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异香》 作者:狂上加狂   文案:   阴差阳错,没有名姓的乡野童养媳一夜成了高门嫡女,告别简衣陋食的日子,开始锦屋绣榻、优哉游哉的贵女生涯。   在别人看来,父亲是朱门世家,未婚夫是皇家贵子,就连俊美的表哥也是未来的首辅重臣,此生本应无憾。可惜她每日晨起总有三问:银子攒够了吗?婚事退了吗?我……可以下岗了吗?   短介绍:顶尖A货一不小心超越正版的烦恼!   一句话简介:假货不要太优秀   立意:人人生而平等,不可对别人产生轻贱之心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甜文 ============== 第1章   八月的日头到了午时异常毒辣。   在广袤的田间,忙着农耕的人也三两成群地上了田埂准备回家休憩,或者田地旁的树下午睡一小会。   一个瘦小的姑娘却依然留在田垄里拢草,热汗已经浸透她那打着补丁的短衫,瘦瘦的小脸儿透着不自然的红,显然已经晒伤了。   当她稍微直起腰身要歇息一会时,就听见田垄旁的树荫下有个婆子恶狠狠地说道:“一眼不看你就偷懒!整日混吃混喝,家里有座金山也叫你个小蹄子给败光了!今日你不将这亩地收完,连米汤都没得喝!”   这话说得蛮横,引得一旁午休的乡人纷纷侧目。   喊话的婆子是当地铁匠薛胜家的婆娘王巧。这娘们是村里有名的泼辣货,在家中豪横得说一不二,隔三差五跟邻里打架斗嘴也绝不落下风。   只可惜王巧一直不生养,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从娘胎里带着痴傻之症,又长得粗肥。她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这脾气也愈加刻刁毒。现如今她的儿子薛大宝已经快十六了,延续香火便成了头等大事。   王巧心高,不愿意娶个残疾的姑娘。可寻常庄户家里的好姑娘没人会愿意嫁给她痴傻的儿子。那种穷得要卖女儿的破落户,她又瞧不上。   两家结亲后,若是那媳妇整日想法子贴补自己的娘家,那她薛家岂不是米缸钻了老鼠?如此想来,倒不如在人牙子那买人,寻个没有根基的姑娘,打小在家养着,也省得她以后生了外心。   王巧在儿子的婚事上煞费苦心,最后托了自家的表亲帮忙,在相熟的人牙子那买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据说这小丫头已经被倒卖了三四遍人手,就连卖她的人牙子也说不清她的老家在哪里。   小丫头瘦了点,但四肢齐全,买回家也是个好劳力。那小姑娘眉眼很是标致,可惜来路不正,据说是拐子拐来的,没有搬得上台面的身契,无法入大户人家当丫鬟,原本只能卖到烟花之地,却被王巧看中了。   因为她模样好,卖身价也略微贵些。可王巧想着自己儿子的丑样子,总想孙儿好看些,所以贵些也认了。   薛胜是铁匠,手艺不错,攒了些家私,那王巧给足了银子,人牙子也乐得脱手。   于是薛家就算有了童养媳,王巧问那小姑娘的名姓,那小姑娘说自己尚小时就被拐了,现在已经忘了,于是王巧图省事只管她叫丫头,以后跟大宝圆房了,就叫大宝屋里的。   虽然丫头尚小,没跟薛大宝正式成亲,王巧的婆婆架子却端得十足,但凡不顺心时,就拿这丫头撒气。   这不,今日王巧跟薛胜拌嘴,便拿了家里的小童养媳泄起邪火来,刁难她顶着毒日劳作。   旁边的乡人看着那小姑娘在田间累得摇摇欲坠的样子,也是频频叹气,低喊“造孽”,这要是自己家的亲闺女,哪能让人这么磋磨?   可碍着王巧的泼辣,谁也不好管闲事,只能看着那小姑娘默默在田间劳作。   今早喝的米汤太稀薄,又久没有饮水,就在丫头终于做完,来到牛车运粮的土道上时,竟然脚下踉跄,一下子栽倒在地。   也是巧了,就在这时不远处疾驰来三匹骏马。   此间并非官道,很少有外乡人的车马走动。可是跑来的这三匹匹马却一路策马扬鞭,丝毫没有勒着速度的意思。那小丫头突然横栽在路当中,着实让人措手不及。一旁的人纷纷惊呼。就连正在树荫下吃饼喝汤的王巧都“啊呀”一声站了起来,担心自己买人的十两银子要鸡飞蛋打。   眼看着马蹄子就要踏在人身上,那骑在马背上的高大少年猛地一勒缰绳,顺带用自己的马头撞向一旁的骏马,让同伴的马儿歪向一边,堪堪避开了歪倒在地的小姑娘。   跟在后面的那匹马顺势也停了下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小子利索地翻身下马跑到前面先问那停马的少年:“四少爷,您没事吧?”   那个少年黑眸微微一沉,示意道:“青砚,去看看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青砚听了少爷的吩咐,连忙走过去,低头看着小姑娘:“喂,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丫头缓缓抬起头,小脸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光景。   还没等她说话,王巧已经凶神恶煞般赶来,大声嚷嚷道:“哪里来的泼皮?撞坏了我家儿媳,不赔足银子谁都休想……”   喊到一半,王巧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清了马背上那个模样俊帅非凡的少年,这怕不是画儿上下来的仙人吧?谁家的小子这般清俊?   不过青砚听了王巧的叫嚷,心下却不以为然——自家主子这是遇到了仙人跳!   总听闻乡野里有人故意将自家的瘦狗病猪驱赶在车马常走的官道上,若是被人撞死就纠结一批人堵路拽马,索了天价的银子才肯放人。   没想到在这样的乡野小路上竟然也有干这营生的,居然还是拿人来勒索!若是方才少爷没有勒住马,这小姑娘岂不是就要惨死马蹄下?少爷也要就此惹上大麻烦!   想到这里,青砚的语气顿时不好,横眉立目道:“是你家的儿媳自己扑在路上,如今她身上一个马蹄印子都没有,我们凭什么赔钱?”   王巧被问得一滞,可是看着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锦衣华服,看上去文弱好欺的模样,若是不敲出一笔银子来,岂不可惜?可恨这丫头不倒在路的正中央,若是被踩上几脚,就可以索赔大笔的汤药问诊费了!   想到这,她两手叉腰拿出平日在自家宅院豪横的劲头,堵在路中央道:“我不管,你看看她痴傻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被你们的马儿惊吓到了!你们不拿些汤药钱来,哪里都不能走!”   听了这话,那清俊少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天上的日头,似乎急着赶路的样子,淡淡吩咐道:“青砚,将你的荷包给她吧。”   青砚听了主子吩咐,不敢不从,有些不甘愿地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了王巧。王巧接过,直觉手腕发沉,那荷包里应该是足足二两银子呢,打开一看,果然是白花花的银锭子!   乖乖,富家子真是出手阔绰啊!   她心里一喜,正要收下银子让路的时候,慢慢坐起的丫头缓过神来,打量着那马脖子铃铛上刻的字,又看了看那气宇不凡的少年,静听了一会他们的争执,突然开口小声道:“婆婆,我在院里洗衣服,听隔壁的私塾先生上课时,曾经讲过乡史。这条乡路乃是当年高祖巡视时走过的,圣人天子微服,不慎骑马踩坏了乡间的禾苗,被无知乡人堵路,圣祖并没扔甩银子了事,而是自责于不体恤乡民疾苦,于是下马之后,拔刀杀马谢罪,同时立下圣旨,凡在乡野阡陌疾驰者,当杖责四十以示惩戒……公子能出这么多银子,可见也知道自己闯大祸了,您……就收下,别再为难他们了……”   这话说得文文弱弱,听着也像劝人的厚道话,可王巧听得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总算捏了来者的把柄,不能二两银子就被肥羊给打发了!   想到这,她登时蹦起叫道:“就这么点,你们打发叫花子呢!今日不给个正经说法,我便扯了你们去见县官!”   她的音量不大,但对面的主仆们也听到了,那个四少眉头微微一挑,似乎没想到这一老一小两个乡野女人如此难缠。   听了这话,青砚都要气炸了,这他妈就是连环诈啊!难道给了银子还嫌少,要扭了少爷见官不成?   而四少爷一旁的那个黑衣英俊公子听了噗嗤笑出来,瞥着嘴角道:“怎么你们婆媳二人要扭我们见官?你们可知我是谁?若真见了官,只怕是你们没有好果子吃啊。”   小姑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摔破的衣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尘土,怯怯站在王巧的身后,跟王巧小声道:“婆婆,这两位一看快要考学报效朝廷的栋梁才俊,隔壁先生说过,求取功名的书生容不得私德蒙尘,您若是非要告他们,他们的前程岂不毁了?再说我们这等乡野小民每日忙碌田间地头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去见官呢?……您与公公不是一直在求着成家祖祠的差事,看二位应该是打那边过来的贵人,这急着赶路的样子,应该盘缠不多……倒不如问问他们,能不能出面说说话,帮家公和您谋一份成府修缮祖祠的差事,岂不是不伤和气,又成全了公子的名声?”   王巧一听,目光炯炯地打量那他们马上的挂着的府牌,可不是有个硕大的“成”字吗?   天老菩萨啊,成家可得罪不起!   吓得她连忙满脸堆笑,小跑过去,一把接住了那二两银子,点头哈腰直说方才都是些玩笑话,不过她又不死心地表示:两位小少爷若是能大人大量,帮她和夫君在成家正在建的祖祠里求一份差事,她们全家感恩戴德,绝不敢再传出少爷们的半点不是。   而那黑衣的公子听了哈哈大笑,转头问身旁的白衣少年:“天复,看出来没有?这是踩了盘子成心要堵你呢!你们老家是卧虎藏龙啊,竟然有这等婆子乡人劫掳要挟!”   那白衣少年的长目漾着冷光,越过那谄笑的婆子,打量了一下那个说话像蚊子叫的小丫头片子。   他冷眼看得清楚,别看那婆娘蹿跳得厉害,这个丫头才是背后撺掇人的。她若不扯出什么教书先生讲史,那老婆子原本要收银子放人的……   正巧小丫头微微半抬起头,从乱发里露出额头和眉眼。她的目光正好与四少眸光相相碰,随即胆怯地低下头,一副小气不上台面的样子。   可是那一眼足可以让少年看清她的眉眼,不由得微微一愣。 第2章   那黑衣青年正要扬眉训斥不知足的刁蛮婆子时,四少开口道:“青砚,吩咐老宅的管事给这婆子一份差事。”   青砚心有不甘,心道自己的少爷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可他也不好耽误少爷继续赶路,于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腰牌给那婆媳二人,冷哼道:“拿这牌子去找成家老宅的管事成福,他自会给你们差事的!”   就在这时已经有乡人认出了这些人马上的府牌子,纷纷耳语。   王巧顾不得捡拾扔在地上的腰牌,一把拽着丫头的耳朵闪到路旁,陪着笑脸恭送着三匹马儿扬长而去。   待马儿走了,那王巧婆才恶狠狠地捏着丫头的脸道:“死蹄子,平日里不言不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今日话这么多?害得我差点得罪成家人,你是想让我们老薛家死人绝户吗?”   小丫头低头任着王巧打骂,等她停了嘴,才慢悠悠道:“昨日婆婆在井边跟人闲聊,不是听人说成家的少爷要回京城了吗?那等贵人,也不是年年都能回,就算真回来了,哪里还记得我们?不过成家修祖祠的肥差不是年年都有,婆婆可别忘捡了牌子去试试,若真的谋上了,我……不是也有新衣穿了?”   说这话时,小丫头扯着身上的破衣服,一副神往的样子。   王巧觉得小丫头片子说得在理,这才捡起地上的牌子,喜滋滋地打量着牌子,上面烫着老大的金色“成”字,看得人心直痒痒。   想到邻村谋了成家肥差的男人每个月都有半两的佣金,王巧不想再耽搁,也顾不得训斥童养媳,连忙让她上了自家的牛车,赶着回了自家宅院。   而策马而去的四少却回首看了那坐在牛车上的小姑娘几眼。   青砚看了四少的目光,心领神会道:“四少,您若觉得憋气,我这就抄小路回老宅,让管事好好整治这刁妇!”   四少转过头来,淡淡道:“不必,你跟我一同回去。”   黑衣青年转头问道:“天复,回去干嘛?你大舅舅不是催你回去吗?”   四少却不欲解释,只说道:“还请世子先行赶路,在下随后就到。”   “……”   再说王巧回了家后,便唤了男人薛胜梳头洗脸,换了身衣服,两人拿着那腰牌去三里地外的成家老宅那去碰运气去了。   不过在临走的时候,王巧不放心,将拴狗的铁链子挂上铁锁,又拴在了丫头的脚踝上,另一头则拴死在院里的石柱子上,揣上了钥匙,这才放心留着傻儿子和童养媳在家。   待那薛胜夫妇一出门,痴儿薛大宝就蹦蹦跳跳地端着碗跑到坐在院中洗衣服的丫头身边,举着碗问:“仙女妹妹,喝水!”   此时的丫头已经洗干净了脸儿,一头软长的黑发被青巾包裹,显得额头明净,眉眼乌黑如黛山含星,小小年纪已经是美人胚子。   看着献宝一般的薛大宝,小丫头苦笑道:“干嘛叫我神仙妹妹?”   薛大宝歪着脖子道:“你长得像画上的仙女!爹娘干嘛去?老拴你,你又不是狗儿!”   那丫头放下手里的衣服,看了看天边快要沉下的夕阳,微微叹气道:“你都说我落难了,落入凡间,就要躲避天劫,只是天劫易躲,地劫难逃……你爹娘他们若是白日去帮工,不就不会打骂……你了?日子也能轻省些……”   薛大宝听得云山雾雨,不过倒是听懂了那一句娘不会骂他了,顿时眉开眼笑道:“爹娘不在家,甚好!甚好!不过娘也不骂大宝,只骂爹和神仙妹妹啊!”   那小姑娘听了微微笑一下,也不说话,想接过大宝碗里的水。可是大宝突然手腕一扬,将碗里还烫人的水扬得丫头满身都是。   她躲闪不及,胳膊堪堪遮挡住脸,露出衣袖的手臂却被烫得红了一片。   大宝恶作剧成功,笑得满地打滚,学着村里的顽童大叫着拍地道:“落汤鸡!落汤鸡!”   丫头狼狈地甩着满身的水珠,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薛大宝。若是不出意外,这傻子便是她未来的相公了。   傻子虽傻,却学足了戏耍人的本事,心情不好时,也会学王巧那般打她的嘴巴。若是王巧在身边,她只能生挨,家里无人了,她倒是有法子哄得这傻子离她远些……   温言哄得那傻子去鸡窝捡蛋后,丫头一边用凉水冲着烫伤的胳膊,一边怅然看着天上的大雁。她真恨不得自己生出翅膀,可以无忧无虑地远渡千山万水。   可惜她现在跑不了,一来那夫妻看得紧,二来,她的户籍还没有办下来。   她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王巧虽然托人给她正在办户籍,却是假的。不过建城的郊村都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乡野之风不正,乡里对这种拐子拐来的媳妇一向不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会给假户籍盖上里长的印章,方便县里清查户口。   私卖的童养媳逃跑了,那户籍又是假的,王巧夫妻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去告官。到时候她有了以假乱真的户籍文书,再离开建城也方便得多,起码能糊弄过很多的关卡……   想到这,丫头拿来了一罐大酱,挖了一坨,小心涂抹在被烫伤的地方上,吸了吸鼻子后,开始生火给傻子做饭。   他要是吃不饱闹脾气,晚上那薛氏夫妇定然会狠狠打骂她的,不过想着他们若是以后白天不在了,她盘算自己的事情也方便了很多。   想到这,丫头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希翼的微笑。   到了晚上,那薛胜夫妻回来时也是眉开眼笑。只不过就像之前村里人所说的,现在祠堂那边不缺汉子了,所以只王巧被招去帮忙做饭,原本女人的工钱没有出气力的男人多,可是看在她拿着四少爷亲自给的腰牌的面子上,那管事的还是给了一个月一两的工钱,让其他帮佣的婆子好一顿眼红呢。   要知道当初皖西成家要在建城扩建祖祠的消息传出来时,如浸了油的捻子在建城周遭的乡野里燎起无尽的癫狂热络。   许多家里有闲汉子的婆姨都聚拢在一处议论此事,指望着挖些门路,让家里的汉子去领差事。   当薛胜和王巧拎着从成家领的酒肉回来时,村头老槐树下的深井旁,叽叽喳喳的声音里满是成家长,成家短的。   “巧娘,听说你领了成家的差事,那可真是肥得流油啊!你赚了钱,可别忘了送我们几包糕饼啊!”一个婆子一边打水一边艳羡地说道。   听了这话,其他的婆子们便跟着一起起哄,指望着薛胜家的从指缝里落下些油水来,要些糕饼解解馋。   可惜王巧却眼白翻得老大,拖着长音道:“你们家先前有肥水时怎么不见主动送些汤水来,轮到我这就又是糕饼又是秋风,当我是傻子”   原本是说笑而已,被王氏这么一本正经的翻旧账,就显得无趣,一时间槐树下聚拢的婆娘们都借口回家做饭,一哄而散了。   也许是看在今日丫头误打误撞,让薛家走了财运的面子上,王巧难得给了丫头些好脸色,甚至吃饭时,烧了一碗肥厚的烧肉,让丫头夹吃了几块。   不过那小丫头也有眼色,除了吃掉了王巧夹的那几块肉外,再没有伸过筷子讨人嫌。   待得第二日一大早,王巧便精神抖索地梳头,上了邻村几个帮佣一起雇的牛车,去成家祠堂帮工去了。   薛胜见自家婆娘走了,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少了婆娘念紧箍咒,打起铁来都轻盈了许多。他虽然在后院铁铺里忙着活计顾不得前院,但并没有像王巧临走吩咐的那样,给丫头拴上铁链,而是差使她去村头挖些带辣味的大头菜来,好给他拌作下酒菜。   丫头临出门时,薛胜还恶狠狠道:“死丫头别歪了心眼,想逃跑,上次逃走的那娘们可是被村外的野狼活活给咬死了呢!”   这周遭乡村里有不少买来的媳妇,村官里长们都心照不宣,村民彼此见也都有照应。   她一个小姑娘家就算真跑了,也跑不远,再说还要屋前屋后的干活,用得着用铁链栓吗?   家里少了王巧,丫头挨的打骂也少了些,那薛胜喝完酒总要睡上两个时辰,她领着痴痴傻笑的大宝,在野花点缀的田埂里挖野菜,难得的片刻悠闲让小姑娘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惬意。   她遥望着北方连绵的远山,默默地想着什么,却不知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人在暗暗窥视着她。   青砚这次总算看清了这丫头,忍不住惊异道:“少……少爷,她长得太像……”   还没等他说完,一直默默立着的四少冷冷道:“闭嘴,去!备马,我们立刻赶回京城。”   青砚不敢耽搁,立刻命人备马,即刻赶赴京城。   建城一片晴空朗日,不过此时京城成家宅院里却阴云将至。   “大哥,这事兜不住,总得想个法子才能遮掩过去。”   成家大爷的书房里不见往日盘金拨银的光景,昏暗的烛光里,一片愁云惨淡。   成家二爷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时不时抬眼看看大哥,等着成家掌事的大爷成培丰发话。   半躺在软榻上的成培丰猛吸了一口水烟,缓缓抬手,将水烟枪在脚边的痰盂铜盆上重重敲了敲,这才吐出烟气,紧缩着眉头道:“他们盛家的丑事,没必要成家兜着,他家养出的姑娘不要脸偷汉子私奔,不能连累我们成家的孩子们低头做不得人……老二,你明日一早就写休书,将桂娘送回去,我们成家跟盛家……一刀两断!”   成家二爷成培年听了这话,登时站起来了,仪表堂堂的脸涨得微红道:“大哥……你……你也得讲讲道理,就算盛家的姑娘跟人跑了,也轮不到我……我妻离子散啊!”   成培丰在丫鬟的搀扶下终于坐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和缓地跟自己的二弟说道:“培年啊,我也知道你跟桂娘是青梅竹马,打小就定下的金玉良缘。她呢,来成家这些年也算是恪守妇道,为你生下了一对儿女,我也于心不忍。可是……盛家现在摊上的是滔天的大祸了啊!你顾念着夫妻之情,但到了官家那里,你也好,成家也罢,都算个屁!她盛香桥一个黄毛丫头既然敢顶着慈宁王府的婚约跟人私奔,就是将王府和官家的脸都丢到了阴沟里。你休了桂娘,以后就算有滔天的祸事,也轮不到咱们成家的头上!”   成家老大的话,说得虽然和缓,却不容辩驳。   成培年知道大哥的意思。如果他不休妻,将来官家怪罪盛家,自然也要迁怒联姻的成家。按着大哥的脾气,就是不要他这个二弟,也要守住成家百年的家业。   他一时间瘫坐在楠木椅子上,喃喃道:“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吧!总不能侄女私奔,桂娘她一个嫁出去的姑姑连累得被休啊……”   看着二弟一时懊悔羞愧的脸庞,虽然说得为难,态度却有些松动。   成大爷知道这事应该能成,他培丰再接再厉道:“知道你顾念着旧情,我们成家也要给盛家些脸面,你跟桂娘说明了其中的厉害,她为了儿子和你的前程,也该识趣些,主动与你和离。” 第3章   成培年的性子一向绵软,听了这话,还是觉得掏心掏肺的为难:“大哥,你又是不知桂娘,她怎么会同意和离?而且,这事情传扬出去,我还如何在朝中为官?别人该怎么讲论着我?”   大爷成培丰笑了:“也就是你们这些个文人讲求什么脸面,你以为现在别人家不在背后议论你?等到盛家的丑事传扬开时,你的脸连着脑袋就要挂在城门口让人唾了!若是她不答应,我自有法子迫她应了,而且你跟她和离了,自然有叫人艳羡的锦绣姻缘在等着你……”   说到这,成培丰拉着二弟的手,愈加和颜悦色道:“培年,你小我十岁,如今也不到四十,正是男儿昂扬意气的好时节。定国公府的嫡女田佩蓉小姐新寡,我记得她当初未嫁时,曾经托人与你说亲,着实是打心眼里仰慕着你。可惜当初你执意要娶桂娘,与田小姐错失了良缘……谁能想到,田小姐的姑母居然得了官家钦点,由着妃嫔晋升,成了一国之后……田家就此一飞冲天呢!当时真是可惜啊……对了,前些日子,你在乾龙寺上香的时候见过她了吧?听你的小厮说,你还陪着田小姐赏了后殿的木佛……”   “大哥,你别说了!”不知为何,成二爷急急打断了大哥的话,捏了扶手,怅惘了一阵后,似乎痛下决心道:“明日……我便启程前往岩县复核盐税,且得些时日……桂娘的事情,大哥您权衡着办吧。”   说完这番话,成培年起身便出了书房,原本高大的身材,不知为何微微佝偻了些。   成培丰有些唏嘘,更多的是松了口气。他这个二弟官场升迁之路颇为崎岖,空有满腹才学,却一直在户部候补的闲差上蹉跎岁月。   人到中年,二弟总算从以前富家子的懵懂天真里清醒了些,他最近升迁有望,应该也是在那乾龙寺之后的事情了。田佩蓉的两个哥哥主掌吏部与户部要职,若是田家肯出力,二弟的升迁指日可待……   如此想来,大爷心里也有了底,便起身朝着书房外走去。这二房里头的事情,他一个男人也不好出面,母亲去世得早,长嫂如母,所以还得让他的夫人钱氏出马,给那桂娘细细陈晓厉害。   第二日一大早,二爷成培年趁着天色未亮就起身走人了。   当钱氏带着丫鬟来到二房屋里时,犹在听二房夫人桂娘跟婆子嘟囔着:“官人怎么走得这么早?连温热的海参粥都没有喝就上路了,早上风寒,这般空胃岂不是要难受?他身边的小厮也不知劝一劝他……我睡得太沉,官人什么时候起身的,竟然不知……”   正说话的功夫,钱氏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厅堂。   桂娘一看,连忙拢着发鬓起身相迎,钱氏抬眼看了看弟妹——三十多的年岁,可脸颊依旧白皙透着红晕,眼角也是紧致细腻,并未渲染时光荏苒的愁苦。   这是从小不识愁滋味,被男人娇宠才会有的自在惬意。   妯娌之间难免会暗暗比较,以前钱氏倒是有些妒忌着弟妹的好命。   成家跟积代旧贵盛家不同,并非鼎食钟鸣的根基世家。   当年要不是成家老爷子眼毒看准了时机,暗中资助了当时还是益州守备的先祖皇帝成就伟业,那成家应该还是皖西的一介盐商呢!成家就此获封成了从三品的勋爵护军,从此光耀门楣,但在那些积代衣缨的世家面前,还是有些端不上台面。   毕竟这种干领俸禄,没有什么正职的爵位在京城里一抓一大把。   当初成盛联姻,实在是成家有些高攀,若不是弟弟长得一表人才,堪称京城第一美男子,还真不能赢得那盛桂娘的芳心。   当时有位高僧算过二人姻缘,说是盛及必衰,这“盛”虽有根基福器盛装,可是若想繁茂百年,也需要福气充盈,而“成”便是给“盛”续气。   反正那高僧拆字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知是不是当年成家老爷子的妙笔安排,这婚事最后终于定下了。   现在看来,高僧说得可真是反了,根基不稳,哪里能成活,他盛家不但要垮了,还要连累着成家一起陪葬!   成家的根基浅薄,族中只能培养些好学的子弟,指望着官场建树接续上老爷给儿孙们留下的福荫。可是现如今盛家那个死丫头竟然毁了慈宁王府的婚约私奔。   她难道不知当今万岁子嗣单薄,加上太子羸弱,恐怕不会长命。人都知,若是太子殁了,那么慈宁王便要承袭大业,他的独子将来也会被立为太子。   也就是说,这个盛香桥是给未来的天子脸上抹黑,给未来的太子递送了顶枝繁叶盛的绿冠。   钱氏想到这里,觉得后脑冒着冷汗,想起夫君的叮咛,顿时抖索起精神,吊着眉尾绷着脸,伸手挥退了满屋子的丫鬟婢女后便亲自关上房门,与盛桂娘密谈。   不多时只听屋内传来一阵痛苦的哽咽声,那二夫人桂娘突然大哭了起来。   廊下的侍女丫鬟们都得了大夫人钱氏的吩咐,不得靠到屋前,只能垂手候着,心内忐忑不安。   桂娘的贴身丫鬟巧莺也是心急得不行,正咬着嘴唇思踱时,抬眼便看见内院月门处拐进来一位个头高挑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也是个头太高,竟看不出只有十五岁的光景,腰杆笔直,浓眉挺鼻,虽然穿着雪白儒衫,透着文雅气质,可那双眼里透着的光似乎是开刃的利芒一般,只看得一众小丫鬟忍不住脸红,直看着他风一般疾走而过。   钱氏的贴身嬷嬷应妈妈正守在门口,看见了二房的公子成天复似乎要闯进来,连忙伸手娶拦:“四少爷,大夫人正与二夫人说话,先等等……哎呦喂!”   还没等应妈妈说完,她那肥胖的身子就被踹得一趔趄,而成天复则猛地推开房门大步迈了进去。   屋内桂娘已经哭成了泪人,右手大拇指被钱氏握着,蘸着红色的印泥正要往纸上按,原本六神无主的她在看见去老宅避暑苦读的儿子突然归来时,顿时哽咽喊出了一声“天复……”   话音在喉咙里翻滚着,她便体力不支地趴卧在了桌边。   钱氏也被突然闯进来的侄儿吓了一跳,不由得松开了手,强作镇定道:“老四,进屋怎么不敲房门?”   成天复没搭理伯母,径直走到母亲身边,摸着她的脉息,断定无大恙之后,拿起桌上的那张和离文书,看了几行之后,才抬头瞪向钱氏。   钱氏知道成天复这孩子虽然年龄尚小,可从小就是个惹祸的弼马温,五岁的时候敢带着府宅里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捅后花园的马蜂窝,此后大祸小祸不断,气得二叔不知打断了多少根藤条。   后来逝去的老爷子觉得再不管管,当老子的就要打死小的了。于是托人将八岁的成天复送到了外地大儒门下治学,过了几年,才见他长了出息,每次年节回来时,渐有了些规矩样子。   可今天少年踹门横闯瞪眼样子,又让人不由得想起他以前那些让人头疼的混账事情。   可还没等钱氏端足了大伯母的架势,成天复已经开始发难道:“大伯母,你关上房门就是迫我母亲与父亲和离?”   如此干涉成府安危的私隐,钱氏也不好直接说破,只能僵着双颊道:“这是你父母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和,你且去书房找你伯父去吧,他会说给你听。”   可成天复并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坐了下来,一双清冷的长眸瞥着手里的和离文书,反手便将它扔到了一旁的香炉里,顷刻间便化为一缕青烟,然后挑眉对钱氏道:“侄儿路途劳顿,有些乏累,伯母也该回去歇息了。”   钱氏仗着自己是掌家大娘子的身份,跟桂娘说道:“你让天复先出去!这事轮不到他来管……”   话音还没落,少年猛地抬手,只听咔嚓一声,那厚实的木桌桌面生生拍出了一道裂缝,然后眯眼道:“大伯母,是要赖在我母亲的屋子里过夜吗?”   钱氏一看,这老四的猢狲性子又起来了。   这个成天复小小年纪,却交际甚广。他在外求学时,不知怎么的,还结交了几个江湖侠士学过功夫,十二岁跟皇子们围猎时,为救落单的皇子,曾经独力猎杀黑熊,得到过圣上褒奖。   只不过老爷子曾经耳提面命他要一意从文,不可靠军功立身。毕竟上战场都是拿命来换取晋升,他们盛家儿孙不必太过拼命。   刚才那一拍真是有些吓人,看来他苦读圣贤诗书的这几年,并没有荒废拳脚功夫。   钱氏看了看门口半天没有爬起来的应妈妈,又看了看一言不合就能抬腿踹伯母的小混蛋,自知没法再捏桂娘这颗软柿子,只能见好就收,僵着脸,带着被踹岔气的应妈妈匆匆离开了。   桂娘这时也缓过气儿来,泪雨倾盆。   她方才听了大嫂的话头,这和离的事情……夫君也知,甚至是默许了的。   想到这。桂娘的心里酸楚钝痛极了。   自己的娘家出事,哥哥的女儿盛香桥顶着王府的婚约私奔了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只是盛家捂着丑事,正秘密派人四处找寻盛香桥,指望着寻回人后,狠狠打骂管教后便遮掩过去了。   她也是前些日子回娘家时,听见了哥哥跟管事的碎语说了几句,囫囵猜测了大概,回来后便说给丈夫听了。成培年当即便去了盛家,哥哥自然不会承认,但是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乱说出去。   多年的姻亲,成培年看大舅子盛宣紧绷的样子,顿时心下发凉,回来时还跟她说,这事应该是真的。   吓得她连忙告诫他不要说出去。怎么……现在大房那边也知道了呢! 第4章   但仔细想想,十几天都过去了,盛香桥依旧没有音讯。   就算人找回来了,可是女孩子的清白恐怕也不在了,将来被王爷的世子发现,又是滔天祸事一场。   夫君应该也是越想越怕,才说给他哥哥听的吧?   就像方才钱氏说得那一样,王爷若是成了官家,以后每每看见盛家,都会想起这腌臜事情来。她盛桂娘的儿子岂不是也要被九五至尊厌弃,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像大嫂所言——盛家跟成家断绝关系,才能保全儿子将来的富贵荣华。   想到这,盛桂娘看向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儿子,再次悲从中来,抱住成天复大哭起来。   成天复虽然是少年,但肩宽臂长,单手便环住母亲,像哄妹妹一般道:“母亲莫要担忧,香桥表妹……已经寻回了,过几日就归府了。”   桂娘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疑惑地问:“回来了?怎么没人同我说?”   成天复给母亲倒了杯茶后,漫不经心道:“许是大舅舅觉得母亲口风不紧,就没同你讲。”   盛桂娘直觉反驳:“我哪里口风不紧……”   还没等她说完,成天复就打断了她的话:“香桥表妹的事情,是你说给父亲听了吧,不然大伯又怎么会知道?”   桂娘声量小了些道:“可……你父亲又不是外人,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让他知……”   成天复定定看着母亲,眼神颇有些复杂,觉得应该点醒母亲,一字一句道:“母亲,经了这番你也该知,有些事情就连自己的夫君也该防备些了吧?”   桂娘从小娇养,婚后受夫君的怜爱,她性子又温顺不爱争抢,如温棚里未经滂沱暴雨寒霜的娇花,但也并非愚钝痴傻之人。   今日被大嫂翻脸逼迫和离,夫君又早起不见人影,如此一路细想,顿时身子打摆颤抖,眼泪再次涌出:“成家欺人太甚,其心可诛!年郎他……他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成天复没有说话,目光转寒,想着大舅舅之前寻到自己时说过的话,只说香桥这次被贼人勾搭得私走,与那定国公府的田佩蓉似乎有着莫大干系,再联想到自己最近耳闻父亲跟那位新寡的田小姐过从甚密的隐情,心里也清楚了父亲的想法。   如今香桥表妹的确是有些消息,有人看见她上了下南洋的走私海船。依照朝廷规矩,未得官署牌子,大小船只不得擅自出海。大舅舅知道成天复在修学之前,曾经结交了一些江湖中人,有几个是跑海船的,也是出于无奈,才寻了他找人脉帮忙,看看能不能打探到香桥的下落。   成天复虽然年少,可是比他的父亲沉稳担当,加之他与世子爷交好,到时候,万一事情没法收拾,少不得需要他两边通气,斡旋一番。   正因为如此,成天复才急急从老宅赶回来。而经过了这么些日子,父亲竟然忍不住漏了盛家的丑事,才有了这一出家嫂逼迫和离的闹剧。   盛桂娘依附惯了夫君和儿子。现在夫君顶的那片天塌了,所幸儿子回来了,这心里也略安稳了些,一切都听儿子的就是了。   再说成培丰听了夫人钱氏的回话后,眉头一锁,只等侄儿来兴师问罪。   谁知坐在书房等了半天,不见侄儿来见。直到第二日快晌午时,成培丰耐不住性子,叫身边的老仆去唤老四前来。   大房成培丰膝下有三子,所以二房所出的成天复恰好排行老四。   成培丰虽是成家的掌家人,但懒管后宅小辈事情,更何况成天复是二房的,自有父亲管教。   他也许久没见在外修学的老四,印象里只当老四还是那个顽劣的娃娃。   可是当身材高挑的少年一身雪白长衫入了书房时,成培丰赫然发现,那个顽猴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成了半大青年的光景了。   他看着成天复还算有礼地鞠礼问安后,和缓道:“你的学业未成,正是需要用功的时候,你父亲的事情,你还是莫要管了。”   成天复看着大伯,坦然自若道:“我这次回来,是因为外祖母偶感风寒身有不适,她思念着我,所以大舅舅写了书信,让我回来探看她老人家。回来前,倒真不知侄儿的父母有何不妥。”   成培丰晒笑了一下,正要打发了侄儿时,成天复先开了口:“慈宁王府世子爷这次也顺道跟我回了京城,待会,他也要与我一同前往探望外祖母,侄儿这便要出门去了,不能陪大伯多聊,还请见谅……”   听了世子爷居然要去盛家,成培丰再也扮不得云淡风轻,惊得胡子都弯翘了起来,嗖地一下站起来道:“你……你怎么将世子爷也勾回来了?这……这不是要命了?你难道还不知你那表妹盛香桥干的好事?”   成天复定定地看着大伯,似有嘲讽地笑道:“我还真不知,也不知大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荒诞之言却全当了真!香桥表妹这几日偶感风寒,患病不得见人,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再过几日,便也就好了,难道大伯因为道听途说,便去逼迫我母亲与父亲和离?这才着实是家丑一桩!”   成培丰的眼睛微微眯紧,只觉得无知竖子在胡言乱语,压根不知那盛家的水深火热。   可是成天复已经推门大步离去,也不好再叫回了。   他也懒得去管泼皮侄儿,赶紧让盛桂娘签了和离休书才是正经。   等钱氏再去二房院里时,却发现盛桂娘一大早收拾好了几车行李箱子,带着陪嫁的丫鬟婆子从自己院旁的侧门出去,跟着成天复一起回了娘家盛府去了……   再说成天复并未如他所说那般去了外祖母家。接了王府小厮送来的书信后,他护送了母亲,便骑马去了城西一处行馆。   入了行馆之后,他将马鞭扔甩给了小厮青砚,一路大步流星穿过侍从重重的回廊,来到了内堂。   堂内的缦帘重重放下,显得光线阴暗,不过成天复一眼就看到了大舅舅盛宣禾正趴伏在地上,长跪不起。   而慈宁王则坐在堂前高座上,闭眼捻动着手里的一串盘得发亮的玉核桃串珠。   成天复走到大舅舅盛宣禾的身旁,撩起长衫跪下问安时,那王爷才慢慢睁开了眼道:“你在信中跟你舅舅说,你找到了跟盛香桥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可是真的?”   成天复看了看大舅舅,知道他定然是被王爷逼问,不得已才说了出来,便道:“不敢说有十成相似,但足有七八分肖似。只是她并非大家闺秀,乃乡野人家的童养媳而已。”   王爷一直隐隐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开了,开口道:“其他的都不中要,这模样像才是最要紧的。”   他看向了跪在地上半日的盛宣禾终于开口道:“盛大人,起来吧,坐着说话。”   盛宣禾自知家教不严,女儿犯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就算掉一百次脑袋都死不足惜。现如今幸而得了外甥成天复相助,事情总算有了转机,但心还没有放在肚子里,听到王爷开恩,也不敢立刻起来。   最后还是在成天复的搀扶下,他才拖得酸麻的双腿起身,颤巍巍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至于王爷的那一句“模样像最重要”,的确如此。   世子与盛香桥的婚约乃是天子赐婚。只不过外人都不知官家赐婚,皆因为世子爷这个皇孙像极了年轻时的万岁,而那盛香桥则很像陛下心中的一位红颜故人。   万岁年事已高,对后宫的一干嫔妃都久不宠幸了,老人家唯独对年少时的一段憾事耿耿于怀。是以几年前,圣上无意中看到了当时年十二的世子爷与九岁的盛家小姐在花园偶遇,对立廊下争吵不休时,俨然一对两小无猜的情形,恍惚间,若当年岁月静好,佳人成双,让天子龙泪盈眶,当即下旨赐婚。   赐婚之后,慈宁王在陛下的几个妃嫔所生的儿子里脱颖而出,愈加为陛下器重。   据说当初陛下曾经允诺红颜一朝为后,尊享凤荣却未能如愿,如今倒是将满腔的柔肠赋予一双肖似他和她当年的小儿女,算是圆了憾梦一场。   慈宁王心知肚明自己成了承嗣首望的缘故,乃是万岁想要圆梦,王爷自然看中世子与盛家的这门姻缘。   可如今盛香桥出事,若是传到陛下的耳中,慈宁王知道,美梦有了瑕疵,他到手的龙椅可就飞得没踪影了。   所以只要盛香桥被找回,哪怕她已经是残花败柳清白不在,慈宁王府也会遮掩了丑事,让世子爷高抬花轿地将盛香桥迎娶回王府,成全了天子旧梦。   但是如今那被诱拐走的盛香桥如沉入了江河一般,不知为何,全不见踪影,而皇后突然又召唤盛香桥入宫。   虽然盛家推脱着香桥生病,暂时缓了一缓,但事情久瞒不住,总要想个解决的法子。   现如今成天复说寻觅到了一个与盛香桥肖似的女孩,就算是救命的稻草一根,王爷也得将它抓紧了。   王爷的意思很清楚,他不管那女娃子的出身如何,只要顶着那张脸,盛家就得将那小姑娘教养好了,充作盛香桥与世子完婚。   官家年迈,也许过不了几年寿路也渐到了尽头,那个碎催的病太子更不是长寿之相。只要慈宁王一朝成为天子,有的是法子让假儿媳体面消失,世子到时候也能另觅良缘,选个适合的太子妃。   深谙内里套路的盛宣禾对王爷的吩咐连连点头。说到底,他骄纵了女儿,让她犯了如此滔天的罪过,差一点连累全家。   如今寻了假的来也好,只要能遮掩过去,他就要给盛家的列祖列宗烧高香了。   如是商量一番后,盛宣禾说派人到建城去将那个小姑娘秘密接过来。但再像也就是一个乡野里的小丫头,若假扮成高门的千金,想想都觉得头痛。   可是王爷却挥了挥手,只说这事由着他来安排,毕竟盛家捅娄子在前,慈宁王不容此事出岔子,干脆亲自派人去接那村姑回来。   而成天复则被王爷独留了下来,听他讲述去南洋寻人的事宜。   盛家出了纰漏,慈宁王原本甚是恼火,但是现在这少年简直如他福星,已经想出了补救的法子,这倒让慈宁王稍稍放下心来。 第5章   看着儿子的同窗学友,慈宁王倒是对这个临危不乱,随机行事的少年郎君很是刮目相看。   如今他在朝中急需新血,而成家四郎也要参加科考步入仕途,只有网罗人才,自己的千秋大业才会稳成,于是慈宁王温言奖励一番,又细细交代他看紧了接下来的事宜。   成天复趁此机会,也顺嘴提了提当初表妹盛香桥能背着家里的家人和教养嬷嬷跟人私通的蹊跷,并道出表妹几次外出都是受了田家嫡女田佩蓉的邀约,田家有脱不开的干系。   田家乃是皇后的娘家,在朝野里权势甚大,就算慈宁王爷也得避让三分。而皇后当年还是妃嫔时,因为争宠对慈宁王的母亲不甚待见,几次相害,如今更看不得慈宁王顶替了自己羸弱多病的儿子,成为九五之尊。   慈宁王身在皇家,可谓心思玲珑一点就透,听成天复含蓄的说辞,心里就明白九分了。   也难怪皇后急着召见盛香桥,这是要将他的王府一朝打落泥潭,再也爬不起来啊!   成天复给田家上了一本后,便告辞出了行馆。   田佩蓉其心可诛,差点害得他母亲被休,虽然盛桂娘不知父亲的勾当,可是他却不会轻饶了那女人,更是要断了父亲的绮念!   走到行馆门口时,世子爷金廉元正迎风而立,面上似有惆怅。   看见成天复走过来,他被突然伸手朝着成天复的肚子狠狠袭去,却被成天复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   成天复顺势倒退了几步,拱手道:“世子爷身手愈加矫健,在下实在是难以招架……”   金世子朝一旁唾了一口道:“老四,别在那装模作样了,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在皇宫里曾将我和另外两府世子打得落水的伟业?若不是我皇爷爷开明,你小子六岁的时候就该掉脑袋挂城池了……那盛家也太过分了!你那表妹虽然被寻回来,却铁定失贞……如此残花败柳,我他妈以后能睡得下去吗?”   世子爷名义上跟着同窗修学,私下里被成天复牵线,新拜了几个江湖武师学习拳脚,嘴里的江湖俚语也学得十足,在打小的伴读玩伴前,骂人骂得肆无忌惮。   他并不知此番回来的盛香桥乃是赝品,只是笃定了这女人水性杨花,不是什么好货,奈何父王一意要讨好皇爷爷,他只能被迫娶了破鞋以娱圣上欢心。   世子爷向来对亲事不怎么上心,除了小时见过盛香桥几面后,以后便没怎么再见过她。   对于十七岁的世子爷来说,只记得盛家小姐刁蛮十足的德行。如今再添私奔的丑事,世子爷从知道盛香桥回来开始,就气不打一处来。   成天复瞟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小厮随从们,不咸不淡地安慰着世子道:“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古有佛祖舍身饲虎,今有世子爷舍贞成佛。如今一门姻缘干系盛、成和王府三家兴衰命脉,在下先谢过世子爷的舍身成全了……”   这番一本正经的混账话,倒是逗乐了世子爷:“我的贞操早他娘给了通事宫女了!离成佛还远着呢!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轻重,她的丑事若是传扬出去,我也是脸上没光,权当是被窝里拉屎,捂严实就是了!”   成天复半垂下眼眸,倒是理解王爷交代他不让世子爷知道盛香桥是假冒的用意了。世子爷性情外露,若是知道自己要娶的更加不堪,乃是个乡野村姑,傻子的童养媳,只怕要闹翻天了。   成天复原本是想与大舅舅商议下,让那个小村姑帮忙,在人前晃一晃,若是实在找寻不到香桥,就在湮灭了私奔的风声后,再就对外宣布香桥病逝。   到时候给了那小丫头些钱,就此了事了。   可是如今王爷知道了这一关节,竟然动起了让世子爷娶了假香桥的心思……此番去接那小丫头的,俱是王府派去的人,想来也快到京城了吧……   远在建城的童养媳丫头,自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被贵人们早早安排妥当了。   只是王巧去帮佣的第四天里,管事突然叫她过来,只说老宅里还缺个粗使的丫头,听闻她家还有个童养媳,若是无事不妨叫来帮佣,月钱比照着王巧的工钱给付。   王巧一听,眼睛都亮了!这就是说,每个月要有二两银子入账了。这样的好事自然不能放过,当下连连答应。   第二日她便带着那丫头一起来了成家老宅。   那管事的便吩咐她入内宅做事去了。   过了半天后,突然传来噩耗,那小丫头在给内府老宅的炼丹大炉填煤时,一时不慎,跌落入了炉底,被人发现时已经成了焦炭一般。   那王巧听了顿时嚎啕大哭直嚷嚷要成家赔人赔命。   因为是王府派来的人秘密行事,那管事的其实也不知这丫头死了的蹊跷,只觉得成府闹出人命来,他也是难辞其咎!为了免得成家清誉受损,所以先垫付钱银,陪给了王巧足有五十两的银子,后来据说是少爷飞鸽传书发了话,又给了他家一百两。   这么多的银子,若是买了田地宅子给儿子娶十个儿媳妇都有了!   可王巧还是不依足,见管事这么好说好,决心再哭闹一场,多要些银子才好。   只是她领着男人和傻儿子,守着担架焦尸在成府门前打滚的时候,正好一辆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脸生的大汉,冷冷看着那满地打滚的王巧,入了成府问管事的是怎么回事。   管事的见是慈宁王府派来的人,只能苦笑道:“是苦主的婆家……”   来者冷哼一声,吩咐道:“王爷有命,此间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成府多管,各自做事去吧!”   那王巧哭闹了一顿后,见成家不再出来人,便也只能悻悻地领了焦黑的尸体回去,只用苇席卷了,扔到了乱坟岗里了事了。   可惜她家骤然得了银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没过几天的功夫,夜里便招贼了。   周围的邻人其实都听见动静了。   换了别家,近邻们一定是敲锣打鼓扛了斧镐前去帮衬相助,击退贼人。   可惜那王巧平日毒舌得罪遍了近邻,这赚了儿媳妇的舍命银子又引得众人眼红妒羡,临到祸事降临时,乡人们都是各自看护好自家的房门,站着石头隔着墙院看热闹。   据说十几个蒙面大汉将薛胜一家屠戮干净,最后点火烧了宅子扬长而去。   这案子到了县里,也不过是派了几个人来走走过场,便不了了之了。   至此之后,乡人们唏嘘了一番薛家的惨案,便也渐渐淡忘了,至于那个无名无姓的小童养媳,更是抛在了脑后。   他们更想不到,那个原本应该烧得焦黑的丫头,此时已经在通往京城的马车上了。   丫头当初在成家祖祠的时候,原本也是揣着自己的算盘,想要趁机逃跑的。   她入院子的时候,就看准了外院的侧门总有工匠出入,若是寻了机会,就能摸上外面运送木材的马车。   这些日子来,她挖野菜时,还顺便挖了些草药,爹生前曾经教过她医书,所以她对于那些到处可见的草药认得很准,挖出的草药在村头的草药铺子里换了十几文钱,收草药的大娘好心,说了不会跟王巧提。   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也够她应急的了。到时候她扮作小乞丐,一路想法子找寻岭南的外婆家……   前路渺茫,对于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来说,似乎看不到一丝黎明曙光,但她却并没有感到怯手。   在经历了父亲被害,她又被奸人私卖的坎坷后,再苦再难,也不过脏衣服上的虱子,浑不嫌多少了。   就在她一边劈柴,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时,只觉得有个湿巾帕子捂住了口鼻,头一歪,便失去了知觉……   等到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了。车厢裱糊的是青色的绸缎,虽然谈不上名贵,可一般人家也不会用它来裱糊马车厢。   而她也换了一身干净的月色长裙,一个紧绷着脸的婆子带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正靠坐在车厢的另一边。   见丫头醒了,那婆子也不废话,拉着脸儿道:“恭喜姑娘,您的大福气到了。只因为您的长相跟我府上的一位小姐肖似,不巧我家小姐命薄不幸过世,偏偏家里的老太太疼爱她,若是知道她的噩耗,必定要折损了寿数。家里人都不忍心,所以想了个法子,请姑娘您出面,充作我家小姐,瞒过老人家,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这婆子乃是王府世子的教娘赵嬷嬷,得了慈宁王的吩咐,以后便守在这假千金的身边,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当然,王府与盛家做的这番局,背后的深意自不必跟个乡野小丫头多言,只简单说她是拿来讨盛家老太太欢心的就是了。   丫头听了微微蹙起细眉,迟疑道:“京城盛家?盛家哪个女孩?”   赵嬷嬷觉得她问得有些发蠢,就好像她认识盛家的女孩一般,但也硬邦邦回答道:“乃是盛家的嫡女盛香桥。”   丫头眨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又问:“这……我婆家可答应了?”   赵嬷嬷微微冷笑:“这个自然,你且安心随我们走便是了。”   想到那贪心不足的薛家,赵嬷嬷心内自是冷笑。亏得王爷思虑周全,怕成家四小子年纪小,办事太心慈,所以又派了王府的心腹前往。   那薛家不是省油的灯,为了免除后患,王府里的人已经斩草除根,现在就看这小姑娘听不听话了,若是也不识时务,少不得狠狠敲打一番。 第6章   可这丫头明显不受教,想了想,又问:“既然我婆婆应了,为何要先诓我入了成家老宅,然后用迷药迷晕我?”   她可不认为那么难求的成家差事,会让管事主动找寻王巧要帮手。   赵嬷嬷被问得一滞,京城里急着要假千金归位,而派去的人也知道乡野之人混搅蛮缠,为了湮灭这个小丫头在建城的根基痕迹,王爷示意让她假死,所以在将她弄出时,手段自然行了简单粗暴的便利,哪里经得起这小姑娘细细推敲?   不过赵嬷嬷也不必费心编排些谎话来哄个乡野小村姑,只照着慈宁王的吩咐,若她不听话,吓唬得她服服帖帖就好。   所以赵嬷嬷示意身旁面如白纸的小丫鬟凝烟,打开她手里捧着的那个长木匣子。   凝烟僵直着脖子,瞪圆了发直的双眼,抖着嘴唇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   丫头看过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薛氏夫妇的人头正挨挤着摆在里面,扑鼻的血腥臭气,裹着石灰的异味扑面而来!   赵嬷嬷满意地看着马车里两个小姑娘煞白的脸儿,一字一句道:“记住,回了府里,一切都要照我说得行事!不然躺在这匣子里的,就是你们两个的脑袋!”   那小丫鬟凝烟啪嗒合上木匣子,跪在赵嬷嬷的脚边哭泣道:“凝烟一切都听嬷嬷的,还请王爷开恩,绕过奴婢一命!”   赵嬷嬷冷哼了一声,吩咐凝烟捧匣子出了车厢,这才转头状似和蔼地问道:“敢问您现在还有什么要问的了吗?”   丫头紧紧握了握拳头,让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转,就像所有胆小的姑娘那样,哽咽地道:“没……没有了……”   赵嬷嬷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个乡野丫头片子,这般吓唬住,便如软泥一般任凭拿捏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于是她一字一句道:“那么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您就是京城盛家老太太的嫡出孙女,盛宣禾老爷的独女,慈宁王府世子的未婚妻子——盛香桥!”   许是赵嬷嬷这一路不间断的恐吓起了作用,等马车到了京城盛家后门时,新出炉的盛香桥从马车下来后,便如嬷嬷训练的那般,含胸低头,带着披风上的兜帽一路回了自己的里院绣楼。   一直在院里候着的盛府老爷盛宣禾在看到那小姑娘走到跟前时,忍不住往前探看了一步。   作为亲爹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外甥的眼光真是厉害,竟然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跟女儿盛香桥一模一样的来。   虽然这女孩看上去面黄肌瘦,好似许久没有吃饱的样子,不过那眉眼鼻子简直像极了。只是这女孩看上去比盛香桥矮,不过到底年纪小,以后还会长,若是垫高了鞋垫子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日后若是皇后召见需要入宫,又不是水中观月,远处赏峰,只看个大致的样貌就可以了。若是细细聊天下来,这小村姑岂不是要露馅了?   想到这里,盛宣禾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头痛,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怎么上了这等下不出的贼船?   但事已至此,为了盛家的门楣清誉,更为了不让万岁迁怒盛家,走到死胡同的他也只能咬牙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治了。   上午时,皇后的懿旨又到,只说担忧着盛小姐久病不愈,要派太医院的太医前来诊治。   如今赝品入府,总算能糊弄过太医那一遭了。   盛宣禾虽然跟王爷同坐一条船上,但自有自己的盘算。   按照成天复原先给他写信时的设想,只要让这假货在府门庙宇间稍微露露脸,然后将盛香桥私奔的事情遮掩过去,再出了意外,让女儿早早“夭折”,万岁爷就算圆梦不成,也怪罪不到盛家来。   外甥成天复在信里说的明白,龙椅上的变数甚大,万事都要斟酌清楚,万万不可跟慈宁王捆绑太甚,若是能让表妹诈死,顺理成章解脱了王府婚事,未尝不是因祸得福。到时候给这顶替的小丫头一笔钱,打发了她便是了。   当时他还觉得外甥年纪尚小,妄自议论承嗣大事,简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看来,外甥虽小,但看事比他这个浸染官场多年之人要高远得多。   可恨他自己胆小,被王爷一顿敲打恐吓,竟然说出了有村姑肖似香桥,就此让王爷接手了此事。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盛宣禾大人长叹一口气,将王爷派来的赵嬷嬷叫到一旁,与她商量了一下太医前来诊治的事宜。   到了下午时,太医院果然派了人来。那假小姐倒也不用装病了,也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加上一路舟车劳顿,感染了风寒,卧在床上时正发着高烧,加上面黄肌瘦的样子,活脱脱的病容满面。   太医细细诊脉之后,开了方子,与盛大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先行告退了。   不过这位太医出府之后,径直又去了宫里给田皇后请平安脉去了。   凤宫的帷帐之后,传来微微惊讶的高声:“什么?你当真看清她是盛香桥了?”   太医恭谨地说:“臣先前见过那位盛小姐几次,虽然这次见她清减了许多,可看模样的确是盛小姐没错。”   待太医走后,田皇后凤眸微转,转头看向了身旁的贴身大太监秦升海,冷冷问道:“你不是说,你在宫外的江湖朋友亲自确认过,那个盛香桥跟个江湖浪子远遁了吗?”   秦升海也是一脸惊诧,慌忙跪在地上道:“千真万确,他们上船到时候,奴才正查看江南运送来的采买,碰巧来了个照面,那盛香桥看见奴才一脸的惊慌失措,只是奴才当时不知缘由,竟然错失机会,不然当场将那狗男女拿下,此宁王府早就鸡飞狗跳了!”   田皇后挥了挥手,她也是后来才从侄女田佩蓉那听闻了盛家小姐的这一出丑闻。   虽然田佩蓉说得含糊,但皇后何等聪敏之人?一下子就明白这整件事情里有田佩蓉的手笔。   不亏是田家的女人,想得到一个男人时,当真是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啊!   皇后知道那田佩蓉一直心仪着成培年,可惜那位当年京城第一美男子如今家有贤妻,儿女双全,也亏得她能如此辗转,对盛家来个杀人不见血啊!   不过让田佩蓉也始料不及的是,她安排的那个男戏子似乎对盛小姐动了真情,竟然假戏真做,拐走盛小姐出海下了南洋。让田佩蓉原本安排好的捉奸戏码落空,不得已,才跑到皇后这里来,指望着皇后推波助澜,捅破了盛家嫡女私奔的丑闻。   田皇后原本并没有着急,只幸灾乐祸想看看慈宁王府鸡飞狗跳的德行。谁想到,这盛家却突然凭空变出了个盛香桥,让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全都风平浪静了。   皇后想到这,猛地摔碎了手里的玉茶盏。   “娘娘,保重凤体,莫要心急,最近压根没有南洋过来的商船,而且那盛家这几日暗中寻人的人手都没撤呢。那个盛香桥怎么可能凭空里冒出来?大约是他们家凑巧寻了相貌肖似的来凑数也说不定,待娘娘亲见了那盛香桥,岂不是几句就让那位盛小姐露底了?”   秦升海何等狡黠,震惊之余脑瓜一转,就开始猜测内里的关节。   万岁的寿宴将至,钦点了让世子爷与盛家小姐前来宫中赴宴。   圣旨之下,那盛家小姐只要有口气在,就算爬也得爬到宫里来。到时候,盛家和慈宁王府就等着出丑吧!   想到这,田皇后终于也平息了眉间怒火,冷笑着等着万岁的寿宴到来,验看一下盛府是否养了能以假乱真的六耳猕猴。   再说那盛府里,前些日子里,盛香桥原本贴身的丫鬟几乎一夜之间出府没了踪影。如今全换了新人,不过原本的大丫鬟凝烟倒是留了下来。   只是凝烟变得话少,跟谁也不亲近,终日守在内室,服侍那病恹恹的大小姐。另外就是那位从王府来的赵嬷嬷,据说是提早教小姐王府规矩的。每日内院里都能传来她呵斥小姐的声音。   虽然听不真切说了什么,可是王府教养婆婆的架势可真是大极了!   “说过多少遍了,这饮茶时需右手回旋茶杯,香唇一点慢慢啜饮,让茶香盈齿,你这般牛饮了半杯像什么话!”   说话间,嬷嬷手腕的藤条一甩,在盛香桥的手腕子上留了一道红印子。   盛香桥痛得微微低呼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屏风处挂着的礼服——那是昨日盛老夫人送来的整套裙装,以供孙女入宫面圣之用的。   只这几日功夫,拜凝烟没日没夜的细数盛家以及周遭亲戚家谱的缘故,盛香桥知道如今在盛府里的,也不过是盛宣禾和凝烟深知其中的隐情,其他人只当作真的找回小姐了。   虽然府内有人也知道小姐先前有些出格的事情,但盛宣禾处置了一批小姐身边的近身之人后,再也没有知道内里详情的了。   至于盛老太太那边,盛宣禾一直也以盛香桥病了搪塞,并没有跟老祖宗细细禀明这些糟心事。   盛香桥被她早几年过世的母亲宠溺得不像样子,很不得老太太的欢心,但是像入宫面圣这等大事,做祖母的总要表示一下,所以命人取了她压箱底的贡品锦缎,又请了有名的裁缝,为孙女做了衣裳。   现在“盛香桥”看向了那衣裳,赵嬷嬷只当小乡丫头没有见识,眼馋着衣服好看,所以没好气道:“不好好学规矩,看什么看!”   盛香桥这几日虽然一直被嬷嬷特别“关照”苛刻教养,不过吃食一直不错,药膳没有间断过,气色将养得恢复了些高门少女应有的花颜红晕。   听到嬷嬷骂,她微微一笑,怯生生道:“嬷嬷莫要生气,我太愚钝,让嬷嬷费心了……只不过我观那礼服袖子乃是半长的,遮不住手腕,嬷嬷抽打得狠了,红印子在寿宴那日消散不下去,被人问起,我怕自己嘴拙一时找不到理由……”   嬷嬷压根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会有此一说,登时愣住:可不是!若是露出红印子来,万岁问起时,的确要麻烦……   这丫头是在变相给她下马威,让她手下收敛着点呢!可她是世子都要给三分薄面的老油条,岂会被个乡野小丫头拿捏住?   想到这,她手腕微微一转,藤条正要往那丫头的屁股抽去的时候,门口处突然传来清冷的少年声音:“赵嬷嬷,表妹说得没错,你虽然应该严苛些教她,但毕竟主仆有别,还是给她留些面子……”   赵嬷嬷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穿着玄色骑马猎装,佩挂宝剑稳稳立在了门口处。 第7章   赵嬷嬷自然认得这少年是世子爷的挚友,更是王爷看中的少年郎君,紧绷的脸上显出一抹笑容,扔下手里的藤条道:“成四公子怎么来了这里?”   成天复手扶佩剑走了进来道:“我陪着母亲暂住外祖母府上,又受世子爷所托,前来看看……盛表妹安好。”   成培年当年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容貌气宇非凡,迷倒了京城一众闺女,现如今他这个独子的样貌更是青出于蓝,比成培年还要颀长轩昂。   更重要的是,这少年比他那个性子绵软的爹更英挺男子气一些,小小年纪已经展现逼人的气场。   被他那双黝黑长眸凝视,就算是老嬷嬷也有些枯枝钻芽奇痒之感,说起话来自然松动了些。   “既然是世子爷所托,那四公子的确是该来……不过四公子不知此女的顽劣,若是不动用些手段,是教不好她的……”   成天复听了这话,垂眸看着那一直低着头的小丫头道:“嬷嬷,难道没人告诉你,若是想要她扮得像些,不用教导太多的规矩,只需要把她的脾气养大些就成了吗?”   赵嬷嬷听得一愣,转脸看向了一旁的凝烟。   凝烟被两颗人头吓得一直魂不附体,在凶神一般的赵嬷嬷前向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可是现在成四公子将话说到这里,她不得不说道:“四公子……说得没错,我家小姐一直被过世的夫人娇养,琴棋歌舞虽然学了些,也都……搬不上台面,之前的教养嬷嬷,有三个被她打骂走了……”   赵嬷嬷以前看盛小姐,都是在茶宴聚会之上,还真不知道这盛家小姐在府里的真实德行,听到这里她不由得眉头紧锁:“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府里这般养女儿的!也难怪她能胆大包天,闯下这等……”   说到这,赵嬷嬷猛然看到成天复投射过来的冰冷目光,急急收住了嘴。   成天复踱步过来,捡拾起赵嬷嬷扔在地上的藤条,打量着说道:“你们应该知道,从她入了盛家府门起,盛家便只有一个盛香桥。你们若像让她像得真些,首先应该当她是真的,这般打骂之下,不过只能教养出个缩头缩脑的盛府千金,压根过不得人眼。从今以后,若是再有人打骂着她,当依府规处置!”   他说话时的语气并不重,可是手里的那根藤条顷刻间已经被扯成了几段,惊人的臂力显露出四少爷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   赵嬷嬷心里一惊,想着这位四少爷年幼时的混账事情,知道他这般说了,就会这般做。   她虽然是王府的老人,可现在也吃着盛家的米饭,自然不好得罪这位贵公子,当下脸上堆笑,连连应下。   这时,成天复转向了一直垂头的盛香桥,开口问道:“盛府的花园新入了绿菊,不知表妹可有雅兴,陪在下游赏一番?”   盛香桥照着赵嬷嬷之前的教导还礼怯怯道:“花园的路尚不熟悉,还请……四公子带路了。”   此时正值阳光灿烂时,与自家表哥在花园子里赏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于是成天复走在前,盛香桥跟在距他三步之遥后,默默低头走着。而一干的小厮丫鬟,则在赵嬷嬷的引领下远远跟在了后面。   当走到花园的荷池时,成天复看着满池渐渐衰败的荷花残叶沉默了一会,转头对盛香桥道:“……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尽管问吧。”   盛香桥看着眼前翩翩少年,真切地记得他就那个乡路策马,被王巧讹诈的成家少爷。   她年纪虽小,但经历的坎坷颇多,心思灵透,再想起这位少爷初见她时,微微发愣的光景,便全然想明白了。   原来一切冤孽源头,都是她被日头晒晕的那一摔!   听到少年开口,盛香桥想了想,小声问道:“我……将来会不会也如薛家夫妻那般……脑袋被收在匣子里?”   她虽然已经年十二,但是因为太过单薄的缘故,如抽长的豆芽一般,有些撑不起衣衫,看上去弱不禁风。   让这样一个小姑娘假扮成十四岁的娇蛮大小姐盛香桥,的确是有些为难人。   成天复虽然听闻了王爷派人去用了些霹雳手段,可直到这时,才听出来王府里的人竟然用那薛氏夫妇的人头吓唬这小姑娘。   看着纤草一般的小姑娘,成天复沉默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虽然对王爷的如此血腥的手段不甚苟同,但说到底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当初若不是他跟大舅舅说出这小姑娘跟表妹肖似,薛家也不会横遭惨祸。   他不打算在这小姑娘面前假装什么贤者善人,就算事情重来一会,他也会如此去做的。   成天复向来护短,盛家与成家如今夹在皇权贵子之间,无异于如履薄冰。为了母亲和外祖母一家,他没什么不敢做的。   可是看向那小姑娘明澈的目光时,他到了嘴边的薄凉话语又打了个转,顿一下,才说道:“若是你不听那赵嬷嬷的,记不住你要做的事情,大约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小姑娘听了,静静地看着水池里的鱼儿,轻轻道:“可我总觉得听了她的,命更不会长……”   成天复今日前来,不过是听大舅舅提起这小姑娘总也教不好,大约不能成,所以想亲自看看。   可是现在听了这小姑娘的话,却觉得并非她真做不好,而是压根不想做。   想到这,他微微挑眉问:“那你觉得听谁的,命会长些?”   丫头转过头来,一双明若秋水的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少年看,轻轻道:“你觉得,我该如何做,才能两厢成全?我还小时就被拐子拐走了,我想活着,等我大了,再回去找我娘……”   如今的她,再不是乡野里破衣烂衫的样子,洗得干净的面庞透着无尽的灵气,可是那双眼儿却透着是超乎她年龄的成熟。   成天复一时忍不住想到,这小小的女孩子到底经历过些什么,虽然卑微,眼底却有如野草一遍茫茫的生气……   不过他还是开口淡淡道:“你是觉得我心软好说话,才来套我的话吗?”   小丫头微微一笑,咬了咬樱唇,十分诚挚地说道:“我是觉得你比赵嬷嬷更了解盛香桥,凝烟被她吓唬住了,也教不会我什么。你这个当表哥的是不是得尽力些,毕竟……我可马上要面圣了,你与盛家是表亲,便是同在一船上,对不对?”   成天复眯了眯眼,他原以为这小姑娘在用苦肉计求他帮忙离开盛家,可是现在倒像是细语要挟,跟她在乡野土道上撺掇人的勾当,一模一样!   “你……是在威胁我吗?”   若是真的盛香桥听了表哥这话,早就吓得不敢吭声了。盛成两府敢要挟成四郎的人,还未降生呢!   面前这位显然不知天复少爷的性情,只软绵绵地说:“少爷您说了,只有将我当成真的,我才会像真的,那么……你就是我的亲表哥,也不会眼看着我不管吧?”   成天复冷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没错,果然是个狡猾的小村姑。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依着赵嬷嬷的路数,这小姑娘是过不了田佩蓉,还有皇后那一关的。   于是他垂眸想了一下道:“你看过南戏吗?”   小丫头赶紧点了点头道:“我曾经被卖到戏班子几日,看过他们练功……可惜班主嫌弃我拙笨,又拿我顶了帐……”   成天复听了,道:“以后每日午饭后,你可以来花园散步,我在亭子这等你。”   小丫头缓缓松了口气,郑重地朝成天复鞠一躬后道:“先谢过表哥的大恩……不过我这也算是来盛府做事,不知可有月钱?”   成天复这次倒是真切地勾起嘴角笑了,看来两颗人头太少,居然没有吓退小村姑的爱财之心。   也是,这可是敢摔跟头拦马讹人的主儿,此时才开口提钱已经很厚道了。   他自觉今日在她身上耽搁得太久,于是说道:“盛府的姑娘都有胭脂水粉的月钱,你做好了自己的本分,你的父亲自会给你的。”   “有多少?”小姑娘听了还是继续刨根问底。   成天复哪里知道?他皱眉想了想,道:“应该三两吧。”   盛家不似成家那般乃商贾出身,有着长流水的商铺船行,一直以来盛家族规家训对子弟的教育都是推崇节俭。他盛家的几个表弟好似每个月都只有二两月钱而已。若是多了应酬花销,都要额外去账房另外支取,每一笔花销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免得家里的子弟学坏,去那些烟花柳巷消磨蹉跎。   不过大舅舅一向娇惯女儿,应该能多给些。   没想到小村姑听了失望得眼角都耷拉下来,小声道:“朱门高阶,花园庭院这般气派,不会只这么点吧……我喜欢买些零嘴衣裳,若只这点,有些不够花呢……”   成天复彻底冷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姑娘又在漫天要价,不过想到她如今的处境,也许好日子不会太多,倒也不必与她计较。   “不管盛家给你多少,我每个月会额外补你五两。”   盛香桥伸手算了算,终于满意地松了一口气,便低头道:“若是无事,我便回去做功课了,听说还要参加宫宴,我得用心些学些跪拜礼仪……表哥,我们明天见!”   说完,不待表哥开口,她便转身随着花园小径一路离去。   而赵嬷嬷觉得这个丫头跟着成四公子去了花园一朝后,仿佛开窍了般,不再那般蠢笨得油盐不进,无论是行走坐姿,包括日常的奉茶品茗,都学得有模有样。   就连凝烟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认真学起来,举止竟然比真小姐还透了几分优雅从容。 第8章   不过就像成四少爷所说的,表妹原本也不是什么高门才女之流,以前学习抚琴一类,她哭喊手指头痛,早逝的盛夫人乔氏就会减了她的功课。所以临到了宫宴时,假小姐便没有什么好学的了。   学好了礼仪之后,她便可以饭后去花园走走。赵嬷嬷发现也是赶巧了,每次都能遇到成天复少爷。   那四少爷居然闲得跟这位假小姐探讨起了戏文,有模有样地指导起台步身段来。最后那少爷甚至拿了一面手鼓,打着拍子让假小姐随着踩着点子。   看得赵嬷嬷直摇头。可想到那位真小姐的确是异常“痴迷”戏班子,这假的学一些,才像样子。   于是赵嬷嬷便也没有出言阻拦。   终于到了入宫这一天,丫头四更天就被拉起来打扮了。   给她化妆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婆子,据说是成天复的江湖朋友请来的妆容高手,对着盛香桥新近的画像给她上装,一点点地将她的嘴巴画得再大些,眼睛画得略微长些。   这般涂抹胭脂,总算抹平了她脸上的那点稚气,最起码看起来像个十四岁的少女了。等再穿上加了厚底的绣花鞋,个子也就垫高起来了。再搭配着从祖母那借来的头面首饰,终于有了高门嫡女的气势。   临入宫时,原本是要去见祖母的。可是盛老太君却以身子乏累为由,将盛装打扮的盛香桥挡在了门外。   孙女出走那么多天,就算盛宣禾有意隐瞒,老太太能不知情吗?   她原本就不喜被儿媳妇娇宠的大孙女,如今听闻她这么胆大包天,犯下这等连累家族的勾当,真是气得连天都吃不下饭。   如今人寻回来了,衣服可以出,首饰可以借,但是这人……老太太不想见。   盛宣禾的妻子乔氏一直病体缠身,所以他还有一房妾,这位白姓的姨娘下有一儿一女。   十岁庶子叫盛书云,十二岁的庶女叫盛香兰。因为妾室所出的缘故,这两位平日里没少受盛香桥的闲气。   当盛香兰拉着弟弟去给祖母请安时,正好看见盛香桥吃闭门羹的样子,盛香兰忍不住嘴角轻撇,冷笑了几声,开口道:“哟,总算是见到人了,这是得了什么怪病,多少日子没见到姐姐了?”   盛书云听了二姐的话,立刻瞪大眼睛,童言无忌道:“她怎么不进去?是不是像我娘说的,她太脏,祖母不愿见?”   盛香兰扯了扯弟弟衣袖:“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快些进去,莫要祖母等。”说完,姐弟二人得胜一般轻盈走了进去。   盛香桥转头小声问凝烟:“被府里的庶弟庶妹嘲讽,我会怎样?”   凝烟知道她是在问真小姐会如何应对,只小声道:“大约是要发脾气骂人摔东西的……”   因为怕自己声音有纰漏,前天她就被灌了一碗药,让嗓子暂时变得沙哑,装作生病未愈的样子。   这话说多了,嗓子会疼,大声骂人显然强人所难。   盛香桥想了想,小心地踩着垫高了鞋垫的绣花鞋,过去就去抱立在门前的大花盆子,可惜花盆太重,她抱不动。   于是她又折返回来,取了一旁婢女随侍端着的温水茶壶狠狠摔在了地上。   啪嚓一声响后,她如释重负道:“走吧!”   于是院外发完了脾气交差后,盛香桥便在凝烟的搀扶下,出了府门,等候盛宣禾从老太君的屋子里出来后,上了马车去宫中赴宴去了。   因为怕如今的盛香桥不认人,所以盛宣禾特意留了个原来的丫头凝烟在她的身边。   凝烟一直服侍着盛香桥,对于大小姐的事情知道的事无巨细,有她在旁边提点着,盛宣禾也能稍微放心些。   而且借着之前生病的由头,盛香桥喉咙沙哑了,不能太多言语,估计也会省去不少麻烦。   就算做了完全的准备,盛宣禾这一路上也是心潮起伏忐忑。   可惜马车不解人意,一路飞驰,很快来到了宫门口。   大西王朝的宫殿承袭前朝,在此基础上大兴土木,呈现出迥异于前朝的奢靡之相。宫宇琉璃砖瓦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带着“女儿”踏上台阶时,盛宣禾的心都半提了起来,生怕后面那个假货如村姑进城一般,到处张望泄了底子。   可他抽空回头看去时,只见盛香桥轻踏莲步,腰肢挺拔,纤细的脖子微含颔低下,完全是谦恭守理的模样。   盛大人这才算稍稍安心些。   入了大殿,盛大人便要去朝官列席的东殿入座了。而盛香桥作为官眷,则去了西殿,跟官眷贵女、王侯子孙同列一席。   官家寿宴,自然少了些自在寒暄。凝烟没有半点闲歇的功夫,紧张地看着任何靠近盛香桥的夫人小姐们,随时随地地细说着她们的名姓。   鉴于盛小姐骄横的脾气,她真正的手帕密友不多,但因着跟世子联姻的缘故,又是各类茶宴的座上宾客,交际也颇为繁冗。   难为小村姑只短短几日便记下了这么多的名字,如今被凝烟在身旁稍微提示,便如数家珍一般,说出应答之词。   左右不过是谢过诸位小姐前些日子送来的糕饼,绣花样子一类的。   就在盛香桥刚刚落座时,一个满身绫罗,打扮明艳的夫人走了过来,笑吟吟道:“香桥,你可总算出关了,害得我一直自责,觉得是你在我府上饮的那一碗凉汤冰了肠胃,闹得大病一场了呢!”   凝烟借着给小姐斟茶的功夫低低说道:“这位是田家新寡的嫡女……田佩蓉。”   盛香桥经过丫鬟提醒,也对上了号。据说这位慧淑夫人的名头乃皇后为自己的侄女亲讨的封号。   她死去的丈夫原本是京城另一望族沈家二子。田佩蓉嫁入沈家十载一直无所处。丈夫死了之后,她也不打算守节,早早就回了田家。   本朝不崇尚寡妇守节一类的习俗,而这位慧淑夫人如今还算风华正茂,不愁改嫁。只是……听说她心仪之人乃当年的京城美男子——成家的老二成培年。   这几日里,凝烟没少给盛香桥讲述这位慧淑夫人田氏的厉害,更是含糊地提醒假小姐,田氏居心叵测,万万当心,别叫她看出了破绽。   凝烟知道,小姐私下结识了居心叵测的戏子,就是这位慧淑夫人牵线搭桥的。可恨她做得巧妙,而盛家又不想事情张扬,甚至没法名名正言顺找这寡妇理论。   这个田佩蓉想要挤掉成家二爷的正妻无所不用其极,使尽了下作数段。气得嫁出去的二姑娘跟着儿子天复一起回了盛家。   不过就在凝烟磨牙的功夫,田佩蓉已经亲切地拉起了盛香桥的手。   凝烟的心里一提——假小姐毕竟是个村姑,因为总做农活的缘故,双手遍布薄茧,就算勤泡羊奶,涂抹蚌油也无法在几日内缓解。   临出门时,赵嬷嬷给她戴了一双蚕丝夹薄棉的软手闷子,若有人问,便说病好手还凉,需得保暖些。   可现在看那田氏的架势,是要除了她的手闷子,岂不是要立刻漏馅?   就在这时,盛香桥很自然地接着整理鬓边的碎发,抽走了被慧淑夫人拉起的手,然后脸上不甚带笑道;“请夫人见谅,我姑母说了,让我以后少去您府上玩。”   这话说得直白不给人留情面,就连凝烟和身后赵嬷嬷都没有想到这小村姑能直不楞登地说出盛家人对田佩蓉的极度不满……   田佩蓉惊愕地睁大了眼,一脸的尴尬,面颊气得泛红道:“盛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缘何说出这般话来?”   盛香桥扭身坐下,看也不看她道:“我爹说我还小,不让我瞎打听,夫人您若不解,不妨去问我姑母。”   说完后,她便对凝烟道:“凝烟,给我捡些糕点来,一会万岁还要祭天,我病得双腿没气力,怕撑不到寿宴开始,先吃些甜的垫一垫胃。”   田佩蓉得了皇后的懿旨,原本是要挨近这盛香桥,仔细端详下她,寻看有没有纰漏之处。没想到这向来在她面前还算老实的跋扈小姐,突然翻脸不认人,让她想挨近些都不可得。   不过她若真的是盛香桥,被盛家人从南洋寻回,挨了家规打骂责罚后,迁怒于她倒也有情可原。   而且这跋扈小姐不甚守规矩,贪吃甜食的样子,的确是盛香桥往日的嚣张样子……一时间,看着那除了消瘦并无二致的容貌,田佩蓉也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假千金了。   此时被盛香桥撕破了脸,田佩蓉看着一旁窃窃私语闲看热闹的夫人贵女们,只能微微抬起下巴,铁青着脸离去了。   赵嬷嬷简直要被盛香桥的无理气炸了,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来教诲的礼仪做派,都教给蠢猪一头了!   方才盛香桥出言无状的德行,哪里有半点高门嫡女的淑雅端仪?   所以借着递送糕饼的功夫,赵嬷嬷低头恶狠狠道:“死丫头,你是不是想回去挨藤条?”   盛香桥不解地眨了眨眼小声问:“嬷嬷,您是想让我扮得像,还是想让我守礼?”   赵嬷嬷被问得一滞,脸儿被气成了猪肝色,竟一时无法辩驳。   而凝烟也是有些震惊,倒不是惊讶着假小姐的无理,而是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假的竟然将真小姐学得那么像! 第9章   若不是今晨是亲眼见着这假货涂抹胭脂,穿上垫高的鞋子,她当真以为那位跋扈起来,翻脸不认人的盛小姐回来了呢!   她……怎么能扮得这般像?就像这小村姑曾经认识盛香桥一般?   再说盛香桥跟田佩蓉起了争执的情形,不到一会的功夫便分毫不差地传到了田皇后的耳朵里。   而且听说了那丫头看着应该就是盛香桥后,田皇后冷哼一声:盛家人倒是有些门路,居然能从南洋海船上将人给追回来了。   不过盛香桥不顾万岁指派的婚约私逃的事情,却是板上钉钉。如今京城里满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在她的刻意安排下,皇上也听到了些风声,只要万岁对这未来的皇孙媳心生厌弃,慈宁王那厮想要借此一步登天的算盘就要满盘皆输!   想到这,田皇后微微冷笑,不再将盛香桥突然折返回盛家的蹊跷放在心上了。   盛香桥吃了一会点心,终于听到正殿传来万岁起驾的高呼声。   随后西殿掌管司仪的太监,便疏导着一殿的官眷纷纷出殿下台阶,一会跟随在圣驾凤驾之后,前往祭坛祭天。   盛香桥起身的时候,发现方才还跟她寒暄客套的几位贵女,此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可能是见盛香桥得罪了皇后的亲侄女,贵女们便见风转舵,便避免瓜田李下受到牵连吧。   若是站在盛香桥本尊的角度来说,此番处境大大不妙,以后能去参加的茶宴诗社必定少了大半。   可身为假货,她却要长出一口气,不必再担忧有人过来套近乎,费心应酬了。   于是盛香桥镇定地擦了擦嘴角的糕饼渣,喝口茶水润过喉咙后,便起身融入倒官眷的队伍之中,一路走向祭坛。   因为那些京城贵胄子弟正走在女眷前方,里面不乏风华正茂的倜傥青年,引得队伍里的年轻小姐们频频翘首瞥望。   其中大多怀揣融融春意的目光,皆落在了前方队伍里一位身穿月白礼服,英挺高大的少年身上。   少女怀春,难免贪图美色。而像成家四郎那般的如玉少年着实少见,听京城的老人们说,这位少年郎君犹胜他父亲当年。   只是他们成家在仕途上一直吃着祖辈的老底,不甚有什么建树。   成培年当年凭借才情与出众的容貌骗得盛家嫡女低嫁,可那盛家嫡女的下场,众人也都看到了,最近不知为何,一直住在盛府,到现在都没回成家呢。   而这位俊逸的成四郎除了出众的容貌之外,单从前程上看,还没有什么高过京城一众贵子之处……着实可惜了!   在诸位夫人们看来,商贾出身的成家儿子,并不是什么佳婿人选,但这并不妨碍她们跟随小姐们的目光一道,欣赏一下那位临风如玉树的倜傥少年。   盛香桥身边一个胖胖的小姐,看看着看着,也许是入了神,竟然忍不住小声对盛香桥道:“你有这么俊帅的表哥,可以时时见到,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透着不着调,就连盛香桥一个小姑娘听了都觉得不妥,胖丫头若是落在赵嬷嬷的手里,怕不是要吊在树上打?   凝烟这时附耳嘀咕道:“这位是庆国公的二孙女,曹玉珊,您……跟她不甚熟,不理也无妨。”   盛香桥在心内默念了一下这位胖乎乎的千金的名字,之前凝烟介绍的一众手帕交的名单的确没有曹玉珊。   看来这位小姐应该是成四表哥的忠实簇拥,只不过想着成四表哥清冷的模样,倒真想象不出他以后会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盛香桥看着曹小姐痴痴的样子,忍不住抿嘴一笑。曹小姐回过神来,怪不好意思的,也冲着她笑了笑。   祭天成礼完毕时,便要折返回殿开始寿宴。天子与皇后在队伍的最前面先会主殿,随后就时文武百官连同各宫嫔妃,还有官眷们分批叩见天子,参加千人寿宴。   只是这样一来,凝烟等下人就不便入殿了,只让盛香桥随着三十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们一同入殿叩谢圣恩。   原本想着不过走个形式,盛香桥就算规矩欠妥些,混在人堆里,滥竽充数也能蒙混过去。   可就在众人起身的时候,盛香桥只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刻意绊了自己一下。   她穿着垫厚了底子的鞋,原本就走得不甚平稳,被人猝不及防一推,立刻摔倒在地,在一众已经准备出殿的贵女中“脱颖而出”。   有人在叩拜圣恩时出丑,殿内两旁百官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是自家的女儿惹祸,当众丢人现眼。   而盛宣禾看清趴在地上的是自己的“爱女”时,真有一头撞死在殿柱上的冲动!   端坐在龙椅上满头白发的万岁,眯眼朝着下面看了看,缓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一旁的田皇后不失时机道:“看着像是盛家的女儿……就是万岁赐婚许配给慈宁王世子的盛香桥……”   万岁爷眯眼想了想,倒是想起昨日服侍自己的大太监闲说的关于盛家的传闻。   当初他也是一时兴起,将盛香桥赐婚给了世子金廉元。可是后来听闻了关于盛香桥私德事迹,身为天子爷有些后悔这一桩婚事,   虽然那丫头看着像记忆里的故人,论起脾气秉性差得远矣!加之最近影传这盛香桥与戏子过从甚密的传闻,万岁爷再看这肖似红颜故人的丫头,心里莫名的厌弃。   只是他久居高位,当然不会在百官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喜恶。古有“楚王好士细腰”的典故,足以见得君王的喜好若不收敛,一不小心便要延误千秋社稷。   如今,这现成的教训就摆在眼前:慈宁王明知未来的媳妇私德不检,可昨日他召见慈宁王时,明明给他请求悔婚的机会,慈宁王却只字不提,还一味地赞叹盛家女儿的淑德贤惠,再次感谢父王的赐婚云云……   万岁虽然当时含笑听着,心下却对慈宁王万般失望——明知未来儿媳私德有亏,却能一意忍下,这可不是未来君王当有的德行!   慈宁王肯让儿子头顶绿冠,可他身为大金九五之尊,不能眼看着孙辈娶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现在盛香桥居然殿前出丑,正好给了万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听皇后这么一说,他的脸色微微一沉,开口道:“让她起来,走近些说话。”   台阶下的太监听了,立刻高声传达圣旨。   此时面皮紧绷的不光是盛宣禾,就连慈宁王的脸色也微微起了变化,不知圣上如此是何意思。   盛香桥听了万岁的传唤,只恭谨起身,向前踩着碎步走近些后,复又跪下。   万岁沉着脸问:“今日乃朕之寿宴,原本是不该罚人的,可是你行为举止如此轻燥,就这么趴卧在了殿上,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也不知你府上的教养嬷嬷可曾教给你规矩!”   就算此刻跪下的是真正的闺秀千金盛香桥,听了官家如此不留情面的申斥,也要吓得花容失色,颤抖受教。   可是现在的这位盛姑娘听了此言,却微微抬起了头,仿若什么都不在乎一般,神情坦荡地瞥了一眼高坐龙椅上的老头子。   就是这一瞥,让万岁的心猛地一抖——以前看这盛香桥这小姑娘,虽然肖似故人,不过脸庞眉眼的形似而已,除了最初让他产生些联想外,便越看越觉得不像了。   可是今天这盛香桥状似无意的一瞥……真是像极了斯人神态……若是当初她肯委身于他,那么他们的孙女也该像盛香桥这般大了。   人上了年岁,便觉得夜长觉少,幕夜睡不着时,总会想起些憾事来。如今还是正午白日,他却被个小姑娘的眼神激得心内微微酸楚起来。   微微愣神的功夫,天子的雷霆震怒就有些接续不上了。   田皇后倒是适时给万岁奉上茶盏,语调温婉道:“万岁,香桥这孩子自小在家里被娇宠惯了,听说前些阵子不知为何大病一场,这身子一弱,也许失了根基……便站得不稳了。”   皇后的一番言语,看似平平无奇,只是在“失了根基”那里略微停顿一下,叫知道内情的人不得不产生联想,这“根基”为女孩家的何物。   万岁也回过神来,怅然的面色复又带了些阴沉——此事干系皇家体面,容不得半点马虎,于是他又开口问道:“哦,病了……不知是何病啊?”   就在这时,盛香桥开口了,不过她并没有申述自己方才被人故意绊倒的事情,而是一脸感激涕零道:“启禀陛下,其实是臣女的身子骨不争气,稍微劳累一些,累得二圣费心,挂念着臣女。”   万岁冷笑着问道:“哦,你一个闺阁贵女,府上是有什么劳心的事情,让你累得一病不起?”   明眼人一看便知,万岁对盛香桥殿前出丑不满。可这盛家的嫡女也不知是愚钝还是脸皮厚,居然将万岁的训斥给歪解成了关心!这不,连万岁都给气乐了呢!   殿下看热闹的诸多人都忍不住去看盛大人的反应。   而盛宣禾此时已经是出气无多,面如蜡纸了。 第10章   盛大人现在只能伸着脖子,凸着眼珠子,无助地看那个赝品口出胡言道:“臣女听闻陛下喜欢南戏,所以特意拜师学了些皮毛,指望着陛下寿宴时,能献丑以尽孝心……没想到,还未升堂入室,就病倒了……”   说这话时,小姑娘的脸上满带着壮志未酬的不甘心。   听完这话,盛宣禾再也忍不住,飞扑了出去,跪伏在地,抖着嗓子道:“臣……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哇呀呀,赵嬷嬷和凝烟都是废物不成?   究竟是如何教导着这个乡野小村姑的?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好端端地往戏班子上扯干什么?   而立在皇孙队伍里的世子爷金廉元却面露喜色——皇爷爷圣明!快开开龙眼认清这盛家丫头的刁毒泼辣吧!最好废了婚约,让他可以再觅个贤良的世子妃来!   在队伍中的成天复却微微调转目光,看向高位之上的皇帝。   许是被小姑娘一脸的扼腕神情勾起了好奇心,大西顺和皇帝挑着眉问道:“哦,若真是如此,朕还真要瞧瞧,你学了些什么,累得一病不起了。”   其实这类献技,在每年的寿宴上,都是官眷小姐们争相展示的。   不过皇宫大雅之堂,大家展示俱是琴棋书画,哪有人会眼巴巴去学戏,弄一些三教九流的东西呢?   一时间,那田佩蓉也是露出嗤笑的神情,随便瞟了一眼在百官队列中的成培年,中年依然英挺俊逸的他,此时也是面皮紧绷,目露不安。   年郎好像是昨夜在赶回京城,今日来给陛下祝寿。   关于盛桂娘离开成府的事情,她也知道些。年郎不肯主动出面给桂娘提和离,如今看到了盛家女儿的丑态,想必也会痛下决心,与盛桂娘一刀两断了……想到多年的夙愿总算可以达成,慧淑夫人的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一时间,小小的盛家女牵动着无数人的流转心思。   处于雷雨旋涡中心的盛家女,却一派岿然不动的镇定。她听到了陛下问起,便再次跪拜道:“若陛下想看,臣女便演给陛下赏看。”   顺和帝倒是被这小姑娘的莫名自信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于是道:“既然如此,你便殿上献艺,让诸位爱卿、后宫嫔妃们都开开眼吧……”   盛香桥笑道:“既然如此,臣女便献丑了……请容臣女换衣献艺。”   得了万岁的恩允后,盛香桥便下殿换衣去了。赵嬷嬷眼看着成四公子的小厮给她来了一个包裹。   打开时,里面有一对金锤,外加一身类似铠甲的戏服。   赵嬷嬷压低声音厉声道:“贱蹄子,你想做什么!”   盛香桥手脚麻利地换穿了戏服,手上套上金锤尾端的麻绳套子之后,微微笑道:“当然是献艺祝寿喽,嬷嬷若是想抽我藤条,还请回去再打。”   此时身在大内,赵嬷嬷当然不敢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作妖的盛香桥一身巾帼武将打扮,再次朝着大殿走去。   而此时,给盛香桥伴奏的戏班子也都被搜身排查后,按部就位。   南戏多是生旦侬软柔情的戏份,很少有武戏,虽然因为前几年大西在北线大捷的缘故,戏班子里时兴些沙场戏份,但是因为武戏需要实打实的真功夫,一般的戏班子里可养不出什么像样的武生来。   但让众人意外的是,这个盛香桥并非要扮成旦角开嗓献唱,而是要演绎武生行当里颇有难度的“雁关滚捶”的戏份。   这个折子戏是根据十年前雁关大捷的典故写成。讲的是大将军以一当百,用一套金锤击退来犯胡人之事。   不过这套锤子舞戏都是由男子演绎,现在一个妙龄少女手挥金锤伴着鼓点不断盘旋起舞,却是另外一种曼妙。   当然,在老戏迷的眼里看来,这盛小姐的演绎并不甚地道。为了降低难度,她似乎改了许多原戏的桥段,但是亮相的身段,还有在手腕上不断盘旋的金锤,都甚是有模有样,足见下了些苦功夫的。   加上小姑娘煞有其事的凌厉眼神,还真有几分巾帼武将的风采呢!   当这一套锤舞演绎完毕后看,盛香桥已经香汗淋漓,瘦小的身子都在微微打颤,如此耗费体力,也难怪她说先前累病了。   和顺帝从鼓点开始时,便看得沉默不语,就连田皇后几次与他说话,他的目光也没有离开大殿上翩然起舞的小姑娘。   当最后一声锣鼓收起后,整个大殿安静极了。   田皇后看了看面色一直阴郁的万岁,给坐在身旁的安妃一个眼神,安妃心领神会,适时火上浇油道:“看着倒是挺热闹的,不过这等武戏,是要跟男戏子去学吧,盛小姐想必在这上面,花费了不少心思啊……”   盛香桥听了这不怀好意之言,却实面露知音难求的喜悦,抬头说道:“娘娘明察,的确是耗费了臣女不少的心思,就连这手……也磨得不成样子呢!”   她年纪小,露出一副全然听不懂皇后弦外之音的天真烂漫,更有一种稚女单纯,赤子之心之感,一边说,一边高举双手,大方展示那双布满茧子,有些粗糙的小手。   因为怕打滑,这类金锤道具都是用麻绳套子缠绕双手,倒是让盛香桥满手的茧子疤痕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些薄茧伤痕,绝非几日能磨成!   妙龄如花的女子,双手却这般不堪,着实让人震撼。若只是以学戏为幌子,去做跟人私通的勾当,绝不会让自己的双手磨砺成这般样子。由此看来,她倒真是很认真地练习锤舞,绝非一时摆个样子,哗众取宠。   万岁看着那双小手,忍不住升起了老人家疼惜晚辈的心思——之前他与皇后,言语间都是多有所指,换个别的姑娘只怕下了朝也要自尽宫门外了。可这孩子,懵懵懂懂全然听不懂的样子,透着跟她年龄不符的稚气,怪让人心疼的。   之前听说盛家这个女孩子玩心重,依着他看就是孩子气了些,不知道避嫌,一味学戏,却落人口实。   至于那私奔的事情,原先还有人密报说她已经去了南洋呢!可人不是明明在盛家吗?   若是雷霆落下,小小的姑娘家名声便全毁了。可见三人成虎之害,杀人于无形啊……   就在安妃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万岁爷终于开口道:“你这小姑娘,为何放着好好的文戏不学,偏学这吃力不讨好的武戏?”   盛香桥歪着脖子道:“臣女记得万岁在去年寿宴上时曾经说过,大西朝有些重文轻武,乃是各府女子教育儿女时,也以从文为荣,不愿子弟去边关戍守吹寒风的缘故,所以臣女特意学一段武戏,也要铭记陛下的垂训,以后教育自己的儿孙,为国尽忠,不分文武!”   这一席话,正说在顺和帝的心坎上。大西朝重文轻武之风,已经隐隐成为国患。若是各个府宅的女眷,都能如盛家香桥一般,大西的万里边陲,便可永世无患了!   想到这,顺和帝龙颜大悦,抚着花白胡须大笑道:“好一个为国尽忠,不分文武!来人,赏!”   这话一出,大殿上的人纷纷动容。没想到这盛香桥先是出丑趴卧殿下,最后挥动个锤子居然博得圣心大悦,可真是邪门了。   要知道关于盛香桥私会戏子的事情,最近不知怎么的,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可是现在盛香桥将自己经常出入戏班的事情,当着万岁的面前坦然讲出,倒显得光明磊落了。   她身为万岁未来的孙媳妇,应该不会传言那般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而且万岁看样子压根不欲追究,还重赏了这盛香桥,可见之前的那些传言皆是三人成虎,毫无根据的谣言。   若是以后再传,当真是要给皇家脸上抹黑,不要脑袋了呢!   盛宣禾大人此时也是长吁一口气,魂魄重返人间。当寿宴开始时,他与围拢过来的文武推杯换盏,大口喝酒压惊。   而盛香桥的身边,骤然围拢过来许多的贵女与她寒暄,与之前的身边清冷对比鲜明。   不过盛香桥谨守本尊的脾气秉性——你们之前对本小姐爱答不理的,现在再来,已经晚了!   她将个跋扈小姐的架子端得十足,对那些前来搭话的小姐们不假颜色,皆是冷言相对。   如此一来,身边清净了不少,加上大殿又有别的贵子贵女们开始展示才艺,众人都开始静坐欣赏。盛香桥终于可以从容品尝自己桌子前的美食了。   在乡下的饭桌上久不见油水,到了盛家又是以增肥的药膳为主,吃得舌头都带着草药参味,如今骤然见到这么多的美食,真是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所以盛香桥假装没看见身后赵嬷嬷的吹胡子瞪眼,用绣帕遮掩樱唇,不停往嘴里塞。   坐在她身边的曹玉珊小姐显然是同道中人,看盛香桥吃得不停嘴,立刻内行地小声道:“少吃些,一会有藩国进贡的鱼脍鲜盘。我父亲这次寿宴负责监管御膳选买,真正好吃的,都还没上呢!”   盛香桥用巾帕擦了擦嘴,故作镇定道:“因为要舞锤,早晨未敢多食,让曹小姐见笑了。”   曹玉珊表示理解,其实满大殿的臣子官眷,因为面圣的缘故,生怕自己拉肚子打嗝放屁,污秽了圣殿,大都是空腹而来。   她清晨也只喝了一碗稀粥而已。看盛香桥吃得毫不做作,曹小姐认定她乃同道中人,平添了无尽好感。   于是她将脑袋微微凑过来,小声道:“其实方才面圣下殿的时候,我就在你左侧边,我可看得清楚,明明是有人故意绊了你,你才摔倒的。” 第11章   盛香桥当然知道是有人故意的。   不过方才万岁责问时若是照实说了,就有推诿抵赖的嫌疑,很容易扯皮造成把柄,所以她干脆连提都没提。   现在曹玉珊提起,她倒是颇有兴趣地问:“是谁不小心推了我?”   曹玉珊朝着斜侧边一使眼色,小声道:“就是那个沈芳歇,没的手欠,推你干嘛?”   盛香桥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长得微宽脑门的小姑娘,正坐在田佩蓉的身边低低说着话。   根据凝烟给她做的功课,这个沈芳歇是田佩蓉的外甥女。由此一看,便知那一推应该不是故意的了。   这沈芳歇为了讨好姨母就拿盛香桥当了投名状啊!   盛香桥微微一笑,暗记下这个下黑手的沈小姐,不再言语,与曹小姐一同专心等待藩国海鲜鱼盘。   只是田佩蓉的脸色不甚好,显然盛香桥方才乱舞的金锤也完全打乱了她的章法。之前费心布局,又命人散步关于盛香桥的流言蜚语竟然全不起作用了!   想到这里,田佩蓉忍不住抬头看向了盛香桥。   那丫头此时正眼角微挑地接受着一旁坐着的几个贵女的奉承,完全是往常那副浅薄狂妄得愚蠢的模样。   可是方才应对圣上的说辞句句都对极了万岁的心思。一般的闺阁小姐,可想不出这种涉及朝纲之词啊!   无论是那武戏,还是她那段说辞,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指点,而且她的手……真的是这段时间练习舞锤弄出来的?   田佩蓉知道不管是不是,她都不好再拿这个说辞做筏子,不然岂不是暗讽万岁昏聩,被个小丫头蒙蔽了?   想到这,她冷笑一声,不再看那丫头——看来也只能另生法子……   而世子那边,与金廉元交好的几个贵子乘着酒兴纷纷向世子道喜——未来的世子妃多才多艺,得万岁褒奖,当真是佳人无双。   金廉元吊儿郎当地应付了几句后,便跟坐在他身旁一直沉默喝酒的成四少道:“看看你表妹,竟然弄了这么哗众取宠的东西,我现在真是看她一眼,都觉得闹眼睛!”   成天复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斜对面,正专心吃鱼的小姑娘。   当初这小姑娘说她想活下去,他便给她稍微指引了些方向。当听闻万岁喜欢看南戏时,这村姑说她以前被卖到过戏班子几日,学习过些皮毛,可以殿前献艺,顺便给自己养不好的粗手找个正当的理由。   成天复知道,盛香桥与戏子的事情,若是寻不到正经名目,很难遮掩过去。   天子虽然执着旧梦月光,却并非昏聩贪色之人,所以盛香桥私奔的风声若是传到陛下耳里,必然横生枝叶,便同意了这小姑娘在寿宴时,献艺南戏锤舞,落落大方昭示人前。   不过没想到她会被人推得早早出来,被万岁差点以此为借口责罚殿上。   虽然得益于他的点拨,这个小村姑插科打诨的功力当真是超乎了他的预料,在天子面前也能临危不乱,居然这般顺风顺水地蒙混了过去……她被人牙子拐前,是生长在何等人家里呢?   宫宴上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只是躁动的人心在富贵金汤里也是沉沉浮浮,各怀心事……   一天的寿宴之后,各府官员都带着自己的官眷打道回府。   盛宣禾进家门后,松了官帽,甩了长靴,捂着胸口要白姨娘端来护心丹,好好嚼咽几颗。   今晚他要在佛堂好好上香,感谢盛家的列祖列宗帮他度过此劫。   可是还没等他喝下姨娘奉上的一盏茶。小厮就慌忙来报,说是外祖母命人叫大小姐过去,赵嬷嬷觉得不妥,便让人知会盛大人一声。   盛大人缓着气,揉着眉心:“家里家外,都没个省心的时候……”   白姨娘看自家老爷的架势,猜到今日殿前应该有些波折,大约是跟盛香桥有干系,于是低眉顺眼道:“老爷,万事身体为重,莫要动气……”   盛宣禾想到那胆大包天的丫头,不由自主地搓牙花子,觉得心内肝火更旺。不知母亲这么晚叫盛香桥过去是为了什么。   若是真孙女,宫宴面圣被祖母叫去问问新鲜时事也是人之常情,颇有天伦意趣。可惜府上的却是个假货……   想到这,盛宣禾又拖拖拉拉嚼了一颗丹丸,这才更换了常服朝着母亲的院里走去。   等她入了屋子,老太君正端坐在高椅之上,看他进来,便冷声道:“跪下!”   盛宣禾看母亲的怒火竟然是冲着自己,不由得一惊,再不敢怠慢,连忙在盛香桥的身边老实跪下,只听老太太慢慢说道:“当初乔氏生女后,便一直无所出,我想着盛家不能无后,便劝你纳白氏为妾,这才有了盛书云。可就因着这点,乔氏对我生了怨念,你也觉得我碍着了你们夫妻情深,从此处处跟我阳奉阴违!乔氏没了以后,我也是自觉亏欠了她,以至于任着你宠溺盛香桥,给盛家埋下了祸根!”   盛宣禾见母亲如此盛怒,说话不甚留情面,连忙抬头道:“母亲,您何至于这么想?乔安在世的时候,一直对您毕恭毕敬,晨昏请安不断,万万不敢有怨恨之心啊!”   老太君一拍桌子:“你这逆子,我的眼睛是花了,可你真当我是个眼瞎心盲的老糊涂吗?乔氏都走了多久了,也不见你续娶正妻,不就是怕有了继母进门,让盛香桥受气?可是你也不想想,她那么大的女孩,正需要个身正贤淑的嫡母教导,你就算爱宠着她,一个男人家每日忙于公务,哪里能管顾着她。我有心去管,可又碍着你处处的不放心,生怕我给她气受,所以便也松懈了约束。以至于她越发的无状,差点害了我盛家满门!”   说到这时,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可见这些话在心里憋闷甚久了。   盛宣禾听到这,便知母亲一定是知道盛香桥私奔的事情了,不过早晨时,因为盛香桥要去面圣的缘故,她一直忍着没有发火。   听说这假货清晨临出门前学盛香桥,在门口跟庶弟庶妹闹脾气,还在老太太的院门前摔了个水壶。   母亲乃是靖远公府的嫡女,将门虎女,年轻时骑马射箭不逊于一般男子,何等心高气傲。哪里能忍下跋扈孙女的这一口气?能忍到晚上再行发作,已经是体量大局了。   若是亲闺女,盛宣禾可能还要维护着盛香桥一两句,就算自己被母亲责打,也要护了女儿周全。   可现在身边的这个……不过是个乡野的村姑。   今日这胆子奇大的小姑娘差点在大殿上要了他的命,现在想到她没事摔水壶气到了老母亲,自然恼她无事生非。   听了母亲的训斥后,他只一味认错让母亲消气就是了,至于维护盛香桥的话倒是一句都没说,更是允下这几日相看些媒人送来的画像,张罗续弦的事宜。   而盛香桥只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听着老太太训斥。   老太君见儿子终于允诺续弦,心里略微舒缓了些。说了一阵子后,见孙女异常乖巧,居然没有顶嘴,便挑眉问:“你这丫头今日倒是老实,怎么不见早晨时在我门口摔茶壶的气势?”   盛香桥低着头,沉默了一下道:“孙女自知此番闯下大祸,父亲已经骂过我了,本想从今往后痛改前非,可是今早见弟弟妹妹耻笑着我,一时恼了,才顺手摔了茶壶,去宫中的路上,孙女都一直在懊悔着,不该在祖母的院门前发脾气呢……请祖母责罚就是。”   老太君还真没想到她这个孙女会如此老实地承认错误,若是以前,一定是要犟嘴哭喊着她死去的母亲,直说别人欺负她是孤儿,给她气受的。   如今看着跪在地上的瘦弱小姑娘,骤然瘦了一大圈,再听她说话嗓子沙沙哑哑的样子,还真是回来后病了一场。   她不喊着自己可怜,老太君身为祖母倒是升起了怜悯孙女的心思。   虽然她恼这孙女跋扈已经很久了。今日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主要是为了敲打着儿子,早些寻个续弦入门。   现在听盛香桥说她是恼着盛书云他们耻笑,才摔茶壶的,老太太也越发觉得家宅里没个正经的女主人怎么行?   说到底,盛香桥这般无状,也有那白氏背后撺掇儿女过跟盛香桥比较高下的缘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原本就敏感了些,总是怕着父亲只顾庶弟庶妹,不再疼爱自己。   盛香桥又是个爆竹脾气,一点就着,看着不好惹,肚肠弯弯却不及白氏的那两个孩子。以前因着弟妹挑起的捻子,没少乱发脾气。   说句心里话,老太君私下里也是后悔过,若是早知道乔氏命薄,何必急着让盛宣禾纳妾?   她以前觉得白氏谨小慎微,又是贫寒书生门第出来的,当懂得分寸。可是现在看来,白氏的心大着呢!   盛宣禾一直迟迟没有续弦,不也是白氏存了将自己扶正的心思?   老太君想到这,看着病怏怏已经认错的孙女,倒也不想再责骂些什么了。这次她的祸闯得实在不小,可说到底,也是盛宣禾这个当父亲的失职,而她这个祖母也松懈了家风的缘故。 第12章   想到这,老太太挥了挥手道:“起来吧,你刚病好,若被我责罚又倒下了,只怕真要有冤魂找我这个老太婆索命了。”   说到这,老太太看看低着头的盛香桥,又叹了口气:“你如今是大了,我这个老太婆也管不得太多。慈宁王府不欲追究你的荒唐事,是为了大局考量,你若任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将来就算到了王府,也要被人厌弃。你若聪明些,就不该误了自己的姻缘前程……除了要跟王府的教养嬷嬷修习之外,针线女红也该捡拾起来,过些日子就到了女儿节,按照习俗,你该给世子爷亲手缝纳荷包,若是让别人代劳,便不好了。”   盛香桥抬头看了看坐在软榻上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君,一时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外祖母来。她那时小,加之分离甚久,都记不住外祖母的样子了。   若是外祖母还在,是不是也是这般鹤发苍苍的样子?   