶着腰身轻轻直了直腰,她算着日子,差不多就要到了小日子了,摆摆手说道:“估摸着是要来红了,这阵子也不知怎的,每次来都会腹内坠疼,之前不管它,倒是更厉害了。等这阵子过了,再叫王太医过来,开几服药,调理一回便好了。”   如灵拗不过薛令仪,只得服侍她睡下。等着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轮弯月高悬空中了。   如星正守在一旁,见着薛令仪醒了,忙上前笑道:“娘娘可口干,要喝茶吗?”   薛令仪倒不觉得口干,摇摇头说:“扶我起来。”   睡了一觉,倒是舒坦了许多,薛令仪只当是累着了,也不当回事儿,叫人把贞娘和颜清羽叫了来,又叫了一桌子的菜,就在自己屋子里用了。   “前头还吃着呢?”薛令仪一面喝着八宝粥,一面询问如碧。   如碧回道:“前院儿还热闹着呢,后院里的女眷早就散了。”   薛令仪点点头,又问:“我下午没去,可有人嚼舌根了?”   如碧小心看了眼薛令仪:“旁人倒还好,也没说什么,就是楼侧妃阴阳怪调,不过当时就被张夫人撅回去了,后来气得脸上通红,也不说话了。”   原来是楼氏啊!薛令仪虽是不愿意惹是非,可如今到了她这地步,若是一味的委曲求全,那也只能会让人觉得,她这个侧妃根若浮萍,这才一味的小心谨慎,步步退让。上回楼氏寻了个容貌肖似她的女人去勾引王爷,这梁子还没解呢,这就又来招惹她了!还敢说贞娘的不好。   “去,看看二公子可还在春香院?叫马公公把公子送回舒雅轩。跟着孙侧妃,也好学些好的。”   薛令仪放下碗筷,便有丫头捧着铜盆走了上来,净了手,又拿香膏子抹了抹,薛令仪起身坐在了美人榻上,拿了枕头靠在后头,懒懒地歪着。   趁着这当口,楼锦瑶自然是要把曹华留在春香院住上一晚的。外头乱糟糟的,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等着王爷亲事儿忙完了,再想了起来,不定又要把她禁足,到时候哪里还有这等好机会。   只是这里才刚用了晚膳,还没在一处耍闹一会儿,马公公便上门儿来了。   楼锦瑶一听马公公来了,立时抱紧了曹华,曹华也带着哭腔道:“娘,华哥儿不要去舒雅轩,华哥儿要待在春香院。”   听得楼锦瑶立时落了眼泪出来,在曹华额角上亲了亲,安抚道:“华哥儿先别急,娘先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命丫头看好曹华,自己个儿出了门去。   马公公正立在廊下,给足了里头这对儿母子分离诉苦的时辰,见着楼锦瑶出来,立时矮身作揖:“给侧妃娘娘请安了。”   楼锦瑶心中忐忑,向马公公笑问:“这都天黑了,不知马公公所来为何?”   马公公笑道:“瞧娘娘说的,这是给奴才玩闹呢,二公子不还在文香苑,奴才过来送二公子回舒雅轩。”   楼锦瑶咬咬唇,脸上堆满讨好的笑:“看这话说的,王爷不是赦了我的错处,今个儿都叫我出去同乐了,这二公子自然是要回到春香院来住的,又去什么舒雅轩作甚?”   马公公脸上笑得跟朵儿花儿似的,可嘴上却是分毫不让,笑道:“许是娘娘听错了,王爷只叫娘娘今个儿去席面儿上逛一逛,好歹大喜的日子,大家伙儿都沾沾喜气儿。只是回头还是照旧,娘娘若是想要解了门禁,依着奴才说,不如走走别的门道吧!”   走走旁的门道,不就是让她去求那个贱人!做梦!楼锦瑶铁青着脸没再做声,这会儿她还硬扛着,可等着曹华走得时候,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到底叫她心疼得要死。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恨声道:“我且再忍些时候,等新王妃安置好了,我走她的门道不比向那个贱人低头的好。”   常青阁里,秦雪娆顶着大红盖头,正端端正正坐在喜床上。旁边走来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低声问道:“王妃可要喝水?”   秦雪娆轻轻摇头,那妇人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眼前全是亮红一片,秦雪娆双手握在一处,静静地坐着。她又想起了那个人,心里由来一阵酸楚,只是这阵子她早就是伤心透了的,泪也留了不少,到这时候了,也只是心酸,倒也哭不出什么了。   “姑娘,要不还是喝点儿,你都很久没喝水了。”这回说话的是秦雪娆的贴身丫头茯苓。   秦雪娆其实是口渴的,只是她如今这一身的行头,要去如厕也确实不便,轻声道:“再忍忍吧!”又道:“可听说王爷会何时过来?”   茯苓低声道:“前院儿的席面已经散了,王爷想来一会儿就要来了。”   这话音才落,曹凌便满身酒气走了进来。   这婚事他成得不情不愿,只是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给圣上些颜面。只是那红盖头掀了起来,曹凌看着那张肖似秦雪娥的脸,立时就坐不住了。   “你既成了王妃,该你的自然少不了你,可是不该你伸手的,最好规规矩矩些。”曹凌坐在绣墩上,冷冷续道:“本王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的闲工夫理会你们那这乱七八糟的,若是好了,咱们都好过,若是不好,本王虽是应了这婚事,却也可一张休书休了你!”说着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秦雪娆道:“今个儿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秦雪娆沉默地听完了曹凌这一番算得上难听至极的话,听他要走,慢慢起身站定,矮身福礼:“恭送王爷!”   等着曹凌走了,茯苓才双眼含泪,涨红着脸走了过来:“姑娘可是受委屈了,王爷不能这般待你,不如咱们写了书信,趁着送亲的秦家人还没走,赶紧捎回去!”   秦雪娆却没有半丝的不悦,伸手取下了珍珠头冠,递给了茯苓,又在在床沿上坐下,轻声道:“何必呢!”又笑道:“你可瞧见了王爷看见我这张脸后,那憋屈恼怒的表情?往日里不是都说,我同那个姐姐长得相似,今个儿瞧来,我那姐姐之前的王妃也是难当的,竟被自家相公厌恶成了这模样,倒也可怜!”   茯苓将那珍珠头冠收好,走过来不高兴道:“她可怜,姑娘不可怜?好好儿嫁了人,这才掀了盖头,就招了王爷的不喜,那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秦雪娆倒是不放在心上,笑道:“我爹一日不倒,这王妃的位子,便只能我来坐,除非我死了,不然也轮不到别人。再则,我那姐姐不是还有个儿子,明个儿叫人带过来给我瞧瞧,把他的铺盖行李也一道收拾了,如今我来了,还轮不到别人来教养他呢!”   茯苓点点头,满腹心事地叹了口气。   秦雪娆却又笑了:“你这又是什么样子,你瞧我,身为正妻,名分有了,傍身的儿子也有了,便是王爷以后都不踏进我的内室,我也照样能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日一日的盼着他来。我是看够了我娘等我爹的样子,我以前就说了,我以后不会这样活的。”   茯苓伤心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她家主子原先倒是有个情投意合的,偏相爷不肯,后头还把人弄死了。好在姑娘的性子不似大姑娘那般,不然闹出风声来,还有哪家正经人家,肯娶了她家姑娘的。   曹凌去了关雎楼的时候,颜清羽和贞娘正咯咯笑个不住,薛令仪坐在一旁也捂住了唇,也不知道在乐些什么。等着如碧率先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曹凌时,先是一愣,后头吓得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道:“给,给王爷请安。”   薛令仪这才发现了曹凌,满脸惊讶地起身问道:“王爷怎这时候来了?”   曹凌笑着走进屋里,将贞娘从颜清羽那儿抱了过来,笑道:“我怎么不能这时候来了?”   颜清羽在旁笑得欢喜,说道:“羽哥儿喜欢爹来。”   曹凌笑着刮他的鼻子,说道:“行,羽哥儿喜欢,以后爹就天天来。”   颜清羽听得高兴,将头重重一点。   薛令仪却心知这不合规矩,有些着急,忙笑道:“时候不早了,羽哥儿贞娘都要去睡了。”   自有奶娘和如锦过来,将颜清羽和贞娘都带走了,屋子里顿时空荡了许多,薛令仪快步走上前,急道:“王爷该是在常青阁过夜的,这时候来了关雎楼,以后可叫妾身如何面对王妃?”   曹凌不在意道:“怕她做甚?”   薛令仪说道:“这不是害怕,到底今个儿是王爷和王妃大喜的日子。”   曹凌不耐烦了,瞪着眼不快道:“难道你还要把我轰走不成?我累了一日,叫人给我备水。”   薛令仪皱皱眉,转身吩咐了丫头去备水,自己又在美人榻上坐下,拧着眉,心里很是有些不安。   那个新来的秦氏,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可能又到了码字厌恶期,所以拖延症就跟着犯了,总拖到很晚才更新,抱歉了,我明天努力克服,争取早点更新! 第54章   夜里, 曹凌酒气熏天,又色迷心窍,下手没轻没重的, 很是叫薛令仪难受了一回。等着事毕,薛令仪坐在床上, 觉得腹中阴冷更甚了。   曹凌酒劲儿上头,也没留意到薛令仪的不适,清洗了身子就去睡了。薛令仪皱着眉躺下,抚着小肚子, 睡得很是不踏实。   翌日晨起,薛令仪陪着曹凌用了早膳,曹凌拿着素白锦缎帕子擦了擦唇角, 说道:“这两天我不回来了, 我把马进忠留下,有事叫冯三宝去找他。”又捉住薛令仪的手,轻声道:“万事不必忍耐。”   薛令仪点点头,瞧了一眼曹凌,说道:“今个儿是王妃进门儿的头一天, 王爷在妾身这里用了早膳,也该去看看王妃了, 好歹大家脸上也好看些。”   曹凌立时不高兴了,松开手坐直身子,不快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贤惠了?”   薛令仪没好气道:“妾身自是不愿意贤惠的,可你是王爷, 自然没人会说你的不是,妾身就不一样了。王爷昨个儿歇在了妾身这里,今个儿早膳也是这里用的, 最后王妃那里去也不去一回,回头这盆脏水妾身还能躲得开吗?一个狐媚子惑主铁定跑不掉了。”   曹凌见她气呼呼的,一双眼睛水润有神,竟是分外妩媚,反而消了气,笑了:“行了,狐媚子就狐媚子,本王专爱狐媚子。本王活一日,你这狐媚子大可以横行霸道,就像以前在京都那样儿,本王真是爱死了。”   说得薛令仪脸上迅速涨红了起来。   曹凌心满意足地笑了,将帕子一扔:“行了,本王走了,你好好吃。”   薛令仪忙起身送了曹凌出门,立在廊下愁眉苦脸了一会儿,忽的想通了。真是的,反正她就算是夹着尾巴做人,就凭王爷专宠她一个,旁人也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既已经恨毒了,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养,爱咋地咋地吧!   一时转回,如碧说道:“娘娘,去常青阁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今个儿是秦雪娆嫁进王府的第二日,她们这些做妾室的,依着规矩,得去当面请安。   薛令仪点点头:“知道了,叫他们先等着。”抬脚就进了里屋,又吩咐如星:“去把王太医请来请个平安脉。”   如星应下就退了出去,如灵凑上前低声问道:“娘娘可是又不适了?”   薛令仪点点头:“早晨起来的时候尚好,这会子又一阵阵的凉气往上涌。”在玫瑰圈椅上坐下,低声问道:“我上回换洗是什么时候?”   如灵一惊,立时意识到了什么,想了想说道:“上回是二月初五,也就这两天了。”   薛令仪抬手按了按眉角:“去泡碗烫烫的红枣茶来。”   一碗茶还没见底,如星便带着王太医过来了。薛令仪笑着命人看座,王太医忙摆手,笑道:“可是不敢呢!”说着拿出脉枕,放在了桌子上,双膝就跪在了地上。   薛令仪忙请王太医起身,笑道:“我又不是什么贵妃娘娘,不必这么拘礼,太医快请起,坐着请脉就是了。”   王太医便笑了:“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着三根指头隔着一层轻纱搭在了腕子上,没一会儿,王太医就起身作揖,笑道:“恭喜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薛令仪其实已经有些猜疑了,如今得到证实,又是激动,又是后怕,抚着肚子急声道:“我这里又酸又疼,不知道孩子可会有碍?”   王太医笑道:“娘娘不要担心,当初娘娘怀着二姑娘的时候,胎像可比这个弱了许多,也不是好好的?只要之后好好休养,定能安然无事的。”又道:“老臣去开几副安胎药,娘娘服下后,精心养胎就是。”   薛令仪点点头,笑道:“还有一件事要有劳王太医,我这里有孕的事情,还请先瞒着。”   王太医笑道:“这是自然,头三月怎么小心都是应当的。”   如灵亲自送了王太医出去,等着回头进来,见着薛令仪便笑了。   薛令仪温声道:“知道你高兴,可外头要藏着,便是关雎楼的丫头也要瞒着,如碧嘴巴不紧,又是个外露的性子,不要告诉她。”   如灵忙点头,将毯子往薛令仪身上扯了扯,笑道:“奴婢记下了。”   珠帘忽的一动,如碧从外面走了进来,问道:“娘娘还不起身吗?今个儿要去拜见王妃,可是不能误了时辰的。”   如灵面露担忧,向薛令仪道:“总是娘娘也不舒服,不如告个假?”   如碧想起刚才见到的王太医,忙问道:“娘娘哪里不舒坦了?”   薛令仪笑道:“小毛病罢了,不能这么惫懒,叫人说了去,还以为我恃宠而骄,故意叫王妃没脸呢!”扶着把手起身道:“如碧过来给我梳头。”   等着梳头的时候,薛令仪故意嘱咐如碧梳了寻常的高髻,还交代略施珠钗玉环便罢,不可太过招摇。   如星听了一耳朵,没一会儿,便捧着一件秋香色镂金百蝶穿花云薄袄,并一条莹白刻丝蝴蝶纹的素绫留仙裙走了过来:“娘娘看这套衣服可还成?”   薛令仪看了一眼,颜色样式贵而不骄,衣服选得很好,不觉唇角勾起,笑道:“不错,你有心了。”   如星捧着衣服欢欢喜喜走了。   如碧眼红地撇撇嘴,笑着同薛令仪道:“娘娘看,这发髻装扮可还成?”   薛令仪左右端详,点点头道:“你也不错,长进了很多。”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薛令仪终于收拾停当,扶着如灵上了马车,便往常青阁而去。   路上正碰上了同样坐着马车的李春华,两辆马车挤在了拐角处,李春华并没有半丝退让的意思。   如碧气得不轻:“她是夫人,娘娘是侧妃,所谓尊卑有别,该是她让的。”   薛令仪瞧着如碧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心说若是她再年轻十岁,大概也是这样气盛的模样,可如今她却笑了笑,说道:“告诉车夫,退后一丈,叫她先过去。”   如碧不甘心:“娘娘——”   薛令仪冷冷笑道:“今个儿我忍了这一丈,明个儿,她便要因着这一丈吃苦头了!”睨了如碧一眼:“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闭上嘴坐好了。”   马车里,李春华皱着眉,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左右轻轻晃动。   绿萝瞧着李春华不高兴,低声笑道:“方才是薛侧妃主动让的路,夫人是占足了面子,该是高兴的,怎瞧着夫人闷闷不快的样子?”   绿容瞪了绿萝一眼:“你知道什么?”又忧心忡忡向李春华道:“这事儿八成是要传到王爷耳朵里的,王爷素来宠爱薛侧妃,还不知道会不会着恼呢?”   李春华也并不是真的要逼着薛令仪给她退让,她只是当时气不忿儿,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薛氏的马车就往后退了,这时候不走便是矫情,若是往后退,她又实在忍不下那口气。   “王爷便是恼了又如何,不必担心。”李春华强撑着脸上的冷傲,淡淡道:“我可不是她,我还有李家呢!”   等着到了常青阁,薛令仪下了马车,抬眼便见着李春华遥遥望向她这里。脸上不动声色,薛令仪不着痕迹转过了身去。她肯让,却不是她怕了,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做给外人看的罢了!如今既得了逞,就没必要再有什么交集了。   李春华冷冷看着那边那个女人,果然她猜的没错,方才的退让,不过就是她的心计罢了!咬咬唇,李春华恨恨甩了衣袖,转身进了院里。   秦雪娆这时候还在梳妆,这是头回和曹凌的妾室见面,气势上自是要足一些的。   看着铜镜,秦雪娆说道:“这套不好,换了那套红宝石的。”又道:“衣服要那套正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的吉服。”那是只有正妃才能穿的衣裳,虽是样式呆板了些,可却是她们再想要,也穿不到身上的。   一时收拾停当,已经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了。秦雪娆隔着纱帐看外头坐着的女人们,果然是风姿绝代,各有千华。最后轻声问道:“哪个是薛侧妃?”   茯苓轻声道:“左边儿第二个位子上的那个。”   隔着纱帐也看得不甚清楚,秦雪娆摆摆手,茯苓忙打起帘子,秦雪娆唇角含着一抹微笑,就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薛令仪抬眼看去,心中赫然一惊。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曹凌不肯在这新房安歇,又不肯同这新王妃一起用早膳,还以为曹凌是为色所迷,如今看来却是自作多情了,这新出炉的王妃,却同那仙去的旧王妃,竟是一个模子里长出来的。   跟薛令仪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个,其中李春华尤甚。想起昨夜里还有今个儿听到的消息,一直憋屈难受的心,这会子才稍稍好受了些。果然王爷并非色迷心窍,便是她瞧见这新王妃,也是浑身不自在。   秦雪娆自然瞧清楚了底下女人们骤然变色的脸,她也知道自己的长相肖似长姐,这样也好,希望长姐余威尚在,也好她接管王府的时候,能够更顺畅一些。   才请了安坐下,张文芝便起身从丫头托着的黑漆托盘里拿出了一本册子,捧着走上前,垂首恭敬道:“禀王妃,这是王府的账册,之前府里无主,王爷授命,妾身才管了一些时日。如今王妃已在,这册子再放在妾身那里便不合规矩了,今个儿带来,还请王妃收纳。”   秦雪娆轻声笑道:“可是张夫人?”   张文芝忙道:“不敢当,王妃唤妾身文芝便是了。”   秦雪娆掩唇轻笑:“这可不成,我年轻,夫人又是府里头的老人,可不能这么不尊重。”摆摆手,茯苓上前便接了那账册,又听秦雪娆笑道:“这些日子劳累夫人了,如今我来了,夫人也可以歇歇了。”   张文芝心头一震,便知道秦家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忙笑道:“不敢称累,只是妾身无能又无力,这段时间管着王府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惹出了不少乱子,还望王妃查询到妾身做的不足的地方,能宽宥一二。”   秦雪娆笑道:“夫人言重了,夫人请坐。”眼睛一转,便看向了薛令仪,笑问:“这位可是薛侧妃?”   薛令仪起身福礼:“正是妾身。”   秦雪娆忙叫了起,笑道:“虽是瞧着侧妃年长了些,可到底尊卑有别,还是称呼侧妃一声妹妹吧!”又笑道:“妹妹辛苦了,都是姐姐无能,倒叫妹妹跟着受累了。”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脸上一红,王妃意思大家都明白,说的不过是昨夜里,王爷歇在了关雎楼,而非常青阁的新房。   薛令仪长睫微颤,这个小秦氏,果然同大秦氏一般厉害,可惜她来的时候不对,起先她立足不稳,又对曹凌的宠爱心怀不安,这才一而再的忍让,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笑了笑,薛令仪说道:“伺候王爷是妾身的本分,又何谈受累之说。倒是连累了姐姐独守空房,倒叫妹妹心里不好受了。”妹妹就妹妹,不过称呼罢了,还当她会不高兴吗?   茯苓立时双眉皱起,上前一步呵斥道:“侧妃慎言!王妃跟前,不可如此的不尊重。”   薛令仪抬起头来,脸上还在笑,可眼中却轻荡着冷光,淡淡道:“妾身回答王妃之言,何来不尊重?”笑了两声续道:“姑娘斥责我不尊重,岂非是在说王妃所问亦是不尊重?”   茯苓涨红了脸,恼道:“侧妃不可胡言乱语,张嘴就要冤枉人。”   不待薛令仪开口,如灵在身后冷冷接道:“你为奴,侧妃为主,便你是王妃的奴婢,尊贵了些,可再尊贵,难道还能比得过侧妃?出言便是不逊,如今又呵斥侧妃,难道这就是秦家女子的教养不成?”   “放肆!”秦雪娆脸色骤变。   她不在意曹凌究竟睡在了哪里,也不在意这府里的女人到底哪个得了宠,今个儿提了这茬儿,一则是曹凌新婚夜里去了旁处,她确实觉得丢了面子,二则,却是想试探一回这个薛氏,且看看是个软货还是个硬茬。   若是个软货,杀鸡儆猴,也好震一震这府里的其他女人。只是运道不好,竟还真是个厉害的。   如灵立时跪下,不吭不言,只默默垂着头。   薛令仪也静静而立,她在等,等秦氏的下一步动作。若是递了台阶,大家都好下,若是不然,曹凌走之前可是交代的,万事不必忍着,再者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可不是半点儿的闲气都用不着去忍! 第55章   秦雪娆沉默地看着下面的女人, 她目光清澈,无喜无忧,正静静望向这里。   她在等——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着, 厅里面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孙婉悦有些焦急地拧着帕子, 她倒是想帮腔,只是不敢。瞧着上头宝椅里坐着的那个,跟以前的秦氏一模一样,孙婉悦心里有些发憷。   李春华却是满脸的无所谓, 端起梅花黑漆小几上的茶碗轻轻押了一口,安静地看着。   角落案几上,水漏滴滴答答着, 厅内愈发凝重起来, 真真儿是落针可闻。   张文芝将手里的茶碗搁下,起身向秦雪娆和薛令仪各蹲了一礼,又垂眸看向地上的如灵,轻声道:“你这丫头知道护主是好的,只是不该不敬王妃, 丫头说错了话,自有主子出面惩戒, 又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还不退出去,回头廊下跪足了四个时辰,以示惩戒!”   秦雪娆这才面有松动,冷冷瞟了薛令仪一眼, 见她神色一如既往,心里一沉,脸上笑道:“夫人说得极是, 丫头办错了事,说错了话,自当是主子来惩戒的。”转头看向茯苓:“去向侧妃赔礼。”   茯苓立时走了过来,双膝跪地说道:“奴婢给侧妃赔礼。”说着磕了个头,又道:“原都是奴婢的错,还望侧妃大人大量,念在奴婢是头回初犯,就饶恕了奴婢吧。”说完俯身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薛令仪淡淡笑了,亲自弯下腰拉起了茯苓,说道:“姑娘还不赶紧起来。”又向如灵道:“丫头不懂规矩,冒犯了王妃,还不赶紧磕头赔罪,便如夫人所言,去廊下跪足了四个时辰,以示惩戒!”   如灵立时膝行过去,重重磕了个头,高声道:“奴婢给王妃赔罪,原都是奴婢的错,还望王妃大人大量,念在奴婢是头回初犯,就饶恕了奴婢!”   却是原模原样学着方才茯苓的话,又说了一遍。   薛令仪拿着帕子按在了唇上,轻轻瞟了如灵一眼,心说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秦雪娆却又是恼又想笑,好个主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南星:“还不快去扶起来。”又笑道:“得了,都赶紧坐下吧!头回见面闹得跟乌眼鸡似的,却是做什么呢!”又看向薛令仪:“侧妃也赶紧坐下,至于什么罚跪的,不至于,虽都是些丫头,却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动辄责罚,倒显得刻薄了。”   薛令仪笑笑没说话,转身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倒是张文芝又福了一礼,说道:“王妃说得极是,是臣妾心窄了,还是王妃有容忍雅量,以后王府在王妃的管辖下,必定欣欣向荣,上下和睦。”   薛令仪拿起帕子又挨了挨唇角,偷斜了张文芝一眼,心说这个张夫人,果然是个能屈能伸,左右逢源的。   秦雪娆细细看了张文芝一眼,笑道:“夫人请坐。”   因着是头回见面,身为正妻,秦雪娆是要给见面礼的,故而又说了一会子的话,便看了一眼南星。南星笑了笑,便退了下去。没一会儿,便有丫头们鱼贯而入,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   “都是些小玩意儿,给姐妹们看个新鲜。”秦雪娆笑道。   孙婉悦打开了盒子,一看,却是一对儿珍珠耳坠,珍珠圆润光滑,做得精致小巧。   “瞧着很是精致呢!王妃有心了!”孙婉悦笑着拿出耳坠,又细细看了一眼,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秦雪娆微笑道:“说话的可是孙侧妃?”   孙婉悦忙起身道:“正是妾身。”   秦雪娆笑道:“侧妃快请坐。”又道:“侧妃喜欢便好,都是些小玩意儿,图得就是心里高兴。”   薛令仪看着眼前这妻妾一家欢,低头笑了笑,将盒子打开一看,也是一对儿耳坠,只是她这个却是玉兔捣药。抬得头来,就见着秦氏正瞧着她看,还笑问道:“不知薛侧妃可还喜欢?”   薛令仪立时满脸堆笑:“瞧着精致可爱,自然是喜欢的。”   二人相视一笑,倒仿佛方才所发生的的一切不快,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既得了礼,又说了会子的话,就散了。薛令仪扶着如灵出了常青阁,轻轻拍拍她的手道:“你受委屈了。”   如灵忙笑道:“奴婢委屈什么,娘娘才委屈呢!”如灵磕头磕得用力,额上却是破了一块儿,方才还没瞧出来,这会子却是露了出来。   薛令仪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回头用些白玉膏,姑娘家家的,万不可落了疤。”   上一刻还是衣香鬓影满厅堂,转眼间便是人去楼空,秦雪娆扶着茯苓的腕子站起,轻声道:“以后万不可这般冲动了。”   茯苓满脸涨红:“是奴婢不好,叫王妃跟着一道儿受委屈了。”   两人出了明厅,又进了内室,秦雪娆笑道:“这算什么委屈,怕是以后的糟心事还多了,那才叫委屈呢!”   茯苓凝思片刻,问道:“王妃说的是薛侧妃?”   秦雪娆点点头:“那可不是个温顺的,又深得王爷宠爱,以后最好便是两处相安,互不打扰。”   茯苓立时气不忿儿:“她一个妾室,哪里配得上同王妃两处相安?”   秦雪娆慢步走在条案前,伸手掀开香炉盖子,往里面添了一些香饼子,笑道:“自来便是谁得势,谁便厉害,这王府里头,自然是王爷珍爱谁,谁就得势了。”   茯苓皱眉道:“可王妃是秦家的姑娘。”   秦雪娆将盖子盖好,眉间缠着深深的郁色,叹道:“就是出身秦家才不好呢!”   茯苓似懂非懂,才进来的南星却是听明白了,笑道:“来日方长,王爷总会知道,王妃和大姑娘是不一样的人。”   秦雪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沉眉想了片刻,说道:“叫人去打听,这个薛氏的来历,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一切,都要来告诉我。”   南星眉梢一凛:“王妃觉得那薛氏不安分,要对付她?”   秦雪娆轻轻捋平了衣袖上的褶子,淡声道:“便是不对付,也得先寻些把柄在手心里,以后万一不好了,出手便能收拾了她。”   薛令仪回了关雎楼,重新换衣梳洗,还没坐定,颜清羽便带着贞娘过来了,跟着一道儿来的,还有大姑娘曹玉珠,大公子曹安。   曹玉珠却是常来的,只是这大公子曹安,却是头回正儿八经的来了关雎楼。   薛令仪立时笑了:“今个儿却是吹得什么风,大公子竟是来了。”向如星笑道:“快去厨房,叫他们上几盘子点心,还有果茶也上一壶。”   曹玉珠笑道:“我要吃糖蒸酥酪,还有如意糕。”   曹安看一眼曹玉珠,也笑道:“有糖杏仁来一碗。”   薛令仪笑着那帕子捂了唇,又向如星道:“可都听清楚了?”   如星笑道:“都听清楚了。”才要走,又被颜清羽扯住了衣袖。   瞧着颜清羽可怜兮兮的眼睛,又是眉心紧皱,似是想什么却想不起来的憋屈样子,如星笑道:“公子要吃桂花糖蒸栗粉糕,还要吃核桃蘸子,是么?”   颜清羽立时松开手,咧着嘴笑了。   等着如星下去了,曹玉珠带着曹安给薛令仪请了安,才顺次落座。   薛令仪见曹安年纪虽小,却是行动有章有法,说话也是清脆有礼,又看向一旁的清羽,虽是一样的相貌俊俏,可她的清羽,却是眼里冒着傻气儿。   心底有一团酸涩渐渐生出,薛令仪打起精神,问了曹安最近看了什么书,做学问可是辛苦,用膳可好。曹安忙站起身,面色恭敬回了这话。才坐下,如星便带着几个丫头,把方才要的点心松了上来。   曹玉珠笑道:“薛娘娘这里的东西尤其美味,你可是有口福了。”   曹安眼睛一亮,笑道:“真的,那我得好好尝尝了!”   等吃了糖杏仁,曹安又去尝了曹玉珠要的糖蒸酥酪和如意糕,不禁笑道:“果然味道更鲜美了些。”   颜清羽见着曹安没吃他要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核桃蘸子,有些不高兴,曹玉珠瞧在眼里,伸手去拿了一块儿核桃蘸子,吃了两口笑道:“可是不得了了,这个比我要的那些还好吃呢!又香又酥。”   曹安瞧了一眼,也去拿了一块儿,果然好吃,不由得冲颜清羽笑了笑。   颜清羽立时高兴起来,手里捧着糕点,兴冲冲咬了一口。   吃了茶点,曹玉珠便和曹安一道告辞了。   颜清羽很是有些不舍,拉着薛令仪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们走了。   薛令仪瞧着颜清羽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起王府里的私塾,心说,要不要把羽哥儿也送了过去,好歹那里人多热闹些,多听听先生讲书,不定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日子便是这般流水般又过了两个多月,薛令仪瞧着胎像稳固,便叫人将消息散了出去。   常青阁里,秦雪娆坐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按着额角有些头疼。曹凌除了新婚夜里来了这里一次,到现在,她还没见过他第二次面。她是猜到了曹凌厌恶她那大姐,可如今看来,却不只是厌恶那么简单了。   “王妃,关雎楼里的那位,又有身孕了。”茯苓皱着眉,小心翼翼把这话说给了秦雪娆。   秦雪娆按着眉脚的手指头一滞,睁开眼问道:“果然?”   茯苓忙道:“说是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看来是她嫁进王府前便已经怀上了。秦雪娆沉默地看着角落里的一盆松红梅,眉心渐渐涌出淡淡凝色来。   茯苓觑着秦雪娆的脸色,小心说道:“吕太尉的人前几日又来了——”   秦雪娆猛地吸了一口气:“不是说过了,不许理会。”   茯苓低声道:“也没理会,只是那人道,他们手里头,有薛氏的把柄。”   关雎楼里,薛令仪按着胸口,正往银唾沫盒里吐个不住。   如灵一旁担心道:“瞧着娘娘这胎吐得更厉害了,连福嬷嬷的汤水也不管用了。”   薛令仪拿起帕子沾了沾唇角,要说话,胸口又是一阵恶心,忙又吐了起来。   好容易不吐了,薛令仪却是浑身难受得厉害,躺在黄梨木雕花椅子上,靠着厚实柔软的锦缎引枕,重重喘了几口气。   如灵这边儿捧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过来,低声道:“娘娘喝两口这个,压压心口的恶心。”   薛令仪少气无力地摆摆手:“先搁着。”   没等放下碗,如尘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福礼说道:“娘娘,周家庄刘嫂子叫人捎了封书信过来。”   如灵拧眉道:“先搁着,没瞧见娘娘不舒服呢!”   薛令仪却道:“拿来我看看。”   等着打开一看,信里头却说,前些日子打发去了梅子庄的人回来了,说是范舟一家子一月前便被人带走了,那些人身着官服,似是官府里的人。   薛令仪气急败坏将信纸揉成一团,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带走范舟一家的人,八成是那个姓吕的贼人!   如灵见薛令仪脸色差劲,小心问道:“娘娘,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薛令仪重重喘了口气,说道:“拿了火盆来,把信烧了。”却是不肯告诉如灵是什么事。   屋子里有淡淡梨花熏香的甜润,薛令仪看着火盆里忽上忽下的火焰,心口处越来越不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但是会有些晚,小天使们明天再看吧。我最近真的比较忙碌,七月份,我有四场考试,八月份三场。因为疫情,本来能错开的考试全部挤到一起了。一下子需要做的题,背的书太多了,还要练琴练唱。所以我想多更也是有心无力。要不小天使先存起来,等我快完结了再看。谢谢各位理解啦。爱你们。 第56章   南星托着一碗燕窝薏米甜汤放在了桌案上, 笑道:“这是厨房新做的,奴婢方才尝了一碗,很是香甜, 王妃尝尝看?”   秦雪娆拎着勺子慢慢吃了一口,只是味蕾上的愉悦却不能减轻她心中半分的烦恼。放下勺子, 她轻声问道:“那个姓吕的,有没有再派人来?”   南星低声道:“上回打发了那些人,便没有再来了。”   茯苓在一旁,将一块儿豆面饽饽放在碟子里, 送到秦雪娆面前,沉默片刻说道:“那个人走之前给奴婢留了个纸条,说王妃若是改了主意, 便可派人去这个地方, 会有人告诉我们关于薛氏的秘密。”   秦雪娆没说话,只是目光冷漠地盯着了茯苓。   茯苓立时跪在地上,有些发抖道:“奴婢并没有旁的想法,只是心想着,不过是得了个纸条罢了, 去不去的,还得王妃做主, 总是也留不下什么把柄。”   秦雪娆没说话,只是转过头,将那豆面饽饽夹起来咬了一口。   她前几天又收到她娘寄过来的书信了,前头夫人生的那个大哥, 前阵子又立了功劳,得了皇帝的赞赏,如今爹爹很是器重他, 走哪儿都带着。可她那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是前阵子在外头寻花问柳,被野女人的相公拿着扫把打了出来,闹得沸沸扬扬的——   秦雪娆一想到这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南星见着秦雪娆脸色不好,眼睛在八仙桌上瞅了一圈,忙夹了些麻辣肚丝放在碟子里,笑道:“王妃以前最爱这个,也不知道这里的厨房做出来的味道如何?”   秦雪娆却是没动筷子,眉心的褶皱拧得更深了。   她不喜欢曹凌,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她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已经死了,这辈子,她的心已经成灰。可是,她却不能不管她的亲娘和亲弟弟。   深深叹了口气,秦雪娆什么也吃不下了,将筷子搁下,向南星说道:“你去二门处等着,若是见着了王爷,便把人请了来。”   等着南星去了,秦雪娆睨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茯苓,说道:“你起来吧!”又道:“别叫人看见,你偷偷儿去问问,那个薛氏究竟有什么把柄?”   茯苓忙抹了眼泪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秦雪娆觉得头疼得厉害,就起身去了内室,也不叫贴身伺候,躺在贵妃榻上瞪着眼出神。   那个薛氏本来无关紧要,便是之前闹出了不快,也都是小事情。这几月看下来,她虽是得宠,却也不算是个跋扈不讲理的,虽是后来被王爷免了过来请安的礼节,那也是瞧着她有孕不适的缘故。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却也没见她伸手多事。如今武陵王府的后宅已经尽数握在了她的手里,除了那个关雎楼,其他的地方,多少都被她安插了眼线。   秦雪娆按着眉脚,愁绪满容。   薛氏虽看似无害,只是薛氏不除,王爷的一颗心就只长在了那里,她虽是从来不稀罕什么宠爱,可是她需要曹凌的帮助。父亲之所以非要把她嫁进武陵王府做了填房,不过就是因着他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若是他肯出言相助,那么母亲所求的事情,必定能得偿所愿。   秦雪娥瞪圆了眼睛,眼角慢慢落下了两串泪珠来。   等着该用午膳的时候,曹凌从外头骑马回来了。南星瞧见了,立时快步上前跪在地上,先是磕头请安,而后说道:“王妃请王爷去常青阁用午膳。”   曹凌一听眉心便皱了起来,那个小秦氏,跟那个大秦氏简直一模一样,他压根不想看见她。   “她有事吗?”曹凌有些不耐道。   南星忙道:“王妃确实有事,还请王爷垂怜,去常青阁一趟。”   曹凌将手里的鞭子扔给身旁的小厮,说道:“有事叫她写了折子来,本王没工夫去。”说着拔脚就走了。   南星起身紧追了几步,也没追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常青阁复命。   秦雪娆正愁眉不快,曹诺忽从外头跑了进来,满头大汗,进得门便喊:“娘,我来了。”   因着秦雪娆的相貌,曹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接受了她,每日里娘长娘短,虽然秦雪娆原先不过是利用居多,可是这么个小小的人儿,望向她的眼神天真又充满了信任和亲近,到底是秦家的骨血,渐渐的就亲近了起来。   “诺哥儿来了,快叫娘看看。”秦雪娆眉开眼笑,将曹诺抱在怀里,拿着帕子给他擦汗,嗔道:“哪里疯了,出了满头的汗,到时候着了凉起了热,看你难不难受。”   曹诺乖乖地叫秦雪娆给他擦汗,这模样若是孔雪英瞧见了,定是不能相信,原先那个小魔王一般的孩子,竟会有这么乖巧可爱的一面。   等着擦了汗,秦雪娆向茯苓道:“去给公子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曹诺娇声娇气道:“诺哥儿要穿那件新做的衣服。”   秦雪娆笑着捏他的鼻子:“好好,我们诺哥儿穿新衣服。”   等着曹诺去了,南星凑上前,低声道:“听说王爷虽是对后宅妇人不假颜色,但是对待公子姑娘,却是一视同仁,都是慈爱有加。便是关雎楼所出的二姑娘,也不过稍微多了一些宠爱罢了!”   秦雪娆瞬间知道了南星的意思:“你是说,借着孩子邀宠?”   南星舔了舔唇瓣,轻声道:“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寻常。”   “放肆!”秦雪娆骤然大怒:“你给我跪下!”   南星唬得不轻,忙跪在地上,也不敢动弹。   就听秦雪娆道:“我告诉你,这种话以后我再也不想听见,想要见着王爷法子多着呢,便是王爷这辈子也不肯见我,也不能拿了诺哥儿来冒险,这念头你以后不许有,其他人也不许有!”   南星忙磕头求饶:“是,奴婢记住了,以后定然牢记于心,也会看着其他人的,王妃莫要动怒,要保重身子。”   秦雪娆发了一回火儿,心里陡然松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起来吧!”   她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且看看茯苓带回来了什么消息,若真是用得上,她倒愿意谋划一回。却也不知道,那个姓吕的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为什么他会有薛氏的把柄,又为什么,他要一而再的凑上来,非要把这事儿告诉给她听。   曹凌一路快步往关雎楼而去,路上,却被马进忠拦了下来。   马进忠弓腰垂手,十分恭敬道:“王爷,徐彪回来了,正在玉堂斋里等着。”   曹凌眼中一闪,便转身往玉堂斋走去。   徐彪是曹凌的心腹,原也是个江湖中人,后来为曹凌所用,干得最多的,便是暗地里摸查消息的事儿。   进得屋里,徐彪已经跪倒在地,曹凌一路往书案后面走,一路道:“起来吧,不必多礼。”等着坐下,又问道:“叫你打听的事儿可有线索了?”   徐彪忙回道:“属下一路跟到了梅子庄,找到了范舟一家。”   曹凌疑惑道:“范舟?”   徐彪忙道:“正是,那家夫妻四十上还没孩子,又家贫,也无钱纳妾生子。后来有个貌美的女子住进了范舟家里,村里人都说,是范舟救了那女子,女子为报恩,就为范舟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还有人说,那根本就不是范舟的孩子,那女人是足月生产,可她在范家,加上坐月子,也不过就住了八个多月。”   曹凌微微凝眉,他已经大概猜到了这事情的始末,又向徐彪问道:“那范舟一家呢?”   徐彪略有迟疑,偷偷瞟了曹凌一眼,低声道:“后来来了一群官府里的人,把他们一家子都抓走了。属下势单力薄,没能抢走那孩子。”   曹凌骤然恼怒起来,将桌案上的砚台掼在了地上,喝道:“废物!”   不必说,那官府里的人定是姓吕的派去的,他抓走了那孩子,还不定要干出什么事情呢!   徐彪吓得不行,跪在地上也不敢说话。   曹凌有些头蒙,心口闷得厉害。   上回叫探子去打探,查出来的消息也是把他气得不行。说什么贼人身边确实有个薛氏十分得宠,可那女人却趁着去庙里上香逃走了。至于因何上香,却是因为她有了身孕。   曹凌想都不用想就猜到了,定是姓吕的见明娘有了身孕,这才放松了警惕,就叫明娘自己个儿去了庙里上香,这才给了她逃走的机会。   “行了,你先退下吧!”曹凌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在椅子上坐下,摆摆手叫徐彪去了。   这些年来,明娘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曹凌抱住了自己的脸,心里难受极了。   关雎楼里,薛令仪躺在床上,头疼得厉害。   如灵在旁小心伺候着,大气儿都不敢出。自打那封信送了过来,娘娘就像变了个人,暴躁易怒,动辄则咎。如碧那小蹄子自来说话不过脑子,这会儿还跪在外头廊下,正抹着眼泪哭呢!可如灵瞧着薛令仪的脸色,也不敢求情。   怎么办?薛令仪捂着胸口,脑子里又窜出来了这句话。姓吕的不会放过她的,依着他的性子,八成这事儿要被闹出来。到时候,那孩子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薛令仪难受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当初那么多碗落胎药,怎么就打不下来呢?命硬如此,她又能如何?   薛令仪摆摆手,叫如灵退了下去。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的凤穿牡丹出神。   那孩子命硬,到底是生出来了。她虽不愿意留下,可活生生一条命,到底也是她的骨血。没生下来的时候,她还能狠着心肠一碗接着一碗的喝下那打胎药,可生下来了,那么小胳膊小腿儿的——   薛令仪捂着脸,慢慢哭了起来。   好在收留她的那一家没有孩子,便是个女儿,也当个宝贝一样看待。她把孩子给了那一家,又留了些钱财,就离开了。这么多年了,她是为什么想不开,忽然间就起了愧疚,送什么钱去梅子庄。   薛令仪已经认定,便是送的那回钱财,才会露出了马脚,叫姓吕的发觉了去。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范舟一家。   远在京都的京城,边郊的一处庄子里,吕云生静静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前,跪着一家三口,瑟瑟缩缩,很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很好,真的是好极了!   吕云生眼睛死死盯着被那对儿夫妻紧紧抱在中间的女孩儿,忍不住都要笑了出来。那女人如此心狠,便把他们的孩子,就给了这样一对儿贫苦的人家。她的心里没有他,便连这个从她肚子爬出来的孩子,她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心里憋着一团怒火,吕云生想起探子前几日报来的事情,她竟然又怀孕了。真的是好极了,她想要和武陵王恩恩爱爱在一处过好日子?别做梦了!   吕云生想着想着,怒从心头起,再也绷不住情绪,拿起桌案上的茶碗,就愤怒地掼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锋锐的瓷片飞跃而起,有一片从女孩儿脸上迅速飞过,女孩儿尖叫一声,嫣红的血渍,便从伤口处浸了出来。 第57章   范舟努力地抱住了受惊的范丫和金氏, 一面又惊恐地看向了发怒的吕云生。他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户,不曾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眼下他怕得几乎要晕过去,也不过是为了妻女, 才硬撑着一口气没昏。   吕云生看着那孩子脸颊上冒出的鲜血,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这丫头长得太像那女人了,见她受了伤落了泪出来,心里的气儿忽然就泄了一半儿。   拍拍手, 外面就有人推门进来,吕云生说道:“去拿了翡翠膏过来。”说着上前几步,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 向范丫说道:“你别怕, 爹爹有上好的药膏子,擦在脸上便不会疼了,也不会留疤的。”   范丫看着那可怕的男人越走越近,还冲自己狞笑,心里一怕, 扯起嗓子就尖声哭喊了起来。   吕云生亲近不成,立时恼了, 皱眉喝道:“闭嘴!”   范丫被吓得不轻,立时闭上了嘴,然后就面露恐惧地趴在范舟怀里,不停地打嗝儿。   屋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范舟把范丫死死抱住,他惊诧又害怕得看着面前那华衣男子,原来这男人竟是范丫的亲爹。   金氏就没那么镇定了, 她从背后把范丫抱紧,歇斯底里地哭喊道:“这是我的女儿,我男人才是我女儿的亲爹,你又是哪里来的爹!”   吕云生眼中立时冒出了狠辣戾气来,忽的上前一脚,金氏就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墙角,一口血污便从嘴里窜了出来。   范舟和范丫立时尖声叫了起来,两人连滚带爬到了金氏跟前,范舟将金氏抱起来,金氏才缓过一口气来,疼得呜啦直哭。范丫先是跪在一旁抹眼泪,见金氏长舒了一口气,脸色似有缓和,就钻进金氏怀里死命哭了起来。   屋子里哭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疼,吕云生皱着眉瞪着眼,面上露出了凶相,大声喝道:“来人!”   便有两个手握刀柄的兵丁走了进来,抱拳说道:“大人有何吩咐?”   吕云生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把那丫头抓起来,关到地牢里去。”   “是!”两个兵丁应下,就去抓范丫。   范舟和金氏吓得魂飞魄散,又是哭又是喊,不许那两人抓走了范丫。金氏更是又抓又挠,只是她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妇人,被用力推搡了一把,便身不由己跌倒了在地上。范丫虽是又踢又掐,可她不过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劲儿,很快便被提着领子带了出去。   金氏哭喊得嗓子都哑了,狠狠捶着范舟,骂道:“你个没用的男人,你就这么干看着吗?”   范舟被金氏打得不轻,他血红着一双眼,看了看自己的婆娘,又看向门口,丫头的喊叫声已经走远了。他忽的起身向吕云生走去,说道:“你可是丫头的亲爹,虎毒还不食子么,你不能伤害她!”   金氏立时跳起来,扯着范舟的衣服不依不饶道:“你胡说什么,你才是亲爹,丫头就是有你一个爹!”   吕云生笑得阴狠,拍了拍手说道:“说得好,你们才是那丫头的亲爹娘。既然如此,一个同本官毫不相关的孩子,死了便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说着转过身,似是要走。   范舟急红了眼,大声喊道:“大人堂堂一个男儿,跟个甚也不懂的乡下婆娘置什么气。”见吕云生脚下一顿,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他,范舟又道:“那一年薛娘子来到咱们梅子庄,是咱们救了她,也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一个女人家,自己都没个窝棚,这才把孩子给了咱们。虽是农户人家,吃不上好的,也穿不上好的,可到底也把丫头拉扯大了。”   吕云生眯着眼笑得阴森可怖:“这话说的,难不成你们要让我给你们银子不成?”   范舟抹了一把眼泪:“咱们不要银子,就求大人开恩,好好待孩子。”   金氏一听这话,这是要把孩子还回去啊,她掏心挖肺养了这么些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受得了,立时扑上前哭道:“当初薛娘子不愿意要这孩子,给了钱要我去抓打孩子的药,要不是我舍不得,拿了银子却抓了安胎药,这孩子哪里能生得下来。你说你是孩子的爹,可当初薛娘子差点死在咱们村口,也没见你干了什么?”   范舟满脸惊恐,眼睁睁看着吕云生方才还有些好颜色的脸上,渐渐阴云密布,却听他咬牙切齿地问道:“她要打掉这孩子?”说着拍着手哈哈大笑:“好,好得很!”   等着吕云生转过身大步离开,范舟憋了一肚子火,听得身后那婆娘还在哭喊,转身便给了她一巴掌,骂道:“蠢货!你是要咱们都死不成?咱们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可丫头呢!你就非要惹了那阎王爷生气不成?”   金氏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缓过气儿,又被劈头盖脸一阵好骂,她愣了愣,才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她不怕死,可是要是没了丫头,这条命就算是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外面的夜色浓得跟墨汁一般,曹凌终于在书房里坐够了,起身扯了扯长袍,还是出门往关雎楼去了。他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既然已经知道了,不管如何,这事儿也总得有个说法才是。   关雎楼里,薛令仪躺在床上,还没有睡下。床头点着一盏青瓷小灯,套了厚厚的灯罩,薛令仪看着帐顶模糊不清的纹路,心里沉甸甸的,压得她总上不来气儿。   今个儿曹凌说要来陪她用午膳,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来。如碧说他没出门,就在前院儿里呆着,也没见什么要紧的人,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不肯出来。   两行眼泪情不自禁就流了下来,薛令仪猜着,曹凌该是知道了。   心里有酸酸的疼,薛令仪抹着眼泪,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儿石头,叫她喘不过气儿来。她不敢轻易去动真感情,可耐不住曹凌待她太好了,她的心里,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了。   默默无声地哭了一会儿,薛令仪没叫丫头,自己个儿起身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又去把窗子打开,四月份的清风已经带上了微燥的热意,头顶上,一轮明月正散发着淡淡黄光。   多么好的一个夜晚啊!薛令仪闭上眼,只觉心头的酸苦愈发浓烈起来。她娘一辈子心里没舒坦过,而她,大概也逃不出这个命了,他们娘儿俩,都是一样的红颜薄命。   屋子里静悄悄的,薛令仪哭得头昏脑涨,都没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屋中光线昏暗,她的身影掩在黑色里,有些看不清楚。可曹凌却清楚地听见了,她在哭。哭声很轻,却满是悲伤,一股难言的悲恸在心里蔓延开来。曹凌心想,若是当初能好好把她放在身边,她就不会吃了这么多苦了。   柔软厚实的手掌轻轻抚上了薛令仪单薄的双肩,曹凌感觉到了手下的骨头,硬硬的戳着他的掌心。   这女人真瘦,曹凌心酸地想。   薛令仪本是被这双突然出现的手吓了一跳,可她迅速回头,便看见了曹凌满是悲伤的脸。她一怔,心里就乱了,下意识回过头去。她有些狼狈,不知道该怎么同曹凌相见。   曹凌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事,没有说话,只是在她的身后默默站着。   微风轻荡,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进了黯淡昏沉的房间。薛令仪脊背挺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黑影轻轻摇荡。曹凌的沉默,叫她渐渐生出了无助的难过,她看着远处廊檐下垂挂的灯笼,目光渐渐变得绝望。   幽长的黑夜有女子轻轻的长叹,曹凌的心被这声长叹刺痛,他的手渐渐滑落,然后,自背后轻轻抱住了那叹气的女子。   “别害怕。”曹凌轻轻说着,然后将滚烫的唇瓣,轻轻吻在了冰冷的肌肤上:“还有我呢!”他近乎嘀喃地说着。   薛令仪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在心口碎裂,轻轻地发出微不可见的声响。薛令仪猛地转过身,朦胧的光线里,同曹凌四目相对。这一次,薛令仪肯定她没有看错。他眼里的光,是怜惜,是悲恸,却独独没有嫌恶。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没有说话,只是凄厉地哭了起来。   夜色漫长的好像再也看不见天亮,可就在绝望的时候,天际的那一线,忽然露出了一丝亮光。   翌日,薛令仪醒来的时候,曹凌没有走。就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支着脑袋看着她。   “醒了?”曹凌笑了笑。   他的笑真暖,薛令仪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还没走呢?”   曹凌说道:“今个儿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薛令仪笑道:“真的假的?可不能陪了一半儿就走了,那我可是不依的。”   曹凌笑了:“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没做到?”说着,叹了口气,抬起手在薛令仪脸颊上轻轻抚着:“上回你怀孩子,七七八八的出了许多事,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这回你又有了身孕,我心想着,怎么着也得叫你心里舒坦些,顺顺利利地到了生产的时候。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叫你吃苦头了。”   薛令仪不知道曹凌说的这苦头,究竟指的是什么,她垂下眼睫,抬起手按在了曹凌抚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没出声。   沉默了很久之后,薛令仪才轻轻道:“那一年我和娘趁着爹不在的时候,就从家里头跑了。没走多远,便被罗氏派出去的人抓了起来。罗氏也没想害死我娘,但是我娘知道那消息是罗氏放出来的,又羞又愧,当时就触壁自尽了。”   曹凌看薛令仪抬起眼看向自己,顿了下,说道:“我听说过,你娘她原先是嫁过人的,夫君是原来的薛侍郎薛世懿,他受三王之乱牵连,被发配去了岭南。”   薛令仪点点头:“没错,薛世懿便是我亲爹。我没见过他,可是却为了他,跟着我娘一道背叛了爹爹。”   曹凌看出了薛令仪眼中的悲伤,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你爹他没怪过你的。”   薛令仪紧挨着曹凌温暖宽厚的胸膛,轻轻闭上眼,叹道:“我知道,爹他没怪我。可是,我却没有颜面再去见他了。”   曹凌觉察出胸口的湿意,又轻轻拍了拍,说道:“既然知道你爹不会怪你,这事儿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薛令仪轻轻点点头,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一个人颠沛流离东窜西走的,吃了很多苦,后来被小流氓们发现了女儿身,围起来要动手动脚。我不堪受辱,准备求死,是蓉姐姐救了我。”   曹凌了悟:“你是因为她,才肯嫁给那个姓颜的?”   薛令仪说道:“没错,当初蓉姐姐病入膏肓,眼看就要没气儿了,她哀声请求,我没办法拒绝。再说我也无处可去,当时只一心想着和以前的事情一刀两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王爷会拿着玉佩要求我履行婚约。”   所以便利利索索就嫁给了别的男人?曹凌不悦道:“行了,这事儿不要说了。”   薛令仪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叹气道:“若是当年我没嫁给颜相公,怕如今他和清和还都能活着,是我害死了他们。”   曹凌拧起眉毛:“是吕云生干的。”   薛令仪便知道,曹凌什么都知道了,轻轻点点头:“是他。”说着眼中露出伤感:“我知道,王爷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个孩子,我那时候打胎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可她硬是活了下来。既然活下来了,那就是老天的意思。我把她留给范舟一家,就没想过要去认她。只是我生下了贞娘,每日里看着贞娘,我心里没忍住,就想起了那个孩子。”   是的,眼下的一切,起始便是因为薛令仪想起了那个被她抛弃的孩子。她的恻隐愧疚,是一切暴露的源头。   薛令仪轻轻地叹气:“那个男人抓走了范舟一家,他看到了孩子,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曹凌轻轻抚了抚那满头的柔软乌发,眼中骤然迸射出冰冷狰狞的光。   “你不要担心。”他说:“那个人,他就要死了。相信我,很快他就要死了。” 第58章   天亮了, 可地牢却依旧烧着几根火把,黑得不见天日。范丫瑟缩成一团,挤在一堆麦秸里, 像只可怜的小鹌鹑,悄悄地抹着眼泪。她瞪着眼睛四下张望, 可看到的,却依旧是空荡没有人影的偌大牢狱,她又将身子缩了缩,委屈地掉起了眼泪。   远处的地方忽然传来轻响, 听着声音,仿佛是锁链被谁打开了。范丫黑乎乎的小脸上,忽的绽出一抹欣喜的光, 她起身扑了上去, 两只小手握住了冰凉的铁栏杆,瞪着眼翘首以盼。   黑色的甬道里慢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等着那人到了火光下,范丫看清楚了他的脸,不是爹, 也不是娘,是那个天底下最可怕的坏人!   范丫小猫一样窜回原来呆了一夜的地方, 又抓了几把麦秸撒在头上,她想,这样子坏人也许就看不见她了。   吕云生立在栏杆外,看着里头那孩子老鼠一般在麦秸堆里钻来钻去, 眉头皱了起来,挑剔嫌恶地眯起了眼。他和令仪的孩子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来人。”吕云生冷冷道:“打开门,把这个小东西抓出来。”   空荡昏暗的地牢里很快传来范丫尖利的惨叫声, 那叫声无比的稚嫩,又充满了恐惧,然而吕云生的眉眼仿佛石雕的一般,竟是动也未动。   很快,孩子被揪了过来,张牙舞爪的,瞪着一双圆溜溜乌黑的大眼睛,里面浸满了泪水。   吕云生看着她那张脸,乌漆墨黑的,心里的不快嫌恶更甚。   “把她带出去交给丫头,洗干净了再带过来。”   范丫惊恐地瞪着眼睛,被粗壮有力的臂膀,又揪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等着范丫被收拾好,送到吕云生跟前的时候,仿佛换了层皮一般,叫人眼前一亮。吕云生满意地笑了,这般明净艳丽,仿佛花朵一般的女孩子,才是他和令仪的孩子。   吕云生微笑着冲范丫招手,女孩儿洗干净的小脸儿,褪去了外头黑乎乎的油腻和灰尘,简直就是那女人缩小的模样。心里一瞬间软了下来,见女孩子惊恐地瞪着眼睛往后退,吕云生非但没恼,竟是软了声音,又招手唤道:“过来呀,小丫头。”   可范丫却不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有什么亲和力,她仿佛看见了地狱的魔鬼,骤然尖叫一声,转身就要跑。   吕云生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死丫头,跟她那水性杨花的娘一样,见着他都跑。他飞速上前奔去,很快便抓住了范丫。   范丫立时伸出小爪子挠了上去,她被抓来的时候,正被金氏按着剪指甲,白日里邻家的婆娘便带着儿子过来告状,说她把人家孩子给挠了,又深又长的几道儿,可是把金氏气得不轻。可是那指甲还没剪,一家子就被抓到了这儿。   吕云生摸着脸颊,松开了手。范丫立时躲开了去,矮身蹲在八仙桌儿下,害怕得直打哆嗦。   屋子里一瞬间变得静悄悄的,吕云生沉默片刻,走向桌案前,在抽屉里拿出一把描金绘彩的铜制小铜镜来。镜面里,左边儿的脸颊上,一道儿划伤正往外浸着血渍。   心里瞬间大怒,吕云生想了起来,那一夜他和那女人唯一的一次,他也被挠得血痕累累。为什么?她们心里可以接受别人,去亲近别人,却独独不肯和他在一起?他不好吗?他哪里差了?只要她们心里有他,他会给她们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吕云生将铜镜狠狠掷在地上,镜面瞬间四分五裂,吓得桌下的范丫立时尖叫起来,从里面逃出来,就向门外跑去。   门没锁,一下子就被拉开了,范丫喜出望外,头也不回就跑掉了。   吕云生长出一口气,脸上慢慢凝结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眼中恶狠狠地透着冷光。都是她们逼的,既然她们心里没他,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常青阁里,秦雪娆放下筷子,拿起一方雪白的锦缎丝帕沾了沾唇,问道:“那里可有消息过来?”   那天茯苓回来了,也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那个薛氏,在外头竟还有个女儿。不同于光明正大养在关雎楼的那个傻小子,父亲好歹同薛氏是三媒六聘,正经嫁娶过的。可那个女儿,却是她同一个庄稼汉,偷偷儿生养的。听说是那汉子救了她,偏家里的婆娘又不会生养,这才有了这么个孩子。   茯苓小声回道:“还没有,不过奴婢会留意的,一等有了消息,便立时告知王妃。”   秦雪娆点点头,唇角一勾,浅浅笑了。   一个二十多岁才跟了王爷的女人,以前嫁过人,生过孩子,也不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只是一个女人,这般前后跟了三个男人,如此的寡廉鲜耻,一旦闹了出来,不仅王爷的颜面保不住,便是皇家的脸面也要丢个精光。到时候再借着父亲的力,在皇帝跟前将这事儿捅出去,王爷便是想保那薛氏,也难堵住悠悠之口,最好的结果,便是将那薛氏迁至边郊庄子里,从此老死一生,再无亲近王爷的机会。   茯苓瞧着秦雪娆面含喜色,仿佛十分满意,得意地笑了笑,又低声道:“还有件事,是奴婢昨个儿无意间知道的,听说关雎楼那位身边儿的如灵,外头有个相好的,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只是两家大人倒是不乐意,可两个小的,却是私下里已经私相授受了。”   秦雪娆长眉一挑:“果然?”   茯苓重重点头:“当真!”   秦雪娆不禁喜形于色,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说着眼中精光一闪,心中便有了计较。   又过了半月,薛令仪这一日正躺在榻上凝眉出神,如碧捧着一个帖子,便从外头进来了。   “娘娘,王妃叫人送来了一张帖子。”   薛令仪眼中闪过不耐,敷衍道:“打开看看,写的什么?”   如碧便打开了帖子,瞅了两眼说道:“说是王妃五月十二要办生辰宴,请娘娘到时候也去。”   薛令仪冷笑了一声:“不去!”   这半月薛令仪的日子不好过,先是怀着身子百般不适,再则便是范舟一家,到现在还没从吕云生手里救出来。   如碧没有心事,薛令仪说不去,她便收起了帖子,傻呵呵笑道:“不去便不去,娘娘如今身子不适,便是天王老子过生辰,也是一样不去的。”   薛令仪瞅了如碧一眼,倒是因为她的傻样子笑了一回。   如灵正好托着黑漆托盘走了进来,听在耳里,眉眼间立时拢起一团阴云,长睫垂了垂,重又抬起脸,笑着走了进去。   “娘娘,这是厨房新做的金丝燕窝羹,娘娘尝尝?”说着,如灵从托盘里端出了一个青瓷小碗,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汤匙放进碗里,就端了过去。   薛令仪没有胃口,皱起眉说道:“放一边儿。”   如灵没吭声,顺从地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在绣墩上坐下,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却终是笑道:“娘娘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既然王妃要办生辰宴,不如娘娘就去逛逛,图个热闹。”   薛令仪不耐烦道:“不去,人多眼杂,乱哄哄的,掺和这个热闹作甚?”   如灵顿了下,又笑道:“上回娘娘同王妃恼了不愉快,趁着这次的机会,倒不如和好如初。最起码留个面子情,也省得下人们背后嚼舌根,倒好像娘娘真的嚣张跋扈,没把王妃放在心上。”   薛令仪奇怪道:“上回在常青阁你是吃了亏的,怎今个儿竟还怂恿起我来了。”   如灵心里一阵慌张,又笑道:“瞧娘娘说的,奴婢不过一个丫头,便是挨了打,也算不得什么吃亏。就是心想着,王妃到底是同王爷拜了堂,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娘娘虽得宠,可这般对峙着,说出去也不好听。不说旁的,到底咱们还有个二姑娘呢!”   薛令仪一下子就被说服了,她没什么好名声倒罢了,可是贞娘——   “得了,去就去吧!”薛令仪揉着眉脚:“她是王妃,我不过是区区妾室,也是应当去的。”   如灵听罢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笑了两声,眼中就浮出了一抹淡淡的忧虑和悲伤。她起身去捧了那碗金丝燕窝,垂着头轻轻搅了两下,才又抬头笑道:“娘娘别任性,就尝一口吧!”   晚上的时候,曹凌拥着薛令仪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抚了抚她已经微微隆起的肚皮,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叫那厮给逃了,不过你放心,他这回受了重伤,便是养好了,以后右手也不能用了。先断了他一臂,下一次再取他狗命。”   薛令仪立时明白了,八成是曹凌派人去刺杀吕云生了,想起那人的性子,头轻轻挨了过去,轻声道:“那人的性子最是毒辣不过了,王爷不曾一击而中,等那人喘过气儿来,必定是要报复回来的。”   曹凌轻轻在薛令仪的后背上拍了拍,笑道:“别怕,我征战沙场数年,又是长于皇宫内院,不论是明着打斗,还是背地里玩阴私,都是不必害怕的。”   可薛令仪还是担心,伸手将曹凌搂住,扬起脸柔声道:“不管王爷如何骁勇善战足智多谋,都要小心再小心,若是王爷伤了几分,妾身还要怎么活呢?”   这话听着好听,曹凌笑着去捏薛令仪的脸:“你这狐狸精,就是嘴甜会说情话。”说着一眯眼,凑过去神秘道:“你如今快要四个月了,该是胎像稳固了,今夜里,咱们——”   罗帐徐徐落下,账内的两个身影,渐渐交叠躺了下去。   京都的城郊,一处庄子里灯火通明。   吕云生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半张床褥都被血给浸透了。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一面任由下人给他包扎着伤口,一面喘着气儿说道:“去,把那个范舟给我抓过来。”   他受了重伤,旁处还是小事,可右臂却被狠狠挑断了筋骨,以后便是养好了,却再也不能写字用剑了。   吕云生恨恨地连喘了几声,现在他还不知道是谁干的,等查出来了,上天入地,这仇都是要报的。   外头渐渐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凌乱,急促,很快,门被推开了,范舟蓬头垢面被推了进来,吕云生冷冷看着他:“你可拿定主意了?”   武陵镇那里来信催了,这事儿,不能再耽搁了。   范舟“扑通”跪在了地上,哭道:“大人若是要小人的命,小人半句话不说,这命拿去便是。可薛娘子如今已经嫁人了,小的去闹上门儿,还说丫头是小的和薛娘子生的,这以后薛娘子还要如何在夫家立足?薛娘子对小的是有大恩的,这等事,小的是万万不能做的。”   吕云生只觉整条胳膊已经疼得麻木,半闭着眼,嘿嘿冷笑了两声:“行,你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由着你吧!”   范舟先是一喜,还没磕头道谢,就听吕云生又道:“来人,把那丫头和那妇人给我拉去后院儿埋了,记得土填多点,一定要埋严实了!”   范舟立时慌了,要扑上前求情,却被一旁的持刀护卫给一脚踹到了地上,又疼又怕,哭道:“那丫头可是大人的骨血。”   吕云生哈哈笑了起来:“骨血?她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一样,半点也不肯亲近我,既是如此,我留她作甚?”   范舟欲哭无泪,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血脉亲情又如何能打动得了他?眼看着侍卫得令就要出去,范舟无奈喊道:“行,我同意了。”   吕云生发白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淡笑,他道:“来人,给他备马。”又道:“把那丫头带过来给他。”嘿嘿笑了两声:“你家那婆娘我就留下了,事情没好好办,她就只能去死了。”   范舟听得此言,立时心若死灰,浑身瘫软趴在了地上。他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可眼下,他要被逼迫着恩将仇报了! 第59章   范舟带着范丫风餐露宿, 又是快马加鞭,终是在五月十二日之前,赶到了武陵镇。   秦雪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正拿着一根累丝珠钗拨弄着灯芯,闻言一怔, 转头问道:“你可见着那孩子了?”   茯苓很兴奋,压着嗓子也掩盖不住话语里的激动,说道:“瞧见了,跟关雎楼那位一个模子出来的, 便是谁看了,也会觉得这是一对儿母女。”   秦雪娆满意地笑了,又问道:“如灵那里可是应下了?”   茯苓点点头:“应下了, 等着明日, 薛侧妃必定会去牡丹台赴宴。”   秦雪娆将珠钗放下,笑道:“如此真是好极了,你今夜便把人接进来,记得要悄无声息,别被人瞧见。人就安置在牡丹台后面的凝霜院里, 叫几个靠得住的婆子丫头看紧了。这件事既是做了,就务必要做得滴水不漏, 只等着明个儿这事儿闹了出来,且看王爷要如何收场!”   茯苓重重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了,还有那个楼侧妃。”秦雪娆低声嘱咐道:“明个儿务必叫她也来, 听说她是个火炭脾性,又同薛氏不对付,背地里没少咒骂, 到时候闹出来,她必定会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只要有人肯出头,这事儿就没法子善了了。”   翌日,是个天朗云清的好天气。薛令仪收拾停当,又吃过了早膳,便拿着一本游记,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靠着引枕慢慢看了起来。   屋子里本是安静无声,忽听得一声脆响,唬了薛令仪一跳,抬头望去,却是如灵失手打碎了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见她手脚慌张蹲下去要捡,薛令仪忙喝道:“不要动!”又喊道:“来人,拿了家伙什过来收拾。”   如灵魂不守舍地站起身,薛令仪拧眉望了她两眼,说道:“你今个儿怎么回事?总是顾头不顾腚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如灵忙道:“没事。”顿了下,又缓声道:“这几日心火盛,总是做梦,昨夜里跑了一晚上,今个儿便没了精神。”   薛令仪“唔”了一声,说道:“既是如此,你去睡吧,今个儿叫如碧和如尘同我一道去。”   如灵哪里肯,忙笑道:“还是奴婢去吧,旁人去奴婢也不放心。这会子总是没事儿,奴婢先去歇一会儿,到时候一准儿的就有精神头儿了。”   薛令仪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便是了,万事不必逞强。”   出了屋门,如灵便重重松了口气,只是心里却愈发沉甸起来,想起自己做下的那事儿,不由得心里万分的不安。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只盼着今个儿这席面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了什么幺蛾子才是。   临近中午的时候,薛令仪丢了书册,起身抚了抚鬓发,便扶着如灵出了门去。如灵一路小心谨慎,万事不借他人之手,倒叫薛令仪瞅了她好几回,心里也渐渐生出些疑惑来。   这是秦雪娆嫁进王府后的第一个生辰,不论曹凌待她如何的冷淡,可瞧着她手握管家大权,又是秦家的姑娘,这王府上下也没人敢懈怠。这席面倒是办得热热闹闹,张灯结彩的,极是喜庆。   薛令仪进得院门,便有人高声唱喏,一路进了内室,在丫头的指引下坐了下来。她身旁坐着孙婉悦,正端着一碗茶在喝,见着她来了,竟是一失手,差点砸碎了茶碗。   “瞧我,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孙婉悦讪讪地笑:“竟是连个茶碗也端不住了。”   只是薛令仪却是看清楚了她眼底的慌乱,显然她是记起了上回在汀兰苑的事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难怪她紧张。   薛令仪笑道:“看姐姐说的,姐姐才二十多岁,哪里就说得上老了?”   孙婉悦又笑了两声,垂下眼睫,心中一阵乱跳。也不知道怎的,见着薛氏她便心神不宁起来。只是这回,便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再自告奋勇,去照料薛氏的起居了,省得出了什么事惹了一身骚,到时候她受苦,孩子也要跟着她受罪。   既是做生辰,秦雪娆又是王妃,一切规章自有定论,照着章程行事便可。倒也顺畅得很,很快便开了席面,四菜八碟的,丫头婆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   薛令仪最近好了许多,也能拿着筷子夹了些清淡的略嚼一嚼。如灵在一旁伺候着,她盯了许久,也没见着什么异动,心说许是王妃真个儿是诚心请了她们家娘娘的,之所以背地里寻到她身上,估计也是怕娘娘使性子不肯来。如此,倒渐渐放了心。   正是饭茶将足的时候,不远处的庭院里忽的起了一阵喧哗,有人不时尖叫,秦雪娆眼中瞬间冒出火光,脸上却只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问道:“外头出了何事,为何喧哗?”又转头:“茯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茯苓兴奋至极,立时脆声道:“是。”出去了没一会儿,便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丫头疾步奔了过来。   秦雪娆见她满脸慌张,只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忙也跟着皱起眉,喝道:“这是谁,你怎的领了个丫头过啦?”   茯苓往地上一跪,迅速往薛令仪那边儿瞟了一眼,然后高声说道:“王妃容禀,这丫头说她是薛侧妃的女儿,今个儿过来,是要来认亲娘的。”   一言既出,顿时激起千丈浪花,如灵骤然瞪圆了眼睛,她已经明白了,这是个圈套,而她便是亲手把这圈套,套进她家娘娘脖子上的那个人。一时间她慌了,手上的调羹不受控制落在了桌子上,她紧张地低声叫了一句:“娘娘。”   可如灵这模样,瞧在旁人的眼里,却是做贼心虚的表现。秦雪娆立时扬声喝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快住嘴!”   可茯苓哪里会住嘴,忙推了一把那女孩,说道:“你说呀,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孩子细眉鹅蛋脸,长得肌肤如雪,眉眼似画,正是范丫。被推了一下,不由得双眼含泪,她撇过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抽了抽鼻子,转头说道:“我娘是薛侧妃,我来找娘。”   楼锦瑶一瞧见范丫,整个人立时激动起来,这孩子的模样,再瞧瞧那薛氏,只要不是眼瞎的,便知道这定是母女两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此话当真?”楼锦瑶立时尖声喊道:“你可知道,说谎话可是要割舌头的。”只是她嘴上这般说,可脸上的笑却是掩也掩不住,一双眼精光四射,不时在范丫和薛令仪之间打转。   薛令仪瞧了她一眼,再去看那庭中央跪着的孩子,心知吕云生果然是不肯放过她的,这就动手了。   如灵已经彻底慌神了,她瞧着那孩子,怎么看都和她家娘娘怎么相似,若真的是她家娘娘的孩子,这可要如何是好呢?虽然王爷素来待娘娘的大度宽容,可这种事情,怎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若是王爷恼了,可要怎么办才好?   秦雪娆满意地瞟了一眼楼锦瑶,然后故作慌张,打量了那孩子两眼,转头向薛令仪问道:“这孩子说是侧妃的女儿,瞧着模样,也和侧妃容貌相似,倒是不知侧妃如何说?”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庭中央的那女孩,自打出生后,她没喂过这孩子一口奶,便叫范家嫂子金氏抱了去,便是后来她又在范家住了将近两个月,可也没再看过这孩子一眼。原来,她竟是长得这个模样呀!   心里原该是慌乱的,可曹凌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再说,薛令仪也清楚,吕云生既然抓了范家一家,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事儿闹出来,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秦雪娆见着薛令仪神色寡淡,眼神平静,心里奇怪她这时候还能如此镇定,不由得又问道:“这孩子侧妃可是认识的?”   薛令仪移开视线,看向秦雪娆,她虽然装得很好,但很可惜,还是嫩了点,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这女人一手操办出来的。那个吕云生倒也厉害,竟是同秦氏勾结到了一处。   “回禀王妃,妾身也是刚刚才见到这孩子的。”薛令仪面不改色,她这话也没错,她的确是刚刚才和这孩子见了头一面。   秦雪娆没想到薛令仪竟是眼睛都不眨地说起了谎话,笑了笑说道:“原来侧妃竟是不认识的。”   薛令仪还没说话,楼锦瑶却是尖声笑了起来:“侧妃怎好睁着眼睛说瞎话,瞧这孩子的模样,她说是侧妃的女儿,这话听起来倒有□□分的真呢!”   张文芝皱眉插嘴道:“楼侧妃慎言!”说完,又目光惊疑地看向薛令仪,没错,这孩子的模样实在是太像了,这个薛氏已经有了一个前夫,和一个儿子,如今又多了一个女儿,保不定还是真的。   楼锦瑶憎恶地瞪了一眼张夫人,冷笑道:“我倒是想慎言,可大家伙都瞧着呢!”又去问范丫:“你这孩子哪里来的?你说侧妃是你亲娘,那你亲爹呢?”   范丫怯弱地抬起眼,然后忽然起身就向外头奔了去,重重扑进范舟的怀里,哽咽道:“爹,我怕!”   楼锦瑶立时捂住了嘴:“天呢,难不成这是薛侧妃的相公不成?”   这回连秦雪娆也听不下去了,立时喝道:“楼侧妃慎言!”   可不是要慎言,若这男人是薛氏的相公,那王爷又要被摆到哪里去呢?   秦雪娆心里“扑腾”乱跳,一双眼看向门外,面容冷静道:“来人,把那男人带进来!”又向薛令仪道:“刚才只是童言无忌,可如今有了个男人,薛侧妃可有什么话要说?”   薛令仪没理会,她神色冷漠地看着被带进来跪在地上的男人,虽然时隔多年,这男人比那时更要苍老了许多,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范舟。   只是范舟和孩子俱在,金嫂子呢?   薛令仪瞬时间明白了,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又闷又难受。吕云生该是囚禁了金嫂子,这才逼迫了范舟过来的。因着她,又一家子好端端的日子没法儿过,就这么被拖进了这沼泽地里了。   楼锦瑶见薛令仪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庭中央跪着的那对父女,也不吭声,不由得急了:“薛侧妃倒是说话呀!这男人和孩子可都是你的?”   薛令仪皱起眉,眼神冰冷地睨了一眼楼锦瑶,这女人的这张嘴,可真是歹毒!   孙婉悦到底听不下去了,虽然她心里也认为,这孩子八成就是薛氏生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像。可当着众人面,这孩子又如何能认?于是皱着眉道:“楼妹妹慎言,薛家妹妹如今是王爷的侧妃,她的相公也只能是王爷,不论这男人和孩子哪里来的,都跟薛家妹妹没有关系。”   楼锦瑶呵呵冷笑了两声,冷眼瞧着孙婉悦道:“孙姐姐莫不是老眼昏花了,还是老好人的性子又犯了,又来和稀泥。”又瞪向薛令仪,冷笑道:“这可不是小事儿,薛侧妃若真是做下了抛夫弃女的事情,这等卑劣可怕的心性,又如何配在王府里为妃受宠,活该装进猪笼,扔到河里淹死才算干净!”   薛令仪冷漠地看着楼锦瑶,又转开视线,重新看向了庭中央的范舟。他是个敦厚老实,心地善良的庄稼汉,如今被逼迫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她,都是她的罪孽。   还有那孩子——   薛令仪飞速看了那女孩一眼,心里一阵刺痛,禁不住皱起眉来。罢了!既然都是她的错,那便她来了结吧!于是站起身,略福了福,说道:“妾身身子不适,这就先告退了。”   秦雪娆眉头立时皱起来:“侧妃要走,也要先把事情说清楚才是。”   薛令仪掀起眼皮子,冷冷笑道:“说清楚什么?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大有人在,难不成只要是长得一样,便必定是血亲吗?”   秦雪娆瞧着薛令仪嚣张厉害的模样,心里登时恼了,好个薛氏,还以为是个知道进退的,原来这才是本来面目,不由得冷笑道:“既然侧妃说这父女俩是胡乱攀亲的,区区一介草民,竟敢跑到王府里来胡言乱语,来人,把这两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范舟本是心乱如麻,一直不愿意张嘴说话,可眼见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也只好张嘴喊道:“薛娘子,你难道忘了梅子庄的山神庙了吗?”   薛令仪眉心一紧,转过身看向了范舟。   “什么梅子庄山神庙,我不知道。”薛令仪冷冷说着,又向如灵如碧道:“你们两个,把这对父女带去关雎楼!”   秦雪娆还没说话,楼锦瑶先急了:“不许带走,难不成侧妃要杀人灭口吗?”   薛令仪冷冷笑着,没理会楼锦瑶,扶着如尘的手就下了位子。   秦雪娆怒火中烧,拍着桌子道:“薛侧妃你也忒是目中无人了,我乃堂堂武陵王王妃,你不过一个侧妃,乃是妾室!你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带走这对父女,你也该问问我肯不肯了!” 第60章 (修)   薛令仪闻言立定, 回眸瞟了一眼秦雪娆,继而冷冷轻笑。事到如今,她若是再瞧不出这里头拨动风云的那双手是谁的, 那她也白长了这双眼了。   “王妃说的极是,您是正室, 我不过妾室而已,这大家都知道,不必再多表白了。”薛令仪说罢轻轻笑了两声:“可这两个人,今天我却是非带走不可了。”说着转过身, 扬声喝道:“还愣着做甚,带走!”   便是如碧都知道这是到了要命的时候了,更别说如灵, 心知肚明, 是她亲手把主子推到了这两难的境地,更是走上前不由分说便抱起了范丫。   范丫立时踢腾起来,又惊又怕尖声哭叫。   眼见如灵招架不住,如碧力气大,忙接过手去。趁着这当口儿, 如灵低声同范舟快速说道:“留在此处不死也要脱层皮,快些随我等离开。”   范舟压根儿就不愿意来这儿, 可既到了这份儿上,也由不得他左右摇摆,到底他婆娘的小命还握在吕贼的手里。总也是对不住了,干脆就对不住到底吧!   于是范舟一把抢过来范丫, 又高声叫道:“莫不是范娘子如今攀了高枝儿,就不肯认了我这老情人儿了,好歹这也是你的骨血, 你不顾及我,难道也不顾及孩子吗?”   这一喊,直接喊得薛令仪变了脸色,她目光惊痛地看向范舟,难道这人,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吗?   范舟被看得低了头,眼泪哗哗往外落。他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怎到了头儿了,却是做下了这等毁人清誉的事情来呢!   如灵几乎要急红了眼,扯着范舟就要走,可范舟到底是个庄稼汉,他不肯动,哪是如灵能扯得动的。   秦雪娆看准时机,立时道:“来人,把这两人先押下去。”   薛令仪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了,可便是不能善了,也绝对不能在这常青阁里头。她忽然疾步上前到了范舟身边儿,拔了头上一根簪子,便戳在了范丫脖子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过来害我,眼下且跟我走,不然我要了她的命!”又冲着走上来的下人喝道:“滚开,我看谁敢过来!”   围上来的几个人却是秦雪娆从秦家带来的,自然不把薛令仪放在眼里,可眼下她挺着肚子,又是王爷的宠妃,到底也不敢放肆,都把眼睛看向了秦雪娆。   秦雪娆脸色甚是难看,喝道:“薛侧妃你放肆!”   薛令仪只冷笑,并不理会秦雪娆。手中那簪子末端正是打磨得锋利可见,抵在范丫纤细白嫩的脖颈上,唬得范舟脸色骤然大变。他有些抖,低声道:“这是你的亲骨肉!”   薛令仪冷笑道:“当了旁人手里的筹码,你以为她还能活?”   范舟看向薛令仪,见她脸色铁青,眉目间仿佛笼着一层寒冰,不似玩笑之意,哭道:“我也没法子,不这么说,我家婆娘就要死的。”   薛令仪便知道,这必定是吕云生的手笔,心里又恨又气,脸上却分毫不动,说道:“该说的话你已经说了,如今不走,你和孩子就该落到我仇人手里了,到时候是死是活,你以为我还能管得着么?”   范舟进退两难,趁着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如碧眼疾手快夺了范丫过去,如灵顺手接过了薛令仪手里的簪子,依旧抵在范丫脖子上。   薛令仪冷冷道:“你自己拿主意,要不要跟我走。”说着一马当先,便走到了前头。   秦雪娆脸色铁青:“给我拿下!”   薛令仪冷眼看着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下人,一手扶着后腰,挺着肚子道:“我乃皇帝亲封的武陵王侧妃,如今又身怀六甲,谁敢动我!”   那几个下人虽是出身秦府,忠心耿耿,可这里到底是武陵王府的地盘,也不敢造次,只能围着薛令仪几个,却不敢擅动。   秦雪娆几步走了上前,厉声喝道:“薛侧妃,你以下犯上,实属不敬!”   薛令仪露出轻蔑淡笑,冷冷道:“不敬便不敬,你又能奈我何!”   秦雪娆气急败坏,虽是杀心已动,可眼下她还真不能如何!若是这女人不曾有孕倒也罢了,可如今她怀着身子,若真个儿动了手,她便是有理也变成了无理。   眼见着薛令仪这般蛮横,范舟也下意识凑了上来,薛令仪冷眼斜了他一眼,抬起手,便有如尘弓着腰身走了上前,扶住了她雪白如雪的纤细腕子。   几人下了石阶一路往外走去,倒也无人敢真正拦阻。   楼锦瑶早就被薛令仪的嚣张跋扈气得不轻,只是碍着秦雪娆在此,她也不敢越俎代庖了去,只是眼下也是顾不得,急道:“这就让她走了不成?”   秦雪娆虽是怒火中烧,可面儿上却已经平静了下来,淡淡道:“那还能如何?她贵为侧妃,如今又怀着身子,若是有个好歹,便我尊为王妃,也是吃罪不起的。”   楼锦瑶急得直跺脚,可王妃都这般说了,她又能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薛令仪一干人出了常青阁。   秦雪娆坐回位子上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将关雎楼封院,再快马加鞭传书给王爷。”   曹凌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一轮红日高悬天穹,正是火辣辣热烘烘的时候。迎面便瞧见了一个一身绿衣的丫头向他走了过来,曹凌记得这是小秦氏身边儿的,仿佛叫什么南星的。   来人正是南星,才刚跪下道了声福,未曾来得及说上一句半句的,曹凌已经一阵风走了过去。   南星一怔,忙起身疾步跟上,可曹凌有意甩开她,没一会儿便走了个不见踪影。南星无奈停下了脚步,抹了把头上的汗,心说这王爷的心是明晃晃偏到关雎楼了,怕是王爷就算恼了那个薛侧妃,他们家主子捅出来这事儿,也讨不得多少好处去!   曹凌一到关雎楼,立时就瞧见了那两扇朱色大门紧紧关闭,上头门环上还落着一把大锁,当下就怒火上头,拔出腰间的佩剑砍了上去,却听得“哐当”一声,那锁便断了,然后落在地上,滚下了石阶。   周围本是看守的婆子丫头立时跪了一地,唬得瑟瑟发抖。曹凌将长剑入鞘,就大步上前推开门,进了内院。   薛令仪如今正安坐明厅,地上跪着范舟和范丫,周围也没有丫头伺候。   范舟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始末说了个明白,倒和薛令仪猜测的差不多。薛令仪沉默许久,忽的举手轻拍了两声。   门外进来了如灵和如碧,薛令仪瞥了她们两眼,说道:“如碧先带着他们两个去南厢房,看小厨房有什么,给他们端去。”又道:“如灵留下。”   如灵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只觉双腿沉甸甸的跟灌了铅石一般。等着如碧带着人走了,薛令仪才轻声说道:“说罢,她们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了。”   如灵的忠心,本是经过考验的,这几年来,又是朝夕相处下来的情分,薛令仪从未怀疑过她半分。可今个儿这事情,却是由不得她不多想了。若是她没去,这事儿便是闹出来,也不该是这样的闹法儿,最起码同秦氏,她用不着这般扯破了脸面。那位到底是王妃,薛令仪并不想当众同她针尖对麦芒,落实了跋扈不敬主母的名声。   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滚了下来,如灵跪在地上,哽咽道:“奴婢姑母家前几日捎来了信,说是表哥叫人陷害,犯了事儿,如今被王妃拿下了,只要奴婢肯哄了主子去赴宴,便肯饶了奴婢的表哥。奴婢心想着,许是王妃怕主子不肯去赴宴,到时候丢了脸面,这才应了这事儿,没想到——”   薛令仪长长叹了口气,若秦氏叫如灵真刀真枪来害她,怕是如灵自己个儿死了,也是不肯的,但是这样子的小事儿,随手的,也不赖她最后做下了这事儿。然而说到底,如灵到底是背叛了她。   “你先下去吧!”薛令仪沉默片刻,轻声说道。   如灵哽咽一声:“娘娘——”见薛令仪并不肯看她,知道主子这是伤心了,只得磕了个头,起身一步一回头,往外走去。   外廊下,曹凌上得石阶便见着了哭哭啼啼的如灵,他皱着眉瞥了一眼,便大步往里头走去。进得屋里,见着薛令仪正伏在桌面上轻声啜泣,忙上前道:“明娘——”   薛令仪起身便扑进了曹凌怀里,曹凌唯恐压着了孩子,忙往后退了一步,却是双臂稳稳接住了薛令仪,轻声道:“别怕,我来了。”   抬起脸,薛令仪已是哭花了妆容,哽咽道:“怎么办,事情到底叫闹出来了。”   曹凌抬手将那眼泪抹了去,轻声道:“莫怕,我会想法子的。”   薛令仪却摇头:“这事儿瞒不住的,到时候必定会被闹去京都皇帝跟前,秦相为了女儿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总要有个说法出来。”说着,看向曹凌:“毁了王爷的清誉,妾身无地自容。”   曹凌却笑了:“什么清誉,本王自来不看重这个。”又道:“怕什么,这些事都是你跟了本王之前的,便是说道起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虽是曹凌这般说,可薛令仪到底也是官家出身,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看上位的那个,要不要拿着这事儿做文章了。   南星这边已经到了常青阁,将没拦下曹凌的事情告诉给了秦雪娆。不过片刻,又有看守关雎楼的仆人疾步奔来,将曹凌砍断锁环,极是恼怒的事情,也报给了秦雪娆知道。   秦雪娆如今方知,这个薛氏在曹凌心中之重。   “快,叫人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去京都捎给父亲知道。”   秦雪娆心知这事儿若是不捅出去,八成就要把压下来了。可是若不就此机会扳倒薛氏,那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有这么个女人在武陵王府,以后再生下儿子来,势必要威胁了她的地位,还有诺哥儿的世子之位。倘若以后王爷真个儿登基为皇,那皇后之位,太子之位,岂不是更要岌岌可危。不成,这女人非除不可!   这厢曹凌将薛令仪安慰了一番,连衣衫也不及更换,便又往常青阁而去。便如明娘所言,他心里也清楚,这事儿八成就是小秦氏闹出来的,不然那父女两个便是长了翅膀,也难飞到这武陵王府的后院儿里来,更不必说要当庭广众将那种事情宣而告知。   明摆的,这就是个局。那个女人想要明娘一败涂地,再没有脸面在这武陵王府的后宅里活下去,或者说,明娘的存在,已经叫她感觉到了威胁。   曹凌快步走着,眉眼间笼着一团阴郁。这女人既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得好好想个法子,制服了她才是。若不然,要她出个意外,也不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希望大家都有个健康的身体,生病了真难受呀,躺在床上啥也干不了… 第61章   常青阁里, 秦雪娆端着一碗丝鹅粉汤正慢慢吃着,听说曹凌来了,将碗搁下, 拿了帕子擦擦手扔在了盘子里,说道:“端下去。”   那丫头还没出门, 曹凌就已经进了屋里,眼睛直接盯住了秦雪娆,喝道:“出去!”   茯苓和南星唬得不轻,只是却没有立时退下, 都怯生生把眼睛看向了秦雪娆。   曹凌冷笑道:“莫忘了这可是武陵王府,本王才是这府里头唯一的主子!”   茯苓和南星忙垂下头,小心翼翼出了门去。   秦雪娆起身蹲礼道:“妾身给王爷请安, 王爷万福。”   曹凌在椅子上坐下, 却并没有叫起,只冷冷道:“才刚嫁进来,就敢在本王的后宅里拨弄风云,你好大的胆子!”   秦雪娆心知这是来兴师问罪的,立时跪倒在地, 淡声道:“妾身不敢。”   曹凌冷笑:“既是不敢,那对儿父女又是怎么回事?”   秦雪娆神色依旧平静, 淡淡道:“这事儿妾身也糊涂,后来问过了厨房专管买办的婆子,才知道一向帮忙送菜的那个小哥儿说是病了,临时找了个亲戚帮忙送菜, 这才叫那对父女从角门那里混了进来。”   曹凌收了脸上的冷笑,板着脸,只目中还冒着冷光, 淡淡道:“好一个糊涂,好一个混进来的,却不知凝霜院里住进了何人?”   秦雪娆眉眼一紧,垂下头低声道:“妾身不知王爷说的什么。”   曹凌慢条斯理地笑,缓缓道:“你可以不认,只是你可还记得孙叶祖?”   秦雪娆听得这名字犹如五雷轰顶,脸色骤变,好在她一直垂着头,遮掩了她的失态,忙勉强凝住了神思,佯装出莫名的样子,疑惑道:“妾身并不认得此人。”   曹凌“呵”了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莫要把本王当成了无知蠢货,那人的坟茔如今在滨水旁的四家村,是也不是?”   秦雪娆本还想强辩几句,可心里渐渐生出些惊惧来,叫她唇瓣翕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   曹凌冷声道:“你嫁给本王不情不愿,本王娶你也是不情不愿,你心里有人,本王心里也有心爱之人,既如此,倒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秦雪娆仿佛被人狠狠一锤,整个人都木了,最后抬起头来,面色变得毅然,淡淡问道:“什么交易?”   曹凌笑了一声:“果然是个爽快人。”重新撩起袍子在椅子上坐下,眸光闪了闪,说道:“近日听得你长兄又立战功,为皇帝嘉奖,你父亲极是高兴,大摆宴席,当真是热闹非凡。”   秦雪娆目光微冷,笑道:“果然如此,真是我秦门之幸。”   曹凌又笑道:“只是闻听你那兄弟却是心生不忿,趁着酒醉,竟将圣上所赐之物悉数打碎,如今这事儿被你父亲按下,倒也不曾掀起风波,只是却不知,若是传到了圣上那里,又会是什么情形。”   打碎圣赐之物,这可是杀头之罪,秦雪娆明白曹凌口中的交易了,冷笑道:“只可惜王爷迟了一步,消息已经传去了京都,王爷若是要做交易,不如去同妾身的父亲相商吧!”   曹凌心下微冷,先是大步出门去,叫道:“马进忠!”   立时有马进忠从一边儿快步走了进来,弯腰驼背,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曹凌立时俯下身低声吩咐一番,见着马进忠疾奔而去,才转过身踱步回了位子上坐下,微眯双眼打量着秦雪娆,语气疑惑道:“你竟是毫不在意你那弟弟的性命?”   秦雪娆想起母亲源源不绝的泪痕,又想起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亲弟弟,抬手抹了一把不知不觉中落下的眼泪,冷笑道:“他已然娶亲,又生下了儿子,死了倒比活着强。”   曹凌一愣,继而大笑道:“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说着起身冷冷道:“只是高门大户的孩子,向来都是难养活的,只盼着你那小侄子安康长寿,以后也能是个百年难得的人才,到时候同他大伯父一较高下,倒不知鹿死谁手呢!”   秦雪娆眼见曹凌脚尖向外,就要离去,忙尖声喊了一句:“王爷。”   见曹凌停下,秦雪娆胸前一阵起伏后,站起身轻声说道:“若是王爷能追回信件,这一切的事情,妾身自不会告知给父亲知道。倘若追不回来,父亲要如何做,妾身也没法子左右,只能恳请王爷周旋。但妾身愿意作保,只要王爷肯答应了妾身,保我弟弟和我侄子,还有妾身在武陵王府的地位,以后这武陵王府的后宅,但凭王爷吩咐。”   曹凌想起秦雪娆那个同胞弟弟,货真价实的浪荡子弟,同他们那个大哥相比,一个天上的云,一个地里的泥,倘若以后他一面扶持这个不争气的,一面又重用那个能干的,那秦家人心不齐,岂不是要四分五裂了?便是秦相足智多谋,可祸起萧墙,怕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且这个秦雪娆,眼下瞧起来,却是个冰雪聪慧,知道进退的。若真是个识相的,扶持她坐稳了王妃的位子,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本王答应了。”曹凌笑了笑,这样一个划算的买卖,不应作甚?   等着曹凌离开了常青阁,秦雪娆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扶住了额角。   她本来还想为诺哥儿求个太子之位,可细想来,曹凌眼下还是身强力壮,贸然求来了太子位,不见得就是对诺哥儿好。   再说了,皇室历来是立嫡不立长,当朝圣上当初得位不正,眼下不就挨了报应,自己个儿生不出儿子,最后还得还政于嫡出这一脉。想来便是曹凌做了皇帝,也该当立了诺哥儿为太子才对。   心下稍稍有些安宁,秦雪娆扶着木椅慢慢起身坐定,脑子里却依旧乱得厉害。眼下她为自己重新选了一条路,只盼着这前路崎岖,能少一些荆棘坎坷。   虽是曹凌派出了府里头的千里马驹,只是那封信到底还是到了秦相的手里。   正是四野寂静,万籁俱歇的时候,秦相将那封信扔在小几上,摩挲着手掌道:“依你看来,这东西该如何使用,才能物尽其用?”   回答这话的是个弓腰驼背的中年男子,摸着羊角胡沉吟片刻,回道:“那位薛妃虽是得宠,可出身低贱,不足为惧。眼下又闹出了与人苟合,生下孩子的事情,便是以后再得宠,顶天了也不过是个宠妃。以后若是安稳,许她一世荣华也不过是看着王爷的脸面,若是不老实,这一串子的事情便是秋后算账,也势必能将她拉扯下来。便是王爷维护,言官的嘴也不是白长的。”   秦相眯一眯眼,昏黄的眼瞳深处崩出亮光,笑了笑道:“先生说得极是。”又顿了顿,慢慢说道:“依先生看,咱们是守株待兔,还是先发制人?”   那中年男子笑道:“王爷年轻少壮,到底脱不开气盛两个字,与其先发制人惹了王爷不快,倒不如守株待兔。一则叫王爷知道,咱们同他是一条船上的,便是你来我往有些不快,却始终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再则也看看王爷的态度,那个薛妃若真是王爷心尖儿上的人,她活着自可,可若是生出了儿子来,相爷可要早做打算了。”   如豆烛火在窗格上落下斑驳参差的黑影,屋中一室寂静。秦相戾气纵横的脸面上,渐渐露出了浓重的杀气。   关雎楼里,薛令仪浑身不适地躺在床上,底下跪着范舟,一把抹着眼泪,一面又说个不住。眼下他同范丫是安全了,可他那婆娘还在姓吕的贼人手里,生死不明,他焉能不急?   薛令仪听得耳朵疼,按着眉脚道:“我已经求过王爷,王爷也答应了,会派出人去搭救。便是我自己,也已经暗地里拿钱雇佣了些江湖人士。你好好儿待在屋子里便是,无事莫要再来同我见面了。”   范舟知道如今薛令仪的身份非比寻常,见他这个外人,实在是不合适,他抹干了眼泪,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道:“不知贵人可要见见丫头?”他心里想得简单,那范丫好歹是这女人的亲生女儿,见面三分情,瞅着孩子的脸面,她也能更尽力不是?   只是薛令仪却是一愣,随即尖声道:“不见!”   唬了一旁伺候的如碧一跳,忙上前低声劝道:“娘娘如今怀着身子,不好动怒的。”   薛令仪喘了喘气,急促道:“叫他出去。”又道:“把如灵叫进来。”   如碧眼中登时亮了起来,主子已经好几天不肯如灵近身伺候了,眼下可是要饶恕了她?忙点头道:“知道了。”   送了范舟回到西厢房里,如碧亲眼盯着那两扇门被关了起来,招手示意两旁垂手站立的婆子:“你们两个盯紧了,不许再叫里头的人闯出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锁,眼光闪烁地递给了那二人。   两个婆子忙接了那铜锁,见如碧不说话,只是冲她们眨了眨眼,立时会意笑道:“明白了,姑娘只管安心去吧,定把这里看得密不透风,一只苍蝇也跑不出去。”   如灵再次踏进了内室的地面,心下一阵忐忑激动,又难掩悔不当初。   她这几日不被允许进得屋里伺候,娘娘还准许她回家一趟,她这才知道,原都是假的。她那表哥好好儿在家里,并不是姑母所说的那般,被王妃厌恶,关进了王府的地牢。却是每日里吃香喝辣,还偷偷儿买了个小丫头夜里头床上伺候暖热,倒是她,跟个傻子一样,姑母一说竟都信了。   “娘娘这几日可是安好?”如灵含泪跪下,禁不住拉起衣袖,拭起了眼泪来。   薛令仪低眉看向那丫头,好一会儿才叹气道:“都知道了?”   如灵明白薛令仪说的是哪一桩,含泪回道:“都知道了,奴婢只恨奴婢自己,一腔真意到头来只换得了旁人的三心二意狼心狗肺,只恨奴婢当时鬼迷了心窍,叫娘娘也跟着遭了罪。”   薛令仪靠在软枕上,眼睛看向墙角的沙漏,轻轻叹了口气。如灵是个好的,是所有丫头里头最得力的一个,可她身边儿却是容不下了。   转眸望向如灵,薛令仪轻声道:“那对儿父女不能继续留在关雎楼里,回头他们往周家庄去,你跟着一道儿去吧!”   如灵没忍住,瞬间就哽咽出声来。可她没有求饶,她知道,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那对父女关系重大,娘娘肯把这事儿交给她,说明娘娘的心里头,还是信她的。   “奴婢定不负娘娘重托。”如灵轻声哭着,慢慢磕了个头。   薛令仪目露怜惜,扶着案几起身,又矮下身去拉住了如灵的手。如灵忙直起身,膝行向前扶住了薛令仪,哽咽道:“娘娘身子重,莫要压着了。”   “你这丫头呀!”薛令仪轻轻叹着,又道:“你那表哥以后就忘了吧,你好好待在他们身边儿,等着时机到了,我再叫了你回来。”   如灵顿时泣不成声,又膝行至原来的地方,连着磕了三个头,哭道:“奴婢明白了,娘娘厚爱,奴婢万死不能报答一二。”   薛令仪身边儿的丫头一向以如灵为首,如今她骤然离去,如碧虽然被顶了上来,可到底不堪大用。薛令仪留意了几日,却发现如尘如星这两个丫头,却也是靠得住的,于是渐渐亲近了许多。   如碧自然不忿儿,在她看来,如星如尘都是李嬷嬷的人,是李嬷嬷安插在关雎楼的眼线,于是话里话外,在薛令仪跟前上了好几回眼药。   薛令仪也不作声,只看如星如尘如何应对。若是好的,不论来路,只要以后肯忠心不二,她便愿意重用。若不是好的,渐渐生疏了也就是了。   于是,在薛令仪有意无意下,如碧被当了几回试金石,渐渐把如尘给显露了出来。这般一来,关雎楼里渐渐成了两派,一派以如碧为首,一派以如尘为首。薛令仪只当作视而不见,只要闹不到她跟前,丫头们牟足了劲头儿想要在她跟前露脸,都想要争她跟前的第一人,她也乐得看她们愈发的细心上进,忠心不二。   然而薛令仪这件事情,终究还是在武陵王府后宅,还有京都的朝堂上,被闹了出来。曹凌按下了葫芦,和秦家这头儿最终达成了协议,抹平了这件事。可他却忘了,武陵王府的后宅里,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吹了风扇,感冒又反复了,不好意思昨天也没更。今天好些了,我会努力补上的。 第62章   马进忠守在门口, 见着夏先生飞奔而来,忙抹了一把额角上的汗珠,快步走上前去。   夏先生也停下脚步, 眼睛往屋里一望,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马进忠哭丧着脸, 抬起手在脖子上一抹,低声说道:“王爷动了大怒,先生小心伺候。”   夏先生忙颔首道谢,在门口处正一正衣冠, 才叩门而入。   屋中没有人伺候,地下一片狼藉,曹凌正端坐书案之后, 板着脸瞪着眼, 果然是动了大怒的模样。   曹凌见着夏先生便冲口说道:“你说秦相究竟意在何为?说好的事情,怎就变了卦?”   夏先生忙说了句:“王爷休要动怒。”又道:“王爷怎知,这事儿就一定是秦相暗地里叫人做下的?”   曹凌恼道:“不是他还是谁?”   夏先生笑道:“王爷可是急火上头,都忘了那一日王妃生辰,当时院子里可是坐满了人的。”   曹凌脸上一怔:“你是说——”   夏先生摸着羊角胡, 笑了笑没说话。   曹凌慢慢坐正,脑子里一瞬间滑过了好几张面孔。楼氏?张氏?还是李氏?渐渐的, 他又靠在了椅背上,明娘如今专房专宠,府里头的女人恨她,瞅着机会要置她于死地, 也是说得通的。   “来人!”   门外一声轻响,曹凌冷着脸色淡声道:“去查,最近除了王妃, 府里头还有哪个往外头捎了消息。”   等着曹凌再次来到关雎楼,范舟已经带着范丫去往周家庄了,曹凌有些诧异,相比于颜清羽,薛令仪对待范丫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进得屋里,薛令仪刚吐了一回,正浑身无力地躺在美人榻上,见得曹凌先是一怔,而后情不自禁的,就落了两行眼泪出来。   曹凌忙上前:“怎么哭了?”   薛令仪又是一愣,抬手一摸脸,才知道自己竟是哭了,忙擦了擦,也没说话,神色有些呆愣。   曹凌瞧她有些不对劲,撩起衣摆在一旁坐下,柔声笑道:“你最近娇气得很,动不动就爱哭。”   薛令仪眼中有奇异的情绪慢慢流转,她似是疑惑一般,反问道:“我最近真的很爱哭?”   曹凌笑道:“可不是,每次见你就跟个泪人儿一样。”   “是吗?”薛令仪低喃着,心里渐渐有奇怪的感觉涌出。她心里,难道已经如此亲近曹凌了?   薛令仪整个人猛地一震,忽的脸上绽出笑脸,问道:“王爷怎有时间来我这儿了,前头不忙了?”   关于朝堂上的事情,薛令仪也是知道的。她有些忐忑,忍不住抓紧了膝盖上搭着的绒毯。   曹凌敏锐觉察到了薛令仪的不安,笑道:“前院的事情什么时候都忙不完,总不能一直不来。”轻轻握住手摩挲片刻,曹凌低声说道:“我要出门了,可能要去一些日子。”   薛令仪立时明白了,曹凌要去京都了,十有八九,为的便是她的事情。心里渐渐生出愧疚来,薛令仪反手将曹凌的手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才说道:“王爷路上要小心身子。”   曹凌将薛令仪揽在怀里:“知道了,你在家也要好好的。”又道:“我给你找了两个会功夫的丫头,以后叫她们贴身侍候。”   薛令仪伏在曹凌温暖的脖颈上,轻轻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没忍住,又落了两行泪出来。   “我记下了。”好一会儿,薛令仪轻轻答道。   曹凌将薛令仪轻轻扶起,温柔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沉默看着她,似是有话要说,可最后,却终是没开口,只冲她笑了笑,然后又将她抱在了怀中。   赶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曹凌下得马背,抬眼看见旧居如故,不觉轻声一叹。他便是在这里度过了在京为质的那些岁月,也是这时候,他见着了明娘。从此一往情深,再不能忘怀。   暂居的武陵王府早已经被收拾妥当,曹凌一路走进去,花木清新,院落干净,瞧起来倒是有几分赏心悦目。   才刚落座,便有管家走上前来,恭敬一拜,说道:“王爷,赵三爷来了。”   曹凌沉默一瞬,说道:“请赵三爷进来。”   赵世荣疾步奔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笔直长道上,进得屋里瞅见曹凌,几步上前握住了曹凌的手腕,不曾言语,泪水已经溢出眼睫。   曹凌轻声叹道:“去书房再说。”   赵世荣哽咽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去了书房,赵世荣心神不定,立在屋中两手不自觉缠在一处,连曹凌请他坐下也没听到,回过头直勾勾看着曹凌,轻声说道:“告诉我,真的是她?”   曹凌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回道:“是她,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叫贞娘,我走的时候,她肚里还有一个。”   赵世荣没忍住,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捧着脸呜咽了起来,曹凌也不说话,只等着他情绪稳定了,才又轻轻道:“她受了好些苦,你,你可能听得?”   都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赵世荣还是没忍住,又哭了出来。好容易忍住心里的悲恸,赵世荣迅速抹了一把脸,看向曹凌:“说罢,我听着呢!”   曹凌沉默稍许,便把薛令仪为颜家所救,然后因恩嫁人,却又遭遇贼人,家破人亡后逃亡许久的事情,都告诉给了赵世荣。   赵世荣哪里忍得住,一阵嚎啕后,站起身就往外冲去。   曹凌立时喝道:“你要去哪里?”   赵世荣站定,回头双眼通红,杀气腾腾道:“我要去杀了那姓吕的。”   曹凌上前拉住他:“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身边护卫甚多,要动他岂是容易的,你随我来,咱们先坐下再说。”   赵世荣悲痛非常,紧紧攥了一回拳头,转回身重新坐下,又看向曹凌:“朝堂上最近说的那个薛侧妃,就是明娘吧!”   曹凌点头:“没错。”又道:“我这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赵世荣强忍住奔腾的怒火,沉默一会儿问道:“皇帝心里许你继承帝位,若是明娘背负这样的名声,怕是以后你登基为帝,她若进宫为妃,言官的折子要同雪花一般飞向太和殿的案头了。”   曹凌轻叹了一声,说道:“怎么可能等到那一会儿,皇帝的意思,怕是要我废掉明娘,以后养在庄子里,再不能出现在人前。”   赵世荣又是一阵沉默,才轻声问道:“不知王爷什么打算?”   到底这件事事关他的声誉,若是处置不当,怕是朝堂上的风向便要向着潭王而去,赵世荣虽是心急如焚,但是也不敢冲动言语。   曹凌看出了赵世荣的谨慎和小心,笑道:“我想着,要你认回明娘。”   赵世荣一愣,随即眼中清光乍闪:“王爷此话何意?”   曹凌却不说话了,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叹道:“明娘她虽是得我专宠,可到底背无势力,总是不能跟旁人比。以后若真是进了宫,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娘家在前朝撑着她。”   赵世荣几乎要感动得涕泪纵横,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臣替明娘多谢王爷了。”   曹凌上前拉起他,轻声道:“你想见见她吗?”   赵世荣一愣,然后老泪纵横,哭道:“她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我捧在手里娇养大的,如何会不想见呢?”   曹凌笑道:“等我转回武陵,三爷便跟着我去见一见吧!”说着又是一顿,轻声道:“只盼着她到时候莫要动怒,明娘她心里有愧,总觉得无颜见你。”   赵世荣心下一酸,捂着眼睛不禁又落了眼泪。都是没心肝儿的,心狠的女人。   京郊山庄里,吕云生摸着手腕上已然落疤的伤痕,目光阴冷地看着案几上的烛台。   “她竟是赵三爷失踪的那个女儿。”吕云生笑了两声,脸皮上很快就重新覆上了一层寒冰。眼下朝堂风向已变,他想要逼迫薛氏离开曹凌的打算已经落了空,以后他就更够不着那个薛氏了。   心里恨得发疼,吕云生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忽的怒火上头愤而起身,一拳头砸裂了一旁的小几,怒吼道:“来人!”   立时有下人开门进来,吕云生恨声道:“去,把那女人杀了!”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还不如杀了泄恨!   那人忙应下,就要离去时候,却听吕云生又恶狠狠道:“割下她的头颅送去武陵镇,不是说那两个被送去周家庄了,想个法子送到范舟跟前去。告诉他,他婆娘是薛氏害的。要不要报仇就看他自己了。”   门“吱呀”一声关住了,吕云生怒不可遏,抱起条案上的一尊花瓶砸了下去。不,他绝对不认命!那女人是他的,就算是死,也要埋进他家的坟地里!   斑驳的烛火落在吕云生的脸颊上,映出了他狰狞可怕的面容来。   寂静深宫里,皇帝曹德坐在长榻上,沉眉冷脸看前头跪着的曹凌,冷哼两声道:“你倒是大度,还愿意叫她做了你的侧妃。”   曹凌忙回道:“她当初还小,一切只是听她娘亲的吩咐,这才离开了京都。后来流落外头,也没想过再回来。如今又到了臣弟身边,实乃是天赐的情缘。”   曹德冷笑一声:“好个天赐的情缘,你色迷心窍,倒还说得如此动听。”   曹凌本想沉默,只是想了想,还是小声回道:“她本来就是臣弟的侧妃,这是完璧归赵。”   “她是完璧吗?”曹德拿起案几上的茶盅摔了下去:“她都跟了两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了,凭她也配入我皇家宗牒?”   曹凌皱着眉,小心斟酌一回,还是小声回道:“嫁给颜家实乃是她心善,不忍拒绝恩人的临死所求。至于后来,实在是强人逼迫,这不能怪她!”   曹德没吭声,沉默地端起侍女又奉上来的茶碗,抿了一口说道:“是吕云生?”   曹凌立时直起身子,怒道:“正是!他不仅杀了颜正则,害得颜家家破人亡,还囚禁了明娘,他——”   “好了!”曹德截断曹凌的话,将茶碗搁下,起身走至灯前。   烛光氤氲起浅浅红雾,曹凌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却听见他冷冷的声音,缓缓说道:“若不是她为妇无德,如何会惹来此等是非?颜家救了她,却被她害得家破人亡,这等女子,实属不洁不详,依朕看来,还是早早打发了。”   曹凌心下一阵乱跳,好容易朝堂上言官的嘴巴收敛了些,若是皇帝非要他送走了明娘,难道说,他还要等到皇帝去了,他继承皇位,才能将明娘再接到身边不成?   “皇兄。”曹凌露出了软弱的神色,恳求道:“她已经生下了贞娘,如今还怀着孩子,臣弟不舍得,孩子也不能没了亲娘照看。”   曹德冷眼道:“你府里头难道就没有贤良的,孩子还害怕没人教导不成?”又道:“你不是新娶了王妃,给她教养便是。”   曹凌一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忙磕头道:“求皇兄了,臣弟都盼了十年了,才峰回路转娶到了她,实在不能忍受她离臣弟而去。”   曹德又恼了:“不过一介妇人,你身为皇室贵胄,要什么女子没有,她又不是九天神女,也不是冰清玉洁,哪里跑出来的狐狸精,倒把你迷得鬼迷心窍了。”   曹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忙又磕头,苦求道:“求皇兄开恩,不看着臣弟,也要看着赵三爷。”   提及赵三爷,曹德沉默了。   曹凌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轻声道:“赵三爷素来把明娘当成了眼睛珠子,要是真个儿被臣弟扔到了庄子上,他怕是要伤心死了。”   “他知道了?”曹德很不高兴地问道。   曹凌忙回道:“知道了。”   好一阵子,曹德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曹凌没敢再说话,磕了头就告退了。   出了殿门,只觉凉风阵阵,曹凌喘了口气,这才摸出帕子擦了擦额上汗珠,随即脚下不停往宫外走去,心说他这里火候不够,还是要赵三爷出马才行。 第63章   赵世荣抬脚进了文德殿的正门, 里面两侧站着一溜儿的宫人,然则殿里没有半丝声响,静悄悄的, 仿佛入了无人之境一般。脚下轻快地走到中央,赵世荣对着无人安坐的宝椅俯身叩拜, 高声喊道:“微臣向皇上请安了!”   宫殿深阔,赵世荣听到了些许的回音,他额头贴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心里好似堵着一团棉花, 又好像被提线高高揪了起来。他也不能肯定,皇帝是否还能念着以前的情分,能厚待了他的明娘。   渐渐的有脚步声缓缓靠近, 赵世荣整个身子绷了起来, 他紧张地都有些哆嗦了。   曹德撩开幔帐走了出来,只看着地上跪着那人紧绷的腰线,就知道他这会儿害怕得厉害。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曹德抬眼看了堂上的宝座,宝座富丽堂皇, 闪烁着明光。他坐在了上面,当了皇帝, 然后以前亲密无间的人,也离他渐渐远了。   “起来吧!”曹德踱步上前,在宝椅上坐下,抬头看向赵世荣, 他已经站了起来,弓腰驼背的,细看去, 鬓间竟还有了些银丝。   曹德心下一软,当初那般伟岸高大的人也老了,时光匆匆不饶人呢!扬声道:“来人,赐座!”   赵世荣忙又磕头道:“谢皇上恩典!”   等着坐下了,曹德明知故问,笑道:“你好久没来宫里了,朕传你进来,三回里你也要推辞两回,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竟是自己个儿求着要进来了。”   赵世荣一听这话,也没吭声,直接又跪到了地上。他心知肚明,皇帝是明摆着知道他来做甚,这么说,不过是心里还没拿定主意。   扯起袖子,赵世荣眼泪就落了下来。   曹德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动怒道:“你又是何必呢?你当朕不知道,那丫头根本不是你的骨血!”   赵世荣哽咽道:“便不是臣的骨血,那也是臣的女儿。”   曹德无语道:“那女人当初骗了你,叫你养了别人的闺女十几年,你竟是不恼?”   赵世荣抽了抽鼻子,带了哭腔道:“臣又不是傻子,是不是臣的女儿,臣还不知道?”   曹德更是不明白了:“你既然知道,那你还把那丫头当成宝贝疙瘩这么些年?朕瞧着比待那几个亲生的好多了。”   赵世荣又抽了抽鼻子:“臣愿意。”   曹德气不打一处来:“那母女两个莫不是狐狸精转世,瞧着你们一个个儿的都跟鬼迷了心窍一样。”   赵世荣又哭了:“便是狐狸精变的,臣也舍不得。以前不知道,叫她被欺负,受了苦,如今既然知道了,臣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说着磕头:“请皇上开恩,臣感激不尽。”   曹德没说话,他心里还是不愿意的。一个他看中的继承人,怎能耽于情爱,为情所困?再说那女人又是个不贞不洁的。   赵世荣同曹德相交数十年,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又磕了头道:“求皇上可怜臣!”说着故意嚎啕起来,涕泪满面的,竟是也不顾失仪之罪了。   曹德听得心烦,喝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赵世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还能回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臣如今就伤心得很,怎能不哭?”   曹德无语地瞪着赵世荣,可看着赵世荣悲戚可怜的形容,心里又渐渐生出了一些羡慕来。他这辈子都当不了父亲了,这为儿女操心的辛酸,他便是想尝一回,也是白日做梦了。   好一会儿,曹德忽然垮了脸色,长长叹了一声,说道:“罢了罢了,由着你们去吧!只是皇室的名声还是要顾忌的,要怎么转圜,你们自己去想吧!”   赵世荣立时欢喜起来,忙磕头道:“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曹德站起身,嫌恶道:“把脸擦了再走,没得丢了朕的脸!”   等着赵世荣欢欢喜喜退下,曹德踱步到了殿门前,看远处赵世荣的身影越走越远,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他这辈子,除了皇权,心里没有半个欢喜的心爱之人,更没有一儿半女叫他也受用一回天伦之乐。   曹德苦笑一回,转身回来殿内深处。   壁角的条案上面供奉着新鲜瓜果,又有线香升起寥寥青烟,墙面上,正挂着历代皇帝的画像。曹德专注地看着最末的那个,那是他的父亲,从来都没喜欢过他的父亲。   许久后,曹德长长叹了口气。他抢了本该是曹凌的皇位,所以父皇在天之灵惩罚了他,叫他这辈子也做不成父亲了。   吕云生坐到屋子里,听下人回报最近坊间的传闻,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差,最后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滚!”   等着下人忙不迭离开了,吕云生才深深吸了口气,眼中的戾气,却是愈发的浓重了。   那女人如今恢复了本来的身份,原本的再嫁之身,竟给扣上了知恩图报的帽子,倒是名声更好了。而他们的女儿,亲生的女儿,如今却真的成了那个农夫的女儿。   吕云生长长吸了口气,他心中的愤怒越来越多了。那个女人,拼着惹怒曹凌,也非要认下了颜清羽,可他们的女儿,却被她发配去了庄子。他不甘心,难道就因为他是女儿的父亲,所以她就不肯相认。他究竟哪里差了,比不过曹凌,竟连那个颜正则也比不过!他算什么,不过略微富裕的一个贱民罢了!   这口气还窝在心口处不曾发散出来,门外战战兢兢又进来一个小厮,扑进来就跪在了地上,抖着嗓子道:“大,大人,宫里刚才捎来口喻,皇上说了,大人劳苦功高,又重伤在身,故而免了大人太尉的职责,等大人好了,再传唤大人进宫,再做安置。”   吕云生怒火攻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受宠多年,还以为自己在皇帝跟前与众不同,如今不过是赵世荣进宫一趟,这就变了天日了。   桑飞从帐子后头慢慢走了出来,挥手叫小厮退下,上前安抚道:“大人莫急,皇上虽圣宠有变,但还是留有旧情的。等着这阵子过了,大人再上了请安奏折,以后还会有转机的。”   吕云生慢慢缓着胸腔内的怒气,好一会才说道:“便是圣宠再得,可眼下瞧来,皇上心里,还是属意武陵王继位为帝的。”   桑飞没说话,脸上生出淡淡的忧虑。主子这回受了重创,便是那武陵王派来的杀手所致,以后若真是武陵王继承了皇位,主子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这一点显然吕云生也想到了,只是他并不害怕,淡淡道:“云山坳那里怎样了?”   桑飞忙道:“如今云山坳的首领已经是咱们的人了,原先首领的心腹,死的死逃的逃,已经不成气候了。”   吕云生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若是圣宠不再,潭王也没了希望,他便劫了那薛氏,到时候带着女儿,一起往云山坳去。   心里这般想着,吕云生心情有了些好转,问道:“那女人的头颅范舟看到了吗?”   桑飞忙道:“已经看到了。”   吕云生想着范舟可能的悲痛欲绝,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兴奋,又说道:“若是范舟起了报仇的心思,记得叫人在旁好生协助。但是有一点,不可叫他真的伤到了那女人。”又哈哈笑道:“那女人害死了他婆娘,让他失了亲人,叫他害死那个傻小子,也算是报了仇了。”   常青阁里,秦雪娆已经得了秦相捎去的消息,她目光沉沉望着窗格,心里有些不安。没想到,那薛氏出身竟也不差,竟是那个赵三爷丢失的女儿。   茯苓看秦雪娆脸色不好,端了碗清茶搁在案几上,轻声问道:“王妃可是有了难处?”   秦雪娆回过神来,将信纸折起,叹道:“你可听说过京都的赵三爷?”   茯苓想了一回,摇摇头道:“没听过。”   秦雪娆说道:“那可是个人物,先皇在时,便对他极是宠爱。后来皇上继位,他因做过皇上的伴读,圣宠更胜。只是他嫌恶官场,不愿为官,可凭着皇宠在身,京都里也少有敢惹他的人。听说王爷当初在京都为质,很是受了他的照拂。”   茯苓点点头,但仍是一脸莫名,不知道这个赵三爷同王妃的不快,又有什么相干。   秦雪娆瞥了她两眼,叹道:“这个赵三爷,是薛侧妃的父亲。”   茯苓一愣,立时明白过来。若是有了这么个靠山,那以后这个薛侧妃,岂不是要在王府里头横着走了。   秦雪娆抚了抚额角,不愿意再想这个心烦事,随口问道:“张夫人的病情如何了?”   茯苓一怔,忙回道:“奴婢问过王太医,太医只说没甚大碍,慢慢调养便是。可瞧着张夫人的模样,却仿佛病入膏肓了一般。”   秦雪娆沉默片刻,起身道:“去看看!”   观星阁里,张文芝瘫软在床榻上,很是有些气喘不定。她这病来的突然又蹊跷,缠绵多时又不见好转,想起前阵子她送往京都的密信,张文芝不禁起了疑心。莫不是王爷授意,她才会缠绵病榻,不得好转。   心里一阵惊恐,张文芝想起死得不明不白的前王妃,不禁将胸前的薄被紧紧揪了起来。薛氏那件事在京都闹得厉害,听说很是惹了皇帝的不满,若是王爷总不肯放弃薛氏,不定还要因此受罚,备受牵连。   张文芝沉默地看着锦被上银丝绣成的富贵牡丹,心中渐渐生出了悔意。这事儿她莽撞了,虽然她出身慈安宫,可如今她在王府地位稳定,又何苦还要蹚进这里的浑水。可想起当初太后对她的恩德,张文芝又觉得自己没做错。她虽是嫁进了王府,可她的主子,始终就只有太后一个。   等着曹凌从京都回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薛令仪挺着大肚子立在门口迎他,她已经快要生了。   曹凌风尘仆仆,还没来得及沐浴换衣,见着薛令仪笑道:“你等在这里作甚,赶紧进去!”又道:“叫人去备水,一身的尘土,我得好好洗洗。”   薛令仪转眸看向红莲,红莲忙点头应下,退后两步转身去安置了。   曹凌瞟了那红莲一眼,笑问道:“这丫头可还堪用?”   薛令仪笑着同曹凌一同进了屋里,说道:“王爷赏赐的丫头,哪里能不堪用?真真是极好的。”   如碧跟在后头听着,很是不忿儿地撇了撇嘴。   自打如灵去了周家庄,娘娘身边儿的第一人儿便成了她,虽然如尘如星很是机灵,可她们到底是李嬷嬷安排在娘娘身边儿的,始终隔了一层。若不是后头来了红莲和红袖,如今这关雎楼里,还不是听她号令。   红袖悄无声息地睨了如碧一眼,然后转回眼珠子,继续当她的木头人儿。这么个心思外露的憨丫头,怪不得红莲说道,不足为惧。   曹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悄悄打量对面女人的神色,见她神态安然,仿佛并不知道外头的任何消息。将茶碗搁下,曹凌沉默片刻,还是没敢把赵世荣也跟着来了的消息,告诉给她知道。   可赵世荣却是急不可耐,在玉堂斋转了一圈后,就非要往后宅去。   马进忠赶忙拦下,笑眯眯道:“三爷留步,王爷走的时候交代了,只能王爷那里传来了消息,三爷才能去和娘娘见面。”   赵世荣很是不快:“我偏不听。”说着就要走。   马进忠忙小碎步跟上去,继续笑道:“娘娘马上就九个月的身子了,三爷为着娘娘着想,还是在玉堂斋里安心等着吧!”   赵世荣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他从曹凌那里知道了,明娘她并不愿意同他相见的。两个肩头很是丧气地耷拉了下来,赵世荣转身回了玉堂斋,很是闷闷不快。   屏风后头陆陆续续地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花声,薛令仪坐在长榻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高花几上正开得艳丽的翠菊。   虽然曹凌的神色瞧着还好,可方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总是带了些闪烁和不安。薛令仪心里也渐渐跟着忐忑起来,如果曹凌最后决定放弃她,将她送去了庄子,那么她以后的日子,要该如何呢?   心里隐隐作痛,薛令仪垂下长睫,有些疲倦地靠在引枕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自从做了薛令仪,她便一直随波逐流,跟浮萍一般随遇而安。她目睹了娘亲为情所困,因情而死,她自己也是被人背弃过的,当初都想好的,此生再不会动心的。   薛令仪抬手覆在眼眸上,指端微动,沾去了眼角溢出的泪痕。心里的酸涩愁苦犹如波浪一般涌上心头,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浮上了心头。 第64章   曹凌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舒爽的衣衫, 摆摆手叫伺候的小厮退下,才慢条斯理踱步出去。薛令仪此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抬头见着曹凌出来, 向他甜甜一笑。   若是往日,曹凌见着这样的笑容, 只会觉得心里溢着甜味,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松快,可今个儿却是不一样,他心里沉甸甸的, 总是觉得不安。   薛令仪很快就觉察到了曹凌的分心,方才生出的不安,如今又搅合得她心神不宁, 只是她已经下了决心, 眼下的日子,且先过一日说一日,至于以后,事到临头了,又再说便是。   于是薛令仪也不多问, 只装着若无其事,同曹凌说起了曹贞素日里的趣事。   曹凌回来还没瞧见过曹贞, 笑道:“贞娘哪里去了?”   薛令仪笑道:“前阵子张夫人一直缠绵病榻,这几日好了些,玉珠才有空出来逛逛,羽哥儿和贞娘素来喜欢玉珠, 几个人一道儿往花园里去了。”   听见张文芝的病情竟是有了起色,曹凌眉峰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是去京都前安排下去的, 他的后宅里,容不下这等吃里扒外的。   张文芝若是争宠,到底没伤了性命,曹凌看着曹玉珠的脸面,还能忍了她,可她一心都是想着慈安宫,入府这么些年了,玉珠都这么大了,竟还背地里冲他捅刀子。难道他不知道,太后的心里,一心只想着潭王以后能做了皇帝,还有他母后——   曹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他母后当初去得蹊跷,听说这档子事儿里头,也没少了当今这位太后的手笔。   薛令仪没察觉曹凌的异样,又笑道:“羽哥儿如今会写字了,话也能说顺畅了。”   曹凌面露惊喜:“果然?”   薛令仪点点头:“妾身送他去了学堂,原也没想着能学会什么,只是想着整日里困在妾身身边,不如出去多见见人,倒是歪打正着,可被妾身高兴坏了。”   曹凌笑道:“这是好事儿,等他回来了我瞧瞧。”   薛令仪抿着唇笑道:“羽哥儿想王爷呢,每日里都问王爷几时回来,妾身回答不知道,他就要生气,还给妾身脸子看。”   曹凌笑道:“那可是没白疼他。”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颜清羽抱着曹贞从外头冲了进来,一进门便东张西望,瞧见曹凌了,脸上立时笑了起来,脆生生喊了一句:“爹!”   曹贞也能跟着说几个字了,虽然她不是很认识曹凌了,但是也跟着颜清羽喊了一声:“爹!”   曹凌笑着起身应了上去,颜清羽放下曹贞,几步便奔了过去,一头扎进曹凌怀里:“你去哪儿了,羽哥儿很想你。”   男孩儿身上散发着散散干净清新的味道,曹凌用力抱了抱他,笑道:“爹出门做大事儿去了。”   颜清羽抬起头,乖巧说道:“下回羽哥儿也去,跟爹一起做大事儿。”   曹凌哈哈笑了起来:“好,咱们父子俩一起做大事儿。”   曹贞这时候走了过来,将曹凌一条腿抱住,闪着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看着,喊道:“爹!”   曹凌弯腰将曹贞抱起来,颠了颠笑道:“好丫头,又重了。”一抬头,见着曹玉珠怯生生立在门口,笑容先是一滞,又勾起唇角说道:“珠儿怎么不进来?”   曹玉珠没见过这样的父亲,或者说,没见过哪个孩子能和他这般的亲密无间。虽然父亲一向待他们温和可亲,可他是父王,是个王爷,曹玉珠心里始终揪着,虽然心里渴盼着,却见着父亲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向羽哥儿那般,那样完全的放松过。   “给父王请安。”曹玉珠款步上前,姿势优雅地给曹凌行礼。   曹凌笑道:“起来吧!”抱着曹贞转身回了长榻那里坐下,说道:“都过来坐下。”   翻过年曹玉珠就十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曹凌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今个儿一打量,笑道:“转眼间珠儿就是个大姑娘了。”   曹玉珠还腼腆地笑着,可薛令仪却是听出了这画外音,这意思是曹玉珠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了。薛令仪看了看曹玉珠,又转头瞧了瞧还咬着指头的曹贞,心里忽然间想起了被她送去庄子的那丫头。   心里一瞬间仿佛坠入了谷底深渊,薛令仪一面厌恶着,一面又心疼难过着。   屋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颜清羽听着曹凌说着他出门所见风景,眼睛忽闪忽闪眨了眨,说道:“爹,咱们去周家庄吧!”他在那里住了许久,还记得周围田野极是宽阔,一望无际的山峦连绵起伏。   薛令仪眉头皱了皱,低声呵斥道:“你爹才回来,好生休息了再说。”   颜清羽愣了一回,转头又向曹凌道:“爹,晚上我给你洗脚,洗完脚就不乏了。”   曹凌心里一暖,笑道:“爹可舍不得叫你给我洗脚。”又笑道:“羽哥儿不错,知道孝顺爹娘了。”   颜清羽抿着唇很是高兴地笑了一回。   曹玉珠看在眼里,心里渐渐生出了些许的难过来。她也愿意孝顺的,只是她不敢说。   中午的时候,几个孩子都被留下一同吃饭,等着吃过饭曹玉珠离去的时候,曹凌神色未变,依旧是带着和煦温暖的笑,但眼中的暖意却淡了许多,笑道:“你薛娘娘怀着身子,你以后要多来,管束着弟妹,也是你的一片孝心了。”   曹玉珠忙矮身蹲礼,恭敬回道:“女儿知道了。”   曹凌看着曹玉珠拜别离去,眼中沉沉看不出心思。这孩子能和明娘交好是最好的,以后等着张氏去了,也好有个妥当的去处。   等着颜清羽和曹贞去午睡,曹凌扶着薛令仪在床上歇下,笑道:“前头还有些要紧事,等晚上了我再来陪你。”   薛令仪含笑点点头,就目送曹凌离开了。她这会儿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瞧着曹凌的样子,倒不似要将她送去庄子的模样。   曹凌一进得玉堂斋,赵世荣就飞一般冲了出来,急不可耐扯住了曹凌的袖子:“说了没?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曹凌满脸的无可奈何,将赵世荣的手扯下去,一路往屋里走,一路道:“哪里这么容易的。”   赵世荣立时追了上去,逼问道:“你没说?”   曹凌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赵世荣,神色凝重:“她怀着孩子,我怕说了她情绪激动,再出了事。”   赵世荣没说话,只是瞪着曹凌,脸上又是恼怒,又是伤心。   曹凌没理会,自顾自地坐在书案后头,将一旁的一摞信件拿过来随便摆弄了两下,终是心神不安,抬头说道:“她有愧于你,她亲口说过的,这辈子就算是在外头受了再大的罪,也绝对不去见你。之前她被吕贼追得东躲西藏,孩子又找不到,那么艰难的时候她都没回去找你,眼下忽然说要见面,我担心她受不住。”   赵世荣没说话,慢慢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垂下了眼睛抱住了脸,好一会才哽咽道:“我从来都没怪过她的,我只想见她,这么多年了,我很想她。”   曹凌静静看着赵世荣,这感觉他知道,以前他一直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思念那么深,那么久,里面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耐心些,我会找机会的。”半晌后,曹凌轻轻说道,忽的眼里一亮,声音变得高昂,问道:“你可想见见那两个孩子?”   赵世荣一怔,随即抬起头来,脸上还沾着泪痕,可眼中却闪着明亮的光:“见!”他急切道:“我想见。”   曹凌笑了笑:“这个容易。”只是很快,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将信件推开,神色变得凝重;“他们就在这里,随时可以相见,但是有个人,咱们得赶紧见一见了。”   赵世荣脸上的喜色也慢慢凝固,他也想起了那件事,向着曹凌点点头,两人一道往屋门外走去。   两人到达周家庄的时候,如灵正带着范丫在认字,而院子里,并没有范舟的身影。   赵世荣没见过颜清羽和曹贞,可看见范丫的时候,他却一瞬间激动了起来。这丫头和明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明娘更白皙些,眼神也更明亮些。   “这,这丫头——”赵世荣看向曹凌。   曹凌点点头,脸色有些阴沉:“是那个孩子。”   赵世荣脸上的惊喜渐渐消散了,他回头看向那女孩儿,她因为见着生人害怕,已经躲在了那个红衣丫头的身后,只露出了一对儿眼睛,忽闪忽闪的。   这便是那个吕贼逼迫明娘后生下的孩子了,赵世荣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瞧着那张小脸儿,他下意识便想要亲近,可想起她的亲生父亲,又忍不住生出了愤怒。可最终,他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你就是范丫吧!”赵世荣笑着蹲下来,向范丫招手道:“过来,给,给爷爷看看。”他这么一把年纪了,叫声爷爷不为过。   可范丫却立时缩了回去,整个人躲在了如灵身后,她害怕地揪住了如灵的衣服,虽然面前的老者面色慈善,可她还是很害怕。   如灵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再抬头看向曹凌的时候猛地一惊,忙矮身福礼:“给王爷请安。”   曹凌摆摆手示意如灵起来,问道:“范舟呢?”   如灵眼里露出悲伤,转身向左边角落里的一处屋子看了看,说道:“回王爷的话,范老爷在屋子里呢!”顿了顿又补充道:“范老爷的娘子没了,这几天他总是躲起来哭。”   曹凌一愣:“他怎么知道他娘子没了?”   去救住金娘子的人确实是无功而返,可说金娘子死了,谁看见了?   如灵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前些日子庄子里潜进了一个黑衣人,扔了个包袱在屋子里便跑了。”说到这儿,如灵面露不忍和悲戚,又带了一些惊惧,轻声说道:“那包袱里面,正是范老爷娘子的头颅。” 第65章   范舟已经几天没从屋子里头出去了, 把门关得紧紧的,连范丫叫门他也不开。好在如灵是个靠得住的,一旁细心安慰, 又操持范丫的日常起居,孩子如今倒和如灵亲近得不行。   曹凌同赵世荣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外, 两人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忧虑。   上前敲了敲门,曹凌朗声说道:“是汉子就出来,婆娘死了, 你当男人的不想着给她报仇,跟个小媳妇儿一样躲在屋子里做甚?”   屋子里猛地有一阵响动,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   曹凌又同赵世荣对看了一眼, 赵世荣开口道:“如今过来就是同你商量对策的, 难道你就不想着亲手给你女人报仇雪恨?”   屋子里,范舟握着拳头立在中央,两只眼睛熬得通红。他心里恨毒了,可恨毒了的是谁,他也分不清楚了。那个姓吕的他自然是恨的, 可是连带着外头的范丫,还有她亲娘薛娘子, 他也都忍不住恨了起来。若不是她们,他家婆娘还好好的。   只是——   范舟抹了一把眼泪,又想起那薛娘子的堕胎药,还是他家婆娘偷偷给倒了的, 心里一滞,又知道如今这境地,也不能赖到人家薛娘子头上去。   想着想着, 范舟就抱着脸蹲了下来。他家婆娘没了,以后,他就没老婆了。   屋门又被人敲响了,外头的人又说道:“便是不为旁的,也要为丫头想想,养了这么大了,也是不容易,你总该为她的以后做个打算,也不能就躲在屋子里,一辈子不见人了。”   范舟一双手挤着脸上的肉,脑子里忽就想起了范丫来,那么小小的婴儿,红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他,把他的一颗心都给看化了。后来大了,会甜甜冲他叫爹,冲他婆娘叫娘——   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范舟抹了一把脸,上前开了门,对着外头的人道:“怎么报仇?”   好几天了,范丫头一回见着自己爹,立时兴奋起来冲了上前抱住了范舟的腿,喊了一声:“爹!”等着扬起小脸儿,两个眼圈儿就红了,问道:“爹都不理我。”   范舟心口一痛,鼻尖一酸,眼泪就从眼眶里冲了出来,弯腰将范丫抱起来,哽咽道:“是爹不好,爹以后改。”   范丫伸着两条小胳膊紧紧搂住了范舟的脖子,也不知怎的,心里委屈得厉害,张开嘴就嚎啕起来。等着好容易哄好了范丫,范舟想着要商量报仇的事儿,就想着把范丫给如灵带,可范丫却是怎么也不肯松手,劝了几回,又哭了起来。   赵世荣看着那张酷似明娘的脸,那小眼睛吧嗒吧嗒流着眼泪,那小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心里头心疼坏了。虽是知道这孩子亲爹是哪个,可稚子无辜,怎么也不能怪到孩子头上去。   “来,给爷爷抱抱。”赵世荣本是想着叫孩子管他叫外祖父的,也算是认下了这孩子,可想着明娘那丫头的脾气,到底还是没敢把外祖父这三个字说出口来。   范丫泪眼迷蒙看了看赵世荣,见他面容慈爱,眼中闪着柔光,脑子里就想起了以前在梅子庄的时候,那个对她一直很好的爷爷来,竟是伸出手臂肯让赵世荣抱了,还呜咽着喊了一句:“爷爷。”   赵世荣被这声爷爷叫得心都软了,抱在怀里,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初把明娘抱着的感觉,也是这般软软的,小小的,立时轻轻在范丫后背上拍了两下,软声哄道:“呦呦,丫头不苦啊,爷爷叫他们给你做好吃的。什么栗子糕呀,糖杏仁呀,橘饼,青梅子——”   说着说着,赵世荣忽然瞧见范丫抬起头看着他,也不哭了,眼睛还湿润润的,跟两丸黑水银一般,那可怜巴巴的眼神,一下子叫赵世荣卡了壳,然后将范丫搂在怀里,眼睛就湿润了。   当初的明娘,也是这样子看着他的,然后在他的身边一天天长大,后来成了一个窈窕美丽的少女,却忽然跟着她娘,从他的生命里,直接消失了。   范舟是个憨直的农家汉子,只是以为这位年长些的老爷,怕是家里头没闺女,这才这般喜欢他的丫头,可曹凌却是心知肚明。这孩子,长得确实是像极了明娘。这也是当初他们父女在关雎楼里住的时候,他能忍着没发飙的缘故。   赵世荣很快醒过身来,抱起范丫说道:“你们说话,我带孩子去厨房找些吃的,她八成是饿了。”不然也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一说起吃的,就不哭了。赵世荣忍不住心里叹气,这孩子连喜好都和明娘一样,当初明娘哭闹的时候,他就会抱着她出门去逛闹市,什么臭豆腐,什么炸元宵,都是明娘当初爱吃的。   “你也跟着我一道儿。”赵世荣招呼了如灵,他到底是个生人,跟着个熟悉的,丫头也好少些害怕。   等着他们去了,曹凌直截了当说道:“报仇的事情只管交给本王,那个姓吕的到时候抓了来,叫你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给你家婆娘报仇,只是本王这里有事要你做。”   人家给自己报仇,自己给人家做事,也是应该的,范舟说道:“王爷说吧,什么事?”   曹凌笑道:“爽快。”又道:“你也知道,这事儿闹出来了,于那孩子的亲娘来说,名声是尽毁了。虽是本王维护再三,可到底人言可畏,又被人捅去了京都,连皇帝也出面过问了。说是要本王撵了她出府,以后也不能在身边伺候。”   范舟没想到事情竟是闹到了皇帝老子跟前去,又听到薛令仪要被撵,立时急了:“这怎么成,撵了她,以后还叫她怎么活。再说了,她还怀着孩子呢!”   曹凌沉着脸色点点头:“自然是要等着孩子生出来再撵,虽是本王府里头女人众多,可把孩子给了谁养,到底不如在亲娘跟前。你们到底不同,你们没孩子,能把那丫头当作眼睛珠子来看,可府里头够格能养孩子的,膝下都有孩子了,到底不能一心一意对孩子。”   范舟更急了:“这怎么能成?”他在关雎楼虽是不敢出门,可颜清羽和曹贞在院子里笑闹的时候,他也是扒着窗子看见过的,那两个孩子,一个瞧着好似脑子不灵光,一个还那么点大。   “王爷请说,小的能做下什么?”   曹凌满意地笑了:“你要去趟京都,到时候皇帝陛下会亲自召见你,你就说,范丫就是你和你娘子亲生的,之所以闹出来这事儿,原是那姓吕的逼迫的。如今他逼迫不成,就害死了你家娘子。至于为什么会选你们家,就说因着你家孩子长得肖似本王的侧妃,这才遭此厄运。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也多了去了,不见得就是亲生的。”   范舟立时明白了,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小的知道了,只是去京都长路跋涉,孩子就放在这里吧!她年纪小,身子骨又弱,小的害怕她路上染病。”   曹凌点点头,弯腰伸手将范舟扶了起来:“你放心,孩子在这里必定会照顾稳妥的。”   等着范舟踏上去京都的路程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他先把自己婆娘的头颅小心安葬,又把那也黑衣人的挑拨,也告诉给了曹凌。   曹凌冷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会不得好死的。”   因着曹凌这里还没同薛令仪漏了消息,赵世荣想着,反正回去了也见不着,眼前正有一个,倒不如留在庄子里。等着曹凌那边儿一步一步告诉给了明娘知道,到时候他再回去相见。   曹凌一听觉得甚好,就自己回去了,只是才进了府门,就听说薛令仪叫人驾了马车,竟是要往周家庄而去。   这还了得,曹凌忙向关雎楼走去。   薛令仪正坐在廊下椅子上,挺着大肚子,行动极是不便。   红袖在一旁伺候着,眼中含着担忧,小心劝道:“娘娘如今怀着身子呢,若是有事,不如把人叫进府里,何苦自己颠簸受累。”   薛令仪摇摇头,神色哀伤道:“原都是我的罪过,我这是去赔礼求人原谅的,如何能把人叫进府里头。”   如碧在一旁凑不上数,先是瞪了一眼红袖,又转头狠狠剜了一眼如锦。旁人不知道,可她却是清楚的,这事儿就是这死丫头挑起来的。也不知道背地里同娘娘说了什么,娘娘先是痛哭了一场,后头难过了许久,便叫人驾车要出门了。   如锦有些瑟缩地往墙角立了立,如碧是个暴脾气,好不好的闹起来,左右还是她吃亏。想着,又想起了自己姐姐福儿,如今虽在常青阁伺候,却是不得新王妃的喜欢,每日里被欺负,很是过得不如意。前几日寻了她过来,便央求着,看看说到娘娘这里,能不能瞧在以前她也效力过的份儿上,把她从常青阁里捞出来。   翠夏因着是苦日子过惯了的,如今没了兰嬷嬷折磨她,便是受了冷落,倒也能坦然接受。只是福儿便不一样了,虽没觊觎以前的风光,可也不想凭白就被人欺辱。   如锦惦记姐姐,这几日从她相好的一个婆子那里得了个庄子里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就告诉到了薛令仪这里。   曹凌进得院子里,薛令仪见着是他,鼻子一酸,便想要哭。她心里苦得很,当初范家夫妻救下了她,还替她养了孩子,她虽不爱看见那丫头,可偶尔瞧了几眼,也是知道的,他们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如此心善的朴实之人,却因着她,遭受了如此厄运。那金氏嫂子,不该死的。   “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想起来去庄子上了。”曹凌上前抱住了薛令仪,抬手轻轻擦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薛令仪哭道:“有人因我而死,我如何能心安。”   曹凌便明白了,薛令仪这是知道了范舟的婆娘没了的事情了。   “你别哭,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曹凌说道:“范舟已经去京都,一则是皇帝召见,为你正名,说清楚那丫头是范舟和他娘子亲生的。二则,我也答应那范舟,等着姓吕的抓到后,让他亲手报仇雪恨。”   薛令仪扑进曹凌怀里,心里难受得要命。   一个月后,薛令仪生了,这回生的是个小子,可把曹凌乐得不行,取名为曹煦。赵世荣也知道了消息,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过来了关雎楼,看了熟睡的颜清羽,又去看了曹贞,还有还在襁褓中的曹煦。想要去看看薛令仪,却被曹凌拦了下来。   “她刚生完孩子,正是身子骨弱的时候,要是看见了你,可不是要了命的事情。你再忍忍,再忍忍。”   赵世荣听了曹凌这话,也不敢去了,看着三个孩子养得这么好,猜着他那眼珠子日子该是过得不错的,就又趁着夜色,转回了周家庄。   等着薛令仪这里终于出了月子,带着范舟回来的马车也刚刚到达武陵镇,只是才进了武陵的地界,便有人出手劫持了范舟,便连周家庄的范丫也被人劫持了去。一起住在周家庄的赵世荣和来抢人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一番打斗后也受了重伤,昏迷在床上一直未醒。   曹凌坐在屋子里很是皱眉不展,很久后问马进忠:“折子送去京都了吗?”   马进忠忙回道:“回王爷,已经快马加鞭送过去了。”   曹凌点点头,又揉了揉眉心。   明娘这里还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看着赵三爷伤势那么重,曹凌心想着,还是要抽个时机,告诉给薛令仪才是。还有范家父女——   曹凌立在窗格前,很是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渐渐的,眼神重又变得凌厉。这些事情,连想都不必想,必定是吕云生所为。   自打皇帝召见了范舟后,这里头的事情便都明白了,一切都是那个吕云生搞得鬼。皇帝固然念及旧情,可这时候也再不能容下那吕云生了,将他一撸到底,连宅子都收回来了。只是那姓吕的经营多年,便是朝堂上势力一朝被瓦解了,可江湖中,他的底子却还深着呢!   还是大意了!   曹凌正想着,门外忽的进来了红莲,对着曹凌一福,说道:“王爷金安,娘娘想请王爷往关雎楼去一趟。”   “有什么事?”曹凌有些疑惑地问,明娘从不会白日里主动过来唤他,今个儿怎的破了规矩。   红莲忧心忡忡道:“娘娘哭得很伤心,又有些心神不定。”   曹凌一惊:“可是你家主子知道了什么?”   红莲想了想,说道:“仿佛跟周家庄有关。”   等着曹凌去了关雎楼,薛令仪早耐不住迎了出来,两只眼睛已经哭得通红,见着曹凌先是急速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看着曹凌,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才出月子,还是不要哭,再坏了眼睛。”曹凌赶忙迎了上来,将薛令仪揽着,柔声说道:“咱们回屋里去。”   一时在屋子里落了座,薛令仪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道:“父亲他,父亲他可还好?听说他受伤了,如今伤势如何了?”抽噎了两下,又快速问道:“说是范家父女都被捉了去,如今可有消息了?”   到底还是都知道了,曹凌神色凝重地看着薛令仪,轻声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赵三爷如今伤得很重,已经好多天没醒了,至于范家父女两个,半点消息也没有。”   薛令仪一瞬间崩溃了,这三个人,哪一个出了事她都没法子接受。   “我想去看看。”薛令仪哽咽着,伸出手扯住了曹凌的衣袖。   曹凌想了想,虽是觉得如今这情势,还是留在府里头最安全,可到了这份儿上,想来也是拦不住了。   “成,你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去。”曹凌在薛令仪的额角上吻了吻,轻轻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疯狂刷题,更的少了,等考完了就解放了…哭唧唧… 第66章 (捉虫)   屋子里很安静, 静得落针可闻,薛令仪一步一步走了进去,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   这些年, 被吕云生逼得东躲西藏的时候,想清羽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 也不是没想过回去京都找她爹哭诉去,可一想到她无情的背叛,薛令仪就怯弱了。   帐子里的锦缎床褥上,赵世荣正安静无声地躺着。那一夜几个蒙面黑衣人如从天降, 个个儿都是顶尖高手,虽是这周家庄已经布置了大量兵丁日夜看守,可还是被他们寻得了空子, 找到了范丫所在的院子。   赵世荣如何会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抢走, 自然奋不顾身拿着剑就打斗了起来,可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扛得住,很快败下阵来,还被打成了重伤。   薛令仪慢慢在床沿上坐下,想要伸手去抚摸父亲苍白的脸庞, 却又途中缩回了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过来的路上, 曹凌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给她了,她这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就到了。若是她的执念不曾那么深,曹凌也不会因着害怕刺激她, 就没告诉她,若非如此,父亲怎会来了这周家庄里, 不来这里,自然也不会受伤……   薛令仪慢慢擦去了眼泪,抬起眼,如灵正远远站着,眼中有些胆怯,却不掩忧虑关心。   如灵也受了轻伤,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几乎要砍断了她纤细的手臂。   薛令仪朝她摆摆手,如灵情不自禁落了两行眼泪,快步上前跪倒在地:“是奴婢不中用,没看住姑娘。”   这又怎能怪到她的头上呢?薛令仪忙弯腰扶起如灵,轻轻摸了摸她被白色纱布缠起来吊在脖子上的左手,心疼道:“疼坏了吧?”   如灵忙摇了摇头,担心道:“奴婢没事,只是不知道那伙儿人是为何来,姑娘如今可还安全?”   薛令仪脸上浮出一抹冷色,好一会儿淡淡道:“别担心,他们不会伤害那丫头的。”   到底还是叫他们父女相认了——   薛令仪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羞恼。