想到这,她的鼻子微微发酸,懒得去想真的盛香桥该怎么气人,只低低道:“好,我会好好练习女红,到时候再给祖母您添一条新的抹额……”   老太君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训斥了儿子和孙女之后,觉得牵动了心神,有些乏累了,于是便让盛宣禾带了女儿回去。   等出了院子,转到了后花园的无人处,盛宣禾不由得拉下脸,让侍女嬷嬷退下后,对假女儿低声呵斥道:“你这丫头真是胆大,我问你,你为何摔茶壶气到了老太君?又为何在大殿上如此自作主张?你可知我们一府的脑袋,差点……就让你葬送进去了?”   盛香桥眨巴了眼睛道:“……是凝烟说真小姐脾气大,若是被庶弟庶妹挑衅,必定要发脾气的……我还以为自己装得像,原来是会意错了……”   盛宣禾被说得一滞,以前盛香桥也曾跟他告状,说是庶弟庶妹背后故意欺负她。可在盛宣禾看来,白氏的那两个孩子老实得很,大约都是盛香桥在乱欺负人罢了,所以一直放任不管。   今天听这假女儿说了那两个孩子私下里的言语,盛宣禾这才察觉,那两个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省油灯。   两个孩子而已,那些嘲讽之言又是跟谁学的呢?盛宣禾稍微一想就猜到了白氏。   想到这,盛宣禾又狠狠瞪了盛香桥一眼,告诉她以后注意言行,莫要在府里掀起波澜后,便转身朝白氏的院子走去,白氏不好好教养自己的孩子,累得他被母亲骂,他自然是要找她算账去的!   盛香桥看着假爹爹走得怒气冲冲,原本想问他皇帝的重赏可否与她坐地平分,也没得说出口。   她在盛家的这些日子里,发现盛家过日子倒是蛮简朴的,虽然不至于像乡野人家那般粗茶淡饭,但吃食都是有度数的。   听凝烟说,盛家的家训便是不可铺张,躬行节俭。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盛家如今也是底子虚弱,据说当年盛老太爷在天子国战时,带头捐助了一半家产。精忠爱国的名头是有了,可是后辈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毕竟身为京城世家,要支撑起来像样的门面,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可关起门来时,就得精打细算了。   想到这,小姑娘颇为落寞——那大笔的赏银大约会被代领的盛宣禾充入公中。但愿明日的饭食里多加些鱼生鲜肉、精致糕饼一类的,也不枉让她殿上费力舞弄一场。   正想着事情,迎面的花园小路上走来了姑母盛桂娘。   算算日子,盛桂娘回到盛家已有几日了。除了回府的家宴上,盛香桥曾跟这位姑母见过一面外,便再无碰面机会。   如今见了,自然要上前问安。   盛桂娘对府里的后辈们一向和蔼,不过现在看到盛香桥时,虽然脸上带着客套的笑,暗地里却眉头一皱。   若不是因为盛香桥之前莫名失踪,自己与夫君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的波澜,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盛桂娘难免要迁怒于侄女。   如今入夜时在园中看见,盛桂娘只语调平平地问:“天色不早,你怎么还在花园闲逛?身边的嬷嬷也不管管?”   赵嬷嬷自恃王府出来的,被盛桂娘点了名,不卑不亢道:“小姐刚从太君的屋里出来,正往回走呢。”   跟在盛桂娘身后一个跟盛香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看眉眼跟桂娘肖似,应该是盛桂娘的女儿成得晴。   她跟盛香桥同年,皆已十四,但是因着比盛香桥小两个月,所以唤她一声表姐。   成小姐家毕竟年龄小,看见讨厌的表姐立刻毫不客气道:“就是你们身边这些嬷嬷们太松散,让她没得规矩,搅合得家里家外不安宁,我们成家人还要因着她闹得鸡飞狗跳!”   盛桂兰没想到女儿在外祖母家如此嚷嚷,立刻出声呵斥:“晴儿,怎么这么没规矩!”   盛香桥心里微微叹气,觉得自己管四少爷要的银子还是少了,别的不说,承袭了盛小姐的位置,每日要挨得骂并不比在薛家少啊!   她也佩服这位原主,好好的高门小姐,如何做得天怒人怨,爹不亲祖母不爱。   不过她向来随遇而安,现在逃跑难上加难,因为私奔的盛香桥,有了前车之鉴,那个王爷在她这个假货身边安插人手,管得甚严。   她也不知自己要在盛府里冒充到何时,若少挨些骂总是好的。   所以她也不想一味学了原主的飞扬跋扈,跟这位成家表妹对骂。只当刚在盛祖母面前受教,决定痛改前非,所以听了表妹成得晴的讥讽,她红着眼,颤抖嘴唇道:“祖母已经骂过我了,我也知错……”   成得晴嘴皮子厉害,只觉得表姐可恶,害得自己父母失和,现在倒装起可怜来。   她眉头微微一挑,不依不饶道:“若是真诚心认错,就自己一力承担,别牵连着别人受罪,我若是你,早寻口井跳进去得了!”   盛香桥听了这话,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突然瞥见花园一角的水井,便一提裙摆朝着那井口奔去,待到了井口,拎起裙摆就要往下跳。   这下子,花园里的两方人马都被惊得有些措手不及。   盛桂娘那边急得连忙摆手让身后的丫鬟去拉——若是因为自己女儿的刻薄言语让侄女羞愧跳井,那女儿岂不成了天大的罪人,逼死了未来的世子妃,须得到官家面前领罪?   而赵嬷嬷和凝烟这边更是惊得莫名其妙!她难道不知自己是个假的?这也入戏太深了吧?被个小丫头片子讥讽,就要学贞洁烈女跳井不成?   赵嬷嬷背负王爷重任,不容许这赝品有分毫闪失,当下也是扭着老腰窜到水井前,一把就抱住了盛香桥的腰。   这时盛桂兰可再不敢对侄女不咸不淡了,只被丫鬟搀扶着腿软地来到哭哭啼啼的盛香桥身旁,气若游丝道:“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要做什么?”   说完之后,她厉声对成得晴道:“都是你惹得祸!还不跟你表姐道歉?”   成得晴在一旁也看傻了。她表姐一向吵架不落下乘,以往她还说过更尖酸刻薄的话呢,只把表姐气得要抓她的脸,也没见过她这么听话,真的跳井寻死觅活啊!   不过女儿的名节事大,哥哥也一再叮嘱她不可乱说,今日的确是她错了。   眼看着盛香桥的一只鞋都甩掉入井了,成得晴被吓得不轻,只能憋着气涨红脸跟表姐说了声不是。   盛香桥也是见好就收,只当作哭得岔气,被凝烟她们搀扶着便要回自己的院子。   不过从井沿下来时,盛香桥眨了眨眼,发现月下树丛后立着一位翩然少年。   算起来,她也有几日未见到成表哥了。   虽然她还小,但也能品酌出男子长相的好坏。   也难怪那些贵女们都爱看成家四郎——高大的少年月下玉树般静立,乌黑的长发束起,金丝小冠被路旁挑挂的灯笼晕出光亮,绣着金线的发带飘散在脑后,笔直腰杆被玉带修饰,显得腰细腿长。   若是画中人,且得静默欣赏一阵呢。可惜她刚哭闹着跳井,显然不能太快收拢啜泣声,只能在少年不甚明朗眸光里,低头赶紧离开。   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成四郎冷然说道:“不要再有下次……”   盛香桥跟成天复学习金锤舞有些时日,知道这少年话不会甚多,但绝不会空洞地恫吓别人。   方才她跳井吓了他的母亲和妹妹,显然触了成四郎的逆鳞,所以他瞪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凶光。   她在乡野里见多了闷声猛然咬人的恶狗,觉得表哥方才的眼神就很肖似。她很怕被狗咬,是以她什么也没说,朝着成四郎福了福礼后,就低头走人了。   回到自己的绣楼后,按照往常惯例,赵嬷嬷是要训斥一通,要她规矩些的。   但是先前殿上舞大锤,加上今日跳井这一出,让赵嬷嬷觉得这小村姑不仅脑筋不灵光,而且毫无章法可言,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   她也怕自己言语间再刺激了这缺心眼的村姑,不想横生初枝节,她现在只想着顺顺利利地做完这差事。   老婆子的魂魄在金銮殿上已经被吓得差不多了,还想着拿着养老钱回乡下买地享清福呢!   所以恶狠狠地剜一眼盛香桥后,赵嬷嬷便支使着凝烟监督她洗漱睡觉,自己则去了一旁的厢房吃厨房给她留的宵夜去了。   赵嬷嬷走了后,凝烟便觉得松泛多了。眼前的小丫头又不是真小姐,她也不用太尽心伺候,打了水后,便让盛香桥自己过来洗。   盛香桥乖巧地走过来,沾湿巾帕洗干净了脸儿,铅华洗净,脸儿又恢复了稚嫩。   凝烟坐在圈椅上,磕着桌子上的瓜子,看着明显小了好几岁的小女孩,忍不住长长叹气道:“明明是个小丫头片子,怎么主意这么大?方才若是没人拉你,你就真往下跳?” 第13章   盛香桥坐在她的对面,也伸手拉了一盘糕饼吃,含糊地说:“当然不跳,我这么小,还没活够,还要在盛家过些能吃饱的好日子呢!”   洗掉了水粉,这位盛小姐活脱就是个小孩子,胳膊上还有赵嬷嬷前些日子抽打的红印子。   凝烟看着这个出身比自己还不堪的假小姐,有些怜悯她了。   自己虽然是丫鬟,被人押了身契,可到底是有父母亲人的孩子,将来就算自己在王府出了意外,蒙着白布躺在担架上抬出去,也有家人哭着在后门等她。   可这小姑娘呢?无名无姓,若是就此一遭后被那王爷灭了口,大约就是被卷席子扔到乱坟岗里吧?   想到这,凝烟顿觉自己原来还不是最惨的,伸手给对面的小丫头倒了杯水,叹气道:“这样的好日子……也不知能过多久,你就少作妖,少说话,好好地吃喝吧……对了,听赵嬷嬷说,你过两日还要去乾龙寺参加寺捐,到时候有许多夫人小姐要去。世子爷大约也要去,你可别松了劲儿!”   之前在寿宴时,凝烟虽然跟她示意过世子爷金廉元是哪一位,可是她跟他隔得甚远,也看不大真切。   不过她真切地知道,世子爷应该瞧都未瞧她一眼。据凝烟说,世子爷似乎对盛香桥并无好感,加上他喜欢出府游历游学,平日里甚至很少在京城,玩心大得很。   盛香桥听到着微微叹口气,说起来,她这童养媳的处境似乎没有丝毫变化。只不过未婚夫从个大傻子变成了皇家贵子。   若是想到那随意砍人脑袋的未来公公,一时间也说不出,旧人与新人哪个更得宜些。   据说为了照顾年纪尚小的盛香桥,两家先前约定准备两年后成婚。现在因为盛香桥装病,更不会可能将婚事提前。   在皇宫里走了一遭后,她可不会相信盛家是准备用她隐瞒老太君,让老太君宽心一类的说辞了。   依着她看,在老太君那里,倒是巴不得少个不省心的嫡孙女呢。她的存在应该是对慈宁王府至关重要,所以王爷才会违反常理,早早派人过府看着她,甚至想让儿子娶了她这个冒牌货。   这里面有她趟不起的浑水!从某种角度说,世子爷比她那个傻子前未婚夫还不堪!   可一个小姑娘若是无钱银,毫无章法地出逃,大约又要落到人牙子的手里。   两年的时间,若是那王爷肯让她活着,她定然能找寻到机会逃跑,在此之前,一定要将银子赚够了!   只是表哥欺她年幼,说话不大踏实,他原先跟她说盛府会有三两的月银,可是她问过凝烟后才知,原来一分都没有!   盛家太会过日子!在府里的公子小姐,大约每个月不到一两的花销,还得由身边的小厮或者丫鬟记账上报账房。   而盛香桥算是府里花得大手大脚的了,可她额外的钱也是从生母乔氏留下的嫁妆里扣。   现在她这个假货入门,乔氏的嫁妆也绝不会过她的手,甚至那一两的月钱都没有了!   满打满算的,每个月只有成四表哥周济的五两银子。只是成表哥口头的允诺不知能否兑现,因为到现在也不见他派人来送银子。   到了出府去乾龙寺应酬的时候,没了外祖母送的衣裙加持,更没有了从私库借出的头面首饰,盛香桥的打扮就略显寒酸了。   可是赵嬷嬷却说,去山寺的打扮就该如此,佛祖面前岂容花枝招展?   临出府时,她看见了自己的庶妹盛香兰,还有表妹成得晴正站在一处等候着她。   这两位妹妹可都是彩服玉钗,明媚得很。   据凝烟说,这是因为两位小姐都还没有定下亲的缘故,所以每次出府交际,自然要打扮得体,不落行情。   尤其是成得晴,出自财力雄厚的成家,在穿衣打扮上更不拘谨着花销,处处都透着精致,引得盛香兰一阵艳羡。   至于盛香桥,乃是皇上指完婚的了,就算打扮得再好,那些夫人们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如此一来,盛府的财力自然是用在刀刃上,绝不在已经订婚的姑娘身上浪费一分一毫。   不过好在香桥模样好,又经过妆容圣手的巧心打扮,就算没有金玉珠宝加持,也透着大家闺秀的优雅。   因为她那夜哭闹跳井的事情,又或者是父亲训斥了姨娘白氏的缘故,她那庶妹再见她时,言语间规矩多了,只是偶尔趁人不注意冲着她翻着眼睛,眼白大得很。   至于表妹成得晴,干脆连看都不看她,只跟盛香兰说话,省得刺激得盛家大小姐跳井。   等出发的时候,回府的盛桂娘陪着母亲老太君坐着一辆马车。府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同坐一车。而陪同府里女眷参加寺捐的,则是赋闲无事的成家四郎。他不喜坐车,所以单骑白马,先自跑在车队的前面。   一时间三位姐妹齐聚的车厢里气氛微妙而尴尬。   这也是盛香桥想要的结果,不必费心假装说话,只在车厢里吃着果脯就着茶水,落得悠哉清净。   不过她吃着零嘴的时候,也抽空听了一下,对面两个的小姑娘的闲聊。这两位名义上是她的妹妹,按年龄其实应该是姐姐了。   半大不大的年龄,很喜欢说些大人才说的话。成得晴这次过来外祖母家做客,是肩负了使命的。   成家当初一意逼迫二房桂娘和离,原本是怕盛家姑娘出走东窗事发,牵连到成家。   哪想到,盛家也是神了,在万岁寿宴的时候,居然将盛香桥找了回来。只不过当时在成培丰看来,找到了也于事无补,毕竟盛家小姑娘跟戏子厮混的事情传得是沸沸扬扬,如此清誉受损,慈宁王府怎么会坐视不管?必定是要闹到皇帝那去的。   可万万没想到,慈宁王府竟然是王八属性,顶着一脑门的绿苔闷不吭声。   而在寿宴时,那个盛香桥又会讨圣上欢心,舞得乱七八糟的金锤南戏,竟然引得万岁盛赞,还给了大赏。   就此以后,关于她之前跟戏子厮混的荒诞,都有了一片至诚孝心的正经说法。谁若是再提起,岂不是拿万岁当了好糊弄的傻子?   经过这么一通,成培丰发现,盛家嫡女私奔的风波,弄了半天,被绕进去的只有他成家啊!   那日寿宴回来后,一向温和的二弟跟他发了好一通脾气,直说大哥谨小慎微,太操之过急,累得儿子成天复都不理他了,妻子久久不归,惹人非议啊!   成培丰知道,现在盛家和慈宁王府的婚约固若金汤,而成家的第一要务,就是赶紧修补一下先前误会闹成的龃龉。   但是现在盛桂娘躲着不见成家人。成天复则起了性子,只说母亲让成家出休书,拿出正经理由来,他母亲不愿忍气吞声地和离,只等成家给出个说法来,究竟是盛氏不温贤,还是成家二爷始乱终弃。若是能说明白,她情愿被成家休弃,也不愿不明不白地闷声和离。   成培年是个遇事就躲的,现在更是咬定大哥成培丰为始作俑者,要他大哥收拾得罪盛家的烂摊子。   成培丰身为大伯,如何好出面?大嫂钱氏先前做了恶人,也不能再去扮演和事佬,所以只能让刚从成家老宅消暑回来的成得晴出面,劝和一下父亲与母亲的关系。   成得晴年纪还小,盛桂娘自然不会跟她讲父亲跟那田佩蓉的瓜田李下,所以小姑娘只当母亲跟父亲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见母亲执意不回,也是有些发急。   而盛家的庶女盛香兰更不知道内情,便宽慰着得晴表姐放宽心,姑母跟姑父只不过是怄气,以应该会和好的。   盛香桥一路磕了一捧瓜子,听着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美好愿景来到了乾龙寺前。   这乾龙寺因为迎来了一尊硕大精美的木佛,所以重新翻修前殿,还要给木佛镀上厚实金衣。主持便将需要的木料砖瓦金料写成了认捐的物料榜,大大的一张挂在山庙之外,让香客居士认捐。   若是别的香庙,筹措起钱物来颇得些功夫。但是乾龙寺乃名寺,出过高僧广海,所以贵妇们争相认筹。   而且这筹物也有讲究,譬如大殿那根横梁,要留给田家的女眷,而屋角顶瓦则要留给各位王府女眷们,至于其他的物件,夫人们也要围坐在一起有商有量。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认筹茶会。   前寺大动土木,而后寺的花园还很安静,寺僧们一早准备了素斋茶果,酬谢各位女居士。   夫人们要坐在一处茶饮商量,年轻的小姐们可坐不住,加之各府都有男眷陪送前来,不乏年轻公子,游览后寺的碑帖古塔之余,松下庭前不期而遇,颇有意趣。   不过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免尴尬,今日倒没见到寡妇田佩蓉。只有一个田家的嫡女名唤田沁霜的小姑娘跟着田府女主人刘夫人前来应酬。   据凝烟介绍,这位是田皇后的长兄最小的女儿,跟田佩蓉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田贤钟如今在吏部任职,田佩蓉的生母过世不到半年,他续娶了承天公府的三女儿刘氏,在六十岁时得了田沁霜这一掌上明珠,也是宠爱得不得了,一直迟迟舍不得许配人家。   田沁霜今年芳龄十五,长得明媚娇淑,个子高挑,纤腰一把,在一群还没长开的豆芽女孩子里,甚为出众。   她身旁也时众星捧月,围绕着一群妙龄小姐们,显然手帕情谊播种甚广,是位好人缘的小姐。   凝烟正在廊下替盛香桥整理裙摆,抬头时看见假小姐正直勾勾地看着寺庙里的碑帖。 第14章   凝烟最近负责教假小姐写字。原先的真小姐虽然不是什么才女,可也能写得一手看得过去的楷书。所以假小姐也得学些装装样子。   可假小姐不过是个村姑,虽然勉强认识些字,写出来就难看了,这让凝烟大伤脑筋。现在她出神地看着碑帖,显然是假作斯文,有些可笑了。   “此乃当年京城探花柳鹤疏,为临盆妻子祈福而亲笔题写的金刚经释义,因为笔力深厚遒劲,成碑后曾经为书院学子争相拓印临摹。”就在盛香桥看得入神时,身旁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   盛香桥身子微微一震,转头看时,才发现成四表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   他并没有看向碑文,而是颇为探究地看向她道:“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盛香桥羞涩一笑:“最近受了祖母的教诲,要在府里多养养性子,别的都有些麻烦,只识字要来得简便些,凝烟说要给我买些字帖,可我也不知要练什么,看这碑文上的字俊,就多看看。”   她最近并没有再服用让声音嘶哑的药,音调逐渐恢复,不过她总在人前走,说话的音量也不大,声音就算慢慢发生变化,周围的人也不会察觉了。   听了她这话,四表哥没有开口说什么,他身后的一位倒是笑开了,语气刻薄地调侃:“依着你的笔力,临摹柳探花的字,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长啊?”   盛香桥闪目一看,说话的正是她的未婚夫金世子。盛香桥半低下头,乖巧地给世子鞠礼问安。   说起来金世子虽然不似表哥那般玉树临风,但也算长得昂扬英俊,承袭了金家特有的浓眉俊目。这让世子爷在高贵出身以外有了额外加持,在胭脂堆里厮混得风生水起。   金廉元有些日子没见自己这位御赐未婚妻了,听闻她最近又跳井,又是闭门思过的,时时闹出些幺蛾子,真不是个省油灯!   所以他实在是忍不住跟着好友成四一起过来,顺便给这跋扈丫头些排头吃,别以为他真是个盖被吃屎的窝囊废。   这小破鞋还算有些眼色,居然没像以前那般嚣张辩驳,只是规矩行礼。   想到她小小丫头居然跟个男戏子搅合到一处,金世子还是说不出的郁结,所以只半抬鼻,冷哼道:“听成小姐说,你现在可说不得了,若是真有些气骨,就该说到做到,跳进去都干净了!”   满京城的娇媚女子,哪个不比破鞋强?金世子倒巴不得盛香桥跳井,他也落得清闲自在。   这等尊贵世子,盛香桥自问得罪不起,所以她也不打算应对,权当听不见,只半低着头,听着便是。   金廉元积攒了满腹恶语,全打在了棉花上,那盛香桥居然改了应对之策,对他毫无回应,就算想热络吵上一架都不可能。他顿觉得怪没意思,说了几句,便冷了场子。   盛香桥见世子爷排毒泻火完毕,便抬头对成天复说:“表哥,听闻今日的素斋请了名厨调理,有几道需要拿捏着火候吃,夫人们方才说,她们不急,只等流水尾席,让我们小的先吃。若是无事,我便去流水宴那吃个头筹去了。”   没等成四郎说话,金世子又冷笑道:“几日不见,你倒是会吃起来。不过这素斋是给认捐的居士吃的,敢问你捐了多少,就想去吃?”   盛香桥听到这里,倒是吃惊抬起了头,终于正视着金世子道:“不是……姑母认筹吗?怎么我们小的也要捐银子?”   金廉元冷哼一声:“木佛筹措金身,入庙者人人有份,怎么?你没带香火钱就来吃素斋了?”   盛香桥怕漏了底,没有再说话,可是脸儿上的为难之色难掩。她现在一穷二白,若是一会人人都要捐银子,她只能跟姑母借钱了。   就在这时,成四郎转头吩咐小厮青砚:“给盛表妹十两银子。”   青砚听了,立刻从装着银票的荷包抽出一张来。盛香桥默默接过,一边翻看一边心里为难:只一张银票,难道要找人破些零散银子,才交香火钱?   “这银票是不是太……”   成天复仿佛看透了假表妹的心事,淡淡补充了一句:“十两香火银虽然不算多,但也聊表侍佛诚心,在众位小姐面前,算不得出丑。”   言下之意,别误会,这十两都是香火钱,别小家子气当众出丑,全都捐了吧!   盛香桥一时愣住,小声道:“这……是表哥替我垫的?”   成天复背对众人,微露白齿,清冷的眼眸弯起,朝着小表妹真切地小声笑:“当然不是,这是你两个月的月钱……”   “……”   盛香桥白着脸儿,倒吸一口冷气,成家真是市侩奸商之家,养出的儿子居然这般狡诈!她两个月的月钱啊!还没有在手心温热,就要交到佛祖那里去了?   小村姑现在真是肝肠阵痛,觉得成四郎简直比薛氏夫妇还可恶!   而金世子见好友替自己的未婚妻解围,慷慨解囊,只当四少在照顾他这个世子爷的脸面,替他维护未婚妻的周全,又瞪了盛香桥一眼,然后拍了拍成天复的肩膀道:“让你破费了。”   成天复抱拳客气道:“应该的,毕竟她也是我的表妹……”   金廉元觉得未来的老婆虽然不堪,然而这个表大舅子着实不错,堪为一世良友啊!   寺中小姐甚多,有几位与金世子暗自书信多时,今日正好可以一见解相思,所以世子爷也无心在小丫头这里耽搁太久,与成四郎勾肩说笑而去。   接下来的时光里,盛香桥完全失去了活力,就算美味的素斋都不能让她露出笑脸。将银票塞入功德箱时,小丫头眼泪都微微在眼眶里打转。   在吃素斋的屋堂里,盛香桥又跟曹玉珊小姐不期而遇。曹小姐看到了盛香桥来,倒是很自来熟地凑过来,小声道:“我出门时还想着能不能遇到你呢。你看,我带了上次跟你说过的薄皮蜂蜜核桃,快尝尝,是不是像我说的那般好吃!”   说着,她便喜滋滋地从袖口里摸出小袋子,掏了一把蜂蜜核桃仁给盛香桥。   有些发蔫的盛香桥接过吃了一口,觉得甜香酥脆,还带着炒锅的焦香,确实是上等零嘴,终于调动些兴致,接连又要了两捧。   两个好吃的小丫头一见如故,颇有“吃缘天定”之感。   赵嬷嬷在一旁冷眼旁看,觉得村姑一流大约就爱结交像曹玉珊这样日渐没落的公府女儿。   庆国公府曹家最近两代无甚建树,家里的子弟担任的官职也颇不入流,而这个曹玉珊是有名的贪吃,腰间总是挂着零嘴袋子。曹家也不管管,这曹小姐再胖下去,亲事可不好定了!   不过假货快些结交些新的手帕闺蜜,倒也不错,最起码不会被人看破露馅,所以赵嬷嬷也懒管得她们了。   吃饭时,盛香桥问曹玉珊捐了多少香火钱,曹玉珊老实说:“我每个月的月钱都不够买零嘴的,只捐了一两。”   盛香桥微微一顿:“就捐这么点?”   当听说盛香桥捐了十两时,曹玉珊用看着财神爷的眼神打量她:“我们这些未出嫁的,哪来那么多的月钱?不过了各自尽些诚心就是。寺僧们主要也是靠承着夫人们的香火侍佛。我听说田家小姐捐了五两已经是大手笔了。您果然是要做世子妃的人,居然捐了这么多……哎呀,你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盛香桥需要慢慢缓气才能止住满心的疼痛。现在她笃定自己被蒙骗了,居然真的将一张大银票这么捐了出去。   难怪方才那个捧着箱子的小和尚不住地跟她念“阿弥托佛”,脑袋点得像鸡啄米。   成家四郎名不虚传,睚眦必报!他这是将乡路敲诈之仇、勒索月钱之恨一并跟她了结啊!   想到这,她忍不住再望向坐在旁边桌子的表哥,玉人风采依旧,眼角眉梢都是英俊,只微笑着与友人谈笑风生。   可看在盛香桥的眼里,当真不是什么好货!   曹玉珊吃了美味的素斋之后,心情大好,话匣子也算彻底打开了。她父亲主管内侍监,负责皇室的吃喝拉撒。也算是个肥差,虽然官阶不入流,但小道消息却听的很多。   譬如最近宫宴有谁参加,又有哪些轶事一类。   看盛香桥直勾勾地盯着隔壁桌,又是一脸的凄怨,曹小姐误会了,以为盛香桥在看未婚夫世子爷。   想到世子爷的风流,曹玉珊的同情心顿起,决定给新近的手帕姐妹提个醒。   “盛小姐,你既然定了婚,女儿节应该要绣荷包吧?绣好了没有?”   高门闺女都是用这类针线活消磨光阴的,马车上,轿子里也可以拿来解闷,所以盛香桥还真带着正在做的手工活。听到了曹玉珊问,她便转身让凝烟将她的针线包拿来,取出绣了一半的荷包给曹小姐看。   曹玉珊接过看时,嘴里的素鸡差一点掉在荷包上。   “盛小姐,你绣的……是狗尾草?”她鼓着小胖脸,迟疑地问。   盛香桥微笑道:“是兰草,君子如兰,你看这个立意好不好?”   嗯……曹玉珊有些嘴拙了。这立意当然甚好,可惜这绣工也太……粗犷了些。而且金世子的品德离空谷幽兰的君子意境,也远了点。   想到这,曹玉珊咽下素鸡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虽然还没成世子妃,可是眼巴巴地准备入府当侧妃的人已经排成队……你看,世子爷现在带的荷包精致不精致?”   她又压低声音道:“那荷包上的珍珠,可都是南洋的稀罕物,万岁爷曾经赏赐出去一批,可名单里没有慈宁王府啊……”   盛香桥听她这么一说,便扭头看过去。果然金世子的金闪闪的腰带上挂着一只精致的荷包,细细纳着颗颗圆润的粉色珍珠,组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 第15章   就算世子爷的正妻已定,可若是成了他的妾,以后也是后宫的贵妃娘娘,尊显无比。   许多望风站队的人家都在暗暗下注,默许自家适龄的女儿跟世子爷茶会闲聊,接续些情谊。   曹家府门清静,她爹连个妾都没有。现在看到好友的未婚夫频频跟一桌的贵女公然调情,曹小姐自然提盛小姐揪心。   于是又小声道:“你若想查那荷包的来历,我就帮你查!”   盛香桥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他都明晃晃挂在腰上,就是不避人的,何苦自找没趣?”   曹玉珊想了想也对,便长叹一声,默默地替盛香桥布菜。愁为何物?唯食解忧啊!   盛香桥吃了几口,又转头看了看,发现世子爷身边坐的是表哥成天复。   虽然表哥玉人,俊美依旧,但她现在怎么看都不顺眼。就在这时,成四表哥突然抬头瞥了她一眼……眼神清冷,又很欠打!   想到自己被诓骗了的月钱,盛香桥微微鼓着脸,拿捏着尺寸,小心翼翼地瞪了成天复一眼。少年的嘴角轻轻弯起,微微含笑转过头去,继续与世子推杯换盏。   盛香桥也转头继续吃东西。世子爷将来纳妾之事可不归她管,她在“嫁”入王府前,一定会想法子逃走的。   盛家老小虽然待她不算友善,到底是懂得礼义廉耻的正经人家,也做不了太歹毒的事情。   可是那慈宁王府就不同了,慈宁王爷的行事跟他的封号压根不沾边,若是一遭嫁过去,便再无逃出升天时……   想到这里,世子爷的风流花心爷变得异常可爱,知道他不待见自己,也让人心安不少,若是将来有一日世子遇到了真爱,忤逆抗旨,做出悔婚之事,那更妙了!   所以最让她心烦的,不是世子的花心,而是表哥的吝啬。要是成四的钱袋口,像曹小姐的嘴巴一样松,那该有多好!   曹小姐并不知盛小姐的烦心事,只是看了她的荷包绣工后有些上火,便主动请缨,要帮盛香桥提升针线技艺,不然将来世子府燕燕莺莺环绕,盛小姐该如何杀出重围,镇压一帮妖孽?   盛香桥却觉得妖孽此时已经找上门来了!   正在曹玉珊跟她说话时,田佩蓉的那个外甥女沈芳歇陪着小姨田沁霜走了过来。   那个沈小姐似乎故意引着田小姐往这边走。放着那么多的空位不坐,偏偏坐在了盛香桥的身旁,两位贵女坐下,是香气缭绕,芬芳得很。   沈芳歇得意地跟周围的贵女们炫耀了她从田家新得的香料包后,便冲着盛香桥不怀好意一笑。   而田沁霜则有些心不在焉,借着坐下的机会,瞟了几眼世子爷那一桌,也不知她看的是谁。   盛香桥还记得这位沈小姐在大殿上偷偷推了她,害得她在圣驾前失仪的事情,现在沈小姐眼巴巴地过来,也不会怀什么善心。   因为盛家跟田佩蓉交恶的缘故,盛香桥决定不给这沈芳歇什么好脸,将脸一扭,跋扈的盛大小姐再次重现江湖。   可沈芳歇却假作不知,一屁股坐在了盛香桥的身边,撇着嘴问道:“哟,这不是盛小姐吗?怎么今日有空来寺中吃斋,不需要在家里练习舞南戏了?……哎呀,这是盛小姐的绣工吗?啧啧,若有舞南戏的时间,还不如练一练针线呢!”   方才曹玉珊随手将那狗尾巴草荷包放在了桌子上,正被沈芳歇看见,立刻出口嘲讽道。   曹玉珊一听,连忙收起了荷包,替盛香桥解围道:“别瞎说,这……是我拿来请盛小姐指正的绣活。”   沈芳歇方才可是看见这荷包是盛香桥的秀女拿出来的,所以对曹玉珊欲盖弥彰只是冷笑了几声,然后故意转过头,看着世子爷的腰间荷包,眉头一挑,顿时有了主意,故意出声道:“怪我眼拙,这世子爷身上的……才是盛小姐亲自绣的吧?哎呦,这芍药如此娇媚,我记得它又名为‘殿春’,花开虽迟,却能后来居上,独占花头呢!寓意当真是好啊!”   说完沈芳歇便将绣帕掩在唇上,惬意笑开了。她向来是个踩低就高的性格,自己的姨母不待见盛家人,她便充当马前卒为姨母冲锋陷阵。   盛香桥冷眼看来,知道沈芳歇是故意引她去看世子爷的荷包,又巧妙出言刺激着她。   沈芳歇明知道那荷包肯定不是她绣的,却一直拿着荷包说事。还有那芍药,不就是说送荷包的正主儿虽然迟了一步,不能做世子正妃,可是却后来居上,独得专宠,风头盖过盛香桥这个正主吗?   也不知那绣荷包的是哪位小姐,得了沈小姐如此夸赞。   这个姓沈的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恶心她。倘若此时听到这话的是真正的盛香桥,就算不爱世子爷,也会因为在众人面前面子挂不住,怒气冲冲地跑过去质问世子,他腰间的荷包是谁相赠。   依着世子爷不惯盛香桥毛病的性子……场面一定很好看。   盛香桥微微叹了一口气,领不着月钱,总少了些动力,可为了保住性命,又不得不做差事……   她也是心里窝了火,干脆就拿这姓沈的撒气好了。想到这,她一抽手,拿出舞金锤的气势,照着沈芳歇的脸“啪”的一声,抽了一记带响的嘴巴。   沈芳歇点火成功,心内正得意着,没想到盛香桥不按理出招,竟然在大厅广众下,如此权贵云集的场合里,给她来了个大耳刮子。   盛香桥在乡间做惯农活,看着细瘦的胳膊,其实很有些实气力,直打得沈芳歇哎呦一声,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立在盛香桥身后的赵嬷嬷抖了抖手,鼻子要气歪了,若不是怕露馅,她真要立刻抽起藤条,打死这个出幺蛾子的假货!   而盛香桥所在的这一桌顿时气氛尴尬,几位小姐们都是面面相觑,惊诧地看着她们俩。   原本坐过来跟同桌几位小姐说笑应酬的田沁霜也惊讶了,紧缩秀眉出声斥责道:“盛小姐……好端端的为何打人?你们盛府的家教何在?”   沈芳歇也是泪眼婆娑,故意站起来捂脸大声嚷道:“你……你好没意思!我不过是与你闲说话,你怎么疯婆子般打人?”   她这一嚷嚷,原本没有留意她们这一桌的其他人也纷纷闪目过来,大厅里顿时变得安静了,就连世子那一桌人也看了过来。   等金世子闹明白事情的原委时,气得脸儿都青了——他未来的妻子不光行为放荡,还是个十足的泼妇!我的皇爷爷啊!您怎么给我精挑细选出这个破烂货的?   不过惹了事儿的盛香桥倒是不慌不忙,待沈芳歇梨花带泪地哭诉过了,才半翘起下巴道:“忍你甚久了,居然好意思往我的身边凑?我问你,在万岁寿宴时,是不是你使绊子,在身后推我?”   沈芳歇被问得一滞:这都多久的事情了?当时盛香桥在大殿上可连提都没提,沈芳歇还当她不知道呢!   再说了,当时就算盛香桥说出来,沈芳歇也不怕。毕竟当时向万岁祝寿的人那么多,起身的功夫不小心碰了也不算什么故不故意的。她盛香桥仪态不好,站姿不佳,没有站稳能怨得了谁?   沈芳歇当时敢做,就压根不怕盛香桥在万岁面前告状!   可没想到盛香桥居然知道,还一直忍到了现在,什么都不说,就在人前抽冷子打她一嘴巴。   “你……胡说些个什么!”沈芳歇气急败坏道。   眼看着沈芳歇抵赖,曹玉珊气不过,连忙出来作证道:“就是你!我都看见了!就是你故意伸腿去绊香桥的!”   她还要再说,可是她的母亲曹家夫人已经吓得命自己的嬷嬷过来捂嘴,一把拉拽走她,免得自己这直肠子的女儿乱趟浑水!   不过众人都听到了曹玉珊说的话,心下也明白盛香桥为何打人了。   若是曹玉珊说得是真的,那也难怪盛香桥生气,殿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小姑娘没在皇帝面前告状就很厚道了。   在座的有几位是跟盛香桥同批进殿向陛下祝寿的,其中些人还真看见沈芳歇伸腿了。   但是沈芳歇是田家的亲戚,平日走动甚勤,况且她父亲升迁正旺,人家苦主盛香桥都没告状,她们更不好多嘴生是非。   现在盛香桥突然翻起旧账,提起殿前失仪的事情,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曹玉珊出来为证,她们自然也回想起那一节来,几个相熟的彼此耳语,小声议论着。   盛香桥拿出了作天作地的跋扈小姐做派,冲着还在狡辩的沈芳歇一挥拳头:“以后看见我,离得远些,别眼巴巴地过来讨嫌!我未来夫婿身上挂着什么式样的荷包,关你屁事?就算不是我绣的,难不成是你给绣的?”   只这么飞来一语,别人听起来,倒像是沈芳歇方才多事,到盛香桥那里告世子的状,说他沾花惹草,而盛香桥是为了维护未婚夫的清誉,护夫心切,这才打沈芳歇的。   盛香桥还算是个小姑娘,加上平日的作风就是口无遮拦,能这般行事也很正常。她的声量颇高,席间夫人小姐们的炯炯目光纷纷调向了世子爷的腰间。   这下子,金廉元顾不得暗骂破鞋未婚妻,忙不迭先将腰间的荷包扯了,塞入到自己的衣袖中。   沈芳歇被盛香桥移花接木的诬赖说辞气晕了,只捂着脸跺着脚道:“你……你胡说,我哪里说过世子爷的荷包是别人绣的……”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就在这时,田沁霜的母亲刘氏过来了。她见不得这等泼妇骂街的做派,加之沈芳歇也算是田家的亲戚,又是与她同来,佛门清净地,纠缠不休,成何体统?   要不是继女田佩蓉最近身有不适,不能出门,她也不会受了田佩蓉的委托,带了这个小家子气的沈芳歇出来惹是非。   所以刘氏将脸儿一沉,出声喝住了还要不依不饶的沈芳歇,又让女儿也起身,田家的女眷就这么先行离开了。   都是京城贵女,就算不和,大都也不会人前失礼,更不会这般大打出手。今日盛香桥也好,沈芳歇也罢,做派说法全都算是出格了。且不管谁对谁错,回家都是要跪家祠的。   既然如此,也不必争辩孰是孰非,赶紧分开,免得受人非议才是正经。   刘氏匆匆带着沈芳歇离去后,那盛香桥却一脸的泰然自若,甚至还朝着金世子微微羞涩一笑,大有一副“我幸不辱使命,维护了世子名声”的自傲感。   待沈芳歇走了,她便坐下拿起筷子招呼同桌的小姐们:“都快些用斋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16章   事主都这么泰然,别的小姐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笑,尴尬地动起了筷子。   盛香桥在人牙子那里遇到过不少被主人家发卖的丫鬟婆子,个个都是挑唆事情,吵嘴打架的好手。   这等移花接木的吵架法子,小姑娘也是在人牙子窝里学精了的。沈小姐到底是娇养的小姐,有着诸多的不能为,真豁出去,哪里是她的对手?   只是世子也的未婚妻居然凶起来能抽人嘴巴,原先跟世子爷顾盼生情的几位小姐们,似乎也收敛了很多。   加上她们认出世子挂着的那个荷包并不是自己的,有的羞,有的恼,纷纷寻了借口提前离开了。   盛香桥懂得她们,更懂得世子的无奈。若是可以,世子爷应该恨不得多生出几个腰子来,能多挂些荷包,雨露均沾,不会厚此薄彼。   今日这一遭,除了荷包的主人外,其他的红颜们大约都要跟世子哭闹一场,追问他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吧?   反正那天离开乾龙寺时,世子爷恶狠狠瞪了盛香桥好几眼,然后才骑马离去的。   盛香桥吃得饱足,收好了曹小姐给她的零嘴,也打道回府了。   只是经历了素宴这一遭,一路上两位妹妹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心里一定在想:盛香桥疯魔了不成?简直是破罐子破摔啊!   盛香兰最后忍不住嘀咕:“看回府,爹爹不责罚你……”   盛香桥没吭声,只假装累了,靠在车厢闭目养神。   回府下马车时,两位妹妹先下了车,盛香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去,一定是迫不及待给她的小娘白氏提供关于嫡姐新鲜的把柄去了。   盛香桥下车时看见表哥正立在马车旁,似乎在候着她下车。   盛香桥下了车后,便问:“表哥有事情吩咐?”   成天复看着小姑娘精致的眉眼,尤其那双乌黑的大眼儿,怎么看都应该是个文静的小姑娘。   可惜人不能只看表面,小村姑显然不是个娴雅的性子。他缓缓道:“你今天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不知要如何收场?”   盛香桥眨了眨眼:“不过是小姑娘间绊了几句嘴,说什么了不得的?再说了,难道真的盛小姐能忍了那位沈小姐?”   一旁的凝烟不敢说话,可是心里暗道:若是真的小姐,只怕今日也会不分青红皂白,跟世子爷闹一场吧……   其实假小姐今日也满心的不痛快,期盼了许久的月钱就这么没了,到现在她都没缓过来。   虽然盛家就算不给钱,迫于王爷的淫威,她也不得不扮作盛香桥,但是不给驴吃草,就别想磨拉得有多好。   她左右应承着,糊弄事儿就得了。想着一会说不定又要被盛家家规责罚,盛香桥幽幽叹了一口气。   成天复没想到她倒先怅惘起来,便挑眉问:“今日你可着性子行事,怎么还叹气起来?”   盛香桥见左右除了凝烟和赵嬷嬷便无旁人,倒也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又不是性子跋扈的人,你怎知我这般就痛快?只是当了几日盛小姐,才明白小姐为何放着好好的贵女不做,一意要私奔出去……我若是她,也耐不住的。”   她说这话,倒不是宣泄自己失了月银的不满。   这个真正的盛香桥的确并非人们所想的那般清贵。   她虽然得了父亲的娇宠,却不过是衣食无忧,被娇养坏了。出门跟其他的贵女相处时,琴棋书画样样落了下乘,依着她的性子如何不嫉妒外加自卑,变得愈加乖戾骄横?   而在府内,真小姐被白氏和两个庶弟庶妹算计,祖母也不大喜她。好不容易被指了婚事,未婚夫又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子……   成天复听了她之言,倒没有动怒,只是扬了扬眉,看着她问:“你的意思……她背德私奔还有理了?”   小丫头觉得自己言多了,立刻收住了话茬,微微一笑道:“我不过是个乡野丫头,说的都是没见识的话,表哥不必当真……只是以后像这类需要花银子的应酬,您能不能帮我推了?毕竟我不能次次都管表哥您支银子,总不能到了最后,我做了一趟差事反欠了贵府银子吧?”   说完,她客气地笑了笑,便脚踩莲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了。   青砚看四少爷一直看着那丫头瘦小的背影,便冷哼一声:“真是个乡野丫头,胡言乱语的。少爷不必往心里去。”   成天复微微一笑,他听得明白,这小丫头是在变着法儿骂盛家内外都是刻薄之人啊!   盛香桥在乾龙寺可着性子闹了一场,原本做好了被责问的准备。可那天晚上,除了跳脚骂人的赵嬷嬷外,并无什么人来斥责盛香桥。   就像盛香桥说的,不过是小姑娘间的不和吵闹,沈家也不是要命的大府人家,大人们也是懒管懒问   据说那天原本盛香兰准备在爹爹面前添油加醋地讲论一番的,没想到爹爹竟然先从成表哥的嘴里先知道这事儿了。不过不知表哥是怎么说的,爹爹竟然没放在心上,只皱眉训斥盛香兰,以后不要总拿小孩子拌嘴这类小事说项。   盛宣禾大人经历了圣殿之难,着实磨砺坚韧了许多,对于假女儿闹出这等子小事来,浑不放在心上。他这两天总是出府应酬,其实是变相相看续弦。如今倒有两个合适的,须得左右比较筛选。今日下午又出府相看,外加酒宴,只怕要入夜才能回府呢。   而表哥下午时似乎又出了一趟门,不知是不是跟同窗游玩去了。   至于祖母,这两天身有不适,正进服汤药,就算白氏有心撺掇儿女去告状,也得掂量掂量。   所以待赵嬷嬷骂得声音嘶哑,跑到偏房去让小丫头捶腿后,盛香桥便落得清静,可以吃些零嘴,描描花样子,好好地提升女红针线技艺。   不过待吃过晚饭的时候,四表哥身旁的小厮青砚来了,给盛香桥送来了一个木匣子。   盛香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小包银锭子,还有一贴字帖。   看来成天复还算良心未泯,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让小厮送了五两银子来。而那字帖……   盛香桥打开的时候,顿时愣住了——这字帖的墨痕尤新,应该是新写的,并非书画铺子的成品。   而且这字型……分明是白日在乾龙寺看到的柳鹤疏的碑帖拓印。   盛香桥沉默地看着,一时咬不准成四表哥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借着在花园里散步时,她顺便拐向了通往书斋的小径。   因为考学临近,成天复借用了舅舅的书斋备考。每日里有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温习功课。不过看书累了的时候,他也会出书斋,在书斋外的小径上散步喂鱼。   因为盛香桥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走到书斋外时,看能不能与成表哥相遇。   成天复正坐在假山水池边的石凳之上。   高大的少年身着闲适的松散白袍,领口微松,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头顶束发,只簪了一根轻便的乌木发簪,长睫毛微垂,挺直的鼻尖泛着午后的慵懒阳光,修长的手指正在轻翻书页,在秋色纷飞的落叶中,洋溢着说不出的儒雅卷气。   看着此情此景,盛香桥倒不太好意思过去,怕打扰了成表哥用功温习。   不过成天复已然听到了脚步声,头也不抬道:“怎么溜达到这里来了?”   盛香桥福了福礼后,又往前跺了几步:“昨日收到了表哥送来的匣子,觉得得当面道一声谢才是……”   成四郎不动声色的地抬头瞟了她一眼:“不必,都是你应得的……不过我倒是好奇,匣子里的东西……哪样更得你的欢喜?”   这话似乎带了些试探,不过盛香桥似乎浑然不觉,张嘴回道:“都欢喜着呢!表哥有心了,特意给我兑了小银锭,买起东西来很是方便,至于那字帖……凝烟说看着像是表哥手写的,真是劳烦表哥费心了。”   成天复微微挑眉:“她怎么知是我手写的?”   盛香桥回头看着凝烟:“对啊,你跟表少爷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凝烟看着表少爷望向自己,脸儿都羞红了,连忙回道:“这……柳鹤疏也算是盛家的远房亲戚,当年卷入了山西盐税案,被下旨削职问罪后,他的书画字品都被禁了,我们府上当年不还烧过很多他的字帖和诗集吗?所以奴婢认识这鹤体字……虽然后来了柳大人的门生为他平反昭雪,总算恢复了名声,但先人已逝,所剩的作品也几乎全无……老爷也曾说想买当年惊艳绝伦的鹤体字帖都买不着了……奴婢看着字帖墨痕尤新,这才大胆妄猜测……是少爷,或者是少爷找人拓写的……”   怪她昨日见了表少爷送来的字帖多嘴,被这假小姐听见了,没想到今日在四少爷面前,竟然将她推出来说这些陈年旧事,也不知自己说得是否逾矩,回头别再被赵嬷嬷给骂了。   不过成天复倒是微微一笑:“不亏是书香盛府的丫鬟,熟稔书画的春秋…斯人已逝,市面上的确是没有人卖柳探花的字帖了。当年若不是他在乾龙寺留有碑文,而乾龙寺的主持又是他的好友,独留这碑,恐怕连仅存的碑文都无法留下……一代才子便这般悄无声息地殒灭了,连他的家人也下落不明……”   他虽然说的是对才子的惋惜,可以一双眼始终看着那一脸懵懂的小丫头。 第17章   盛香桥听着凝烟说旧史时,脸上始终微微带笑,好奇地眨巴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听完了之后,她便一脸感动道:“表哥真是费心了,竟然给了我孤品。不过就像世子说的,给我练这字,真的有些揠苗助长,我试着学写了几个,总练不好,不过我定然不辜负表哥的期许,一定会好好练的!”   少年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终于又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书卷上,语调清冷道:“若是无事,你去别处玩吧,我要读书了……”   盛香桥乖巧地再次与他福礼告别,这才转身朝着别处走去。   青砚见那假小姐走远了,有些疑惑地问少爷:“四少爷您那日特意折回去拓印了碑帖,若是为了这么个乡野小丫头,实在不必啊!”   成天复没有说话,他小时曾与柳鹤疏有过一面之缘分。柳鹤疏爱妻夏安之是盛香桥亡母乔氏的表姐。   当时大家谈笑说盛宣禾的妻子乔氏和她的这位表姐长得甚像。不光是这两个姐妹像,就连她们俩相差两岁的女儿也眉眼相类,据说像极了家中祖上的一位女眷长辈。   所以在乾龙寺里,那个小丫头在柳鹤疏的碑文前驻足时,他莫名便联想到了陈年往事,便拓印下来试探一下。   可看那小丫头毫无波澜,倒显得他多思了。柳家当年横祸,满门抄斩,牵连甚广,哪里还有骨血幸存?   所以成天复试探了一下,便不再去想。   再说盛香桥转了弯后,脚步越走越快,赵嬷嬷都有些跟不上,忍不住小声呼和道:“赶着投胎吗?走得这么快作甚!当这官邸花园是乡下田间地头!”   听了赵嬷嬷喝骂,盛香桥才缓了步子,只笑着解释说自己感觉有些内急,想回院子松泛一下,这才走急了。   先前青砚来送银子,盛香桥知道瞒不过赵嬷嬷,所以将成天复给的五两银子分作了两份,其中的三两给了赵嬷嬷,还给凝烟几个银锭当赏,自己只留了几个银锭而已。   赵嬷嬷得了银子,觉得这小村姑还算懂规矩,所以在管教上总算是宽松了些。最起码骂起人来能短些。   不过转到靠近正院的廊子时,她隐约听到外门处有人拍门呼喊:“你们盛府是何道理?无辜扣押我的妻儿,却连府门都不让我进!今日若不开门,我便找到你们盛家的宗祠,让族叔们评评道理去!”   盛香桥听了这呼喊声,转头问凝烟是谁在外面大呼小叫?   凝烟听了迟疑道:“怎么感觉是成府的二爷啊?”   盛香桥叹了一口气:“表哥今日的书,是看不下去了……”   成家二爷吃久了闭门羹,却一直锲而不舍,连天变花样送东西过来,今日据说高价购得桂娘喜欢的古琴前来诚心道歉。却被门房阻拦。   泥人竟然被拿捏出了脾气,那一副急切盼着盛桂娘回府的样子,似乎不见到妻儿,绝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这类事情,盛香桥当然不会立在一旁看热闹。   表哥刚刚大发善心,补了她的月钱,所以做个不讨人嫌的乖表妹才最要紧。   于是她低头回了自己的院子,继续描花样,绣女红。   除了给世子未婚夫的幽谷香兰荷包,她还准备绣一条抹额给祖母,毕竟她先前在老人家面前许愿了,总要做到才踏实。   凝烟还算有些良心,得了她给的银锭子,便从外面买回了些麦芽糖酥、栗子糕一类零嘴给盛香桥,算是回赠。   至于赵嬷嬷,过了殿前那一关,假小姐便也无甚功课了。赵嬷嬷乐得躲清闲,只在西厢的炕头躺着,指使着小丫鬟给她捶腿挠背,午饭后更是睡上一觉,直到晚饭前才起。   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里,盛香桥都可以安闲自在地度过,一边吃着零嘴,一边绣花,待累了,就坐在窗边的小榻往外看。   她的绣楼下是一片花丛,偶尔府里养的母猫会带它的三个崽子在花丛里扑蚂蚱。   另外楼下院子里也是小丫鬟们的聚集地。虽然她们不知楼上的小姐是假的,但是看赵嬷嬷和凝烟松懈惫懒的样子,自然上行下效,也渐渐偷懒起来。   丫鬟们叽喳聊天,盛香桥也能顺便听听府里的时鲜事情。   比如那天成家二爷找来的后续。   据说因为成二爷闹得厉害,盛府最后总算是开了门。但是当时盛宣禾不在,所以是成四少爷去见的父亲。   父子俩虽然是关门相见,但是吵得着实厉害,门外的仆人都听见了。   大抵的意思是,成二爷说大嫂逼着和离是在是言语的误会,他也不知大嫂会这么做,如今他回来了,桂娘也不必斤斤计较不肯释怀,这么一直住在娘家不回去,太不像话,时间久了要被人说道的。   而成四少则单刀直入地问父亲,今后还跟不跟田家的寡妇来往了。   这么问形同拷问奸情,让做父亲的脸面往何处放?   成培年被儿子这般逼问,登时有些恼羞成怒,便让成四少跪下,问他离间父母,是何居心!   说着还拿了桌上掸灰的鸡毛掸子抽打起四少来。   而盛桂娘原本一直躲在隔壁偷听,见成培年打儿子,便连忙赶过来,与成培年大吵了起来。   盛家没有当家主母,白氏只不过是姨娘还不够格拉架。   最后到底是盛家老太君出面,让老仆派去叫人,将这三人叫到了自己的内院里去。   老人家当时说了什么,底下的人也不大清楚,但大抵都是劝和的说辞,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不过据说盛桂娘出门时,是成家二郎亲自搀扶,倍加呵护地扶上马车的。   盛桂娘原本恨极了成郎无情,可现在看他刚回京城,便立刻寻归来,只说这里面透着误会,便觉得有些心软了,再加上母亲的说和,想着自己的儿女也大了,若真是闹得和离,以后岂不是耽误了儿女的婚事前程?   那天成二郎在老太君面前痛哭表示,以后定然对桂娘更好,绝不再叫她再受委屈云云。   盛桂娘被她的夫君一番温言相劝后,给足了面子里子,总算消解了郁气,收拾了行李,准备带着儿女回成家了。   可成天复并没有跟父母同回,只说要在舅舅家借住,方便温习功课,但是盛香桥听了觉得成表哥应该是跟父亲赌气才不回府的。   想到成天复平日里一副天高云淡,运筹帷幄的老成样子,摊上这样的父亲,应该是心里发堵吧。   不过这样绣着花针,听着墙角的悠哉日子也不是日日都有。   很快这大西的女儿节到了,按照习俗是要出城赏秋,外带给荷包祈福再相赠郎君的。   盛香桥小时被拐子拐走,但几经转手学的都是些唱曲小调一类的营生,正经女儿该学的针线却没有学过。   以至于苦练多日,也不过学了些皮毛,但总算绣样子勉强能入人眼,狗尾巴草也渐渐生出了兰草的几分样子来。   凝烟将盛香桥的绣品放在一个锦盒里,便让小姐准备出府赏秋了。   盛香桥一边任着人涂抹香脂水粉,一边听赵嬷嬷说自己要注意的事项。   这女儿节不同于七夕,乃是当今万岁在十几年前钦点的佳节,从相赠荷包,再到秋池边互诉衷肠,都安排得详细周到。竟让人有种“天子也有憾,唯有天下有情人成全”之感。   既然是天子有令,全天下的年轻男女就得将陛下当年的遗憾填满。这两天京城上等的丝线绣面都涨价了不说,连车马行的车马都提早预定了出去。   除了已经定过婚事的小儿女外,其他没有指配婚事的公子小姐们,也乐得随了自己的兄长家姐一同出去玩,顺便看看适龄的对象,看看能不能生出些宜心的姻缘。   不过像盛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倒不必去雇佣车马,只不过因为有其他亲眷府宅也来盛府借调车马。到了女儿节那日,盛香桥便只能跟盛香兰同挤一辆出门了。   盛香兰虽然年十二,但是也快指定婚事了。如今盛家的大女儿与慈宁王府联姻,未来可期。   所以就算盛家庶出的女儿也是抢手货了,所以这次白氏再三恳请老爷,让女儿也跟着大姐盛香桥一同秋游,便是指望着在人前露露脸,让人看看盛府庶女不逊于嫡女的气质做派。   因着之前祖母训斥了盛宣禾,连带着盛宣禾又去白姨娘的屋子里砸摔了茶壶大发雷霆一气。   受了老爷的训斥,白氏收敛了很多,最起码知道告诉女儿不可跟嫡姐当面对付,再叫盛香桥抓了告状的把柄。   所以同一辆马车里,这次又没有成得晴在车里调节气氛,盛香兰跟长姐一路无话,各自看书吃零嘴,一路驶向京郊的雀湖边。   盛香桥对此很是满意。她本就跟盛香兰不熟,况且她真正的年龄也跟盛香兰相仿,若是要一路端着姐姐的架势虚以委蛇,也怪没意思的,于是拿了坊间的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着。   她原先在家里是识字的,只是因为当时拐子要筛选识字的秀气女孩,入了章台勾栏会与人吟诗作对,好卖出大价钱。她便假作了痴傻蠢笨之相,更是拽了路边催吐的野草吃下,吐了来挑人的妈妈一身,这才躲过一劫。   此后她一路装傻充楞,逃过几次,又被抓回来挨了打,最后辗转到了薛家。   现在盛家人看轻她是乡野小村姑,她便也就一味认下,只是假装上进要识字,便陆续学了些识字的初蒙课本,现在终于可以拿着盛香桥房里的书本光明正大地看一看了。   只不过本尊盛小姐似乎偏好书生小姐墙上倾心,桥下私盟的桥段,来来回回看过去,都是这些些情情爱爱,月下逃亡,入山林耕田种地生孩子……   盛香桥知道在乡野种地的苦,所以品不出这等人间烟火情爱的高妙,看久了都觉得手腕子像挥锄头一样酸痛。   放下话本子的时候,她正好看见了庶妹投射过来的鄙夷眼神。   盛香桥看了看自己的话本封面,乃是真小姐为了掩人耳目,后贴上了烈女传的封,正大光明得很。   不过这等小伎俩显然瞒不过妹妹盛香兰,受了父亲的责骂后,盛香兰不好再出言挑衅,只能看着那假正经的封面运气,嘴角的冷笑甚是鄙薄。 第18章   盛香桥很同情庶妹这种有气撒不得的痛苦,所以干脆收了手里的书,又拿了描红字帖出来沾茶水练字。   可是这种好学的刻苦显然又让盛香兰想岔了,以为她故意在自己面前假清高。那鄙夷的眉毛都要飞入鬓角了。   如此别扭了一路,总算是到了雀湖。   此时早先到了车马已经在官道边的驿站卸了马车,让马儿入棚喂食。   按照往常,这些拘在城中的公子小姐们都要在雀湖边消磨一整天,有些年岁大的公子们,都是要夜饮到第二日才回的。   所以车夫们也都有了经验,只将马儿卸下来,自己也寻了旁边的阴凉树下消磨去了。   盛香兰迫不及待下了马车,带着丫鬟嬷嬷跟相约的手帕交一同游玩去了。   当盛香桥慢吞吞地下了马车时,发现世子爷居然在驿站旁的茶棚下等着她呢。   倒不是金廉元生出了什么爱惜未婚妻的心思,实在是父命难为。   之前在乾龙寺里,因为他招蜂引蝶,惹来女子吃醋的事情不知怎么被父王知道了,结果引得父王勃然大怒,只跟他再三强调这桩姻缘的重要性,若是再与别的女子不清不楚,传到了官家那里,便要打烂了他的脊背!   金廉元虽然行事荒诞,但深知父王为了皇位已经走火入魔,少不得要做一做表面功夫,好好维系一下皇家赏赐的姻缘。   是以今日倒是给足了盛香桥面子,在这里候着她多时了。   按照天子亲自为女儿节编纂的习俗,有情人当在秋池粼粼,日光之下游湖赏景,互赠信物,一吐衷肠。   金廉元觉得这等清爽秋日,原该跟佳人游湖荡舟,花丛后相拥品尝香唇一点……现在他却被迫要陪着个死丫头片子一起干巴巴地在湖边走,真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看着她瘦薄的身材,完全没有张开的样子,还未成婚便已经相看两厌、味如嚼蜡了。   盛香桥半低着头,一直跟在金世子的身后走着,这条绕湖一圈的木栈道不乏带着婢女小厮,一双一对的有情人,虽然也是礼数周全地间隔几步而行,但顾盼之间都是浓情蜜意。   唯有万岁钦赐的佳偶一对,一高一矮,只顾走路,彼此都不看向对方。   想到两年后便要迎娶这个跋扈浅薄的女子,金世子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最可怜之人,忍不住再次喟然长叹,然后闷不吭声地走了半圈湖。   盛香桥累得脚都要断了。为了垫高些,她的绣花鞋下加了许多硬垫子,若是走一会还好些,可是像金世子这般遛驴拉磨,沿着湖一圈圈地走,显然是不行的。盛香桥觉得小脚趾旁已经磨出水泡……   “那个……世子爷,我们去那亭子坐坐可好?”因为脚太疼,盛香桥实在忍不住对世子道。   金廉元觉得她是在寻借口跟自己套近乎,还想效仿别的女子,邀约自己到亭子那倾谈。他心内冷哼,可毕竟受了爹爹的训斥,所以摆了摆手,请盛小姐往路旁树丛后的亭子走。   因为有茂密的树丛遮挡,所以在木栈道上只能看到亭子延伸出来的飞翘亭檐。   可再走几步时,虽然不见亭身,却听得见亭子处有人再说话。   “……这是我绣的护手,你总是舞剑,说不定需要用着……”说话的是个软绵绵的女声,那种带着柔情的腔调,是女子面对自己心上人时,忍不住发出来的。   可惜这腔柔情显然时错许了,只听冷冰冰的男声道:“我不用这个,还请小姐拿回去赠与自己的父兄吧。若是无事,在下先告辞了。”   盛香桥不会错认这声音,分明就是她的那位四表哥。   拜凝烟功课做得勤,她对盛府近亲的情形记得甚牢。成天复表哥因为要考学,尚未议亲。   而且成培年觉得若儿子考取了功名,再定亲时,便可更往上进一进,寻个显赫的人家联姻。可听着树丛后的言语,分明是有姑娘看中了表哥,私下里给他绣品呢。   盛香桥觉得贸然走过去冲撞了表哥的私事显然不妥,于是便顿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   可金世子是个不怕事大的。虽然听到了声音,依然兴冲冲地往前走。   盛香桥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便听树丛后脚步凌乱,一个裹着黑斗篷,用帷帽遮住自己脸儿的女子急匆匆地从树丛转了出来,低着头快步离去了。   金世子看着那被斗篷遮掩住身段的背影,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是哪位千金如此大胆。   不过盛香桥嗅闻着刚才从那女子身上飘逸过来的一缕香气,倒觉得自己曾经闻过……好像就是在乾龙寺吃素斋时……   不及多想,成四郎已经从亭上走下来了,看着金世子和他身后的小表妹,扬眉问道:“你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若是识趣的,自当对方才亭下私会的事儿闭口不谈,可金世子向来不是这等体贴之人,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成四!昨日问你可要同来,你说你与棋友作约,没想到却是在这里幽约佳人……”   没等世子说完,成天复便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亭上石桌码放好的棋盘:“的确是有约,只是前天跟人相约在此对弈,忘了今日乃是陛下钦定的女儿节,正赶了个热闹。”   金世子指了指那帷帽女子消失的方向:“那位就是你的棋友?”   成天复转身去给金世子倒茶,漫不经心道:“不过碰巧遇到的,本不相干,寒暄几句而已,还请世子爷厚道些,莫要毁了女子清誉。”   金廉元已经习惯了这位儿时伴读的一本正经。可惜成四白白生了副好样子,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舞弄棍棒。   按理说,也到了嗅闻花香,开解风情的年岁,可也不见他对那些示好的姑娘们有什么笑脸。   这点上,成天复可比他那个风流倜傥的爹差远了!   就在这时,成四郎的目光越过了刨根问底的世子爷,看向径自坐在亭子台阶上的小表妹:“怎么坐在这里了?”   盛香桥的脚疼得实在不行,那两个身材高大的小爷又堵在亭子口说话,她进不得,只能就近坐在台阶上歇一歇脚。   回头要斟酌一下,这鞋里的垫子用什么替一替,实在是太磨脚了。   听表哥开口问,她便尴尬笑了笑说:“世子爷生得魁伟英武,步子迈得大,我……有些跟不上……”   听到这,世子爷长舒一口气,甚是愉快道:“既然累了,盛小姐不必再走了,恰好你表哥在此,就留下来好好观棋歇息下吧!”   说完,也不待表兄妹回答,他便兴冲冲地领着小厮转身里去了。   方才游湖时,他与接连几位红颜知己擦肩而过,一个个幽怨的眼神看得世子爷于心不忍,就此甩掉干巴巴的盛香桥,再与那些佳人倚树而遇,挽手泛船,才不辜负这碧山秋水,漫烂时节。   盛香桥没想到世子爷居然这么就甩掉了自己,有些目瞪口呆。就算他厌烦自己,好歹将她送回到马车上去啊!   如此略带暧昧的日子,将她一个小姑娘留给同样青春芳华的表哥独处,算是哪门子的事啊?   不过成天复倒是没说什么,让凝烟拿软垫子铺在亭子的石凳上,让表妹坐。   凝烟缩着脖子表示,出门太急,遗漏了垫子,没有带!   成天复看着一脸坦然的赵嬷嬷和那满脸心虚的凝烟,心知这二人知道小姐的真假,伺候起来难免懈怠。今日外出忘带了垫子一类的,就很顺理成章了。   老奴刁蛮,小奴糊涂,他懒得申斥,便让青砚拿了他的垫子给盛香桥。   盛香桥哪里敢坐,连连摆手说不用,虽然成四是名义上的表哥,却是实打实出钱的主子,且得恭维着呢!   成天复却不再看她,只摆着棋子说:“坐吧,女孩家着凉了对身子不好。棋友将至,暂时不得送你回去,你且在旁坐着消磨一下,待棋局散了,我再送你一同回去。”   表哥既然这般说了,盛香桥便乖巧接过垫子坐下。   她看表哥棋盘旁边缺少了些果盘,做局未免有些单调,秉承着礼尚往来的礼数,她便叫凝烟从带来的食盒里取了香炒花生、蜜饯果脯,还有几盘子甜点——这些原本都是给世子爷预备的,现在不过是借花献佛,讨好一下她的财神小爷。   不多时,成天复候着的棋友果然来了——居然是位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身边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听成表哥跟那中年男子的寒暄,这位姓辛的先生是位郎中,好像先前在京城开过医馆。只是后来妻子病逝,辛先生为了照顾孤女,便辞了差事,回转了乡下老家。   前些日子在城中的棋馆里,成表哥跟这位辛先生相识,一见如故就成了忘年之交,因为辛先生明日就要回乡下了,就相约在此再尽一下棋兴。   辛先生医术了得,棋艺更是精湛,与小友笑着寒暄几句后,便对坐落子,迫不及待地开始下棋。   而盛香桥闲坐一旁,便跟那个叫红儿的小丫头一起玩。至于跟着她的丫鬟婆子,则站得略远些,省得搅扰了四少的雅兴。   红儿今年八岁,对玩耍很有技艺,从爹爹和成少爷的棋篓里摸了几些黑白棋子,便教盛香桥下五子棋。   盛香桥不一会便学会了,跟小丫头一起下得津津有味。红儿输了,就拿爹爹的袋子,让她选零嘴。   而辛先生和成少爷对弈几局尽兴之后便在一起茶饮闲聊。   盛香桥一心二用,一边跟红儿下棋,一边听着旁边人说话。   不过,她觉得表哥似乎话里有话,想要从这位先生嘴里套出些什么。 第19章   辛先生似乎在跟成少爷讲自己行医的事情,说着说着,竟然被成天复不动声色地套出了他最近去过田家城郊别院的事情。   辛先生一愣,只问小友如何知道他这么隐秘的行程。   成天复笑而不答,接着便问田家哪位夫人小姐不妥了。可是辛先生一皱眉,言语间有些忌讳,似乎不太愿说出病患的隐情。   但是成天复不动声色,低声说了一阵,也不知怎么说服了先生。   辛先生口拙,说不过小友,又似乎被他拿捏住了要害,权衡了一阵后,叹了口气,突然报起了他开的药单子来。   辛先生说得甚快,就算记性好,也压根记不住。待旋风一般说完了之后,他道:“开的方子便是这样,至于是何病症,请君自判吧……”   说完后,像是怕小友再行追问一般,辛先生连之后的酒菜也不吃了,起身带着女儿逃也似的走了。   成天复没有管逃难的棋友,只是用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快速写下他方才记下的几味药材。   俗话云:隔行若山。毕竟成少爷不是学医之人,对于那些药材的名字又陌生,乍然听到再强记的话,的确难为人。就算他天资聪慧,可待写到第四个的时候,手指微顿,就记不得接下来的药材了。   就在这时,他旁边有清丽的声音突然开口缓缓道:“黄芩、砂仁、苎麻根……”   成天复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表妹,只见她一边咬着杏仁,一边流畅地说出苏先生方才说的药方子,十几味药,竟然一样不落,全都说出来了。   成天复命青砚拿了纸笔,快速将药方子记下,然后转头深深看了盛香桥一眼:“这么多的药材,你居然能一下子记住?”   盛香桥羞涩一笑:“在乡下时,婆婆总带着我挖草药卖钱,得记住哪些药材值钱,所以药铺里的药材名字都背得甚熟,方才听辛先生说,我听着耳熟,也记得快些。”   成天复知道,这等强记除了后天的训练培养外,本身的天资聪慧也很重要。   这个小姑娘……不光是会卖弄一些小聪明,她总是时不时让人觉得意外……   盛香桥看成表哥一直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便示好道:“表哥待我好,给我月银,还教我写字,我也是略尽其才,尽量帮帮表哥您……”   说这话时,她就像个极力讨好家兄的贴心妹妹一般,冲着成天复又是一笑,微微露出贝齿,眼儿弯弯,像一朵开得正艳的望日莲。   老家建城水土适宜,是产药之地,当地的百姓的确有靠采药为生的。成天复似乎被她带动得眸光冷意稍缓,然后不不动声色问道:“那你可知这药方针对什么病症?”   小姑娘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了?要不然过几年,等我学问深了,学了医书再告诉表哥您。”   成天复没有再说什么,只让青砚去寻人叫车马过来接他们。二小姐盛香兰遇到了别府交好的小姐,正在一起吃茶,就先不跟他们一起回去了。   待马车过来后,盛香桥便上了车,打道回府了,而成天复则骑马而行,护送在车旁。   因着在栈道前行,马车不宜太快免得冲撞游人。所以香桥凭窗而望,便能看到湖上的情形。   她的未婚夫正立在一艘画舫之上,神采飞扬,浓眉舒展,跟一位丽人立在船头对饮相视而笑。   看着那画舫的明艳的颜色,加上舫上传来的吹拉弹唱的声音,便可猜出这位丽人是何身份了。   看来世子爷不仅雨露均沾,而且众生平等,无论是良家小姐,还是风尘女子,他都一样的爱护,只是对自己的御赐未婚妻欠缺了些耐心。   盛香桥又闪目看了看马背上的表哥。他一直目视前方,完全感受不到栈道上那些妙龄女子投射过来的脉脉秋波。   盛香桥放下了窗帘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方才跟表哥撒谎了,她知道那药方子是干什么用的。   那是保胎的方子!   再结合之前辛先生的说辞,她大胆猜测应该是田家女眷有了身孕。   可是照着他们之前的谈话。辛先生乃是深夜前往京郊一处偏僻的别院出诊。若是田家正经的夫人太太,何必这般遮遮掩掩地寻访一个外地回来,又要马上离京的郎中京郊问诊?   要知道田家独享盛宠,完全可以请太医院的太医前去问脉诊治。   若是这怀孕之人没有正经的名目,乃是孽种的话,就不得让外人所知。为何辛先生开的又是保胎的方子,而不是堕胎的方子呢?   盛香桥年纪虽小,但是人情世故经历远超过宅门里娇养的小姐们。   她稍微想了想,又看看成表哥解不开的眉头,立刻猜出大概,若是她没有猜错,那个有身孕的可能是寡妇田佩蓉吧!   想一想,上次乾龙寺的认筹香会就没有看到田佩蓉的身影,当时就听那个话多的沈芳歇跟别人说,她的姨母田佩蓉病了,去京郊别院静养去了。   在万岁寿宴时还神采奕奕的慧淑夫人生了什么病?而且生得这么急?   若是寡妇真的怀了孕,那这胎儿的父亲又是谁?想着她姑父成培年跟田佩蓉沸沸扬扬的传闻,盛香桥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田佩蓉年岁不算小了,之前也无所出,既然索了安胎的方子,看来是准备生下了。   可是她现在寡妇一个没有名分,如何生得?依着她的心机,自然是要千方百计给自己与腹中的胎儿谋求一个名分了。   想到先前成培年急着拍门入府见他的大娘子,应该也是寡妇的肚子不能等,他稳住成桂娘,再想如何将田佩蓉也收入府里吧?   慧淑夫人先前设计着让成家休妻落空。现在肚子不等人了,大约也要退让一步,低头入门吧……可是想到田家的豪横行事,她又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堂堂国舅爷的嫡女如何肯做妾?   这般看来,她那位假表哥也是另一种可怜人。明明该是心无旁骛,认真备学的年岁,却要操心着父亲的风流情债,在本该放松身心的女儿节里,费心找人搭交情套话……   盛香桥心里叹息着成四的不易,一时又想到被成培年接回去的姑母桂娘,她大约又要空欢喜一场,刚刚回成家,就要迎来夫君闹大寡妇肚子的晴天霹雳……   至于成家,现如今也不可能跟盛府撕破脸,大约会劝说桂娘替夫君隐瞒了家丑吧。   大约就是丑事外泄,成培年私德有亏,官位不保,必定牵连了成天复的仕途名声,更要累得女儿成得晴将来的婚事云云。   成家的大房难脱市侩算计俗气,应该想好了对策,才让成二爷急急将盛桂娘找回去。   盛香桥想了一阵,觉得成家的糟心事真多。若是那些倾慕表哥的姑娘们知道了,大约都会望成府而却步了。   可惜表哥一表人才,却有一位风流成性的爹,时不时给儿子找事,也不知表哥这次恩科究竟会如何……   一路之上,香桥得空便偷偷看那成天复的脸色——明明是个少年家,这城府也太深了,怎么看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仙人样子,看不出喜怒,好像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父亲后房失火了。   等马车到了盛家之后,成天复看了看凝烟捧着的零食匣子,那匣子里的吃食来回就那么几样,略显单调。   也许是为了酬谢她在亭子里帮他记下了药单子,成四少又让青砚给了她四两银子。   香桥接过了银子,不解地抬头看了看四少。成天复淡淡道:“让丫鬟去鼎香居买吃的,莫要买些不入流的……今日之事,不要对别人说。”   香桥连忙点了点头,她明白,这是拿银子堵她的嘴,表哥上道,她定然识趣不会乱说。   于是她笑了笑,投桃报李道:“谢过表哥。听说成二爷给你送来了老家建城的柿子,我做柿饼子给你吃。另外,我屋里的书没什么意思,能不能管表哥借些书,抄写练字?”   成天复看了看她,道:“回头我让青砚送你些柿子,你也可以去我的书房挑些书架上的书……”   说完,他便带着小厮青砚朝着隔街药铺走去,应该是去问药方子去了。   府门前的马车一会还要再回去接盛二小姐。盛香桥回来得早,盛香兰跟着允亲王府的几个相熟的小姐们在水台吃茶,现在应该也快结束了。   至于盛宣禾还没有回府,老太君又在睡下午觉。   盛香桥吃过了午饭后,便准备去后花园子里,寻了长凳坐着看书。   可当她回屋换衣服准备出去时,发现赵嬷嬷正在翻她的床,藏在瓷枕空心处的小银袋子也被老婆子翻出来,一股脑地塞到自己的怀里——那是盛香桥这段日子来积攒的银子,全都被老婆子收走了。   盛香桥知道,一定是她吃饭前收成天复给的四两银子时,被赵嬷嬷看见了。这婆子的胃口可真大,看来原先孝敬的那些银子都填不饱她的肚子……   赵嬷嬷转身便看见小丫头正倚靠屏风旁幽幽看她,那眼神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冷意。   老婆子脸不红心不跳地瞪眼道:“看什么看!你一个乡野丫头如今过上了高门贵女的日子,便是承了天大的福分,得学会知足,再说你小小年纪,拿了这些银子也无用,倒不如我替你收着,待日后王爷不用你时,再还给你便是!”   在赵嬷嬷的眼里,这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说些话便能糊弄过去。   那个成四真是手大,总给这丫头银子。这般算来,来盛家还真是肥差啊!   盛香桥听着赵嬷嬷这般理直气壮的说辞,垂眸微微一笑:“有劳赵嬷嬷费心,有你帮我保管银子……我就放心了。” 第20章   赵嬷嬷名正言顺地收刮了假货的钱银,看在盛香桥识趣的份儿上也不多为难她了,伸了伸懒腰,便去睡起午觉了。   盛香桥看着自己被掏空的枕头发呆,凝烟事不关己地打着哈欠问盛香桥还去不去花园了。盛香桥点了点头,笑着说:“走,我们去花园。”   别的小丫鬟都被赵嬷嬷叫去使唤了,平日里的下午,也都是凝烟一个人陪着她。   盛香桥乖巧地坐在长凳上看书,因为中午青砚送了柿子来,凝烟贪吃了些柿子,不一会,便觉得肚子不好,要去茅房。   只剩下盛香一个人时,她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树,干脆甩掉绣鞋,踩着长凳爬了上去。   当上了树杈,整个盛府便尽收眼底,甚至还可以看到府后的长街。盛香桥看了一会,就听见树下有人道:“小姐,快下来吧。”   她低头一看,是个脸生的护院。   这……应该是慈宁王和盛家派来暗中监视她的。毕竟好不容易寻来的假货,若是再弄丢了又要鸡飞狗跳。   盛香桥朝着他抬了抬手,举着方才摘下的树果傻笑着道:“这果子好吃,我再摘几个就下来。”   那人看了看树的四周,并无围墙,她也不会沿着树逃跑,又很娴熟的样子,大约不会掉下来,便冷哼一声,默默退下了。   盛香桥不再看院外,而是转眼看了看东园方向。依着往常的惯例,这个时候祖母要来花园子散步了……正想着,她便看见满头白发的老太君秦氏正被丫鬟婆子环簇而来。   小丫头抿了抿嘴,用裙子兜住果子,从树上爬下来。   可能下得太急,只见她从树腰子处狠狠跌落了下来,那啪嗒一声,甚是吓人。   老太君最近又闹眼疾,看东西影影绰绰,远远就看见只粉狸猫从树的半截腰掉落下来,疼得哎呦直叫。   听了那哭腔,老太君这才醒悟到粉狸猫原是个穿着粉裙子的小丫头。   后来还是身边的嬷嬷提醒,她才知是大孙女摔下来了,连忙叫丫鬟去看看盛香桥摔坏了哪里没有。   待丫鬟们将一瘸一拐的大小姐搀扶过来,老太君冷声道:“你都多大了?怎么倒学得如顽童一般会上树了?”   香桥苍白着小脸,抽泣小声道:“孙女前些日子病得重,每日里都有郎中开方子,孙女久病成医,知道了些药材的药性。今日在园子里逛,恰好看见园子里有一棵构树结了果。构树的果子便是楮实子,煮汤泡茶可明目。孙女听闻祖母最近闹了眼疾,便想着摘些下来给祖母泡茶喝……”   老太君绷着脸道:“我屋子里什么药材没有?需得你窜高爬树?构树那么高,若是真从高处掉下来,千年的人参也救不了你!”   她虽然说得紧绷,可心里却一暖。   大孙女盛香桥一向爱在外面玩,很少在盛府陪她说话,没想到病了一场,倒懂得体贴了,居然亲自上树给她摘果子。虽然太孩子气,但着实让人心里舒坦。   所以她缓了一缓,又道:“不是今日要跟世子游湖吗?怎的这么早就回了?”   盛香桥靠坐在祖母身旁,忍着疼说:“孙女身体不好,走一会就疲累了,也不好耽误世子爷游湖,便先回来了。”   祖母也曾年少过,虽然那会还没有万岁亲设的这个什么女儿私会节,但情投意合的男女相处,都是难舍难分,哪有走一走就累得不行,然后早早分道扬镳的道理?   再想想那金廉元花名在外的名声,也难怪孙女心有不甘,差一点做出败坏家门的丑事来……想到这,老太君长叹一口气,倒是觉得一向跋扈的孙女其实也是可怜人。   可万岁恩赐的姻缘,无论前路刀山火海都要咬牙前行,她这个做祖母的也只能劝孙女想开些:“世子爷的年岁正是喜欢玩的时候,待过两年,他也变得沉稳了,到时候也就体贴人了……”   祖母说到后来,自己都没有底气了,竟然长叹了一声出来。   孙女姻缘也就这样了,索性让她在家里的这两年畅快些。   那王府的架子也大,孙女还没有嫁过去呢,就派教规矩的嬷嬷过来了,若真嫁过去,说不定得有多少规矩磋磨新妇……   这般想着,她抬眼看了看四周,纳闷道:“你身边的嬷嬷和丫鬟呢?怎的都不见了?”   盛香桥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就在这时,盛香桥院里的一个小丫鬟正过来准备叫小姐回院里听赵嬷嬷训,可一眼看见老祖宗在,连忙过来请安。   老太君就拿这话又问了一遍小丫鬟。那小丫鬟不像凝烟,受过两颗人头的锤炼,傻乎乎地说了实话:“赵嬷嬷午睡后觉得身上不爽利,便让院里的丫鬟给她烧热汤灌洗澡盆子。凝烟吃坏了肚子,正在屋里躺着呢……”   老祖宗面色一沉,猛地一顿手里的御赐鸠杖,厉声道:“你们院子里原来不止盛香桥一个主子啊!个个都会享受!赵嬷嬷就算是王府里出来的,这谱儿摆得也太大了吧!”   满京城的府宅子里问问,哪家的家奴会在白天当差时热盆子泡澡?   老太君秦氏乃靖远国公的长女,跟万岁的亲姐馨宁公主是手帕之交,年轻时出入皇宫,而靖远公则是当年在夺嫡之战中一力扶持万岁登基的功臣。   靖远老公爷虽然已经过世,但余威犹在,如今万岁就算见到了秦老太君,也要尊奉一声老夫人。   她这一辈子眼里不揉沙子,就算是王府派来的嬷嬷也要有些规矩,不然真当盛家是贫门寒室,拿个王府老妈子当下凡的真神了?   而这边赵嬷嬷的确是在泡热盆子呢。   在盛家的这些日子里,盛老爷待她一向客客气气,而盛家又没有当家的大娘子,赵嬷嬷在绣楼院子里更是说一不二,渐渐升出了轻慢惫懒的心思。   这里不像在王府时,需要时时加着小心逢迎主子,赵嬷嬷也想松泛一下,让小丫头们伺候着。   想着今日无事,那个假货又在园子里玩,有暗卫在看着她,所以老婆子便想洗个温香热澡。   这还是那小丫头提醒她的呢!原主盛香桥的澡间里有许多的香草浴粉,不用怪可惜的。   可赵嬷嬷正热气腾腾地眯缝眼温泡的时候,隔间的门帘子外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一股子凉气冒了进来。   赵嬷嬷只当是小丫鬟进来添水,张嘴骂道:“哪个小瘟娘!我又没唤人干嘛推门?若是冻坏了我,仔细小蹄子的皮!”   骂声未歇,半垂的布帘子被一个老婆子掀起来,鱼贯入了几个妈子丫鬟后,盛府老太君秦氏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进来。   “赵妈妈好大的阵仗啊,要不要老身去请个郎中来给妈妈仔细看看,有没有冻坏了身子?”   赵嬷嬷哪里想到会是盛家老太君亲自前来,当下慌忙便要起身,可是想到自己现在衣不蔽体,又慌忙坐下,只一脸尴尬地笑道:“不知老太君亲自前来,老奴……实在是失礼了……”   秦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道:“且将衣服穿好,再出来说话吧。”   说完,老太君便领着人旋风般转身出去了。   赵嬷嬷心里骂着娘,可不敢怠慢,也不敢再叫小丫鬟入屋子扶她,连忙起身湿淋淋地穿衣服,挽着头发出去听老太太的训。   在她来时,王爷曾经强调过,万万不可让盛家老太太看出破绽来。   老太太秦氏将门虎女,颇有乃父之风,性格耿直,痛恨钻营之道。若是她知晓了自己的孙女是假的,很有可能不跟儿子商量便入宫面圣,禀明一切主动领罪。   是以赵嬷嬷也不敢拿如今的盛香桥是假的说嘴,只打算拿王府老人的体面应付过去。   这一出来,她便看见一身脏泥的假货坐在那里,胳膊肘和膝盖似乎都破了,脱了外衫,让丫鬟擦拭伤口呢。   她顾不得问,只站在那陪着笑脸道:“老奴……这几日犯了寒症,陪着小姐游了湖便觉双腿太疼,只能温泡下缓解……这……小姐不是在园子里有凝烟跟着吗?怎么走路不小心,摔着了?”   老太太看着她完全不将盛香桥放在眼里的态度,顿时气火攻心——不过是个王府的老奴才,居然跑到盛家如此放肆!   一个老奴尚且如此,孙女若是真嫁过去,人在王府的屋檐下,举目无亲,受丈夫的冷落,又受奴才的腌臜气,岂不是真的要想不开跳井了!   儿子生性懦弱,随风而动,只拿慈宁王府做了承嗣的正统,处处不敢忤逆王府。可是她是亲见过当年宫廷倾轧的,更深知当今万岁城府深沉,不到最后,龙位传给哪位皇子还说不定呢!   那慈宁王再威风,也轮不到他派个老奴到自己跟前装祖宗!更不能让王府看轻,真以为盛家的孙女没有父族撑腰了!   想到这,老太太面沉似水,稳稳说道:“既然是有病在身,自当好好将养。你的身契在王府,不是我盛家的下人,总不能让王爷派个好好的人前来,盛家最后却还回去个重病不起的。你也看到了,我的孙女顽劣,可不是一两个嬷嬷能教好的,我打算请个饱读诗书的女夫子进来,让香桥好好地跟着修习。至于嬷嬷……我明日便派马车送你回王府将养去吧。”   赵嬷嬷听到这里,顿时急了。王爷派她来是监视假货的,若是她这么被赶回去,如何跟王爷交差?   可当她开口再要辩时,老祖宗已经懒得跟她磋磨嘴皮子,只拄着鸠杖,领着盛香桥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1章   那天之后,内院的管事领了老祖宗的吩咐,将大小姐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字列开,挨个训话,大大小小的,除了赵嬷嬷外,全都挨了板子,哀嚎哭泣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祖宗说了,老爷马上就要迎娶新夫人,不能如此懈怠府风让新妇笑话。   今日大小姐一个人呆在园子里从树上摔下的事情不可再发生,不然的话无用的下人便要被人牙子领走发卖,不是一顿板子能了事的了。   赵嬷嬷明白这是杀鸡儆猴,就算再厚的脸皮也呆不下去了。天不亮的时候,她便气冲冲地收拾行囊离府去了。   等盛宣禾老爷通宵达旦夜饮回来时,睡了一大觉。起床时,他才从侍奉自己老仆嘴里知道赵嬷嬷被母亲赶回王府的事情。   宿醉的酒一下子醒了,盛老爷急得一拍大腿,哎呦呦直叫,觉得母亲老糊涂,怎么能做如此打王爷脸的事儿!   于是他便跑到母亲的跟前辗转抱怨,看看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老太君看着儿子如热锅上的蚂蚁,觉得有些闹眼睛,喝了几口楮实子泡的茶汤,慢条斯理地对儿子道:“王爷若是怪罪,你就往我老婆子身上推。再说你当王爷跟你一般,拿个老妈子当了天?他若是个治家严谨的,就凭赵嬷嬷害得未来世子妃摔下树这一项,就该在王府庭院挨板子!你若无事,就不要在我这晃了,下去吧!”   盛宣禾被骂得灰溜溜地走了,只能去白姨娘的房里,补上几颗救心丹丸。   说起来还是老姜够辣,又过了几天,慈宁王妃来府上探望老太君来了。除此之外,还带了时兴的布料子,成盒的药材做了礼。   秦老太君也不提拿赵嬷嬷的事情,只是跟慈宁王妃闲话着家常。   倒是慈宁王妃主动提了提,表示王爷和她听说香桥这孩子摔下树,都心疼得不行,所以她今日特意来瞧瞧香桥。   至于赵嬷嬷,老奴刁钻办事不力,被王爷命人打了板子,可她身子弱挨受不住,打到一半犯了急症,就这么咽气了。   盛香桥在一旁相陪,听到未来婆婆轻描淡写地说到赵妈妈死了,心里不由得猛缩一下,只假装擦拭,用手帕掩住了口鼻,才止住了抽气声。   她最清楚,王爷打死赵嬷嬷除了恼她办事不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为了封住嬷嬷的口……还有,就是杀鸡儆猴,警告着她在盛家莫要再闹什么幺蛾子。   看来,她假冒一事对王爷来说牵扯甚大,这个心狠手辣的王爷对自己人都毫不手软。   秦祖母听了也一皱眉,虽说赵嬷嬷的确不像话,但她觉得也不过回去挨顿板子的罚,没想到王府就这样将一个颇有体面的妈妈杖毙了……慈宁王为人,戾气太重!   想到这,秦祖母一边客套,一边转头看向了安坐在一旁的孙女——自她生病以来,一直瘦瘦弱弱,如纤草一般坐在那里,透着孤苦无依。虽然也是她任性自己作的,不知怎么的,她这老婆子的心里颇不自在,忍不住想:当初万岁赐婚时,她若舍了老脸,去官家那里求一求,推拒掉便好了……   可惜世间难求后悔丹丸。如今她的孙女也做了私德有亏之事,可王府却既往不咎,也算成全了盛家的名声。若是此时再行悔婚,孙女的清誉便也完了。   唉,一步错,步步错。   王妃并没有留下来用饭,没到午时便走了。盛香桥陪着祖母说了一会话,并且将自己新绣的抹额给祖母戴上了。   也许是拿了世子的荷包练手的缘故,这条绣着仙桃和万寿字样的抹额还算入得人眼,配色也大气素雅。   老太君揽镜而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孙女说:“你如今怎么有耐心做这些个,也不出去玩了?”   盛香桥正替祖母剥着葡萄皮,剔透的葡萄肉已经装满了一茶盏,一会可以用汤匙舀着吃。   听祖母问起,她低低说道:“孙女以前只当所有的女孩家过的都是盛府的日子,怪没意思的。可出去一遭……长了眼界,竟然有那么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孙女被吓回来后,觉得在府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挺好的。”   老太君觉得小丫头口风不紧,还有脸说在外面浪荡的事!不过听她语气心有戚戚,也定然是真心话了。孙女说得没错,若真在低贱尘埃里滚落一遭,的确是要懂得知福惜福的。   顽劣的盛香桥若是就此懂事,变得通情达理,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想到这,老太太愈加坚定亲自给她请个女夫子的想法,最起码过了王府,不能让人挑剔盛家的家教。不过盛香桥先前气走的夫子太多,总要跟她商量定了再说,免得这丫头又起性子撂挑子了。   没想到她只试探提了提,盛香桥便一口应下:“祖母给我挑的一定好,我这次定然不会像以前那般不懂事。”   秦祖母看香桥乖巧,满意点了点头道:“我要请的那位并不是轻易就能请入盛府的,须得我托人卖些交情才好……另外你院子里的下人不得力,我让李妈妈从京城别院调了单妈妈来,她为人沉稳、做事踏实,也可以帮你教教那些小丫鬟们。”   盛香桥自是一一应下,谢过了祖母为她劳费心血后,便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难怪祖母要为她调派新人,一进院子,那些个丫鬟下人们都是挨了打,个个扶着腰,拖着腿做事。   凝烟因为是坏肚子才空缺了差事,虽然也挨了打,但是板子数略少了些。如今没了赵嬷嬷像个瘟神立岗,凝烟的心里其实还是很松快的。   不过被老太君立了规矩,不能不吸取教训。凝烟就算屁股痛也再不敢像以前那般惫懒了。   到了晚上,盛香桥洗脚时,发现铜盆子里不光放了香草粉,还有新鲜的花瓣和羊乳,脚儿浸泡一会,温润滑嫩得很。   看着凝烟跪在地上给自己搓脚,盛香桥寻了小丫鬟在外厅熨烫衣服的光景,小声说:“你起来吧,这里又没有别人……”   凝烟快速抬头看她一眼,也压低声音道:“姑奶奶,您就别给我添乱了,以后我可不敢懈怠,若让老太君知道了,我就要跟赵嬷嬷一般被打死了……我也还小,还想活着,您让我好好当差得了。”   说到最后,凝烟抽泣地哭出来了。   盛香桥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被窝里掏出了被抢走的钱袋子——这是她趁赵嬷嬷装行李的时候,借着送送她的时候,从她的行李包裹里偷拽出来的。   她将银袋子递给了跪在地上的凝烟:“拿去吧,买些好药抹抹。”   若不是她从树上落下,凝烟也不会挨板子。虽然当初是为了设计逼走赵嬷嬷。可赵嬷嬷最后被活活打死的结果却远远出乎了她的预想。   慈宁王太阴毒了,自己还是太小,将事情想得有些简单了。   盛香桥也说不好自己和凝烟两个被卷入阴谋的弱质女流会活多久,慈宁王的魔爪始终笼在她们的头上。   这次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凝烟,唯有倾其所有补偿她,但沉甸甸银袋子有些坠手,递出去时难免生出些难舍难离的惆怅。   凝烟看着盛香桥一边递钱袋子,一边舍不得的样子,竟然被气乐了。只冲着她一瞪眼道:“这些钱是四少给你买零嘴吃的,你就留着吧。”   说完凝烟幽幽又叹了口气,这才端着洗脚盆子出去了。钱银再多有什么用?她现在要好好保命,诚心拜佛,求菩萨保佑自己,不必像赵嬷嬷那般惨死在王府里。   盛香桥洗完了脚之后,躺在床榻上,却也辗转睡不着觉。   最后,她干脆起身,点了一盏小灯坐在床幔里看她从书房寻来的山海志书,这里面附带着一张国志图,虽然标注得不清楚,但时大致可以看到去岭南的路线。   只是印在图纸上不到三扎的距离,实践起来却要远渡重山万水,不知要走几个春秋……   她又拿起了成四替她拓印的那碑帖,上面的独特的字形是她小时握着爹爹的大笔,一遍遍描摹过的。   弯折似冷月金钩,撇奈如舒展长拳,沿着字脉伸展都是过往点滴的回忆。   那时她顽皮,每写一个,都要抬头问爹爹好不好看,爹爹含笑捏着她的鼻,说那字像被螃蟹钳了似的在抖……而她嘟着嘴不依,大声喊娘快来看,爹爹又在欺负她了。   而娘则含笑端着亲手做的药膳从窗边探头,笑着喊她和爹爹过来吃……   梦里不知重温过多少次的画面,如今就算清醒时努力回想,也模糊成一卷被水泼洒过的斑驳旧画,甚至爹娘的样子,她都想不起了。   可是被爹爹被抓走时,还叫她莫要害怕的声音,还有抄查家产时,奶妈被拖走的求饶哭喊声,却时时在她耳边回响,让人夜半惊醒再却不能安睡……   盛香桥深吸一口气,收好了字帖,吹灭了蜡烛,正好安歇时,却透过窗看西院花园里似乎晕染着一笼灯光,照亮了花簇里的空场院。   她披散着长发,拢着单衣走到窗前,借着那园中的灯光可以看到高挑的白衣少年正在月下舞棍——长长的木棍在运力回转中,发出飒飒声响。   好好的一片菊,已经被打得一片凌乱瓣残。   看来表哥这几日的心情很不爽利啊!算起来,好像连续两日夜半舞棍了……   香桥有些担心她晾在花园子里柿饼子了。 第22章   想到这,香桥不放心地伸了伸脖子,发现表哥许是舞累了,放下棍子走到了一旁石桌处,坐下吃起了石桌子上晾晒的柿饼子……   原来谪仙般的少年郎君,吃起东西来,腮帮子也会发鼓啊!   正是少年芒长的时候,天大的愁苦都不会影响半大小子的吃喝。盛香桥知道成表哥受了家事烦扰,最近有些无心向学,这几日都没有看到他在池边读书写字。   就是不知道那位身孕的慧淑夫人有没有向成家发难,而那个满心欢喜回府的盛姑母又该如何取舍呢?   没过两天,盛香桥便知道答案了。   因为成府派人传了信儿,说是盛娘子病倒了,让舅舅去看看娘亲。   成天复听了信儿便要回成家看母亲,可是来人却说成二爷还在生哥儿的气,不让四少爷回去。盛娘子也不是什么大病,只需盛老爷去看看就行。   成四少听了倒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将人送走,却拦着舅舅不让他去。盛宣禾以为外甥是气恼母亲先前被父亲轻易哄回去,加之上次父子俩大吵一架,闹着别扭而已。   盛宣禾不想跟外甥闹得不快,便去跟母亲说着天复看着沉稳,怎么在家事上如此孩子气呢!   秦祖母也觉得天复过分,便将他叫来说话。   她训外孙时,盛香桥正坐在旁边打络子,祖母的腰间配色单调,她寻了个新样子,准备打出来给祖母配衣服穿。   她手上忙乎着,时不时抽空抬头看看表哥的脸色。   白日里的成天复完全看不出夜打菊花的丧气,依旧是沉稳如仙的少年郎。   他静待外祖母说够了,才缓缓道:“现在成家不能去,若是舅舅要过去,还请外祖母拦住舅舅,暂时也不让他前往。”   “这是何道理?”秦祖母不解,开口问道。   成天复抬眼看了看正在绕线的盛香桥,说:“我一会让青砚给表妹送些老家送来的土产,表妹若是无事,可以回院等着。”   盛香桥知道,成天复是要支开她,跟祖母说些机密。于是她识趣地起身,让凝烟端着装着络子丝线的笸箩跟自己回院。   经过花园子里时,正看见几个花匠正在补种菊花,盛香桥让小丫鬟摘了几多花匠拔下来到菊秧,选了几朵整齐的回去装花瓶。   回去坐在小桌前往瓷瓶装花时,盛香桥无聊地琢磨了一下成表哥会对祖母说些什么。   大约……是告知父亲弄大了田家寡妇的肚子吧。祖母听了,定然勃然大怒。   至于盛姑母生病了的事情,就很耐人寻味。也有可能是成家人撒谎,扣着盛桂娘不让她回娘家,又诓骗盛家来探看。   成家若只是纳妾,自然不用请示盛家,那是成家自己关起门来的事情。可是……若要再娶平妻,就必须得到嫡妻盛家的首肯!   香桥突然领悟到成家为何执意要盛宣禾过去了——那个田佩蓉果然胃口大,哪里会屈就妾室的地位?   所以成天复才会跟他的外祖母说,不让舅舅去成家探看的。她那个假爹爹是个好糊弄住的,若是一时糊涂松口,表哥成府再深也难以回天了。   盛府老太君眼里不揉沙子,成家不好跟老太君直接交涉,只想挑着盛宣禾透话。   盛家不出面,成家就没法堂而皇之地娶平妻。拖得时间长了,慧淑夫人的肚子都要六个月了,肯定是要显怀的。   盛香桥不得不承认,成表哥这招以逸待劳当真阴损。成家两房开罪不起田家,又没法说动盛家,这几日一定日夜寝食难安。   当儿子的夜里舞棍,他那老子恐怕也彻夜难眠吧?   可若是这般,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成家总能寻到盛宣禾的。   她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年龄还小,猜不出成表哥的路数,所以干脆不去想。   不一会,青砚又送来了一筐建城的甜柿子。盛香桥很爱吃这个,便让凝烟洗了两个,她坐在窗边吃。   青砚送柿子的时候还跟凝烟说,他家少爷挺爱吃这柿子晾晒的柿饼子,若是得空,多晾晒些。   于是盛香桥吩咐小丫鬟们挑拣些硬柿子削皮,然后穿线晾在院里的挑竿上。   顿时院子里变得一片黄澄澄,乖喜人的,想必表哥心烦睡不着觉时,也够他吃的。   她心满意足地连吃了两个柿子后,就坐在窗边低头翻书看。   凝烟坐在一旁替她继续打络子,时不时抬头看看这位假小姐。   假小姐学习识字后就特别爱看书,将原来真小姐那些书生情郎的书翻了遍后,便时不时从成四少的书房里顺些书来看。   四少为人宽厚,竟然任着这个假小姐拿书,不过她现在捧着的是一本《南史》。   小姑娘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煞有其事的样子,可翻书页的速度甚快,分明是在装样子嘛!   可若是说装样子,她又半天不动弹,连头都不曾抬起,这……装得也实在太像了。   凝烟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姑娘,只能埋头替她打络子。   因为今天是月中十五,所以晚上一府的人要聚在前厅吃饭。   盛香桥来时,只看见了白姨娘领着庶弟盛书云和庶妹盛香兰主桌旁的小几前喝茶。至于祖母和父亲盛宣禾都没有露面。   白姨娘让自己的贴身丫鬟去问。   那人回来后说,老爷今日下朝回府,原本要去成家。   可是盛老爷刚出宫门,就被老太太派人叫回府里。官服都没换,就被老太君叫到东院去了,说盛老太爷忌日临近,可是祖坟经年没有修葺,前些日子她受了老太爷托梦,直说老太爷在冥间地府漏雨,要人来修。老太太梦见这个心有不安,便让儿子立刻去看看。   盛宣禾只能向朝中告假几日,去叶城的族中祖坟那里看看,给父亲的坟重新垫土以尽孝道。   老太太催得急,居然连晚饭都不让儿子吃,就催着他赶路去了。   老太君说她做恶梦睡不好,没精神,就不来前厅吃了。剩下的人便可以上桌吃饭了。   盛香桥捏着香枣若有所思,她倒是明白盛宣禾要去成家的心思。侄儿虽然不让,毕竟是小孩子意气,他哪里会听侄儿的,真的不去看妹妹。   不过老太太帮着成天复支走盛宣禾,就颇耐人寻味了。看来,这一老一少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却嫌盛老爷碍事,干脆支走他去修祖坟了。   就在这时,白姨娘看了看端坐对面的盛香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微微一笑。她听女儿说了,在女儿节游湖的时候,世子爷居然甩开她,堂而皇之地上了京城花魁的游舫。   当初万岁指婚时,白姨娘着实羡妒了许久,可如今全都变成了幸灾乐祸,她微微一笑说:“许久没跟大姑娘你同坐一处聊聊天,几日不见你这气色愈发好了。”   盛香桥听凝烟说过,真身香桥小姐对这个白姨娘一向是爱答不理的。所以她也只是拿鼻孔哼了一声,权当应承了。   盛香兰瞟了家姐一眼,一边夹菜一边对姨娘白氏道:“娘,你说表哥是不是偏心?从老家捎来的柿子,除了分给祖母外,剩下的全都给了姐姐。怎么在他眼里,除了姐姐,别人就不是盛家的小姐了?”   盛香桥觉得一筐柿子有什么可争的?   不过吃人嘴软,倒尽心替自己的钱老爷成表哥开脱一下:“是我让表哥全送过来的,建城的柿子无核,适合压柿饼,等我院子里的晾晒好了,让丫鬟拿些给爹爹和你们吃。”   盛香兰翻了个白眼,觉得盛香桥可恨,什么都要咬尖,已经婚配了,还跟她争表哥的好。   她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再过几年也要议亲了。不过她跟娘私下里议过,京城的高门大户不好攀附,如果嫁给像姐夫金世子那样的,一辈子都糟心。若是嫁给寒门清流,她也心有不甘。   最好是亲上加亲,嫁入知根知底的人家——比如成家,表哥的母亲盛桂娘是自己的姑母,性情温和好说话,最适合作婆婆。而成家累世经商,家底甚是不菲,姑父在朝为官,成表哥又一表人才,虽然小时顽劣,脾气臭了些,但大了后便好很多,也从不与同窗出去花天酒地,怎么看都值得托付。   盛香兰与母亲私下这般掂量过,平日里难免看重表哥一些。现在看他偏袒着盛香桥,只给她柿子吃,心里顿时涩了起来,跟嫡姐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我可不敢劳烦姐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这里没有外人,盛香桥也懒得装跋扈,只假装喝茶没听见盛香兰的无礼。她在府里久了,也知道白氏母女的小心思。   可惜她们视成家四表哥如自己碗中香肉,这块肉却不一定入得她们的口。   依着成天复的才情品貌,恋慕他的女子可不少,譬如那日湖畔亭子里赠送护手的小姐……虽然没有看到她的脸蛋,可她身上的香气独特,让人印象深刻。   盛香桥事后反复琢磨,倒是想起在乾龙寺时,曾经嗅闻到田家女眷身上有类似的香气。 第23章   她记得沈芳歇炫耀说过,这是田家请了高明的调香圣手专门调配的。就是不知恋慕表哥的是沈小姐,还是田家的哪位小姐?   不过成天复大约不会娶跟田家有关的任何姑娘的。所以世间破碎的芳心也要多上一颗了。   但无论哪家,总归也便宜不着白氏母女。   若再想想,表哥以后说不定有两个嫡母,大约京城贵女们对表哥的仰慕之情,也会消减不少吧?   小小年岁的表妹想到钱老爷表哥以后姻缘不畅,也是微微叹气。   随后几日,成家又几次派人来找,被告知盛宣禾去修缮祖坟去了。   既然寻不到盛宣禾,成家人也不敢叨扰盛家来太君。他们也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可没有盛宣禾那么多的瞻前顾后,若是贸然透露成培年犯下的错事,就怕老太太一时糊涂,闹翻了天,到时候成家和田家的脸就都丢光了。   不过怀了的肚子如同青葱的岁月,都是不等人的。   盛宣禾朝中请假多日,成培年再也坐不住了,急得亲自来问盛宣禾何时回来,但下人们也不清楚。   成培年回去后在成府大厅跟大哥跺脚:“盛家人出事真欠周到!明明知妹妹病了,怎么连看都不看就出去修缮祖坟?这是顾着死人,不管活人?”   成家大爷抽了一下水烟管后,给弟弟出主意说:“既然他去了叶城,不正好落单?你去寻他回来便是了!”   如此两天后,成家不再来烦,据说成培年亲自去叶城寻人去了。   这天,盛香桥让凝烟装了些新买的果子和酥酪,精致地摆了盘后准备给祖母端去。她一个假货想要在盛府立足,总要背靠棵宽厚的大树。   盛宣禾知道她是假的,看她时满眼厌恶,无可依靠;表哥看似年少寡言,却城府深沉,不敢依靠。唯有祖母虽然严苛,但实则嘴硬心软。   盛香桥最近爱极了祖母的院落,时不时地来找祖母聊天消磨光阴。   新来的单妈妈对此很满意,私下里还跟老太君身边的嬷嬷说,原以为大小姐有多么顽劣,现在一看,除了爱玩些,其他的还好,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不过今日她来的显然不是时候,表哥正跟老太太在屋里说话呢。   盛香桥识趣没有进去,过一会就听老太太叫人让她进来。   她端着糕饼进去的时候,看见表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长睫微垂,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几日,老太君曾经几次命人去盛家传话,说若是桂娘身子好了,就回盛家看看,她有些思念女儿了。   可是成家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扣着不放人。显然是怕桂娘回家,说漏了嘴,再有正经人给她出主意,便坏了成家和田佩蓉安排好的事情。   最后就连老太君说自己身子乏累,不甚爽利也不行。那边只传话说容盛娘子再养养身子,再回来看母亲。   成家那两兄弟知道盛家的老爷最好说话。成培年与盛宣禾同朝为官,心知大舅子深谙趋利避害之道。只要跟他说通了,让他明白不要得罪田家,给皇后娘娘脸上抹黑的道理,他最终也会同意田佩蓉进门抬平妻的。   如今田家风头正劲,而盛家和世子府婚约牢固。成家想左右逢源,不想无故跟盛家女儿和离,平白在朝中树敌。可田佩蓉拿了自己腹内的孩子做要挟,强调自己必须早早进门。   如此一来,若是和离,盛家一定会毫无顾忌地闹大,落得成二爷私德有亏,落得抛弃发妻,与寡妇有私的名头。   唯有娥皇女英,三家和睦,才各自脸上有光。   当然这只是成家满心的算盘。秦老太君利索地活了一辈子,怎么能忍得下女儿被夫家和狐媚算计?   虽然不知老太君跟表哥商议的结果,但是看来,老太君急着想让女儿先回来。   可惜盛桂娘是个没主意的,显然是被成家给拿捏住了。而成天复先前也要回府看母亲,却被成培年吩咐不给开门,只说他忤逆父亲,让他回盛家思过。   今日秦老太君跟她闲说了一会,对盛香桥说:“我年岁大了,不方便去成亲家那边走动,你代我去看看你姑母。”   盛香桥知道老太太是不放心女儿,便让她去看看那边的虚实。想来觉得她就是小姑娘,成家人也不会太防备着她。   于是她便应承了下来。从祖母院子出来时,成表哥是跟她一起出来的。   只是他并没有急着去书房,而是跟她同走一路。   香桥频频抬头看他,忍不住问:“表哥……你是有些什么想跟我说的?”   成天复停下脚步,看着她圆溜溜的眼儿问:“听说赵嬷嬷因为你从树上摔下来,就被祖母哄撵出府了?”   香桥小心翼翼笑道:“是祖母怜惜赵嬷嬷年老多病,让她回去将养,怎知王爷治府严谨,就这么给嬷嬷……”   不过成天复显然不是要给嬷嬷伸冤,他话锋一转道:“你鬼主意多,一会去成家,能不能想办法将我母亲劝回来?”   盛香桥明哲保身,不想揽什么瓷器活,所以笑着道:“姑母病了,不想挪动,连祖母都叫不回来,我如何能行?”   成天复瞟了她一眼,伸出了五根手指。   盛香桥吸了一口气:“只要请姑母回来,什么法子都成吗?”   见表哥点头,盛香桥将她的两只手都伸出来,来回翻转了一下,表示数额翻倍,目光坚毅:“这个数!事成了再付。”   少年半眯起眼,看了看眼前贪财的小姑娘,笑了一下道:“不必,一会叫我就让青砚给你银票。”说完,他便大步朝前走去。   盛香桥看着大方表哥的背影双眸柔情似水,一脸感动,乖巧福礼:“谢过表哥!”   那天盛香桥拿好了给姑妈备的礼后,便上马车出发了。   新近从别院调来的单妈妈也跟着她一起来了。   单妈妈个子不高,细瘦的样子,面向倒是十分和善。老太君知道孙女脾气不好,所以特意找了个随和却不蠢钝的妈妈来,既可带一带孙女的性子,又不会欺上瞒下地纵着她做错事。   她并不知如今这个盛香桥的底细,自然是当成真小姐一般尽心伺候着。连带着凝烟这个知道底细的也不敢懈怠了。   是以盛香桥现在总算是过上正经小姐的日子,出门马车靠垫子拍得松软,手里捧着填炭的手炉,带着祖母让她捎带的药材与成盒的点心,就这么舒舒服服一路来到了成家。   成家来几次来寻人,可最后盛家只出了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来探望姑母。   大爷成培丰心里暗骂盛家薄情不通礼数。不过反正老二去叶城找盛宣禾了,钱氏这几日陪着桂娘已经劝服得差不多了,现在也正陪着她见客。   既然盛家来了个半大不大的小辈,见一见也无妨。   二弟已经跟桂娘陈晓了厉害,桂娘虽然这几日以泪洗面,但没见她派丫鬟去盛家传信商议,想来一会见盛家小辈,更不会自揭家丑。   成天复到了考学的关键时刻,桂娘还生怕二弟跟儿子说,再三叮嘱着只能跟将哥哥叫到成家来,商议田佩蓉的事情,千万不能让成天复知道,影响了儿子的考学,她便要跟成培年拼命。   二弟自然不会跟儿子说,成天复平日里温雅的样子都是装给别人看到,混账起来亲老子也忍不得。若是他知道了,岂不是要将家里闹翻天?   所以老四回来要见母亲时,成府的门都不会开一条缝!   想着再等几天,二弟找回了盛宣禾,三家就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了。   