她是不愿意要那孩子,可到底也是她的孩子,故而她给那丫头寻了一个家,虽说清贫,可她知道,那丫头会被照顾得很好,以后也会平安一生。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突然冒出了吕云生……   如灵瞧着薛令仪的脸色,想起那活泼机灵的女孩儿,由来一阵心疼。聪慧如她,哪能不知道,那姑娘就是娘娘的亲生女儿。只是生父,怕是不会是那个范大爷了。虽是她不知道到底范姑娘的生父是谁,可有一点她却看得十分清楚,娘娘一定是厌恶憎恨范姑娘的生父的,故而连带的,也不喜欢这孩子。   薛令仪又缓了缓,起身去搬了个凳子给如灵坐下,如灵受宠若惊,连声说不敢,被薛令仪扶着肩头轻轻按下。   “坐下吧,受了这么重的伤,以后就是养好了,必定是要落疤的。”薛令仪担忧地看着如灵,又转头看向床里面,叹道:“父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说着含泪抽泣,很是难过忧心。   如灵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赵老爷竟是娘娘的父亲,只是娘娘不是姓薛吗?如灵垂下头,没有吭声。主子的事情,愿意告诉你了你便听着,不愿意说了,作为丫头,万不可好奇打探。   又默了片刻,薛令仪问道:“这几日父亲是谁伺候的?”   如灵忙道:“是周嫂子。”   是个妥当人,薛令仪点点头,没再说话。   便是这时候,左边儿的厢房里,周嫂子的男人周青正提溜着一个瘦弱苍白的矮个儿男人走进去,先是将男人按倒在地,自己又跪下磕头,说道:“给王爷请安,王爷,便是这小子卖出去的消息,透漏了咱们庄子里侍卫巡逻的时辰,这才给了贼人偷摸进来的机会。”   曹凌眼神凌厉,那矮个儿男人吓得胆子都碎了,忙磕了头道:“求王爷开恩,求王爷饶命,小的一时财迷心窍,这才做下了错事,王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就饶了小的这条贱命吧!”说着就拼命磕头。   只是曹凌素来不是个心软的人,只冷冷看着男人把自己的额头磕破,血肉模糊,才冷冷问道:“你们怎么联系上的,前后又是个什么情况,你细细说来,说得好了,你老子娘,还有婆娘孩子的性命留下,不然一家子都去死。”   矮个子的男人知道活命无望,可为了一家子留下性命,还是事无巨细,说了个清楚。随即曹凌便命人带了他下去处死,又吩咐道:“那一家子都远远卖了吧!”   处理了内贼,曹凌这才出了门,往正房走去。屋子里,薛令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叫曹凌看见了十分心疼,吩咐下人拿了热毛巾来,又安慰道:“我已经问过太医了,虽是瞧着凶险,但是熬过了这几天,便必无大碍。赵三爷是个福禄双全的人,你且放心吧!”   薛令仪双眼含愁,渐渐忍住了眼泪,只是如今心绪满腹,长眉不得舒展,扯了曹凌的衣袖问道:“那丫头固然没有性命之忧,可范家大哥极可能性命难保。那姓吕的素来毫无人性,是个冷酷无情的,范家大哥还亲自上京面见皇帝,为我正名,姓吕的必定要怀恨在心,王爷定要多派人手,加速寻查,妾身只怕再拖延几日,范大哥便要和金嫂子一样,都要失了性命,那妾身身上的罪孽,就要越来越多了。”   曹凌看着薛令仪嘴上说着,眼泪便落了出来,将她轻轻揽在怀里,轻声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加派了人手,这武陵是我的地盘,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周家庄到底是边郊的一处庄子,不比王府,深宅大院,到底更安全些。曹凌陪着薛令仪在周家庄住了两日,可他自来事务繁忙,又不放心将薛令仪留在此处,于是便将赵世荣用马车带进了王府里。   常青阁中,秦雪娆靠在锦缎湘妃色牡丹芍药引枕上,手里端着一碗清茶,慢慢喝着。很快,外面就走进来一个人,细看去,却是南星。   南星上前先是福了福,而后低声道:“王妃,王爷带着薛侧妃回府了。”   秦雪娆点点头,没说话。周家庄里发生的一切,她早已探听清楚,还有那个姓吕的,私下里也寻了她好几回了。   南星觑着秦雪娆的脸色,轻声道:“薛侧妃有专房之宠,如今又生下了一个公子,到底是个心腹大患。王爷如今还身强力壮,可等着以后公子们都大了,难说薛侧妃不会起了旁的心思。到时候王爷一颗心都偏在了关雎楼,王妃和公子的地位就难说了。”   秦雪娆将茶碗搁下,细眉紧缩,很是愁绪满容。南星说的这些她怎会不知,便是京都父亲那里,也多有来信。他们自是和王爷如今达成了协议,可到底不能安于现状,总是要为以后打算的。   沉默片刻,秦雪娆低声道:“你去安排,叫楼侧妃知道了这些事情,她素来深恨薛氏,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会有所动作,到时候你吩咐下去,务必给她行个方便,咱们只稳坐钓鱼台便是,也省得王爷查出了蛛丝马迹,秋后算账。”   有了秦雪娆背地里的推动,楼锦瑶很快便知道了事情始末,不由得冷笑连连,一个跟过了两个男人的不洁贱妇,却把王爷迷得团团转。这倒也罢了,还敢在背地里下黑手,叫她的华哥儿不能继续待在她的春香院。   “你寻个法子出府去,同那个姓吕的接上头儿,看他怎么说。”楼锦瑶吩咐了心腹后,便守在屋子里咬牙切齿地咒骂。可恨新王妃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对薛氏不过下了一次黑手,便惧怕于王爷的威势,再不敢了。偏她不怕,只管走着瞧就是了。   薛令仪这里才刚安置好了赵世荣,守门的婆子便来回报,说是大姑娘曹玉珠过来求见。   “可知大姑娘前来何事?”薛令仪并不是很想同外人相见,她脑子里乱得很,这几日也没睡好,浑身都难受得要命。   婆子忙回道:“倒是不知道什么事情,只是看大姑娘眼圈通红,想是哭过的。”   薛令仪点点头,一面嘱咐芙蓉在此处好生照料,又扶着红莲的手,就出了屋门。   “叫大姑娘进来吧!”薛令仪到底不忍心拒绝了曹玉珠。   曹玉珠这次来是为张文芝求情的,她起先还蒙在鼓里,只知道母亲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每日吃了汤药总是不管用,问了太医,也只说这病得慢慢治疗,旁的一概不说。   还是前几日,张文芝的心腹到底是没忍住,便告诉了曹玉珠实情。说是夫人压根儿就没病,不过是王爷容不下夫人的性命,要夫人去死罢了!   曹玉珠不知则罢,知道了又如何忍得住,便去问了自己母亲。起先张文芝还能顾左言他掩盖实情,可到底被曹玉珠看了出来,这回可是惊住了曹玉珠。没料到,母亲竟是心知肚明地在等死。   “我去求薛娘娘。”曹玉珠哭得厉害,却不敢去父王那里求情,头一个,便想起了对她自来温和的薛令仪。   张文芝哪里没想过这个,可后来一件一件的事情接连发生,她虽是卧在病榻不得起身,可外头发生的事情,她自有法子知道。如今已经死了人命,听说薛氏的父亲也因此受了重伤,薛氏那里,不见得会饶过她这个插过手的人。   可曹玉珠不管,抹了眼泪就往关雎楼去。只是薛令仪偏巧跟着曹凌去了周家庄,曹玉珠无奈,只能焦心地等了两日,这天听得薛令仪回府了,这就赶忙奔了过来。   薛令仪见得曹玉珠便吃了一惊,不由得惊道:“珠儿如今怎这般憔悴?”又皱眉道:“知道你忧心张夫人的病,可你自己也需要保重才是。”话还未落,曹玉珠便跪倒在地。   这就更叫薛令仪吃惊了,但她也明白了,曹玉珠这是有求于她。摆摆手,叫红莲扶起曹玉珠,叹道:“你便是有事要说,也先起来坐下,再好好说吧!”   只是曹玉珠却不肯,只跪在地上,推开了红莲的手。   薛令仪无奈,示意红莲离去,见着屋中无人,问道:“说罢,什么事情?”   曹玉珠先是磕了个头,然后哭着把事情给说了,薛令仪这才知道,原来这回事里面,张氏也参与到了其中。   薛令仪不觉面露出苦笑,她虽素来刻意友好其他人,可到底她恩宠太过,难免招来嫉恨。只是她却也打定了主意,便是遭人嫉恨,也再不会故意分宠出去。曹凌愿意专宠她一日,她便受用一日,哪一天曹凌琵琶别抱了,她虽会伤心欲绝,到底也能找到一个方式,好好过下去。   “你想让我求情,让王爷饶你母亲一命。”薛令仪冷了脸色,慢慢说道。   曹玉珠看在眼里,忙哭道:“是的,珠儿知道娘亲害了薛娘娘,可她已经悔过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做下半件伤害薛娘娘的事情。求薛娘娘看着珠儿,珠儿不想没了娘亲。”   见着曹玉珠哭得伤心,薛令仪沉默片刻,起身弯腰,将她慢慢扶起来。   “我答应你,去求王爷饶了你娘亲一命。”薛令仪用力拉住满脸狂喜,想要跪地磕头的曹玉珠,眼神冷冽,神色淡淡道:“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爷不会轻易饶了你娘亲的,你要有些准备。”   曹玉珠神色陡然变得惊惧,只是她也知道,能留下一命已是难得,再求其他,便是贪心了。   “知道了,珠儿谢过薛娘娘。”曹玉珠又俯身拜了拜,这才转身抽泣着出了门去。   薛令仪重又坐下,这才觉察到心里的难过与不安。曹凌待她自然是好的,可是,君心难测,要是有一天,他转身喜欢上了别人,她又该如何?脑中瞬间便想起了沈茂修。这个男人和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可转头不是也就利索地娶了旁人吗?   心里沉甸甸的压着许多事情,薛令仪起身在床上躺下,只觉得浑身疲倦乏力,很快便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噩梦,梦里面吕云生抓走了她,将她又囚禁在了那个熟悉而恐怖的院子里。而她和曹凌还有孩子,再也没有相见过。   赵世荣是在三天后醒过来的,而曹凌也终于查到了范舟父女两人的踪迹,忙派出了人去搭救。   薛令仪立在门前,伸出手想要推开屋门,可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来,她总是鼓不起勇气。倒是里头的赵世荣察觉了,等了许久后没忍住,扬声喊道:“丫头,你还不快些进来同为父相见吗?”   一声呼唤,薛令仪立时落下了眼泪,立在门前抽泣了几声,抬手擦去了眼泪,终于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切都恍如隔梦,薛令仪在看见赵世荣一如既往和蔼可亲的面容后,立时就疾奔过去,一头扎进了赵世荣的怀里。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薛令仪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些年她过得辛苦,她好想好想她的父亲。   赵世荣搂着自己日盼夜盼的女儿,只觉手下瘦骨嶙峋,不觉哭道:“你这孩子,不是才生过孩子吗?怎的这般瘦弱?可是没吃好,还是没睡好?”   薛令仪哭得更厉害了,两只手死死揪住了赵世荣的前襟,泪水很快便湿了一大片。   赵世荣也不问了,只把薛令仪紧紧抱着,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滚瓜丝的坠落,他知道,他的丫头在外头受委屈了。   “别怕,爹来了。”赵世荣哽咽道:“以后爹照看着你,再不会叫人欺负你了。”   两人一顿大哭,等着心绪终于平静了,薛令仪才起身出去唤了丫头进来,端了两个脸盆来,两人各自净面,重整仪容。   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坐下,赵世荣有心问问薛令仪的亲娘刘氏,可最后也没张开嘴。他心里明白的,那女人八成是没了,不然也不会由着明娘孤身一人在外流浪。   薛令仪察觉到了赵世荣的迟疑,只是她没开口,只细心地问了问伤势,又亲手端着粥碗喂给赵世荣吃,父女两个,倒是难得的有了一段温情安宁的时候。   末了,赵世荣催促薛令仪去休息,等着薛令仪将要离开的时候,又忍不住轻声说道:“那丫头到底是你的孩子,不管她父亲伤了你多深,你都不该将自己的怨恨迁怒到孩子的身上去。”   薛令仪没吭声,只是扶着门框默了片刻,沉默离去。   赵世荣靠在软枕上长长叹气,那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呢?   偏僻的院子里,范丫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正死死抱住了范舟的脖颈。两个丫头正在拉拽着他们,试图将他们分开。   范舟素来是个温厚性子,被逼急了,下手推翻了两个丫头,红着眼眶道:“我们已经被关在了这里,你们为何还要如此可恶,还要将我们父女分开。孩子才五岁大,你们便不能生生慈悲心肠,莫要再折磨我们了?”   两个丫头互相扶持着站起身来,其中一个叹气道:“咱们都是丫头,也是听命行事,主子叫把姑娘带走,咱们也不能不带去。依奴说,大爷还是叫奴把姑娘带走吧!主子性子厉害,到时候再发了怒,咱们不好过,大爷和姑娘的日子也难过呀!”   范舟想起了吕云生阴晴不定的性子,伸手抚了抚范丫的头发,咬咬牙还是将范丫从怀里拽了出来。   却遭到了范丫的拼死抵抗,哭得生气不接下气儿:“我不去,我要和爹在一起。”   范舟红着眼眶,轻轻将范丫脸上凌乱的发丝捋好,看着范丫一对儿黑黝黝含着眼泪的眼,柔声笑道:“丫头乖,你跟着这两个姐姐去,到时候记得嘴巴甜一些,你只管冲着那个人叫爹,多叫几声,乖巧一些,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莫要使倔,到时候惹恼了他,再吃了苦头。”   范丫扁着嘴哭道:“我不叫,你是我爹,那个人不是我爹。”   范舟看着范丫满脸的委屈,禁不住将孩子搂在怀里,哽咽道:“爹知道,丫头只认爹一个,丫头要把这件事情牢牢藏在心里,记着见着那个人的时候,就说你只有一个爹,就是他,万不可说不认他的话。”   范丫死死抱住了范舟的脖子,哭得泪流满面,双眼肿得跟桃子一样。   “去吧!孩子。”范舟万般不舍,也只能将范丫给了那两个丫头。   可范丫浑身扭动着,好似泥鳅一样,两个丫头眼见着弄不住了。   范舟知道这样下去,吃亏的就只有他们,于是猛地板起脸,喝道:“你这孩子,是不听爹的话了是不是?”   范丫被范舟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住,也不敢动了,只是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看着范舟。   范舟的一颗心都要跟着碎了,可他只能忍着,狠起了心肠说道:“去吧!记住爹的话,你要是不听话,不照着说,以后你就再也见不着爹了。”   范丫立时嚎啕大哭,喊道:“不,丫头不要。”   两个丫头见状,一个忙抱起了范丫,这回范丫没有反抗,只是将头歪在丫头的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   两个丫头对着范舟福了福,抱着范丫就出了门。一路走一路劝,等着快到正屋的时候,两个丫头先带着范丫去了一间小屋。屋子里简单的摆着床和桌子,有一个汉子正守在里面,见着丫头们来了,起身笑道:“把这丫头带来了?”   一个丫头忙福礼道:“给桑飞大人请安。”   另外一个丫头也忙放下范丫要行礼。   桑飞忙笑道:“不必多礼。”瞧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范丫,叹道:“赶紧先把姑娘收拾了,大人在里面都发脾气了。”   两个丫头忙应下,一个打水给范丫洗脸,一个抱着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拿去屏风后,又从桌面上的盒子里,拿出了一对儿绒花,一对儿玉质钿花放在了桌面上。   换了新衣服,又重新梳了头发,范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她好看了许多,跟在那个大院子里头,总是眼神忧郁,面色冷淡看着她的娘娘更像了。   范丫心里知道,爹不是她的亲爹,娘也不是她的亲娘,其实那个好看的娘娘才是她亲娘,而一会儿她要去见得那个凶神恶煞的人,是她的亲爹。   眼角坠落两行眼泪,范丫抬起手抹了,她不想认什么亲爹亲娘,她只想要她的爹娘,然后回到梅子庄,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一个丫头眼神怜悯地看着她,轻声劝道:“姑娘,你就听我一句劝,一会儿进去了,可千万别说什么你不是我爹的话,到时候惹了大人生气,你爹就该吃苦头了。”   范丫想起她在爹身上看到的伤痕,哽咽道:“那个人打我爹了?”   丫头点点头:“你惹了大人生气,大人不舍得打你,就只能打你爹了。”   范丫垂下头,扁着嘴又哭了。   丫头忙去拧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叹道:“都给你说了,你还哭,大人不喜欢你哭的。”   范丫抽抽了几声,还是把眼泪忍住了。   丫头叹了口气,将范丫抱在了怀里:“姑娘,耽搁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咱们得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完毕,恢复更新… 第67章   敞阔的屋子里, 吕云生披头散发地斜卧在长榻上,整个人显得落魄无力。他手里握着一个酒瓶子,不远处的地面上, 零落散放着更多的空酒瓶。   范舟的上京固然惹了皇帝对他更多的不耐,但给他致命一击的, 却是皇帝终于知道了他私下里同潭王相交往来的事情。他犯了皇帝的忌讳,被皇帝彻底厌弃,不但没了官复原职的希望,皇帝还下令, 要将他投入大牢,施以鞭刑。   吕云生没有坐以待毙,得到消息后, 很快便带着几个随从, 从京都逃离。至于他在京都里置办的宅子,还有他纳进府的那些女人,一把火全给烧了。   范丫被丫头轻轻放在了门口,丫头推开门,示意范丫走进去。   可范丫不愿意, 扯住了丫头的衣襟,眼中露出了祈求。   丫头轻轻摇摇头, 将范丫的手从衣裳上扯下,然后将她轻轻推了进去。门扇在身后慢慢闭合,范丫眼圈微红,只是她还记着她爹交代的那些话, 所以眼珠子到底没有落了出来。   吕云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将手里的空酒瓶丢了出去,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然后扬声道:“丫头,过来!”   范丫极不情愿,可是她又不敢不去,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她慢慢走上前去,一步一挪,很久了也没走多远。   只是吕云生却是意外的没有生气,他远远看着范丫,目光中渐渐露出痴迷,恍惚里,似乎想起了他少年时候,在京都第一次看见了薛氏。   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名小卒,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惊鸿一瞥,就印在了脑子里再也忘不掉。   吕云生挣扎着从长榻上坐起身,面容上是少有的和颜悦色,冲着范丫招招手:“过来!”   范丫努力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她想着爹身上的伤口,想着不能惹了这个大坏人生气,还是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去。   吕云生却是罕见的有耐心,等着范丫终于靠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笑道:“听说你以前叫范丫?你记住了,你不姓范,你姓吕,以后你就叫吕念,知道吗?”   范丫下意识就想犟嘴,可话冲到了喉咙口,还是没敢说出来,点点头,算是应了。   吕云生却高兴了,将范丫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笑道:“爹的念儿终于回来了,等着你娘也回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就团聚了。”   范丫没说话,只是死死抿着唇,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武陵王府里,赵世荣的伤势在芍药精心地照料下慢慢好转,薛令仪的心情也跟着稍微好了一些。   这一日曹凌过来用膳,薛令仪先说了赵世荣的病情,见曹凌面露喜色,心情不错,这才提及了曹玉珠所求之事。   曹凌很是不快,心里对张氏的厌恶更甚了。   薛令仪将一片鱼肉夹在曹凌的碗里,搁下筷子轻声叹道:“张氏虽是心存二心着实可恶,然则罪不至死,她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心念旧主也不是说不过去的。”   曹凌不高兴道:“你这是妇人之仁,她可是对你起了坏心的。”   薛令仪轻声说道:“妾身知道,以后她若是再犯,妾身绝不姑息,只是这回玉珠那孩子求到了妾身这里,看着孩子,妾身不忍心她就此失去了母亲。”   觑着曹凌的脸色,薛令仪又道:“再说玉珠这孩子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真个儿要了她娘的命,以后孩子心里又会怎么想你这个父亲。所谓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将她囚禁在观星阁,左右她也出不来,想来也不会再闹出什么是非了。”   曹凌心里闷了一口气,可想起珠儿的那张脸,由来一阵心软。罢了!   “就依了你。”曹凌提起筷子将鱼肉吃进了嘴里。   等着过了午后,煦哥儿忽然有些起热,薛令仪着急上火,就守在屋子里照看他,又怕过了病气儿给清羽和贞娘,于是就叫人带了颜清羽两个,往后花园去玩耍。只是还没等着煦哥儿这里病情好转,如锦捂着脸就奔了回来,一进门便哭,说是羽哥儿不见了踪迹。   薛令仪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就昏了过去。   红袖忙拉住了六神无主的如锦,先是呵斥她了一回,等她稍微有些镇定了,才说道:“你别急,先把事情慢慢说了。”   如锦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原来刚才他们在后花园玩儿的好好的,也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一只兔子,颜清羽瞧见了就大呼小叫追了上去。   曹贞立马就跟在后头追,可她人小腿短,没追上还摔了一跤,立时哭了起来。几个伺候的都去看曹贞了,等着如锦想起颜清羽追上去的时候,偌大的花园里,哪里还有颜清羽的身影。   薛令仪这才喘过气儿来,拍一拍床铺道:“去找马进忠,叫他带人去找!”又起身去妆台前开了个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枚银质令牌,给了红袖道:“你去,往前院儿寻了张顺,叫他带着人将王府四下里的角门全都给堵了,半个人都不能放出去。”   等着所有人都去了,薛令仪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床铺上,有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涌上心头,如果清羽的失踪,是和吕云生有关呢?   颜清羽丢了,王府上下立时鸡飞狗跳起来,原来还只在后花园里找,后来到处找不到,便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可最后还是不见颜清羽的人影。薛令仪心一狠,叫人拿着曹凌给的令牌,就往各院儿里去找了。这么一来,却是把整个王府里的女人都给得罪了。   秦雪娆坐在黄花梨木雕宝椅上,将手里的茶碗狠狠掷在了地上,茶盏应声碎裂,茶水四下飞溅。   “她以为她是谁?搜我的院子,她是疯了不成?”秦雪娆气得不轻,心里却又觉得快活,这个薛氏果然是不能不除的,看来这步险棋是走对了,那个楼氏,还真是个厉害的。   秦雪娆已然清楚,颜清羽的失踪,必然和楼氏脱不得干系。   常青阁进不去,马进忠无奈下,只能叫人回去禀告给了薛令仪知道。这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时辰了,位分低的,惧怕薛令仪的威势,便是心里恼恨,也只能打开房门叫人搜房,搜院子,可位分高的,却不那么容易了。   薛令仪已经过了最焦灼的那一会儿,如今面色沉静,轻声问道:“还有哪里没有搜查到的?”   小厮回道:“孙娘娘和张夫人那里都看过了,并没有公子的踪迹,只是王妃,楼娘娘,还有李夫人那里,却是不肯开门。”   薛令仪点点头:“你叫马进忠将这三处的院落围起来,不许人出入。”   小厮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汗,楼侧妃和李夫人那里还能围得起来,只是常青阁住的可是王妃。   薛令仪察觉到了小厮的惊恐,笑道:“只管去告诉马进忠,出了任何事情我一个人担着,但若是他不好好办事,叫我知道了,就只有一个死!”   小厮慌忙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薛令仪扶着额头沉默了片刻,问道:“王爷可说过,他几时会回来?”   红莲奉了一盏茶上去,低声说道:“王爷去的地方并不远,想来得了消息,马上就能家来了。”   薛令仪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面带焦急道:“父亲那里万不能走漏了半点风声,他伤势未好,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心急下怕是要旧伤复发的。”   红莲忙道:“娘娘放心,已经交代过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薛令仪终于在崩溃前夕,等回了曹凌。   “王爷。”薛令仪脚下飞快扑了上去,哽咽道:“清羽不见了。”   曹凌轻轻抱住了薛令仪,轻声道:“莫怕,我已经叫人去常青阁,春香院,还有汀兰苑搜查了,很快便会有了结果。”   薛令仪却犹自浑身颤抖,她伏在曹凌怀里,目光无神地望着远处,只盼着能在这三处地方寻到清羽的踪迹,不然,孩子便是被带出了王府,那样的话,这件事情就必定和姓吕的脱不了干系。可孩子又回到了吕云生的手里,哪里还能落得了好?   薛令仪不敢想,狠狠闭上了眼睛。   然而到了最后,颜清羽还是没有被找到,偌大的王府,这孩子好像化作了一阵清风,凭白就消失不见了踪迹。薛令仪终于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曹凌也按捺不住,起身安慰了薛令仪两句,便带了几队人马,出府亲自去寻找了。   而在春香院里,楼锦瑶正站在一处昏暗的小屋里,冷眼看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呼哧呼哧抬起了厚重的床板。而床板下赫然有一个大洞,颜清羽被绑住了手脚,正被扔在了里面。   “把他弄出来,给他灌些水,别让他死了。”楼锦瑶冷漠地说完这话,转身出了门去。   外面夜色渐浓,穹顶没有月亮,只散落着几点星子,散发着微弱的光。   “去,找人把纸条悄悄塞到关雎楼的门缝里去,万不可叫人察觉了踪迹。”   自有下人轻声应下,然后匆匆离去。廊下几盏灯笼漏出了浅浅的晕红,楼锦瑶静静看着前方,面目上露出了得意的笑来。 第68章   翌日, 天际微微露出鱼肚白,关雎楼守门的婆子就发现了夹在门缝里的小纸条,忙不迭的, 就送去给了红莲。红莲打开一看,脸色登时刷白, 捧着纸条就往屋里去了。   薛令仪煎熬了一夜也没睡上一会儿,正呆呆看着床榻上,睡得酣实的两个孩子。煦哥儿的烧退了,可羽哥儿却还不见踪迹。还有曹凌, 出去了一夜未归,也不见消息传回来。   怎么办?   薛令仪扬起脸,唯恐眼泪再落了下来。她不哭, 不过是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那几年羽哥儿不在身边, 她毫无头绪,毫无助力,她都好好活下来了。以后的日子,她还能好好活下去。   “娘娘。”红莲焦急地走了进来:“有人把这个夹在了大门上。”   薛令仪一滞,随即慌忙起身走了上去, 接过纸条一看,果然是姓吕的做下的一切。   “王府里头有人和姓吕的沆瀣一气。”薛令仪冷笑道:“去告诉管家, 派人把王府四周看牢靠了,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还有府里头各院,叫马进忠派了人重新搜查,羽哥儿现在就在王府里。”   秦雪娆知道薛令仪再一次下令搜院, 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回过后,府里上下谁人不知,她这个王妃在这个王府里头毫无半丝的地位, 不过就是个摆件罢了。区区一个侧妃,也胆敢在她的院子里上下其手。   “把门给我关死了,进来的格杀勿论!”秦雪娆脸色铁青,便是王爷不曾给她最后的尊严,可她却是不能随波逐流的。   遭到同样抵抗的,还有李春华的汀兰苑。李春华一袭蓝衣,满头乌丝高高挽起,只簪了几根绿宝石玉质长簪,满眼煞气,立在廊下自有一股威严。   “把门看好了,进来的乱棍伺候,绑起来关在柴房里头。”李春华说完转身回了屋里,心里犹自愤愤不平,一介草民,飞上枝头变凤凰当了侧妃不说,如今还这般的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牌,什么东西!   绿萝见李春华脸色差到了极致,轻声劝道:“夫人忍一忍,王爷很快就家来了。”   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李春华更气:“王爷?他如今满心眼儿都是那个女人,哪里还有我的位置。他不回来便罢了,回来了更厉害。难道你忘了,上回不就是他下令,强行搜查了汀兰苑。半点的情分都不讲,就为了那女人同旁的男人生的孽种罢了!真是好笑,恩哥儿才是他亲生的呢!”   绿萝被唬得不轻,小心奉上了清火的茶,就退到一旁也不敢说话了。   只是大门口的对峙愈发的厉害,因着有了上回的旧例,这回过来搜查的侍卫毫不客气,见着汀兰苑始终不开门,干脆叫人抬来了木桩子,准备撞开。   李春华坐在屋子里,听大门处传来“咣当”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密集,院子里的侍女尖叫声此起彼伏,怒火在心口层层叠压,这算什么?当她是什么了?   起身走出屋子,绿容忙上前拦下,担忧道:“夫人莫去,那些人都是军营出身,素来鲁莽没规矩,到时候再冲撞了夫人。”   李春华推开绿容的手,冷笑道:“冲撞便冲撞了,我这几日被冲撞的还少吗?王爷都不管我了,我还管什么冲撞补冲撞的。”说着提起裙子下了石阶,满脸愠怒冲到了大门前。   只是那大门眼见着就要冲破之际,却是忽然间停了下来,门外有人说道:“薛娘娘说了,公子已经找到,不必再搜查了。”   一股怒气瞬时间窜上心头,李春华上前喝道:“开门!”   两边立着的婆子丫头已是唬得魂飞魄散,惊魂未定看着李春华,似乎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李春华愈发怒不可遏,指着门道:“开门!”   几个婆子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去开了门。李春华双颊泛红,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立在大门口喝道:“领头的是哪个?滚过来!”   上前的并不是马进忠,却是一个壮汉,抱拳道:“回夫人,领头的正是末将。”   “原来还是个将军呢?”李春华冷笑道:“既是个将军,自该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怎好跑到王府后宅里耍威风?”   那人却不是个口齿木讷的,张口便回道:“末将自然是要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可眼下没有战事,末将只听令行事。”   李春华更恼了:“却不知你听的是谁的令?”   这将军回道:“乃是王爷的令!”   “胡说八道!”李春华怒道:“分明是关雎楼薛侧妃的令!”   那将军又道:“王爷走前交代过末将,薛侧妃的命令,便是王爷的命令,需得立时执行,不得有误!”   他竟是如此的偏袒于她!   李春华没忍住,落了两行泪,却又很快被她擦掉,板着脸问道:“不是说找到了那小子,在哪儿找到的?”   将军顿了一下,回道:“回夫人的话,是春香院。”   春香院里这时候正是鬼哭狼嚎一大片,婆子丫头们都被绑了起来,随意丢在一旁。便是楼锦瑶,虽是不曾被绑起来,却被关在了屋子里,外头有侍卫把守,便是贴身侍女也不能进去。   楼锦瑶扑在门扇上又拍又喊,嘴里还不停咒骂。她也实在没想到,薛氏贱人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颜清羽连蹦带跳到了关雎楼,薛令仪早就赶了出来,两人正在大门处碰了个正着。   薛令仪一见着颜清羽,眼泪就落了下来。孩子眼见着是吃苦头了,满头满身的土,衣衫发髻凌乱不堪。   “羽哥儿。”薛令仪展开双臂。   颜清羽叫了声“娘”,就冲了过去。母子两个抱在一处,只是薛令仪哭得厉害,偏颜清羽却是还笑嘻嘻的,竟是半点的怕意都没有。   “娘,羽哥儿这次厉害吗?”   在学堂里上了这些日子的课可是没白学,如今颜清羽已经能流利说出一些简单的话了。   薛令仪泪眼含笑抚着颜清羽的双颊,点头道:“很厉害,听说羽哥儿还装病骗了她们?”   说起这个,颜清羽高兴坏了:“是的,我就装病,她们以为我要死了,就把我放了出来,我就跑掉了。”   颜清羽说得很慢,又磕绊,可薛令仪听得面上含笑,认真地看着颜清羽。她的孩子受苦了,可她的孩子,真的是个勇敢的孩子。   “走,进屋去,娘给你洗洗。”薛令仪本想去拉颜清羽的手,却被颜清羽躲开了。   颜清羽红着脸道:“羽哥儿大了,不能叫娘洗澡,叫三宝洗。”   薛令仪抿唇笑了,抬手擦了擦泪痕,笑道:“冯三宝过来。”   冯三宝忙凑上来,笑道:“奴才这就去准备热汤,一会儿就伺候公子沐浴。”   说话间,外头进来一个婆子,福礼说道:“娘娘,郑将军求见。”   这个郑将军,便是方才在汀兰苑门前,被李春华责备的那个。被允许进入后,便卸了身上的佩刀,大步进了关雎楼。   一路走去,郑将军不禁在心里暗自咂舌,果然是专宠的,这院子的摆设比常春阁都更显气派。其他的院子,哪一处也比不上这里。   “给侧妃娘娘请安。”郑将军抱拳作揖。   薛令仪坐在一面屏风后,笑道:“将军多礼了,快快请起。”又问道:“不知将军所来为何?”   郑将军道:“王爷不在,末将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春香院的楼侧妃一直寻死腻活的,非要见王爷,知道王爷不在,又要见王妃。可王妃不肯去,只说是这几日受了惊吓,如今身子不适,不能下床走动。楼侧妃便又要见侧妃娘娘。不知娘娘可否一去?”   隔着屏风,薛令仪清晰地觉察到了这位小将军的无奈和不安。倒也是,到底是王爷的后宅女眷,便是犯了过错,却还是王爷的女眷。若是哪里冒犯了,以后王爷知道了,到底要心里不快的。   “我收拾一下,这就去。”   郑将军一听立时笑了,忙抱拳道:“多谢娘娘。”   等着到了春香院,薛令仪一路走去,耳边听的全都是求饶哭泣声。她无暇理会。她的孩子能好端端的回去,也没有受到惊吓,这是老天爷的恩赐,却并非是这院子里某个人的恩惠。当初她们选择隐瞒这些事情的时候,就该知道,以后被发觉了,将会受到的惩罚。   进得屋里,楼锦瑶坐在椅子上,被布条一道一道绑在了石柱上。她见着薛令仪便激动起来,只是嘴巴里堵着布条,倒是说不出话来。   薛令仪抬手道:“你们下去吧!”又同红莲道:“把她嘴巴里的东西拿出来。”   谁料楼锦瑶竟是个格外厉害的,那布条才拿下来,她猛地一伸头,就要去咬红莲。只是红莲是个练家子,很快就缩回了手,冷冷凝视了楼锦瑶一眼,退回去立在薛令仪身后。   薛令仪冷冷道:“你叫我来做什么?”   楼锦瑶气虚喘喘,眼中闪过怨毒,冷声道:“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做下的,你不许迁怒我的华哥儿。”   薛令仪冷笑道:“我和你不一样,从来不会对孩子下手,你大可放心。”   楼锦瑶心里稍安,只是很快撇起嘴冷笑道:“这话说起来自然容易,若我是你,被王爷专宠,在这王府里的权利竟然比正经的王妃还要多,我也能这样说话。”   薛令仪笑了笑:“说起来,我倒是不知道,你为何这般恨我?若说专宠,以前我未来时,李夫人也是专宠,却不见你对她那般的憎恶厌恨。”   楼锦瑶森森冷笑:“那怎么能比?李夫人固然得宠,可王爷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我。可你不同,你来了之后,王爷就没再来过了。再则,你又如何能同李夫人相提并论。她出身大家,是高门闺秀。你呢,来历不明便罢了,以前竟还跟了好几个男人,还生了孩子。似你这样出身的贱人,又生性轻浮淫.荡,你在这府里头活着,便是对我的一种亵渎。”   薛令仪没说话,只是眼神冷漠地看着楼锦瑶,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还要说什么?没话说了,我便要走了。”   楼锦瑶依旧绷着脸,撑着心里的一口气儿。   薛令仪见她这个样子,转过身便往门口而去。   楼锦瑶这才撑不住了,扬声喊道:“你难道不管你那个私生女的死活了吗?”   薛令仪立时意识到,这个私生女说的便是范丫,她脚下一顿,然后大步继续往外走去。   楼锦瑶满眼的不可置信,喊道:“好歹是你生的,你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就要弃她生死于不顾吗?”   薛令仪扶着门框停下了脚,胸前一阵起伏后,转身走了回去:“她不会危险的。”   楼锦瑶见她回来,心下稍微安定了些,又重新冷笑起来,说道:“那个姓吕的是个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他有封信要捎给你,就在那边妆台的匣子里。”   薛令仪沉默着,她并不想看什么信件,和吕云生有关联的,她什么都不想接触,即便是她亲生的女儿也是如此。   楼锦瑶看出了她的迟疑,冷笑道:“听说他手里还有你那个奸夫呢!”   红莲立时喝道:“侧妃慎言!”   楼锦瑶笑容可怖,漠然道:“不是奸夫是什么?那孩子是你家娘娘生的,又问那男人叫爹,自然你家娘娘就是那个和他苟.合的淫.妇了。”   红莲还要呵斥,被薛令仪抬手制止:“一个将死之人,不必理会。”说着又道:“把那信拿了,我们回去。”   楼锦瑶这才惊恐起来,什么将死之人,说的是她吗?   “你这个贱人,就是你在王爷跟前挑拨离间,要王爷要了我的性命。”楼锦瑶终于还是撑不住哭喊了起来:“你不得好死,你的孩子也会不得好死的。”   薛令仪猛地转身上前给了楼锦瑶一巴掌,眼神阴鸷威胁道:“你若是在胡言乱语,小心你儿子的性命。”   提及儿子,楼锦瑶立时激动起来,用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嘴里却还咒骂着:“你这个贱人,你敢迫害我的儿子,我便告诉了王爷,让王爷治死你。”   薛令仪冷笑道:“你以为王爷会理会你吗?”   楼锦瑶崩溃哭道:“不,王爷不会这么对待华哥儿的,那也是他的儿子。还有我们楼家,你也太小看我娘家了,我父亲和哥哥是不会放过你的。”   薛令仪懒得在搭理楼锦瑶,冷笑道:“能为王爷做事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你做下这等事,王爷还会继续重用你父兄吗?你们楼家没了王爷的重用,迟早要落魄的。到时候你以为你父兄提起你,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说着转过身,不理会楼锦瑶骤然爆发出的怨毒咒骂,快步出了屋子。   “不许给她吃的,只给她水喝,不要叫她死了。”薛令仪叫来看守这汀兰苑的婆子,交代后就扶着红莲转回了关雎楼。   关雎楼里,颜清羽已经洗过了澡,曹贞看见哥哥回来了非常高兴,抱着颜清羽不肯撒手。薛令仪安置厨房做了可口的饭菜,叫他们兄妹坐在一起用膳,她独自回了内室。煦哥儿还在睡觉,她在床沿上坐下,手指轻轻抚着孩子鸡蛋般光滑的小脸,可眼睛,却是望向了妆台。   妆台上,那封信好端端地放在这里,上面的蜡印还完好无缺,没有人打开过这封信。   薛令仪长长地喘气,她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金嫂子,也想到了生死未卜的范家大哥,最后,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浮现在了脑中。   她长得很像自己,比贞娘像多了,仿佛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些怯弱和恐惧。   那孩子,受苦了!   薛令仪轻轻捂住了眼睛,她不能放任不管的。她到底,是生下她的亲生母亲。   过了午后,曹凌终于回来了。他带着几队人马去扫荡了之前查到的,吕云生可能落脚的地方。可是人去楼空,只有几个下人瑟瑟发抖地被带到了他的跟前。   根据那几个下人的说法,范舟和范丫还好好活着,只是范丫受了极大的惊吓,每日里都哭个不住,仿佛是吕云生吓唬的。范舟被打得很惨,说是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步了,好在还有性命在。   曹凌心里很是烦躁,那个孩子是吕云生的骨血,跟着吕云生该是不会失了性命的。只是范舟就说不定了,若是过几日还寻不到他们,怕是就要凶多吉少了。   进得屋里,曹凌一眼便看见了正坐在一起玩九连环的颜清羽和曹贞。   颜清羽抬头看见曹凌,立时从长榻上跳下来,欢喜道:“爹!”   曹贞也跟着跳下来,叫道:“爹!”   曹凌脸上难得露出了温煦的笑,上前抱起曹贞,又将颜清羽搂在怀里:“你吃苦了。”   颜清羽却不以为然,笑道:“我是男子汉,这点儿苦头不算什么。”   曹凌笑了笑,问道:“听说你当时被关在了床板下的土坑里,当时害怕吗?”   颜清羽摇摇头:“不怕,以前在那个院子里,我还被关进水牢里呢!四周都是水,还会钻进鼻孔,那才难受呢!”   难得颜清羽说话顺溜了许多,可说出来的话,却叫曹凌从心底深处生出了一股凉意。那个吕云生,简直就是个丧心病狂的。那时候羽哥儿能有多大,不过才三四岁,竟被他这般对待。   曹凌沉默的将颜清羽往怀里重重搂了搂,然后问道:“你娘呢?”   曹贞已经会说话了,脆生生回道:“娘出门去了!”   曹凌心下一惊,忙放下曹贞,转头问向屋子里垂手而立的红袖:“你家主子呢?”   红袖忙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一会儿才说道:“娘娘,娘娘带着红莲出府了。”   这时候出府去,难道是——   曹凌大惊失色:“可知去了哪里?”   红袖干脆俯身贴地,害怕道:“奴婢不知,只知道娘娘去了楼侧妃那里,带回来一封信,后头娘娘就非要出府去。起初还不肯带人,最后还是红莲苦苦相求,娘娘才肯带了她去的。”   曹凌胸口狂跳起来,然后话也没说,大步往春香院走去。   薛令仪走得时候并没有让人把布条重新塞进楼锦瑶的嘴里,她又叫又骂的,等着曹凌去的时候,嗓子已经沙哑了。   看见曹凌的一瞬,楼锦瑶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   然而曹凌却没有多少耐心了,上前卡住了楼锦瑶的下巴,喝问道:“你哪里来的信,为何要给了明娘,里面写了什么?”   楼锦瑶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她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人还被绑在椅子上,仰着脸冲着曹凌又哭又笑,说道:“难道王爷就一点都不怜惜妾身吗?”   曹凌想起楼锦瑶之前干下的事情,冷冷道:“你做了错事,本王已经看在华哥儿的脸面上饶过了你,可你死性不改,如今竟是变本加厉,要害明娘!”   “明娘,明娘,明娘,王爷的心里,就只有那个贱人吗?她的身子不干净,还生了两个不是王爷骨血的孩子,为何王爷对她一再的忍让宠爱,却对妾身这般苛责薄情?”楼锦瑶满脸泪痕,咄咄逼人地质问着。   曹凌看着楼锦瑶狰狞的面孔,不耐道:“本王待你薄情?你已经贵为侧妃了,又有儿子傍身,你的母家本王也一再重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楼锦瑶又哭又笑:“这是妾身要的吗?”   曹凌冷笑道:“那你想要什么?本王的心吗?你晚了,本王的心早在你们入府前就已经给了旁人了。”   “早在我们入府前?”楼锦瑶一字一顿哭笑着说道:“那为何王爷对薛氏却是如此的专情宠爱?”   曹凌面无表情,淡淡道:“她就是你们入府前,本王心爱的人。”   楼锦瑶忽然挣扎起来,布条狠狠勒住了她,她哭喊道:“既是王爷早有心爱之人,又为何让我等入府,直接娶了她不就成了!”   曹凌沉默片刻,回道:“她的身份不够,只能纳为侧妃,不然王妃之位又哪里轮的到秦氏去坐。后来她走了,本王失了心爱之人,心如死灰,你们又是太后皇上所赐,本王没有理由推辞,去得罪了太后和皇上。”   楼锦瑶想起来,自从姓薛的进了府,曹凌就没有再去旁的院子,不禁涕泪连连,扬天笑道:“命运不公,命运不公啊!”   曹凌皱着眉看着楼锦瑶又哭闹了一会儿,问道:“回答本王,谁给你的信,里面写的什么?”   楼锦瑶只沉默着不肯说。   曹凌冷笑道:“你莫要忘了,就是你死了,这里还有华哥儿,还有你的母家。”   楼锦瑶浑身都抖了起来,掀起眼皮不可置信地望着曹凌:“虎毒不食子,那可是王爷的亲生儿子。”   曹凌笑得森冷:“便华哥儿是本王的儿子,可你的母家呢?难道也是本王生养的不成?”   楼锦瑶恨到了极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可渐渐的,她脸色恢复了平静,眼中的疯狂消失不见。望着远处条案上摆着的一盆花,她落了两行清泪,淡淡道:“是吕云生给的,妾身没有打开,故而里面写的什么,妾身并不知道。”   果然是吕云生做下的事情。   曹凌眼见楼锦瑶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转身回了前院,调集了人马,就出了府门去。   而薛令仪,正在一处客栈里,为红莲拉起了薄被。她看着床榻上睡得正熟的红莲,唇瓣微动,轻轻说道:“对不住了。”然后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出了客房。   这些事情都是因她而起,曹凌为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了,如今她再也不舍得牵连他了。还有范舟和范丫,他们都是无辜的,她再不能忍受,把无辜人的性命牵连在里面了。 第69章   薛令仪孤单单一个站在街道上, 周边人群熙攘,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曹凌将武陵镇治理得很好,百姓丰衣足食, 街道生意兴隆。   正是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急促凌乱的马蹄声, 间有大声驱赶的声音,薛令仪脸色微变,忙将脸上的薄纱轻轻往上拉了拉,抬脚往前快走了几步, 立在一处首饰铺子前头,装模作样拿起了一件配饰。   没多时,曹凌带着人马, 从薛令仪身后飞速奔驰而过。薛令仪将手里的玉佩放下, 转头望向曹凌消失的地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耳边,小贩儿嘀嘀咕咕说道:“也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马队,别是出大事儿了。”   薛令仪只觉心中愈发难受,沉默地放回玉佩, 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那封信上写得明白,十里村白龙桥桥头榕树下, 每日的申时三刻,只要立在树下,便会有人过来接她。   薛令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徒步去了那树下, 不过刚站了片刻,便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浑身包裹的严实,并不能看出是谁。薛令仪冷冷瞧着, 紧抿了唇瓣不曾开口出言。   却是那车夫按捺不住,说了一句:“人都来了,还装什么模样?”这说话的声音,恰似那吕云生所言。   薛令仪心头剧烈跳动,她睨了那车夫一眼,冷冷笑了两声,提起裙子爬上了马车。车里坐着两个丫头,见着她进来,都跪下行礼,口中说道:“给夫人请安。”   面无表情地坐好,薛令仪道了句:“起来吧!”转头将窗户的帘子撩开了一道缝。   只是一个丫头很快过来将帘子按了下来,见薛令仪看过去,忙垂首说道:“这是老爷吩咐的。”   薛令仪没搭理丫头的言语,又将帘子撩了起来。岂料两个丫头也不劝了,竟是满脸惊恐,猛地磕起了头来。   心中一阵恼恨,那个姓吕的又来故伎重演,以前就拿着下人的性命要挟她,如今还来这一套。薛令仪猛地上前揪起了一个丫头的前襟,又一把搡了回去,大声喝道:“闭嘴!”   被搡的那个直接撞在了车壁上,当下便懵了,另外一个也战战兢兢缩成了一团。薛令仪狠下心肠,瞪着她们道:“滚到一边儿当死人去,不然一刀宰了你们。”说着又撩开车帘子,眼睛往外看去。   上回被吕云生囚在了院子里,一屋子的人命,都是他拿来要挟她的把柄。她不听话,便有人要因她而死。可这回,她不能再叫吕云生牵着她的鼻子走了。   车外大片的麦田匆匆而过,金黄一片,薛令仪发现,他们已经出了镇子了。   车马又行了好一阵子,才在一处偏僻的城郊慢慢停了下来。吕云生干脆扯掉了外头包裹的一层衣裳,上前撩开车帘,将手伸了过去,笑得得意非常:“下来吧,我的公主。”   薛令仪静静看着他,忽然手上一动,似要打了过去。吕云生手疾眼快便伸手去捉,偏薛令仪又飞快缩回了手,下头竟是一脚踹了上去。她牟足了劲儿,吕云生又是没防备,竟是被踢了个正着。   娴熟地从马车上跃了下去,薛令仪没理会躺在地上歪着嘴笑得不亦乐乎的吕云生,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了一棵树下。   这就是个疯子,待她寻了机会,必定要了他的性命。   吕云生笑够了才慢慢站起来,然后脸上的笑忽然消失,板着脸道:“走吧,路还很远呢!”   薛令仪狠狠闭了一回眼睛,心里厌恶到了极致,可很快便转过身,随着那吕云生大步往前走去。两个丫头也忙从马车上爬了下来,小碎步跟了上去。   山野林间并没有什么正经的路,薛令仪养尊处优这几年,不比那时候东躲西藏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脚力。磕磕绊绊的走着,不时便要摔倒在地。   吕云生起先没理会,只当作看不见,后面又摔了几次,心里估摸着摔得差不多了,苦头该是吃够了,才转过身停下脚,笑眯眯道:“我背你如何?”   薛令仪理也没理他,从他身边扶树而过。   吕云生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中崩出阴森厉光来。偏这时候有个丫头一头扎了过来,吕云生直接一巴掌甩了上去,只把丫头打得头昏眼花摔倒在地,唇角溢出了星点血丝来。   薛令仪在前面骤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道:“你莫要在我跟前耍威风,再打她们,这里头沟壑多得很,我就跳进去。我倒要瞧瞧,我死了,你还能如何。”   吕云生眼睛里仿佛淬了冰凌渣子,恶狠狠道:“你死了,我就杀了她们给你陪葬。”   薛令仪却是冷冷一笑:“那倒好,省得黄泉路上孤寂了。”   吕云生心里一塞,敏锐觉察出了,这女人的转变。只是他是谁,哪里肯低头服输,随手扯了一个丫头,铁榔头一般的手掌便握了上去。丫头被钳住了喉咙,又被高高提了起来,立时双脚扑腾起来,脸上憋得青红。   薛令仪心里揪成了一团,恨毒了这吕云生,可这时候她若是服了软,以后她就只能旧路重走了。于是她冷漠地看着,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脖颈上狠狠刺了进去。   血珠子很快顺着白皙脖颈往下坠落,看得吕云生一双眼几乎要冒出了火光来,他手下越紧,眼里那血珠子流得更快。他瞪眼看着那女人的脸色,无情冷硬,好像流血的不是她一样。跟以前那个,眼中总是含着怜悯忧愁,被他吃得死死的女人再不一样了。   吕云生终于将丫头狠狠丢在了地上,另外一个丫头很快爬了上去,将那丫头抱在怀里,也不敢哭出声,只拼命掉眼泪。   薛令仪也把簪子从脖子上拔了出来,拿出帕子擦了擦,插进了发髻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青花小瓶子,拔下塞子,摸着将药粉撒了上去,止了血,才从衣尾上撕下一条白布,缠在了脖子上。   “走吧!”做完一切后,薛令仪冷冷看着吕云生道。   吕云生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可眼下地上树叶上的斑斑血迹还不曾凝固,眼看着这女人是改了性子了,不好依着以前的法子去对付她了。   “瞧你这急不可耐的样子,看来你是口是心非,巴不得同我双宿双飞呢!”吕云生脸上的怒火忽的消失,堆起笑容来,嬉皮笑脸地说着调戏的话。   薛令仪脸上波澜不惊,眼中泛起了微微嘲弄,冷冷看着吕云生,仿佛看着一个不相干的跳梁小丑。   女人没被逗恼,吕云生却被看得生了一肚子的火儿,晓得这女人如今心肠硬了,脸皮也厚了,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撇开脸,拔脚往前走去,   薛令仪看向两个哭得惨兮兮的丫头,两人正蜷缩在地上,缩成一团。她往前走了两步,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儿银子扔给了她们:“你们走吧!”   吕云生在不远处喝道:“不许走!”   薛令仪冷眼回眸:“不许她们走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又拔下了簪子。   吕云生几步奔了过来,气鼓鼓道:“你以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主意,想叫她们回去给姓曹的报信儿,做梦吧!”   薛令仪没说话,只重新在脖子上找了个下手的地方,手握着簪子开始用力。   吕云生气急败坏,以前都是他拿着人命威胁她就范,如今倒好,却是轮到她威胁他了。   “你以为我会怕了你不成?”吕云生猛地一伸手,死死攥住了薛令仪的腕子,那簪子很快被夺了过来,远远扔进了草丛深处。   两人面面相对,离得很近,薛令仪脸上没有凶狠恶煞,也没有急躁愤怒,只是淡淡看着吕云生,忽而露出微微讥笑。   可这样子反而让吕云生心里更急躁不安了,他猛地一松手,将薛令仪推了过去,冷冷瞪着两个丫头:“不许走,跟上!”说着转身先走了起来。   两个丫头怕得要死,也不敢违抗,相互扶持着踉跄站起,抽抽噎噎往前走去。   薛令仪谁也没看,目不转睛只看着方才簪子掉落的地方,走过去扒弄开茅草,弯腰低头仔细寻找着。   吕云生很快发现丢失了薛令仪的踪迹,心仿佛提到了脖颈处,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好在薛令仪还在找东西,只是方才大树遮挡了她的身影,他没发现她。   “你做什么呢?”松下一口气,吕云生忍不住吼了起来。这女人如今跟换了个人一样,花样百出,莫名其妙。   薛令仪跟没听见一样,只顾着寻找被丢掉的簪子。   怒火渐渐在胸口生出,吕云生快步走了过去,铁青着脸将薛令仪提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薛令仪眼神淡淡,不以为然道:“找簪子呀!是你把我的簪子扔掉的。”   吕云生恨得咬牙切齿,扯了薛令仪就走:“不要了。”   薛令仪没说话,但是整个人直接躺在了地上。吕云生拉不动,就去抱她。没有任何反抗,薛令仪面朝上看着斑驳凌乱的树叶,淡淡说道:“你不让我找簪子,回头我就闹绝食。”   吕云生脚下一滞,阴森威胁道:“你敢!”   薛令仪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候要是说话了,反而吕云生心里还有些数,偏偏沉默不语,倒叫他渐渐生出了忧虑。万一真的绝食了,又该如何?可反念一想,有范舟和那丫头在手里,不怕她不屈服。   薛令仪懒得搭理吕云生,他要抱着就抱着,反正她也走累了,何必自己找苦头吃,等攒够了力气,到时候才能精力同这吕云生对抗。   又走了半里地,到了一个石洞前,这石洞隐蔽非常,乃是在藤蔓交错的地方。吕云生将薛令仪放下,微笑调戏道:“你倒是听话,可是我怀里尤为舒坦?”   薛令仪没理会,跟聋了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吕云生讨了个没趣,可更多的却是窝火,这么个木头桩子,半点反应也没有。板着脸上前按住了某一处,却听得“咔嚓”一声,石门开了。   进得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翠色苔藓堆积颜色鲜亮,上有乳石悬挂,映着不知哪里进来的亮光,竟是五彩缤纷,颜色美丽非常。   薛令仪一路走心里吃惊非常,这么个隐蔽的地方,怕是曹凌掘地三尺,也寻不得他们的。不过,她也没想过叫曹凌过来寻她。   心里撕扯扯的难受,薛令仪在一处石床上坐下,板着脸也不说话,看着洞里溪流潺潺,水光粼粼彩光四溢,心里盘算着下头该怎么办。   她心里没甚个精细的打算,只是这吕云生跟跗骨之蛆,走哪儿烦哪儿,实在叫她不堪烦恼。听父亲之言,以后曹凌是要登基称帝的,到时候有个吕云生在市井间无言乱语,丢的是她的脸,可曹凌却要失了帝王体面。他疼惜她,她投桃报李,也不能看着他因着自己百般受了屈辱。   再则,这回能寻得清羽回来是侥幸,若是以后这王府里头哪个又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跟那吕云生纠缠了起来,下回羽哥儿还能不能找回来了,还要两说。若是这次被抓的不是清羽,换成了贞娘,或是煦哥儿。她的一颗心,还能撑下来几回。   薛令仪实在是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了。   既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因吕云生而起,他死了,想来也能一了百了,再无瓜葛忧愁了。薛令仪抬手轻轻按在腰腹上,那些要人命的丸子,一些被她缝进了肚兜里贴身穿着。还有一些,装进了簪子和镯子里,身上带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总能寻到机会,把这东西弄到他的肚子里面去。   身后,吕云生气势汹汹返回,他又发现薛令仪不见了。   “你怎么走着走着就坐下来了。”   薛令仪轻轻摇着手,瞥了吕云生一眼,没搭理他,身子却坐在石床上半丝未动。   吕云生脸色不太好,这回相见,这女人真是变了不少。上回还针锋相对同他尖牙利齿地顶嘴,这回不吭不哈,却仿佛一团棉花,他软的硬的打了进去,半点子回应也没有。有无力感渐渐充斥心头,吕云生咬牙切齿道:“你再这么着,我就杀了范舟。”   薛令仪脸色一凝,将手放下慢慢站起身,转过头盯着吕云生道:“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咬断了舌头死在你面前。”   吕云生恼极恨极:“你敢去死,我就把那丫头杀了让她去陪你。”   薛令仪轻蔑一笑:“她也是你的骨血,你愿杀便杀。”   吕云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你生的。”   薛令仪针锋相对:“那又如何?”   吕云生的两只眼瞪得溜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恨声道:“当初你可不是这么对待颜清羽那小子的。”   薛令仪又重新在石床上坐下,慢悠悠道:“他们两个如何相提并论。”   吕云生并非在意范丫,却是受不了薛令仪对范丫的冷漠和无视,她对孩子这般,不过就是因着孩子的父亲是他。   大步上前一把扯起了薛令仪,巴掌高高扬起,吕云生看着面前这张面无表情,冷漠如冰的脸,真想一巴掌打下去。   可最终,那手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可薛令仪却是不依不饶了,她将衣襟重新扯平拉正,两只眼直勾勾瞪着吕云生,脸上露出莫测的阴冷笑容来,说道:“你要打我?怎么不打呢?你打啊!你打啊!”说着往前逼近吕云生。   吕云生见过薛令仪很多样子,但多数是回避居上,这般死缠烂打缠磨上来的,他却是没见过。一时间有些狼狈无奈,吕云生喝道:“你不要以为我不舍得打你,你以后不听话不老实,我就打断你的双腿!”   薛令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笑声戛然而止,清脆的巴掌声一声接着一声,薛令仪盯着吕云生,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自己脸上。   吕云生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怒火冲冲,抬手制服了薛令仪,呲着牙冷声道:“你不要以为我会怜惜你。”   薛令仪双颊的皮子被打得殷红,眼中冒冷光,阴笑道:“何必你怜惜,便是我,也不怜惜这身皮肉。”   吕云生听在耳里,瞬间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你要自残?”说着,吕云生忽然暴怒:“你敢!”   范丫是他的骨血,故而她不珍惜,不爱护。如今她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因此,她这幅身子她也不在意了。   “你敢!”吕云生越想越气,露出两排冒着冷光的白牙,恨不得立时掐死了这女人。她怎么可以这么无视他的心意,这么对他!   可薛令仪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陡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吕云生听着这放肆的笑,心里好似憋了千万条火龙,恨不得原地爆裂。   杀又杀不得,打又打不得,偏这女人又不似原先那样,沉默寡言,隐忍的目光每每望过来,都仿佛千万条手在心口挠,叫他恨不得将这女人按在身下用力蹂.躏。便是后来分开的日子里,每每想起她那愤恨,无助,悲凉的目光,吕云生就兴.奋得不能自己。   可眼下,吕云生心里却没有半丝想要□□薛令仪的欲念,脑子里烦得厉害,浑身都在叫嚣着愤怒。手上一搡,吕云生恶狠狠瞪着薛令仪,转过身子大步离去。   薛令仪却捂着胸口,慢慢停下了笑容。她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冷笑连连。   很好,意外发现了同吕云生对抗的好法子,眼下还没想出其他出路,倒不如就先这么着。她将一条性命置之度外,不定还能置于死地而后生,寻得一条生路来。到时候杀了这男人,带着范舟和范丫离开了这里。那时候,她要干干净净的,回去找曹凌。 第70章   这是薛令仪拒绝吃饭的第二日, 吕云生怒气冲冲叫人将范舟和范丫送去了她的院子。   范舟被折磨得很惨,来得时候,是叫人用春凳抬进来的。虽然整个人瞧起来干干净净, 可双腿被打折了,十根手指头包着白色绢布, 用细麻绳细细缠了起来。范丫跟在一旁,原来活泼灵动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和胆怯,她显然是被吓坏了。   薛令仪没有说话,只是哀伤痛苦地看着这对儿父女。   范舟见着薛令仪的一刹那是震惊无措的, 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面前这女人是因何而来。那么高墙深宅的王府大院, 如果她不是故意的, 吕贼怎么也不可能将她从王府劫走。   “是我们害了你。”好半晌,范舟才抑制住了心头的悲愤,哀伤地长叹道。   薛令仪露出苦笑:“范家大哥莫要这般说话,原是我对不住你们才对。”   范舟摇摇头,痛苦道:“你不知道, 当初那些滑胎药,是你嫂子给偷偷倒了, 全都给换成了安胎的药,是我们两口子,害苦了你。”   薛令仪一怔,而后闭上眼长长地叹气。   这究竟是时也命也?金嫂子换了她的药, 最后她不情不愿生下了范丫。然后因着范丫,他们夫妻二人被牵扯进了这些事情季,最后金嫂子还丢了性命。   范舟趴在春凳上好半晌没说话, 他来的时候那吕贼交代过他,叫他带着范丫好生求了这薛娘子,好叫她乖乖听话,好好用饭。他虽不赞成薛娘子不吃饭糟蹋自己的身子,可眼下他却不愿意拿了自己和范丫来做了那吕贼的帮凶。   “那人叫我和丫头过来劝你吃饭,我没应。”范舟又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只是娘子心里要有数,不吃东西,后头还是娘子遭罪得多。”   薛令仪了然,笑道:“范家大哥莫要忧心,我心里有数的。”   有了这话,范舟就安心了,眼睛往两边瞧了瞧,几个丫头几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们。这是被派过来监视他们的,心里咒骂了一通,范舟干脆沉默起来。   春凳的旁边坐着范丫,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紧紧依偎着范舟。她虽小小年纪,可这些日子出了这些事情,她心里也是清楚的。眼睛偷偷打量着不远处坐在长榻上的女人,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她长得和自己真像。   没多时,便有人过来把范舟和范丫抬走了,然后提着食盒的丫头紧跟着就走了进来。桌子上很快摆满了菜肴,屋子里香味诱人,薛令仪闭上眼,觉得肚子里饿得真是难受。   她自然知道这法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眼下她也只能如此,只要吕云生舍不得她去死,她就能扳回一局。   吕云生自然舍不得薛令仪去死,这些年念念不忘,怎么可能叫她去死,得知薛令仪还是不肯用饭,不觉怒火上头,当下发了脾气:“不是已经给她看了范舟和那丫头,如何还不肯吃饭?”   过来报信儿的丫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吕云生怒气冲冲踢翻了一个椅子,大步往薛令仪的院子而去。   做甚不吃饭?薛令仪有些虚弱地靠在引枕上,淡淡说道:“我要我的簪子!”   吕云生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死,就一根簪子罢了,至于吗?   “我给你一匣子簪子,全是嵌宝石绿玉的。”   薛令仪神色毫无波澜:“我只要我那根簪子。”   这不是故意找茬吗?吕云生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恼道:“难不成那簪子是姓曹的给你的?你至于吗?”   却不料薛令仪轻轻点头:“你说对了,还真是我男人送给我的。”   这声男人惹怒了吕云生,涨红了脸瞪着薛令仪,抬起指头抖了抖:“你给我等着!”   没多时,范舟又被抬了回来,见着屋子里剑拔弩张的形势,心知这回是要不好了。他也看得开,如今他腿断了,以后也是种不了地了,再说他婆娘也死了,他早就是心如死灰,没念头活下去的。如今丫头的亲娘为了丫头能羊入虎口,到底是骨肉血脉,以后,他也能彻底安心了。   想罢这些,范舟安静地躺在春凳上,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看向薛令仪,目光柔和,神色平淡而又宁静。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范舟,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心里仿佛被刀剜了一般的疼,可是她也明白,这回她不能再软弱了,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果然,吕云生脸上的愤怒和焦躁消失不见了,他得意洋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浑身透着一股子的松快,笑道:“吃饭我就放了他,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弄死他!”   薛令仪沉默片刻,也跟着笑了:“随你心意,但是就如你扔了我的簪子,我便绝食一样,你杀了他,我便在你跟前咬舌自尽。”   吕云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笑稍稍淡了些,一双眼盯着薛令仪,目光沉沉透着犀利,仿佛要看透了薛令仪的五脏六腑。   只是,吕云生到底是不愿意服软的。他记得很清楚,那些年,这女人一向是慈悲为怀的,他捏着她的善心,拿着旁边丫头们的性命胁迫她,直到她怀了孩子,他放松了警惕,然后,她不管不顾的就跑了。   “你知道你逃跑后,那些伺候你的丫头都哪里去了吗?”   吕云生的笑容意味太清明,薛令仪心头骤然巨疼,脸上的笑愈发冷漠,轻声笑道:“想来也是活不成的。”说着,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漠然地看着吕云生。此生,她再也不会被他威胁着活下去了。   笑容一瞬间消失,吕云生眼中崩出狠光,飞速走过去拔出一柄锋锐的剑,冰凉的剑刃映着清光掠起一道白芒,薛令仪只觉眼前一闪,耳边便传来了范舟凄厉的惨叫声。   那柄剑扎在了范舟的大腿上,红色血液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衣料,殷红一片。   看着薛令仪面无表情的脸上,眼里却分明水光荡漾,她在痛苦,吕云生想着,得意地笑了起来。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薛令仪不知哪里拿来的一把短刃,按下刀柄,利刃弹出,她很快在手腕上割出了一道深痕。   “你做什么?”吕云生咆哮道。   薛令仪慢慢舒展开,因着疼痛而皱起的弯眉,淡淡说道:“我说过的,你杀死他,我便咬舌自尽。如今他没死,故而我舍弃了咬舌,唤作了割腕。”   腕子上鲜血淋漓滴落,吕云生胸前一阵起伏,拔脚要上前去,薛令仪却很快拿着短刃抵在脖颈上。   “不许过来!”薛令仪面色冷酷:“先给他包扎伤口。”   吕云生受了胁迫恨得不行,可他又真怕薛令仪失血过多而死,胸前几阵起伏,大声吼道:“来人,给他拔剑包扎伤口。”又忙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粉,上前不由分说夺了拿剑远远地扔了,擒住薛令仪的手腕,将黑褐色的粉末倒了上去。   两对眼睛互相对视,吕云生清楚知道了薛令仪的决心。然而在愤然离去之时,吕云生却猛地夺走那把从范舟腿伤拔下来的剑,一剑就插进了原本捧剑丫头的胸膛。   屋子里拔地而起的尖叫声瞬时间刺痛了薛令仪的双耳,她心中剧痛,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冷漠地看着。   这女人还真是变得心狠了!吕云生长喘了一口气,盯着那张面无表情冷漠的脸,恨声道:“你吃饭,我叫人去给你找簪子。”   簪子是晚上的时候送过来的,放在一个木匣子里,瞧起来孤孤单单的。薛令仪拿起那簪子,唇角染上了一丝浅笑。她这算不算是惨胜呢?用一条伤口,一条人命。   簪子冰凉的触感激出了薛令仪压抑在胸口的悲恸,那个一剑送命的丫头还小着呢!也不过就十五六的年纪。   抬起手迅速拭去眼角的泪珠,薛令仪知道,这里到处都是眼线,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   将簪子重新簪进发髻中,薛令仪起身说道:“来人,端水洗漱,我要睡了。”   夜半三更,忽然有人唤醒了薛令仪。   昏暗不清的帐子里,模糊朦胧的人影,薛令仪胆战心惊,立时就要张嘴尖叫。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死死按住,就听见红莲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娘娘别怕,是我,红莲。”   薛令仪的一颗心还在剧烈跳动,震惊地看着红莲,小声问道:“你怎么进了这里面的?”   红莲声音含笑:“娘娘身上的桃花醉可是奴婢一手炮制的,这味道淡儿绵延,奴婢放出了几只家蜂,就跟到了树林里。”   只是薛令仪想起那道隐蔽的山门,不禁问道:“那山门与群山融为一体,又有绿植遮蔽,你是怎么发现的?”   红莲笑了,指了指插在薛令仪头上的银簪:“奴婢见着林中有人在找东西,一人高呼找到了,举起手给同伴看,奴婢一瞧,那簪子正是娘娘的。”   薛令仪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这还真是巧了。   只是——   “你不该来的。”薛令仪面露忧虑:“我一个人总能留条性命在,可你不一样,若是被发现了,便是活着,怕也比死了更难受。”   红莲没说话,轻轻捧起薛令仪受伤的腕子:“我在路上听见那几个人扯闲话,知道娘娘受伤了。”又道:“娘娘别担心,奴婢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奴婢会小心,不被人发现了去。”   只是这山石洞府里地方并不大,红莲虽是小心万分,可总会有些心细的,察觉出异样来。头一个觉得不对劲儿,便是做饭的厨房了。   “哎,你有没有发现,这厨房总是丢东西。”   一个婆子先是一愣,接着回道:“你也发现了,啧啧,前天晚上剩下了两个馒头,我说要留着喂猫,第二天竟是不见了一个。”   先说话的那个婆子也紧跟着说道:“可不是,昨晚上剩了三个肉馅儿包子,我心想着,留着喂给黄狗吃,今个儿也少了两个。”   “真是的,谁还嘴馋眼短,要这剩下来没人吃的东西呢!”   门外,桑洲沉默地往厨房看了一眼,然后快步离去。   又是一个夜晚,薛令仪和红莲躺在床上,薛令仪轻声问道:“你寻到机会出去了吗?”   红莲沉默片刻:“奴婢不走。”   薛令仪叹气:“你不走在这儿做甚?真是出了事情,你双拳难敌四手,也没什么用处,到时候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又是何必。再者说,这几天你也瞧见的,那人并没有对我图谋不轨,我这里很安全,倒是你,被发现了才是了不得呢!”   红莲想起夜里她去厨房找吃的,柜子竟是上了锁,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薛令仪还在说:“不说别的,吃饭就是一个问题。那人一日三餐都在这里吃,我只能给你留下几块点心。那东西只能缓些饥饿,哪里是能吃饱的。你再这么熬几天,到时候路都要走不动了。”   见红莲还是不说话,薛令仪知道她较心里着劲儿,眉头皱了皱,又劝道:“今个儿我瞧丫头总是目光疑惑地往屋子里看,我寻摸着,不定是瞧出了什么。你就听我的话,赶紧走吧,要是能够,就把范丫带走,那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她还小着呢,大人的事情,不该把小孩掺和进来。”   红莲还是不说话,她心里也知道,她陪在这儿没什么用处,可是叫她就这样走了,还是不能够的。   薛令仪眼见红莲不听话,心里就恼了,准备摆出主子的款儿,迫她就范,只是还没说话,外头忽然火光四起,有人高呼道:“快来人啊,庄子里混进奸细了!” 第71章   夜幕如墨, 曹凌立在关雎楼的内室里,身后,是空荡荡的一室寂寥。   心里乱糟糟的难受, 曹凌抬手抚了抚额角,想起京都快马加鞭寄来的信件, 仿佛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身上的肉。   皇帝月前去打猎,落下马被重创了身子,后来便缠绵病榻, 一日不如一日。眼下潭王已经因着一纸诏书被迫离京,皇帝召他速速入京,传位给谁一目了然。潭王必然不会死心, 后宫太后也不会轻易放弃, 如今之计,他需得快速入京主持朝政才是。   只是——   门上一响,赵世荣从外面推门而去,见着曹凌望过来的一张脸上愁绪满面,不由说道:“大事要紧, 王爷只管去,明娘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眼下已经有了眉目, 必定过不得许久,就能寻回明娘来。”   对于赵世荣来说,他其实更盼着曹凌往京都去,到底明娘被吕云生困了多时, 清白不清白的,谁能说得清楚。所谓眼见为实,见不着了, 以后也省得当了心头刺。   曹凌没说话,然则他再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心中也早已有了决定,听了赵世荣这话,虽是暗暗合了心意,却难免生出些怅然之感来。   赵世荣轻声劝道:“王爷也莫要担心,到底红莲跟着明娘呢,她是王爷亲自挑选的,功夫心计不在话下,必定能好生护住明娘的。”   曹凌听罢点点头,沉默片刻说道:“如此,我夜里便走了。”   赵世荣点点头,拱手作揖道:“望王爷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   “你赶紧藏起来。”薛令仪从床上跳了下来,推了一把红莲,起身扯起一件外裳,披在了肩上。她有种直觉,外头这起子事情,是冲着红莲来的。   果然,门扇很快被敲响了,桑洲的声音传进来:“夫人,庄子里混进了奸细,许是逃进了夫人房中,请夫人快开门,容我等进屋查看。”   薛令仪沉眉冷目,心中含忧,待回头看去,红莲已是不知所踪。难免面露惊诧,转身四下张望,就听梁上有人轻唤:“娘娘。”   原是红莲躲在了房梁上,那房梁又宽又长,红莲身量纤细,竟是丝毫看不出来。   是个好地方!   薛令仪含笑点点头,抬抬手示意红莲藏好,再转过身去,脸色已经阴冷下来,上前打开门,冷声喝道:“夜半三更,你们做什么呢!”   桑洲还未说话,桑飞已经疾步走了过来,弓手行礼,轻声说道:“夫人勿恼,原是庄子里进了飞贼,无奈下才惊动了夫人。”   薛令仪冷笑道:“莫要说得这般好听,这庄子被看得铜墙铁壁一般,如何能进来飞贼?不就是要来查抄我的屋子吗?我若是不许呢?”   桑飞面露难色,桑洲却说道:“夫人若是不许,便是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属下虽是下人,但是为了夫人的安全,也只好冒犯了。”   薛令仪唇角勾起冷笑,上前便是一巴掌打在了桑洲脸上:“你好大的胆子,还要来冒犯我?”   桑洲脸色登时铁青,瞪着薛令仪,仿佛要吃掉她一般。   桑飞知道桑洲素来厌恨这位薛夫人,怕他激愤之下再干出些什么,立时将他往旁边拉去,转回身又冲着薛令仪弓手赔礼:“夫人素来宽宏大量,还望夫人看在他也是一心为了夫人安危着想,便莫要怪罪他了。”   薛令仪冷笑道:“我哪里敢怪罪他,我如今是个囚禁之人,自然是人人可欺的。只是今个儿我便不许你们进屋查看,看你们能奈我何!”说着转身进屋,“哐当”闭了房门。   桑洲愤怒道:“她厉害什么?我瞧着那贼人八成就是在她屋子里,咱们冲进去,定能抓个正着。”   桑飞皱起眉:“你莫要犯浑了,叫大人知道,你还要性命吗?”   桑洲忽然伤心道:“还要性命作甚?落到了这田地,大人竟还为着个女人头迷眼昏的,若是早早听了我之言,哪里会如此落魄?惹了那个武陵王,云山坳的老巢也被翻了个底朝天,细算算,原来置办下来的产业,如今还剩下几处?”   “不论剩下几处那都是我的事,你若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只管离去便是。”吕云生从远处慢步走来,立在桑洲跟前,并不理会他伤心欲绝的模样,冷冷道:“记得把你那妹子带走,我这里可从不养闲人。”   提起他那妹子,桑洲更伤心了。   当初火烧宅院,原就是吕云生随性而起的念头,根本没给桑洲半点的时间去搭救他妹子,结果一把火烧起来,饶是桑洲拼了命进去,最后他那妹子也落了满脸的疤痕,又被吓破了胆子,如今也只能以面纱覆面,情形极是凄惨。   桑飞见桑洲一脸的悲愤欲绝,面露出不忍,上前劝道:“大人莫恼,桑洲也都是为了庄子的安全着想,还望大人看在他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就宽恕了他的不驯。”   吕云生摆摆手,脸上闪过不耐。这几日外头查得厉害,他憋屈在这庄子里也不敢出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偏这女人还时不时给他钉子吃,气得他是胸口闷气,早就不耐烦了。   上前将门扇用力敲响,吕云生道:“开门!”   薛令仪抬抬手,示意房梁上的红莲赶紧藏好,自己扯了扯衣衫,上前将门打开,冷笑道:“怎么着,今个儿还要主子奴才一起上,就欺负我一个呀?行啊!来吧!不过一条贱命罢了,我还怕了你不成?”   这话怎么都听着别扭,吕云生一滞,皱眉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欺负你了!不过是看看屋子里进没进贼人,怎就是欺负你了?”说着上前将薛令仪扯开,一摆手道:“桑飞你进去。”桑洲不成,那个性子,翻箱倒柜的,不定还要惹出来什么呢?   只是桑飞还没动,桑洲已经一把推开了他,一头就扎了进去。薛令仪随即冷笑两声,向吕云生说道:“好奴才,主子的话都不听了!”   吕云生当下便拉长了脸。   桑飞眉心紧缩,眼露担忧,忙抱拳道:“桑洲素来性子鲁莽,但全都是出自一片真心,他有错主子当罚,但看在他真心为主的份儿上,还望主子轻罚!”   吕云生哼了一声:“再轻罚,他眼里就没我这个主子了!”   说话间,桑洲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板着脸道:“都看过了,没有。”   薛令仪心下一松,冷冷哼了一声,板着脸上前将桑洲推了一把,便进屋将门关了起来。   一个个儿的,都给他甩脸子看!吕云生怒火丛生,直接将怒气儿撒到了桑洲身上:“你去石台上跪足十个时辰。”   桑飞顿时脸色大变,眼下都秋尽将冬了,那石台冰凉沁骨,跪足十个时辰,这双腿如何能受得住?忙跪下求情:“还请大人宽宥,桑洲自是该罚,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么一跪,一双腿可就废了。”   桑洲被桑飞拉扯了一把,面无表情地跟着跪倒在地。   吕云生却哪里有这等好心肠,冷笑道:“便是用人之际,难道我吕云生离开了他桑洲,便活不下去了吗?去跪!跪足十个时辰,若有再言,便再加十个时辰。”   桑飞大惊失色,正要说话,却被桑洲扯住,他摇了摇头,面露出绝望之色。   薛令仪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竖着耳朵贴在门扇上听外面唱了这么一出大戏,撇撇嘴转过身,扯了红莲往内室走去。   “今日好险,幸好你寻得好地方才没发现。”薛令仪欢欢喜喜拉着红莲上床睡觉,好一会儿才发现,红莲竟是一直闷不吭声。   “你怎么不说话呀?”薛令仪搡了搡红莲。   红莲忽然低声说道:“娘娘,那个男人发现我了。”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好一会儿薛令仪才迟疑道:“不能够吧?是你多心了。”   红莲轻声回道:“他跳上了房梁。”   这便是抓了个正着!   薛令仪心口骤然缩紧,皱眉慌了一回,疑惑道:“这也说不通呀,那小子若是瞧见了你,却怎会隐瞒不报?”   红莲轻轻翻了个身,夜色阴沉,帐内昏暗,她的脸色模糊不清,看向薛令仪轻声道:“娘娘,有件事情,奴婢一直瞒着娘娘。这几日并非是奴婢逞强不肯走,原是奴婢走不出这石头庄子。”   薛令仪一滞:“这是什么意思?”   红莲轻叹道:“那一日寻得了娘娘的踪迹,奴婢心里高兴又焦急,只盼着能亲眼看看娘娘如今身在何处,可否安全。岂料是进得来出不去,那门上几把暗锁,奴婢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打开。奴婢这几日暗地里留意了,那石门虽是没人把守,可能出去的,也就那几个人。奴婢有心掳一个人过来逼问,可那些人若是吕贼的心腹,怕是不会轻易屈服,这石庄子到底小了些,若是惊动了旁人,奴婢自是出不去,也怕害了娘娘。”   薛令仪沉默了,若真是如此,那可要怎么办?这个庄子仿佛一个酒瓶子,进出的地方就只有那道石门。薛令仪眉头紧锁,心头像是放上了几层巨石,叫她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才听薛令仪轻声道:“你莫慌,万事有我呢!我来想想法子。”   翌日早饭时,薛令仪照例将一碗搅拌吹凉的甜粥递给了吕云生,吕云生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吃了一口笑道:“你这女人倒也奇怪,昨夜里还横眉冷对的,今个儿却是亲自给我舀饭吹汤。”   薛令仪唇角间不自觉溢出一抹冷笑,只是很快板起脸,伸手去夺那汤碗,嘴里说道:“你爱吃不吃,吃了还要多嘴多舌,快还给我。”   吕云生忙将碗护住,笑道:“真是的,说说便要着恼。”   眼看着吕云生吃完了一碗,薛令仪很快又拿起一个空碗,给他又舀了一碗,拎起勺子轻轻搅着吹着,吕云生笑道:“都有些时候了,那汤早就凉了。”   薛令仪手上一滞,掀起眼皮子去瞪吕云生。   吕云生忙笑道:“行行,你吹吧,吹吧!”   这也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不会剑拔弩张的时候,吕云生最近烦得很,也不想凭白再多吵闹。   等着吃过了早饭,薛令仪就板着脸去撵吕云生,吕云生本就有事,很快就走了。薛令仪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外头去了。   问了几个丫头,知道了石台的位置,薛令仪远远就见着桑洲跪得笔挺,眉心微蹙,就想起昨夜的事情。这人如今蹊跷得很,待她来探探。   桑洲已经被冻得唇白脸青,见着薛令仪过来,没好气道:“你过来看笑话的!”   薛令仪沉默地盯着他,一时间有些难以开口。说什么?问他为什么发现了红莲却选择隐瞒?这不是不打自招,她屋子里藏人了。   默了片刻,薛令仪还是转身决定离开。如若桑洲是有其他深意,他自己会主动找上门说的,不必她多嘴多舌,万一再着了别人的圈套就不好了。   桑洲见着薛令仪沉默离去,低头看着冰得刺骨的石板,唇角动了动,面露出冷漠的讥笑。   “你别走。”桑洲轻声唤道:“我看见那女人了,在房梁上。”   薛令仪脚下一停,转头说道:“什么房梁,什么女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罢,自觉这话说得太过急躁,倒显得做贼心虚,又放缓了语气,嘲讽道:“我今个儿就是过来幸灾乐祸的,你不过一个下人,每日里板着个脸,还以为我欠了你什么?如今可是得了教训,果然是大快人心。”   桑洲难得没扯起脸色说些难听话,只是目光悲伤,轻轻说道:“大人烧了院子,原先跟着他的那些女人都被烧死了。”   这事儿薛令仪听说过,只是这时候怎的突然说起了这个,沉默片刻,薛令仪冷哼一声:“他自来便是个冷血无情的东西。”   桑洲又沉默一下,苦笑道:“没错,他从来都是冷血无情的。”   薛令仪诧异地盯着桑洲瞧了瞧,掀起口唇笑了起来 :“你可是跪傻冻呆了,我是说你主子是冷血无情的东西呢!”   桑洲抬起眼:“我说的也是我那主子。”   薛令仪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个桑洲瞧着诡异得很,算了,还是走吧!薛令仪没说话,转过身又要走。   桑洲知道她这回走了就是真走了,忙道:“我有法子送你们逃出去!”   薛令仪怔了一下大笑起来,这小子八成是恨她入骨了,竟还想设圈套给她。   桑洲见着那女人没回头,还抬了脚往回走,忙喊道:“是为了我妹妹,如今她毁了脸,又受了惊吓,已经是个废人了。”   薛令仪停下了脚步,就听桑洲轻声哭道:“我妹妹原是有个意中人的,偏那时候我迷了心窍,非要把她送给主子当妾,心想着她若是跟了主子,对她对我都有好处。岂料到主子是个薄情的,后头更是丧心病狂要烧死她,竟是半点的情分也不讲。我这条命是主子救下的,赔给他也是应该的,可我妹妹不行,她没做错什么,只是有了我这么个哥哥,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原是这么个缘故?薛令仪转头,故意说道:“这与我什么相干?”   桑洲面露悲戚,随即郑重道:“我愿意救你们出去,只你要答应我,给我妹妹找个容身之地,若是有不嫌弃她的,给她寻个婆家,以后生儿育女子孙绕膝,也好过这般孤灯凄然,生不如死。”   薛令仪面露奇色:“你这念头倒也奇怪,眼下跟着你主子吃穿不愁,又有你细心照料,又何必将你妹子托付他人?”   桑洲轻声回道:“夫人困在这里不知道,圣上被马踩坏了身子,眼看着不日便要归西,武陵王也已经往京都去了。”   薛令仪先是一惊,后是狂喜,这么说,不日之后,王爷便能高登大宝,做了这大兴王朝的新帝了。又瞧向桑洲,心里稍微有些明白了,怪道这小子这般打算,怕是也知道,他那主子时日不多了。   笑了笑,薛令仪问道:“你倒是肯信我?”   桑洲苦笑道:“我也没人可信了。”   薛令仪冷笑道:“这庄子里人不少,你随便寻个,怕是也比我可靠。”   桑洲摇摇头:“他们都是普通的人户,便是以后能活着出去,叫他们白养了一个大活人也是难的。若是养不下,就只能推出去,到时候胡乱许配了人家,若是厚道人家倒也罢了,若是不把女人当人看的,我妹妹又如何活下去?可夫人不一样,只要你肯,白养着一个人也不过是吹灰之事。”   薛令仪沉默地打量着桑洲,盘算着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意。   桑洲说道:“夫人不信,便去东南边最偏僻的院子里看看,我和我妹妹就住在那里。”   这处石头庄子建得不算大,薛令仪离开石台后,很快便找到了桑洲所说的那处院子,里面有个瘦骨嶙峋的女子,以纱覆面,目光哀愁地坐在廊下。薛令仪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可那个女人仿佛傻了一般,就那样坐着动也未动。   薛令仪忽的喊道:“霜儿!”   那女人猛地一怔,慢慢扭过头,看向了门处。等着看到了薛令仪,眼中瞬间露出恐惧害怕的神光,起身便踉跄着往屋子里奔去。   果然是吓傻了!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心里已经信了桑洲。只是范舟双腿已断,一行人要走,又岂是容易。夜里,薛令仪叫红莲偷偷去寻桑洲,想要桑洲告知那道石门上的暗锁,该如何打开。到时候红莲出去报信,也好将这里一网打尽。   然而桑洲却拒绝了。   “他说他肯送咱们出去,是为了他妹妹,可他的性命是他家主子救下的,他是不会背叛他主子的。若是告诉奴婢暗锁如何打开,奴婢出去引了王爷过来,他们便如瓮中之鳖,再无逃生之路了。”   原是打得这个主意,既能救了他们,又能撇开他们,及时报信给吕云生,让他好去逃命。   “他既是说要放了我们,可有说要如何行事吗?”   红莲答道:“他先藏了马车在山门外,到时候我们出去就坐了马车,等着送了我们到城门前,他便离去。”   他会功夫,骑马来回又快,等着他们到了城门找人去报信,府里再纠集人马去抓捕,怕也是来不及的。旁人或是逃不远,可吕云生必定是能逃走的。   薛令仪眼中水光微动,轻声问道:“那东西我每天都趁着舀饭舀汤的时候偷偷丢进了碗里,这几日算下来,他也吃了七八颗了,却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莫不是下错药了?”又叹气道:“若不是你来,我直接下了□□,毒死他一了百了。”   红莲笑道:“毒死他容易,只是咱们困在这里,到时候他死了,咱们第一个逃不了。”   这话倒也是,薛令仪轻轻叹道:“我原来想着,先一口□□毒死他,趁着乱再放把火,到时候府中一乱,我就找到范舟,抱着孩子先躲起来,再伺机逃走。可来了才知道,范舟被他打断了腿,竟是寸步难行。我当时还发愁呢,想着这可该怎么办,谁知道你便来了。”   红莲说道:“娘娘别急,依奴婢看,咱们就依了那桑洲之言,由着他的法子先逃了出去。走之前,我把那药粉撒在他们喝水的井里,那水旁人喝了无事,可吕贼喝了,必定要七窍流血,穿肠而死。”   薛令仪唇角含笑,点了点头。   逃跑的日子定在了第二天的夜晚,正是夜半三更的时候,桑洲先把喝了迷药的霜儿放在了事先备好的马车上,也省得她咋咋呼呼,再惊醒了一干人。随即他去院子里背上范舟,红莲抱着范丫,一行人踏着夜色,就溜出了山门。   门外月色湛湛,薛令仪只觉心情大好,虽是遗憾不能亲眼见着吕贼身死,但她相信红莲之言,那两味药搁在一处,便是断肠催命的毒药,必定能要了吕贼的性命。 第72章   书房中, 丫头从食盒里捧出一碗莲子粥,一碗杏仁茶,还有一碟子金糕摆在了桌子上, 略福了福,准备离去。   吕云生端起杏仁茶刚喝了一口, 忽想起了早饭时候,薛令仪为他添饭添汤的情形,忙喊道:“你站住。”   丫头回身站好:“大人还有何吩咐?”   吕云生问道:“夫人那里可有送去了宵夜?”   丫头回道:“夫人夜里不用宵夜,故而不曾送去。”   吕云生“唔”了声说道:“同我这般送去一份儿, 再叫人剪了一篮子鲜花过去。”   丫头应了退下,吕云生将茶碗搁下,心里忽然有些欢喜起来。明日吧, 明日将那丫头叫过来, 他们一家三口,也好吃顿团圆饭。   只是想起那丫头的倔劲儿,吕云生眉头略微一皱,又变了主意。算了,好容易最近那女人温顺了些, 他可不想给自己添堵了,这团圆饭, 还是再等等吧!   丫头奉命拎着食盒往薛令仪那里去,进得院子,瞧见屋子里已经熄了灯火,略一迟疑, 还是上前敲响了门。   有丫头很快从一旁的角门走了出来,身上搭着件衣裳,打着哈欠道:“都这时候了, 来干嘛呢?”   送宵夜的丫头回道:“是老爷叫我来的,给夫人送宵夜。”   “夫人从来不用宵夜,你还是带回去吧,夫人睡得早,这会儿怕是已经睡熟了。”   只是那丫头不肯,咬着唇儿道:“劳烦姐姐,给我敲一敲门吧,夫人怪罪,顶多不理会你,不过是个冷脸子罢了,可老爷要是恼了,我就没命了。”   都是伺候人的,这里头的苦楚,哪能不知道。披着衣服的那丫头心生了怜悯,就走过去敲起了门,然而敲了好一会子,里面却只是黑灯瞎火,没有半丝声响。   送宵夜的丫头满脸惊疑:“夫人怎的睡得这般实在?”   可伺候薛令仪的那丫头却是知道,她伺候的这个主子,可是个耳尖觉浅的,心生出不好来,高声说了句:“夫人若是还不应声,奴婢就无礼了,就要进来了。”   屋子里果然还是没有半丝回音,那丫头急了,一脚踹开了门,寻摸着打火石点燃了蜡烛,这才惊觉,这屋子里早就没了人的踪迹了。   很快,薛令仪一行人逃走的事情,便被丫头禀告到了吕云生这里。吕云生登时大怒,起身便亲自去查看。屋子里空空荡荡,果然不见了人影。   这怎么可能,那开起山门的暗锁,整个庄子也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   吕云生脸都气黑了,怒吼道:“去,把人都给我叫起来。”   庄子里不过五六十个人,全都立在石台上,独独缺了桑洲和他妹妹霜儿。桑飞眉头紧皱,对于桑洲缘何背叛,心里倒是有了几分明白。   “枉我救了他的性命,他竟背叛了我。”吕云生脸色铁青,一甩手上的鞭子:“开山门,追!”   林子里的路并不好走,马车一路晃荡,眼见月上中天,还未走出这茂密深林。   红莲有些着急:“娘娘,这脚程太慢了。”   话刚落,便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和人的叫喊声,薛令仪大惊失色,掀开帘子便发现林子深处火光映天,人影幢幢,马蹄声凌乱不断,正在快速逼近。   “糟了。”红莲惊叫道:“贼人追上来了。”   前面赶车的桑洲也察觉了动静,一时间心慌意乱,忙喝止住了马车。   红莲察觉车停下,心里更焦急了,直接跳下马车往前冲去,喝道:“做甚停下?”   桑洲没说话,只是立在马车旁,木桩一般呆呆看着远处的火光。他脸色不好,很苍白,身子也抖得厉害,分明是害怕极了。   红莲皱眉瞧着他,晓得这人怕是指望不上了,立时夺了马鞭,将桑洲一推:“你过去,我来驾车!”   只是林中长草勾勾缠缠,车厢里又坐着大小好几个人,哪里比得过吕云生一行人单人独马,很快就被截了下来,团团围住。   坐在马车前头举鞭驾车的红莲很快就被吕云生看在了眼里,心知这便是前几日混进庄子里的奸细了,□□一指,喝道:“杀了她!”   薛令仪急忙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叫道:“红莲,快走!”   红莲迟疑间,就听薛令仪大声喝道:“你敢不听命!”   话音落,便有□□直捣脸前,亏得红莲机警,身子往后一仰,便躲开了去,又是一个倒身仰,顺着马车跌落草丛,一个滚身没入了沉沉夜里。   桑飞一枪不曾刺中,又见女飞贼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收枪回身,扠手道:“大人,人已逃走,此间天光昏沉,长草茂林,不好寻找。”   吕云生点头道:“知道了。”又看见了一旁呆滞的桑洲,不免怒火上头,喝道:“将叛徒捉来!”   桑飞回转马头,目光担忧地望向了桑洲。   桑洲此时才如梦初醒,踉踉跄跄上前去,不及跪倒在地磕头求饶,便被吕云生探身一剑刺中了前胸,顿时血点四溅,痛彻心骨。   吕云生压根儿就没有给他活命的机会。   “大人手下留情。”桑洲高喝一声,忙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再抬起头时,正是满眼湿泪,目露祈求。   只是吕云生却哪里有丝毫怜悯,抽剑喝道:“背叛主人,该死!”   桑飞回头看向桑洲,桑洲已经跌落草间,气息喘喘。   上前将他抱住,桑飞低声啜泣:“你为何要背叛了大人呢?”   桑洲自知将要命归黄泉,磕磕绊绊,断断续续道:“妹,妹妹,霜儿——”   桑飞哭道:“霜姑娘有人伺候,吃喝不愁,你若是真为了她,便不该背叛了主子。”   桑洲摇摇头,憋足了一口气,又细声喘道:“新帝即将登基,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想给霜儿找个好去处,我能死,可她要活着。”   桑飞一下子全明白了。   吕云生听不清那两人说的什么,只是他也从不关心,眼睛四下一看,便发现了躲在暗处,眼眸冷冷望着他的薛令仪,顿时眉目舒展,目露得意。待要下马去捉,五脏六腑里却忽然剧烈疼痛起来,仿佛叫人拿了把尖刀在里面转了一圈儿。吕云生痛呼一声,捂着肚子就伏在了马背上。   红莲原是躲在暗处,瞧着这模样,知道是药性发作,不觉欢欣鼓舞,跳将出来喝道:“尔等听着,你家主子已经毒.性发作,过不得两个时辰,便要肝肠寸断而死,我劝你们赶紧逃命,何必替那将死之人卖命,做了这异乡野鬼!”   吕云生本就疼得满头大汗,问得此言,不觉怒火中烧,强忍着痛道:“一派胡言!”又道:“尔等不要听她胡言乱语,若是下.毒,我那书房素来有人看守,她必定进不得。若是吃食,咱们同吃同喝,我若中.毒,你们又哪里跑得掉。”   薛令仪淡淡接口道:“你身体里的毒,来自两种不同的药。这两种药分开食用完全无害,可放在一起,便会成了断肠毒.药。他们即便食用了井里的水,可吃进肚子里的,却只有一种药,可你不一样,你可记得每天早上我为你添汤加饭吗?另外一味药,就是那时候被我偷偷放进去的。故而今夜只有你一个人会因毒而死,旁人却不会。”   桑洲忽的气息喘喘,他知道他大限将至,艰难地喊了一声:“夫人。”只泪眼婆娑望着薛令仪。   薛令仪没说话,只是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桑洲很快便咽了气,闭上了眼。   吕云生见着众人慌张退却,又觉得腹内中绞痛得愈发厉害,有温热的液体不时在喉管处往上涌动,似有喷薄而出之势,心知他确实中.毒,喝问道:“解药呢?”   红莲冷笑道:“这毒无药可救,你就等死吧!”   桑飞怒不可遏,上前便要擒拿红莲,两人都是高手,招招致命,却又打得难舍难分。   吕云生强自在马背上直起腰身,指挥道:“将他们都拿下!”顿了顿,又道:“格杀勿论!”既是要死,干脆一起下黄泉吧!   薛令仪忙往后退了一步,不屑道:“这里面还有你亲生的女儿呢!你好狠的心肠。”   吕云生满头冷汗,却森森地冷笑:“无毒不丈夫,咱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   一干人手持利刃待要上前绞杀,却听得远处遥遥传来叫喊声,火光明亮,薛令仪眼前一亮,喝道:“救兵已来,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声喝住了众人,马背上的主子眼见着毒性发作,远处又是追兵层层,不知道哪个先喊了一句:“跑啊!”然后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人就都跑了。   大势已去,吕云生没再理会那些逃走的人,伏在马背上回望一瞬,忽的喝马上前。   薛令仪回头就要躲,却被吕云生喝问道:“你便不想知道,那两个姓颜的如今在那儿吗?”   那两个姓颜的——   薛令仪如雷击中,顿时愣在原地,难道颜正则没死?难道清和还活着?   便是这个愣神,吕云生捉住了薛令仪,将她扯上马背。   红莲大惊失色,忙喊道:“娘娘,快跳马!”那姓吕的虽还能苟延残喘,可他此时此刻腹痛难忍,不过是头纸老虎,一戳就破。   然而薛令仪眉峰未动,只抬眉看了一眼红莲,便由着吕云生喝马而去,消失在茫茫深林里。   主子已然离去,手下也做鸟兽而散,只剩下桑飞还不依不饶。红莲的功夫比他弱了一层,踉跄着躲开,跳上一棵大树怒斥道:“你主子都跑了,你还在这里拼命为何?你杀了我,可想过霜儿姑娘吗?”   桑飞的枪就戳不下不去了。   红莲却是趁机跳了下去,随手扬起一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桑飞还没回过神,高大的身影便从枝干上轰然落地。   不远处,赵世荣带着一干人已经疾奔而来。火光人影幢幢相间,红莲不知道来人是谁,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忙从车里抱下了范丫,看着躺在车厢里的其他两人,一个不能动,一个昏沉不醒,眉心立时紧了起来。   范舟摆摆手,急道:“你抱着孩子先躲起来,若是坏人,就不要出来了。”   红莲沉默地看着范舟,范舟又摆摆手,面带急色,连声催促。   眼见来人已然逼近,红莲没时间磨蹭,狠了狠心肠,抱着范丫就走。可范丫这时候却犯了倔,怎么也不肯走。红莲无奈,只好竖起手刀打晕了范丫,又找了个野草藤蔓茂盛的地方,就藏了进去。   赵世荣很快下了马,疾步上前掀开车帘,见着里面的人先是一喜,叫了声:“范舟!”只是很快,他便发现这里除了范舟,就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范舟见着赵世荣欢喜疯了,忙扯起嗓子喊道:“红莲姑娘,是赵三爷,你快出来吧!”   赵世荣听得后面不远处的黑影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忙招手叫人带了火把过去。火光照亮红莲和范丫的脸,红莲不及欢喜,就焦声喊道:“三爷,快去救娘娘!”   这话可叫赵世荣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浑身上下都冷透了,阴着脸道:“可知道去了哪里?”   “奴婢知道。”红莲说着,将范丫抱到马车上,走过去踢了踢地上还在昏迷的桑飞:“得把这个人带上。”   奔驰的骏马上,吕云生已经完全瘫软在了薛令仪身上,痛得只翻白眼,然而这毒.药药性霸道,不熬足两个时辰,这人还死不了。   薛令仪手持马缰,将马儿渐渐停下,强自按下满心的厌恶憎恨,冷冷道:“说,他们在哪儿?”   吕云生呵呵冷笑着,腹内的痛意翻江倒海,叫他生不如死。可他不甘心一个人去赴死,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去死,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可他也清楚,若是死到了方才那个地方,他想要和这女人死同穴的打算,便成不了了。   “你还真想找到他们呀?若是真找到了,你可要怎么办,那个可是你的原配相公呢,你这幅身子,可已经是再嫁之身了。”吕云生恶毒地笑着,忽的剧烈咳嗽起来,喷出了许多血渍来。   薛令仪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肩头上瞬间晕红的一片:“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   吕云生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扯扯唇咳道:“去开那个石门,暗锁在左侧下方,搬开那个石头,第一个转两圈,第二个五圈,第三个,转七圈。”   薛令仪下了马,吕云生伏在马背上,满脸是血,呵呵笑着看着她。男人的眸光太过渗人,薛令仪冷漠地瞥了一眼,走过去打开了石门。   寂静的深夜“吱吱扭扭”的声音响彻四野,薛令仪牵着马又一次走进了那道山门,有几个黑影四下逃窜,躲藏了起来,薛令仪知道,那是在这里伺候的下人。   “你们都走吧!这里面的财物,能拿走的就拿走,都是你们的了。”薛令仪喊了一声,四周寂静悄悄,没有半丝声响。   薛令仪不再理会,转头看向半死不活的吕云生:“说吧,人呢?”   吕云生又咳了两嗓子,吐出了两口血沫,喘道:“在石台那里。”   薛令仪知道石台,便牵着马,往那里走去。   石台四下都是野风,吹得人浑身发寒头上又疼,薛令仪望了一圈,回头走上去将吕云生扯下了马背,重重跌落在地面上,摔得他登时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你说谎。”薛令仪面无表情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很多年前的时候,就被你害死了。”   吕云生整个人都蜷缩成了虾子一般,腹内断肠般的疼痛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去,他重重地喘气,渐渐笑出声来:“没有,没骗你。石台东南角下面,有个暗格。”   薛令仪将信将疑,走过去打开了那格子,里面是三个和石门上一模一样的暗锁。   “第一个四圈,第二个三圈,第三个九圈。”吕云生又连续咳了好几声,他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掉了唇边的血污。抬起眼,那女人的一张脸氤氲在湛湛的月华里,仿佛仙子般清丽动人。   不肯和我做尘世的夫妻,那就做对儿鬼夫妻好了。吕云生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丸药塞进嘴里,这药清毒祛恶,虽是救不得性命,可也能叫他多撑一会儿。   很快,石台侧面的墙壁上裂开了一道缝,里面是不见尽头的石阶,薛令仪立在入口,只觉里面凉风瑟瑟,有不知名的气味迎面拂来,带着点点腥臭味儿。   薛令仪仰头看向不远处,吕云生趴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不时卷来的凉风带着他低沉的呻.吟,薛令仪默了片刻,走了回去。   她不知道这个罪恶满贯的男人又在打着什么主意,可今日她若是不去,以后的日子,她活得再难安稳。不是她,颜家的男人活得不会这么惨,她是颜家的罪人。   薛令仪蹲下,慢慢拔下了头上的银簪子。还是那根银簪,不过簪子的尖头愈发的锋利了,映着月光,闪烁着冰寒的冷光。   “你要杀了我?”吕云生咳了几下:“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怎么知道你就能找得到他们呢?”   手上的银簪子停了下来,薛令仪沉默片刻,将簪子重新插回了发髻上。接着她弯下腰,用力脱下了吕云生身上的外袍。用牙齿咬出一个破口,用力撕扯,然后将一根一根的布条结成长绳。   吕云生穿着粗气还咧着嘴笑:“你要做什么?把我绑起来吗?我说过的,没有我,你找不到他们的。”   薛令仪没说话,将布条从腰上开始,一圈一圈用力缠在了吕云生身上,最后留下了一段儿在胸口上打了个结,然后起身,将那布条搭在肩上,就把吕云生往那地道里拖去。   外头还好,虽有石子尖利,到底还算平坦,可进了地道,那一级一级的石阶,可把吕云生摔得不轻,他实在受不住了,哀求道:“你扶着我,我能走路。”   薛令仪仿佛未曾听见,只扯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凄厉的惨叫声渐渐从吕云生唇齿中溢了出来,回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终于,石阶还是下完了,吕云生只觉满身都是疼,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每一块儿地方,每一片肉,都好像上了夹棍一样。   “你够狠啊!”声音有些哆嗦颤抖,只是这还没够,话音落,肚子里又是一阵翻绞的疼,吕云生重重地喘着粗气,蛆虫般在地上拧来拧去,等着这阵儿疼终于过去了,他半点的力气也没有了。   地道里的长明灯火光微弱,吕云生躺在那里,不时地喘着粗气。他的目光阴冷可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薛令仪,唇角勾起淡淡浅笑。这里就是他们长眠的坟墓,他和她,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薛令仪走面无表情地看着,眼里有层层叠涌的快意渐渐涌出。转过眼往前看了看,却只有一道很浅的石道,这里压根儿没有人。   上前踩在吕云生的脸上,薛令仪怒道:“你果然在骗我?”   吕云生在地上滚了一身的土,他满脸满脖子的冷汗,如今沾了土黏唧唧的,又被薛令仪踩住了脸,狠狠喘了喘气,说道:“我没骗你,我如今又跑不掉,你给我松开,我就告诉你。”   薛令仪没理他,往前走了几步,手在石壁上摸了摸,又敲了敲,很快就发现了异样。有一面墙体的后面,分明是空心的。   “老爷——清和——”薛令仪伏在墙壁上,提高嗓子喊了起来,只可惜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一波一波的回音。   薛令仪不死心,又喊了几声,然而幽幽石道,却只有寥寥清风从石阶上轻轻卷来。   脚边不远处的吕云生正躺在地上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骨头都感觉要疼碎了,耳朵嗡嗡地作响,他缓了缓气儿,喘道:“要么咱们换个交换条件,我告诉你怎么找到他们,你痛快地杀了我。”   薛令仪回眸盯住他,这诡计多端的男人,八成是骗她的。   “想要痛快去死,别做梦了。”薛令仪冷冷道:“这药是我专门为你选的,你作孽多端,若是死得太容易了,又如何对得住你害死的那些人。”   吕云生呵呵笑道:“你真的不要见他们父子了?”   薛令仪没说话,转过身拾阶而上,她决定不再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了。   吕云生憋足了一口气,猛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却是滚到了一堵墙上,随即就听得一声轻响,不远处的长道墙壁上,露出了一扇小门来。   薛令仪驻足石阶上,回眸看去,眼中不禁闪出几分愕然。   “他们就在那里,你要去吗?”吕云生冷冷地笑:“就是不知道,见着了你这颜姓夫君,却不知道那个姓曹的,又当如何?”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却是扯到了肚皮上的肉,又瞬时变了脸色,痛苦哀嚎起来。   薛令仪没再犹疑,快步下了石阶,就要往那扇小门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又停下脚,回身捡起了地上的布条,又拖着吕云生往前走。   吕云生痛不欲生,喊道:“我告诉你寻找他们的路,你为何食言不肯痛快了结了我。”   薛令仪根本不搭理他,一路拖拽,很快到了门口。门里火光微黄,薛令仪清楚地看见,骨瘦如柴的颜正则正半靠在墙壁上,铁锁链锁住了他的手腕脚腕,他瞧起来脏污又可怜。   “爹爹,人来了,就在门口儿。”   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可薛令仪听在耳里,却忍不住捂住了脸,悲戚地哭出声来。她知道,那一定是颜清和,他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颜正则重重地喘气,当年吕云生的虐待已经彻底打坏了他的身子,多年的囚禁,也磋磨尽了他求生的欲念。如今的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孩子能活着。虽然被囚在这里,逃出升天的可能几乎是痴心妄想,可他舍不得看着儿子去死。   “爹听见了。”只是外头传来的声音嗡鸣作响,听不清喊叫些什么。颜正则说着,扯开了眼皮子,然后看着来人,他呆住了。   薛令仪松开了手上的布条,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挪了进去,她的腿在发抖,手上有些痉挛。她想要唤一声老爷,可舌头好似僵住了一般,半点也动弹不得。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佝偻着身子,一路走一路哭。   “爹,有人在哭。”颜清和说着,便看见了来人。   当初他和他爹被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十岁了,这些年过去,他并没有忘记薛令仪。乍一看见,颜清和立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叫了起来:“爹,爹,我好似看见娘了。”   薛令仪也看见了颜清和,同颜正则一般,铁锁链锁住了手腕脚腕,他瞧起来又瘦又小,脸皮口唇苍白没有血色,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才会成了这个样子。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落下,薛令仪忽然拔下头上的簪子,回身坐在了吕云生的身上,她手上利索,两下便剜出了吕云生的两颗眼珠子,凄厉的惨叫声顿时惊醒了门里的父子俩,颜正则激动唤道:“娘子,是你来了!”   薛令仪愤怒地扔下了银簪,可恨她没带了刀来,不能挑断了这恶人的腿筋,好叫他再吃些苦头。   颜正则被吕云生打断了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只有颜清和拖着沉重的锁链一步一步拼命往门外走,薛令仪听见了铁链的声响,忙起身往里走去,颜清和重新看见了薛令仪,脸上立时露出了惊喜:“娘!娘!”   薛令仪快步走上去,一把将颜清和用力搂进了怀里。   温暖的怀抱一如往年,颜清和知道这不是梦,脖子上面滴落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温暖而又叫人心痛。   “娘。”颜清和哭着,两只手死死揪住了薛令仪的衣衫。   颜正则的目光近乎痴迷地流连在薛令仪的身上,他虽然被囚禁在了这地道里,可他知道薛令仪又被吕云生抓了来,他悲痛欲绝,却也无可奈何,也只能祈求她运气好些,能像上回一样,逃离了魔爪。他也知道她嫁人了,有了一双儿女,听说那个男人很宠她,这就够了。   眼泪在脸皮上肆虐,颜正则靠在墙壁上,却不能抬手擦去泪痕,他的一双手,早被吕云生砍断了。不过这不要紧,他早就是心若死灰了,也知道他是走不掉的,如今还能见了心爱的女人一面,已经是死而无憾了,当下之际,是叫他们赶紧逃离这里。   “别哭了!”颜正则喊道:“你们快走!快离开这儿!”   薛令仪也回过神来,将颜清和扶起,点点头道:“是的,咱们快走。”说着要上前去扶起颜正则。   可颜正则却厉声制止了,他的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薛令仪,目光悲痛凄凉:“我走不掉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双腿双手已断,早就是个废人了。再则,我一旦离开了这石床,身下的机关便会被触发,到时候上面的水倾泻直下,我们都要淹死在这里。”   薛令仪这发现,颜正则两条胳膊都只剩下了半截儿,下面也是如此,光秃秃的,没有手,也没有脚。   脚下一软,薛令仪无力地跪倒在地,捂脸痛哭。她的悲痛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述,这个男人,被她害惨了,她要如何做,才能弥补得了她的罪孽。   “莫哭了。”颜正则看着薛令仪,目光温柔且充满了怜惜,他柔声劝道:“莫要哭,这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你万不可自责,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你没有错,这都是恶贼的错。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孩子。”   薛令仪抱着头,哭得悲痛欲绝。   颜清和上前去将颜正则脸上的泪痕擦去,颜正则温柔慈爱地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怜惜和留恋,轻轻说道:“你一会儿跟着你娘走,不可任性,不可胡闹。”   “爹也走。”颜清和哭道。   颜正则叹了口气:“爹走不了了,你知道的,爹身下就是机关。上一次你给爹翻身子,那倾盆而落的大水,你都忘了吗?”   颜清和没忘,若不是来送饭的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他们怕就要溺死在了这地道里。   “可清和舍不得爹。”颜清和哭着,就抱住了颜正则的脖子。   吕云生这会儿才缓过一口气儿,只是他被剜掉了眼睛珠子,什么也看不见,听见这话冷笑道:“既如此舍不得,咱们就死在一块儿,如何?”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身子忽的一动,也不知道他按到了哪里,却听得“吱呀吱呀”声响,分明就是石门关闭的声音。   颜正则急得额角青筋直蹦,嘶吼道:“快走,快走呀!”   却是说话间,头顶上的一个大洞忽然被打开,冰凉的水哗哗从上面落了下来,吕云生躺在地上,呵呵冷笑着。   走不掉了!都走不掉了!那个女人,只能死在这里,和他死同穴! 第73章   石门将要关闭, 水又哗啦往下倒灌。颜正则知道事态急迫,刻不容缓,将声线又提高了许多, 瞪着眼呵斥道:“你们两个在干什么,非要一起死在这里, 要那恶贼心愿得偿才算干净吗?”   颜清和还是头回见着他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便是被砍了手脚,便是被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从来都是平静安和的。   薛令仪却是一个激灵, 恢复了理智。她疾步上前将颜清和从颜正则身上扯了起来,然后喝道:“走!”   颜清和先是愣怔着被拉扯着往外走了几步,可醒过神儿来便开始挣扎起来。只是他虽是正值年少的少年郎, 可常年被囚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又吃得不好也不饱,瘦骨伶仃的,根本没什么力气。   可即便这样,薛令仪也很难顺利地将他拉出去,扯了几下后便恼了, 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头上,凄厉哭喊道:“你是要死在这里吗?”   颜正则也厉声呵斥道:“你是不听爹的话了吗?爹让你跟着你娘走, 现在就走,快点走,不许回头!”   双重压力下,颜清和选择了屈服, 薛令仪满眼泪水,悲恸地回望了一眼颜正则,却见他双目之中柔光满溢, 正含笑看着他们。   “清羽还活着,我已经找到他了。”薛令仪忽然喊了一声,不远处,山门“吱吱呀呀”的声音愈发的响亮,薛令仪回头扯着颜清和疾步奔了出去,吕云生挣扎着在地上坐起,靠在墙上哈哈大笑:“别瞎忙了,一个也别想出去,都在这里陪我死吧!”   薛令仪抿紧了唇瓣,手上用力扯着颜清和,等着拐弯将要上了石阶时,脸上一怔,随即露出狂喜来。   “爹!”薛令仪大声喊道。   赵世荣正指挥着几个力大的年轻郎君用力扛着石门,听见里面传来了女儿的喊声,立时大喜过望,果然没错,明娘正是在这里面。   “你们用力,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赵世荣说着,便从那道已经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门扇里挤了进去,慌慌张张下了石阶,一把抓住了薛令仪。   “快走,那石门马上要关闭了。”   薛令仪点点头,又用了扯了一把颜清和。   颜清和正立在石阶上往后张望,里面不时传来吕云生凄厉的叫喊声,他已经听见了薛令仪高喊的那一声爹,也猜到了,外面是有救兵来了。他不甘心,惨叫着挣扎要起身。他不能让那女人离开,这辈子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这女人他绝对不能放过了。   然而他已经是毒性入骨,五脏六腑的疼痛根本叫他站不起身,更遑论去追薛令仪,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他绝望地倒在水里,冰凉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身子,挣扎着扒着墙壁靠起身,他也只能苟延残喘地看着水面越涨越高。   颜正则靠在一旁的石壁上,满目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太好了,他的娘子,他的孩子们,以后都安全了。想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看向远处的仇人,他躺在地上正死命挣扎着,惨叫着。颜正则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阴冷的笑,好得很,到时候一起坠入黄泉,他要在阎王老爷跟前,好好的算一算这笔账。   等着赵世荣和薛令仪一上一下拖着颜清和从那石道里出来,门口死命推着石门的几个少年郎已经是浑身大汗淋漓,正是强弩之末了。他们前脚出门,后脚那几个郎君便含着口号,从石门里跳了出来。却听那门“哐当”一声巨响,就死死地关闭了。   颜清和猛地抽噎一声,扑进了一旁薛令仪的怀里,惨叫道:“娘,爹死了。”   薛令仪将他死死抱紧,眼睛看着那关闭的石门,慢慢流着眼泪。是的,他死了,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最后还是没活下来。   赵世荣在一旁安排人赶来马车,耳朵听见这半大小子冲他女儿喊娘,一双眼跟着就瞪圆了。随即想起之前听曹凌说的,他这苦命的姑娘,以前是嫁过人的,还是做了人家的填房。这小子,瞧着年岁,八成是前头那位夫人生下的孩子了。也是可怜见的!   “走吧,先回去再说。”赵世荣过去抱起了颜清和,又对薛令仪道:“咱们去周家庄,这阵子你不在王府,怕有闲言碎语闹出来不好看,便只说你去了周家庄,三个孩子也在那里等着你呢!”   薛令仪哽咽着点点头,由着红莲过来扶着她,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坐着范丫,躺着范舟还有霜儿,薛令仪见着他们便是一笑,然后说道:“那人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曹煦到底还小,虽是薛令仪不在,好歹还有奶娘照看,有道是有奶就是娘,倒也没闹。只是颜清和和曹贞却是不见了薛令仪后,吃不下睡不好,两个孩子都足足瘦了一大圈。见着薛令仪便扑上去抱得死死的,哭得是死去活来的。   “行了,你娘这不是回来了,赶紧的,叫你娘去沐浴更衣,吃过饭休息休息,她可是遭大罪了。”赵世荣说着摆摆手,就有下人过来拉开了颜清羽和曹贞。   薛令仪牵起颜清羽的手,拉着他到了马车前。范舟和霜儿已经被抬了下来,只剩下颜清和,靠在车壁上,神色倦怠,眼中充满了哀伤。   “他是哥哥,清和哥哥,你还记得吗?”薛令仪说着,便捂着嘴哭了起来。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家里整日欢声笑语,日子过得舒坦而又安逸。每日里听着颜清和跟着颜正则诵读诗书,颜清羽还小,被抱在怀里,举着莲藕一般的小胳膊,轻轻摇动了腕子上的金铃铛。   颜清羽有些胆怯地看着里面面色苍白的少年郎,他已经不认得这个人了,可是,看着颜清和手腕上的锁链,他慢慢走上前,手指轻轻触碰过去,铁锁链冰凉刺骨,一下子牵动了他记忆中最是不堪回首的那些日子。   “娘,娘,我不要带铁链子,我不要被关在地牢里。”颜清羽猛地回身奔向薛令仪,将她一把死死搂住,尖声哭喊起来,他浑身颤抖着,哭声满是惊恐害怕。   薛令仪吓了一跳,随即心疼地将颜清羽搂在怀里,低声安抚道:“别怕,有娘在,再也不会叫你关进地牢里了。”   颜清和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弟弟,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弟弟长得很像爹,真得很像。可惜,他们分开的时候,弟弟还小,想来已经记不起爹的模样了。   “把清和安置在东小院儿,我住在那里,也好就近照看他。”赵世荣走过来轻轻说道:“你先去洗漱,吃过饭食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情,也等着明天再说。”   薛令仪是真的累坏了,这阵子住在那石头庄子里,吃不好睡不下的,又要提防吕云生使坏,又要盘算着,怎么毒.死他。后头来了红莲,因着惧怕红莲被发现,这一颗心就更是安稳不下来。眼下万事俱休,薛令仪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好睡,直睡到第二日晚霞遍布天穹的时候,她才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两对儿亮晶晶的眼睛珠子正直勾勾望着她,瞅见她醒了,那两对儿眼珠子瞬时间亮了起来,就听见曹贞欢喜喊道:“娘醒了!”   这一嗓子仿佛一声锣响,屋子里瞬时间涌进了一排丫头。   薛令仪头疼得厉害,摆摆手道:“你们退下,我要躺在床上缓一会儿。”   红袖摆摆手,就叫丫头们退下了,她上前福了福,笑道:“赵三爷交代了,若是娘娘醒了,就叫娘娘洗漱打扮后,叫人去唤他一声。”   薛令仪点点头:“知道了。”又问道:“红莲呢?”   红袖笑道:“红莲姐姐已经醒了,正在安置霜儿姐姐呢!”   薛令仪点点头:“告诉她,这几日不必过来伺候,等着休息好了,再来也不迟。”见红袖应下,又道:“那个霜儿,你吩咐下去,叫周嫂子好生照看,不得怠慢。”   等着红袖离去,薛令仪收回视线,看着趴在床沿上两张可爱的小脸,笑道:“去搬了凳子过来,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又叹道:“好多日子没见着煦哥儿了,昨天夜里匆匆看了一眼,也没看清楚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去叫奶娘把煦哥儿抱过来。”   颜清和应了一声,只是还没动,曹贞已经跳了起来,冲向了外面。   “来人,叫人把煦哥儿抱来给娘看!”曹贞的声音还是稚嫩,可却是气势十足。   薛令仪笑了几声,伸手摸了摸颜清羽的脸颊,目中含着柔软的笑:“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颜清羽摇摇头:“不好,羽哥儿想娘。”   薛令仪又轻轻抚了抚他前额的黑发,叹了口气:“你去瞧瞧你哥哥。”   颜清羽目露疑惑:“哥哥?羽哥儿没有哥哥,羽哥儿有很多弟弟。”   薛令仪知道他说的弟弟,是曹凌的那几个儿子,笑了笑道:“这不一样的,他是羽哥儿的亲哥哥呢,就像贞娘,是羽哥儿的亲妹妹,煦哥儿是羽哥儿的亲弟弟一样的。”   这个颜清羽倒是明白,除了贞娘和煦哥儿,他也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都没有贞娘和煦哥儿亲近。   “那羽哥儿一会儿去瞧瞧他。”颜清羽乖巧地说道。   薛令仪点点头,眼中已经渐渐溢出了泪水:“羽哥儿好好陪着哥哥,好叫他不要那么伤心了。”   颜清羽点点头:“好。”只是很快又露出困惑:“为什么哥哥要伤心呢?”   薛令仪轻抚着颜清羽的额头没有说话,只是扬起脸,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顺手将眼角的眼泪抹去。   “娘,弟弟来了。”曹贞气定神足地走了过来,神气活现地指着身后:“娘,你快看,快看,是弟弟。”   薛令仪脸上已经溢出了笑容,伸手道:“快抱过来,叫我亲亲。”   曹煦被奶娘照顾得很好,小脸儿胖墩墩圆嘟嘟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瞧起来白白嫩嫩十分可爱。   “呦,娘的小宝贝儿可有想娘呀?”薛令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曹煦已经叠起来的下巴。   曹煦瞪着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薛令仪,忽的“啊啊”叫了两声,口水便从唇角流了下来。慌得薛令仪忙拿了帕子去拭,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柔软的笑。   “娘,贞娘也要抱抱。”曹贞眼见小弟弟被娘抱在怀里不停逗弄,嘴巴一撅,不高兴了。原先没有小弟弟的时候,她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呢!   薛令仪见曹贞扯她衣袖扯得厉害,怕失手再摔了曹煦,便命人过来抱走了曹煦,这才把曹贞抱在怀里,捏她的鼻子:“你这坏丫头,娘就抱一会儿弟弟,你就闹个不住。”   曹贞鼻子里“哼”了一声,奶声奶气道:“娘偏心!”   这么丁点儿的小人儿,知道什么是偏心呢!于是又捏她的鼻子,嗔道:“胡说八道,娘自来是一视同仁,再没有偏心的。不过,你又哪里听来的偏心二字?”   曹贞慢悠悠答道:“那一日在花园里玩,躲在花束下,听几个丫头说的,她们说,爹是个偏心的王爷,最偏心关雎楼。”   这是听见下人们私底下嚼舌根了,薛令仪寻思着,以后可得叫丫头看紧了,这胡言乱语的,听多了可是不好。   薛令仪瞧着颜清羽只眼巴巴儿看着她,也不说话,笑道:“你这么看着娘,怎的不说话呢?”   颜清羽叹了口气:“娘不见了,芙蓉也病了,羽哥儿心里很害怕。”   薛令仪这才知道芙蓉竟是病了,怪道没瞧见她,于是问红袖:“芙蓉身子可有好些了?”   红袖忙回道:“染上了风寒,几副药下去总是不见好,如今还卧病在床呢!”   “叫王太医给她看。”薛令仪吩咐道,这王太医平时只给主子们看病,丫头婆子们若是病了,虽有专门看病的郎中,医术却总是不及王太医。   红袖忙笑道:“奴婢知道了。”这是主子的赏赐,芙蓉可真是好福气。   等着又过了一会子,薛令仪洗漱穿戴好,去了一旁的明厅时候,赵世荣早就等在了那里。   “坐!”赵世荣笑道,伸手提起茶壶,给薛令仪倒了一碗茶。   薛令仪忐忑难安,当初她自作主张从王府溜了出来,想来曹凌那里,必然是气坏了的。   赵世荣看着薛令仪满脸的不安,心说这死丫头难得还有个怕头儿,于是叹道:“你这孩子,胆子也忒是大了些,这般莽撞不懂事,以后可要如何是好?”   薛令仪将两根手指头搅在一起拧了拧,小声道:“那人叫人捎信儿,若是我不去,或是告诉给了曹凌知道,那丫头还有范家大哥便要不好了。金嫂子已经死在了那人的手里,女儿不能眼睁睁看着范家大哥也在他手里丢了性命。”   虽是迫不得已,但是——   “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这般出了王府,这风言风语的,以后你要如何回到曹凌身边。”赵世荣皱着眉,很是不高兴地将被子放下,又叹道:“亏得王爷心细如发,你走得那晚上,便带了孩子去了周家庄,然后放风出来,说你觉得王府不安全,这才去了周家庄。”   薛令仪没说话,心说那时候羽哥儿才丢了一回,她兴师动众的,因此对王府充满了不安,倒也说得过去。   “那王爷他——”薛令仪迟疑着抬起眼,曹凌可是发了脾气动了火?   赵世荣说道:“王爷为了找你,几日都没好生休息,你没消息,他心急如焚,偏这时候京都又传来了皇帝的旨意,叫王爷速速赶往京都。今上从马上跌落伤了根骨,眼见着就不好了,潭王被发落去了封地,瞧着是无缘皇位了。可依着太后的性子,必然不会心甘情愿就叫王爷坐了皇位,京城里头,眼下必定风声正紧呢!”   薛令仪的一颗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那么眼下,曹凌可否安全?   赵世荣瞥了薛令仪一眼:“那里是天高皇帝远,咱们心焦也帮不上忙,先不去管它。有件事要紧得很,爹问问你,那几日在姓吕的手里,你可是吃了亏了?”   薛令仪听得这话,脸上立时就是一红:“自然没有,这个红莲可以为女儿作证!”   赵世荣点点头,那红莲是曹凌安置在明娘身边儿的,有她作证,想来也无大碍了。   “你这丫头顾头不顾腚的,虽是有红莲作证,好不好的,还得由着王爷性子,到底女人家,名声却是最重要的。”赵世荣说着叹气,又问道:“那两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安置?”   薛令仪想了想,说道:“范家大哥幸而无事,他既还在,那丫头自然是跟着他的。可如今他被吕贼打断了双腿,以后衣食无着,难以生活,女儿想着,就安置在周家庄,吃喝不愁有人照顾,那姓吕的也死了,以后就没什么危险了。”   赵世荣点点头:“甚好。那另一个呢?”   薛令仪想起颜清和,半晌后叹道:“这个女儿得问问他,他才失了父亲,女儿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周家庄,伤了他的心。” 第74章   颜清和靠在床头上, 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他手腕脚腕上的镣铐已经被砍断去了下来,骤然轻松的感觉没有让他如释重负,却带来了很多的茫然。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就连娘,也变得陌生了。他知道, 娘又嫁人了。   心里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愤怒,颜清和也说不清楚。他也知道,娘一个人不容易, 他们被囚禁在里面暗无天日,可娘虽然在外面,却也是东躲西藏。若是不寻个靠山, 怕是早被捉了进去, 同他们一样被关起来了。   想着心里就愈发沉甸甸的难受,颜清和抬手揉了揉眼,再掀起眼皮子,就瞧见了门口站着的颜清羽。   这是他的亲弟弟,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骨肉了。   “弟弟, 快过来!”颜清和抬起手,冲着颜清羽欢喜地招着手。   颜清羽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娘说了,这是他的亲哥哥,和贞娘,还有煦哥儿一样亲。   “哥哥。”颜清羽脆生生叫着, 就走了进去。   “快坐!”颜清和拉起颜清羽的手,然后一下子就看见他手腕上清晰可见的一道伤痕。   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颜清和轻声问道:“你这里怎么了?”   颜清羽伸手摸了摸自己腕子上的伤痕, 小声道:“是坏人弄的,拿了很重的链子,羽哥儿每天都要带着,又痛又累。”   颜清和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些曾经带在他和父亲身上的铁锁链,他这个弟弟,也是带过的。   “你受苦了。”颜清和目露怜惜,轻轻将袖子拉了起来。   颜清羽却摇摇头,笑道:“我不苦,苦得是娘。”   颜清和眼中闪了闪,温声说道:“娘哪里苦了?”   颜清羽认真回道:“当然辛苦,娘一直在找我们,找不到,心里很难过。还有个坏人总是捉她,她为了逃跑,受了很多罪。”   颜清和怔了一下,然后脸皮上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   颜清羽疑惑道:“哥哥,你脸上好红,是不是发热了?”说着站起身:“我去找郎中。”   颜清和忙拉住他,又抬手抚着脸,觉得他心里真是龌龊极了。   等着颜清羽走了之后,颜清和心里就好受了很多。他并非是想让娘跟他一样受苦,可一想到他和爹被关在地牢里,可娘却嫁了人,生了孩子,一点也没想过他们,他心里就过不去。如今知道了,娘从来都没忘记过他们,这就够了。   “清和。”门外一声呼唤,颜清和抬起头,脸上立时笑了起来:“娘,你来了。”   薛令仪笑着走进去,在床沿上坐下,抬头看着颜清和的脸,好一会儿才抬手上去,轻轻抚了抚:“你受苦了。”眼中微微湿润,又含笑道:“以后娘不会叫你受苦了,你好好养身子,等着养好了,娘给你找个先生教你读书。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眼下恶人已死,我们都要重新开始。”   是的,重新开始。   颜清和重重点着头,脸上充满了希望。   薛令仪见他心情尚好,想了想,轻声说道:“你该是知道的,娘又嫁人了。”   颜清和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淡了,薛令仪有些难过,又有些羞愧:“是我对不住你爹。”   “不。”好一会儿,颜清和才重重吐出了这个字,他看着薛令仪,轻声道:“娘不容易,若不是寻得了这个靠山,咱们这一会儿怕是都要死在姓吕的手上。清和知道,都明白的。”   薛令仪听得这席话,泪水一下子就落了出来。   颜清和心里也难过极了,抬手一遍一遍给薛令仪擦着眼泪,最后,两个人终于崩溃抱在了一起。这些年来,他们都过得很艰辛,很艰辛。   哭了一通,不管是颜清和也好,还是薛令仪也好,心里都好受了很多,也通透了很多。   “有件事情,娘想了想,还是想着开诚布公告诉你听。”薛令仪轻轻说道:“娘如今跟了的这个人,说不得就是以后的九五之尊,倘若如此,娘必定要跟着他入住后宫,那时候咱们母子就只能分别了。”   颜清和心里仿佛落下了一个重锤,情不自禁就握紧了薛令仪的手。   薛令仪长睫微垂,视线在那双手上掠过,再抬起脸,微笑愈发慈和,柔声道:“你别怕,娘不是要丢下你不管。你还记得那一日抱你回来的人吗?那是娘的爹,是你的外公。你若是愿意,到时候就跟着你外公住。”   颜清和没说话,微微垂下长睫。   薛令仪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到时候叫清羽也和你们一起住。”   颜清和脸上便有了一丝松动,抬眼看看薛令仪,眼中闪了闪。   “行了,还是小心思这么多。”薛令仪忽然轻轻刮了一下颜清和的鼻梁,就像很久以前一样,捉到了他的小心思,含笑轻嗔他。   解决了颜清和的事情,薛令仪心里松快了许多。这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又被关在那地牢里那么久,幸好颜正则是个心思纯直的,瞧着也教了颜清和很多。虽是有些小心思,但瑕不掩瑜,还是个好孩子。   这厢薛令仪就踏踏实实在周家庄住下了,曹凌不在,她并不想回去王府。吕云生也死了,这世上最大的威胁再也没有了,她要松快地好好过一阵子。   遥远的京城,快把加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曹凌的手上。知道薛令仪平安脱险,还救出了范舟父女,曹凌心里也颇感安慰。只是搁下了信纸后,那心腹又捧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跪在地上说道:“这是红莲姑娘的。”   曹凌接过,手指在信封上轻轻抚了抚,笑道:“你下去吧!”   信很厚,说得事情很多,知道红莲一直是跟着薛令仪的,曹凌心里一直揪着的那根弦,才慢慢松了下来。   而红莲这里,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在信纸上信誓旦旦,说她一直跟着娘娘,可只有她知道,有那么两日,她并不在娘娘身边。可是这件事情,她却并不想说。   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薛令仪穿了厚厚的袄子,头上戴了毛茸茸的暖额,这暖额是拿狐皮做得,中间嵌着一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   “走吧!我们去外面看雪。”薛令仪拉着曹贞,身后跟着颜清和和颜清羽,就出了屋门去。   当今圣上虽是伤势颇重,可缠绵病榻几个月,到了年下,还勉强能张口喝进一些鸡汤。曹凌趁着这几月,在皇帝的授意下,把持朝政,结交朝臣,真正是坐稳了这皇太子的宝座。   只是朝堂上到底还有些不安稳,太后的势力虽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可余威犹存。偏皇帝又缠绵在病榻上,不能很好掣肘。曹凌忙得焦头烂额,连给薛令仪的新年贺礼,也是年根儿前才勉强送到的。   “娘娘,这是王妃送来的帖子。”   薛令仪接来打开,不出意外,又是催促她快些回府的话语。轻轻合上,将帖子递给丫头,薛令仪看着庭院里孩子们欢喜玩闹,周围和乐融融,心里并不是很想回去王府。   楼锦瑶早就被处死了,为了安抚楼家,曹凌给楼家的大爷升了官。可后宅无人,楼家到底不安心,不断把楼家的女儿送去王府,在王妃跟前说话伺候。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瞧便明白儿。   这些日子她虽是没回府,可府里的消息,却是源源不断地传来。尤其是在常青阁伺候的福儿,其忠心着实叫薛令仪惊吓了一回。薛令仪也在如锦跟前透露过,等到合适的时候,便将福儿要来关雎楼伺候。   “听说府里又捎来了帖子,王妃又在催你回府?”赵世荣牵着范丫,从身后慢慢走来,等着到了跟前问了这么一句,赵世荣蹲下身将范丫头上戴着的虎皮毡帽紧了紧,笑道:“去吧,哥哥妹妹都在,跟他们好好玩儿。”   范丫叫吕云生吓得不轻,她又年纪小,亲眼看着父亲在自己跟前被打断了双腿,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很长一段时间,夜里头她都要尖叫着醒过来几回。   见着范丫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赵世荣轻轻摸了摸她头上毛茸茸的帽子,扬声喊道:“贞娘过来!”   曹贞听得外公唤她,虽是不舍得离开哥哥们,可还是迈着小短腿儿快步走了过来,仰着小脸儿笑眯眯问道:“外公,你叫我?”   赵世荣将范丫拉到曹贞跟前,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笑道:“你拉着姐姐去玩儿,照顾好姐姐,不许欺负姐姐。”   曹贞虽小,却是个小大人,闻言拍着胸脯道:“外公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奶声奶气的,听得薛令仪都笑了。   范丫回眸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期盼。   薛令仪敏锐地抓住了这丝期盼,她心里一阵乱跳后,还是走上前来蹲下身,手指轻轻在范丫脸颊上滑过,温柔道:“去吧!好好玩儿!”   范丫心里忽然就暖了起来,她还记得那晚上,是这个女人救下她和爹的。这个女人,是她的亲娘。   “好。”范丫细声细气地回道,然后就和曹贞一起往庭院里走去。   赵世荣摸着羊角胡须叹道:“果然是亲娘,我这日日陪着,如今还不肯同我说上一个字呢!你倒好得很,都没去看过一回,这丫头却愿意同你说话。”   薛令仪脸上有些讪讪的,她明白她爹话里的意思,嫌她对着丫头关心太少了。   “我以后尽量多去看她。”薛令仪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吕云生都死得透透了,她不该还纠结着过去,故意疏远了那孩子。她看得出来,那丫头什么都知道,孩子的心里,是想要亲近她的。   见薛令仪知错就改,赵世荣欣慰地摸了摸胡须,笑道:“说罢,是王妃又来催你回府了?”   薛令仪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那女人催着她回府打得什么主意,真当她心里一点谱也没有吗?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楼家的那个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预收:《王府赘婿》   简介:(本文又名:《我家俏郎君》《郡主,郡马爷又离家出走了》 《养只小奶狗》 )   传闻里,晋王府的烈阳郡主是个长相可怖,五大三粗的野蛮女子。使得一把三十多斤重的唐刀,在战场上呼风唤雨,杀人如麻。   于是大喜之日,新郎逃跑了。皇帝震怒之下,忙派人寻得适龄小郎君急往新房里送。关老将军临危受命,将幼子关澄拱手奉上。   关澄怒发冲冠:不行!老子是个爷们儿!老子不要入赘!放开老子!   叶陶陶神色漠然:关好门,锁好窗,晋王府不许再跑丢第二个新郎了!   一句话简介:沙场女将vs深宅少年郎 第75章   秦雪娆坐在椅子上, 手里拿着把银质小矬子正慢慢磨着指甲,瞥见南星从外面走了进来,问道:“怎么, 还是不肯回来?”   南星扠手道:“是的,薛侧妃只说庄子里住着极好, 府里也没事,便不回来了。”   “呵,还真敢说。”秦雪娆将手上的小矬子扔到了桌子上的盘子里,不高兴道:“楼氏都已经死了, 她还闹得什么脾气,虽说王爷偏爱,也不该这么蹬鼻子上脸, 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不成?”   南星轻声说道:“其实侧妃不回来倒也好, 王妃还省得担了干系,好不好的,那庄子也是侧妃自己的,出了事情也赖不到王妃头上去。”   不过区区一介侧妃,倒比她这个王妃瞧着还金贵。   秦雪娆冷眼道:“当我愿意瞧见她那张脸, 只是如今王爷跟前我说不上话,那件事儿, 还得由着她去说和。”   提起那件事,南星皱眉道:“王妃何必给自己揽下这不讨好的差事,王爷如今专宠侧妃,想李夫人那等的绝色, 还只能冷落兰床,独守孤灯,那楼五姑娘的相貌不过寻常, 怕是出力不讨好,再惹了王爷不快。”   秦雪娆摆摆手道:“这事儿不该这么看,那楼五姑娘即便不得宠,只要她此番能进得府里,楼氏一门便能归为我秦氏门下,为我所用。”说着又叹道:“我何尝不知,楼五姑娘便是入得王府,怕也只能独守空房。只是我无宠,那楼家前来投靠,若能收拢麾下,以后也是个助力。你看这府里,张氏大病了一场,如今瞧着也没了以前的精气神儿,整个人怏怏的,说三句,回不到半句,还要嚷累。还有那孙氏,本就软绵绵的性子,又同那薛氏交好,也是个没用的。”   南星说道:“还有李夫人呢!”   提及李春华,秦雪娆哼了一声:“那女人性子清傲的很,如今是无宠,不然也是个难对付的。她膝下又有个儿子,李家也在王爷跟前很是得脸,除非她自愿的,不然要想拉拢她,怕是不比将楼家的五姑娘弄进府里更容易些。”   只是南星还是觉得这事儿难办,便是薛侧妃肯回来,可她就愿意在王爷跟前进言,再弄个女人进府分宠吗?   秦雪娆还在拧着眉寻思着,半晌舒展了眉峰,冷笑道:“她不愿意回来,我便去接她回来,王爷不在家,不好叫她独自在庄子里住着,再招了闲言碎语的,王爷脸上也不好看。   打定了主意,第二日收拾了一回,秦雪娆便坐了马车,出了府门去。   彼时李春华正坐在廊下,看院子里丫头带着曹恩玩雪。   绿容捧着一个珐琅嵌红宝石的手炉走了过来,轻声道:“夫人,手炉。”便拿走了她手上已然温热的手炉,将新烧的手炉放了上去。   李春华将手炉抚了抚,触手可及的温暖叫她一瞬间松散了筋骨,淡淡道:“听说王妃出门去了。”说着唇角微带冷笑:“是去周家庄了?”   绿容答道:“正是。”   “她还真是死心不改呢!”李春华将厚毛棉披风紧了紧,冷笑道:“要是没她这个做王妃的故意的不闻不问,那楼氏天大的胆子,又哪里敢抓了薛氏的儿子去对付她。如今楼氏畏罪投缳,说是死无对证,可她真以为那薛氏是个傻子,就看不出这里面的勾绕了?还想要薛氏助她一臂之力去说服王爷让楼家五姑娘进府,真是异想天开。”   是不是异想天开的,总也碍不到她们汀兰苑,王爷走了许久,却也不知京都里的情势如何了。   绿容有些忧心道:“也不知这天寒地冻的,王爷在京城如何了。听说京都的冬日可不比咱们这里暖和多少。”   提及那个薄情郎,李春华眼中掠过一丝凄楚,很快冷起脸道:“他自有奴婢下人伺候,哪里就冻着他了。”   绿容见着李春华还是任性如常,轻声道:“夫人,都说王爷以后是要做那九五之尊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夫人的性子还是要改改的。”   李春华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将手炉攥得更紧了些。   薛令仪知道秦雪娆过来周家庄的时候,正抱着贞娘,看颜清羽和颜清和下棋,旁边还坐着范丫,不是拿眼睛偷偷看向薛令仪,又看向她怀里的贞娘,眼中不时有艳羡的情愫流出。   听见秦雪娆来了,薛令仪脸上温和的笑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这个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将曹贞放下,薛令仪起身道:“将姑娘少爷带去东院儿玩耍,都小心伺候着。”又道:“去烹制了新茶,再上几碟子点心来。”   立在庑廊下,薛令仪瞧着秦雪娆进了院儿里,才缓步下了石阶,等着秦雪娆行至跟前,矮身福了福,脸上含着一抹淡笑:“给王妃请安。”   秦雪娆忙上前扶起薛令仪,含笑道:“你我姐妹,何必行此虚礼。”又笑道:“多日不见侧妃,侧妃的气色更好了。”   姓吕的死了,她心无旁骛,吃得好睡得香,自然要气色好了。   “王妃瞧着气色也甚佳呢!”薛令仪寒暄着,便打了个手势,笑道:“王妃请。”   一行人进了屋里落座,秦雪娆四下里看了一回,笑道:“此处虽是精致雅趣,到底不比王府富贵,侧妃也住了多时了,我瞧着,也该回去了。”【工仲呺:shouzi988】   薛令仪垂眉含笑:“有劳王妃记挂,只是这里住着清静,左右王爷不在家,妾身偷个懒,在此处也过一阵子闲云野鹤的日子。”   秦雪娆伸手端起茶盏,轻轻吹去了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又放下,再抬起头的时候,笑容里便不似之前那般春风和煦,却是带了淡淡的伤感:“侧妃可是听说了,楼侧妃她没了。”   薛令仪没说话,手指轻轻拂过桌面,面上露出几分难过之色,轻轻道:“楼侧妃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又道:“听说是受了王爷的责罚,楼侧妃心气儿向来清傲,受不住便投缳自尽了。只是楼侧妃去的轻巧,幸而王爷不怪罪,不然楼家也要跟着吃瓜落了。”   秦雪娆拿了帕子轻轻按着眼角:“可不是说的,幸而王爷仁慈。只是可怜了二公子,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了。”   薛令仪跟着按了一回眼角,叹道:“幸好还有孙姐姐。”又故作欢喜,轻笑道:“孙姐姐自来性子温和,由她照看二公子再合适不过了,王妃也不必忧心。”   秦雪娆叹道:“可不是,孙氏是个性子温和的,由她照看自是极好的。”   听了这话薛令仪还有些诧异,却见着秦雪娆忽然起身,冲着她矮身福礼,唬得薛令仪忙从榻上站起了身,往旁边躲避,惊讶道:“王妃这是做甚?”   秦雪娆面露恳求,哀求道:“虽是孙氏性子柔婉,可到底她不是二公子的亲母,以己度人,我瞧着三公子,就忍不住为二公子伤心。我想着,倒不如将楼家的五姑娘纳进府里,她是二公子的亲姨,必定将二公子为视如己出,好生照看。”   薛令仪眸光微沉,却转而叹道:“王妃以己度人有了这念头却也不差,只是这事儿该是同王爷商议的,倒不必同妾身说明了。”   秦雪娆叹道:“你也知道,王爷跟前,我素来是说不上话的。”瞥了薛令仪一眼,见她神色不动,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暗恨,又上前拉起了薛令仪的手,笑道:“这事儿啊,我寻思了许久,还是得侧妃去说和。王爷待侧妃如何众人皆知,若是侧妃肯出言相帮,这事儿必定十拿九稳。”   薛令仪笑了笑,扶着秦雪娆落座,复归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笑道:“王妃看重,本是不该推辞,只是王爷的事情妾身素来不多问,不多管,这事儿倒不如王妃写了信札少去京都,准不准的,只看王爷便是。”   寥寥几次交手,秦雪娆便知道薛令仪并非好说话的主儿,于是叹了口气,眼睛瞥向了南星。南星略点点头,就悄无声息退出了门去。   薛令仪便知道这女人不会善罢甘休,端起茶碗慢慢抿着,且等着她的后手。没料到几息未过,南星牵着二公子曹华走了进来。心里一动,暗叫不好。   果然,曹华进得屋里见着她的面,便哭哭啼啼上来叩拜,又哭道:“华哥儿求娘娘,帮华哥儿在父王跟前说说,就叫华哥儿的姨母进来陪华哥儿吧!孙娘娘固然好,可孙娘娘已经有了安哥哥了,华哥儿没了母亲,只想要姨母进府陪伴。”   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泪眼模糊,苦苦哀求,薛令仪看不过眼,起身将曹华拉了起来,曹华瞬时扑进了薛令仪的怀里,抽抽噎噎哭得不住。   秦雪娆心中暗自得意,这薛令仪看着冷若冰霜的,可也是生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当了娘的人,自是看不过孩子掉眼泪的,这宝贝果然是押对了。   薛令仪无奈地轻拍着曹华,轻言细语安慰着她。她自然清楚秦雪娆打得什么主意,只是她心里却也有另一番心思。   楼氏自然是对她不怀好意,只是当初却是她自己走出这府门的,说到底,罪不该死。可曹凌却勒死了她,并叫人伪造了投缳的样子,遮人耳目。   “王妃的意思妾身知道了,这事儿呢,妾身会修书一封送去京都,但是至于王爷是如何打算,妾身便不能够左右了。”   秦雪娆立时笑了起来:“侧妃果然长着一副菩萨心肠。”又冲曹华道:“华哥儿还不赶紧拜谢薛娘娘的大恩大德?”   曹华果然就要下拜,被薛令仪拉住,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脸,怜惜道:“莫哭了,眼都哭肿了呢!”   秦雪娆心愿达成,自然没必要再过多逗留,略劝了几句,见薛令仪执意不肯回府,便作罢,起身告辞了。   看着秦雪娆的车撵渐渐远去,红莲低声道:“娘娘就这么应了王妃了?那个楼五姑娘还不知道性情如何,眼下是因着王妃斡旋得以入府,必定是王妃的人,娘娘出力不讨好,何必呢!”   薛令仪淡淡道:“楼氏虽可恶,却罪不至死,眼下她因我而亡,二公子又着实可怜,我冷眼旁观,心中总是难安。再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情,我寻思着,楼氏在王爷跟前还算得力,一时半会儿的,王爷也不会冷落了楼氏。不过一个女人罢了,纳进后府安了楼氏一门的心,是桩划算的买卖。”   红莲觑了薛令仪一眼,心里忐忑难解。这但凡是个女的,都恨不得扒住了夫君再看不见其他女人,怎的娘娘却是个例外。   薛令仪瞥了她一眼:“又在想什么呢?”说着笑道:“我猜着你想什么了,只是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王爷若有了心思,我说不说的,这事儿都能成。若是没这心思,便是纳进府也不过一件摆设。咱们府里头的摆设,难道还少吗?”   红莲想起嫁进府里至今,怕还是处子之身的王妃,不觉露出微笑,可不是,摆设还真不少呢!   曹凌是半月后收到了薛令仪寄去的信札,他这几日是忙疯了,都没顾得上给她挑选新年贺礼,倒难为她还记得给他送礼。   将信札搁在一旁,曹凌先打开了盒子,却是一套新衣,针脚密密匝匝,颜色鲜亮夺目。这针脚他认的,该是明娘亲手缝制的。   心里微暖,曹凌放下新衣,又去取了信札来看。厚厚的一叠,不是一日写成,却是一日一张的攒了起来。每张的字数不多,行文却是有趣,或是贞娘又欺负了羽哥儿,或是羽哥儿同清和下棋又耍赖闹脾气,云云总总的,不过是寻常家事。直到最后一页,才提及了楼家五姑娘的事情。   “府里李嬷嬷可有来信?”曹凌将书信搁下,淡淡问道。   马进忠忙回道:“有的,前几日便送来了,只是王爷繁忙,便搁在了匣子里,只说过几日再看。”   曹凌指了指桌角上四四方方的檀木匣子:“可是这个?”   马进忠忙道:“正是。”就上前打开了匣子,从里面找出了那封信。   信上写得清楚,王妃秦氏带了二公子往周家庄去见薛侧妃,算算时间,怪道明娘的心里会提及这件事。   曹凌眸光微暗,若说再选个楼氏进府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到底楼家的大郎二郎皆是良将,以后倚重的地方还多着呢!只是这事儿若是秦氏提起倒也罢了,却是明娘修书一封送了过来。这个秦氏,还真是和她姐姐一样的不老实。   “叫楼家把楼五姑娘送去周家庄,还有二公子一并带去,薛氏自来贤惠淑德,叫她好生调.教,等着楼氏学会了如何照看二公子,这事儿再说吧!”   交代完这话,曹凌眯一眯眼,觉得心里一阵暗爽。谁给他塞女人都是寻常,但是这人却独独不能是她。   周家庄外廊下,薛令仪看着石阶下羞羞答答的楼五姑娘,还有一脸懵然,可怜兮兮看着她的曹华,觉得脑仁儿有些疼。   “楼姑娘快请起,屋外冷,里面坐吧!”薛令仪瞥眼看向红袖:“上茶,叫厨房端些点心过来。”   周家庄里的摆设自然是比不得关雎楼的,楼五姑娘顺眉顺眼走了进去,偷偷摸摸看了一遭,心说也不过如此,都道是王爷专宠薛侧妃,可瞧瞧屋子里的陈设,也不过比她屋子里的强了那么一星半点的。   薛令仪在榻上坐下,摆摆手道:“楼姑娘请坐。”   见楼五姑娘顺从地坐下,薛令仪忍不住又把曹凌狠狠骂了一遍。这个男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些日子没见过了,今个儿忽然来了这么一回,倒叫她有些恍惚了。   “楼姑娘请用茶!”薛令仪略略让了让,回头看向曹华,却见他乖巧地坐在圈椅里头,捧着一杯茶,慢慢抿着。见她看过去,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楼侧妃的相貌略比寻常的强了些,只是这孩子的容貌,却是像足了曹凌。剑眉星目,红唇白齿,虽眼下还只是雏形,想来以后定是翩翩佳公子。   “二公子吃点心。”薛令仪看着他笑:“这是厨房新做的梅花香饼,味道香甜可口,入口软糯,贞娘这几日都吃上瘾了,每日都要吃上一碟子呢!”   听见贞娘两个字,曹华脸上荡出了浅浅的笑,眼里充满了期盼:“娘娘,华哥儿想去找贞娘。”   薛令仪还未说话,却是楼五姑娘抬起了眼,眼神凌厉地瞪向了曹华。曹华心里一惊,立时垂下头,闭上了嘴。   楼五姑娘笑道:“华哥儿不懂事儿,叫娘娘见笑了。”   这还没嫁进府里呢,这就摆上后娘的脸了?