就像田佩蓉私下里说的,田家若是闹出丑事,就是给皇后娘娘脸上抹黑。盛桂娘一个后宅妇人都知道要顾全田家的脸面,那盛宣禾为官一向谨慎,当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说服盛宣禾同意成家娶平妻,有的是法子!   想到这,成培丰心安了。既然盛家老太太不放心,那就让盛香桥过去探看一下姑母吧。成家有事求着盛家,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的……   成家乃是新贵,又是家底雄厚的商户出身,门庭虽然不似盛家那般光伟,但入了庭院,便能看出成家的奢华。   盛香桥下了马车后一路走来,看的尽是雕梁画栋,金壁玉瓦,算是在富贵窝里沾染了满溢的银香。   她顿时心有感慨。难怪四表哥的月钱那么多,可以任意花销,原来成家这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家。   这么算来,白氏母女颇有眼光,选婿的眼光很有见地!   穿过了庭院,盛香桥直接去了二房。只是到了屋前时,听说姑母有访客,是沈家大娘子来探看姑母了。大房的钱氏也在作陪。   凝烟趁着单妈妈不注意,小声提醒着香桥:“这个沈家大娘子就是沈芳歇的母亲,跟夫家同姓也姓沈。是田佩蓉的表姐,平日里跟大姑奶奶甚是交好。”   盛香桥听说过这位沈家大娘子跟姑母是手帕交,不过交情热络也是半年前才开始的……   田佩蓉当真是个有心机的,为了嫁给自己的情郎,这是早早布下天罗地网,逼迫着姑母就范啊!   她沿着缠绕葡萄藤蔓的小廊一路来到盛姑母的院子里,就听到起居茶亭半开的窗子里传来说话声:“姐姐,别看我跟田家沾点亲,可心里却向着你的。你要想明白,夫妻本是一体,若是你家相公的清誉受损,别说你儿女将来的前程婚事,就连你那哥哥续娶尚府千金的事情,也要有闪失,倒不如成人之美,成全了你相公娥皇女英的佳话……”   等到丫鬟传话说盛府大小姐来探望姑母时,沈大娘子这些歇了话头,看着盛香桥撩帘子进来。   盛香桥今日穿的荷色绸裙是老太君给的布料裁制,渐变的颜色光滑明洁,犹如夏日盛莲,衬得肤白腰细,高高挽着光洁的发髻,一看便觉得是个温雅的小姑娘。   最近她吃得好,不光脸颊丰盈了,个子也窜高了一大截,再不用垫上厚鞋垫子,走路轻盈了许多。   因为王府的授意,希望她时时露脸打破先前的流言,更是要让人习以为常,渐渐拿假的当了真的。所以在外人看来,盛家小姑娘虽然好像变得比以前俊了,也无非是女大十八变的缘故。   沈大娘子知道这小丫头前些日子打了她姑娘一巴掌。   只是平日她没甚留意过盛家的这位姑娘,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不通礼数的茬子。   那日女儿沈芳歇哭着回来时,气得沈大娘子连摔了两个茶盏,大骂盛家书香门第,却养了个泼货出来。   今日她本是上门来劝慰盛桂娘识趣些,说服盛家点头,让慧淑夫人早点过门,没想到那个跋扈无礼的小丫头倒自己主动上门来了。   是以沈大娘子方才听前门传着盛大姑娘来的话时,故意不走,立意要会一会这个丫头,好替自己女儿出一口恶气!   待盛香桥进门跟姑母施礼的时候,沈大娘子上下打量着她,然后亲切地拉着盛桂娘的说:“这位便是你兄长家的长女?长得倒是俊,就是脾气急了些,这不,前些日子跟我的女儿闹了些误会。这小孩子打闹原也正常,就是盛小姐的手重了些,我女儿的脸……这些日子都没有消肿。她老子家教严,因为乾龙寺闹了一场,到现在都罚着她在家里写字养性子呢……哪像盛小姐,这么快就能出来走动了……”   这话说得客气,可是却是变相贬损盛府家教不严谨,居然不严惩这打人的。听得一旁的钱氏都笑得尴尬。   盛桂娘也知道自己的侄女在乾龙寺打了沈小姐一巴掌的事情,听沈大娘子这么一问,有些挂不住脸,看向盛香桥的时候,也是语中带气道:“还不快向沈大娘子道歉,哥哥也是,怎么这么快就放你出来了?”   盛香桥看出来,这位姑母是个软耳根好摆布的人,如今她也是被成家一番说辞唬住,全没了主意,竟然拿了跟田佩蓉沾亲的当了知己密友,也真是……   她想着秦老太君眼里不揉沙子的铿锵样子,想不明白,为何能教出这么柔弱糊涂的女儿来?   不过她并非知恩不报之人。想到成表哥每月不落的月钱,还有时不时给她买零嘴的恩惠,最主要已经到手的二十两酬金,总是要帮衬下他母亲的。   想到这,她笑着对姑母道:“看姑母说的,沈大娘子也不是外人,乃是姑母您比血缘还亲的姐妹。她做长辈的,还能跟我一般见识?我父亲都不计较沈小姐口无遮拦,败坏了世子清誉,沈大娘子必定也不会将我一时的激愤放在心上。”   这顶宽宏大量的高帽轰然落下,还顺便骂了沈芳歇乃长舌是非精,沈大娘子气得眉头都挑起来了:“你……”   盛桂娘知道她这个侄女的脾气,今日能笑着怼人,已经是涵养见长了。趁着还没撒泼扇嘴巴子扯脸,连忙道:“以后再见沈小姐,可不能乱发脾气,你也是要嫁人的,这样跋扈的脾气,到了王府可不行。”   沈大娘子听了心内冷笑——慈宁王为人狠辣,慈宁王妃也是约束下人刻薄,不会成为什么慈悲婆婆。这个盛香桥进了慈宁王府,光是她那未来的婆婆就够她喝一壶的。更何况世子花名在外,有这小丫头的苦头吃!   想到这她也不愿再跟个黄毛丫头扯皮,方才她已经说动了盛桂娘去说服她的兄长,眼下也不是得罪桂娘的时候,待得慧淑夫人入了成家的门,管教这些盛家的破落货哭叫无门。   至于成家现在来的小丫头,无非就是尽一尽晚辈的情分,来送些果子糕饼一类的,应该坐一坐就走了。   想到这,沈大娘子也懒得跟盛香桥纠缠,假笑着让盛桂娘保重身子后,便起身与钱氏相携而去了。   盛桂娘让丫鬟给盛香桥端来了甜茶果子后,便说:“你方才可像话?沈大娘子不过略说说,你便夹枪带棒,亏得她与我亲,又大度不与你计较,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懂事?”   香桥眨巴眼睛不解问道:“沈大娘子的夫君如今在吏部当差,若是没记错,正是在慧淑夫人兄长之下供职。沈夫人素来是京城里顶会交际的,怎么方才她说对姑母您比对田家人还好?难道是姑父升迁,成了沈大人的新上司?所以她见风转舵,特意来巴结您?”   桂娘给问得一滞,成郎哪里是沈大人的上司?成郎虽然满腹才学,可在官阶上比沈大人略差了些。   不过小姑娘说得在理,桂娘应答不上便有些恼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些什么。沈大娘子不也没有说你什么,你怎么还记仇了?”   盛香桥笑了:“我跟沈小姐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哪有什么仇不仇的,只是方才进来的时候,听到她提起什么娥皇女英,觉得这段史一派胡言,还想跟她辩一辩,谁想她这么急就走了。”   盛桂娘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侄女一眼,不过想来她只听了只言片语,哪里会知道成家内幕,便怅然说:“娥皇女英乃千古佳话,有什么好辩的?”   香桥咬着糕饼,含糊说道:“尧禅位给舜,同嫁两女给了他,除了因为舜圣贤之外,大约是为了在舜的身边安插好线人,免得他做了出格之举。再不然就是怕尧以后喜新厌旧,这姐妹同心可以一起对付狐媚小妖精。免得分了舜家的势。由此可见尧虽然是位贤帝,却不是个好父亲,他也不想想,姐妹同侍一夫,除了千年传唱起来甚为好听外,她们姐妹之间是否有心结龃龉?幸亏先贤们都是禅让其位,后来舜帝又将位置传给了治水有功的禹,不然话,光是嫡子之争,足可让姐妹二人争破了脸儿呢……”   盛桂娘绷着脸听,忍不住苦笑:“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可说到一半,她顿住了。   这几天来,自己夫君先是跟她磕头认错,并再三保证,将来田氏入门也会尊奉她为姐姐,绝对不会乱了她嫡妻正位。而大房夫妇,还有身边的密友也是接连来劝,事已至此,唯有效仿娥皇女英才是最得宜的法子。反正本朝也有先例,当初开国的功臣为了对多娶些旧族世家借力,有那么几位娶了平妻入门的。   她想着自己若是不依,老子乱了名声,她儿子女儿也会受牵连,便有心屈从。但是今天听侄女天真之言,的确是有理。   田佩蓉是大着肚子进来的,若是生了女儿还好,可若是儿子的话,岂不是将来要跟自己的儿子争夺嫡子正位?天复顽劣叛逆,一向不得夫君的喜爱,若是再来个平妻所生的儿子分宠……这若大家产……   这般想想,盛桂娘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只是苦涩一笑:“你还小,不懂……”   盛香桥似乎不服气道:“这跟大小有什么关系,便是三岁孩童被抢了玩具,都知道伸手挠人!那娥皇女英就是软柿子任人拿捏,再不然就是有沈大娘这等不分黑白之人的劝慰,这才稀里糊涂地被一起塞进轿子,成了狗屁的佳话。但凡是个明白人,从根本上就该掐死了娥皇女英的苗头!”   盛桂娘莫名被孩子之言说得有些心虚,同时也心烦自己和儿女日后的处境,幽幽长叹一口,竟然也接续了一句:“那你说,该如何掐死这苗头?”   盛香桥咬着糕饼:“当然是寻自己至亲挚爱的人来商量,总不能听了那些个等着捞油水,擎好处的人胡诌,稀里糊涂地做娥皇女英吧?”   桂娘点了点头,可又觉得小丫头的话意有所指,便警惕地问:“你……为何同我说这些个?”   盛香桥笑了:“不就是一路闲聊,聊到这里了吗?对了,我看姑母并非病得起不来床,怎么祖母几次派人来叫,姑母都不肯去?”   盛桂娘当然不是病得起不来。   但上次她与成培年闹了一场,害得儿子在中间搅合,现如今成培年搞大了那田寡妇的肚子,若是被天复知道,必定要跟他父亲再闹一场,岂不更耽误考学?母亲年事已高,若有这些腌臜事情烦扰她老人家,也是女儿的不孝。   人到中年,瞻前顾后的事情太多。左右也是跟成培年过了半辈子,想他们少年结为夫妻总有浓情转淡,他若想娶个新人,就随了他去吧。   这些日子来,她听的都是像沈大娘子那样的宽慰之词。可是现在竟然被个小姑娘一眼看透直指厉害。盛桂娘的心又乱了。   不过当盛香桥让她回盛府看望母亲时,盛桂娘还是摇了摇头。   她怕见母亲后,忍不住哭出来,泄露了夫君私德有亏的底子。如果母亲知道,必定勃然大怒,事情就没有斡旋余地。总要避着母亲,寻了哥哥前来商量。   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只能生咽下这一口脏污,绝不能让儿子成为他人笑柄。   所以想了想,她还是借口头风重,不能受寒,最近还是走动不得:“你回去给母亲带个好,说我这里无恙,若是你父亲回来的,让他快些来见我。”   盛香桥没有说话,只捧着香茶喝。盛桂娘也懒得招呼个小丫头,便又道:“我这也没什么好玩意儿的,你若无聊就去找你的得晴表妹去玩。”   香桥笑了笑:“不了,既然姑母没事,那我便走了……哎呀,我忘了祖母还让我给你一封书信,我竟然落在车上……要不姑母送我到门口吧,你总圈在屋子里也不妥,今日无风,正好透一透气!”   做小辈的厚着脸皮让长辈相送,根本不合礼数,可是盛香桥一向是娇宠坏了的,若是不依,必定又要胡闹着跳井打滚。   所以桂娘只当送瘟神,强打精神起身,披上斗篷,送侄女一路到了门口。   待到马车前时,盛香桥对桂娘道:“信就在车厢的小箱里。我不爱下人翻我箱子,姑母帮我拿一下吧。”   桂娘觉得侄女作怪,只无奈探身去拿箱子,可是突然被人在身后猛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哎呦”一声便栽倒在了车厢里。   成家的门房眼睁睁地看着盛府千金推了他们家的二房夫人,然后蹦上马车中气十足地对车夫大喊:“得手了,快快驾车回府!”   那车夫也像事先得了吩咐一般,一甩鞭子,便驾着马车沿着石板路飞跑出了街巷。   门房和桂娘贴身的丫鬟婆子都傻眼了,疑心自己家的夫人遇到了街边拐子。   最后还是钱氏新派到二房的妈妈最先回过神儿来,急切道:“快,回去禀明大爷,二夫人被……被盛家大小姐给……给拐走了!”   再说马车上的姑母桂娘,也彻底懵了。不是说让她送送吗?怎么香桥突然将她推上了马车?她脚上穿得可是没跟的兔毛便鞋,方才被推上车时,还掉了一只,这……这成何体统?   可是她气急地问盛香桥,小丫头只温笑着说是祖母想要见她,其余的一概不回。   盛桂娘让车夫停车,车夫也恍如没有听到一般,只将马鞭子抽得如旋风一般。   待到了盛府,桂娘不下车也不行了。儿子成天复正立在门口等,看上去跟小拐子是一伙的。   也不待她说些什么,成天复搀扶着她换了鞋子,然后去见外祖母。   秦老太君也没想到孙女竟然这么本事,轻轻松松就将她那个榆木脑袋的姑妈给劝回来了。   待看见桂娘气得说香桥无礼,硬推着她上马车时,老太太不耐烦地一挥手:“休要说旁的,你只说你们成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盛桂娘支支吾吾,只说无事。   老太太气得将手边的一卷经书扬在女儿脸上:“到如今还在瞒着我?难道等你家二郎办起满月酒席,再叫我们盛家去送红蛋封包不成?”   盛桂娘没想到母亲居然已经知了,登时无措道:“母亲,您……您是如何知道的?”   秦太君气愤地说:“你当成家的墙是铁桶围城吗?成家和田家那妇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盛桂娘见母亲说得如此详细,一定是知情了,酸意上涌,便抹着眼泪说出了这些时日的憋闷。   “上次成郎接我回府,到了家中没几日便给我跪下了。他自己一时不谨慎,跟田佩蓉那贱妇吃酒吃得大醉不可自拔,就此犯下一夜之错,谁知那田佩蓉居然就珠胎暗结,以此来要挟成郎。若是不高抬大轿抬她入门,就要到皇后那里哭闹,说是成郎坏她名节,毁她清白!”   说到这里,盛桂娘的泪意上涌,哽咽哭了出来。   可惜坐在一旁的儿子似乎并不关心老子的名节,淡淡又补充道:“我爹一定还说,他这辈子心里只装着娘亲你一人,就算田佩蓉入府抬为平妻,可是在他心中,正妻也只有娘亲你一人。”   盛桂娘瞪着儿子,半张嘴说不出话,因为成郎的确是这么跟她说的。   当时让她听得眼泪绕眶的话,被儿子带着薄凉语调这么一说,立刻有了敷衍骗傻子的意思。   可是如此被儿子奚落,她心有不甘,毕竟自己这些日子来的隐忍都是为了成天复的前程啊!   听儿子似乎又要起性子,桂娘倒是止住眼泪说:“你懂什么!如今吏部被田家把持,若是得罪了田家,就算你金榜高中,只怕也要坐候补从缺的冷板凳。为了你。娘……什么苦都吃得!”   说着桂娘又要流下眼泪。   在痛苦的哽咽声里,她似乎听见儿子云淡风轻地说:“我已经给监科递了延期顺考的折子,不参加今年的恩科了。”   听到这里,桂娘与祖母同时说到:“什么!”   当晚万岁重视人才体恤贫寒子弟。许多乡试子弟过考之后,须得跋山涉水进行省试,最后进行殿试。有许多子弟一路风餐露宿,入了京城便病倒了。   就此错过恩科,实在白白可惜了人才。所以万岁隆恩,自他登基起,有了顺考的制度。若是因故不能参考,便可呈递顺考帖子,不必等待四年一次的恩科,一年后便有一次补考的机会。   不过这种顺考不过是摆摆隆恩体恤的样子,一年的补考的考题更难,大都不能过,就算过了,也没了什么合适的官位。   所以许多学子宁愿再等四年也不去参加顺考。   成天复虽然启蒙略晚,但天资聪慧,他的恩师都说只要他努力用功,遇考不乱,殿试的时候便是状元之才。   如今成家对他给予无限厚望,他怎么跟家中长辈连招呼都不打,就递了延考的条子!这……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就连秦老太君也一点都不知情,急得拍桌子,觉得这孩子太胡闹了!   可是成天复却一副沉静模样,面上毫无悔恼之意,只心平气和地说到:“娘,你也说了,这次恩考乃是田家的门生子弟把持。恰好父亲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无论田佩蓉入不入门,为妻还是为妾,都要牵扯一番。田家向来跋扈,若是不顺,可能会在恩科时被为难;顺了田家的意思,我若是高中,也会被外人认定是娘亲你做了牺牲,儿子才得了田家的好处,并非真才实学。要是有了这样卖母求荣、以母换官的名声,做官也不畅快,以后儿子还要领田家的人情。倒不如我等一等,待家事理清了,再去补考也不晚。”   盛桂娘对丈夫的腌臜事忍到现在,大半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天复小时顽劣,半大了才收心苦读,花费的功夫也要更多些,每次看他挑灯夜读,做娘亲的都心疼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看到儿子年少有为,一路高进,没想到最后竟然因为田家贱妇而情愿自毁前程,递了顺考的条子。   想到儿子前程受阻,桂娘气得哽咽跺脚:“都是因为那一对狗男女!可怜我儿就这般被耽误了!” 第24章   秦老太君冷哼了一声:“岂止是被他们耽误的?你这个拎不清的娘亲也脱不开干系!明明知道天复将来要出仕为官,却想闷不吭声地再给他添一门嫡母!且不论出仕前程,你也不想想,若真是让田家得逞了,你儿子将来娶亲都难了!哪家的好姑娘愿意进有两个嫡母婆婆,乱了伦常的门槛?”   盛桂娘这几日一直被钱氏和沈夫人之流环绕说道,只说与田家结亲对儿子和夫君的诸多好处,加之有开朝时的先例,那南戏里也演绎过,都唱着三人举案齐眉,平妻姐妹相称,恭敬得很。所以她想着息事宁人,快些掩盖了丑事,竟然没有想往后的事情。   现在儿子不打商量递交了顺考条子,失去了今年恩科的资格。她若早早知道,就是宁可死也绝不松口让田家妇人进门,扰了儿子的前程。   秦老太君知道自己的女儿生来太顺,加之她持家时,府里从来没有妾侍争风一类的事情,倒将女儿养得太过良善软弱了,凡事都往好的去想,进了成家那等钻营门户,岂是别人的对手?   既然现在女儿回到盛家,那她就可以放了一半的心,只管等着成家人来盛家要人。   到时候,她也有一番排场等着成家的虎狼!   再说这成培年一路风餐露宿,总算是到叶城找到了大舅子。   待见到了盛宣禾,成家二爷又将认错恸哭,长跪不起那一套演绎了一遍。   盛宣禾听着妹夫的荒唐是目瞪口呆。待缓过神开,心疼起自己的妹妹,自然暴怒一番将成培年骂得狗血喷头!   可骂完了之后,盛宣禾揉了揉头穴,不得不像修葺祖坟一般,收拾一下眼前的烂摊子。   若是个小门户的女子还好办些,他盛宣禾一定替妹妹出头,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田佩蓉是皇后的亲侄女,若是就此闹开,岂不是皇家脸上无光?盛宣禾骂过之后,不得不跟妹夫坐下,共同商议如何和一和稀泥。   说来说去,盛宣禾也觉得让田佩蓉入门也未尝不可。   如今他盛家跟慈宁王府虽结为亲家,看着尊显无比。但……女儿是假的啊!   盛宣禾每每想到这,都是心虚不已,生怕王爷翻脸不认。若就此卖给田家一份情面,多了田家这拐了一门的姻亲,也算是与人为善,田家自然要领情的。   不过田佩蓉如此不修妇德,只配为妾。成家纳妾,也是人之常情,若妹妹一味不答应便是善妒,总要落人口实的。   如此想来,盛宣禾觉得这般处置,面子里子都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成培年张了张嘴,忍下了田佩蓉不甘为妾的话。他也没指望一下子就说服大舅哥。只要盛家不张扬成田两家的丑事,那么接下来,田家那边自然有法子说服盛家低头,同意了平妻的事情。   找到了盛宣禾,他高悬几日的心也总算能放下来,于是便一路恭维着盛宣禾一起赶回京城,到成家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而大哥那边已经通知了田家出个巧舌能辨,有体面的人。到时候待盛宣禾进了成家门,便说服了盛宣禾点头,在迎娶田家女为平妻的文书上按手印,此事就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田家在朝中势大,田黄后年岁也不算太大,万岁驾崩后,定然尊为太后。就算将来慈宁王承嗣也不能开罪太后的娘家人。盛宣禾若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唯有平妻才是三全齐美。   如此一来,成家同娶盛、田两家女子,便可左右逢源,屹立不倒。将来也是戏文里的一段佳话!   想到这,成培年煎熬了几个日夜的心总算安稳了些。如此一路到了成家的时候,成培年才知道大娘子竟然被盛家那小丫头硬推上马车——给带回盛家去了。   成培年一听,差点摔在门槛处,急得“哎呀”直拍大腿。   盛宣禾一听自己的假女儿干的好事,也是目瞪口呆,心里想:这个小村姑又是要做什么?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惊动了盛家老太君?   成家大爷也急得搓牙花子,觉得那个盛家的小丫头忒不是东西,将他们成家计算好的弄得七零八落。   成二爷打算立刻去接盛桂娘回来,可在盛府门口又吃了闭门羹,并就得了秦太君的话,说是请成家掌事的主君过府说话。   成家两兄弟一听,面面相觑,都知道坏菜了,秦老太太知道了!   盛宣禾一听妹妹回去了,便也赶紧转身回去,生怕母亲心疼妹妹,入宫告御状,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成培年是遇事便缩的,他知道自己岳母的脾气,当即支吾:“大哥,我这几日公府差事甚多,要不然……您先替我去接桂娘?”   成培丰来气了,冲着老二瞪眼道:“又不是我搞大了田家寡妇的肚子,你若能等,就待田家的生完再去!”   成培年想了想,只能吩咐人去田家送信,过不了一个时辰,田家小厮给成培年送来了慧淑夫人的书信。   信里说她已经说动了父亲出马,到时候她会陪着成郎一同前往了。   成家大爷看了信心里冷笑,这田家的娘们倒是拿捏住老二的性情了,这是生怕他临阵退缩,便特意来助力一把啊!   不过慧淑夫人若去,必定是想好了说辞,这女人精于算计,如此一来,他也轻省了……   等二兄弟到了盛家府宅时,已经临近入夜,田家的车马也同时到了。   田佩蓉特意卸了发钗一身素衣,只穿了带着大大兜帽的披风,看上去我见犹怜。   成培年见了急急过去扶她下车:“你孕吐得厉害,干嘛要来,这里有我承着便是了……”   田佩蓉看着成郎微微一笑,道:“我怎忍心看你为了我去盛家挨骂,今日除了我,父亲也来了。”   成培年抬头一看,从另一个轿子里下来的果然是国舅爷田贤钟。   田贤钟也是被这胆大的女儿逼入窄巷,舍了老脸登盛门相求,那脸色阴沉得如钟馗寻鬼。   成家的二爷不过是模样俏些,自己的女儿也是被迷了心窍,入了心魔,非要嫁给他不可!   田国舅原本看不上成家,但是怜惜女儿年轻守寡,加之先前在夫家过得不快,便决意这次顺了她的意。   不过两府人马上门,门口竟无接洽之人,只门房小厮引路,将田、成两家一路引向正厅。   大厅里只坐了秦老太君、盛宣禾和桂娘母子。   看田国舅进来,秦老太君起身朝着国舅施礼道:“不知国舅这么晚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田贤钟连忙朝着太君回礼:“老人家,快些坐下,不必多礼……哎,都是前世欠下的儿女债,今日我带着我那逆女向秦老太君赔罪来了……”   不待田国舅说完,田佩蓉已经委身跪下,以头抢地道:“老太君,盛大娘子,请原谅我与成郎……”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抽泣起来。   她虽是寡妇,却正当年华,虽然素面朝天,可粉颊垂泪,顿叫人生怜。   秦老太君不似女婿那般会怜香惜玉,懂得欣赏女子娇态,但要给田家面子,所以和缓道:“慧淑夫人快请起,你如今是双身子,若是在盛府不安适了,我们盛府可担待不起。”   但凡这类女儿偷情须得家人出面收拾残局的,哪个女儿不得窝在家中,等着父母长辈出面说和?   可田佩蓉倒好,竟然素着脸,半披着发髻,奔丧一般跑到盛家哭跪。   这样一来,若是盛家不给脸,执意闹大,她还要挺着肚子卖惨,博得成郎怜惜,更要倒打盛家一耙,说他们毫无怜悯之心啊!   想到这,秦老太君又冷冷瞪了一眼自己那墙头草一般的儿子。   成家人倒是将这大舅哥品酌拿捏透了,若不是孙女香桥能干,将她的啥姑母拐回来,只怕这会儿,盛家老爷就要在同意迎娶平妻的文书上画押摁手印了。   盛宣禾回府时便挨了母亲的一顿训,现在也不敢多说,双手交合干脆垂头不看人,只看母亲如何跟成家,田家交涉。   盛家没有勃然大怒,痛斥女婿荒唐,田佩蓉哭哭啼啼卖惨的戏本子就没法演绎下去。   所以她只能收敛了啜泣声,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到了父亲的身边。   田国舅长叹了一口气,对老太君说:“我如今位高任重,疏于管教儿女,逆女田佩蓉与令婿一时醉酒,做了逾越之事。我知道了后,已经重重地责骂了她。然而……她原本根基不稳,身子欠妥,若是贸然滑胎,恐怕伤及性命。她母亲过世得早,我若因为苛刻严厉害了她,以后黄泉之下怎么好见她母亲?”   这话看似自责,又是早早将滑胎的事情打了死结。若是盛家人逼迫滑胎,便要一尸两命!   老太君面不改色道:“她嫁入沈家多年,直到沈家公子过世都没有身孕,如今酒后失德倒有了,也算老天垂怜寡妇。此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成培年也有错,自当认下,早早将她纳入府里。我女儿虽然无才情高德,却也不是善妒之人,能喝得下妾室的一杯茶。”   成培年没想到一直刚毅的老岳母竟然这般好说话,不仅面露喜色。可是田佩蓉却半低头,捂嘴轻声咳嗽了一下。   田国舅斜看了女儿一下,笑着对老太君道:“老太君不愧是靖远公嫡女,颇有大度宽宏之量,我这便替小女谢过老太君成全了……只是……”   他顿了一下又到:“佩蓉这孩子身有万岁御赐诰命,又是皇后的亲外甥女,若是进了成家的门,低头成妾,就算被摆成贵妾,也卷弗了帝后二圣的脸面。日后她与大娘子相处起来,想必大娘子也不好拿捏分寸,总不能让万岁钦赐的诰命夫人出了成家的门,被人指指点点吧,那岂不是要让皇后娘娘难心?依着我看,既然老太君允了她进门,就再抬举一下她,让她跟大娘子姐妹相称可好?要知道本朝这样的先例不少,个个都是千古佳话啊!”   这姐妹相称的意思,便是要抬举田佩蓉成平妻,跟盛桂娘平起平坐。   盛宣禾听到这里,快速地抬头瞪向成培年。当初在叶城时,他这妹夫一直磕头认错,却压根没提平妻的事情。   这可真像母亲说的那般,田家若是只想入门做妾,何必三番五次来找他?这是算计好了,只等他入瓮啊!   听到这,秦老太君冷哼了一声,缓缓道:“本朝虽有平妻先例,可那时开朝的将军们为了陛下的江山安稳,抚恤新贵旧臣,不得不大展平衡,迎娶双娇。戏文里歌功颂德的也是将军们的旧妻识大体,懂大义,愿为万里江山天下太平割舍自己的丈夫。可我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戏文里歌颂过妇人为了替风流成性,酒后失德的男人遮掩,娶了大肚的平妻进门,败坏一家子门风的!”   这话说得甚重,一改先前大度。   田国舅猝不及防,被损得有些下不开台,又不得不压着火道:“老太君莫要生气,我也知这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然而田家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如今成家四郎也要恩科出仕,他年轻尚轻,得需历练,田家上下当竭尽全力,维护四郎的周全……这多一位嫡母,总要对一份助力!盛大人在官场上也有个照应不是?要知道如今皇嗣传承不明,切不可太早高枕无忧,而无狡兔三窟之备啊!”   话虽然说得亲和,但是细细一品,满是胁迫之意。   田贤钟官场浸染多年,恩威之道运用娴熟。秦老太君也好,盛桂娘也罢,皆是妇道人家,这一辈子不过图了儿女前程似锦,她们也老有依靠。至于盛家大小姐攀附慈宁王府,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   万岁的儿子那么多,哪里非得轮上他慈宁王?就算太子不幸殁了,难道皇后不会过继个嫡子到自己的名下吗?   盛宣禾听了这话,觉得正说在自己的心坎上。田家如今风头正健,母亲万不可图口舌之快,就得罪了田家啊!   这事儿,虽然是盛家占理,但是贸然闹到万岁的跟前,就太不懂事儿了,万岁年事已高,依然每夜秉烛批阅奏章,若是为了这点儿女家事烦扰圣上,必定要被官家厌烦啊!   就在盛老爷想开口缓和气氛时,成天复抬手抱拳,淡淡地开口道:“多谢国舅替小辈着想。然家事未理顺,何以治国辅佑国君,小侄自认德行亏欠,还需修行,已经呈递了延考顺条,暂不参加恩科。”   此话一出,成培年先低叫了出来:“你这孽子……你是疯了?这么大的事不与人商量便自作主张?你可是状元之才!眼看便要一朝临顶,岂可功亏一篑!”   盛桂娘满心憋屈,在成培年骂儿子的时候彻底爆发了:“你还好意思骂天复!若不是你德行有亏,犯下这等子腌臜事,儿子何必为了自证清白,甘愿延考?”   听了这话,田佩蓉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了,哽咽道:“盛大娘子,都是我的错,与成郎无关,你要骂就骂我吧……””   盛宣禾都要伸手掏救心丹丸了,若是可以,真想扑过去捂住妹妹的嘴。   不过没等他伸手,老太君便出声呵斥了女儿:“住口,你没能督导夫君修身养性,一味放纵,让他做了这等亏欠之事,连累了儿子的前程,你难道没错?”   田国舅看秦太君各打五十大板,有些摸不透她的脉络,便试探问:“老太君,您的意思……”   秦老太君道:“国舅爷,你我儿女也大了,都是有自己主意的,您想效仿娥皇女英,也要看我们两个的女儿有没有姐妹一场的缘分……桂娘,你的意思呢?”   因为侄女香桥的一番诠释,桂娘现在听到“娥皇女英”就犯恶心,加之回府之后,母亲跟她痛陈了其中的厉害,而儿子则敞开心扉与她说了些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听了儿子述说的那一段秘史时,桂娘哭得肠子都要断了。这狠狠哭过一场后,再听母亲的劝告,也能入些心了。   绵软若桂娘,如今也不得不对自己狠下心肠——就像母亲说的,她的儿女都小,她不能不为她们谋划。田家如此咄咄逼人,平妻之事势在必行,若是真让田佩蓉进门,这贱妇恐怕就不是现在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了。   田家势大,盛家如今招惹不起。既然惹不起,那还躲不起吗?   此时再抬眼看看昔日恩爱的成郎。他虽然人到中年,样子依旧俊朗,可频频瞟着田佩蓉的样子,没得叫人恶心!   想她当初不顾母亲劝阻,一意低嫁入了成家。原本以为能得到成郎满心爱护。没想到成郎的心思却越发高远,觉得盛家的高梯不够高了,多年的夫妻情谊,在他那一钱不值。   想到母亲和儿子的语重心长跟她细掰扯了几夜的话,她终于收起了眼泪,依着跟母亲先前商量好的,开口说道:“成郎不顾念发妻脸面,私会致人怀孕,毁人名节在前,逼迫我盛家同意他纳平妻,累得儿子前程受阻在后,既然如此,夫妻情尽,倒不如就此和离,婚丧嫁娶……再不相干!”   此话一出,满堂人的脸色各自生变。   田佩蓉眉头舒展自是欢喜。成培年错愕难过之余,又暗暗舒了一口气。田国舅也是脸上略带客套的歉意道:“这……这如何使得?”   盛桂娘吸了吸鼻子接着道:“不过在座的诸位自当知道我并非自愿和离,实在是被逼到如此绝境,我自是可以自出成家的大门,但是不能不为我的儿女考量……在签和离书前,还请成二爷将自己的家产分上三份,其中两份各自挂在我儿子与女儿的名下,从此以后他们也跟着我一同离开成府。虽然姓氏不改,挂在成家族谱之上,但是寄养在盛家,以后也不必劳烦成家的长辈嫡母来教养他们!”   此话一出,成家大爷不干了!   成培丰祖上的商贾气甚浓,对钱财向来算得清楚,二弟为官,无暇打理产业,大房二房的家产归拢到一处,都是由着他掌家。   现在盛家开口要成家拿钱财来补偿老二家两个孩子,岂不是要他出血?   当下他也开口道:“哪至于和离?再说就算是和离,没有这么分家产的!从来都是妇人带着自己的嫁妆自行离开,哪有管夫家要钱的……对,补偿个百千两也行,可是分家产?这哪像什么人话……简直是土匪要挟吗?”   秦老太君这是沉下了脸:“不像人话的话,老身今日听得够多了,还真听不出我女儿的话有何不妥。女儿和离之后,新妇自会给成府添丁,可怜天复得晴却无人怜爱,你们成家的钱,我盛家的女儿一份不要,分出的家产也是补偿在自己家孩子的身上,并不为过吧?”   成培年虽然不管家,但是也知道成家累世经商,当年又发了一笔国难财,着实家底不菲。   听老太君的意思,是要他倾其所有,那……他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此时他也琢磨回味了——如此和离岂不是让人知道了他是受了田家的胁迫,才弃发妻娶寡妇的吗?到时他的官威面子何在?   当下也就着大哥的话头,急急往回拉拢。   桂娘原本这般开口提和离,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成郎悔改,以她和儿女为重,让田氏低头入门做妾就是了。   没想到这成培年只忧心着自己的官威家产,却毫无心疼她和一对儿女的意思,再热的心也冷了。   成天复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莫要忧心,一切有我……”桂娘的心头一热,泪意翻涌。   田佩蓉这时也回过味来了。盛桂娘虽然答应和离,却是一意要成郎净身出户啊!那她入了府去,接下的日子可怎么过?到了她儿女那里,还剩下什么?于是她连忙低低给父亲耳语,让他劝一劝盛家人。   大厅里吵闹声此起彼伏,成家却毫无妥协的意思。   老太君冷笑一声,突然开口道:“诸公听了甚久,还请出来替老身主持公道吧!”   说话间,大厅一旁的屏风突然被移开,露出了一直在屏风后坐着的盛家与靖远公府的族老。   这骤然变故,让大厅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靖远公当年战功斐然,族里的子弟多跟他老人家上过战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几位,有两个当年也是跟万岁在兵营里称兄道弟,共盖一袭,皆是德高望重有脸面的长辈。   方才几个老人在屏风后听着田、成两家的厚颜无耻,气得浑身乱哆嗦。   待出来之后,秦家族老翘着雪白的胡子,冲着秦老太君道:“大姑娘,跟他们废话什么!你去换上命妇冠服,我们老哥儿几个的,陪着你去宫中圣上面前说道说道。难道这世道变了?如此妖魔横行?皇后娘娘若是知道她家出了这等不要脸的妇人,非得赐她三尺白绫,吊死在房梁上!我就不信苍天闭眼,任他田家逼亲,挤兑人家的嫡妻正子!若是官家不管,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就长跪宫前,非得求个天地公道不可!” 第25章   秦太君似乎被老人家说动了,缓缓起身,准备换衣入宫,为女儿伸冤。   这样的场面,田国舅始料未及,也有些镇不住了,少不得连忙起身,劝服几位长辈消消气,直说这等家事私了便好,怎么能劳烦宫中二圣?   要知道,若是盛宣禾还好拿捏,所谓有利便有益。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各顾各的脸面就是了。   可现在秦老太太居然纠集了一群冥顽不灵的老不死在这闹。这帮老家伙依老卖老就不好弄了。到时候万岁于皇后可能都骑虎难下,不得不严惩了田家。   田国舅和成培年都在朝中为官,那脸可就大大丢尽了。   劝说到最后,田贤钟便羞恼起成家二兄弟来——既然用钱财就能顺利解决的事情,缘何要闹到圣上那里?   而成培年琢磨过味儿来,便劝桂娘回心转意,夫妻一场十多年,何必如此撕破脸和离?   于是他转而劝田家退一退,暂时以妾侍入门算了。可田贤钟眼看着成家要破财了也不肯通融松口,依然立意女儿入门作平妻。   田贤钟方才虽然听了女儿的嘀咕,但心中自有估量。   成家虽然有钱,但一个商贾之家逐利能有多少?如此给了盛家后,以后再赚就是了,成培年为官,自有定时俸禄,而且他田家也会补贴女儿,岂会叫人吃不上饭?   想他堂堂国舅爷的女儿去做妾,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三方各持己见,毫不退让,一时间将个成培年架在火上,急得吱吱冒油。   盛宣禾作为盛家的一家之主完全插不上话,他也万万没想到母亲闷声不吭拉来了这些人,实在不敢想以后的闹剧,便借口着胸口疼,便躲在一边嚼丹药去了。   最后那些族老们没耐性了,居然一拐杖哄开阻拦之人,迈着方步便要叫马车去宫中击鼓。   田贤钟一把将成家兄弟拉扯到一旁,也不知如何威逼利诱,又许了什么好处,成家老大总算是松口同意了。   不过成家老大有言在先,在赔偿桂娘的一对儿女前,先要分一分大房二房的家产,老二惹的冤孽可不能拿大房的那一份填。   秦老太太看起来甚能熬夜,当即让成家派账房来拿着账本清单点数分家,再顺便将两个孩子的算出来。   成家老大觉得这样怪没意思,便没好气道:“我们成家也是有头脸,还能赖账不成!”   族老帮腔道:“我可没看出你们成家是个什么地道人家,趁着我们几个老家伙再,赶紧将这事儿了结了!也省得大姑娘再跟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闲扯淡!”   成家两兄弟被骂得脸色青紫,也只能叫账房连夜赶来。   等账房来了时,没一会便算好了。成家老二的家底不少,但也不过是京城常见的富庶人家罢了。   成家老二家产分作三份,实在不多。   一直不吭声的成天复突然搬椅子坐到了账房的边上。   状元之才,不光文采了得,算数也是极好的。只见少年撩动长袖伸手拿笔圈画,开口指正账房错误。   二房向来不管人间烟火,家中的店铺资产都归大房管。不过成天复这孩子从十二岁起,没事就往账房跑,说是要跟账房学理账。   成大爷原先看他不过是个孩子,做事没有几炷香的热度,便随了他的意,没想到,他闷声不吭地一看就是这么多年,不过学得认真,却一直没有挑过账房的疏漏。   小小年纪算起数来条理清晰,连埋在账本里几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指出了老大亏空公中的几本账目,更是如数家珍一般,说出了漕运的船只,每个月的流水活账,以及家中的开销余款。   这么一算,账房之前的分账就大大不对了!   几个族老大骂成家奸商世家,丧尽天良,立刻又要老太太换衣服去见陛下。   成培年气得直拽大哥的衣领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哥还在敲精算盘,搞假账那一套,这是要毁了他和成家的基业吗?   如是又回来,账目又要重新算。整整一夜,理顺了家产也分清了赔偿。   几个老人撑不住,半截腰就各自躺在仆役们搬来的软榻上睡觉了。余下的几个,靠着茶水强撑,只看那少年跟账房一笔笔地理账。   田贤钟看着账房慢慢拉出的清单,一张老脸也渐渐拉长——他没想到成家居然如此家底雄厚,那名下的田产商铺,还有漕运盐司多如牛毛,简直叫人看红了眼。   田佩蓉也是看得脸色铁青,气恼不已——这些原本该是她和她将来孩子的,竟然就此眼睁睁地被分走,还不能出声阻拦,怎么让人能忍下这口恶气?   成培年看着儿子从容地拨打算盘,更是心中暗骂孽子——这是前世的讨债鬼投胎不成?他老子还没死呢!分起家产来简直是只貔貅,只吞不吐!   待分出老二名下的店铺田产时,光是兄妹俩名下三分之二的地契就装了满满一大木箱子,至于银票、黄金也要另外装箱。   若是只有盛、成、田三家,田贤钟真想开口反悔。成家竟然如此富可敌国,他一时大意,竟然将一半的国给分了出去,等女儿入门,还剩下什么了?   可是几位族老一直虎视眈眈,又都是口无遮拦之辈,若是传扬出去,恐怕要伤了皇后的脸面,他也要被注重德行的陛下叫去斥责。   现在唯有拿财消灾,可着盛家人的心意来。   待天色大亮时,在族老的主持下,两家分写了文书,便就此和离了。   老太君一夜未睡,可看着数地契也神清气爽。   成家欺人太甚,压根没将盛家看在眼里。还真当盛家的女儿是乡间被休的妇人?她盛家的女儿,就算三嫁四嫁也不愁嫁!可是嫁人之前,她也得将成家剥下一层皮!   就像外孙所言,成家重利轻义,既然如此,便要成家狠狠地放一放血才好。   至于闹到皇帝那里,虽然听着解气,但万岁断不会因为皇后的侄女失德而废后,盛家若因此胁迫陛下重责田家,未免失了人臣的厚道,更会落人口实。   如今女儿的姻缘也就这般了,她不能不为儿子和外孙以后的仕途考量。   至于天复,他如此有气节,宁愿顺延恩考,也不受用田家的人情,如此昂扬男儿就算不为官,也定有一番成就!   而得晴有了嫁妆傍身,跟着桂娘出来,也不必受那个风流寡妇的腌臜气,以后怎么也能寻一户好人家!   田贤钟看尘埃落定,便强装笑脸,带着一脸怨气的女儿与老太君告辞了。就算盛家盘算了成家的家产,但总归是给自己的女儿让出了正妻位置,给足了皇后脸面,在情理上,挑拣不出错处,他们田家明面上还得对盛家感恩戴德。   至于成家老大则肝痛肺痛,心里又怨恨起田佩蓉多事——她若肯为妾,成家何必痛失半壁金银江山?有了这个根镀金的搅屎棍子入门,依着他看,还真不如原先的盛家妇人呢!   而成培年觉得一夜如梦,恍恍惚惚地,没等他想明白,自己的发妻,还有一双儿女便要离府而去了。   不过钱财散去,总能赚回来,这儿子归根到底是他的嫡子,如此偏帮外祖母家,像什么话!   临离开盛家的时候,成培年将天复叫到了花园子一角,沉着脸申斥儿子糊涂,他当知道自己姓成,若是真跟了盛桂娘,以后便是无根基的人,难道他还真想在盛家的屋檐下过活?   成天复沉默地看着父亲,听到他喝骂完了才道:“我小时一直觉得父母恩爱,不像大伯房里美妾如云,腌臜不堪。可是在五岁时,陪父亲一同宴饮,却看见父亲跟作陪的歌姬在后宅幽会,才知是会意错了父亲……”   成培年没想到儿子突然提起他多年前,连自己都差不多忘了的荒唐事,不由得瞠目结舌地看着儿子。   成天复淡淡道:“父亲忘了,就是我将献王府的亭子点着的那一次。我那时小,本以为父亲乃是酒醉失态,若是别处着火走水,便能让父亲清醒过来。”   这下子,成培年总算想起来了。那次走火的确冲散了他一桩露水姻缘。不过那时他还以为小子淘气,回家便罚他跪了家祠。没想到……他竟然是因为撞到了自己幽会风尘女子,才如此而为的!   “那你……可有告知你的母亲?”成培年抵赖不得,只能低声问道。   成天复冷笑了一下:“我一直盼着家中和睦,不愿父亲的私德有亏,害得母亲难过,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此后我才发现,父亲的红颜甚多,光是点火、捅马蜂窝也阻不断父亲的桃花如雨。”   成培年这下子面子完全兜不住了,沉着脸道:“大丈夫不拘小节,有三四个美妾也是应当的,何况我可从来没有将那些女子招入府中……”   成天复似乎动了气,突然大声打断道:“父亲如此,并非你疼惜与母亲的情谊!完全是你当初求取盛家女的时候,跟我外祖母允诺过,绝不纳妾!加之母亲苦苦哀求,这才让外祖母点头答应母亲下嫁。盛家声威正健的时候,你倒是顾忌了母亲的脸面,只在外风流。可是现在盛家不如从前,你又攀附了田家的大树,不是立刻给我再招个嫡母入门吗!你……”   没等他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成培年铁青着脸狠狠给了儿子一巴掌。被儿子如此顶撞,他的脸上实在挂不住,忍不住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成天复被打得微微侧头,然后一脸无所谓地转头看向父亲:“父亲不必如此动怒,我已经不挂在成府受教,不需您劳神动手。不过父亲也该知道,我小时并非你所想的那般顽劣,只是这些年一味替父亲遮掩,实在是心力交瘁,况且这次父亲也是铁了心要迎娶新妇,我便不阻拦父亲的天定姻缘了。还请父亲放心,从此以后,母亲与妹妹自有我来照料,先恭祝父亲新婚之喜,早添贵子……”   他说话时依旧云淡风轻,可句句诛心,让成培年无地自容。   想来,儿子先前也是将自己这么多年的风流尽数告知了桂娘,才让桂娘痛下决心,跟自己和离断情。   想着成天复的确是从五岁起就变得顽劣不堪的。没想到他那时小小年纪,竟然装了这么重的心事。   只是当父亲的威严已经在儿子面前支撑不住,成培年走得甚急,颇有落荒而逃之感。   成天复站在树下,看着父亲的背影远去,这才,转身走到一旁的假山石处,拿起夹在石头缝利的绣鞋,探头冲着茂密的树冠道:“若是听够了,就下来吧。”   躲在枝丫茂叶里香桥一缩脖子,没想到成四的眼睛这么尖,居然看到了她落在石头缝里的绣鞋。   这下场面就尴尬了。不过可怨不得她,要知道明明是她先到的,上树摘果子也完全是为了给祖母泡茶,并没有偷听他父子闲话的意思啊!   所以她灰溜溜爬下树来时,不待表哥大人开口,便抢着说道:“我耳朵不好,树又太高,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请表哥放心,你就算不拿银子堵我的嘴,我也不会出去乱说的……”   如此父子恩断义绝的场面,真的不好听墙根。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她早起时赖一赖被窝就好了。   昨晚大厅分家拆伙,老太君领着一伙子人熬夜,甚费茶水。盛宅的伙房也一夜没有熄火。   她本以为一厅子的人晨时应该散尽去补觉了。没想到这父子二人熬了一夜,居然还有气力跑到后花园里吵架。   表哥看起来不是心情很好,冷冷地看着假表妹,没有说话,径直转身,长衫翩然,大步离去。   盛香桥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叹了一口气——五岁就替爹爹揩拭脏屁股的儿子,也是怪可怜的。   盛家在那天一早就派出了家中的仆役去成家抬桂娘的嫁妆。   跟成家的富庶相比,桂娘的嫁妆不值一提,但是抬回来便是表明盛家与成家姻缘已断,再无干系。   而成天复也带了自己的小厮前接了妹妹回到盛家。   成得晴从成家出来时,眼睛已经哭得跟肿桃一般。她原也不掌事,压根不知家中暗流涌动,只觉得睡了一觉而已,父母就已经和离,而自己也要出了成府去了,这完全如晴天霹雳,让小姑娘有些招架不住。   到了晚饭的时候,盛香桥终于知道了昨夜姑母跟姑父闹和离了。   庶妹香兰最先抽了一口冷气,羞恼得像她爹娘和离一般嚷:“姑母,你也太糊涂了,怎么……怎么就这般和离了?还……还把表哥给带出来了!”   难怪盛香兰生气,原本最钟意的表哥骤然贬值,成了跟和离母亲过活的出府公子,这……以后出身名声就都有了瑕疵,加上他还延考,也不知会不会耽误前程,怎么看都没有什么适嫁的地方了。   盛宣禾看二女儿咋咋呼呼的样子甚没规矩,便重重放下碗筷道:“长辈的事情,须得你来指点江山?这和离之事是你祖母主持,由着盛家和秦家的长辈出面敲定的,就是后悔……也轮不到你!”   虽然盛宣禾也觉得二女儿说得有道理。妹妹的事情,哪至于如此?再说妹妹无错,就这般和离了,岂不是吃了闷亏?   盛宣禾不敢妄议母亲糊涂,但是言语间也是稍有不满的。盛桂娘在一旁闷头吃着饭,听了二外甥女的话,顿时没了胃口。   她性格原本就是优柔寡断的,原先在成家立意遮丑让夫君娶了平妻,回到娘家后,又在母亲劝说下跟成家和离。   现在听了外甥女的话,她难免有些上火后悔,觉得这和离得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成得晴倒是开口了:“有什么后悔的?我离开的时候,我那大伯母已经张罗管事选买红布灯笼了。这边送走了旧人,成家就要迎了新人。死赖在那里作甚?难道让我娘终日以泪洗面?”   成得晴从哥哥的嘴里知道了母亲和离的前因后果后,倒是比桂娘更加坚定,觉得祖母做得对。不然等田家那个寡妇入门,也不知以后会生几个,自己和哥哥的家产岂不是要被分去了?   倒不如趁着现在成家理亏,理了账本子分开过活。那成家的门楣除了铜臭味多些,在京城里没有什么可显摆的。依着她看,还是母亲娘家的门楣高些呢!   成天复没有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给妹妹和母亲尽可能地夹了些爱吃的菜——盛家的节俭在饭桌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炒菜的肉丝刀工细腻无比,须得动筷勤些才能品出肉味。   香桥很有外人的自觉,一直没有插嘴说话,只默默吃饭,只在饭后妄厅外走时,小声提醒表哥为客之道——既然桂娘返家,他和妹妹也寄住盛家,是不是应该交些饭伙银子?   看成四表哥在斜眼冷看她,盛香桥再接再厉道:“都是一家人,若是拿钱出来就显得远些了……倒不如表哥您买来些肉蛋鸡鸭,堆在厨房里让厨娘做便是了。”   她可听说了,成四分得的钱财不少,每月拿出些肉钱不成问题。可是盛家节俭入魔,若是交饭伙银子,恐怕又被节俭了去,倒不如买些现成的肉菜,若是不做就会坏掉。   她说完后,见表哥还是冷冷瞪着她,便面部红心不跳道:“凝烟说我太瘦,还是有些不像,可若日日吃青菜,哪里会长肉……表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成天复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不过第二日中午时,盛香桥发现端来的餐盘上摆着一盅黄酒烧猪脚的时候,便知道表哥还是听进去了的。   吃着软糯的猪脚,外加鲜美的烧鱼,盛香桥觉得表哥寄住在盛家……着实不错呢!   盛家的姑娘和离,可不算小事。之后的几日,白氏倒是很有眼色地陪了陪桂娘母女,不动声色便套问到那兄妹虽然不用成府教养,但是成家却出了大笔家产。   这对哥儿姐儿可都是有大笔家产傍身的!当下盛香兰的懊丧顿时有所缓解。   盛香桥并没有跟白氏母女凑趣作陪。她知道自己不得姑母和表妹的眼儿,就不去讨没趣了。而且祖母请的女夫子也往京城赶了,人虽然没到,却委托她在京城的旧日门生送来了一卷温习的测题,说是女夫子来时要考的。   香桥打开看时有些傻眼,书卷上并不是她原想女德戒律,而是《处世悬镜》一类的书单子。   里面需要她背诵的也全是书中“曲为聪,止为智;忍为要,厚者成”等处事自保不露锋芒一类的要义。   香桥并不是原先那位敏感自卑的大小姐,看了夫子圈的题,便知道定然是祖母的意思——她老人家是担心自己嫁到王府后,不懂得进退分寸,得罪人而不自知。   祖母煞费苦心请来名师,并不是要给王府培养出什么贤惠的媳妇,而是要她的孙女能够明哲保身啊!   虽然明知道祖母的一片关爱尽是给了自己亲孙女的,但是香桥的心里还有些感动。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为她着想了。   书单子有了,这书籍便要去表哥的书房里去拿了。   这天早饭后,她正带着凝烟几个丫鬟,准备去表哥的书斋里拿书时,正看见表哥与世子爷一起从外面走过来。   两个高大的小爷并肩走来,很是晃眼。   世子爷是这几日才知成府的事情的。   关于盛成两家的事情,纸里包不住火,京城里沸沸扬扬渐渐传开了。慈宁王爷还大大颂扬了一番盛夫人的如梅傲骨,宁肯和离也不跟田家的女人为伍。   虽然盛成两家是关起门来议事,但几位族老显然嘴巴不够严,那一夜的详情成为各个府宅饭桌上的谈资。   那盛老太君是何等的脾气?满京城谁不知道?   亏得成家敢打算盘,一个小小的户部候补居然还想取了平妻?真是仗着他家祖上的阴德还有几个臭钱就不知所以了。   不过这盛家也太忠厚老实了,居然就这么给田家的女儿让了位置,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盛家给皇后留看了面子,宁可自己女儿吃亏,也没有去万岁那里闹。 第26章   如今慈宁王府跟田家壁垒分明。   慈宁王觉得盛家受了田家的欺负也好,最起码是跟王府一条心思的,所以嘱咐王妃领着世子来看看,顺带聊表关切。   世子爷不耐在前厅听女人的婆婆妈妈,便拐到后书房来找天复。没想到在书房门口就遇到了自己未婚妻。   因为在府中,香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涂脂抹粉,假扮娇艳,只简单挽着两只发髻,戴了对白珍珠的耳珰,加上淡藕色的便裙,明眸灵秀,皮肤白得像三月春雪,仿若换了个人一般。   世子爷楞了楞,才从五官依稀认出这小姑娘……是他的御赐未婚妻盛香桥。   盛香桥见了他,半低下头与他问礼后,便转身想走。世子爷却问:“你来找成四何事?见我转身便走是何道理?”   凝烟也略显紧张,假小姐今日没有扮上,虽然府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她原本的样子。但是世子爷毕竟是偶尔才见,别让他瞧出破绽来,于是她抢先道:“小姐原本来跟表少爷借书的,世子爷既然跟少爷有事,一会我来替小姐取就是了。”   世子爷听了略带嘲讽地笑,转身问成天复:“成四,你的书斋里难不成也有话本子?居然有她能看的书!”   看来世子爷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盛大小姐的读书品味,张嘴便嘲讽起来。   盛香桥抿嘴故作不悦道:“祖母替我请了女夫子,需要提前温书,我才来跟表哥借一借的。”   成天复伸手接过了凝烟手里的书单看了看,道:“这些书房里都有,一会我让青砚给你送过去,你先回去吧。”   香桥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去路已经被金世子高大的身子给堵死了,他吊着眉梢,浓眉拧起,不满道:“方才我陪着母妃前来,你也不出来作陪,只派人传话说你头痛,可是依着我看,你现在精神得很啊,怎么装病不来见?这么没有礼数,我看什么夫子都教不好你!”   香桥今日的确不舒服,也许是前些日子柿饼子吃多了,有些腹痛胀气,若是见客时打嗝放屁诸多不雅,祖母这才对王妃找了托词说她头痛的。   毕竟胀气也不是什么雅病,总要寻个正经的名目。郎中看时嘱咐她多在园子里走动,她这才溜达到书房来的。没想却跟世子爷碰了个正着。   盛香桥知道,往日的正主小姐看到这位世子爷的时候向来没好气,现在看来二人多起纷争,不光因为盛香桥脾气暴躁,也是因为世子爷不会好好说话的缘故。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半抬眼斜看着金廉元:“的确病了,从那日湖边回来就受了凉。世子爷您没事吧?毕竟那日湖上泛游寒气更大,我一直忧心着那画舫里的棉被子也不知够不够厚,可别冻了您这金枝玉叶。”   “你……”金世子没想到小丫头如今气人的功力更甚,也不叫嚷,只眯缝着一对新月弯眼,一针见血地点出他抛下未婚妻,而跟烟花女子狎玩的短处来。   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只伸手点指着盛香桥,小丫头毫不客气地冲着他狠狠打了个大喷嚏,然后理直气壮道:“请世子爷让让,仔细过了您病气。”   世子爷被她一个喷嚏喷得下意识闪到一旁,就看见小丫头目不斜视,撞开他,头也不会地走人了。   “天复!你可有看过这般刁蛮的女子?”   亏得她长得如此清秀,他方才还觉得她不说话时有几分粉瓷娃娃的可爱。可一张嘴,刁蛮尽显,不可理喻!   可惜立在他身边这位少年郎似乎也是护短的,只一味护着他表妹道:“世子爷,您……也该收一收心了,我还要默书,您若无事还请回吧。”   金廉元觉得自己的昔日同窗最近跟自己疏远得厉害,几次寻他出来玩都邀约不到人,他今日都亲自上面来了,这成四也是冷淡不欲多言的样子。   “你不是不参加这次恩科了吗?为何还要窝在书房里,虽然你现在离开成府,可依旧是京城里有头脸的少爷,谁也没瞧不起你,你干嘛摆出副丧气的样子?”   成天复淡淡道:“只是延考,不是不考。”说完便进了书房,然后坐定在书桌后对世子道:“世子若是无聊,可自寻书架上的书看。”   说完,他当真低头看书,不再说话。   世子爷是来寻他玩的。现在看他似乎意趣不高,不爱搭理人,顿时起了脾气,冷哼一声,便起身走人了。   待金廉元远去,成天复才慢慢抬起头。   他倒不是有意疏远世子,只是现在盛家跟成家决裂,跟田家的关系更是微妙。   他不想让外人以为盛家急急站队,与慈宁王府为伍,要跟田家分庭抗礼。   万岁赐婚是一回子事,而结党相争却是另外一回事了。盛家几代忠良,不可在大舅舅这一辈上功亏一篑。   当年祖父为他找寻的名师乃昔日内阁大学士胡方翟。   老先生不恋慕仕途,在正当年岁的时候与陛下请辞,开办了泗鹿书院,培养出的名人雅士不尽其数。   他在恩师席前受教时,胡先生曾云:“学问当为民,入仕当秉心。不因一时荣宠而喜,不为一时趋利而燥。”   这些话看似陈词滥调却都是老先生自己为官多年的感悟。他甚为看中成家四郎,曾同他讲圣人不立危城之下的道理。如今朝中立嗣不明,万岁虽然年迈但并不愚钝。   然而朝中此时倾轧结党之风盛行,田家外戚势力不断扩张。   慈宁王为人专横伪善,并非帝王之才。他不愿因为与世子旧日同窗情谊,早早绑在慈宁王府的战车之上。   此番遭逢家变,也是顺便跟外戚田家划清界限。   这些道理,他同父亲讲过,可父亲却认为他小子作怪,不大的年岁妄议朝纲。   这些话,他也同舅舅讲过,不过舅舅觉得他太过小心谨慎,前些日子万岁还褒奖了慈宁王治理下县贪墨案有功,在朝堂上大为颂扬王爷乃能臣,慈宁王府风头正健,哪有颓势?   所以这些话,也没有太入盛宣禾的心。   那几日夜半舞棍,虽然打烂了一池子的花草,倒让成天复将理顺了思路。   就像恩师所言,他的年岁还好,不必急功近利,急着入仕站位。   眼下,他刚承接了从成家分来的田产,他那大伯也不是好相与的,岂会甘心肥水外流?所以给他的铺子田庄里,似乎埋下了许多暗桩,须得一一梳理,才可纳入正规。   妹妹随了母亲一起出了成家,虽然挂着父姓,并未出成家族谱,可以后议亲时难免遭人非议,唯有他稳住家业,将来有所建树,替母亲撑起门楣,才不至于延误了妹妹的终身……   想到这,他慢慢将手里的圣贤语论放到一边,从桌下摸出一把算盘,然后对着账目,一边滑动算珠,一边核算流水盈利……   盛桂娘一遭与成培年和离,却让满京城的贵妇们肃然起敬。   娶平妻这种事,戏文里唱唱就好,哪能真的照搬着做?若成家开了先河,京城的府宅子们可就要乱了套。   盛家老太太将门虎女不受腌臜气,盛桂娘也算给旧贵门户撑住了贵女该有的傲骨。   听说万岁都敲打皇后,问盛家的女儿好端端的为何求去和离,是不是他田家以势压人,有些咄咄逼人了?   害得皇后那日将哥哥和外甥女都叫入了宫里,好一顿申斥,直说这逼迫着秦老太君的女儿和离,荒诞得离谱。   害得田贤钟好一通解释,说他家压根就没有让盛家女和离的意思,真的是盛家执意和离,劝也劝不住的。   皇后看着低头不语的田佩蓉,气得要宫女掌她的嘴,还是田贤钟这当哥哥的跪下苦苦哀求,这才免了一顿嘴巴。   田皇后也是气得想不明白:那成培年就是样子好些,哪里值得外甥女这般花费心机,非要嫁给他不可?   想到万岁意有所指的敲打,皇后气恼之余少不得提醒哥哥做事谨慎一些,以后对盛家尤其要客气,不然的话,真的田家偌大一族,真要被人看成是乡间横行强娶的恶霸了。   田佩蓉理亏,只能静默地听着姑姑发火,不过她的心里却冷冷一笑:好个盛桂娘,看着绵软真是好手段!累得田家还没嫁女,就得承受着盛家的人情!   想着二房分出去的偌大家产,田佩蓉的心里说不出的郁气。   当初她与盛桂娘未嫁的时候,只因为自己的姑姑还只是个后宫妃嫔,田家不够显贵,她便被盛桂娘给比了下去。   现在好不容易她得以改嫁心心念念数载的情郎,自己还没有出生的儿女就要被盛桂娘的孩子逼迫得无甚体面产业继承!   倒不是她在娘家夫家没有见过钱银,而是她不甘心着自己夫君的家产就如此沦落旁人,更咽不下这口憋了数载的闷气!   不过眼下,她的确不能做些什么,反正来日方长。盛桂娘的一双儿女也未及成人。她能抢了盛桂娘的丈夫,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的儿女抢回家产吗?   想到这,田佩蓉轻轻地抚摸着肚子,不由得一阵冷笑…… 第27章   再说奔回娘家的盛桂娘,并没有太多悲春伤秋的光景。   人到中年,少年时光再多的情爱也变得由浓转淡。加之她从儿子的嘴里惊悉夫君成郎隐秘的往事,顿觉年少的一场情爱也尽是错付了。   初时倒是伤感得食不下咽,人也开始憔悴,每天若不哭一场,便觉得满腹的愁怨无所寄托。但儿子捧来如山的账本让人应接不暇。   据说分给成天复的那些店铺里熟手的掌柜好似商量过一般,突然甩手不做了。成天复虽然及时找了些人接手,但是像钱银这类细账都自己亲自过问才好。他说这些账目得慢慢梳理,交给别人不放心,就得由母亲来做才稳妥。   盛桂娘哪里会看这些?一时忙起来就连白氏母女找她饮茶都没空闲。   紧接下来,雪片一般的邀请信函纷涌而至,都是邀约桂娘出府做客的。   就在这时,儿子又说找到了位靠谱的账房先生。桂娘顿松了口气,直说自己应酬太多,还请账房先生来看,总算推掉了让人头大的差事。   说到桂娘应酬多,也是有原因的。虽然成家即将迎娶田家女,可若其他的府宅子见风转舵冷落了盛夫人,倒显得自家目光短浅,见风转舵了,短了士卿之家的气节!   素日与桂娘交好的那些夫人要么亲自到盛府来看,要么邀请桂娘去吃茶宴,不愿露出冷落失意人的势利,所以和离妇人的日常真的是安排得满满当当。   盛桂娘原本也要带盛香桥同去,幸好祖母请的夫子来了,盛香桥便可以顺理成章留在府中用心功课。   府上请的女夫子乃是前朝大儒崔秉信的二女儿崔白雨,曾经也是万岁的姐姐馨宁公主的女官。   后来崔白雨嫁人,同夫君一起开办女学学堂,教出了不少名门闺秀,但是近些年来,她也有封山之势,不大收学生了。   这次若不是应承着秦老太君的人情,崔夫人还真不会出山呢。   如此难得的名师入府,二小姐盛香兰本也应该一同修学,可是白氏觉得女儿家又不是哥儿,得做学问安身立命,何须太下气力?况且她女儿的琴棋书画一向比盛香桥出色,也没有锦上添花的必要了。   也不知白氏夜里如何吹的枕边风,总之盛老爷免了二小姐修习之苦,让她可以跟在姑母桂娘身边去各大府上茶宴诗社的走一走了。   一时间,她一个庶出的小姐倒像是盛府的正头嫡女一般风光无量。   白日里,崔夫人跟秦老太君一起饮茶,看着厅旁帘子后,乖乖坐在桌边写字的盛香桥,笑着道:“我还当你这孙女有多顽劣呢,虽然底子薄了点,字写得不好看,但是个能坐住的。”   秦老太君摇了摇头:“快别夸她,免得翘了尾巴。她也是之前受了些挫折,这才稍微收敛了性子,别看她人小,主意大着呢……我真是担心她以后入了王府,不知进退啊……”   崔夫人看了看香桥,轻声道:“老夫人,您多虑了,这孩子看着就是个聪慧受教的。我初次见她时,倒是觉得她眼熟,后来才想起这孩子长得可真像……”   说到一半时,崔夫人似乎觉得不妥,将话头又咽了回去。秦老太君跟崔夫人曾经侍奉的馨宁公主都是旧交情,自然知道宫闱里的那一段秘史,更知道崔夫人为何想起了那位。   老太君看了看偏厅里的女儿,摇了摇头道:“我孙女长得确实像‘她’。不然也不会被官家特意指婚。可惜这孩子没有‘她’那么大的运气,那一位才是有大造化的通达之人。在世的时候一辈子过的是宽闲寡患的宁静日子,就算之后家里遭了大难,也都是她去世之后了,最起码闭上眼时,此生无憾……当年公主和我都惋惜过她太心高气傲,居然不肯答应……现在想想,她想通的事情,我们到这个年岁才明白啊!”   两个经历过宫中几度春秋的老人同时静默了,这一时不用说什么,也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香桥坐在偏厅里,隐约能听到两个老人家在说话,但一时听不大真切,所以便专心写着自己手上的纸。不过她现在临摹的并非表哥送她的鹤体碑帖,而是入门的字帖而已。   有了名师指点,进步起来也顺利成章。她最近写的字,总算是规矩有了模样,勉强能入得人眼了。   因为之前用功看过崔夫人叫她看的书单子,待崔夫人考的时候再略微藏拙一些,崔夫人依着她的表现布置的作业并不算太多。   不过除了修习养身之道外,持家打理账目也是功课的重点。秦老太君亲眼见自己女儿过了半辈子的糊涂日子,也是心有感慨,知道自己没有将女儿养好。   到了孙女这里,亡羊补牢,总要让她明白些俗务,将来去了王府,偌大个门庭,她那未来的婆婆又是个精明的,须得香桥干练些,才不至于被人嫌弃。   让崔夫人和祖母一起检查完功课后,香桥便可以回自己内院练习算盘去了。   对于算盘一道,香桥真的不会,学起来也有些新鲜感,倒是投入了十二分的专注。就是演练口诀扒拉久了,难免手指酸痛。   正立在窗边甩手时,就看祖母身边的嬷嬷过来院子里,说是一会姑母要带夫人们来做客。祖母不耐久坐闹腾,让她换身衣服,待会帮着姑母款待客人,不要失了盛家礼数。   盛香桥乖巧应下,换了身衣服,也懒得再涂抹厚厚的胭脂,只在朱唇轻轻抿了胭脂红纸,在镜子前端详了下,然后就甩着酸麻手腕,活动下脖颈,领着丫鬟们在园子里散步,顺便在院子口处静候芳客来访。   不过她在鱼池边喂鱼时,便看见姑母参加酒宴回来了,身边还跟了几位夫人,其中还有那位拿姑母当亲姐妹的沈夫人。   说起来,这位沈夫人是个人物,嘴上功夫一流,在京城的各大宅门里都能吃上一盏茶。   盛桂娘回家之后,少了人整日往耳朵里灌浆糊,倒是略微清醒了些,不过她以前向来跟沈夫人交好,没有正经由头,也不好跟这样的体面夫人无故决裂。   所以宴会完毕时,她邀请要好的夫人们路过盛府时下来吃茶,因为不好意思冷脸剔除掉沈夫人,所以就这么让她一同来了。   跟着沈夫人同来的,还有她的女儿沈芳歇。她刚进园子就远远看见盛香桥立在鱼池边喂鱼。   虽然看盛香桥不顺眼,可是沈芳歇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泼辣货真长得越发好看,只一件常见的素色缎面滚了兔毛边的袄子,让她穿得特别随意而雅致。   想着上次见她,还带些皮包骨的苦相,今儿再细端详,面色白嫩了许多,不用抹粉都显得白里透红。   看着姑母领着一群夫人们走了过来,盛香桥不卑不亢,朝着夫人们拘礼作揖。跟在姑母身旁的曹夫人笑道:“盛家小姐真是长得愈发灵秀,可真应了女大十八变啊!”   这时曹夫人身旁的曹玉珊兴奋地朝着盛香桥挥手,显然见到小友十分高兴。   夫人聚在厅子里说话,年轻的姑娘们就在偏厅嗑瓜子,吃糕饼,顺便再互相看看彼此带的绣活。   以前盛府遇到这样的场合,都是盛香兰代为出面主持。只因为家里没有个正经嫡母,白氏身为姨娘,也不好抛头露面。   而嫡姐盛香桥性子乖戾,跟大部分小姐都有言语交恶,遇到这样的场合,宁肯躲在院子里看话本子,也不出来交际。   如此一来,便让庶妹香兰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招呼仆役端茶送果,显得既干练又威风。   可是今日如此热闹的场合,长姐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只坐在偏厅里跟一群小姐们聊得其乐融融。   就连布置桌面,摆设香炉这样的活计,也都是盛香桥吩咐人做的。二小姐满身掌家本领却无用武之地,瞪着姐姐的眼珠子也愈加变大,   其实香桥还真没有跟香兰媲美争风之心,只不过家里来了客人,她乃此间小女主人,布茶招呼客人乃是人之常情。   况且夫子崔夫人这几天还着重对宴客一道进行了讲义,方才听闻有客前来时,祖母还吩咐她好好招待,不能像以前躲起来不见人。   为了博得祖母的欢喜,盛香桥自然要尽心待客,心里默默对庶妹的那一对灯笼般大的眼珠子说声对不起了。   不过沈芳歇冷眼旁观,知道盛香兰在气什么,所以寻了机会,便坐在盛香兰的身边轻笑:“你家的这位姐姐,听说拜了名师,现在看起来学得倒是不错,不知道她的,还当她是位好脾气,顶和善的小姐呢……”   盛香兰一脸假笑道:“是呀,祖母为了姐姐真是操碎了心,特意花重金聘请了馨宁公主外嫁的女官给她做夫子,这些礼仪做派都是宫里的,能不像模像样吗?”   沈芳歇有些会意,便略略扬声道:“既然如此名师,怎么您府上只有大小姐一人学习?”   盛香兰的四周可围坐着不少小姐,只见她脸上的笑意顿收,微微垂下眉梢,勉强轻笑道:“我又不是嫡出,将来也不会嫁入王府那样的皇权贵胄之家,总要让一让姐姐,莫要分了名师的心神……”   她这话一出,四周的小姐都听出门道来了。原来是盛家的长辈看人下菜碟,不让庶出的妹妹跟姐姐一同学啊!   只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盛家祖母苛待庶出孙女的,两位盛家的千金出门,用度布料也都是相差无几。   毕竟京城的大宅门里,哪个主母都不肯落下苛待庶出儿女的骂名。又不是吃饭揭不开锅的人家,何必搞那种刻薄人的小家子气?   是以小姐们一听盛香兰不得学的事情,立刻联想到了是盛香桥太跋扈,容不下庶出妹妹的缘故。   再联想到盛香桥曾经打过沈芳歇一嘴巴,在人前都是如此,若是回到府里岂不是更加嚣张跋扈?   想到这,望向盛香兰的眼神也是心有戚戚,甚为同情。   曹玉珊一直跟香桥有来往,知道香兰是故意不上课要跟姑母出去玩的。一见自己的同好小友被人说嘴,气愤地想要站起来辩解,却被香桥一把扯住了衣襟,小声道:“她说得正委屈,此时跟她吵,岂不是坐实了我欺负她的名头?且让她演一会……你看看,她说哭就要哭了,这样好看的,在戏台子上都不多见。”   曹小姐抬头一看,可不是嘛!盛家二小姐的眼泪真是说下就下,偏还欲盖弥彰地按压着眼角,仿若不敢大哭一般低声道:“是我主动求爹爹的,不怪姐姐……”   曹玉珊一听,嘴里的米糕都要气得喷出来了——敢情她先主动说了,是她求着爹爹不去学的,就算现在香桥辩解也无用了。   不过在别人听来,可想不到是香兰贪图去应酬交际,不愿意学,只会觉得她在嫡姐姐的淫威下,不得不懂事主动推让的。   沈芳歇此时仿佛是青天老爷附体,凌然正气,看不得人间妖魔邪道,顾不得正抽泣到一半的香兰,转身便快步走入正厅,坐在母亲沈夫人的身边,故意大声道:“母亲,可怎么办,盛家二妹妹哭得不行,怎么劝都不住!”   大厅里夫人们正热络地说着盛府将要迎娶新人入门的事情,骤然听到了沈芳歇说话,立刻转头望向偏厅。   这一看,可不是!盛府二小姐的眼圈子通红。   其实盛香兰也被吓了一跳。她以前在宴会上时,也经常搞这些小伎俩,每次都能把盛香桥气得大发雷霆,出言无状,失了礼节后,气鼓鼓地一个人转身就走。   她今日看自己的风头被盛香桥抢了,便又故伎重施,不过是想气走盛香桥罢了。   谁想到沈芳歇竟然不怕事大,跑到夫人们那边说嘴去了。这就让她架在南戏高台上一时下不来,不知下面自己该唱文戏,还是武戏。   这话原是在小厅里说,被沈芳歇别有用心地一传,立刻变了样子。 第28章   桂娘这些日子,一直感怀自己的姻缘,还真不知道那两姐妹修学的情形,只听得满脸尴尬。   沈夫人听完了女儿的一席话,吊起眉梢,拉着桂娘的手说:“香桥那孩子也……太蛮横了。我原以为她只是欺负欺负别姓的孩子,没想到对自己的妹妹也如此刻薄……”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道:“如今你回了盛家,正好可以帮着秦老夫人整顿庶务,对了,这……王家的姑娘是不是再过两个月就要嫁过来了?她作为新妇入府,真得需人帮衬——不然的话,光你那个咬尖不让人的侄女,就让新妇为难了,这以后她再有了孩子,若是当长姐的不懂事,为难弟弟妹妹的……咳,我都替你府上发愁啊!”   盛宣禾说定的亲事,是新近调入京城的翰林院学士五品编修王大人家的大女儿。   这位王小姐,闺名王芙,芳龄二十,原是嫁不出的老姑娘了。只因为她早年害了些弱症,须得居家静养,就此耽误了婚事。近年王家寻得名医,为她出了个古方子,才渐渐有了成效,居然大有起色,也能出来走动了。   她常年生病,不常出府,皮肤也照比常人略白些,总之是瘦弱病美人的姿态。   可是她的年岁加上病容,原是不好找婆家的。   奈何盛宣禾思慕亡妻乔氏,就偏好病弱美人这一口,当时他本相看的是寄住在王家的一位十八岁的表妹,可无意中瞥见王芙一下子就相中了。   这也是有缘一线牵的事情,待盛宣禾回府同母亲说时,秦老太君本不同意。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病痨媳妇,这又要迎娶回一个,盛家的正统子嗣还能不能绵延下去了?   可盛宣禾虽然好说话,在这类娶妻事情上,态度一向坚决,只说就相中了这个,别的都看不入眼了。   秦来太君无奈,儿子既然不怕背上个“克妻”的名头,她半截入土的老太太怕个甚?   派人打听说王家的姑娘身子不耽误生养。她虽然二十有余,但配起年过四十的盛宣禾还是相当的。而且王家家风秉正,王大人学识渊博,也算是个不错的亲家。老太君最后就点头同意了。   毕竟有个体弱的主母,也比家里没有正经主母强。定了婚之后,两家往来日渐密切,今日王姑娘也跟着自己的母亲来了盛府做客。   所以沈夫人说完,桂娘顿觉有些局促,只不安地抬头看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正在品茶,微笑跟女儿说着茶味甘醇,头也不抬,仿若没听到一般。   毕竟女儿还未曾嫁过来,那盛家如何行事自然无须王家插嘴。王夫人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这点教养是懂的。   可是王姑娘听了沈芳歇绘声绘色的讲述后,本就白皙的面皮却更加苍白了,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偏厅的那位盛家大小姐。   王夫人虽然没说什么,可看着女儿这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她家夫君原本在外省为官,新近入京,对于京城里的门阀贵宅人事了解不多。原本王夫人是觉得以自家五品之官与盛家联姻算是高攀了,那盛大人官居二品,虽然年长些,可冲着他亡妻之后多年未娶,也算是个长情忠良之人,值得托付女儿的后半生。   但这几日,她带着女儿参加大小宴会,听到这位盛家大小姐的劣迹无数。熟稔盛家的似乎都不太认可盛香桥的脾气。   她原本还半信半疑,现在亲自来到盛府上,就听到了盛香桥霸着家学,不让庶妹跟读的事情,看来传言是真,这家的嫡女真是不好相处的。   可怜她的女儿不是爱争抢的性子,这嫁入了盛家,便为人继母,若是被那大小姐刁难,岂不是要气坏了身子?   当娘亲的不由得担心起盛家的嫡女蛮横,欺负年轻继母。就算那位大姑娘将来也要嫁人,可也得在府里再呆个两年啊!她女儿这两年要如何过?   王夫人此时真切地后悔了。自己和夫君被盛家的门阀迷了心,竟然没有细查他家儿女品德。早知这般,还不如将女儿嫁给个贫寒的秀才,图个清静自在呢!   女儿只有一个,若是在盛家被磋磨狠了,岂不丢了性命?作父母的,不能维护孩儿周全,怎还配活着?若真是如此,就算跟盛家决裂悔婚,也在所不惜!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沈夫人又道:“不过幸好府上未来的主母是王家的大家闺秀,还可以教一教府里的孩子……”   王夫人抬头微笑道:“府上的孩子,自然是家里中长辈教,哪里轮到别人……说到成婚,也还是没影的事儿呢。我女儿这几日胸口犯痛,好似旧症又犯了,我正想着跟盛家老太君商议着,看看着婚期能不能往后延一延。唉,我女儿的病虽看着不重,可若发作起来当真厉害……若是再发了旧症,我们也不好耽误盛大人的……”   王家姑娘方才可是在外面酒宴上跟一群姑娘们投箸入瓶,玩得很是精神,并无不妥啊。   桂娘一听,便有些明白——这是王家被大侄女的蛮横吓到了,有意拖延甚至悔婚啊!   她刚刚和离闹得满城风雨在前,若是哥哥的婚事被毁,那么母亲好不容易布局扭转的风评,可就要转向了。   毕竟盛家儿女的婚事接连受挫的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盛家的家风有问题啊!   沈夫人听了王夫人的话,眉眼都笑开了,可又得克制着道:“哎呀,这可得加些小心,我听说王姑娘的病最怕吵闹,若是平心静气便还无恙,若是跟人怄气急火气到了,可真要命啊!”   嘴上虽然说着宽慰人的话,可是沈夫人心里却在偷笑:若是因为这个刁蛮小姐,而搅黄了盛大人的婚事,就算盛大人再好脾气,也得狠狠责罚这个顽劣的女儿?   这个盛香桥,里里外外都是个搅屎棍子!打了自己女儿一巴掌不说,还拐走了盛桂娘,将田成两家好好的谋划搅得七零八碎。   慧淑夫人知道沈夫人当时就在盛家,却没有赶走这个盛香桥,反而自己先走了时,便话里有话地敲打了沈夫人好一阵子,让沈夫人颇下不来台。   若是不借这盛宣禾的手狠狠收拾一顿这丫头,沈夫人自己都是气愤难平,咽不下这口气!   盛香桥虽然在偏厅里吃着东西,可耳朵可跟着沈芳歇在走。   沈芳歇到正厅去兴风作浪时,香桥借着欣赏偏厅花架上的花瓶的功夫,起身立在厅旁听了个正着。   不过听完转身时,发现盛香兰也站在了自己的身后,鬼头鬼脑地听着。   她这个庶妹不傻,一看沈芳歇屁颠颠地跑去正厅拿她落泪的事情说嘴,便想听听风声。   刚才王家在婚事上的退缩之意,甚是明显。   她心里暗喜,若是因为盛香桥的缘故,让王家的姑娘望而生怯,与盛家悔婚更好!   现在盛家没有主母,她和娘有多自在!可是新主母还没过门呢,祖母就将她叫过去训话,只说以后不能再称呼白氏为娘,要改口称呼姨娘了……   可就在她嘴角的笑意还没有褪去的时候,盛香桥在一旁冷笑道:“你还高兴?真是缺心眼到家了!”   盛香兰气得正要反驳,盛香桥又说道:“你为什么不去崔夫人那上课,父亲大人最清楚,若听你今日拿着这事在人前哭鼻子作苦样子,不得气死?而且王家若悔婚闹开,他老人家也会知道来龙去脉!到时候只怕你的姨娘要被彻底冷落。父亲就算不娶王家,也还有李家、张家的姑娘排队等着呢!”   香兰一愣:对啊!若是王家悔婚,她方才耍的小孩子把戏,就要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了!可是她不去家中私学,是母亲白氏跟父亲苦求来的。若是父亲知道,岂不要识破她的伎俩,迁怒她娘……   就在这时,她身旁的嫡姐香桥突然附耳轻声道:“今日王家若是悔婚,父亲知道了,定然认为是白姨娘挑唆你坏了王家的亲事,到时候祖母和父亲都会迁怒你们母女,那就不好收场了!”   香兰听得面皮一紧,可眼睛却狠狠瞪向了盛香桥:“你……”   盛香桥看她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正说在了妹妹的心坎处。不过盛香桥没说出口的却是:就算盛宣禾明知道王家悔婚跟她这个假货无关,恐怕也要迁怒于她,让她跟盛香兰一起吃苦受罚。   盛香桥这几日刚在盛府待得顺遂,不想招了父亲的厌恶,所以决定去灭一灭火,看看能不能挽救一下父亲大人迟来的姻缘。   所以她压低声音跟盛香兰耳语一番后,提醒她道:“一会你机灵些,若是搞砸了,只怕你到出嫁前,都甭想摸到外府的酒席茶宴了!”   盛香兰狠狠瞪了她一眼,可也知道姐姐的话有道理。她今天一不小心闯大祸了,所以乖乖地任着盛香桥拉手,一起朝着正厅走去。   看香桥突然拉着香兰进来,姑母桂娘吓一跳。她被这侄女拐了一回,可领教了香桥的胆大妄为。   现在看她大步领着红眼睛的妹妹进来,也不知道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香桥进来后,拉着香兰走到了桂娘的跟前,半嘟着嘴道:“姑母,你可算回来了,这一天可憋闷死我了!要不你也去跟爹爹说说,让我也别学了,跟着妹妹和你一起出去玩得了!”   桂娘僵着脸,拼命冲着她挤眼色道:“你这孩子,一屋子的客人看你,多没礼数,快去偏厅跟姑娘们玩去!” 第29章   盛香桥听了姑母的话微微扭了扭身子,像厌学了顽童一般,将腮帮子鼓起,像要哭了一般道:“爹爹说话不算数,原本说好了的,怕崔夫子累到,我学初一初三,妹妹学初二初四,这般轮番讲义,都好消化。可是妹妹贪玩,占了我外出的日子,姑母你可得做主,替我将缺了的沐休给补上。”   盛香兰连忙道:“姑母,都是我不好,方才话讲得急些,加之想到自己占了姐姐外出玩耍的日子,过意不去,怕姐姐误会,就急哭了……沈小姐,你方才跟沈夫人说得都是什么,竟好像姐姐在欺负我一般……岂不是要气哭我姐姐了?”   香桥的实际年龄其实跟香兰相仿,鼓起腮帮,摇晃身子时,更平添几分稚女天真之感。让人觉得就是个贪玩的小姑娘在变着法儿逃学罢了,再加上那浸泡在泪水中的湿漉漉的大眼睛,还有嘟起的樱桃小口,真是让人厌烦不起来。   再加上香兰的解释,原来这就是小姐们之间的小别扭,压根不值得搬来说嘴的。   沈芳歇没想到盛香兰竟然阵前倒戈,偏帮起跟她一向不对付的嫡姐来,顿时气得语塞:“你……方才明明说……”   没等沈芳歇说完,香桥又打断了她的话,径直跟桂娘说:“姑母,你去跟父亲说,就说我已经甚是用功了,而且祖母也说过,书本里的学问都是死的。,这天长日久的润染熏陶才最要紧。我听说父亲要娶的王家大姑娘品貌才学出挑,更是绘得一手绝妙丹青。待新主母过门后,我跟在新母亲的身边言传身教,这般累月学习才最管用呢!何必拘泥于这几日,待新主母过门,我跟妹妹定然虚心向母亲学习!”   这番话说得看似无心,完全处于稚女童心之口,可是听到王家母女的耳朵里,却熨帖极了。   看来盛家上下都十分满意王家的女儿,那盛大人甚至在孩子的面前,也不时美颜赞誉呢。   盛桂娘此时心里正长念“阿弥陀佛”,借着香桥的话,赶紧补救,对王夫人赔笑道:“香桥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贪玩,让王夫人见笑了。”   香桥一听这话,立刻转向了王夫人,然后靠在姑母桂娘身边,小声说到:“哎呀,王夫人竟然这般年轻,那么她身边的就是我未来的母亲王家小姐?怎么本人看着,竟然比祖母形容得还要好看?难怪爹爹日日将她的画像挂在书斋,还吩咐府里聘入善于烹制药膳的厨娘入府,日后好替主母将养身子呢!”   她虽然状似小声,但声量真的不算太小,最起码王氏母女听得真真切切。   王姑娘虽然芳龄二十有余,但一直情窦未开。如今听说盛大人居然将她的画像挂在书斋里,而且如此体贴入微,竟然早早开始雇请药膳厨娘,当真是个体贴周到的人。   王夫人听了心里也舒坦极了。如此看来,盛家上下都十分看重她家的姑娘。   想着当初她的姑娘耽误了婚事,没少被身边的亲眷背后说嘴。王夫人心里其实也憋闷着一口气,若是嫁入盛家成为主母,女儿便是高嫁,正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   人言可畏,尤其是歪心眼之人的流言,更是其心可诛!譬如这盛家的小姑娘,明明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偏偏被人说成是个蛮横无理的刁蛮女子。   由此可见,听人言,不可尽信人言啊!   沈夫人没想到盛香桥过来之后,三言两语的,竟然让那王家母女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心里不由得恼了起来。   她只笑着又道:“听闻盛小姐先前因为盛大人张罗续娶正弦的事情,回回哭闹,害得盛大人耽误至今,可今日看着盛小姐在人前如此通情达理,可见秦老太君的名师可真没白请啊……”   沈夫人话里有话,言下之意就是盛香桥刁蛮非一日之寒,今日这般乖巧也不过是人前装样子罢了。   盛香桥从姑母的桌上捻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道:“我何曾哭闹?不过是父亲眼高不愿将就,一直没挑到向王家那般像样的罢了。说得夫人您好似长在我府里看我长大似的。我记得您跟我姑母的交情也不过这这一年的功夫吧。可别把从别处听来的闲话往我身上扣……莫不是……您还在气我跟沈小姐吵架的事情?可上次您劝着我姑母跟田家的慧淑夫人平起平坐的时候,我不是跟您道歉了吗?以后再也不跟你女儿吵嘴便是了。”   这话说的,四两拨千斤,既摘干净了自己,又抬高了王家千金,最重要的是暗暗影射沈夫人居心不良,为田家当说客在前,为自己的女儿报私仇玷污小姑娘的名声在后。   就算沈夫人巧舌如簧一般的人物,今日也被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你那日什么时候跟我道歉了?不对……我……我也没有诋毁你的意思,小姑娘家怎么好这么跟长辈说话?”   不过在座的夫人们听了盛香桥说沈夫人曾经给田佩蓉当说客,劝着桂娘接受平妻,望向沈夫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了。   这沈夫人也不怕缺德损了阴德!居然好劝这样的事情!这真是为了夫婿升官钻营,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出来了!   就在这时,盛香桥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桂娘嘀咕:“姑母,长辈们不是说让你少跟这种人来往吗?没的喜欢坐在别人家的宅门里搬弄是非,她怎么不劝自己的女婿娶平妻啊!”   没等桂娘说话,盛香兰也哼着冷气小声道:“她非要跟来,姑母脸皮薄,也不好推脱啊!”   要不是沈芳歇嘴欠传话,今日原本没有这一出儿,所以盛香兰看着沈氏母女也来气,抽冷子扔石头来了这么一句。   这下子周围有些夫人脸上忍俊不禁,纷纷用扇子遮掩偷笑。   沈夫人可是要脸的体面人,没想到今日被两个小丫头片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成这样。   就算脸皮再厚的人登也没法继续坐下去,所以只见沈夫人气得涨红了脸,借口自己身子不爽利,拉着女儿急急离席,气哼哼地上马车走了。   而她跟桂娘这门比亲姐妹还坚固的手帕情谊,恐怕也就此终结了。   事后,香桥让单妈妈跟祖母传话,秦祖母又让人将王氏母女请到了自己院中,只做家常,又细细聊了一番。   秦祖母虽然是将门虎女,可若有必要,也能做出个慈祥长辈样子。总之是将王夫人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打消干净,婚期不变,两个月后,王小姐就入盛家的大门。   王氏母女临走的时候,盛家的三个小的,都来送行,那盛家大小姐虽然是爱玩的性子,可能看出她是真心喜欢这个未过门的主母,好奇地摸着王小姐的裙衫袖口的花样,直嘟囔着好看,自己也想绣。   王姑娘笑着说过些日子给她送来自己亲手绘的花样子,让她随便挑。   待送走了王氏母女后,盛香兰冷哼一声,拉着自己弟弟书云走了。   盛香桥彩衣娱亲得有些用力过猛,只觉得自己说得太多,腮帮子有些累。   可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嗤笑声。   盛香桥扭头一看,原来世子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坐在马背上笑得甚是嘲讽。   盛香桥先前听说世子爷带了几位公子来找表哥玩。不过因为花园里满是女眷,所以他们先前应该是在表哥的书房里呆着的。   现在应该是准备离府了。也不知世子爷方才觉得哪里有意思,便笑出声来。   既然未婚夫立在眼前,少不得走一走过场。盛香桥给马背上的爷儿屈身福利问安后,便打算回自己院子了。   这半天的应酬,可真耽误她的算盘功课。   香桥琢磨着,算账的本事比绣花抚琴要有用得多。   毕竟她以后离开盛家,就算寻不到外祖母家,无家可归,也不想去勾栏馆里倚窗卖笑,所以还是学些实用能生钱银的本领才好。   可是世子爷也不知是不是饱饭吃得太多,有些发闲,居然撩袍下马,拦着她的去路问:“什么时候居然学会溜须拍马这一套了?我记得以前盛大人若要娶亲,你可是又绝食又哭闹的啊。”   盛香桥知道,原主的跋扈事迹罄竹难书,满京城随便打听都能听上一段,世子爷听闻自己未婚妻的丰功伟绩,也很正常。   自己今日这般谄媚继母居然被世子爷瞧到,也是不凑巧了。   不过她面上丝毫不慌张,微微一笑道:“我看着王家大姑娘特别带着眼缘,若是喜欢的,自然要亲近几分,讨厌的……真是多说一句都嫌烦!”   说这话时,盛香桥意有所指地斜瞪了世子爷一眼,刚才还弯弯冲人笑的眼儿瞪圆了,还真有几分摄人气魄呢!   展示了盛香桥该有的随性无礼后,她趾高气扬地领着丫鬟拎着裙摆飞跑入大门里去了。   不过看似神气的小丫头心里却在碎碎念:世子爷在上,并非小女子我故意招惹,实在是为了保持原主的本色,还请小爷宰相肚里能撑船,赶紧带着友人们去坊上喝花酒、听曲儿消气去吧!   其他的公子看了盛香桥拿话噎人的这一段,不由得偷笑起哄:“世子爷,这盛香桥可真是够劲儿,那瞪过来的一眼,还真是蛮横里带着几分娇媚……”   没等那公子略显失礼的话说完,世子爷的眸光已经冷冷瞪了过来:“尊驾是要对盛府的嫡女千金,王府未过门的世子妃品头论足一番吗?”   其实像这类点评盛香桥的话,以前这些公子哥儿们也常说。   毕竟相熟的人都知道世子爷不待见这位盛家小姐。而且金廉元不同于成四那副少年老成无趣样子,跟混熟的一帮子弟都是随和得没话说。以前听到贬损盛香桥的话时,世子爷也会附和着他们的。   可没想到不知今日世子爷抽的哪门子疯,居然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要治他们言语不恭谨的罪。   当下几位公子连忙来打圆场,那言语轻佻的小子也识趣赔罪了一番,又邀请金世子去京郊的画舫上去坐坐,听说那儿新进了几个姐儿,长得妩媚娇软,得趣儿得很呢。   可惜世子爷已经败坏了兴致,哪也不想去了,只上马调头,往王府奔去。   虽然先前成天复突然冷落了他,可世子只当这成四因为父母和离而悲怆得心情郁闷,变得为人乖戾。   可再悲怆的心情,也该回神了吧?于是他今天不死心又来寻成四,准备约他去郊外狩猎。可是没想到成四只顾扒拉算盘,毫无应酬打算他们这帮人的意思。   他闲的无聊,就沿着成四院落小径瞥见了偏厅的情形。   借着竹丛花枝的掩护,他倒是足足看了一场好戏。   虽然听不清大部分的言语,可是那小丫头丰富的表情足以填补没有戏词的缺憾——以前真是没有觉察出来,这丫头嬉笑怒骂真是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得很。   就算沈夫人那么精明巧于言辞的妇人,都被她气得面皮青紫,匆忙离席而去。这是跟个戏子出去了一遭,变得嘴皮子也玲珑起来了?   所以就算成四一门心思钻到账本里,金世子也毫不介意同窗旧好的冷落,只赖在盛家园子里,掐算好了盛香桥要取出送王家娇客时,堵上她嘲讽几句,痛快一下嘴巴。   没想到这小丫头果真是戏子变脸无情,前一刻还冲着王家母女卖弄着天真可人,下一刻白眼仁翻得如同扣了鸡蛋一般……着实可恶!   不过她到底是挂在自己名下的未婚妻,岂容别家小子无礼卖弄唇舌?   但是盛家的表兄妹……都不招人疼的就是了!   想着成四那臭小子冷落自己在前,被个小丫头片子瞪眼在后,金世子策马而去时,暗暗提醒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拿热脸贴冷屁股!   盛宣禾知道了府里宴会的这一遭后,怒骂了香兰一顿后,又叫来嫁女儿,看似温和实则敲打地跟她说了一番“谨小慎微”别再出幺蛾子了之类的话。   温言提醒的同时,他又画了大饼,给她稍微描绘了一番以后嫁入王府,尊为世子妃的光明前程。   香桥只恭谨听着,也不提王府曾经拿人头吓唬她的事情,权当信了他的话,   总之说到最后,假父女的关系倒是看着其乐融融。盛香桥借机会提了提自己在挽救了爹爹的一段姻缘之后,信口开河的漏洞。   譬如父亲的书房里应该挂一副王家大姑娘的秀美画像。再譬如后宅的厨房里,应该有位擅长药膳的妙手厨娘。   这两样都有些让盛宣禾为难,一则,他虽然看着王姑娘生喜,可人不在眼前,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更别提画什么肖像了。二则,请厨娘就意味着要多支一份月钱。   盛府过日子向来能省则省,再请一个专门做药膳的,也太浪费了!   盛老爷不耐俗务,大手一挥,便让假女儿自己想办法去吧。   盛香桥能有什么法子?便回头跟祖母认错,说自己一时着急,生怕自己的名声连累的父亲的婚事,于是胡言补救了一番。   祖母用手指点着她的脑门道:“你爹爹要是有你这种信口开河的玄学肥胆子,早就因为殿前诳语欺君,被万岁砍头了!”   香桥拦住了祖母的手臂,贴着她的胳膊可怜兮兮道:“祖母休要笑我了,快些帮我想法子补救,不然嫡母进门,发现爹爹书斋的墙壁上只挂着为官之道的箴言,岂不是要恼我诓她,坏了母女一场的情分?”   秦老太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既然如此,你就自己想法子去寻个画师画一幅,到时候我让你父亲挂上,至于药膳厨娘,单妈妈就会烹补汤,一家子老小都替你圆谎可好?”   见祖母肯帮忙,香桥自然高兴,连忙点一点头。可是祖母又说:“高明的画师就在府里,你去求求你表哥,他见过王家大姑娘,自然画得像。”   香桥啊了一声,有心想说“原来表哥画得这么好”,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若这么说了,恐怕会漏了自己假货的底。果然祖母接着道:“你忘了,你屋里挂着的小像还是你表哥前面给你画的。只是那会儿你表哥读书忙没空画,你生气去跟你姑母告状,他才勉为其难给你画了一副,今日你要求他,可别再像上次那般不客气了。你表哥看着人随和,脾气倔着呢!”   香桥乖巧点了点头,又想了想屋里那画像,画像虽然画得神似,可是画里的姑娘瞪着眼,鼓着腮帮子,好似天生不会笑,戾气略微重了些。香桥疑心表哥是故意将表妹画丑了。   不过他的画功的确不错,看着精致,所以那个真香桥依然如获至宝,将画像挂在自己的屋子里面。   现在她自知是个假货,更没有自信能劳动表哥大驾了。   但总归也要试试才行。既然求人的确是要恭谨着点,所以她让单妈妈一大早起来就炖煮了一盅药膳浓汤。   待临近中午时,她去表哥书房探看,发现成表哥并没有研读圣贤书籍,而是在噼噼啪啪地拨打算盘呢。   晨曦中,侧影如画的少年敲打算盘珠子都像撩拨琴弦,让人看了就忍不住驻足静赏……   可惜她有事相求,只能大煞风景地敲了敲门,端着一盅炖煮好的天麻猪脑汤走了进来,摆在了表哥的桌旁。   “表哥,我听姑母说你最近用功苦读,便让厨房炖煮些补汤给你喝,新来的药膳厨娘说,这个最补脑……”   成四抬头看了看假表妹一脸的谄笑,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淡淡问:“银子不够花了?”   香桥连忙摆手:“哪能不够花?那么多银子呢!表哥误会了,我不是来支月钱的,是想求表哥帮忙,画一副王家大姑娘的画像,好挂在爹爹的房里……”   成天复从妹妹得晴的嘴里,知道了前些日子盛家两个表妹差点闯祸的事情,如今听香桥开讨画,立刻便知她为何这般。   不过眼下他忙着审核自己店铺的账目,实在无暇搭理假表妹如何圆谎,所以只低头道:“我眼下没空……我给你银子,你去街边求了画师,随便画一副美人图吧。”   香桥觉得这般应付不太好,那位王家大姑娘也是位丹青高手,若是一看,必定认出画像是街边的套路货,父母不和睦,她这个假女儿也不安生。   不过表哥回绝得干脆,她总得有些眼色,替表哥分担些,让他空余些时间来吧!   香桥想了想,默默拿出旁边一本等待拢帐的流水单子,然后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一副巴掌大的小木珠算盘。   这小算盘是她平日里作珠算练习用,打了络子挂在腰间还可以充作配饰,精致异常。   若是成年男子用它,难免有无从下手之感。不过小丫头手指生得纤美,葱白样的指尖上下轻轻拨动乌木小珠子,灵活得很。   她这些日子来算数修习得勤勉,像这类按着流水单子敲打的活计,也没有什么难处,不一会就拢算完了一小络单子。   “表哥,你看我算得对不对?”她将数目写在纸上,递呈给表哥时才发现,表哥不知什么时候,靠坐在椅背上,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待她递过纸时,他单手接过,拿来跟店铺账房之前递呈上来的账本数目进行核对,果然分毫不差。   他刚刚接手店铺,又将各个店铺里大房的人剔除掉,换了新的账房,因为不知品性如何,必然要勤着亲自核对账目。   不过这小姑娘倒有眼色,没有去碰那些账本,而是主动替他核算流水单子,如此一来,他只要跟店铺递送来的账本核对就可以了,若是有出入的再核算一遍,果然大大省时。   所以他也没有出声阻拦,将自己的大算盘递给了香桥,表示她可以继续后,拿起那盅补脑的药膳喝了几口,便起身去了另一侧的茶几上,铺展宣纸,调墨着画。   香桥暗送了口气。成家四表哥就这一点好,是个十足的生意人,只要跟他讲好的筹码,你情我愿,一切都好办。   既然表哥肯劳神动动手腕子,她自然要勤勉些,将桌上的账单子都算完。   等总算理清流水单子时,香桥觉得自己的手指尖都有些发疼。将理算出的数额写好后,她迫不及待地去表哥那看看继母的画像如何。   可待看见时,她愣了——白白的宣纸上是一个单手敲打算盘的小姑娘,另一只手则抓着……猪脚在吃……   看那眉眼样貌,还有裙子的式样分明就是她啊!虽然画得灵动俏皮,可……这画的意境……   香桥顾不得责问表哥,只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四表哥,我让您画的是王家的大姑娘!” 第30章   成天复恍如未闻,提笔在画中人的桌上添了一根小巧的骨头,挑眉问:“怎么?嫌画得不好?”   香桥瘪了下嘴,不情愿道:“画得自然是好……”   成天复笑了笑,从画像下面又抽出一张,正是王姑娘正在凭窗看书的画像,规规矩矩透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原来他画得甚快,在香桥算账的功夫居然画了两张。   “你屋子里的画像有些年头了,回去烧了,再换成我画的这幅,免得让人比较。”成四淡淡解释道。   香桥觉得言之有理,毕竟那旧画像里的是真小姐,不是她这个假千金。   不过看着表哥屈尊为她勾勒的丹青,却有些犯难——没看过哪家千金的画像是打着算盘又啃猪爪的,这……不是在影射她贪财又贪吃,乃是刨财的高手吗?   就在这时,表哥微微低头,看着她半嘟起的嘴问:“不喜欢?”   钱老爷亲手画的,敢说不喜欢吗?香桥连忙扮起笑脸,连声说欢喜得很。   成四怎么看不出她的违心,却不点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回头我让青砚找人裱糊好了,便送到你房里去,你若无事,便出去吧。”   香桥乖巧应声后,便出去顺带替表哥掩上房门了。   待关上门时,她冲着紧闭的房门做了个鬼脸:臭表哥,骂人不带脏字,难怪原主跟他闹得僵!   不过亏得表哥施以援手,在王家嫁女前,爹爹的房内总算有了寄托相思之物。只是香兰看到表哥居然给香桥画了新的肖像,难免有些嫉妒,嘟囔着表哥厚此薄彼,非要表哥公平些,也要给她画一张。   表哥答应倒是答应了,可是画得比盛香桥的更敷衍,居然是一个拿着团扇的小姐在跟另一个接耳说话,那用扇子遮去大半张脸儿,若不是衣服的式样,压根看不出来是香兰。   香兰有些不满意,觉得这画的意境有些难猜,大约是闺中密友相处之趣,可看不到脸,像什么话?   她有心让表哥再画,可表哥这几日都不在府里,帮着舅舅选买东西去了,想见都见不到。   眼看着盛宣禾成婚的日子临近,府里的庶务也变得繁多。盛宣禾虽不是头婚,可对方王家是第一次嫁女。聘礼、排场都不能小气苛待了。   幸而桂娘回府,可以帮着老太君打点些,可是她以前在成家的时候也不掌家,面对繁多的杂事,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忙得不可开交。   作为家中的小辈,盛家姐妹们并不是很忙,只需提前给自己准备出席婚宴时式样新颖的裙装便好了。   盛家原本给三位小姐预备了布料的。可是得晴小姐来回翻看了一番,皱眉说:“这花式……怎么都是去年的旧料子啊?”   香兰看着得晴表姐挑剔的样子,便挑唆着让得晴出钱,给她们几个买些时兴的布料来。   盛家节俭,往年份例的布匹没用完,就不会再买新的,就连祖母压箱底的布料,也是用料名贵,但花样子已经不新鲜了。   现在成家兄妹虽然寄住在盛家,可都是腰缠万贯有钱的主儿,并非衣食须得人施舍的贫寒之辈。   香兰便仗着自己年纪小,厚着脸皮想揩表姐的油水。   不过得晴也不在乎这些个,在成家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没有受过钱银的憋屈,听香兰这么一撺掇,就去管哥哥要钱银去买布料。   得晴如今年十四,也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寄住在外祖母的家里,总要做足人情,所以香桥虽没开口管她要布料子,出去选买的时候,她还是邀约上了香桥。   盛香桥从来不放过任何出府的机会,听了得晴的邀请,连忙说好。   凝烟给她穿衣服的时候,看着每次盛香桥外出时都要穿的藕色长裙,低声嘟囔了一句:“小姐,不换一身别的衣服?”   香桥笑着表示这身衣服她穿得舒服。   不过待凝烟转身给她拿披风的时候,她连忙将装了银子和银票的钱袋子藏在腰间缝的内袋里。   这内袋是她让凝烟缝的,只说外出交际时爱饿,所以在内袋里放些麦芽糖什么的能充饥。不过等真出门的时候,这个内袋装的都是她积攒的银子和钱票。   虽然王府在盛家派了侍卫监管着她,但只要外出,就有可能寻到逃跑的机会。盛香桥不想做那个凶狠王爷的棋子,在出嫁前的两年里,总要寻个机会逃出去的。   这几个月,她将表哥给的大部分银子都换成了银票,只留了些方便花销的小银锭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过盛香兰和成得晴可没有香桥这么重的心事,一个个都是兴高彩烈,盛装打扮地出门了。   在马车里,香兰亲热地拉着得晴,表姐长表姐短,便显得不说话的香桥有些不得趣。   今日是得晴做庄,拿钱给两个表姐妹花销,理应得到别人的谄媚才对。   她看香桥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有些闷气,开口问:“表姐,你往窗外看什么呢?”   香桥不好说看逃跑路线,便顺着窗户指了指:“凝烟说雪绿茶楼新出了个芙蓉咸蛋饼,我在想……会是什么神仙滋味?”   香兰翻了白眼,她原本嫉妒表哥给嫡姐画了露脸的画像,可现在看那啃猪蹄的画像可真是抓住了嫡姐的精髓,整日只想着吃!   要知道这几日,为了在父亲的婚宴上穿出“楚腰肠断掌中轻”的轻盈感,她和得晴表姐已经有三四天未饱饭了。哪里像香桥,仿若挨过饥荒一般,每顿不吃完两大碗米饭都不肯下桌。   说来也气人,嫡姐这么能吃,却依然腰肢纤细,个子倒是长了不少,她听过下面的小丫鬟偷偷地议论,说大小姐仿佛花遇春风一般,不光性子变好些了,连身材模样也变得愈加好看了。   这些话听多了,莫名让人牙酸,所以一看姐姐就想着吃,香兰立刻冷哼笑道:“你倒是会挑,在雪绿茶楼吃一顿体面的糕饼茶水,足足得三四两银子呢。咱家现在为了爹爹的婚宴,花了不少银子,哪里还有闲钱让你尝什么芙蓉糕饼?”   香桥笑了笑:“不过说说,难道提个名字,伙计就能眼巴巴地来收钱不成?”   可惜成得晴节食数日,最听不得美食,舌头素寡了几日,闭眼时都是蜜糖鸡腿在飘,此时骤然听到个“咸蛋饼”,立刻齿间生津,痛下决心道:“既然大表姐想吃,不如由我做东,去吃上一盏茶再买布也不迟。”   香兰虽然想养出细腰的意志坚定,但去雪绿茶楼吃茶点这样的事情既雅致又金贵,反正依着她自己月钱是绝对吃不起的。   现在有财大气粗的成表姐开口,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这般商定之后,马车再次拨转车头,三个小姐妹便兴致勃勃地去茶楼品茶吃点心。   大西王朝民风开放。未婚的小姑娘们只要有仆役妈子陪同,也可以接伴外出饮茶。   而且这雪绿茶楼的茶钱不菲,并非一般平头走卒能来消磨的,所以三个小姑娘茶楼的时候,大厅里也不过坐了三两个人罢了。   成得晴知道盛府家规戒律甚多,给两个表姐妹的月钱也不太多。她想到哥哥曾经跟她说过,他们如今寄住盛家,更要待盛家姐妹亲厚一些。所以干脆叫了伙计,包了一座雅间,给两个表姐妹长一长眼界。   雅间里铺设的是织入香草的厚席,席子下木地板里嵌了地龙。   待脱了绣鞋坐下,立刻觉得熨帖的热气裹着香草气从腰际升腾而来,加之雅间的窗户冲着内庭,成名匠师搭建的园林庭树带有前朝古韵之风,再配以雅间墙壁上悬挂的名贵字画都让三两银子一壶的茶水品酌起来分外香醇。   香兰舒服地坐下后才想起,她家每个屋子也都有地龙,还记得小时候一入秋,各个屋宅的地龙烟囱就开始冒烟了,暖烘烘的。   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府宅里开源节流,如今似乎也只有祖母屋里的地龙早早地烧起来,别的屋里,不等数九寒冬绝对不会浪费一根柴草。   香兰的一番追思往日的温暖引起了得晴的惊叫:“不会吧,大舅舅这般会过日子?怪不得我昨夜冻醒了,还以为你们府上的地龙坏了呢!”   她昨日冻醒时还想唤盛府的管事问问,还是母亲让她不要多事扰人,只让丫鬟给她灌了两个汤婆子塞入被窝里。   现在听到这居然是盛家一贯的节俭传统,惊诧之余不禁问盛香桥:“表姐,你夜里睡觉不冷吗?要不你跟大舅舅说说,早些烧地龙吧。”   香桥摇了摇头,泰然道:“我让凝烟在花园子里抓了只断奶的小猫,洗干净了抱在被窝里,暖和极了……要不,今晚我让她也给你们抓两只?”   “……”香兰和得晴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得晴想让大表姐当出头鸟的想法落空,只能闷闷地喝一口香茶,心里想大不了让哥哥回头买些炭木柴草送到管事那里,今年早些烧地龙就是了。