薛令仪想起了秦雪娆,不管这女人同她有什么过节,可待曹诺那是没话说,便是秦雪娥这个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二公子是要见贞娘吗?巧了,前几日贞娘和羽哥儿还提起二公子呢!”薛令仪笑着看向红莲:“带了二公子去羽哥儿的院子里,再叫人把贞娘叫过去,几个孩子多日未见面了,且不必多加管束,也叫他们松快些。”   曹华的眼睛瞬时间便亮了,只是还是有些怯生生偷偷看向了楼五姑娘。   薛令仪顺着曹华的视线看了过去,瞧见楼五姑娘的一张脸已经板了起来,笑意微微一敛,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如今二公子的一言一行,倒是还要先过问一下楼五姑娘呢?却不知楼五姑娘意下如何呀?”   楼五姑娘哪里听不出这话音来,忙起身笑道:“娘娘说笑了,二公子是王爷的骨血,皇家血脉尊贵无比,臣女微不足道的身份,如何敢过问二公子的一言一行。”   薛令仪满意地点点头:“如此。”又看向曹华:“二公子去吧,午时想吃什么,只管叫厨房置办,不必拘束。”   曹华起身将茶碗放下,忙扠手弓腰,甚至尊敬地行了一礼,只是欢喜雀跃的心思却是藏也藏不住,唇角都高高扬了起来。   薛令仪瞧着有些心酸,看了一眼红莲,红莲便略略颔首,将曹华带了出去。再回转头,楼五姑娘到底年纪小了些,城府不深,心里的情绪全都露在了脸上,见着薛令仪一双眼看过来,这才忙不迭垂下脸,慌忙收敛着脸上的不快。   “楼姑娘吃点心。”薛令仪略略让了让,端起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楼五姑娘心里存着气儿,却也不敢给薛令仪脸子看,她闷不吭声地吃点心喝茶,薛令仪也不愿意多理会她,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红袖这等素来安静知事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更别提如碧几人,更是眉头紧锁,垂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屋子里的气氛不对头,楼五姑娘怄了一会儿气儿,便心里生出了悔意。这不是楼家,跟前坐着的也不是她娘,不会她一拉脸就上前来哄她,这是王爷跟前最得宠的侧妃,自打她入了门,听说这武陵王府的后宅,其他院里的夫人侧妃都成了摆设,便是王妃跟前,她也是敢放肆厉害的。   薛令仪倒是有心晾一晾这位楼姑娘娘,这性子,先不说不适合王府后宅的日子,便是要做二公子的后娘,这等严苛厉害的,怕是叫王爷看见了一回,这事儿便不能善了了。   看着这位五姑娘,薛令仪没忍住,想起了自己在京都的那些日子,如今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怕是比这位楼五姑娘,还不懂事儿了许多,幸好她有个宠她溺她的爹。   楼五姑娘心里渐渐敲起了鼓,她很是有些坐卧不宁,几番偷眼看向薛令仪,偏薛令仪神色自在地喝着茶,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这可怎么办?楼五姑娘这下喝茶也喝不下去,吃点心也尝不出味道,偏她又不是急中生智的性子,这么煎熬了一会儿,眼泪就落了下来。   薛令仪这回不高兴了,这是做什么,她话没说,事儿也没做,这姑娘莫名其妙哭个什么劲儿呢?   将茶碗搁下,薛令仪起身道:“来人,把楼五姑娘送回楼府去,告诉楼夫人,姑娘这尊卑礼仪,该教教了。”说罢拔脚出了屋门,并不理会后头陡然崩溃哭出声的楼五姑娘。   芙蓉端了一碗莲子茶走了进来,轻手轻脚搁在薛令仪右手边的黑漆缠枝梅花小几上,见着薛令仪抬头看向她,面上含笑双手比划了一阵子。   薛令仪安静认真地看着,而后轻轻一笑:“你倒是有心了,我的确得喝点莲子茶清清火,那位楼五姑娘,可真是个娇生惯养的,这等性子楼家也敢往王府里塞,却也不知道是来求富贵,还是叫着姑娘送命来的。”说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芙蓉又比划了起来,薛令仪端着茶碗偏着头看,忽的抿唇一乐,将茶碗搁下笑道:“没想到芙蓉你还有这等见识,倒也不错,这么个性子的姑娘进了府,依着王爷的脾气,怕是见着一回面便没了第二回了。”说着又笑了两声,却忽的淡了脸色,叹道:“只是要苦了二公子了。”   芙蓉也跟着叹气,没错,那样厉害的性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就厉害上二公子了,瞧把二公子给整治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哪里像个王府贵公子,倒像是吓破了胆子的鹌鹑。   薛令仪端着莲子茶抿了一口,说道:“那姑娘今个儿被送了回去,想必此时楼府必定闹翻了天,且看看再说。”   彼时楼府便如薛令仪之言,确实是闹得沸反盈天。楼五姑娘自觉受了委屈,失了脸面,一到家门见着亲娘的面儿,便寻死腻活,哭得死去活来,可把个楼夫人心疼得心肝都碎了,嘴里碎碎叨叨,不住口的咒骂薛令仪不得好死。   偏这话被进门的楼将军听了个正着,上前便是一巴掌,将楼夫人骂了一通。   “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那薛侧妃也是你敢搁在舌头上咒骂的,你是活腻歪了,要死自己寻个空落的屋子死去,莫要连累我楼府众人。”说着气呼呼坐在椅子上,不理会哭天抢地的两母女,拍着桌子道:“来人,把六姑娘叫过来。”   楼夫人一听这话音,便知道楼将军这是要换人送去王府里,忙抹了眼泪喊道:“不许去。”又冲楼将军哭道:“当初二丫头一个庶出的,偏被将军记在我的名下,做了嫡出,嫁进王府做了侧妃。如今她命薄,受不得此等泼天富贵,就去了,如何也该轮到我的玉儿了。老爷你不能如此偏心,以前偏心费姨娘,如今又偏心宋姨娘,叫她们的姑娘去受这荣华,偏撇下了我的玉儿。”   楼将军无可奈何地看着楼夫人,又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是我偏心吗?是玉儿不争气,去了半日,便被送了回来,你当以后还能如何?”   楼夫人怒道:“那是薛侧妃气量小,容不下我青春貌美的玉儿。”   楼将军抖着指头一脸鄙夷看着楼夫人:“王府里的李夫人,何等的貌若天仙,风姿夺人,可又如何,薛侧妃进府后便是专宠。这回送女入府,便是王妃也得求到了薛侧妃那里,若不是薛侧妃修书送往京都,你当你闺女有这等福气去周家庄。还以为在家里耍小姐性子,这样惹祸的性子,送去府里不是送死,便是拉着全家去死。”   说完也不管楼夫人如何,又重重拍着桌子:“六姑娘呢?怎么还没来!”   翌日天朗气清,薛令仪命人将积雪清除,就带了几个孩子在庭院里跳百索。原来曹华没来,却是羽哥儿跳得最好,眼下一瞧,曹华跳得更好。   薛令仪看得开心,一旁笑道:“好好跳,哪个跳得好,我这里有赏。”   颜清羽一听便眼睛亮了:“什么好东西?”   薛令仪抿唇笑道:“你想要什么?”   颜清羽乐了:“我想要一整套的廊州瓷娃娃。”   一个男孩子,喜欢的倒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只是薛令仪却笑得愈发开心:“行,你比过了二公子,便给你一整套廊州瓷娃娃。”   一听这话,颜清羽立时笑了起来,转头冲着曹华道:“来,咱们再来比。”   只是较量下来,却还是曹华略胜一筹。颜清羽不免有些怏怏不快,扑进薛令仪的怀里,哼哼唧唧仿佛五岁小孩儿。   曹贞立时撇嘴笑话起了颜清羽:“还是哥哥呢,这分明是个弟弟,连我都不这般撒娇了,偏哥哥还这般模样。”   说得颜清羽竟是脸红了,连忙从薛令仪怀里挣扎出来。   薛令仪含笑看着他,转头又看向曹华,柔声道:“二公子胜出了,二公子想要什么赏赐呢?”   曹华双颊泛红,一双眼亮晶晶看着薛令仪,吭哧半晌,小声问道:“我真的什么都可以要吗?”   薛令仪笑了:“只要我能寻得到。”   曹华立时露出两排白齿:“我想以后和清羽哥哥住在一起。”   薛令仪脸上的笑便淡了,这孩子的话说得含糊,可意思却明明白白,他想被养在她的院子里。   曹华觑着薛令仪的脸色,方才还灿若朝霞的笑容也跟着黯淡了下来,他垂下长睫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抬起头又笑了起来:“方才说笑呢,娘娘,华哥儿想吃全鱼宴。”   宴席被摆在了暖阁里,曹贞和颜清羽都是头回吃全鱼宴,看着满桌子都是鱼肉做出来的菜肴,都瞪圆了眼睛,乌溜溜黑黢黢的,看得薛令仪直发笑。   “还是清和见过世面,不像这两个,少见多怪。”薛令仪嗔笑着,夹了一筷子桂鱼球搁在曹华的碗里,温柔道:“吃吧,你想吃的全鱼宴。”   曹华看向薛令仪,黑黢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然而很快笑了起来:“谢谢薛娘娘。”   薛令仪抿唇笑着转过头,便又看见了另外一双带着渴盼,正殷切望着她的眼睛。   默了默,薛令仪夹起一筷子松鼠鲤鱼搁在碟子里,然后偏过头看向红莲,低语了几声。   红莲便捧了碟子走到范丫跟前,笑道:“这是娘娘给的,娘娘说,听范老爷说过姑娘喜欢这个,且尝尝看,味道可还鲜美?”   范丫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水光,提起筷子将那鱼肉喂进嘴里,嚼了嚼,果然是鲜美至极!   夜半,薛令仪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眼前不是曹华的一双眼,便是范丫那张小脸。   屋外的隔间里睡着芙蓉,听见里头的动静,便起身点了灯,披了件衣裳,往里屋去了。   薛令仪听得门处有动静,看过去,却是芙蓉。晓得她是被自己惊动的,便坐起身靠在床上,笑道:“我睡不着,倒把你给弄醒了。”   芙蓉笑了笑,如今她脸上的伤疤虽是脱落了很多,但仍旧是痕迹斑斑,瞧着骇人。   偏薛令仪半点不觉得,只觉得芙蓉的笑叫她心里淌进了一汪暖流。她往里面挪了挪,叫那芙蓉:“过来,虽是烧了炭,到底还是冷了些。”   芙蓉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腰凳。   薛令仪不高兴了:“你要是坐那里不肯上来,你就还回去睡觉吧!”   芙蓉没法子,只得走过去将灯搁在小几上,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薛令仪瞪圆了眼睛瞧着帐顶,好一会儿才叹道:“我爹家是显贵人家,我娘不是正房,原是个小妾。以前爹护我护得紧,我理所应当地受用着,瞧着正房所出的几个哥哥姐姐的,甚是不顺眼。可如今想来,不被爹娘偏疼的,到底可怜些,也难怪他们嫉恨我。”   芙蓉知道她今个儿被触动了心事,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薛令仪回看她一眼,忽的笑了:“别担心,我也就是这么一想。” 第76章   夜里没睡好, 第二日薛令仪起身就有些晚了。原也是不相干的,这里是周家庄,是薛令仪的地盘, 便是一整日不起身,也没人敢多嘴多舌。只是楼家的六姑娘, 偏这时候被送了过来。   “楼府的六姑娘?”薛令仪一身霜白里衣坐在床沿上,面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楼家以为王府是什么地界,又以为我这周家庄是什么地界,说换人就换人, 昨个儿五姑娘,今个儿六姑娘,莫不是明个儿又要换成七姑娘了?”   眼见薛令仪动怒, 红袖忙道:“如此, 奴婢这就让他们调转马车,回楼府去。”   见着红袖要走,薛令仪忙道:“且慢。”   红袖又忙弓腰垂手,回身站好听令。   薛令仪沉默片刻,说道:“既是来了, 且先见见再说吧!”   曹凌既是把人甩到她这儿,八成是存了叫楼氏进府的心思, 既如此,她便是看在曹华的份儿上,也得把把关,看看这位六姑娘, 又是个什么性情。   换衣梳妆,等着去了会客厅的时候,楼六姑娘已经等了许久, 只是这位姑娘倒不似昨个儿那位五姑娘,瞧起来倒是个温和的性子,又耐得住性子,见着薛令仪进来,忙起身行礼,瞧着还算乖巧懂事。   薛令仪心里先满意了几分,性子温和,以后才好照看曹华。昨个儿那位五姑娘长着一双大眼睛,瞪起人来分外骇人,别说曹华怕她,便是薛令仪看了,心里也有些犯憷。   薛令仪叫了起,在榻上坐下,瞥了一眼茶杯,笑道:“这是新下来的春露茶,不知楼姑娘喝着如何?”   楼六姑娘忙笑道:“入口温润清新,味道极好。”   薛令仪点点头:“坐吧!”   等着楼六姑娘坐下,薛令仪才瞧见她只坐了一半儿,身子笔挺,螓首却微垂,瞧着这模样,甚是懂事乖巧。   两人谁都没有说起昨个儿被撵回去的楼五姑娘,薛令仪随意说了些刺绣脂粉的事情,楼六姑娘皆是谨慎对答,及至最后,薛令仪倒还满意,笑道:“该用午膳了,楼姑娘便同我一起在暖阁里用了吧!”   楼六姑娘知道她这是初步过关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起身福礼道:“多谢娘娘厚爱赐饭,星儿不胜感激。”   星儿?   薛令仪问道:“你闺名唤作锦星?”   楼锦星恭敬道:“正是。”   两人一道去了暖阁,曹华已经红莲安置在了座椅上,见着薛令仪进来,忙起身行礼。   薛令仪笑道:“这是你母亲的六妹妹,二公子过来行礼。”   听说是他母亲的六妹妹,曹华脸上的神色微微黯淡。他原是听了王妃的话,又是亲眼看着王妃是如何对待三弟的,以为这世上的姨母都和王妃一般模样,也会把他当作亲生的,犹如母亲在世一般对他好。却是不料来了个厉害的,还不如在孙娘娘那里,虽说孙娘娘待他始终隔了一层,却也从来不呵斥他,不对他凶神恶煞的。   “姨母安好,给姨母请安。”曹华神色寡落地走过来行礼,然后立在薛令仪身侧,便垂着头不愿意吭声了。   楼锦星素来知道楼锦玉的脾性,瞧着这位公子的模样,大概也猜到了那五姐姐是如何的在这位公子跟前耍威风的,心里起了淡淡怜惜,楼锦星笑道:“公子多礼了。”   薛令仪抬手抚了抚曹华的乌发,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只是她这里孩子已经很多了,再来一个,她管不好也不好管,眼下她能做的,便是为他寻个脾性好,品行端良和善的。   “你姨母会在周家庄住上一阵子,你搬去同她住在一处院子里。”   曹华立时慌张起来,那个五姨母同他在王府里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动辄斥责,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还每每只说待他好。   “娘娘,华哥儿和清羽哥哥住在一起很好的,为何要搬家,华哥儿不想搬。”曹华扯住了薛令仪的衣袖,神色颇有些可怜凄楚。   薛令仪含笑看着他,又看了看一旁垂手而立,不言不语神色不动的楼六姑娘,拉起曹华的手走到一侧笑道:“华哥儿别怕,这几日我叫你红莲姐姐去陪你,你只管大胆同她相处,若是好的,以后就叫她照看你,若是不好,就跟昨天你那位姨母一般模样,薛娘娘就撵了她回楼家,再不许她来。”   曹华抬眼看看薛令仪,见她神色慈爱,目光温和,想了想,点了点头。   一顿饭下来,风平浪静,薛令仪叫人安置楼六姑娘和曹华的住所,自己坐在窗格下,按着眉脚有些头疼。曹凌这厮还真是过分,纳女人就罢了,竟然还要她来看人品,真是欺人太甚。   默了片刻,薛令仪决定不吃了这个暗亏,叫人拿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尽是赞扬今个儿这位楼六姑娘的,再不然,便是恭贺曹凌又得佳人云云。等着写好了,拿了蜡印盖上,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去了京都。   曹凌看了信,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这女人,怎的还是这般不上道儿。又寻了人来问,知道楼五姑娘凶恶跋扈被撵回了楼家,如今是楼六姑娘在周家庄,心里一阵羞恼,果然是尽职尽责,这还真是一心一意给华哥儿选后娘来着。   “来人,叫人去王记金银楼选一套头面,拿了锦盒装起来送去周家庄赐给那位楼六姑娘,就说她照看二公子辛苦了。”   曹凌安置完,背手立在窗前面上尽是得意,他就不信了,那女人真的一口的醋都不吃。   头面送到周家庄的时候,新年已过,正值元宵。   薛令仪命人把锦盒送去楼六姑娘的院子,还挑了一根宝蓝点翠珠钗一并送了去,只说是她照看二公子有功,这是奖赏。   等着丫头去了,薛令仪靠在引枕上,脸上就露出了不快。这次过年,除了年前的贺礼,曹凌并没有送给她其他东西。这不对头,以前每逢过年,曹凌都会专门送她一件新年贺礼的,不看贵贱,只瞧着里面的一份儿心意。可是今年却没有。   “你叫人打听打听,王爷在京都,可是纳了新人了。”   等着红莲拱手而去,薛令仪想着方才红莲瞪眼吃惊的模样,心里一阵恍惚,她如今也开始患得患失了,这该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了。   红莲自然是着人去打探曹凌身边,是否真是进了新人,但是同时,也写了信送去了曹凌那里,里面写的,赫然就是薛令仪疑心疑鬼暗自吃醋的事情。   只是这信送出去没几日,薛令仪便收到了曹凌叫人送来的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盒绵里油。   红莲瞧见了笑道:“瞧这盒子,竟是用上好的羊脂玉打造的,上头还刻着比翼双飞蝶,王爷待娘娘的情意,还真是羡煞旁人。”   薛令仪瞥了红莲一眼,只是唇角却是情不自禁勾起的笑,说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一盒子头油罢了,哪里比的上王记的头面。”   红莲笑了:“这就是娘娘不知道了,那头面不过是王爷交代下去,下人置办的,想来王爷都不知道这头面是什么样式。可这头油不一样,奴婢跟王爷身边儿的福禄交好,他可是写了书信给奴婢的,这盒头油,可是王爷亲手调制的。”   薛令仪瞧着红莲挤眼抿唇的模样,虽是脸上都笑开了,可还是嗔道:“你这丫头,竟敢和王爷身边儿的人来往过密,怕是女大不中留,干脆我向王爷修书一封,就把你许配给福禄吧!”   红莲立时红了脸:“瞧娘娘说的,奴婢同那福禄情同手足,可不是什么男女情谊,娘娘可不要乱扯红线。”   薛令仪笑了几声,低眉再去看那盒头油,眼中不禁流露出温柔的神色来。   红莲的信半月后终于送到了曹凌手里,他看了信唇角就忍不住勾了起来,这女人还算是有些良心,不枉他这几年待她一往情深的心意。   “去,把那几个箱子,还有后院那几个女人一并送去给王大人,费大人,就说前次的事情多谢他们,这是本王的一番心意,叫他们万不可推辞。”   “是。”   曹凌见下人应喏而去,将手里的信纸折起来放在匣子里,脸面上,是忍不住的欢喜。快了,等着京都里的情势安稳了,便叫把她接过来,这么久不见她,也不知道她好不好。   这般想着,曹凌想起了身子骨不日不如一日的圣上,还有蠢蠢欲动,已经按捺不住的潭王,脸上的笑容消失,渐渐变得阴沉。这京都表面看着一潭死水,可底下的暗涌不断,却实在是叫他头疼心累。   这种时刻,真希望她能守在身边,疲倦回府后,也不至于枕衾冰冷。曹凌抬头看着天际的半轮圆月,心中充满了思念。可这京都眼下不亚于龙潭虎穴,还是再安稳些,又再说罢。   周家庄楼锦星住处,楼锦星正在给曹华试穿新衣,这是她亲手剪裁又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都是她的真心实意。   “很合适呢!”楼锦星笑眯眯看着曹华。   曹华瞧着新衣也甚是欢喜,手指头摸上去,细滑柔软,再看那针眼,绵实笔直,一看便是费了功夫的。   “多谢姨母,华哥儿很喜欢。”有了上次的教训,曹华对这位六姨母很是排斥,他的性子素来温和,便是厌恶,也做不出故意寻是非的事情,只是冰冰冷冷的,待楼锦星的态度不冷不热的。   偏偏楼锦星却是个软和有耐心的,这么热脸真心的暖着,很快两人的关系便融洽了。   瞧着曹华喜欢,楼锦星也极是高兴,笑道:“二公子喜欢,明个儿姨母再给二公子做一件。”   “不了不了,还是叫绣娘去做。”曹华含笑道:“做衣服费眼睛,姨母做了好几日了,歇歇眼。”   察觉出曹华的关心,楼锦星心里的一块巨石算是落了地。   她亲娘不过一个歌姬出身,在楼府也不得宠,如今她来了这里,夫人她心存嫉恨,必定不会善待她姨娘。只有她在这王府立住了脚跟,她姨娘在府里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二公子心善,姨母心里听着高兴。”楼锦星又将新衣扯了扯,看向曹华的眼神,不亚于看着一个金元宝。她得不得宠的还要两说,可二公子已经八岁了,眼下只要扒住了二公子,她的脚跟便是稳的。   对于楼锦星的考察,薛令仪是满意的,这女子温柔贤淑不多事,对曹华也上心,起居事宜皆照料得井井有条。听说这姑娘生母出身歌姬,没有背景也不得宠,怪道养出这么个性子。   “你父王的意思,以后就叫你这六姨母来照看你,做你的娘,不知道华哥儿心里可愿意?”这一日,薛令仪叫来了曹华,命他坐下后,便这般轻声问道。   曹华倒是不吃惊,点点头,脸上氲满了笑。   薛令仪笑道:“你愿意就好,以后她待你好,二公子也要投桃报李,好生敬重。若是暗地里待你不好,二公子只管来寻我,薛娘娘必定帮你做主。”   曹华起身恭敬拜了一礼:“知道了,多谢薛娘娘。”   这事儿便是定了,薛令仪修书一封,便着人送去了京都。曹凌的回信是在半月后,没有提及楼姑娘的事情,却是说京都情势安稳,他登基在即,叫薛令仪收拾一番,准备启程去往京都。   薛令仪只听说圣上的身子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可旁的,这武陵镇山高皇帝远的,却是消息不及时。只是曹凌叫她收拾了往京都去,那就往京都去吧!   “你叫你姐姐打听打听,府里头王妃或是旁的侧妃夫人那里,可是也得了收拾行囊往京都去的消息。”   如锦点点头去了,薛令仪又叫丫头去请赵世荣过来。   “爹,这一去京都,女儿最起码也能得个妃位。”薛令仪笑眯眯捧着茶放在赵世荣跟前。   赵世荣瞧着薛令仪撇嘴:“你不是向来视权贵为粪土,怎的如今倒这般权迷心窍一般的模样。”   薛令仪笑了笑坐下,淡淡道:“除非王爷以后待女儿色衰爱弛,不然女儿有宠位分却不高,膝下还有儿子,怕是日子难过。既是要入皇宫,做不得皇后,也要做后宫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那一个,都说后妃难为,女儿逃又逃不掉,可心里却不愿意被欺负。”   赵世荣笑了:“没错,京都里的人都长着势利眼,后宫尤是,捧高踩低的,无宠便要受欺负。你别怕,还有爹呢!到时候爹也找王爷要个官儿做做,你在宫里日子也好过。”   薛令仪点点头,拎起茶壶又给赵世荣添了些茶水:“只是,我这姓氏——”   “爹不在乎。”赵世荣冲薛令仪笑了笑:“你姓薛也好,姓赵也罢,都是爹的亲闺女。再说了,这是你娘死前叫你改的,爹不愿意逆了她的心事,叫她地下有知也难安,便还是姓薛吧!”   薛令仪有些心虚,又有些难过地看着赵世荣,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爹,娘心里是有你的。”   赵世荣一怔,而后放下茶碗笑道:“爹知道。”   这回轮到薛令仪发愣了:“爹知道?”   赵世荣叹道:“知道,都知道,若非你娘心里有了我,她也不会一听到你爹或许还在世的消息便分寸大乱。爹猜着,她后来不是不知道这消息是假的,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带着你走了,怕就是心里觉得对不住你亲爹,生了愧,这才没法子继续同我在一处了。爹都知道了,都知道的。”   薛令仪难看得过看着赵世荣将脸撇在一旁抹眼泪,没说话,静悄悄地喝着茶。   娘亲的心事,薛令仪起先不明白,后头也渐渐清楚了。就是爹说的那样子,娘要走,正是因为她心里有了爹的位置。原先没有,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活命,为了她这个女儿,可有了,便再也不一样了。   “好了,既然王爷有命,收拾收拾便启程吧!”赵世荣抹了一回眼泪,回头便恢复了原来模样,说道:“你是不知道,京城里前些日子几乎是血流成河了,好些子站错队的高门大户全部被抄家了,真正的惨不忍睹。这啊,就是朝政,也是你爹我不愿意掺和进去的原因。做个富贵闲人就好了,这东西一沾染,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薛令仪瞧着赵世荣长吁短叹的模样,心里生出了不安:“可是因着我,爹要寻王爷要官儿做了。”   赵世荣笑了笑:“别怕,爹会小心的。”   薛令仪眼中露出不忍和内疚:“可爹都闲云野鹤一辈子了,为着我,我心里难过。”   “别难过。”赵世荣笑着看向窗格外的天际:“走一步,且看一步吧!”   武陵王府常青阁,秦雪娆愤怒地将冻青釉双耳玉质花瓶摔在了地上,那个薛氏,不禁抢走了她原本施恩在楼家的举荐之恩,眼下她这个王妃还不曾往京都去,她便要收拾行囊去了。这个耳光太响亮了,秦雪娆不禁生出了担忧,莫不是王爷之后登基称皇,还要立了那薛氏为后,将她降为嫔妃不成?   “来人,摆纸磨墨。”秦雪娆心想,她得给她爹写封信了,这事儿可是迫在眉睫了。   关雎楼的里动静不算小,整个王府,没人不知道王爷招薛侧妃往京都去了,相比于其他院子里静默无声的情形,这专宠偏宠的架势,仿佛一阵细长的针,狠狠刺进了各院里女人的心口上。   “王爷他这心,可真是偏呢!”李春华懒洋洋地将手里的杏仁茶搁在了桌面上,头微微一偏,拭去了眼角落下的泪痕。她一直以为,王爷待她也算是偏爱了,谁料如今一瞧,才知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了。   “夫人,这杏仁茶凉了,再换一盏吧!”绿容小心地觑着李春华的神色,唯恐她忽然崩溃,就闹了起来。此番闹起来,除了丢人,却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不用换了,我喝不下。”李春华却是意外地神色又淡漠了起来,拎起帕子将眼角又按了按,问道:“恩哥儿呢?把他抱过来,以后呀,我真的就只有他了。”   绿容忙招呼了绿萝去带了四公子过来,又说道:“听说二公子同楼家的六姑娘处得很好,薛侧妃做主,已经跟着二公子一道住进了春香院,名为照顾二公子,实则还不是为王爷预备的。想来等着去了京都,就要被收用了。”   李春华冷笑道:“她倒大方!”   绿容没敢接话,不过那位薛侧妃,却还真是叫人出乎意料。依着她眼下的宠爱,撒个娇掉个眼泪,别说那楼六姑娘相貌寻常,便真是仙娥下凡,怕想要进了王府,也是艰难。   “王妃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自受了。”李春华默了片刻又冷笑道:“原是想要给你自己找个帮手,结果好了,这帮手到了薛氏的麾下了,还真是好笑得很。”   绿容也陪着笑了两声,见着李春华很快又拉长了脸,就沉默地立在旁边,也不敢说话了。   虽说路途久远,旅程枯燥,可官道平坦,倒也平安。薛令仪遥遥看着京城巨大高耸的城阙就近在眼前,不觉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和唏嘘。   当年她和她娘踏着苍茫夜色匆匆逃出京城,谁料一出城门,便被一直守在城门口的罗氏的人逮了个正着。   那罗氏不怀好意,捉了她和她娘想要远远地卖了,以绝后患,只是没料到她娘死志已存,当场撞柱自绝于罗氏面前。   罗氏被吓得不轻,再看向她的时候,就命人放了她。竟也不怕她回转头去寻爹爹,治她的罪过。   薛令仪长长叹着气,赵世荣驱马上前,问道:“叹气做甚?可是哪里不适?”   看着赵世荣已然苍老的脸,薛令仪咬咬唇,还是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坐累了。”   赵世荣笑道:“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薛令仪点点头,落下了车厢的帘子,靠在车壁上,想起她娘死前给她说的那些话。不许恨,不许怨,更不许报仇。罢了,娘都死了,她不愿意忤逆了娘的遗愿,叫娘地下有知,不得安宁。   眼下她要进宫做皇妃了,想那罗氏知道了这消息,必定是要终日惶惶难安,待她时不时传了那罗氏进宫一叙过往,就叫罗氏活受罪,整日里战战兢兢难以安生,岂不是比一刀杀了她更解恨些。   那城阙瞧着是近了,可还是走了很久,直到半下午,才到了城门口。   赵世荣一眼就看见了一身常服的曹凌,正背手在城门前等着,当下唬得不轻,驱马上前敲了敲车壁:“皇上来了。”   便是薛令仪往京都赶的路上,曹凌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正安。   薛令仪惊诧下忙撩开了窗帘子,远远看去,果然是曹凌正在城门前。   说心里不欢喜那必定是假的,曹凌才登基,必定是国事繁忙,可他竟是抽空过来接她,她如何能不感动,又如何能不心动。   曹凌也远远看见了马车,唇角溢出笑来,叹道:“她终于来了。”   这京都于他而言,实在是冰冷,又实在是令他心累疲倦。以前赵三爷还在的时候,他每日都要去那里喝碗茶,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听隔壁院子里,少女清脆婉转如黄莺的笑声,一阵一阵的传了过来。那时候他备受皇帝猜忌,日子过得灰暗凄楚,那管如金似玉的嗓子,仿佛一抹灿烂艳丽的颜色,温暖了他冰冷的生命。   曹凌制止了赵世荣的请安,低声笑道:“朕是私服出宫,爱卿莫要声张。”说着扶着车壁一跃而上,撩开了车帘就弯腰走了进去。   红莲红袖等人已经匍匐在地,曹凌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等着车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们二人,曹凌上前将薛令仪拥入怀中,叹道:“你这死丫头,当初如能孤身入敌穴,岂不知我会担忧吗?”   薛令仪的鼻尖满是龙涎香的陌生味道,她有些不安地伏在曹凌的怀里,莫名的,便紧张地不敢说话了。   他是什么意思?薛令仪担心地想,秋后算账吗?都道是伴君如伴虎,眼下他不是王爷了,却是个君王,那她呢,还敢像以前一样的肆无忌惮吗?   薛令仪情不自禁揪住了曹凌前襟的衣料,她心里很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第77章   薛令仪异样的安静引起了曹凌的察觉, 他轻轻推开她,却见她长睫微垂,没有了寻常时候瞪起眼睛的不驯, 倒多了几分温顺和柔和。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曹凌轻轻捏住了薛令仪的脸,笑道:“你以前可不这样的。”   薛令仪仿佛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轻声道:“那臣妾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曹凌哼了一声:“嚣张,跋扈,无礼。”   薛令仪抬起眼皮,面前的这个男人, 虽然陌生,却又是那么的熟悉,她情不自禁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瞪起眼嗔道:“既然臣妾这般不好, 王,皇上又何必理会臣妾呢?”   曹凌含笑点点头:“这就对了,就是这个样子。”说着又将薛令仪揽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忽然不轻不重在她的腰肢上捏了一把, 语气说不上阴冷,却也谈不上温和, 淡淡道:“这是最后一次由着你的性子放肆,再有一次,绝不轻饶了。”   薛令仪只觉得呼吸一瞬间停滞了,然后缓缓点头, 应道:“知道了。”   马车行至一半的时候,便有羽林卫加入了进来,街道上来往的民众皆已经清理干净, 只听得马车声和脚步声徐徐响起的声音。   曹凌忽然撩开帘子指给薛令仪看:“你瞧,那边就是皇宫了。”   高大巍峨的城墙透过小小的窗格映入眼帘,薛令仪心中一阵忐忑难安,她这半生坎坷不宁,后半生怎么也没料想到,竟是要在高墙深院的皇宫里度过了。有些许的不安,有些许的期待,薛令仪轻轻靠在曹凌身上,只觉得满心的忐忑难安。   这厢薛令仪入住关雎宫不提,赵府的某处院落里,赵世荣的正妻罗氏坐在圈椅上,正神色紧张地问道:“今个儿皇上接进宫里的贵人,真是那贱人的女儿?”   下首立着位老嬷嬷,立时小声道:“果真是的,赵三爷跟在后面一路随行,小的已经打听过了,真的是三姑娘。”   罗氏立时否认:“哪里来的三姑娘,她姓薛,又怎么会是咱们府里的三姑娘。”   老嬷嬷没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束手站着。   罗氏心里纷乱如麻,刘氏当初一心求死,直接撞死在她的面前,她一时心乱,就心软放了刘氏的女儿。后来后悔也来不及了,幸好那小贱人不曾返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才慢慢放下了心事。以为她早死在了外头,竟是没料到,如今不仅回返京都,竟还做了新皇的宠妃。那死妮子,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就厉害得不行,最是一个恃宠而骄的贱人,如今进了皇宫成了宠妃,若是她起了报复的心思——   老嬷嬷觑着罗氏满脸的慌张不安,忧心道:“夫人,那位,那位贵人,不会因着以前的事,回头报复咱们吧!”   罗氏立时呲牙:“什么贵人,不过贱人一个。”   老嬷嬷瞧着罗氏的模样,皱眉劝道:“夫人,老奴知道夫人心里恨那刘氏,可眼下刘氏已死,刘氏的女儿却成了新皇的宠妃,她若真是记着以前的仇恨,动一动小手指,咱们便要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夫人和三爷自来不睦,三爷若是知道刘氏的死因跟咱们有关,怕也不会向着咱们的。”   罗氏抿着唇,一脸不忿:“那又如何,她虽为宠妃,可我娘家也在朝为官,再说我的哲儿如今在宫里当差,是为三品带刀护卫,为新皇赏识。我的令环,令如,也都嫁入豪门。我不怕,她为宠妃,却背无娘家依仗,她不敢动我,不敢动我的。”   要真是如此,那就好了。   老嬷嬷拎起水壶倒了一碗茶奉给罗氏,罗氏接过来捧在手心,默了片刻后,一饮而尽。   皇宫城内,薛令仪瞧着关雎宫三个硕大的鎏金大字,抿唇笑道:“这里原先是寿仙宫吧,这可是个好地方,听说离皇上的清心殿最是相近,以前的娘娘挤破头皮都想要住进来呢!”   曹凌背手轻笑:“你就不必挤破头皮了,若是淌了血,朕可是要心疼的。”   真是油嘴滑舌,薛令仪正待说话,身后却响曹贞的呼喊声,顿时笑道:“孩子们来了。”   曹贞已经带头儿冲了进来,见着曹凌面露欢喜,高喊了一声:“父王。”便奔上前跳进了曹凌的怀里。   曹凌忙抱住,薛令仪在一旁皱眉嗔道:“叫父皇。”   曹贞不知所以,但是还是乖乖叫道:“父皇。”   薛令仪又去拉扯曹贞:“赶快下来,给你父皇行礼。”   曹贞立时哼唧了一声,将头埋进曹凌的脖颈处,娇声娇气道:“父皇,贞娘不要下来嘛!”   曹凌腾开一只手拉开了薛令仪,笑道:“不妨事。”又将曹贞扶起,笑着点点曹贞的鼻子:“你这丫头,最近可有好好听话?”   曹贞连连点头:“贞娘可乖了,就是想念父,父皇,夜里总睡不着觉。”   薛令仪“扑哧”笑出声来:“每天就你睡得早,睡着了叫也叫不醒,还睡不着觉,真是什么话都敢胡诌。”   曹贞立时急了:“娘,娘,你不要说嘛!”又抱住曹凌的脸:“真的,真的,贞娘想念父皇,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的。”   薛令仪在一旁瞧着,抿抿唇笑着,没再说话。   曹凌却是捏了捏曹贞的鼻子:“还胡说八道呢,小小年纪,就敢说瞎话蒙你父皇,小心治你一个欺瞒君父的罪名。”   曹贞瞪着眼,迷糊道:“什么是欺瞒君父啊?”   曹凌笑了笑没说话,将曹贞放下,看向了不远处的颜清羽:“你这孩子站得那么远做甚,快过来给爹看看。”   颜清羽本还笼着淡淡忧伤的脸上立时绽出一抹笑来,上前矮身叩头:“给爹爹请安。”   曹凌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道:“多日不见,羽哥儿竟是如此懂礼了。”又捏了捏他的肩胛:“怎么瘦了许多?”   颜清羽腼腆地笑:“路上辛苦,羽哥儿吃不下,就瘦了。”他被赵世荣交代再三,虽然也想似曹贞那般冲过去抱住,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曹凌在他的肩头拍了拍,笑了笑没说话。这孩子他虽喜欢,但因着他的身份,却是不宜留在宫里的。待会儿还得同明娘好好说一说才是,只盼着她这回能通情达理些,莫要强留了这孩子在宫里,不然他这里拗不过她,可言官的嘴巴却不是吃素的。   这当口,曹凌又瞧见了被乳娘抱在怀里的曹煦,立时伸手笑道:“来,把煦哥儿抱来给朕。”在怀里颠了颠,笑道:“这小子倒是又重了。”   曹煦这会儿正在长牙,不停地流着口水,吐着水泡泡。他几月未见曹凌,已经不认识了,被曹凌抱了片刻,便哼哼唧唧起来,眼睛焦急地往薛令仪这边儿看。   曹凌无奈地将他抱给了薛令仪,笑道:“这小子,竟是不认识爹了。”   薛令仪一面哄着曹煦,一面冲曹凌笑道:“没事,皇上多抱抱,多见见,就认识了。”瞥眼瞧着一旁乖乖站着的颜清羽,她面露不舍,眼中闪过痛色,却还是向曹凌笑道:“这里乱糟糟的,臣妾寻思着,不如叫臣妾父亲将羽哥儿先带回赵府。等着宫里收拾妥当了,再传他进来相见。”   这是叫羽哥儿以后长住赵府了?曹凌一怔,随即笑道:“如此甚好。”转头看向颜清羽:“你去赵府后要乖乖听你外公的话,若是受了欺负,等进宫的时候告诉爹,爹为你做主。”   颜清羽立时扠手道:“是,羽哥儿知道了。”抬起眼,恋恋不舍地看向薛令仪,然而却没有任性,乖乖扠手福礼:“孩儿这就告退了。”   薛令仪怜惜道:“你去吧,你外公在宫门外等着你呢!”   等着颜清羽都走了,曹凌笑道:“走吧,进去瞧瞧,虽然这里比不得关雎苑,但绝对是这皇宫里最好的一个宫殿了。”   薛令仪抿唇笑着,将手递给曹凌,两人携手就进了关雎宫。   等着进得里面,曹凌驻足看向曹煦和曹贞,吩咐乳娘道:“你们把二公主和五皇子抱下去安置了,这一路旅途劳苦,要好好照料他们。”   如锦几个立时恭敬道:“是,奴婢知道了。”   曹凌这才携手薛令仪进得内殿,果然是一路富丽堂皇,一瞧便是精心收拾过的。   “皇上有心了。”薛令仪笑道。   曹凌笑了笑:“你知道便好。”又道:“羽哥儿这孩子进步良多,朕瞧着,假以时日,该是能完全恢复的。”   薛令仪摇摇头笑道:“臣妾倒是盼着他能跟同龄人一样的聪明伶俐,可臣妾也知道,这也实在是痴心妄想了。臣妾也没想着他成龙成凤,只要他好好的,以后做个富贵闲人,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曹凌扶着薛令仪在榻上坐下,自己反身坐定,笑道:“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岂不简单,朕封他为安国公,已经圈好地在给他建造国公府了。再等些时日,孩子大了,给他寻个相配的温顺小娘子,以后生儿育女,也好安稳度日。”   薛令仪心里一惊,没料到曹凌都已经着手安排了清羽的以后,立时起身福礼:“多谢皇上恩典。”这就赐封安国公了,对于羽哥儿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曹凌将薛令仪拉起,抚了抚她的脸,温柔道:“瞧你,几月不见,待朕都生疏了。”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王爷,眼下他成了九五之尊,自然是要不一样的。薛令仪含笑抿抿唇,轻声说道:“皇上的厚爱,臣妾真是感激不尽,再难回报的。”   曹凌笑道:“你安安分分守在朕身边,多给朕生几个皇子皇女的,便是回报了。”   薛令仪适宜地垂眉浅笑,而后顺势在曹凌身边坐定,靠着曹凌轻声问道:“臣妾走的时候,王妃和其他人都还不曾动身,却不知道她们何时会进宫来。”   眼下秦雪娆还不曾进宫,皇后的宝册宝印也没赐给她,说起来曹凌虽然做了皇帝,但她却仍旧只是武陵王王妃。   曹凌笑道:“已经派人去接了,只是朕思念你,这才先把你接了过来。”说着抚了抚薛令仪的脸颊,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朕此次登基为帝,秦氏一门出力不少,皇后的位子,还是要给秦氏的。至于你,朕预备给你贵妃的位分。”   贵妃的位分于她而言已然不低了,薛令仪从曹凌怀中起身,又矮身福礼:“臣妾谢过皇上厚爱。”   曹凌面露怜爱,将薛令仪拉起,笑道:“你乖乖养好身子,以后再给朕添上几个皇子皇女,朕封你为皇贵妃。”   **   “你别伤心,等过几日外公就带你进宫去见你娘。”赵世荣看着颜清羽一副怏怏不快的模样,拿了桌儿上的一块儿点心递给他:“吃吧,这是马蹄糕,是方才我命人去沈记买的,好得很。”   只是颜清羽却是看着那糕点没半点兴趣,颜清和一旁瞧着,伸手拿了一块儿,咬一口立时称赞道:“好吃,甜香软糯,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马蹄糕呢!”说着又拿了一块儿,递给了颜清羽:“弟弟,吃吧,以后有你陪着哥哥,哥哥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颜清羽看着颜清和,伸手接过了那糕点咬了一口。没错,他还有哥哥,虽然娘不能总是手在他的身边,但是他知道,娘是有苦衷的,娘心里是有他的。不仅如此,便是爹心里也是有他的,可是他们进了宫,就再不能和王府一样了。   赵世荣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笑道:“一会儿呢,咱们不去赵府,外公带你们去十三巷,那里外公有处宅子,以前你们母亲和你们外婆,就是住在那里的。”   颜清羽一听那宅子是娘亲住过的,立时眼里一亮:“真的吗?那我要住娘以前住的那一间屋子。”   赵世荣笑道:“好好,给你住。”   **   秦雪娆坐在庑廊下,看下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东西一箱子一箱子搬出了常青阁。想起远在京都的皇城,不觉唇角勾起,眼中露出了得意的笑意。   她要做皇后了!没有了情郎,她却做了皇后,这算是老天爷对她的补偿吗?   “禀告王妃,马车已经安置妥当,各院子里的主子也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只等着王妃了。”   秦雪娆抬手扶着南星站了起来:“如此,咱们便出发吧!”   二门外,孙婉悦领头,带着一干女眷和孩子们正束手等候。见着秦雪娆出门来,齐齐下拜:“王妃万安。”   秦雪娆抬手笑道:“都起吧,不必多礼。”又笑道:“皇上已经在京都等着咱们了,这就走吧,莫要叫皇上久等。”   众人皆答是。   李春华板着脸扶着绿容进了马车,在车里坐定,不觉恼声道:“什么等着咱们,皇上已经把心肝儿肉接去了京都,这时候怕是已经住进了皇宫,伺候左右了,哪里还会想着咱们。”   绿容见她火气难消,给她倒了盏茶,叹道:“都这时候了,夫人怎的还想不开,若是想不开,以后进了宫里,还不定要受什么罪呢!只有夫人想开了,这以后的日子,才能荣华富贵,心想事成。”   李春华没出声,只是默默看着小几上的茶碗,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78章   五更天, 天才蒙蒙亮,关雎宫已经灯火通明,轻衣曼带的宫女们脚下轻盈, 来来往往地在宫殿内外穿梭行走。   垂地的幔帐深处,薛令仪正在给曹凌正冕冠, 又将衣襟轻轻扯了扯,抚平,抬头温柔笑道:“陛下,好了。”   微黄的烛光下, 薛令仪一头乌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素脸不施粉黛,愈发显得眉眼清俊温柔。   曹凌轻轻挽起薛令仪耳边的碎发, 面色虽则温柔, 却笼着一层薄薄的担忧,轻声道:“朕去上朝了,你收拾一下,就去慈安宫拜见太后,记得要小心应付。”说到小心二字, 却是双手轻轻按在薛令仪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   慈安宫太后莫氏, 却是孝康帝曹德的亲母,除了曹德,她还育有一子曹顺,便是之前一直同曹凌争夺皇位的潭王。眼下曹凌登基称帝, 曹顺被圈禁在京都的一处府邸里,可莫氏却被曹凌尊奉为太后,依旧住在慈安宫, 享受太后的至尊地位。   “皇上莫要忧心,臣妾明白的。”薛令仪颔首轻笑:“昨夜陛下同臣妾说了许多,臣妾心里已经有数了。”   可曹凌却依旧担心,轻声道:“你有数就好,只是太后因着潭王对朕颇有怨念,眼下你独自在京,秦氏又不在,怕是她心里有火,只能冲着你发了。”又叹道:“都怪朕,若是让你同秦氏等人一道入京,有秦氏在,太后的眼睛也不会放在你的身上。”   薛令仪笑道:“不过斥责几句,总不能将臣妾拉出去打板子,臣妾不会放在心上的。”   曹凌笑容淡淡,眼中氲起怜惜:“你倒想得开。”又似是自语道:“想得开好呀!”说着将薛令仪拉向怀里,轻轻道:“有件事,你需得先知道,朕封羽哥儿为国公,却有言官上奏,说羽哥儿只为朕之义子,国公之位太过。朕已经着人查明,指使那言官上奏的,正是慈安宫那位。今日你去,她必定不会轻易饶过你。朕答应你,待朕下朝,便去慈安宫接你,你要好生忍耐。”   薛令仪点点头:“陛下放心,臣妾会小心应付的。”   一时送走了曹凌,红莲走上前来:“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打扮。”   薛令仪拧眉默了片刻,说道:“取我侧妃的正装来,头饰要选贵重低调的。”   红莲忙应下,薛令仪这才愁绪满腹进了屏风后。   因着薛令仪如今还不曾被册封为贵妃,虽然吃穿用度已经按照贵妃的份例来安置,但是薛令仪依旧带着红莲红袖两个,徒步往慈安宫走去。   慈安宫里,莫氏刚刚起身,宫女正为她梳发,她半合着眼睛轻声问道:“那个薛氏,到了吗?”   有宫女一旁回道:“已经来了,在廊下候着呢!”   眼下已是秋寒料峭的天气,薛氏立在廊下,必定少不了挨冷受冻。莫氏唇角荡起一抹凌冽的笑:“叫她等着,不许她进来。”   庑廊下,薛令仪正安静地站着。幸而她有所觉悟,穿得不算单薄,然而即便如此,眼下她也有些手冷脚冷。   红莲悄声说道:“娘娘,你可捱得住?”   薛令仪头未回,唇瓣微动,低声道:“莫要说话,安静跟在我的身后。”   这般站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薛令仪已经脚麻手麻浑身冰冷,宫殿里面才出来一个宫女,福礼低声道:“娘娘,太后有请。”   薛令仪微微颔首,浅笑道:“有劳姑姑带路了。”   慈安宫正宫殿室宽绰有余,角落的连枝灯上,烛火还未熄灭,映得出一地的斑驳黑影。莫氏正坐在软榻上,瞧见薛氏进来,将手里的茶碗搁下,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说道:“你来了。”   薛令仪忙上前叩拜行礼,莫氏并没有叫起,只笑道:“听说你昨个儿就进宫了,哀家在宫里左等右等,直到烛火燃起,直到夜半三更,也没见着你过来拜见,却不知道什么事情绊住了脚,竟是不曾来同哀家相见。”   薛令仪眉眼微敛,低声回道:“回禀太后,昨个儿原是要来的,只是臣妾长途跋涉,一路风尘,陛下说这般去拜见太后实属不敬,命臣妾夜里摆上香案奉上香火香果,沐浴斋戒一顿,才可来拜见太后,故而昨夜里臣妾不曾用膳,今日早起又用香汤沐浴一番,这才敢前来朝拜太后。”   “原是这么个缘故。”太后说话轻言慢语,淡淡笑道:“哀家还以为,皇帝因着哀家不是生母,并不曾将哀家放在眼里,你又得皇帝圣宠,这才不愿意来慈安宫拜见呢!”   薛令仪忙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石板转上,急声道:“太后明鉴,皇上常在臣妾说起太后当年的恩德,将皇上养在膝下,虽不是亲子,却视为己出,皇上心中一向感激涕零。此番缘故,并非怠慢太后,实乃是慎重又慎。”   太后端起茶碗,慢慢咽了两口,笑道:“瞧你,紧张什么,哀家又没说什么不是?你这般急躁,旁人听去了,还以为哀家向你发难,为难你呢!莫不是在你心里,以为哀家是小鸡肚肠,没有容人之量的无知妇人不成?”   薛令仪虽在京都长大,逢年过节也跟着父亲进宫朝贺,然而却不曾真正同后宫的妇人打过交道。以为罗氏就难缠了,却不曾想过,罗氏给的苦头大都是明面的,不似这太后,话里话外绵里带刺,说句话不过几个字,然而处处都是坑,稍不留心,不仅给她惹来祸事,更是给皇帝添了麻烦。   “太后明鉴,臣妾再不曾这般想过。皇上曾有言,说太后是天底下最和善不过的,臣妾之前没有福气见着太后,一直是个心病,眼下终于见着太后了,心里激动地不能自己,只恨不得能让太后立时就知晓臣妾的真心。还盼太后明了臣妾的一片真心实意,宽恕臣妾言语有失的过错。”   薛令仪的身子几乎全部俯在了地上,她语气颇为诚恳,姿态颇为真挚,莫氏瞧了两眼,笑道:“起来吧,瞧你吓的,便如皇帝之言,哀家最是和善不过的性子,便是你不敬,哀家也容得下你。”   薛令仪扶着红莲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她努力回想着,以前母亲请进门教授她规矩的女先生当时教给她的礼仪规范,一面努力将腰身坐直,将头颅微垂,恰到好处的做出一个谦卑温婉的姿态。   莫氏又淡淡看了她一眼,说道:“给薛侧妃上茶。”   薛令仪忙起身福礼,柔声谢道:“多谢太后赐茶。”等着听见莫氏叫起,命她坐下,这才缓缓坐好,视线只在面前的几块地砖上打转,并不想多说话。   只是莫氏如何会轻易饶过她,淡淡道:“说起来,你同皇帝的婚事,还是哀家向先皇提及,然后先皇才赐婚的。只是后来你忽然失踪,哀家听说,你在外头嫁人生子了?”   薛令仪忙站起身,恭敬道:“原是同姨娘出门上香的,岂料碰见了山贼,姨娘为救臣妾而死,臣妾虽侥幸逃脱,然则逃亡中失脚落入山崖,摔坏了脑子,醒来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后来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才在恩人临死前的恳求下,答应家进颜家,照顾恩人的幼子。”   “既是如此,如何又跟了皇帝?”太后不快道:“岂不闻好女不侍二夫,你既进了颜家,就该好好侍奉夫君,不该再跟了皇帝,如此才能不让皇帝因你之故而坏了清誉。”   薛令仪忙回道:“太后容禀,当时颜家遭难,为奸人所害,臣妾为了躲避奸人的迫害,这才去求助了当时还是武陵王的皇上。皇上侠义,救下了臣妾,臣妾——”   “故而你为报恩,又嫁给了皇帝吗?”太后接过话茬,鄙夷道:“如此,以后若是哪个男人于你有恩德,你便要以身相许,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吗?”   薛令仪忙跪倒在地,回道:“自然不是如此。”   太后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当如何?”   薛令仪慢慢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臣妾当初虽然是感激恩人的救命之恩,嫁进颜家做了填房,来照顾恩人的幼子,但臣妾出嫁之时,记忆还不曾恢复,并不知道臣妾以前是有婚约在身的。后来之所以愿意嫁给皇上,实乃是想起了以前的赐婚,这才肯的。”   太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笑道:“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薛令仪忙俯下身:“臣妾并无此意,还望太后明察。”   太后冷哼了一声,重重撂下茶碗,正待再刻薄几句,外间却传来太监的唱喏,道:“皇上驾到——”   薛令仪一颗心瞬间回归原处,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救兵来了。   曹凌进得殿内,便见着薛令仪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偷偷望向他,似有窃喜松快之意。心中不觉好笑,这鬼丫头,都被欺负成这样子了,竟也不恼。   太后慢慢起身,笑道:“皇帝来了。”   曹凌忙走步上前,扠手道:“给太后请安。”   太后笑道:“皇帝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两人似乎不曾瞧见地上的薛令仪一般,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寒暄话后,曹凌才仿佛看见了薛令仪,诧异道:“不是让你来拜见太后的,怎地跪在了地上?”又皱起眉,不快道:“莫不是你不甚灵巧,惹恼了太后?”转头向太后道:“太后万不可动怒,若是薛氏有不妥的地方,只管告知给儿子,儿子必定惩戒于她,为太后出气。”   太后自觉得意,磋磨了皇帝最心爱的女人,他脸上倒是装得好模样,可心里必定心疼至极,想起这皇帝苦恨暗吞的情形,心里愈发快意,叹了口气,笑道:“皇帝倒不必如此,哀家也是想起她再嫁的身份,觉得她配不上皇帝的恩宠,心里不快罢了。”   提及这事儿,曹凌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和不快,淡淡道:“都是前尘往事了,虽是太后待儿子一片真心,只是眼下薛氏已经生下一儿一女,这些事情,便不必再提了。”又笑道:“说起这不羁来,儿子倒是比不过潭王,听说他瞧上了一个洗衣妇,拉着人家便拽进了屋子。可怜那妇人倒是个刚烈的,一头碰在了石壁上,登时血花四溅。幸好太医救治及时,不然可就害了一条性命了。”   这个不争气的逆子,太后神色微变,然而很快恢复如常,淡淡笑道:“知道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还要时不时对弟弟进行提点才是,别纵得他无法无天的。”   听见曹凌应下,太后又看向薛令仪,说道:“得了,你起来吧!”   薛令仪这才叩了头,答道:“臣妾谢过太后。”   红莲忙起身上前,扶起了薛令仪。只是薛令仪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哪里受过这罪,且这青石板转又潮湿阴冷,这么跪了许久,起身的时候,便觉膝盖骨阴冷得疼。   曹凌看在眼里,心里一阵抽疼,暗恨不已,又兀自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单独将明娘接进宫里,如今倒成了靶子了。   太后遭了曹凌的敲打,想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眼下还在皇帝手里拘着,好不好的,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虽知道眼下皇帝并不敢对潭王动手,可活受罪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于是淡声道:“坐吧!站着做甚?”   薛令仪忙又矮身福礼:“多谢太后赐座。”这才扶了红莲在椅子上坐下。   曹凌的视线在薛令仪的膝盖骨上飞速掠过,然后转头看向太后,笑问道:“这几日太后可吃得香甜?睡得可好?”   太后笑道:“劳烦皇帝挂念,哀家一切都好。”随即眼神淡了淡,惆怅地叹气,说道:“只是想起你去了的皇兄,心里就甚是凄楚。眼下潭王又不能贴身伺候,每每想起来,只觉得孤独无依,便是住在这富丽尊贵的慈安宫,心里也总是凄苦难耐呀!”   曹凌端起茶碗慢慢抿了一口,唇角还含着笑意,可眼神已经冰冷,淡淡道:“瞧太后说的,虽是皇兄仙去,潭王又不在身侧,可还有儿子呢!太后说的这话,倒叫儿子觉得心寒难耐,莫不是儿子寻常里哪里做得不对,这才惹了太后伤心,说出了这般的话来。”   莫氏听了这话,心知这位皇帝虽是依着孝康帝的遗命尊她为太后,依旧住着这慈安宫,可若是她多事多舌,怕是也不会客气的。想起还困在王府里的潭王,莫氏一阵心虚和恼怒,淡淡道:“哀家只是一时感慨,不想倒惹了皇帝多心多疑,哀家这心里,也是好不伤心呀!”   薛令仪坐在一旁,敛去周身的气息,只恨不得将自己做了隐形。这对不是亲生的天家母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尽是□□味儿。可惜她被迫牵扯其中,只怕以后的日子,也是难过了。   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曹凌温柔地看着薛令仪,问道:“可是饿坏了?我已经命人在关雎宫摆了饭食,你同我一道,回去用早膳吧!”   薛令仪报以同样柔和的目光看向曹凌,轻轻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程快了许多,薛令仪伏在曹凌的怀里,坐在车撵里,轻声问道:“太后心里怨恨皇上呢!臣妾想着,该是为着潭王的缘故吧!”   曹凌轻轻拨弄着薛令仪发髻上的珠钗,叹道:“潭王这辈子,若是乖巧懂事,朕可许他一世的安稳荣华。只是想要放他出来,却是不可能的。太后所求,这辈子都不能达成所愿了。”   薛令仪沉默地抿抿唇,而后笑道:“说起来,今个儿太后却没提起羽哥儿的事情。”说着薛令仪坐起身,将曹凌的衣袖拉住,轻声道:“羽哥儿有这个国公的名号,或是没有,都是无妨。他眼下跟着我爹住在十三巷,那是以前臣妾住过的地方,院子清幽雅致,再有了我爹的照看,以后也不会吃亏受罪的。这国公的名号,不如皇上给撤了吧!皇上这才刚刚登基,眼下事务繁忙,千头万绪的,就不要为了臣妾和羽哥儿忧心劳神了。”   曹凌默默看着薛令仪,然后将她搂在怀里,笑道:“明娘莫要多想,不过一个国公之位,朕还是按得下来的。只是太后这里,今日未提,怕是以后还要提起来做筏子,你且忍耐些,有个不好的,我就过来救你,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   薛令仪嗅着曹凌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也不过一夜罢了,这味道,却已经变得熟悉而又温暖。   “好的,臣妾知道了。”薛令仪轻轻依着曹凌胸前,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   曹凌含笑将她揽在怀里,手指轻柔地抚在她的发鬓上,慢慢垂下头,轻轻吻在了上面。   秦雪娆一行人是在半月后进得京都,又进了皇城的。   “娘娘,我们什么时候要去长春宫拜见皇,呃,王妃呢?”红莲奉上一盏莲子清心茶,小心问道。   虽然秦雪娆进了皇宫,但同薛令仪一样,并没有得到册封,故而红莲也只能称她为王妃。   薛令仪摇摇头道:“不去,长春宫最近乱得很,再说她还没册封,去了也不好拜见。皇上说了,这几日便颁下诏书,等诏书下了,咱们再去。”   红莲点点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薛令仪喝了口茶,想起这几日太后果然拿着羽哥儿的事情一而再的说三道四,不觉头疼不已。   这些日子,光是曹凌过来救她,都不下三回。每一次太后都是指责她妖颜惑主,竟迷得皇帝将前夫的儿子也封了国公,不顾朝野议论,真是又是体面,有失体统。还训诫她,叫她主动请求皇帝,撤销了羽哥儿的国公之位。   只是薛令仪自来一身反骨,依着她娘的话,是长了一脖子的犟筋。太后如此待她,又如此言语刻薄,反倒是激起了薛令仪对抗的情绪,也不肯私底下劝着曹凌除了羽哥儿的国公之位。她也是看明白了,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拿着这回事做筏子,都在较着劲儿呢!   “娘娘,殿阁大学士赵大人前来求见。”   薛令仪一愣,想起这殿阁大学士的名号,还是前些日子曹凌封赐给她爹的,忙道:“快去请进来。”   自打她进了宫,后来出了羽哥儿这回事儿,不论是她爹还是羽哥儿,都难见面得很。她又顾忌前朝后宫的眼睛,怕招惹了非议,只得忍耐着,已经好多日子不曾见过爹和羽哥儿的面了。   赵世荣再次见着薛令仪,心中也是不禁一阵唏嘘。眼下他这闺女的名分已经是板上钉钉,贵妃的位分是少不得了。只是进了这后宫,难免要卷进前朝的争斗中。眼下孩子们还都小,便是最大的那个皇子,也不过才十岁,再过几年,怕是立太子这件事,就要被朝堂上的大臣们,提上议程了。   “臣拜见娘娘。”赵世荣扠手作揖,眼下册封贵妃的诏书还没下,先囫囵叫个娘娘好了。   薛令仪忙起搀起赵世荣,嗔道:“爹可真是的,都进了关雎宫里,还如此多礼。”   赵世荣起身,将薛令仪的手拉下,瞪着眼看她:“不可如此。”又道:“你眼下进了皇宫,等着皇上的诏书一下,你便是贵妃了。这跟以前的侧妃可是不一样,你在王府里,只要王爷肯宠着,便可横行霸道,便是王妃也要退避三舍,不敢轻易招惹了你。可做了贵妃便不一样,若是跋扈厉害,叫前朝的言官参一本,可不是好受的。”   薛令仪摆摆手,示意赵世荣坐下,她也跟着坐下,叹气道:“这些事,女儿都知道。”   赵世荣点点头,叹气:“你知道便好。”说完皱眉,又慢慢舒展开,说道:“你得了空,不如把你哥哥叫来一叙。”   这个哥哥,薛令仪是知道的,说的是赵世荣的独子赵哲。   薛令仪笑道;“听说他已经被封了三品带刀护卫,伺候皇上左右,极是厉害。”   赵世荣笑道:“这一点爹也不屈了他,哲儿这孩子,不管是学业还是拳脚,都是下过功夫的。只是还有一点,皇上也是看在我和你的面子上,才格外恩赐宽厚的。”   薛令仪笑着没说话,拎起茶壶为赵世荣倒了杯茶,笑道:“瞧爹说的,皇上可不糊涂,若非是三哥自己有能力,皇上又如何会给他三品带刀侍卫的官职。”   赵世荣想起独子的能干出色,也不免脸上露出笑意,忙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再看向薛令仪的时候,神色便添了几分忧虑和怜惜。   “有件事情,爹得了些消息,寻思着,还是先给你透个底儿。到时候你心里有数,也好有个应对。”   薛令仪见着赵世荣神色不似寻常,心里已然有了几分不安,询问道:“何事?爹只管说就是了。”   赵世荣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这才叹道:“你知道的,皇帝登基,少不得一些臣子出力。眼下皇上新登基,论功行赏是少不得的,而除了钱财官位,按照常例,选一些臣子家里的姑娘入宫伺候左右,也是寻常的。”   薛令仪只觉一颗心瞬间被揪了起来,她已然明白爹的话是什么意思,曹凌他,大概只要选妃了。   笑了笑,薛令仪道:“瞧爹,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原是这个。爹许是不知道,女儿进宫前,还为皇上选了一个楼家的姑娘入府呢!只是当时皇上不在武陵镇,眼下那姑娘已经随着王妃等人来了京都,想来瞧着楼氏一族的功劳,做个婕妤错不了的。”   赵世荣还是头回知道这事儿,见着女儿不似个好妒之人,也是看得开,于是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爹只盼着你好好的,这后宫不比旁处,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本来就受宠,遭了人的红眼,以后定要小心再三才是。”   薛令仪点点头笑道:“知道了,爹莫要为我担心。”   等着送走了赵世荣,薛令仪没有回屋,却是在庑廊下坐下。院中几株枫树,已经红艳如火,只可惜一旁的梧桐已经黄了一大片,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黄叶,倒叫人看得心酸。   他若是个王爷,想来还能闹一闹,撒个娇什么的,可眼下他是皇帝了,薛令仪叹着气,心说有些事情,她还真是无能为力呢!倒也罢了,罢了。薛令仪想着,便笑出了声来。天要下雨,君要纳了新人,她便是尊为贵妃,也只能认了。   曹凌倒了将睡的时候,才从外间匆匆赶来,见着薛令仪便笑了:“你倒清闲,我却是快要累断气了。”   薛令仪忙上前服侍曹凌坐下,又吩咐宫人去备下香汤,笑道:“待会儿皇上去池子里泡一泡,必定能卸了一身的疲倦。”又笑问:“皇上可觉得肚子饿?臣妾叫人备下些夜宵,一会儿端上来,臣妾陪着皇上一起用一些如何?” 第79章   因着薛令仪以为夜色已深, 曹凌想来不会来关雎宫了,便命人熄灭了几盏琉璃灯,眼下宫室略有些昏暗, 烛火昏黄,倒显得薛令仪愈发的眉眼清丽, 颜色魅人。   曹凌端详片刻,不禁笑叹:“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明娘瞧起来,可真是妩媚至极。”   薛令仪却抿唇拉起了脸:“皇上这么说, 是嫌明娘相貌不佳,白日里不能入眼,只能灯下月下的, 趁着光线朦胧, 才看得进眼吗?”   曹凌不妨一句夸奖的话,到了美人儿这里,却成了另一番话意,不觉笑意连连,叹道:“都道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这丫头也忒是牙尖嘴利了,这就曲解了朕的话, 朕分明是在夸你好看呢!”   薛令仪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不高兴道:“皇上这话就更是可恶了,怎的?难道说,在皇上心里, 臣妾就跟小人一样,难养难相处吗?既如此,干脆皇上撵了臣妾好了, 也省得皇上觉得臣妾难养,倒叫皇上为难了。”   曹凌干脆瞪圆了眼睛,将薛令仪上下一番打量,摇摇头叹道:“这可真是没话说了。”   薛令仪更气:“没话说了?那皇上觉得同谁有话说呢?”   曹凌沉默地看着薛令仪,而后忽的抿起唇角,就笑了起来:“朕听说殿阁大学士今个儿来关雎楼了?”   薛令仪抿抿唇,沉着脸色道:“是呀,臣妾的爹的确来了,难道皇上不许了吗?不是皇上说过的,羽哥儿和臣妾的爹,能随时进宫同臣妾相见的。莫非皇上变了心,改了主意?”   曹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摇摇头笑道:“朕可不敢变心,若真是变了心,怕明娘是要把朕给吃了呢!”   薛令仪鲜少见着曹凌如此摇头晃脑,说起话来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唇角一勾,没忍住便笑出声来。忙抬手遮住口唇,眼一撇,又娇又嗔地睨了曹凌一眼,却没说话,只是重又转过头,也不看曹凌,只半垂着脑袋,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曹凌默了片刻,将茶碗搁下,起身挨着薛令仪挤进了一张太师椅里,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叹道:“这一晚你这么厉害,可是从你爹那里知道了,我将纳一些有功臣子的女儿进宫的事情呀?”   薛令仪立时咳了两嗓子,忙从曹凌怀里挣扎起身,嗔道:“皇上说什么怪话呢!臣妾的爹可没说过这些话。”   曹凌这回心里可是得意了起来,他就知道,明娘这是吃醋了。吃醋好,吃醋好呀,想起那个跟着秦氏一行人进宫的楼氏,曹凌心里就不痛快。秦氏拉帮结派的,想弄个楼氏进府,于她连成一线,进了一个阵营他倒是明白,可明娘就叫他瞠目结舌了,她却是为何,肯了那个楼氏进府来?   “行了,别醋了,朕都要被酸死了。”曹凌站起身将薛令仪掰向她,看着她笑得满眼温柔,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不过,朕倒挺喜欢吃这一口酸的。”说着将薛令仪拉向怀里:“好了,朕今个儿累了一日了,孤骨架子都要散了,肚子也饿死了,明娘陪朕用夜宵,然后再陪朕去沐浴可好?”   薛令仪嗅得满鼻的龙涎香,然后笑了笑,抬起头道:“好。”他到底是皇帝了,最终也没有顺了她的意思,不许那些女人进宫。只是也好,她做好她的贵妃,然后护着孩子们,好好活着就是了。   长春宫里,秦雪娆忙碌了一日,终于歇下来在池子里泡了热水澡。温热的水流散去了一身的疲倦,秦雪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简直舒服到了不行。   “娘娘,听说再过三日便是娘娘的册封礼,到时候娘娘便是一国之母,有母仪天下的尊贵了。”南星手拿着一方棉布帕子,轻轻为秦雪娆擦着后背,想起再过三日后的册封礼,不觉笑出声来:“以前娘娘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有方士说过,娘娘有贵人之相,以后必定是大富大贵的。果然,娘娘到底是个贵人呢!”   秦雪娆笑了笑,虽是没说话,脸上却也是压不住的期盼和得意。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夺去了她最爱的人,给了她最尊贵的地位。   “眼下咱们才进了宫,这可不是个熟地方,叫人照顾好三皇子,一定盯紧看牢了,这可是咱们以后的依仗呢!”   南星忙道:“知道的,奴婢已经嘱咐过了。”   秦雪娆微微闭上眼,滚滚水汽扶摇而上,淹没了她本来的面容。眼下皇上还年轻,太子之位怕是不会过早立下。只是时光如水,匆匆而过,这太子的位子,早晚也是要立的。   诺哥为正室所出,眼下养在她的膝下,她虽为继室,却也为正室。如此,诺哥为太子,实乃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   秦雪娆想着便慢慢笑了起来,很好,真是太好了,他们秦家,到了该兴盛的时候了。   翌日,秦雪娆五更天便起身了,一面吩咐宫人为她梳妆打扮,一面又叫人去叫起了曹诺,预备一起往慈安宫,谒见太后莫氏。   “听说薛氏这阵子在慈安宫的日子不好过,太后仿佛很厌弃她。”秦雪娆对镜摆弄着珠钗,一面低声询问为她梳妆的宫人。   宫人低声回道:“没错,太后不喜薛娘娘是再嫁之身,多有为难。”   秦雪娆唇角微勾,淡淡笑了。太后不喜薛氏,那么为了平衡,大概率要倚重另外一个后宫女子,作为辖制后宫的依仗。她将为皇后,背后又是蒸蒸日上的秦家,想来太后只要不糊涂,该是不会为难她的。   曹诺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叫了起来,嬷嬷和宫人为他穿了崭新的衣衫,梳起了头发,便簇拥着他进了长春宫的正宫殿内室。   秦雪娆已经打扮妥当,瞧见曹诺便招了招手,笑道:“诺哥儿,到娘这里来。”   曹诺瞧见秦雪娆,立时就笑了,脚下飞快,直接就冲进了秦雪娆的怀里。   “娘。”曹诺仰起头,冲着秦雪娆甜甜笑了起来。   秦雪娆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怀里这个孩子,轻声道:“待会儿呢,娘带你去见太后,诺哥儿要记得嘴巴甜一些,到时候就叫祖母。”   曹诺乖巧地笑:“诺哥儿记住了。”   秦雪娆笑了笑,便牵起曹诺的手,往外殿走去。天色还不曾放亮,几点星子闪烁着微光,秦雪娆一面走着,脸上洋溢的笑,却是掩也掩不住。这里,便是她的天下了。后宫不比后宅,皇宫自不是王府,那个薛氏,她倒要瞧瞧,还能不能像在王府时候,独占了君宠,然后她这个正室嫡妻,却只能退了一射之地,忍气吞声。   行至中途,秦雪娆远远瞧见了几盏灯笼,从另外一条宫道上,慢慢行来。   “那是谁?”秦雪娆问道。   南星忙拉来了一个宫人,低声道:“这条路该是往哪处宫殿而去?”   那宫人忙回道:“这条路是通往毓秀宫,怡景宫,还有月仙宫的。”   南星一想,便上前回道:“想来是李夫人,只李夫人被安置进了毓秀宫。”   秦雪娆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笑道:“这么多宫殿空着,不住人岂不是可惜?”又笑道:“听说皇上要纳几个有功臣子的女儿进后宫为妃,想来这后宫,以后定是能热闹非凡了。”   李春华远远便瞧见了路口处那几盏明亮的灯笼,招手问了宫人,知道那条路上,就只有秦氏的长春宫,还有薛氏的关雎宫,不觉拉长了脸,这两个人,不论哪一个,她都懒得见。   “走慢些。”李春华吩咐道。她不可不想紧赶慢赶的,倒和前面那队人凑在了一处。   只是绿容去而有些担心:“若是脚程慢,怕是去了慈安宫要迟了,听说薛娘娘很是被太后磋磨了一回,夫人还是快一些,省得落了话柄,倒叫太后不喜欢。”   李春华冷哼了一声:“那慈安宫一心想要潭王为帝,眼下皇上登基称帝,她如何能善待皇上的后宫妇人,必定是视如眼中钉,肉中刺。便是准时到了,怕也能寻到其他由头,发落了一回。既是如此,便只管安心走路便是,要打要杀的,随她的便。我还不信了,她还能将咱们拉出去掌脸打板子不成?”   这个时辰,薛令仪也从关雎宫出发了。以前这后宫只有她一个,眼下众女入宫,薛令仪一路走着,便瞧见了远处几点亮光。   “倒是热闹起来了。”薛令仪笑着,抬手抚了抚鬓发上的玲珑玉簪,叹道:“过不得几日,等着新人进了宫,想来会更热闹吧!”   红莲没敢应话,只是小心扶着薛令仪。   薛令仪闷头想了一会儿,却觉得还是心口发闷。仰头看天,天色还氤氲着一团黑气。这样子可是不好,昨夜里已是想明白的,她以后只要做好贵妃之位,好好护着孩子长大成人便是。   这其余的,不求不糟心,不想便没了念头。想来曹凌的性子,便是只闻新人笑,却也不会让旧人去哭的。这一点,她还是愿意信他的。   “走快一些。”薛令仪将叹息压进唇舌深处,淡声道:“若是去得晚了,太后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饶过我的。”   红莲一路扶着薛令仪,眼下听得这话叹了一回:“想来今日拜见太后的人多了,太后也不会只把眼睛珠子盯着娘娘瞧。娘娘的日子大约也会好过些。”   薛令仪却不这么想,担忧道:“皇上将我先一步单独接进宫里,虽是招显了对我的不一般,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后恨皇上,便不会放过我。我只怕之前我一个人丢脸,眼下众人皆在,我这脸面,就丢得更多了。”   红袖听了不禁担心道:“这可如何是好?若不然,奴婢去请了皇上过来?”   薛令仪笑道:“胡说什么呢?皇上去上朝了,你现下去请皇上,怕是严官更要有话说了。”   这么一路到了慈安宫,薛令仪一眼便瞧见了立在廊下,正染了一身晕红的秦雪娆和曹诺。   她也曾带过曹贞和曹煦过来慈安宫,可太后瞧起来并不喜欢。薛令仪猜测,大约是先皇因着无子,才传位给了皇上。而潭王,听说妻妾众多,却也只得了两个闺女。太后瞧着皇上枝繁叶茂子嗣甚多,怕是心里不快吧!   “王妃大安。”薛令仪扶着红莲走上前去,矮身福礼。   多日未见,秦雪娆只觉面前这女子皮肤雪白,越发得明艳动人了。心说这太后磋磨人的功力不行啊,这怎么越磋磨,这人越水灵了。   “快请起。”秦雪娆笑着弯腰去扶,而后暼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春华,笑道:“听说侧妃将要为贵妃,皇上对侧妃的盛宠,实在是令人羡慕呀!”   一听到这个,李春华的脸更臭了,她也听说了,这女人将要为贵妃的消息。而她,却只是区区一个妃位。心里卷起暗涌,李春华觉得,这口气憋了这么些年,她已经快咽不下去了。 第80章   慈安宫曲折漫长的庑廊下, 秦雪娆领头而立,薛令仪远远瞧了她一眼,虽还一身的王妃服饰, 却是真正的通身贵气,倒是跟之前在王府里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秦雪娆一个转头, 也瞧见了薛令仪,遥遥的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薛令仪垂头矮身福了一礼,秦雪娆目光淡淡, 转过头去,继续腰身笔挺地站着。薛令仪站起身,沉默一瞬, 默不作声地抬脚上了石阶。   孙婉悦一行人也是早就到了, 见着薛令仪来了,也都有模学样矮身福了一礼,这里到底是慈安宫,里头的太后说是还未起身,她们也不敢出声惊扰。   薛令仪微笑颔首, 算是还了礼,上前立在秦雪娆身后, 眼睛往窗棂那里一瞥,里面只隐隐透着一层暗光,便知道那太后又故意起得晚了,叫她们在外头候着, 故意来作践她们。这苦头她是已经吃惯了的,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瞧见秦雪娆身边跟着的曹诺, 不禁心生出怜惜来。   曹诺正抬头瞧着薛令仪,见她的眼睛转向了自己,立时眼冒凶光,狠狠瞪了薛令仪一眼。他虽还小,却什么都清楚。他知道,他的父亲并不疼爱他的母亲,只疼爱这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生出来的孩子,父亲也更疼爱一些。   薛令仪眼见这小子瞧见她还是一副见了仇人的模样,眼神微凉,慢慢转开了视线。还好,不曾像上回那般直接冲过来要咬她了,不然这慈安宫里可是要热闹了!   孙婉悦多日不见薛令仪,眼下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皇宫,瞧见了薛令仪心里自然更亲近些。她轻轻拉起了曹安,上前轻轻道:“娘娘最近可好?”   薛令仪回头瞧着她,微微含笑,撇过头轻声道:“待会儿莫要急着走。”说完笑了笑,垂眼看向曹安,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便回首继续站好。   孙婉悦瞧着薛令仪谨慎的模样,眼睛不受控制往窗格那里瞥了一眼,知道这位太后怕是个不好惹的了,不然依着眼前这位的恩宠,如何又是这么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她情不自禁挺腰站好,手上紧紧牵住了曹安,也不敢再多言。   曹玉珠瞧着这庑廊下个个人噤若寒蝉的模样,扯住张文芝轻声道:“娘,太后是个很厉害的人吗?”   张文芝眼下比之薛令仪几人更是不如,额上的汗珠都要沁出来了。昨个儿夜里,她已经偷偷来了这慈安宫,想要同太后见上一面,只是太后却紧锁了宫门,并不肯相见。她虽是太后宫里出去的,前头也多给太后透漏了武陵王府和王爷的事情,可后来她缠绵病榻,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后,便再没往慈安宫捎过消息。   太后是让文柔过来同她说的话,文柔还是那个样子,眼神淡淡,神色漠然,见着她这个老姐妹脸上也没什么波澜,只是公事公办淡淡说道:“太后乏了,没精神见你。太后还说了,你既然已经出了慈安宫,去了武陵王府,便不是慈安宫的人了,以后好自为之吧!”   曹玉珠见着张文芝迟迟没说话,疑惑道:“娘?”   张文芝忽的喘了一口气,急声轻道:“噤言!”   曹玉珠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慌张无措的模样。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李春华终是姗姗来迟,脚步刚定,里面的门扇缓缓打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扯起了嗓子道:“太后有请!”   秦雪娆面上一凛,忙拉起曹诺,就进了殿门。薛令仪和其他人也随后跟了上去。   太后正靠在水红色富贵竹绣纹的锦缎大引枕上,手指轻轻支着额角,听得脚步声,微微张开双目,随即唇角微勾,又闭上了眼睛。   这些女人,她一个也不想拉拢。   当头的秦氏,是出自秦府,那个老秦头儿,两面三刀,最是奸诈黑心。若非是他言而无信,她的潭王,又如何被圈禁,那个曹凌又如何能迅速控制了京都,然后顺利地登基称帝。   还有那个李氏,李家是曹凌从武陵带进京都的,自是忠心不过,挺火这个女人又是个不会生养的,性子也不乖顺。想那薛氏如此得宠,都乖乖在庑廊下候着,她倒好,竟然来得那般迟。   至于其他的,都是无用之人。   耳边响起众女的请安声,太后慢慢睁开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盯住了人群中最是显眼的那个。曹凌的长子,曹安。   曹家势弱,曹安又占了长子的名字,这个孙氏,仿佛也是个提不起来的柔弱性子。太后的眼里渐渐闪烁起了亮光。这孩子不错,娘也瞧着不错。   “那个可是安哥儿?”太后笑了起来:“过来,叫哀家仔细瞧瞧。”   秦雪娆眼神微凉,瞧着曹安受宠若惊站起了身,然后小心翼翼上前在太后跟前站定,却被太后满脸慈爱地拽得更近了。   “瞧这孩子,长得跟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太后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曹安的脸,又冲孙婉悦道:“你是孙氏?”   