就怕母亲又要说自己故意炫富,让舅舅难堪,不够懂人情世故……在盛家这般节俭的过日子,可真是苦了自己了。   幸而不一会,伙计端来了两碟精致的糕饼,二两银子一碟的糕饼立刻冲淡了小姑娘们晚秋难熬的哀愁,叽叽喳喳地吃起糕饼聊起时兴的裙摆款式。   不过这类话题,香桥都插不上嘴,她索性只倾听着,避免自爆其短。   闲着无聊时,她一眼扫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远山孤钓图”,这画着墨清减,却烘托出孤高清远的意境,一看便知应该出自大家之手……   这画……她见过!   香桥的目光凝住了,当她将目光调向画的落款处时,却发现那一处,被一方阴刻的大印盖住。   这大印黑压压的略显突兀,只“不问出处”四个大字,很明显是为了盖住原画者的印章。   也许是看到了香桥注意的眼神,得晴也扭头看去,见了那印撇撇嘴道:“这字画来路不甚正,不过画得实在太好,卖家隐去原作者,收购的价钱也会略低些,像茶楼这类地方,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而这隐去了画者名姓的画,往往更耐人寻味,可以让人赏茶之余,琢磨画功文笔,考证下出处宗派……当然若是遇到行家,就算盖印也是无用,若是懂鉴赏收到了真品,就赚大了!”   “成表姐,你知道得可真多啊!”香兰看得晴卖弄,连忙捧场恭维。   得晴嘴角含笑,得意地说:“我也是听我哥哥说的,他跟那些同窗倒是经常来此处饮茶消遣。”   等品茶完毕,结账下楼上马车的时候,香兰发现嫡姐香桥一直迟迟没有下来,而且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除了凝烟外都被她支开来马车上取东西取了,便有些奇怪地让身边的丫鬟去看看。   不一会,那丫鬟回来低低跟她说:“大小姐在跟掌柜的讲价,要买刚才雅间里的那幅字画。掌柜的要四十两,大小姐杀了杀价,还没杀下来呢……”   四十两!两个小姑娘虽然不是小街陋巷里的贫家女,也着实被这价钱吓到了。   盛香桥这是疯了吗?难道她被三两银子一壶的香茶冲昏了头,以为自己沾染了画室书香就成了鉴画名家不成?   这时,盛香桥已经抱着卷起来的画轴走了出来,立在马车旁的香兰和得晴又是倒抽一口冷气,齐齐道:“你……居然买了?”   香桥微微一笑:“啊,我看这画挺雅致,跟我卧房的帘幔很搭,就买下来了,不贵,杀完价才一两银子。”   她原本是想偷偷买下来的,没想到香兰居然派丫鬟来催,被她看个正着。   其实这画是花费了三十两银子买下来的,若是时间宽裕,她还能跟掌柜的再细杀杀价钱,可惜见那丫鬟探头探脑,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匆忙间只能倾其所有了。   香兰有些不信,正想派丫鬟再去问问掌柜,这香桥花了多少银子的时候,得晴不耐烦道:“既然买了,就赶快上车,还要去选布料呢!”   盛香桥抱着画卷皱眉道:“方才糕饼吃得有些撑,想躺下休息……要不你们先去买吧,反正祖母也给了我布料子,我也不是很急切要买布。”   得晴翻了个白眼:“你要回去,马车送你岂不是又要耽误时间?”   “我不用坐车,反正这离府宅子也不远,我跟丫鬟们走一走,正好消化一下……”   香兰倒是巴不得香桥不去,就祖母这次给的那几块料子,老气得很,再美的小姑娘也得穿老了。到时候她买了好看的布料,正可以压着嫡姐一头。   想到这,她顾不上询问画卷的价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得晴一起走了。   香桥目送马车驶离,正要转身往回走,却跟迎面来的人装了个满怀。   待抬头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金世子。怪不得她身边的丫鬟没有拦着他。   金世子明明食自己故意撞上来的,可却恶人先告状,挑着浓眉低声道:“出门在外,也没个稳重样子,像什么话?”   香桥知道跟这位讲不出道理,所以她后退一步,朝着世子福了福礼道:“这么巧,在这碰到世子爷您了。”   其实金世子早就到了茶楼,只不过几个小姑娘唧唧喳喳的没有看到他而已。   方才他立在楼梯处,正好听见盛香桥跟掌柜的杀价。这个刁钻的小丫头,砍起价来跟市井贩子一般的油滑,只是从来不知她竟然是爱画之人,为了一副名不见经传的画作,居然这么舍得掏银子。   金廉元本就是个爱交际花钱的金贵小爷,倒不觉得盛香桥这么舍得花银子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对他的这位未婚妻有了些许意外。   他还以为她是个只知道打扮听戏的肤浅女子,可是这几次见她,却觉得她的书卷气渐浓了。   既然她没有马车,他作为她的未婚夫婿,自然有义务送她回府。所以在香桥婉言谢绝上他的马车后,他便要尽一尽义务陪着香桥一同走回府里去。   香桥也不好回绝太生硬,只能像当初游湖一般,跟他一前一后地无聊走着。不过世子爷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有些聒噪,一直夸她眼光好,这幅画买得值。   “我上次来茶楼时,也看着这一幅有些意境,没想到你居然先买了。”   香桥听着,突然问道:“世子爷也懂画?”   金廉元哪懂,只是觉得这么干巴巴的走有些尴尬,不知怎么的想没话找话罢了。于是干脆拿了好友成四当初品鉴的话来卖弄。   “这画应该是赃罚库流出来的,应该是好东西,只是不知为何盖上了名姓,不知出处,不然你三十两银子可买不来这个!”   香桥眨巴大眼好奇地问:“那世子也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这画从哪个府上流出的?”   金世子接过那画轴,指了指轴下的一行蝇头标注道:“你看着日期没有,亥年六月七日……这得回头看看那年哪个府上被抄家了……”   话没说完,世子转头一看,未婚妻的小脸煞白一片,身体都微微颤抖。   他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她,可是香桥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并且轻轻后撤不让他扶——就算是挂了婚约的名头,也要举止得体。   世子爷讪讪收回了手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香桥低声道:“有些走不动,看来我还得需借世子爷的马车一用……”   金廉元看她脸色白如宣纸,并不像假装的样子,连忙挥手叫了马车,让她坐上车后,他坐在车外护送她回府去了。   待下车时,世子爷想要问香桥要不要瞧郎中,却见她头也不回如一抹幽魂般转眼飘入了府门。   世子爷觉得自己的热脸再次贴了冷屁股,只恨恨哼了一声,再次提醒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主动搭理这个卸磨杀驴的小丫头片子!   待香桥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叫一干丫鬟妈妈们都退下做事,这才抱着那画轴重重坐在桌边,深吸一口气慢慢铺展开来。   虽然隔着年头久远,而且落款也被黑印盖上,可是打开卷轴,香桥还是一眼看到背面正中央一个小小的“晚”字。   这是她亲手提上去的,原本是要题在正面的,可是父亲怕她稚气十足的题字毁了古画意境,好说歹说,才允许她在后面不起眼的地方写了个小小的字。   这幅画是父亲家收藏的画轴,外祖母过寿时,父亲将这画赠给了外祖母作为寿礼。后来外祖母家写信时还说,这画甚得老人家的喜欢,常年挂在她的卧房里。   可是现在……这画并不在外祖母家,而是经过了赃罚库的手,辗转流入黑市,挂在京城的茶楼上。   亥年六月,那是父亲被害,她家被罚抄的一个月后,也就是说外婆家都没有幸免,也被抄家处置了……   犹记得当年父亲被捕,母亲怕她受到连累,便托付了家中的一对家奴,护送她去岭南的外婆家。   虽然当时不知外婆家的情形,但是母亲笃定,外婆家应该无恙。   怎奈半路她却被歹人劫持卖入了人牙子窝里……关于被劫走时可怖的回忆,香桥事后都不甚愿多想。   今日凭借一副旧画推敲出外祖母家可能也遭了难后,许多的回忆顿时抑制不住涌上心头——在她被劫持的头天夜里,那对老仆似乎曾说过什么“柳大人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只怕岭南章家也撑不住”……还有“有人要买她性命,可若是害了她,于心不忍”一类的。   当时她在半梦半醒之间,也没太留意,可是如今她比当年大多了,细细再去想,她当时是被独留在客栈里吃东西的,那对老仆临走时似乎含泪嘟囔了什么迫不得已,都是为了她好一类的话,然后就一直不见人了,待她出门去寻时,就被街边的人牙子一把拉扯上了马车……   当时她哭喊着那对老仆的名姓,还对人牙子说不要害她,她外祖母家会出钱赎人。   那人牙子当时说什么来着——“赎人?你们家的人都死绝了!给我记住!以后不准说你的名姓!不然我这一两银子可就白白打了水漂!” 第31章   她后来怀疑自己是被那对老仆卖给了人牙子才是,所以人牙子才毫不在意她家人会不会赎她,而且不准她再提起自己的姓氏……   还记得在逃亡时,她曾经哭着问那对老仆,爹爹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老仆含糊只说,爹爹贪赃枉法,触犯了律条一类。   可贪赃枉法只罚没抄家就是了,按照那老仆前后的说辞,竟然好似有人在胁迫着他们斩草除根,杀了她一样。   不过那对老仆还算良心未泯,只将她卖给人牙子,来个查无踪影,也算让她就此保全了性命。   爹爹其人何等正直,怎么会像老仆所说,犯下如此滔天大祸?   以前的她颠沛流离,一心只想寻奔亲人,快些去岭南外婆家。如今才算彻底懂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至理。   她一直对当年父亲的案子产生了无尽的疑问,爹爹究竟是贪赃枉法,还真被奸人所害呢?   若想要查明这些事情,她需得去看当年的卷宗……若是身在京城,以后再借着人脉访查,倒是方便些……现在的她,还不能离开盛家!   这一夜,香桥辗转难以入睡,在入秋寒凉的夜晚里,只能紧紧抱着怀里那只雪白毛绒的小猫儿。   这几年的苦难日子里,岭南的外祖母家是照亮幽暗冰冷日子的火苗子,可是现在火苗熄灭了,她竟然不知茫茫天地间可还有她的亲人了……   想着想着,小丫头忍不住鼻子发酸默默抽泣了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屋门处传来了轻微的声响,原来是守夜的单妈妈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以为小姐梦魇了,便进来看看。   等单妈妈挨到床前时,问她是不是做梦了时,小丫头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梦见我娘了……”   单妈妈自觉恍然——是了,老爷将要迎娶新妻,以后也会有新的嫡子嫡女,这孩子虽然白日里总是一副笑脸,心里怎么会不想起亡母而有些伤感呢?   可看着那张湿哒哒的小脸,她老婆子却不好劝什么,只能给香桥的被窝里换了个温热的汤婆子,再给她添一一床棉被子。   这老爷也是,官运没有当年的老太爷亨通,便凡事极力效仿仙逝的父亲。   老太爷当年为了万岁筹建军资而捐献了半身的家产,此后奉行节俭,到了盛老爷这里,又将吝啬家风发扬光大,大有赶超家父之势。   这天都快大冷了,也不说烧地龙加炭盆子……难怪孩子睡不着,夜里想娘。   第二日时,单妈妈倒是跟孟老太君略提了提。   老太君听了微微叹气:“每天看她乐呵呵的,还以为是长大了,其实还是个孩子……她那个爹整日忙着娶新妇,都无暇关顾府里的儿女了。”   单妈妈接口道:“可不是,大小姐如今也是变得太懂事了,昨夜也不大声,只将脸儿埋在枕头里啜泣着,也就是我这人老觉轻的婆子听见了,那些觉沉的小丫鬟大约都不知道小姐昨夜哭了一场,早晨我收拾被褥时,看那枕头湿得像水捞的一样……冰冰凉哦……”   老太君摇了摇头,一时又想到那个当老子吝啬,非要效仿先父节俭,不入冬不点地龙。可怜没娘的孩子,夜里居然只抱着猫儿取暖,哭得厉害时,岂不是凉得心窝子都没点热气?   当天老太太发下话来,大小姐前些日子刚病过,身子不禁寒气,给大小姐的屋里点上地龙,她院里的炭火钱不走公中,由着老太太自己的嫁妆钱里出。   一时间,盛府这一年入秋时节居然热气蒸腾。   盛家母子三人寄住的院子里烧着自己买来的炭火,盛香桥的绣楼里的地龙也蒸腾起来。   唯有白姨娘的院子里还只能靠炭盆子取暖。   气得盛香兰直问白氏,莫不是她和弟弟就不是父亲的孩子?怎么满院子冒热气,就他们院子冷得跟冰窖似的?   白氏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如今新妇马上就要入门,她这般嚷嚷岂不是要让老爷听了厌弃。   白氏倒是知道成四曾经主动跟老爷提出要为盛府买入过冬用的炭火。   可是她家的盛大人却觉得外甥这般做是暗讽盛家吝啬,不理解他效仿先父的苦心,于是黑脸申斥外甥显阔,不光在厨房堆积了如山的鱼肉,现在又要买炭烧柴,是觉得他盛家买不起那几担木炭柴火吗?简直败坏了盛家的家风,将成家的奢靡之气带入了盛家。   那日据说盛宣禾引经据典,教训了外甥半天。   看舅舅不悦,成天复自然不再提卖炭的事情,只是购入一车炭柴,将母亲院子里的地龙烧热便是。   可如此一来,盛宣禾老爷为了面子,更要坚持自己的家规,只苦了白氏的院子,只能烧些炭盆子驱寒,成了盛家的脸面,坚守盛老爷的先贤道义。   不过盛香桥很明白假爹的苦处——家里用钱银的地方实在太多,今年的风雨不畅,佃农欠收。盛家一向没有苛待佃户的名声,是以也放宽了租金,让本来就紧巴巴的盛家有些捉襟见肘。   就好像她,在茶楼买了一幅画后,一朝便银袋子见底,连跟那些府宅小姐们交际时,都拿不出打赏马夫小厮的碎银子。   这些天她一直去表哥的书房帮忙,热络维系了一下假兄妹的交情,   ……   不过因为有了地龙,睡起觉来暖烘烘的,血脉这么一畅通,加之最近夜里有时失眠,难免贪睡些。   这天她起来时,发现自己又起晚了,连忙洗漱一番便去表哥的书房帮忙拢账。   成天复看着她乌黑的眼圈,一边写字一边问:“怎么昨夜没有睡好?”   香桥笑了笑:“凝烟给我换了个新枕头,睡着有些不舒服,表哥,您今天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账目?”   成天复这两天的确有些忙。成家骤然放出这么大一盘生意,如何能甘愿?成培丰先前挑唆铺子里的熟手掌柜的们集体请辞。   然后又暗地里唆使田庄、船运的佃农、船把式们闹事,待黑脸唱够,成培丰又亲自找上门来,委婉地暗示他正是年少读书时,若是一味将心思都扑在这些钱银琐事上,充其量只是一介商贾。   倒不如像以前那般,全权交给他来照应。到时候年底的红利,他一分钱都不会短缺了自家侄儿侄女的,而成天复也不用管顾这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可以专心备考了。   成天复倒也没有冷言哄撵大伯父,只耐心听了完了大伯父对两个成姓子孙流落在外,不知如何生计的忧苦。   说教了半天后,直到成培丰腹饥肠鸣时,成四才跟大伯父说盛家节俭,每顿的饭食都是按着人头定量。   大伯父来得仓促,厨下没有备下他的饭食,所以侄儿就不留他用饭,请他回府自便吧。   据门房说,成家大爷是骂骂咧咧走的,想来以后田庄码头的糟心事还是会有不少。   香桥因为买画的缘故,好不容易积攒的银子一遭撒了出去,便想着到表哥这里忙些细碎零活,讨一讨赏。   而成天复看小表妹又来殷勤帮忙,倒也没有拒绝,便拿了流水让香桥核对。   今天也是如此,还让青砚拿来了冬枣和香茶摆在表妹的旁边。   香桥搬了把椅子坐在表哥斜对面的小圆桌上,让凝烟端来暖手炉子揣在夹袄怀里,然后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来,偶尔累了就吃一颗枣,饮上一杯茶。   只不过这么几天她细细一算,这月的流水较之上月可少了很多。看来成家大爷够厉害,这般唆使人折腾,让成氏兄妹的产业大受影响,若是长此以往下去,当真要倒贴银子入铺子里去了。   盛香桥比成家大爷还关心成天复的产业,毕竟是她的衣食父母钱老爷,若是这般败落下去,她每个月五两的月钱岂不是没着落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小厮进来说:“少爷,京郊县下秉仁药铺的胡掌柜有要事跟您商量。”   香桥听了原本准备起身回避,可是成天复指了指一旁的小屏风道:“你去那待一会。”   于是香桥坐在小屏风后面,捧着碗吃枣,权当歇息了。   不一会一个胖脸的中年男子便走了进来,跟成天复说着店里新近的麻烦。   原来店里最近花了半年的流水进了一大批来年的药材。其中不乏人参松茸一类的珍品。   可是因为店铺新旧人手交接出了岔子,验货后竟然将那些药材搁置在了临河的几间仓库。   那几间库房年久失修,遇上连天的大雨,药材都被淋湿了。   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掌柜的不敢不报,不过也是大事化小的说辞,只说虽然受潮,但是晾晒之后打了折扣,也能卖出去,虽然少赚些,却能降低损失。   成天复只说知道了,也没有再说什么便让掌柜的先回去了。   待香桥转出来的时候,正要拿算盘继续算数。就听成天复问:“你也听到了方才的话,你怎么看?”   所以香桥没想到话少的表哥会有此一问,抬头怯怯地对表哥道:“那个……表哥,你这两个月的生意似乎不太好,的确应该避免太大的折损……”   成天复被揭了经营不善的短处也没有羞恼,只“嗯”了一声。   盛香桥想了想说:“我方才胡掌柜说那几间卖药的铺子因为进了一批潮湿发霉的药材,可能要折损了一大笔药钱,的确得想想法子才好,不过……药材晾晒好了还能用……”   成天复背靠长椅,问香桥:“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香桥摇了摇头:“别的我都不懂,可是药材一类却还有些皮毛。有些药材受潮后的确晾晒一下还能用,可是大部分药材的药性却要大打折扣,甚至有些药材还会产生毒性……穷苦人家拿银子买药材不易,往往是救命之用。虽然扔了药可惜,但也比延误病情,吃出人命来好……如今表哥您接手铺子,庶务尚未通达,而那掌柜的也是新上任的,生怕自己的表现不如先前的掌柜,若是想着让流水账面好看些,下面欺上瞒下,背着你卖些不该卖的,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事来,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是表哥您。我觉得表哥应该处置了那匹药材,让人知药铺新东家的行事重义不重财。”   她一口气说完了,却不见成天复说话,只见他幽深的一双眼,一直盯看着她。   香桥也觉得自己似乎话多了。   不过她的外祖母家乃行医世家,听母亲说外祖母当年虽是女子,回春妙手不逊于宫中御医,甚至给宫里的贵人们都瞧过病。母亲继承了外祖母的衣钵,所以父亲从小就让她背药诀、看医书,也算承袭了外祖母的衣钵,虽然不用她行医治病,但学习这些,照顾自己与家人也不错。   当年外祖母不贪慕权贵,婉拒了京城贵人的挽留,悬壶济世解除贫苦百姓的疾患。   所以香桥真是听不得胡掌柜的话,任着他用受潮的药材去糊弄病人。   若再来一次的话,香桥还是要多管闲事,劝一劝表哥的。   可是她说了这么多,成四也不说话,只幽幽看他。   他的那双眼甚是好看,凤眸清朗,睫长如扇,若是正当芳龄的少女被这般英俊的少年久视,只怕会脸红心跳得厉害。   可惜香桥年龄还小,被表哥看久了,便疑心他要克扣月银,连忙补救道:“当然,表哥您一定成谋在胸,想出了应对的好法子。”   这一记马屁有些流于痕迹,所以少年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终于开口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舍了一笔大财。”   前天他外出查看田庄时,正好遇到了带着友人去京郊狩猎的金世子。   虽然两人最近不常在一起玩,但毕竟是小时便牢建的同窗情谊,金世子锤了成四几下胸口后,便将冷脸热屁股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拉着成四去京郊的酒家饮了些自酿的酒水,金廉元大大咧咧地讲了他的表妹花三十两高价买画的事情。   香桥听成天复这么说,也猜到了自己的未婚夫是个大嘴巴。索性她也不隐瞒,只低声说:“看那画实在是喜欢……”   不待听完她的搪塞之词,成天复又道:“你整日揣着大笔的钱银外出,是准备寻机会溜走吗?”   香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奸商世家养出来的孩子,举一反三的能力可真强……   “我……”还没等她圆谎。成四拿两本厚厚的账本,慢慢走到她的小圆桌前,然后坐下说道:“我知你在盛家的情形,应该日日如坐针毡,不过盛家再怎么不好,也比你一人在外飘零要强。外祖母也甚疼爱你,若是你走了,无论舅舅怎么说,都要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距离两年的婚约日还很长,你在盛家,慈宁王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再说区区三十两的盘缠钱,又够做什么的?”   香桥抿了抿嘴,听这话头,又疑心表哥要涨她的月钱。   就在这时,成四将账册摆在了她的面前:“既然你熟稔药材,又是机灵的,不如帮我管管这两家药铺子,以后不光有月钱,还有年底的红利能拿。”   香桥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两间铺子叫到了她这样的小丫头的手里。   “表哥,你昨日跟世子去喝酒,可是宿醉未醒?”她试探问道。   成天复又笑了笑,继续说着:“店铺里是有掌柜的,并不需你做什么,不过是月底拢帐,调配人事。像拢帐这些,你不是已经会做了吗?而且关于药材的处置,你也讲得头头是道。铺子交给你,我放心。”   看小丫头的嘴张得老大,他起身站起来看着她道:“当然,若是经营不善倒闭了也不打紧,反正这两间铺子我也打算两年后给你,你为了我母亲的事情立下了大功,只给你二十两的赏,倒显得我吝啬了。”   表哥!   盛香桥腾地一下子站起了身,对表哥的孺慕之情满溢于心,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成天复倒是熟稔了这个小财迷的短处,笑了笑,道:“明日我让青砚领着你去铺子查看,外祖母说过让你学些庶务,再没有比打理铺子更锻炼人的了……你以后也可安心些,不必去烦忧自己的前程。”   香桥知道成天复的意思。他固然大方,肯舍了两间铺子,但也是有安稳军心之意,让她每日的事务满满,不再一味想着逃跑。   毕竟有两间药铺子这样的大肥肉坠着,一般人都舍不得走了。且不说他最后会不会给她房契,若是经营得宜,光是每年的红利,就能讲她这个小叫花子撑得沟满壕平。   从掌控人心的手段来说,成表哥比吝啬的假爹要强上许多,可真是一把舍得花钱的好手。想着将来走上仕途,也必定人脉广布,官运通达啊!   既然这般,她当然不会推拒。   想要追查父亲当年案子的底细,同时查找自己是否还有亲人在世,都需要大把的钱银。每个月五两的月钱实在不够。   虽然这两间药铺子如今有些经营不善,但毕竟是来钱的大路,权看她自己有没有本事,吃得下这块大肥肉了。   外祖母听说成天复居然让香桥表妹管铺子,只笑着说胡闹,可也没有阻拦香桥去管。   这孩子心事太重!   眼看着新妇要入门了,她若因为思念母亲,夜夜泪透枕褥岂不是要哭瞎了眼儿?倒不如忙些,省的胡思乱想。   就此以后,盛香桥每日上午去看药铺子,下午要跟着崔夫子学习功课,当真是忙成陀螺。   因为上次在姑母款待女眷时故意卖惨,盛香兰最后到底被父亲禁了足,在嫡母入门前,也得跟着嫡姐一同修习。   香兰不敢忤逆父亲,只能收起衣箱子,不再想着每日费心打扮交际,只乖乖跟着崔夫子学习。   她虽然知道表哥让嫡姐帮忙打理药铺子,但并不知表哥是要将两间铺子都给香桥的隐情。   可这也足够引起香兰的妒忌之情,觉得既然都是表妹,表哥为何要厚此薄彼?于是也寻着机会到表哥的书房里送补汤,透露出自己也想像姐姐那样,帮着表哥打理庶务,历练一番。   成四倒没有驳香兰表妹的面子,只给了她账本,让她算账。   香兰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得有些模样,可是敲打算盘这样的精细活还真不会,而且那些流水克扣看得人实在眼花,一时间只算了一笔糊涂账。   这让一来,成四表哥不必再说什么,香兰就委屈难堪得捂着鼻子,哭跑着离开了。   不过这几日,香桥看见妹妹香兰的腰间也挂着个精巧的小算盘,看样子妹妹立誓要头悬梁锥刺股,补上这一门的短缺才好。   可惜管理铺子并非香兰妹妹臆想的那般有趣。香桥原本也以为这不会太难,可真到了铺子里,便是满头的官司,简直有徒手堵河堤之感。   别的不说,单是先前损耗的那批药材就让人头痛。   胡掌柜原本是打定主意,贱价买了那批发霉药材的,可凭空掉下来个表小姐,张嘴就让他将那批药材全都销毁了,也亏得她能说出来。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知道柴米油盐贵吗?少爷将铺子交给这么一个小丫头的手里,莫不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这般想来,掌柜连同伙计看见一个半大的丫头从马车上下来时,且须得些功夫,才能妥帖收拾眼角眉梢的怠慢之情。   再说香桥来了这药铺也有几次了。初时只时略坐坐,跟胡掌柜熟悉两间铺子伙计人事。再然后就是典库一类的。   不过盛大小姐反复强调受潮的药不可再入铺售卖。胡掌柜明面上满口答应,心里却一喜。   让这个富家千金来掌管着药铺子也好,年龄小不懂行,也好糊弄。   但凡久做掌柜的,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譬如这胡掌柜便精通夹带私货。   他做久了这行,来货的渠道多。在药铺子里售卖些低价收来的药材,待分账的时候再把本钱红利算出,便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买通了伙计,上下一心,就算东家来查账也查不出分毫痕迹。 第32章   这种生财之道,秘而不宣,几年间买房置地,再添置两房妾侍都不成问题!   当初这药铺的掌柜是成家大爷的人,虽然舍不得这肥满的差事,但也知道成家四少爷容不得原来的旧人,干脆串联着一同走人了。   不过这位胡掌柜跟原来的药铺掌柜实是旧交,先头的掌柜暗地里知会了自己这有肥缺,又事先给他做了功课,请托个有声望的保长给他写了份保书,走通下关系后,便这么顺顺利利地成了药铺新掌柜。   那先头的掌柜给他牵线的时候,跟他说,这家药铺虽然是分给了成家的四少爷,可是那位小爷是要走功名仕途的,不会在铺子上花费太多的精力,总归到最后,可能还要交给成家大爷来打理。   话里话外暗示他的眼光长远些,别一味愚忠,得罪了成家真正掌事的长辈。   胡掌柜刚开始也是支吾地听着,可是现在看来,原先的掌柜说得可真都是金玉良言啊。   成四少爷也太年轻了,就是青葱段一般的稚嫩少年,而且他接手的买卖那么多,哪里能一间间铺子细细查问人事!   胡掌柜起初虽然准备兢兢业业做事,经受新东家的一番考验的,可现在成四少竟然拿了铺子给半大的表妹练手,这下子仅有的顾忌也没了。   那一批大货受潮了正好,胡掌柜都不必自己去上私货了。   虽然他嘴上答应了盛大小姐,一定将那批药材销毁,可私下里他却让人拿去晾晒,然后带入铺子里,跟后上的药材掺和着买。   这种借着别人的铺子,不用承担费用卖着自己私货的事情,做多了真会上瘾。   不过盛大小姐这次来查铺子,居然没有去看账,而是领着丫鬟婆子来到了铺子前。胡掌柜心里哂笑:得!这是嫌盛家的大花园子不够逛,跑到这里装样子消磨来了。   他心里虽然鄙薄,可面上却满脸堆笑,半哈腰跟满地走的小姑娘说话:“大小姐,您且这边坐着,店里最近新上了药材,到处都推着麻袋,仔细别绊了您这金枝玉叶。对了……成四少爷怎么没跟您一同来?”   盛香桥在铺子厅堂前来回走着,漫不经心道:“表哥最近不在京城,大约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听了这话,胡掌柜更放心了。那批受潮的大货除了被他抽出一部分拿到店里卖,还有一大部分被他贱价分销给了负责采买军需的商人。   这些人巴不得买些贱价的药材,从中做假账渔利呢!趁着少东家不在京,他买卖起来更加没有顾忌了。   待得那边谈妥,可就发大财了!   就在这时,盛香桥突然踮起脚尖打开了几个装药的抽屉,捏起药材看了看,又放到鼻尖闻了闻。   胡掌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几日他往药柜里掺了不少受潮的大货。虽然晒干了后,从样子上看相差无几,但若是行家,只要提鼻子闻闻,就能嗅闻出药香里的霉味……   他心里正上下忐忑着,便看盛大小姐捏起一块参片放到鼻尖嗅闻。   胡掌柜的额头有些冒冷汗,连忙走过去道:“大小姐,这是药行拿来试卖的新货,您看……成色还行吗?若是不好,我就让下面的药行再重新换些回来。”   盛香桥闻了闻,似乎被药味冲了鼻子,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然后慢慢用手帕擦着鼻子,看着胡掌柜冒油的大脸,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药材的成色不错。”   说完,她便放下了那参片,转头又去看别的抽屉去了。   一来二去,胡掌柜的心也安稳了:一个娇养的小姑娘,倒是能吃些参茸一类的好物,可是她哪里会鉴别真正的药材?看看小丫头片子的德行,还装模作样地嗅闻着,甚至还拿指尖掐药材,就好像她真懂行似的!   于是胡掌柜面上带着十足的恭维,一路跟着盛香桥检查了药铺子里的药材后,便看小姑娘有些倦怠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淡淡吩咐着伙计们都精神些做事后,便出门上马车走人了。   胡掌柜看着缓缓驶离的马车,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身旁的大伙计胡胜却心有余悸地说:“三叔,要不……咱还是把大货撤出来吧。要是被东家发现了,你我的饭碗都不保……”   胡胜是胡掌柜的亲侄儿,听了这话,当叔叔的立刻将眼睛瞪圆了:“一个黄毛丫头就将你吓成这样?真是个不能成事的,你要是害怕,去将你弟弟换过来,他当初可也想来跟我做事,是你娘看你快要成亲了,需要多赚些娶媳妇的本钱,才让你来!”   胡胜一听这话,立刻缩了鼻子,陪着笑脸道:“叔,看你说的,我这不是怕……”   “怕什么?盛家的大小姐对南戏倒是甚精通,可没听说过她是药材行家,再说了,你不也看到了吗,她那么大的年岁,能撑起什么事儿?若是没人说,就算累死她,也想不出这里的门道来!”   这话可不光是申斥胆小侄子的,胡掌柜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就算被她察觉出药材不妥,他直接退给下面的药行就是,就说他们上的药材不地道,换别家再进。   小小的丫头,还能让她轻易掀翻了自己的聚宝盆?   如是这般想来,胡掌柜觉得自己今年应该能赚够钱再买一处宅子,搞不好还能添上一方小妾呢!   经过香桥这般验看无恙后,胡掌柜的胆子更大了,让伙计从自己私藏的受潮大货再清洗晾晒一批,再多充入店中,同时暗暗跟采购军需的商人碰头,谈妥了出货的价钱。   胡掌柜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惜老早有人窥见了他的一举一动。   成家大爷虽然撤走了熟手的掌柜,却在许多铺子都埋下了暗桩子。   偌大的家产啊!岂容盛家人捏了把柄说分就分?   成家大爷这些时日来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日思夜想着如何将家产再要回来。   如今这机会不是就来了吗?   他当初特意在药铺里引入了这么一只贪得无厌的硕鼠,就是留着给成天复这小子添堵的。   果然没等月余,这新来的掌柜便漏了底气,居然背着东家用潮霉的药材以次充好,自己在中间渔利,而且还勾搭了军需商人,要处理掉剩余的大货……   成培丰听见店里伙计跟他说起这事儿时,心里一阵狂喜,觉得真是天助我成家!   他吩咐人去胡掌柜私藏药材的仓库那边,将晾晒的药材淋上草乌提炼的浓水,这草乌虽然通经活络,但是用量太多却会产生毒性。   只要胡掌柜将这批药充进药柜里,那病患吃坏了身子,甚至吃死人是迟早的事情,等到胡掌柜再跟那军需商人谈妥了价钱,出货交易时,他便堂而皇之地报官抓他们一个现行!   成小四不知天高地厚,也没经过事儿,太恃才傲物,不将尊长放在眼里。他这个当伯父的总要给自家侄儿上一课,让他知道做生意可不像读书那么清净!   成培丰想到这,嘴里忍不住呵呵冷笑。   待他吩咐下去后,第二天不到卯时,就有他安插的暗桩匆匆派人传信,说是药铺子出事儿了!   听得成培丰有些惊讶——不是昨天才吩咐撒下的草乌汁儿,怎么今儿就成事了?这……也太快了些!   不过姓胡的那小子贪财,压根不管药材的好坏,这出事儿也是迟早的!   成培丰心里一惊,生怕如此让那掌柜生了怯意,若是被他偷偷销毁了大货,湮灭了罪证,自己岂不是白白布置了?   当下他顾不得漱洗早饭,只披了件衣服,就匆匆要人备马出城去了县下。派别人去,他嫌不中用,非得亲自去看看,必要时给侄儿加一把柴草烈火,务必让侄儿引火烧身!   等到了铺子门口的时候,也才卯时刚过,街市上除了卖炊饼豆花的店面刚刚卸下门板,其他的店铺都紧闭,街市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   而药铺子那倒是开了门,门口停着一辆乡下的牛车,看那阵仗似乎来了不少人……   可惜这么远远地看,不知店里的情形,成培丰觉得不能过瘾,不过他对自家的药铺子太熟稔了,知道药铺子后面有方便入货的后门,清早时通常是开着的。   这么想着,成大爷不待小厮搀扶,便一个猫腰下了马车,绕到后巷,撩起长袍跳跃着过了满地的泔水烂泥,来到了后门处,推开门便轻巧地进去了。   等他进去,后院子没人,前厅吵翻了天,大约人都去看热闹了。   成家大爷放下心来,领着小厮轻轻撩开前厅的布帘子,终于可以可看到前厅的热闹了……   原来今天一大早,店门板子还没有卸下来的时候,便有人抬着担子哭闹着上药铺来闹了。   苦主是临县的一户农户,说是在药铺子里抓了副驱风寒的汤药,病人是家里年近七十的老人,刚开始不过是偶感风寒,有些咳嗽罢了。   可是吃了从药铺抓来的药后,居然是上吐下泻,最后出现了脱水之症,请了郎中好一番针灸后,才勉强缓过一口气儿来。   那郎中倒了熬煮的药渣查看,说是味道不对,再拿没有煎煮的药包来,细细拔拉了里面的药材后,指着药材上的细微霉点道:“这药是坏了的,不吃死人可真是万幸!”   这家子一家老小是农庄里杀猪的,儿子听了这话,腰间别着刺刀就来药铺砸门讨说法了。   伙计们要开门,胡掌柜气得连连摆手,直说不能开门,最后那儿子居然拎起自带的板斧,将门板子给劈开了。   现在那一大家子抬着人进了药铺子,拽着胡掌柜的脖领子就要讨要说法。   胡掌柜赶紧招呼伙计将人架开,陪着笑脸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老爷子的病还没好,这么抬来抬去的岂不折腾?”   领头男子一脸横丝肉:“少他妈的废话!你们敢丧良心,卖发霉的假药!如今我爹吃得上吐下泻,人已经快不行了,这最后一口气,到底要咽在你们黑心药铺子里,我好扯着你去衙门!”   胡掌柜也是心里暗暗叫苦,他乃是卖药的老行当,那些受潮后毒性大的药早就剔除了啊,剩下的虽然减了药性,可吃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怎么这老头躺在担架子上奄奄一息,快要死了的光景了呢?   可是人已经抬上门来,不应付走也不行,若是真闹到东家那里,他以次充好和自己私卖药材扣利钱的事情岂不是要露底了?   于是在强调了店铺里售卖的药材都是高价购入的好药后,他又息事宁人地要拿钱银要打发了这一家子。   谁知不过是乡间杀猪的庄户人家,胃口却大得很,对掌柜拿出的三两银子连看都没有,径直就是要拉人去打官司。   胡掌柜胖乎乎的身子被拖拽到了地上,眼看着过门槛了,连忙添价一直添到了五两,可是那户人家却还不依不饶。   最后胡掌柜问他们要如何办,对方竟然喊出了五百两的天价来。   胡掌柜的鼻子都气歪了,觉得这不是泼皮讹人吗?他来药铺子才几个月?就是一辈子的积蓄也没有五百两啊!   既然如此,他爱告官便告,大不了他不干了走人便是!   可就在这时,担架子上的老头突然惨白着脸瞪眼抽长气,头一歪——人就这么没了……   那家媳妇抖着手试探老爷子的呼吸之后,一下子哭了出来,大声地喊着公爹快回来。   胡掌柜和他的侄儿胡胜腿都软了,正要过去看看老爷子时,那杀猪的红着眼就要拔刀,立刻就要宰了胡掌柜的架势,胡掌柜急得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他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来,这下子,不花个百十两银子还真不能善终了……   成培丰躲在后面看戏,瞧到老爷子咽气的时候差点没偷笑出声来。   虽然不能抓到胡掌柜跟商人勾结的罪证,但现在也是机会难得,他连忙让小厮去敲鼓告官。   今日不将秉仁药铺的人命官司闹得满城风雨,他就不姓成!   成小四不知好歹!非要自己独立门户,他就要让这黄口小辈看看,做生意可是会赔进去身家名望的!   而且盛家最重清誉,成天复将来也要走仕途,若是就此摊上人命官司,岂不是前途尽毁?   这时他这个做大伯的再代为出面收拾烂摊子,既显得体恤长辈,又顺理成章地收回两个赚钱的铺子,岂不美哉?   说不定到时候,盛宣禾怕连累了自家门楣还会劝说成天复将所有的产业都交给他代管打理呢……   就在这关口,前厅突然传来了车马的声音。   不一会,那个盛家的小姐盛香桥穿着粉色滚着兔毛的披风,戴着包耳的毛绒护额,抱着个手炉就这么粉娃娃一般地走进来了。   胡掌柜一看小丫头来了,跟看见救星似的冲着那汉子喊:“这……这是我们管事的盛大小姐,有事您跟她商量去!”   那汉子瞟了一眼盛香桥,拿刀架在胡掌柜的脖子上恶狠狠地道:“你糊弄谁呢?明明是你卖的药,却让我找个小丫头片子?今日我不宰了你,掏出心肠看看是不是黑色,就对不起我拿死去的爹爹!”   说话间,他已经扯开了掌柜的衣服,眼看着刀尖就要递到肚皮上了!   胡掌柜看他拿架势不是唬人,已经被吓得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了:“大……大小姐快救命啊!要杀人啦!”   盛香桥也是一脸惊吓地晃了晃手,她带着的两个盛家护院走过去,将那汉子拉住。   这时盛香桥问清了事情的缘由经过。只看着已经吓尿裤子的胡掌柜,一脸急切地问:“我且问你,这位壮士说你卖了发霉的药给他家,吃死了人是怎么回事?”   胡掌柜一时没有想好,支支吾吾地正想搪塞责任的时候。   盛香桥带着的一位长胡子老先生已经打开药抽屉,抓了一把嗅闻了后,立刻懂行地说道:“大小姐,这药……似乎淋洒了草乌水,味道深浓,这毒性有些大啊!”   盛香桥听了倒吸一口冷气,一拍桌子,对着店堂里的伙计们怒道:“你们也看到了,如今出了人命,药里也被查出了毒,我年岁小兜不住这事儿,你们一个个的都脱不开干系,一会全按照投毒的嫌疑犯,扭到官府里挨板子问话去吧……”   这话说得甚重,加上苦主一家哭天喊地的,那老头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上透着死人的青白,看着人心里发渗。   店堂里一些年岁小的伙计都没经过这阵仗,一个个脸儿都吓白了,只当东家推脱,要拿他们当顶锅的。   若真去了官府,挨板子关大牢不说,若真成了杀人犯,自己岂不是也搭到里面去了?   不待胡掌柜说话,胡胜已经跪在地上梆梆磕头了:“大小姐,那些药只不过略潮了些,已经晒干无碍了,怎么……怎么可能吃死人啊?这可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才来店里几天,是……是我叔贪财,想占东家的便宜,才将受潮的大货往店里填的……”   不能怪他嘴不严实,他年纪还小,正要议亲,邻村的翠香还等他回去娶她呢!   胡掌柜没想到会是他的亲侄儿先卖了他,一时气得嘴歪,高声嚷嚷道:“你……胡说八道!”   可有了胡胜侄儿的大义灭亲,其他的伙计们也突然开窍了,负责铺货的大伙计也连忙开腔道:“大小姐,胡胜说的是事实,这都是胡掌柜鼓捣出来的,是他没有按着您的吩咐销毁大货,晾晒干了拿来卖,然后每个月再抽走卖掉斤数的流水,从中渔利!我们几个伙计都劝过他,可是他太贪心,压根不听啊!”   胡掌柜如今是墙倒众人推,这大小伙计你一言我一语,不光是说出了以次充好抽流水的事情,还将胡掌柜拿药行回扣,虚报药价,还有勾结军需商人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   盛香桥似乎听傻了,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天真道:“胡掌柜为人忠厚,不至于啊……你们莫不是为了推脱杀人罪责,诬赖掌柜的?”   领头的大伙计一听,连忙起身去拿掌柜挂在墙钩子上外褂子——在外褂子的内兜里,有掌柜的记录私账的小账本。   胡掌柜看大伙计起身,便知他要做什么了,立刻拼命去护褂子。   可惜他一起身就被盛家的护院给摁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伙计将他那笔私账交到盛香桥的手上。   盛香桥打开之后一目十行,手指在桌边的算盘上来回地拨打,不一会便算出了数额,她抬头缓缓道:“你来了药铺才不到三个月,却已经入账三十两……胡掌柜,你这掌柜当得,连我这个管事的都眼红啊!既然如此,今日这事儿,就全由你来兜着吧……”   说着香桥挥了挥手,看那意思,是要扭了胡掌柜去见官。   就在这时铺子前又是一阵嘈嘈嚷嚷。   躲在后面看戏的成培丰听到动静心里暗喜,他知道是自己让小厮去找的官差们来了。   方才他在后面听得真切,成天复那小子忒不是东西!好好的铺子不交给成家人打理,竟然交给了盛香桥这个黄毛丫头来管!   这还真是个胳膊肘向外拐的白眼狼!   不过现在闹出了人命来,只有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好吓唬摆弄!不然这闹出人命的官司全都由着胡掌柜一人承担,那他苦心安排的这一场戏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想到这,成培丰觉得自己该亲自上阵,看热闹点火的同时,再“点拨”一下胡掌柜,这般快意恩仇才能解了心里郁气。   于是他撩动了门帘子,就这么走进来,一边走一边道:“哎呀,昨夜去酒楼饮酒宿醉,路过这,正好抓一副醒酒保肝的汤药,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盛香桥转头看到了成家大爷跟溜达自家后花园子一般,施施然从后院走了过来。   成家跟盛家闹掰了,但成表哥还挂名在成家。依着礼数,盛香桥当小辈的该跟成家大爷问一声安。   可是盛香桥顶着个跋扈丫头的名头,也不用图虚名,所以屁股连抬都没抬,只稳稳坐着。   她一边摸着手炉子,一边天真问道:“昨儿是先皇圣安的祭日,万岁至孝,全大西国境的酒家在这一天罢市,不知成老先生您是在哪喝得通宵达旦啊?那酒家的胆儿也够大的,敢在这样的日子卖给您酒喝!” 第33章   成培丰不过是顺口胡说,给自己找个路过的借口,他这几日恨不得移魂秉仁药铺子,哪里顾得什么祭日不祭日?   谁知道这小丫头跟个小狐狸似的,竟然在这乱糟糟的当口寻了他的言语错漏。   就在他瞪眼语迟的当口,官差们已经走进来了。领头的看了看屋里站着躺着的,便问:“这是怎么了?哪个报案?”   跟进来的成家小厮立刻扬声道:“回禀差官,这药铺好像售卖假药,吃坏了人……哎呦喂,这……这人是死啦!”   看着担架上一动不动的老头,小厮立刻夸张大叫。   不待小厮说完,胡掌柜已经开始大声喊冤,直说自己时受了奸商蒙蔽,误上了受潮药材云云。   胡掌柜泪流满面地说:“天老爷明鉴,这……这些药受潮而已,晾晒干了也就无碍了,怎么……怎么会吃死人呢?”   成家大爷看戏的架势十足,撩动长袍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悠哉道:“方才盛家姑娘可是说药材里有毒啊……还无碍?那老人家都咽气了。这药铺子可脱不得干系。不过你一个掌柜的,上哪家的药材,不都得管事的东家说了算?你就没给盛大姑娘看一看药材?”   这慢悠悠的一句,顿时点醒了胡掌柜。   对啊,方才盛大小姐领来的人闻了药便说什么泡了草乌水,简直是胡说八道啊!他可从来没有往药材里下毒。   这……大小姐难不成是故意陷害他的?   他如溺亡之人,立刻张嘴乱咬道:“对啊!盛大小姐你前天不是看过了?还是那药材不错呢!我是听了您的准信,这才放心铺货的!这药有没有毒,又是从哪来的,您这掌事的最清楚,跟我这买货有什么关系!”   盛香桥微微一笑,回身看着成家大爷道:“成先生,您这真是来买醒酒汤的?我看您这般清醒,简直都能升堂断案了啊!”   成家大爷笑开了,捻着胡须道:“盛姑娘,这做买卖本就是男人的事情,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懂个什么?该不会是被奸商蒙骗,上了有毒的药材吧?要不要我帮帮忙,替你寻你表哥来?”   那差役却不管这个,看着地上的死人虎着脸道:“谁是铺子的东家?既然吃死了人,少不得跟我们去衙司走一趟!”   成家大爷叹了口气道:“这铺子原本是我家的,不过成家分家,就此分给了离府的侄儿,现如今……是这位盛家大姑娘在掌事。”   说到这,他叹气道:“姑娘,一会去了公堂,也不知你能不能撑不住,别害怕,人家公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千万别嘴硬,不然的话,是要掌嘴吃板子的。”   吓唬完小姑娘,他瞟了报案的小厮一眼。小厮冲着他一使眼色。   方才在路上,他按照大爷的吩咐,已经塞给了衙役钱银,只让衙役们一切从严从重来办。   衙役当时客气一番也就收了。天子脚下,虽然不能贪赃做冤案,但是若真有犯案,从严些也不是什么难事,又能铁面秉公,又有银子拿自然是好的。   现在衙役便虎着脸指着盛家大姑娘道:“你!跟我们去衙门走一遭!”   成家大爷先前被盛香桥一个小辈挤兑嘲讽,现在总算有种恶气尽出之感,抖着二郎腿,嘿嘿冷笑道:“盛大小姐,去衙司好好说一说吧,要不要我去给你表哥传个话,去衙司接你回来啊?”   一个闺阁大姑娘,若是被差役带走在去衙门走一遭,什么名声都要尽毁了,就算差役们看在盛家的面子放了她,她治下的药铺子吃死人,也足够她喝一壶的!   就在衙役们往前走准备带人的时候,单妈妈冷着脸领着侍卫阻拦道:“桐安胡同盛府的千金在此,哪个敢带?”   桐安胡同乃是京城高官显贵居住的四大胡同之一,只说自己的府宅子在桐安胡同里,且不说世袭的侯爵之位,单是官职也得二品以上。   听到这,衙司稍微犹豫一下,稍微软化了语气道:“这位小姐,不过是去问话,此乃例行公事,现在可是人命案子,就算小的不想得罪您,也不能不顾王法,为您徇私啊!”   大西治下开明,万岁不禁百官家里经营私产,可是有卖买必定有纠纷,所以一般都是请托了掌柜旁人搭理。现在治下的铺子出了人命大事儿,作为东家走一趟公堂也是应当应分。   至于一个闺阁小姐的名声……就归不到衙役们考虑了。反正也是他们家自己不谨慎,让半大的小姑娘来撑事。   说完了后,衙役们依然要坚持带小姑娘走。   盛香桥却依旧稳稳坐着,只问衙役:“敢问官差,是何人报案?”   差役指了指那成家小厮,小厮仗着自己新入成家,盛家对他脸生,便理直气壮说道:“我路过此地,方才跟了苦主也听了些事情的原委,觉得既然闹成这样,就该告官!”   都已经闹出了人命,告官合情合理!看那苦主一家也是胡搅蛮缠之辈,正好搞臭盛家的名声。   慈宁王若是知道了,也会羞恼成天复做事不谨慎,搞臭了他未来儿媳妇的名声。到时候盛家后悔爷来不及,叫他们撺掇着桂娘和离分家!   成培丰自从割肉分家以来,夜夜都睡不好觉,每次想起都恨得牙根痒痒,这时间久了,都成了心魔。   既然成家得不到好,盛家和那小子也别想好!   就在他心内得意时,厅堂里突然传来颤音的惨叫,只见店里的掌柜伙计全都炸开了,还有几个胆子小些的衙役,也蹿跳起来叫起了娘。   原来就在方才衙役们去扯人的光景,倒在担架上脸色铁青的尸体突然自己坐了起来,瞪着眼看着周遭,只吓得一屋子以为诈尸了,自然吓得嗷嗷直叫。   成家大爷正翘着二郎腿,自斟自饮着桌子上的茶水,冷不丁见死人诈尸,也吓得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杯子的茶水全都扣在了山羊胡上。   那死尸不光起来了,还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小姐,说好的价钱只有扮死人,这要上公堂可不行,家里炉灶上炖着肥肠,我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中午饭呢。”   老头一边说用衣袖子蹭着方才偷偷抹在脸上的青白油膏,这下子众人终于定下魂魄,看明白了,原来是这老头在装死啊!   胡掌柜搞明白了后,第一个跳起来,拉着这衙役道:“官爷,快抓住这伙刁民,他们居然诈死讹人!”   那个装儿子的壮汉也不干了,瞪着眼儿道:“我们可是药铺东家请来查人的,东家都没吭声,你个吃里扒外的叫嚷个屁!”   胡掌柜眨巴了下眼,看着盛香桥慢条斯理地扒拉着他的那本私账,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这帮子人是这个小丫头骗子请来诈他的啊!   原来盛香桥那日从药铺子里出来时,坐在马车里摸着从自己荷包里摸出了一片参——这是方才她从药铺里顺手带出来的。   若是外行来看,只会觉得这参片并无不妥之处。可是盛香桥的母亲夏安之是章家最小的女儿,榻不光从了外祖母的姓氏,更是继承了夏家独门医术,对选药很是内行。   香桥小时帮着母亲晾晒药材,曾经听母亲说过,发霉的参片决不能再用,尤其是这一味甜味较重的参,发霉之后就算用清水洗净再晒干,掰断之后,也会嗅闻出霉味。   而她刚才在药铺子同一个抽屉里拿的另一片参,无论是成色还是味道都是上好的。   那个胡掌柜乃是从药经年的老把式,岂会看不出这抽屉药乃是好坏参半?   不过盛香桥并不想打草惊蛇。她以前去药铺子里帮以前的婆婆王巧抓药时,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当初她不懂事说了出来,差点遭了药铺掌柜的打,后来她自己采草药卖药材,才明白其中的门道。原来这是药铺一贯的套路,专门糊弄穷人的。   成家开设的药铺走的是京郊四野乡镇,都是繁华富庶之地,绝对不会走这等穷乡僻壤刁民奸商的路数。   香桥先前看过成天复给的大货账本,两间药铺子里进的都是大药行的好药。   毕竟这是天子脚下,入门来买药的保不齐便有官宦之家,若是吃出问题来,关门不说,搞不好还会闹出官司来。   所以盛香桥笃定,这是胡掌柜自己欺上的把戏。可是他敢这么做,便说明店铺都是他的人,一个个都是上行下效,变得奸猾了。   她若当场揭穿,胡掌柜一定会往药行抵赖,死不承认,她虽然解雇了胡掌柜,谁又能保证下一个掌柜不串通伙计这般做?   总要想个万全的法子,绝了药铺以后欺上瞒下的祸患。   也是赶巧了,就在她派小厮偷偷去查看存放大货的库房,点数一下受潮货物时,居然看到了有人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给那些晾晒的药材上掸水。   小厮好奇,偷偷跟着那人一路去了成家的宅子,然后拿着从场地上抓来的药材给盛香桥看。   盛香桥拿鼻子一闻,就觉得药性不对,可是稳妥起见,还是找了位经验丰富的郎中嗅闻,确定了这些药材被撒了草乌水。   盛香桥一下子便想明白了盛家大爷的把戏。不过这样一来,成家大爷倒是给了她思路,让她可以顺水推舟,满足一下大爷的心愿。   香桥流落民间甚久,最清楚像这类讹人的泼皮们都是组成“戏班子”搭档的,只要跟人牙子通气,都是随叫随到的,而且个个都精于此道。   于是她便连夜提前雇佣好了这些人,到药铺子挺尸使诈,果然吓得伙计们纷纷倒戈,一下子就将胡掌柜抖了个底儿朝天。   不过成家大爷来此,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香桥真没想到成家大爷居然有这般闲心,大清早的不睡懒觉,跑到这里眼巴巴看热闹来了,看着恨不得替了衙役拿绳子绑人的急切……这是有多大的仇怨,多大的瘾头啊?   看来这报官的路人也是成大爷派去的。这是立意要她和盛家身败名裂啊!   既然如此……她索性便将事情闹大了,让成大爷别白来了这一趟。   待差役脑搞清楚了此间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也是有些哭笑不得,虎着脸对盛香桥道:“你这姑娘,怎么可以这般任性行事?”   不待盛香桥说话,一旁的单妈妈冷着脸道:“这是我们自家的铺子,铺子的的伙计掌柜的不守规矩,瞒着东家自捞好处,不审一审,难道还要继续养肥这些贼耗子?倒是诸位官爷,我们药铺子一没报案,药店的伙计掌柜也主动认罪,那些假装的苦主更没有报案,这么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倒是劳烦官爷们多跑一趟了。要不……官爷们饮些茶水再走?”   单妈妈一直在别院掌事,处理庶务,形式做派都是从公府秦家带出来的气场,说起话来不卑不亢,自然比盛香桥一个小姑娘能镇住场子。   她说得在理。这里既然没有事主报案,只一个路人说闹出了人命,可那“尸体”正嘟囔着要回家吃饭,官差怎么好铐人?   当下领头的衙役只能瞪了拿报案的成家小厮一眼,便准备转身走人。   可是这时从店铺外跑来一人,匆匆跟单妈妈耳语,盛香桥看单妈妈从她点头,便轻飘飘道:“既然官爷来一趟了,总不好白走,我这倒是有个现成的投毒案子要交给官爷们来办。”   因为胡掌柜勤勉,每天早晚都要重新铺货阴干药材,所以当时成家大爷是吩咐了专人天天早晚两遍去撒药水,就在方才单妈妈派去守夜的人将那一大早来投毒的小子摁住了。   单妈妈做事周全,抓人的时候还加来了当地的里长做了证人,连人带装着毒水的牛皮水袋已经送到京尹司去了。   现在盛香桥指了指胡掌柜一流道:“这些个人,欺瞒着东家,私卖已经受潮的药物,以次充好,败坏我店铺声望,又暗通贼人给下毒,若非单妈妈早有安排,这死了病患的惨事就要正真,不找出这背后的主谋,我真是寝食难安,还请官差将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带走,好好的审一审!”   就在这时,京尹司接了单妈妈的报案,也派官差来提人了。单妈妈走的是公府秦家的门路,小案大办,压根没走药铺子所在的县衙,直接呈报给了上头。   所以这些县衙司的官差们跟京城里来的官差们交接了一番后,便灰溜溜地走人了。   这药铺子熙熙攘攘闹了一早晨,官差们抓人走的时候,百姓围得里外三层。   盛乡兰今日领来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她新寻的掌柜,跟他交代了几句之后,那位老先生便领着人出去,对外面的百姓说道:“诸位街坊邻居,你们可能有所不知,这家店铺子如今乃是成家四少爷掌事,四少爷为人刚正方直,容不得生意场上的腌臜,对成家买卖旧日的习气也要革新一番。今日中午,秉仁堂药铺里所有的旧药全都要付之一炬,先前在药铺买药的客官,可以拿了旧药前来换取新药。   新东家承诺以后这药铺子里的药全都是品质上乘价格公道的好药!”   此话一出,倒是让百姓听得半信半疑。可是新掌柜随即宣布,旧药销毁就在这处京城交通枢纽的县城的河沿边上,到时候百姓们可以随意去看。   当然,那天大手笔的焚毁药材的场面,给百姓与过往的客商都留下深刻印象——明明都是还不错的药,换成别家怎么舍得焚毁?   秉仁药铺子新东家童叟无欺的诚信做派真是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那天成培丰是想趁乱离开的。就在单妈妈说抓住了投毒人时,他就架不住二郎腿了。   都怪自己一时心火上头,看轻了这小丫头片子,做事大意了,居然留了这么显眼的把柄,最主要的是,自己还眼巴巴地出现在人前……   少不得回去运作一番,堵住那被抓小子的嘴,让他别将成家供出来……这么想来,成家大爷自然想急火火地走人。   可恨那小丫头片子,居然拦住了他,抱着手炉,歪着小脑袋,一脸担忧地问:“大爷您还没喝醒酒汤呢,我已经吩咐伙计熬煮一锅了,你且坐着,等醒了酒再走吧!”   成家大爷被挤兑得脸色青紫,大手一挥,闷哼了一声,急匆匆地上马车走人了!   单妈妈看着成家的马车,恨恨唾弃了一口:“什么腌臜钻营人家?这样的手段也使得出!若不叫老东西脱层皮,我单妈妈便跟了他的姓氏!”   盛香桥也缓缓吐了口气,抬头看了看秉仁药铺乌黑烫金的大招牌,心道:总算是保住了今年的分红利钱!   成表哥许诺以后给她两间药铺子,她自然要尽心维护。   为了以后不再出现这种欺上瞒下的掌柜,她索性将事情闹大,将这些黑心伙计掌柜都送到衙门里松松筋骨。   再加上成家的大爷一番自作聪明的配合,倒成了现成的样板——若是以后再有这种不敬东家,公报私囊的败类,可不是解雇了事,都要送进衙司治罪的!   而且老东家成培丰狼心狗肺,居然做了毒套子坑害店里的伙计,若是有谁再敢暗中联系成家人,做他们家的内应,仔细被成家人坑得家破人亡!   这些过官司的事情,自然用不得苦主东家出面,新接任的掌柜乃是单妈妈找来的,处理这些事情通透的很。其实香桥也有许多用人经营不通的地方,这些也都是单妈妈给她提建议,处理妥帖。   由此可见祖母疼爱孙女的心意,还真是给自己的孙女寻了个可靠的帮手。   盛香桥闲暇下来时候,忍不住也会想起真正的盛大小姐,不知道这位偷跑私奔后,有没有后悔想要回家呢?   料理完了药铺子的事情,盛香桥便坐上马车返回盛家。   外出多日的表哥成天复竟然回府了,正领着几个小厮急匆匆地往外走,差一点就跟香桥撞到一起。   “表哥,怎么又要出门啊?”香桥当他还要出门,便顺口问了一句,然后准备让路。   可没想到成天复看见是她便顿住脚步了,看看她神色很好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边说:“刚回来就听说你让单妈妈带几个护院出去了,说是药铺一早出了事情,我正打算去看看。”   香桥微微一笑,谢过了表哥的关切,然后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情,都解决了,我一会跟表哥详细说说。”   于是她便跟在成天复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大概说了一下那药铺子的事情。   成天复原本面无表情,可听到成家大爷派人下毒的那一节时,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眉头也拧在了一处。   香桥收住了话,疑心自己说得不够委婉。   成天复毕竟姓成,这般说说出他的家丑来,的确时脸面上有些过不去,所以她话锋一转道:“其实成家大爷也不过意气用事了些,回头我叫单妈妈使银子通融一下,小惩一下那个下毒的,撤了案子就是了。”   成天复转头看了看说话小心翼翼的她,沉思一下垂眸道:“不必,他既然有胆子如此伤天害理,就应该预料到该有的报应。是我的预想不周,只想着你算账好,脑筋灵,料理小小的药铺也算是历练了。却没想到大伯在生意场上竟然如此无下限,害得你差一点就损毁清誉上了公堂……明儿你不必再管药铺的琐事,免得你再抛头露面……”   “不行!表哥!你这样是卸磨杀驴!”还没等成天复说完,香桥已经忍不住低喊了出来。   这几天她看过了药铺子的流水——多么肥的铺子啊!这一年的红利得多少啊!   别说来了一个捣乱的成家大爷,就是来十个八个她也不会撒手的。   盛香桥认定表哥是用她搪塞了大伯父,料理烂摊子后,便想着反悔收铺子。   兔子护食时还咬人呢!所以盛香桥低喊出来的时候,眼圈都微微发红了,被白皙的肤色衬托得,还真像个红眼大白兔。   可是喊完了,香桥又后悔了。   她现在在盛家是个什么处境?不过是慈宁王府硬塞过来的棋子罢了。   别说成四少爷只是口头许诺着要给她铺子,就算是白纸黑字盖了印章的,他想反悔,自己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方才那一嗓子……是她僭越了。   想到这,她猛地吸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努力恢复平静,然后匆匆福了福礼,转身便想回自己的院子。   可是成天复却单手拦住了她,有些头痛地看着那忍着哭,憋得脸蛋通红的小姑娘。   他板着脸缓了缓道:“又没说不给你,只是让你别再抛头露面的管这些杂事,只管坐在府里看账本就是了,看看你这样子,不合心意就大叫,真……怀疑你虚报了年岁,该不是四五岁的奶娃吧?” 第34章   香桥吸了吸鼻子,侧脸抬眼看表哥,看他不像是在逗弄人的样子,暗暗舒了一口气,略显尴尬地抽出巾帕擦着眼泪,然后硬挤出一抹笑道:“是香桥失态了,我还小,遇事不周量,还请表哥莫怪……”   她变脸倒是快,就是眼角的湿红未退,看上去怪可怜的。   成天复今天有许多事要办,原本是想去接香桥回来,亲自处理药铺的麻烦后,再去忙别的。   现在她既然都处置妥帖了,他也该出府做事去了。   可人是他撩哭的,若是就这么走了,似乎也有些不妥……心里这么想着,他嘴上已经说道:“此番出去给你们三个姐妹都带了些新巧玩意,你既然在这,便先挑个顺眼的吧。”   说着,他让青砚端来个小木箱子,打开后,锦缎里衬上躺着三根簪子。   虽然三个姐妹里有个假的,可成天复很有当哥哥的样子,三只玉簪成色不分伯仲,只不过簪子上镶嵌了不同颜色的珍珠。   其中一个少见的金色,看那拇指大小的圆润色泽,乃是南洋名贵的上品,而另外两个则都是带有淡淡的粉色,珠子大小倒是相差无几。   香桥看了看,很有眼色地拿了带着粉色珍珠的簪子——那根镶嵌了金珠的不用说,肯定是成天复给自己的亲妹妹留着的。   欢喜地掂量簪子能当多少银子后,香桥终于破涕而笑,谢过了表哥,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青砚看自家少爷还在看那假小姐的背影,还以为少爷在恼那丫头难缠,便忿忿道:“那副乡野德行!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少爷一个冷飕飕的眼神就飞了过来,让他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你若是觉可以骑在盛家大小姐的头上当主子,我成全你,让大舅舅认你当嫡子可好?”   这怎么使得!青砚脸色一苦,立刻跪下了:“少爷,您就别折我的寿了,小的嘴贱,知道错了。”   成天复淡淡道:“你也知王府里被杖毙的赵嬷嬷吧?就算我想让你长寿,也要看你自己懂不懂进退,能不能管得住嘴。”   青砚吓得浑身一激灵,他知道少爷是在敲打自己,不可漏了那假货的底,不然的话,就算少爷不说什么,那心狠手辣的慈宁王爷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当下他额头冒出了冷案,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后万万不可再说起那假小姐的乡野出身,这事儿就应该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化成血水,哪儿都漏不得!   关于那药铺投毒的案子,并没有如成家大爷想的那般好化解。   据说那天成天复到了下县药铺子后,又亲自去了京尹司,提供了胡掌柜暗中串联军需商人,准备以次充好,将这批发霉的大货卖给在西州平叛的董家军的信息。   如此一来,他便怀疑,有人给大货下药,是想借着胡掌柜之手,谋害西州的兵卒。   待得梳拢了罪证,京尹司的官员们也是吓出冷汗,不敢懈怠,只将这案子大办特办。   那投毒的小厮被打得皮开肉绽,立刻便供出了背后主使的成家大爷。   那天大爷在家中的软榻上盘坐着,被突然闯入的官兵给抓走的。   盛宣禾听了这事勃然大怒,打骂成天复乃是小子短视,意气用事。   通敌叛乱这么大的罪名,怎么好往自己大伯的头上按?弄不好就得受牵连。   可是成天复却说:“有人往我的头上扣屎盆子,那他就得做好吃下这腌臜的准备。不彻底教训他一顿,我那么多的店铺,哪里能防备人如此算计?大舅舅不必多虑,有人比你还担心呢,再说就算罪连九族,也株连不到跟父亲和离了的母亲身上。”   盛宣禾觉得跟这等愣头青的半大小子说不出道理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忐忑地关注着京尹司办案。   不过这等凶险的事情,最后还真像成天复说的那般,大事化小的了结了。   此事能如此善了,也跟田家出人斡旋有关。   当初因为桂娘让贤的缘故,才让田佩蓉腹内的孽种有了正经名分。   如此一来,成家在娶新妇实在不适合大操大办。所以就在成盛两家和离后,成家便低调地迎娶了新妇。   皇后怕侄女的婚事被人非议,惹得陛下过问,亲自召见了田佩蓉的继母刘氏,话里话外暗示她侄女乃寡妇改嫁,况且还不是正路子入门,就不要宴请宾客了。   于是田家连酒席都没开,田佩蓉奉过父母茶水之后,便上轿子被抬入了成家。   女儿二嫁这般没响动。田国舅的心里其实略不舒服,不过也只能在嫁妆上厚厚补贴,让女儿入了成家日子过得舒服些。   可田佩蓉怎么能舒服?她这过门才几天,大房媳妇便哭哭啼啼地找上门,说大爷被官府带走了,只因为他的小厮竟然跑去给成天复的药铺子投毒!   现在那小厮招供说是受了成家大爷的支使,所以大爷已经被尹司叫去问话了!   大爷临走的时候吩咐钱氏找人疏通,再去跟成家侄儿好好解释,务必要把他救出来。   钱氏原本以为不过是小官司,多花些钱就是了。   没想到托人一打听,竟然闹出了个什么通敌的罪名。轻则流放,重者杀头,满门抄斩。   钱氏当时就听得腿软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成家大爷这些勾当,当下边去寻成天复想要解释这都是误会一场。   可是盛家连大门都没让她进。说是要顾忌盛姑奶奶的名声,她既然已经跟成家和离,成家人总往这跑就不太像话了。   钱氏入不得门,只能去求田佩蓉。可是田佩蓉对着成家大爷也是心里有气。   当初盛家要分家产时,大爷的算盘打得贼精,竟然连夜分家,而且那家产分得也有有些偏颇,真恨不得将所有的肥肉都一并吞到他的肚子里去。   现如今,他惹了官司,便又想起他那个为官的弟弟来了,怎么天底下的好事都可着他的心意来?   所以钱氏说着,田佩蓉也只含目微笑地听,可就是不接钱氏求人的话茬,只说这事情太大,恐怕是不好捞人。   一来二去,钱氏有些琢磨出门道来了,便咬了咬牙,许诺着给田佩蓉一百两的好处。   田佩蓉却笑了道:“嫂子,您可能久居宅门,不懂得自己的夫君到底是惹了多大的麻烦。您这一百两扔到水里,可连个回声都没有啊……想要救人,您得悟透‘舍得’二字,这有舍,才又得啊!”   钱氏这回听明白了,不是田佩蓉救不出人来,而立意要敲自家人的竹杠啊!   若是换个时间,钱氏非得拿出当嫂嫂的威严,骂这入门新妇一顿不可。   可是现在自家大爷还被扣在衙司,也不知道没有上刑,所以她不得不附小做低,只问田佩蓉得要多少才能放人。   田佩蓉一举手,钱氏疑心她要五百两,可是田佩蓉却晒笑表示:“嫂嫂,您说笑呢?大哥就值五百两?我说的是五间铺子!”   这下钱氏可瞪圆了眼睛,破口大骂田佩蓉不是个人,怎么好在自家大伯落狱时如此打秋风勒索人!   田佩蓉立刻变了脸,拿出一副懒得跟市井妇人理论的派头,让自己身边的嬷嬷往外哄人。   反正成家兄弟已经分家,虽然同住一个大宅子,但是各人顾各人,不拿出好处来,凭什么拿她田家的脸面去求人?   待成培年回府时,听到嫂嫂告状,便去问田氏怎么能如此对待长嫂!   田氏卧在软榻上喝着补胎的汤药,挑眉道:“你那大哥就是个钻进钱眼子的商贾,只会拖累你!看看他做的这些事,陷害人也就罢了,居然眼巴巴地主动凑上去看热闹!也不知是不是被钱虫子吃了脑子!若不是你家祖宗会聚财,眼光又稳准,哪来成家这般大的基业?可到了他的手中,不求他光耀祖业,就是一个‘守成’也做不到。”   成培年自然知道自己哥哥的斤两,小聪明有余,可偶尔犯起糊涂来也是气人,一时间也不好再埋怨田氏,只说:“可他毕竟是我大哥,落了难岂有不管的道理?”   田佩蓉起身道:“他这次惹的祸事不小,那董家军的将军董长弓是慈宁王的心腹。你那儿子素来跟慈宁王府的世子交好,盛家更是要跟慈宁王府联姻。若是盛桂娘立意要用你大哥做引子,联合着王爷报复成家,你以为你会独善其身?”   成培年原先并没细想这么多,只想着既然是自家人,当然要救救大哥。可是现在被田佩蓉这般别有用心的牵引,立刻吓得后背冒冷汗,在屋子来来回回踱步。   到了最后,他愈想愈怕,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道:“盛桂娘这个毒妇!她是要撺掇着天复置我成家于死地啊!其心可诛!可诛!”   田佩蓉见自己离间他与桂娘夫妻旧情的目的达到,不由得柔柔一笑,接着又说道,“兄长自然要救,他若是吃了官司,不也连累你?可是他如今被关在里面,也没法给你嫂子出主意,我们趁着这机会,再管你哥哥要回五间铺子,那我们这院的花销便也够了,总不能等孩儿出世……你让我回娘家,管继母要银子贴补家用吧?”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红了眼眶,软软依偎到了成郎的怀中。   成培年新近升了官职,全赖田家新岳丈的提携,所以就算不太认同新妻的话,也不敢反驳,而且他也觉得当初分家时,大哥算得太狠,干脆作了甩手掌柜,又去外县巡查去了。   再说钱氏,使银子托人去看了成家大爷,据说那衙司刑讯严苛,因为大爷死不认罪,便不让他睡觉,大爷在那里吃不惯,还因为血脉不畅,晕了两回。   这下钱氏无奈,到底又回去跟田佩蓉低声下气,请了保人立下字据,舍了五间铺子。   田佩蓉见铺子到手,这才一脸为难地应承下来,托人请关系打点。   也不知后来用了什么手段,那投毒的小厮突然改口,只咬死了自己跟胡掌柜有私仇,寻机报复,改了口供之后,便自己咬断了舌头自尽了。   虽然下毒人的招式歹毒,但秉仁药铺发现的及时,并没有造成损失,加上投毒已经畏罪自尽。   按照律例将胡掌柜等人发配充军就结案了。   成天复自然也收到了信儿,知道这里面有着猫腻。据说那个畏罪自杀的小厮,一家老小连夜被人接走不知去向,大约是拿了家人的性命要挟了那小厮顶罪了。   他虽然出府,到底是成培丰的侄儿,就算他占理,也不好因为生意的事情,执着地将自家大伯往死里告,所以官衙里出了章法,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祖母倒是对自己的女儿桂娘冷哼道:“看清了人家的手段了吧?你若是当初犯傻不肯和离,那个田佩蓉有的是本事在成家宅门里磋磨你!”   桂娘听了也是有些背后发冷,想了想后,提筷子夹了一只烧得喷香的鸡腿放到了盛香桥的碗里。   当初得亏这孩子机灵,将自己拐出了成家。不然的话,自己此时岂不是深陷盘丝洞里,被个蜘蛛精给活活缠死?   再说成培丰遭了这场大罪,两颊深陷地回家将养。   到了家,屁股还没坐稳,就知道了弟媳妇田佩蓉打秋风弄走了他五间铺子的事情。   一时间老钱虫子又是急火上头,破口大骂自己的夫人不顶用。   就算她不出钱,那成培年难道就不着急将自己弄出来吗?他若真落了罪,成培年的面上也无光啊!   田佩蓉那贼妇人就是看准了他在里面做不得主,这才诓着钱氏找了族长签了保书地契,让老二家白白又得了五间铺子!   在成家大爷的心里,这田氏贼妇人比他那侄儿都可恶!可恨他当时被老二画的大饼蒙蔽,竟然让这妇人入了门,这么看来,还是原先的盛家弟媳要好,虽然在盛家捞不到什么油水,最起码不会撺掇着弟弟套弄他的家产。   钱氏听了大爷的话,心里也是恨恨,见天隔着院墙指桑骂槐,句句映射,立意要给田氏的胎里添堵。   田佩蓉以前在亡夫沈家虽然过得也不如意,但大抵是因为夫君病弱,与她毫无闺房乐趣的缘故。   如今终于嫁了自己属意的郎君,锦帐春暖虽然蜜里调油,可下了床出屋后,成郎便甩手掌柜,诸事不管了。   若只是日常的柴米油盐的杂事也就罢了。如今钱氏都骂到院墙底下了,可他却躲在书房里练着他的字画。   等她气不过,让他过院子去理论的时候,成培年却说:“大嫂也没有指名道姓地骂你,我这么贸贸然过去岂不是捡骂?再说了,她也是心里一时有气,说完也就没事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太僵?”   田佩蓉自认为大家闺秀,当然不会跟钱氏对骂,可她没想到人前斯文儒雅,气宇轩昂的成郎,回到府宅里竟然是这般窝囊德行,于是便跟他狠狠大吵了一架。   成府里的鸡飞狗跳,也是瞒不了人的,有那多嘴的仆人拿出去说话,转眼间便在各个府宅子的下人那里传开了,一时惹得多少人被在背地里笑话。   夫人们拿成家的话题酌酒的时候,正好是入冬里的第一场雪时。   这好雪还需湖景山石来衬,京城外临湖的冯岩酒庄便是最佳赏雪之地。   每年冬日,这里都有许多赏雪的文人骚客,贵妇名流来此消磨。   有钱的豪客在酒庄里包下临窗一桌酒菜,烫着温酒,就着珍馐佳肴,畅饮抒怀,好不惬意。   而手头不宽裕的书生们也可以自带酱肉,在酒庄外的推车饼摊前买了两张热气腾腾的热卵石烙饼,卷上自带的酱肉,就着满湖雪色也可以抒发咏雪的情怀。   所以当初雪飘落下来,便又到冬季出游的佳时。   酒庄离城不远,而且有直通的官道,下完雪后,京城街道司的青衫洒扫们就驾着马车,在车后连着扒犁来回地清理驿道积雪。   待扫雪完毕,城里大大小小的马车便鱼贯而出,洒扫们便可守在路旁,捡拾着满道的马粪,拿去卖钱贴补家用。   香桥这几年里看见雪就愁,这些童年里给她带来无尽乐趣的白绒花,到了后来就变成了手上的冻疮,满身的冰凉。尤其是下雪后水井绳子冻住时,打水洗衣服别提有多么遭罪。   她院子里的小丫鬟贪玩,跑出去捏雪球互相投掷,香桥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没有,只让凝烟再给她添一床被子,然后在手上反复地涂抹着防冻滋润的鹅油膏。   所以当妹妹香兰差人来问她要不要出城赏雪时,她还窝在暖融融的被窝子里,表示自己屋里的小炉子上还焖着红薯,她就不跟妹妹出去玩了。   如此寒冷的天气,有什么能比得上窝在被窝子里,一边算着这个月的流水,一边啃着喷香的红薯吃?   可不一会,香兰披着棉袄子,冒着寒气,亲自跑到她屋里来,没大没小地一掀被子道:“姐姐,你还真不去啊?母亲说了,既然难得出府去玩,就要都带去,光留你一个在家里像什么话?”   她嘴里的母亲,就是嫡母王氏。   王家大姑娘是月前入的门。跟成家的续娶的清冷不同,盛老爷续弦时倒是办得甚是热闹。   老太君觉得儿女们的姻缘不畅,便立意让儿子办得隆重些冲一冲喜气,就连老家的族人们都请过来了。婚宴每日席开六十六桌,连办三日,图了个六六大顺,也算给足了王家面子。   王芙入门之后,就成了二女一男的嫡母,她年岁虽然不大,却将母亲教诲她将水碗端平,不可厚此薄彼的话牢记在心里。   今日要出门赏雪,若是只带着庶子庶女却不带嫡女,便不像样子了。   香桥听香兰说嫡母传话,便知今日怎么的都要出门一番了,所以再不情愿也得起身。   香兰催促了姐姐起身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走过去翻看香桥的首饰盒子,当看到表哥相赠的那根粉珠簪子时,忍不住提醒:“姐姐,我今日也要戴这南洋珍珠,你换个别的样子吧,免得跟我重了样子。”   香桥对于穿衣打扮不甚看中,所以听香兰这么说,便无所谓地说好。   可是香兰看到了凝烟给姐姐拿过来新做的狐皮外袍的时候,又不得劲起来。   只因为这块皮子是祖母给香桥的,只这么一块纯白颜色的,别人都是稍有杂色的。   趁着姐姐香桥梳妆打扮的时候,香兰趁机将那狐皮袍子穿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又拿那根粉珠簪子配了配,觉得雪白的毛色跟珍珠配极了!   于是她又开口道:“姐姐,既然你今天不戴那粉珠簪子,不如将狐皮外袍借我穿一下吧,不然我的大氅跟这簪子都不配……”   这种无理的要求,连单妈妈都听不下去了,正想用小姐体弱,须得用新袍子御寒的说法搪塞过去时,香桥却浑不在意道:“你若喜欢,就拿去穿吧。”   待香兰拿了狐皮袍子欢天喜地走人的时候,单妈妈才叹气道:“小姐啊,你大方也得分时候,今天你个子长得太猛,往年的衣服都略短了一截,不穿那狐皮袍子,你穿什么出门啊?”   香桥是真不在意这些穿戴。而且她自知自己是假货,对于祖母的怜惜疼爱也受之有愧。   按照道理,香兰才是盛府的真千金,她喜欢那衣服,拿出穿就好了。   “单妈妈,你前些日子不是替我改了一件棉大氅吗?我穿着那件去就好了,我看你絮了新棉,一定暖和!”   她不像香兰图个玲珑精致,只想着别受冻才好,所以将厚厚的手焖子戴上,又裹了厚实的像被子的棉大氅便跟着出门去了。   等到大门前时,她才发现不光是嫡母王氏跟弟弟妹妹,还有姑母桂娘带着她的女儿得晴。   而表哥成四据说是跟着一群哥儿先走了,少年郎君们总要聚在一处把酒言欢,跟弟弟妹妹们都玩不到一处去的。   等盛府的马车到了冯岩酒庄的时候,表哥倒是从酒桌上抽身,立在酒庄的落马台阶上恭候着舅母和自己的母亲。   盛香桥下马车时,看见表哥一身玄色长褂,外搭的貂裘夹袄是雪白的颜色,因为穿戴狐裘,内里衬得也是薄棉精袄,并不显得臃肿,他的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宽肩细腰,隐隐是昂扬青年的身段了。   许多刚刚下车的小姐都在有意无意地偷看他。   他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一府的亲眷下车。可待当香桥最后下马车的时候,成天复看着穿得圆滚的棉球不由得一愣,开口问道:“怎么穿成这样?” 第35章   香桥不好说祖母给自己的轻薄狐裘被爱美的香兰给借走了,便淡淡一笑道:“这么穿暖和……”   成天复看了看正拉着得晴兴冲冲地往前走的香兰——她今日穿得甚美,一身雪白的狐皮袄子,在阳光下峰毛银亮,贵气逼人。   他如今寄住在盛家,自然知道那位庶表妹的性情,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假表妹。   她虽是弱质无依的孤女,但心性智谋都远在精明浮于表面的香兰之上。不然的话,王府的嬷嬷也不会落得被杖毙的下场。   说心里话,对于这个身份不详,出身成迷,心思狡黠的小孤女,他是带着三分警惕之心的。若不是当初大舅舅私下里跟王爷通气,而王爷又一意孤行,他也绝不会留一个外人在府里这么长时间。   若是这个小孤女既有心机,又如他的表妹香桥那样不容人,对与盛家来说真的是隐患。   成天复不是从小就困在宅子里的公子哥,他老早就明白,人心叵测时是多么的可怕而防不胜防。但只要不触犯了这小孤女的底线,她当真随和无害得很。像衣服首饰这类小事,她真的丝毫不介意,也不会跟香兰计较。   每逢月初月末,她会到他的书房帮忙算账外,大部分时间里,小丫头都是陪着外祖母念经,再不然就是窝在自己的屋子里捧着书看,与世无争得很。   时间久了,就连他这个知情者,都有种说不出的适应感,仿佛这香桥就是真正的表妹……   不,是比真正的表妹还叫人省心。   成天复自然不会为了假表妹出头,去指责香兰。   但是现在毕竟是各个府宅子都出来交际赏雪的场合,她穿得不像样子也是会惹人非议的。   想到这,他挥手叫来青砚,命他从自己的马车衣箱子里拿出一件雪白的银貂披风来——这是他前年备的,还没来得及穿,就因为长个子不合身量了,一直压在马车的衣箱子底下。   他也懒得改它,正好拿来给香桥穿。   雪白细软的貂毛可比狐裘名贵多了。香桥最近也长了个子,披上这披风除了略微拖地外,居然很是正好。   脱下了厚重的棉氅,换上了雪白貂裘后,小姑娘的玲珑感便也回来了,再加上表哥递给了她一副跟白貂甚是搭配的白兔毛皮的手筒子,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还真是个冰雪小佳人。   香桥披着新披风自然要谢过表哥。不过成天复却对她道:“你固然是姐姐,虽然不必刻意学习香桥的跋扈,闹得家宅不宁,但是也不可对妹妹一味忍让,这对香兰来说有害无益。不然她骄纵得没了规矩,也会被外人说道。”   香桥觉得成表哥的话应该是担忧着香兰表妹背负上欺负嫡姐的骂名,顿时绷紧了神经,连忙解释道:“我当真不是有意让人误会了香兰妹妹,只是觉得不过是件袄子,谁穿都一样……是我松懈了,以后再不敢了……。”   成天复淡淡道:“那是祖母对你的一番心意,你当珍惜,府宅里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四季定制,你穿得好些,大舅舅的脸上也有光。”   香桥乖巧点头表示受教,只是这般换衣服,加上听表哥一本正经的训话,再抬头的功夫,嫡母、舅妈和妹妹们已经都走得没影了,据说是朝着湖心小筑去赏玩湖心雪去了,待会再回酒庄吃酒。   此时若是追过去,难免刚到湖心又要折返。香桥原本就对赏雪的意趣不大,更对踩雪之乐毫无兴趣,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该去哪里消磨。   成天复看出了她赏雪的意趣不高,便说:“你且跟着我去酒庄的轩宇阁里坐坐,等舅母她们回来了,你再跟着她们去吃酒。”   既然表哥这么说了,香桥自然点头说好,于是便带着丫鬟跟着表哥一起来到酒庄临湖一侧的雅间,表哥跟几位好友的雅间是临宇阁,而隔壁的轩宇阁则是成天复给舅母和母亲她们包下来的。   等入了还无人的雅间,里面的地龙烧得正热。香桥解了狐裘坐在桌边,先吃些香枣甜橘,等着嫡母和姑妈过来。   不过隔壁倒是热闹,偶尔有人开门关门,就有嘈杂的声音传出来,似乎那些年轻的哥儿在行酒令,似乎也不贴和咏雪赏景的意境。   香桥凭窗而望,将自己下巴抵在窗框赏,看着远处的湖景出神。   近些年因为冯岩酒庄的生意甚好,店主人又在主楼相邻处修建了长廊楼阁,也算是扩建了规模。   整个酒楼临湖而建,沿着长廊一直可以通往湖中心的湖心岛。   而长廊两侧还延伸出了许多的暖阁,香桥所在的包厢恰好与一处暖阁相邻。   她的包厢里无人饮酒作乐,便可以安静地旁听到暖阁里有人在说话。   在她左前方的暖阁里,似乎是几个小姐在说话,那声音不算大,只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其中一个说道:“他岂止是错过了今年的恩科,就连延考都没有去……前些日子还看他到处巡查铺子,似乎也无心向学……我母亲说他算是被母亲拖累了,将来不过跟他大伯一样,就是铜臭商贾……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一介布衣商人在权贵环绕的京城里如何能站稳住脚跟……再说这个公子真是六亲不认,你看他整治他大伯是多歹毒……”   这声音略带尖利,香桥很熟悉,似乎是沈芳歇在说话。   “你同我说这些干嘛?家姐已经嫁给了他的父亲,他如今也算是田家的姻亲……你又何必学了那些人,背后说些笑人的话。”这次说话的小姑娘声音清冷,似乎很不耐这说嘴的人。   香桥半露着眼睛,顺着声音望过去,正看见那暖阁坐着几位小姐在吃酒,方才说话有些清冷的正是田家的小姐田沁霜。   听着这意思,她们笑话的应该是成四表哥。   看来表哥醉心钱银,无心功名,已经被京城的贵家小姐们唾弃,将来就算靠着家私和俊美的容貌,也很难像他老子那样骗得高门小姐下嫁了。   不过看田小姐那样,虽然也知不可再恋慕着自己的大继外甥,不过言语间还是下意识地维护着曾经的心上人。   这等无望的绝恋心意,也唯有真小姐珍藏话本描述的那些荒诞离奇的情爱故事相比肩了。   香桥看了看那些清贵的小姐们,再听听隔壁表哥雅间里传来的行酒令的声音,再次叹了口气,也许她哪天应该让祖母提点一下表哥,不可再这么荒废大好的年华,不然以后成四在京城的高门侯府里,真的很难娶媳妇。   当香桥听了一段后,转头的功夫,嫡母王氏与桂娘一起跟着三两位要好的夫人们一同赏雪回来了。   于是轩宇阁便可以正式开席。   夫人们围着大桌吃,香桥跟两个姐妹在旁边的小桌吃酒。   一看菜色真是应景,竟然是烫锅子!   铜炉锅子里是奶白色的浓汤,用棒骨和整鸡吊味,麻中带着些许菊花的清甜,鸡鸭肉片都被切得薄若蝉翼,还配以鹿肉和生脍,烫熟了肉片不用再蘸取香碟油料,已经是自带鲜咸味道。蒸腾的热气间,酌一口枸杞温酒,才能赏尽湖外冬雪的冰寒。   直到肉味的鲜美在小丫头的齿间蔓延开,她才算是有些意会到赏雪之乐——若是早知能吃到这么鲜美的烫锅子,不下雪都想来。   而那边的夫人们则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因为桂娘在,那成家闹得鸡飞狗跳的事情自然也被端上了桌面。   “你说说,成家老爷子去了以后,他们两兄弟的行事怎么这般出格?”夫人们听得连连咋舌。   桂娘现在已经彻底出离了悲痛,回头再想想成家老大的精明算计,立刻心有戚戚道:“也是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太强势,将成家修整得还算样子,让我当初嫁得没有防备……”   就在这时,立在香桥身旁的单妈妈突然低声咳嗽了一下。原本埋头苦吃的香桥立刻会意,连忙放下了筷子。   祖母曾经叮嘱过女儿桂娘,不许在去外面说成家的是非。   虽然成家人做事毫无道义可言,但既然是和离,就是一别如隔江而宽,各生各的欢喜,若是再怨妇般说嘴,未免丢了盛家女儿的清高。   可惜姑母没记性,嘴巴松。若是在祖母跟前还好,现在因为出来玩,她全然放松了心神,再加上被几位夫人看似体贴人的话语勾搭着,居然便要再给夫人们添些谈资,聊一聊成家的旧事了。   单妈妈眼看着姑奶奶收不住话茬,便咳嗽一声,想要提醒一下盛大姑奶奶。   可是桂娘正谈得热络哪里会注意单妈妈咳出肺子来。   香桥觉得秦老太君和单妈妈对她的宠爱无以为报,唯有在这扑火的节骨眼上,及时浇上一瓢报恩的甘露。   于是她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桂娘的身旁,半撅着嘴道:“姑母,总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意思?您不是答应我要问问陈夫人要不要预定些滋补的润肺膏吗?这两天县下的药铺子里来了一批上等阿胶,成色甚好,我特意预留了些,搭配了人参,外加滋补的干果蜜枣,最是温补养颜呢,我自己吃就很好,脸上的斑都淡了……对了,我还带了些,一会给诸位夫人们尝尝,若是好了,须得为我传些口碑出来。”   听她这么一说,夫人们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有以前常见香桥的夫人,也记得盛家大小姐若不施粉黛的话,脸颊处会有些斑点,可现在看过去,小姑娘未施粉黛,不过是唇上一点绛红,皮肤白皙得如剥壳蛋白一般,真是看着就叫人生喜呢!   夫人们不知盛家小姐已经换了人,只当盛大小姐当真觅得了美颜良方。   几个脸上生斑的夫人们忙不迭管香桥要膏吃。于是分装五个锦盒里的陶瓷罐子被瓜分个干净。   有性子急的夫人迫不及待地用汤匙舀了一勺子品尝,待得入口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香桥让凝烟搬了椅子,坐在姑母的身边,冲着那位出声的陈夫人问:“怎么,味道不好?”   陈夫人仔细品了品,说:“感觉这滋味有些熟悉,好像曾经吃过一般。”   听她这么一说,其他的几位夫人也都尝了尝,有那么一两位常行走宫中的老夫人恍然道:“哦,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位夏女官调配的生血润膏吗?”   听她们这么一说,陈夫人也恍然:“对了,就是这个味道,我那时还小,记得先帝爷在时,那位夏女官倒是常在宫里走动,一个小小女子,竟然医术了得,治好了陛下的怪症。我还记得她当年的药方子千金难求,这个润膏我也不过只吃到一次,后来再吃别人配的润膏都不是这个味……”   她看了看盛香桥,有些纳闷道:“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方子?”   香桥眨巴着眼儿道:“前些日子表哥的铺子里招聘坐堂的药师傅,我替表哥掌事,想看看他们的本事,就让他们各配了拿手的,这一单方子我尝着味道好,便自留了,没想到竟然宫廷御方,哎呀,我还没留住那位药师,岂不是亏了?”   说到这,盛香桥一脸懊恼,便问陈夫人:“敢问夫人,可知那位夏女官可有徒子徒孙?我若能寻到一位坐镇药铺,岂不是日进斗金?”   听她这么一问,夫人们纷纷摇头,只说宫里到了年岁的女官都是出宫嫁人去了,而且现在算起来,夏女官如今也该是位鹤发老妇了,能不能在世都不好说。   不过话说到这里,似乎勾起了夫人们的回忆,一位年岁稍长的夫人倒是想起来了道:“那位夏女官……好像嫁给了一位姓章的太医,两个人一同回了老家……对了,他们有一个小女儿承袭了医术,好像跟着母姓也姓夏……叫……夏安之,后来嫁到了京城柳家……后来她还入宫……”老夫人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她的女儿便使劲拽了一下母亲的衣袖:“母亲,说远了,眼前的雪景这般好看,说那些个死人事情作甚?”   老夫人也醒悟过来,连忙笑着举起酒杯自罚。   而其他夫人们仿若不用商量就达成了共识,都不再提及关于夏女官的事情,一时间话题又扯到了尚书大人家新纳的妾侍那边去了。   香桥也识趣没有再提。   她曾经听母亲提及过,祖母一生传奇。现在看来,她能给这些夫人们留下的印象也颇为深刻。可是话说到了嫁入京城的母亲那里时,她们便都不提了。   按照成表哥先前的说话,父亲的门生为父亲伸冤,平反了大部分的罪状。可是父亲的书法作品依然被人忌讳,不得登堂入室。而外嫁到京城的母亲又让这些夫人们讳莫如深,就连姑母这样的大嘴巴都不往下接。   香桥直觉父亲的案子牵连甚大,觉得当初所说的贪污案子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夫人们没有再提,她也没有急着问下去。表哥为人精明,她不敢跟他问起太多,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   有了这个话头,以后私下里再探问姑母也不迟。   待得酒席散罢,各个雅间的小姑娘们都披着大氅披风出来,聚在长廊下围着火炉聊天。   香桥发现自己的人缘似乎变得甚好。有好几个以前并不甚熟识的小姐似乎总是跟自己没话找话。   待闲聊了几句之后,香桥恍然,原来自己如此受捧,是托了自己未来公公的福气。   前些日子,山西出了匪乱,慈宁王的家将董长弓立下赫赫战功。万岁龙颜大悦,又是对王爷一番褒奖。   而据太医院传来的消息,一直久居宫中不见人的太子前日夜里,突然夜半剧咳,吐了一摊子血……   深宫无小事,便是一弹指就能引发宫外的轩然大波。如今的形式愈加明朗,只待太子咽气,慈宁王承嗣在望。   待得慈宁王登上龙椅,未来的世子妃岂不是将来的太子妃?也难怪方才跟姑母吃酒的人那么多,大家都是见风转舵啊!   就在小姑娘们热络攀谈的时候,对面的湖心岛走来了一位金钗玉佩,穿金戴银的美颜女子。   香桥一看,这走过来的正是自己未来的婆婆——慈宁王府的高王妃。   远远看见未来的儿媳妇跟姐妹们立在长廊上聊天,高王妃的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走了过来,亲自扶起了正要给她福礼的香桥,打量着她满意地笑道:“总算是长些肉了,天可怜见,前些日子真是病得脱相了。”   说着,王妃对一直在她身边的小姑娘说:“映珠,这便是世子未婚妻盛香桥,你初来京城,以后有空可以找香桥陪着你玩。”   香桥抬眼看了看那位娇滴滴的董映珠小姐,方才有几位小姐说起过战场立功的董长弓大人就是董小姐的爹爹。   董家手握兵权,立功无数,乃是近些年崛起的新贵。慈宁王对自己的这员爱将甚是看中,爱屋及乌,似乎也颇为偏爱董将军的这位嫡女。   虽然香桥是万岁钦点,却不过是为了圆梦,盛家的门楣虽然也不算低,但是论起朝中的助力却不甚大。   而董长弓是慈宁王的左膀右臂,若是能再加一门姻缘亲事,便更显牢靠,体现王爷的爱宠。   王妃为人精明,自然算计着要给儿子多添些助力,便属意让这董映珠成为儿子的侧妃。   只不过碍着香桥作为正室没有过门,不好先抬了侧妃进府,更不好做了婚书。   但是内定之下,彼此都心知肚明,以后一起进府做姐妹都是板上钉钉的。既然如此彼此打个照面,熟稔客气一番也是应该的。   董映珠今天十五岁,正是花朵般的年岁,看上去也是嘴甜会交际的,经过王妃一番介绍之后,便自动去跟香桥见礼,环着她的手臂,妹妹长妹妹短的。   香桥疑心王妃是知道内情的,所以看着自己的眼神看着亲切却带着说不出的淡淡轻视。   自己不过是个充场子的,怎么敢耽误王妃真正属意的儿媳妇入门?所以香桥自然对映珠小姐也是相见恨晚,一见倾心。   毕竟将来同进的不是小宅子,皇家的儿媳妇,且得大气些。   映珠让丫鬟拿来一个锦布盒子,里面是成套的玉环簪子。   董小姐只说逛铺子的时候,看见这东西就觉得跟素未谋面的盛家大小姐很配,不买下来送给她,便要辜负了如此精巧匠心,美玉真珠了!   香桥看着这饰物价钱不菲,真是打心眼里爱上了这种认姐妹的桥段,若是王妃再看中几个侧妃,光是这等见面礼就要收得腿脚发软了。   于是收了见面礼后,香桥看着映珠笑意也愈加灿烂。董映珠面上带笑,心里也是着实暗松了一口气。   这个盛小姐乃是万岁御赐给世子爷的,就算自己父亲建立再多的军功也比不得盛香桥,所以她只能入王府成侧妃,屈居人下。但是王妃话里话外暗示过她,想那田皇后当初也不过一介嫔妃,不也是后来居上了?小姑娘们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董映珠自觉听懂了王妃的话,觉得王妃心里是向着她的。今日她特意亲自来看看这香桥,也是想了解一下这位未来世子妃的脾气秉性。   如此一看,这位就是个傻大姐,似乎看不透自己乃是王妃内定的侧妃,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不悦神色,只一套首饰便哄得她交心跟自己做了手帕姐妹。   想到这,董映珠心里暗自冷笑,觉得世子爷若是娶了这种眼皮子浅薄的傻姐儿也好,王妃给金世子寻觅的侧妃不止她一个,若是由这傻姐儿立在正位做靶子,她将来入府也惬意从容些。   父亲如今屡立军功,隆宠正盛,她董映珠的未来可期,将来说不定便是第二位后来居上的田皇后!   只不过这边认亲认得其乐融融,立在雅阁窗边往长廊望的世子爷却看的心里冒火。   他皱眉看着盛香桥褪下自己玉镯给董小姐戴,那副谄媚讨好的笑容……跟小丫头片子当初在盛府大门口拍她继母——王家大姑娘马屁时,是一模一样。 第36章   不知为何,世子爷看着这幅未来妻妾和睦若亲姐妹的画面,心里特别窝火,忍不住对同立在一旁的成天复道:“你表妹是不是缺心眼,看她这副掏肝掏肺的谄媚模样,难道她不知将来她才是堂堂世子正妻吗?还没过门就讨好妾室,真是失了主母应有的风范。”   成天复也正看着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丫头,听了世子的话,表情稍冷,淡淡道:“表妹在盛家娇养,性子挚诚如稚童一般,觉得董小姐待她好,她便要同等回敬,想事情倒是没有世子那般长远,礼仪不周之处……还请世子爷多多担待。”   金廉元觉得成天复话里话外在暗损王府世故算计着人,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偏偏自己如此挑拣,的确是占不到理。   可被人这么挤兑,金世子也不甚高兴。但转头看成天复表情平淡并无嘲讽之色,而且就算是暗讽,也确实说得在理。   最后金廉元的火气竟然就这么自己熄灭了。   他叹了口气,看着那个笑得温顺,极力跟盛香桥套关系的董小姐道:“以前母亲没有动过这等心思时,我跟着父王去西州军营见到过董小姐,那时觉得她动人得如春风梨花一般,叫人看了难忘。可是现在母亲想要收她入府了……我现在再看她,少了两情相悦,多了估量算计,有种味如嚼蜡的无趣之感,”   成天复挑了下眉毛,并没有说话。   金廉元有些讪讪,成四虽然是自己的好友,但也是盛香桥的娘家人,自己对他表妹和另个将要成他妾侍的小姐品头论足,的确是让成四这个表舅子尴尬了。   金廉元略带歉意地拍了拍成天复的肩膀,感慨道:“别介意,我就是心里不痛快,胡乱说说。”   虽然别人暗地里都在奚落成天复因为父母和离的为难处境。可金廉元却觉得自己有些羡慕——若是他能像成四那般,既无父亲管教,也没有个精明的娘亲在一旁指手画脚,再加上足够的钱银花销,该是多么的潇洒自在?   可惜成天复的这等福气,也不是旁人能学得了的。金世子遗憾想罢,朝好友挥了挥手,便转身朝着另一侧长廊走去。   那边连着乐坊,可以去听曲消磨,那些个倚门卖笑的女子们可不会费心思量他将来是世子还是太子,只看赏银给得多少,说得也都是让人开心的话。   成天复并没有走,依然在窗口看了一会,直到看着表妹辞别了王妃她们,带着丫鬟婆子往回走时,他才出了雅阁相迎。   小财迷骤然暴富的喜悦劲儿还没过,看见表哥过来,便献宝一般捧着箱子,小声道:“你猜猜,我收到了什么?”   看成天复不说话,香桥自顾自道:“是一整套碧玉镶金的头面!我不懂行,表哥能不能帮我看看,若是当了能值多少银子?”   成天复看了看首饰的成色,看来董小姐的确是很用心地讨好盛香桥,碧玉的成色不错。   不过他得提醒小财迷一句:“你若卖了,恐怕董小姐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疑心你无容人雅量。你以后要选些慈宁王妃在的场合戴一戴。”   香桥乖巧点头表示明白,毕竟自己如今还顶着差事,务必要盛家和慈宁王府各自尽心满意,才不枉费表哥给她的两间铺子。   成天复说完这个,看了看小表妹略显光秃的发髻,盛家节俭,对子女也不主张奢靡淫逸,所以府里的两个妹妹们首饰略显单调。   香兰戴了他送的那颗粉珍珠的簪子,大约不想跟别人穿戴得一样,便求着香桥别戴。所以香桥的头上不过是两根惯用的绿玉簪子而已。   赏雪完毕后,一大家子终于乐意尽兴而归。   不过第二天时,成四趁着香桥出门跟他查点药铺子时,带着她去了自己在城西的首饰铺子,让她自己挑选喜欢的耳钳和镯子的样子。   香桥微微一愣,问表哥:“只有我有吗?”   成四知道她担心什么,一边接过掌柜递过来的流水账本查看一边说:“你先选样子,我会依着你选的再挑拣一套别的给香兰……上次是我思虑不周。这店里的首饰都是一款一式,以后也免得你们姐妹因为避忌,断了穿戴。”   香桥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有些明白田家小姐为何对成表哥念念不忘了。   他虽然看着冷漠,不似金世子那般会逗引女子说笑,但香桥却觉得成表哥的心细如发用到体贴人时,真是戏本子里的温柔书生呢!   当他的妹妹……真好!   既然表哥开口,香桥也不必假客气,她不怎么挑式样,只看哪个的宝石镶嵌得大,玉石有没有通透出水。   不过表哥慷慨,她也不好显得太贪婪,只选了一对耳珰,还有两个头钗外加一个镯子便歇手了,乖乖坐在一旁喝茶水,等着表哥查看完账目。   成天复查完帐之后,让伙计给香兰表妹拿了一套,不过那些首饰成色和款式都要比照香桥的略微差了一点,接着他又让伙计给新舅母王氏挑了一套头面后,便让马车送她回去了。   这番安排到底让香兰挑理了。这天盛宣禾出去宴饮,王氏领着三个孩子用饭。   饭桌上,香兰有意无意地问香桥,为何表哥只带她去挑样子,却不带她这个庶出的表妹,可是心里看轻她?   依着她看,表哥托人给她带回来的,珠子就是照比着姐姐的小一圈。   香兰忍不住又跟香桥嘟囔了一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跟盛香桥换着戴。   盛府新入门的王夫人听了香兰没大没小的话,不由得微微蹙眉,放下筷子道:“成家表哥虽然钱银宽裕,但你们这些做妹妹的也不可一味攀比着让表亲花钱,传出去了,人不会说咱们盛家亲戚和睦,只会说你们没有规矩,眼皮子太浅。”   自她嫁进来后,几次看见这个香兰处处跟嫡姐攀比,样样都要咬尖。就算她有心想端平水,善待府里原来的孩子们,也觉得这样长幼不分,着实不像话。   香桥用公筷给嫡母夹了她爱吃的滑蛋芙蓉虾,听着王氏的话,低声道:“母亲说得是,我明日便将首饰退回去……”   王夫人端着碗接过了大女儿递过来的菜,有些怜惜地看着她道:“那倒不必,你表哥既然给你们选了首饰,若收了再退难免尴尬,也是我疏忽了,没有留意到你也大了,女孩子总要打扮,妆盒子里的发钗太少,待会你去我的妆盒子里再挑些……”   “母亲,那有我的份儿吗?”还没等王芙说完,香兰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芙转头看着香兰,她的年岁虽小,看穿戴却比香桥靓丽得多,发簪耳环天天换着花样子戴。反观这盛家正头大小姐,却有些朴素。   那日天复那孩子无缘无故地给这两个姐妹首饰,还送了自己一套,让人有些诧异。   她原先还想着是那孩子出手阔绰惯了的缘故。可是现在看来,倒是她这个嫡母疏忽了,反而要让个半大的小子提醒……   她听说之前大娘子乔氏过世后,那白氏一直帮着老爷管账……盛老爷是个吝啬过日子的,断然不会私下里给庶女额外的花用。可见香兰的生母白姨娘是个巧心思会搂钱,也舍得花钱的,将自己的女儿打扮得明艳入时……   想到这,她垂下眼皮,替香兰也夹了菜道:“你姐姐跟你不同,自小也没有母亲照应她的衣服打扮,不像你平日里不短缺什么,你若不喜欢旧样子了,等过年时,公中拨了份例,你再买新的也不迟。”   王芙虽然说得温和,可是脸上并不带笑,香兰还想再说,却被她的弟弟书云在桌下偷偷踹了一脚。她便不甘愿地低头吃饭。   等吃饭饮茶,陪着嫡母说了一会话后,姐弟俩出了王氏的院落,香兰便拧着弟弟的耳朵道:“你方才踹我作甚?差点将我的绣踩脏。”   盛书云最近入了书院读书,每日里跟着同窗们研学,见识也开阔了许多,看姐姐扯他的耳,有辱斯文,便伸手格挡道:“你真听不出嫡母的话是什么意思?还一味地要跟嫡母讨要东西,我都替你臊得慌。”   香兰没想到豆大的小人儿反而教训起她来了,不由得气道;“连你也向着盛香桥?你可搞清楚,我才是跟你同母的亲姐!”   盛书云不理解姐姐对首饰的执着,略有不耐烦道:“你去别府看看,哪家的庶出小姐穿戴压过嫡小姐的?你倒好,不光样样要比姐姐强,还总没事穿她的衣服。人外头都说我们府里的姨娘不像话,仗着府里长久没有嫡母便欺负着嫡出姐姐呢!”   香兰气得脸都红了,瞪眼道:“你这些混账话,是听谁说的?”   盛书云也瞪眼道:“都这么说,那天赏雪的时候,你没看见你穿了姐姐狐裘袍子时,嫡母和姑母看你的眼神吗?怎么就穿别人的那么香?难道你自己没衣服吗?”   盛书云现在也渐渐大了,在看人眼色上倒是比他姐姐强上许多,加上他无意中还听到得晴表姐偷偷跟成表哥笑话自己的姐姐,说她眼皮子浅得都养不住虾米。   将个在一旁偷听的半大小孩臊得脚底板都滚烫。今日姐姐又犯老毛病,被嫡母出言教训而不自知,听得他饭都吃不下去了。   书云少爷现在有些领悟到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真谛,一副跟女人讲不通道理的无奈,甩着衣袖就跑来去温习功课了。   香兰先被嫡母堵了话,现在又被个十岁的弟弟教训,气得顿时哭出来,飞跑到白姨娘的屋里哭鼻子。   白姨娘最近心里也不大畅意。   乔氏过世得早,府里原本还有个通房的丫鬟,年方二八很能争宠。   可后来被她在香桥跟前,一味地拱火挑唆,终于激得香桥拿一碗热油泼了那丫鬟的半边脸,最后被盛宣禾塞了银子后给送出府了。   至此以后,府里人都知道盛香桥这个女儿善妒得比妻妾都厉害,也绝了盛宣禾的纳娶之心。   可没想到盛香桥这丫头现在像转了性子一般,对那个新入门的嫡母迎合得厉害。而老爷盛宣禾又恰逢新婚,老木钻了新芽,对于年方二十的娇妻很是爱宠,最近都不甚到她的屋里来了。   白氏原先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在盛家也算高枕无忧。   可王氏入门,日日跟老爷恩爱,势必也要诞下儿女。她若生了儿子,那就是盛家的嫡子,偌大的盛家府宅,可就没她儿子书云什么事儿了!   现在倒好,王芙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呢,就开始排挤她女儿了?她当她的首饰盒子里装的是传世金银?只给香桥却不给香兰,吝啬得简直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看母亲关起房门来骂着王氏,香兰倒是有些不自在道:“娘,小声点,若是父亲回来听了这话,是要责骂你的!”   白氏怒骂一通,解了心底恶气后又道:“他如今闻了腥味哪里会入我的屋子?我倒是想让他听见!”   白氏在盛家是一人做大惯了的,如今来了个正头夫人骑在她脖子上,怎么能舒服?   想到这,她转了转眼珠子道:“你说……香桥很喜欢王氏?”   香兰点了点头:“何止喜欢?见天的拍马屁,那些个恭维人的话,我听得都肉麻。 ”   白氏冷笑一声,被个戏子骗得出去一遭,那个点火就着的炮仗倒是懂得人情世故了。王氏现在不过入门装装样子,摆出一副慈母仁爱罢了,显得跟盛香桥的亲娘一般。   等王氏有了身孕,哪里还会顾得上那小丫头片子?到时候,她再用心挑唆一番,管教盛香桥知道,这继母永远比不上亲娘……   嫡母出面,总算是让香兰有了些顾忌,不好再仗着自己年岁小,随便去香桥的屋子里拿衣服首饰。   而且香兰的功课也多了起来,就算想出去交际,也没得空闲。   崔夫人看两个女孩都是聪慧了,修习了一些诗文之后,就开始给她们加功课,布置了月余的功课后,崔夫人便要折返老家去祭祖了,大约开春时节才会回来。   数九寒冬,最适合在书斋里苦读。   可惜两个小姑娘没有自己的书斋,若是回到自己闺房念书,不一会就会卷着书滑入温香的被窝,一睡便是一下午。   嫡母王氏特意给她俩规划了一间书斋,可盛府的屋子,除了卧房外都没装地龙,就算点了炭盆子,翻书页的时候也觉得冻手。   不过已经寻觅到神仙去处的弟弟书云倒是给两个姐姐指点了一下——成四表哥的书房暖和极了!   其实香桥老在就想到了。   就在冬初的时候,成四表哥在冷如冰窖的书房里安装了地龙。跟盛家其他的房屋不同,表哥装的是铜管儿加粗的地龙管子,炭柴也是不计价格地烧,所以整个盛家就属表哥的书房最暖和。   盛书云没有男女避忌,发现了这个好去处之后,隔三差五地拿书跑到表哥的书房里看。   其实香桥也知表哥的书房暖和,可除了月初帮表哥拢帐,有合理的名目,若是无事也往表哥的书房里跑,听着都不像话,她也压根没想过去表哥的书房用功。   但是香兰却认为跟表哥一起温书是再好不过的了,反正都是修习功课,跟表哥在一起,还能受了他的熏陶督促,何乐而不为?   最后在那姐弟二人的撺掇下,姐弟三人到底是去了成天复的书房。   成表哥听了他们的来意也没有拒绝,而是命小厮青砚清理出几张桌子给弟妹们用。曾经算盘声连天的书斋里,又有了几分私塾模样。   最近成天复也终于得了清闲,几个月来大大小小的铺子总算梳理出样子,托付任用了可靠的掌柜后,终于可以清静下来,好好的练习搁置许久的功课了   因为已经错过了恩科,修习也变得不那么紧迫,书院冬休,也不必急着回去。   自己的亲妹妹得晴对于学习毫无兴致,更愿意去细细钻研女红和裁剪衣衫。   难得来了三个好学的,他也愿意用空闲出来的大把时间带一带表弟表妹们,也免得崔夫人不在,两位表妹懈怠了功课。   与跟表哥挨得近些的香兰和书云不同,香桥选了一处靠后的小桌,又将它挪了挪,终于寻觅到了隔着屏风挨着窗户的绝佳位置,又从表哥的书架上拿了一摞子圣贤诗集码放在桌子上,如同高高的书山,隔绝了别人的视线。   盘踞了如此可攻可守的险要地形后,她便可以躲在书山之下,惬意地理理账本儿,写一写自己儿时记下的药单子。这些都是她小时背熟了的。隔了多久都不会忘。   香桥年岁虽然不大。但平生已经有了诸多遗憾。其中一个遗憾便是与母亲分离得太早,还没有学会外祖母传下来的银针丹药手艺,便从此颠沛流离。   如今清静下来,她最希望学习的并不是那些圣人语录,而是希望能好好地修习医术。在那别人闻起来有些刺鼻的药香里,总能勾起她与童年相通的温暖回忆……   因为总是翻看从书局买来的医书,有那么几次被崔夫人看见了,崔夫人便问她为何这般钻研医道?   香桥一早就想好了应答之词,说自己如今在帮成表哥看药铺,总要学些神农百草的要义,才不会被店铺的伙计们蒙骗。   崔夫人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又总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儿肖似极了故人,想了想之后,从自己带来的十个书箱子里翻出了三本泛黄的医书用绢布包着送给了香桥。   香桥原本以为崔夫人拿来的,应该是夫人自己的收藏读物,可在看到封面上那熟悉的字体的时候,接触的手微微的抖了一抖。   “夫子,您给我的是……”   崔夫人笑了笑,带着怅惘留恋地摩挲着泛黄的书皮,缓缓道:“这是我一位故人遗落在我这里的书。现在想来也没有还回去的时候了,既然你这孩子这般喜欢医道,也算是个有缘人。倒不如将这几本书赠给你,也免得这些个被压在书箱子里发霉。”   香桥沉默了一会儿,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放开了书页。只见那书页角落处有一行娟秀的题字。——锦溪。   这是外祖母的闺名……而那书上的字,也跟外祖母寄来的家书上的字并无二致。   很显然,崔夫人的收藏里竟然有外祖母当年编撰的行医心得。不过再问崔夫人,她也简单地说是在宫里做女官的时候,同伴的赠书。   再问些别的,崔夫人已经移开话题淡淡说道:“年头太久远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大约都是相隔几年,离宫嫁人去了。”   香桥知道外祖母曾经入宫为当今万岁诊治的旧事。而崔夫人在年轻时也在宫中,若是因此与外祖母相熟,就是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无意中得到了外祖母的手札这让香桥如获至宝。尤其是书中有外祖母独到的经络施针的法,用心读上几遍,受益匪浅。   香桥从厨房里摸了一半颗冬瓜。放在了自己的小书箱里。无事的时候便拿出来。用冬瓜练习针灸。不一会儿的功夫,冬瓜就能变成密密麻麻的刺猬。   只是总这么摸鱼,难免有被抓包的时候。   这日,她练习完针灸。并提笔开始抄写书上遗书上的药方,准备得空的时候在秉仁药铺里配药实践一番。   正摸鱼的功夫,表哥不知什么从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突然抽出她手捏着的药单子,瞟了几眼那扎满针的“刺猬”后说:“这就是你在温习的功课吗?”   幸好她反应也快,马上拍着胸道:“表哥,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我最近得了崔夫子给的医书,便花了功夫研究了一番,研究出了这道活脑补血,固本凝神的药方子。你每日修习功课这么辛苦,一定是要补补的……回头我就让单妈妈抓药,给你炖煮出来可好?”   香桥原本以为表哥会刨根问底,没想到他只是扫了一眼药单子之后,便开口道:“你若喜欢钻研这些,我明日可以托人从太医院给你借一些医书回来,但是现在是温书的时间,你这般不务正业,被崔夫人知道了是要打手板的。” 第37章   香桥立刻表示乖乖受教。收起了自己那一摊子营生,开始乖乖地抄书写字。   香兰在一旁听着生气。觉得嫡姐如今是被千年的马屁精附体了,不但爱拍嫡母王氏的马屁,连表哥的屁股也不放过。   当下急得她暗暗思索,除了做药膳,炖补汤之外,如何才能尽一尽当表妹的至纯心意。   思来想去,她干脆解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算盘,装模作样地敲打起来。   待成表哥检查完了书云的功课走过来的时候,香兰便挺直了腰板,微微翘起兰花玉指,特意将小珠子拨得叮当响。   成天复看着这位表妹仿若弹琴的姿态,少不得也要问她为何也懈怠起来,摆弄这些俗物?   香兰抬起头来,柔声道:“我见表哥每日辛苦,恨不得能替表哥分忧,待我学会了理账,也来帮表哥可好?”   她说话的声音温柔,但说话的语气却不自觉学了香桥方才拍马屁的腔调。   书云在旁边听了,忍不住又犯起尴尬来,大声说:“二姐,休要给表哥添乱了。你昨日练习珠算时,可算出了三文钱的白菜,需得花费二两银子来买,若是真用你来给表哥算账,只怕表哥万贯的家财,也要赔得干干净净。”   香兰见幼弟无知,居然揭了她的老底儿,立刻恼羞成怒,顺手抄起一本书,拍打书云的脑袋。   一时间,姐弟二人又是小吵了一番。   香桥没有掺和,看了看后,便又将脑袋缩回到自己的书山城池里,低头扎着自己的冬瓜小刺猬。   成天复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躲在书堆后的那个小脑袋,不知在想着什么……   因为钻研了医术的缘故,香桥虽然只是半吊子的水平,但是盛府里的女眷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还是可以让香桥拿来练手的。   这天姑母桂娘因为出门时走得急,扭伤了脚踝,刚开始也没注意,后来过几天才发现紫青了一片。   原本是要叫郎中的,可是香桥却说这点扭伤她来就好,她正练习推拿,再加上自己调配的药膏,可以拿来给姑母试试。   她说得热切,桂娘也不好推辞,便让她试了试。   还真别说,小姑娘年岁不大,手劲儿却是柔中带刚,再搭配上舒筋活络的药膏子,揉搓了一会儿之后,疼痛感顿时大大缓解。   桂娘松缓了疼劲儿,看着累得满头大汗的侄女儿,心里也有些不忍道:“你那细瘦的胳膊能撑多久?揉一会儿就歇歇吧。”   可是香桥却微微一笑,对姑母说道:“再忍一会儿,将淤血推开,就无碍了。可惜我学医尚浅,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若是能选择一位名师指点,家中女眷以后再有头疼脑热,我都可以帮着医治了,也省得讳疾忌医,为了规避男郎中而耽误了病情。”   桂娘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心有感慨道:“可不是,虽然世间的郎中多是男子,但是若多了几个女郎中,对于我们宅门中的女子来说是大大方便了,尤其是妇科上的疾病……光是跟那些男郎中描述病情,就已经羞臊人了,有时真是宁可死了也不想看医生。”   借着这个话茬,香桥微微一笑道:“这世间也并不是没有女郎中,前些日子赏雪时,夫人们不就是说以前宫中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官吗?若是她能在京城里多教出几个女弟子,岂不是对各个宅门儿里的夫人大有裨益吗?”   桂娘叹了一口气,心有戚戚道:“”这女子做郎中也有不方便之处,若是只看女病人还好,可那病人里头大多数都是爷们儿啊!你说一个小姑娘对着男病人,时间久了也不是回事儿。”   香桥心念一动,半抬头道:“姑母,你这意思是当年那位女医,也遇到了如此的不方便?”   此间无人,丫头们也大多在外屋忙碌着,贵娘的嘴巴痒,有心卖弄些陈年秘史,神秘兮兮地往外看了看,才小声地对她说:“我这做姑母的是看你最近不务正业,一心想着学医,便想提醒你,切不可在这道路之上走的太远。你可是要做世子王妃的人,可不能没事儿给人看病,看出流言蜚语来。就好像当年那位女医给贵人瞧病,可看着看着……便看出些情愫出来。据说贵人还要娶她做正妻,可是……家里不让,闹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   香桥听得一愣。他还真不知外祖母在京城里还有这等子情债。外祖母和外祖父向来恩爱甚笃,现在听到桂娘空口白牙污蔑外祖母的名声,顿时有些生气:“你胡说!她不是嫁给了姓章的太医,怎么会跟什么贵人……”   说到一半,她惊觉自己的失态,便立刻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不过姑母只当小姑娘听得兴起,觉得太震惊了,立刻眉飞色舞道:“这些自然是嫁人前的事情了。我那时还未出生,也是后来听年岁大的说的。那阵仗啊,闹得可真是宫里宫外都不安宁。我跟你说那女子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难道是有什么倾城倾国的的容貌?可关键那贵人就跟吃了迷魂药一般,非要册立她……”   说到一半,她觉得自己要说漏了,连忙急急住口。   香桥已经收手不再揉捏姑母的脚踝,暗暗握紧了拳头道:“那……后来呢?”   姑母意犹未尽地说:“哪有什么后来?这等子不顾一切的情爱,在戏本里看看就好。若真是演绎出来了,不吓死个人?那个女官也是有自知之明,义正词严的回绝了贵人。只说自己已经许配了人家,跟太医院的一位姓章的太医私定了终身。两个人回老家去了,而贵人这边也是杂事缠身,当时边关正打仗,也不好因为这些儿女私情而耽误了江山社稷……”   香桥听到这里,眨巴了下眼睛问:“你说得那贵人……是官家?”   这下子姑母像坐了刺猬一般,顾不得穿上鞋袜便弹跳起来,紧张地捂着侄女的小嘴道:“哎呦,你可真敢说!我何曾提过官家?不过是些野史罢了!你以后若是乱说,仔细你老子掌你的嘴!”   香桥并不介意大嘴巴姑母推卸责任的贼喊捉贼。   从桂娘的嘴里知道了一段外祖母的陈年往事之后,香桥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外祖母从不愿意入京探望父亲母亲,就算来了,也要在相隔百十里外的乡野小镇与父母团聚。   直到现在她也隐约才明白,慈宁王为何执着于与盛家的亲事了。   大约就是因为皇帝老儿依旧思念外祖母,所以才挑中了跟外祖母相似的盛香桥,将他许配给了金世子。   想到这盛香桥有些啼笑皆非,同时心里的鄙薄更胜。   若是姑母说的野史是真,那个皇帝老儿一心痴恋外祖母又有何用?他不依旧下旨擒拿了自己的父亲,又将章家一门法办了吗?   可见贵人的痴情只能感动自己,对于别人,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   不过姑母因为说漏了嘴的缘故,重新捡拾起沉默是金的美德,将嘴封的像蚌壳一般,不再闲话。   香桥见从姑母的嘴里也套问不出什么了,便给姑母敷了膏药之后,洗手出了院门。   这些时日来,她时常参加一些手帕闺蜜的聚会,与那些后来的夫人们也时常打交道,就如今日跟姑母闲聊一般,她也从别人的嘴里套问出了不少关于柳探花一案的陈年旧事。   大概就是父亲当年负责军资筹备,与慈宁王挥下的董长弓将军闹得甚是不合。   不过后来父亲被问罪,却是由当今的国舅爷田贤钟一手经办的。据说当年因为这案子办得漂亮,慈宁王还一力举荐当时籍籍无名的田贤钟入主吏部。   至此以后,田家飞黄腾达。皇帝也愈加看重原本在后宫不显山不露水的田氏,让她步步高升,成了六宫之主。   总的说来,那时的慈宁王与田家关系甚好,跟田贤钟也亲如异父兄弟。只是后来田大人变成了田国舅,慈宁王爷才与田家渐行渐远。   至于后来上下奔走搜寻证据为父亲大人平反的,是父亲的一位门生,名唤李易天。他年近四十才中举,比恩师还大十岁。   只是那时,田家已经位高权重,牵涉此案的董长弓。也步步高升,屡建军功。   调任刑部的李大人虽然花费甚久的功夫收集了无数证据足以证明自己曾经的恩师柳鹤疏的无辜,但是这已无关要紧。   只是那位李大人是个直肠子,做事一根筋,当年频频起书上奏,甚至大闹谏院,才闹出个是非结果来。   但最后,也无非只是在陈年旧案卷宗里过了一下笔头,蘸上墨汁重新改写一行罢了。事关圣上脸面,官家也懒得费尽心机为早已家破人亡的柳家,大张旗鼓地平反。   以至于冤情昭雪之后,大多数人一提起柳家,还是会想起当年臭名昭著的贪污旧案,没有几个知道柳鹤疏是被污蔑的。   盛香桥花费了数日功夫,拼凑出当年旧案的全貌,那一夜再次闷声哭泣得泪湿枕巾。   虽然不得内窥其详,但是她凭直觉认定父亲当年的冤案绝非阴差阳错,而是有人刻意构陷。   从案情的结果来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慈宁王的得力干将董成功,还有就是凭借着巴结慈宁王而扶摇直上的田家。   只不过一群恶狼瓜分了肥肉,各自生出了不满足,再加上田家得势后一心壮大自己的实力,又开始窝里斗。   比如现在,慈宁王府和外戚田家壁垒分明,曾经亲密无间的狼狈如今也是各自为政,暗怀鬼胎。   搞清了陈年往事之后,盛香桥想要找寻到那位李易天李大人,也许从他的嘴里能知道当年更多的内情。   可是左右这么一打听,却发现李大人在为恩师平反昭雪后不久,便因为言语疏漏,被人参奏,被贬到陕西的郊野去做县官了。跟他熟悉的人仔细想想,也有几年未曾见他了,更不知李大人的近况如何。   待搞清了事情的大致缘由,盛香桥再次应召入宫时,看到那一宫殿的华男贵女,心中升起的是无比的厌恶之情。   今日入宫,是因为快要入腊月,这时宫里的娘娘们总是要召集京城的贵妇入宫,分赏些彩头以示亲和厚待。   王芙今年是作为盛家的主母,第一次入宫,心里也是略微紧张。   她的父亲今年才升为五品,又一直外放为官,她在外省长大的,按理说,这样的场合是挨都挨不着的。   不过因为她高嫁了一步,如今也算是入宫开了眼界。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心里有些胆怯。   幸而婆婆宽厚,老早想到了这一点,在入宫的头几天里,便让王芙到了自己的跟前,给儿媳妇讲了入宫的规矩,还拿了自己当年入宫时穿戴的头面给儿媳妇撑脸。   老太君还是不放心,又叮嘱着孙女香桥好好陪着母亲,免得王氏出错,在凤驾前露怯。在老太太看来,香桥乃是从小就出入宫中的,全然不成问题。   岂不知现如今的孙女满打满算,也才入宫一次而已。不过面对祖母的重托,香桥的脸上毫不露怯,满口答应下来。   只是回去之后,香桥少不得央求凝烟领着她,熬夜偷做了一番功课。   不过再精心的准备,也抵不过贵人们一时的心血来潮。   皇后今日带来自己的女儿一同来到殿前。当她入殿经过香桥身边时,跪在地上的香桥突然半抬头抽动了下小鼻子,复又低下了头。   等诸位夫人领着自己的爱女见过了皇后和偌阳公主后,便听皇后说,今天要分派冰灯式样。   在大西王宫的后侧有一片空场地,每逢正月十五。那里总是要张灯结彩,由着能人巧匠雕刻出许多华丽的冰灯。在华灯的映照之下,美不胜收。   到时候,皇帝领着文武百官在宫中的高阁眺望,感受京城的富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的盛况。   不过场地上的冰灯往年都是由各个府宅去精造局去认领了的。   雕刻一个精美绝伦的冰灯须得十天半个月的功夫,通常还要三四个工匠一起雕刻,普通的人家可弄不来这样精巧耗费银子的营生。   不过今年的冰灯式样里添加了许多皇后巧思之作,便没有经过精造局,而是她自己召集贵妇人们聚集在一起,各自商讨认领自家冰灯的彩头,免得重了题材,单调了样子。   夫人们聚在一起商讨,姑娘们就不用陪同拘束着。   入宫见了皇后娘娘后,像香桥这样小字辈们便可以跟着宫里的公主们去结冻的湖面滑冰车打冰球子去了。   公主们都很珍惜有这样玩伴的时间,尤其是皇后所生的偌阳公主,也是皇帝最爱宠的,只有十岁的年纪,最是贪玩,所以香桥也不能继续陪在继母的身旁。   趁着无人注意时,王氏拉住了正要退出的香桥,看着还在别处夫人间传递的冰灯图纸,心里有些没底,便小声地问继女:“你说我们该选个什么样子的?”   盛香桥也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祖母说过,凡事不要冒尖,但也不必落了下乘。好不好看的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花样子不难看又不是太繁琐。雇请工匠花银子是按照工时来算,若是寻了又大又复杂的,估计工时也要耗费甚多,父亲是要不高兴的,母亲挑个中流保守的就好。”   被她这么一提醒,王氏觉得言之有理,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得亏你提醒,我方才差一点图好看,就准备选了那个长尾巴的孔雀!”   盛江桥又压低声音说道:“刚才曹府小姐跟我说,她家府上今年雇请的工匠是个熟手,雕刻的手艺不错。若是今年她家做得快,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可以请那个工匠过府帮我们雕琢。这样一来。工钱又能节省不少。曹小姐的父亲负责内供,提前知道了今年的图样,她说有一条锦鲤不错,样子好看,看着繁复实则甚好雕刻。一会母亲若是没有其他中意的,便可选择锦鲤。”   王芙紧张地问:“要是先被别人选走了怎么办?”   香桥笑了笑,安慰继母道:“曹小姐说了,那锦鲤也不是什么太添彩夺目的,去年就有过,时人贪新,其他人肯定是要选些新的花样子的。若是选不到锦鲤,母亲就选个好彩头的就好。”   王芙嫁进盛家前,听了不少盛香桥的传闻,虽然亲自见了打消了不少疑虑,可咬不准这个嫡女是不是装样子。   可进府时间久了,才发现传言真不可信。再也没有比盛香桥更乖巧懂事的姑娘了。   现在女儿算盘打的很精,方才只看她跟曹家小姑娘咬耳朵,没想到竟然安排得这么周详。   听着她说得这么有把握,王氏连连点头。   看母亲明白了,香桥便放心地跟着曹小姐她们陪着公主玩去了。   可等图纸终于传到了王氏的手里时,她又犯难了。   因为每年的风水年运不同,图纸里的冰雕样子也会有不同的调整。王芙以前都在外省,压根没见过京城里的冰灯节,更没想到这图样子竟然是长长的一轴,被两个小太监拉开后,真是叫人看花了眼。   她想起香桥说过的中庸之道,连忙去找锦鲤,待看到图样时,这条跃出水面的锦鲤当真不错!   她正想下手选择那条漂亮锦鲤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旁的沈夫人出言提醒道:“这条锦鲤我们前年府上雕过,那尾巴太细,若是天气稍微回暖就固定不住,我看夫人你,还是选了别的样子吧……你看看这后面的,都很省银子呢……”   方才沈夫人与女儿后进来的,看见王芙跟盛香桥在小声嘀咕,特意放慢了脚步,偷听个正着。   现在她倒是一片好心热忱的样子,主动告知王芙,避免她重蹈覆辙。   王芙之前久病在家,与外人接触不多,为人也质朴老实。   她虽然知道沈夫人跟自己的姑姐交恶,可看沈夫人现在主动攀谈的表现,似乎是要缓和关系,主动示好的意思。   既然她如此说了,自己还执意挑选锦鲤的话……似乎在打人脸。所以王芙想了想,一眼扫到了卷轴之上,不知为何,那红线之后的冰灯看起来都是式样简单,看起来不是很花费银子的样子。   于是她赶在别府挑选之前,连忙定下了个红线之后的玉兔子。   这兔子没有什么花样,看着长耳长腿的也好雕刻,大约不会花费老爷太多银子。曹家的工匠下工后,来她们盛家雕刻个几日,也就成活儿了。   那沈夫人一直看着王芙选图样,当看见她在玉兔的旁边打了条子,签上盛府的名头之后,顿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绽开了,似乎很舒心惬意的样子。   不过京城里会过日子的府宅还是少数,大部分的夫人们挑拣的都是花样繁复,能够博人眼球的式样。   至于花费银子的多少,显然不在他们考量的范围之内。   譬如如今成家的二夫人田佩蓉便选了个麒麟顶球的式样。   别的不说光是那两只抢球的麒麟就有两头壮牛那般大,若是整体雕刻下来,很须得花费些功夫呢。   相较之下,盛家选的兔子真的是朴实无华。   沈夫人看到田佩荣选了所有花式里最复杂的一个,立刻笑容满面道:“都说今年的年运走火宫,麒麟最应景。可是我却不敢选这个,就怕麒麟耗费工时,难以在工期之内完成。田夫人您倒好,偏偏选了这个别人不选的,难道不怕工期之内完成不了吗?”   田佩蓉微微一笑道:“我新入成家,夫君又与兄长新分了家,不怕诸位夫人笑话,手头真是略微拮据,哪里能支撑起这么大的摊子?但是我官人事先嘱咐我,多花费银子不打紧,能为陛下与皇后祈福吉祥才最要紧。于是我不知好歹,抢先占了这个,真是罪过,这是抢了别的府宅里能工巧匠的风头了。”   其他的夫人们听了笑道:“就算你不抢,我们也不要那个。光是那麒麟的个头就够人看的。我们还得谢谢你,抢先占了难啃的骨头呢。”   皇后觉得侄女这般做,倒是给她赚足了脸面,微笑着道:“你才成家,本宫的兄长是最体恤女儿的,往年国舅的府里都会聘十余位能工巧匠,若是你不好意思麻烦婆家,本宫替你出面,让兄长给你预留出五个来,若是再不够,只管跟本宫开口。这麒麟大是大了些,可若工匠多些,总能完成的。”   虽然田佩蓉在姻缘之上用了些手段,嫁入成家的经过也为人不齿,但她毕竟是田贤中的嫡女,田皇后的侄女。像这类有皇后在的交际场合,诸位夫人们是绝对不会冷她场子的。   听皇后这般开口,夫人们也纷纷表态,表示成府的工匠若是不够了,尽可以管她们府上抽调人手,总能在工期之前完成这座繁复的冰雕。   沈夫人向来会拍马逢迎,现在更是眉开眼笑道:“是呀,也只有像您这样善解人意且不吝惜钱银的,才会选择这花式,您就是个心思挚诚,不怕麻烦的,若换了个吝啬钱财,对陛下与皇后不恭敬的,只图个糊弄过关的,不得争先抢着选了个简单的式样吗?”   说完这话,她故意飞瞟了王芙一眼。 第38章   沈夫人的这番话明显是暗指盛家,毕竟除了王芙以外,其他来面见皇后的夫人们,就没有一个选择红线的图样。   王芙初次入宫参与挑选图样,并不知道这图样子不光是给殿内的诸位夫人们的,剩下的还有要分配给京城里五六品官员的家眷。   通常情况下,那些简单的式样都是为了体恤俸禄不多的官员们,不过能被皇后娘娘招入宫里的夫人们都有头脸的,是打死都不会选择那些简单式样的。   可是好巧不巧的,王夫人毫无经验,在沈夫人的误导下,竟然勾选出了分给京城下司官员们的式样。   当她勾选完毕,签上盛府名头之后,图纸再传给别家夫人那里时,夫人们看了都是暗暗耻笑——盛家新妇不亏是从外省来的下官之女,还真没有眼色见识,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不过若是贸然指正出来,难免会让王夫人下不来台,所以大家也全当不知道,只等她自己发现。   曹玉珊的母亲曹夫人跟盛家交好,等她看见图纸时,倒是替王夫人暗自着急。   可惜皇后与诸位夫人们正在说话,她离王夫人又远,真是想搭话都没法搭。不过现在图纸已经呈递上去,一会就要送出宫放到精造局,让下司官员们挑拣了。   只怕到时候盛家人知道了新妇出丑,想改都改不过来了。   而王芙就算再不懂规矩,此时听了诸位夫人们话里有话的言语,也醒悟了过来,脸儿一下子青青白白。   她隐约猜到自己方才的选择一定出了错,在皇后与诸位夫人面前显得小家子气丢丑了。   可是这丢脸的不光是她一个人的,她是将盛家的脸面全都丢干净了。   余下的时光里,王芙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手里的巾帕子,跟别人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直到皇后乏累,让诸位夫人们跪安之后,她踏出宫门,便迫不及待一把拉住了沈夫人的手。小声的问道:“我刚才是不是选错了冰灯?”   沈夫人此时面上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道:“若是从夫人您父亲的官职看,您也没选错,那简单的式样,应该没几天就能雕刻完,我该恭喜夫人您替夫君省了大笔银子呢!”   她这话一说完,旁边听见的夫人忍不住开始偷偷窃笑。   王芙气得语结,颤声道:“我原先选得可不是兔子,是你……你让我……”   沈夫人将脸板起脸道:“请王夫人慎言,我只是告知你选那锦鲤有什么不好,谁想到你会圈了那兔子?你们家的女儿养得骄横无礼,你这新过门的主母可别被带得也是非不分!”   说完这话,沈夫人衣袖子一挥,自顾自下台阶走人了,徒留下王芙傻愣愣地站在那。   曹夫人哪能看不出王夫人的失魂落魄,她一个新妇入盛家还没有几天的功夫,儿媳妇的规矩还没学明白,更何况宫里的诸多套路了?想她当年初入宫,也因为曹家没有别家显赫威风,遭到隐隐的排挤。   所谓门阀阶位高低,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你若被人看低,一个无心之举,就会被别用心之人渲染得不成样子,这京城皇城里的水深幽暗,没有点能耐就能淹死在里面。   可怜王芙年轻,刚入夫家就入宫丢了这么大的人。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曹夫人也只能柔声安慰王芙:“虽然你选的样子有些简单,但若能找个好手的工匠精心雕琢,说不定也能让人惊艳一番,这冰灯原不过是万岁布置下来与众臣之同乐的,你若是想多了成负担,便得不偿失了。”   说完这话之后,曹夫人也不忍心再看王夫人似哭非哭的样子,寻着借口便领着女儿匆匆离宫而去了。   再说王芙立在宫门前等女儿,直到香桥走过来时,她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等与女儿一同上了马车之后,香桥也看出了母亲的不对,便轻声提问“母亲,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王芙此刻再也忍不住,忍不住捂嘴呜咽,一下哭了出来:“香桥,我没有听你的话去选择那条锦鲤,却选了个傻头傻脑的兔子……你不知我刚才在宫殿内有多么煎熬……别家的夫人都选得有模有样,只有我一个,选了备给下品官员的式样……待到了元宵节时,我就要累得盛家上下丢人了!到时候夫君就会在陛下和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回去跟夫君和婆婆交代?”   香桥起初没有听懂。直到王氏勉强抑制住哽咽,才说出了自己被沈氏诓骗,选错了冰雕的事情。   王氏虽然是香桥的继母。但她的实际年龄也不过是比香桥大个八岁而已。虽然平时为了嫡母的威严装得老成,但现在遇到的事情,她慌乱了心神,立刻显得没有城府了。   也难怪王芙哭得六神无主,如此焦虑,香桥知道,冰雕的事情并非像曹夫人所安慰的那样无非轻重。   身为后宅女子原本就应该是协助夫君料理好后宅事务,打理夫君的衣食住行。   而京城的夫人们更要出得厅堂,替夫君打理好冗杂的上下交际。这需得女子婚前不断地学习,熏染才能摸清里面的门道。   而王芙原不在祖母为父亲挑选的名单之列。她又自小生病,不太交际,在见识口才上都要学习一番。可恨那沈夫人便捏算了这一点,算计了王芙,让她第一次入宫就犯了如此大的错误。   祖母私下里跟身边的老嬷嬷担忧过儿子挑选的新妇,除了她身子羸弱之外,就是不知这位王家姑娘的本事秉性能否撑起偌大的盛家。   盛家如今不过是靠着祖宗庇佑,累世的福荫过活。盛宣禾在朝政上无甚大建树,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攀附”上了慈宁王府,在朝廷上只能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怕继母今日犯的错,在盛宣禾看来,便是晴天霹雳般的大错。   以香桥对盛宣禾的了解,肯定是要狠狠责骂王氏的。   一个新妇入门便被家主责骂,又如何在盛家宅门里立威?   看着王氏鼻尖泛红的样子,香桥忍不住拿手帕替她擦拭眼泪。低声道:“早知这样,我跟母亲您一起呆在殿里就好了。”   王福摇了摇头道:“这里有你什么事?都是我不听你的劝,盲信了沈夫人的话,如今皇后与诸位夫人都在背后笑话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等回了盛家,王氏不得不去见婆婆,跟她讲一讲宫里的事情。   看到王氏哭得眼皮儿发肿的样子,秦老太君也吓了一跳。   等老太太听到儿媳妇讲述了一番选冰灯却被人误导的事情后,真是被王氏的糊涂气得不行。   不过面前的是新妇,老太君也不好说得太狠,话在舌尖里兜了一圈后道:“你明知沈夫人与我家交恶,怎么就糊涂听了她的指点?再说我虽然不知今日皇后让你们挑选冰灯的式样,但我不是老早便跟你说过凡事不必太冒尖儿,但也不必落了下乘……香桥,你入宫时难道就没有提醒你的母亲吗?”   香桥并没有提及自己求了曹小姐开后门,为嫡母做的一番苦心安排,只是坐在一旁乖巧认错道:“是女儿疏忽了,忘了提醒母亲。”   可王氏听了这话却脸上一红,知道继女懂事,替她分担过错。   秦老太君也知道,现在骂出天来也是无用,唯有长叹一口气对着母女二人道:“你的父亲原本还指望着今年勤勉政务,得到陛下的提携。在官位上进一进。可你们倒好,自给他找晦气,给他选了个五品冰灯自己降了官品。这是要在年节里触他的霉头……若他知道了,生气时说得难听些,你们也先得忍住了。”   而盛宣禾知道了这事之后,就像他母亲预料的那般,果然气得暴跳如雷。指着自己的新妇鼻尖狠狠地骂了一顿。   可没骂几句,人就被老太太的嬷嬷给叫走了。   老太君跟儿子说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这位夫人是你选的,当时我这个做母亲的说什么也不听,非得娶她入门,我担心的便是她因为体弱缺少些世故历练。可她也不是个傻子,吃一堑长一智,年纪轻轻的妇人,不吃几次亏,怎么能明白人心险恶的套路?你若是骂狠了,你媳妇可是体弱多病的身子,她要是刚刚新婚就犯病倒下,仔细你岳丈王家找你来索命要女儿!至于官家那里,无非就是觉得你吝啬些。可你不是一向追求先帝节俭之名吗?如今你媳妇随了你的愿,你也别在那再吹胡子瞪眼了!”   老太君不想儿子背上克妻的骂名,算是替王芙拦住了一顿骂。   盛宣禾被母亲堵得无话可说,对着病弱新妇不能言语太多要了人性命,对个假女儿瞪眼讥讽了几句,又怕她破罐子破摔,撂挑子不干,也不好骂得太狠。   最后只气得盛老爷当天晚上去了妾侍白氏的屋里休息,至此以后几天都没有回王氏的房间。   王芙那几日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忧伤难抑。   这天,几个小的又来到表哥成天复的书房里温书。   香兰因为自己娘亲白氏在爹爹那复宠的缘故,显得异常活跃,特意在表哥面前挑着话题说:“母亲那日若是带我入宫就好了。我是决计不会让母亲出错。害得我们盛家丢脸的……”   她说完这话,原指望引来表哥的讨伐,教训一下无用的盛香桥。可是她说完之后,书房里静悄悄的,成天复依然在看他的书,而盛香桥躲在小桌子上堆积的书山后,不知在鼓捣了什么,也压根不接话茬。   这样一来香兰里面有一些下不来台。干脆起身来到姐姐的小桌前,探头看她在做什么。   结果她看到姐姐香桥居然在绘画——其实也不是绘画,只是她在嫡母领来的那只冰兔图纸上又覆盖了一层描摹纸,用细细的勾线笔又描摹出几个兔子,然后在这些描出来的纸上勾勾抹抹,增添一些花式图案。   很显然,姐姐在做亡羊补牢的举动,试图让那只简陋的兔子变得好看一些。   香兰歪着脖子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姐姐怪有意思的,撇着嘴角泼冷水道:“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等丹青技艺?还是别瞎费工夫了。就算兔子上满是花纹,也比不得其他府宅那些历代名师的精巧设计。再说了,我可打听到了,今年满京城的巧手工匠可全都被成家请了去。谁都知道他家领了最难的麒麟戏球,光是看式样就是今年的灯王头筹。而且他家工匠不够用,别的府宅请的工匠也都要去帮忙。我们家只花了那么点钱请来的二把刀子的工匠,可雕不出什么复杂的图案。”   香桥似乎没在意香兰的冷嘲热讽,继续在图纸上勾抹。香兰伸手便要去抢。   她也察觉出来盛香桥私奔回府以后,似乎也知道自己创了闯了大祸,开始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似乎不太爱跟人起争执了。香兰几次试探了香桥的底之后,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   如今香桥和嫡母一起入宫闯了大祸,她更觉得自己站在道义之上,顿时又忘了长幼之分,想趁机得教训一下姐姐。   可她的手刚伸过去,便看到香桥捏着一根细长银针,迅速在她的手背上扎了一下。   也不知她扎的是什么穴位?香兰直觉得透露骨髓的疼痛一下子从手背上蔓延至全身。   疼得她嗷的一声惨叫,连连后退,一下子就撞在了尚书云的桌子上。盛书云抄了半天的书,眼看着就要完成了,可被二姐一撞,顿时前功尽弃,书页上溅满了墨点子,压根没法呈递给夫子了。   盛书云心疼自己花费的功夫。立刻跳起来,瞪眼儿对香兰道:“你疯啦?无缘无故乱叫乱撞个什么?你看看我的功课!明日就要呈递给夫子了,我若交不上去挨手板子,便跟你没完!”   盛香兰疼得眼泪噼里啪啦地淌,连连吸气后才觉得痛意勉强止住,立刻气得捂着手背指着依然埋头绘画的盛香桥嚷道:“你这个毒蝎子!竟然用针来扎我,我要将你告到父亲那里去。”   盛香桥这时才放下笔来,抬头看着香兰道:“你也知道嫡母入宫不慎失误,丢的乃是盛家全家的脸。可你不想着该如何补救,却在这里冷嘲热讽,卖弄着自己的机灵。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若进宫’?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想跟着嫡母进宫去,除非再投一回胎,投到嫡母的肚子里去。我好好的画画,你无事生非地伸手来抢。你这样的礼仪若真进了宫,只怕也要被仗毙在庭下祸累全家!”   以前这姐妹俩打架是常有的事情。起因通常是一些鸡毛蒜皮,过程也是胡搅难缠,结果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轻重轮流,各自哭闹一番了事。   盛宣禾向来懒得断小姑娘们的案子,胡乱判一番,就指望她们长大后懂事清净些。   可是今日哭的是盛香兰,而一向会被香兰气哭大吼大叫的香桥却一脸镇定,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   她看似没有动怒,可看向盛香兰的眼神,就好似她手捏的银针一样,尖利得很。   盛香兰竟然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死死抓住她扎人的这一关节,强词夺理道:“不过是想看看你画的是什么,你就拿针扎我,你知不知道这一针都疼死我了,有你这么当姐姐的?我非到父亲面前告你不可!”   盛香桥不再搭理她,只转过身子来,低下头拿起笔来,淡淡语道:“你若觉得被扎得委屈,尽可以去向父亲告状。不过父亲今早因为公事出了京城,大约得三天后才能回来,你须得细细照料手上的针眼子,可别等父亲回来时已经长死了,失了证据才去告状。”   相较于姐姐以前的大喊大叫。现在她这等云淡风轻的样子,更加气死人。   香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别说等三天以后。就是现在她的手上也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孔,连一滴血都没冒出来。   无论她怎么说给父亲听,大约父亲也想象不出那种钻心刺骨的疼法。到时他只会觉得她闲得无事,搅乱府里的清净,顶多不耐烦地挥一挥衣袖,让她到一边玩去。   无奈之下,香兰只能求助表哥。   可表哥抬眼看了看她泪目婆娑的样子,毫不怜香惜玉道:“你姐姐说的在理,你的年岁也不小了,以后若是在这般言语伤人,岂不是伤了家人的和气?无论嫡庶,你都是盛府的千金,闺阁里的小姐,也入了学堂,学习了女学礼仪。总不能学了那些市井妇人们无事言语,招惹是非。”   万万没想到表哥成天复这番话说的毫不留情。香兰小姑娘的脸薄,实在是兜不住了,登时呜咽一声,捂着鼻子哭跑了出去。   成天复这时又对盛书云说道:“我方才说得重了,你去劝劝你的姐姐吧。”   一心想要完成功课的书云少爷无奈,只得抓着头皮起身往娘亲白氏的院子走去。若是他料想得不错,二姐一定回去跟娘亲告状,娘俩关起房门来痛骂盛香桥一顿。   可怜他的一寸光阴若金,却要白白浪费在小妇人的口角里了!圣人说得太对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待他走了之后,成天复才转眼看向了盛江桥。   他放才看得分明,香兰痛得岔了音,可不是假装的!分明是被人扎中了要紧的穴位,才疼的不能自抑——这个小姑娘倒是学以致用,平日里没少扎瓜练习针法……   不过香桥看他望过来时,却一脸的坦然道:“表哥,我这次记住了您的话。方才教训了妹妹,让她懂得长幼之分。你看我拿捏的分寸可还好些?哪里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成天复听明白了,原来香兰今天招的这场皮肉之灾祸起于他,是他在赏雪那日教训香桥不可一味忍让而招惹来的。   小姑娘的记性可真好,不光记得药单子,还很记仇呀……   香桥今日的确是故意的。先前时,她认为香兰虽然聒噪些,但与她并无关碍。   可是这几日来,她冷眼看着香兰与白氏坑瀣一气,总是有意无意的寻机会在言语里暗暗嘲讽。直说的家中有了当家的主母,竟比没有主母的时候还不像样子。   王芙这几日一直受夫君的冷落,听了这些话里拐弯儿的话,只能气的忍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香桥在花园里逛的时候,有几次看着王芙撇开了丫鬟,自己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哭,她身子本就娇弱,若是这般下去只怕会引发旧疾。   盛香桥看了心里不知为何……莫名的难受,总觉得王家的姑娘嫁过来怪可怜的,嫁了个老男人,家里的孩子多,妾侍又刁横。那盛宣禾也不是个真正体贴妻子的人。   就好像她自己以前被人买去做童养媳,入了人家的门,却连个丫鬟都不如……   王芙虽然闯祸,但有情可原。她若不是受了盛家跟田家交恶的牵连。又怎么会被沈夫人诓骗?   虽然这不关香桥的事儿,但香桥也想尽自己的能力,帮一帮王氏……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才知,原来这灯会居然还要选拔灯王,若是拔得头筹,可是好大一笔的赏呢!   香桥在赚钱的事情上一向头悬梁锥刺股。   没想到今日香兰又在她旁边冷嘲热讽,甚至还想扯了她好不容易画好的图纸,所以香桥当时是想都没想便扎了那一针。   她以前一直是拿瓜练习针法。   瓜太老实,不会喊疼,她也不知这一针扎下去会有多疼。只知道这穴位并无性命关碍,大概会略疼一些。   不过看香兰叫的跟杀猪一般时,她自己都暗暗吓了一跳,心里也做好了被表哥责骂的准备。   没想到的是成天复居然只是淡淡的说道:“下次换个地方,她也比你大不了多少,禁不住你这么扎。”   表哥轻描淡写,盛香桥感恩地冲他一笑,连忙拿着自己画的图纸给表哥看:“表哥你看看我画的这个图样子可还好?你应该是每次过年都能看到冰灯的,知道它们大致的样子,可不可以帮我想一想,需得如何改进,才能让这个冰灯升堂入室,拔得头筹?”   成天复看了看她画的图纸,总的来说还是有些模样的。   她的记性好,一定是先前在宫里看过其他设计复杂的图样子,于是移花接木将一些花纹纹理转接到了兔子身上,但总的说来,拼凑的痕迹太过明显,若真就此雕刻下来,也端不上台面。   更别提什么痴心妄想着被官家选为灯王了。 第39章   不过他并没有出言嘲讽,而是想了想说道:“我听陪着你入宫的单妈妈说,你当日其实是提醒了舅母的。只不过是舅母耳根子软,错听了沈夫人的话。这罪责岂可以只让你们二人承担。你已经说了舅母出丑,便是全家出丑。我已经叫江湖朋友帮忙看看,应该可以从别处寻来手巧的工匠。”   香桥听了这话,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虽然曹小姐先前跟我说好了,能借给我们府上工匠,可是现在那田佩蓉在皇后面前已经将话说满,还特意跟曹夫人打了招呼,要借他的工匠用,所以曹家的冰雕完成之后,工匠大约会直接去成家,原也指望不上。表哥若是能寻到熟手的,那是最好了……都是我言语不谨慎,得罪了沈夫人,现在倒是让大娘子受连累了……”   成天复挑挑眉,并没拿小姑娘油滑十足的客气之词当真——若是真论起得罪沈夫人,那也是从他母亲桂娘那边算起,哪里有她什么事儿   说到这,她看了看成天复桌边摆着的几张地契,发现上面是隔壁府宅的字头时,便有些好奇。   成天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时,开口解释了一下:“我已经买下盛府隔壁的宅院,等修整好了,就与母亲妹妹一同搬出去。”   香桥点了点头,轻声说:“那样也不错,祖母既可以时时见到姑母,表哥……也不必事事挨着父亲的训了。”   成天复虽然年少,看起来并不是能寄人篱下的。盛宣禾凡事都爱引经据典,表哥除了上回安装地龙时挨了盛宣禾的训斥外,最近因为他读书不够上进,又总是被舅舅敲打。   也许是被说得厌烦了,所以成四少爷急着要搬出去。   就算是自己的亲妹妹,住久了也会起龃龉,倒不如搬出去,自立门户。   在这一点上,香桥很羡慕表哥——财大气粗就是好,桐安胡同里的宅子,他也能说买就买。   她希望自己有天能替父亲彻底沉冤正名,并从盛府全身而退的时候,也能这般随心所欲,寻找一处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有竹林、有药田,她就像外祖母当年那般悬壶济世,解救苍生疾苦……   小姑娘一时神游,看着表哥的脸上,那一双大眼睛里的羡慕稍微有些露骨。   成天复原以为香桥说完就会走人,可没想到她立在桌边双手撑腮,百感交集地看着他的脸,就这么愣愣地发呆了起来,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大眼睛微微有些湿润,脸颊也开始变鼓,似乎有些嫉妒地看着他……   成天复虽然总是被京城的妙龄少女热切注视,已经习以为常,但被这么大的小丫头片子直勾勾地盯看……还是头一次。   他面无表情回看着她,见她依旧没有反应,突然伸手在她的面前打了个响指。   吓得盛香桥一激灵,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神游失态了,立起身子不好意思地借口去吃东西,拎起裙摆跑出了书房外。   成天复看她急匆匆跑出去的样子,不由得微微浅笑:虽然小丫头算计人时像个小狐狸,但是方才走神被抓包的时候,更像个惊惶的小兔子,让人想起她本就不大,原本应该像香兰那样说话肆无忌惮,任着性子张扬,而不是整日里如履薄冰,总想着自己做错事牵连了谁,而又如何补救……   在盛香桥看来,会说的不如会做的。虽然盛宣禾是长辈,但是在体恤女人这方面,他与自己的外甥相差得太远了。   就在成天复跟他说了会帮舅妈找工匠不久,果然有几个五六十余岁的老工匠寻上门来。   他们说是建宁漕运船行的陈二爷介绍过来的,帮着府上制作冰雕。   王芙虽然是当家主母,但是对于这类事务全然没有头绪,于是香桥跟去询问表哥,得来了许多的诀窍。   譬如制作冰雕,除了能工巧匠之外,最要紧的还是材料。若是用普通的井水结冰,就会显得污浊,呈现不出晶莹剔透质感。   所以最好是选用山涧的清澈泉水静置沉淀后,用卵石过滤,再用白矾净水,再行结冰之后才能得到通透的冰块儿。   不过盛家往年的冰雕并没有这么讲究,不过是打了井水过滤一番后再结冰。   今年却不同往时,成天复既然开口允诺帮助舅妈圆了场子,便不会吝啬财力,雇佣了几个大水车从山中运了泉水过来,过滤成冰,得到的材料皆是上乘。   那几个老汉并非专门雕刻冰雕的。   香桥跟得晴、香兰她们立在外院墙边看热闹时,才听妈妈们说,这几位原本的行当是石匠。十几年前苏城那一座七十二石狮盘踞的石桥,就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那些狮子神态各异,让人大为称奇,就连陛下年轻些时,也曾微服下苏城,亲自鉴赏过石桥的精良雕工。   这几位原本因为年岁已大,老早就封刀歇息,有慕名前来寻他们做工的,也都推给自己的徒弟们。   可是成四少爷攀着苏城土皇帝陈二爷的交情求上了他们,他们推脱不得,这才坐上建宁漕运船行的快船匆匆来到了京城。   不过看着盛家拿来的图纸,才发现他们要雕刻的竟然是十分简单的冰兔子。几位老把式都是觉得杀鸡用了牛刀——就这么简单的东西,随便找个木匠都能雕刻出来,何须用劳烦着他们这几个老家伙?   香桥连忙拿出自己修改了几日的图纸,大致说了出了自己的构思,只听着几个老把式都翘起了胡子,围拢在一处看了半天,迟疑地问道:“恕小老儿孤陋寡闻,小姐,你以前曾经见过这个式样的冰灯吗?”   香桥老实摇摇头道:“那倒未曾见过……所以想请几位师傅先做个小的,来看看我的想法能不能行得通,若是能行,就再做个大的,不过表哥说过,这玉兔的花纹不甚协调,还请几位师傅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将这兔子做的可爱迷人一些。”   越是高明的工匠,越是喜欢做一些精巧的玩意儿。现在看了这小姑娘独具匠心的构思,倒是勾起了他们的兴趣,于是随便找了块大些的碎冰,依着图样开凿挖洞。不一会儿就雕刻出了香桥想呈现的样子。   不过香桥原来的构思却被推翻了,几个工匠还是觉得呈现给陛下的东西,还是中规中矩些比较好。   香桥想了想,觉得听老人之言,能吃得饱饭,所以便乖巧地收了自己原先的图纸,   而那些工匠也倾尽所能,重新设计了图纸,开始全情投入,用心雕琢。   原本图纸上粗糙的兔子到了最后,简直是晶莹剔透,活灵活现。甚至每根毛发纹理都雕琢的十分精细。当冰雕完成了那一日,全家老小都来观看。   秦老太君很是高兴,直夸自己的外孙办事牢靠。成天复并没有居功,只说这是舅母与大表妹日夜冥思,才能成型。   盛宣禾在年前日渐繁忙的应酬宴席上也抽空回府看了看,觉得这冰雕的式样着实不错,最起码拿到人前不会丢了他二品大员的面子。   一时间,他也觉得自己先前不该跟王芙生这么大的气,当天夜里,便又回王氏的屋子里歇宿了。   再说那沈夫人设计了王氏,选了个下乘的冰雕之后,心情自然是舒畅,近日也总是往成家的宅子里跑。   田佩蓉因为养胎,不大往府外走,但是那几个跟她要好的夫人时不时地给她传些府外的新鲜事情。   譬如她家成郎的大儿子在桐安胡同里买了宅子,乃是先前荣归故里的户部侍郎的宅子。虽然不算甚大,但是桐安胡同里的宅子向来千金难起,家里没些典故背景的,都买不着。   可是那成天复却凭借着盛家的脸面,加上阔绰的钱银买下了宅院。听说俩家挨着甚近,在院墙处开凿个府门,便直通秦老太君的院子,方便桂娘陪伴母亲。   沈夫人向来是能挑事的好手,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成家的家产大部分都分给了盛桂娘的儿女。害得原本和睦的成家如今为了钱财吵吵嚷嚷。   可成天复这个逆子却拿着成家的家产,用来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比田佩蓉这个真正的成家娘子过得都舒适,真是叫人看不过去。   田佩蓉并没有接话,只是微笑着听着,她可不是桂娘,心里有什么事情会忍不住什么都跟外人说。   不过沈夫人有一点说对了,她绝对不会容许成家的大半家产外流。毕竟她现在才是成家的娘子,她和成郎的儿子也理应是成家继承一切的嫡子。   现在成天复让家业所累的,整日奔波于买卖庶务不思功名,正合她的心意。   毕竟一个不走仕途,只经营买卖的布衣子弟,长此以往就废了,虽有钱财却不会有什么锦绣前程,将来收拾起来也方便一些。   盛桂娘之所以在和离时能占尽好处,完全是因为他背靠了盛家的大树。若是没有娘家,光凭盛桂娘那猪脑子能从成家捞到什么?所以想要夺回家产,首要的第一件事儿,便是要扳倒盛家。   没了娘家的依靠,盛桂娘和她的一双儿女便是去了壳的蜗牛,任人鱼肉。   想到这,她打断了沈夫人滔滔不绝的马屁之言,问道:“听说盛家雇请了能工巧匠,雕琢的玉兔也甚是好看。”   “可不是!”沈夫人有些不甘心的道,“没想到盛家的门路那么多。居然从苏城请来了几个已经金盆洗手的雕刻工匠。我听盛家的下人传出话来说,那玉兔是雕琢的甚是精美,元宵佳节那日一定会夺人眼球。”   田佩荣微微一笑,不经意间又问道:“盛家的屋宅子那么多,又不是没地方,为何桂娘他们要搬出去住?”   沈夫人撇着嘴道:“你还不知道盛宣禾大人的吝啬劲头?大约是那母子三人过得不自在,便想出去自立门户。”   田佩蓉故意惊讶地微微瞪眼:“沈夫人,我真是佩服你,连盛家这么私隐的事情都知道,难道是他盛家的府宅子里有耳报神给你过话?”   沈夫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微微一探过身来,与田佩蓉耳语道:“那盛家的白姨娘,乃是我府上钱铺子掌柜的娘家姻亲,白姨娘的母亲总借着我的钱铺子往外放利钱,她倒是什么事儿都跟我手下的掌柜娘子说。”   田佩蓉听到这,眼前一亮,又意有所指地问:“哎呀,那位白姨娘我可知道,也是个能干的。盛家以前的里里外外,多亏有她操持……那你说,盛家眼下突然多出了一个当家的主母,白姨娘的心里该如何想?”   沈夫人多机灵的一个人,听了这个话头立刻明白了田佩蓉暗指什么,立刻转着眼珠子笑道:“自然是十分的不满意。听说那王氏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一味讨好盛家的那个刁蛮嫡女,却苛待庶出儿女,白姨娘那是有苦说不出,也一肚子怨尤啊!”   田佩蓉又道:“可那白氏也不是傻子,她凭什么跟王氏作对?难道她不想在盛家呆下去了?”   沈夫人志得意满道:“她先前一直以为盛宣禾就只会有盛书云这么一个儿子,这骤然出了个王氏,你说她能不急?人啊,没有什么精明不精明的,只看摆在她眼前的诱惑有多大!你说说……若是她知道了王氏的旧疾最怕急火攻心,她会不会放过一个能气死或者急死王氏的机会呢?这可是杀人不见血,最是干干净净啊!”   田佩蓉什么都没说,只是扬着眉毛笑,嘴里念叨:“可别这么说,王芙那么年轻……若是刚嫁过去便死在了盛家,岂不是说不清楚?……罪过罪过!”   她嘴上说得慈悲,可是沈夫人与她狼狈为奸甚久,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心领神会,准备回家找了那掌柜的娘子详谈一番……   那个盛家算是瞎了眼,居然几次三番让她下不来台,不狠狠整治一番,真是难消她心头之恨!   不提两个女人沆瀣一气,再说盛家的冰雕,总算是在年前完成了。   大西王朝的京城不似前朝偏居江南,而是地处偏北。冬天来临之际,尤其是临近过年时,寒风料峭,那冰雕月余之内都不会化掉。   那几个老工匠也是急着赶回家过年,所以完成玉兔冰灯,领了工钱便辞别了东家要回转老家过年去了。   王芙知道这冰灯事关重大,所以委派了一个老妈子,领着两个小厮专门负责把守放置冰灯的院落。   那玉兔冰灯放置在一大块带轮子的木板之上。在大年初四之后就可以一路运到皇宫前的广场上,垫上方砖,拆掉轮子便可安稳放置了。   各个府宅大多如此,就是为了避免过年的时候鞭炮无眼,被哪个顽童扔甩,一不小心崩坏了精巧的冰灯,所以一般都不会提前安置在广场之上。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成家的那个麒麟冰灯特别大,只能将冰块运到小广场上雕琢。不过成家的新妇有面子,请了田家的哥哥帮忙,雇请了守城的兵卒值夜看守冰灯。   整个大西京城在除夕之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更换对联,盛府的大红灯笼也高高挂起,全府的仆役们都忙碌着整治年夜饭。   而那些有头脸的妈妈们也早早换上了新衣,可以围坐在下人房里,悠闲围炉嗑瓜子,等着一会盛府开席,她们在下院里畅饮一杯。   在这样的佳节里,只要不是过分刻薄的人家,一般都会让下人们轮番做事,各自休息半日的。   毕竟一年到头,谁都要休息一下。   王夫人作为新妇却休息不得,忙碌个不停,虽然还未守岁,就已经忙碌着祭祖之用的各种物品,还要预备夫君大年初一去诸位上司府宅拜谒的礼盒子。   虽然这些东西以前都是白氏帮忙准备的。但是今年白氏借口自己的头疾犯了,不能操劳,早早就推了这些差事,只让王芙自己忙碌着。   没有办法,王芙只能抓了大女儿香桥来帮着自己张罗这些繁复的事情。   在香桥的记忆里,关于过年的祥和之气,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往常的年节里,她所能得的好处,往往也只是少挨两句骂,可是做饭、刷碗、煮肉,劈柴,这些活一样都不能少。   现如今,王氏让她做的事情,虽然繁复,却轻巧了许多,无非是要想得周全些,查看得仔细些罢了。   王芙年轻,又怕被婆婆看轻,有什么事情都不好意思去麻烦秦老太君。可是香桥却没有这个顾忌,遇到不懂了,就抓了单妈妈到祖母跟前求教,顺便再帮自己的继母美言几句,算是帮着继母张罗得妥帖得宜些,不至于失了头脚,颠倒了主次。   秦老太君看着孙女懂事能干的样子,心里也慰藉极了——孙女总算是长大了,这样她将来入了王府,也能让她稍微放心一些。   到了除夕夜的团圆饭桌上,除了盛府满门主子外,隔壁的盛桂娘也领着儿子和女儿到母亲家过年。   盛宣禾看着自己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却心有感慨,尤其是看到了盛香桥,虽然跟女儿那般肖似,却并非自己的亲女,也不知香桥那孩子在外面有没有缺衣少食……   他一直都没有断过派人寻找,可是每次南洋回来的人都是空手而归。时间久了,盛大人的心里也绝望了,只能安慰自己: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就是了。   结果今晚一时酒喝太多,盛大人有些失态,拉着香桥的手哭着说“爹爹对不住你,也不知你现在可饿着”一类的话。   成天复知道大舅舅失态了,生怕他一时口误,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便让青砚帮着他,先将大舅舅扶回房中休息了。   王氏不放心夫君,也要跟去看,可是起身的功夫,给面前的鱼汤给恶心到了,顿时干呕了出来。   香桥扶着她时,顺便伸手搭脉,有些迟疑道:“母亲,我摸着您这像是喜脉……”   老太君一听,连忙问香桥:“你把得可准?”   香桥这些日子去药铺子时,总是免费为些穷人义诊,并跟药铺的老郎中学艺。别的难症她可能瞧不好,但是喜脉还是把得很稳的。   不过老祖宗显然信不过孙女,还是在大年夜里将为盛家看病的老郎中叫了来,让他替着新妇把脉。最后老郎中也是一脸喜色地恭贺着老太君,说是盛家即将添喜了。   这下子,醉倒在屋里的盛宣禾不用灌醒酒汤就清醒大半了。   他虽然先前有了盛书云这个儿子,但毕竟是妾室所生,不堪承嗣。而现在王氏有了身孕,若能生个儿子,他们盛家才算真正地开枝散叶。   一时间真是盛府一家满堂欣喜。   香桥作为局外人,虽然也为王芙高兴,但是确定了喜讯,一家子围着王芙高兴说话时,她更想守在桌子边,好好地品尝那满桌子的吃食——盛家的饭桌上恐怕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这么丰盛吧,不把握机会,难道等到初一吃头一夜的剩饭剩菜?   这般冷眼旁吃,便可以直观看到众人不同的反应,就在她咀嚼着蒜香排骨时,一眼瞧到桌子的斜对面,盛书云一脸好奇地靠在桌子边看嫡母的肚子。他以前一直是府里最小的孩子,现在要多出弟弟妹妹来了,在十岁孩童的心里,便像多个绵软的玩具一般,倒没有他亲娘和姐姐想得那么多。   而白氏的脸色暗暗沉了下来,而香兰则在用筷子戳着蒸鱼的肚子。   这母女俩脸色不好看,也有情可原。   毕竟王夫人若是添了儿子,便没有盛书云什么事儿了。那白姨娘显然是堵得心里难受,甚至连团圆饭都没吃完,就借口头晕,让女儿搀扶回了后院。   不过应该躺了一会调适了心情,白氏又领着女儿回到了前厅,一脸喜气地拿着书云小时用过的肚兜和小鞋子给王氏,说是要给她带带儿运,保准一举得男,让盛家子嗣绵延。   这一夜原本是盛家添丁进口的大喜之日,伴着屋宅四周的鞭炮齐鸣,让人守夜的瞌睡也跑得一干二净了。   盛书云小男孩的性子,有些耐不住了,也想出去放鞭炮。可白氏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老实待一会,辞旧的正时未到,你急个什么!” 第40章   就在大家都在厅堂里笑着喝茶说话的功夫,府院的外院里也发出连天鞭炮声。   正在嗑瓜子的盛书云有些不高兴道:“不是跟那些守着鞭炮的粗使们说,放鞭炮时喊我一声,等我去了再放吗?怎么闷声不响便放了?”   说着他再也忍不住,撩起新褂子就准备往外院跑。可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如雷的巨响,墙都微微颤动了。   这下子,满屋子的人都坐不住了。   成天复一把拉住了向外跑的表弟,告诉他:“老实呆着,不要乱跑出去。”然后他带着小厮健步奔去了外院。   香桥一屋子人局促不安地等着消息,香桥嗅闻道从外院处飘来了浓重的硫磺味道……   不一会儿功夫,成天复面色凝重地回来。   盛宣禾连忙问道:“外院是怎么了?”   成天复看了看舅舅,说道:“存在外面的炮竹被不懂事的挪了地方。刚才也不知是谁走了火星子,一箱子的爆竹炸了……将院墙崩开了一半。”   老太君急急问:“那可有伤到人?”   成天复摇了摇头:“没有,可是院墙一侧的冰灯却被炸坏了……”   这下满屋的人都大惊失色。盛宣禾宣更是不顾酒意未消,在仆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去的那院儿。   只见原本美轮美奂的玉兔生生的被几块儿炸飞了的砖头打破了肚子,变得残破不堪。   “哎哟喂……”盛宣禾急得直跺脚,立刻高声大骂,“是哪个混账东西乱放鞭炮?难道不知这里存放着要供陛下赏玩的冰灯吗?”   就在这时,王芙也急匆匆地赶来,看见被炸坏了肚子的玉兔也目瞪口呆。   盛宣禾冲她喊道:“你是怎么掌的家?难道不知道这东西金贵?怎么也不叫仆人看护着?”   王芙有些百口莫辩,她就是怕鞭炮易燃,所以早早命人不准在这院子里放炮竹,又怎么会把那么多的爆竹堆放在有冰灯的隔院呢?而且,她也派人看守了啊,那些人都哪去了?   可是连续审问了几个下人都说不知道,就连守院子的妈妈和仆役在出事时也被叫去吃年饭,一时惫懒离岗了。   一时间,她又急得红了眼圈。白氏在一旁不咸不淡道:“夫人,你若是觉得掌家事多太累,尽可以使唤我啊,都是一家人,我又不会袖手旁观,可你这般什么事都揽在手里,办不好了,反而拖累了老爷的前程……”   “你……”王芙被白氏的抢白气得有些喘不过气儿。过年的杂事繁忙,她怎么没有叫过白氏?可许是白氏嫌弃她给的差事都不是掌管钱银的,总是推诿着头疼脑热,诸事不理。   现如今,婆婆和夫君都立在这里,她却抢先埋怨自己抓权……王芙虽然不是那些高门侯府的贵女,可从小也是父母手里的明珠一颗,因为她体弱,家里的兄嫂弟妹,都让着她,她何曾见过白氏这等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女子?   一时间,气火攻心,脸色顿时变了又变。   香桥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伸手捏住了王氏的手腕子,有节奏地按压她的穴位,并轻声道:“母亲,这里气味呛人,你怀着孩子,不适合在这里久留,我先扶着您回去。”   说着,她便将王氏先扶回了她的卧房,王芙急切地拉着她的手想要解释。   香桥拍了拍王芙的手背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必解释,那冰灯好修补,我会想办法。”   王芙如捞到救命稻草,紧握着她的手问:“你真的有办法?”   香桥目光坚毅,仿佛在自言自语:“必须有办法!灯王赏银多丰厚,足有四百两!敢问一生这样的机会,能有几何?”   说这话时,小姑娘的眼睛瞪得很大,然后不自觉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似乎念念有词拼命思索什么,王芙张嘴想让她坐下时,香桥突然一拍手,转身便跑出去了,那等急匆匆的脚步仿佛准备去扑火一般!   ……   等香桥再往回走时,成天复正蹲在爆竹爆炸的地方沉默不语,然后挥手让人拿来小簸箕和扫把,将鞭炮的残骸扫入簸箕里。   秦老太君叹气摇了摇头道:“既然冰灯坏掉了,那就再找个工匠随便雕刻一个充充场面,再不然就禀明精造局,今天空缺一次。”   盛宣禾却连声哀叹,觉得自家宅院流年不利,想着要不要等初一时去庙里上一柱高香转一转运气,然后便是叫来管事,叫他严管下人,尤其是必要抓到那个挪动鞭炮的惹祸精。   香桥转身来到了院子的一角,那里堆放着许多师傅们先前试样子时制作的小样,一个个如西瓜般大的兔子甚是可爱。   她拿起一个在那个一人多高的大兔子前比量了一下,然后问成天复:“表哥,你能寻到个工匠修补冰灯吗?我先前的那个法子原是被老师傅们否了的,可是现在看来,用我那个法子正好,不过须得一个工匠做些修补,不知能不能行。”   成天复看了看她,转身去安慰大舅舅,只说自己能找到工匠修补,盛宣禾这才止了骂,略略放心下来,至此修补冰灯的事情,便全权交给了成天复。   待祖母和大舅舅那群人走了,香桥转头看了看青砚手里端着的簸箕,里面除了红色的鞭炮外,似乎还有一些灰黑色的碎末。   “表哥……这次爆炸不是意外?”香桥试探问道。   成天复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   ……   香桥觉得表哥说得在理,于是转身便去绘制图纸去了。她之前便有个大胆的想法,可惜被老工匠给否决了,现在倒是可以试一试了。   想到先前入皇宫时,她在皇后经过身边时闻到的味道,香桥觉得可以冒险一试。   不过为了万全一些,第二日初一的时候,她还是带着凝烟,趁着盛家大年初一去拜见家里长辈时,拐到小广场去看了看成家早早放置在大广场上的麒麟。   凝烟也不知小姐在看什么,只看到这位假小姐脸上渐渐露出把握十足的笑容,然后对车夫喊了一声“走吧”,便钻入了车里。   凝烟当然知道假小姐一直心心念念那灯王,可是她如今远远看见了成家的那精雕细刻的麒麟,便知小姐白白花费功夫了。   就算玉兔的肚子没有炸,盛家的也远不及成家的啊!   再说听到盛家的冰兔子被炸开了肚子的消息后,沈夫人觉得这真是开年大吉。   大年初一拜了祖宗,她便赶着来到了成家,一进门便眉飞色舞的讲了盛家花重金雕刻的玉兔冰灯被砖头砸坏了肚子的消息。   “听说,他们找了曹家的工匠去临时补救了,可是修补得再好,到时候恐怕也会有裂纹,是能看出来的。”   田佩荣听了,舒心一笑道:“若是没记错,近几年来,陛下甚是看重风水兆头。今年乃是火宫守岁,而盛家的兔子被爆竹炸破了相。不但在中秋灯会那天要丢大丑,也冲撞了陛下的生肖啊!”   沈夫人也笑道:“对啊,陛下属兔,他家却将玉兔子的肚子给炸开了洞,陛下能高兴吗?”   陛下的年岁大了,越来越怕死了,在讨吉利这方面,就跟他不停地吃各种补药一样停不下来!   虽然皇家避忌,一般是避忌名讳,从来没听说过避忌生肖的。但风水这种事情,最怕牵强附会的人,只要有这个引子,到时候再有人在陛下与皇后的面前搬弄是非,让官家因此对盛宣禾生了厌弃之心,太简单了!   盛家若走起下坡路来,她肯定有法子叫盛家满门一落千丈!   想到盛家衰败后,成天复那小子不得不将家产送回求得父族庇佑时,田佩蓉舒心地摸着自己的鼓肚子,笑得更加明媚惬意了。   陛下喜欢好彩头,她还真替陛下精心准备了一番,想到皇后娘娘偷偷告诉自己的事情,田佩蓉勾起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她要让世人都看到,成郎摆脱了盛家的丧门星后,娶了她田氏为妇,是如何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   待到了元宵灯会那一日,京城里的各个宅门,都用红布盖住了冰灯,运往了广场之上。   沈夫人领着女儿坐在赏灯台前,还特意伸脖子看了看盛家的冰雕。   原以为盛家说不定想通了要命的关节,可能会灰头土脸地空手而来,没想到他们府宅里的人居然也推着一木车而来,不过虽然有红布盖住了轮廓,依然能够看出,他们运来的就是那只连天修补好的大冰兔子。   沈夫人连忙同巾帕捂嘴,差点笑岔气去,跟田佩蓉交换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后,便等着看盛家的笑话。   过不多时,顺和帝与皇后齐齐出宫下了马车,准备挑选出一座灯王,用朱笔点睛,然后点亮安置在冰灯内的油灯,开启赏灯盛会。   诸位官员与夫人家眷们也都盛装而行,陪着陛下为灯王点睛。   最惹人眼球的自然是田佩蓉的两只麒麟戏球,高大威猛,雕琢得甚是气派。   这最后的几天里,满京城的工匠都去成家帮忙了,一个个都对那冰灯赞不绝口,京城里的百姓也被这麒麟吊得胃口十足,十五这天,终于可以走近些,好好欣赏麒麟了。   所以广场的闸门虽然还没放行,可人们早早围得里外三层,甚至还有人起哄,高嚷着:“麒麟为灯王!”   成培年一脸喜气地立在田佩蓉的身旁,此时终于体会到了田家女的能干,佩蓉不光是温柔懂情趣,在光耀门楣上,也比下堂妇桂娘强上数倍!   顺和帝手捻白须,微笑地看着那麒麟,由着太监搀扶上了搭建的木阶,准备为麒麟点睛。   成培年携着新妇田佩蓉一脸喜气地恭迎陛下走下台阶。   顺和帝微笑着问:“麒麟戏球的冰灯,朕以前也见过,可都没有这么大。不过那麒麟戏的那个球,看着倒是有些特别。”   田佩蓉正等着陛下此问,立刻从容开口道:“回禀陛下。那球乃是一个小麒麟。正所谓……”   还没等田佩蓉把话说完,就听东北角传来了一阵骚动,那些原本在立在自家冰灯前的官眷们纷纷伸手点指着盛家安置冰灯的方向。   就连陛下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抬头望了过去……原来在盛家的冰灯旁,竟然有一个小丫头“飞”了起来。   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扮成了嫦娥仙子的小姑娘,原来在身上吊着绳子,半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那小姑娘的扮相甚美,翩然长裙搭配短身的兔毛儿子,高梳云鬓,胳膊处飘着彩带,仿若飞天临世,在灯光的点缀之下,头钗发髻,无一不美,闪耀着异光。   田佩蓉还想再说,可是陛下已经迈开脚步,朝着盛家冰灯的方向走了过去,只恼得她暗暗咬牙,内心里恨极了盛家一家子的搅屎棍。   等顺和帝走的近些了,一眼看出那个扮成嫦娥的小姑娘……不正是盛家的盛香桥吗?   也不知多久没见这小姑娘,她长得竟然越来越像……当皇帝抬头仰望时,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不知自己是否仍在梦中,看见了自己的月光仙子下凡,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就在这时香桥悬在半空,怯生生说道:“陛下请恕臣女吊在半空,无法施全礼,待一会儿下去的时候一定给陛下三叩九拜,补足了礼数。”   她说得怯怯,样子也惹人垂怜,鼓鼓的小脸扮成了仙女的模样吊在半空中,还真是够拼命的!   不过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引着皇帝一阵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姑娘花样倒是多,上次演南戏金锤,今日看这样子是扮成了嫦娥仙子挂在半空吗?就是不知你这是要奔月,还是下凡啊?”   香桥微微笑道:“回陛下,只因为我府上今日的冰灯乃是应了玉兔登桂的题,我扮作了嫦娥,正好与兔子成一对儿,给陛下添彩纳吉。”   陛下看着她就忍不住笑,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太监,将盛家的冰灯红布扯开。   可是当红布扯开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与别家美轮美奂的冰灯不同,盛家的这座冰兔子虽然看起来雕工也精美,可兔子的肚子却看起来十分凸出,好像是铁锅般的一大坨冰凸了出来。里面隐隐透红,跟拿了一坨冰后冻上去的一般。   就在这时,皇帝身边的皇后轻言语道:“陛下,听说盛家的屋宅被爆竹轰炸了。这玉兔好像……也被倒塌的墙砖砸开了肚子吧?玉兔破了相,实在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啊……田家人做事也太粗糙了,难道他们不知陛下的生肖也是兔吗?”   听了这话,原本笑吟吟的顺和帝脸色一变。   人的年岁大了。难免会变得“贪寿”一些。可惜在生老病死这些事情上,永远是人难胜天。   顺和帝近些年来,对于影射病灾一类的事情尤为敏感。   若盛家不过图个糊弄过关,便将个破肚的兔子展示在人前,就算在旁边吊着十个八个可人的小嫦娥,也是对皇帝毫无恭敬之意,其心可诛!   想到这,他沉下脸开口说道:“这就是你们盛家精心准备的冰灯?大腹便便且红着肚子,宛如得了腹胀,朕看这不是天上的仙兔,就连地上田埂的野兔都不如!”   这时跪在一边的盛宣禾听了陛下的说辞,真是恨不得将自己整个身子都埋进土里,心里也是一阵的后悔。不该错信外甥的话,以为他真将冰灯修好了,这几日他应酬甚多,酒宴接二连三,甚至都没回府看看,结果任着家里几个不立事的拿这冰灯出来丢人现眼……   可就在这时,吊在半空中的香桥,却突然轻轻拍手。   就在这时,玉兔的肚子底下的油灯被一旁的小厮点亮,将整个兔子照得熠熠生辉。   而那十几盏油灯轻轻的撩烧着玉兔的肚子,让兔肚子那层薄薄的冰渐渐产生的裂痕,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从玉兔的肚子里突然露出一只颜色赤红的小兔子。   就在这时香桥也被放了下来,赶紧跪伏在地冲着陛下和皇后磕着头,脆生生生的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古语说‘白兔中瑞,赤兔大瑞’,臣女这冰灯的立意,就是玉兔登桂(贵),火年催赤兔,祥兆临世,天下大吉!”   这时,玉兔之下的油灯纷纷被撤到了两旁,莹莹赤兔,雕工甚是精美,紧贴在白兔的残破的肚子上,竟然相依相偎,亲密无间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兔子母子舐犊情深的意境。   陛下看了看,紧绷的脸也慢慢缓和了下来,笑着道:“你倒是挺能胡诌,赤兔大瑞……你是说今年朕会过得很旺?”   香桥眨了眨眼,天真道:“对啊,不过陛下已经是人中真龙,世间的主宰,不可能再升官了,但是益寿延年,老当益壮是一定的!说不定今年陛下就像这玉兔吉兆一般,会添丁增口呢!”   这话说得莽莽撞撞,盛宣禾听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上去敲假女儿的脑袋。   陛下都什么年岁了?益寿延年都勉强,还添丁增口?没听说哪个皇子要生皇孙。莫不是暗示妃嫔给皇帝戴绿冠吧?   可是顺和帝听了,却是哈哈大笑,转头拉着田皇后的手道:“听见了没有?这乃是天降吉兆,你这肚子立的乃是大瑞赤兔,给朕増福添寿的!”   田皇后没想到万岁竟然在这个当口,说出了这件事,虽然在笑,却笑得有一丝勉强。   香桥听了,故意瞪大了眼睛,惊讶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陛下笑着拉起了皇后的手道:“原本皇后担忧着胎位不稳,之前一直秘而不宣,可今日乃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恰好盛爱卿府上的冰灯正好早早预兆了吉兆,朕便借此机会昭告天下,朕的皇后已经腹中孕育龙珠五月,再过不久,就要为朕添丁增口了!”   旁边的众臣子和家眷都听傻了眼,陛下一向精明,不像被戴了绿冠的样子,而皇后的年岁虽然不到四十,若是真的有孕,也是老蚌生珠……这……这一胎龙珠若是男孩……岂不是要搅动得朝野生变,皇位传承更加不明?   也难怪帝后二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皇后五月快要显怀,这才借着盛家玉兔吉兆的引子,昭告天下。   不过片刻的呆愣之后,自然是众位臣子一脸喜色地向皇帝和皇后道喜,一时间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宛如自己的府上添丁进口一般。   香桥站起身来时还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斜侧里的慈宁王府一家。只见慈宁王也是脸上带笑。恭贺着父皇又要给自己增添弟妹,可是转过脸时,那位王爷的脸上还是呈现出一抹阴霾。   若是皇后此番真的诞下龙子,甭管他是几岁的婴孩儿,也是皇帝的嫡子。   田家势大,就算如今的太子金圣全一朝病故,田家也可以拥立襁褓里的婴孩为太子。到时候田家把持朝政,一家独大,可就没有他慈宁王什么事情了。   看来今年的这一把赤兔大火可烧不旺慈宁王府的运势了。   陛下心情大好,又看了看那玉兔,细细看去时,发现玉兔的身上纹理细密,甚是精美,难得的是香桥这小姑娘真是用心了,于是他拿起朱笔在那玉兔的眼睛上点了两笔,就此今年元宵灯会的灯王便花落了盛家。   田佩蓉此时的脸色不甚好看,手里的巾帕也拧成了麻花。一旁的成培年也有些恼羞成怒:“这……你不是说我家的灯,肯定是灯王嘛……怎么让盛家截胡了?”   田佩蓉也觉得四周的贵妇们似乎都在背后窃笑,大约是嘲笑她雷声大雨点小,折腾了满京城的工匠,却与灯王失之交臂。   她努力维持着高雅的微笑,低声对自己的夫君低喝道:“闭嘴,你还嫌我不够丢人?”   她当初之所以愿意花费重金雕琢麒麟戏球,就是图的这个麒麟送子的彩头,所以她那个麒麟戏球的球,乃是蜷曲起来的小麒麟。   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了皇后孕育龙胎的隐情,又知道皇上欲在元宵佳节时公布这个喜讯,自然要拼尽全力博得个好彩头。让自己的夫君在万岁面前露脸。   可万万没想到,盛家的那个小搅屎棍不但没有惹得陛下大怒,还凭借着一个牵强附会的兔崽子,就生生抢了她的风头!   就算现在陛下有耐心再回去听她细讲麒麟送子的典故,也不过拾人牙慧,再也没有借着麒麟冰灯公布天下的风采了。   她在冰灯上砸下的重金算是白白的打了水漂……   想到这,田佩荣不由得恨恨地望向了盛家那边,同时心里纳闷,这盛家是误打误撞,临时补过,才正好蒙到了皇后老蚌结珠的隐情,还是他们盛家神通广大,老早就得到信儿了呢? 第41章   看着田佩蓉极力隐藏在笑容里的恼羞成怒,香桥暗暗冷笑。   因为成家的麒麟太大,所以是在广场雕琢,她大年初一特意绕路去看成家雕琢的式样了。   当听说麒麟推着的那个大球看着像是抱成团的小麒麟时,香桥就知道自己心中的猜测果然不错。   那日她随着继母王氏入宫面圣,一下子就嗅闻到了皇后身上淡淡的药香味道。   她最近总在药铺子试药,能轻而易举辨别出那汤药里的几味草药都是安胎之用的。   当时她不动声色,看了皇后穿的鞋履和衣服。平日里总是喜欢盛装打扮的皇后,在诸位夫人都入宫面见的场合里,居然穿的不是窄面精致的尖头绣鞋,而是一双加了兔毛里子,略显臃肿的宽鞋,而且衣裙也没有收腰。   香桥心里顿时就猜到了皇后有着身孕,只是应该避忌着胎儿不稳,一直没有公布于众。看她的身形,也是快要显怀了,就算帝后二人想要隐瞒,也隐瞒不了太久。既然皇帝喜欢讨彩头,自然再没有比送给他一个祥兆贵子更好的了。   最起码,田佩蓉不也在打着麒麟送子的主意吗?   当猜到父亲当年的冤案跟田家有莫大牵扯的时候,香桥立意绝不叫田家落得半点的好!而且她老早便听说若是被陛下钦点了灯王,是有赏的。   这几日她为了冰灯拼尽全力可不光是为了继母,就是为了这厚赏,她也会拼尽全力,将田佩蓉那女人的冰灯挤落下去!   此时陛下心情舒畅,但也没忘了打赏灯王,正命人准备打赏盛家。   盛香桥还装傻充愣的,跪在地上问陛下,她这个小嫦娥有没有赏。   陛下笑着道:“给你父亲便是给了你,难道分赏两份?”   香桥半抬头道:“回禀陛下,臣女将来是要嫁人的,自然要跟着主母学习理账。奈何臣女的父亲向来清廉节俭,府宅里不入冬都不烧地龙,宅子每个月的米面油钱就是那么多,有什么可理的?臣女就是羡慕那些嫁妆多的姑娘,每日里女红刺绣之后,便数数钱,理理账本子,特别有当家娘子的威风。可是若每一次万岁的打赏都直接由着父亲打理,那臣女可是摸都摸不到,自己什么都不会,到了婆家,岂不是还得从头再学吗?”   香桥鼓着小脸,直不愣登说话的样子,不知为何对极了陛下的胃口,听得他哈哈大笑。   毕竟盛爱卿的吝啬,也是满京城里独一份了。   今日观他府上的冰灯,那玉兔雕工精美,一看就是大家之手,盛爱卿这真是出血了。铁公鸡的血,的确是要比寻常的鸡血要贵一些……   于是顺和帝地大手一挥,赏盛府纹银四百两,不过其中的二百两直接赏给了扮成小仙女的盛香桥。   顺和帝还半开玩笑地叮嘱臣子:“盛爱卿,你可不能私吞了女儿的赏银,不然她将来去婆家理不好账,还要来找朕算账!”   盛宣禾点头哈腰,连声说“岂敢岂敢,小女放肆,让陛下见笑了。”   盛香桥却是一脸坦然。   自从王芙在皇宫里领着烂差事回来,她可没少跟着挨骂,不过能用钱银弥补,那么她权当那些骂人的话是放屁。   若不在皇帝面前将钱银名正言顺地讨回来,那么自己这些日子来的辛苦,岂不是都进了吝啬老头盛宣禾的腰包?   如今正儿八经地从皇帝的手里讨了赏,虽然只能分到一半,已经很满足了。她终于可以让赏银抬入自己的箱子里,随着自己的心意花用了。   盛香桥这边得赏银得的欢心,可是成家那边个个脸色阴郁。   相较而言,成家大爷的脸色最好,看见自己弟弟和弟妹干干巴巴地杵在那,嘿嘿冷笑地对着自己的老婆钱氏道:“我还真以为我二弟娶了能干的,没想到算计自己的大伯挺厉害,对着外人的时候,屁都不是,这个麒麟拢共花了多少?阵仗那么大,敢情是白白往里搭银子……”   钱氏偷偷拉拽他的衣袖,让他少说两句,可脸上也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这夫妻俩念念不忘被弟妹田佩蓉撬了五间铺子的血海深仇,如今看田佩蓉在群臣面前丢人,自然是乐得看笑话。   一场冰灯盛宴放眼望去,到处晶莹溢彩,流光如瑕,只不过皇后结下龙胎一事,让众位臣子们都玩得不大畅意,巴不得早早结束,好回转府门找了各自的山头人脉,商议朝堂接下来的走势。   盛香桥原本是众星捧月的未来世子妃,可惜一下子贬了身价,身边少了如董映珠一类攀附姐妹交情的小姐。   幸好今日稳赚了二百两,香桥因为被吊在半空为万岁祈福,冻了半天,所以丝毫没有赏灯的雅兴,于是跟父亲说他有些冷,想要在马车上休息一会儿。是以父亲领着母亲和其他的弟妹们去了观景台,而她早早就上了自家马车,让凝烟将厚被子和手炉一类的都招呼到了自己身上。   只等着爹爹陪王伴驾之后,再回府狠狠地补觉。   不过就在这时马车的门帘子撩起,香桥裹着棉被子抬头一看,原来是成天复。表哥拿着一串糖葫芦,还将一罐冒热气的泥烧小罐子递给了她。   香桥此时正冷着,看着那热气腾腾的小罐子,顿时好感倍増,一边伸出手焖子接过了小泥罐子,一边问:“这是什么?”   成天复说:“街边卖的热甜饮,用雪梨加红枣炖煮的,还有驱寒的老姜。”   香桥赶紧喝了一口,果然果香清甜里带着微辣,喝一口浑身都暖融融的。她看表哥只买了一罐,所以喝了两口后,便递给他问:“你也喝一点?”   成天复将红彤彤的糖葫芦递给她,慢吞吞道:“你自己喝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快不是了……”   香桥一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可不是忘了自己扮的身份!世子爷的未婚妻若是跟自家表哥当街分食,的确不雅。   香桥吃着糖葫芦,喝着热热的罐饮,探头看着灯会的热闹纷繁。   现在大部分府宅的贵眷都已经登到了高高的观灯台上可以俯瞰长街灯景。   不过成天复站在停靠马车的驿站处,稍显冷漠地看着远处的观景台——那上面锦衣华服,人头攒动,一个个都是满脸笑意,就是不知他们此刻的内心又在盘旋着什么……   香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半歪着脖子问:“表哥,等你考得功名了,应该也是也会登上那高台的。”   她知道往年的表哥都是会随父亲登上高台赏灯。   可是今年他的母亲与父亲合离了。虽然他也可以随着舅舅一起上去,但是父亲与继母也在高台之上,若是并肩而站,父子间难免尴尬。她猜想所以表哥才为了免得麻烦干脆不上高台,站在这里无聊地给她买吃的吧。   成天复回头看她问:“怎么,你想上去?”   香桥摇了摇头,老实说道:“那高台就如同戏台,能登上去的都是扮上角色的,嬉笑怒骂皆不由自己了……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些,以后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衣食无忧,做事不愧天地良心,也不愧于自己就好。”   成天复听了小丫头的话,轻轻笑了一下说:“你这要求比那些高台上的贵人们都高。光是‘不愧于天地良心’这几个字就难倒了天下大半人,而‘不愧对自己’,试问又有几人能做到?”   香桥认真地想了想,说:“表哥,你说的很有道理!”   说完,她一口将手里剩下的温热的果饮喝尽,然后让凝烟扶着她下车,跑到了街市对面的摊子前,买了一串夹了核桃的糖葫芦,又拎着裙子飞跑了回来,仰着脖递给了成天复。   “表哥,给!”   成天复说道:“我不吃这个……”   还没等他说完,香桥就笑着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是你方才看着我吃的时候,默默咽了四次口水。虽然不愧于自己甚难,但细枝末节上就别为难自己了。此间无人,你装大人装得再像也没人给你赏,赶紧吃了,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香桥笑得有些狡黠,像只摁住鸡尾巴的小狐狸。成天复默默瞪着她,终于抵不过她脸上灿烂的笑意,伸手接过了那串糖葫芦,看了一会,才勉为其难地慢慢吃起来了。   不过从他舒展开了眉头看,他应该很喜欢吃这种小孩子的零嘴。   香桥想:不过才十五岁的少年,也并没有比自己大太多。可惜为了撑起家业,扶持娘亲和妹妹,他也不得不扮演着也许他并不喜欢的少年老成的角色……   就在香桥看着表哥愣神的时候,突然发现表哥从始自终,目光一直盯着广场正中央的麒麟冰灯。   香桥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蹊跷,便也转头去看,不一会便发现了问题——麒麟的耳朵……怎么那么亮?   她定睛又看了一会,才发现问题所在——原来那麒麟的耳朵圆滑凹起,正像个凸镜……   不过她想不明白,表哥为何一直盯看着那里。等她想问时,转身一看,表哥已经不在,不知去了哪里。   一场灯会散尽,香桥跟随父亲和母亲王氏一同回了府宅。   这场灯会,真是将盛老爷的魂魄吓得七上八下。待回来之后,他只想跟着夫人在床榻上躺一躺,舒展老腰,再回一回魂魄。   可是王氏却冷着一张脸,冷冷道:“老爷,府宅不清,暗藏奸佞,如何能安睡?”   盛老爷被说得一愣道:“什么奸佞?家里又不是朝堂,是哪个惹得夫人如此不高兴了?”   王芙想起她的丫鬟私下里查到的事情,将脸儿绷得紧紧地道:“爆炸的鞭炮乃是我年夜那天亲自看过的,压根就不在那院子里,怎么平白无故被人挪了地方,还好巧不巧地炸坏了墙,崩坏了冰兔的肚子?”   白氏坐在一旁,微笑着道:“夫人,那日事情那么多,你一时忙忘了也是有的。再说老爷不也没有说什么,这事儿既然过去了,就算了吧,您有孕在身,别气坏了身子。”   王芙冷笑一声道:“是啊,我身子不好,最怕郁气堵心,所以有人成心要炸坏了冰灯,让老爷惩我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我被冤枉,肯定心里憋气,若是立刻发了病,便是一尸两命,遂了某些黑心肝的愿!”   她这话说得甚重,连盛宣禾也是一惊,连声道:“这年才刚过,你怎么就说出这么咒怨的话来?这……这不是给肚子里的孩子添晦气!”   王芙看了在一旁恭迎着老爷的白氏一眼,冷声问道:“我安排的看院子的人,为何是你的丫鬟叫走的?”   白氏听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眼泪顿时蓄满眼眶道:“夫……夫人,您这话的意思,是要冤枉我了?我哪知道他们下人间的交情?春杏!你个死丫头给我过来,你跟夫人说说,你为何叫人去吃饭!”   白姨娘的丫鬟春杏也立刻跪下,哭哭啼啼道:“那把守院子的妈妈乃是我的同乡,我看酒席有一罐子老家特产的地瓜酒,想着她一定爱喝,就叫她过去喝,夫人……不是您说了我们满府上下,只要不耽误了内院的伺候,都可以喝酒吃肉的吗?大过年的,我叫同乡喝一杯酒,谁知竟然闯出了这么天大的祸事?夫人,您要迁怒,就责打奴婢吧。白姨娘她生书云少爷的时候,月子里落了弱症,哭得狠了,是要头痛的……”   白氏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一句给点醒了,春杏那边话音刚落,他这边已经是顺着椅子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只半支撑着身子,趴伏在地上哭泣着对王芙道:“夫人我知错了,前些日子,我不该霸着老爷,不让他陪您过夜。从此以后我定当规规矩矩,谨守当姨娘的本分,伺候好您和老爷两位主子。求您开恩,莫要给我添加着这么大的罪名,我被冤枉了不要紧,我的香兰和书云以后怎么能在院子里抬起头来呀?”   一时间,这风韵犹存的白氏也是抓准了自家老爷喜欢病弱美人羸弱不堪的精髓,哭得梨花带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你……你……含血喷人,我何曾说过嫉妒你侍奉老爷?”王芙气极了,竟然一口气提不上来,只痛苦地抓着胸口。   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的香桥手疾眼快,立刻掏出自己顺身携带的银针包,朝着王芙手上的穴位刺入几针,总算是让她缓过了这一场急火攻心。   香桥作为外人,不好插手人家的家事,稳住了王氏的心脉后,只能安慰她以身子为重,不要动怒。   盛宣禾一看,这一妻一妾都是病怏怏看着可怜,当真难以偏颇。再说了就像白氏所说,若是真处罚了白氏,那他的庶子庶女如何在盛家立足?   于是盛老爷秉承着家事难得糊涂,只想将这事情不了了之——这也不过是场意外,以后下人们得了教训,做事有章法些便好了。   所以他高声道:“大半夜的,吵个什么!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可就在盛宣禾想要和稀泥的时候,秦老太君却在外孙成天复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儿媳说得对,爆竹之事不查清楚,我们家宅不会安宁。你盛老爷的官儿也坐不安稳!”老太君开口说道。   盛宣禾没想到母亲会来,连忙起身相迎道:“怎么还惊动了母亲,这些下人不守规矩的事情,我一力处置了就好,管教夫人和母亲都解气就是了。”   秦老太君听了这话,冷哼一声,看着趴伏在地上的白氏,想着外孙私下里给她分析的话,开口道:“外院的几个仆役都证实了你夫人的话,那爆竹的确放得很远。难道你就不想想,是谁会趁着大家都吃年饭饮酒的时候,如此没事找事,费尽周折地将爆竹运到放置冰灯的院落里?此时正是过年,若不是天复这孩子门路广,压根都找不到工匠修补。而若不是香桥那孩子奇思妙想,就算修补好了,也无法遮掩冰灯上的裂痕,只怕今日皇后的一句‘陛下的生肖是兔’就让你万劫不复!这些都是你的运气,你可别图了家宅无用的一团和气,把你的好运气都给用光了!”   盛宣禾被母亲这么一提醒,也是背后冒冷汗,迟疑道:“母亲的意思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想陷害我盛家?”   秦老太君冷眼看着跪在地上半低头的白氏,道:“把东西拿上来!”   只见一个老仆拿着个簸箕呈递上来——那簸箕里全是当时爆炸剩下的爆竹碎屑。   成天复走过去扒拉了几下,用手指捏出几个黑色的碎屑道:“我当日便收集了遗落在院子里的碎屑,询问了京城炮师营的朋友,他说这是制作火炮常见的烈性火药,若是剂量得宜,炸烂半个盛府都不成问题。这种浓度的火药价钱不菲,民间压根不会用来做爆竹,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盛家。”   说到这,他顿了顿,看着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舅舅说:“这是有人故意夹带了进府,混在普通的爆竹里,想要假装意外爆炸,让盛家难以度过这个年关!”   听到这里,盛宣禾震怒地一拍桌子,再次认真地去想妻子王氏对白姨娘的指控,沉着脸指着春杏道:“给我将这奴婢拖出去打,打得她说出实话为止……”   白氏哇一声大哭,直说:“老爷您这是要冤枉好人啊!我真是不知情啊!老太君,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可惜现在盛宣禾已经被母亲的寥寥数语激得汗毛孔都立起来了,想到火炮营的杀伤利器出现在府里,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难保不再炸第二次,到时候岂不是睡梦里被炸到天上去了?若不将偷偷安放火药的人揪出来,真是寝食难安。   所以这次白氏哭得再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也是无用了。   很快,院子里的板子声此起彼伏,春杏不过是个小丫鬟,哪能经得住这顿打?没几下的功夫,便惨叫道:“是姨娘,让我去寻了看守院子的老妈妈去喝酒。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我也不知,只求老爷莫要再打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盛宣禾此时已经是脸色铁青,冲着白氏咬牙切死说道:“难道你也需打一顿才能说出实话来?”   他看白氏还在啜泣抵赖,干脆大手一挥,要仆役也将白氏拖出去打。白氏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求饶道:“老爷,我只是怕院里的妈妈太辛苦,想着招呼着一起吃酒,真的不知道什么火炮营的火药啊。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知。”   可惜现在盛宣禾想的是满府的身家,此时已经铁了心肠,很快白氏就被拖了出去。   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就算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她也死不承认。   不过她一个人嘴硬也无用,白氏屋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被抓起来审了。   不消片刻的功夫,便有人供出在年前的时候,白姨娘曾经外出去见娘家母亲,两个人一起去了永盛钱庄,跟钱庄掌柜的娘子关起门来密谈了一番。   等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包裹,可看那轻飘飘的样子,也不像银子。   小丫鬟扶着白氏上车的时候嗅闻到那包裹里就是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盛宣禾听到这,已经不需要什么证据了,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是秀才家里出来的良妾,我就处置不了你了?单是你要炸掉供陛下赏玩的冰灯,这一点就能处治你个大不敬的罪过,更何况你还吃里扒外,差点炸掉我盛家的府宅。你若是再嘴硬,我便铁了心公办,你和你娘家人可别想保住项上的人头。   白氏从来没见过盛宣禾发这么大的脾气,只哭着道:“老爷,您真的错想我了。我不过见夫人年轻,入门做事没有章法,偏偏老太君和老爷您还用她掌家。我……也不过是想吓唬夫人一下,让她知道当家管理大大小小事情的难处,若是能用我帮忙掌家,不就妻妾融洽,相安无事了。可压根没想到那火药竟然那么厉害。将冰灯都给炸坏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呀。”   白氏的这话半真半假,她想要重新掌家,支配钱银是真,可想吓得王芙旧疾复发,最好一尸两命才更真。 第42章   那钱庄的夫人曾经给她透过话,说认识王家下人,都说这位王大姑娘不禁吓,更怕上火着急。   若是白姨娘想要重新掌家还不简单,只要给王氏添堵,最好让她旧疾复发就成了。一个疾病缠身的主母,还能理什么事情?   可白氏总觉得不妥,虽然拿了这包火药,但压根不想用。   谁想到在吃年夜饭那天,却惊闻了王芙身怀有孕的消息。看着满家的男女都围着王芙转,白氏的心里登时不畅意了。等她回屋子躺下的时候,越发觉得钱庄的夫人说得对,于是痛下决心,一定要趁着王芙肚子里的胎儿没有坐稳时吓她一下。   若是因为冰灯被毁,她心里一急旧症复发……那更好!看她那羸弱的样子,应该不会稳住这一胎。   至于冰灯被毁后,盛家虽然可能在万岁面前丢人现眼,在白氏想来应该也无关紧要,只不过不能在人前争脸罢了,又有什么关系?   可今日盛宣禾回来时,谈及因为玉兔肚子有裂痕,差点被当做了映射诅咒官家,吓得他冷汗直流,也把听了这话的白姨娘活活吓了一跳。   此时她心里才后悔当初的冲动。   可如今,她说得再怎么巧妙也是无用了。盛宣禾已经懒得跟善妒愚钝的妇人多言,指令人前去永盛钱庄钱抓人对峙。   谁想到去了钱庄时,钱庄大门紧闭,敲开门板一问,直说那掌柜已经被沈家给辞退了,年前就走人了。   盛宣禾知道永盛钱庄乃是谁家的买卖。难怪一个生意妇人却给人支招用了这么歹毒的点子,这姓沈的可够阴毒的!   但就算拿到人也是无用,因为没有当场按住人,就算告官也只能追溯到掌柜娘子那里,若是想追源到沈夫人那,只会让沈家抵赖说他家含血喷人。   白姨娘到底是自己的姨娘,说破了天,也是白姨娘自己去领了火炮营的火药自己炸自己家的墙根的。   若是家丑一旦泄露出去,盛家的脸也跟着丢光了,万一再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谁知道会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那个毒妇沈氏应该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这么有恃无恐,成心看着盛家闷声不吭吞了这一坨子狗屎。   想到沈夫人的狠心毒辣,盛宣禾也是气得脸色发青。想他盛家几代勋荣,他少年恩科得中,又是秦老太君的独子,受族中长辈庇佑,一路仕途顺畅,何曾受过这种被人算计的腌臜气?   想到那沈大人从扬州被人举荐入京,一路高升,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更让盛宣禾这位久居二品不得进位的名门贵子心里憋气!   “一对蛇头鼠脸扬州贱人!男的钻营不要脸,妇人如此蛇蝎心肠,如此娼人居然稳坐高堂,实在是朝廷不幸,我辈不幸!”   盛大人一辈子的脏话,今日竟然一股脑地宣泄出去了!可是骂完了沈家的列祖列宗,还得回头闭门收拾家里的一团乱。   事已至此,就算他看在两个孩子面上,有心想维护白氏,也没法子了。   现在王芙肚里正怀着孩子,容不得半点闪失,更不能容毒妇留在盛家。她既然已经招供,只能家法处置。   老太君听了也是心里又气又悔,这白氏是当初她给儿子安置的,原本是怕乔氏不能承袭香火。   想这白氏当初入门时,看着也是个温良小意的女子。   谁想到在这大宅门里呆了些年头,生儿育女之后,心思却越发变得贪婪毒辣了。这样的人狠毒有余又才智不足,最容易被有心人利用,万万留不得。   而且白姨娘闹出这样的事情来,秦老太君在儿媳妇王氏那里也没有脸面,少不得重重处罚,以正家规。   只是如此家丑,不好张扬,毕竟她生养的孩子以后还要做人。书云读书颇为用功,假以时日必定成才,为了他将来的官声,不好有个落罪的亲娘。   如此一来,就不能大张旗鼓的将白氏惩办,更没法遣她回娘家。最后只能命两个老妈子将白氏押送到盛家的农庄里令人看守住,关在一座久不居人的宅院里,再不许她出来就是了。   待过完年后,盛家便对外宣称白氏犯了肺痨恶疾,怕她的病气过人,在乡下的农庄里静养,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至于白氏的娘家,盛宣禾也一早派人去,按了白氏的母亲审问。   只听得白氏的秀才父亲连连跺脚,当场抽打了自己婆娘三个大嘴巴!直说好好的女儿被她给教唆坏了。   盛家闭门让那白氏母亲在口供上画押,至此就有凭证,免得他们知道自家女儿被流放到庄园里,他们家来闹。   盛家管事跟白秀才说得明白,不管白氏再怎么糊涂,她的一双儿女还要做人的。这丑事只能捂得严实了,将来她那一双儿女才能顺顺当当的成家立业。   只是审问白氏的时候,盛书云和盛香兰都不在场,后来才知自己的娘亲被押送走了,两个孩子都哭着跑到了盛宣和的面前下跪求情。   盛宣禾将他们两个人单独叫到了自己的书房去,闭门长谈了足有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哭肿了。   不过他们虽然年纪不大,却也知道自己母亲意图谋害嫡母,闯下了大祸。   万一白氏在自家宅院点燃硫磺火药的事情传扬开去,最受影响的就是他们俩的前程。   尤其是盛香兰,以后谁还敢娶这样的儿媳妇过门?   盛宣禾说了,只要白氏肯改过自新,在农庄里好好的修身养性,到了年节的时候,他会让两个孩子去乡下看望母亲。   盛家并非那些歹毒刁横的人家,也不会私下动刑闹出人命来逼死为盛家生儿育女的妾侍。   只是从此以后,他们俩不能再让白氏养在跟前儿,学了她的目光浅薄,性子狠毒,而是一并归到嫡母王氏的屋里就是了。   随后的几天里,盛书云变得不太爱说话,而盛香兰也躲在房里哭了好几场。   也许是哭透,想明白了,在转天出来的时候,她便总往王氏的跟前跑,母亲长母亲短的叫个不停,俨然一副要承袭了长姐马屁衣钵的架势。   毕竟她以后要在王夫人的手下讨生活。将来能否嫁个好人家,自己的嫁妆多少,也全看王氏的心情,如何不能积极修补关系,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   香桥没有参与盛家肃清门户的这一场内乱,她自始至终谨记自己是个外人的身份,不好参与别人的家事。   不过盛家少了姨娘白氏之后,真的是清静了不少。   最起码盛香兰不再像以前那般讨人嫌,隔三差五地找香桥的麻烦了。   但是香桥知道,这场闹剧的背后,除了沈夫人的影子,也少不了田家。   尤其是当皇帝不满盛家的玉兔时,皇后提醒说陛下的生肖为兔,用心真是阴毒极了。   盛家的祖母和盛宣禾也明白这一点,却是只能忍气吞声,暂且记住这梁子。   桂娘觉得这万事缘由都是因为她而起,免不了再次去想当初如果听母亲的话,没有嫁给成培年那个白眼狼,盛家是不是就不会跟田家结仇了?一时间,她倒是上火病了一场。   不过香桥觉得,盛家的这一口闷气,已经大仇得报,经手人却有些不详。   就在元宵冰灯结束的第二天中午,京城里发生骇人听闻的火灾一件——那还未来得及拆卸的观景台着火了,好巧不巧,着火的位置正好是陛下赏灯时坐着的位置。   虽然大火被及时扑灭,可有心细的人发现,这火源甚是蹊跷,竟然是从成家的冰雕麒麟那聚拢的阳光。   只因为那麒麟的耳朵被雕琢得实在是光滑凸起。活似拢光的透镜。一下子就把阳光聚拢了过来。那亮点正好反射到了陛下所坐的椅子上,将棉绒垫子点着,燃烧起了熊熊大火。   一时间,京城里的人都在谣传,说是什么麒麟借着火年降世,熊熊烈火炙烤真龙。   这场意外自然也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官家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沉着脸下令太监将那麒麟的头砍下来,砸个稀巴烂。   看来这麒麟送子没送出去,送火倒是第一名,燎烧着了陛下心头的这一团旺火。   那成培年惊闻自家的麒麟闯祸后,也是忐忑不安,几天里都是食不下咽,直骂田佩荣出的馊主意,花了大笔的银子不说,却雕琢出这样的不祥之物,若是被陛下厌弃,他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田佩荣被骂得狠了,心里也激起火气来,口舌毫不相让,反指着成郎的鼻子大骂,说他背靠着田家一路升官。