孙婉悦又喜又惊,又慌又怕,忙磕了个头,颤着嗓子道:“回禀太后,臣妾是孙氏。”   太后微笑点了点头:“你很好,快起身吧!”   孙婉悦忙又磕头谢恩,正要起身,却发觉周遭的人都还跪着,一时间迟迟疑疑的,眼睛慌乱地四下张望,又四下躲避着。   太后瞧着这女人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眼睛往周遭一瞥,淡声道:“都起身吧!”   薛令仪随着众人谢了恩,这才慢慢起身,眼睛往孙婉悦那里瞟了一眼,再望太后那里瞧了一眼,心里便知道,这太后又是打得什么主意了。只是曹安站着长子的名分,这太子之位,又是只离天下至尊一步之遥的位子,难说孙氏不会心动,这大皇子不会心动。   太后瞧着曹安,真真儿是越看越满意,扬声笑道:“文柔,把柜子里那个刻着福禄寿的檀木小匣子拿过来,那里头有块儿玉,正配哀家的乖孙儿呢!”   曹诺来时便被秦雪娆一遍又一遍的交代了,叫他好好表现,以得太后的欢喜。虽说秦家同太后之前交恶,但若能往后交好,却也是秦家所期盼的。若是太后能助得一臂之力,曹诺的太子之位,自然更加的稳妥可靠。   可眼下瞧来,太后显然是选择了曹安这个长子。秦雪娆垂下头,眼中渐渐拢起一层阴霾。曹安虽不为嫡出,却是长子。立嫡立长,在本朝都是有过先例的。   曹诺到底年纪尚幼,他是牟足了劲儿过来讨太后喜欢的,只是太后压根儿就不看他,只同大哥哥说话。   “祖母,诺哥儿也想要。”曹诺不甘心了,于是忽然出言说道。   秦雪娆登时面露慌张,忙按住曹诺,又向太后笑道:“太后莫怪,三皇子年幼,还不懂宫里的规矩。”   太后冷冷瞧着秦氏母子,淡淡说道:“三皇子自然是年幼无知,哀家也不会怪他无礼。只是孩子尚能饶恕,这大人却是断断不可轻饶,到底是大人没教好不是吗?”   秦雪娆知道太后这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果断跪下,轻声道:“臣妾知罪,愿受太后责罚。”   太后心里得意了,满意道:“如此,便回去将《女则》抄录一百遍,十日后送来慈安宫。”   秦雪娆登时恨得不行,她这皇后的位子还没坐上,就先罚抄了《女则》,传出去必定要说她行规不淑,便是以后得了皇后宝册,坐稳了长春宫,可难保背地里人心不服。   只是眼下,也只能服软了。   秦雪娆俯身磕头,回道:“臣妾领罚。”   太后满意极了,笑道:“得了,起身吧!”   曹诺却是不依了,他要说话,只是被秦雪娆眼疾手快按住了肩膀,眼中一抹厉色闪过,立时吓住了曹诺。秦雪娆不着痕迹将曹诺往身边拉了拉,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薛令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明白这宫里的日子,怕是要不安稳了。长子和嫡子起了争斗,自然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好在她的曦哥儿还年幼,眼下只是韬光养锐便可,皇上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以后的事情也不好说,日子总是还长着呢!   太后的眼睛又在殿里扫了一圈,瞧见了目露忐忑的张文芝,冷冷抛过去一个眼神,随即又盯住了薛令仪。   “说起来薛氏进宫最早,可到了如今,哀家连五皇子的面儿都没见着,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莫不是我这慈安宫是龙潭虎穴,不敢来了不成?”   薛令仪早就料到太后会捉了她这小辫子,理由是早就想好的,不慌不忙道:“回禀太后,并非臣妾不懂事,不带了五皇子过来拜见太后,实在是五皇子年幼,车马劳顿半个多月,又走了那么远的路,进得宫里便水土不服,到了今日,身子骨还不曾好利落。臣妾这是怕五皇子过来慈安宫过了病气儿,再惹了太后身子不适。”   太后冷笑道:“这么说来,哀家还要谢谢你了?”   薛令仪恭敬道:“臣妾不敢,这话也是皇上嘱咐的,说是太后自来身子柔弱,叫臣妾万不可为表孝心,就带了五皇子过来,再坏了太后的康健。”   太后立时不快起来:“这又是皇上说的?皇上日理万机,倒是回回和你拉不完的家常呢!”   薛令仪没说话,只是垂着头,恭敬地站着。她身侧站着李春华,闻言立时瞪了过去。这女人荣宠之盛,果然是她不可比拟的,当初她最受宠的时候,皇上也未曾同她说过几句家常话。   太后立时注意到了李春华:“你可是李氏?”   李春华神色一凛,忙恭敬福礼:“回禀太后,正是臣妾。”   太后神色依旧冷漠,淡淡问道:“你膝下不是养着四皇子?眼下,四皇子人呢?可别说他也病了,哀家可没听说,这后宫哪一处宫殿叫了太医的。” 第81章   李春华性子比之旁人稍有些执拗, 她又心里清楚,她父兄是前朝新贵,皇宠正盛。虽是太后尊贵, 可到底不是皇帝的亲娘不是?再说了,边郊的府里头, 还圈禁着她的亲生儿子呢!   “回禀太后,四皇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他人小,又是一路劳苦, 臣妾怜惜他,不忍心叫醒。”   太后立时笑了起来,笑容淡淡的, 仿佛山尖上的一捧凉雪, 冷冷道:“这么说来,倒是哀家显得刻薄了些,这么早早的,竟还想着能见一见四皇子呢!倒是没顾及他还尚且年幼,正是贪睡的年纪呢!”   这却是一顶大帽子盖了下来了, 李春华立时跪倒在地,不卑不亢, 脸上带了些恼羞,说道:“并非四皇子贪睡,实在是臣妾的过错,惹了太后不高兴, 太后只责怪臣妾一人便是,万不能迁怒了四皇子。”   太后立时恼了:“什么叫万不能迁怒了四皇子?哀家若要迁怒,还轮的到你来说这个不可, 那个可的吗?不过小小一个宫妃罢了,竟敢如此同哀家说话,真是胆子大了!来人!”   立时有宫婢上前:“奴婢在!”   太后恼道:“将她叉出去,叫她在庑廊下跪足三个时辰,每个时辰掌嘴十下!”   李春华立时瞪圆了眼睛:“太后怎能如此对待臣妾?”   太后顿时觉得好笑:“哀家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别说掌嘴罚跪,便是要了你的命,也不过小事尔尔。”   李春华眼见宫婢上来拉扯,心中愤怒不比寻常。她心里早就窝了几年的火,眼下脑子也糊涂了,火气一并迸发出来,倒完全忘了这是慈安宫,可不是武陵镇的王府。   “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吗?”李春华瞪着太后,戳人心窝儿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秦雪娆立时跪倒在地,磕头道:“太后息怒,李妹妹许是车马劳顿累糊涂了,这会子还没睡醒呢!”   薛令仪无奈又担心地瞧了李春华一眼,这女子孤傲她是清楚,不过眼下这情况,倒仿佛被人下了降头,跟个傻子一样了。只是她若是被罚,伤及的也是皇帝的脸面。于是也跟着一同跪倒在地,求情道:“太后息怒,念在李夫人是初犯,还请看着皇帝的脸面,就宽恕了她这一次。”   太后立时将眼睛瞪向了薛令仪,这个贱人,每每都拿了皇帝来压制她,她借坡下驴那是不愿意当面扯破了脸皮,还真当她是好惹的不成?   “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动手!”太后拿起小几上的昙花刻纹琉璃盏摔碎在了地上,宫婢们立时簇拥而上,将李春华架了出去,然后扔在了门外。   李春华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身上摔得生疼,脸面也丢了个干净,立时尖声叫了起来:“大胆!”只是那几个宫婢已经又簇拥上前,按着李春华跪在了庑廊下,一个面皮白净的太监走上前来,拎起袖子,便把耳光“噼里啪啦”打在了李春华细白的脸皮上。   秦雪娆一行人的脸上皆是难看了起来,眼下她们才进宫,这名分还未定,便出了这事儿。虽爱打的是李春华,可传出去却只会说她们这些潜邸里头出来的女人没规没矩,不然如何会头一次见面,便惹了太后生了如此大怒,竟是这般不顾体统脸面就闹了起来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秦雪娆伏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这会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以后可是要当一代名后的,这种事情,写进了史书是要成为她明后史册上的一个污点的。   薛令仪同太后是打过一阵子交道的,知道太后这性子不好,求情怕是没用,只随着众人磕头,倒没再说什么求情的话。   这会子曹凌已经得了消息,自然是怒气盈肺,满是不快。这个莫氏,竟是如此的不管不顾。挥手叫小太监退下,眼睛已经看向了下面站着的几个臣子。这当众,便有李春华的父亲,李志安。   李志安忙跪倒在地,请罪道:“都是老臣教导不严,养女不淑,没规没矩这才惹怒了太后,闯下了大祸,还望皇上降罪。”   曹凌自然是恼怒的,这些日子,他的明娘是如何的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明娘为的什么,不还是为了他这个皇帝。   皇兄刚去,便是这时候太后如何的骄纵无度,他都得忍着,纵着。这满朝文武都瞪着眼睛看着呢,除非太后做下的事情,是动摇国本,是危急社稷,不然他若是动了手,怕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便是摆脱不掉的。眼下,他这皇位还不算安稳,他还得潜伏一段时日才是。   再者,他也要顾及皇兄扶持他登位的情分,虽说这是完璧归赵,但若非是皇兄有意为之,怕他这辈子也难登大宝了。   “快把李将军扶起来。”曹凌忙招手叫太监去扶,又道:“李爱卿不必担心慌乱,太后的性子朕是知道的,春华素日如何,朕也是明白的,眼下出了这事儿,不定谁故意为之呢!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法子,如何解决了这事儿才是。”   如何解决,自然是要处罚了李春华,安抚了太后,李志安心知肚明,忙又跪倒在地,磕头道:“这都是李家的过错,给皇上添了麻烦,皇上只管处置,老臣心甘情愿受罚。”   曹凌心里满意了,李家能这般明白懂事理,还是不易的。   “快起来,怎的又跪了。”曹凌笑着,又转头问向另一个大臣:“不知王爱卿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是两全其美,自是能护住了太后的脸面,又不至于将李家弄的太过难堪。   王丰捻须沉吟,片刻后说道:“古有王祥卧冰求鲤,是憨直了些,但是传扬出去,谁不说孝顺有加。太后虽是剑指后宫,但说到底,还是冲着皇上去的。”   曹凌听罢便笑了,这个王丰,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只微笑着,也没说话。   王丰见皇帝不作声,神色瞧着也还好,便知道这话他听了心里不恼,说道:“不如皇上也学着王祥,做一回大义灭亲的孝子。”   李志安弓腰垂手站在旁边,听了这话几乎没跪到地上,他心知这招出得好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李家也能因此更得皇帝的宠爱和信任。然则出得不好了,怕是他们李家便要做了冤头鬼了。   “得了,朕知道了。”曹凌起身弹了弹衣袖:“赶早不赶晚,既是要做孝子,这会子便去吧!”   李志安知道皇帝主意已定,忙说道:“老臣愿意随着皇上一同去慈安宫请罪。”   曹凌瞧着李志安,满意地笑了。   慈安宫里,李春华跪在庑廊下,只觉得无限的屈辱。巴掌已经挨完了,她死撑着没落下眼泪,可她心里也清楚,这会子的功夫,怕是整个后宫都知道她李春华被太后责罚,被掌脸,还罚了跪。这以后的日子,还没开头儿呢,这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李春华瞪圆了眼睛看向天空,她知道,薛氏会有皇帝爱护,可她,怕是再没这一日了。正是这般自艾自怜着,忽听得门外一声鞭子,遥遥传来,极是清脆。脸上登时一喜,这是皇帝的开路鞭,莫不是皇帝知道她受了苦,过来慈安宫救她的?   车撵里,曹凌闭目沉思,不禁想起了皇兄驾崩前的情形。那时候皇兄只吊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却死死拉着他的手,只苦苦的哀求。让他以后一定要宽恕了潭王,不可伤及潭王的性命,还有要善待太后莫氏,保她一世的安稳尊贵。   曹凌有些心烦起来。   当年他母后仙去,虽说这莫氏不是罪魁祸首,可少不得也要推波助澜了一番。只是看在皇兄的面儿上,保她太后的尊贵也不是不可。但她总这么不管不顾的,只顾着发泄心里的不快,却也不是长久之策。还得釜底抽薪一回,也叫她有个怕头儿才是。   想到此处,曹凌抬手敲了敲车壁。车撵缓缓停下,马太监隔着一道车帘轻声问道:“皇上有何事吩咐?”   曹凌冷冷道:“让周鹏程在东暖阁等着!”   太后虽是对后妃接连下手,时刻找茬,可并不曾直接冲着曹凌甩脸子,眼下皇帝来了,自然还是要继续装相的,于是带着众人,便出门迎接。   曹凌见着太后便笑着向前请安,太后也做足了慈母的模样,忙拉住了曹凌,笑道:“这是干什么,说了多少回了,咱们母子不分你我,何必如此见外生分。”   曹凌含笑道:“虽是母后慈爱,可礼数不能废,儿子自然还是要向母后请安的。”   太后满意地笑了,便拉着曹凌往殿里走。   却是李志安忽然出来跪倒在地,磕头道:“微臣给太后请安磕头。”   太后面露疑惑:“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前朝的官员多了许多的新面孔,她还不怎么熟悉。   曹凌回道:“太后,这是李氏的父亲李志安。”   太后脸色便不好了,眼光往庑廊下正一脸悲戚,往这里看的李氏身上瞟了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他呀!怎的,知道女儿受了委屈,这便急冲冲过来怪罪不成?不过入京几日,耳报神还挺灵的嘛!”   李志安唬得不轻,忙磕头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此次前来,是来给太后赔罪的,只盼着太后惩罚了微臣后能怒火渐消,万不可伤及了玉体。不然,微臣万死也难逃其咎,难以心安啊!”   太后冷笑一声:“说得比唱的都好听呢!”   曹凌便知道太后不会轻易松口,微微轻笑,便上前跪在了李志安的前头,恳切道:“太后不肯宽恕了李氏和李爱卿,儿子知道,太后其实是在怪罪儿子。这李氏跟随儿子左右也有多年,今日冒犯了太后,便是儿子管束不力的缘故,太后非要怪罪,不如怪罪儿子吧!儿子愿意领罪受罚!”   太后自然没有想到曹凌为了李氏会这般作态,似薛氏那样得宠,也不过是过来说些好话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责难薛氏,本来也就是为着撒撒气儿。   “皇帝这是做甚!快快起来。”太后大惊之后,忙去扶起曹凌,又道:“李家是李家,做了什么措施,同皇帝什么相干?”   曹凌顺势起身,笑道:“自然是相干的,儿子识人不清,叫母后跟着受委屈了。”   太后笑了一声:“哀家已经罚过她了,皇帝不必挂心。”   曹凌笑了笑:“这可不行,既是冒犯太后,必定是品行不良,不若逐进冷宫,以后也省得她在太后跟前不懂事,再惹恼了太后。”   这样的责罚就太过了,太后忙道:“不必如此。”   曹凌却已经转过脸去:“来人,将李氏打入冷宫。”又垂眼看着李志安:“李志安教女不严,罪责难逃,立时革职查办,等候之后的发落。”   太后这回可是慌了,这事儿闹出去,皇帝的名声好听了,可她的名声怕是就要坏掉了。那李氏膝下可是养着皇子呢,又不是犯了大罪过,罚去冷宫已是过了,再因此革职查办了一个前朝大臣,还是从潜邸跟过来的老臣子,这事儿若是定了,她一个跋扈厉害是跑不掉了。   “万不可如此处置。”太后忙道:“这事儿是李氏犯了错,只是哀家已经掌嘴罚跪处置过了,这便了了。”   可曹凌却不肯,笑着牵起太后的手,同她一道往宫殿里去,笑道:“太后不必刻意委屈自己,儿子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太后着想。”   太后着急道:“为了哀家着想,皇帝便不能这般处置了李家父女。”   曹凌却微笑不言,将太后扶着在榻上坐下,笑道:“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也好叫前朝后宫都知道,儿子是多么看重太后,这以后,便再不会有人胆敢在太后跟前放肆了。”   薛令仪躲在秦雪娆身后,听得曹凌这般说话,再瞧了太后着急火燎的神色,差点没忍住就笑出声来。   这招好,以退为进,太后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正的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只是想起李氏的性子,薛令仪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那女子性子素来孤傲,即便知道曹凌这是计策,怕是心里也难过了那道儿坎儿了。   殿门外,李春华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表白几句,便眼睁睁看着皇帝将她打入了冷宫,革去了她父亲的职务。眼前瞬时间便模糊不清起来,李春华只觉得浑浑噩噩的,便被人架起来,往冷宫拖去。   李志安远远瞧着,有心说上几句,可又怕露出了马脚。只是拎起袖子擦着眼泪,担心地往李春华那里看去。   马公公从后面走了上来,一甩佛尘,低声笑道:“李大人且安心去吧,冷宫那里已经安置妥当了,李夫人不会受委屈的。”   李志安忙垂手弯腰,感激道:“多谢马公公,李某感激不尽。”   马公公笑道:“李大人只管安心在家里等着,万事都在皇上的心里放着呢!” 第82章   宫殿里, 太后已经是第三次提议,撤去对李氏父女的处罚。只是曹凌却怎么也不肯同意,见着太后还要说话, 便起身道:“太后今日受了委屈,又劳累了这么许久, 还是先歇息一下。”又看向下面垂首而立的众女子,说道:“你们都回去吧,莫要在这里聒噪,扰了太后的安宁。”   太后气得不行, 只是也知道多说无益,等着皇帝一行人走了后,便招手叫来了宫婢, 低声言语了一番。随即宫婢垂首离去, 太后一人高坐尊位,恨恨瞪着空荡的殿门,冷冷笑了起来。   这厢曹凌同众女出了慈安宫,一行人除了薛令仪,都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曹凌, 自是兴奋非常,虽不言不语, 可眼光却都情不自禁往曹凌那里瞟去。   女人们还能忍得住,可孩子们就不成了。曹诺最小,冲上前便抱住了曹凌,未曾说话眼泪便先落下, 哽咽道:“父亲,孩儿很想你。”   秦雪娆在旁轻声纠正:“叫父皇。”   曹诺正哭得伤心,哪里听得见, 并不理会。   秦雪娆虽心中并无曹凌,但她和秦家日后的前程全都系在曹凌一人身上,面对曹凌的时候,神色自是较之以前,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亲近和讨好。   “皇上操劳国事很是辛苦,不如随臣妾一道往长春宫去,臣妾好吩咐宫人送些温补的膳食,为皇上解乏去忧。”   曹凌瞧着秦雪娆甚是恭敬温顺的模样,笑了笑,说道:“可。”   秦雪娆虽是盼着曹凌能去长春宫,不为旁的,这初来乍到的,皇帝若是愿意去了长春宫,她这皇后的宝座,自然能坐得更安稳些,可真当曹凌应下了,她却是愣住了。说起来成婚两载,这男人除了新婚之夜去过新房,挑起了她的红盖头便转身离去,后头就再也没去过她的屋子了。   南星见着秦雪娆竟是呆住了,忙在身后轻轻扯了一下秦雪娆的衣服,秦雪娆如梦初醒,忙笑道;“如此甚好,皇上请。”说着起身,让出了道儿来。   曹凌并未立时离去,轻轻揽住曹诺的肩,向着正眼巴巴往他这里看的曹安和曹玉珠招了招手,笑道:“过来呀!”   曹安同曹玉珠登时欢喜起来,眼睛都亮了,一道儿走了过去,行礼道:“给父皇请安。”   曹凌笑道:“免礼免礼,叫父皇瞧瞧,可是瘦了?”   曹安还好些,曹玉珠也跟着落了眼泪,哽咽道:“回禀父皇,路上辛苦,瘦了一些。”   曹凌点点头,安抚笑道:“回头叫御膳房多送去滋补的饭食,你要好好吃饭,不得挑食。”   曹玉珠忙道:“儿臣记下了。”   曹凌又看向曹安,目光犹自温和,却隐隐藏了些考究和疑虑,笑道:“你也一样。”   曹安忙扠手道:“儿臣记下了,多谢父皇惦记着儿臣。”   曹凌笑道:“你为子,朕为父,做父亲的,自是要惦记儿子的。”说罢又道:“只是功课也不得耽误了。”   曹安忙回道:“儿臣记下了,父皇莫要担心。”   这般说完,曹凌才看向曹诺,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多大了,还哭鼻子!”又道:“行了,走吧!”   说着,曹凌大步走上前去,目光流水般在薛令仪脸上滑过,薛令仪面容恬淡,犹带微笑,并不似生气的模样。这就好,曹凌心想,明娘素来是个稳妥的,自从进了皇宫后,犹自慎重小心,她该是知道,他这般做的缘故的。   等着秦雪娆跟着曹凌离去后,剩下的众人,唯数薛令仪位分最高,薛令仪之前还有心拉拢了孙婉悦,可眼下却有几分迟疑,笑道:“众姐妹都是早早就起了身,眼下无事,不如早些归去,也好歇息一番。”   众人自是应喏称是,孙婉悦还记挂着方才薛令仪的邀约,正待说话,却听薛令仪说道:“孙姐姐不如也早些回去安歇,原先是我没考虑周全,忘了姐姐昨个儿才进得宫。”又上前拉住了孙婉悦的手,笑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姐妹就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了。”   孙婉悦听罢自觉也是,于是笑道:“如此,我这就回去了。”   薛令仪微笑点头,松开手,扶着红莲的手便上了肩舆,缓缓离去。   回得宫室,暖阁里曹贞正在用早膳,见着薛令仪回来,立时下了椅子拜礼。   薛令仪上前将她拉起,笑道:“何时贞娘竟是如此知书达理了?”   曹贞随着薛令仪重新入座,答道:“是先生教的。”   薛令仪笑了笑:“贞娘是个好学的好孩子。”想起今个儿太后说的那些话,寻思片刻,嘱咐道:“打从明个儿起,你早上同娘一道儿,去慈安宫向太后请安。”   曹贞疑惑道:“为何?”   薛令仪揉了揉曹贞的脑袋,满脸的慈爱,说道:“她是你的祖母,你去请安也是孝道。”   曹贞“哦”了一声,却是满心的疑惑。即为孝道,缘何以前不去呢?只是她也没再继续发问,而是拿起桌子上的空碗,为薛令仪舀了一碗米粥,双手捧着放在薛令仪面前,笑眯眯道:“娘,用饭。”   进得长春宫,宫婢太监们忙忙碌碌来往不停,秦雪娆将曹凌请到了西暖阁,曹诺异常欢喜,跟在后面,一张小嘴一直抿着乐。   曹凌许久没见过曹诺了,于是趁着饭食不曾上齐之前,将他叫到了跟前,询问他的功课。   曹诺的功课一直是秦雪娆盯着的,曹凌一番提问,不由得抚掌笑道:“极好,功课学得很是扎实。”说着笑道:“该赏!”   曹诺喜欢得不行,忙跪地谢赏。   秦雪娆见着曹凌赞赏曹诺,心里自然欢喜,诺哥儿占着嫡出的名分,若是皇帝又心里喜欢,这太子之位必然是板上钉钉子了。   曹凌见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叫了曹诺起身,然后示意秦雪娆和曹诺坐下,笑道:“吃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饭菜都要凉了。”   用过了早膳,曹贞便起身拜别了薛令仪。薛令仪知道她要去上骑课,笑道:“虽说马儿通人性,到底也是畜生,你需得留神些,莫要伤了自己。”   曹贞笑道:“哪里就能骑了,女儿如今跟着先生学习如何照料马儿呢!”   薛令仪笑道:“既如此,你便赶快去吧,莫要让先生久等。”   曹贞离去没多时,曹凌便来了,薛令仪有些惊讶,笑着起身福礼:“给皇上请安。”又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曹凌上前揽住薛令仪,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吻,柔声道:“朕来瞧瞧你。”   薛令仪抿唇轻笑:“皇上请坐。”转身命人看茶奉果,又随着曹凌在榻上坐下,笑道:“皇上昨儿夜里还在关雎宫呢,若说皇上该去瞧瞧谁,怎么也轮不上关雎宫。”   曹凌端起茶碗慢慢嘬了一口,没像往常一般,顺着这话逗趣,反而神色渐渐转淡,将茶碗搁下,说道:“已经定下了,三天后,便为你们行册封礼。”   薛令仪立时笑了,起身福礼:“多谢皇上。”   曹凌起身将薛令仪扶起,脸上虽还笑着,眼中却仿佛笼着一层阴云,轻声道:“那几家的姑娘,定在十日后进宫。”   薛令仪只觉心口一紧,脸上立时浮起一抹笑:“恭喜皇上喜得佳人了。”   曹凌没说话,只是打量了一回薛令仪的脸色,见她当真不恼,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既有些安心,又有些失望。   “你能这般想,朕心里实感安慰。”曹凌说了这话,手指轻轻在薛令仪颊面上拂过,笑道:“朕这就走了。”   薛令仪点点头,笑着送了曹凌离去。等着曹凌的身影离开了关雎宫,薛令仪渐渐消失了笑容,抬起手轻轻抚在方才曹凌拂过的地方,只觉满心的凄凉。他再好,也终归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冷宫里,李春华坐在一把陈旧的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米饭,一碟子腌菜,她眼神冰冷,看着这碗米饭,这碟腌菜,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她再没想过,皇上竟会如此待她。可怜她一番深情,终究是错付于人了。   “主子,你就吃些吧!好歹垫垫肚子。”绿容在一旁劝道,眼睛往四下瞅了一圈,低声恳求道:“好主子,马公公都说了,皇上这是无奈之举,这事儿老爷也是清楚的,都是太后逼迫得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主子为何还这般不开心?”   李春华冷冷道:“要我开心什么?什么无奈之举,都是骗人的。之前薛氏虽是一直在做小底伏,可我也听说了,她也惹过太后发怒,跪在廊檐下,没多久皇上就来了,又是求情,又是说好话,太后便宽恕了她。既是做戏,为什么那时候不做,偏偏我才入宫,也不过才顶撞了一次,便这般对待我。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薛氏受苦。我算什么,一枝看厌的花罢了!”   绿容知道这位主子又钻牛角尖儿了,不由得苦苦求道:“主子,现在王爷已经成了皇上,跟以前再不一样了。所谓是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主子万不可心怀怨怼,到时候吃亏的便不只是主子一个,连李家也要受到牵连的。”   闻得此言,李春华眼中水波微动,她想起了李家,也想起了曹恩。   “恩哥儿呢?你来了,谁在照看他?”   绿容忙道:“是绿萝在照看着,主子莫要担心。”   可李春华如何能不担心,起身推着绿容叫她走:“你快走,绿萝性子单纯,这宫里又不比王府,你去照看好恩哥儿,便是忠心于我了。”   绿容倒没坚持,担忧地看着李春华,慢慢往门外走去。   李春华摆摆手:“去吧去吧,我死不了的。”   等着绿容一走,这院子里一时间便空落了起来,李春华转回身坐在桌子前,拎起筷子端起碗,刚吃了一口,门口处就传来的一些动静。   是个陌生的宫婢。   李春华冷冷瞧了她一眼,转回头吃了一口米,冷冷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那宫婢福了一礼,回道:“奴婢是慈安宫的,太后差奴婢过来问问夫人,不知道夫人可曾想过这太子之位?” 第83章   李春华慢慢搁下了饭碗, 视线里,蛛网密结,墙体斑驳。她自打落地, 何时住过这样的屋子,吃过这种苦头。这一切, 不都是拜那个慈安宫太后所赐。如今又来挑拨是非,真以为她是个傻子,就任凭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成?   “太后说笑了,什么太子之位, 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忠于皇上,不但臣妾, 便是李家满门, 也都只忠于皇上一人。”   李春华说完,端起饭碗,扒拉了一口米饭。这米饭该是陈米,夹杂着各种细小石子,很是不堪入口。李春华重又搁下了饭碗, 夹了些腌菜入口,却是又咸又涩, 李春华没忍住,全都吐了出来。   这般情形,自然逃不得门口处宫婢的一双眼睛,她笑了笑, 低声道:“太后说了,知道李家都是忠臣,只是做忠臣是一码事, 想不想要太子之位又是另外一码事。太后让李夫人好生想想,皇上只专宠薛娘娘,以后若是再进了新人,夫人挨得住孤寂,李家挨得住孤寂,可四皇子呢?这一低头,以后可就只能是臣了。”说完,那宫婢意味深长抿唇轻笑,弯下腰福了福便后退几步离开了。   屋子里瞬间变得一样的安静,李春华看着屋子里陈旧破烂的一切,忽然捂着胸口慢慢弯下了腰。   夜里,曹凌照旧歇在了关雎宫,似乎一切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曹凌看着薛令仪指挥着宫婢打点着宫里的一切,将他伺候的妥妥当当,周到又细心,平和又洋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情。曹凌知道,将要进宫的那几个女子,还是让明娘觉得不安了。   “别忙,过来陪朕说说话。”曹凌拉住了薛令仪的衣袖,将她轻轻牵至身侧,等她坐下,柔声道:“今个儿都忙了些什么?说给朕听。”   薛令仪笑了:“臣妾这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甚可值得一说的。”   曹凌点点头,又笑道:“等册封礼过了,朕寻个时机,带你去香山看枫叶,听说那里枫叶红艳似火,极是好看。”   薛令仪先是抿唇轻笑,只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忽露出不安来,轻声道:“皇上刚登基,不好这般出门招摇,怕惹了闲话。”   曹凌立时笑了,将薛令仪轻轻抱了抱,很是不可思议道:“朕犹自记得当初你一马当先,拔得了头筹,将永泰郡主势在必得的彩头给抢了去,永泰郡主可是气得不轻,怎得如今倒露怯了。”   薛令仪想起旧事,不觉笑了起来:“臣妾记得,那彩头是一对儿白玉八仙纹的手镯儿,永泰郡主极是看中,后来被臣妾得了去,她背地里请思宁说和了好几回,最后花重金买了回去。”   曹凌倒还是头回知道这事儿,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新皇登基,大家伙儿都心里忐忑着,若是举办几回赛马投壶的,也好缓和京都众人的情绪,倒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背地里只怕还偷着乐呢!”   薛令仪猛然察觉了曹凌的意图,稍有踟蹰,还是轻声问道:“这种事情,自然还是皇后出面最是体面了。”   曹凌想起今日朝堂之上,秦相国略显跋扈的嘴脸,摇摇头,将薛令仪往怀里揽了揽:“这事儿自然皇后领头儿最为体面,可朕心里,却属意于你,这事儿,该是你去办最为妥帖。”   既然曹凌如此说话,薛令仪也只好起身福礼,笑道:“臣妾知道了。”   秦雪娆安坐在长春宫,看宫人们忙忙碌碌拾掇着箱笼家私,正将茶碗放下,便见南星快步走了进来,瞧着神色,似是有事。   果然,南星过来略微一福,便低声说道:“娘娘,听说册封礼过后,皇上要去香山办赛马会,说是香山红枫似火,还要赏枫喝茶。”   秦雪娆笑道:“这是好事,皇上新登基,众人皆摸不准新皇的脾性,办这么一次赛马会,众人也好同新皇熟悉一二,减少些不安。”   南星面露出愤然之色:“娘娘说得极是,这本是好事,可万万没想过到,皇上把这事儿交给了贵妃去办。”   虽是册封礼未行,但各宫名分却是早已定下,薛氏得了贵妃之位,秦雪娆并不意外。只是再是心里有所准备,听见这回事,秦雪娆不免还是动了怒火。   “本宫以为,皇上愿意来这长春宫,这以后的日子必定能渐渐好转的。”秦雪娆说着,不免心生忧虑,将南星看着,轻声道:“你去,把消息悄悄捎去秦家,看看父亲怎么说。”   李春华是在册封礼的前一日晚上,从冷宫里出来的。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李春华却彷佛过了十年之久,心中之忐忑,心中之惶然,更别说伤心欲绝,实在是言语不堪描述。她扶着绿容缓步出了红漆斑驳的宫门,昏黄黯淡的宫灯下,她清楚地看见了不远处垂手站在墙角的那个宫婢。   “叫她过来。”李春华推开了绿容的手。   绿容顺着李春华的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那个陌生的宫婢,走过去福了福,说道:“姑姑,我家娘娘请你走近一叙。”   宫婢笑了,上前去福礼。   李春华冷漠道:“你莫要笑得这么开心,不会是所有事,都会如太后所愿的。”   宫婢自行起身,笑道:“奴婢前来只是为了告诉娘娘,若非是太后又亲自去了朝华殿向皇上求情诉说,怕是明日的册封礼,娘娘可就去不了了。”   李春华鼻尖一酸,忍着悲痛冷漠道:“便是不去,皇上依旧封本宫为贤妃,为众妃之首。”   宫婢掩唇轻笑:“只是不曾去过朝华殿受封的贤妃,怕以后也难以服众。”   绿容登时大怒,喝道:“放肆!”   李春华没说话,只神色淡漠地看着那宫人。   宫人自觉话已说到,福了福笑道:“奴婢恭喜娘娘出得冷宫,知道娘娘归心似箭,着急回宫去看四皇子,这就退下,不耽搁娘娘了。”说着起身,竟是径自离去。   绿容羞怒道:“这人如此的跋扈嚣张。”   李春华冷冷道:“她是太后宫里的,自然跋扈厉害。”又不欲多说,淡声道:“走吧,回去了。”   虽是李春华被关进了冷宫,可有绿容照看着,宫里内外,倒是比长春宫还早一步收拾停当,眼下宫灯璀璨,隔了老远,李春华便听见了曹恩彷佛银铃般清澈欢喜的笑声。   听了这笑声,李春华也跟着欢喜起来,笑道:“是哪个在照看四皇子,定要好生赏赐才是。”   绿萝已经迎了出来,先是福礼,起身后拭了拭泪,低声笑道:“是皇上呢,皇上来了。”   李春华当下便愣住了,她已经多少日子没同皇上在一处说话了。当初还在武陵镇的王府时候,皇上他便不来了。是了,自从那个薛氏进得王府,她便是专房专宠,皇上眼里,还哪里有其他人。   略作停留,李春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走,进去。”   曹凌果然坐在里间,正怀抱曹恩,手里拿着一把小□□斗着曹恩玩耍,抬眼见着李春华进来,轻轻拍了拍曹恩的后背,笑道:“恩哥儿快瞧,是哪个来了。”   曹恩转头一看,正是他想念甚深的娘亲,不由得欢喜地叫了一声:“娘亲。”便扑将过去,将李春华一把抱住,随即想起与娘亲分离之苦,不禁哽咽起来。   这一哭,可是把李春华哭得柔肠寸断,将曹恩抱在怀里好一通揉搓,好一会儿才擦了眼泪,上前来同曹凌拜礼。   曹凌叹道:“快免礼。”又道:“坐吧!”转头向宫人道:“去奉来一碗安神汤,好叫你家主子喝了,压压惊。”   李春华一面抱着曹恩在旁坐下,听得这些话,心里又酸又甜,又苦又是舒然,真正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多谢皇上挂念。”   曹凌见着李春华没了往日的峥嵘傲气,一时间,竟是想起了那一晚在关雎宫的情形。那个彷佛林间玉燕的明娘,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得谨慎小心,倒叫他心里也跟着难受了。   “这两日你受苦了。”曹凌忽然间特别想去管关雎宫看看了,于是说了这话后,便看向马太监:“把东西搬进来。”   马太监答应着便出去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三五个高大太监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曹凌笑道:“朕记得你尤爱白玉,这些器皿都是上好白玉做的,你瞧瞧可还喜欢。”   李春华不及多看,起身跪拜:“皇上恩赐,臣妾不胜欣喜。”   曹凌起身亲自扶起李春华,笑道:“你们母子想来还是有些私房话要说,朕这就离去了,也省得朕在,你们也不自由。”说着手掌轻轻在曹恩头顶揉了揉,便转身去了。   李春华不想曹凌走得突然,只是唇瓣微动,到底没说出话来。原地想了片刻,回头道:“去,找人看看,皇上去了哪里?”   绿容忙答应去了,李春华拉着曹恩往屋里去,却是心里已然有了猜测。大约的,皇上该是去了关雎宫了。 第84章   薛令仪有些头疼, 她以前是喜欢参加各种席面,尤其是这种赛马,蹴鞠一类的, 只是叫她主持举办,却是为难她了, 一时间颇有些无从下手的茫然。   曹凌去的时候,便瞧见薛令仪长吁短叹,正拿着一沓纸在看。   “如何?可是什么要紧事竟是扰了爱妃的清净?”   薛令仪回眸一瞧竟是曹凌,微有诧异, 忙起身福礼道:“给皇上请安。”又命宫婢上茶。   两人一道落座,曹凌因问道:“方才进门之时,见爱妃长吁短叹, 不知所为何事?”   薛令仪倒也不去隐瞒, 回道:“原是为了香山赛马一事。”   曹凌不觉惊奇:“这有什么好苦恼的?”   薛令仪嗔道:“皇上只管下令,却不知臣妾将要愁断肠,这赛马一事看似简单,可前前后后多少事情要去打理,安置, 臣妾参加的马赛倒是不少,可这主持赛马大会却是头一遭, 真真的千头万绪,实难应付,最怕行差踏错,到时候出了纰漏, 倒要贻笑大方了。”   曹凌听罢哈哈大笑:“原是这么个因故,说起来倒真是朕的不是了。”说着叹道:“这样,朕给你想个法子, 也省得你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到时候长了皱纹,还不要把朕埋怨死了。”   薛令仪一听立时不依了:“怎的,新人还不曾进宫侍奉左右,皇上便嫌了臣妾旧容不佳么?”   这话说得顺口,乃是脱口而出之言,却是薛令仪这几日压在心底,时时挂心之事。当下便愣住了,薛令仪忙掩了口唇,略一迟疑,忙起身跪下,说道:“臣妾失言,还望皇上恕罪。”   曹凌笑容微敛,起身将薛令仪扶起,将她的脸颊轻轻拂过,叹道:“若要嫌你,早便嫌了你,还要等到这时候不成?好好操办了赛马大会,回头朕好好赏你。”   翌日的册封礼极是隆重,秦雪娆跟在曹凌身后,一道坐上了帝后才能并肩而坐的鸾凤金椅。薛令仪带着众妃嫔,在下首叩拜行跪礼。   秦雪娆高高坐于尊位,眼看下处薛氏低头朝拜,不觉心中浊气荡然,愈发生出了一股子得意来。凭你再是受宠,专宠,到底是嫡庶有别,一到正经关头儿,好不好的,便要露相了。   曹凌虽是自觉嫡庶有道,只是瞧见了薛令仪俯首跪拜,到底心里生出不快和难受来,抬抬手道:“众妃平身。”   秦雪娆笑容雍容,温声道:“赐座!”   众女坐下,孙婉悦笑道:“今日瞧着皇后娘娘格外的容光动人,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嫔妾给娘娘贺喜了。”   秦雪娆自然得意,笑道:“淑妃今日也是大喜,可喜可贺呢!”待要再说话,曹凌已经不耐起来,起身道:“你们说话,朕还有事,就先去了。”路过薛令仪跟前时候,忽停下脚步:“贵妃同朕一道,不是问朕赛马一事吗,趁着路上得空。”   薛令仪没想到曹凌忽然就叫了她一道儿走,愣了一瞬,忙起身道:“是。”又向秦雪娆福礼:“臣妾告退。”   秦雪娆脸面微红,觉得众女面前略有些丢脸,只是下她脸面的却是皇帝,她也瞧出来了,那个薛氏,脸上的惊诧约莫不是装出来的。于是忙起身下了台阶,福礼道:“恭送皇上。”   众女也都跟着起身,一道福礼:“恭送皇上,恭送贵妃。”   出了雍和宫,薛令仪忽觉得心情大好,雍和宫自然富丽堂皇,尊贵无比,然而坐在里面,瞧着上位的两人,心里总觉得还是压着那么一口气,总也上不去,出不来。   “给你送去的人还好用吗?”曹凌忽然问道。   薛令仪一面跟在曹凌半步之后的地方快步走着,一面笑道:“好用,再没见过那般伶俐的人,臣妾一下子就轻松许多,万事也都有了头绪。”   曹凌听了这话不免笑出声来:“你呀你呀,可真是——”顿了下停下脚步,将薛令仪的手牵住,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莫怕,万事都有我呢!”   薛令仪一下子就怔住了,曹凌怎知她心里的恐慌和不安呢?只是这当口,听得了这话,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出来了。   “臣,臣妾谢过皇上。”末了,薛令仪也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   两人怔怔互望,曹凌蓦然一笑,牵住薛令仪便又向前走去。   李春华躲在角落里,远远看着这一幕,眼圈微红,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忍,实在难受。   绿容还在担心方才的事情,并未留神远处那些事,只是小声说道:“娘娘,这般就走了,奴婢瞧着皇后脸上很是带了些不快,怕是皇后心里要记恨了娘娘。”   李春华抿了抿唇:“不必理她。”一个不得宠的皇后,未必比她这个贤妃过得舒畅多少。   “让你打听的事情,你可打听到了?”   绿容忙点头:“打听到了,说是贵妃的亲娘刘氏,原是薛侍郎的妻室。那薛侍郎获罪糟了贬谪,死在了岭南。刘氏等一干女眷被发落至教坊司,后头刘氏被赵大人看中,纳进府门做了妾侍,听说极是得宠,生下了贵妃后,可是将赵大人的妻室挤兑的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也不知何故,赵大人后头带着刘氏母女便出了赵家门,在十里巷买了宅子,就住了下去。说是外室却也是正经纳进门的姬妾,说是二房,听说也没摆什么宴席。”   李春华点点头,暗自唾弃这母女两个都是祸害人心的狐狸精,又问道:“还有什么?”   绿容迟疑片刻,轻声道:“听说贵妃幼年时候长在京都,同沈家的公子暗地里似有私情。”   李春华一怔,定睛看向绿容:“哪个沈家的公子?”   绿容道:“听说这位公子如今在鸿胪寺任职,正是鸿胪寺卿沈茂修沈大人。”   “这消息可是可靠?”长春宫里,秦雪娆低声询问道。   南星同样压着声音道:“真真儿可靠,听说贵妃当初被许配给了皇上为侧妃,贵妃很是不满,暗地里同那位沈大人传递了消息,相约要去私奔。只是后来贵妃去了,却不知那位沈大人可是后悔了,竟是毁约了。”   秦雪娆慢慢坐直了身子,手指抵在下巴上,目露出凝思来。这可是个好把柄呢!正想着,忽听得宫婢来报:“启禀皇后娘娘,相国夫人来了。”   是母亲来了。   秦雪娆登时大喜,也顾不上继续算计薛令仪,忙招手道:“快去请进来。”   自然又是一番跪拜,秦雪娆泪眼滴滴,将母亲拉至榻上坐下,一番打量后,含笑问道:“母亲最近一向可好?父亲待母亲可好?大哥呢,待母亲可是尊敬孝顺?”   相国夫人忙笑道:“有劳娘娘牵挂,都好都好,娘娘好了,臣妇就跟着都好了。”   秦雪娆心中略感宽慰,这才又缓了声调,淡淡问道:“却不知我那兄弟如今可好?可还上进?”   相国夫人哪里不知道皇后心中待这个兄弟又是爱又是恨,若不是为他,怕是当初也不会顺从地进了花轿,去了武陵王府。不由得脸上带了些讨好,笑道:“虽说然儿不争气,可到底也是娘娘一奶同胞的兄弟,娘娘如今好了,可要记得携带携带他才是。”   这般话落,秦雪娆便不高兴了:“母亲说的糊涂话,以前只是王妃,好不好的,总也没有言官盯着瞧着的,眼下女儿做了皇后,便只能更加的谨言慎行。女儿听说我这里刚刚入了宫,便是皇后的金册还未接到,然儿便在外头打着女儿皇后的名号,与皇家子弟争斗,打伤了人。”   相国夫人面上露出讪笑,低声下气道:“是了是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也是然儿欢喜疯了不是,说到底,也是为着娘娘高兴。眼下然儿因此被禁足在湖心岛,娘娘体恤,便同相国说说,放了然儿出来吧!”   秦雪娆只觉心中又痛又烦,不觉硬了声音道:“到了如今,母亲心里还是只有弟弟一个,但凡为女儿多想一回,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母亲当皇上封了女儿为后,女儿这个皇后之位便稳固了不成?皇帝喜欢薛妃,他,他从来都不喜欢女儿的。”   提及此事,相国夫人忽地心中一动,忙道:“虽说皇后膝下已有了三皇子,可到底子嗣单薄了些,还是要再添几个皇子才稳妥。眼下三皇子已经立住了脚,娘娘瞧着,是不是要再怀一个了。”   说起生孩子这事儿,秦雪娆想起她如今还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不觉面露出难色。她其实很满意当下的情形,皇帝给她皇后的权柄,她膝下也养着一个皇子,不论眼下还是以后,瞧着都是稳妥的。她其实并不想同皇帝圆房,更不想生什么孩子。   知女莫若母,相国夫人立时便察觉了秦雪娆的小心思,低声劝道:“娘娘,就把那人忘了吧,他坟头的草都老高了,若是娘娘三心二意叫皇上知道了,这可是祸门的大罪呀!”   秦雪娆猛地一个激灵,忙嗔道:“娘胡说什么呢!女儿并未如此作想。”   相国夫人立时笑道:“娘娘能回心转意,这才是秦家满门的福气呢!”   秦雪娆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第85章   这一日, 薛令仪比平时起得还要早了些。   曹凌从沉睡中惊醒,懒洋洋问道:“你做甚去?”   薛令仪低声笑道:“呀,吵醒了皇上呢, 皇上再睡会儿,臣妾出去看看。”   曹凌皱着眉睁开眼, 帐子里昏暗依旧,不由得哼道:“看什么呀,黑灯瞎火的。”探手扯住薛令仪的衣袖:“不许去。”   薛令仪笑着去哄:“今个儿可是臣妾头一回担大梁,皇上可不能扯了臣妾的后腿。”   曹凌这回算是明白了, 叹道:“下次再不给你这样的差事了,朕还真是自讨苦吃了。”   薛令仪笑了下,凑在曹凌耳边低声道:“皇上就放了臣妾去吧。”说着凑上前轻轻吻了吻。   曹凌笑了一声, 终是放开手。只是等着薛令仪走了, 曹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前朝事情太多,又太过纷杂,这当头一件,便是已经有了恃宠而骄迹象的秦家。   秦相国是有着从龙之功的,他又是三朝老臣, 当初皇兄缠绵病榻的时候便嘱咐过他,此人可用, 但是刀有双刃,定要小心万千才是,若是有不臣之心,当断必断, 该杀必杀。   曹凌看着帐顶上纠缠不休的莲枝,心中的主意渐定。   香山是在京都正北方二十里地外的地方,虽然是坐着轿撵, 可薛令仪仍旧穿了一身的骑装,头发也用长簪子挽了一个清爽的发髻,不曾多戴首饰佩环。   曹凌一瞧见就笑了:“瞧你这模样,大约是要亲自下场比一回了。”   薛令仪脸上的笑有些情难自制,抿唇道:“人都去了,不比上一回,可不是要白去了。也不知永泰郡主是否也去了,还有思宁,臣妾来京好一阵子了,也总是寻不得空闲去见见她。她该是嫁人了,就是不知道嫁给了谁。”   曹凌脸上的笑忽然有些神秘莫测起来,将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你说的那个思宁,可是原来的指挥佥事王大人家的千金?”   薛令仪点点头:“正是。”   曹凌又笑了一声:“她呀,她嫁进了沈家,夫婿正是如今的鸿胪寺卿,沈茂修沈大人。”   车马摇动前行,可薛令仪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瞬间便凝固了,而曹凌脸上原先还有着的淡笑,也跟着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彼时正值金秋,风和日丽,天高云淡。薛令仪扶着红莲下了马车,眼见周遭的景色,不觉心中污浊一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便是方才皇帝给她脸色瞧,在心里生出的那些子不安和烦躁,也都一并消失不见了踪迹。   红莲有些担心地朝皇帝消失的地方看了去,低声询问道:“娘娘真的不追过去哄一哄陛下?”   哄什么?说她心里真的毫无芥蒂,刚才当真是吃惊所致?便是她说得出口,可也得皇帝能相信了去。薛令仪抿抿唇:“先不管了。”说完转过头去,看着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笑道:“芍药,你快过来。”   芍药今日也跟着来了,为着不被人侧目,脸上带了层白纱,倒有几分飘逸之感。   薛令仪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你瞧,这里风景真好。你今个儿好好散散心,可千万莫要辜负了这好秋光。”   芍药点点头,只是默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比划了起来。她不想呆在宫里,她想出宫,去照看羽哥儿。   薛令仪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身边能说话的人,其实也没几个了。若是出了宫,便要同清羽一般,很久才能进宫见上一回面。   “好吧,我不逼你。”薛令仪眨了眨眼,终究还是肯了。芍药为了她受了太多的苦楚,后半辈子,还是让她由着心思去活着,才是最好的。   芍药听了,眼睛眨了眨,笑了。   “羽哥儿。”薛令仪忽然瞧见了一抹身影,忙招手呼唤。   远处,果然是颜清羽一行人。颜清羽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虽然外公待他特别好,跟外公一处,外公会带他出门,去瞧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快乐,可他心里,却还是想和自己的娘,还有芍药姨在一起。他好久没见着她们了,心里真的很是想念。   “娘——”颜清羽也瞧见了薛令仪,立时眉开眼笑,招手呼唤。   刚叫出声,便颜清和一巴掌打在了后背上。   “噤声。”颜清和四下看了一遭:“莫要给娘添麻烦。”他不是颜清羽,这么些日子住在十里巷,他已经都知道了。不论他们的身份大家是否是心知肚明,可他们两个却最好是低调一些,也省得招惹了谁的眼,当了把柄再给娘添了烦恼。   没等薛令仪欢欢喜喜走过去,曹贞已经欢呼着奔了过去。她被关在宫里不能随意出宫,已经很久没见着两个哥哥了。   薛令仪眼见着颜清羽抱起了曹贞兴奋地转了个圈,不由得唇角含笑,目露出慈爱的柔光来。偏偏如碧几个慌得不行,四下里瞧了几眼,已经有很多目光往这边看了过来,不由得额角沁汗,忙在一旁扯住了颜清羽,哄着他先松开了曹贞。   “那几个是谁?”有容貌清秀,满身清贵的女子悄声问来:“瞧着仿佛是赵家的马车,莫不是贵妃同前头那个夫婿生下的儿子?”   “可不是,你瞧旁边另外一个,听说是贵妃前头的那个夫婿,同前头妻子留下的儿子。”   “这也跟着来了,还真是不怕招了人眼。说起来贵妃还真是命好,外头嫁过人还生过孩子,偏皇上爱得跟个什么似的。哎,我听说啊,这贵妃还同以前的那个吕大人有些牵扯不清呢!”   “听谁说的?”   那女子眯眯眼,将声音又压了压:“听说赵家的三夫人前几日上香碰着了一个蒙面人,那人自称是那位吕大人的手下,便是那人说的。不仅如此,听说贵妃同那位吕大人还生有一个女儿呢!”   “这不可能吧,若是如此,这等女子如何有脸面陪伴圣上左右,岂不是污了圣上的清誉。”   “可不是说的,这事儿说起来我也有所耳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先皇还在时,曾有言官弹劾过当时还是武陵王的皇上,不修私德,纳了个不该纳的女人进府,陪伴左右,听说说的就是贵妃薛氏。”   ……   罗氏将帷帽动了动,满意地笑了。她便不信了,这事儿闹出来,言官就能忍着不上奏。刚刚坐稳了皇位的圣上,真的能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便连祖宗体面都不顾了。   薛令仪一面命人跟着颜清羽和曹贞去,一面又安慰因着腿脚不便,无奈留下来的颜清和,笑道:“清和莫要生恼,皇上已经派人出去寻医访药了,定能找到一个神医,将你的双腿治好。”   颜清和却看得极开:“能从那里逃出来,再一次看见这个色彩安澜的红尘凡世,儿子已经很高兴了。知足者常乐,儿子不会心生贪图,反而让自己活得难受。”   薛令仪欣慰地笑了:“你能如此作想,娘心里实在高兴。”   正说着,忽有宫婢上前回禀:“娘娘,鸿胪寺卿沈茂修沈大人前来拜见。”   薛令仪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了,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告诉他,后妃不便同前臣相见,叫他回去吧,以后都不要来了。”   沈茂修站在庭院门外,看着门口手持长戟肃然而立的护卫,心里又是激动,又灌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楚心酸。他的心爱之人没有死,可惜,她却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了皇上。他们之间,当真是再无可能了。   进去传话的宫婢回转身复述了薛令仪的那些话,沈茂修却是不信薛令仪会如此待他,不觉拦住了那宫婢,恳求道:“还请姑姑再去通报一次,便说我是沈家的小三子,想同娘娘见一面,说会子话。”   那宫婢却后退了一步,皱眉道:“娘娘说了,休要再来纠缠,若你还有几分良心,便远远躲开才是正经。”说完转回身进了庭院,并命人将大门闭合。   沈茂修失魂落魄地看着那大门慢慢闭合,仿佛当初沈家的大门,近在咫尺,却是一道永远无法迈过去的门槛。   他那时候被母亲命人看住,不能应约前去,心里虽焦急愤怒,却是对未来还有期待。他想着,母亲不可能关他一辈子,只要他一出去,寻了她解释所有,她定能原谅理解,然后二人还能在一处。可是没过多久,他还没寻得机会去寻她,就听说了她和她娘离开了十里巷,不见了踪迹的事情。   彼时赵家的三爷痛彻心骨,夜夜喝得烂醉,而他,比之赵三爷,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爷。”一道柔婉的声音传来,沈茂修抬起眼看去,却是他如今的妻子,王思宁。   没有说话,沈茂修漠然地转开眼,从王思宁身边擦肩而过。   这是母亲看中的妻子,是王家的妻子,却独独不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尽了自己做丈夫的本分,给她一个孩子,为沈家传宗接代,可其他的,他没办法再给。   王思宁心若刀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夫君所来为何,她忍着心中的凄苦,满腹的悲凉,莞尔轻笑,说道:“夫君,我同贵妃以前交好,想来贵妃会愿意见我一面的。”   沈茂修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王思宁。   虽然知道这目光因何才看了过来,可王思宁仍旧生出了满心的欢喜,笑道:“我这就去,夫君想要问些什么,可以告诉我知道。”   沈茂修沉默片刻,问道:“你果然是真心真意的?”   王思宁笑了起来,虽然那笑有几分心碎:“自然是真心真意的,夫君信我。”   沈茂修抿抿唇,说道:“即使如此,那你帮我看一看她的气色如何?过得可好?问一问她,这些年她去了哪里,为何不回来。”   王思宁点点头,转过身便落了两行眼泪出来。她慢慢走着,只觉得每一步,都是无比的痛苦心酸。然而她却用力地擦去了眼泪,走得义无反顾。 第86章   薛令仪离开京都的时候, 王思宁还待字闺中,只隐隐听说家里正在为她议亲,却没想到, 最后竟是嫁给了他。   凝思间,王思宁已经被宫婢带来了室内, 薛令仪弯一弯唇角,笑道:“思宁,你来了。”   王思宁静静看着主位上的女子,十多年了, 都说她和她娘早就死在了外面,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相见了,岂料到世事弄人, 她竟是成了贵妃。   “臣妇叩见贵妃娘娘。”王思宁跪倒在地, 俯身叩拜。   薛令仪忙命人将她扶起,笑道:“你我情同姐妹,虽多年不见,可情分犹在,故而不必多礼。”又道:“赐座, 奉茶!”   等着王思宁谢过后坐下,薛令仪将她打量一番, 皱眉道:“你如何瞧着这般憔悴?”   王思宁心里一酸,夫君的心从来都不在她的身上,她又如何能不憔悴呢?笑了笑,说道:“多谢娘娘挂心, 臣妇两年前小产,自此后一直不曾养好了身子,这才瞧着神色不佳。”   薛令仪微微颔首:“如此, 该得寻个名医,好生调理一番才是。”   王思宁笑道:“已经吃了许多的汤药,只是郎中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还得慢慢养。”   薛令仪笑道:“如此甚好。”又问道:“你膝下孩儿可有几个?”   王思宁面露出哀伤,叹道:“比不得娘娘福泽深厚,竟是一无所有。”   薛令仪当下便愣住了。   王思宁又道:“好在臣妇选了一个温厚淑美的女子,开了脸做了姨娘,眼下夫君才有了这一儿一女。”   薛令仪心中微刺,须臾后笑道:“你一向都是个温良纯善的女子,以前咱们就说过,若是他日为妇,你必然是个贤妻良母。”   王思宁微微轻叹,便是贤妻良母又如何,夫君不喜,她百般讨巧,也换不得夫君一个笑脸。   “却不知娘娘这些年过得如何?”王思宁面露出忧伤,轻声问道:“为何娘娘从来不同臣妇捎上一个半个的口信呢?”   薛令仪抬手轻轻扶了扶发鬓,再抬起头来,便是笑靥如初:“这些年我还好,当初走得匆忙,又自觉同京都的一切再无瓜葛,这才断了来往,也不曾捎了书信回来,倒叫你难过了。”   自然是难过的,王思宁叹道:“总不知道娘娘的下落,臣妇每每想到,都会难以入眠。”   薛令心心中感动,微笑道:“我都知道,都知道的。”   旧日的姐妹多年未见,虽心中情感依旧,可到底回不到当初的模样。这般寡淡的说了几句,两个人便是各自沉默,竟是再也无话可说。   末了,薛令仪赐了些补品给王思宁,便命人将她好生送了出去。从始至终,两人之间都没提及过沈茂修。   出了大门,便瞧见沈茂修快步走了上前,王思宁眼光闪烁,只觉一颗心滚在了油锅里,甚是煎熬。只是她自来多忍耐,笑了笑道:“夫君来得正好,贵妃慈爱,赏了些东西,就有劳夫君帮忙拎一下了。”说着转过身,向送她出来的小太监福礼道:“有劳公公了。”   那小太监忙道:“夫人客气了。”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沈茂修。   一路回去,沈茂修多次想要询问,可瞧见了王思宁那张平淡无痕的脸,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来。这到底是他的妻室,他还没这么无耻。   偏偏王思宁只是装出了这么一副模样,余光里早就将他的迟疑焦灼看在了眼里,悄悄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娘娘瞧着气色很好,虽是我问了,但娘娘也没告诉我,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又为何不回来。”   听得她过得很好,沈茂修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却又生出了无限心酸。自打他知道了贵妃便是她,关于贵妃的一切传闻,便都被打听了出来。他知道她以前嫁过人,仿佛还同先皇宠爱的那位吕大人有着说不清的关联,这一切听在耳里,都叫他心如刀绞。如果当初他如约而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王思宁偷偷瞥了丈夫一眼,见他神情恍惚,不觉又是心里一痛。这么些年了,夫君还是没有将她放下。   空荡的厅房里,薛令仪看着王思宁用过,还未曾收去的茶碗,眼中慢慢沉积出一层淡淡的感伤。以前她同思宁在一处,便是无话可说,却也不曾这么尴尬过。到底是不一样了,心里微微发酸,薛令仪扶着额角,又想起了早上负气而去的皇帝,眉头不禁一皱,还有这一件要命的事情,该要如何处置呢?   正想着,又有宫婢前来回禀:“娘娘,永泰郡主来了。”   薛令仪眼前一亮,忙说道:“快将郡主请进来。”   永泰郡主一身骑装,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丽动人,薛令仪瞧见她还是当初的英姿勃发,双眸明亮的模样,不禁笑道:“多年未见,郡主风采依旧。”   堂上女子肌肤如雪,笑意盈盈,虽模样依旧,眉眼间却是少了几分往日的张狂,多了几分沉谧,永泰郡主矮身福礼,起身笑道:“多年未见,娘娘亦是风采熠熠。”   薛令仪笑了:“瞧着郡主一身骑装,若不然今日里再比试一番如何?”   永泰郡主掩唇大笑:“贵妃有意,永泰安敢不从?只是不知今日的彩头,却又是哪样?”   薛令仪一双眼眸光明亮,笑道:“原是安贵妃曾簪过的一根赤金嵌翡翠牡丹云纹玉花簪。”   永泰郡主顿时脸上一亮,抿唇笑道:“如此,贵妃先请了!”   曹凌手持马鞭,同臣下正聊着宝马的事情,忽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喝声,不禁看去:“那里如何了?”   便有太监机灵答道:“回禀皇上,是贵妃下了场,同永泰郡主赛马,正是不分上下呢!”   曹凌眼中一闪,将马鞭在手心上磕了磕,笑道:“走,过去瞧瞧。”   那一年曹凌初次见着薛令仪,便是在一次赛马宴上。她那时候还小,偏偏人小鬼大,脸上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骄纵模样,瞧在人眼里,便要生出想要暴揍她一顿的念头。偏偏她出身不好,却是备受赵三爷的偏爱,又偏偏赵三爷虽是未曾在朝为官,却偏偏深受皇帝的恩宠。   曹凌远远看去,远处马背上的女子正扬鞭飞驰,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那声音竟是一如往初的动听。这般肆意的欢喜,是曹凌再未曾经历过的。   “贵妃娘娘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果然是女中豪杰啊!”   “可不是,这满场女子看下来,唯独娘娘身姿矫健,不可小觑呢!”   ……   拍马屁的声音此起彼伏,曹凌笑了起来,问道:“彩头是什么?”   立时有人回道:“回禀皇上,是一根赤金嵌翡翠牡丹云纹玉花簪。”   曹凌笑了,解了腰上悬挂的一枚玉佩扔给了一个太监:“拿过去,和那簪子一道,都做了彩头罢。”   比试下来,这一回,却是永泰郡主胜出。   薛令仪抽出帕子擦去了汗珠,笑道:“我可不服,这些年我疏于训练,这才输给了你。”   永泰郡主却是笑得欢喜:“认赌服输,贵妃娘娘可不要耍赖呦!”   等着置放彩头的盘子被端了过来,两人这才知道,彩头竟是多出了一枚玉佩,还是皇帝给的,永泰郡主不禁笑得更是欢喜了,将那玉佩拿起来左右一番端详,笑道:“好玉,竟是难得一见的。”   薛令仪看得眼热:“皇上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这回,倒便宜你了。”   永泰郡主一笑,将簪子玉佩收拢袖中:“贵妃娘娘若是不服,倒也可以再来一场。”   薛令仪摇摇手道:“罢了罢了,我可是不来了,再来一回,今个儿回去便要身上酸疼青紫了。”   两人携手而归,薛令仪远远瞧见了曹凌,见他神色仿佛愉悦,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上前去矮身行礼,曹凌淡淡瞧了她两眼,抬抬手:“起吧!”   “谢皇上。”薛令仪起身抬眼,却发现皇已经转过脸不瞧她了,心里稍稍生出了一些酸涩,几步上前在一旁立住,心中盘算几番,轻声笑道:“臣妾记得皇上也最擅赛马,如何不下场比试一番?”   曹凌见这小女子终于肯主动开口说话了,唇角抿着一抹浅笑,却是没理会她。   薛令仪难得受了一回冷落,将曹凌的侧脸望了望,转过头看着赛马场,便抿住唇不作声了。   曹凌眼见薛令仪竟是又怯步不前了,哼了一声,心里又生出些许不快来。明明是她不对,偏还要端着架子,这一回,偏不如她的意,便晾着她再说。   旁人还未曾留意,这一幕,却是尽数看在了李春华的眼里,心中自然一番激情昂扬。此番来了这赛马场,却是没白来一次,倒是听到了许多好消息。头一桩,便是这薛氏的名声实在是烂透了。想来这些传言口舌相传了去,过不得几日,言官那里便要有本启奏了。想想心里便舒坦了许多,李春华招招手,叫来了绿容。   “不是说那个罗氏要来求见吗?将她偷偷带回院里,莫要被人瞧见。”   绿容稍有迟疑,却还是说了声是,转身离去了。   李春抿抿唇,起身扶着绿萝往回走。这个罗氏,口口声声只说要见她,她倒要瞧瞧,这女人想要做什么。 第87章   罗氏立在堂上, 满心的欢喜。所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三千怨恨在一身。这个小贱人,没料到恨她, 想要她死的人竟是这般多。一时间满心的欢愉,想到皇后的吩咐, 罗氏赶紧又念叨了几句,省得一会儿见着了贤妃,却是说错了话。   李春华进了屋来,就见罗氏垂手而立, 虽是屋中无人,却不曾左顾右盼,瞧着是个有规矩又体面的妇人。不过想想也是, 便是不得夫君喜爱, 到底也是赵家的三太太。   绿萝轻咳了一声,罗氏身子一滞,忙转过身来,头都不敢抬,福礼道:“给娘娘请安, 娘娘万福金安。”   李春华扶着绿萝在堂上坐下,轻飘飘道:“听说你要见本宫, 有什么要紧事吗?”   罗氏忙道:“回禀娘娘,臣妇是有件要紧事要说,只是事关当朝贵妃,却不知娘娘是否敢听?”   李春华眉梢一跳, 眼中射出冰冷小箭来:“少拿话来激本宫,本宫素来不吃这一套。”   罗氏笑了:“娘娘自然是冰雪聪慧,只可惜时运不济, 却是碰着了狐狸精转世。娘娘这般人物,便甘心看着君恩似流水,尽数都流进了关雎宫吗?”   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只是,人的心都是歪长的,有些事情,是求也求不来的。   “听你这言语,你倒是有法子?”   罗氏愈发的垂手恭敬,轻声道:“自是有法子的,端看贤妃是否有意了。”   李春华没回答,只静默地看着堂下的罗氏。薛氏同罗氏的纠葛,她早就知晓了。当初薛氏亲娘亦是专房宠爱,挤兑的这位正室连立足之地也无,这女子若是生出了嫉恨,便再也不能彷如当初了。她心里,也是清楚这嫉恨的苦楚,仿佛心头爬满了蚂蚁,百抓千挠,没有片刻是安宁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个什么法子。”半晌,李春华终究还是开了口。   罗氏等的时间长了些,略微有些忐忑,只怕这贤妃不肯应了她。依着皇后娘娘的话,这后宫若是能有些手腕扳倒贵妃的,便只有这位贤妃了。其他的,不是不成气候,便是没那胆量。   “不知娘娘可知道,就在方才,那位沈大人,竟是耐不住性子,想要去求见了薛贵妃。”   李春华心头一跳,故意装作无知道:“什么沈大人,本宫不明白。”   罗氏说道:“那位沈大人,正是鸿胪寺卿,沈茂修沈大人。他同薛贵妃,以前有过一段旧情。”   李春华眼皮跳了跳,这薛氏的闲言碎语,知道的人还真不少呢!笑了笑道:“夫人且还不知道吧,薛贵妃跟了皇上之前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不仅如此,听说还同旁的男子有了瓜葛,生下了一个私生女。即便如此,皇上都不能对薛贵妃罢手,宠爱犹胜之前。眼下别说是一段旧情,想来便是两段,或是三段四段,皇上那里也只会照单全收,照旧宠爱贵妃。”   罗氏笑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若是这旧情又死灰复燃了呢?”   李春华一愣:“此话何意?”   罗氏眼中闪烁着冰冷狠绝的光,轻声道:“沈大人待贵妃旧情不忘,若是有朝一日,两人得以相见,偏巧又被皇上撞见了去,娘娘说,皇上可还能忍得下去?”   李春华陡然挺直了脊背,瞪住了罗氏道:“放肆,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罗氏笑地波澜不惊:“臣妇自然是知道的,且臣妇也知道,当初这位薛贵妃被先皇许给了皇上做侧妃,偏这女人水性杨花,竟是邀约那位沈大人一同私奔。只可惜事到临头竟是被沈母发觉,以死相逼,沈大人这才不曾赴约。只是这么些年,这位沈大人就从未忘记过这个薛贵妃,不然总该记得避嫌,却不是寻了机会,便往跟前凑了。”   李春华渐渐软了身子,靠在椅背上,轻轻笑道:“故而,你想借了本宫的力,将这两个凑做一堆儿?”   罗氏立时应道:“是。”缓了缓,又加重了语调:“贤妃说得没错,臣妇正是这个主意。”   李春华笑道:“那你说说看,怎么将这二人凑做一处呀?”   罗氏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神秘起来:“贤妃不知,京都北郊有片梅林,待到冬日冰雪纷飞,冬梅绽放,景色尤为艳丽。届时贤妃只要在皇上跟前提上那么一句,办一个赏梅大会,到时候,臣妇自有主张。”   “旁边便没了?”   罗氏回道:“其他不敢沾染了贤妃的手。”   这倒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李春华想了片刻,手掌重重按住了把手,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   正是掌灯时分,薛令仪浑身乏力地坐在椅子上,红莲忙招呼了宫婢过来为薛令仪捶腿,一面笑道:“娘娘,今个儿御膳房做了羊肉十八吃,奴婢想着,要不要去请了皇上过来,再配上一壶玉堂春酿,将席面摆在外头亭子里,却也是个赏月的好时候。”   薛令仪想起曹凌赏她的那些脸色,皱眉沉吟片刻,摇摇头道:“皇上恼了本宫呢,眼下不如缓缓,等着皇上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去请他也不迟。”   红莲有些迟疑,偏薛令仪打定了主意,摆摆手道:“也不必上得许多菜,本宫乏得很,随意用些便想安歇了。”   于是这一夜,曹凌坐在雍和宫左等右等,却再也等不到薛令仪派遣过来请他的宫婢,直到月上中天,已是过了人定的时候,曹凌才怒气冲冲摔了一个茶碗,就在雍和宫里歇下了。   天气渐渐转凉,这一日又到了掌灯时候,雍和宫庑廊下伺候的一个小太监,搓了搓手同另外一个道:“皇上这几日一心扑在朝政上,每每都忙碌到深夜,竟是多日不去后宫了,便是关雎宫的娘娘,仿佛也被皇上抛到了脑后。”   另一人哼了一声:“你猜发现啊,依着我瞧啊,贵妃怕是要失宠了。”   小太监惊讶了一声,忙低声问道:“如何这般说?”   另一人低声道:“你没发现,皇上虽不去后宫,可素日里用膳的时候,也会赏下几盘菜,以示恩宠。偏偏这几日皇后赏了,贤妃赏了,还有德妃淑妃,便是和嫔几个都赏了,却独独把关雎宫给漏掉了。我寻摸着,该是赛马大会上贵妃惹恼了皇上,便是那一日开始,皇上便不理贵妃了呢!”   小太监赞了一声:“还是哥哥长了一双慧眼,不似我,白长了双眼,倒跟瞎了一样。”顿了下,又叹道:“你说贵妃做了什么,皇上以前那么宠她,说恼了这就恼了?”   另外一个太监冷冷哼了一声:“自古天子多薄情,有哪个能红颜不老,一直受宠的,凭甚她薛贵妃便要是个例外不成?”   “说得也是。”小太监轻轻笑了几声,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关雎宫里,薛令仪才刚打发了两个小的,扶着后腰叹气道:“这小子真是太过欢实了,跟他闹一回,可真是累掉了本宫的半条命。”   红袖忙拿了美人捶给薛令仪轻轻敲着,又轻声道:“这几日娘娘一直喊腰酸,不如叫了太医过来瞧瞧,奴婢算着,有几日没请平安脉了。”   薛令仪支着头叹道:“罢了,这几日皇上不待见本宫,本宫还是老实些罢,省得招了人眼,被人嚼了舌根。”   红袖叹了口气:“奴婢僭越,这事儿娘娘便低一回头又能如何,娘娘也不必亲自去请,便遣了奴婢去请皇上,到时候皇上有了□□下来,不就皆大欢喜了。”   薛令仪眯着眼不说话,半晌哼了一声:“偏不,本宫倒要瞧瞧,皇上还真能为了这么个小事,就恼了我本宫不成。”   翌日五更时分,薛令仪坐在妆镜前,眼睛都睁不开。红莲见她困得不行,低声问道:“娘娘可是昨夜没睡好?”   薛令仪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水渍来,叹气道:“睡得挺好的,一夜无梦,也没惊醒,也不知道这几日怎么了,困得厉害。”说着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红莲拧眉道:“等着一会儿在慈安宫和长春宫请了安,回头便叫了太医来瞧瞧,奴婢看着,娘娘近几日精神头儿可是倦怠了许多。”   薛令仪微微颔首,默了片刻,问道:“公主呢?起了吗?”   红莲回道:“早就起了,倒比娘娘还早呢!”   薛令仪叹了口气:“住在这宫里,还不如当初在王府。王爷免了本宫的请安,日日睡到日晒三竿,便是贞娘,那时候也是由着她去睡,哪里似如今这般,披星戴月的,可不是活受罪。”   “可不是说的,若慈安宫那位同皇上是亲生的,哪里舍得叫公主皇子受这等苦楚,早就心疼了。”   薛令仪半眯着眼,只觉脑袋摇摇晃晃的,半点力气也没,软绵绵喝了一声:“不得胡言乱语。”又叹道:“手脚麻利些,等着请过安,本宫回来定要睡个回笼觉。”   只是薛令仪实在是疲倦,坐在肩舆上竟是睡了过去。红莲还只觉得迷惑,可福嬷嬷却是老人儿了,靠近了去同红莲咬耳朵:“我瞧着娘娘这模样,倒像是有身子了。”   红莲一悚:“果然?”   福嬷嬷用力抿抿嘴,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又说道:“你不是说了,娘娘的换洗也迟了两日。”   “可娘娘的小日子自来日子不准,以前也不是没晚过。”   福嬷嬷轻声道:“是不是的,咱们只小心伺候就是,万一有个好歹的,可是要命的事儿了。”   一路到了慈安宫,皇后等人已经到了,见着薛令仪过来,便有城府浅的忍不住撇了撇嘴。眼见着都失宠了,偏这薛贵妃还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等着皇上哪一日临幸了旁人,这贵妃失宠的传言,便是盖棺论定了。   薛令仪掩着口唇小小地打着哈欠,这宫里头捧高踩低的,她也不是没见识过。眼下她还是贵妃,便是皇上忽然不理她了,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人敢上来踩她的脸。   “给皇后娘娘请安。”薛令仪行了个万福礼。   秦雪娆淡淡瞧着面前这女子,波澜不惊,行动稳妥,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微微勾起冷笑,有胆量,便只管硬撑着就是。   “起吧。”秦雪娆随意说了一句,转过身不再理会薛令仪。敢同皇帝别苗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她只静静看这这薛氏作天作地,最后真个儿失了宠,才真正好笑呢!   “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懒懒叫了一声:“都起吧!”   众女这才再次叩谢,然后起身在椅子上坐下。   太后抬手抚了抚被梳得溜光水滑的鬓角,眼睛四下看了一圈,最后停在皇后身上,不悦道:“听说皇上忙于朝政,竟是多日都不曾踏进后宫,你身为皇后,也该适当去劝一劝,政事繁忙,却又不该冷落了后宫众人,哀家还等着你们为皇家开枝散叶呢!”   秦雪娆被点了名,忙起身告罪,又道:“太后教训得是,臣妾定会牢记在心的。”   太后又懒懒摆了摆手:“得了,起来吧!”眼睛一转,又看向了薛令仪:“说起来贵妃一向得宠,皇上忽然如此忙碌,你身为后妃,哀家却听闻你每日里只管逗弄公主皇子,竟是连问都不曾去问过一回,如此行径,可对得住之前皇帝对你的恩宠吗?”   薛令仪忙起身跪下:“是臣妾无能,还请太后赎罪!”   太后冷笑道:“你可不是无能,哀家瞧着,这满宫上下,再没有比你厉害的。真真是恩宠太过,倒叫你恃宠而骄,冲皇帝也敢使起性子来了。”   薛令仪伏倒在地:“太后明鉴,臣妾再不敢这般的。”   太后哼了一声:“皇帝喜欢你的巧言令色,偏哀家不喜欢。来人,将哀家的那尊白玉观音赏给贵妃。”又冷笑道:“以后每日你都要在观音面前跪足两个时辰,再讲《佛经》抄录百遍,等着年下时候,便送过来。”   薛令仪不敢违抗,只好回道:“是,臣妾知道了。” 第88章   太后气撒够了, 摆摆手道:“起吧!”瞅了薛令仪两眼,忽然冷笑道:“你耷拉着脸做甚?可是心里不服?”   薛令仪只好又跪了下来:“臣妾不敢。”   太后嗤笑道:“不敢?这阖宫上下,哀家瞧着, 便只有你最是嚣张。”将手里把玩着的玉串子往几案上一扔,冷笑道:“你告退吧, 哀家不想看见你。”   孙婉悦面露不忍,起身福礼道:“太后息怒,想来薛贵妃也不是有意的,今个儿来时, 臣妾便发觉贵妃脸色不好,还劝她回头儿去瞧瞧太医呢!”   因着太后有意拉拢曹安,故而孙婉悦在太后跟前很是得脸, 有她求情, 太后很快便缓和了神色,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心软了。”懒懒地扯一扯衣袖,转眸淡淡看向了薛令仪:“还跪着做甚,起来坐着吧!”   眼见气氛有所缓和, 秦雪娆笑道:“前些日子臣妾得了几根上好的白参,想着太后前几日身子不爽, 今个儿便拿了来,或是泡茶或是熬汤,总归对身子有些好处。”说着转身从南星手里捧起了匣子,起身恭敬地送到了太后跟前。   自有宫婢上前接过了匣子, 打开了盖子给太后看。   太后看了一眼,笑道:“不错。”宫婢便合了盖子,小心退下。   秦雪娆恭敬地笑道:“太后喜欢就好。”   太后道:“皇后是个孝顺孩子, 哀家心里都知道的。”   秦雪娆得了这句话,心满意足地回身坐下。   因着上回的事情,太后很是得了一些教训,晓得这皇帝心爱的就只有一个薛氏,拿她做筏子撒气儿,皇帝怕她吃苦头,自然不舍得下了狠心,弄得两败俱伤。   可其他的妃子便不一样了,似是李氏那般,说弄进冷宫便去了冷宫,到时候不好收场,最后她倒落得个跋扈不慈的名头。故而这阵子,太后便只盯着薛令仪一个,或是奚落,或是给脸色,总要寻一回是非。   只是最近皇上仿佛真个儿撒开手不理会这薛氏了,太后又瞅了薛令仪两眼,随即将眼睛看向了坐在末尾,前些日子才进宫伺候的几个嫔妃。   此番进宫的女子都是皇帝登基时有功之臣家的女眷,二八年华,正是女人的好时候。   太后笑了笑,说道:“听说昨儿夜里,皇帝召了春嫔侍寝?”   春嫔立时起身,涨红了脸福礼道:“回禀太后,是的。”   太后笑道:“皇帝日理万机,你们身为后妃,理当小心伺候才是。”   春嫔忙回道:“臣妾记下了。”   太后笑了笑:“把哀家的那根鸾凤金钗赏给春嫔。”   春嫔立时跪倒在地,叩谢道:“臣妾谢过太后恩赐。”   春嫔侍寝,这可算是新皇登基后,后宫里最大的新闻了。   薛令仪闻言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指,是的,这阵子曹凌没来寻她,可到底也没找了旁的女人。可昨夜里,却是忽然召了春嫔去雍和宫伺候。   李春华冷冷瞟了一眼春嫔,年轻的少女双颊红润,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仿佛两泓清泉,这春嫔的父亲,近几日在皇帝跟前很是得宠,怪到进宫数人,独独她封了嫔位,还是头一个侍寝的。   心里很是不快,只是李春华到底是经历了薛令仪专房独宠的日子,倒也没似旧日那般放在心上,眼睛转了一圈,便瞧见了薛令仪。   李春华没忍住,微微勾起唇,露出了淡淡冷笑。这女人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皇帝既能今个儿宠幸了春嫔,明个儿便能宠了另外几个,便是薛氏耐不住性子,终是低了头,讨得了皇帝的回心转意,可这后宫春色,却是再不能一枝独秀了。   出了慈安宫,薛令仪扶着红莲,只觉身上疼得厉害。   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曹贞不禁面露出担忧来:“娘亲,你可觉得还好?”   薛令仪虚弱地笑道:“没事,你莫要担忧。”   曹贞前去慈安宫请过安,便被领到了偏殿喝茶吃果子。于是方才正殿里的事情,她全然不知。只是准备回宫之时,见着自己母亲面色憔悴的模样,不觉揪起心来。