现在不过是一场意外,他不仅不安慰人,反而急着把责任全推卸到她的身上。   二房那边鸡飞狗跳,听得趴墙根儿的钱氏嘿嘿直乐。   而香桥在饭桌上听桂娘眉飞色舞地跟祖母说起成家的麒麟着火惹祸的时候,不由自主扫了一眼过来陪祖母一同用饭的成四表哥。   她记得清楚,元宵赏灯的时候,成表哥看着那被灯笼光映照的麒麟盯看了许久。成家的麒麟过了许多工匠的手,就在元宵的灯会的前一刻,还有几个工匠林轮流检查打磨呢。   若是表哥成心报复,买通了人在麒麟耳朵上做了手脚,特意打磨得聚光,同时再调整麒麟摆放的位置。想要点燃皇帝的椅垫子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她可听说过,这位表哥从小就是放火的一把好手,而且性情是睚眦必报,连宫里的皇子都打过了。   虽然现在长得大了,举止有所收敛,可是若真惹急了他,谁知道混不吝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当然,香桥很识趣地没有去问。关于盛家的秘密,她知道的太多了,还是低着头捂着自己的钱袋子,老老实实地混日子比较好。   免得哪一天,妨碍别人的道,被人灭口而不自知。   年后还没有转暖,到处都是银装素裹,千里冰封的景象。   从年节里一路热闹过来,关在宅门里的小姐们未免会觉得日子有些无聊了,所以这些爱玩的姑娘免不得会奇思妙想,组织一些精巧的茶会。   盛香兰沉寂了一段时间,终于摆脱了与亲娘分离的悲伤,开始忙碌起来,翻出自己过年时裁剪的新衣,去参加京城小姐们组织的诗社茶会。   她没了亲娘可以依仗,更是积极地结交那些个名流小姐们,一时间,她竟然比姐姐香桥出门的次数还要多。   不是香桥不爱出门,而是盛宣禾在元宵灯会后不久,就将她叫到了书房里,不甚委婉的提出希望她谨言慎行,减少出门,免得露出破绽,徒增烦扰。   他当初弄个假冒的小姐入府,除了慈宁王的胁迫外,最大的原因是盛宣禾还存着一丝将亲女找回来的私心。   有这个假货撑场面,就有女儿的名声体面在,哪天她回来了,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将女儿换回来。   可是现在这个假货也太招摇了,今日讨了陛下的赏,明日说不定还要弄个县主当当。   虽然盛宣禾也客套地感谢了这个假女儿在冰灯一事上的援手,但是若她能老实安分地呆在府里,对他的血脉运转大有裨益。   这就是变相的禁足令,据说是慈宁王跟盛大人提出来的。看来慈宁王爷对于她利用灯王给皇后腹内的胎儿预兆祥瑞的事情很是恼火,不希望这个冒牌货再到处招摇。   可是这变相的禁足令,最后到底是被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偌阳公主给破了。   这还要从香桥上次入宫说起。她跟一群小姐陪着公主滑冰车,原本众人玩得只是规规矩矩不甚有趣儿的。   最起码在香桥看来,这一群放不开手脚的小千金们都没有乡下的那群丫头们会玩。所以看偌阳公主无聊,她就略提了提平日坐马车去赏雪时,看见有些民间孩子玩冰梯,   没想到公主甚是感兴趣,于是便叫来了小太监,将雪铲在一处,堆成半高的雪山,再用清水浇筑,冻成滑坡,扯了个布袋子往下滑,果然有趣极了。   这样一来,偌阳公主便对盛家大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觉得她特别会玩儿,说话也有趣。   等过完年,偌阳公主便迫不及待的要宣盛家的香桥入宫陪她玩,既然公主有令,盛宣禾自然不好再阻拦。只能让香桥打扮一番之后,便让王氏带着她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跟刚刚怀孕的王氏不同,田皇后已经显怀,肚子隆起,虽然胎位已经安稳了,但是像陪皇帝去冬猎这样折腾人的事情,当是能免则免。   所以万岁率领群臣出宫狩猎,皇后便召集些夫人入宫作陪,也可以让夫人们聊聊宫外的那些新鲜事儿。   同时夫人们也可以在入宫时帮助皇后,裁剪婴孩儿的新衣。   这婴孩百日时穿的小袄子并不是内侍特供,皇后找来一些才德兼备的贵夫人们一起缝制的。   虽然每一位夫人只是象征性地缝补几针,却有祈祷吉祥之意。   如此交际场合,王芙难免会跟沈夫人与田佩蓉之流再次见面。   不过她这次在府宅里,被女儿香桥耳提面命,即使看见了沈夫人,也是尽量面带笑容,不露半点郁气。   香桥的原话是这样的:“母亲您这次入了宫,脑筋要转得快些,嘴巴要变得迟缓些。别人同你讲话,只要不是死了父母亲儿的事情,你都只管笑。别人问你什么,笑着缓缓想好后,才回答。若是觉得难回答的,只推脱自己怀孕后记性差,睡不好,精神差,岔开话题跟她们讨论安胎的药单子就是了。”   王芙起初还有些忐忑,可真坐在大殿上时,才发现自己那豆苗子一般纤弱的继女可真是个打太极的高手。   譬如那沈夫人,几次三番将话题转到了盛家的姨娘身上,话里话外暗示着王氏不容人。她才进门,就挤兑走了为盛家传宗接代的良妾,天理不容。然后她别有深意地探问王氏那白姨娘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王氏只笑着倾听,一味点头,大有“姐姐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之势。   在别人看来,沈夫人说得那么刻薄过分,王夫人却一声不吭,未免太老实过头了吧?   可当沈夫人问起白氏的下落时,王芙却眉头微蹙,眼中含泪地说自己怀了身孕后睡不安稳,总是失眠,然后煞有其事地念起了郎中给她开的药单。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用得干脆,一时叫人摸不透她是真傻,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沈夫人被她扯得也拢不回话头,气得直接打断她的碎碎念,依旧不依不饶地问:“我问妹妹你家妾室何在,妹妹为何总给我扯些别的,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夫人压根不怕自己指使钱庄夫妻唆使白氏炸宅子的事情露底。   一来这事没有当场按住,再来告状就是污蔑。   二来,她巴不得王夫人自己泄露出盛家的糟心乱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肯定要训诫盛宣禾治家不严,对他恶了观感。   沈夫人原本料想这王芙没城府,心思浅,她又愤恨着自己几次三番给她下绊子,若是被她再连连逼问,一定会在众人面前失态。   可是没想到,这个王家娘子经过上次历练之后,仿若换了个人似的,怎么激都不怒,这反而让沈夫人心里生了气,执意要问到底。   王氏心里再次暗暗庆幸,她的继女香桥竟然一早就想到了这个沈夫人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拿白氏的事情激怒她,所以,也一早给了她必要的应对之词。   直到沈氏咄咄逼人问个不停时,她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香桥教给她的话,然后慢吞吞地说道:“我听姑姐说夫人您最爱给人府宅添人,不是今日劝人娥皇女英再添个夫人,就是明日给别家府宅送去个美婢侍妾,如此为人热心,爱操劳的本事最为人称道。您今日这般关心我家姨娘的病,可是担心我怀着身孕,我家老爷身边没人伺候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夫人没兜住,一下子将嘴里的茶水半喷出来,只能急急用袖子遮挡,才免了在皇后面前失仪。   沈夫人压根没料到一个外省来的傻大姐竟然突然冒出这么夹枪带棒的捧杀之词。   不过她以前在扬州陪着夫君做六品知县时,的确是给夫君的上司同僚,送了不少貌美的外室歌姬,这番长袖善舞,精于逢迎也打通了夫君的升迁之路。   只是现在入了京城,每个府宅正室的娘家都是名门望族,俱不是好惹的,若是再用以前的手段,就显得不入流了。她为了避免被夫人们排挤,才算收敛了些。   现在她的这点旧事被王夫人用一种傻不愣登的口吻径直抖落出来,真是叫她面上无光,一时气得印堂发黑。   京城的世家,其实或多或少都瞧不起外来户。从身边夫人偷笑的样子看,她们应该老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当着她的面说破而已。   既然王芙如此刻薄,那就别怪她多事,借着这话头,给他家买两房貌美侍妾送去,看那王芙怎么安心养胎!   可还没等她开口,王芙这时转脸冲着皇后一脸难色道:“皇后娘娘,您最是知道我家老爷的,一心效仿先皇圣明,就连先前乔家姐姐缠绵病榻多年,无法侍奉夫君,家中也不过只有一妾而已。真是躬行节俭勤,一刻不敢奢靡懈怠。前些日子只为添了我这一口,便让家中花费了钱银无数,若是沈夫人要再添人进来……岂不是日常盐米都要花费?我家老爷心里有火,若是一病不起,可如何是好?”   田皇后原先是事不关己,悠哉隔岸观火罢了。   当今陛下素有爱才贤名,特别是对先王留下的老臣,也是爱重有加。   再说盛家过日子节俭也是有原因的——当年的盛家老爷子在世时为了筹集军资,几乎是倾尽家产,所以现在这儿子盛宣禾无论怎么吝啬,到了陛下的嘴中,也是感念盛家一片拳拳爱国之心。   现如今王芙拿盛宣禾的节俭说事儿,皇后就算心中看不起他们家的吝啬和沽名钓誉,也得面带微笑道:“盛大人如此节俭,严于律己,当真是朝中楷模。沈夫人也不过是在说笑罢了,哪还能真往你家塞人?” 第43章   王芙长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笑道:“让皇后娘娘见笑了。我以前不怎么出门,也少了许多的交际,说起话来听什么都会当真,别人开玩笑也听不出来。”   这下子沈夫人原本想好的下作主意也没法张嘴说话了。等到王芙话题一转,又念叨起了保胎的药单子时,沈夫人干脆气得转过身去跟别的夫人说起话来。   田佩蓉坐在一旁隔山观虎斗,不过心里却一翻,暗自惊诧地重新打量王芙——原以为盛宣禾的新媳妇就是个傻子,现在看来……这个病秧子的心眼儿可真多!   想她当初花费了上百两的钱银打造的麒麟送子的冰灯,原本以为能博得圣上青睐,不但可以恭维陛下,还能博得灯王的彩头。   而得了灯王以后,陛下的赏正好能抹平之前的花销。   可是没有想到,竟然半路杀出个兔崽子,生生撬走了她的灯王头衔。让她花费许多的钱银心血全成了笑话,最后更是差点惹祸上身,被皇帝亲自下令捣毁了冰灯,里子面子丢得干干净净。   虽然碍着皇后的面子,陛下并没有出言责罚,可是那被砍了头的麒麟,真是吓破了成培年的胆子。   最主要的是这笔钱银账目也没法抹平了。她当初出嫁时,嫁得悄无声息,心有不甘,为了不让家里的兄嫂弟妹轻看,在过年回娘家的时候,为了脸面,换了新的华贵车马,备下的回门财礼也花销不菲。   再加上这座冰灯,一下子便让家中的钱银有些捉襟见肘。   正逢过年,家里的铺子也都关门歇业,收不上来流水活钱,成培年的那点俸禄也是杯水车薪。在来年开春时,庄户的佃银没有收上来之前,家里的银子便只有出没有进了。   虽然不至于像破落户那般去当铺典当,过着变卖家私过活,但是成培年每次出去应酬,却从她这支不出钱银的时候,就会抱怨声连天。   田佩蓉听了来气,可是这些钱也的确都是她花出去的,少不得拿自己嫁妆贴补成培年的花销。   最可恨的是,她为了面子,居然都不能像王家新妇那般明晃晃地说自己家缺金少银,须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现在沈夫人在王芙的面前吃瘪,田佩蓉的心里也憋着大火。好在成郎在仕途上甚是顺利,终于在自己父亲的提拔下,升入户部得到了复查盐税的差事。   这可是个肥缺,只要操作得益,财源那是滚滚而来。不过这差事原本应该是盛家那位盛老爷的,只怕他现在还不知自己被前任妹夫顶了差事吧……   想到这,田佩蓉慢慢平心静气下来,对着那个装傻充愣的王芙,心内冷笑了两声,等她忙完了夫君的升迁事情,再来找这些盛家的贱人,一个一个的把账算清楚!   不提宫中夫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香桥依然像上次那样,跟着一群小姐去后宫找公主玩儿。不过今天她是有备而来,还带了几个木头陀螺,这是她让来府上做活的木匠做的。   样子虽然简单了一些,但是下面打磨得特别光滑,用鞭子在冰上抽打,顺滑的很。只是可惜那些小太监们玩起陀螺来不甚得要领,转不到一会便停了。   不过香桥玩起来很是顺手,毕竟她以前经常陪着薛家的傻儿子玩,经常在冰上抽陀螺。   只见粉莹莹的小姑娘将一根小鞭子抽得虎虎生威,几个大小不同的陀螺转得刷刷响,看得公主连连叫好。   香桥不光自己抽,还教公主。偌阳公主也是个机敏的,没几下便掌握了要领,玩得很是尽兴。   沈芳歇在一旁看得眼红心热,对立在她旁边的田沁霜说道:“这哪是什么大家闺秀?怎么尽会些野小子玩的把戏?”   曹玉珊也正好在一旁让丫鬟换掉被雪弄湿的手帕子,听了沈芳歇泛酸,便鼓着胖腮帮子道:“怎么?你是说偌阳公主不是大家闺秀?”   沈芳歇被堵得说不出来话,开口还要吵的时候,却被田沁霜打断:“既然是陪着公主玩,自然是公主喜欢什么,我们就玩什么,你们若要吵,出宫再吵,不然搅了公主的雅兴,仔细你们回去被罚跪家祠!”   田沁霜的年岁大,已经是大姑娘的样子了。她一说话,旁边的两个小姑娘只能讪讪闭嘴,然后如斗鸡一般互相瞪着。   而这边香桥挥动鞭子玩得久了,也觉得胳膊发酸,待抬起头时,正看见一个高瘦的二十多岁的男子立在离小广场不远的一处暖阁里,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她们。   可没有一会的功夫,香桥再抬头时,人就不见了。   一般成年的皇子,老早就封王搬出皇宫了。毕竟宫里的嫔妃甚多,成年皇子若是跟自己皇老子的嫔妃闹出了什么不伦之恋便是天下丑闻。   但是据香桥所知,东宫的太子并没有搬离皇宫。只因为他的身子太过羸弱,万岁不放心,便让他在宫中安心静养,接受太医诊治。   现在皇帝已经率领群臣去郊野狩猎去了,所有的皇子也都跟去了,想来也只有那位病太子不堪舟车劳顿,依然在宫中静养吧。   再仔细想想,那人一脸病容瘦骨嶙峋的样子,应该是太子本尊没有错的。   待得玩累了的时候,偌阳公主挥手让那些小姐们都回到前殿去找各自的母亲,却独独拉着香桥的手朝自己的宫中走去。   等入了宫中,公主自然是打开自己的首饰盒子,准备赏赐一些给香桥,这是宫里的贵人们打赏常有的派头,公主虽小也做熟了。   虽然公主让她随便挑拣,但是香桥知道这是在宫中,再怎么爱财也得收敛着一些,所以只规规矩矩的拿了一只孔雀头的发钗,便谢过公主的隆恩了。   可是偌阳公主却不满足,从首饰盒里又给她挑了一对红玉的镯子,一边给她戴一边说:“我看你身上穿得太素寡了,女孩子还是身上带一点姹紫嫣红的颜色才好看,你皮肤白,腕子细,这个窄边的玉镯正配你。”   香桥一脸惊喜地看着那镯子的成色,又感激公主一番。   公主领着小友去了桌边吃点心,一边吃一边对她说:“那天去灯会上时,我就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居然没上观灯台,我立在高台上这么往下一看,你居然躲在马车里让你表哥给你买吃的……我看着你后来还下车沿着街市买,当真过瘾……那些东西看着都很好吃的样子,可惜母后说皇宫外边的东西腌臜,都不让我吃……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你可不能光顾着自己,也得买些给我尝尝。”   公主跟香桥的实际年龄相仿,正是长个嘴馋的时候,而宫里的那些吃食,虽然看着精致,但是味道都中规中矩,不敢太甜太咸,生怕将贵人齁到,的确没有街边的东西好吃。   不过公主虽然馋了,香桥却不敢擅自给她买。倒不是吝啬钱财,而是因为品尝路边的食物自当谨慎,公主身为宫里的贵人,哪敢随便给她买外面的东西吃?   当香桥委婉说出这一点之后,偌阳公主叹了一口气,也表示理解,心要感慨道:“你说的也是,像我的皇兄,当年不也是因为出宫吃坏了东西,便大病一场,自此以后不再好了。”   香桥还真不知道太子的这一番发病史。毕竟皇宫里的许多事情,都是秘而不宣的,尤其是这位太子,连年都不怎么见人。除了宫里的近臣外,就算是许多的老臣也许久没见太子的模样了。   香桥不敢多问,所以只默默的听着,偶尔客套的搭上两句:“宫里御医医术高明,太子养养也就好了。待着他病好了,公主便可以跟皇兄一起出宫游玩了。”   可是公主却不以为然地撅了撅嘴道:“皇兄跟我不亲,他就算病好了,只会带先皇后的公主,也不会带我玩儿的。”   说完这话,她看香桥有一点诧异的表情,又接着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先皇后无子,只有两位公主,当年我母后位卑言轻,所以哥哥当年出生之后,便抱给了尚未过世的先皇后抚养。就算是我母亲,也只有在年节里才能远远的看一眼皇兄。后来先皇后过世了,我母后被父王册封为后,皇兄才得以归回到母亲的身边,可是名义上他还是先皇后的嫡子,不算是我母后名下的,就算是跟我同母的皇兄,跟我和母后都不亲呢。”   听了小公主这般童言无忌,立在一旁的女官立刻走过来温言道:“公主,食不言寝不语,您在吃糕饼,还是不要说话,待吃完了再说也不迟。”   公主知道这是女官在变相提醒自己不要乱说话。毕竟这事关皇家隐私,太子与皇后不和的事情若传扬出去,那像什么话?   香桥先前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儿。毕竟这都是关系到皇家的隐秘,这么复杂的事情,一个府宅里的小姑娘不必知道,而凝烟更不会向她说这些一般人不会知道的事情。   在女官的提醒吓,两个小姑娘自然改变了话题,聊了其他无关痛痒的吃吃喝喝。   待尽了兴,约定了下次再入宫的时间,香桥便辞别了公主,   不过等出宫的时候,香桥倒是一直在琢磨着偌阳公主的话。   原来太子跟田皇后不亲,虽有母子血缘,却无母子情谊。而现如今田皇后的腹中又有龙胎,如果这一胎是个男孩,自然是田皇后自己亲力亲为的抚养。   到时候就算是太子康健,只怕在田皇后的心中,也更愿意让跟自己亲厚的小儿子上位吧?   这么细细想来那位瘦骨嶙峋的病太子也很可怜,就算在他自己的亲娘看来,离废棋也只差一步了。不知道他听说自己要有嫡亲的弟弟后,心里会作何感想?   回宫的一路上,王芙倒是心情舒畅,只跟香桥说起了她是如何将沈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经过。   王芙的心里一直憋闷一口气,如今大仇得报,别提有多舒畅了。香桥含笑听着,不过她知道,依着沈夫人的性子,这个梁子可不算过去了。而且在沈夫人背后出谋划策的,一直都是那个田佩蓉。表哥承袭了成家大半的家业,他的继母如何能忍?以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想到父亲的冤案跟田家有关,香桥的手便暗暗攥紧了。   香桥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祖母一同用饭。嫡母王氏害喜厉害,见不得油荤,也便不再跟着几个孩子一起吃。   而白氏被迁往乡下后,香兰领着弟弟独居在一个院子。吃饭的时候,她也是叫老妈子将饭菜送到院子里。   如此一来便剩下香桥孤零零一个,所以香桥干脆去陪祖母一同用饭,顺便也帮她抄一抄佛经,或者给祖母念书听。   秦老太君年岁大胃口不佳,可是见香桥来陪她吃饭后,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一些鸡鱼之类的肉食,给小馋猫解一解馋。   香桥一年来也许是因为长个子的原因,愈发变得能吃。做老人的胃口不好,却喜欢看孩子吃。跟着香桥一起吃饭,老太君不知不觉就能多吃半碗稀粥。   等过了两天,盛宣禾跟随陛下打猎回来后,特意跑到母亲的房里请安,并要留下来陪母亲一同用饭。   香桥觉得盛宣禾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她识趣地早早吃完,去了隔壁的房间继续抄佛经。   不过只是隔着一层薄墙,也能隐约听到盛宣和说话的声音。   其实方才盛宣禾从进来时,就是志趣不高的样子,面沉似水,一副霜打茄子,郁郁寡欢之相。   而现在只母子二人独处时,盛宣禾终于可以发泄心中的不满了。   “如今还不知皇后肚子里是皇子还是皇女,可是吏部那几个便已经见风转舵。我去年才升迁至户部督查,监管盐税,今年山西的盐税马上就要复查,儿子还指望办好这差事,今年再进一品。可是田家弄权,生生将成培年这个花样的草包枕头提了上来,顶替了我的差事,税务的肥缺落到了他家的嘴里,而我居然是最后知道的,你说说田家是不是欺人太甚!”   盛宣禾在仕途上的事情一向不瞒着母亲,如今狩猎时,才从吏部同僚的嘴里惊悉变动,心里憋着火,跟别人强装笑呵呵,直到回了府宅,才能跟母亲一吐苦水。   秦老太君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败火的青菜,不急不缓道:“你妹妹当初和离的时候,田家也算是给足了咱家面子。可是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能那么痛快吗?原本慈宁王承嗣有望,你作为王爷的亲家,自然是有排面,有人情。但是若皇后生了儿子,那么田家的根基也是无人能撼动。你被田家的新婿抢了差事不也是很正常的吗?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   盛宣禾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心有不甘道:“若是被别人抢了,那倒也算了,可成培年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历能担此重任?”   秦老太君觉得此时应该给儿子泼泼冷水,便放下筷子道:“你又有什么资历?当初不也是慈宁王一力保举着你,才在户部扎根的吗?我当时还纳闷,虽然你们俩要成为亲家,可是他怎么放心把你往盐税这么要害的位置上推?这不是要拉你入他的坑?如今我看,这也是因祸得福,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   盛宣禾不敢跟母亲顶嘴,只压低声音道:“儿子不知这差事好是不好,只知道想把持盐税复查的人那是大有人在,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秦老太君板着脸道:“钻进去干什么?做米缸里的老鼠?那是他们看着这差事有肥水,能捞的好处多,这才趋之若鹜。可你也不想想,那些油水喝到嘴里烫不烫?每年朝廷都是等着盐税,才有米下锅,各地的军队也需要盐税来弥补开支。分多一点,分少一点,都是有定数的。若想多分,就在呈报盐税的时候,少报一些,然后往上送钱,送到复查盐税官吏自己的腰包里,他们的手指头歪一歪,少打个算珠子,就什么都有了。因为这些暗地里的买卖,每隔十几年就要闹一场大案子,死在盐税复查上的人还少吗?”   盛宣禾觉得母亲太谨小慎微,不以为然地一笑。   秦老太君忍不住又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那去世亡妻不是有个姓夏的表妹吗?当初她嫁的可是堂堂的才子柳鹤疏,论才学本事,哪样不比你强?可最后就是因为他彻查山西盐税的时候,发现有人徇私舞弊将盐税私下挪用为军饷,便一查到底,最后又扯出了什么董成功的军资贿赂案,大大得罪了慈宁王,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虽然后来陛下为他平冤昭雪,可是经此一朝,谁都知道盐税复查不过是走一走过场。这里的水深,谁掉下去都是万劫不复。既然那田家抢着这差事给了他家的女婿,我看也好。你一向追求贤名,若是不同流合污,便遭杀身之祸,可若做了贪官赃官,你祖宗老子在天上看你,待你死了见他,不得将你按在油锅里炸?何必去趟这浑水?”   老太太这么一细细分析,盛宣禾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心里顿时畅意了许多。可是他有一点却想不通:“母亲,您说陛下是怎么想的?那成家的麒麟刚刚触了陛下霉头,转眼成培年又得了提拔……这是不是说,慈宁王府的运势……也到头了?”   老太君倒是平静:“运势不运势的皆是隆恩,我们做臣子的受着便是。我们盛家几代不站山头,只低头做臣子,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须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父亲的为官之道。我们盛家几代乔木世家,不需要你再光耀门楣,但‘守成’二字须得牢牢记在心底。”   屋里的母子俩交心谈论着为官之道,可是隔壁的香桥,却差一点将手中的细笔折断。   难怪京城里的人都对父亲的事情避而不提,就算平反之后,也无人恢复他的名声。只因为父亲做官太耿直,捅开了肮脏龌蹉的粪坑,谁若挨上都会沾染一身的腥臭。   想当年董长弓平叛有功,是陛下稳定江山的基石。父亲不知变通,一意孤行要去查出董长弓,身居上位者,就算明知道董长公是个贪官,可是大西王朝武将难得,又正是用人之时,做出弃车保帅的事情来,太正常不过。   只可怜父亲是被丢弃的弃子一枚。而全家老小便是倾巢之下无完卵。一朝覆灭之后,在这偌大繁华的京城里,竟是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   香桥越想越难过,放下了笔,走出了屋子,沿着园子的小径游走,寻个了僻静的地方,默默地酝酿眼泪。   这里不是她的家,有时候心里难过,夜里哭狠了还会惹得单妈妈来问。   现如今,她心里难过了,便知道避人,来园子里寻一处僻静的地方,支开丫鬟婆子,对着枯枝雪亭,默默地哭一会。   往常她都是这么做的,也不须得太久,等心里的憋闷宣泄得差不多了,便可以出来坦然见人了。   可惜今日寻了僻静之处,却怎么也酝酿不出眼泪,只觉得一团火焰在心底灼烧,灼烫得心胆俱裂,却无法消解……最后她干脆起身,随手抽起一根枯枝抽打着四周的树藤。   若她满身的武艺,乃是话本子里可以御剑而行的女侠就好了,保准剑光漫天,将这脏臭的京城杀他个血流成河!   许是以前半夜看成天复舞剑有了些心得,她如此发泄起来,也学了成表哥的身法,只打得树丛残了一片。   “……她莫不是疯了?”隔着冰湖对岸,金世子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隐在树丛里的小疯婆子。   眼看着开春,书院要开始复课。金世子虽然不用参加恩科,可是还有的功课还是要修习的。到夏天的时候,父亲的意思也要让他去户部历练,了解一下民生疾苦,若是能得了书院夫子的背书举荐,就算走了慈宁王的门路入户部,也会脸上有些光彩。   所以他特意提前去了书院,给恩师送去束脩拜礼。   因为成天复没有参加今年恩科,也没有回去复课的缘故,书院的恩师便托金世子送来了一封书信,还有复考之用的书籍稍带给成天复。   结果金世子刚让小厮放下书箱子,正拉着成天复兴致勃勃准备在暖阁里饮一杯时,就居高临下,看见隔着院湖对岸这一幕。 第44章   其实香桥选的这地方着实隐蔽,偏于院墙一隅,只是成天复买下了临院,又新修了一处暖阁用来藏书。登上楼时,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将临院湖岸树丛看得一清二楚。   成天复瞟了一眼,他其实倒是常常看到这小姑娘隔三差五地来,起初不过偷偷哭鼻子,一个人小猫儿似的蹲在那,小声的啜泣,偶尔远远地走过来人了,她就捂着嘴,隐在树丛里不出声。   成天复每次都能看上很久……不过今日也不知小丫头哪里不痛快,竟然还练起了武行当。   若是仔细看,发现她的招式似乎跟自己的独门剑法很像……可是成天复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她面前练习过剑法……   不过金世子倒觉得稀奇,看着看着乐了,扬声朝着院墙外喊道:“盛小姐!若是无事,到你表哥的暖阁里喝杯茶啊!”   香桥抽打树丛打得起劲,突然远处传来一嗓子,她略显紧张地茫然四望,突然盯向了姑母那院新建的暖阁。暖阁的窗户打开,金世子正挑着浓眉立在那朝着她挥手呢。   虽然未婚夫盛情邀约饮茶,但香桥的脑子又没进水,怎么会把他的调侃之言当真   她自知自己的失态已经被金世子看见,只能硬撑着丢掉树枝,朝着暖阁方向故作镇定地福了福礼,周全了礼数后便转身匆匆离去,任凭背后的金世子笑得甚是嚣张也没有回头。   金廉元看那香桥走远了,他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头道:“你表妹不一向是人前发飙吗?如今倒改了风格,自己默默发起脾气了……这是盛家的哪个气着她了?”   成天复正站在高高的书架上给金世子找他要的一本游记,一边翻捡着书本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世子这般问,是要替你的未婚妻去出气?”   金世子抽开了书架上搁着的一把金叶折扇,一边赏玩一边道:“像她这样牙尖嘴利的,还需要别人替她出头吗?我可听说她将沈家的那位夫人活活气得语无伦次。在元宵灯会那天,你不也听到了,小丫头片子跟我皇爷爷拍马屁的功夫也是独一份儿。我这心里还犯愁呢……你想想,以后娶了她入门,若是一不顺心惹她起了刁蛮性子,我这笨嘴拙腮的,可吵不过她。”   说到这,他往成天复的跟前凑了凑:“到时候你这个表舅子可要把心眼儿摆正,该替我主持公道的时候,也别再帮亲不帮理啊!”   立在木梯上的少年慢慢抽出了一本书,掸落了书封上的灰尘,看似不经意道:“世子如今倒是愿意畅想婚后的日子了。我记得你以前连‘盛香桥’三个字都听不得……”   金廉元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靠在椅垫子上,架着长腿扇扇子道:“反正我这辈子也只能娶那个丫头片子了,不自我开解一番,难道你要我剃发修行去?这花花世界的,我可舍不得,就这么凑合着与她过吧。”   成天复没回答,转身将找到的书递给了世子爷。   世子爷觉得该跟成天复聊些正经的话了:“夫子给你的信可看了?你若是要参加延考,现在就得做准备了,且让夫子给你押押题才好。”   关于恩科的事情,成天复已经心有想法了,淡淡道:“大舅舅劝我延考太难,我又年轻,不如再等四年再说。”   世子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在他看来年纪轻轻的,的确不必早早入了仕途受了干熬的活罪。   想到自己开春的时候要去户部领差事,按点坐班了,又是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可别忘了跟你大舅舅说,到时候少给我些差事,去户部那里不过是走一走场子,我以后可是要去兵部历练的,可没那个心思看账本,拨算盘。”   他被慈宁王寄放到了未来岳父的手底下,想想这日子,便觉得无聊得难捱啊!   再说盛宣禾听了母亲的一番劝说后,决定奉行先父遗风,在如今承嗣不明的情况之下,明哲保身。   说得好听些,便是做个忠纯笃实之臣,若是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做个中庸之官。不冒尖,不出错,每日做好了自己那份职责,缩起脖子过日子。   可惜他有心蛰伏,躲过这场朝廷隐乱暗流,慈宁王那边倒是找过盛宣禾几次。   为了避免被人说成拉帮结伙,盛宣禾入王府都是打着家宴的旗号。每次去王府,必定要拉着妻子王芙,还有嫡长女盛香桥的。   虽然女儿还小,离着嫁入王府的日子还早,但是临成亲前,两家经常走动,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以往盛宣禾领着女儿来王府时,世子爷大多是外出游玩去了,最近几次也许是要入户部述职,渐渐收了心的缘故,居然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   所以,世子无聊,便可以跟着高王妃一起出来招待一下自己的小未婚妻。   香桥原本以为,自己上次弄个玉兔怀子,说不定触了慈宁王的霉头,这等私下见面的场合,王爷也许要说些狠毒威胁之词。   可没想到,王爷看到她时,竟然慈眉善目,态度温和得很。   王爷对于她那日在灯会上临时补救的急智大大褒奖了一番,俨然是骤然发现了这小村姑的机敏,于是拿出周公纳贤士的包容大度来,拉拢一下人心,给自己添加一枚冲锋陷阵的好用棋子。   香桥不动声色,表面上也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承着褒奖,便看着王爷拉着父亲盛宣禾去饮酒去了。   高王妃则拉着王芙嘘寒问暖,说一些给人家养育孩子的闲谈。   金世子闲得无聊边问香桥要不要一同下棋。香桥知道盛家的原主也不爱下棋一类,所以便老实说道:“我只下五子棋,世子爷要跟我一起下吗?”   金世子嘲讽地嘴角又勾了起来,忍不住讥讽道:“你祖母不是给你请了夫子吗?怎么还是这么不学无术?”   香桥干脆侧身坐在了暖榻上,整理好自己的长袖,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甭管什么棋局,若是没有彩头,下得再高深莫测也没意思,不知世子爷要跟我赌些什么的?”   小丫头长得粉妆玉砌,可是一张嘴,俨然市井里的小赌棍一般油滑。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倒是激起了金世子的胜负之欲,顺手摘了自己腰间配的一块美玉腰坠问:“这个彩头行吗?”   香桥娴熟地拿起玉佩冲着阳光,看了看成色,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说:“来吧!”   金世子原也没当回事儿——这五子棋就是小孩的玩意,他还能下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   可连输了两局之后,金廉元脸上的吊儿郎当渐渐收了起来,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小姑娘。   五子棋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棋路,不过是五子连成一线,便定输赢。   一般小孩子下个三五个来回,也就定出乾坤来了,可是是对面的小丫头片子,愣是能将整个棋盘铺的连成一片。   有时候他稍微懈怠一些,看得眼花了,便被她抽冷子摆下棋子,偷袭成功。等他收起轻慢之心,认真看时才发现,这小丫头片子真是心思狡诈,每走一步,便料想了随后几步,处心积虑地给他设陷阱,引着他落子呢!   可是就算他发现了,也不过是坚持的时间久一些,最后还是要着了她的道儿!   于是乎,桌子边的彩头便又多了玉环,金簪、零用花销的银锭子一类的。   最后世子爷身上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彩头时,香桥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从自己堆砌彩头的“小山”里挑拣了一番,单拎出那个曾经在乾龙寺认筹时,惹下风波的南珠芍药荷包,递还给了世子爷,故意撇嘴笑道:“这个我可不敢收,请世子爷留着吧。”   当时因为沈芳歇的刁难,世子爷的这个绝世荷包一时成为注目焦点,让人难以忘记。   虽然不知这荷包是金廉元跟哪位千金的定情之物,不过世子爷这么爱重地一直戴在身边,必定还是热乎的,她可没那么不识趣,要拿了世子爷心上人的绝世荷包。   世子爷冷笑了一声,一双浓目深眸狠狠瞪着她,却没伸手接,只说道:“愿赌服输,哪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欢,就拿剪子绞了!”   可到底是输得郁闷,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单妈妈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叹气,待世子爷走后,小声道:“姑娘,你怎么……还跟世子爷赌上彩头了?这……这可像话?世子年轻,正是爷们儿要脸面的时候……您还是过去给赔个不是吧……”   香桥微微一笑:“世子守信,将东西还回去才打他的脸!”   不过她虽然看着是一脸欣喜地点数着赢来的彩头,可是心里却惦记着慈宁王此刻不知在跟盛宣禾说着什么……   在饮酒的宴客厅里,慈宁王正在跟盛宣禾推杯换盏,促膝长谈。   王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给田家的新女婿成培年下绊子,让盛宣和寻找机会抢回复查盐税的的差事。   盛宣禾立刻无奈摆手,说自己犯了旧疾,每日腰痛不耐久坐,若真领了复查盐税的差事,事务繁累人,可真要了老命。   陛下体恤他这样年岁大的臣子,他自当承受圣恩,何必再去逞能?   慈宁王听出盛宣禾话里话外有推诿的意思,便冷哼的问盛宣禾,是否觉得皇后娘娘肚里保准就是龙子,便不敢跟田家争抢,想着骑在墙头左右逢源?   “盛大人,你该不会这般糊涂吧?单是你妹妹跟成家和离的事情,便注定了你搭不上田家的这趟车了。现在父皇康在,田家还有所避忌,可是等到田家做大了,你觉得你那前妹夫一家,是个大度容人的君子吗?”   盛宣和被母亲教训一番,已经安了定海神针,此时虽然被慈宁王吓唬得愁容满面,摇头叹气,但搬出了母亲教训他的那些话来,只说盛家几代都是敦厚之臣,到了他这一辈,虽然照比先祖无才无德,碌碌无为,但不敢妄议皇室龙子承嗣。   将来坐在那位置上的无论是谁,盛家的子弟都当尽忠职守,不敢懈怠。   慈宁王跟这种不咸不淡,满口仁义的官场油滑子也说不出什么香臭来,便又旁敲侧击提醒了一下盛香桥乃是顶替的事情。   话里话外暗示着盛宣禾,他们两家是待在同一条船上的,盛大人甭想着半路一人下船,明哲保身。   盛宣禾一脸赔笑,连连称是,   见盛宣禾态度软化,慈宁王又缓了缓,对他说道:“你若不愿意再跟前妹夫有冲突倒也无妨,不过现在他乃新官上任,必定要跟你有个交接……听闻各地呈上来的盐税账本都在你的手里,须得你与地方呈送上来的副本校对之后再交给成培年。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是有几本帐……只需要跟你手里的换一下,其余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盛宣禾心里一惊,心知慈宁王要调换的账,必定本本都记着要命的数目。   账本若是在他的手里经手,将来真出了事情,他可就摆脱不掉责任了。   如此想来,盛宣禾决定借了尿遁岔过去,只说自己酒喝得太多,有些闹肚肠,需得去茅厕一趟。   可是等他从茅厕出来之后,又借口着不胜酒力,想要回府休息了,竟然都没有跟王爷辞别,就由着小厮搀扶,一路跌跌撞撞地匆匆离府。   慈宁王的幕僚在盛宣禾走后从屏风的后面转了出来,不无担忧的说:“王爷,看来盛大人这意思是摆明了是要置身事外,不肯协助您一臂之力啊。”   慈宁王冷笑了两声,突然重重地摔碎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盛家养出来的窝囊废,一辈子碌碌无为,就算给他个登云的高梯,他也不知往上爬。你说这样的亲家……要他何用?”   那幕僚却还在担心账本的事情,小声道:“今年董将军为了壮大王爷的势力,又扩招了军队,为了养活兵卒,只能再屯田积粮,这些都得大笔银两铺垫,所以在地方的盐税上又亏空了不少。本指望像往常一样拿地方上的盐税过渡一下。可谁想到今年复查的却是田家的新婿,若是被他们查出了什么,落实在纸上,是会被大做文章的。那样的话,董将军……恐怕就要折在这件事上了。”   慈宁王自然知道,董长弓若是出事,他便是被拔了利齿的老虎,全然不能自保……如今皇后老蚌生珠,时局随时会变,他绝不允许眼看快要到手的王位,从指缝里被人夺走!   再说盛宣禾在慈宁王府喝了不少的酒,可从王府里出来后也不上马车,除了帽子,头顶冒着白烟儿的在雪地里,吭哧吭哧的走了一路,这一路满肚子的酒水也全化成了后脊梁的汗冒出来。   此时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后悔为了给私奔的女儿盛香桥留后路,便任着慈宁王往自己王府里塞了一个假货女儿,犯下了欺瞒陛下的勾当。   皇后生的若是个女儿还好。可万一是皇子……依着慈宁王的心性和与和野心,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必定要拉着他一起将田家扯下马来。   而现在他被慈宁王攥着把柄,就此只能任凭着王爷驱使摆布,很有可能被迫得做些违心勾当。   这里面的血腥凶险不言自明……   这么一路走来,冷气侵袭发热的脑子,盛宣禾再也顾不得去想女儿盛香桥万一真找回来,该如何重新的将她安置回府。   他现在真真切切的想断臂求生,赶紧跳下慈宁王府的这一艘贼船。   王氏跟继女香桥坐在马车上,看着老爷如此在雪地急行,有些担心他着凉,可连唤了几声,也不见老爷回头。   王芙心中纳闷,对香桥道:“你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吃酒吃醉了?”   香桥也不知,她没有说话,可看着盛老爷的神色倒觉得他并非喝醉,而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慈宁王跟他说了什么,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等到回转了盛家府门,盛香桥下车时,发现盛宣禾一直在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难道……慈宁王拿自己假身份的事情胁迫了盛宣禾什么吗?   再说盛宣禾觉得这事儿若是再拖延,毕竟夜长梦多。可是,这件事情又不能同母亲商量,所以回到府后,他便找来了外甥。   简单说了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之后,盛宣禾急切地对成天复说道:“你当初跟我说遇到一个像香桥的小姑娘时,曾经说过平息了香桥私奔的丑闻之后,可以对外宣称香桥得了急病去世,然后打发了这假货,就此了无声息。那现在如此行事可还行?”   坐在对面的成四听着舅舅的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问:“人在舅舅的府上,若是舅舅想好了要跟慈宁王撕破脸,慈宁王就算想要阻拦,也来不及……只是舅舅要如何安置府上现在的这个?”   盛宣禾自私得冒出些歹毒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外甥如此聪明世故,应当明了自己想到法子——成天复的江湖朋友那么多,若想要一个小孤女无声无息地消失,仿若没来这世上一遭,岂不是太容易了?   可外甥现在却装傻充愣地反问他,这……是逼着他亲口说出什么伤天害理的话来?   他并非邪佞之人,可已经被逼到这地步了,竟有几分狗急跳墙的窘迫,只能狠狠心,走到成天复面前,弯腰压低声音说:“若不想叫慈宁王在这上面做把柄,反制了咱家,自然要处理得彻底些才好……你的友人甚多,可有能做这事的?”   听了这话,成天复的面色稍冷,看着舅舅道:“我的朋友虽然有些人不拘小节,赚钱的来路有些不正,可并没有欺凌弱女,杀人越货之辈。”   盛宣禾使劲捂住了外甥的嘴,瞪眼教训道:“谁让你说‘杀人’二字了?我也没那个意思……实在不行,您弄一艘船,也将她……运去南洋就是了。”   说到这里,盛宣禾自觉可行,总算是想出了法子,顿时长出一口气。   成天复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后道:“若是舅舅下定决心,那她便交给外甥处置,舅舅不必过问就是。”   盛宣禾来回踱步,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急,等皇后产子之后再说,若是皇子,你便立刻处置了那丫头。”   成天复自然知道舅舅想骑在墙头观望的心思,可是眼下慈宁王会给他观望的时间吗?   所以成天复不得不提醒舅舅道:“你在等,王爷可不会等,无论皇后腹内的龙珠是男是女,依着王爷的心思,都不会希望降生。舅舅你若当断不断,恐怕以后的牵涉会更大。”   盛宣禾依旧拿不定主意,迟疑道:“可若是皇后生下的是女儿……”   成天复揉了揉头穴,对舅舅道:“先不论皇后怀胎是男是女,大舅舅是不是忘了,陛下依然健在,他端坐在龙椅上,正冷眼旁观着诸臣子呢!”   盛宣禾眨了眨眼,缓缓又坐回到椅子上,缓缓道:“你虽然年少,但是思想老成,我跟你私下深说些也无妨。如今陛下用人,让人甚是猜不到头脑。你就说这次盐税复查,如此重任,不交给老臣,却单单给了你父亲。我也不是说你父亲不能干……可是他真的在盐税杂务上毫无历练啊!而另一边,陛下抬举了慈宁王的心腹董长弓,又是封赏,又是加官进爵……如此一碗水端平,让人想要选一头安稳站着都难!你外祖母一心让我守成,可是天老爷却将我架在火上烤……你说……你说我是有多难!”   成天复默默听着,然后开口道:“陛下用人,向来讲求制衡。先前十几年,地方灾荒不断,造反频频而起,武将千金难求,所以陛下为了保住武将,不惜让腐败奸佞横生,行帝王之策,忍常人之不能忍。不过腐肉养蛆,终非长久之计。如今四方平定, 也到了鸟尽弓藏之时。舅舅不应该去想陛下为何任用一个毫无经验的臣子去查盐税,而是去想陛下为何要任用与慈宁王不对付的田家,去查慈宁王部下的账。” 第45章   被少年这么通透地一说,盛宣禾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一下子全明白了——如今天下初定,陛下是要借田家的手,铲掉慈宁王的左膀右臂啊,无论皇后生男生女,陛下都不希望养子成虎,留有隐患啊!   这个董长弓,在当年的山西盐税案里贪污无数,却全身而退,最后累得那个一心查案,耿直得不知变通的柳鹤疏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从此以后,董长弓更加肆无忌惮。若是田家有心对付慈宁王,利用成培年的手,岂不是随便挖挖都是大料?   看大舅舅恍然大悟,成天复接着道:“所以大舅舅不用费心去想皇后能否诞下龙子,那也远不是做臣子该考量的。就像外祖母说的,盛家世代忠良,何必选墙而立?”   盛宣禾擦了擦汗,释然道:“天复,你之谋略才思,堪为军师之才啊!”   就此他下定决心,斩断与慈宁王府最后一点联系。不过当他问起,要如何安置了那假香桥时,少年却不肯多言,只说不必舅舅费心了。   只不过最近要推了香桥的诸多应酬,减少她在人前见面就是了。   那天之后,成天复让自己的妹妹得晴叫盛香桥过来他府上绣花样,不过等盛香桥来,成天复却将妹妹支开,独留下盛香桥与他说话。   盛香桥眨了眨眼,直觉表哥今日要同她说得非比寻常。   果然成天复开口便道:“这段时间来你在盛家一直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敢懈怠,我和大舅舅都十分感谢你。不过此后的一段日子,你恐怕不能出府,还要卧床修养,到时候大舅舅会对外宣称你病了。”   香桥静静的听着,然后小声道:“你是让我装病,是准备过段日子,对外宣称盛小姐病故了吗?”   少年倒不意外她的通透,点了点头。   “我能问一句,这……是慈宁王爷的意思,还是大舅舅的意思?”   成天复挑了挑眉反问:“有何区别?”   盛香桥咬唇想了想,决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若是王爷的意思,那可能就要假戏真做,我一定会躺在棺材里,顶替盛香桥小姐归落黄泉。可若是大舅舅的意思,说不定我还有一线生机……”   成天复一直都知道这个小姑娘冰雪聪明,所以跟聪明人说话也不需要拐弯抹角,他照实说道:“这是大舅舅的意思。”   他说完这话后,见小姑娘依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便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安置你。将给你的药铺折成现银,让你带着。只是恐怕你不能在大西国土落脚,须得远远离开。”   盛香桥抿了抿嘴,似有不信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被人察觉便是欺君之罪,盛大人与少爷您为何不斩草除根,却肯为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冒如此大的风险?”   成天复看了看香桥紧绷的小脸,突然拿起了手边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古诗——“踟蹰不知晚,磔磔有归翰”。   小姑娘看着,浑身都紧绷起来,可是语言却很轻快道:“……表哥的字,写得越发好看了。”   成天复觉得舅舅真应该学学这假女儿的养气功夫,小姑娘到了这步田地,也能沉得住气。   他淡淡道:“柳知晚这个名字很好听,你应该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恢复自己的本名姓氏。”   小丫头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低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天复淡淡道:“你当初在茶舍花了高价买那副画……我趁你不在房里时去看过了。查查那画的底细并不是特别难。而且你这阵子以来,不是一直在别人的口中套话,问询当年柳探花的案子吗?柳探花当年与爱妻只有一独女,名唤知晚,可惜她当年被家中仆人带走,下落不明……与你买的画背面的那个‘晚’字,倒是一样。”   其实他原先也不敢确定,不过刚才在写下了含有“知晚”名字的诗句后,看着她的反应,他才十拿九稳的。   盛香桥,或者说应该是柳知晚沉默了好久,她没想到成天复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探查到了她的底细,也许,成天复一直在怀疑她的身份吧。   如今后悔自己的不谨慎已经晚了,就是不知道他会如何去做。   若是慈宁王、董长弓之流知悉了她是当年冤死的柳鹤疏的女儿,必定不会容她,一定会斩草除根!   想到这,再联想到盛宣禾突然希望她诈死的事情,她的面色苍白,盈盈双目里慢慢蓄满对未来无法掌控的茫然,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虽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却跟她躲在湖边树丛后哭时,是一样的让人心微微发疼……   成天复觉自己的话让她误解了,显得自己倒像是吓唬孤女的恶霸一般,于是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论起来,你也是我逝去的乔舅母的外甥女,本也跟盛家有姻亲。盛家并非不懂知恩图报的人家,你这些日子来对盛家帮衬甚多,我自当一力保全你后半生无虞,你放心,你的身世除了我,无人知道。”   跟这位成表哥相处了这么久,她也知道少年并非会拿话诓人的奸诈之人。他向来都是做的多,说得少。   所以她选择相信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同时说道:“我……能请你帮我找找我外祖母家的亲眷吗?他们似乎也在当年的祸乱里被连累到了。”   成天复一早就去查找这女孩亲眷的下落,可是他不确定她想听他了解到的事情,章家满门的血腥含在嘴里转了转,才迟疑道:“你的亲人……大多离世,就算有还健在的,也大都改了名姓,无法找寻……”   不过柳知晚一下子就听懂了。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平静问道:“我父亲当年就算被人诬赖的罪行是真的,也不至于祸累妻族亲眷。为何我外祖母一家却遭此灭门横祸?”   成天复缓缓说:“你外祖母一家当年虽然也吃了些官司,被查抄了家产,但并无太大的关隘,我打听到的消息……似乎遭惹了什么仇家,一夜惨遭悍匪灭门……”   听到了这里,柳之晚腾地站了起来,不敢相信的瞪大饿了眼睛,身体都在微微打颤,一把死死捏住了少年的手,颤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舅舅——总是喜欢抱着她买麦芽糖的小舅舅,还有她的舅母,大表哥,二表妹……在她无尽黑夜里给了她安慰记忆里的亲人们,竟然……被屠戮杀尽,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的手指甲很用力,可是成天复任凭着小女孩死死捏着他的手,他知道自己此时跟拐杖是一样的用处,用来支撑着面前这具羸弱的身体不至于在听到噩耗时瘫软在地。   小娘娘其实早就料想到了亲人们可能遭遇不测,可真的如此详实听到了,那奔涌的悲伤再次袭来。   看着少年缓慢,但肯定的点头后,知晚拼命地咬着牙,突然抱住了少年挺健的腰,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成天复略显无措地看着抱着自己哭得痛不欲生的小姑娘,最后到底缓缓放下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让她哭个痛快……   那天之后,香桥房里的下人便禀告老太君,说是小姐有些感染风寒,这两天就不来探望祖母,免得过了病气。   如此反复几日,据说盛香桥的房里药汤针灸不断,她的病似乎折腾得愈来愈厉害了。   恰好在这时,盛宣禾向朝廷告假,要回老家叶城修补老宅,主持个换梁礼。   大西王朝有先祖边牧遗风,不似前朝考勤那般苛刻,而盛宣禾又是在闲职上,没有什么要紧事,所以陛下也就恩准,批了条子。   盛宣禾这么劳师动众,一家子全带走,也是有缘由的。因为盛家每隔几年都会举家回老宅春耕,延续祖训,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而且京城里宅子大,人多嘴杂,加之还有王府安插的密探,防不胜防,盛香桥想要诈死实在有些难。   倒不如借着回老家的机会,在路途上让盛香桥意外感染可传染的“重症”,如此一来,为了避免过给家人病气,便可以堂而皇之就地火葬,在老家出殡就是了。   成天复既然已经跟那小丫头说定了,便立刻着手准备。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盛宣禾希望假女儿赶紧被送走,自此以后,他也可以跟慈宁王府一刀两断,免得受了未来的牵连。   而成天复也联络建宁船行的陈二爷——他在南洋的码头有商铺子,每年会有手下几次往来送货,先前寻找真表妹的下落也都是陈二爷出的气力。   让他派人照拂着柳家遗孤去南洋落脚,也避免小姑娘人生地不熟。   可是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就在前往叶城的路上,凝烟捧着饭食回到安歇的小帐时,却惊觉小姐……不见了!   成天复眉头一皱,当初那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竟让他一时忽略了她野草般的性子,岂是让人那么轻易摆布的?   柳知晚是趁着车队宿营,下人们忙着造饭的时候偷偷溜走的。   盛宣禾此番回乡,带的全是知根知底的下人。那几个王府派来的侍卫起初虽然也跟来了,可是他们昨日通宵夜饮,早起的时候全坏了肚子,一个个腿软得上不了马。   盛宣禾给他们寻了郎中后,便丢下他们,径自上路了。若是她料想不错,今晚天黑的时候,成天复就会派人将她偷偷送走,到时候就算那些侍卫追撵过来,只要人不见了,王爷就算不同意她诈死,也无可奈何。   可是知晚不想听从成四少的安排,她压根不想离开大西国境。   成四少的安排固然周全,他甚至说到了南洋那边,已经为她买了田产地铺,以后自立门户也吃穿不愁,但是就此在南洋生根后,想再回来大西也根本不可能了。她猜想成四少的耳目一定会暗中监视她,绝对不会允许她再回大西。   大西国土上固然已经没有了她的亲人牵挂,可是……还有无尽的仇恨让她日夜难眠!   外祖母家世代行医,并非什么富贵熏天的人家。能够屠戮一大家子的悍匪为何放着那么多开设金铺银店的大户不做,偏选了刚刚被抄家的人家打劫?   还有陷害父亲于不义的慈宁王府和田家,他们可都是一个个的安享富贵荣华呢!   所以就算南洋的生活是她梦里向往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大仇未报,何敢独自偷生?   这般拿定主意后,知晚便决定寻机逃跑。   反正盛家就是希望长女暴毙而亡。她走了之后,随便盛宣禾编些瞎话。   只可怜祖母,对她一片挚诚长辈之心,若是惊闻她突然去世,会不会伤心难过,食不下咽?   逃跑出来的柳知晚微微叹了一口气,在树林子里换上她顺手偷来的一个小厮的衣服包,换上男子的服饰,又扎好了发髻,在脸上抹了些灰土后,便抬头辨了辨星星的方向,朝着林外走去。   就算盛家发现她逃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来找。她事先已经偷偷查看过自己私藏的地图,距离此处三里便有码头,船只可以通往运河,至此便可以去好几个乡县。虽然没有户籍牌子会难一些,但是只要有钱银,她到时候总能想到法子的……   她并没急着寻船,而是在附近偏僻的村落,寻个寡居老婆子,跟她买了足够的烙饼咸菜和皮水袋子后,又向老婆子细细打听了南下的水路,在老婆子的注视下上了船,却在半路下船,又折返回老婆子的村落,在村头的一处偏僻的山腰,爬上了高高的大树。   这棵大树的树杈粗壮结实,这两天她打算吃喝都在树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下来。   成天复就算派人来寻,一路寻到这里,也会在那老婆子的嘴里打听到她上船的消息。这村头的船只每天要拉载许多过往客商,盛家也差不到她是在哪里下的船,这样盛家只会以为她坐船逃跑了。   所以知晚就等有人寻到这里。他们打死也不会料想到自己又折返回来,所以呆在村头大树上既可以方便看见村里的情况,也能避免被人寻到。   只是待在树上夜里睡觉时会有些难捱。   知晚干脆将包裹里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包裹皮裹住了脑袋耳朵御寒,然后用绑绳将自己绑在树杈上睡,免得睡熟翻动时掉下树去。   她尽量不喝水,不吃东西,免得频繁下树,有时候难捱了,就告诉自己再忍几天就可以下树,继续赶路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做好这一切不久,她便远远看见有一队人马进了村,过一阵后又出了村子,顺着乡路朝着河码头的方向跑去了。   看来一切都跟她预料的那样,就算成天复不想杀她,可一定会押解着她去南洋藏匿的。   她现在还不能下来,保不齐那成天复寻不到人,又折返回来。只要她躲在树上,那么此处便是“灯下黑”的意想不到之地。   可就在这天夜里,知晚正蜷缩着身子打瞌睡睡,忽然听到树下有隐约的说话声。   “打探到他们现在在哪落脚吗?”   知晚猛地睁开眼睛,朝着树下看,发现是一个高壮的黑衣人领着一群人在说话。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另一个人说道:“启禀统领,盛家人给我们哥几个下了药之后便一路向东。我们当时虽然腿软上不得马,却买通了客舍里的一个跑腿过去偷偷跟踪他们,那个伙计回来跟我们报信时,盛家人在运河边缘的码头处停扎之后,便不再前进了。”   天色太黑,知晚看不到人脸,可是听到这人说话的声音,立刻辨别出这人应该就是慈宁王爷安插在盛家的眼线。   他总是时不时在自己的眼前晃,知晚记得他说话的声音。   现在,他们说的应该是盛家人的行踪。   那个统领听了之后,冷哼了一声:“王爷有令,要将这事儿做得漂漂亮亮,伪装成劫匪打劫肥羊,等人杀干净后,别忘了将这几本账放置到盛宣禾的书箱子里。”   那人听了却有些迟疑,低声问道:“这真的是王爷的命令,这盛家不是跟王爷有亲吗?为何要下此狠手?”   那统领回手啪的一声,就狠狠给了这人一巴掌。   “王爷做事,何时还要跟你们这些人解释?你们盯不住人,被人下了药,差事都跟丢了,还有何脸质问。”   不过也许是为了打消属下们的疑虑,做事更勤勉一些,那统领还是缓了缓口气道:“盛宣禾跟王爷不是一条心,幸好他若死了还有些用处,最要紧的就是这几本账目,一定要替换掉,放到盛宣和的箱子里。做好了这些,王爷会有大赏的。至于剩下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尤其是盛宣禾、成天复,还有那个假闺女,这三个人一定要多补几刀,记住了没有?”   那人挨了巴掌,不敢再质疑统领说的话,只连连点头。   那统领又细细吩咐了他们杀人换账本的细节之后,便领着人纷纷上马,朝着盛家扎营的方向一路疾驰奔马而去……   知晚僵硬在树杈上,一瞬间脑子里嗡嗡响,浑身如陷入冰窟一般……   她知道,岭南章家的灭门惨祸,就要在盛家重演了。   此番盛宣禾为了避人耳目,并没有带太多的家丁。府里女眷又多,可是那些女眷丫鬟在这帮凶徒面前都是不顶事的。   成天复虽然武艺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又在暗处,若是用迷药暗中给水源下毒,更可以逸待劳,从容补刀。   在片刻的功夫里,知晚想了很多,也不由自主地权衡利弊。   若是盛家人死了,对于她来说……也不错,王爷他们杀了人,发现自己不在,也不见得会继续寻找。自己只要避过了这一关,再没有人逼着她去南洋,自己只要划破了脸,就能避开王爷的追捕。   成天复虽然没卖药铺,却按照药铺的市价给她折算成了银票。有了这笔银子,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很多的事情。   再说她只一个人,就算是现在跑去报信,盛家人恐怕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她不过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罢了。   如此安慰了自己之后,她深吸一口气,闭合上眼睛准备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睡自己的觉。   世间苦难本就如修罗地狱,她不是菩萨,自救尚难,渡不了不相干的人。   只是脑子却不听劝告一般不断翻腾,一时是祖母故意绷着脸说她是馋猫,却一味给她碗里添菜的情形……还有怀胎在身的嫡母王芙,一脸微笑的往她的头上插钗子,凝烟泪眼婆娑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在南洋寻个好人嫁了……   她从小被拐卖之后,与之相类的亲情便不再曾拥有,而在盛家的那几日,虽然并非给她柳知晚的亲情,却也是久违的温暖。   最后,她的脑子里闪过的是在灯市长街,递给她热饮的那个翩翩少年。他一脸嘲讽无奈地说,做到无愧天地良心,无愧自己是何其的难……   如此想了一番之后,当柳知晚双脚落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解开了绑带,从树上滑了下来。   她自嘲的一笑,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当年自己的父母遭遇横祸,远在岭南的外祖母一家被屠戮殆尽。那时的她还小,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现在她明明还可以做些什么,避免盛家遭遇跟章家相类的祸事,为何要昧着自己本心不做,让后半生留有遗憾呢?   那位盛家的老爷固然不可爱,但是她在盛家里呆了足有一年,怎能不对祖母她们产生些感情?   祖母也好,王氏也罢,甚至还有一直跟她依依不舍,偷偷哭着别离的凝烟,这些人都有各自的可爱。她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像羔羊一样被斩杀,然后像薛家铁匠夫妻那样,被歹人将脑子装在匣子里……   想到这一刻,御剑女侠的胆气横生,知晚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一股子冲天剑气。 第46章   脱下了身上裹着厚重的衣服,她快步朝着村落跑去。   那些杀手都骑马前行,她光凭两条腿是跑不过他们的,所以她打算入村去买一匹马,赶回去给盛家通风报信。   可惜这个村子太穷,压根就没有养马的人家。知晚咬了咬牙,花了大价钱,最后挑中了一匹拉车的骡子。   看着那骡子慢腾腾地迈步,知晚就有种想挥舞鞭子的冲动。但这个关节,也不好再挑剔什么,套上马车之后,她又雇了卖马车和骡子的老头,驾车带着她朝着归路走去。   她知道,骡子就算跑断了腿,也不会赶在那些杀手的前面。只盼着那些杀手寻求稳妥,须得布置一番,能给她容些时间。   在临出村时,她一眼看到有一家准备修缮房屋,所以墙角有几袋石灰,她扯了些碎布,包了几包塞入怀里。   不过当她快到盛家的营地的时候,突然路旁有人飞身上了马车,一把将她摁在了马车上。   知晚吓得忍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可定睛一看便看到了少年那对愤怒的眸子。   不等她张嘴说话,成天复似乎先松了口气,然后冷声质问道:“你是怕我不守信,所以非得独自逃跑吗?”   知晚没有说话,抿嘴看着他。直到少年臭着脸,硬邦邦地将一个包袱递给了她:“你若不愿意去南洋,尽可以说,我派人护送你离开便是了。再说就算去了南洋,也不过让你呆个三五年,等你的样子再变一变,就可以回来了。我并非是将你卖在那里。你一个女孩子这样独自上路,何等危险,若是再遇上人贩子,就算你再卖弄些小聪明又如何?……神仙都救不了你!”   很显然,成天复话里的担心多过愤怒。她过年就是十三岁了,半大的女孩子,偏偏容貌越长越好,就算扮成男孩一人赶路,也会被贼人惦记上。   现在看她无恙,成天复直觉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柳知晚低头默默打开了包裹,发现里面是他当初给她的那件貂绒披风。   现在虽然入春,但是寒风料峭,穿一般的袄子还是不禁寒,可她只带走了金银,并没有带走什么御寒的名贵裘衣。   很显然,少年并不是要抓她兴师问罪……   知晚猛地抬起头,尽量简洁地跟他说道:“快!找些人来保护你的家眷,慈宁王府派出杀手要装成劫匪,杀戮了你们全家。”   成天的瞳孔猛地一缩,紧声问道:“你说什么?”   于是柳知晚就将她之前听到了那些话,跟成天复简短重复了一遍。   成天复看着柳知晚,她应该是特意雇马车折返回来的,而来这里绝对不会是为了说一段荒诞不经的谎言。   虽然他的脑子还在飞快地转,却对知晚开口道:“你就在这待着,不要在靠近营地了,若发生了什么,自己躲好!”   说完他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带着小厮青砚转身便朝着盛家的营地跑了过去。   柳知晚给老头一些钱,让他走了之后,左右看了看,快速地上了一个小山坡,再次爬到一棵大树之上。   此时只是天色还没有全黑,这里距离盛家的营地还很远,但是依稀可以看到那里开始生起了火,准备造饭了。   也许太阳落山的那一刻,便是杀手倾巢而出之时,留给成天复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而王爷派出的都是杀人如麻的练家子,有备而来,人数不少。   就算成天复及时赶到,就凭他一人之力也救不了盛家全家。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布包,这是她方才出村时备下的几包石灰粉,关键时刻保命之用,除此以外,就是一把盛家带出来的切果皮的木柄小刀。   现在,该传递的消息已经告知了成四少。她什么也不能做,唯有耐心地等。   就在夕阳西下时,有一道信号烟花冲天,爆出淡蓝色的烟。紧接着远处传来了让人心颤的惨烈叫声,紧接着就是厮杀的声音。   知晚就算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尽力远眺,也看不到什么。只觉得那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近。   过不了多时,居然有两辆盛家的马车,急匆匆地顺着野径朝这边狂奔过来。   柳知晚趁着还没有完全沉下的夕阳余晖,一眼认出了那跑过来的马车看上去好像是盛老爷的,而随后赶来的那一辆马车上面站着老仆,好像是秦老太君身边的人。   看来盛家人拼尽了全力,让老太太和老爷先走。可就算是这样,两辆马车的后面依然有四匹烈马在追撵。   那两个车夫将马鞭子甩的飞响,恨不得推着马向前飞跑。但是在这泥泞的山路上,时不时会有些坑洼之处。   第二辆马车在疾行时,正好被一块大石卡住了前面的轮子。   当盛老爷的马车向前急速飞驰的时候,后面的马车轮子就这样咔嚓一声,卡得轮轴都被折断了。   那马车咔嚓一声,栽歪了下来,马车里的人也一路从车门口滑了出来。   盛香桥这下看清楚了,原来坐在马车里的不光是老太君,还有怀着身孕的王氏。   在这逃命的关口,大家都是自顾不暇。   马车上的车夫还有家丁眼看着老太君的马车毁坏不能继续走了,便争抢着纷纷跳下车,一路惊恐呼喊着向前跑去,只剩下两个忠心耿耿的老妈子哭喊着要将老太太和王夫人扶起来,准备扶着她们往路边的野草甸子里逃命。   眼看着落单马车上的老人和孕妇只有两个仆妇管顾,跟在后面的四个凶徒不约而同,立刻分了工。   其中两匹马继续向前狂奔,去追赶盛老爷的马车。而另外两个人则从马上下来,拎着明晃晃的尖刀,一脸凶相的来到马车旁,准备提刀将老太君,王氏和两个仆妇都捅杀干净。   可就在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大喊,两个凶徒立刻回头,只见一阵风裹着滚滚的石灰突然吹了过来。   那两个人猝不及防,正好被迷了眼。当抬起头时,努力眯着眼向前看去,只见对面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劈头盖脸,又补了两包石灰正砸在他们的脸上。   那石灰一入眼睛可要了人的命,两个凶徒疼得顿时摔倒在地上,然后挥舞着手里的刀,疯狂地往四周劈砍。   柳知晚趁着这机会,对那两个看傻了的婆子道:“快,抽出杆子把他们手里的刀打落下来!”   像这种长途羁旅的马车上一般都备有竹竿子,可以撑起凉棚,方便停下来歇息饮茶。   被小姑娘这么一提醒,那两个老妈子连忙从车板子下抽出长杆子朝着那两个挥刀的凶徒击打过去。   她们俩虽然年老,可是体格强壮,因为一直不断做事,手上很有一把气力,拿出收拾小丫鬟们的劲头,用长杆狠狠抽打歹徒的脑袋和脊背。   而知晚则捡拾起地上的石子,瞄准那两个凶徒的脑袋狠狠投掷而去。   就是这样,三个全不会武艺的妇孺竟然让两个睁不开眼的凶徒有些狼狈不堪,片刻的功夫,就被打得头破血流。   可是俩个闭着眼的凶徒很快就镇定下来,寻着声音朝着她们扑去,胡乱挥舞手中的长刀。   其中一个老妈子不幸被那刀一下子劈到肩膀上,惨叫着摔倒在地。一个睁不开眼的凶徒立刻奔了过来,举刀就要砍。   知晚连忙捡起滚落在路旁的车轮子,扔在了那老婆子的身上,硬生生地替她挡住了几下要命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再次传来马蹄子声,知晚心里一紧,生怕是凶徒的援手到了,可是抬头看时,却是一个三十多岁,满脸黑胡,员外打扮的中年男子领着五六个伙计骑马而来。   待远远看到这边缠斗的情形时,那领头的黑胡子员外暴喝一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朝着缠斗的人群扑来。   知晚心里一惊,要再掏石灰,却发现石灰包已经用完了。可就在这时,她发现那位员外是冲着凶徒而去,竟然三下五除二便拧断了那两个凶徒的手腕子,跟着他带来的伙计们将这两个凶徒按倒在地。   “将他们的下巴卸下来,免得龟儿子们咬舌自尽。”那员外很是娴熟地吩咐道,他手下的伙计们应声将两人捆扎起来。   秦老太君顾不得谢恩,颤声道:“这位恩公,我儿子的马车还在前面,有凶徒在追撵他们。”   那员外不待老太太说完,已经翻身上了马车,留下了两个伙计保护着老太太她们,然后继续一路向前奔驰,去追撵前面那辆马车去了。   秦老太君惊魂未定,却转身定定看向了失踪了几日的“孙女”。就在孙女出逃的这几天里,儿子盛宣禾终于跟她说出了当初跟慈宁王商议李代桃僵的事情。   不过盛宣禾肯说出来,是觉得木已成舟,既然那丫头逃了,正好可以让她诈死埋名。   只是若是还瞒着老太太,依着母亲现在对盛香桥那丫头的喜欢劲儿,只怕要害得老太太伤了心肺。   所以就在成天复带着人去寻那假丫头,找了两日无果后,而老太君又不断追问香桥为何一直在营帐里不出来时,盛宣禾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母亲。   老太君在惊闻了儿子欺瞒自己做下的这一切之后,气得用拐杖连连抽打儿子,直骂他糊涂,居然跟成天复那样半大的孩子做下这等瞒天动地的事情来。   盛宣禾苦着脸道:“母亲,你也不想想,要是香桥私奔被传扬出去,我们盛家满府都没法做人,就是为了孩子们,我也不得不想法子遮一遮啊!”   就在他被老太君责骂的时候,王芙远远地看见了夫君好像在挨训,便走过来准备叫婆婆吃饭,好解一解相公的为难。   可是她刚刚走近,想要劝慰一下,身后的宿营地突然传来了一阵厮杀声,只见二十余个蒙面人,突然从营地一侧冲了出来,一个个拿着明晃晃的刀剑见人就砍。   因为说话要避人的缘故,盛宣禾和老太君站得离宿营地远了一些,正好站在了马车的边上。   恰好今日他们原是准备继续赶路的,马匹都已经套好了。一看营地有人来袭,便直觉着想要逃跑,于是盛宣禾将母亲和王氏推上马车之后,自己也跟着上了一辆,然后催促车夫一路狂鞭驱赶马车逃了出来。   现在老太君得救,可是再看到这个她一直以为是香桥的假孙女儿时,心中感慨万千,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拉住了她的手,复又慢慢放开,再一把抓紧,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王氏不知李代桃僵的事情,也不知眼前盛香桥的底细,只一把抱住了继女,劫后余生大声恸哭了起来。   不过现在也不是能静下心来跟这丫头细细说话的时候,毕竟那宿营地里还有好几十口子人呢!   老太君连忙问留下来看守杀手的那两个伙计,他们是何处的贵人,是否知晓宿营地里的盛家人的情况?   那两个伙计抱拳说道:“回禀老太太,我们是建宁漕运船行陈二爷的镖师。您府上遇险的时候,二爷的船正好在你们宿营地的附近,成四少及时发出了救急的信号烟火,我们立时就赶了过来。营地那边有您府上的几个护院被砍伤了,但并无大碍,至于剩下的人都安然无恙,请您放心,我们也是制服了他们,才发现您和盛老爷上车已经逃出去了,二爷这才领着我们追了过来……”   就在这时,成天复也骑马赶到。只是他身上原本月白色的长衫如今沾满了血迹,紧束的发髻也凌乱了,手背和脸都有伤痕,正淌着血,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殊死的搏斗。   当他路过这里的时候,飞快地扫了一眼外祖母和王氏,还有站在一旁的香桥,见她们无恙,而听到舅舅还在前方时,继续快马加鞭,向前追赶。   柳知晚想起成天复说过,他委托了建宁漕运船行的陈二爷护送自己离开,看来并不是哄骗她的。   正是因为陈二爷一直等着成天复送人来,所以正好应了盛家的急,及时出手化解了这场危难。   她看众人皆已经转危为安,便想悄悄离开。   可是祖母却开口道:“丫头,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说,就这么悄悄地走了?”   知晚看着祖母望向她的眼神,隐约猜到她应该知道了什么,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老太君碍着有王氏在场,不好说破,只对她道:“好好呆着,世道这么乱,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乱跑,等……你爹回来再跟我慢慢讲……”   王氏倒没有留意那祖孙二人说什么,她这么一折腾,孕吐得厉害,也压根来不及思考病了几天不见人的盛香桥,为何方才犹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这里。   知晚被老太太拉住了手,自然不好再偷偷溜走,便坐在了太君的身边乖乖地等着消息。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盛老爷的马车被人驱赶回来,秦老太君连忙站起。   虽然秦老太君的眼神不好,可是王芙一眼便看到那马车帘子上泼着好大的一块血迹,不由得身子微微打晃,若不是知晚在一旁搀扶,就此就要软软倒下了。   待得马车近了,成天复和陈二爷都下马来迎老太君。秦老太君在老妈子的搀扶下,踉跄过去,唤着儿子的名字,就要亲自去揭开马车的帘子,却被外孙成天复先拦住了。   老太君也是久历生死的老人,此时心里满是不好的念头,只深吸一口气,攥住了外孙子的手腕,开口道:“你大舅舅可在车里?”   成天复点了点头,可是眼圈却红了,头上也迸着隐隐的青筋。   老太君厉声道:“究竟是怎么了?倒是痛快跟我说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还怕个什么?你们以为什么都瞒着我,我就能长命百岁吗?”   陈二爷这时一脸羞愧地走上前道:“老太君,您尽管打骂我吧!我赶过去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盛大人他,他已经……”   这时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了成天复,踉跄走过去掀开了那帘子——片刻的功夫,一声听着人心发颤的哽咽,从满头华发的老太太的喉咙里迸溅出来……   原来,陈二爷到底去晚了一步。   当他急急赶去时,那两个黑衣人已经上了马车,其中一个直直的将刀伸进了车里,盛宣禾身中数刀当场就没命了。   等成天复赶到的时候,陈二爷已经手刃了那两个贼人,但是也于事无补。   秦老太君早年丧夫,临到了老年时又亲眼看着儿子横死,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自不必言。   当回到营地的时候,王芙已经哭晕了,幸好知晚一直在给她施针,又命人拿了保护心脉的丹丸让她含着,才算护住了心脉。   老太太的悲痛并没有别人预期的那么绵延。儿子没了,可满府的人还在,不能没有主心骨。   秦老太君是将门虎女,她的母亲当年也是陪着父亲上战场,亲眼见到两个儿子战死在眼前。老太君从小便听着这样的真实故事长大,只懂得一个道理:越是危急的时候,软弱的眼泪越是无用。   所以,现在老太太硬生生是抑制住了满腔的悲愤,只叫人照顾好怀有身孕的王芙,她的腹内是盛家现在唯一的一点嫡亲骨血,容不得半点闪失。   然后老太太让人打了水,亲自给盛宣禾的尸首梳洗,因为此处没有棺椁,只寻了干净的棉被包裹。   白发老人骤然像又老了十岁,颤抖着胳膊,亲自给一动不动的儿子擦拭紧闭的眉眼时,一旁伺候的老仆都快要哭得断气了。   梳洗整理儿子的尸首之后,秦老太君将成天复和她的那个假孙女儿叫到了一处僻静的营帐里,叫人把守不得入内,然后细细询问问他俩这一场飞来横祸的来龙去脉。   舅舅惨死,成天复再少年自大也不敢隐瞒,跪在外祖母的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大舅舅与慈宁王的约定,同时也道出柳知晚的身世。   而柳知晚则低低说出了自己无意中听闻到慈宁王杀手私下里的话,以及自己匆忙赶回来报信的经过。   老太君一直仔细地听着,直到二人说完,她才缓缓起身,来到了那跪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跟前。   知晚一直低头,见老太君走过来,原本以为她是要责骂自己的欺瞒,没想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却颤巍巍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柳知晚吓了一跳,连忙要扶来太君起来,可老太君却握着她的小手道:“丫头,若不是你及时报信,让天复有了些准备,今日我盛家上下几十口人都要像我儿子那般惨死在暴徒的刀口之下,你是我满府的救命恩人,我老太婆怎么跪着感谢你,都不为过!”   且不说前来报信的恩情,若不是这小丫头当时从树上跳下,用石灰迷住了那两个杀手的眼睛,她和王氏此时也只能躺在儿子的尸首旁边。   只是出乎秦老太君意料的是,这个女孩竟然是故人之女。想到她是当年宫里那位颇为传奇的女官夏锦溪的外孙女,秦老太君的心里真的是百感交集。   不过柳知晚真的受之有愧,她一心希望盛家能够避免章家惨死的结局,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让盛宣禾惨死在了贼人的刀下。   就在这时,成天复拿出了几本血迹斑斑的账本,呈递给了祖母道:“这是我们在捉到了杀手身上搜寻的账本,这封面和里面的内容都与舅舅此番携带的户部账本字迹相同,然而里面的账目截然不同,几乎可以假乱真。舅舅这次原本是准备路上核查完毕,待回了京城便要转到成培年的手上,彻底做完盐税核查交接的。这些杀手杀人,就是为了将这几本帐替换出来。”   老太太接过了那沾染血迹的账本,又将儿子书箱子里的账本子拿出来比对,待看了几行,实在当时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便问成天复:“依着你看,慈宁王派这些杀手过来,目的又是为何?”   成天复狠狠捏了捏手,言简意赅道:“借盛家惨祸,制造盐税大案,扳倒田家,湮灭自己的贪污罪证。” 第47章   他虽然没有说主谋为谁,但是老太君已经心知肚明。   她记得儿子先前跟她说过,慈宁王几次透话,希望他借着手头还有几本帐的时候篡改了内容,抹掉董长弓私扣盐税的罪证,却放大田家嫡系的贪墨罪证。就此将祸水引入田家,坐实田家监守自盗的罪名。   可是盛宣禾做官一向谨小慎微,虽然碌碌无为,但也没有贪赃枉法过,自然委婉回绝了慈宁王。   这王爷恼羞成怒,便拿盛香桥的事情要挟儿子,没想到吓破了儿子的胆子,立意让假女儿诈死,免得被王爷攥了把柄。   盛家的长女先是生病,然后盛宣禾告假要回老家,自然被王爷一下子看出了他的心事。   这心狠手辣惯了的王爷,最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来了杀手准备乔装成山匪抢劫,再趁机换了账本来个死无对证。   对于慈宁王爷来说,盛家如今已经是全无用途的棋子了。陛下派田家来查董长弓的帐,就是要卸掉他的左膀右臂。   若是盛家满门惨死,可以让万岁转移视线,进而怀疑田家独大,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毕竟谁都不会想到,慈宁王爷会如此不顾情谊,亲自派人杀了自己儿子未婚妻一家。   如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辣作风,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秦老太君弄明白了这些,半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问成天复:“你觉得我们该如何替你舅舅伸冤?”   成天复没有说话,可是眼底的血丝却渐渐泛红。秦老太君比盛桂娘还了解天复这孩子,开口道:“无论你脑子里此刻有什么惊天背理的鬼念头,都得给我打消了!少年冲冠一怒,固然痛快了自己,却不管不顾坑害了家人!我们盛家死了你大舅舅一个,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勉强止住了满腔悲意,继续道:“你请陈二爷将这些被抓的暴徒,连同两本账目都送到京城的刑司那里。隐去丫头听到的那些话,你只说回乡途中遇到匪人劫掠,幸而请了镖师协助,击退俘虏了这些匪人……而盛大人不幸中刀,不治身亡,恳请司尹查明案情,还盛家一个公道。”   成天复道:“外祖母不可,刑司里大半是慈宁王的亲信……”   老太君挥了挥手:“我就是要将这些人送还到慈宁王的手里,难道你还要真的升堂开审,审问出陛下的儿子杀了盛家的儿子?别的不说,依着慈宁王的豺狼凶性,你将他逼入穷巷,他岂会善罢甘休?你大舅舅如今没了,盛家满府都是妇孺女眷,如何跟他争斗?”   成天复捏紧拳头不再说话。   柳知晚小心翼翼地提醒秦老太君道:“可是……就算盛家识趣,慈宁王恐怕也不会领情,他若执意斩草除根,只怕……”   秦老太君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原也不指望那个畜生领情。但是你们想想寻常人家里的孩子犯了错,自己作父母的都是打得骂得,但若是别人逼迫着他家教训孩子,总要生出许多的不痛快。普通人家如此,天子更甚!他自己的儿子品性如何,他自有打算。可是我们盛家死了人,便哭天抢地逼迫着陛下做主,让他亲手惩治自己的儿子,那就是为难陛下,逼迫着陛下残害自己的骨肉!所以,既然要做人情,就要一做到底,错全是我盛老太婆的错,跟慈宁王没有干点干系……这份人情,是要做给陛下的。”   说到最后,忠直一辈子的老太太语气有着难抑的悲愤,老泪已经纵横满面。   可怜她身为秦府公侯嫡女,世代忠良,自己的独子如今惨死,她却不能去宫门前击鼓鸣冤,为儿子沉冤昭雪,是何等的悲哀凄凉。   可是为了自己的儿孙,她只能忍一时不能忍,留全了盛家的骨血,也……要留全夏锦溪故人最后的这点骨血。   ……   盛家回程秘不发丧,直到盛家将抓捕的歹人送往刑司,盛宣禾被害的消息才传扬开来,随后的几天里,盛府的惨案轰动了整个京城。   慈宁王原本笃定这一遭必定得手,毕竟这样的事情,他的手下以前做过无数次了,所以这次花费的时间略长了些,他也没有太担心。   但是他没想到这次他的属下全军覆没。而盛家回程竟然不走陆路,一路坐了小艇快舟而归,害得他半路安排的眼线都落了空。   等到他得信儿的时候,盛宣禾的尸体已经摆在了刑部大堂上,而老太君披挂诰命霞衣,领着孙女入了深宫面圣。   他已经得了信儿,父皇闻听此消息震怒异常,直接召了刑司尚书入宫陈述案情。   就算他的亲信想要截留证据也已然有些来不及,尤其是那要命的两本账册,也只能先让父皇看过。   听到这,急得慈宁王一跺脚,在王府的庭堂乱转,想着如何应对父王,再与盛家那个老虔婆对峙。   不过想到自己还攥着盛香桥乃是假冒的把柄,慈宁王略略安心,若是盛家不依不饶,将盛宣禾的死往自己的身上推,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在朝臣面圣时,只当自己是才知道盛香桥是假冒的事实,奏请父皇治了盛家满门的欺君之罪。   父皇虽然严苛,却不是能狠手杀亲儿子的人。盛家若胡搅蛮缠,必定惹了父皇不悦,到时候只需要一个引子……   慈宁王想到这,倒是彻底镇定下来,兀自冷笑,只等着到时候来个绝地反击。   再说陛下,乃是先听了尚书陈情之后,才亲自召见了痛失爱子的老夫人。   虽然刑司尚书说得无比含蓄,但是那两本帐摆在眼前时,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陛下气得当时就掀了龙案,奏章朱笔扬得到处都是——“他这是要上天!竟然胆敢刺杀朝廷命官!真是熊心豹胆,大西的天下装不下他一个小小的王爷了!”   顺和帝发完了一通脾气之后,也有些头痛。他虽然恼恨着慈宁王的胆大妄为,可他到底是自己长子,如今也是他诸多儿子里建功颇多的一位。   若是以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惩处皇子,脸上最无光彩的是他这个当老子的。   等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当爹的都要擦一擦儿子的屎屁股。他是皇帝,也不能免了这份前世的冤孽,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见苦主了。   现在人家死了儿子,不能不接见抚慰一番,替他的那个混账儿子跟秦老太君赔个不是。   秦家德高望重,盛家也是几代贤臣,现在老太君的独子落得这般凄凉下场,同为老人怎么能不感知一二?   等老太君在盛香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入顺和帝的书房时,顺和帝亲自起身相迎,命太监端椅子,免了老太君的跪礼。   可是老太太却拉着盛香桥跪在了地上,开口就是请陛下宽恩,饶恕盛家的欺君之罪。   顺和帝已经做好了被秦老太君恸哭痛诉,咄咄逼迫控诉的准备,却压根没想到老太君入宫不申述冤情,却先自领罪。   他自然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老太太眼中含泪,颤颤巍巍地半抬起头,低低讲述了盛家家门不幸,孙女与戏子私奔出逃,儿子糊涂,为了维护家门名声,更是怕她这个老太婆子伤心累神,竟然从乡下买了个容貌肖似的小丫头,顶替了孙女香桥。   若不是这次儿子遇袭,临终留言忏悔,她老太婆子至死都不会知道儿子犯下了欺君之罪。   顺和帝自诩久历风雨,就算边关骤起战火也能岿然不动。可听了盛家的这一出李代桃僵,他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头到尾,他都是诧异地盯看着一旁跪伏的那个小姑娘……被老太君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小姑娘跟他记忆里的盛家小姑娘不大一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陛下听到这等荒诞不经的事情,必定要沉下脸来问责欺君之罪。   要知道盛香桥可是许配给皇室子孙的。这般李代桃僵,换成了乡下小姑娘,扰乱了皇室血脉,成何体统?   可是现在干这事儿的盛宣禾已经躺在了刑司的验尸板子上,杀了他的,是慈宁王那个混账。   跪在大殿上领罪的,也是个被儿子一直蒙骗的老太太,而且这老太太还是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   顺和帝实在是不好在这个关节儿发出雷霆之怒,问责盛家的过错。   所以在低声怒骂了一句“简直荒唐”之后,他缓了缓,询问老太太:“除了盛家小姑娘的这件事以外,老太君还有什么想说的?”   老太君跪伏在地道:“盛宣禾犯下欺君之罪,死不足惜。然则他还没来得及在陛下面前谢罪,便被盗匪乱刀砍死,此乃天公作罚。若不是我身边的这个丫头临危挺身而出,我和儿媳王氏也要惨死在刀下,是这丫头不惜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我二人,也算是给我王家留下了一线的血脉。她原本就是个乡野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她的婆婆私卖给了盛家,也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所以老太婆倚老卖老,今日入宫就是想求陛下开恩,宽恕了这丫头的欺君之罪。”   陛下沉着脸,瞪眼看着那个小丫头冷冷的问道:“你是何时冒名入了盛家的?”   那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就是陛下寿宴那会儿……民女原本只是卑贱村姑,一辈子都应在井底做个见不得天的蛤蟆。以前在村里,总听私塾先生讲起陛下的贤德爱民,虽心生向往,却也知云泥之差,这辈子都不能见如此圣人。也不知是前世修来了何等的福分,今世竟然有幸一入皇宫,亲眼目睹陛下圣颜。那日见了陛下的神仙样貌,心里真是一阵的激动心慌,差一点儿就说不出话来了,能见陛下的圣佛真颜,民女……民女就是……死了,也此生无憾!”   她最后说“无憾”的时候,却是害怕得眼睛紧闭,一副硬撑着说大话的样子。   若不是这丫头旁边还跪着一个刚刚痛失爱子的老命妇,陛下真的会一不小心被这丫头言不由衷的溜须拍马给拍得笑出声来。   都犯下了这等欺君之罪,居然还不忘恭维他是个老神仙。这盛宣禾别的本事不多,挑选人才倒是一等一的好,竟不知从哪个村野里翻捡出这么一个小活宝来。   看着她灵动的大眼睛,再想想她之前舞南戏,扮小嫦娥时的活泼劲儿,也不难想象她在盛府里是如何彩衣娱亲,讨得盛家老太太欢心的。   最主要的是,对着这小丫头肖似锦溪的那张脸,顺和帝真是有些说不出重话,更别提要命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只是原来的那个盛香桥胆子也是太大,居然做出这等子有辱家门的事情。   可是此时此刻,听着盛家出了家丑,竟让顺和帝暗暗松了一口气。   最起码,在教子无方这方面,秦老太君与他也不逞多让,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老太太从始至终都没有提慈宁王派人迫害盛家的事情,这也让陛下的心里稍微一宽,他想了想道:“盛大人虽然荒唐,但也是一片至纯的孝心。幸而他还没有荒唐到底,最后还是跟老太君你说了实情,至于这个丫头……”   没等陛下说完,老太君再次叩首道:“这些日子来,这丫头尽心尽力的在我身边服侍,便如同我的亲生孙女儿一般。她对我盛家更是有救命之恩,所以陛下若是责罚这丫头,老身愿意替她承罪接受陛下的重罚,只求陛下饶恕她的无知之罪,若是能让她留在老身的身边……老身也算晚年有个安慰,夜里睡不着时也有个说话的人……”   说到最后,老太太再次流下了眼泪。   顺和帝想了想,也不搭言,又道:“关于盛大人遇害,老夫人可有什么陈情?”   秦老太君跪地道:“我儿子命薄福浅,还没等嫡子降生就已经过世了。可恨那些匪徒光天化日便拦路抢劫,此前遇害的人家不知有多少。像我们勋爵世家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百姓想必更是苦不堪言,还请陛下责令刑司抓捕流寇,安定驿道治安,给天下百姓一个清平世界,那我儿便不算枉死……”   老太君连提都没提账本的事情,顺和帝的表情彻底缓和下来了,可是心里却是盘旋不去的惭愧。   这位秦老太君可不是那些养在后宅里昏庸了脑子的无知妇人。   她焉能猜测不出自己儿子死得蹊跷?可是她入宫以后,只字不提为儿子沉冤昭雪,这份难得糊涂便是一个老臣的家眷给皇室留下的体面。   顺和帝觉得自己亏欠了盛家的一份人情,老太君已失去一个儿子,如今若是再重罚他的这个心爱的假孙女,虽然合乎道义法纪,却不合人情。   所以顺和帝思量了一番后,缓缓开口:“既然她是被买来的,便是身不由己。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朕又怎么会责罚她呢?只是不知老太君是想要如何处置这丫头,要知道盛香桥原先可是跟金廉元这孩子缔结婚约。她既然不是盛家的血脉,又如何跟世子完婚?”   老太太一早就想好了,低声说道:“盛家还有未出嫁的姑娘,香桥那逆女私奔的丑闻传扬出去,孩子们也没法做人了。若是陛下开恩,请准许老身斗胆继续拿着这姑娘当做自己的孙女儿香桥,将她养在盛家里,也算周全了我那儿子身后名声的体面。至于与世子的婚约……老身知道了隐情,自然也不敢妄想。更何况这丫头也算跟我儿子父女情分一场,肯定要守孝三年。世子的年岁渐大,实在不能耽搁了。还请陛下以香桥丧父悲痛,害了体弱之症,暂时不宜嫁人的引子,解除她与世子爷婚约。这样世子爷也可以再聘贵女良缘,早早绵延子嗣。”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跪在下面的小丫头,看着她与故人肖似的面庞,心中一阵怅惘——难道他与锦溪竟然如此没有缘分,便是一份小辈圆梦的姻缘,也难以成全?   想到这,他开口问道:“你原先叫什么名字?”   柳知晚先前得了老太君的叮嘱,不可透露原名,所以赶紧说道:“回禀陛下,我原先不过是乡野里的童养媳,大多数女孩子都没有名字,家里头都叫我丫头的。”   陛下点了点头:“你虽是个乡下丫头,可是入了盛家,被你祖母教得甚是知书达理,也算难得。你与老太太能有如此缘分,也是上苍垂怜老太君的慈悲心肠。从此以后你就是盛家的嫡女香桥。朕会颁给你家一道密旨,免了盛家的欺君之罪。你要尽心陪在你祖母的身边,侍奉她颐养天年。至于那婚约……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一刻,免得外人过多臆想猜测……待过两年,你们往王府送去解除婚约的帖子,朕自会让王爷跟你们解了。”   盛宣禾尸骨未寒,就贸然跟王府解除婚约,岂不是昭告天下,盛大人的死跟王府有关?所以陛下所说的“不急”也无非是走一个过场罢了。   听完了陛下亲口的承诺,秦老太君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拉着孙女一同谢过陛下的隆恩之后,再次开口道:“经此一遭,老身待在盛家的府宅子里,看着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故人回忆,想起我的亡夫……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老身思量着,带领着剩下的孤儿寡母,回到老家叶城过活。那里有盛家的良田庄园,还有我家老爷亲自开辟的果园子。老身想在剩下的这几年里,过一过陶潜归隐菊园悠然南山的日子。今日入宫,也是就此别过陛下,也不知我这一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还有没有机会再入宫叩谢隆恩。”   顺和帝听了,点了点头道:“朕去过盛家在叶城的老宅。当年朕还年轻,随着先帝到你们叶家的老家别院暂住过几日,正赶上连天阴雨,屋顶床尾都是湿潮一片。先帝带着朕,就这么与你家老爷子,一人头顶着一个铁盆,夜雨畅谈,畅谈收复失地,何等的尽兴……你们盛家是节俭惯了的,可是老人家的身子骨都是不禁折腾的。朕会命精造局拨银子派工匠,将盛家的老宅子好好修葺一番。老太君带着孩子们也可以在那里颐养天年,不必遭受漏雨之苦了。”   秦老太君自然是感激陛下的隆恩,就此领了陛下的朱砂密旨之后,便带着过了明路的孙女儿,坐车离宫而去。   老太太这一路上都是凭着一口气儿顶着,在出宫上了马车之后,泄了这口气,身子堪堪往后一仰,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了。   柳知晚吓了一跳,连忙掏出丹丸给老太太含服,同时又按揉她的人中手穴。   看着老太太这个样子,她怎能不知道这老太君是憋闷的。明明是一口郁气在胸难以化解,才会如此的。所以她低低帝说道:“祖母……您为了我真是受尽了委屈……”   老太君拍了拍他的手,缓缓低声道:“这不全是为了你。这是盛宣禾造下的冤孽。我这个做母亲的怎能不替他承担?我此番若不入宫来主动坦诚了这李代桃僵的事情,那么紧接着,那个慈宁王府一定拿这个来要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让我们在朝堂之上篡改口供,隐瞒了他杀人换账的勾当。无论我们依从不依从,他事后都要做杀人灭口的勾当。”   柳知晚点了点头,低声道:“所以祖母主动将账本和案子都推给了刑司,又到陛下面前陈情,至此以后,这案子如何走向,都跟盛家毫无干系。而且过了陛下的明路,慈宁王若是再想对盛家的孤儿寡母不利,朝中之人乃至陛下都会看得一清二楚,他苦心经营的那一份贤名荡然无存,也会明晃晃地得罪与秦家交好的那帮子老臣……”   秦老太君拉着香桥的手:“好孩子,我这一步也是险棋,天威难测,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后震怒,降罪于你,就算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管顾不了你……你肯随着我入宫面圣,我们盛家又欠了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第48章   知晚微微一笑:“是祖母你不忍心我再一人颠沛流离,更是怕慈宁王阴毒,继续派人谋害于我。如今我过了明路,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叫您一声祖母,也算有了安稳的家宅……只是父亲冤死……”   秦老太君摆了摆手,疲惫地靠在车厢里道:“孩子,我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恨害了你亲人的那些虎狼。可是你还太小,有些事……急不得。你的外祖母跟我交好,当年我父亲受伤,一条腐腿几乎保不住,是你母亲妙手回春,为他剔骨剜肉,保全了性命。这份恩情,就算我秦简心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完。若是你外祖母和母亲还在,必定也希望你能先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生……”   知晚没有说话,她低下头,   秦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又说道:“盛家如今也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我与你一样,纵有千万般的委屈不愿,也要努力蜷缩着。只可惜,我早年见过太多秦家的儿郎战死沙场,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便图个安稳守成,一味让他学得忍让逢源,却没有教给他一份男儿的担当血气。现在看来,这份忍让懦弱在狼环伺的朝堂全都无用。可是盛家还没有绝后,还有书云和你嫡母肚子里的那点骨血,老太婆我就是熬得油尽灯枯,也不能让盛家的血脉断在我的手中……”   柳知晚知道,秦老太君是看出了她的意思,劝她暂时放下仇恨,蛰伏力量,现在无论是她,还是陷入悲痛的盛家,都无力与王府一搏。   从皇宫出来以后,盛家甚至都没有再派人去刑司打听案情的进展。   只等刑司仵作验明了盛宣禾的尸首,便将他用漆棺迎回盛家,开始发布讣告,阖府上下披麻戴孝,恸哭不断迎接宾朋吊唁。   盛宣禾虽然为官平庸,但是官场人缘向来很好,他正逢壮年,便惨遭横祸,撒手人寰,让同僚唏嘘感慨,所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只是盛家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病不起,王家嫡母王芙怀有身孕,家人更不好让她守在棺木前悲伤过度。所以这家里家外的待客杂事,只能是桂娘带着儿子一力操持。   可惜桂娘也沉浸在哥哥突然离世的悲痛里,待仆役婆子接踵而至问询事情的时候,她只觉得晕头胀脑,对诸事有些抓捏不起来。   幸而香桥还算顶事,默默分担了分配仆役,和分发手牌等诸多事项,让姑母桂娘不必分心,可以跪在哥哥的棺椁边,尽情地痛哭一场。   关于这香桥是冒名顶替的事情,虽然在万岁面前过了明路,可是盛家如今,除了死去的盛宣禾外,也只有祖母秦太君和成天复两人知道而已。   毕竟香桥私奔有辱家门,陛下体恤,愿意给盛家周全脸面,也不会将这事宣扬出去。   盛香兰披麻戴孝领着弟弟在灵前哭了几场后,倒是红着眼儿抽空看了看正在廊下的姐姐盛香桥。   她正吩咐下人给宾客送白茶果子,还要给念超度经文的和尚们准备斋饭。   香兰看着她自始自终一派镇定的样子就心里有气,于是拉着表姐得晴过去,气哼哼地挑拣姐姐不周的礼数——“父亲过世,怎么没见你哭过?爹爹真是白疼你了!”   盛香桥这时才慢慢抬头看她,吓了香兰一大跳,因为她虽然不曾哭,却熬了几宿夜,一双灵动的大眼满是细细血丝。   “我若也哭,府里上下的事情谁来料理?”香桥其实有些疲累了,看香兰这个节骨眼又来找茬,其实也很无奈。   若不是可怜香兰刚刚失去了父亲,她方才说话可能就没这么心平气和了。   香兰却不依从:“我们宿营地被流匪袭击时,表哥带人来救我们,只有你的营帐是空的……你是不是又不规矩,偷偷逃跑,累得父亲去追你,才害得他……”   没等她说完,盛香桥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冷冷说:“香兰,从父亲亡故的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将自己当成小孩子了。祖母现在病倒了,母亲的身子又不方便,满府的宾客,还有之后的下葬都是头等要紧的事情,我可没有闲心跟你扯谁更孝重一些。现在只能对你说,我做了什么都是对盛家对父亲无愧于心,你若心里不痛快,想跟人吵一场,待回了老家,我一定奉陪到底!可是你现在要闹,别怪我扯了你的耳朵,将你拽到内院打一顿!”   说这话的时候,盛香桥往前走了几步,红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随时都能抽人巴掌。   香兰被她威慑到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有心撂下狠话,却又不敢说。   得晴也觉得香兰有些不分场合,于是拉着她的手道:“表姐说得对,你现在吵嚷是丢盛家的脸……”   就在这时,成天复走了过来,香兰看到表哥走来,立刻红了眼圈,抽泣道:“表哥……”   成天复没有搭理她,只转身对知晚说道:“明日下葬用的器物,我已经命人放到了小仓库里,你明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盛家的七叔公,大舅舅没有嫡长子,书云太小,不堪为丧主,所以请了族里的七叔公代劳。但是有些要钱银的事情,还得你这个长女出面定夺。”   知晚依依点头记下。可表哥只跟长姐商议事情的样子,又将香兰给气到了。   就在这时,又有宾客前来,是慈宁王府的高王妃与金世子前来吊唁。   陛下虽然允诺了退婚,但是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让人横生猜想,所以一直没有宣旨,只想缓上两年再说。   慈宁王府作为盛家未来的亲家,自然得备下白包钱前来吊唁。   不过慈宁王并没有前来,倒不是因为他做贼心虚,生怕被盛大人的冤魂缠绕。   而是因为昨日傍晚,他被陛下叫入了宫中。等王爷出来的时候,是被人抬出来的。有些消息灵通的影传慈宁王不知说了什么惹怒了陛下,让陛下命人打了板子。   而且还不是走过场的花板子,是实打实的板板见血,所以慈宁王被抬出来的时候,真是奄奄一息了。   不过他是因何惹得陛下震怒,完全不顾皇子的体面,赐给他一顿毒打的,问谁都不得而知。   这一场不讲体面的板子,也算是彻底凉透了慈宁王党的心思。   若是陛下有心立慈宁王为王储,又怎么会如此不顾及王爷的名声呢?   所以今日高王妃领着世子前来时,昔日众人环绕的热络场面全无,各个府宅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绕着王府走。   高王妃许是得了王爷的授意,入了盛家之后就悲痛得眼圈发红,焚香施礼做足了场面。盛家的那些小辈们都不知道,盛宣禾被刺杀的内情,所以看王妃和世子前来,只立在灵堂两侧规矩的还礼答谢。   至于盛香桥和成天复,他们俩年纪虽小,却明白祖母之前的一番苦心。   虽然慈宁王乃是真凶,可王妃和世子爷前来,他们的脸上就不能流露出半点对慈宁王府的怨恨。所以两人也是垂着眼眸跟着弟妹们一起还礼。   高王妃吊唁完毕,提出去看望一下秦老太君和王氏,于是便由人引着入了内室。   柳知晚并不担心祖母会在王妃面前失态。她老人家虽然病倒了,可是心里还横着一口气。就算病倒了,也能妥帖的与慈宁王妃应答。   现在天色已晚,该来的宾客都来了,还礼完毕之后,有些族人要与一起守夜的亲友们去后花园支起的白棚里用晚饭。   她累得有些没胃口,便转身准备回后院歇息一会儿。   这几天来她一直都没有好好睡一觉,趁着宾客们被表哥招待吃豆腐白饭的功夫,能够躺一躺也是好的,反正屋子里也有些糕饼,饿了就随便吃一口。   可是没走几步,就听见金世子在后面叫她。   她回头看去时,才发现金世子今天穿的一身黑色长衫,也没有带玉佩金环,只是在腰间挂了一个荷包。   金世子走到近前的时候,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吩咐身后的小厮拿来了一个锦盒,说道:“这里面是我前些日子从宫里拿回来的贡品雪参润肺膏。盛家遭逢变故,你心里一定有火,得空让丫鬟给你冲上一杯,滋补一下元气,免得你再病倒了。”   金世子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当盛香桥先前真的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怜悯未婚妻早早失去了父亲,所以金世子便拿出了先前对待那些娇媚红颜的万丈柔情,体恤了一下盛香桥这个没了父母的孤女。   盛香桥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让身后的丫鬟接了过来,淡淡道:“世子爷,还有其他的事吗?若是没了我便要回去休息一下了。”   金世子没想到她会如此冷淡,不由得伸手撩拨了一下自己挂着的荷包,没话找话道:“我的佩饰荷包都被你赢了去。这个配衣服颜色有些寡淡,以后你得空了,再给我绣一个吧。”   柳知晚很累,却被世子没有眼色的一直阻拦,所以甚没耐心地瞟了一眼那荷包,扔下一句:“若是世子爷想要回彩头,我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去,这荷包哪里买的,也太丑了,世子爷以后别戴了……”   这话的尾音未散,她已经拐入院子走人了。   盛家的老爷是慈宁王所杀,虽然碍于局势不能说破,可她真不愿跟害得祖母伤心欲绝的凶手儿子多言。   金廉元气得英挺的面庞有些微微发青。为了让这失去父亲的孤女开心些,他今天可是特意戴了盛香桥在女儿节时送给他的荷包。   可没想到这般体贴居然再次贴在了冷屁股上。她居然都没认出这是她亲手绣的荷包,就这么硬邦邦地回绝了他。   金廉元气得不行,原先听说盛老太太执意要回老家的时候,他心里还略担心盛香桥不适应乡下的环境。   在叶城那个地方守孝三年,岂是年轻小姐能受得了的?憋也要憋闷死了。他原想着,若是她耐不住,大不了他每年借着去寻成天复玩的时候,带着她一起回京城里游逛尽兴了再送她回去。   可是现在看,她就应该去那种穷乡僻壤里呆上一辈子,若是能嫁给个杀猪屠牛的才最相配!   想到这,世子爷怒气冲冲地扯下了自己身上的荷包,随手扔在了一旁的草丛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盛家老爷的丧礼办得简朴而隆重。此番葬礼,陛下送了不少帛金,就连那口厚漆的棺椁也是陛下命人从外省连夜快船调拨来的。   所以虽然隆重,但是盛家并没有花太多的钱。   知晚订了不少的纸人车马,还有屋宅金库。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节俭了一辈子,估计他都没想到,自己的葬礼居然这般隆重聚财,光是白包就足够盛家几年的花销了。   待吊唁之后,盛老爷的棺椁便被一路送回了叶城老家。   不过在老太君临行前,成家倒是来人了。成培年主要是来劝说儿子成天复带着妹妹一起回到成家的。   “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盛家乃是在刀尖火海里?你大舅舅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若是再跟盛家绑在一起,只怕你会跟你大舅舅一样,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再说,你母亲是不是也要跟着盛家老太太回叶城?那个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呆的?你跟我怄气也该怄得差不多了,还是回来成家来吧。我已经给你准备了安静的书房,你到时候用功读书,照常去参加延考,虽然这延考甚难,但是我会替你打通关节,考完后正可以去吏部历练……”   没等父亲说完给他安排的锦绣前程,成天复便匆匆打断说道:“既然您念父子一场来劝我,那我也劝一劝您,寻个机会辞掉户部的盐税差事。这里的水深,我不希望您身陷其中不可自救。”   成天复都快要被半大的小子气乐了:“你懂个什么!这差事多少人抢都抢不上,而且你还没看出来?慈宁王的大势已去,以后便是田家得宠夺势的时候……你回来之后,到底也是成家的嫡子,你继母无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不影响你长兄的地位……我如此辛苦,不也为了你们兄妹的将来吗……”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成天复最后默默地起身离开了,连送客都懒得送了。气得成培年破口大骂不孝子忤逆,拂袖而去   成天复这逆子既然如此顽固不肯听劝,便跟盛家这艘破船一起沉下谷底吧!   大凡官宦人家,讲究的是传承接续。   不然的话,依着盛宣禾那样的庸才缘何能官至二品大员?那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因势利导的缘故。   单轮才学,他成家二郎哪里比得盛宣禾差了?就是没有盛家的根基,和秦家的帮衬罢了。   现如今,盛宣禾的意外早死,便是盛家没落的开始。   其实从盛宣禾这一代时,仕途上就无甚建树,盛家如今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男丁,等到那个最大的盛书云出仕的时候,也不知猴年马月。   盛老太太又犯了糊涂,不留在京城让家里的女眷走动好好经营人脉,偏偏带着全家要回老家种田。   不用多说,只待过个三五年,盛家再回来时,已经改天换地,接续不上时事了。   到时候,就算盛家的子弟再怎么成材,也独木不成林,盛家的这艘破船眼看着就要湮灭在乡野间了,可成天复这孩子居然还傻呼呼好地跟外祖母一家绑缚在一起……   幸好他跟桂娘早早和离,及时止损。   不过让儿子去吃些苦头也好,不撞南墙,他也不知谁才是真的对他好!   跟甚是隆重的葬礼不同,盛家离开京城的时候便显得悄无声息了。   关于盛宣禾的案子已经结案,那几个被摁入刑司的杀手们全按照拦路抢劫的流寇处置,摁了手印,砍头示众。   有些知道内情的,眼看这案子是如此草草了结,还等着盛家不服,击鼓鸣冤。可没想到还没等案子了结,盛家便举家迁出了京城,回老家去了。   知晚知道祖母的打算,并非老太太真的向往隐居田园的生活。他们不留在京城,其实就是在避祸。   虽然皇帝的儿子才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杀人犯,但是做臣子的就要打落牙齿活血吞。替陛下隐瞒了这家丑,更要避开慈宁王府,主动作出退让的姿态。   只要万岁心里感念这份情谊,将来盛家的子弟出仕,陛下总是要领一份人情的。   当然这也要看陛下能不能活到盛家子弟成材那一日。眼下老太君也想不得那么长远,只盼着王芙安心生产,若是能生出嫡子,便是上天保佑,垂怜盛家。   王芙这一路上,幸而得了香桥的照拂,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虽然她与盛宣禾乃是新婚,但是毕竟隔着年岁,而且相处起来,也少了那种年少夫妻相伴的甜蜜感。   最主要的是,当初那冰灯一事,盛宣禾有些伤了王芙的心。所以王氏这些日子来的悲痛更多的是感怀自己姻缘不幸,心疼腹内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便失去了爹爹。   待来到叶城,站在一望无际的白川禾苗之间时,王芙在心情微微舒缓之余,更多的是对自己寡居生活的茫然之感。   叶城盛产水稻,如今是早春时节,乡里早没有闲人,全都去了田间地头干活。   虽然在老宅留守的仆人一早得到消息,知道京城里的一家都要搬迁回乡,但除了几个常用的老仆之外,再临时雇请一些短工也很困难了,毕竟在农忙的时节压根抽不出人手来忙乎内院的事情。   祖母不想一回乡里就遭人非议,所以也不让管家寻人扰民,只让带来的仆役们将屋宅再简单收拾一下便安置下来。   虽然陛下要亲派工匠修缮祖屋,但是最后到底被老太君以儿子丧期未满,不宜动土劳民婉言谢绝了。   一来是为了盛家节俭惯了的祖训。   二来儿子尸骨未寒,她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好在衣食住行上太过铺张。   因为少了儿子的俸禄,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还命管事整顿了下内院的仆役,年岁太大的,给银子让他们还乡去了,那些活络些不愿跟着回叶城的,也尽打发了,做到削减开销。   盛家庄园和铺子虽然不像别的府上那么阔绰,但是养活一大家子,维持体面但不铺张的日子也勉强够了。   所以这次回乡带的人手也不多。当他们到达老宅住了进去的时候,发现乡下老仆们也是匆匆忙忙收拾的屋子,活干得并不怎么仔细。   别人还好些,可是成得晴却发了好一顿的脾气。   她有些想不明白哥哥放着好好的京城宅院不住,为何偏也要跟着外祖母来到这偏远的乡下?   她在成家一向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往年盛家回老家祭祖时,她作为外孙女也不必跟来。所以看着屋子里发黑的房梁,有些泛潮的墙壁,还有过时老旧的窗纱,都让这位大小姐难以忍受。   于是她忍不住跟母亲和哥哥闹开了,嚷着要回京城。   因为有得晴起头,香兰也跟着闹。   在香兰看来,若是在老家待几日还好,这么长此住下去,是要活活憋闷死人。也不知祖母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爹爹死了她们就得回老家?   成天复向来是爱宠着妹妹的,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一次也是如此,他叫人套了马车赶到门口,然后对两个哭天抹泪的小姑娘说:“谁要是想回京城,便自己亲自驾马赶路去吧。”   得晴哪里会驾车?她被哥哥给气哭了,一路哭嚷着要早些嫁人,不再受别人的气!   香兰看成天复的意思坚决,倒是及时将话往回收了收,说了一套行云流水的马屁经,大概的意思是:只要表哥在,哪里都是高门雅阁,带着让人心安的书香。   如今父亲亡故,她的亲娘还被困在京郊的庄园里,香兰比任何时候都看重依赖表哥,自然极力逢迎。 第49章   最后这一番无谓的回京抗争以失败告终。   柳知晚在两位大小姐哭闹的时候,已经领着几个老仆调配了浆水开始粉刷主宅的墙面了。   她当初下马车的时候,便闷声不响地领人验看过了屋宅,将需要修补的地方记录成册,然后呈递给祖母。   不过祖母当时病了,发着高烧,眼睛都睁不开,所以她又在问过了成天复后,便开始着手整理。   正忙着给院子里的地面换青石砖的时候,知晚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去了成天复的书房找他。   因为之前跟那些凶徒搏斗的时候,他的脖子和手臂都受了伤,先前忙着护送祖母回京,伤口有些感染了,若不是知晚无意中看到,也不知道这位少爷要耽误成什么样子。   这几日都是知晚给他换药涂抹,今天早起时忙得差点忘了,所以她抱着药箱子就来了。   成天复任着这个自学的女郎中用他试验自配的药膏子,就算那药膏火辣辣地蜇人,他也没吭声。   临了抹完药,知晚从药箱子旁边的布囊里摸出了一颗自制糖球递给了成天复。   自从发现这位表哥爱吃甜食,她每次给他抹完药都要奖励一颗麦芽糖球。   每次看这位一脸深沉的少爷吃糖果,也算是忙里偷闲的一种享受。   今天将糖递到他的手心里,她便支着胳膊肘,用手撑着脸蛋,眼巴巴地等着他吃。   成天复看着小丫头看戏一般的在旁边支着下巴,忍不住说道:“我昨日看你给粗使张妈的孙儿看病,也给了他这么一颗糖。”   张妈的小孙子才五岁,想让他看病乖一点,自然要拿糖哄着喂。知晚愣了一下之后,立刻明白成天复是在暗讽她,拿他当孩子一样哄。   她立刻不好意思的笑开了:“这糖真的是专门为表哥您准备的,只不过昨天见那孩子可爱才给他了一颗,你若不喜欢别人分你糖,我便只留给你一人,可好?   少年瞪了她一眼,不过知晚却不肯走,依旧支着下巴道:“表哥,等你伤好了,教我习些武艺可好?”   成天复瞟了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湖边舞剑的架势,便说道:“你看过我练习剑法?”   知晚心想,不但见过,还看到你半夜偷吃我的柿饼子……   不过这么揭人狼狈的事情,她当然不会直说,只眨巴着眼睛却道:“府里谁不知道表哥的通身本事?我听得晴她们说,那日凶险极了。可是表哥一出手,立时就要了小贼的性命,我若是学些皮毛,将来行走江湖也好保命安身……”   没等她滔滔不绝的马屁拍完,成天复便说道:“不必,你以后就是盛家的小姐,何须行走江湖,靠三脚猫的功夫保命?”   柳知晚静默了一会,低声道:“我的父亲母亲尚且不能与我一世,明天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成天复静静看着,她素白的小脸上此时挂满了对前程茫然和一丝不安定感,让人看了……略微有些心疼。   他忍不住拿起了一颗糖,突然塞到了她的嘴里:“只要你是我的妹妹,我若在,你便不必颠沛流离……不过你若爱学,明日不可睡懒觉,我带你先跑圈子热身,将你的筋骨腿脚练起来再说……”   麦芽糖的香甜在嘴里蔓延开来,知晚冲着表哥甜甜地笑,连忙应道:“我一会就抱只公鸡在自己的院里,保证不会晚起!”   结果第二天没等鸡叫,青砚就在柳知晚的院外喊人了。   凝烟披着褂子睡眼朦胧地从耳房出来,看见青砚像看见鬼差勾魂:“我的天祖宗,这才什么时辰便来唤人?”   青砚已经习惯了,笑着道:“我家公子一向是这个时辰起来练拳,你们小姐说要跟着练,难道还要叫公子屈就了时辰?”   就在这时,屋里已经有了下地的动静,知晚换上了短袄和长裤,将头发用巾布包好后,便忙不迭地出来道:“我已经起来了,你们莫要多说话,这里屋宅挨得近,小心吵醒了祖母她们。”   说着她便带着凝烟,跟着青砚一起出了宅院。   这里不像京城的豪宅,有着平坦的练武场。若是想要热身,便只能沿着踩得平坦的田埂进行跑圈。   因为时间甚早,田里还没有干活的农人,只有零星的蛙鸣配着披着露珠的青青禾苗。   成天复在前面跑,小知晚便跟在高大少年的后面。得益于在薛家那几年当牛做马的历练,知晚虽然跑得甚喘,却没有被落下太远。   等到了村头的大树时,她便学了表哥的样子,将腿儿搭在一个矮歪脖树的树杈上,开始热身压腿。   她年纪小,筋骨还没有长死,虽然按压得有些酸痛难忍,却依然有模有样地坚持。   不过就在他们俩往回跑,准备去晒谷场练拳的时候,远远看见一队马车朝着村西北的方向而去。   知晚看见表哥停驻下来,凝神看着那车队,便问:“看上去不像是寻常人家。怎么叶城除了盛家,还有别的大户?”   成天复缓缓道:“昔日叶城是先帝爷带着几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屯粮阔田之地,所以这里是有皇田的,只是到了陛下这一代,不太常来了。不过外祖母家,还有先皇后的娘家陈家,都在叶城有祖田。陈家的老宅子离这里倒是不远……”   知晚眨巴了眼睛,立刻明白了,这个陈家应该就是当今太子认下的嫡母皇后的娘家。想当年陈家先祖也是开国的元勋,位列太庙的功臣。   只是陈皇后过世,又没有留下血脉子嗣,陈家因着田皇后崛起,便日渐式微,不甚张扬了。   看着那车队的情形,虽然没有挂出府宅旗子,但是一看就是从京城里来的大户,大约应该是陈家有人也回老宅子游玩了吧……   知晚来不及多想,就跟表哥开始有模有样地练起拳来。   至此以后,她每日晨起后,都要随着表哥练习一遭。因为起得太早,府里的人都不知道。   只是香兰每次看见长姐每日午饭后哈欠连天的样子,便嘲讽她惫懒,都不勤于修习崔夫子布置的功课。   可是祖母却一副心疼极了的样子,对知晚道:“好孩子,这些日子累坏了你,京城里的管家已经跟着押送家私的货船回来了,宅子里的那些个杂事,尽交给他好了,你正长个子,这睡不饱可耽误长身体啊!”   秦老太君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更知晓了她过了年才刚到十三岁,可不是女孩子正长的时候吗?   老太太前些日子沉浸在丧子之痛里,懒理庶务,得亏这孩子能干,闷声不响地就将一切都料理明白了。   可是她并非盛家的长女,论起出生的月份,其实比香兰都小两个月,可却这般干练有担当。   看到故人血脉的外孙女如此早熟,转脸再看自己庶出孙女那挑剔挖苦人的样子,真的是没眼看。   所以四下无人的时候,秦老太君拉着她的手,觉得有些亏欠了这小姑娘。   可是知晚却笑着搂着祖母的胳膊低低道:“您在陛下跟前说了,就是要当我是您的亲孙女。既然是亲的,何须说那些客套生分的话?您不知道,我在梦里都恨不得自己有亲人,就算家里再苦再穷,可是过日子过得忙碌有奔头,须得照顾一大家子人,是何等的幸事……”说到最后,知晚的声音低低的。   秦老太君听得眼眶一热,她骤失爱子,怎么能不对小姑娘这番话感同身受?   所以原本想说的客套体面话,最后只化作了两行老泪,默默地抱住了小姑娘,祖孙二人一时无话地看着窗纱外的雨打芭蕉,伴着细雨吞咽着各自的那一份苦涩……   转过天来,待管家押运家私器物回来时,也带了顺路在临镇寻来的工匠,开始修补老宅破损得太厉害的屋顶和墙垣。   如此忙碌了几日后,总算是将宅院整治得像了样子。   知晚原先以为老太君知道了自己不是她的亲孙女,在家事账务上必定要防备她的。   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将一切都全权交给了她,甚至连掌家的钥匙也让王氏给了她。   知晚觉得这掌管钱银不同于忙些庶务,其中的干系甚大,担子太重,便想推脱。   可是王芙也劝她:“我如今压根提不起精神掌家,你以后嫁人也要做主母的,不如趁着现在学学管家,也算历练,若是实在不想管,也等我生完了孩儿可好?”   知晚觉得既然吃着盛家的饭,帮忙做些事情也无可厚非,所以便没有再推辞,分配人手,选买日常倒也做得井井有条。   来到了乡下,少了那些高门贵女间的应酬,虽然每日得晨起练拳,知晚也觉得轻松了许多,起码不用忙于参加大小茶宴,也有更多的事情看自己想看的书。   另外乡间的趣意也需要渐渐发掘,才能得趣。比如在田间地头钓螃蟹之乐,便是京城里的贵人们领略不到的。   当然,这还是凝烟起的头,自从知道自己不必因为隐瞒香桥小姐的真相而被杀人灭口后,凝烟终于变得活泼起来,人生之路骤然变得漫长,她很愿意找些乐子,帮助小姐排遣乡间的无聊。   这日,凝烟突然说早晨她陪着小姐练拳的时候,看见稻田里有螃蟹,便想起了以前在国公府里见过的风味酱螃蟹,只凭一只可以吃上一碗冒尖的米饭呢。   知晚一听,觉得若是这样的美味,应该酱上一坛子。以前在薛家的时候,她便是钓螃蟹的好手。   正好今日厨下杀了一只鸡给王芙炖补汤,杀鸡开膛的时候,剩下了鸡肠子。知晚就让厨娘将肠子留了下来。   待吃过午饭后,趁着天上有云,日头不晒的时候,她拉上了书云、香兰和得晴一起去捉蟹。   香兰不甚愿意,一路上都臭着脸。得晴这些日子已经闲得在院子里帮厨娘翻米粒里的米虫了,倒是很愿意走一走,散散步。   盛书云年纪小,玩心正盛,便蹲在一旁,看着她的长姐娴熟地用软竿垂线,再勾上切段的鸡肠子,甩进了稻田水沟里,只是一会的功夫,软竿子下沉,轻轻一拎,竟然有两只螃蟹同时上钩,谁也不肯松开钳子。   这下子,书云和得晴也觉得有趣,便也拿了个小杆子挂上肠子开始垂钓。   一来二去,香兰看得久了也心痒痒,终于绷不住大家闺秀的派头,也提着裙摆蹲下开始钓螃蟹。   不一会的功夫,竹楼已经装满。于是几个小的有说有笑的,准备回去酱螃蟹吃。   知晚蹲得时间有些久,双腿发麻。所以便缓了缓走在了最后,就在他起身的功夫,身旁突然有人急匆匆的跑过,差一点儿就将她撞到了水田里。   凝烟手疾眼快,一把拽住那人高声喝道:“有你这么走路的吗?差点将我家小姐给撞伤了!”   那看起来年岁不大的男子也是急得不行,尖利的嗓子叫道:“赶紧给我撒手,不然若是……我家主子出了事,你们都得陪葬!”   听了这青年说话尖利的腔调,知晚心里微微诧异一下,定睛看了,男子年岁不大,下巴光滑,身上的衣料也很考究,不像是本地乡人。看他说话瞪眼的样子,甚是盛气凌人。   知晚不想惹事儿,于是便对凝烟说:“让他走吧,我没事儿。”   凝烟这才气哼哼地给他让了路。可那男子转身没跑几步的功夫,却自己一不小心跑得滑倒了,扑通一声栽在了旁边的水稻里,他摔得不轻,似乎脚也扭了。狼狈地爬起来准备再跑,可是刚一迈步就疼得立刻跪在了田埂上,结果竟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冲着他们嚷道:“你们谁能帮我去临近的镇上?叫个郎中来,我家主子快要不行了!”   知晚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那。那马车轮好像是陷进了泥里,挣脱不出来。车旁还有两个人将车里的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人搀扶出来,其中一个似乎在查看那人的大腿。   凝烟看那人哭得厉害,便问:“你主子怎么了?”   “他方才一不小心被蛇咬了!”说完,那个人又开始哭,鼻涕都流出来了,可见是真的急了。   知晚一听,连忙对陪着他们一起来钓螃蟹的两个老婆说道:“既然是事关人命的事情,你们也去帮忙推推车,不过这里离镇上实在是太远,若是真有能医疗蛇毒的郎中,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说着,知晚看了看四周,拎提着一条树枝快步跑了过去。她先看了看那男子腿部的伤处,果然有两个齿痕,应该是蛇虫一类咬的。   不过待她看见被人打死在地上的蛇,于是用树枝小心地扒拉了一下,仔细辨了辨,噗嗤一下笑道:“这是菜花蛇,别看个头大,没有毒的。”   其中一个打死了蛇的侍从不解道:“真的无毒?可是为何主人的伤口肿得这么厉害?”   知晚其实也纳闷这一点,按理说被无毒的菜花蛇咬后,不应该呈现出这种伤口肿红的现象啊!   她看了一眼那个受伤的男子,乍一看就是个面容清俊瘦削的男子,看上去像二十多岁,可是仔细一看,那人的眼角布满了许多的细纹,看上去似乎经历了颇多的坎坷,一时叫人不好拿捏他的年岁。   知晚不知为何总是看着这个人眼熟。   可是秉承着医者仁心,她也顾不得想太多,只是问道:“我略通医理,可不可以让我把一把你家主人的脉象?”   那侍卫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这么大的小孩子会看什么病?他正要打发了这个孩子时,那个白衫男子倒是开口虚弱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姑娘了。”   柳知晚原先在县下的药铺子里没少替人坐堂看病。   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说,若为医者,眼中只有疾苦而无男女之防。   所以她落落大方地落下手指,伸手轻轻搭了那人的脉象,这一搭,知晚的眉头都拧立起来了。   这个人……的确是中毒了,可是这毒脉已深,并非一朝一夕间形成的……   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煞有其事的替他诊脉,还渐渐瞪圆了眼睛。那个青年男子微微笑道:“怎么?你这个小郎中不顶用了?”   知晚咬唇想了想,拿出了自己总是随身携带着的银针包,抽出一根便准备往男子的穴位上扎去。   可是旁边那两个五大三粗的侍从却突然抽刀来。   那白衫男子却温和地摆了摆手说:“让她扎吧,反正我这身子也已经是油尽灯枯,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知晚没有说话,只是等侍卫收了刀后,她看准了男子手腕的一处脉络,立刻施针扎了进去。这男子似乎一下子被刺激到了,疼得头上青筋暴起。他虽然疼得脸色发青,却一直咬牙默默的忍受着,想来受着这种折磨已经甚久了。   知晚抽针,看着针尖那一滴血珠,果然颜色发淡,带着微微的腥味。   在崔夫人曾经给过她的那本祖母的医书里,在其中一页里明确的标注了一种奇毒之症,无论是脉象还是症状,和这个男子都很吻合。   在祖母的医书上记载着一种叫象尾草的植物,它出自苗疆,生长在瘴气重生的幽谷里,实属罕见。   用它提炼的草汁长久静置,便可无臭无味。一旦中此毒,会慢慢损伤经脉,造成体弱血淡之症,虽然一时要不得人命,却不宜被觉察,往往一场寻常的风寒就会加重病症,若是勉强支撑,等到年岁渐大的时候,余毒反噬,毒性会越来越重,最后人只要受一点伤,那伤口就会久久溃烂不易愈合。   听了知晚缓缓道出这男子日常的症状,那个一瘸一拐走来的光下巴青年一脸惊喜道:“你全说中了……敢问您府上是哪位名医世家,怎么一眼就看出了许多名医都瞧不出来的病症?太……我家主子是不是有救了?”   知晚却不回答,再次打量着这个白衫青年,试探问道:“你们可是从邻村来的?”   男子微微一笑道:“正是,出来一次不容易,我本想看看四周的景致,没想到刚走到此处,便被草丛里的蛇偷袭了一口,仆人们本想赶车送我去看医,没想到车轮子又陷入了烂泥里,幸好遇到了你,免得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空惹人笑话……你说说看,我身上的这毒可还能解?”   知晚想了想问:“你可知道中了多久的毒?”   那个男子感慨道:“应该十五年有余了。”   知晚拧起小眉毛,有些想不通:“居然撑了这么久?这不合象尾草的药理啊?”   那青年温和笑道:“期间有人替我医治过,还算对路,总算是缓解了病情,让我苟活了些年月。可惜后来那位医者不能再给我诊治,就此也就耽搁了些……”   这时那个摔烂的满身泥的随从也急切地说道:“你可有什么法子医治我家公子?”   知晚摇头道:“我只知道缓解的法子,若要彻底根除此毒却需要花费一些年头,而且要配置的药材甚是复杂,我恐怕一时也弄不来。”   说完,她问那白衫男子的随从要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一副药方子道:“赶快配齐这些药,碾碎之后,用火酒调和,敷在伤口上,免得伤口恶化,这里有生肉化腐的药材,能帮助伤口好得快些。你既然已经中毒这么久,也不急着一时一刻,先止住了伤口的并发症再说。”   就在这时,香兰在后面不耐烦地催促道:“姐姐,我们该回去吃饭了,你还要耽搁多久?”   知晚吩咐了换药的事宜后,便道:“你这病太蹊跷,我也医不好,待你离开这里,便赶紧寻访名医去吧。”   说完,她赶紧转身,跟着香兰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路,知晚走得甚快,其他的几个人都差一点追撵不上她了。香兰气得在后面喊:“哎,你走得这么快,是将崔夫子的礼仪教诲全忘干净了吗?”   知晚压根没有回头,最后干脆像晨练一般,提起裙子狂奔起来。   因为她此时此刻终于想到了那个白衫男子是谁了。虽然当初在皇宫里陪着公主抽陀螺时,她只看到了那个人的大概轮廓,所以一时有些认不准。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下巴光滑的尖声仆从、他们一个个的穿着谈吐,最重要的是那个男子身中着世间罕见的奇毒,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乍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实——大西王朝的那位病太子,突然出现在叶城的地头,还被一条菜花蛇给咬了! 第50章   可是她方才一不小心,竟然道出了他中毒的事情。知晚直觉这里面的水,深不可测,   所以她急着跑回来跟祖母,还有成天复陈明一下事情。免得再有天大的祸事降临在这个已无成年男子掌家的寡妇之家。   不过她并没有回头再看,就在她走了之后,他的表哥正骑着马匆匆的从临近的乡镇回来,并停在了马车的旁边。   看见那白衫男子坐在路边,成天复翻身下马,朝那男子跪礼道:“在下来迟,还请太子赎罪。”   白山男子正看着那急匆匆而去的小姑娘,转头对成天复笑道:“你这表妹真是大才,不光是冰陀螺抽得好,还是一位医术高妙的小神医啊。”   这时旁边那个小太监连忙跟成天复说了太子方才被菜蛇所咬,幸而得了盛家大小姐相助的事情。   成天复听闻知晚诊断出了太子所中奇毒的事情,连忙抱拳道:“表妹经常去我的药铺帮忙,略通些药理而已,她能看出殿下身上的奇毒,也不过是侥幸蒙中,还请殿下莫要盲信了她之言。”   太子温和笑道:“你就不必替她谦虚推脱了。就算她真是神医,眼下我也不好召她入宫诊病……不过你表妹年纪虽小,见识不浅。若是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闯出些名声来……天复,过来坐,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礼。”   说着,他叫侍卫和太监退下,站得略远些,方便他跟成家四少说一会话。   成天复并没有客气,便撩起衣袍坐在了太子身边道:“在下并非推脱,而是另有良策解了殿下的危机……当年您从夏女官的后人那得了解药方子,可因为药材稀罕,一直没有配上,建安漕运的陈二爷幸不辱使命,最近终于从藩国寻到了一味生血草。我刚刚去了临县的驿站,将它取回,假以时日,太子一定会康健如常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蜜蜡封着的木盒子,双手奉上呈递给了太子。   太子微微感慨道:“这些年来,也只有你这个小友还实实在在地惦记我的病情……”   论起来,他跟成天复也算是忘年交,当年成天复可着性子在皇宫里撒野揍皇子时,他正好看个正着,倒是替这愣头青在陛下面前求情过,免了他在宫中受罚。   因为久病,太子不怎么往宫外走动,跟其他的贵子们也不甚往来,偶尔跟成家的这小子碰见,也不过点头受礼而已。   世人皆知成四少跟金世子是发小好友,却不知在成四少的心里一直感念着太子的一份情谊。   倒是三年前,太子身上犯了热疹子,在太子妃的建议下,微服秘密来叶城嫡母皇后的老家消夏,也少了拜谒烦忧,免得地方官员的骚扰。   恰好成天复也随着外祖母一家前来呆些日子,偶然的村头散步相遇后,又发现两个人又都好下棋,自此以后,无聊的老城生活倒是添了些心照不宣的日常,二人每次都能厮杀几局。   成家四公子感念着当年太子替他求情,又似乎了解太子现在在宫中如镇宅摆设一般的微妙处境,于是君子之交,隐而不宣。   成天复对谁都不曾说过他与太子的交情,只是默默地帮着太子做些他力所不能及之事。   现在楞头小子长大了,性子愈加沉稳,野路子也广,在听闻了他在找寻药草时,便寻了自己的江湖朋友来帮忙,没想到,最难寻的生血草终于让成四找寻到了。   虽然不知药效,但是期盼了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太子的心里也是一宽,低声道:“我受病痛折磨甚久,就算时日不长也早在意料之中。太子妃跟我多年却不曾诞下一儿半女,这是我愧对她的,身为太子遗孀,以后改嫁也几乎不可能,若不能给她留下个孩子,她的后半生……该如何去过?”   成天复也知道,太子之所以一直不放弃寻找解药,乃是为了给自己的爱妻留下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孩,也足够让她后半生不至于孤苦一人。   只可惜当年夏女官的后人,那位柳探花的妻子,刚刚为他寻找到了病症的良方,还没来得及验证是否有效,就被卷入了盐税贪墨的案子里,不久就以死明志,跟着丈夫而去。   太子的病情也就耽搁下来,不得进展。当时夏安之寻到了良方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上报陛下,就落得这般处境,很难说没有慈宁王府的手笔。   当年太子在宫外不慎中毒之后,陛下其实对他的身子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要他好好静养,许多国储应该亲历的国事与祭祀都是能免则免。   至于国储之位空悬之后的情形,恐怕陛下心里已经有了主张,只是为了防止皇子间的倾轧,不肯透露出来,只让一个命不久矣的太子立在上面稳定天下人心。   而太子也明白这些,所以这么多年顶着国储的名头,从不主动过问国事,不宴请交际权臣,更很少抛头露面。   如此一来,反而少了些朝廷里的烦扰迫害——毕竟不值得为了一个快死的病秧子,做些什么弄脏了自己的手。   而现在他的母后田皇后腹内又有了龙胎,若是个男孩,那么他这个摆设在王储之位的废物,也该鸟尽弓藏了……不过那些宫外满腹算计的人,大约现在全都盯着母后的肚子。   对于他这个病怏怏的国储,更不会有人理会,只等着他自己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成天复听了太子透着怅惘的话道:“您忍受病痛这么多年,磨砺的意志已经是常人不能忍。为何只想着诞下个孩儿便此生无憾?江河之大,还待君游历,五岳之险,也待君登高一览。”   太子听了小友之言,和缓笑道:“莫要宽慰我了,生死都是天数,反而我该劝劝你,因何自甘堕落,不思进取,连连错过恩科试考?”   成天复笑了一下:“时运不济,我奈天何?不过朝堂奸佞横行,党羽林立,与彼辈同朝实不是我之所愿,所以……舅舅死后,我倒是萌生了一个想法,想去军旅闯荡一番,看看弃文从武,能否建立一番功业。”   太子听闻后凝神想了想道:“世人重文轻武。满京城的贵子们,就算是不学无术,大字不识的人也会钻营着走一走文路子,你又不是布衣出身,大不了再等四年,实在不行,我去跟父皇说项,总能让你有条出路,缘何这般选个崎岖之路?如今虽然内乱平息,可是边关并不安定,若是从武,可不是安享太平熬一熬资历这般轻松啊!”   成天复看着远处一片碧绿的禾田,微笑道:“您也说了,世人都钻营文路,以至于大西武将多是平庸之辈。既然有这么多人争抢着上那一座独木桥,我又何必跟着一起挤?边关战事未定,正是男儿建功立业时,我有个在燕州的舅公,此去便是要投奔到他的麾下,只是一去经年,也不知何时再跟太子您下一盘棋了。”   看着少年坚毅的眉宇,太子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了你凯旋归来,成为将军的这一日,我也得好好保重身子,到时候再与你共下一局!”   两个忘年之交互相一笑,便一起携手上车,寻个僻静之处再尽兴地厮杀几盘棋局。   再说跑回老宅子的知晚,原本要去寻祖母说话。   可是祖母喝过安神的汤药后,正在睡觉。她知道老太太这些日子睡得不好,也不忍心贸然吵醒老人家。   于是她干脆也回了屋子,原本想看书,可没一会功夫,一不小心也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时,听得有人在敲她的窗棂。   等她起身朝着窗外望时,看见表哥正坐在她院里树下的藤椅上撩逗着她的猫儿雪绒。   知晚端起了桌子上的一盘昨日炒好的葵花籽走了出去,递给表哥,然后搬了把小凳子,坐在表哥的对面,想了想后,小声地跟他嘀咕着自己方才的奇遇——在乡下田埂里居然碰着个被蛇咬的太子。   不过成天复并没惊讶,而是问她:“你没同别人讲吧?香兰她们有没有认出太子?”   知晚摇了摇头,太子许久不曾露面。香兰他们也不怎么入宫,自然没认出来。   成天复点了点头道:“你也不必告诉祖母,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了,拘泥着礼数,还要去拜谒太子,甚是麻烦。太子每年都会微服来陈家的老宅消夏,虽然没有张扬,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过你说你知道解毒的方子,可是真的?”   知晚点了点头。回自己的房间,拿了祖母的医书,翻折了一页给成天复看。   当成天复听闻这本记录象尾草奇毒的医书,居然一直寄放在崔夫子那,无人问津,差点埋没时,颇有些感慨,低声道:“这是你祖母有德,天不亡我国储。”   说完他便将那书的这一页解毒制药的法子抄录下来,收入怀中。   知晚乖巧的没有问表哥要干嘛。太子当年中毒疑点重重,那里的勾心斗角不问自明。   不过她为了祖母一家着想,还是多管闲事地叮嘱一下表哥,现在是盛家的多事之秋,祖母现在唯愿自保,希望他少惹一些是非。   这一时起了头,便有些收不住嘴。成天复看着小姑娘老气横秋地教训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知晚说得正起劲,却被他笑得打断了,便歪脖问:“你笑什么?”   少年轻笑,浓黑的睫毛都在微微抖动,在深邃的眼下投下一片迷人的阴影,他低头看着坐在小凳子上的丫头道:“你现在说话不像我的妹妹,反而像娘老子。”   知晚扑哧一下子笑道:“我可不要你这样的儿子。胆子那么大,随便闯个祸,都能吓死个人。”   成天复顿了顿,对她说道:“有件事儿我还没同旁人讲,不过要先跟你说一声,我将要去投军。应该在外一两年不回来,我名下的生意买卖可能也需得你来料理一下。”   知晚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句玩笑,他还真要立时吓死全家,迟疑地开口说道:“这……这都是什么嘱托啊?再说,还有姑母和你的亲妹妹呢。得晴的年岁可比我大,你的那些生意还是交给她处理妥当些吧。你也知我是个贪财的,将那么多的铺面生意交给我,若是我把持不住,一时贪没了可怎么是好?”   成天复站起身来,从头顶一树繁茂的夏花之中,伸手摘了一朵插着小姑娘乌黑的发髻上,淡淡道:“你的姑母和得晴表妹花钱都是一把好手,却不是赚钱的把式。既然铺面生意交给你,你若想花销便拿流水去花销就是了,我总不能让你白忙一场,空费了心神吧。”   他说这话时,可不像跟父亲分家时,锱铢必较的吝啬样子,大有一种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迈。   知晚觉得表哥往自己头发上插花的举动有些孟浪,便冲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过临着一旁的水缸照了照时,却发现这白里透黄的小花插着发髻上可真好看……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表哥放心,你大方,我定然尽心,绝不叫你回来时穷得叮当响,娶不到嫂嫂的!”   ……   到了晚上时,成天复要参军的事情,将整个盛家再一次地炸开了。   盛桂娘听着儿子要出幺蛾子,简直哭得死去活来。得晴也舍不得哥哥走,抱着香兰哭得眼圈通红。   香兰也在哭,活似要成为望门寡一般,真情实感,堪比给父亲守灵的时候。   知晚因为一早便知道,此时此刻,有些酝酿不上感情,可又不好太格格不入,显得不像一家人。   她就拿个手绢沾了些茶水抹眼睛,结果被表哥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略微有些尴尬。   倒是主母沉稳,听着成天复道出缘由之后,点了点头道:“你虽是我的外孙,可是血脉里也流淌着你秦家外祖的血液。若是不走功名而去参军建功立业,也不妨是一条坦途。如今朝堂之上,几方私斗,实在是不宜入场。你若愿意,去闯一闯也无妨。若是没有什么建树,过几年回来再行科考也不迟。”   桂娘眼看母亲不劝,急得直揉手帕子。   秦老太君看了看女儿,又道:“只是有一样,你要念着你母亲如今只能依靠着你。出门在外不可以贪大喜功,一味去做那些冲锋在前的鲁莽举动。不要让你娘亲跟我一般,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祖母说到了伤心处,成天复自是一一应下。   而老太太也回头宽慰女儿说:“天复那燕州的舅公乃是秦家的子弟,自然会小心照拂天复这孩子的。他投军入伍也不是从伙头军开始,虽然要吃些苦,不及在家里的日子舒坦,但也未见得会凶险异常。他既然想出去闯荡一下,不妨让他去多多历练一些,经历了风雨才经得起捶打。”   经了老太君的一番劝导,桂娘总算是收口同意,让成天复去了边疆。   临行时,成天复还将一样要紧的私隐嘱托给了知晚——那就是帮助太子配药的事宜。   他这次寻来的药草弥足珍贵,而太子不愿张扬自己治疗陈疾的事情,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外,一时在乡间找不到可信的人。   所以成天复希望知晚抽空时,去帮太子调配一下药方子,毕竟她在药铺子里总是配药,娴熟历练得比那些熬药的大伙计都要上手。   知晚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来,她听说了母亲曾经给太子治病的事情,便也想从太子那里打探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   几日之后,大西军队招募开始,成天复因为走的是舅公的门路,虽然不必像普通百姓一般集结出发,也要早些上路了。   待全家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成天复后,知晚每天照例领着凝烟晨跑,然后跑到村头跳上马车去邻村的陈家老宅,帮助太子调配药膏子。   凝烟不知道这小丫头又要起什么幺蛾子,未免有些疑虑。   不过知晚叮嘱她道:“你要知道,祖母现在是拿我当亲孙女的,既然这样,我就是你的正经主子,你想要跟我长长久久,这第一要义就是闭紧了嘴巴,守住你主子的心思,你可知?”   在凝烟看来,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有时候比以前骄横跋扈的盛香桥还要主意正。虽然她从来不曾打骂过仆人,可是总是会变着法子地叫人信服。   所以听知晚这么一说,她立刻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也是经历过生死大劫的,最是明白舌头短些保平安的道理。   知晚很满意,便可以静下心来给太子调配药方子了。   给她打下手的,竟然是太子妃。太子的这位妻子乃是出自先皇后陈家,是先皇后的亲侄女。   她自小入宫陪伴着姑母,与太子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虽然太子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可是太子妃与他一直感情甚笃。   知晚嘴巴甜,没几天的功夫便跟太子妃熟稔了。   没事的时候,她还替太子妃把把脉,直言太子妃有些宫寒之症,这也许也是她与太子一直没有子嗣的缘故之一,然后又替太子妃开了暖宫滋补的药方子。   而太子那边,虽然还有些余毒,可是因为知晚的母亲曾经入宫替太子诊治,做了些排毒之法的缘故,原本也解了大半,现在有了对症的良药,只需慢慢调理,净化了血液,排除内脏积毒也就好了。   太子与太子妃在乡间逗留的时间并未太久,当知晚将药膏全部熬制出来后,他们就折返回宫去了。   临行前,太子妃倒是依依不舍,跟她说待盛家回京的时候,她定要再好好酬谢盛家小姐这些日子来的辛苦,不过为太子配药的事情,最好连家里的长辈都不必告知。   知晚知道,就算是这位太子全都好了,在人前应该还是那副病怏怏活不长久的样子。   因为活不长久的人,才不会招惹别人费心思琢磨。在这点上,她很认同太子的保身之道。自然也跟太子妃言明,自己晓得其中的厉害,若自己是个嘴大没有分寸的人,表哥是绝对不会将这事儿托付给她的。   就此送走了邻村陈家的娇客,知晚才缓缓吐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她从太子妃的嘴里听闻了母亲的一些旧事,心里的怅然更多。   在她看来,母亲当时真的是被父亲保护得太好,竟然无意中被牵扯到这么凶险的事情里来。   太子妃说,当时柳家被抄家,夏安之因为柳鹤疏被处死,悲痛欲绝,竟然也随他而去。可是柳家上下竟然找寻不到半张记录太子病情的药方子。   当时太医院听闻夏安之辨别出了太子之毒,曾经建议不妨请她的老母亲入京为太子诊治,毕竟夏安之的医术都是承袭了母亲夏锦溪,定然能寻到妙方。   可是紧接着便是外祖母病故,外祖父章家遭遇官司,紧接着被歹人抢劫灭门。   知晚越接近当年的真相,便越觉得愤怒,真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变得有力量,可以将那些迫害母亲和外祖父一家的黑心肝们一并拔出剪灭,晾晒在朗朗乾坤之下。   就在太子回宫不久,京城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西国土——田皇后一朝分娩,诞下了小皇子。有这嫡子降生,陛下龙颜大悦,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祖母听了这消息,又有些感慨道:“城里的狗儿们抢肉,且得闹上一阵子……”   知晚知道祖母的意思,只是城里的热闹,她们这些身处乡间的人算是看不到了。   就在转年时候,王芙也终于分娩,那小娃娃呱呱落地时,一大一小的哭声响彻了盛家的院子,当老太君听闻生下的是一对龙凤双胞胎时,忍不住老泪纵横……   盛家有了秧苗,便不愁长不出参天大树,她老婆子忍下的委屈,也算是有了一丝希望……   乡野之地平淡的日子总是漫长的,不过若是身在京城歌舞升平,日日笙歌,又会觉得岁月太短。   转眼的功夫,盛家女儿三年的丧期已过,按照道理来说,也该是跟慈宁王府结亲的时候了。 第51章   不过一年前,盛家老太太亲自给陛下写信。   信里情真意切,说是世子爷年岁已大,而香桥这几年总是时时病着,所以恳请陛下体恤两家的难处,解除了婚约,莫要耽搁了王府的香火传承。   于是陛下走过场,问过了慈宁王府的意思后,颁下圣旨,亲自做主解了两家的婚约。   当年的盛宣禾一案以流寇处置,杀了那十几个暴徒,而那两本账目在庭审过堂之后,两本又变成了一本。   虽然刑司的人得了授意,掩去了慈宁王派人刺杀朝廷大员的丑闻,却对董长弓的贪墨没有丝毫遮掩。   田家也用这事儿大做文章,上书直谏陛下,痛陈董长弓的胆大妄为。   由此董长弓被削夺了官位,遭受了一番牢狱之灾后,总算是因为之前的功勋逃过了一死,被贬斥回乡了。   至于田家,此番出战与慈宁王一系互咬也算损失惨重。主理这件案子的成培年被王府一党揪出了以前任上的陈年旧案,直谏陛下。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成培年倒霉,赶上了这个风口浪尖,成了田家与慈宁王暗斗的祭品,被陛下在朝上痛斥,勒令回家赋闲思过半年再来领职。   一时间,有些老道的臣子也琢磨出滋味来了。慈宁王作为大皇子,虽然不是皇后嫡子,却在兵部深耕已久,手下能将无数。   田家作为外戚,朝中势力不容小觑,手掌户部钱银。   而陛下虽然一向仁厚,却不容得兵权与钱银命脉被人握得太紧。这次王府与田家一番争斗,互暴其短,就是尖嘴鹬和肥美的蚌互相咬斗。   而陛下稳坐龙椅,坐收渔翁之利,轻而易举地收了慈宁王爷的兵权,还换掉了户部大半的官吏。   待两家都琢磨过味来,也是为时已晚。   当然做父亲的钱银不愁,日子开始好过以后,对自己的儿子还是疼爱一些的。   原本慈宁王在宫中被陛下因为不知缘由的事情痛打了一顿,痛失隆宠,原该是缩回王府低头做人。   可是谁承想,盐税案子刚结,边关的战事又起,大西王朝重文轻武的弊端再次显现。   新任命的将军在前线吃了几次败仗之后,陛下权衡一番,唯有再次启用董长弓,让他戴罪立功,临危受命开拔边关。   董长弓虽然人品低劣,却作战经验丰富,领着旧部开拔之后,战局也渐渐开始缓解。   连带着慈宁王也脸上有光,最近一两年又渐渐出来走动了,虽然不似以前那么跋扈嚣张,但皇子该有的体面,总算捡拾起一二。   当然,乱世出英雄,这一场略微持久的边关守卫战里,也涌现出了许多将帅新秀。   在肖山一战中,孤立无援的一只哨骑仅凭二十余人,却奇袭敌军大营,为首的一个校尉亲手砍下了敌军首领的头颅,并烧毁了敌人足足三个月的粮草。   紧接着赶上大雪封路,敌人的主力没有了粮草接济,不战而溃。   而这一战立下奇功的校尉甚是年轻,年仅十八岁,在随后的崖山和长启战役里,也都屡立奇功。   一直镇守燕州的秦家上将军奏请表功的奏折里也是明明白白地写道:“成校尉一路快马疾行,率领士卒,出生入死,为董将军之决胜铺路设石,让大军长驱,无后顾之忧,堪为大西将卒表率。”   陛下见此年轻良将龙心大悦,擢升校尉成天复为膘骑将军!赏良田千亩,赐将军府一座,赏银锦帛无数。   当万岁的圣旨下达的时候,成培年才知这立下赫赫战功的小将军竟然是自己的儿子成天复。   功勋武将,京城新贵崛起,按理说,贺贴应该满天飞。   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成小将军的父母已经和离。   当初成培年抛弃发妻和嫡子,跟田家的寡妇另结良缘。成天复跟父亲撕破了脸,搬离了成家与母亲同住。   所以若是将贺贴送往成家,说不定成大人和那位田夫人会认为这是送上门的嘲讽。   而贺贴也不好送到成小将军的母亲那里。因为自从三年前盛桂娘跟着老母亲回了老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过皇帝赐给了成小将军一座将军府。大概入秋的时候,成小将军便要跟着大军回转修整,而他的母亲也该从叶城搬回来与成将军同住了。   一时间,京城里有未嫁女儿的夫人们都蠢蠢欲动,每每茶宴闲聊时,那话题讲着讲着便转到了新任的骠骑大将军的身上。   “听说了没有,那位成小将军如今也不过十九,好像还没有议亲,这次回京也算是功成名就,那新宅子里可就只缺一位将军夫人了。”   另一位夫人摇着头道:“别想了,只怕寻常的人家到时抢也抢不上。那个成天复打小就是个美男子的胚子,跟他父亲一样长得风流倜傥。如今在边关打了胜仗,博得了陛下的嘉奖,再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是要尚公主的。”   其他的夫人觉得言之有理,有人惋惜说道:“还是下手晚了,你说当初他离京的时候,谁想到他竟然会另辟蹊径,有了这等出息。那时候人人都以为他将来不过是一介商贾,若是那时定了亲,现在岂不是赚大了?”   “可不是赚大了!我就有一事想不通,他不是去边关打仗了吗?怎么他名下的商铺子这几年做得这么大?我听替我经营铺子的侄儿说,那京城还有运河码头的货船,有一大半运载的都是他成四少名下的货物。你说这样功勋在身,富可敌国的小爷,那眼光得是多高啊!”   没有出嫁的小姐们正坐在廊下的花亭子里,听了夫人们的议论,一个个也来了精神。   不过下月里就要嫁人的沈芳歇却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的毛头小子,值得夫人们如此吹捧?此番边关为战,受嘉奖的可不光是他一个人。”   其他的小姐们一听,微微笑道:“可不是,沈小姐的夫婿孙涵乃是这次负责粮草辎重运输的督粮使,堂堂户部新晋的侍郎,真是可喜可贺呢!”   沈小姐听了顿时微微红了脸,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今年正十七,若不是因为这场战事耽搁了,原本应该年前就完婚的。   一个区区武将受了嘉奖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的未婚夫是永定侯府的五公子孙涵,论爵位,论资历都不是个小小的骠骑将军能比拟的。   可笑一个小小的武将,就想抢了诸多随军作战公侯子弟的风头,哪有这样没道理的事情?   想到这时,她还有意无意地瞟了斜对面的田沁霜一眼,田小姐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最近两年,这两位昔日的闺中密友走得不甚亲密了。   就是因为这永定侯府的五公子原本是要说给田沁霜的。可是田大人的这位掌上明珠也不知怎么,就是说死也不肯嫁人,生生蹉跎到十八岁了。   后来,还是跟她母亲交好的田佩蓉稍微用了用手段,只让在田家门前受挫的孙公子改弦更张,转定了沈芳歇。   可沈芳歇只要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婿是田沁霜看不上的,她捡了田小姐的剩儿,心内难免有那么一丝微妙流转,两位闺中好友相处起来,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坐在斜侧里的田沁霜却微微低下头,并不是后悔着自己错过了永定侯府的良缘,她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难抑的喜色——他……终于要回来了。   不过京城里议论纷纷的传奇小将军在随着大队人马一同入京面见陛下叩谢隆恩之后,还没等庆功宴酒席散尽,便翻身上马回转了叶城老家。   多年出外打仗,他一直未得见亲人,面谢君恩之后,自然要回去看看外祖母与母亲。   如此一来归心似箭,一路急赶。   这一日,终于在天色微亮时到达了叶城老家。   远远的看去,笼罩在翠绿薄烟里的老宅子还没睡醒,乡间的黎明还包裹在一片温润的晨曦里。   三年征战,金戈铁马,睡梦里都要头枕空角,手握利刃。   而今,这片熟悉的乡间景象恍惚是梦里的情形,让人不忍心策马奔蹄辜负了这份宁静。于是成天复干脆下马,将马匹交给身后的随从,他便沿着乡路而行,舒缓一下赶路的疲惫。   只是三年的时光,这叶城的老宅子似乎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仅扩建了一圈,还在东侧的竹林旁开了新门。   而那片竹林内竟然被人夯实开阔出一片习武场。成天复起了好奇心,便朝着那习武场走去,只见这不大的场地倒是有模有样,既有刀枪架子,还有练习臂力的石铃。   难道是书云也对习武有了兴致,便让下人们开辟了这个习武场?   成天复看了一圈之后,便朝着那半敞开的小月门而去,从这新开的东门里进了盛家老宅子。   待进去时,成天复便觉不对。只见这后院竟然有间竹皮编制的屏风,屏风上明晃晃地搭着一件红底苏绣的小衣,而屏风之后传来哗啦啦的撩水声。   屏风后面的人似乎听到了有门响动的声音,便扬声道:“皂角球子拿来了吗?快递给我,今日出的汗太多,得透透地洗呢!”   成天复的身子僵住了,这屏风后面的显然是个妙龄的女子,他在这里是很不相宜的。   想到这,他立刻转身便想出去。   可没想到,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却从屏风后探出来:“磨蹭什么呢?快来给我用鬃刷搓搓背……啊——!”   那女子原本脸上有水,一时睁不开眼,可待她抹掉了水珠子睁开眼时,赫然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她。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好大胆子的登徒子!这是要偷偷潜进院子看人洗澡吗?   想到这,她连忙抓起旁边的长褂子,三下五除二地穿戴好,拎起放置在旁边的长剑,便朝着那摸进来的贼人冲了过去。   虽然听到背后剑风来袭,可是成天复却秉承君子之风不好回头去看,只微微侧头躲开剑锋,长指头猛弹,弹飞了剑芒。   可没想到身后那丫头用剑甚是鬼道,这一剑乃是虚招,真正的招式在下盘处,一个扫堂腿就想撂倒了他。   成天复觉得姑娘家遇到如此危险却不赶紧躲避,反而提剑来追,实在是不像话,有心给她一个教训。   所以在那姑娘再次举剑刺过时,干脆来了个空手夺白刃,只一个巧劲,便夺了她手里的长剑。   这下,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总算是知道怕了,暗自咬了咬牙,猛的转身,准备往回跑。   可没想到身后的男子速度很快。一转眼就跟上了,眼见着他要将手搭在自己的肩头。姑娘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猛的向后一翻转,准备卸掉他的一条胳膊。   可没想到这百试百灵的招式,今早却失灵了。那人也不知怎么的,巧妙地就化解掉了她的力道。   姑娘恼火极了,抬头猛地瞪向那登徒子,准备记住他的样貌,看看是哪个村汉如此无礼。   可抬眼的功夫,她就愣神儿了。   只见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眉如着墨,眸光灼灼,微微撇头看她时,让人恍惚间以为看到了还阳的潘安,当世的宋玉,真是俊美非凡啊……   就在姑娘愣神的功夫,成天复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若不是她方才在屏风后面喊的那一声“凝烟”,若只看她的样子,可能都差点认不出人来。   昔日的小姑娘不光是个子长高了,而且面容变得……也愈加娇艳了,也许是近些年生活不再颠沛的缘故,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又平添了几分妩媚,挺巧的小鼻子下,嫣红一点的樱唇正微微张大,迟疑道:“表……哥?”   下一刻,她彻底认出了成天复,一脸惊喜道:“表哥怎么还这么调皮?大清早的是想吓死人?姑母这些日子可一直念叨着你呢!”   成天复默默看着面前已经变成大姑娘的表妹,脸色紧绷。   他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三年不归,回家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赶紧给我回房去换衣服!”   知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凌乱了些,却中规中矩,捂得严严实实呢。   但是方才的误会实在是尴尬,她一时理亏,只能赶紧去屏风处,稍事整理,然后欢喜地走出来道:“表哥,我真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   成天复其实想先问问她,一个闺阁大姑娘为何清晨敞开院门,在如此简陋的地方沐浴,但是想到这个假表妹也是大姑娘了,说话总要留些情面,于是满嘴训孩子的话忍又忍,终于云淡风轻地说道:“之前写的家书里,我不是说要回来接你们去京城的吗?”   这些年来,虽然不得与亲人相见,但是雁书归翰一直未曾断过。   因为有些生意上的事务,他在给母亲和祖母写信之外,会另外给这个香桥表妹再写一封。   初时,不过是些生意上琐碎而繁杂的事情,惹得一直要看的香兰在看了几封之后顿觉无趣,看得犯困,便懒得再看。   到了后来,信里倒是多了些军旅的日常,可又给祖母和母亲她们看的书信略有不同,毕竟给长辈的都是报喜不报忧,绝不会平添亲人的半丝忧虑。   但是给小表妹的信里,倒不必费心粉饰天下太平。寒夜无眠的疾苦,荒漠百里漫漫,往往书信里寥寥数笔流露出来,知晚看完之后,颇有些说不出的意会,仿佛她透过薄薄的纸能看见一个孤寂少年独自立在荒漠城头的情形……   其实仔细想想,虽然他有秦家长辈庇护,但是身在前线军旅之中,连将军都要跟普通的兵卒是一样吃苦,他一个小小的校尉,又岂能免俗?   一封战报,几许嘉奖背后,付出的乃是说不尽的血与汗。   此时再看向又长高了很多的表哥,知晚真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微微一笑道:“虽然知你回来,但也知你要先回京面见陛下。听祖母说她年轻那会儿,若是宫里的庆功宴,最长的能喝个七天七夜。这次边关胜仗不易,我还以为你要在京城里迎宾送客,忙上月余才能回来。没想到你跟生了翅膀一样,转眼就回来了。快!别在这耽搁了,我们赶紧去内院,趁着祖母和姑母刚刚起床,也吓她们一下。”   说话间,知晚想要推着表哥快些走,可猛然想起现在他们可都不是小孩子了。   尤其是表哥。看上去完全是成熟青年的模样。男女之防总是要避一避的,所以干脆又缓了缓脚步,让表哥先行,自己走在后面。   等从东门走到内院,骤然回家的表哥果然闹得一家子大清早一阵的鸡飞狗跳。   姑母桂娘以前一直以为儿子不过是在军队里供的文职,就是给将军们抄写文书,一类的清闲差事。   直到表哥率领部下几次大捷的消息传遍整个大西的时候,她才猛然间发现儿子骗了自己。   他不但不是文职,还没有安守在城中,尽做那出头鸟,贼窟里掏人头的勾当。   这下子姑母的心便开始七上八下,每每听到前线边关吃紧时,便食不下咽,睡不安稳,又在屋里供起了佛堂,每天经文都要诵念几遍,知晚给姑母穿的一串小核桃佛珠,都已经盘出油水来了。   如今骤然见儿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她一时间是喜极而泣,可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担惊受怕,又狠狠地捶打起不听话的儿子来。   得晴站在一旁直拉母亲,说:“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你若再打怕不是又要把他打跑了?”   桂娘这才赶紧收手,拽着儿子入厅堂,去拜见他的外祖母。   秦老太君这些年来身子还算硬朗,只是头发已经全白,看上去愈加的慈眉善目。   她将外孙叫到近前,拉着他的手,细细询问了官家召见他时的情形,又欣慰的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至于王芙的一对龙凤胎,今年正三岁,看见大表哥回来了,也是满院子的疯跑,非要穿戴大表哥带回来的披风,过一过当将军的瘾头。   至于香兰表妹有些姗姗来迟。听到表哥回来时,她还没起床,连忙爬起来,精心的梳洗打扮,穿着年前裁剪的新衣衫,花枝招展地来见表哥。   在跟表哥打个照面时,香兰的心都在微微颤抖。   虽然表哥以前便是一表人才的样貌,可是这些年在边关前线,受了风雨磨砺,在原来温润如玉的温雅里,又平添了几分英武的男儿气概。   昂扬青年只腰身挺直地往那一坐,便引得人有些呼吸发紧,看得怀春少女一阵心颤,只觉得男儿当如斯,平日里见的那些文弱书生都无趣透了。   成天复这次回来主要是接母亲和妹妹回京的。   得晴如今也快十八岁了,在前年的时候,由着秦家的长辈牵线,定下秦家的一位远亲,那小伙子乃是一位姓齐的书生,名讳齐睢中,比得晴大了两岁,家境尚可,父母双全,因为恩科考学,一直迟迟未曾议亲,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举人,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为了相看姑娘,那家人还带着儿子,借着走访亲戚的功夫,特地来了叶城,好让两个小的也见面相看了一番。   这俩小的倒是一见钟情,互相都很满意,于是两家说定,原本是打算今年开春时便成亲。   可那时边关的战事已经快要结束,大军开始整装待发,准备回转京城。桂娘想着能让儿子亲自来参加妹妹的婚礼,便跟齐家商议了一番,又往后延了数月。   现在成天复回来了,接下来自然要忙着得晴的婚事了。因为齐家住在京郊的临县,若是桂娘带着女儿回去,从将军府送亲,既方便又有体面。   不过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时候,香兰倒不以为然地说了几嘴。大概的意思是得晴表姐的婚事定得有些匆匆,若是早知道表哥会有这样的出息,至少也得给得晴选择勋爵人家的子弟。   那齐家也不过是个商贾出身,谁知道齐睢中将来能不能有出息?得晴表姐的嫁妆那么丰厚,齐家可真是白捡了便宜。   这说得桂娘都有些心乱,隐隐开始后悔自己给女儿定的亲事。   没等她说完,老太君便不悦道:“做事为人,可不能光打自己的那一副算盘!你也不想想你表姐当初婚事说得多么艰难?人家稍微好一点的官宦之家,只要听说她的爹娘和离,她跟着母亲过活,便什么下文都没有了。那齐家当初也不愿意,是我那秦家的老弟弟一味夸赞得晴温良贤淑,又跟齐家讲了桂娘当初和离的情况。人家跟秦家交好,信得过我那堂弟弟的人品,这才特意过来相看。怎么?就因为你表哥得了陛下的嘉奖,捞了个将军当当,就要翻脸悔婚?这话赶紧就着米饭咽下去,若被人听见,那可真是丢人现眼,叫人笑掉大牙!” 第52章   得晴也不爱听香兰的话。   自从定亲之后,齐郎便与成小姐书信不断,他虽然不善言辞,可是许多小儿女的情话到了纸上,再用斐然的文采衬托,真是字字句句叫人甜蜜了心肠。   现在眼看成婚在即,就算那侯爵子弟,王爷公子披挂彩绸摆在她面前,她都懒得看一眼。   桂娘被母亲这么一说,脑筋又活络了过来,笑着说起了自己给得晴置办的嫁妆。   说完了女儿得晴,桂娘便转头又开始说香兰和香桥的婚事。   她们现在也大了,香兰十六,而香桥也快十八了,既然守孝期也差不多要过去了,不急也不行了。   不过老太君知道,这假孙女其实跟香兰一般大,而且她身世有些隐秘,选起亲来自然要更加慎重,不求大富大贵,但务必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家。   香桥打断了姑妈的话,一边给双胞胎夹菜,一边微笑着道:“有了合适的,还请姑妈先给香兰相看,我不想嫁人,只想待在祖母的身边。”   香兰赶紧看了成表哥一眼,也表态道:“我也不急……姑母可别给我寻些举子书生一类的,我还小,还要在家里多待几年。”   书云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急?前些日子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你还嘟囔着家里人都不想你的婚事,怎么现在表哥回来了,你又不急了?还看不上书生举子?难不成表哥做了将军,还要惠及到你这个表妹的身上?等着回城里去相看勋爵家的公子不成?”   随着年岁渐长,书云说话一针见血的功力也日渐深厚,气得香兰一清早扮起的妩媚端庄彻底破了功,隔着桌子要抓花弟弟的脸。   成天复久久离家,只安静听着外祖母一家子说话,听着这些年里发生的趣闻。不过他也搞明白了,原来那东门外的小武场是香桥表妹给她自己预备的。   而且每日清晨时,她都要在那练武,每每大汗淋漓,因为怕泡温水澡耽误时间,便在东门里搭建的临时浴棚里用凉水冲浴,然后便要忙着一些杂事,比如出门去临镇的码头等着接一些货物样品之类的。   而将武场设在新开的东门,也是为了不打扰老宅里其他人的清净。   只是今日凝烟去给小姐拿皂角球,居然没有关好东门的门户,这才闹出清晨的一场误会。   等吃完饭后,成天复便让小厮拿了自己备的礼。   他长久出门,不好空手回家。除了给几位长辈敬上参茸一类的补品外,还给三个妹妹备了京城里时兴的发钗。至于两个双胞胎小娃娃也是小木马,布老虎一应俱全。   不过待吃过团圆饭后,知晚便安静地先离开了。毕竟人家一家子团圆,她也不好总赖在那听人家的体己话。   当她回屋看了一会书,正准备梳洗休息,却听到石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她探头看去,成天复穿了一身淡灰色的儒生长衫,身形挺直,翩然立在月门之下问道:“要不要去消食散步?”   知晚知道表哥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连忙点头,也没有再梳拢头发,随便用一条巾帕子将长发拢到耳旁扎好,便塔拉着绣花便鞋出了房门。   她打扮得随意,可是看在成天复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情形——小姑娘的一头长发在院子的灯下如黑缎一般亮,随意地拢在肩膀上用巾帕扎着,显得那脸儿愈加显小,发丝从光洁的额头慵懒地滑落下来,一身略微贴身的薄裙也显得腰肢纤细,身段玲珑……   在成天复的意识里,还总拿这个表妹当成他走时的那个往他嘴里塞糖的顽皮小女孩。   可是现在看她窈窕纤美地立在月下,才猛然警醒: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这么叫她一起月下散步……恐怕不妥。   可是知晚却并没有这般顾忌,毕竟在她看来,表哥早熟,十五岁的时候就跟二十岁的青年一般老成稳重了。   她一直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自己有个成天复这样的哥哥——就算自己闯祸了,也能撸起袖子将来找她算账的人再打一顿的那种兄长。   而且成表哥找她,一定是要问生意上的事情,她自然不好推脱,便很干脆地出来了。   看着知晚一脸雀跃地问他去哪里散步,成天复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沉默地往前走,准备在老宅外的田埂上走一圈,然后就把人再送回来。   不过知晚显然不打算沉默地走上一圈,先是简单地说了这些年,店铺子生意扩张的事情,然后不停地问他军旅中的趣事。   一来二去,沉默的表哥倒是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他跟这个小表妹三年笔友情谊,比没有离开时,更熟稔一些。   若是摒除了刚刚重逢时的陌生感,倒是有不少话题可以聊上一聊。   他也想起了自己夜里叫她出来的原因,只因为有些东西不好在人前给她,所以他才叫她出来散步,顺便给她东西。   想起这一节,他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小包裹,递给了知晚。   知晚接过打开其中一个看了,顿时笑开了:“表哥,你还记得我在信里提起的啊,竟然给我寻了这个!”   这是一包边疆才有的雪绒花,是知晚准备配药用的,不过另一包却不是药材,而是一包花生蘸。   这是京城常见的零嘴,不过这花生蘸很特别,居然还包裹着一层奶皮子,吃一颗入口里,奶香气十足,又带着腌制花生的香脆,真是口味独特!   京城里新开了一家干果铺子,成天复出城的时候顺便让青砚挤进队伍买一些,可没想到因为限量,一人只能买一小包,若是拿给众人,显然不够分。成天复吃了一口,当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就是浮现出知晚吃东西的专注香甜的样子。   所谓宝剑赠英雄,绝妙的零嘴也得给会吃的人受用,所以在给知晚药材的时候,他也顺便把这一包花生蘸给了她。   知晚久在乡下,竟然不知道京城里又多出了这么好吃的零嘴,一时间也对回京欢心雀跃得很。   她一边吃,一边抓了一把放到表哥的手心里,嫣红的嘴唇上粘上了点点雪白的糖酥而不自知……   成天复不知为何,心里一松……她虽然看着大了,可是还是那个爱吃的小姑娘。   在乡下这几年的安逸生活里,她眼底以前时不时会流露出来的戒备与怯弱消减了不少,浑身洋溢着青葱年华的少女本该有的甜美无忧……   那天,他将表妹送回院子里时,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想:祖母说的对,她还不用急着嫁人,总要像孩子一般在盛家娇宠惬意地过上几年……   不过盛家这般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欢乐,到了第二天午时便湮灭殆尽。   原来老太君秦家的老弟弟送了信来,说成培年派人去了齐家,说是女儿未经父亲同意,因何私下定亲?   齐睢中和得晴的这门婚事,他成家不认!   老堂弟说得委婉了些。当时的情形其实更气人,成培年派去的人,话里话外贬损齐家没规矩,哪有给儿女定亲,不过问父亲的?   总之将齐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只能寻到秦家老堂弟那里去说了这番情形,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成小姐父母的家事未定,这边的婚事还有待商榷,毕竟他的儿子并不是没人要,怎可被人上门指着鼻子骂没家教,僭越父辈行事?   成得晴都听傻了。当听到齐家的两位老人有悔婚之意的时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着桂娘道:“母亲!你跟父亲合离的时候,不都已经说好了,我和哥哥的婚事将来都不用成家操心。为何父亲突然又来了这一出,这……不是拿了我的名声,扔在沟渠里泡吗?”   桂娘哪里知道长久不来往的成培年为何突然如此抽风?当初两个小的定亲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知会成家,特意让人入京城的时候给成培年带过话。   那时候成培年还好好的,只传了口信说,他相信秦老太君的眼光。   没想到转天的功夫,成家就变了味,还跑去齐家搅闹,真是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知晚喂孩子之余,抽空看了一眼表哥,觉得这应该跟四少爷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果然,等得晴她们走了后,成表哥跟祖母私下里说了在京城跟成培年不欢而散的事情。   在他面圣之后,成培年在宫门前等着他,再次旧话重提,想要成天复归回到成家。   结果自然被成天复毫不留情地回绝了。   那时成培年好像恼羞成怒,大约也因为是这样,才派人去齐家耍了威风,要搅黄女儿得晴的婚事吧。   不管怎么样,齐家那头的误会总要解释,不能让人以为是因为得晴的哥哥得势,她家就准备悔婚,才故意撺掇成家去闹的。   不过桂娘若是跟着儿子回去,又不放心自己的母亲,最后一家子商议到最后,老太君倒是点头肯回去了。   毕竟家里还有两个未定亲的女孩,还有书云如今十三,也要恩科应试了,回转京城,也好入些更好的书院备考。   而且她家跟王府婚书已解,而慈宁王府从盐税案以后,为人处世低调了不少。现在两家解除婚约,都会自觉回避,就算回京也可以免了跟王府虚以委蛇的客气往来,省得恶心了自己。   盛家一别京城三年有余,如今能回去,兴奋的自然是家里几个小的,就连王芙也有些跃跃欲试。   香兰跑去问正在盘账的香桥:“姐姐快入京了,可我还没有像样的新衣,也不知京城里现在时兴什么样的裙子?”   现在家里是香桥管账,所以香兰想要新裙子也只能过来求姐姐。   知晚一边盘账,一边吃着刚刚打出来的糯米糕,顺手给了香兰一块,然后对她道:“你都说了,得穿京城里时兴的,现在买也来不及,不过我托了办事的伙计,将你和得晴的身量尺寸已经告知了京城一线红斋的裁衣老师傅,让他们选了衬肤色的布料子缝了几件,等我们回了京城,差不多就能送到府上,耽误不了你们赴茶宴。”   香兰咬着糯米糕,紧着给香桥溜须拍马:“怨不得祖母什么事儿都愿意托付给你,你可真是什么都想着……那……还有胭脂水粉,前些日子你给我的江南水粉用着就挺好,我那盒已经见了底,你可想着让伙计给你送账本的时候,再给我捎带几盒啊!”   知晚已经习惯了香兰现用现拍马屁的德行,捏了捏她的脸道:“只要你乖乖的,别惹嫡母和祖母生气,跟弟弟妹妹们也好好的,我保证你美若天仙般地出现在那些个大小茶宴上!”   香兰乖巧地点了点头,复又觉得莫名的气闷。以前这些话,可都是父亲教训爱惹事的香桥的。   可是自从父亲过世以后,她的这个暴脾气的长姐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成熟而有担当,渐渐的,府里的大事小情全都由着她做主,就连嫡母王氏也时不时要询问着香桥的意见处理仆役家事。   这也让以前处处都比姐姐强的香兰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是时间久了,看着香桥妥帖地处理着大小事情,管家的权威便是这样一点点地立在了那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香兰也不好再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跟香桥说话了。   而且她发现,自己若是听话些,香桥这个当姐姐的还是挺疼人的,最起码会叫铺子里的掌柜送些上好的香脂水粉给她用。   再说香桥现在替表哥管家,那……不也是替自己管家?想到回去京城之后,她便要寻机会试探表哥的心意。   若是表哥肯亲上加亲,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想着自己若是能嫁给成天复,就是堂堂将军夫人,又能像香桥姐姐这般替表哥管着万贯家财,香兰的心都要飞了。   既然制定了行程,盛家老小便装点行李就此启程了。   香桥最近给自己买了一家船行,主要是从建宁船行的二爷那里讨了些内河短运的小活。   这些小活盈利不多,二爷也看不上,可是香桥却可以利用这船行兼作药材配送的买卖,最要紧的是,她打算在叶城鼓捣出一个与京郊的冯岩酒庄相类的饭庄子。   因为料理生意的缘故,前年的时候,她跟冯岩酒庄管事的三小姐认识了。她也是从冯三的嘴里才知那酒庄的生意有多肥。   用冯三的话讲,赚了富户的钱银后,就懒得拿那些蝇头小利了。   这话让知晚琢磨了一夜。她现在到底是替别人看管钱财。虽然表哥赏给了她两间药铺子,可是也就比肩个乡间的土财主。   她想要自己再鼓捣些赚钱的生意,所以最后请工匠画图纸,鼓捣出了这个祥和酒庄的大致版图来。   这里不光可以吃喝,还可以采摘钓螃蟹,最主要的是,夏日清凉宜人极了,附近还有山泉可以戏水,更有围猎的兔园子。   不过若是想要建成,她这几年替成天复管家赚取的银子几乎都要搭进去。   为了周全起见,也要等着回京城时好好运作一下,有把握让京城的贵女们坐了她船行的船来此消夏,才可动工开始。   所以她也盼着快些回京,张罗好船行,打通门路,看看能不能跟京城的夫人小姐们接续上情谊,顺便给酒庄推推人脉。   这一路坐船,顺着水路回转京城后,盛家总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入了城门后,香兰看着繁嚷的街市简直都要喜极而泣了,有种被贬仙子重返仙境之感。   知晚也探头看,数着街道找自己新开的船行铺子,听替自己跑腿的人说,正在东街的二尾街角处。   等她看到船行的招牌时,连忙让车夫喊停,然后让丫鬟搀扶下了马车,走过去跟祖母招呼道:“祖母,正路过我新开的船行,我想进去看看,一会便回府去可好?”   秦老太君也知道这丫头不爱香脂水粉,就爱打算盘数钱,前些日子就听她念叨船行酒庄的,现在不让她进去,岂不是要让丫头抓心挠肝的?   所以她点了点头道:“去看看就赶紧回来,我们盛家离京这么多年,总会有一些相熟的夫人小姐要登府来探望的,待回府了还有一堆事情要忙,你表哥现在也回来了,让他帮你找些可靠的掌柜来,钱银的事情就让他们处理,你一个闺阁小姐,不要整天只想着赚钱!”   知晚当然明白回了京城要忙一阵子交际应酬,听祖母拐弯骂她是财迷,也是吐着舌头笑笑。   知晚看着祖母的马车先行之后,便领着凝烟和单妈妈进了船行。   那船行里的伙计都不认识东家,看小姑娘进来还以为是要运货的客人上来了。   知晚也不点破,只询问了运货的价钱和路线日程一类的。可是他这一问便发现问题了,船行里要的价钱比他自己跟掌柜定的价格要贵很多。   知晚有些诧异,疑心掌柜的行欺上瞒下的勾当,便问:“我是听别人介绍才来的,不是说你们家船行刚刚开业,图的是薄利多销,价格很公道吗?”   那伙计一脸赔笑,小声道:“小姐,您这是来晚了。若是两天前您来,保准这价格压得低低的。可是昨日人家京城码头船行行会的会长找上门来了,指名道姓说我家的价格定得太低。搅乱了船行的行市,若不将价格抬起来,那他可不敢保证,我们船行的船在码头上能不能顺畅通行了?”   知晚听了有些皱眉,那位会长的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是据她所知,京城船行里,大多都是跑长运的船主。   而像这类短途的船只,原先也都是零散分布,都是自己养船的船主。她成立的船行,也是请托了陈二爷的关系,将原来零散的船主攒到一起,便可以整包一些转运,或者是出外游玩的活计了。   这短途的船费定的高与低,又干那包大活的船行商会什么事情?   想到这,她让伙计叫来掌柜,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掌柜说的也是跟伙计一样。   “大小姐,我们若是坚持自己的定价,惹得那位会长不快,那这短途的船运,也不好走啊!”   知晚喝了一口茶问道:“那位会长什么来路,竟然比当地的府尹都豪横?”   掌柜叹了口气:“乃是慈宁王府管家的一个远房侄儿,平素就是城里一霸,他做会长这些年,外人都打不进京城的漕运。就连建宁的陈二爷也要年年给船行交纳大笔的岁钱呀!”   知晚有些意外的挑眉:“慈宁王府下人的远亲而已,还这么般豪横?”   掌柜摇了摇头道:“小姐,您不知董家军又打了胜仗?这几年征战倒是让原本颓态的董家再次复兴,而那位李会长则负责协同大西的辎重运输,手握军牌,调配粮船,这京城一带的船,都由着他调配,能耐大着呢!”   凝烟在旁边听了都来气。她们盛家也算是军眷了,怎么会不知那北边打仗的内情?秦家原本是开国元勋,可是这些年来,子弟多被慈宁王一系压制。   这次大捷,秦家子弟建功无数,可惜却被那个董长弓赶上了狗屎运截胡,大半功勋全记在了他的头上……   不同于凝烟的义愤填膺,知晚倒并不意外慈宁王爷重新得势。   陛下年岁已大,可是太子却一直半死不活地立在储君之位上,也不好废太子另立,只能等着太子一命呜呼,圆了父子君臣一场情义。   可若太子离世,按着嫡庶论起的话,也是田皇后的幼子承嗣。所以田家无论怎么看都是稳坐国舅的金椅子,隆宠日盛。   当今陛下善于制衡之术,求得尧舜贤名,从来没有过大兴牢狱,重罚群臣的事情。待他百年之后,一代圣君贤主的名头注定是要载入丹青史册里的。   可田家的势头又不能不压制,所以陛下最近又有隐隐抬举慈宁王府之意,让他这个被打压了甚久的大儿子再重新兴复。   让人一时摸不清,天子将来传承时究竟是要嫡庶而论,还是长幼有别。   这便是天子之威,让你感觉离得更上一层楼只有一步之遥,而又遥遥不可及,不到最后一步,也无法定出输赢高下。   可有一点,谁若是得意忘形,冒头冒得太甚,陛下的雷霆之怒必然会精准击下,叫人防不胜防。 第53章   想到慈宁王府再次得势,知晚的心也有些发冷。   人人都道陛下贤德,可是贤德难道非得在一片污垢上涂抹脂粉掩饰,强装父慈子孝,天下太平吗?   原以为经过上次陛下宫内惩戒慈宁王的事情,那狗贼王爷就此伤了元气,没想到他倒是能忍的,看准了时机,借着北边之乱,东山再起。   朝堂上的的事情,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能扭转乾坤的。   知晚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而是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先将马车赶去京城河埠头看一看。若是寻了机会,她想去拜一拜那那位行会的李会长。   当马车到了河埠头,刚下了马车抬眼看过去,那些码头上的船清一色都插着船行行会的会标——一只金光闪闪的金斑鸠。   凡是插上这旗子的,都得是每年交了足够的行会会钱,不然的话,这些河埠头连进也别想进。   知晚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会长派人敲打掌柜让他涨一涨钱,涨下来的这些钱其实也都是要交纳给行会里的。   若没有这只金斑鸠,她的这个船行算是白白组建了。而她在叶城的那个酒庄子,也会因为路途遥远,没有便利的周传而宣告流产……   看了一会儿之后,知晚决定回去,可是转身的功夫,却跟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男子撞了个正着。   再抬头看时,知晚真是觉得无巧不成书!跟他撞在一起的……竟然是他那刚刚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金廉元。   几年不见的功夫,世子爷是愈加倜傥了,似乎因为入了兵部勤于习武的缘故,显得膀阔腰圆,一身的官服,看上去比三年前成熟稳重了些。   也不知这位世子爷今日来这码头是要出游还是接人?   不过这都是与她无关。知晚本来也不想跟他寒暄,便是后退了几步福福礼,便转身而去。   可谁知,世子爷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刚才是在下鲁莽不小心冲撞了小姐……不知小姐是哪位府上的,或者是刚来京城吗?”   知晚没想到这位老熟人居然用搭讪的口吻跟她说话,不由得诧异地抬头看他,却发现世子爷目光热切,紧紧的盯着她的脸,那样子跟以前他逢迎画舫上的花魁……极为相似。   世子爷是真的没有认出他的这位前任未婚妻来。   他今日本来是到河埠头公干,要交接一批兵部的货物,可没想到行路匆匆间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他的时间紧,原本极不耐烦,可待看清撞过来的姑娘时,不由得看得直眼了。   平心而论,他从小就是在胭脂堆里厮混出来的,王府里美婢如云,王府外红颜知己不断,寻常的姿色虽然能撩拨他心动,但是一眼过后,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是当他跟面前这姑娘四目相对时,却有种屏息凝神之感,总觉得跟她梦里似曾相识。   面前的女子身形纤美窈窕,肤若凝脂,难得的是,居然没有像京城姑娘们那般不要钱似的涂抹胭脂水粉,只露出本身清雅的面庞。眉若墨柳,眼含秋潭皎月,洁白的贝齿被嫣红的嘴唇衬得发亮,尤其是她挑眉微微斜看人时,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憨风韵。   看这姑娘打扮素雅,衣服发髻的式样,都不像京城里流行的。她的身后有丫鬟婆子跟从,又从河埠头走过来,应该是富户人家初来京城。   一时间金世子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虽然他经常在风月场上打情骂俏,结下红粉知己无数,可是这种一见钟情,怦然心跳的感觉是许久都没有了。   当下他自然要问清这姑娘是哪个府上的,也方便他以后递出请帖,与姑娘好好结交一番。   可是这番殷勤,在知晚看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挑眉无语地看着金世子。   可世子爷见她不说话,却以为她在害羞,连忙道:“在下并非浪荡泼皮,乃是京城慈宁王府的世子,姑娘若是初来京城,与家人人生地不熟,在下愿意替姑娘你的家人安排周全。”   就在世子爷摆出一副风流世子的架势,准备逗引着姑娘开口时,知晚身后的一个老婆子突然冲了出来。   单妈妈板着脸,紧绷着嘴角,没好气地给世子爷施礼问安道:“世子爷,您这忘性也太大了,我们姑娘不是刚刚跟您解了婚约吗,怎么您转眼的功夫就不认得了?难道平日里见的姑娘太多,看花了眼睛?不过您这样也对,毕竟解了婚约,至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只当不认识了。我家姑娘舟车劳顿,实在是累的了,这边要回府去了,还请世子爷金尊大驾让一让!”   说完了,单妈妈便横在了世子爷的面前,示意身后的丫鬟扶着小姐赶紧过去。   方才金廉元的眼里只有脱俗的佳人,至于佳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全然没有放在眼里。   直到单妈妈瘟神一般跳将出来,他才注意到单妈妈和凝烟这些似曾相似的面孔。   待得他总算跟记忆里盛香桥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对上了号后,真是让金廉元有种前世今生,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   惊诧之余,他的眼睛倒是越瞪越大,直直盯着让他一见惊艳的美人,终于在她的眉眼里看到了一丝丝的熟悉,迟疑而不敢相信地说道:“你……你是盛香桥?”   知晚也懒得跟他废话,在两个丫鬟的环簇下,绕过他,头也不回地准备走人了。   可是没走几步,世子爷却大步流星再次的拦在了她的面前,略微急切的解释道:“香桥,这几年里,我也想去叶城看你来着,可是父亲说你守孝丧期未满,不便打扰。至于那解除婚事的事情……我压根就不知。若是知道了,绝不会同意解除婚约的,要不……我这就入宫去找皇爷爷再说说……”   看香桥一直在走,世子也有些着急,竟然伸手想去拉香桥的衣袖子。   可就在他伸手之际,那个看起来身段如纤柳的年轻小姐,也不知怎么的,用了一个巧劲,只见莲裙微动,使了个下马坠的腿法,快如闪电地一伸,就将金廉元“咕咚”一声绊倒在地。   堂堂大西王府世子,兵部干练小侍郎的脸面,摔得满石板路都是。   等他铁青着脸起身时,他的前任未婚妻已经灵巧地上了马车,一溜烟地绝尘而去了。   上车的时候,香桥满心清爽。   上次跟表哥过招时,她连连失利,还疑心自己最近懈怠了拳脚功课,有些退步了。可恨这些年来花费了不少银子请拳脚名师指点,到头来竟然全无用途?   可今日拿世子爷小试牛刀,她这才放下心来,还好还好,大把的银子没有打水漂!   可一旁的单妈妈方才压根没看见自家小姐拿脚绊人,只还在气:“幸亏陛下圣明,替姑娘你解除了婚事。以前老奴只是听闻他荒唐,可从来没见识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满京城的巷子胡同里看看去,哪有这样见了姑娘就走不动路的浪荡子?小姐,你既然与他解除了婚姻,以后见着他可要离得远一些。若是被旁人看见你同他说话,没得辱没了你的名声!”   知晚知道单妈妈是真的生气了,笑着说:“好啦,我都记下了。就是你不说我也懒得同他讲话。”   等回到盛府的时候,祖母她们已经安置下来。   京城里的宅院里一直留着人,主人们的房间也还算干净,有许多物件当初去叶城的时候没有带走,所以现在回来用也都是现成的。   单妈妈觉得小姐偶遇世子爷的事情不是什么小事,所以先跟秦老太君知会了。   秦老太君冷哼了一声,可转眼看着自己养在身边三年的丫头,心道:也难怪王府的那小子认不出来,这女大十八变,有时候变得也真是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今这丫头完全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难得的是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竟然一直都没有长歪,反而愈加出落得芙蓉清莲一般脱俗了。   不过这姑娘家长得好看,出门在外也要小心些了。京城虽然是繁华之地,可也有那拐子掳人的行当,每年中秋十五游园灯会的,都会有好看的小姑娘被拐子掳走的骇人事件。   家里养出娇花一般的女孩子,出门时更要精心仔细些。   可没等老太君开口提醒孙女,一直坐在旁边听着的成天复已经绷着脸开口将丫头训了一顿:“你入了京城,不早早跟着外祖母回府,却还满街闲逛!那河埠头上都是做粗活重活的男子粗汉,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好一个人去那里抛头露面?”   也许是在军营里训惯了大头兵的缘故,现在的成小将军开口说话时,不怒自威,言辞毫不留情面。   知晚还算识趣,只乖乖听着,到最后还是秦老太君先心疼起来,打断了外孙子的训诫道:“好了,这里又不是你的军营,干嘛说话那么一板一眼的?你还知道她是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不留情面?我的孙女,不用你来训!”   看外祖母不乐意了,成天复这才住了嘴,沉默地听着香桥询问祖母的起居饮食之后,便起身告辞,准备回隔壁府院去了——陛下的赏赐的将军府还在修缮,所以他暂时还是住在桐安胡同,与盛家紧挨着的那座宅子里。   不过他出来时,知晚也跟着出来了,跟在成天复的后面亡羊补牢道:“表哥,我知道错了,以后出门时一定当心,绝对不会给盛家丢脸……”   成天复缓下脚步,看了看她,表情似乎缓和了些,开口道:“方才是我说得急了些,不过现在京城里到处都是回京的兵卒还有部将,他们在边疆憋闷得不行,回京领功后,免不得到处畅饮游玩一番,这些人良莠不齐,难免有些人品不端,酒德不好的。若是无家中男眷相陪,你这两天就不要随便出街了,更不要早出晚归的。”   知晚觉得表哥这三年在军营里待得性子变了,训人的时候似乎也有些话多,不过还是乖巧一一应下,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让表哥替她约行会的李会长时,只见得晴哭着跑了出来:“哥,你可算回来了,父亲真是胡闹,已经给齐家下了解聘的文书,母亲一会要去秦家请表公出面斡旋。可是父亲这么难缠,只怕齐家……不能再愿意这门婚事了。”   知晚看得晴哭得厉害,连忙伸手去扶。   再转头时,却发现成天复已经大步朝着自己宅子走去,大概是去跟母亲一起去秦家处理这挠头的事情去了。   知晚安慰得晴道:“你放心,既然表哥出面,这事情大约就能解决,齐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齐公子又跟你两情相悦,岂是轻易就冲散的。再说若是冲散,便说明他跟你无缘,也不必太可惜……”   得晴显然不会欣赏香桥生意人说话两头堵的艺术,想到自己家要退婚,再次痛哭出声,最后不放心,到底跟着母亲和哥哥一同去了。   知晚叹了一口气,成培年闹了这一出纯粹是在逼着成天复回归成家。   这种枉顾女儿幸福,却一味逼迫长子的爹爹,也算是让人开眼界了。   果然,当成天复陪着桂娘和得晴回来的时候,桂娘从入门起就没停过骂,只希望天公降下一道霹雳,劈死那对成家狗兄弟。   待到了老太君的面前,桂娘不好再骂,可是那胸膛起起伏伏,显然是余怒如海,还未停歇。   原来成培年也到了秦家,跟桂娘面谈此事的时候,说得直截了当,他也不是故意为难女儿,当爹的哪里会盼着女儿不幸福?   实在满京城里有的是比齐家更好的婚事,干嘛要屈就一个举子?   不过女儿若是执意要嫁,他也不是非阻拦不可,但是有一样,那就是成天复是一定要回成家,认祖归宗。   虽然当初桂娘跟他和离的时候讲的清楚,两个孩子归给桂娘,但也不过是由着她抚养而已,这婚嫁大事,原本也该跟父亲商量一下。   王芙在旁边听了,纳闷道:“不是说当初定好了,两个孩子的婚嫁都不用他管了吗?”   桂娘恨恨道:“自然是都说好的,可谁知田佩蓉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到现在成培年也没有个像样的嫡子,他现在反悔打官司,也是理由充分,就算到了官家那里,也没有分了家产的儿子不认无后爹爹的道理。”   当年盛家离京城的时候,田佩蓉也快生了,这怀胎数月小心呵护之后,一遭分娩后,却生了个死婴,那男婴猫儿一般,生下来浑身青紫,叫也叫不出,没一会的功夫,就没了。   随后的几年里,田佩蓉的肚子就不见响动了。她自知理亏,便抬举了自己的一个丫鬟,开脸给成培年做了妾侍。   可是这一年来也不过生了个女孩,始终没有儿子的影踪。而成培年看着自己寄养在盛家的儿子日渐出息,又在北边建功立业,心里自然如火灼烧。   他的岳丈田贤钟倒是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将儿子找回成家。   毕竟是亲父子,还有解不开的仇怨?   最主要的是,陛下现在甚是倚重武将,偏偏那些能打的都在掌兵多年的慈宁王手里攥着,若是成培年能将成天复拉拢过来,那最好不过。   到时候,再给这成天复配个田家的侄女什么的,岂不是亲上加亲,将成天复这正得宠的小将攥在了田家的手心里?   成培年也正有此意,可没想到庆功宴时,却被儿子一顿无情奚落。   当父亲的威严受到了冒犯,成培年也是恼羞成怒。这时他那个大哥成培丰倒是给他出了个兵法主意,来个“围魏救赵”。   借着得晴的事情发难,也可以让盛桂娘心里有数,谁才是这两个孩子的爹爹。只要成天复肯低头回归成家,那么得晴愿意嫁给个举人书生,自随了她的心愿。   知晚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的确是恶心又管用。成家大爷也是算准了成天复心疼妹妹,所以想逼迫他就范。   所以成家想要成天复回来,却不来盛家闹,只一味去齐家理论。   只要成家豁出了脸皮,齐家不堪其扰,成天复想要成全妹妹的姻缘就只能答应。   所以等桂娘和成天复回来后,盛家能掌事的人都聚在了大厅处,一起商量对策。   秦老太君听了当时的情形,问成天复:“那你的意思如何?”   成天复面无表情道:“我跟父亲说了,若他能休了田佩蓉,我立刻带妹妹回去。”   知晚一个没忍住,差点在这严肃的时刻笑出声来。   成家表哥在怼他花心亲爹时,便如他出拳一般,抽冷子就是一个黑虎掏心。   可是得晴笑不出来,又哭得累了,只蔫蔫地道:“父亲哪里会休妻?他都想将我卖给田家了。从秦家出来时,我大伯居然给母亲说什么田家有个什么侄儿年龄跟我相当,家世也比齐家好,可他说的那个,据说还没娶正妻,家里就通房侍妾一堆了,活脱是个风流坯子……我就算死也不愿嫁。”   秦老太君又问:“那你们这次看见齐家人了吗?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桂娘靠着椅背有气无力道:“齐家的二老都是本分厚道人,哪里禁得住成家大爷那种泼皮闹法,便当着我和表舅公的面儿想要解了婚约,还是我苦苦哀求,直说若是这般解了,岂不是败坏了得晴的名声,这才暂时打岔过去。可是齐家的两位说了,他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显贵,却也是在乡间坊里有头脸的人家。总不能成亲的时候,还要看着成家来闹,若是不解婚约也行,但是需得我们这边跟成家理顺了,让两个小的可以和和美美地成婚。不然的话,下个月初,他们还要跟我们说说解婚约的事情。”   这事儿僵在此处,秦老太君也有些为难。   若是成培年跟田佩蓉有了儿子,她有上百个法子叫成家没脸。   可偏偏成培年到现在除了成天复以外,就没有别的儿子了。就像桂娘说的,就算天子出面处理,也没有让成家无后的道理。   而且这等子家事,只能当事者坐下来静谈,哪位青天大老爷都懒理这种难缠的官司。   没有办法,老太君抬头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知晚,开口问道:“香桥,你的脑瓜一向灵光,依着你看,你表哥该不该回成家?”   知晚放下茶盏,想了一下说:“表哥虽然跟着姑母过活,却并未改姓,将来成家立业,生子也是姓成,算不得让成家无后……而如今成家闹的意思,显然是觉得表哥有出息了,想让表哥回去,以后说不定还要与田家结亲。可表哥今日娶了田家的一个闺女,明日便是要周全田家在朝堂上的事情。如此往复,表哥到时泥足深陷,朝堂上也无法坚持自己的想法,必定后患无穷……”   当她慢条斯理的说出这话时,成天复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小姑娘不光是模样没有长歪,心眼子也是越来越活络,清明透彻,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可得晴却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听了香桥的话,撇嘴道:“那你这意思为了成全哥哥的大业,我就该牺牲自己的姻缘,认着父亲胡闹,最后不得不嫁给个浪荡公子吗?”   不过成天复却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只对得晴说道:“母亲和我不点头,谁能迫你嫁人?咱家就是这么个情况,瞒也瞒不了人,齐家公子真想娶你,就算不在京城,随便选个地方也能成亲,我父亲还能去朝堂告假奔赴外省去闹吗?可若人家觉得我们家的情况丢人,以后就算父亲点头,你嫁过去也会被人说嘴,若是齐家真的不愿,我们也不要强人所难。改天寻了适合的借口,跟他家解除婚约就是了。”   得晴没想到哥哥竟然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想到自己跟齐公子被迫分开,一时间悲愤上头,哭着就跑了出去。   桂娘心疼女儿,自然也起身追撵过去。秦老太君摇了摇头,觉得遇到成家这样自私的人家,还真一时没有什么好法子。   可若这一次被他得逞了,那以后也是后患无穷。   知晚没有说话,虽然这些年来,她真心为祖母和表哥操持着这个家,但是事关得晴的婚姻大事,她自觉作为外人也不好插言。   而且她觉得表哥的话很有道理,任你平日里再会写情诗,再会甜言蜜语,可若真的有了事情,不能替妻子担当,那么平日里的风花雪月,吟风诵月还不如一声响屁来得干脆。   听姑母所说今日的情形,那位齐公子也去了,平日里的书信写得那么热络,可现在却缩在父母的背后不说话,足见是个没有担当的。   