她娘亲果然又被太后磋磨了。   红莲瞧着主子脸色雪白的模样,唬得心里直跳,忙招呼了红袖一起搭手,将薛令仪小心扶到了肩舆上。   “快回宫!”红莲道,又转身吩咐一个小太监:“你腿脚快一些,去请了太医来。”   “怎么,太后又给她难堪了?”曹凌盯着下头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板起得脸,仿佛能刮下一层冰凌一般。   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几乎整个儿身子都伏在了地上,呼吸急促,也不敢不回话,轻轻应了一声。   曹凌将手里的本子摔在了书案上,他原本也只是想使个小性子,好叫那女人过来将他哄一哄,结果那女人竟是个不上道儿的,拧着脖子怎么也不肯低头,两人这才拧巴了起来。只是他也着实没想到,不过小半月没去关雎宫,贵妃失宠的流言,便开始闹得满天飞了。   “摆驾关雎宫。”曹凌大步走出了雍和殿,得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小女子性子烈,他一个大丈夫,哄着便是了。   关雎宫里,太医给薛令仪请了安,才刚跪下要请平安脉,就听门外太监扯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薛令仪心里一缩,鼻子便跟着酸涩了起来。冤家,他还知道过来呀!   红莲过来扶起了薛令仪,没走几步,便瞧见了曹凌。薛令仪矮身福礼道:“给皇上请安。”   曹凌见着这个叫他又爱又恨的女人,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上前扶起薛令仪,说道:“你怎么瘦了许多。”转眼瞧见了太医:“可是身子不爽?”   两人在榻上坐下,薛令仪轻声道:“有劳皇上关怀,是有些不适,这才请了太医过来瞧一瞧脉象。”   曹凌眉头皱得更紧:“既是身上不爽快,如何不差人过来告知给朕?”   薛令仪没说话,掀起眼皮子瞅了曹凌一眼,忙又垂下了眼睫。   曹凌重重哼了一声:“倔驴!”又向太医道:“贵妃身子可如何了?”   那太医忙恭敬道:“回禀皇上,还不曾请脉。”   曹凌摆摆手:“既如此,还不赶紧过来搭脉。”   须臾,太医面露喜色,忙起身作揖,笑道:“恭喜皇上,贵妃这是有喜了。”   曹凌一惊,忙问道:“多少日子了?”   太医笑道:“月份还小,不过一月。”   曹凌立时笑了起来:“好,好得很!”又道:“赏,关雎宫上下,都赏!”   薛令仪轻抚着肚子,心中的酸涩都渐渐退去,再次做了母亲的消息,让她心里着实生出了安慰来。君恩似流水,可孩子却是她的。   曹凌若是此时知道了薛令仪心中所想,该是要吐血三升,大发雷霆。可是他压根儿不知道,故而满心的欢喜,想起之前太监前来禀告的事情,忙问那太医:“贵妃身子可还好?孩子胎像如何?”   太医忙道:“回禀皇上,龙胎胎像尚且安稳,只是贵妃身子有些虚弱,需得好生调养,方能一切无虞。”   曹凌点点头笑了:“既如此,你去开了安胎药来。”又向薛令仪道:“以后你不必去请安了,好好在关雎宫养胎便是。”   薛令仪眉宇间隐约露出些不安:“只是太后那里——”   “这事儿朕来替你说。”曹凌挨着薛令仪坐下,将她轻轻揽住:“别怕,万事都有朕在呢!”   心里到底安稳了许多,若是能不去慈安宫,薛令仪自然是高兴的。那太后只盯着她一个折磨,虽说也不是伤筋动骨要人命的,然而好端端的,谁耐烦总是被人为难。   “如此,便多谢皇上了。”   才出了殿门,曹凌便瞧见了立在廊下,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的曹贞。   “贞儿怎的站在这里?”曹凌摆摆手:“过来父皇这里。”   曹贞听着便扑了过去,揪紧了曹凌的前襟,哽咽道:“父皇,母妃仿佛病了。”   曹凌不禁笑了,将曹贞的肩头拍了拍:“莫怕,你母妃没事。”   “果真?”曹贞涕泪连连。   曹凌笑道:“果真,你母妃呀,又要给你添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曹贞顿时瞪大了眼睛,她不是第一次当姐姐了,这些话她听得懂。   “真的,太好了。”曹贞笑了起来,抽出帕子将眼泪擦干,说道:“父皇,女儿想去看看母妃。”   曹凌点点头:“去吧!”   薛令仪又有了身孕的消息,很快便传的满宫皆知。   慈安宫里,太后捂着额角,只嚷嚷着头疼。她亲生的儿子连闺女儿都没生出来,偏偏皇帝的孩子,一个挨着一个的往外生。她心口疼得厉害,却又不能宣之于口,说她这是眼红心恨,给气出来的,于是连太医也不敢明着叫,只好背地里叫开了几副安神汤,这才好了些。   偏偏刚好了些,曹凌便来了。   太后脸上不好,虚弱道:“告诉皇帝哀家身子不适,叫他先回去,有事儿以后再说。”   跟前伺候的老嬷嬷觉得这么做不成,轻轻笑道:“还是见一回吧,省得回头了,再闹出些什么了不得的闲言碎语来。” 第89章   曹凌的阴毒, 莫太后最是心知肚明的,明面上装得正人君子,暗地里却是个真小人, 上回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她蛰伏了这么久, 前朝的言官,才渐渐不再议论她的跋扈厉害了。   “得了,让他进来吧!”太后按了按眉角,从榻上坐起身来。别得意, 等着他的后院起火,自相残杀起来,且看他还有心思盯着她。   曹凌满面春风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过礼在一旁坐下, 笑盈盈道:“想来太后已是听说了,薛氏又怀了龙胎,这可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朕喜不自胜,定要厚厚赏赐了薛氏才是。”   太后陪笑道:“正是, 不仅皇帝要赏,哀家也要赏赐。”   曹凌哈哈笑了两声, 脸上笑意微敛,说道:“只是今个儿请安回宫后,薛氏就浑身不爽,请了太医去瞧, 说是受了些惊吓。儿子想着,薛氏自来不得太后喜欢,与其过来惹了太后不快, 倒不如免了她的晨昏请安。”   莫太后登时没了好脸色,便是装也装不出来,勉强抑制住了胸口的怒火,淡淡道:“薛氏目无尊长,故而才略施小戒,以示惩罚。若是提前知道她有了龙胎,便是她指头顶在哀家的鼻尖上,哀家也会为了龙胎,忍了这口气的。”   曹凌笑了笑,又道:“听说太后命薛氏每日都要在观音面前跪足两个时辰,还要《佛经》抄录百遍,眼下薛氏怀着身子,儿子想着,这个——”   “都免了。”莫太后压着气儿道:“自然是龙胎要紧,至于哀家受了些媳妇儿气,那自然是不要紧的。”   曹凌听罢心满意足,至于莫太后的牢骚,他只当没听见,起身笑道:“如此,就多谢太后宽宏大量。朕前朝还有些事,眼下就不多打扰太后的清净,这就先去了。”   等着曹凌走后,莫太后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心口又堵得很,一面捂着胸口,一面叫人往隔间给她寻两丸静心,心中唾骂不已,贼小子,只等着你后院儿里的火烧起来,且看你还得意!   玉和宫里,李春华坐在长榻上,手按着肚子,眼里尽是无尽的哀怨。那女人又有身孕了,听说皇上听闻了消息,忙不迭便去了,更是为着她,去太后宫里好一番说道。前阵子好容易瞧见她仿佛要是了宠爱,眼下不但恢复如初,俨然是更上一层楼的模样。   “娘娘,这是安神汤。”   李春华睁开眼,瞧见绿容一脸的忧思,两行眼泪就顺着落了下来。   “绿容,你说那女人的命怎么那般的好,什么好事都给她占了去!”李春华说着,不禁咬牙切齿:“本宫再不想瞧见她了。”   绿容是知晓自己主子同罗氏暗地里算计的事情,虽是觉得不妥,可瞧着她家主子仿佛走火入魔了的样子,拧眉想了想,说道:“眼下关雎宫的那位有了身子,也不知罗氏算计的那件事情,又要如何处置才妥当。”   李春华默了片刻,冷声道:“去给罗氏递了消息,便依着计划行事。想来皇上瞧着他那心爱的女人,便是挺着大肚子,也要不管不顾地去会旧情人,必定更要火上添火。便是顾及了孩子,当时不处置,这心里生了芥蒂,以后想要恢复如初,这便难了。”   于是安稳过了几月,这一日正是大雪纷飞,李春华扶着绿容,便去了雍和宫。   进得正殿,便瞧见宽大的桌案边,正立着新近得宠的春嫔。   春嫔约摸十五六岁,双颊红润,模样清俊,仿佛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花蕾,每一处都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李春华心里堵得要死,一个薛氏还没解决,这就又来了一个妖精。   春嫔见着李春华来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仍旧唇角微翘,慢慢磨着手里上好的龙纹朱墨。   李春华自然更是生气,可她到底不比往日,经历了这么些,心里也有了些城府,给曹凌见了礼,笑道:“原来是春嫔妹妹,几日不见,妹妹愈发娇艳了。”   春嫔得意地笑了,随手搁了朱墨,略略矮了矮身子,算是给李春华见礼,而后抿唇笑道:“贤妃姐姐过奖了,贤妃姐姐如花似月,可是宫里一等一的美人儿,妹妹呀,不过年轻几岁罢了!”   李春华脸色骤变,随即按捺不住性子,冷声说道:“倒也是,不然依着春嫔妹妹的容貌,怕是有碍瞻观,实在不宜伴驾了。”   春嫔立时恼了,不高兴地冲着曹凌娇嗔道:“皇上,你看姐姐!”   曹凌搁下了笔,皱眉道:“行了,你下去!”   春嫔脸色微变,但是也不敢再多纠缠,矮身福了福,便告退了。路过李春华身侧的时候,重重哼了一声,便走了。   等着春嫔去了,李春华才慢慢红了眼,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双颊滑落,却也不说三道四,只垂着眼睫,沉默着不说话。   曹凌瞧着奏折上的墨汁干了,才合上搁在一旁,觑了一眼李春华,叹道:“春嫔年纪尚小,你也是当姐姐的,何必跟她置气呢!”   李春华这才哽咽一声:“臣芳华已过,也难怪皇上嫌了臣妾,只宠着年纪小的,任凭她们嚣张厉害。”   “好了好了。”曹凌皱皱眉,随即向马公公道:“春嫔侍驾失仪,又无礼犯上,禁足十日,将《女则》抄录百遍,送去玉和宫。”   见着李春华脸色转好,曹凌叹道:“如此,可心满意足了?”   李春华拿着帕子擦去了泪痕,笑道:“皇上如此,才是公正。”说着拾阶而上,立在书案前,却是拿起了朱墨慢慢磨着,温声道:“眼见霜花飘落,入目皆是琉璃白雪,臣妾听说北郊有处梅林,景色雅致,甚至好看,不如臣妾牵头,等着风停雪尽,咱们去梅林赏雪,到时候再杀了新鲜的鹿肉来烤着吃,岂不妙哉?”   曹凌想起薛令仪这几日胎像尚好,且胃口也好了许多,心说出去散散心倒也不错,于是笑道:“贤妃这提议不错,便依了贤妃便是。”   李春华有心问一问薛氏是否回去,但又怕露出了马脚,到时候引火烧人,忍了忍,还是没问出口来。   薛令仪这阵子不管外头是非,只闭合了宫门,一心养胎。期间也不过是孙婉悦过来看了看她,其他的嫔妃,或是被拒之门外,或是只差人送了礼品,不过薛令仪也不放在心上,便是期间听说了新近进宫的春嫔十分得宠,也不放在心上。总是十日里有八日,皇帝都是在关雎宫陪伴她,宠爱如此,她也该心满意足了。   这一日,下了十几日的雪终是停了,薛令仪正在庑廊下,看庭院里宫婢们扫雪,便见红袖兴冲冲从大门处走了进来,双颊微红,一双颜熠熠生光。   “可是有什么好事了?瞧你欢喜的。”薛令仪手里端着手炉,人也不动,只含笑看着红袖。   红袖上前福礼,起身笑道:“娘娘,过几日要去北郊赏梅,听说还会有鹿肉吃呢!”   薛令仪听了也面露惊喜:“果然?”   红袖道:“自然是真的。”又笑道:“娘娘可要去?”   薛令仪轻抚着肚皮,心说这胎像已稳,能出去走走倒也不错。因着太后盯得紧,又怕前朝言官上奏,她已经好久没见过清羽了,倒不如趁着这时机见上一回,听说羽哥儿最近长进不少,她也好亲眼瞧瞧。   “自然要去的。”薛令仪笑道:“以前在王府,隔三差五的,还能去庄子上看看。如今可好,竟跟坐牢子一般,实在无趣。眼下有了乐子,自然是要看一看的。”   很快,玉和宫便得了消息,李春华知道薛令仪也要去,不觉心中欢喜非常,只觉这几日的忙碌都是值得的,等着那女人失了帝宠,这后宫的天下,未必不能叫她李春华占上几分春色。想那春嫔,不就得了教训了?   春嫔正站在廊下往外张望,见着宫婢终是回来了,忙迎上前问道:“贤妃娘娘如何说的?”   那宫婢满脸忧愁,见过礼垂头丧气道:“贤妃娘娘只选出了十几份,说是抄录工整,可见诚心,其他的,都被打了回来,说让主子重新抄录。”   “贱人!”春嫔立时咒骂起来:“不过是见着我得了皇上的喜欢,借着由头便来拘着我。”   “主子慎言!”那宫婢立时惊慌起来,四下看了看,忙拉了春嫔往屋里走,一面低声劝道:“隔墙有耳,主子还是小心些为好。”   又过了两日,曹凌带领众妃,便往北郊而去。   轿撵上,秦雪娆支着头,轻声笑道:“那事儿可准备妥当了?”   南星低声回道:“已经准备妥当,罗氏那里叫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沈夫人那里,也已经安置妥当。”   “倒也可笑,那个沈夫人,如何被罗氏说动了?”   南星回道:“听说那位沈大人得了相思病,一心只想见一见贵妃,然而贵妃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理会。那位沈夫人,又是个痴情种子,罗氏只说这是唯一一个能叫沈大人见着贵妃,得偿所愿的法子,那位沈夫人便肯了。”   秦雪娆冷冷笑了两声,不禁想起了旧日里死去的恋人,那冷意不禁消去了两分,转而叹道:“自古多情空余恨,这尘世间最是可怜的,便是痴情人了。” 第90章   一时到了北郊, 曹凌扶了薛令仪下了马车,眼见冰霜雪地一片,几阵凉风卷着几粒冰雪席面而来, 薛令仪粉面含娇,笑嗔道:“可真是冷呢!”   曹凌笑道:“若是怕冷, 不如直接去了亭子里头,里面烧着火炉,倒暖和。”   薛令仪摇摇头,笑道:“折腾了一早上好容易来了, 偏躲进亭子里窝着,那臣妾还不如不来,亭子里再是烧了暖炉, 又哪里比得上臣妾的关雎宫待着舒坦呢!”   曹凌笑道:“这话倒没错。”说着扶着薛令仪往前走去。   秦雪娆扶着南星慢慢跟在后面, 瞥了一眼前头相依相扶甚至恩爱的两人,心说若是今个儿顺利,怕是不到中午,就能瞧见这两人闹翻生嫌的模样了。不觉笑意绵绵,心想有生之年还能瞧见这薛氏失宠, 倒也是一件人生快事。   “沈家夫妇可来了?”李春华睨了一眼不远处情意绵绵的二人,听见绿容低声说来了, 不觉勾唇淡淡冷笑。很好,她再忍上半日,等着事情妥当了,且看他们还能如漆似胶, 这般缠绵。   北郊的梅花果然好看,粉堆堆的一团,远远看去好似霞光漫天, 又有暗香沁入鼻端,薛令仪想起武陵王府的那片梅花,笑向曹凌道:“这里梅花虽好,可臣妾想着武陵镇的梅花,却觉得哪里的都比不上。”   曹凌听了心头一动,不觉欣喜盈满心头,仔细瞧了薛令仪两眼,笑道:“难得的很,你这人倒还能说出几句好听话来!”   薛令仪笑道:“瞧皇上说的,臣妾虽是不爱言语,但对臣妾好不好,臣妾心里是知道的。”   曹凌顿觉满心舒畅,将薛令仪又瞅了瞅,笑道:“这话朕爱听,以后没事多说几回,也叫朕高兴高兴。”   薛令仪听了很是无语,又觉好笑,过后了又觉得淡淡心酸,想着她是不是该改了改这性子,说是人心隔肚皮,她只心里念着好,到底曹凌也不知道。   只是薛令仪到底是怀了身子,走了半个多时辰,便觉腿脚疼得厉害,却见曹凌兴致正好,想了想笑道:“臣妾可不能再陪着皇上看花儿了,不如臣妾做了肩舆往前头亭子里等着,皇上看够了花儿,便来寻臣妾如何?”   曹凌笑道:“这花什么时候都能看,朕陪了你去。”   薛令仪摇摇头笑道:“自打皇上登基,日理万机甚是忙碌,难得出来放松一回,不必总围着臣妾转。”又笑道:“皇上的心意臣妾知晓,既是知晓,更不能霸揽了皇上在臣妾身边。皇上好好赏梅,回头画出一幅赏梅图,好叫臣妾挂在卧房里,也好时时观赏不是?”   曹凌笑着点了点薛令仪的鼻尖:“你倒是个小滑头,朕出来看回梅花,还要给朕布置功课。”又转头吩咐红莲:“你们好生照料贵妃,不得有半点差错。”   红莲等人忙矮身福礼应是。   薛令仪扶着红莲,看曹凌一行人渐渐走远,目光落在后头跟着的几个年纪略轻的女子身上,猜着这便是同春嫔一道进宫的那几个女子了。   “瞧她们,风华正茂,果然美丽动人。”薛令仪瞧了半晌,向红莲叹道。   红莲立时回道:“便是风华正茂,也比不得娘娘风姿夺人。阖宫上下,娘娘的恩宠最盛,任谁也比不过的。”   薛令仪笑了笑,又觉得这话头实在无趣,转头上了肩舆,便由着他们抬着往亭子里去了。   王思宁立在亭子前头,远远往山下张望,不多时,便瞧见一行人正缓缓往这里行进,再眯眼细看,那坐在肩舆上的人,不是贵妃又是哪个?不觉心中一阵欣喜,转身快步回了亭阁内。   这亭子足有三层,阁间摆设琳琅,正躺在贵妃榻上的那个人正是沈茂修。却见他面色暗黄,神色倦怠,一瞧便知是有病之人。王思宁正坐在边沿上,笑着同他说话。   “夫君再等等,贵妃马上就来了。”   沈茂修只觉不可置信,将王思宁的手握紧,喘着气问道:“果然?贵妃果然肯来了?”   王思宁面上一滞,贵妃自然是不肯的,她进宫求见了那么些回数,好话说尽,也没见贵妃肯点头允可。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听信了罗氏的话,便想了这个法子,骗了那贵妃前来。   “是的,贵妃想着同夫君以前的情谊,终于还是肯了。”王思宁重新笑了起来,她自然知道罗氏不怀好意,也知道罗氏同贵妃不对付,可这又如何,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贵妃太心狠了,好歹也是年少情深,如何夫君病成了这般模样,不过请她过来瞧一眼,说上几句话,她也不肯。   王思宁心里发了一回狠,愈发心安理得起来。   薛令仪哪里知道这阁子里竟是摆了一道陷阱等着她,彼时她端坐在肩舆上,看身旁梅花千姿百媚,花瓣清润粉艳,心中甚是欢喜。一时到了亭阁前,红莲小心扶着薛令仪下了肩舆,便往阁间走去。   掀开帘子,扑面便是梅花香饼的清香,因着里头烧了炉子,这香味更是增添了几分暖意。   薛令仪笑道:“这香饼甚是应景,倒仿佛还置身梅海深处呢!”   红莲正笑着要说话,却听人颤颤巍巍的声音忽然响起。   “明娘,你终究还是来看我了。”这声音带了几分欣喜,几分哀叹,几分酸涩,又有几分情谊。   红莲顿时展开双臂,将薛令仪护在身后,向着里面喝道:“是谁在里面说话!”   沈茂修撑着身子,艰难地从榻上起身,扶着王思宁慢慢走了出来,笑道:“是我,是我呀!”   薛令仪一瞧见沈茂修,登时心头大惊。大惊之后,又瞧见沈茂修面容泛黄,神色倦怠,不觉又皱起了眉头。这人还是当初那个面红齿白,俊逸非凡的少年郎吗?怎竟如此形容憔悴?心中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担忧。   沈茂修好容易见着了梦中所念之人,竟连眨眼都不舍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如饥似渴。   红莲立时心生恼怒,上前半步掩住了薛令仪的身影,叱道:“放肆,见到贵妃也不行礼,你等究竟何人,如何这般无礼至此!”   心爱之人多年未见,可容貌依旧,依然是长眉玉肌,俏丽仿佛三春之桃,可正看得出神,人却被遮掩了去,不觉心生恼怒,喝道:“你是哪个,还不赶紧躲开!”   红莲不禁怒极:“放肆!我乃是贵妃身前侍从,尔等究竟何人,贵妃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沈茂修仿佛未听,只扶着王思宁颤巍往前,嘴里道:“明娘,你过来可好?咱们说说话,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未曾将你忘怀!”   这话唬得红莲柳眉倒竖,几乎牙呲欲裂。正待厉声呵斥,薛令仪却开了口:“红莲,我们走!”   红莲立时转身扶住了薛令仪,沈茂修却是急得不行,努力挣扎着往前走,一面伸出手,哽咽道:“明娘,莫要走,你等等我。”   可薛令仪又哪里会等他,若不是顾及腹中孩子,大步流星早就离了这里。可王思宁却是看不下去了,松开手几步追了上前,挡在薛令仪跟前,泪眼滴滴,哭喊道:“臣妇知道贵妃金娇玉体,可贵妃也终该想想旧日的情分,如何能这般的绝情绝义呢!”   红莲气不打一处来,便要开口斥责,却忽听一声脆响,再瞠目看去,正是贵妃扬手打了面前这无礼女子。   “你糊涂了!”薛令仪皱眉喝道:“你们想死死,便自己个儿去死,何必拖累了本宫,又何必拖累了沈王两家?你当我嫁给了谁,我夫婿乃是一国的帝君!这事儿若是传了半丝风声到皇上的耳朵里,你们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王思宁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是蒙的,又听了薛令仪这番话,更是心生畏惧。她捂着脸也不敢说话,亦不敢抬头,只垂着眼看着那一身锦绣宫服的女子从眼前走过,好半晌颓然倒地,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薛令仪看着石阶下匆匆赶来的皇帝,纤眉皱起,知道这是中了圈套了。   曹凌远远看见了薛令仪立于石阶之上,见着他来,也并没有喜色浮面,想起方才太监来报,他抿紧了唇瓣,一声不吭上了石阶,径直往内阁走去。   红莲急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将薛令仪的手腕握紧,低声道:“娘娘,好娘娘,这回你可千万别犯倔,同皇上说说,说说。这事儿跟咱们无关,咱们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堵在里面了。”   薛令仪长长叹了口气,曹凌并非昏聩之君,进去看了一回,定会知道这是个圈套。只是想起上回他们闹起的不快,如今还未曾说明白,这回又闹出这事儿,怕是依着曹凌的性子,必定是要发怒的。   果然,里面传来王思宁一声惊呼,等着曹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怒容了。   薛令仪见他瞪着眼只拧眉看着自己,默了片刻,上前两步,福礼道:“若是皇上愿意听,臣妾可以解释。”   可曹凌沉默半晌,却偏偏咬牙切齿说了三个字。   他说:“朕不听。” 第91章   隔了数月, 薛令仪终于又见着了颜清羽等人。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因着才刚发生的那事儿,薛令仪到底有些不痛快。   小孩子们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赵世荣瞥了两眼,趁着几个孩子结伴出去摘梅的时候, 小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瞧着娘娘的神色不大对劲儿。”   薛令仪难得见着父亲,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发苦, 眼里发酸,强忍住没落下眼泪,摆摆手叫红莲门外守着, 才轻声道:“没留神, 叫人给算计了。”   赵世荣悚然一惊,忙问道:“如何算计的?”   薛令仪道:“就是那个沈茂修,父亲还记得他吧?”   自然是记着的,若非是皇上在先皇跟前请了旨意,将明娘许配给他做了侧妃, 赵世荣心里,这沈茂修原是个一等一的好女婿。性子好, 又听话,虽是瞧起来黏黏糊糊了些,但是他的女儿他清楚,寻个性子厉害的夫婿, 不定两个针尖对麦芒,这日子也难过的。   “又关他什么事?”赵世荣不解:“他早就成婚了,娇妻美妾一儿一女别提日子多舒坦了。我前些日子瞧见了那两个孩子, 长得极是漂亮,人也聪明机灵。”   薛令仪拧着眉叹气:“那沈茂修原是个糊涂性子,以前瞧着还好些,可女儿看着,眼下是糊涂的愈发厉害了。前些日子时不时便要上了请安帖,口口声声只想见女儿一面。”   赵世荣惊呼:“如何能见,可是不能见的。”   明娘同沈茂修旧日里的事情,那皇帝也是清楚的。之前便罢了,这若是后头还有往来,岂不是虎嘴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这是不要命了。   薛令仪重重捶着桌子:“可不是说的,女儿不肯见他,原以为没什么了不得的,岂料到他竟是贼胆包天了。”   赵世荣心里一动,猛地瞪大了眼道:“他趁着赏梅人多眼杂,竟是偷偷去见了你?”   薛令仪恨声道:“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只是那处亭子原是定下让女儿歇脚用的,女儿进去之时,他们夫妻二人便在了。女儿自觉不好,慌张出了门去,便瞧见皇上赶了来。前后时辰算计得这么准,不是叫人算计了,又是什么。”   赵世荣拧眉道:“竟是他们夫妻二人一道去的?”   薛令仪点点头:“那沈茂俨然一副病得起不得身的模样,想来这事儿他那夫人王氏才是挑大梁的。王氏的胆子能有多大,多半是被人怂恿骗了去的。父亲,你得空去查查,这些时日究竟谁跟那王氏多有往来,咱们顺藤摸瓜,总能查出些眉目的。”   赵世荣点点头:“知道了,娘娘放心吧!”又忧虑道:“依着娘娘之言,皇上那儿可是恼了?”   自然是恼了的,薛令仪愁眉苦脸,都怪她,上回子也不知道拧的什么脾气,若是上回便说开了,这次便是出了这档子事儿,只怕皇上那里也不过生了一回气,眼下倒好,旧账新账一起算,怕是有些日子,皇上不会理会她了。   回程的路上,曹凌没似来时模样,同薛令仪坐在一辆轿撵上,却是转头上了皇后的车撵。自然是惊掉了一些人的眼睛珠子,只薛令仪神色却还淡淡,一副处乱不惊的模样上了马车。   主子倒还耐得住性子,可红莲几个知道内情的,便有些沉不住气了,虽说也没到了乱手脚的份儿上,可眼神慌张,神色不安,却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的。   今日这赏梅宴原就是李春华撑头操办的,亭阁那里闹出来的是非,她早先一步便知道了清楚。眼下瞧着事情已然出了结果,虽是皇上没来同她说道旧情,却是去寻了皇后,可李春华心里到底出了一口气。只要皇帝不专宠,今个儿能去皇后那里,明个儿就能去了她那里,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定她就能扳回了圣心,重新得宠了。   马车辘辘慢行,曹凌端着一碗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秦雪娆对着曹凌的突然前来,既藏了几分欣喜,又多出了几分烦躁。她也清楚,若能和皇帝做了实实在在的夫妻,两人的关系自然是能够再亲近一些,于她,于秦家,于三皇子,那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只是,她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她寻思着,若是皇帝主动,她便顺从了。若是皇帝不提,那她也不会贴脸上去。   曹凌喝了一会子的茶,期间秦雪娆几番搭话,都被他含含糊糊应付过去,秦雪娆只当他是因着那档子事儿,心里烦躁,便也渐渐不再说话,只坐在一旁慢慢剥着瓜子。   等到行至半路,曹凌忽然问道:“今个儿赏梅,皇后心里可喜欢?”   秦雪娆怔了一回,笑道:“那梅花艳骨飘香,臣妾看了不胜欣喜,自然是喜欢的。”   曹凌点点头,凝神瞧了秦雪娆一眼,叹道:“皇后心胸宽广,这点朕倒是没想到。”   两次算得上露脸的皇家席面,却都不是她这个皇后操办的,于情于理,她这个皇后心里也该是有些不舒坦了。   秦雪娆笑着拍了拍手,将剥好的瓜子双手捧着放在皇帝跟前,笑道:“皇上不知,臣妾最是惫懒的,便连席面都懒得去,何况是去操持。贵妃贤妃都是心细之人,由她们出面操持,臣妾便只有欢喜的,哪里又会生出旁的心思来。”   先不说这话说得真不真心,只说这秦雪娆的性子倒不似秦雪娥那般,一味的争强好胜,耍手段发狠。若是前朝的秦相也能够像他小女儿这般从容不争,这秦家,他也不是容不下。   只是秦相性子狠辣,在朝中结党营私,极是嚣张。还有他那大儿子,又是个比父亲还要争强好胜的,这阵子虽是立下了许多功劳,但是功高震主,倒是不容小觑了。   曹凌想着,神色多少有些冷淡。   秦雪娆见着曹凌面露沉思,一时猜不准他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笑道:“方才回来之时,瞧着贵妃似有不妥之态,可是赏梅之时累着了?”   曹凌眼神陡然锋锐起来,只是他正埋头喝茶,顿了顿搁下那茶碗,抬起眼时,那抹厉色已然不见,拧着眉道:“薛氏的性子最近厉害了许多,许是怀着身子百般不适的缘故。朕念着她有孕辛苦,又不舍去呵斥了她,眼下还是避开几日,也省得见着了面,朕或是一个忍不住,再呵斥了她,倒是怕惊了龙胎。”   秦雪娆听了这话,一时半会儿的,竟也猜不准,皇帝恼了薛氏是为着薛氏愈发厉害的性子,还是为着罗氏算计的那件事情。   心里算计再三,秦雪娆终是没压住性子,试探着说道:“臣妾虽是不曾有过身子,可以前也见过其他有孕的妇人,瞧着倒也寻常,怎的薛氏的性子,竟是拧得这么厉害?”   曹凌垂下眼,须臾,冷冷哼道:“恃宠而骄罢了!”   听了这话,秦雪娆一颗心算是定了,不论是哪个缘故,皇上恼了薛贵妃,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将要进宫的时候,秦雪娆想了想,还是说道:“皇上得空了还是去瞧一瞧春嫔,到底还年轻,略教训教训便罢了。贤妃那里也是过了,臣妾听闻,那春嫔送去上百遍的《女则》,偏贤妃只挑出来十几遍说是尚可,其他的都要重新抄录。那春嫔没日没夜地抄写,听说膏药都贴上了。”   曹凌这才知道还有这事儿,只是想起春嫔——   好一会儿,曹凌才淡淡道:“朕知道了。”淡漠如水的目光毫无痕迹地从皇后身上滑过,那林家果然是攀附上了秦家,怪道这皇后一而再的,在他跟前提及那个春嫔。   等着回了宫,曹凌便下了旨意,命贵妃薛氏在关雎宫好生养胎,无事不得外出。这旨意下得莫名其妙,说斥责,却又没有斥责,说是恩宠,可这旨意明明又带了三分怒气。   夜里,曹凌没有去关雎宫,却是寻了春嫔过去侍寝。   春嫔长得娇小玲珑,见着了曹凌未曾言语便先眼圈微红,见过礼凑上前去,依偎着曹凌坐下,那眼泪珠子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这是如何了?”曹凌心知肚明,却还是故作不知,柔声问道。   春嫔眼见曹凌面色和煦,语气温柔,立时挤进了曹凌怀中,抽抽搭搭便哭了起来:“皇上,臣妾心里委屈。”   自然是要委屈的,这浑身上下散发的膏药味儿……   曹凌眼睛眯了眯,重又露出笑容,抬手轻轻抚在春嫔的发髻上,轻声道:“爱妃这是如何了?哭哭啼啼的又不说清楚,快起来,有什么委屈,同朕说就是了。”   那春嫔自然而言的,便将李春华给告了。曹凌借着这个由头,便把李春华给禁足了,安的罪名便是心窄善妒。   薛令仪安坐宫中,听了这消息,便知道沈茂修夫妇那回事儿,八成和那个贤妃李氏脱不了关系了。她原来怀疑过太后,也怀疑过皇后,毕竟太后厌恶她不是一日两日了,便是皇后,想想一国之后被她这个贵妃死死压着,想来也不是什么叫人心中畅快的事情。谁想到,竟是那个李氏。若不是里头还夹杂着这回事,想那春嫔再是得宠,依着曹凌的性子,也不会就这么去下了李氏的脸面。   心里想了一回事儿,薛令仪忽的就皱起眉,面露出痛楚来。从北郊回来,她就觉得心悸气短,肚里总有丝丝缕缕的阴冷纠缠着,倒叫她想起怀着贞娘那会儿,差点儿就滑胎的事情来。   “娘娘,这是安胎药。”   薛令仪抚着肚子,接了那安胎药一仰脖子喝尽了。   红莲接了空碗捧在手里,忧心道:“眼下龙胎最是要紧,娘娘可万不能过分伤心。皇上心里最是看重娘娘,便是一时恼了,过几日皇上火气消了,娘娘再瞧瞧捎些什么东西去雍和宫,皇上自然就过来关雎宫了。”   薛令仪知道这回她是把皇帝给惹毛了,皇帝再是宽宏大量,可到底也是个男人,这男人若是吃起醋来,可比女人厉害多了。   “本宫心里有数。”薛令仪说了这么一句,可心里却是乱糟糟的,这回她倒也不是不想低头,只是这个头要怎么低,还是要好好盘算一回才是。   玉和宫里,李春华愤怒地抱起一个琉璃玉净瓶砸向了地面。   绿容劝阻不成,忙跪倒在地。绿萝也唬得不轻,守在门外也不敢进去,只冲着远处摆摆手,示意宫婢将三皇子带走。   绿容见着李春华泪流满面,眼睛肿得像个桃子,还在四处搜寻着东西,预备继续砸。不禁膝行上前,抱住李春华的腿,哭道:“娘娘息怒,那春嫔算什么,也值得皇上因此禁足娘娘?奴婢想着,皇上该是因着贵妃的事情,迁怒到了娘娘身上。到底今日的赏梅宴是娘娘操办的,贵妃歇脚的亭阁里混进闲杂人,怎么说娘娘都要担一些干系。只不过这事儿不好明说罢了,这才趁着春嫔嚼舌根的时候,一并发作了出来。”   话是如此,可李春华哪里忍得住,捂着脸哭道:“他不舍得当时就发作出来污了薛氏的名声,可本宫呢,本宫的脸面呢?皇上是半点都不为本宫着想啊,阖宫上下都知道皇上禁足本宫是为了春嫔,以后本宫哪里还有脸面出去行走呢?”   绿容也只是哭,这话没错,这回事闹了出来,她家主子的体面,算是全没了。   宫里一个贵妃,一个贤妃,先后都糟了皇帝的不喜,只有春嫔一个,满面春风,笑得尤其得意。   “皇后娘娘不知道,嫔妾心里可算是出了一口气呢!”春嫔说着,见宫婢们碰着铜盆香胰子等东西走了进来,忙起身从托盘里拿了大毛巾,亲手围在皇后胸前,又捧着香胰子供皇后使用,等着皇后一时洗漱完毕,又扶着皇后坐到了妆镜前,为她匀面擦粉。   秦雪娆从白玉瓶里取了些香膏抿在手背上,慢慢揉开了,淡声道:“贤妃固然得了教训,可你也要收敛一二,不可在外过分露喜,提防皇上瞧了不快。”   春嫔忙笑道:“嫔妾知道了。”   秦雪娆瞧着镜面里春嫔下颌尖尖,细白皮子透着淡淡红艳,两弯柳叶眉描画的又细又长,如今又抿唇笑着,的确是美艳动人。   “你好生伺候皇上,皇上素来清冷,你莫要多嘴多舌,惹了他不耐。”秦雪娆同曹凌相处的时候到底太少了,更别提床帏上的事情,说来说去,也只能提点这么两句。   在皇后这里奉承了一番,春嫔出了长春宫,便坐了肩舆要回宫。回宫的路上经过关雎宫后墙,春嫔瞧着那红墙琉璃瓦,想起那薛贵妃已经挺起的肚子,不禁慢慢皱起了眉头。   薛贵妃这已经是第三胎了,按理说,她能有孕,那皇上于男女□□上,就该是无事的。只是她前后伺候了这几回,虽是跟着皇上睡在了榻上,可每一回没说上两句话,皇上便睡了。她虽心急如火,可也不敢叫醒了皇上,只好生生挨到了天明。   春嫔拧着眉默默叹气,这般说来,皇上果然是前朝事情太多,太累了。想想每次她去雍和宫,那摞成小山的折子。是了,她得寻了太医问问,看开些方子,给皇上调理调理。固然前朝事重,可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却也是同等重要的大事。 第92章   曹凌躺在榻上, 觉得浑身酸疼。所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前朝事情繁多,众臣又是各怀鬼胎。曹凌抬手按着眉峰, 躺了片刻,起身想要去关雎宫。   只是刚坐起身, 曹凌便是一怔。对的,这阵子不能去的。想起赏梅宴上的那回事,曹凌刚刚因着想起关雎宫而舒展的眉峰,重又皱了起来。前朝不太平, 这后宫里的是非,也不少。   “来人。”默了半晌,曹凌叫来了马太监。   马太监长得白白胖胖, 手里揣着一柄拂尘, 弯着腰恭敬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曹凌没说话,支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烧得正旺的双龙戏珠刻纹紫铜火炉,仿佛在想着什么。   马太监不敢说话,就那么弓腰站着, 很久后,才听到皇帝轻飘飘的声音。   他道:“去, 瞧瞧贵妃在做什么?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香甜?记着,别叫人瞧见了。”   马太监应着,心里便有数了。这位薛贵妃明面上瞧着仿佛是失宠了, 可背过人去,这阖宫上下,也就这么一个, 叫皇帝巴巴儿记挂着呢!   薛令仪这几日身子很是不适,说不上哪里不舒坦,就是喘气不顺,头总晕得厉害。叫了太医过来,也只是开了些安胎药,只说并无其他不妥。   红袖见着薛令仪纤眉皱起,便知道这是又难受了,忙招呼宫婢去端了安胎药来,又去给薛令仪揉腰,叹道:“太医院也忒是没用了,换了几个,都只说瞧不出问题来,娘娘这般难受,也总是商量不出一个妥当的方子来。”   薛令仪眯着眼,心里也生了疑惑。她前后生了三个孩子,哪一个也没这么折腾。整日都浑身软绵绵的,这倒也罢了,只是头晕心悸,又喘不过气,这就不妥当了。   “你去,偷偷儿叫人传信儿出去,叫父亲寻个专看疑难杂症的郎中,等本宫寻个日子,去十里巷。”   赵世荣这几日很忙,忙得都没空带了颜清羽出门耍闹。颜清羽在门口堵了好几回,这一日,终是将赵世荣堵在了二门上。   “外公,羽哥儿要去春园听戏。”颜清羽扯着赵世荣的袖子,拉着嗓子耍无赖。   赵世荣最是瞧不得颜清羽这个模样,只是他又实在没空,寻思了半晌,道:“我让小厮带你去,这总成了吧!”   偏颜清羽不肯:“我不依,我要外公带了我去。|”   颜清和滚动着轮椅到了庑廊下,皱眉看着颜清羽撒娇,继而说道:“清哥儿,外公事多,你若要去看戏,哥哥陪着你去。”   颜清和腿脚不便,跟着他去哪里有跟着外公出去好玩儿,颜清羽只当没听见,依旧扯了赵世荣的袖子哭闹。   最后赵世荣缠磨不过,便应了,只是还未说定什么时候出门,远道儿赶来了春桑两口子,说是远在武陵镇周家庄的范丫,被人趁着夜色给掳走了。   跟着一道儿来的还有如灵,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气虚喘喘,面色苍白。她哽咽了两声,说道:“范老爷已经病下了,叫刘嫂子照看着,奴婢不放心叫旁人捎了这消息过来,就跟春桑姐姐和姐夫一道儿过来了。”   赵世荣立时便觉察出了不对劲儿,叫人安置了春桑三人,便叫人捎了消息往关雎宫去了。   薛令仪这几日愈发的不舒坦,眼下躺在榻上,听了这消息只觉不对劲儿的很。前前后后想了一遭,虽是想不明白什么,但总觉得暗地里有一张网,正冲着她虎视眈眈而来。   “叫人告诉父亲,罗氏那里不能放松了警惕,还有沈家夫妻,尤其是王氏,也命人去查一查。至于那丫头,掳了她去的人,定是为了对付本宫,眼下事情还没闹出来,她便还是有用的,既然有用,就该是安全的。便是以后闹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旧日那回事儿,这事儿皇上都知道,不足为惧。”   薛令仪支着脑袋觉得头晕,罗氏是个口子,只要撕开了这个口子,必定能顺藤摸瓜,寻到些什么。   只是罗氏甚是机警,赵世荣叫人跟了好几日,见她不是逛园子,便是教训下人不省心,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沈家夫妻更是深入简出,那个沈茂修病得愈发厉害了,王氏每日里照看他,根本没功夫理会旁的。   赵世荣很是伤了一回脑筋,整日里盯着人去查线索,哪里还顾得上颜清羽。   颜清羽自然是不高兴的,但是他也知道,外公这几日忙的都是娘亲的事情,故而心里虽不快,却也不去痴缠了赵世荣。颜清和见他实在不高兴,便选了天气尚好的一天,带了他出门散心。   关雎宫里,薛令仪半靠在软枕上,笑意盈盈叫宫婢给张文芝上茶。最近这德妃来关雎宫甚是勤快,薛令仪同她倒是亲近了不少。   “听说皇上已经在为大公主选婿了。”   张文芝笑道:“是的,公主眼见着也到了年岁,再不看就晚了。”   薛令仪点点头,又道:“不知相看的哪一家的儿郎?”   张文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然而很快便又笑了起来:“是太后娘家的儿郎。”   薛令仪眨眨眼,笑道:“莫家的儿郎听说很是不错,门第也配得上。”   张文芝心里泛苦,只面儿上却还笑得欢喜,说道:“可不是,太后的娘家,门第自然是配得上,也不算是委屈了公主。”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张文芝摆摆手,自有宫婢奉上一盒子装饰精细的点心,笑道:“臣妾听说娘娘甚是喜爱,早晨便做了一屉出来,娘娘尽管吃,等着这匣子吃完了,臣妾再做了给娘娘送来。”   薛令仪笑道:“当真是有劳姐姐了。”   张文芝笑道:“娘娘说得哪里话,娘娘怀着身子百般不适,臣妾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些了。”   等着送走了张文芝,薛令仪命人将匣子打开,乃是新出炉的一屉玫瑰酥。   |红莲取了隔断上的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却是几根闪烁着银光的长长银针。取出一根挨个儿扎了进去,半晌,并没有发现什么要紧的。   薛令仪看着红莲将那点心装盘放在了桌案上,却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泛起了嘀咕。想了想直起腰,说道:“去取了一块儿送去十里巷,叫父亲带去给人看看。”   红莲一惊:“娘娘是想……”   薛令仪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本宫琢磨着,这德妃一向待本宫淡淡的,忽然间亲近起来,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再者,算算日子,本宫身上不好,也正是这些点心进了关雎宫后开始的。总是小心不为过,若是冤枉了德妃,以后本宫待她好些便是。”   红莲点点头,拿出一方帕子包了一块儿,便往外头去了。   赵世荣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进门见着屋里灯火通明,颜清和坐在桌边儿,听见响动看了过来,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便望了过来。   “和儿怎么还没睡?”赵世荣笑着上前坐下:“听说你们上午就回来了,可是羽哥儿又闹了脾气?”   颜清和摇摇头:“并非羽哥儿闹脾气,却是和儿着急寻了外公。”   赵世荣点点头:“说吧,找我做甚?”   颜清和沉默片刻,说道:“今个儿出门,和儿见着了一个熟人。”   赵世荣眉心一跳,就听颜清和又接道:“那人是吕贼身边儿极是得力的下人,名叫桑飞的。”   桑飞其人,赵世荣是知道的,虽然寥寥一面,但是此人武功高强,便是红莲同他交手也甚是吃力,这些,赵世荣都是清楚的。   “你在哪里见着的?”   颜清和回道:“是在戏园子里,我嫌里头吵,又见羽哥儿听得正欢喜,便往后院里去散散气儿,便瞧见了那人同个女戏子拉拉扯扯的,仿佛在说着什么。”   赵世荣说道:“那戏园子可是羽哥儿平日里常去的那个?”见颜清和点头,又道:“我记得你是擅长画画的,你将那人的脸画下来,我去查!”   赵府三房的院子里,罗氏点过手里的账册,便交给身边的嬷嬷拿去放着,自己端起一盏茶,想起最近得了消息,那位薛贵妃被皇帝厌弃了,心里不觉欢畅无比,眉眼都舒展了许多。   所谓是先下手为强,这女人眼下顾及着哲哥儿,还不曾动她,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不能不为以后打算。幸而她做的不过是穿针插线的事儿,便是以后叫看出了什么,也不是要命的事儿。   那茶刚刚喝了一口,便听见丫头急匆匆过来回禀,说是三爷家来了。   罗氏心里一惊,忙站起身来。这么些年了,她同三爷的情分是早就没了,他往日只住在十里巷,今个儿忽然回来了,罗氏没有半分欣喜,只觉心惊肉跳起来。   还没迎出去,赵世荣已经走了进来,板着脸瞪着眼,一副寻茬找事儿的模样。   “呦,这是什么风,竟将三爷给吹来了,还真是稀客呢!”罗氏阴阳怪气地说着,又吩咐丫头:“去,给三爷奉茶来。”   赵世荣冷冷笑了一声:“别忙活,爷没那么多闲工夫,来找你,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罗氏眉心一跳,面儿上还撇嘴笑着:“说吧,什么事儿?”   赵世荣将手里拿着的画像摊开,冷冷瞪着罗氏道:“这人,你可见过?” 第93章   画像里的人三分冷峻, 四分阴鸷,颜清和画工不错,将桑飞的模样画得极是传神。   罗氏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人就是前些日子寻了她,同她相约要毁了薛贵妃的那个年轻男子。   “我怎么会认识这人!”罗氏在一瞬间的愣怔后, 很快便恢复了神色,冷声道:“三爷不来便罢,来了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眼下可不比当初, 儿子如今大了,女儿业已出嫁,三爷便是要寻事, 也要先想想才对!”   这便是拿着儿子女儿要挟他了, 赵世荣眼神锐利地瞪着面前这妇人,将画像慢慢收了起来,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刘氏便是死在你的手里的。”   罗氏一阵心惊肉跳,面儿却不显露, 哈哈笑了两声,恨声道:“那小贱人跑了, 三爷自觉一片真心都喂了狗,自己个儿伤心便罢了,如何就埋怨到我的头上。刘氏是自己死在外头的,跟我不相干。”   赵世荣叹了一声, 他们夫妻二人走到这种地步,自然他的过错最多。想着儿子,想着女儿, 他也放下了刘氏的死因,一心想着,好好过日子就是。明娘回京后,即便做了贵妃,却也不曾提及旧事,做出什么为母复仇的事情来。偏这罗氏,上蹿下跳,鼓动是非。   “前朝后宫都以为,明娘将要失宠了。”赵世荣忽地开口道:“可我告诉你,明娘是不会失宠的。这些日子,皇上都是在做戏。不过是为了将背地里藏着掖着的人都引出来,然后一网打尽。那些言官究竟哪里听来的风声,你当真以为就查不到源头了吗?还是说,你准备弃儿子女儿不顾,就准备一条道儿走到黑了吗?”   罗氏听得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她却是听明白了,那便是薛氏失宠,竟是皇帝在做戏。   赵世荣见罗氏变了脸色,又道:“太后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若是出了事,太后自是无恙,可你呢?你当皇上会看在谁的面子上饶了你?”   罗氏往后退了一步,按住茶几,却依旧抿紧了唇没说话。   “太后想要潭王登基称帝,这心思实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皇上不动她,是因为记着先皇的恩德。可你呢?你有什么是能叫皇上记挂在心的?你自己自寻死路便罢了,可想过儿子和女儿?还有罗家,皇上到底是个人,迁怒这种事情,难免也会做出一些的。”   罗氏腿脚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她的行动虽隐蔽,可若真是细细勘查,并非是寻不到痕迹的。   门处一阵响动,罗氏的儿子赵哲从门外走了进来,上前扶起罗氏,面露恳切道:“娘,你知道些什么,都赶紧给父亲说了吧!眼下还未曾铸成大错,贵妃娘娘念及我们父子的情面,也会宽宥你这一回的。”   罗氏心生猛然生出一阵不忿:“你也替她说话!”   赵哲道:“贵妃娘娘曾寻了儿子去说话,话语间也提及过刘姨娘,她告诉儿子,刘姨娘是自己触柱身亡的。虽娘娘犹自记恨娘过去的行径,可刘姨娘死前曾说过,不许娘娘报复,只当是她罪有应得。娘娘虽记恨娘,也不愿意召见娘,但是也从未想过报复了娘。娘,为了儿子,为了两个妹妹,你便都说了吧!”   罗氏用力抠住了茶几,便听赵哲又道:“娘娘虽厌恶两个妹妹,从来不召见她们,可若是娘一而再的去害娘娘,娘需要知道,依着贵妃如今的盛宠,略动动小指头,便能叫两个妹妹在婆家站不住脚。娘,你可愿意看见妹妹们遭受婆家苛责,以后日子难过吗?”   罗氏立时发狠道:“她敢!”   赵世荣冷笑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明娘可是皇帝的宠妃,膝下已然生了一子一女,肚子里如今还怀着一个。那皇后都被明娘震得退避三舍,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罗氏心口一刺,落下两行眼泪来。   赵哲又恳求道:“娘,前阵子儿子当值不慎,惹怒了皇上,若非贵妃求情,儿子这三品带刀护卫只怕保不住。娘,便为了儿子着想吧……”   罗氏一声哽咽:“是贤妃,贤妃指使我这么做的。”   到底是没供出了皇后,罗氏心里算计着,留着个皇后在,以后少不得的,还要下了毒手害了那薛氏。薛氏这回能躲开,可下回,下下回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有一日会马失前蹄的,到时候没了这个当贵妃的薛氏,她的日子岂不是更好过了。   赵世荣只当罗氏吓破了胆子,全都吐干净了,拿了那画像转身便利落离开。   十里巷里,郎中捧着那糕点正等在正厅里。见着赵世荣回来了,忙上前道:“三爷,这东西有问题呢!”   赵世荣一惊,忙扔了画像问道:“什么问题?”   郎中道:“这里面掺了些东西,不该是这玫瑰酥里应该有的,虽是对人体无碍,可怀了身子的妇人却是不能食用,用的多了,轻则头晕心悸,重则却是要滑胎的。”   赵世荣知道这事儿可是要命的,转过身便飞奔而去。   雍和宫里,春嫔正依着曹凌软语温存。到底是年纪轻轻的佳丽,曹凌不免被挑拨的动了春心,一手捏住春嫔的下颌缓缓抬了起来。   春嫔媚眼如丝,娇娇唤道:“皇上——”心里却是得意非常,果然那东西是有用的,瞧皇上这模样,可不就春心荡漾了。想着,伸出两截儿洁白如玉的藕臂来,慢慢解开了曹凌前襟上的衣扣。   女人的身子总是柔软的,曹凌虽然对春嫔不感兴趣,可他到底素了那么些日子了,又见不着心爱之人,眼底也渐渐生出了□□来,伸手扯住了春嫔的前襟。   便是这时候,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马公公阻拦不及,便被他嚷出声来。   曹凌听见动静,松开手推开了春嫔,扬声道:“何事,进来!”   马太监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这才放了他进去。那小太监被唬得不轻,等着进来了,见着了衣衫不整的皇帝,立时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皇,皇上,赵大人求见。”   曹凌往外头瞧了一眼,这时辰竟是来了,起身道:“让他进来!”又向春嫔道:“你先回去吧!”   春嫔不依:“皇上——”   曹凌却已经踱步去了窗前,叫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皱眉不悦道:“下去!”   春嫔见着曹凌恼了,也不敢再说话,只好心不甘情愿地从角门离开了。   等着春嫔离去,曹凌回头瞧见书案上方才喝过的珍珠翡翠汤圆,眉心皱了皱,道:“去把这碗送给太医,看看里面可有什么?”   马太监登时魂飞魄散,盯了那空碗一眼,忙上前捧起来亲自送去了太医院。   夜幕漆黑没有半丝光亮,赵世荣轻声道:“桑飞已经被臣抓住了,正锁在十里巷的地窖里。他寻的是臣下的妻室罗氏,这阵子京都里的风言风语,也都是罗氏闹腾出来的。”   曹凌点点头,最近言官上奏得厉害,左不过还是那些事情。   “那孩子呢?”曹凌拧眉道:“那丫头可寻到了?”   赵世荣摇摇头道:“那孩子是桑飞抓来的,但是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了。”顿了顿,又道:“说是太后的人给带走的。”   曹凌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就听赵世荣又道:“皇上,还有这点心。”   赵世荣见曹凌看过来,忙将头低了低,道:“这点心是贵妃叫人捎出宫的,说是似觉不妥。老臣寻了好几个京都里出了名的大夫,可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最后还是找的江湖郎中,这郎中最好研究疑难杂症,又爱闯南走北,知道的也多,他告诉老臣,这点心里头掺了东西,这东西不该是这玫瑰酥里应该有的。这东西寻常人吃了无碍,可若是有了身子的人吃了,先是头晕心悸,再然后,便是要滑胎了。”   曹凌扶着书案,只觉肺腔里全都是冰冷的寒气。他都已经顺应局势,又抬出了一个春嫔来当靶子,如何还要去针对了明娘。慢慢在榻上坐下,曹凌冷笑了两声,说道:“只怕是瞧着明娘要失宠了,这就都大了胆子,就冲着明娘下手了。”   是他想错了,以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却忘记了,单单一个贵妃的名分,便足够这后宫众人记恨了明娘。便是后头再多装样,明娘也只会因着宠爱渐弱而被人故意轻贱了。   富春宫里,张文芝揉着眉,看紫铜火炉里碳火烧得正旺。那东西她又送去了一盒,想来这盒吃完,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便也要保不住了。   心里渐渐生出不安和痛苦来,她只想安稳度日,便是不再被皇上看在眼里,可守着大公主,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偏偏公主的婚事被太后捏在了手里,便连皇上,都对公主许配给莫家持赞同的态度。   可那莫家是太后的娘家,公主虽是金娇玉贵的身份,可嫁进去了,到底也是旁人家的人了。若是那小子待公主不好,太后若有心维护,怕皇上碍于太后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吃亏的,就只有公主了。   张文芝命人搬了个木墩过来,坐在火炉旁,她还能觉得温暖些。   曹凌走进富春宫的时候,就见张文芝正伸着手取暖,双眼目光呆滞,神色隐露凄哀。他冷冷瞧着她,上回便饶了她一命,这一回,却是再也不能饶过她了。 第94章   张文芝很快就发现了曹凌, 她慢慢站起身,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惊恐。   她明白,皇上已经知道了。   张文芝觉得天晕地旋, 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叫人恐惧了。她“扑通”跪在地上,哽咽道:“皇上, 求皇上开恩。”   曹凌慢慢踱步过去,声音冰冷,目光锐利,说道:“哦, 德妃这是怎么了,如何就叫朕开恩呢?”   张文芝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她痛苦地哽咽着, 她知道, 这只是皇帝故意这么说的,他定是全都知道了,才会深夜来了这富春宫里。他的目光是那般冰凉,比冬日深夜里的雪还要冷,他这般看着她, 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皇上开恩,皇上, 皇上开恩。”张文芝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太明白了,皇帝这次一定是不会放过她了。上一次她做了太后的奸细,为太后传递武陵王府的消息, 便为皇帝不容,眼下她做下了更严重的事情,皇上又如何会宽恕了她。   “说吧, 说得好了,朕虽是宽恕不得你,但是大公主,还有张家,朕保证不会牵连。”   张文芝悲伤地哽咽了一声,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曹凌微微颦眉,冷漠道:“朕没那么多时间,你若是不想这会儿说,朕可以给你换个地方,你再来说。只是那时候,张家可就保不住了。”   张文芝瞬间捂住了胸口,她明白,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磕了个头,张文芝道:“是太后,东西是太后给的,事情也是太后逼着臣妾做下的。臣妾虽不愿意,可大公主到底是许配给了莫家,为了大公主,臣妾也不敢拒了太后。”   曹凌皱眉道:“她是大公主,是朕第一个孩子,便是嫁进了莫家,谁敢委屈了她。”   张文芝却摇摇头,轻声啜泣道:“难道皇上不珍爱贵妃吗?可若人生了歹意,怎么都能寻到机会下手的。你瞧,贵妃不就着了臣妾的道儿?臣妾不敢去赌,唯恐赔上了大公主的一辈子。”   曹凌虽知道张文芝所作所为皆是出于一片爱女心肠,可她做下的事情歹毒,是要戕害了他子嗣性命的。喘了一口气,冷声道:“你自行了断吧,至于大公主和莫家的婚事,你也不必忧心,大公主以后的夫婿,朕会再选了旁人的。”   张文芝捂着胸口直淌泪,这样也好,皇上自来是个好父亲,想来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公主吃苦的。   出了富春宫,曹凌仰面看向夜空,夜色浓烈,不见半颗星辰。   “来人。”曹凌唤道。   立时便有人上前应声,曹凌声线毫无起伏,淡淡说道:“潭王素来雄心万丈,想来拘禁这么些日子是度日如年了。先皇去时朕曾答应过他,不会伤及太后和潭王的性命,如此,便想了法子叫潭王傻了吧!想来他成了傻子,太后这里也就死了心了,这日子呀,也就好过了。”   曹凌到了关雎宫的时候,赵世荣已经走了。薛令仪正支着脑袋想事情,一抬眼,便瞧见正立在门口处的皇帝来。   心里先是一惊,而后便是浓浓的委屈,慢慢下了榻站起身,薛令仪挺着肚子略略一福:“给皇上请安。”   前后算算,曹凌已经小半月没见过薛令仪了,上前将人拥到怀里,女人脊背挺直身子僵硬,曹凌心叹,到底还是生疏了。   曹凌慢慢在她后背抚着,轻轻说道:“前头有几个言官,总是拿了你的是非说事,朕知道这里头是有些缘故的,又担心偏爱过盛,最后却是叫你吃了亏,这才疏远了你,将那个春嫔提了上来。原想着处置了小鬼,以后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岂料到小鬼没打到,你这里却还是吃了亏。是朕算错了主意,以后再不会这般了。”   薛令仪这么一听,便都明白了,咬唇儿想了片刻,说道:“那个春嫔,伺候皇上可还稳妥?”   曹凌立时就笑了,因着沈茂修而生出的那口怨气原先还堵在心口,这会子倒都散了。赛马那一回他还看不清楚,可赏雪那一次,却是叫他都瞧清楚了。这女人便是原先同那个姓沈的情投意合,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过只剩下星点的遗憾了。偏这点子遗憾,自从那次赏梅宴后,怕是也所剩无几了。   “这个朕就不清楚了。”曹凌说着,见薛令仪满脸疑惑,不禁笑道:“这阵子前朝事多,不是东边儿打仗,便是西边儿又出了水患。朕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闲工夫理会春嫔。”   薛令仪疑惑,可那春嫔不是回回都被叫去雍和宫伺候吗?   曹凌轻轻捏了捏薛令仪的鼻尖:“那个春嫔最会捏拿伺候,朕每日里筋骨都要累断了,叫她捏一捏最是解困,倒比往常睡得更踏实了些。”   薛令仪拿了帕子轻轻捂在唇上,这是拿个嫔妃当捏拿师了。   曹凌笑了两声,却又愁上心头。薛令仪见他忽然敛了笑意,轻轻挨过去,靠在他的胸前:“皇上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轻轻将女子揽在怀里,曹凌叹道:“一回赏梅宴,贤妃皇后都掺了一脚,眼下太后也伸了手,将德妃也牵连进来。德妃罪不可恕,已经在富春宫自行了断,至于贤妃和皇后,朕想着,当下还是不做处置,提防前朝警觉,倒生出了不相干的是非来。”   薛令仪惊了一跳,撑开手道:“德妃自行了断了?”   曹凌点点头,目光变得冷酷:“若非是你求情,在武陵的时候就了结了她的性命,偏你心软。可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当初心慈放了她一马,可眼下她又来害你。若非你机警,察觉了那糕点里的问题,等着这东西再吃一匣子,肚里的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这事儿薛令仪已经从赵世荣那里听说了,自是觉得后怕,这么一想,又觉得德妃死有余辜。将脸又贴在曹凌胸口上,轻声道:“宫里的太医不中用,臣妾想寻一日悄悄出了宫去,就去十里巷,让那郎中给臣妾瞧瞧。到底是吃了许多,也不知道肚里的孩子可是给伤着了。”   曹凌再无不许的,将薛令仪轻轻揽着:“都依你,到时候朕同你一道去。”   翌日,便传出德妃暴毙的消息。   莫太后得了这信儿后,当下便是一愣,她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狠心,这就处死了德妃。德妃即死,她犹如失了一臂,不禁摸着额角拧眉叹气。薛氏宫里到底没传出滑胎的消息,想来那东西吃进肚的量还是不够。   这般想了一会儿,莫太后不禁又打起了玉和宫的主意。那个李氏,瞧着也是个妒心重的,先前撩拨了几回,拿了太子之位做鱼饵,倒也没瞧见她有什么动静。还是火候不够,等她再寻了人去进言,不信鱼儿不上钩。正想着,宫人前来回禀,说是淑妃孙氏来了。   莫太后懒懒地看着门口处,日晃晃的明光照在那里,倒有几分刺眼。这孙氏的性子实在温婉,虽是由着她拿捏,可到底也不成气候。好在大皇子近些日子待她亲近了许多,莫太后心里打定了主意,等着这孩子再大些,便可以怂恿了他,去同那三皇子争一争太子之位了。到时候不管是玉石俱焚,还是哪一个没了性命,伤的都是皇帝的心。   一想到此处,莫太后顿觉心里舒坦了许多,瞧见孙氏,也比往常多了几分慈爱。   只是孙婉悦才刚进了慈安宫,还未同莫太后说上几句话,便又来了一个宫人,神色慌张,扑倒在地上便哭了起来:“太后,潭王,潭王夜里醉酒,跌进了池水里。”   莫太后一听顿时大惊,起身道:“可伤及了性命?”   那宫人道:“被人救起,倒是不曾伤及性命,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莫太后听罢重重坐回了软榻上,她面色苍白,眼里却充满了仇恨。她的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儿必定是皇帝做下的。那个德妃,那个挨千刀儿的德妃,死前必定是向皇帝透露了什么。   孙婉悦见着莫太后如此,有心上前劝慰几句,可刚一动,便瞧见莫太后利剑一般看过来的视线,心头陡然一震,垂下头也不敢再多言语。   莫太后心下已是恨极,可到了这时候,脑子反而清醒了许多,知道潭王此番遭遇皆是因着那匣子玫瑰酥,狠狠吞了一口气,将满心的愤怒不甘痛恨都咽回了肚子里。可恨先皇已去,他若是地下有知,知道皇帝如此对待潭王,可是会心生懊悔,当初怎就将皇位传给了这个白眼儿狼呢?   一夜之间,德妃暴毙,潭王昏迷,秦雪娆坐在长春宫,只觉浑身冰凉,心中难安。   那德妃出身宫人,原就是从太后身边出去的,自打入了宫,她便清清楚楚地看着德妃百般讨好了太后。眼下她暴毙而亡,当中情由,怕是跟太后脱不了干系,更别说潭王眼下还昏迷着。宫里宫外这两件事,乍看毫无关系,可细想来,却都和太后有关。太后做了什么,竟是惹了皇帝如此震怒?   秦雪娆想不通,这前朝后宫,再没听说有什么异样来。   想不通的还有李春华,她正躺在榻上,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这是父亲托人从宫外好不容易捎进来的,寥寥几字,却是叫她心惊肉跳。   慢慢捋平了那纸条,白纸黑字写得尤为清楚。父亲道,安分守己,才得平安。李春华想起前几日的赏梅宴,不觉浑身都冰寒起来。 第95章   这一日, 秦雪娆将自家母亲叫进了宫里,左左右右细细一番打探,最后也没探得半点的消息。她极其不甘心, 加重了语气道:“娘,果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秦夫人见着皇后女儿问得郑重其事, 拧眉又想了一回,肯定道:“果然是无事的。”说完四下望了一回,压低了声线道:“娘娘,前阵子外头传得厉害, 只说宫里这位贵妃娘娘要失宠了,新近得宠的,是林家的那位春嫔, 可是如此?”   秦雪娆叹了口气, 面色微微冷凝:“原本女儿也以为贵妃要失宠了,可这几日,皇上又频频去了关雎宫,眼见着又是专房之宠了。至于春嫔,也不知哪里犯了皇上的忌讳, 眼下正禁足在宫里抄录《佛经》。说是什么时候抄录完毕,什么时候解了那禁足令。那经书一百二十八卷, 想来抄到后年也是抄不完的。”   秦夫人也跟着颦眉:“这位春嫔本就是选上来为娘娘增添助力的,岂料到竟是如此无用。”眼睛转了转,又忽然压低了声线:“不知皇上待娘娘可好?”   除下上回从北郊回来的路上,皇上登了她的马车一回, 进得宫里,便又一切如初,从不曾往她的长春宫来。   见秦雪娆没出声, 秦夫人又笑道:“听说皇上上回赏梅宴是跟娘娘一辆轿撵回宫的,将个贵妃都扔在了身后,那贵妃还挺着大肚子呢!”   秦雪娆不由得露出苦笑,她能怎么说,同她娘说,她眼下还是个女儿身?怕是秦夫人当下就要昏厥过去了。   “皇上一向待女儿温和有加的。”   秦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撇嘴道:“那位薛贵妃,听说之前跟过两三个男人,还生下了三四个孩子,这样的女人,也难为皇上能看在眼里,就当了个宝贝来看。”   秦雪娆立时颦眉:“母亲慎言!”   唬得秦夫人一跳,四下里看了看,捂着胸口道:“臣妇也只是在娘娘跟前说了这么一句,在外头从来不敢议论的。”   秦雪娆神色微霁,又瞧秦夫人吓得不轻,温言道:“母亲做得极是,便是旁人议论,母亲也只微微含笑便是,万不可掺和进去。”   秦夫人见着秦雪娆似有不安,拧眉道:“娘娘可是听说了什么,怎的瞧着如此谨慎?”   秦雪娆轻轻叹道:“德妃暴毙,潭王昏迷,这两件事得当成一件事来看。想来是太后娘娘又做下了什么,只是女儿却总也打听不出来。”   秦夫人笑道:“娘娘何必忧心,总是不关娘娘的事便对了。”说罢,秦夫人话头一转,便又埋怨起秦家的大公子太过争气,倒将她亲生的儿子,给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秦雪娆不耐烦同母亲说这个,略略迎合了几句,便打发了母亲回去。自己却又呆坐了良久,总觉得心里不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又过了几日,关雎宫里终是传出了贵妃滑胎的消息,一时间满宫骇然,便有机灵的联系起前些日子暴毙的德妃,顿时谣言满天飞,都说是德妃下手害了贵妃的孩子,这才被皇帝以鸩酒杀之。   李春华躲在内室里,命人将火炉烧得极旺,只是这满炉的热气也驱不散周身的寒气,她再是愚钝,这时候也总是明白了过来。想来春嫔再是得宠,依着皇上的性子,也不至于为着一个新人,便来下了她这个旧人的脸面。皇上禁足她,哪里是为了春嫔,分明就是为着赏梅宴上的那回事罢了。   “娘娘。”绿容见着李春华将自己缩成了一团,面上泪珠涟涟,眼里却满是惊恐,心里吓得不轻,忙上前轻扶在了主子的肩上。   李春华猛然一抖,回手握紧了绿容的手,哽咽道:“绿容,本宫是犯下大错了,那回赏梅宴,罗氏安置的那事儿,皇上必定是怪罪了本宫。你说,皇上可会一怒再怒,到时候牵连了恩哥儿,也牵连了李家。”   绿容握住李春华的手蹲下身子,温声劝道:“娘娘莫要过分忧虑,皇上不是已将娘娘禁了足,想来便是恼了,这也已经罚过了。到底那事儿也没伤到了贵妃,皇上瞧着老爷,再看着恩哥儿还有以前同娘娘的情分,不会再拿了这事儿处置娘娘的。”   真的是这样吗?可李春华想起暴毙的德妃,这位跟在皇上身边的日子可比她久了太多,又生下了大公主,那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可又能如何?不还是死了。宫里都说德妃是被皇帝拿鸩酒毒杀的,这话李春华是深信不疑的,不然德妃好端端的,没病没灾的,怎的就突然去了。   遍生体寒的不只是李春华一个,秦雪娆坐在长春宫得了这消息,手上一松,琉璃玉净盏便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怪到德妃暴毙,潭王昏迷,原是这么个缘故。想起那个罗氏,秦雪娆摆摆手命人过来清理地面,自己进了内卧,躺在贵妃榻上很是喘不过气来。   那一日皇上忽然上了她的轿撵,若非便是疑心了她?秦雪娆努力回想着那一日皇帝都同她说了些什么,可到底过去了这么些日子,实在是记不起来,可偏偏的,秦雪娆却是清清楚楚地记着,她在皇帝跟前说的那些子关于贵妃的坏话。   这该是不打紧的,秦雪娆拧眉想着,也不过几句酸话罢了,贵妃专宠,又来历不洁,说她闲话的人大有人在,皇上该是不会记恨她的。   想了片刻,秦雪娆招手叫来了南星:“你叫人去问一问罗氏,她可在外头露出了本宫的形迹?”   关雎宫里,曹凌正陪着薛令仪坐在内室,薛令仪头上缠着抹额,气色不佳,唇瓣也泛着白色。这回滑胎她是伤了身子的,已经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没了。   薛令仪难掩心头酸涩,拿了帕子又去拭泪。   曹凌将手里的汤药搁在茶几上,上前挪了挪,拿了那帕子给薛令仪擦泪,哄道:“可不能哭了,回头坏了眼睛。”又劝道:“咱们还年轻,以后还是会有孩子的。这孩子同咱们无缘,朕已经吩咐下去,在护国寺里为这孩子点了平安灯,以后再投胎回来,还做咱们的孩子。”   薛令仪没忍住,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曹凌将薛令仪揽在怀里,柔声道:“那孩子朕去看过,丁点大的身子青紫斑驳,若是生下来,怕也是不好的。眼下落了也是好事,省得他出来受罪,咱们也跟着难过。以后再投胎回来,得了个健健康康的好身子,岂不是更好?”   薛令仪哽咽道:“怕是以后还有了歹人要来害臣妾,臣妾唯恐躲避不及,又在着了旁人的道儿。”   曹凌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声音却还温柔,说道:“别怕,你好好养身子,你这宫里朕已经彻查过了,再不会有宵小之人包藏祸心。至于后宫,等着你的身子好了,朕也将这满宫的煞气去了个干净,到时候你就踏踏实实地再怀了一胎。”   薛令仪又抽噎了一回,倒是不哭了,只是忽然想起一事,惊得身子一颤,忙仰起头道:“皇上,二公主还有五皇子那里……”   话未尽,曹凌却是明白过来,将薛令仪的后背抚了抚,温柔笑道:“别怕,朕已经安置下去了,孩子身边跟铜墙铁壁一般,再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薛令仪却是犹自不放心,将脸贴在曹凌胸上,轻轻道:“皇上,臣妾听闻京都的梅园已经修葺妥当,臣妾不想留在这宫里,臣妾带着孩子搬去梅园可好?”   这梅园,却是曹凌记挂着武陵的那处梅园,这才选了京都的丽园多加修葺,又建了起来的。   这梅园曹凌前阵子去瞧过,春日里有春梅桃李,夏日里有千顷荷花,等着到了秋日,又有一处枫林可看枫叶,及至冬日,满园雪梅绽开,更要美不胜收。   曹凌笑了笑:“倒是一处养身子的好去处,便依了你。”顿了顿又低声道:“到时候让羽哥儿和和儿都去,孩子们都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可好?”   薛令仪点点头,却又忽然想起了如今还生死不明的范丫,紧紧眉,不禁又红了眼眶:“还有那丫头,皇上可派了人去寻找?”   曹凌拧眉,那孩子必定在莫家人的手里,眼下还没到了撕破脸的那一步,这孩子想要要回来,还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你莫要担心,这事儿都交给朕就是了。”曹凌亲了亲薛令仪的额头,温声说道。   薛令仪心中愁苦,伏在曹凌怀里道:“虽则臣妾憎恶她的生父,可这孩子因臣妾之故,颠沛流离频遭变故,小小年纪先失了母亲,后头又活得心惊肉跳,昼夜不得安生。臣妾觉得对她不住,又不知该如何补偿。”   曹凌想了想说道:“明娘去问问三爷,朕记得三爷同那孩子处得极是和睦,想来他能给明娘出些主意。”   等着曹凌出了关雎宫,迎面便小碎步走来了马公公,先是福礼问安,紧接着低声道:“皇上,皇后娘娘派人出了宫去,寻的是赵大学士的妻室。”   曹凌点点头,雪白的日光下落在了他的唇角,显得那抹笑也有些惨白。他淡淡道:“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将罗氏带去,问问她,皇后寻她做甚?若是罗氏不肯说,便请了她那两个出嫁的女儿去劝劝她。不济还有赵哲,都一并请去了帮忙劝劝。”   马公公打了个哆嗦,忙低声应下。这回子,那位赵三夫人可是要受大罪了。   罗氏被人关进了一间小屋子,这屋子没有窗子,只有一扇小小的门。那门极低,极窄,堪堪一人能通过。门上有个小小的洞,被东西挡着,罗氏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等着一壶水,两碗菜一碗米从里面递进来的时候,这才恍然大悟。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床铺,也没有马桶,罗氏被关了一天一夜,原是着急着要小解,后头又变成了大解,她用力扑打着那扇小小的门,自然是没人理会她的。她实在憋屈不过,便找了个角落,给解决了。没有纸张,没法子,只好拿了帕子去擦。   罗氏是个没吃过苦头的富贵人,那菜虽只有两碗,瞧着寒碜了些,可味道确实不错,用料也好,罗氏耐不住饥饿,顿顿都吃得干净。可肚子里有食儿,这便不能积攒下来,等着又熬了一天一夜,罗氏又想要大解了。   这屋子里已经尿了一滩又一滩,角落里的腌臜物腥臭难忍,同这尿骚味儿,在这密不透风的小屋里,时时刻刻都在摧毁着罗氏的理智。等着罗氏又想大解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哭天抢地地敲着门,只说问什么都会说。   门外终于有人应话了,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寻了夫人是要做甚?”   罗氏立时住了嘴,那日皇后娘娘来寻她,便是一再的嘱咐她不可漏出了她的痕迹。来人嘴皮子极是利索,连哄带劝又兼恐吓,罗氏被吓破了胆子,倒是开始后悔掺和进这摊浑水里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后悔也是晚了。眼下被问及这件事,罗氏哪里敢说,只好闭口不言。   外头那声音也只问了这么一回,罗氏不肯回答,便再没了音讯。这回罗氏留了心眼,再放进来的米菜,就只略略用了一些,饿不死便是。只是饿肚子却也难受,罗氏觉得自己这遭实在是受了苦楚,心里先是咒骂刘氏生出个恶毒女儿,又骂老天爷不长眼,却叫这女儿又做了贵妃,然后再将赵三爷骂了个狗血淋头。等着罗氏将这三人骂了个皮毛不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咒骂皇后了。   罗氏在里头关着昼夜不分,原先还能算一算时辰,后来睡了一觉,便也彻底不清楚了。这般慢慢熬着,就待罗氏即将疯癫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这声音忒是耳熟,原是她两个闺女的。   赵令如和赵令环是被一起带进来的,赵三爷诓骗了她们两个,只说她们母亲病了,病得很重。两女不疑有诈,还因着这信儿是父亲叫人捎来的,很是欢喜了一回。以为父亲终是回心转意,同母亲重修旧好,又回归如初。岂料到下了马车却是一处陌生地方,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簇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她们扯进了一间屋里。   罗氏听着女儿们的惨叫声,立时就疯了,嘴里咒骂个不住,将个原先的教养全都丢在一边,竟是荤素不忌。   两个女人这才知道母亲哪里是病了,原是被关了起来,哭哭戚戚扑在门上,满头不解,只将罗氏问个不住。   罗氏有口难言,那些个婆子由着两个年轻妇人哭问一阵,忽地就上前去扯了两人便往里头拖。两女叫声凄厉,惨叫不止,罗氏听得心急如焚,知道她不张口,两个女儿也要跟着一道儿遭罪。终是痛哭出声,将一切和盘托出。   赵世荣立在一道墙后听着,又盯着人一字一字的都记了下来,随即吩咐人将罗氏母女带去偏院好生清理换衣,自己拿了那纸张,就往宫里去了。   如此,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桑飞寻了罗氏,罗氏又寻了皇后,皇后同罗氏算计一番,又推了贤妃在前头冲锋陷阵,这才有了赏梅宴那一回事。   “老臣治家不严,真是惭愧至极。”赵世荣虽是心爱刘氏,连带着,也将薛令仪视如己出,看作珍宝。可两个女儿也都是他的亲生孩子,虽是素日里会偏心一些,可到底也是舍不得她们被牵连受了罪。   曹凌看着跪倒在地的赵世荣,忙命人扶他起来,笑道:“罢了,这事儿总也是赵夫人被人挑唆。至于两位千金,更是浑然不知。爱卿放心,朕不会迁怒她们的。叫她们回家好好过日子,这事儿,看着贵妃的面儿,便过去了。”   赵世荣明白皇帝的意思,等着回头见了两个女儿,便一味的将罪过推到罗氏身上。只说贵妃因着刘姨娘之言,便是心有不满,也从不报复,偏罗氏小人之心,长蹿下跳,这才有了这场祸事。眼下贵妃求情,皇上才轻饶了她们,希望两个女儿好好劝劝罗氏,以后安生过日才好,若是再出了下回,便再不会轻饶。   两个女儿唬得不轻,又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如何愿意掺和进去,每日里闹腾不休。于是将罗氏劝了又劝,罗氏本就被吓得不轻,以后更加缩手缩脚,却是再也不敢放肆了。   关雎宫里,薛令仪躺在曹凌怀里,看头顶上日光璀璨,不觉闭上眼睛,轻声道:“臣妾心里,其实很是不甘的。”   当初刘姨娘到底是因着罗氏而殒命,若非她传出了消息,说是她生父没死,将要回来寻找妻女,她娘也不会心生不安,便是知道了这是假的,也义无反顾离开了养父。   曹凌想了想,低声道:“这宫里有许多法子,管叫人悄无声息的死去。”   薛令仪纤眉微颦,想了想,还是不想要了罗氏的命,手上沾了鲜血。将身子往曹凌怀里拱了拱:“臣妾的娘不许臣妾报复,臣妾应了她,不能食言叫她地下有知魂魄不安。”   曹凌笑了笑,将女人往怀里揽了揽,没说话。又默了半晌,柔声道:“就这两日,你便搬去了梅园居住。再等上三五日,朕必将范丫带去梅园,好叫你安心。”   薛令仪点点头,知道曹凌再不会欺骗了她。   贵妃出宫,这算是新今生出的一件大事了。打的名号自然是贵妃滑胎心情不佳,要去梅园养身子。便有言官上奏不妥,也统统被曹凌打发回去。只冷笑道:“之前便是你们上蹿下跳,非要捉了贵妃以前的事情说三道四,结果贵妃心绪不宁失了龙胎,你们可还满意?眼下贵妃若是再出了好歹,谁能担待得起?”   到底是天家血脉,谁能负担得起,一时间言官倒也觉得心虚,除了一两个觉得自己长了铁头,脖子也是铜汁儿淋过的,不怕被砍,其他的倒是消停了下来。   曹凌得了个清净,却是暗地里布置下去,接下来,便是要处置了秦相。   秦相此人,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势力熏天迷了心窍,一日一日的奉承糊了心眼,倒觉得自己比之天子,更有能力掌握了这天下权柄。但凡碰到政见不合的时候,每每便要纠结党羽,压迫了皇帝顺从了他的主意。   曹凌自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便是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秦相,可背地里,却已经慢慢布置起来。   薛令仪这厢离了宫,秦雪娆的长春宫,曹凌却开始常常踏足,夜里也常常安歇在此,渐渐的,皇后圣眷优渥的消息,便传得满京都都知道了去。   便是在这一团描绘了五彩斑斓锦绣昙花的迷雾中,曹凌却忽然发难,藏了刀斧手在朝堂上,以秦相不尊君父,意图谋反的罪名,斩杀在大殿之上。随即,便叫羽林卫抄了秦相的家,竟在密室中,寻到了一件已经做好的龙袍。   此番变故后,秦相谋反的罪名,却是板上钉钉,实打实的给盖棺论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正文完结了,女主为后得在番外里写了,还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评论里说一下,我可以安排进去。 第96章   淡淡冷香自厅中央的鎏金凤凰炉里缓缓而起, 秦雪娆坐在椅子上,看这些青烟漫天而去,不觉渐渐迷了双眼。到了这时候, 她还是想不明白,明明是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的,怎这天地颜色忽然就换了一副模样呢?   南星从外头端着一盏安神汤进来,见着皇后如此,不觉眼圈泛红。这长春宫花香鸟语了没几日, 这就又掉进冰窟窿里了。外头一把铜锁封了长春宫,便是三皇子也只能隔着宫门,向里面说话了。   “娘娘, 这是安神汤。”南星端着过去, 拎起裙角在皇后跟前软软跪下。   秦雪娆瞧也未瞧,端起那碗就都咽了进去,停了停又问道:“三皇子可还好?”   南星道:“三皇子很好,皇上吩咐了李嬷嬷前去照看,皇后无须忧虑。”   秦雪娆微微叹气, 李嬷嬷啊,此人她知道, 原是皇帝的奶嬷嬷,极是忠心。叫了她去,想来皇上待三皇子还是有心的。有心便好,这后宫里, 被皇上忘记忽略的人,日子都不好过。   “前朝?”秦雪娆顿了顿,还是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南星知道她是想问秦家如何, 可长春宫大门紧闭,连只苍蝇飞了出去还要引人侧目,哪里又能得了半点的消息,垂下眼皮儿,轻声道:“奴婢不知,想来瞧着皇后和三皇子,皇上也会高抬轻放的。”   秦雪娆拿了帕子捂在唇上,人都杀了,还怎么个高抬轻放。只是不知道大哥可还好,留着他在,秦家想来还有些盼头儿。   这时候却是只想着这个大哥了,至于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弟弟,秦雪娆连想都不愿想。   薛令仪远在梅园,眼下正坐在亭子里,手里捧着一碗汤慢慢喝着。孩子们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嬉闹,她不错眼儿地看了一阵,才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丫头果然是个苦命的,这回救了回来,就养在身边吧!以前说的便是她的外甥女儿,以后也就当了外甥女儿来样。等着大了,寻个好人家,就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也弥补一回她这个当娘的,以前亏待她的那些吧!   对于这个女儿,薛令仪厌过,憎过,也怜过,惜过,眼下厌憎的全都没了,就只剩下了怜惜。说到底,她有那么个亲爹,没待她好过几回,却弄得她整日不得安宁,却也是上辈子的冤孽。   等着秦家倒了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薛令仪捻了针线,正给曹凌缝着一件里衣。曹凌身上的衣物自然有内务府料理,她随手做了一套,也只是安寝时候穿的。只是曹凌却喜欢得很,身上穿着一套,便只催着薛令仪叫做另外一套来。   “皇后,皇后如何了?”薛令仪炸了眨眼,曹凌起了收拾秦家的心思,她是门儿清的。只是这么快,倒是叫她没想到。   如锦垂着手恭敬道:“说是封宫了。”顿了一下,声线忽而一低:“奴婢的姐姐说,皇后娘娘整日整夜睡不着觉,眼下已经病了。”   薛令仪知道皇后对她是动过歪心思的,那回赏梅宴便是她的手笔,可眼见她家破人亡了,却也觉得她可怜。捻起针又缝了两下,轻声问道:“皇上他可曾去看过?”   如锦忙道:“听说皇上一直在前朝忙着秦家抄家的事情,倒从来没去过长春宫。”   薛令仪稍稍叹息,前阵子皇后盛宠的消息透风似的吹遍了京都内外,连她在这梅园里,都渐渐生出了不安。倒没想到昙花一现,这就烟消云散了。   惆怅了一回,薛令仪瞧着如锦满脸的欲言又止,垂下眼皮轻声道:“你放心,若是长春宫出了事,你姐姐的性命,本宫必会保下的。”   如锦听了忙跪下磕头,心里那块儿石头,算是落到了实处 。   皇帝以雷霆之势抄了秦家,接下来,会去抄了谁的家呢?这个问题,不仅莫太后在想,李春华也在想。   自打得了父亲的那张纸条,李春华的一颗心,便整日搁在油锅里煎熬。她既不服气,不愿认命,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头其实是害怕的。   王爷成了皇帝,手指一抬,她和李家便能灰飞烟灭。   李春华坐在腰凳上,整日整日的杵在廊下看庭院中的那盆红梅。红梅铮铮傲骨,可春风渐渐吹来,那花儿最终还是落了。当落则落,还能留得性命,待得明年冬日再来开。若是死撑着,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了。   正想着,绿容带着个小太监满脸喜色走了进来。   那太监见着李春华便是一礼,随即笑道;“恭喜娘娘,皇上说了,娘娘禁足的日子到了。杂家已经派人去接了四皇子,一会儿娘娘就能瞧见皇子了。”   李春华慢慢直起了腰,她的恩哥儿,她终于能见着一面了。却也在一瞬间明白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于皇帝而言,先是臣,后才是女人。而作为女人,皇帝的心里,却只有薛氏。没有她。   “绿容,赏。”李春华将所有的情绪敛起,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得体的笑容。   这样也好,恩哥儿到底还小着呢,等着他大些,且瞧瞧他长成了什么模样又再说。若是个平凡无奇的,便娶妻生子,当个闲散王爷,也是荣华富贵一辈子,倘若是个厉害的人物……   李春华眯一眯眼,到时候不管是破釜沉舟还是釜底抽薪,她都会去试一试。也算是她当了人一回娘,为他乘风破浪一回吧!   慈安宫里,莫太后将手炉递给宫婢去换碳火,扭头问道:“玉和宫的宫门开了?”   那宫婢点点头:“是的太后,皇上已经命人将四皇子带回去了。”   莫太后笑了笑,眼中闪过奸诈的冷光:“你寻个时机,再去探一探贤妃的意思。”她便不相信,这贤妃年纪轻轻的,便犹如垂死槁木,就这般认命了。   只是那宫婢在出了门去,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走了进来,磕了头道:“回禀太后,莫老夫人叫人捎了口信进来。”   这个莫老夫人,原是莫太后的嫂嫂。   莫太后颦眉道:“什么口信,瞧你慌慌张张不成体统的样子。”   那太监喘了一口气,忙道:“说是钦天监算出大公主和大公子命相不合,已经撤去了婚事。”   莫太后登时大惊:“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又喘了一会气,道:“大公主同莫家大公子的婚事给撤掉了。”   “这如何使得!”莫太后从榻上起身,怒气冲冲下了台阶:“公主婚嫁岂是儿戏,怎可就因着相士之言就随意更改。”说着喊道:“备车,哀家要去见皇上。”   曹凌估摸着太后会来,但是来得这么快,倒是出乎意料。这么想来,秦家覆灭,也叫太后心里生出了不安来。这样很好,心有不安,才不会惹是生非。   在金銮椅上坐稳,曹凌等着太后进了大殿。   莫太后进得殿门,便瞧见旧日里在她膝下沉默寡言的那个小子,一身龙袍,恁的威武气势。便是她的大儿子也穿过这身龙袍,却也比不得这位气势天成,竟是多了些温润平和。是的,她的儿子是篡位来的,满心眼里的不安,眼睛里,也多是打探怀疑。   心里一梗,莫太后先前的怒火不由自主便退了一些,只是她仍旧恼火,上前道:“皇帝,听说大公主同莫家的婚事给撤了?”   曹凌这才缓缓起身,下了台阶略略抱拳,到了一声:“母后晚安。”算是见礼,后头笑道:“没错,朕是将这婚事给撤了。”   莫太后气急败坏:“如何就给撤了,这天家婚约岂能儿戏?”   曹凌不慌不忙道:“原是钦天监算出来的,这婚事不好,若是不撤了,势必要伤及血亲,便是成了一对儿,也难善终。”   莫太后气怒非常,喝道:“一派胡言!”   曹凌却是眼睛微眯,有厉光一晃而过:“哪里又是胡言呢?母后一瞧,这婚事才定了多久,德妃便忽然暴毙。若不是婚事不好,德妃一向身子康健,又如何会忽然暴毙而亡呢?您说是不是呢,母后?”   莫太后登时打了个激灵,再看向曹凌,还是一无既往的那个温润模样,可那双眼,却仿佛换了一双,再不似旧日里的唯诺怯弱,却是清光下隐藏着不与人察觉的锐利锋芒。   曹凌见莫太后脸色大变,却抿了唇不言不语,上前扶了莫太后的手臂,想要将她带去那便坐下。可莫太后却仿佛被烫了一般,顿时缩回手去。   两厢俱是微怔,曹凌笑道:“母后莫恼,虽是撤了这婚事,可朕却又寻了另一桩姻缘,相配莫家的大公子,也是极好的。”   莫太后屏气凝神,略喘了口气,问道:“是哪一家?”   曹凌笑了笑,道:“是四皇叔家里的二姑娘,贤淑端庄,敏慧聪颖。”   知道到底还是皇家的姑娘,莫太后舒了一口气,心里略略安稳了些。可到底还是心里不顺,那四王爷早已是昨日黄花,又是个好酒肉竹丝的,他家的姑娘,再是贤惠,哪里比不得上皇帝的女儿。   莫太后略一迟疑,道:“若是许配给大公子不合适,二公子也是个好的,不然叫钦天监算一算?”   皇帝脸上的笑意微凝,道:“朕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只盯着莫家一家子算什么。朕已经给大公主又相看了几家,待到有了眉目,再告知给母后听。”   莫太后一口气没上来,就梗到了心口上。知道皇帝这是打定了主意,她便是贵为太后,也没法子左右了公主的婚事。掉转头,便要走。临到门口处,又停了脚步,回头道:“先帝素来以仁孝治国,皇帝便是要大开杀戒,也该缓缓手了。那秦家当初可是有从龙之功的,皇帝就这么把人给砍了,也不怕留下个斩杀功臣的污名传进后世去。”   曹凌没说话,只是一双眼乌沉沉地看着莫太后。   莫太后叫那眼睛看得心慌,画蛇添足般又说了一句:“哀家都是为了皇帝着想。”   曹凌听了这话却是笑了:“母后若真是为了朕着想,不若把那丫头还回来吧!”   提起丫头,莫太后神色又是微变,笑了笑道:“可是皇帝看上了哀家宫里的哪个丫头,只管说了来,哀家再没有舍不得的。”   曹凌没说话,只是翘翘唇角,微微含笑。   莫太后见着也是没话好说了,这便转了身子,往宫里去了。这厢才叫人捎了消息回莫家,可莫家那里却又出了事。   “你说什么,大公子不见了?”   来人战战兢兢回道:“正是,昨儿夜里就出去了,说是跟旁些公子赏诗论画的,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莫太后紧紧捉住了扶手,又问道:“可是找人去寻了?”   那人道:“夜里便开始找了,旁家的公子只说早就散了,其中一个是黄侍郎家的公子,说是跟大公子在巷子口分手的,那巷口离家里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可是大公子就这么不见了。”   莫太后只觉脊背发麻,头顶酸疼。旁人不清楚,可她却是明白了。这必定又是皇帝的手段了。捉了大公子,来换了那个小丫头。   “你先下去吧!”莫太后只觉浑身乏力,淡淡道:“告诉莫家不必惊慌,大公子在哪儿,哀家知道。”   等着人去了,莫太后又叫宫人也跟着下去,她一个人支着头,守着这一室孤寂,渐渐的,恨上心头。她便不把那丫头交出来,且看曹凌又能如何?   长春宫里,秦雪娆瞧着茯苓送上来的青瓷小碗,不禁眉心微蹙,将脸撇向了一旁。那碗里盛着苦涩的汤药,没咽进嘴里,就先闻着了浓浓的苦味儿。   茯苓小心道:“娘娘,良药苦口,娘娘还是喝了吧!”   秦雪娆没说话,却慢慢留下两行眼泪。喝了药治了病又能如何,秦家算是倒了。皇上倒是没要了她那大哥的性命,却是贬去了锗州,做了个教头。想她这皇后的位子,大约也是坐不牢稳了。   南星进得内室来,见着茯苓小声劝说,娘娘却只闭着眼睛不说话。上前去接了那碗,同茯苓道:“你去看着炉子,上头熬着娘娘的汤药呢!”   茯苓自知口舌不及南星,点点头,便拿着托盘去了。   南星跪在床前,手里端着那碗药,轻声说道:“家里的大公子虽是被贬了,可到底还留着性命。家里虽是被抄了,可祖田还在。二公子和夫人守着田地过活,虽是比不上以前,可到底也是吃穿不愁的。等着过个三五年,皇上恼劲儿过了。瞧着三皇子,瞧着娘娘,大公子还是有起复的可能的。”   秦雪娆长长地叹气:“这宫门都被封了,皇上说不得这会子废后的诏书都写了。”   南星笑道:“奴婢想着,该是不会的。若是要废后,前几日就废了,何必又等到今日。娘娘好好吃了药,养好了身子,还要看着三皇子慢慢长大,以后呀,还要做了太子呢!”   秦雪娆眼皮子一跳,转眸看向南星。   南星双眸明亮,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你瞧太后,以前也不过是个官女子,可眼下呢,都成了太后了。若非是先皇厉害,太后又哪里能坐上太后的宝座,可见这后宫女人,指望的还是儿子呢!”   秦雪娆慢慢坐直了身子,是的,她还有曹诺言呢!只要皇帝一日不下废后诏书,那她便一日就还是皇后。   又过了三五日,莫家的人又进宫捎信儿,说是家里头的二公子和三公子也都不见了。   因着上回的事情,莫太后写了封书信捎去了莫家,吩咐莫家众人,无事莫要独身出门,最好是守在家里。可即便这样,家里的两个公子还是不见了。只说睡前还好好的,关了门吹了灯,门外隔间睡着的丫头半点声音都没听到,可第二日推开门,那两个大活人便不见了。   莫太后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扶着脑门摆摆手:“知道了,你去吧!”   来人顿了顿,哭道:“太后,老夫人病下了,请了太医去看,说是油尽灯枯,怕是不行了。老夫人说,求太后开恩,叫她去前,能同三个儿子见上一面。”   莫太后又烦又躁,抓了案几上的一个白玉小碗便摔了下去。小碗摔得四飞五溅,那人唬得不敢再说话,忙退了出去。   心里堵了一口气,莫太后打定主意,那皇帝不会伤了三位公子的性命,就像她不会伤了那丫头的性命一样。长长喘了一口气儿,莫太后还是不愿意低了这头。   只是这一回,没等到第二日,皇帝便又下手了。   莫太后看着台阶下站着的那人,恨不得扑上去,咬断了他的脖子。   曹凌却是满脸的哀伤,痛心道:“潭王也是,这才刚醒,便又故态复萌,又喝醉了酒。这回可好了,跌在台阶上,鼻梁骨都磕断了。他也真是不省心,倒叫母后也跟着操心了。”   莫太后一双手死死抠在把手上,她瞪圆了眼睛,再想不到面前这人竟是这般无耻。捉了莫家的三位公子不算,却又去暗算了她那苦命的儿。已经成了个傻子,这回磕断了鼻梁骨,可不是又受了皮肉罪。   “你答应过先皇的,会好好待我们母子两个的,这便是你的好好对待吗?”   莫太后问得咬牙切齿,可曹凌却是颦眉扬唇,淡淡道:“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还想怎样?”眼瞳缩了缩,又冷笑道:“便是德妃的死,难道跟太后就没有半点关系吗?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太后真以为朕不知道是怎么没的?那可是天家血脉,此时此刻,潭王好好活着,太后也端坐在这慈安宫享受着太后之尊,朕答应先皇的事情,太后说说看,朕难道没做到吗?”   莫太后一时失声,她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曹凌又静默了片刻,转过身道:“今日日落之前,朕要见着那丫头。不然,莫家大公子只怕是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莫太后登时牙呲欲裂:“你敢!”   曹凌冷冷笑了一声:“那丫头并非朕亲生,废这一回心血,也不过是因着贵妃的缘故罢了。真个儿死了,你当朕会在意?倒是莫家,死了个大公子若是不以为意,二公子三公子,且还等着呢!”说着回过头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凉凉的微笑:“对了,还有潭王呢!母后说说看,潭王如此醉心于琼浆玉液,下回一时看不到,又会伤到哪里呢?”   莫太后扶着把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她两只手死死握成了拳头,额角上的青筋直跳。可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曹凌到底是皇帝了,她便是再不愿意承认,潭王如今也已经傻了。   潭王没有子嗣,她便是异想天开,想要纠结了一些人推翻了曹凌的王朝,可也没有什么血脉,能继承下来。更何况,曹凌做了这么些日子的皇帝,已经如鱼得水,渐入佳境了。眼下秦相已死,交织成型的党羽一朝被摧毁殆尽,这前朝的局势,已经安稳了下来。   莫太后重重跌坐回椅子上,直到远处的余晖撒进了宫殿,才抬手抹了一把脸,哑着声儿叫来了宫婢。   “你去,把那丫头找出来,送去雍和宫。”莫太后说完这句话,便颓然地倒在了椅背上。也许先皇说得对,他们篡改了圣旨,违背了昭德皇帝的圣意,占了本该属于曹凌的帝位,昭德皇帝在天有灵,才让他们有了如今的报应。她的两个儿子,一个伤了身子不能生养,另一个沉迷酒色,竟也一无所出。蹉跎了一辈子,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远处余晖漠漠,照得一室的空旷寂寥,莫太后捂着脸,忍不住痛哭起来。   再次见着范丫,薛令仪瞧着这张渐渐长开,愈发肖似自己的脸,哑言了半日,才招招手,轻声道:“你过来。”   范丫这几日倒是没遭罪,她以前也不是没被人掳走过,虽是心里害怕,倒也不甚惊慌。只是担忧父亲,不知道她没了踪迹,他可能受得住。   听得面前这女子唤她,范丫顿了顿,还是依言走了上前。多日不见,这个女人愈发的光彩照人了。身上穿着的宫装明艳夺目,却是寻常人家再也瞧不见的尊贵华丽。只是脸色却瞧着不太好,唇瓣也有微微的发白。   薛令仪等着范丫走进,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臂,将这孩子慢慢搂在了怀里。打从这孩子落地,她便没抱过一回。便是隔着一道墙,听孩子细细碎碎地哭闹,她也从来没心软过。可是这一会儿,她却软了一颗心。那些事情,说到底又怎么能怪到这丫头的头上去。若是投胎能有的选,只怕这孩子也不愿意到了她的肚皮里去。   想要说一句你受苦了,可话到嘴边却哽咽到了喉管里,薛令仪只默默流着眼泪,轻轻在范丫的后背上抚了抚。   金氏待范丫自然是极好极好的,怀抱也是同其他母亲一般模样,温暖又安全。可到了薛令仪这儿,却又不一样了。范丫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鼻端是淡淡的香味,缭绕轻盈,带着不一样的感觉。   范丫忽然想起父亲曾经瞧着她叹气,说她命不好,自打落地,也没叫亲娘抱上一抱。她自然是嗤之以鼻的,她有爹抱过,有娘抱过,不稀罕旁的人再抱,可这会子,却是明白过来。以前的娘她自然放在心里的,可眼前这个亲生的娘,她也舍不得。   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流淌出来,范丫哽咽道:“我娘知道了,该不高兴了。”   薛令仪自来聪慧,听了这句话先还不解,后头却是明白了。想了想,将范丫从怀里扶起来,给她擦了擦眼泪,含笑说道:“你不知道,我也有两个爹呢!一个是亲爹,一个是养爹。虽然没见过我那个亲爹,可我却知道,便是我心里有两个爹,他们也都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心里只盼着我好呢!”   范丫想了一回,也明白了,哽咽了一声,笑道:“我娘待我是极好的,只要我欢喜,她就会跟着欢喜。”   薛令仪点点头,含笑道:“是的,你娘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母亲。当初把你给她,我便知道,她定会好好待了你的。”   范丫又抽噎了一声,扑进薛令仪的怀里,轻轻叫了一句:“娘。”   及至来年春末,薛令仪的身子才算康复,只是瞧着这满园的春色,却怎么都不肯跟着曹凌回宫去。   “那里墙又高,规矩也多。再说了,太后也在。臣妾不乐意回去,到时候又要日日去请安。再说了,也见不着孩子们了。”   曹凌满脸的无可奈何:“那朕呢?你便不管朕了吗?”又将薛令仪往怀里搂了搂:“你放心,太后如今好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可薛令仪还是不愿意,揪着曹凌的衣领子道:“那还有皇后呢,还有贤妃呢,她们可都害过臣妾呢!”   曹凌被勒得喘不过气,轻轻拉开薛令仪的手,笑道:“秦家都倒了,皇后又算什么。留着她在,一则是为了三皇子,他先后失去了母亲,朕担心他心里过不去,再熬坏了身子。二则,秦相到底是有功的,当初若不是他,朕怕是坐不上这个位子。他虽后面不仁,朕却不愿担了不义的名头,留着秦氏在,说起来,谁不称赞一声朕有容人之量?”   薛令仪撇嘴轻笑:“原来是为了个好名声。”   曹凌笑道:“那可不是,这天下又有哪个愿意听人说坏话呢?自然都乐意听好听话了。”   薛令仪往曹凌怀里拱了拱,还是觉得不高兴:“可即便这样,臣妾也不想回去。”   曹凌笑了两声,道:“那可不行,那可是咱们的家呢!不回家可是不像话呢!”   薛令仪没作声,将头抵在曹凌身上,半晌没出声。   曹凌将她又揽了揽,说道:“你瞧,朕答应你的,可都做到了。现在后宫清净了,你便跟着朕回去吧,再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的敢害到你的身上去。”   薛令仪哼了两声:“那后宫还有什么春嫔一干人呢,死了德妃,以后还会有旁的德妃。只要有人在,便免不了争斗。臣妾不爱那样,只想留在这梅园里躲个清静。皇上一时想起了臣妾,便过来瞧瞧。便是皇上想不起来,这满园的风光,臣妾也能活得自在。”   曹凌听了不觉又气又好笑,将薛令仪的下颌挑起来,佯装不高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为了躲个清静,这就舍了朕不成?”   薛令仪眨眨眼,笑道:“若是皇上愿意,搬到这梅园住也成啊。总是梅园这么大,再起几座大殿也够了,以后便在这里处置公务,又何尝不可?”   曹凌一时失笑,想要说一声异想天开,却见着薛令仪脸上的笑,不觉失神来。这女人,少年时就是个异想天开飞扬跋扈的性子,这么些年了,没想到竟还能见着她耍赖犯倔的时候。   不忍心就违了她的意愿,可她这话终究不成个体统,曹凌想了想,说道:“那这样,你便住在这里,朕白日里去皇城处理政事,夜里便赶来陪你,你看如何?”   薛令仪当下便愣住了,她也知道自己迟早还是要回去的,可这些日子过得舒坦,究竟还是生出了贪念,不愿意就舍了这里,再回到那处四下冰冷尽是风霜的地方。只是,叫曹凌这么一说……   见薛令仪两弯纤眉拧在了一处,曹凌瞪大了眼道:“怎的,这般还不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可叫一国之君这么跑腿儿的,想来过不了几日,言官弹劾她的奏折便要将她给淹没了。   薛令仪渐渐松开了眉,鼓起双颊撇嘴道:“皇上就会说空话哄了臣妾玩儿。”说着在曹凌腿上躺下,叹道:“罢了罢了,想来这辈子也是难摆脱了。”瞅了曹凌一眼,认命道:“明日就叫他们收拾东西,然后回宫。”   曹凌没忍住,抿着唇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来完结不了了,咱们明天见吧! 第97章   贵妃回宫, 这便又是一件大事了。   宫里一干人得了消息,各自心中盘算着小九九。只皇后愈发沉默了,贤妃也不比以前, 褪了好多的傲气,瞧着倒和顺了许多。当中最高兴的, 莫过是淑妃孙婉悦。   知道德妃死的那一日,孙婉悦是直接昏过去的,好半晌才被人掐着人中救了回来。她性子自来温顺,又不是那等心眼子极多, 会看眼色的,打从进了宫,便两眼一抹黑, 有点浑不知今日是何夕了, 见着太后有意拉拢她,对大皇子也是高看一眼,心里不是不高兴。   可后来,身边儿的彩娟得病没了。皇帝知道了,亲自选了个好的填补上来。因着是皇帝给的, 孙婉悦天然便亲近了两分,后来发现这个比彩娟机灵了甚多, 愈发的言听计从了。   那丫头老成,时不时的会提点她一些。自然,这些都是后头她才意识到的。当时只觉这丫头也算是有些见识,只是未免小肚鸡肠, 将旁人想得太坏了些。直到德妃死了,那丫头守着她,细细碎碎的, 跟她说了好些子的这宫里的陈年旧事。孙婉悦才后背生出了许多冷汗,太后的那份心思,也才渐渐的看了明白。   “主子只管同贵妃娘娘交好就是,奴才冷眼瞧着娘娘不似那等心狠毒辣的人,主子待她好,便是一时半会儿还淡淡的,以后有个好歹,去求了娘娘必定是有用的。”彩环扯了扯孙婉悦略有些不平整的袖边,温声道:“德妃娘娘原先宫里的品淑同奴才交好,她同奴才说,娘娘以前在武陵忽然就得病要不行了,其实不然,那是皇上想要要了她的性命,在饭食里给她加了些东西呢!”   孙婉悦一惊,这事儿她还记得,只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旁的这么些内幕。忙拉了彩环的手在一旁榻上坐下,柔声道:“你说,你好好说,本宫听着呢!”   彩环哪里敢跟主子坐在一处,在下面的脚踏上坐下,略略低了声线道:“德妃娘娘原是太后宫里出去的,到了皇上身边,便是做了眼线的。后头生了孩子,才慢慢跟太后的宫里疏远了,只是多多少少的,还是要传些消息回去的。皇上心里清楚,知道她说的那些事儿也都是小事儿,便由着她。可她却把贵妃那件旧事,给告诉了太后。后头言官上奏弹劾,便都是太后授意的。闹出了这事儿,皇上心里怎能不恼?”   孙婉悦捂着心口听着,心里还只不信。只是彩环又道:“眼见德妃娘娘要去了,还是大公主察觉了不妥,去贵妃那儿哭求的,这才饶过了德妃的性命。”   耳里听着这话,孙婉悦再细细回想了旧事,影影绰绰的,她多少也听说了一些。眼下知道个清清楚楚,心里哪能不怕的。   “这般,本宫要如何是好呢?”   彩环拉了主子的手只笑道:“这宫里原本就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皇上,不论嫔妃还是似奴才这样的宫人,在皇上跟前,那都是一样的奴才。娘娘听了这话莫恼,实在是真情实意的良言。娘娘也无需忧虑,只要记着这一条,以后便万事顺遂了。”   孙婉悦抚着胸口点了一回头,是这么个话,太后再是高高在上,她也到底不是皇上的亲娘。还有那潭王,忽然就傻了,宫人们都在私底下传,说是皇上授意的。便连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莫家公子失踪那回事,也都是皇上的意思,为的便是叫太后屈服,以后安生些。   彩环瞧着主子的脸色,这才又轻飘飘说了一句:“奴才还听说,贵妃掉的那一胎,是德妃下的手,皇上震怒,这才一杯鸩酒毒杀了德妃。只是德妃无缘无故的又去害贵妃做甚?到底贵妃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孙婉悦难得聪明了一回,使劲儿揪着胸口儿的那片儿布轻声问道:“可是,可是太后?”   彩环没回答,笑了笑道:“太后一心想叫先皇将大统传给了潭王,可惜先皇不允,背地里很是记恨在心。眼下大皇子渐渐大了,前朝也有立太子的声响,好主子,这当口可万不能糊了心眼才是。皇上还不到而立之年,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这个太子之位,坐上去了便是叫架到火焰上去烤了。大皇子占着长子的名分,不论如何,前程总是错不了的。皇上爱惜子嗣,只是也要安分守己才是呢!”   孙婉悦叫彩环灌了一肚子的宫闱秘闻,本就不大的胆子直接就给吓破了,再回想太后每回说的那些话,便不觉得那是看重大皇子,原是给大皇子下套儿来着。到时候心大了,可不是要犯糊涂了。   “你,你去把大皇子叫过来,本宫有话要说。”   瞧着孙婉悦面皮雪白的样子,彩环劝道:“便是娘娘要说些什么教导皇子,也要寻个妥善的法子说给他听才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说,怕是好处没有,倒激得皇子不耐烦听了。大皇子这个年纪了,正是意气风发不爱听人唠叨的时候,不比娘娘,到底看得多,也明白得多。”   孙婉悦听得这话,木木地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本宫都记下了。”   薛令仪再次见着孙婉悦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位淑妃原是个温顺的,在武陵的时候,满府也就她同自己有几分交情。只是自打进了宫,她亲近了太后后,两人就极少聚在一处。便是偶尔到了一起,薛令仪有意疏远,到底这关系也不必以前亲近。   可今日,这位淑妃,实在是太过讨好了。   薛令仪命人将一碟子春花芙蓉糕送到了孙婉悦的跟前,笑道:“这是御膳房新进送上来的,说是用百花汁子揉的面,又掺了糖蜜进去,味道还是不错的。”   孙婉悦拿着帕子托了一块儿轻轻咬了一口,入口即化,味道清新鲜美,不觉笑道:“贵妃娘娘宫里的吃食果然是最好的,臣妾在旁出再没吃过这样的美味。”   薛令仪知道孙婉悦是在奉承她,可这奉承的话,却实在说得不怎么高明。没理会,端了茶碗慢慢品着。   当初回宫,曹凌给她打了保证,说是进得这后宫,再不会有人不长眼算计到她的跟前。这话倒是算数,回宫这么些日子了,虽是见不着颜家两兄弟还有范丫,日子到底有些寂寥,旁的却还真的顺心如意。头一条,太后那里再不必去晨昏请安了。   孙婉悦将糕饼放下,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太后是怎么了,忽然就闭宫门再不理尘世了。”   薛令仪轻笑了两声:“不是说了吗,原是为着潭王。潭王近些日子频遭变故,太后这是为了给儿子祈福呢!”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太过突然,倒叫孙婉悦有些不敢相信。她才知道了那么多背后的故事,见着一件事,便再不能用以前的眼光去打量,总是要搁在心里多翻腾几回。这么翻腾几遍后,孙婉悦觉得,太后大概是觉得没意思了。想想是挺没意思的,儿子傻了,眼下又躺在床上,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往前看去,一条道儿就瞧到了尾,可不是没意思得很。   薛令仪瞧着孙婉悦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觉失笑无语。这后宫可真是个妙哉甚哉的好地方,似淑妃这等性子,住得一些时日,竟也会拧眉盘算了。   太后闭了宫门,那后宫之中,便唯有皇后为尊了。只是这位皇后自打秦家抄家后,便好似剥掉了一层皮骨,人瞧着不仅清瘦了许多,便连眉眼,也没了往日的星辉。瞧见薛令仪过来请安,眼珠子略动了动,忽而一笑:“贵妃回宫了啊!”说着就请各位落座,随即神色淡淡,只说些家常闲语。   薛令仪来往这长春宫无数次,只觉这位皇后大约是心已死,眼下喘口气儿,也该是为了三皇子。可这心稍稍安稳些,便瞧见了向她欢欢喜喜奔来的五皇子曹煦。心里一跳,想起了这一干渐渐长大的孩子们。前朝太子之位悬空,如今皇帝年轻力壮,自是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可以后呢?   紧紧抱住了曹煦,薛令仪看向远处绽着五颜六色花瓣的花坛,只觉待在这宫里,一颗心便再没有能彻底安稳下来了的一日了。   这一日,薛令仪正捧着个水晶小碗慢慢吃着里面晶莹剔透,好似红宝石一般的石榴籽,宫婢前来回话,说是春嫔又过来拜见了。   薛令仪一皱眉:“不见,叫她回去。”   春嫔正守在外面眼巴巴盼着,见着宫人回来打发她走,不觉眼睛一酸,就落了眼泪出来。   这阵子,春嫔过得极是难受。秦相倒了,秦家也被抄了,依附在秦家的林家,也跟着灰飞烟灭了。父亲同兄弟一干男丁全部流放,女眷也跟着去了那等冰寒之地。她倒是没受什么波及,心里也盼着是皇帝念及情分,才放过了她。可她自家心里也清楚,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更多的,可能是皇帝一时还没想到她。   那一日,长春宫的宫门终是开了。皇后还是那个皇后,仿佛没变,却仿佛变了很多。春嫔期期艾艾挨了进去,还没说话,便被秦雪娆给打发了。她眼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个春嫔,便由着她自生自灭好了。再说林家也被扫到了尾风,难保皇帝瞧见了她,不生出旁的心思来。到时候或是恼了或是不快,都够她喝一壶的。   皇后不搭理春嫔,贤妃那里又是春嫔得罪过的,再去淑妃那里,淑妃倒还温和,可她身旁的大宫女叫彩环的,每回说不得几句,便找了借口叫淑妃打发她走。眼下贵妃终于回宫了,春嫔忙不迭地就跑来投诚。却不想,贵妃压根儿就不见她。   春嫔抽抽搭搭往回走,路上碰见了和嫔同孔昭仪,两人一道,仿佛往关雎宫去。   几人互相见过礼,和嫔瞧春嫔面上似有泪痕,温声问道:“你这是什么了?”   孔昭仪却把眼睛往春嫔身后一瞥,那条深深甬道的尽头,便是贵妃所在的关雎宫了。眼里闪了闪,拉住了和嫔笑道:“这阵子风多,许是春嫔妹妹叫风吹了沙子迷了眼,落了眼泪出来就好了。”见着春嫔面色微变,似有言语要讲,心里不欲同她多说,扯了和嫔道:“咱们快去吧,一会子娘娘乏了,怕是就见不着了。”   和嫔点点头,向春嫔道:“外间风多,春嫔还是赶紧回宫吧!”略顿了一下,又道:“便是迷了眼睛,也不好一路走一路流眼泪,宫里流言是非多,回头叫人嚼了舌根,却是不好了。”   春嫔心里一惊,就见孔昭仪拉了和嫔一道走了。微风拂面,飘过来孔昭仪的低声细语,她道:“理她做甚?这等品性的可不能叫她沾上了,你叫她这阵子上蹿下跳的,阖宫上下,就她一个不老实。”   和嫔柔柔的声音传来:“我也是瞧她可怜……”   “这宫里谁不可怜……”   春嫔立在原地,风一吹,只觉脊背上的汗珠立时变凉了。这阳春三月的天气,竟似如严冬腊月的冰寒,春嫔不禁双手环胸,木木转过身,往自家宫里去了。   又过得十天八日的,春嫔静悄悄的,就在自己寝殿的雕花床上去了。   “说是着了风寒,吃了几日的药,眼见着好了,谁知道人忽然就没了。”和嫔将手里的茶碗搁在小几上,很是叹了一口气。   薛令仪坐在上头听进了耳里,心里凉飕飕的飘过几分冷意。只是这后宫的女人,就没几个活得舒坦的。便似她荣宠后宫,皇上除了她这里,哪里也不去,可每日里瞧见这些子妃啊嫔啊的过来拜见,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自在的。若是小门小户,单妻独夫的,虽是清贫些,却也没那么些的别扭事儿。   “既是可怜见的,和嫔妹妹,就有劳你去多照看些,把丧事办得好看些罢!”薛令仪叹了这么一句,拧着眉道:“罢了,身子乏了,你们一道去吧,给本宫个空儿,去榻上偷会子懒。”   和嫔几个忙起身福礼,等着薛令仪扶着宫人去了,几人相伴着才慢慢出了关雎宫。   薛令仪回了自家寝宫倒没睡下,盯着窗台上一盆开得正艳的云锦杜鹃将两弯细眉狠狠拧成了一团。这后宫悄无声息死去的,多半是遭了横祸。那春嫔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忽然死了,岂不莫名?   “红莲,你去打听打听,那春嫔究竟是怎个儿死的。”薛令仪想了半晌,还是很想知道这里头的缘故。   没多时,红莲便回来了,伏在薛令仪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薛令仪直起身支着头,看窗格外的一片湛蓝青天,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春嫔还真是大胆,皇帝用的碗里面,还敢在里面加作料,这不是嫌命长吗?只是想起这后宫佳丽无数,那么多的眼睛就只盯着皇帝一个,薛令仪低头算了算自己的年岁,还是忍不住愁上心头。   夜里,薛令仪就躺在曹凌的怀里掉眼泪。   曹凌觉得莫名,便问她可是白日里哪个不长眼惹她恼了。   薛令仪摇摇头,哽咽道:“臣妾就是看着她们觉得心酸,活着悄无声息,没了连个响动也无。皇上若是见了新人不欢喜臣妾了,臣妾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了。”   曹凌听了愣了半晌,才“扑哧”一声笑了:“朕当贵妃娘娘是怎么了,原是在这儿伤风悲月了。”说着,朝着被窝儿里薛令仪肥嫩光滑的地方狠狠捏了一把,咬着牙道:“都这会子了还说这话,岂不是有心叫朕心寒。朕瞧着你就是闲的了,看你身子也好了,来吧,再给朕生他几个公主皇子,也叫后宫里热闹热闹。”   帐子里传来薛令仪娇柔的轻呼声,再然后,便是叫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呻.吟。   门外面,红莲同马公公耳观鼻,鼻观口地站定,远远看去,倒像是两根没了声息的木头桩子。   夜色更凉了,穹顶上,几颗星子黯淡无光,只余一弯钩月,清辉无限,闪烁着莹亮白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三篇番外,男女主一篇,太子位一篇,公主一篇 第98章 番外一   这日风暖气清, 薛令仪坐在庑廊下,面前摆着一张海棠花云纹小几。红莲捧着一盆水晶玉蝶花放在上头,薛令仪抬手叫她挽了袖子, 这才开始摆弄起来。   红莲立在一旁笑道:“娘娘这阵子倒是迷上盆景了,今个儿又拾掇了一盆, 倒不知要摆在哪里了。”   薛令仪笑道:“关雎宫放不下便送去雍和宫摆着,那里地方大,摆个百八十盆的不成问题。”   红莲捂了唇便笑,正看着, 瞥见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手里仿佛还拿着什么。未免妨碍了主子的兴致,她轻步上前将那宫女挡了下来, 低声问道:“何事?”   宫女将那东西给了红莲, 轻声道:“沈家夫人上表,想要来拜见贵妃娘娘。”   红莲皱起眉来,将手里的表文摆弄两下,很是不快道:“不必理会她,以后这等事情, 也不必过来禀报。”顿了下又道:“只是这表文,你得记得给我。”   见着宫女颔首去了, 红莲瞧了远处的主子一眼,见她专心致志,并没留神到这边。拿了那表文,便进了偏殿去。   依着红莲之见, 那位沈夫人约摸是得了失心疯了。这可是当朝贵妃,皇帝的女人,她频频递了表文进来, 说的事情不外乎她家夫君又病了,盼着贵妃能去探望。这不是嫌命长,便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好在贵妃是个念旧的,得了这些东西都烧了,人不去,却也没发落了那人。这倒好,蹬鼻子上脸,愈发的没完没了了。   刚过了掌灯时分,薛令仪得了口信,说是皇帝不来用膳了,便叫人摆了一桌子,自己个儿吃了起来。红莲在旁伺候着,极是精心。等着一时用过饭撤了去,薛令仪道:“那东西拿来吧!”   红莲一怔,忙小碎步取了那东西来。   王思宁这封信写得是涕泪涟涟,几处地方的墨迹都是散开的,瞧着那痕迹,该是泪珠子低落在了上头。   红莲见主子拿了这封信倒不似往日,随意瞟了一眼便叫人送上火盆给烧了,不觉心里有些慌,难不成主子改了主意,竟是要赴约不成?这可是要命了,万一叫人看了去说给皇上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薛令仪瞧着这封信很是想了半晌,末了,还是叫人拿了火盆来烧。那火焰突高突低,火光映在薛令仪的脸上,倒有几分斑驳的惨白。   “红莲。”薛令仪轻轻唤道:“你去,将如灵唤来。”   如灵此人,红莲是听说过的。原是主子跟前最得力的一个,后头不晓得犯了什么事儿,被主子冷落了,后来便去伺候了范姑娘。   范丫一行人还住在梅园,红莲叫人捎了口信儿去,一来一回的,等着如灵刚进宫,宫门便下钥了。   曹凌已经来了关雎宫,正跟薛令仪两人在看皮影戏。   红莲将如灵安置在了一处偏僻的屋子,她心想着,也许主子是不愿意叫人知道的。   皮影戏讲的是一个青梅竹马遭遇分别,后来又终是团圆的故事。薛令仪趴在曹凌膝盖上,眼睛看着,心里禁不住想起了沈茂修来。王思宁的表文里写得很清楚,沈茂修怕是活不得几日了。   心里不是不难受,到底是青春年少的时候痴恋过的,眼下他要死了,想想心里也是一阵惆怅凄凉。可沈茂修这病说来也是可笑,竟是相思成疾,若是她真的去了,怕是皇帝知道了,可不要发雷霆之怒。   薛令仪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歪着头问曹凌:“皇上,皇上年少时候,可是爱慕过哪家的女子吗?”   曹凌愣了一回,又瞥眼瞧向皮影戏,皱一皱眉,将薛令仪揽在了怀里。   |“把这东西撤下!”曹凌板着脸道:“以后这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统统不许在宫里出现了。”   薛令仪被大力按在了怀里,嗅着满鼻子的龙涎香,晓得曹凌这是吃醋了。   夜里躺在床上,自然躲不开一顿揉搓。曹凌坐在身后,将薛令仪狠狠揉捏了个遍。薛令仪眼神迷离,只觉身上痛并快乐着。等着好容易完了,两人躺在一处,曹凌恶狠狠道:“再不许去想那个人,他活也好死也罢,跟你再不相干。”   说着又重重在薛令仪身上拧了一把,听着薛令仪挨不住呼痛,曹凌才又咬牙切齿道:“若非是瞧着赵三爷说情,朕早就杀了他!”   薛令仪骤然一惊,抬眼看去,昏暗的帐子里,曹凌一双眼睛明亮闪烁,却盈满了森森冷光。顿时生出了满背的冷汗,想起被叫进宫的如灵,只觉两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忘了,身边儿躺着的这个再不是什么寻常人,这可是一国之君。君王发怒,又岂是小事?   翌日见着了如灵,薛令仪问了几句范丫同颜清羽兄弟的情况,便挥挥手叫如灵去了。这回就连红莲都没掩住脸上的惊诧,这么匆匆忙忙叫进来,就为了问这么几句话?   等着如灵回了梅园,赵世荣也在,问她做什么去,如灵想了片刻,回道:“只是问了姑娘同少爷的事情,旁的没说什么。”   见着赵世荣皱眉,如灵想了想又道:“奴婢觉得,娘娘可能是改了主意了。”   改了什么主意,叫了人去又莫名其妙叫人回来了。等着赵世荣听说沈家的那位病得厉害,不过两三日怕是要不成了的时候,心里一动,竟是知道了。   薛令仪到底没敢叫如灵跑了这么一趟,可赵世荣却是提了两盒子东西,登门去了。   见着了赵世荣,王思宁还以为是薛令仪吩咐的,落了两行眼泪道:“劳烦老大人过来了,只是娘娘若是能亲自来一趟,怕是比之灵丹妙药都强,相公的病也立时便能好了。”   赵世荣见着王氏这么个糊涂样子,喝了一声,说道:“无知妇人,胡言乱语什么呢!贵妃何等人物,何等尊贵,你们沈家不过一处小小宅院,安敢存了这荒唐心思。还不敢收了起来,不然大祸临头,不独沈家,便连王家也要跟着一道受了牵连。”   王思宁被唬了一跳,瞪大了眼就见着赵三爷风风火火进了内卧。   沈茂修见着赵世荣竟也是一番一模一样的话,赵世荣眼珠子冷冰冰瞪着这瘦骨伶仃,面色苍白的男人,拧着两道浓眉,哼了一声道:“你这厮打小就是个软骨头,当年若非是瞧你对着明娘百依百顺,我早就断了你们两个的来往。明娘的性子自来刚硬,我实在不忍心她压着性子去过日子。可世事难料,后来还是叫皇家看上了去,事已至此,你不该再死揪着不放。害人害己,没丁点的好处。”   沈茂修咳了两声,他病得很重,奄奄一息的模样,喘了口气道:“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接受了她终究不属于我的事实,可她的心里,却再不能忘记我们的曾经。”   赵世荣登时火冒三丈,一巴掌打在那人的脸上,登时唇角渗血,倒在一旁。王思宁进得门便瞧见这么一出,当下尖声叫起,扑将过去就哭天抢地起来。   这一对儿糊涂夫妻,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赵世荣冷冷瞧着一会儿,冷声笑道:“若你好好的过日子,把那份心只好好的隐藏起来,明娘那里大约还会记着以往的曾经。可你脑子不清楚,前前后后搞出了多少事,明娘眼下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怎么就眼瞎瞧上了你。我劝你别做梦了,她的心里,不会再有你了。”   沈茂修猛地挣扎起身,嘶哑着嗓子凄厉道:“不可能,她不会忘了的。你看,她不是叫你来了吗?你来了,就证明她心里还有我。”   赵世荣看着沈茂修不知悔改的模样,心说当初他也是眼瞎,还以为这个马马虎虎能看得过去。哼了一声,说道:“哪里又是贵妃叫我来的,是我自己个儿来的。到底沈老大人同我有些私交,看着他的薄面,我想着来劝一劝你。”   看着沈茂修满脸不信,赵世荣摇摇头叹道:“你当你父亲当初因何而死,实乃是因着受你的牵连,惊忧而死的。你那母亲自来把你当做珍珠宝贝,怕是她心里公主都配你不上。可你爹病了,她慌慌张张就为你选了王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算什么,你娘那性子,你就没怀疑过吗?”   往事揭开轻纱,露出了狰狞的真相。沈茂修不肯接受,撇过脸一言不发。   赵世荣干脆又说道:“还有那一晚,你真以为你去了,你们就能跑得了吗?明娘站在那棵树下等了一晚上,我跟还是武陵王的皇上陪着站了一个晚上,要的便是明娘对你完全死心。明娘的性子我知道,那一晚你没去,你们就绝对没有后来了。只是你却是不可能去的,因为只要你去了,便是一个死,你娘又如何会放了你去,便是她死了,也不会让你去赴死的。”   沈茂修此时才知道当初的失约还有这回事,不禁情绪激愤,喊道:“我要见明娘,我要告诉她,是你们,是你们活活拆散了我们。”   “没机会了。”赵世荣道:“这辈子,你都不会有机会再见着明娘了。我奉劝你一句,想得开了,以后将身子养好,带着婆娘孩子,远远地离开了京城。不然早晚有一日,皇上耐不住性子,就会要了你的性命。”   沈茂修红着一双眼恶狠狠道:“他敢,他杀了我,明娘不会原谅他的。”   赵世荣看着沈茂修的样子,知道这人是想不明白了,摇摇头没理他,转身走了。劝也劝过了,没用,那么就一条道走到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熬得没几日,沈茂修还是去了。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他死后,王思宁也跟着疯了,每日就守在皇城门口,口口声声说要见贵妃。可贵妃是天上的一片云,哪里又是她能够得着的。   赵世荣听说这回事,担心她疯疯癫癫再胡言乱语些什么,便叫人将她绑了回去,交给了王家。   沈家只剩下几个妾侍和那小小的一儿一女,赵世荣皱着眉,这个沈茂修,果然是个软骨头没担当的。骂了一回,叹了一回,又帮着孤儿寡母的料理了后事。有他在,没人敢贪了沈家的银子,沈家的一儿一女,到底都有了着落。   等着薛令仪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心里涌出一阵阵说不出的悲凉,趁着皇帝不在,她躲在书房里提笔挥毫,却是画了一幅画儿。   画儿上却是阳春三月的天气,绿草红花,正是皇城边儿上的那片绿地。薛令仪搁了笔,回身在贵妃榻上躺下,微闭着眼,竟是渐渐睡去了。   她梦见她又回了那个地方,头上梳着姑娘时才梳的双丫髻,鬓角带着两朵绒花。沈茂修还没有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英俊高大跟在她的身旁,对她极尽呵护。   一道跟着她去的还有王思宁,她自来性子温顺,平日不多话,薛令仪虽同她好,却实在没有过多的注意过她。可这会儿,薛令仪却是一双眼盯着王思宁看。而王思宁的眼,却满是浓浓情意地望向了沈茂修。   薛令仪心里一惊,转头看去,沈茂修却正看着她。漂亮的丹凤眼里,却也是同王思宁一般模样的浓浓情意。   原来这个时候,王思宁就已经爱慕上了沈茂修。那她总是愿意跟着自己,究竟是真心同自己好,还是为了能跟沈茂修一块儿呢?   凉风吹得心里透心凉,薛令仪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不远处的书案前,点着一豆朦朦黄光,光圈的旁边立着一个人,那人许是听见了动静,慢慢转过头来。来人正是曹凌,他的手上,还拿着她画下的那副画。   曹凌逆光而站,薛令仪看不清他的神色,可瞧着那只捏着画纸的手,他应该是恼了的。可真是,怎的又把他惹恼了。她仿佛总能轻易的勾起他的怒火。   薛令仪穿上鞋子,慢慢走了过去。   曹凌正在发怒,这幅画上画了三个人,他一看便知道是谁。恼火儿地看着渐渐走近的女人,曹凌心想,这回一定不能轻易饶过她。   薛令仪上前去轻轻伏在曹凌的胸前,这个地方绷得紧紧的,她抚上手去,柔柔地抚摸。   曹凌身子一僵,那团火气,倏的少了许多。   |“臣妾,臣妾心里很难过!”薛令仪想了想,终是开口道:“把他当做一个旧日里的朋友,只是因着他英年早逝而伤心。”扬起脸,柔柔笑道:“皇上信吗?”   不知为何,曹凌忽然就不恼了,这算是头一回,她肯把心里的话,告诉给他知道。但是这幅画……   曹凌把那画拧巴拧巴扔进了一旁的筐子里,还是摆着一副不高兴的脸:“只这一次,不可有下一次了。”   薛令仪抿唇就笑了:“嗯,臣妾知道了。”   曹凌抿着唇,忍着没笑起来,将女人往胸口上按了按,想起那副画,心里叹了口气。那副画上,实该将他也添了上去的。   那时节,他该是躲在那从茂密的长草后面吧!曹凌努力回想了一回,最后肯定地想,是的,他当时该是躲在那草堆后头的。   赵家三爷最爱的不是赵三奶奶,却是家里一个姓刘的小妾。这小妾生了个女儿,原是赵三爷最爱的孩子。赵三爷将这孩子当成宝贝,宠得不成样子。   当时还困在京都备受煎熬的曹凌,头回见着薛令仪的时候,是在十里巷赵世荣的书房里。她淌着两行眼泪,双颊涨得绯红,气冲冲过来找赵世荣,却是叫赵世荣同她做主的。   曹凌当时捧着一本书,坐在最里面的窗格下正看得仔细,听见外头一声巨响,门被大力推开,再然后,便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告状声。他皱皱眉,觉得这来人甚是无礼。再然后,这般的相遇却是时常发生,十有八九的,便是这丫头又被她那嫡母所生的女儿们给欺负了。   赵三爷不耐烦给女儿们断官司,干脆寻了个拳脚师傅,教给这个总是告状的小丫头一些花拳绣腿。虽是花拳绣腿,可对付闺阁中的女子,却已经足够。再然后曹凌经常听见的,便是这丫头笑嘻嘻告诉赵三爷,她今日里又收拾了哪个姐姐。   赵三奶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叫了小厮上门来叫赵三爷回家。可赵三爷哪里会理会,转过身只做不知。那一日,曹凌便亲眼瞧见了赵三奶奶拍上门来,闹得个人仰马翻。自然的,也见识了那丫头的花拳绣腿。   曹凌隔着扇窗子站得笔直,末了,捂着口唇,没忍住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曹凌开始情不自禁地寻找她的身影,然后知道她许多的光荣伟绩,也明白了,这个丫头,不是走在即将跟小姐妹吵架的路上,便是已经闹成了一团。   赵三爷每日都很忙,忙着提了东西登门去道歉,或是将那丫头扯进书房里教训。这个时候,他总是躲在书房深处,抿着唇竖耳倾听。   “这个丫头,以后可怎生了得。”这一日,赵三爷跟他在一处喝茶时候,忍不住叹了一回。将桌案上的蜜汁甜枣喂进嘴里嚼了嚼,叹道:“那个沈家的小子虽是个软骨头,以后想来也成不了大器,只是性子软却也有性子软的好处,配上那死丫头的爆炭脾气,却也相得益彰。”   曹凌便是这一回,知道了沈茂修的存在。再然后,他便开始不高兴了。这个姓沈的小子,跟那丫头未免太亲近了些。偷偷摸摸跟着那丫头几回,等着在赵三爷这里知道了,他已经暗地里示意那个姓沈的小子回家禀告了父母,登门提亲的时候,曹凌决定出手了。   皇帝已经开始为他择妇了,这时候的皇帝,已经从马上摔下伤了身子足有三年了,他看自己的眼神,从忌惮憎恶,渐渐的,多了几分羞惭,还有隐隐的不安。曹凌知道,皇帝总是背过人在先帝的画像前哭泣,他已经害怕了,他觉得,这是先皇对他的惩罚,惩罚他改诏篡位。   最后给他定下了秦家的女儿为正妃,那丫头到底是出身不行,他恳求再三,皇帝想着赵三爷的脸面,终是给了她一个侧妃的名分。   可赵三爷并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接到了圣旨后,很是不高兴了好几日。他登门拜访也被拒之门外,曹凌知道,赵三爷最是疼爱这个女儿,他再不忍心叫她忍气吞声的过日子。   又等了几日,赵三爷终于还是肯见他了,曹凌这才慢对面向赵三爷郑重起誓,他一定不会让那丫头受了半点的委屈。虽为侧妃,他也会给她足够的宠爱,让她在王府内宅里,不被任何人轻视,包括他将要娶的王妃。   可惜,那丫头是个倔性子,竟是想要跟着沈家那小子私奔。   曹凌心里恨得发疼,可他也知道,忍得下一时,才能彻底断了那丫头对沈家小子的念想。于是叫来了沈茂修的父亲,又安置下若人手,这一夜,那丫头注定是要空等。   可惜,他百般的算计,却没想到那丫头还是跑了。赵三爷将京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对儿母女的身影。赵三爷渐渐绝望了,他的心里,也跟着渐渐绝望了。   很久之后,久到他已经将她当作一场春梦,梦去无痕,只留怅惘,他却在狩猎的路上,在冰天雪地的山上,又见到了她。这一次,再不会放她离开了。   曹凌将昏迷的女人抱在马背,随即勒紧缰绳,策马而去。 第99章 番外二   关雎宫的早晨一向忙碌, 今日一如既往,却凭添了几分萧瑟。   薛令仪守在床前, 将手里的药碗搁在托盘里。床榻上,曹凌病得很严重,不断地咳嗽,直咳得面颊绯红,几乎要断了气,这才缓了过来。   “皇上……”薛令仪轻轻唤了一声,眼泪便落下来了。她手上不停, 不断地给皇帝抚着前胸。皇帝病了有些日子了,药石不断,却总不见好转。   “别哭。”曹凌喘了喘:“朕还死不了呢!”   这话一出,薛令仪原本忍着的泪纷纷掉落,伏在皇帝的肩窝儿里,抽噎个不住。   曹凌这病来得蹊跷, 中秋前还好好的,从宴席上下来,夜里便开始发热, 持续不断热度久居不下, 期间间或晕厥抽搐,薛令仪只觉心都要跟着跳出嗓子眼儿了。   太医院的人全都聚在了关雎楼的偏殿,没昼没夜的喋喋不休,争论着皇帝这病究竟为何。可到底了,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薛令仪哽咽了一会儿, 低声道:“孙河那里臣妾已经吩咐他去查了,宴席上的人,还有那些皇上用过的膳食, 酒液,还有……”   曹凌又咳了两声,转眼向薛令仪道:“还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薛令仪咽喉处微微颤动,细微的声线仿佛带着几分颤抖:“还有太后,皇后,贤妃……”   是的,皇后膝下有嫡子,贤妃膝下养着四皇子,至于太后……曹凌缓了缓气,身子往后靠了靠。   孙氏胆小温顺,当初他放了个彩环在她身边伺候,便是防止她迷了心窍,误入歧途。果然还是有用的,有孙氏在,大皇子跟太后还是渐渐疏远了。只可惜孙氏命短,没过几年,竟是病逝了。再然后,大皇子便又渐渐同太后亲近起来。这时候的大皇子已经长大成人,因着孙氏的缘故,亦是多疑多思。偏偏,他作为长子,又对皇位有着天然的痴迷。   薛令仪觑着曹凌的神色,才敢接着说下去:“太后瞧着闭紧宫门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可臣妾却是知道,背过人去,大皇子是经常往慈安宫去的。莫家虽如今势落,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莫家做了后盾,大皇子以后若是想要,想要……”   说不下去了,太子之位俨然是个禁忌话题,便是曹凌这些年一如既往地待她,可薛令仪却愈发的不敢沾手前朝政事,尤其是她这几年她先后生下了曹嘉,曹奕,而曹煦,已经十一岁了。在这后宫,她膝下养着三儿一女,又有皇帝盛宠,便是皇后,都不敢同她相争半句。   曹凌睨了薛令仪一眼,见她微垂眼睫,神色紧张,不由笑了一声。明娘的性子,是如何从少年时的张扬放肆,变成了这般胆小谨慎的,心里蓦地生出几分心酸。   又咳了几声,曹凌看着薛令仪忙不迭地抚胸喂水,急得不成样子。是的,他知道,她是真心担心他的,自然,也是真心不愿意他出事的。这里面定是有多年的情分在,可她肯定也在担心他死了之后,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太子未定,不论是立嫡立长,都没有曹煦的份儿,更不必提曹嘉和曹奕了。盛宠多年,她早已是怨恨一身了。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曹凌轻咳了几声:“太子究竟定哪个,朕早就写好了诏书。”   薛令仪吃了一惊,瞪圆眼睛看着他。   曹凌又笑了两声:“朕要是真死了,有劳你费心,照看太子处理朝政,等着他大了,大了就好了。”   喘了几声,似是不堪身体重负,曹凌将头偏了偏:“朕乏了,想睡会儿。”   薛令仪这才缓过神儿,喉间夹杂着几分哽咽,点头道:“知道了,臣妾服侍皇上。”   曹凌顺着薛令仪的力道躺下,迷迷糊糊中,摸着薛令仪高挽的长发,轻声道:“别怕,别怕啊……”   薛令仪顿时泪如雨下,捂着嘴唇,无声无息地落着眼泪。曹凌这是将她和孩子们的以后,早早就安置好了的。   慢慢卸了满头的钗环,薛令仪在曹凌身侧躺下,抱紧了他的手臂,合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这些年,一直都很累。   慈安宫里,大皇子曹安跪在太后脚下,他淌着眼泪,睛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祖母,孙儿当真是得了消息的,父皇已经将皇位给了五弟,诏书都写好了,就放在雍和典那副春江花月图后面的暗格里。”   莫太后手里捏着佛珠,搭下眼皮看着面前跪地哀哭的青年,苍老的脸皮上慢慢浮起一抹笑,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这么些年了,她终于还是等到父子相疑,彻底离心的这一天了。   “哀家不理世事多年了,虽是你求到哀家这里,可哀家却到底帮不上什么忙。”莫太后脸上的隐约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笑,将手里的佛珠随手搁在案几上,起身走了下去。扶起哭得悲伤的曹安,安抚道:“得了,别哭了,皇帝自来宠爱皇贵妃,五皇子又生得聪慧伶俐,皇帝看重也自是应该。”   曹安哽咽道:“可孙儿是长子呀!五弟再好,眼下也只是个孩子,可孙儿不一样,孙儿便是不如五弟,也是文韬武略,样样拿得出手的。”   莫太后笑了,笑意中更添几分痛快,想着曹凌当初害她的潭王,眼下这样都是他的报应。   于是又轻轻抚着曹安的肩头,莫太后忽然压低的声线,慢条斯理地说道:“是呀,你是长子,皇帝好的时候便不说,可眼下病危,自是该立你为帝,立个小毛孩子,岂不是要大权旁落。”   见曹安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般,莫太后又笑了:“好吧,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哀家也是不忍。这就给你指条明道,顺利的话,等着皇帝宾天,你便可登基称帝,俯视众臣了。”   曹安迫不及待,一双眼巴巴儿瞧着莫太后:“祖母请说,孙儿定仔细听着。”   大火是从皇城西门烧起来的,消息传到关雎宫,曹凌正满面绯红烧得不省人事。薛令仪心里慌得很,她知道事情不好了,只是不清楚这把火是谁放的。太后?皇后?还是,贤妃?又或是其他人。   薛令仪坐在床沿上,将所有的皇子想了个遍。   曹凌生有七子两女,七个儿子,三个是自己的,可其他四个,又是哪一个伸出的手,操纵了这些事。她清楚,皇帝这病大约是叫人害的,可是,是谁害的呢?   皇后自打年前便卧病不起,太医院的人说,皇后大约是撑不到年底了。皇后眼看着不行了,那这件事,会是三皇子做下的吗?毕竟他是嫡出,皇上却频频不立他为太子,他心里该是怨恨吧!等着皇后没了,他的地位就更加不保。   薛令仪扶着额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使唤她的脑子了,她不擅思谋,她的世界只在后宫这片天地。叹了口气,薛令仪又想起了其他几个皇子。每一个想过去,都有无限的可能。   正想着,一只滚热的手伸了过来。薛令仪回头看,原是曹凌醒了。   “皇上。”薛令仪声音惊喜,是的,没有什么能比曹凌活着更好了。他活着,便如一座高山,撑起了她的天地。   “别怕。”曹凌身子虚弱得厉害,看着薛令仪的脸,知道她是真的手足无措了,抬起手无力地指着门外:“去,把你爹,还有,还有潘灵均叫进来。”   薛令仪有些慌:“皇上……”   曹凌叹道:“快去,把他们叫进来。”   薛令仪知道,曹凌这是要安置后事了,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吩咐宫人,将两人都叫了进来。   外间的风凉凉淡淡的,薛令仪坐在廊下,屋子里,曹凌他们正窃窃私语。   薛令仪生下曹嘉后,就已经成了皇贵妃,后头又生下了曹奕,愈发的得势专宠。可她心知曹凌的底线,从不过问他的前朝政事,乖乖地躲在后宫,做一个人人艳羡的皇贵妃。可这会子她却生了悔意,若是她多多少少知道些,这一会儿,是不是也能使些手腕,也不必曹凌带病硬撑了。   长长地叹气,身后,赵世荣和潘灵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瞧见了薛令仪赵世荣没说话,只是停下脚沉默看着她。潘灵均上前弓腰抱拳,作揖后才告退。   薛令仪站起身:“父亲……”   赵世荣叹了口气:“别怕。”似是深有感慨,说道:“皇上他,皇上他也称得上呕心沥血了。你放心,便是皇上有个好歹,你和皇子们,也都能平平安安的。”说完这话,略略抱拳,便走了。   薛令仪略有疑惑转身进了内室,曹凌躺在床上,似是精疲力尽。见着她来了,抬手招呼她:“过来,陪陪朕。”   宫门的大火起得着急,灭得却也快。莫家的大老爷穿着朝服哆哆嗦嗦地跪到了曹凌跟前,泪水纵横,说话哽咽。   他道:“莫家从未想过要背叛,是太后,太后逼迫的。她勾结了兵法司的指挥使,又说动了军队里的裘将军,可莫家到底跟她是一姓同门,出了事,如何又能摘得清楚,只好逼上梁山,一条道儿,走到了黑。”   曹凌没说话,摆摆手,示意莫城下去。   莫城知道事已至此,他此番投诚也只能减轻一些皇帝的恶感,不敢多言,只磕头哽咽道:“臣万死不辞,只求皇上开恩,给莫家,给莫家留些血脉。”   等着莫城离去,薛令仪从屏风后转身出来,在曹凌身边儿坐下,叹道:“是太后和大皇子吗?”提起曹安,还是忍不住叹气:“大皇子他,他也是一时糊涂了。”   曹凌长长地叹气:“可不是糊涂了,劳累朕一场,还专门放了人在孙氏身侧。可惜孙氏命薄,竟是这么快就走了。她若是活着,安哥儿大约就不会被太后蛊惑了。”   薛令仪试着问道:“那皇上预备怎么处置了太后和大皇子呢?”   曹凌脸上还泛着微红,许是服下的药物起了作用,跟刚才比起来,仿佛好了许多。在听见薛令仪这句话后,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幽深,唇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   许久后,曹凌才长长叹道:“太后啊,幽禁在慈安宫好了。她那么大岁数了,也活不久了。朕是答应过先皇的,不会伤了她和潭王的性命,朕说话算数,这辈子,都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活着却是有各种活法,薛令仪察言观色,知道曹凌不会让这位太后好过了。只是她也不关心,就好似赌徒上了赌桌,赌输了,自然是要愿赌服输的。   “那,大皇子呢?”薛令仪想起大皇子,不觉心里泛起痛惜。武陵镇那个乖巧懂事彬彬有礼的孩子,自打进了宫闱后,便一天一天的变了模样,到了最后,整个人阴森森冷冰冰,瞧见她虽是恭敬得体,可眼里的冰冷,却每每都叫薛令仪心生寒意。   曹凌沉默片刻,语调变得毫无起伏,淡淡道:“他不是已经开府了,就好好待在王府里生儿育女好了。这辈子,他都别想再出来了。”   这算是,也给幽禁了。薛令仪没说话,过去端了碗水喂给曹凌喝。也好,总算是留下了一条性命了。   玉和宫里,李春华同曹恩对面而坐,皇城西门离玉和宫是最近的,起火的时候,隔着三四道宫墙,李春华和曹恩清楚地听见了刀兵相接的砍杀声。   绿容战战兢兢奉上两盏茶,这种时候,是轮不到她一个宫婢开口说话的。只是她心里却发急,西门的动乱被遏制的尤为迅速,皇帝手腕狠辣,又城府极深,若是娘娘和皇子非要争一口气,动了争位的念头,这安生的日子,怕就到了头了。   李春华没理会绿容脸上的焦急,摆摆手叫她下去了。   等着宫闱深处,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李春华微笑着放下茶碗,问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告诉娘。不管如何,娘都会依了你的意思,为你保驾护航。”   曹恩清楚地知道他的这位养母在说些什么,年纪大了,到底也是知道了一些前事。既是知道,便也清楚了,面前这位养母,待他的恩义有多深。若他只是一个外面姬妾的儿子,怕是进得宫门,便要从生母身边离开。生母的那种身份,怕是连最末的选侍也封不上。可那时节他已经大了,只怕便是有嫔妃愿意收养,也要隔着心,隔着肚皮,又怎会如娘一般,待他这般的劳心费力。   “儿子,儿子想请父皇赏了儿子封地。”说出这句话,曹恩只觉心里放下了千斤重担,松快得不成,冲着李春华笑了笑,说道:“若是可能,儿子也想带了娘去。到时候满府上下娘最大,咱们娘儿俩,也过一回土皇帝的滋味。”   李春华没忍住笑了,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恩哥儿,一向是个看得透,想得明的孩子。   “好,都依你。”李春华端起碗喝了一口,她同皇帝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甚至这玉和宫,曹凌也只在最初踏足过那么一回。她留在皇宫每日里看薛氏步步攀高,独守恩宠,心里自然也是苦涩的。能离开,自然是最好的。   曹凌的病慢慢地好转了,除了那一夜的大火,前朝后宫一片安宁,仿佛一切事情都未曾发生过。薛令仪每日精心伺候着曹凌,有心问一回,皇帝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有些事情,不知道却比知道的好,如果皇帝不肯告诉她,她非要知道,却是惹了皇帝不快。   然而将近年尾的时候,皇后却忽然离世。跟随而来的,是皇帝下了一纸诏书,历数了皇后的不贤不德,而三皇子曹诺,也因此受了牵连,被贬为庶人,用不得再入皇家玉牒。   听了这消息的时候,薛令仪手上一松,一碗茶便砸落在地,溅得满地都是水花。原来,原来那事儿是皇后母子做下的。   薛令仪捂着胸口,只觉喘不过气来。皇后犹自可说,可三皇子同皇帝父子情深,又如何下得去手。难道说平日里的父慈子孝,竟都是演出来的不成?   脊背心窍遍生冷意,薛令仪命人将火炉里再加些碳火,她觉得这偌大的宫殿,真是的太冷太冷了。   曹凌以雷霆之势,幽闭了太后和大皇子,随后又鸩杀了皇后,贬了三皇子这个唯一的嫡子。及至翻过年,来年的二月,又是一纸诏书发了下去,封皇贵妃为后,膝下的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一眨眼的功夫,便都成了嫡出。   夜里,薛令仪依偎在曹凌的怀里,轻声说道:“皇上,臣妾害怕。”   曹凌玩着她的秀发,柔声问道:“怕什么?”   薛令仪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道:“臣妾害怕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曹凌的手一顿,静静看了薛令仪一眼,轻声道:“别怕,朕都安排好了。”   薛令仪点点头,只觉心里松快了一些,将身子往曹凌怀里又挤了挤,声音微微传来:“臣妾相信皇上,有皇上在,臣妾不怕。” 第100章 番外三   翻过年, 二公主曹贞就十六了,这位备受娇宠的二公主, 终于到了要选婿的年纪了。   一些早盯着驸马爷位子的人家,很久之前便已经下手准备了,这其中之一,便是家里的公子哥儿再不能沾染女色,守身如玉还要努力读书。   薛令仪拧着眉看摊在桌面上的几张画像,旁边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的都是画像之人的家世。   芍药托着一盏茶进了内室, 前几日颜清羽大婚了,娶的是薛令仪希望的小家碧玉。没有金贵的家世,姑娘的眼睛单纯又干净。这样的女子,薛令仪认为,是最适合颜清羽的。   小两口婚后甜甜蜜蜜,芍药觉得自己杵在里头有些碍眼, 便寻了几日,进宫陪伴薛令仪。   薛令仪见着芍药进来,招招手道:“快过来, 看看这几家的公子, 哪一家的更好?”   芍药抿着唇笑,快步走过去将茶水放在桌案上,伸头看去,却是硬挺俊朗的一个个少年郎君。能被选上来的, 自然都是好的, 个个相貌堂堂,仪表不凡。   两只手比划了一阵,芍药笑嘻嘻地在一旁坐下。   薛令仪也笑了, 芍药说都好,叫她问问公主的意思。问问贞娘?薛令仪勾眉想了想,倒也成。贞娘素来有主意,若选的不是她愿意的那个,再闹起来,却是麻烦。   “如锦,去把公主叫来。”薛令仪说完,向着芍药浅浅微笑。   只是曹贞素来挑剔,选了又选,还没个结论,而这个时候,前朝却有了变动。   “皇上是说,要送个真公主去和亲吗?”薛令仪惊慌失措,虽然拿了别人的女儿充数不妥,可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又如何能舍得。掉了两行眼泪,哽咽道:“臣妾原想着让公主嫁在京都,这般有个好歹,臣妾也能照看着。”   曹凌眉头深锁,沉默片刻,说道:“眼下朝廷正征战突厥,那西夏朝地处要紧的咽喉之地,若是能收拢为我朝所用,也不必担心背后受敌之忧。”   薛令仪自然是明白的,也知道,王朝上下除了大公主便是二公主,大公主已经出嫁,除了二公主,再无旁人。   咬咬唇,薛令仪哽咽道:“不如选个宗室女?”   曹凌叹道:“朕如何没想过,只是西夏趁火打劫,非要一个真公主不成。”   薛令仪呜咽一声,扑进曹凌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前朝事大,她虽贵为皇后,对上此事,却是无能为力。   曹贞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儿,来到昭阳殿向薛令仪哭诉,可薛令仪也无法,只得忍悲安慰。   “那西夏虽为小国,却是富足非常,公主嫁过去,虽是比不得京都,却也不会受苦受罪。”薛令仪说了这么一句,只觉心痛如绞,将要落泪。   曹贞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便是黄金铺路,女儿也不去。”   闹了一回,却终是无法改变。   就在薛令仪已经认命,细心地安置曹贞将要出门的嫁妆,前朝却又传来了的消息,那西夏国王改了主意,点名道姓的,想要娶了梅园范氏为王妃。   梅园范氏,说的就是范丫了。   薛令仪脸色不虞,将手上的活计推得一干二净,叫了宫婢过来:“你去雍和宫将皇上请来。”   曹凌很快就赶了过来,觑着薛令仪的脸色,笑道:“皇后这是怎的了,见着了朕便给脸色看。”   薛令仪没工夫同曹凌拉扯,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又变成了那丫头呢?”   曹凌慢慢坐下,脸色也变得难看,叹了口气道:“有人把那丫头的画像送去了西夏使臣的馆驿,却不知那西夏国王竟是性子跳脱,也跟着一道来了京都,装扮成使臣混在了队伍里。瞧见了画像,心生爱慕,又听说这女子实为当朝皇后之女,如此,便改了主意。”   薛令仪只觉额角跳得厉害,范丫的容貌清丽,的确比曹贞要美貌上许多。   “难道他西夏国以为我朝的女子轻贱,便由着他随意挑选不成?要公主就得给公主,改了主意便要如了他的意。这事儿,臣妾不允。”薛令仪一半儿是为着意气之争,一半儿,却是觉得对不住范丫,便是嫁了曹贞她不舍,可嫁了范丫,她却是要心里难安。   曹凌没说话,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才说道:“皇后说晚了,朕已经准了这事儿。”   薛令仪目光一沉,是了,曹贞是曹凌的爱女,为了王朝他可以舍得最心爱的女儿,可眼下有了转圜的机会,他又如何不会应允。   默了半晌,薛令仪闷声问道:“这事儿,可是皇上安排的?”   曹凌沉默,又摇了摇头:“虽然贞儿是朕的心头肉,可这事儿不是朕做下的。”   那是谁做下的?   薛令仪拧眉,陷入了沉思。   如果范丫长得丑陋,西夏国君自然是看不上的。可即便美若天仙,若不是跟她有这么一层关系,西夏国君也不会要这么个女子做王妃。他能这么相信,又能叫他这么相信,范丫跟她之间的关系,那么告诉他这个事情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人。   曹凌瞧着薛令仪的神态,知晓她便是恼怒,也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起身走上前将她轻轻揽了一下,说道:“朕已经将范丫封为长平公主,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三天她会在宫里度过,你,你好好陪陪她吧!”   薛令仪鼻尖泛酸,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曹凌走了,范丫也很快被送了过来。母女相见皆是泪眼,薛令仪拿出帕子用力擦去了眼泪,继而含笑拍了拍身边的软榻:“丫头,过来!”   范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紧挨着薛令仪坐下。她们母女虽是相认,又亲近了许多,可范丫的身份,薛令仪的身份,注定她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多。   薛令仪抬手轻轻拂去了范丫双颊上垂落的眼泪,哽咽道:“是娘害了你。”   范丫却摇摇头,泪眼含笑:“没有,娘别这么想。”   薛令仪看着范丫,想要忍住的眼泪却喷涌而出,她将范丫轻轻搂在怀里:“娘会查清楚那画像究竟是谁给了西夏王,只是娘对你不住,这事儿娘没法子干预,也改变不了。”   范丫自然是清楚的,闻言也只是轻轻拍着薛令仪的后背,而后含泪道:“娘别伤心,娘能这么想,女儿真的很高兴。最起码女儿知道了,在娘的心里,女儿跟二公主原来是一样的。娘一样的都舍不得,都心疼。女儿,女儿心里很知足的。”   薛令仪呜咽一声,搂紧了范丫,哭得十分悲痛。   这个女儿是她不想要的,可想不想都到了这个世上。可前头因着那么个生父,好好的家没了,好好的日子也没了,她想给这个女儿的平淡安稳,也跟着一起灰飞烟灭了。   现如今又因为她这个生母,她又要离开故土,远嫁西夏了。之前想好的放在眼皮下,找个家世一般的世家公子,看护着她过好一辈子的念想也实现不得了。薛令仪搂着范丫,哭得尤其痛心。   分离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范丫看着不过三日便憔悴了许多的母亲,将她的手揉了揉,温声笑道:“娘别伤心,女儿是西夏王看中的,又是皇上亲封的长平公主,等着到了那里,他会好好待女儿的。再则,这京都内外,谁不知道女儿的身份。表面上笑颜如花,背地里还不是唾骂一句私生女。此番去了西夏,于女儿而言,许还是件好事。”   薛令仪喉间哽咽一声,点点头,泪珠顺着双颊便滚落下来。   等着范丫坐上马车落下了车帘,薛令仪下了石阶向着后头一辆马车走去,敲了敲车壁,帘子被撩开,露出颜清和的一张脸。   薛令仪神色凝重,轻声问道:“你这孩子,是真的决定了吗?”   颜清和笑了:“是的,决定了。”又笑道:“娘娘莫要担心,孩儿以前就想着,长大了能出去走走,做个游侠天南海北走一遭。可如今双腿不良,困在这四方天地,也是早就乏味了。此番跟着范家妹妹去了西夏,一路上也能饱览群山美色,再则,范丫妹妹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孩儿跟着也去,到底是个照应。”   颜清羽这时候挤了上来,哽咽一声:“哥哥,我舍不得你。”   颜清和笑了一声:“弟妹已经有了身子,你以后要好好看护弟妹,等着孩子出来了,好好养孩子,有什么舍不得我的。”又皱眉佯装不快:“男子汉大丈夫,你这么哭唧唧的,还不如一个女子。”   颜清羽一听,忙抹了眼泪:“谁不如女子了,哥哥就会胡说。”   远处,有号角响起,薛令仪担忧地看着颜清和:“如此,你要多多保重。常写了信回来,好叫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好儿的。”   颜清和点点头,随即,慢慢落下了车帘。他转过身沉默地坐着,半晌,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不能娶了她,便跟着守护她一辈子吧!脸上渐渐露出坚定的微笑,颜清和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茶水。   事情的真相,是在范丫出嫁后两个月的某一日,薛令仪才知道的。原来那张画像,是曹贞叫人画了捎给西夏国君的,便连这里头的秘辛,也是曹贞一并告知给西夏国君听的。她的身份,足以令西夏国君信服。   而对于西夏国君来说,这么一个跋扈厉害的得宠公主,虽也相貌明丽,却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娴雅闺秀。等着他在曹贞得帮助下,暗地里偷偷瞧见了正迎风起舞的范丫,决定就这么定下来了。   “姑姑,你去告诉母后,我知道错了,求她见见我。”曹贞立在昭阳殿外,红着眼圈同红莲说道。   红莲为难地点点头,又紧接了一句:“奴婢会去说的,也会劝劝娘娘,只是娘娘若是执意不肯见公主,奴婢也是没法子。”   曹贞慌忙地点头:“无事无事,只是劳烦姑姑了。”   等着红莲离去,曹贞满脸郁色地在台阶上坐下,看着远处将要西落得彩霞,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回事她是办错了,便是不想去,想要范家姐姐替了她去,也该先同姐姐商议,看姐姐的意思再说,却是不该这般的下作。抬手抚了抚脸皮,曹贞心里更加难受。   母后知道那件事后,便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还对她说:“你既是享受了公主该受的富贵荣华,就该承担起公主应该承担的责任。只顾贪图享乐,却把责任丢给旁人,你实在不配做王朝最受宠爱的乐阳公主。”再然后,她便不被允许进入昭阳殿了。   该怎么办呢?   曹贞捧着脸看着远方,眼下她就算是肯换,也换不回范丫姐姐了。   夜里,曹凌来了昭阳殿歇息,见着薛令仪气色不佳,想起听说的那件事,叹道:“都多少日子了,你还是不肯见乐阳呀?”   薛令仪一听这话,脸上更难看了,睨了曹凌一眼,不快道:“皇上这是要做说客吗?”   曹凌立时笑道:“不曾不曾,皇后莫要误会了。”又上前挨着薛令仪坐下,笑了笑道:“明娘啊,朕肚里饿得很,咱们先用膳吧!”   薛令仪有气也不敢朝着皇帝撒,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自此后,一直到曹贞将要出嫁,薛令仪才勉强允她进门拜别。   曹贞跪在薛令仪跟前哭得很伤心,如果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她当初还不如就嫁去了西夏,好歹母后还会惦记她,不会像现在,理也不理她。   薛令仪由着曹贞痛哭,直到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错了,还说已经写了书信,同范家姐姐说明了这件事是她所为,她很后悔,很后悔的时候,薛令仪才叹了一口气,伸出手道:“你过来吧!”   曹贞喜出望外,立时起身扑进了母亲怀里。温暖的热度一如既往,曹贞又是一阵痛哭。   薛令仪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鬓,末了叹道:“若非是你姐姐写信回来,说她过得很好,已经有了身孕,还说她已经知道了当初那件事情,却并不责怪你,还为你求情,我这里,可真是没法子见你了。”说着落出眼泪来:“你明明知道的,那是你的亲姐姐。你这么做,我若是对你一如既往,你说,我该如何面对你姐姐呢?”   曹贞哽咽着,伸手将薛令仪搂得更紧了。   朱红色门扇外,曹凌听见里面的母女俩终于和好如初,两手背后,脸上渐渐生出了笑容。还好,范丫那个丫头是个知情识趣儿的,他这里一封书信过去,立时就有了回应。   慢慢下了石阶,曹凌边走边想,所谓是投桃报李,西夏王妃如此顺人心意,他是不是该再送些东西过去,以表他内心的感谢呢?   听着远处锣鼓喧闹,曹凌心想,那便依了那信中所言,送一些果蔬种子,还有一些擅场种植的农户过去。想来西夏王高兴了,这位西夏王妃的地位,才能更稳固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求收藏《贤妻难为》   预收文求收藏《嫁给前夫做小妾》《王府赘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