依着知晚看,表哥不见得没有办法整治他大伯和父亲的胡搅蛮缠,只是今日看了那未来的妹婿一面后,他压根就没看上罢了! 第54章   因为两家都是刚搬回来,成天复的那院并没有独立生火,一日三餐都是在外祖母这院同吃。   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也不见得晴的身影,只说没有胃口,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吃了。   到了午休的时候,得晴却跑来找香桥说话了。   在得晴看来,她俩虽然同岁,但是香桥看事看人甚准,她自己憋闷得难受,便想让香桥说说,难道她和齐郎的事情再没有转机了?   正好凝烟给小姐刚从街上买了零嘴,所以知晚替她切好了羊奶冰酪,放在瓷碗里用汤匙舀着吃,消消心里的火气。   待得晴稳定了情绪,她才慢条斯理道:“其实究竟有没有转机,你心里自有定数,只是你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才到处寻人问,指望着别人说服你罢了……”   得晴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其实今日见齐公子站在他父母的身后不发一语,我的心也凉了半截。虽然他为人孝悌,遵从父母的意思,可是我们通信了那么久,本也山盟海誓了一番,他竟然没有半句的表示,最后就连我哥哥径直问他,他也只说要听父母的。”   知晚笑了一下,想了想道:“表哥大约不喜欢这位齐公子。他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最不爱那种人云亦云之辈……说句冒犯的话,太软弱的男人,可能会让表哥想起我那前姑父……”   这话一说,得晴打了个激灵,飞快瞟了对面的香桥一眼。   她的那位父亲可不就是如此吗?跟母亲恩爱的时候,伉俪情深,温柔小意。可是转眼的功夫,受了外面女人的挑唆,便一股脑地听了那寡妇和大伯的话,做尽了伤害母亲的事情。   这样的男人看着似乎全做不了主,其实就是顺水推舟,让别人出面解决麻烦事,自己落得偷闲清净而已。   不过说来也奇怪,得晴前一刻还难受得跟什么似的,被香桥用话这么一引,发现了齐公子跟爹爹性格相似之处后,立刻大倒胃口,之前的柔情也荡然无存。   少女情窦初开,除非两者相处日久,情谊匪浅,否则所谓深情大半都是自己演绎发酵出来的。   可得晴这一坛子的情酒,一不小心馊了味道,顿时让人大失胃口,苦涩得难以下咽。   待第二天时,就在家里长辈还在叹气想折子的功夫,似乎一夜未眠的得晴主动去寻了哥哥,表示若是齐家不愿,那也不必勉强。她成得晴就算嫁不出去,也犯不着求着人娶。   成天复也没想到妹妹醒转得这么快,以为她是在跟自己怄气,所以倒是缓了语气表示,若是她执意喜欢齐公子,他这个做哥哥的自当会替她想想办法的。   得晴却斩钉截铁道:“哥哥真的不必。既然齐公子做不得自己父母的主儿,再百般相求也没什么意思。香兰不也说了吗,我什么样好的找不到,非得吊死在齐家的大树上?只是……香桥刚刚解了婚约,我又……就怕传扬出去不好听。”   她说的这番话,倒是重拾起成家小姐的几分骄傲,成天复也不再相劝,他只是对着妹妹道:“只要问心无愧,何必计较别人的想法?你和齐家也算好聚好散,以后哥哥自会替你挑个有担当的昂扬男子的,有我在,你们还能嫁不出去?”   这话一出,果然证实了香桥的话,哥哥半个眼睛都没看上齐家的乖儿子。得晴噗嗤一笑:“哥哥,你只要找个一半像你的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么的,待盛家到了京城里半个月后,得晴跟齐家公子的婚约到底是解了。   听了这个消息,最来精神的是沈夫人。   算起来,她跟盛家女眷的结怨也算山高水长了。只是盛老爷当年故去以后,盛家转身便去了乡下,害得她想要落井下石奚落几句都寻不到人。   而现在盛家还没回京城,便是盛香桥先跟慈宁王府解除了婚约,再接下来,那个成得晴居然也解了婚约。   这一家子寡妇的风水也真邪门了!   若是非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沈夫人的心情,那就是“双喜临门”啊!   她便等着见到盛家人,好好地捡拾一下笑话呢!   在永定国公府夫人的寿宴上,沈夫人也终于看见王芙和桂娘领着家里的姑娘们出来见人了。   盛家的女孩子守孝三年,原本就应该谢绝各种宴席酒会,加之她们去了乡下,更是许久不曾这般热闹地交际应酬了。   香兰出门前特意盛装打扮了一番,有心叫许久不曾相见的手帕之交们惊艳一番。   可待出门时,看着对面只薄施粉黛的香桥时,她便觉得自己满身的绫罗,满头的金钗都白穿了。   记得小时候,两个姐妹一起出门的时候,她明明处处都能压香桥一头的。   可是现在,香桥也不知道偷偷吃了什么甘露灵芝,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洋溢出一种夺目的娇美。   这模样好,身段好,加上肤白鬓黑,真是不需要再刻意地打扮,便自然而然的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当王芙和桂娘领着家里的孩子们出现在永定公府的时候,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看向了那个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梳着简单发髻的窈窕女孩子。   就跟世子爷一样,许多原来跟香桥相熟的人,一时也没认出来她。   待搞清楚这是盛家以前那个脾气骄纵的嫡女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暗自惊诧——那个小姑娘长大了,竟然变得这般娇艳欲滴。   只可惜这女孩子竟在乡下埋没了三年,加之刚刚跟慈宁王府解除了婚约,也不知这朵娇花将来会被移栽入哪座府中?   看见了她们来,田佩蓉竟然是第一个迎上去的,看着桂娘温温一笑道:“姐姐走了这几年,真是叫人牵挂,如今回来了,我还想着哪日请你去茶楼坐坐,吃一吃茶呢。”   桂娘没想到田佩蓉还好意思凑过来跟她说话,只冷哼一声低声道:“可不是叫你们牵挂了?我们娘儿几个都躲到乡下去了,也不得清净,你那夫君生生搅黄了我女儿的婚事,如今又叫你来给我添堵不成?”   田佩蓉委屈地瞪大了眼睛,怯生生道:“是成郎觉得那家的小子不妥,姐姐您给女儿低嫁了,他也是一片慈父之心,怎么……姐姐却觉得是我在挑唆的?”   桂娘一辈子柔弱随和,从不曾跟人红眼争辩,可唯独每次见了这田佩蓉都是恨得牙根痒痒。   她还想开口说,可是走过来的香桥却自然而然地笑着接了过去:“我姑母哪会误会夫人您呢?得晴跟齐家解除婚约,也是奉了天道而已。我姑母拜奉真人的时候,得了高人批卦,才知道两个人的八字犯冲。齐家公子是独苗,我家的姑娘也金贵,所以两家的大人商议之后,还是要敬奉鬼神些,这便解了婚约,也没有伤什么和气。这里面既然没有田夫人的事情,哪里有什么挑唆不挑唆的?”   她三言两语便周全了桂娘言语的不谨慎,桂娘也知自己气愤之下失言了,连忙闭口不言。   田佩蓉冷眼看着面前这个俏生的姑娘,她模样虽然变了,可是依然牙尖嘴利得很。   就在这时,沈夫人也走了过来。   她的夫君最近仕途正盛,而女儿也快要嫁给这永定国公府的五公子了,所以沈夫人入了国公府,便仿若回了娘家一般,自在又得意得很。   她在一旁老早就听到了这第一轮的交战。   现如今,她看着盛香桥这小姑娘,便不由自主地挑起新愁旧恨,立刻高声笑道:“成小姐解除婚约自然是有情可原,毕竟要敬奉一些鬼神之说。可是盛小姐您的婚约解得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按理说你守孝三年,人家世子爷也一直等着,算是仁至义尽,怎么王爷只赋闲在家一段日子,你们家就说你身子骨弱,非要闹到陛下那里解了婚约呢?”   她这话说得阴险,倒像是盛家势利眼,看着慈宁王府倒架子了,便忙不迭解婚约,不重承诺,行那踩低就高之事。   若是这样的话,那盛家现在应该短视亏大了。这北边的一场大战后,慈宁王重新起势,眼看着复得隆宠。   可盛家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男丁。   那外孙成天复虽然得了嘉奖,也不过是个骠骑将军。盛家又眼高于顶的架势,孙女和外孙女连退了两门亲事,照着这样下去,就算女儿长得若牡丹般娇艳又能如何?也不过将要烂在府宅子里的败花一朵罢了。   想到这,众人再看像盛家的女孩子们时,不免带着些可惜了的神情。   沈芳歇马上就要出嫁,俨然已经当自己是永定国公府的女主人一般,也跟着母亲身旁,不甚满意地叫唤着永定国公府的管家,话里有话道:“今日是国公夫人的寿辰,自然要请些吉利些的宾客,盛府的三年孝期刚过,就这么急着将他们请来,若是冲撞了夫人的这团喜气,恐怕不大合适吧”   她说话的声音甚大,而且毫不留情面,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地赶客人,显然是认定盛家如今朝中无人,一府刚从乡下回来的妇人,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留情面的了。   就算王芙和桂娘不想搭理她们,都有些忍不下去了。盛香桥瞟了沈夫人一眼,微微一笑道:“沈小姐说得在理,的确是我们欠思量了,不该接了请柬就来叨扰……”   说着,她便对王芙道:“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完这话,她搀扶着母亲便往外走,可是那国公府的管家却急得差点跺脚,一路小跑着追撵过来,陪着笑脸道:“盛大小姐,您可快些留步,我们家太夫人可天天盼着您来,她的头痛之症在吃了您开的方子后,好了大半,就等着您施针去病根儿呢!”   这话一说,沈氏母女脸色大变,颇下不来台,心道:盛香桥这丫头什么时候搭上了国公府的太夫人?   其实这永定国公府的祖上乃开国的功臣,自然也在叶城陪着先帝农耕插秧过。   虽然当今陛下即位以后,叶城每当春耕时节不再是满地的勋爵皇子的盛况,但是也会有一两个恋旧的老臣世家回去延续旧俗,拾掇一下先祖留下的农田。   盛家算一个,陈家是如此,而永定国公府的老太君胡氏也是如此。   结果去年春耕的时候,太夫人胡氏去了叶城,顺便拜访了一下秦老太君,闲聊时随口说了自己顽疾头痛之症一直扰人清净。   陪着祖母的知晚听了,当即便要给胡老太君把脉。   这永定国公府里的人原先也只当盛香桥这小姑娘开了两间药铺学了些皮毛,爱卖弄而已,也笑着随了她去。   可没想到小姑娘把完脉之后,竟然说得头头是道,当场施针,让老太太紧皱了许久的头皮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这下子,永定国公府的人再不好小瞧这小姑娘了。只是孙家人住一段时间便要回京城了,所以盛家的这位香桥小姐算着日子,给老太太开了内服和外用的药方子,又约定药快用完时,她抽空回京再给老太太诊治。   现在恰好盛家守孝期满,一大家子都回了京城,又正好赶上国公夫人的寿辰,胡老太夫人就催促着儿媳国公夫人快些将盛家的小郎中请上门来。   没想到这贵客刚入门,就被沈家母女一顿夹枪带棒。   管家心里暗骂着沈家母女是找事的碎催,可是面上又不能得罪家里五公子的未婚妻,只能笑着跟王芙解释:“若不是我家老祖宗有头痛顽疾,须得盛大小姐妙手回春,盛夫人也不必一路紧赶入京,老祖宗正等着盛府贵客盈门,您们怎么能现在就走了,……那个……沈夫人,您二位也请去席上吃饭去吧。”   管家说得客气,可是沈夫人和沈小姐颇有些下不来台的尴尬。   原来这盛家人是国公府的老夫人亲自请来的宾客,那她们方才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听起来真是有些贻笑大方。   得晴恼恨这沈家母女方才张嘴闭嘴提起她的亲事,如今眼见着沈家母女下不来台,立刻故意大声笑道:“原来这国公府还是孙家人主家啊,我方才一时迷糊,还以为自己错入了沈府,认错了主人呢!”   沈夫人被挤兑得脸儿青,可还来不及想出什么回击之词,管家已经引路带着盛家人去后院见老太君去了。   等到知晚给胡老太君诊脉施诊之后,老太太笑着拉着知晚的手道:“可惜了我那几个孙子都定完亲了。不然你这等女华佗,不得娶进府里才妥帖?”   王芙听了微微一笑:“我这大女儿就是喜好钻研些药石医理,凑巧对了老夫人您的症状,离得华佗还远呢。您那几个孙子配的都是金玉良缘,我家香桥可没这么好的福气。”   身为客人自然不好告状,跟太夫人说她未来孙媳妇的不是,王芙和香桥压根就没提起方才前厅的不快。   但老夫人方才从管家的嘴里早知道了前厅发生的事情,微微叹了口气道:“我那儿子,近来得了陛下器重,少不得也有趋炎附势之辈逢迎……算了不说了,你们刚刚从叶城回来,也是憋闷坏了,可一定要在我府上尽兴,多吃几盏酒再走。”   胡老太君说得含蓄,可是她的话里有未尽的深意。   户部更换新血,孙家得势。   田家原本是想拉拢孙家,想要将田沁霜许配给永定国公府的五公子。只是没想到田家的那个女儿眼光太高,居然没有相看中意,当时闹得要死要活,气得田贤钟差一点就将小女儿送到庙庵去,害得国公夫人当时颇没有面子。   那沈家的女儿颇有手段,寻了好时机,再加上沈夫人长袖善舞,生生让国公夫人转了心念,改定了她家。   但是在胡老太君看来,沈家虽然官运亨通,却根基浅薄,尤其是那个沈夫人,钻营得厉害。   奈何家里现在是儿媳妇做主,而那老五虽然是嫡子,却是家里姨娘所生,记在国公夫人名下的,所以老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今日沈家母女在她府上耀武扬威地哄撵客人,实在过分!   等送了盛家人去前厅吃饭时,老太太便叫了自己的儿媳妇国公夫人,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待沈家新妇入门后,她得拿起当婆婆的款儿,好好教教那沈家小姐规矩。   总不能让沈芳歇将沈家外省那种小门户的刻薄家风带到孙家来,平白丢了国公的脸面。   这国公夫人也是一把年岁,在生辰之日却受了婆婆的训,心里不免窝火,以至于再出来时,看见了沈家母女,也有些面上见冷,不甚热情。   她家可是高门显贵,祖上与先皇一同耕田犁地,策马同行的,家里的子弟也都争气,在朝堂上几代屹立不倒。   说到底,要不是看在沈大人会做官,如今快要官至一品了,在政务上又对自家的国公爷多有帮衬,她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像沈家这般根基偏薄的人家,她可是半个眼都看不上,她家的女儿就算同养在自己名下的庶子相配,也是勉勉强强,只因为沈家这是高嫁,要巴结着孙家更上一层楼。   既然当初是沈家巴结,她这个做婆婆的更不会高看自己未来的五儿媳。今日却因为她们一对母子受了婆婆的气,自然言语间多有敲打。   沈夫人那么玲珑的人如何能听不出来?可为了女儿将来在孙家的日子好过,也只能强忍含笑听着,原先结下显赫亲家时的得意忘形,顿时被生浇了一盆冷水。   从国公府里出来时,沈芳歇气得直跺脚,跟母亲说道:“那个盛香桥难道是跟我八字不合?怎么哪里都有他的身影。你说她明明是在乡下守孝,到底是什么时候又跟我的婆家攀上了交情?”   沈夫人也窝了一肚子的火。从随着夫君入京以后,她自觉沈家变得家世显赫,夫君也官运亨通,按理说也该是顺心如意。   可是她每每跟这些勋爵世家里的夫人交际的时候,又总是不自觉地矮了一层,那些世家夫人言谈举止间对于外省官眷的轻慢,真是越琢磨越憋火。   她原指望着女儿嫁入国公府以后,沈家便脱胎换骨,沾染了世家贵气成为人上之人。   可没想到就算是在亲家的眼里,其实也是低看着自己和女儿的。听听今日国公夫人的话,竟然暗示她回去教教女儿规矩!   在她看来定是盛香桥搞的鬼,指不定这死丫头在孙家的太夫人面前如何搬弄是非,污蔑她们母女的。   想到这,沈夫人深吸一口气,宽慰女儿道:“说到底也不过是让你婆婆说了你两句,都是自家人,不必往心里去。至于那个盛香桥,刚刚跟慈宁王府解了婚书,她的年龄那么大了,眼下都没有着落,盛家现在也没了根基,你以为她能嫁到像你这样的好人家里吗?自然是嫉妒你,故意使坏。”   沈芳歇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可是还不解恨,低声道:“我非得亲眼看着盛香桥那死丫头嫁入腌臜人家里,日日受气才能解恨!”   沈夫人冷笑一声:“她一个女孩家,不好好学习个琴棋书画,偏弄了什么药石医术来跟人交际……真是让人贻笑大方!你以为她还会嫁入什么好人家?”   不过被盛家人挤兑的窝囊气,沈夫人自己其实也有些咽不下去。第二天,沈夫人在跟田佩蓉一起参加茶会的时候,别有深意地跟她提了提盛家的香桥。   “田夫人,您是没看到,怎么三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无礼跋扈?搅得我女儿婆家家宅不宁,您说,盛家怎么不好好教养一下自己的女儿?”   说这话的时候,成培年也在,田佩蓉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   沈夫人心领神会,立刻又道:“其实他盛家怎么教养女儿,也轮不到外人管。不过我真是替成大人担心,你说您有一双儿女寄养在盛家。成小将军倒还好些,也算成为了国之栋梁。可是还有个女儿得晴整日跟盛香桥这样的跋扈小姐厮混,若是也学得性子乖戾,这……岂不是耽误了那么好的女孩子?”   这话听得成培年正入心坎。 第55章   前些日子,成培年跟齐家人理论,其实还真不是要刻意搅合了女儿的婚事,只是想要成天复那个倔小子低头罢了。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那小子从小就将母亲和妹妹摆在心尖尖上的,对自己的至亲护短得厉害。   而得晴似乎甚是喜欢那齐家公子,若是天复心疼妹妹,自然要向自己低头,就此乖乖回归成家。   至于得晴爱嫁就嫁了,反正那齐家也不是破落人家,说不定那齐公子将来恩科就能出人头地呢。   可万万没想到,桂娘和成天复居然都没有找自己理论,直接就跟齐家解了婚约。   又因为那齐家的公子乃是秦家的长辈介绍的,这几日在参加宴会时,成培年偶然遇到了秦家的那几个老头子,听到的可都是些难听的话。   甚至有一个秦家老不死的,竟然指着鼻子问他:“你跟秦大姑娘的女儿和离时,是白纸黑字地写明了不管儿女婚嫁的。你说出的话写下的字难道是放屁不成?老朽活到这个年岁,就没见过你这样拉了屎还往回坐的无赖!”   这老头仗着一把年岁真是倚老卖老,口无遮拦。   成培年为官多年,哪里听到过这般劈头盖脸的重话?这次又当众挨骂,真是当时气得差一点掀翻了茶宴的桌子,指着那老头子大骂着他不修口德,侮辱朝廷命官!   秦家的子弟都是能动手就不动口的,老爷子一看那成培年居然不乖乖受骂,当时一个拐杖飞了过来,还打青了他的额头,官帽遮都遮不上。   当然也有其他府宅的德高望重的大人们纷纷来和稀泥,表示体谅着成大人无后,想劝着逆子归府的急切心情,可是劝儿子回家总是要言语温和一些,怎可拿了女儿的婚事当儿戏,用这个来逼迫儿子?   一时间,成培年觉得理亏,只能生受着,捂着脑袋便悻悻返家。   可如今听了沈夫人的话,他又觉得此话在理。   盛桂娘纵容着外甥女盛香桥带坏自己的女儿,自己倒是有了上门讨要儿女的底气。   再不济,这得晴的婚姻大事也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做主,不然跟着盛家,也只能配给个书生举子,不知前程的破落人家。   沈夫人这根陈年搅屎棍顺利地在成家搅合了一番后,便心满意足地准备打道回府了。   在送沈夫人出门的时候,田佩蓉看着满街走动的兵卒长叹了一口气,跟沈夫人道:“眼下京城内外到处是返京的兵将,您和府上的小姐出门时,可要多带些人……听说了吗?就是前几日,有个商贾告上了官府,说是他那跟自己跑生意的女儿就在河埠头那落单了,被几个兵卒给掳去了树丛子里,等人被放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姑娘想不开,当时就投了江,这幸好被人看见,才救了上来……啧啧,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有逮到人呢!”   沈夫人听了也吓了一跳,可是等她眼睛转了一圈时,又狐疑地望向了田夫人,有些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跟自己说这个。   田夫人却没有看她,只是又微微叹气道:“听说我那继子的生意都是由着盛家的大丫头照料着。这回京城没几天的功夫,我府里的下人总是见她在商铺子和埠头之间来回地跑。盛家的家教松散,也不知劝劝她这小女姑娘……你说若是也发生了意外,可怎么是好啊?”   慢悠悠说完了这话,田夫人便笑着跟沈夫人道别,转身就回了宅院。   沈夫人慢慢地下了几阶台阶,突然有所领悟,心知这是田夫人在拿话给她点路呢!   好个田佩蓉!沈夫人嘿嘿干笑了一声——她还真是个惯用别人刀子杀人的主儿。   想来因为三年前那次灯王的事情,田佩蓉也是恨透了田家的嫡女,竟然支给她这么阴损人的招式!   不过……她说的话也有道理,眼下城里城外的全都是兵卒。   这城里面还好些,没有官阶的大头兵,压根儿进不得城。   可是那城外还安扎着几个兵营呢,听说得五日之后,才会折返回州郡。   那几个玷污良家妇女的凶徒还没有抓到,若是再犯案的话,也没什么奇怪的。   盛香桥总是喜欢抛头露面,若是也遭遇了这一番劫难,那可真是将盛家的脸扔进了臭水沟子。就算她自己惜命不投河,盛家的长辈也会将三尺白绫摆在她的床头,让她自我了断!   如此想来沈夫人愈加地畅快,觉得这样的时机若不把握,以后再难消解心头之恨。   只是田佩蓉会借刀杀人,难道她就不会?这事儿最要紧的是将自己摘除干净……想到这,她便急匆匆的上了马车,准备回府好好地周详一番。   因为河埠头兵匪犯案的缘故,几个带兵的将军都被叫到官署协助抓捕。   而那些兵卒也被下了禁令,没有令牌,不许再出兵营。只是有谏官拿了这事作筏子,开始声讨几位新受封的将军,为官不正,军纪不严的错处来。   成天复这几日都是在军营里过夜,都不怎么常回来。   知晚觉得表哥不常回来甚好,他年岁渐大,比年少时还爱管人。前几日世子爷抽风似的给她写了几封信,只是投递无门,便去寻表哥代为转达。   表哥当然不会给世子爷转信,出言告诫了世子爷慎行之后,又回府寻她叮嘱着不要在跟世子爷有交际。   知晚觉得自己被说得甚是无辜,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生意经,如何知道世子爷抽的是哪门子风?   她已经请了人跟那位行会的李会长搭了话,也将足额的会费如数交了上去。万事开头难,就算刚开始赔钱,她也得将这一摊子先支起来。   可是那李会长收了钱却不办事儿,迟迟不给她的船行发通行的旗子,船行里接了活儿却不能派船,也急得催促东家快想办法。   等问了中间人之后,那会长倒是放话说了,要跟船行的东家亲自见一面,有些章程要跟她细讲一下。   盛香桥其实也想会会这位李先生,收到了邀请帖子之后,便按照约定的时间出门上了马车。   这船行的行会虽然是在城中,可是李老爷今天好像事务繁忙,要在河埠头那里带着几位船行的东家,查看今年新建的几艘大船,所以这相约的地点也到了城外。   因为表哥的叮嘱,知晚现在出门的时候,都会多带几名家丁。   可是单妈妈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对他说道:“小姐,咱们还是不要出门了吧,您没听说吗?就是前两天河埠头可出事了,这光天化日的就能把人家清白的大姑娘给掳走,得是多么丧心病狂的凶徒!您现在再往那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呀?”   知晚笑了笑道:“我又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这些年来因为料理表哥的生意不是总也出门吗?若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怕天上掉刀子的,可什么事儿都做不好了。妈妈放心,我将府里那些身强力壮的家丁都带出来了。这毕竟是天子脚下,虽然有一两个丧心病狂的漏网之鱼还没逮到,可他们也蹦达不了几天儿。我听说表哥这几日勒令手下的校尉千夫长们一个个的筛查那些兵卒的行踪。这两天若没有令牌,谁也不得擅出兵营。应该过不了几日就能将凶徒逮捕归案了。”   听她这么一说,单妈妈才略放了心。   马车就这么一路到了河埠头。等见了李会长之后,这位王府管事的倒是十分和善,并没有像知晚预想的那样张嘴刁难人。聊了一会儿,李会长便很痛快地给她发了旗子。   行事这么顺利却闹得知晚心里有些不落地,觉得的事情也太顺遂了一些。   可等她准备离开河埠头的时候,却发现世子爷金廉元正立在木栈道的一侧,显然是等她甚久了。   世子爷今日并没有穿官服,不像前来公干的样子,一身儒雅的金线刺绣长衫,看上去贵气逼人。   看到他,知晚的心里倒是有些明白了,原来这行会会长之所以刁难人,是因为这位世子爷的授意,故意引着她出来罢了。   当她心里想事情的时候,金世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最后有些面色不善地问道:“那日我回府又问过了母亲。原来解除婚约起初是你家的意思,也是秦老太君亲自写信给陛下的。我今日只想闹个明白,你府上为何执意要跟我解除婚约?”   知晚不太想跟他说话,原本是想转身就走的。   可今天世子爷是有备而来,身边跟着好几个侍从。在单妈妈和凝烟跟过来的时候,一个个吹胡子瞪眼伸出胳膊,将她们拦得严严实实的。   虽然知晚也带了随从,立刻过来推搡着要保护姑娘周全。可是看世子爷这架势,若是硬闯的话,势必要生猛的打上一仗。   此间人来人往,闹出的阵仗太大,对盛家的名声不太好。   眼下家里尽是将要出嫁的姑娘,知晚必须替祖母着想,好好的维护盛家的名誉,所以她想了想,开口说道:“祖母跟陛下已经陈明了,因为我要守孝,身子骨又差,恐怕这几年里都不会嫁人。长此以往,岂不是耽误世子爷绵延子嗣!现在陛下允了我们解除婚约,世子爷应该高兴才是,毕竟我也非世子爷心中良配。您尽可以去娶那些董小姐高小姐什么的,不是两厢得便吗?”   世子爷只听了这话,却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胸脯一鼓一鼓的,直直地看着知晚说道:“可我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却是,你们盛家嫌弃着我父王失势,不得陛下隆宠,所以见风转舵要跟我家斩断联系……若真是这样也无妨,反正现在陛下已经原谅了我父亲,对父母亲和我都颇为重用,只要你还愿意与我再续良缘,我愿意求到陛下那里,再给你我赐婚,你看如何?”   看来这位世子爷甚是天真,居然将沈夫人那日大放厥词的话听在耳里放在了心上,觉得盛家是趋炎附势之辈,行了踩低就高的事情。   知晚看着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公子哥,觉得他有些可气又好笑。若他的父亲慈宁王爷也像他这样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话,那还真是天下太平,少了许多怨念烦恼。   盛家的女儿嫁给谁,都不会嫁给杀了盛大人的仇家!就算她是个假女儿也是如此!   可惜祖母交待,若是时机不到,万万不可提起杀害盛宣禾的真凶。   不过今日,若不将话说透,恐怕这位世子爷还要纠缠于她,所以知晚绷着脸道:“世子爷,你从哪看出我还想跟你再续良缘?当初若不是天子赐婚,我真是半个眼睛都没有看上过你。您不是知道吗,我真是宁可跟人跑了,都不愿意嫁给你。如今好不容易跟你解了婚约,为何还要跳入火坑?我究竟是喜欢你妻妾成群,红颜遍地,还是喜欢你府上鼻孔看人啊?我还没嫁入你府上呢,王妃就已经迫不及待给你挑了贵妾,还眼巴巴地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姐姐长妹妹短的,逼着我先喝下一杯狗屁的妾侍奉茶。还我府上势利眼先看不起你们王府?呸!那是我哭着求了祖母,祖母才点头答应跟陛下相求解除婚书的!”   金廉元知道盛香桥从小就跋扈,可是她的厉害脾气就跟爆竹一般,是点火就着的,但也不过轰隆一声响。   而现在的盛香桥美得像带刺的花朵,言语犀利得像根浸满毒液的针,刺得人心口尖痛之后,钝痛感又绵延不断扩散开来。   只见她美眸圆瞪,单手叉腰,纤细的玉指一根直指他的鼻梁道:“你给我听好了,我盛家的姑娘是没有你王府贵子尊贵,可也不是任人羞辱之辈,还请世子爷可怜可怜我吃下的饭,少跑到我面前恶心人!”   一口气将世子爷骂个狗血喷头后,柳知晚扬声问道:“世子爷,您还要纵容侍从拦路吗?最近河埠头时有不平事,可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官差巡查,若是闹得动静太大,您这有官职在身的,可要避嫌啊!”   金廉元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姑娘家劈头盖脸这么训斥过,毕竟同在京城里,都是富贵宅门里的子弟,就算同朝为官政见不合,也要见面问礼,各留三分情面呢。   可是今天他的这位前任未婚妻显然不修口德,骂得真是毫无遮掩,又完全在理。   当初他的母亲拉着高小姐去见盛香桥的时候,他也是在场,觉得场面极其尴尬的。如此一来,顿时短了些临阵气场,被盛香桥一顿抢白之后有些无言以对,只默默的后退了两步,任着盛香桥带着人扬长而去。   不过世子爷的小厮有些气不过,在一旁气愤道:“这种泼妇活该嫁不出去。世子爷与她解了婚书也好,若真娶了她进门,岂不是要活活气死王爷与王妃不成……”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金世子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你懂个什么?她就是吃醋,怪我当初不珍惜她。”   被盛香桥臭骂了一顿之后,金世子突然自觉懂了些什么,想到盛香桥在乡下时,也许每次想到他都气得难以成眠,突然有种别样的甜蜜之感。   她是哭着求祖母的,原来她是在气他……   想到这里,金世子突然觉得这两天莫名的颓丧之感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地喊道:“走,回城去!”   若是解除婚约乃是香桥生气的缘故,那倒也好解决,只需得他在她面前温柔小意,多多劝哄就是了。   她当初喜欢那戏子不就是喜欢听甜言蜜语吗?他投其所好,难道她还会气他甚久?   盛家虽然势利眼,钻营可恨,但是现在大不如从前。盛香桥想找一位强过他的郎君,真是难上加难,只要她肯回心转意,他自然有法子再上门提亲。   天下貌美的姑娘比比皆是,可是他却觉得他的前任未婚妻却是越品越有味道,若是能娶回家长久的相处,就算她天天气他,他也不会觉得腻。   再说盛香桥骂完了人之后,便准备打道回府。   因为世子爷的这一番纠缠,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回城的时候略微晚了些。   不过这条道路平日里繁忙得很,虽然两旁也多有树丛,可并非荒凉之地。   可今日不只为何,略显清冷。   盛香桥想起方才在河埠头听说,这两天因为要运送军资所以埠头要清人,禁止客船往来,一般客船只能早早靠岸,旅客们都改走了别道。   到了这个时候,官道之上也显得冷冷清清。单妈妈的心里到底是不安稳,便探头催促的车夫快走。   可就在单妈妈撩帘子说话的时候,知晚一眼看到就在官道旁边的一颗小树上似乎刻着了什么?   她飞快地探头看去,正看见小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箭头。而一根树枝也被套成了个圈儿。   一般人见了只会以为是路过的顽童调皮,故意将树枝折成这样。可是柳知晚从小便被拐子拐卖在人牙子窝里,几进几出,一眼便认出这是江湖上的暗号。   那拐子拐人,大都见机行事,但也有刻意而为之的。尤其是掳掠来的那些貌美的姑娘们,大都是被人事先盯上,特意踩盘子好拐带的。   而拐子下手的最佳时间除了人头攒动的中秋十五之外,便是城外的路旁。   有些拐子还跟相熟的悍匪勾结,事先踩好盘子,直接拦车明抢。到时候悍匪写信要赎金,转头那女子就被拐子再卖一笔,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这并非外乡小镇,而是在明晃晃的皇城官道之上啊!   这样的天子脚下,竟然出现了这等绿林暗号!这是表明这条路上有肥羊,探子探好了肉票,便下了标识,告知道儿上的同行们回避一下,这条路上有了主家,就等着下手,若是有同行也想做劫路的生意,最好岔开一下时辰地点,别搅合了彼此的买卖。   知晚看得打了激灵,立刻低声传令下去,让家丁们都精神着点儿,将刀剑都抽出来。同时问车夫此处离城门还有多远?   凝烟不知小姐为何突然神色紧张,只赶紧传下话去,车夫这时也回头对车厢里的人说话道:“这里离城门还远,大约还得走半个时辰,前面是一段羊肠山间小路,有些跑不起来,小姐若是着急,也得等过了那一段山路,小的才能扬鞭加速……”   单妈妈经历过盛老爷当年半路遇袭的旧事,至今心有余悸,她听着小姐和车夫的对话,紧声问:“小姐,有何不妥吗?”   知晚没有回答她,只左右张望了一会,突然将一旁的靠垫子拿过来扯开,一边掏着里面的棉花,一边当机立断道:“不要再往前走了,赶紧拨转马头回去!”   这里地带开阔,若是出了意外,也能调转马头往回折返。可一会儿若是入了山道,就算马车想要掉头都不能了。   知晚方才快速权衡利弊,决定事不宜迟立刻折返回河埠头去,在那的客栈里住一宿。在第二天人流涌动上来时,再随着驿马官车的大队一起回城。   车夫听了小姐的吩咐,立刻跳下马车来,牵引马头调头。   可是他们突然掉头,却让躲在前方的路匪暗暗心急,听了暗探来报说那肥羊要跑了之后,那路匪头子狠狠吐了一口吐沫,破口骂道:“这他妈的小娘们儿,怎么突然走起回头路来了?”   他的身旁站了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低声说道:“彪爷,这次可有财神爷花钱雇你去劫掠姑娘。你方才也是一路跟着马车的后面,看到那姑娘是何等的貌美如花了,乖乖,娇嫩得能攥出水来。人家出钱的爷发话了,只要你能抓住她,扣上个几天几夜,愿意怎么消遣都成。可有一样,一定是要把这事儿办得十拿九稳,若是掳不到人,拿刀划了她的脸也行。现在你和手下可是穿着兵差的衣服呢,就算被过路人看见了,犯下的案子大可以抵赖给驻扎在京城的兵卒。就算是官府查找,也查找不到您这头来。但今天若不得手,再拖延几日,那些兵卒离了京城。可就不好脱身了。” 第56章   那个叫彪爷的想了想那小姑娘娇滴滴的模样,自然心痒,便瞪了他一眼的:“我当然知道。不过带了几个家丁而已,就算她掉头不入山道,我也有法子叫她束手就擒!”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包药。   这些药粉是拦路抢劫的悍匪惯常用的家伙什,俗称“百里倒”。   只要顺着风口将药粉扬开,甭管是人或马,嗅闻了之后,立刻翻着眼白儿晕倒在地。   到时他们用湿汗巾子蒙住脸,掩护住口鼻,走过去补刀也好,掳人也罢,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一听,面露喜色,立刻站起点头,这次他从中牵线,光是他自己得的好处就有将近一百两。   待事成以后,他只要将人运到热闹的街市,让盛家大小姐衣衫不整地暴露人前,又是一笔不菲的钱银。   这样的买卖,怎么看都划算!   只见这帮悍匪用水壶里的水把面巾子打湿了,纷纷系在脸上,然后一个个提刀上马,朝着官道疾驰而去,准备拦截那辆盛家的马车。   不过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没跟去。   给钱的爷儿叮嘱过他,不管得不得手,都得马上离开,免得那些悍匪失手,将他这个中间人也拿去了。   所以他只爬上了一旁的山坡,立在高处,看着那群悍匪像狼群包围兔子似的,朝着那马车而去。   那些悍匪都是做熟手了的,为首的彪爷,一边跑一边伸手探测风向。   在离马车近了之后,他和手下纷纷拿出药包,扔在半空一刀劈开,那些药粉子顺着方向如迷雾一般朝着盛府的马车笼罩而去。   那迷烟所到之处,迷得人都睁不开眼,在一片迷雾之中,只见盛府的那些家丁摇摇晃晃。   彪爷哈哈大笑一声之后,立刻带着人朝着马车而去。   这迷药的药性甚是霸道,若是不忍住口鼻的话,吸食太多甚至会要人性命。   可没想到当他们挨近时,那些本该如绵羊一般倒下的家丁们突然眼睛圆睁,举着刀剑朝他们劈了过来。   冲在前面的几个悍匪,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刀剑劈中,嗷嗷怪叫栽倒在地。   剩下的人一看情形不对,立刻后退几步,这才看清那些家丁的鼻孔里似乎都塞上了打湿的棉花球——这是知晚方才从靠垫子里掏出来的,果然派上了用场。   彪爷一看她们早有防备,心里一翻个,知道这是遇到了懂行的硬茬子了。   可事已至此,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把这小娘们给办了!他大手一挥,命令手下们上去缠住那几个家丁,而他一个箭步便蹿跳上了马车,举刀砍向车夫,那车夫吓得甩下鞭子就跑,堪堪躲过一刀。   而彪爷撩起帘子就准备将那小姐拽出车厢里来。   知晚在车厢里已经严阵以待,虽然已然有了心里准备,可此情此情,真是勾起她童年挥不去的阴影……   她都数不清自己年幼时,有多少次好像无助鸡崽一般,被突然伸来的大掌从马车上拽下去……   不要怕,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痛哭着喊爹爹娘亲的小姑娘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默默从后腰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刀,心里一遍遍演练着武师父教授的搏杀技巧,默默地等待着车门处再次出现噩梦里无数次朝她伸来的大掌……   再说彪爷,掀开了帘子时才发现那车厢里还有一个婆子和丫鬟。   那小丫鬟也挺彪悍的,居然拿着一壶热水朝着他当头便浇了过来,烫得彪爷嗷的一声怪叫,可还是欺身上去,将那丫头婆子一路拉拽下车。   至于剩下那个娇滴滴瘦瘦弱弱的柔美小姐,似乎吓傻了,只背着手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里,一双明眸凝固,呆呆地看着他。   眼看着肥羊到手,彪爷怪笑着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脖领子,准备拉拽她下车。   也就是那么电光石火的功夫,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痛,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单薄柔弱的小姑娘从背后摸出了一把锋芒利刃,顺着他手腕的骨缝那么巧劲一挥,生生的将他的右手掌给砍了下来。   当鲜血迸溅的那一刻,彪爷在醒悟到自己被人砍了,下一刻,只见那个姑娘一个飞快的扫堂腿将他从马车上直直地踹下了。   知晚在挥出了那一刀后,并没有意料中见血的恐慌,反而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压在心头几年的梦魇一扫而空。   她紧握着手里的短刀从车厢里站出来,冷冷地看着那倒卧在地的贼首。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与父母离散,任人蹂躏的小丫头了,虽然不知能否平安渡劫,但是她绝对不会任着这帮匪人呼喝,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有两个彪爷的手下一看大哥受了重伤,立刻怪叫着,举着环刀朝着知晚袭了过来。   还没等知晚闪避,两根带着哨响的羽箭劈风而开,一下子就刺透了那两个悍匪的胸膛。   知晚扭头看去,发现一身素黑的英俊青年,正在不远处再次搭弓射箭,连连射中那些与家丁缠斗的悍匪。   待射中了那些挨近着知晚的匪人后,那青年一路催马快行,然后长腿横跨,跳落在了知晚的身边。   “表哥!你怎么来了?”知晚一脸惊喜,跳下马车仰头看着表哥。   可惜表哥似乎心情很不好,双眸如孤夜寒星,快速地扫了她满身的血迹,确定她并没有受伤之后,又狠狠瞪了一眼小表妹,便对他身后跟过来的兵卒道:“将这些贼子都拿下捆绑起来!”   他带过来的兵卒都是战场上新下来的,那些野路子的绑匪岂是这些精兵悍将的对手,没几下的功夫,就一个个束手就擒。   青砚走过去踹了几个劫匪,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衣服,然后让身边的校尉认,最后对成天复道:“将军,这些人穿的是风字营的衣服,可是他们压根儿不是风营的弟兄。”   成天复冷冷道:“既然偷了兵服来穿,且算是兵营的人,由着军法处置,不必交由官府,直接拉到兵营的刑营去审!”   兵卒们得令,便将满地打滚的彪爷还有一帮手下全都带走了。   这时,成天复转过身来,冷冷看着小表妹,那眼神比方才的悍匪都吓人……   知晚抿了抿嘴,笑着道:“表哥你看,我这几年的功夫没有白练……今天的事情有些吓人,你替我瞒着,别告诉祖母可好?不然她老人家一担心,血脉不稳要失眠的……”   成天复垂眸瞪着她道:“你还知祖母会担心?为何不肯听我的话乖乖呆在府里?若不是我临时有事回府去,听到你出门的事情,又碰巧赶过来,方才的事情你要如何收场?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不过侥幸命中,砍了贼人的一只手罢了,有什么可得意的?你可有想过,若是落在他们的手里,你是怎样的下场?”   成将军初时还算镇定,可是越说越来气,那声音到了最后如闷雷惊吼,在知晚的头顶连绵炸开。   知晚自知理亏,只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着手里的短刃缓解尴尬,全然是稚龄顽童不服管,又不敢顶嘴的样子。   看得成天复心里是愈加来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扬声喊道:“成老四!你莫怪她!都是我的错,是我托人约她出来的!”   似乎老天爷嫌弃官道太冷清,居然不嫌乱似的,再添了一队人马。   原来金世子从河埠头回来时,一直跟盛府的车队后面走,毕竟天色已晚,他也要回城。   只是世子爷刚刚被盛家小姐劈头盖脸地骂过,也要坚持些男儿自尊,不好挨得太近。   可没想到前面的盛家车队不但突然停下,而且折返走起了回头路。   当金廉元远远看到了那盛家车队遇劫时,正好看到盛香桥立在马车上,以及成天复领兵赶到。   等他来时,此处乾坤已定,成天复正劈头盖脸地骂着盛香桥。   金廉元觉得成家老四真是半点未变,毫无怜香惜玉之心。香桥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刚刚经历了如此变乱,他不安抚一下,只会板着脸骂人。   金世子听不下去了,主动承揽责任,免得美人被那一板一眼的表哥骂哭。   可是成天复见世子爷居然来了,微微眯眼,回头看了看只低头擦刀的小姑娘,然后转过头来,声音又冷了几分钟地对金世子道:“不知世子爷为何将我表妹约出城外?”   金世子当初非得将香桥骗出城来倒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觉得盛家的家长肯定不会让香桥跟自己往来。   正好香桥也总来往船埠头,他在此跟她说说悄悄话,也免了盛家大人的打扰。   谁曾想到,香桥在折返回来的路上竟然遇到这样的情形。   不过,让世子爷此时挂心的却并不是成天复的责难,而是那……不停擦刀的盛小姐。   他刚才靠近的时候,正好看到兵卒拖人,其中有一个断了手掌的贼人鲜血淋漓,看着甚是吓人。   而盛香桥低着头在擦一把血淋淋的刀……   看着那马车之下的断掌,金世子觉得……那砍人的肯定不会是盛香桥,大约是她体贴帮着表哥擦刀吧……   成天复也是的,怎么可以让娇滴滴的女孩子做这等粗野残忍的事情!   容不得他细想,成天复鼻尖沁着寒芒说道:“世子爷当知女儿家名节可贵,若明珠镜台一般,容不得半点着尘。既然解除婚约的事情是两家商定,那就万难更改。我妹妹这几年一直在乡下静养,心思也比不得京城里总是出府交际的小姐活络。还请世子爷莫拿与花魁歌姬结交的做派与她亲近,你若不顾及她的名节随意相约的话,莫怪我成天复替过世的姑父代劳,抽刀与你生死一决!”   他这话说的没有半点故人兄弟的情分了,而且说到“生死一决”的时候,眼底真是透着杀机。   就算金廉元是皇孙又如何,大西皇族祖上是北迁而来,民间至今还保留着边民的些许风气。家里的女孩子若是被人欺辱,甭管对方是皇亲国戚,做父亲兄长的只要下了战书,死在决斗场上,就是皇帝都不能指责。   更何况,盛香桥是盛家的嫡女,并非市井平民的女孩,怎么能任凭他这个浪荡子随意相约?   金廉元自然知道自己理亏,加上他也知道成天复的臭脾气,这小子从来不空吠,张嘴就是要咬人的。   眼看着香桥,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若方才援兵来迟些,娇花一般的美人很有可能命丧刀下,金世子也感到阵阵后怕。   被成天复一顿痛骂之后,平日里也是张扬惯了的世子爷居然忍着气没有吭声,只是转头对香桥道:“此地不宜久留,成将军还要处置这些歹人,要不……在下护送小姐你回府去吧。”   知晚擦拭好了自己手里的那把短刃,也不看金世子,只对哥哥说道:“表哥,你让手下问问那些贼人为何在路旁折柳圈儿。”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此事并非凑巧。若是那些歹人只是在路途上看着她临时生意想要拐人,压根不必早早清场,在路边做标记劝退同行。   他们做这标记,分明布局甚久,容不得半点闪失!   成天复看她一点也不受教,居然还想操心着审问犯人的事情,便又瞪了她一眼,翻身上马,也不理世子爷,只丢下王府的车队,亲自护送了表妹回去。   今天的事情,着实吓人,知晚一路上又是苦苦求着表哥不要告知祖母。   可惜到了府中还没等表哥发话,单妈妈已经大步流星入了院子,只隐去了香桥将人手砍断那一节,讲事情告知到了祖母那里去。   紧接下来就是盛家的三堂会审。   祖母、姑妈,甚至连得晴香兰都纷纷上阵,耳提面命着香桥不许外出。   她不好顶嘴,只乖巧地一一应下。   不过今日这番惊险,她初露锋芒,入夜也有些兴奋地睡不着觉,干脆起身,准备去后花园的练武场上舒展一下筋骨,重温一下她御剑女侠白日的风采。   可知晚提剑到了练舞场时,却发现表哥也在,正在月下舞枪。   身形高大的青年猿臂狼腰,身形灵动,那一把镀金的长枪在月下快速闪动,仿若繁星坠落,在高挂长灯的反射下划出让人眼花缭乱的闪光。   有那么一刻,知晚总算明白说书人所说善舞矛者“泼水而不能入”的境界为何了……几年不见,表哥的武艺更上几层楼,已经在弑杀的战场之上磨砺得更加扎实儿致命。   知晚突然想回去睡觉了,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好在表哥面前显摆。   就在她想转身时,成天复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她将一把秀秀气气的宝剑往身后藏,便开口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知晚不好转身就走,便笑了笑:“表哥怎么过来这边舞枪了?”   “那院的武场需要重新铺砖,所以借用一下盛宅的场地……你既然要练,我陪着你过几招吧。”   能得骠骑将军的亲自指点,乃是习武之人幸甚,知晚的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说好。   上次虽然被表哥轻易夺剑,可是知晚觉得是因为自己慌乱之中准备不周的缘故。   她这三年来在剑法上下的功夫最多,尤其是表哥当年所舞的那一套剑法已经练得是炉火纯青——说句不客气的,今日就算表哥不来,她也能应付了那几个山贼!   可这样,柳女侠站定之后,有模有样地抖了个剑花之后,朝着背手直立的表哥迎面而去。   白天顷刻间断人手腕的犀利剑法,在成天复徒手夺刃的功力下,过不了三招便被人夺了兵刃。如此往复几次之后,知晚顿时泄了女侠一腔豪气。   偏偏表哥的嘴巴比剑还尖利:“今日你若被两人包抄,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便要被人拽着脚脖子倒挂起来!以后看你还好不好卖弄身手,贸贸然以身犯险……”   就在此时,那招架得甚是狼狈的小姑娘突然脚下的步子微乱,似乎绊倒了,一下子便跌入了成天复的怀中。   成天复只觉得如软云带着香气的一团扑入自己的怀中,自然而然伸手去接,可待接住,突然想起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长大,如此这般似有不妥……正闪神的功夫,他的身子微微一僵——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怀里软云一般的小姑娘快速收回了匕首,笑得像只小狐狸,学了他的口吻说道:“堂堂将军被这种三脚猫的功夫给打败了,看来表哥以后还要学学什么叫兵不厌诈……哎呀……”   她被成天复猛地推开,然后眼看着高大的青年一副输不起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知晚摸了摸鼻子有些后悔了,自己有点太好胜了,一不小心伤害了骠骑大将军的自尊心呢!   被祖母下令禁足之后,知晚倒是难得有了几天清闲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清闲日子于她当真的有些不适应。   只因为表哥回来之后,便将他自己的那摊子生意都接管过去了,知晚一时间没有什么要忙的了。   也许那日真的伤了表哥的自尊,随后的一天里,表哥都没过来练习拳脚功夫。   在床榻上懒睡了一日后,这天知晚倒是起了个大早,亲自下了厨房,给了厨娘方子,熬煮了一砂锅当归黄芪乌鸡汤,然后又盛入炖盅里,放置在了托盘上。   她自己新开的船行小生意还百废待兴,她这个东家实在不好闲在家里。   知晚觉得一直被禁足不是办法,便想借着送炖盅补汤的机会,亲自端送到隔壁院儿去,跟表哥说说小话,先修补一下出现龟裂的兄妹情谊,再看看能不能让他跟祖母求情,不要将她圈在府宅子里了。   成天复处理完公务之后一抬头便看见盛家表妹一身淡紫色的长裙,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他瞟了一眼后,复又低头处理公务,过了一会,终于看得有些疲累了,便慢慢放下笔来。   一直乖巧立在一旁的知晚立刻揭开炖盅的盅盖,殷勤地说道:“表哥,喝汤滋润一下,我听姑母说你现在公务甚是乏累,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知晚一边说,一边揭开炖盅,将汤匙递给了成天复。直到表哥终于慢慢伸手接过了汤匙,知晚才暗松一口气,一脸期待地看着表哥喝汤。   成天复其实不怎么爱喝这类带着草药味道的补汤,可是前天夜里两个人刚不欢而散,自己此时推拒,倒像他小肚鸡肠一般。   所以他嗅闻了一下那汤,连汤匙都没用,便眉头不皱地将炖盅里的汤水如饮药一般一饮而尽。   知晚见他喝得干脆,便笑着讨好道:“若是表哥爱喝,我以后还给你做可好?”   成天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后,问知晚:“这般殷勤,有事求我?”   这丫头倒是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有事相求时都是这般谄媚着给他吃的。   知晚呵呵笑了几声,趁机说了想要出门的意思。   可是成天复却想都未想,沉下脸道:“不行,你要听祖母的话,老实在家呆着。”   知晚据理力争道:“可是城外的大军这几日不是已经开始撤离了吗?这里毕竟是京城,就算那日道上发生了意外,也是凤毛麟角的稀罕事,总不能因噎废食,就此让我一直呆在在府里吧。”   成天复看着她一脸正色道:“可那日的事情若不是意外呢?”   其实知晚一早也猜到了一二,听成天复如此说,便问:“难道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成天复点了点头,那日提审了那几个歹人之后,还没等用大刑呢,一帮散匪便纷纷吐露了实情,说是有人特意花钱雇请他们来劫持盛府的小姐,毁了她的清白之后,便可以随意地扔在京城的街上,或者是划花了脸也成……   这种歹毒的法子,一看便是结下仇怨。可是盛香桥三年来一直都是在乡下,鲜有交际,而最近回京以后,也只参加了永定国公府的宴会而已。   所以就算那些歹人并不知真正雇佣他们的主谋是谁,知晚稍微一想就想到了刚刚与她发生口角的沈家夫人。   那位沈夫人原本行事便不甚磊落,仗着自己的夫君一路直上青云,愈加的胆大妄为。如果真是她,竟然想出这等败坏人名声的事情……也真是太嚣张了!   成天复看她沉默不语,便又说道:“你这两日一直没有出门,外面倒是递了两次请柬,拐弯抹角地邀约你出门去……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你的近况。” 第57章   知晚笑了笑,道:“既然这样,我若不出门,岂不是会让人很失望?”   那日知晚体贴地给表哥磨墨,倒茶水,终于得了他老人家的恩准,由着他派出的兵卒护送,才可出门。   成天复猜测的不错,那日彪爷几个催马前去掳人的时候,那做中间人的拐子远远地才从山坡处往远处望,可只看到双方缠斗打到了一处,而后又来了两队车马。   因为他藏匿的地方太远,实在看不清楚,又生怕盛家的援兵追撵过来抓他,就赶紧离开了。   而沈夫人这边的管事让自己的侄儿寻到那拐子时,也只听了个囫囵大概。   沈夫人觉得这事儿办得不利索,气得一拍桌子道:“那盛香桥的人究竟是怎样?我不是说了吗?若是抓不到的话直接用刀划了她的脸也成。只要她破了相,我也照付银子,可是现在这样,连个结果都搞不清楚,我岂不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管事的赶紧说道:“小的在官府都是有人的,可也没听说有人来报案。说不定那帮人失手之后便已经跑了,不然盛家的人怎么没声没息的,也不见报官呢?”   沈夫人觉得有道理,又急着想知道盛香桥的近况,便让女儿撺掇相熟的小姐举办茶宴,给盛家的大小姐递去拜帖,看看她能不能出门,便能看之一二了。   不过那拜帖刚送去的时候,被盛家人以香桥偶感风寒,身有不适,借口推脱掉了。   沈芳歇不死心,又撺掇送去两回之后,总算是得了回信儿。派去的人回禀说,盛香桥接了永定国公府七小姐的帖子,准备赴约了。   她如此爽利地答应,不就是说,在劫匪劫人的时候毫发无损吗?   沈氏忍不住狐疑地跟女儿私下嘀咕道:“你说盛香桥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管事的说他找的那帮人,可是身上背了几条人命的亡命徒呀!就算是一时大意没有得手,也不可能让盛香桥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啊?”   沈芳熙咬牙,恨恨的道:“母亲,您一定是舍不得花银子,这都雇请的什么人?这么好的计策,一旦用废了之后便不可再用。若是你让人当时准备了热油桶子,也不必掳人,直接朝着那人的脸上泼就好了,一桶热油保准烫得她皮开肉绽。看她以后还如何跟我耀武扬威,到处卖弄风情!”   沈芳熙被他母亲教的也是睚眦必报,心思歹毒极了。   沈氏听了,居然懊悔地一拍大腿:“你不早说!现在也是晚了,且去永定国公府看看,说不定那丫头受了些轻伤呢!那样的场面,她能不受一点惊吓?若是……有人不小心将她遇劫的事情传扬出去就好了……”   女儿家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旦以讹传讹,名声也尽毁了。   只是那日官道冷清,压根没人,若是她们沈氏母女传出去的话,难免会遭人怀疑,只能作罢。   沈芳歇小声道:“母亲,你赶紧找人处置了那个牵线的中人,只要没有人证,那盛家人还能空口白牙地诬赖人吗?”   沈夫人连连点头,赶紧叫了管事的来,低声与他吩咐一番,可是那管事派侄儿出去寻了一圈,都没有见那个人牙子。   这下子,沈夫人更加心慌了。沈家母女害人不成,心里虽然懊恼,却也不能不出门去。   待去了永定国公府,盛家香桥早已经到了。   只见她一身烟罗紫的抹裙,配着米白色的窄袖外衫,看上去如出水芙蓉一般。嫩白的脸皮儿和脖子,连半个伤疤都没有,气色也是好极了。   她正坐在那里,巧笑嫣然地与永定国公府的小姐们和其他州府的姑娘们在一起说话吃茶呢。   而七小姐看见沈芳熙来了,便笑着说道:“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差点错过了热闹,盛小姐正在给我们讲前几日官道上的奇闻呢。”   沈夫人心里一惊,有些做贼心虚,不由得抬眼瞟了盛香桥一眼,一边坐下一边假装不经意道:“哦,城外有什么新鲜事儿?”   七小姐卖着关子说:“盛小姐的表兄成将军,前日在皇城官道上逮了一群假冒官兵的贼人。他们穿了一身兵卒的皮子,埋伏在官道上劫掠过往车辆,还败坏了大西朝王师的名声。成将军与这伙子贼人遭遇,将他们抓住后一顿拷打才知道这伙子人最喜采花劫色,已经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说不定前些日子河埠头那案子就是他们做的。成将军已经呈报给陛下,这两天就要将那伙子贼人移交给刑司正法呢!”   沈夫人听得心都提起来了,当听到那些人还要被移交给刑司的时候,心里也是一紧。   虽然她这事做得小心,那伙子贼人也不知背后的正主是谁。可万一露出了马脚,被人顺藤摸瓜,自然也是麻烦,若是那伙子贼人死在狱中,也省了以后的啰嗦麻烦……   她正阴晴不定地想着,一抬头却看见盛香桥正在直勾勾的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微笑。   沈氏心里一惊,她身旁的女儿却开口说话了:“盛小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那伙淫贼打劫到了你的马车上?他们若是劫色……有没有冒犯到小姐你呀?”   沈芳歇这话问得歹毒,显然刻意引得人往歪处想。   盛香桥微微一笑道:“”这满座听故事的,看来只有沈小姐你思路清澈,想到了关节处……我当时的确在,幸好有表哥随行,只旁观了个热闹。你们也知我表哥武艺高强,手下个个都是战场厮杀,百步夺人首级的枭将。那贼人头子没等挨近马车了,就被我表哥一刀斩断了手掌。哎呀呀,那血淋淋的场面别说了,我现在想一想都觉得心惊腿软呢。”   成表哥已经跟她耳提面命了,绝对不许对外说出她砍人手掌的事情。   毕竟她是闺阁里的姑娘,下手这么狠,以后夫君知道了,是会腿软的,所以这类事情一律都推到他这个做表哥的身上就成了。   知晚为了能够早点出门,既然一切都乖乖的听表哥的,在众位小姐面前,白着小脸儿如同受惊了的兔子一般,眼圈差一点就红了。   不过看沈家母女的反应,她心里倒是更笃定这幕后的黑手为谁了。   看来这沈氏母女都不清白,一起想出了这歹毒之计。他们母女俩也许不知。表哥一路顺藤摸瓜,早已经逮到了那个做中人的拐子。   拐子虽然不知来找他的人为谁,可是成天复派人绑了他,偷偷在街上看到了那沈家管事跟侄儿说话时,便一眼认出了管家的侄子就是寻他之人。   至此认定了元凶,那么以后的事情也好办了,表哥说她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的跟小姐在一起吃茶交际就是了。   盛香桥说的这件事,引得小姐们连连惊叹。不过成小将军的确是本事高强。盛香桥出门时有如此武艺高强的表哥随行,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茶会结束之后,沈氏有些坐不住了,想着要赶紧运作一番,最好买通了刑司监狱的人,赶紧将那几个贼人弄死。   就算盛家人真的有线索告状,她也不怕。她夫君深耕朝野这么多年,难道还怕一个倒台的盛家?再说盛宣禾当初死得那么蹊跷,盛家人不也窝囊忍了下来吗?   想到这,沈夫人渐渐有了底气。说到底,她就是觉得盛家软弱可欺,才会想出这么阴毒的法子的!   可是就在茶会的第二天,京城里发生了一桩意外,那几个冒充官兵的贼人在移交给官府送入京城的路上突然跑脱了。   恰好沈氏带着女儿出门准备参加永定国公府的诗社。   而她们惯走的那条街因为不挨市集,车马不多,当时也就是沈家那一辆马车而已。   斜街里突然蹿跳出了三个带镣铐,夺了刀的贼人。好巧不巧,他们红着眼径直冲向沈家的马车,飞快地爬上了马车。   那三个亡命之徒为了活命也是豁出去了,只用刀架在沈家母女的脖子上,逼迫着车夫改道驾车出城。   可是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士兵拦截不肯放凶徒出城。   其中一个凶徒逼急了,愣是在那沈家小姐娇嫩嫩的脸蛋上划了一刀,疼得沈芳歇哇哇直叫,鲜血淋漓。   这时凶徒再逼迫着官兵开门,当城门被放开时,那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这等闹事劫人的凶案,压根避不得人,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正在诗社里的一众小姐们迟迟等不来沈家小姐,随后便知道沈小姐已经被凶徒劫走的事情。   国公府的七小姐当时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这沈芳熙是她未来的五嫂嫂,如今被几个采花的贼人劫走,就算最后毫发无损,那名声也臭了,这样岂不是连累了国公府?   国公夫人也是脸色紧绷,急匆匆地去寻国公和太夫人商量去了。   一时间众人也猜测到了这其中的关联,可不好在国公府里说着沈小姐的闲话,便一个个主动请辞而去。   待出了门口,夫人小姐们都一个个迫不及待地与相熟的人小声议论。   那沈芳歇自从寻了国公府这门好亲事后,没少在人前炫耀,言语间也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她糟了劫难,居然是捡拾笑话的多,同情怜悯的少,可无论什么态度,众家小姐的一致结论都是她的这门亲事悬了。   直到进了马车里,凝烟才疑惑的问:“小姐,你说那贼人怎么会逃脱了呢?之前因为河埠头的案子,成将军就受了连累,总是被刑司叫去协同查案。现在沈家母女遇劫,到时候成将军不是又要受牵连?”   知晚坦然说道:“那些贼人已经被审出是穿了兵皮子,就证明有人假冒官差行事。而且表哥说了,他们的官兵在河埠头有人犯案时,全都在营压根没人出去。这就证明,先前就有人刻意构陷表哥所在的秦家军,故意穿了秦家军的兵服犯事,还特意让人看见并留下活口,行得就是栽赃陷害之举。这次,兵营跟刑司老早就做了交接,只不过帮忙协同刑司将人押送回来而已。那贼人现在逃脱了,也跟表哥无关。”   朝堂上的事情,比府宅里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更要暗潮汹涌。此番秦家军崛起,应该碍了人眼,所以有人便闹出河埠头劫掠民女的事情,来给秦家军泼脏水。   幸好沈夫人又搞出了这样一桩事情来,正好顺理成章地证明了秦家军的清白,证实了有人假装秦家军故意构陷。   不过知晚心知肚明,这次几个贼人逃脱的时机真是太巧了,竟然愣是跟沈家的车马撞到一处。   也不知是不是表哥的安排,才能做得这么样天衣无缝。   那沈家母女处心积虑地败坏别家女孩的名声,可到了最后自食恶果,被贼人劫持而去,也不知她们母女二人会不会悔不当初。   只是沈家好不容易谋得永宁国公的这门姻缘,怕是要保不住了……   就在沈家母女被掳走了第二日,驻守在城中的所有兵马全都撒出去,到处寻人。   最后愣是在相隔不远的狼山之上找寻到了那些贼子,搜山的兵卒得了沈大人的授意,当场就将那几个跪下来投降的贼子就地正法乱刀砍死。   沈大人也是无奈,不弄死那些贼子,这帮无法无天的山贼若是入了官衙讲述了什么玷污他妻女的详情,那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沈家母女被救起来的时候有些衣衫不整,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哭哭啼啼地被送上了马车送回了沈家。   那沈大人背负如此家丑也是无心上朝,连请了数日的病假。   又过了几日,只说那沈家母女受了惊吓,精神恍惚,认不得人,已经被沈大人送回了老家将养去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沈大人嫌弃自己的夫人和女儿被贼人劫走闹得沸沸扬扬,实在丢人,所以想要避一避风头,免得京城里的人背后议论,便找个由头将她们母女发送到了老家里,自生自灭去了。   可是那沈芳熙不光是名节受损,那脸上更是平添了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就连沈家的下人都在背后议论,说那张脸就算抹了灵芝仙药也没救了。   没过多久,永宁国公府的夫人也学了盛桂娘,请了位道士为家里的老五重新算卦,突然发现儿子与沈家小姐八世相冲,会克父母高堂,于是便也顺理成章的跟沈家解了婚书。   田佩蓉在府里听到自己的外甥女沈芳歇的消息时,当时真有种心房猛颤之感。她虽然不曾参与其中,但一直冷眼旁观着事态发展。   可是她真是没想到,事态居然发展成沈家母女被送到乡间自生自灭这样的结果。   盛香桥难道是八字镶金?这命也实在是太好了吧!不但逃脱了沈夫人的精心布局,随后又毫无痕迹,借了几个逃犯的手狠狠反制了沈家母女。   这到底是她精心的谋划,还是意外巧合?   就连田佩蓉也有些琢磨不清楚了。难道那小丫头真成了精?记得她小时候还是个傻不隆冬的爆竹,一点火就着的。   怎么这丫头越长心眼儿越多,如此不好算计拿捏了呢?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并不是惩治了盛香桥那丫头宣泄陈年旧恨。   眼看着成德晴的婚事黄了,若不算准时机,再给她安排一本门亲事,只怕盛姑娘又要自作主张给女儿挑选下家了。   这倒不是田佩蓉继母之情泛滥,担心得晴嫁不好,而是得晴这丫头实在太富了。   当年自己夫君分出去一笔不菲的家产,而她听说成天复又是慷慨地将一半都给了成得晴这丫头。   这一笔嫁妆想来也是要不回的。既然如此,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倒不如挑选个田家的侄儿将那丫头求娶回来,到时候那笔嫁妆也是顺理成章地流转回来。   至于田佩蓉的几个侄儿里,有那么几个倒是不错的,与她关系也甚密,田佩蓉挑拣了一番之后。便跟成培年说起这件事儿了。   成培年也觉得女儿嫁入田家,比嫁给一个书生,举人显贵一些。   而且她嫁入田家之后,成了田家的儿媳,自然也会跟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更亲近。   可是这儿女的事情当初是说定了是由着桂娘做主的,若是桂娘不点头,这事儿也难办。   那秦家长老的拐杖打得他额头的乌青到现在还没有散,想着若是再因为女儿的婚事,让那些老不死的来纠缠,成培年也觉得有些发怵。   可是田佩蓉却微微一笑道:“我庶出四弟的儿子田德修长得一表人才嘴巴也甜,最会讨女子的欢喜。得晴年岁与我那侄儿正配,这少男少女若是能多多相处,自然日久生情。若是得晴相中了,愿意嫁给我的侄儿,那盛姐姐这做母亲的也不好阻拦啊!”   成培年听了田氏说话,一皱眉头道:“什么多多相处,这不是私相授受吗?若是传扬出去得晴的名声也没了,她可是我的女儿,我岂能这般害她?”   看着成培年端起了慈父的架子。田佩蓉忍不住冷笑,可随后又流下眼泪道:“想当初只因为我跟你时也是私相授受,每次都要避人,心里一直担惊受怕,以至于惊到了胎儿,害得我那孩儿……早早地离我而去。我深知其苦,又怎么会害得晴那孩子呢?不过是希望他们两个以后在茶会上彼此见面,结识一番,你却说成我有心坑害你女儿。你若这样说,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这话,田佩蓉已经是脸颊挂泪,哭得如风中芙蓉花。   成培年听田氏提起了她死去的那个孩子,也是一阵心虚。当初郎中说田氏乃是怀孕时心绪不宁,这才造成胎儿虚弱,以至于出生便没了的。   田氏为人温婉体恤,想着自己做小月子不能服侍夫君,便抬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做妾,给他填充枕榻。   现在田氏拿他俩当初的“私相授受”说嘴,成培年自然短缺了大义凛然的气场,最后只和稀泥般劝慰道:“我俩当初那是再续前缘,乃天公作合,你怎么又提?好了,你那外甥若是真与得晴看对眼了,大不了我到时候再厚着脸皮跟桂娘提提,不过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你还是莫要操心了,还是要将养好自己的身子骨,给我早点生出子嗣才好。”   成天复那小子算是养歪了,就算让他回来也是让自己生气添堵的货色。若是田佩蓉能生出孩子来,自己也算有了底子,自不必费心找那个逆子回来。   至于德晴和田德修的事情,倒不如让那两个小的自己相处,至于成与不成,且看天意吧。   田佩蓉笑着道:“我这几日寻了名医开了方子温补身子,名医说了过个把个月,我就能再要孩儿了……”   成培年听了,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之余其他的事情,便不再去管了。   成培年这里面存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事,可是田氏在这事情上却是十二分的上心。   当她寻来自己的侄儿田德修说出此事的时候,田德修是一阵心花怒放。   他父亲本来就是田家的庶子,家里兄弟多,到了自己这里,能分到的家产更不会多,等分府出去的时候,便在临县经营几间铺子,实在不算宽裕。   若是能娶了得晴那个富丫头,到时候家产充盈,满是田地铺子,也不需要他东奔西走,为了生计哀愁。当下田德修连忙谢过姑母想着他,若是嫁妆到手,他也不会忘了姑母的相助,自然会识趣再与姑母一半的好处。   可是田佩蓉却微微一笑道:“我不过是成得晴的继母,她也不养在我跟前儿。就算我有心撮合你们,还有他的生母在中间拦着,你若真是仰慕得晴姑娘,需得自己用把力气。若是能让她心甘情愿跟着你,便是他的母亲哥哥不同意,也拦不住。”   田德修一下子听明白了姑母话里的意思,立刻心领神会地一笑。   京城富贵宅门里是类似的事情也不少。许多姑娘家在茶宴酒会上与别家的子弟一见钟情,暗通款曲,甚至有人一时不慎暗结珠胎。   到了最后,也无非是过了明路,由着家人赶紧操办,终成眷属。又或者是门第人品实在不相当,由着家人隐瞒暗自打胎,然后另结亲事的,到时候在喜帕上做手脚就是了。   这事儿能不能成,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第58章   田德修思量着,若是他能勾得得晴这小妞上手,睡大了她的肚子。只要自己这边稍微一声张,让盛家遮掩不住,那盛桂娘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就只能将得晴嫁给他了。   到时候,他坐拥万贯嫁妆,可真是一条富贵漫天的康庄大道。   人一旦被丰厚的利益诱惑,便全忘了其他的风险,他只想着数银票子,全然不去想到时候会不会被成天复这样刀口舔血的大舅子打死。   田德修乃是风月场上的好手。觉得勾搭个从乡下回来的姑娘并非什么难事。所以他从临县而来,在姑母府上住下后,倒是不太去那些画舫花柳巷子了。   无论是哪家府宅的宴会酒席,他都是场场不落,次次都要去。   这时间久了,还真跟成得晴碰了几次照面,甚至有两回,还不小心撞掉了得晴的手帕。每每捡拾起来的时候,相貌甚是英俊的他就会与姑娘四目相对,眉眼传情。   现在得晴和香桥姐妹出门时,都是由着哥哥派来的护卫随行。   那些个兵卒一个个都是长得五大三粗的,看着那些粗头粗脸的汉子,再冷不丁看到田公子这样模样精致的公子,还真有点赏心悦目。   所以最近得晴参加宴会时,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搜索人群,看看能不能撞见那位英俊公子。   可是这次二人打照面的时候,正好被知晚看在眼里,待那位公子一路三回头地离去后,她才走到得晴的跟前小声地问道:“方才那位公子眼瞎?这么宽的路他也能撞过来?”   得晴并不认得田德修,只不过是这几次宴会上与他打了照面,觉得这位公子长得不错,她顺便多看上几眼罢了。   毕竟是怀春的小姑娘,看多了戏文,对这种廊上庭间的邂逅很是憧憬,就算是没头没尾的事情,也足够遐想一番。   可听到香桥这么一说,她也觉得那位公子有些刻意了,想到他可能对自己有意,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捂住香桥的嘴:“你快别瞎说,让人听了多不好!”   知晚戏文看得太少,毫无少女应有的烂漫天真,只想了想,转头问凝烟:“你可认识那位公子?”   凝烟也摇了摇头:“看着有些点眼熟,却一时叫不出来名字。大约是哪个府上不出名的庶子吧。”   京城里都是大宅子,有些子孙荫盛的人家,儿子孙子攒到一处,便是三四十口,可茶宴这类场合,都是府宅里有头脸的子女前来,所以凝烟不认得大宅院里庶子庶孙也很正常。   知晚听了却皱起眉头,若是这位公子不是茶宴上的常客,就更得好好调查一番,所以她对凝烟说:“你跟着那位公子后面走一走,顺便打听打听,看看他是谁家的公子。”   得晴却觉得香桥有些大惊小怪,连忙道:“不过走路走个碰面而已,你这般刻意打听,倒像是我上心了一般,岂不是让人笑话?”   知晚笑着宽慰道:“凝烟心里有数,不会露出马脚。再说就算别人疑心,也只以为我有意,又不会想到你的头上。”   不多时,凝烟就回来了,小声地附耳道:“打听到了,这位是田家庶出四爷的三儿子,名唤田德修。”   当听到那位几次邂逅的年轻英俊男子原来是田家的公子,得晴的脸色一变,原先的少女怀春全都变成了满心的恶心,低声道:“我说的嘛?倒是跟他姑母一个德性,浑身散着公狐狸的骚味儿。”   知晚不由得一笑,拉着得晴的手道:“我还以为你看上那位公子了呢。”   得晴一脸正色道:“跟田家沾边的鸡蛋我都不会吃一个。就算真找不到男人出家做姑子,我也不能往我母亲的心里添堵。”   知晚心里暗松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明白这一点就好,也省得你哥哥跟你操心了。”   得晴听了也有感触,噘嘴道:“哥哥也是,自从我解了婚约之后,成天的给我张罗,前些日子还问我是喜欢从文还是从武的……”   说着,她神秘兮兮地贴着香桥的耳朵说:“你注意到那个总跟着我们出门的驴粪蛋了吗?要不是哥哥总是张罗,他应该也生不出那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心思……”   知晚想了想,立刻知道得晴说的是哪一位了。   那位年方二十的参军叫袁光达,长得奇黑,听说是成天复手下的一位大将,为人武艺高强,一直没有娶亲。他曾经陪着得晴出门了几次,好像还帮得晴上树摘了几次风筝,便跑去问成天复,他能不能娶将军的妹子。   也不知成天复当时是怎么不伤属下自尊回绝的。   得晴知道了,既生气又觉得好笑,总是喜欢拿他逗趣。   知晚一本正经道:“男未婚女未嫁,他觉得你好,便去去问你兄长也很正常。我听表哥讲过,袁参军在战场前搏阵杀敌,可是响当当的汉子,而且他入城里也从不吃喝嫖赌,只每日帮着表哥陪护我们出门。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必拿他取笑……再这么不修口德,看谁敢娶你!”   得晴反手捏了捏她的脸:“看你说得老气横秋的样子,倒好像比我大了许多一样。按照出生的月份,也是你要比我先嫁才对,怎么样?最近主母有没有张罗你的事情?   知晚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急着嫁,男人哪有银子来的亲切可爱?我可不像你,嫁妆丰厚。我若不努力些,将来嫁入婆家也没有底气,嫁妆丰厚些,自己的腰杆子也要硬一些。什么时候我的嫁妆跟你一样多了,再找夫家也不迟……”   “我的天,那你岂不是要老死待在家里?”   刚刚走过来的香兰听了这话,立刻站着捂住了嘴,又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酒盏,赶紧吃了一盏酒压压惊,才坐下然后说到:“姐姐,你就算是为了我,也快些嫁人吧,你若不嫁我怎么好议亲?若是拖得年头久了,人老珠黄,就算你有如山的嫁妆,也只能找个乡间的庄稼汉了。”   知晚看着香兰急了的样子,有心气她,笑着道:“若是那样也好,等秋天收粮的时候,人手不够,你们都得给我下地干活!”   得晴在一旁咯咯直笑,就连香兰也气乐了,嘟囔着:“才不帮,累死你算了!”   几个小姐妹正在说笑的功夫,前面又走来了几位公子,这走在前面的正是表哥成天复。   他今日带了几位昔日同窗来参加茶宴。当然除了叙旧之外,也是这些青年才俊里有几位是他给妹妹相中的。   如此茶会,光明正大,正好可以让两边都相看一下,若是双方有意,再找媒人作保牵线,也省得父母媒妁之言,不合妹妹的心意。   在这几位才俊里,有一位是他最中意的就是一位叫方砚的同窗。他虽然家境一般,但父母和顺,而且他已经是功名在身,虽然如今只是七品的官职,但做事勤勉,前途可期。   方才他们聚在一处饮酒的时候,方砚也流露出自己如今也算立业,便想要寻媒人早日成家的意思。   奈何他新近领职,还没有将父母接过来,京城又是举目无亲,无人替自己张罗。   成天复便借着话茬,半开玩笑的说自己的妹妹还没有议亲,若是有缘,说不定便召了他做妹婿一类的话。   方砚听了这话头,倒是动了心思,他素来跟成天复交好,自然不会信京城里关于成家小姐的流言,便想要看看成小姐。   这大男人做保媒的事情,就没有那么多的啰嗦,所以成天复借着酒劲,直接领人过来看上一眼,到时候再问问妹妹,成与不成立刻便能定了。   他们虽然站得略远便顿住了脚,可方砚已经将在廊下吃酒的那几位小姐都看在了眼里。   只这一眼看过去,便一眼看到了那位巧笑嫣然,秀目灵珠的姑娘……他顿时屏住了呼吸,一下子明白,原来书中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竟是这个意思。   所谓一眼倾心,当真是直击心鼓,让人不能自抑。   他当下便抓住了成兄的手臂,略有结巴道:“成兄方才说,有意将妹妹许配给我,可是真的?”   旁边的几个书生也是喝多了酒,起哄道:“那边都是成兄的妹妹,你倒是说清楚,相看中了是哪一位?”   方砚急急道:“自然是那个穿月白衣裙的小姐,不知那位可是成兄的妹妹?”   成天复脸上的笑意淡去,酒劲也醒了几分,不过还是温言提醒道:“那位不是我的亲妹,只是外祖母府上的大表妹而已。那个穿藕粉裙子的才是舍妹……”   可是方砚不甚上道,只继续问:“那成兄的这位表妹可有议亲?”   成天复脸上的笑容彻底没了,甚至罩上了几分寒意:“方兄可是来菜市买菜?难道我的几个妹妹就摆在那里,任君挑拣?”   方砚自觉自己言语失礼,一时哑然,满脸尴尬。   说完这话,成天复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方砚当然知道自己一时不察,失言得罪了成天复。他急切得不行,连忙召唤成天复。可是学兄只急冲冲地走了。   待他再回头看时,那几位小姐也走了,只看到那一抹月白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   成天复的确是被自己的那位同窗气得不轻。   原以为方砚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见色忘义之辈。   不过青砚倒没觉得方公子失礼,只提醒着自己的主子道:“将军,您下次给小姐相看时,也要清一清场子,你说说,若是表小姐在场,只要男人不瞎,谁不得先看上表小姐?红花得用绿叶配,你可别弄一朵娇艳的花摆在旁边衬着啊!”   成天复皱眉:“香桥还小,看上她的会是什么正经的男人!”   青砚都被自己的公子给逗笑了:“表小姐虽然不是真正的十八,可……算起也十六了,眼看着就往十七去了。若是现在不张罗,熬到十八岁,女孩大了当真要留出仇来了。您是不知道表小姐最近有多招风头啊?每次参加宴会后,好多公子都偷偷打听她呢,甚至有几个都打听到我这来了。若不是她刚刚跟慈宁王府退婚,名声有些不好,大约议亲的媒人都要将盛家的门槛踏破了。”   成天复每天忙于公务,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表妹如此招摇。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便不再说话,闭眼靠在车厢的靠垫上。   青砚当少爷上了酒劲,便也不打扰他休息,只悄悄退出了车厢。   现在正是天气好的时节,那大小宴会都是不断。到了第二日中午,三个小姐妹还要结伴而出的时候,却被还没有出门的成天复给叫住了:“你们三个也老大不小了,整日出门像什么话?”   没等表姐妹说话,得晴便先驳了兄长,小声嘀咕道:“哥哥还知我们不小了,我们女儿家不随着母亲和舅妈出门交际,难道还要留在府里读书考状元?”   谁都知道现在是相看小儿女,讲论婚嫁的好时候,若是错过了这一遭,待得天冷都不爱出门了,那黄瓜菜都凉了!   成天复见妹妹还敢顶嘴,正要说什么,知晚抢先说道:“今日姑母要带得晴妹妹去永定国公府做客,自然是要出门的,不过我还有些账务要处理,原也不想去……表哥你那边若是有什么账目没看,也尽可给我。”   昨日回府的时候,青砚看见她有些意气难平,欲言又止的。她心里纳闷,就让凝烟过去套话,结果一问才知,原来表哥要给得晴表妹相看青年才俊。可是那才俊却一眼相中了她。   知晚想想都能体会到当时场面的尴尬。所以今日成天复面色不善地说她们爱出门,知晚立刻觉得自己明白了表哥的意思,识相地留在府里。   毕竟得晴现在婚事还没有着落,自己也跟着去,倒像恨嫁一般,抢了得晴的机会。   知晚这一刻决定,以后绝了茶宴一类没有必要的交际,等得晴和香兰都嫁出去再说。   不过香兰却陷入了两难。她猜到表哥今日可能留在府里,若是也留下,借着去隔壁书房借书温书的机会,正好刻意跟表哥相处。   可是那永宁国公府如今还有个尚没有婚配的五公子。这是沈芳歇失节破相后留下来的肥缺,各府未嫁的姑娘们可都憋着劲儿,见天去府上做客呢。   她虽然自觉胜算不大,可总还抱着一丝少女莫名的自信与希望——你说万一这国公府的五公子就是对她一见钟情了呢?   两相权衡以后,香兰觉得表哥在府里的日子很多,可永宁国公府的机会却并非天天都有,所以她也小声附和着得晴表姐:“是姑母和母亲要带我们做客的……”   成天复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吩咐自己的妹妹出门要听话,便转身离开了。   得晴嘀咕着哥哥今天不知抽了什么风,然后转头问香桥。:“你真的不去?不是听说国公府的太夫人指明要你也去吗?”   知晚笑了笑说:“ 太夫人的针灸已经施几个疗程,她的头痛之症大减,已经不必再施针治疗了。我真的是有许多的事情。这次就不跟你们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得晴也愉快地点了点头。带着香兰嘻嘻哈哈地去坐马车了。知晚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抵账,可是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   他转头一看,原来表哥还没走,正背手立在院门处,于是她走过去问表哥有什么事?   英俊的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不是说要帮我查账吗?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知晚赶紧说:“当然不是,我换身衣服便去表哥的书房可好?”   因为准备去国公府,她穿的都是外出的华衣锦服,甚是累赘,既然在家自然不必太过华丽,舒适就好。   等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裙,又带了一小盒新炒的瓜子蜜饯作为消磨的零嘴,便可以入表哥的书房了。   表哥还是平常的样子,埋首在一堆文案兼奋笔疾书。   知晚坐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单手撑着下巴,拿起算盘对着账本噼里啪啦的算账。   这类盘账对她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得心应手,自然算得很快。   当算完了一本,她猛抬头的功夫,却看见表哥不知什么时候不再写了,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知晚一愣,开口问道:“表哥有事?”   成天复似乎刚回过神来,不甚自然道:“……我有个同窗学弟,年岁与你相当,如今也是朝中七品散员……他昨日在宴会上无意中看到了你……有意寻媒人上门说亲,你看可好?”   知晚真没料到成天复居然会跟她说这个,这明明就是他给自己的亲妹妹寻的亲事啊?   不过表哥居然肯跟自己说,足见他也是拿了自己当亲妹妹疼。   知晚感动之余却不能不知好歹,所以微笑着道:“表哥的学弟,人品才学肯定都是极好的,不过我现在真的还小,不想议亲,这样的才俊,还是让得晴她们先相看吧……表哥说得对,女孩子的大好时光也就这么几年,表哥也知,我性子还有些野,不想被困在宅子里成日相夫教子……就别去祸害旁家的公子了。”   说完这些话事,她看到成天复一直略显紧绷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显然她这番得体而识时务的话,正对了他的心。   所以知晚也一笑,继续低头算账。   不过她不知道,那个方砚确寻媒人找上盛府的门了。   虽然成天复当时表现出了不悦,但是方砚一根筋,觉得他既然求娶的并不是成家的女儿,而是盛家的,那么成天复这个表哥的意见如何也不甚重要了。   回去的那一晚,方砚辗转反侧,求之不得。最后决定自己写下八字拜帖的,请个靠谱的媒人媒人去盛家提亲。   王芙接了这拜帖,一时也摸不清这位方公子是哪一位,见他说自己跟成天复还是同一个书院学习的同窗,便叫成天复过来询问了一番。   成天复没有想到方砚竟然是这样狗皮膏药的性格,被他当面回绝之后,竟然厚着脸皮请媒人上门来求亲。   不过方砚的确是为人方正,他也不好空口白牙地污蔑同窗的品德,所以便干脆径直询问表妹的意思。   若表妹也有意,他就要老老实实地讲一讲方砚为人的木讷之处,若是日后相处,一定会很无趣,别叫小姑娘没有见识,随随便便就答应了。   不过现在听表妹明确说了无意相看之后,成天复心里不知为何倒是一松,觉得她还算懂事,便温言对她说道:“这个方砚虽然为人老实,可若作丈夫的确是性格闷了些,你还小,以后尽能遇到好的,不必太急。”   知晚一边吃着盒子里的蜜饯,一边笑着说:“我当然不急,不过表哥也该着急了。听说姑母这些日子也张罗着要给你一下看呢。不知我未来的表嫂该是什么样?我什么时候能抱上表侄子呢?”   成天复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我也不急,四年一次的恩科马上就要开考了,我已经禀明了陛下,想要接续学籍,参加恩科应试。所以这几日都要在家中温书,顾不得那些俗务。”   知晚愣了一下,按理说表哥已经是功名在身,为何还要参加恩科?   毕竟世间人大都是弃文从武,可没有听说哪位将军弃武从文的啊!   当然了,那些舞刀弄枪惯了的武夫,就算给个金笔杆子也不见得能写出一篇通畅的文章来。   但是表哥的情况跟那些武夫又略有不同,因为表哥之前都是一路童生、乡试考上来的,有着名正言顺的应试学籍。   以前只是碍于田家势大,成天复不想受了窝囊气才毅然从军。而现在他以将军之身再参加恩科,就连陛下都会特别关注,就算田家把持科考也不好做什么手脚了。   这么想来,表哥的曲线救国之策,的确高妙。只要他有真才实学,就不怕被湮没,能文又能武的人才,试问哪个君王会不爱?   只是如此一来,姑妈还真不好拿那些姑娘家的亲事烦扰表哥了。若是表哥此番恩科高中,前途更加不可限量,早早议亲反而显得太心急了。 第59章   至于得晴和香兰,之后的几天还是如往常一般,跟着嫡母和桂娘出门交际。   香兰每次回来,都要跟闭门在家的香桥好一顿炫耀,叽叽喳喳说一些在外面的见闻,或者是又见了哪位府上的公子一表人才,年龄相当。   那永定国公府的五少爷又是如何在诗会上吟诗作对,还夸赞她的诗写得好。每次炫耀到最后,就是不甚诚心地惋惜着着香桥不能出门,白白错过了结识那些公子的机会。   香桥还是有些担心得晴,私下里问了她几次关于田德修的事情,可每次得晴都是不耐烦地翻着白眼,表示自己真是懒得看那公狐狸一眼,自然也不会留意他了。   当香桥表示不放心,想将这事说给姑母和表哥时,得晴扯着她的脸道:“你不准去说,倒显得像我看上了他似的,不搭理他就是了!你不准多嘴啊!”   接下来,得晴倒是津津有味地跟香桥讲了那个黑驴粪蛋袁光达又在她面前出了什么丑,只乐得在床榻上打滚。   可惜这几天表哥公务繁忙,连带着那驴粪蛋也跟着表哥一起巡查公干去了,大约这两天都不会回府,让得晴少了许多乐子。   这日,姑母和王芙又像往常一般,带着府里的两个女孩子去国公府里做客。她们上午外出,不到中午便回来了。   而且一个个面色都不是很好,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事情。   就连母亲王芙和姑妈桂娘也是面色沉沉的样子。   等回到了府里,姑妈和母亲先是带着香兰和得晴去了祖母的屋子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得晴是哭着跑出来的,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就再也不出门了。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之后,香兰和香桥一起在绣房里绣花看书。香兰神秘兮兮地说了今日在国公府发生的事情。   原来今日是永定国公府的七小姐做的局,原本也无非是赋诗和品茶那一套,可是她的五哥又带了一群公子前来,便临时攒了一个大诗社。   七小姐用春夏秋冬为令,开了四个诗团,公子小姐们坐在一起做对子,讲论文义,比试一下文采高低。   这在京城的诗社当中也很流行,以文会友向来是不分男女的。   往往这样有小姐云集的场合,才子们都更争强好胜,愿意卖弄自己的文采,不时也有些名言佳句流传出来,也是佳话一段。   得晴分在了冬字营里,看着时间还早,便去后院解手行个方便。   也不知怎么了,她竟然与自己的丫鬟走的失散了,只一个人落单在了花园子里。   好巧不巧的,她居然跟那个田家的庶出孙子田德修撞到了一处。   据得晴自己说,当时远远的看到了田德修,她就连忙避让,急急地往前面走。   可那田德修却偏偏迎面撞上,突然拉起她的手,说起了什么倾慕已久的话,说完了,还一把搂住了得晴,就要往脸上亲。   得晴哪见过这个?自然是吓得叫出声来。   亏得她平日里跟香桥学了几手防身的功夫,堪堪挣脱了田公子的纠缠,才没有被他拽到一旁的屋子里。   恰在这时,那个慧淑夫人田佩蓉正带着几个夫人往园子这边走,正撞见了田公子拉扯她衣袖子的情景。   田佩蓉也吓了一跳,立刻就唤了王芙和桂娘过来。   那田德修见被抓住,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只说自己几次在宴会上偶遇得晴小姐,甚是仰慕。   此后的几次相遇,得晴小姐也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似乎也很有意的样子。   而这次,是得晴偷偷邀约他来后花园见面的。   他虽然一时情深,不能自已做出这等僭越了礼节的事情,却是十分的不后悔,愿意高抬花轿,迎娶得晴成全了小姐的名声。   这给桂娘气得是体若筛糠,仿若吞了十几只活苍蝇一般,只能带着女儿先回来商量。   香兰因为也跟到祖母那去,自然知道得晴的境遇。方才在祖母的跟前儿,桂娘顺手抓了拿了挠后背的竹爪子,狠狠地抽打了得晴几十下。   打得得晴连连告饶,直说自己冤枉,从来没有跟那个田公子定下什么私约的事情。   可是事已至此,得晴跟田公子搂抱的样子已经被人看见,那田佩蓉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定会宣扬出去的。   若是不同意这桩婚事,得晴的名声也就完蛋了……姑母方才在祖母那哭得都岔气了。   说到这里,香兰又开始隐隐担心自己,嘟囔着得晴会不会连累了她跟香桥。盛家女儿的婚事原本就不畅,若是因为得晴嫁不出去,也不知姑母会不会补偿她……   香兰一时想到了自己可以以此为借口,顺理成章嫁给表哥,又是一阵雀跃。   反正香桥三番五次表示不想嫁人,刚刚退了一个姓方的七品散员拜帖。自己总不能等姐姐想成亲时,才议亲吧?刚好趁此机会跟表哥提一提,实在不能太好了!   可是知晚却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她知道,在这件事儿当中一定是有人说谎。   而得晴当初跟自己说得甚是爽利,绝不会再搭理那位田公子。她虽然性子娇惯些,却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然知道了田德修的底细,就绝不会再看他半眼,又怎么会马上出尔反尔私下与他邀约呢?   平日里,得晴也是说驴粪蛋袁光达多一些,压根没有提起过什么田公子。   而且那田佩蓉出现得也太及时了,这场面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排布的,得晴这是被人算计了进去,又莫名受冤枉挨了一顿打……   想到这,柳知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叫了一句不好,扔掉了手中的书卷,提着裙子撒腿就往隔壁跨院子跑去。   香兰和丫头们都不知她抽什么风,错愕地面面相觑之后,便也急匆匆跟了去。   只见盛香桥好似一阵风般,健步如飞,远远甩开了后面的人,一路跑到了得晴的院子大声问道:“你们小姐人呢?”   得晴的贴身丫鬟们都在院子里拆被子呢,看见了盛香桥一身热汗,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由得错愕道:“小姐说头疼,想在屋里睡会儿,让我们都出来了。”   知晚听了丫鬟这么一说,也不废话,噔噔噔几步来到了门口,敲门喊着得晴,喊了两声之后见里面没人回话,又后退了几步,撩起裙子便朝那门猛踹过去。   就这么踹了几下,只听门栓咔嚓一声断裂的声音,知晚就这么急冲冲地扎了进去。   一院子的下人们都看傻眼了,跟着后追撵上来的香兰她们一起也涌入了屋子。   等进去的时候,吓得一屋子的女孩们是哇哇乱叫。   原来得晴将自己的一根长衣带子挂在了房梁之上,刚刚踩翻了凳子,正准备寻死呢。   此时知晚已经用肩膀托住得晴正在乱蹬的腿,一边努力的向上举着,一边朝身后的人猛喊道:“快点过来将人放下,还在那傻愣着干什么?”   待得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帮忙将得晴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时候,桂娘也得了信儿,一路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看见得晴奄奄一息的样子,一下子扑倒在地,痛哭失声道:“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知晚一把推开要扑过来的姑母,大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紧拿水和我的针包来。”   知晚一直有规律地摁压着得晴的胸腔,让得晴慢慢恢复了呼吸。等到知晚施针扎了几个要紧的穴位之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总算是泄了这一口郁气。   这时知晚才算松了一口气扶着得晴上了床。   王芙也赶来了,如今她当了两个孩子的妈,这么多年也算有了当家主母的历练,将这一院子的丫头都叫到旁边去训话,谁若是敢将小姐寻死的事情说出去半个字儿,立刻堵嘴,叫来人牙子给发卖了。   等这边检查了得晴并无大碍了之后,桂娘才坐到了床边,拉着得晴的手道:“你要寻死,怎么不带上我?就此我们娘俩一起走便是了……”   其实得晴也是在外面被个泼皮泼了脏水,回来之后,又没人肯相信她的清白。   她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从来没被人打过半下,今日却被娘亲用竹爪子狠狠抽打,一时气火攻心,才做了这等蒙蔽了心魂的事情。   方才吊在绳子上时,已经后悔万分了。可若不是知晚及时赶到,也只能在孟婆面前哭诉哪里有后悔汤药了。   现在看母亲哭得泪流满面,得晴也悔不当初,只抱着母亲,哭着沙哑哽咽道:“我真的不识得他,他……他污蔑人!”   知晚也开口道:“先前在几次茶会诗社上,我见那田家小子总是往得晴的跟前凑,便特意着人打听,才知他是田佩蓉的侄儿。得晴当时恶心得都不行,哪里还会跟他偷偷联系?姑妈您也应该知道得晴的性子,她与那齐家公子通信那么久,不也是一旦下定决心,便说断就断了?再说,就算真看上了他,也犯不着在别人的府上私会,做这等没脑子的事情。”   其实知晚说的这些话,秦老太君也说了。   可是桂娘因为恼恨着女儿,又跟田家沾了关联,又疑心她小姑娘家耳根子软让人骗了,所以才气的打了德清那几下,现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寻死寻活,她也是后悔得不得了。   知晚劝慰完了姑母又转身对着得晴说道的:“你应该知道你母亲为何这么恼,她在气头上,你让老人家训斥两句又能如何?左右天塌下来也有祖母还有表哥替你撑着。不过是在人家的院子里拉扯了几下被人看到,还真得学着那些列女书传里的女子,切胳膊跳井以死明志?你傻不傻啊?”   得晴被说得眼圈泛红,奈何喉咙火灼一般,说不出话来。   知晚缓和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既然你知道被人诬赖了,更得争回这口气,掐死了坏人的心思才对。你这挂绳子上吊,难道是在惩罚着你母亲,还有我们这些亲人吗?若是田佩蓉知道你闹了这么一出,只怕她在府里都已经乐得拍腿吃酒了。”   得晴被说得无言以对,只恹恹地躺在枕头上,用巾帕蒙着脸,好半天才嘶哑道:“事已至此,明日京城里,肯定满是我和他的流言蜚语,若是要保名节,就要嫁给那泼皮,我是宁肯死也不要嫁给他!”   说到最后,得晴又有些激动,生疼的喉咙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桂娘一时彷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偏偏儿子从昨天起出门公干去了,也不知今天能不能回来。   她向来是遇事便没有主心骨,而得晴寻死的事情,也被王芙压了下来,现在还没有往老太君那边报。   这些年,秦老太君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老态尽显,自从儿子去世以后,家里的老小都有共识,对着老人家尽量报喜不报忧。   今日桂娘一时急火攻头,带着得晴闹到老太君那里已经很不妥了。就在晚饭前,老太君房里的嬷嬷还出来说,她老人家上了火,晚饭都有些吃不下。   若是将得晴寻死的事情再说给老人家,那可真是要了老太太的命。   那天晚上虽然桂娘派出人去寻成天复,可成天复还没有回城,哪里能找到人?只能让人沿着官路往前走,看看能不能迎到他们。   至于香桥则与姑母一起守了得晴大半夜。   就在第二天一大早,那个成培年倒不请自来,气势汹汹地来找桂娘算账了。   他自觉底气十足,毕竟女儿这些年一直是养在桂娘的身边,如今在别府跟男子做出了这等不规矩的事情,自然也是她这个母亲的错。   他作为得晴的父亲前来兴师问罪,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因为自觉底气足,成大人入门时嗓门也不免大了些,只撩起长衫一屁股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气势汹汹地叫家仆去喊桂娘出来见他。   因为在女儿床边守了一夜的缘故,桂娘一夜都没有合眼,眼睛上挂满了血丝,眼下也是乌黑一片,看上去憔悴得很。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成培年看着桂娘憔悴成这样,心里也又一丝不忍,可是转念一想,她若当初肯答应平妻的事情,成家现在也是一团祥气,哪里会有现在女儿有辱门风的事情?   所以她现在忧心着女儿犯下了有辱家门的事情,变得憔悴也是活该!   他与桂娘几十年的夫妻,还不知她的城府心性吗?这就是个遇事抓拎不起来的绵软女人,真遇到了事情,全要靠男人出面解决的。   如今自己来,除了痛斥盛桂娘教女无方,解一解心里的郁气之之外,另一件要紧的就是要促成得晴与田德修的婚事。   虽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想女儿如此丢人现眼,与人私定终身。   但好在田德修那孩子也不错。   据田佩蓉说来是个至顺至孝的孩子,虽然现在还没有得考取功名,可是有田家这座大山,将来弄个个一官半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总好过那齐家的平头百姓,没根没基的吧!   这般想定,成培年的底气更足,拿出平日在官署里申斥下属的派头,将脸拉得老长。   不过桂娘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孀居的嫂子王芙以外,那个叫盛香桥的丫头也跟了过来。   成培年再次腹诽着盛家没有家教。家里来了长辈客人,又是讨论这么要紧的家丑,盛香桥一个晚辈也过来凑热闹做什么?   当桂娘冷冷问他前来作甚时,他便劈头盖脸的骂道:“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简直是将我成家的脸都丢尽了。她一个闺阁里的姑娘,怎么好跟外在的男子拉拉扯扯?我昨天听了这个事儿是一宿没睡,要不是觉得太晚不好来府上敲门,真是恨不得立刻冲过来打那不孝女一顿!这……也怪我,我真是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让你来养孩子。你若教养不出来好孩子,便识趣些,将得晴和天复还到我成家去。从此我成培年便跟你一刀两断,也少了这些来往牵扯!”   盛桂娘被骂的有些喘不上气,狠狠咽了一口气之后才开口:“成培年,你少在那血口喷人,我们家姑娘压根就不认识那个田德修。是他自己眼巴巴凑过来要拉扯我们姑娘。他们田家难道竟养出这些个泼皮浪荡子?你不去找田家算账,却眼巴巴的来到我家中指天指地地骂人,你是眼瞎还是心瞎?”   成培年瞪眼道:“事已至此,你还在为得晴那丫头遮掩?我都问了那田家小子了,他说这几次在茶宴上,得晴一直在跟他眉来眼去,还偷偷与他邀约。一定是得晴见他生得模样好,便失了礼数!这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得晴不认识他,他就能上赶着去扯人?好在那孩子还算厚道,只说事已至此,愿意承担责任,前来提亲娶了得晴,也算保全了她的名声……”   一旁的盛香桥看着成培年,突然清冷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道:“虽然我们这些年一直在乡间,但是刚回来京城的时候,在大小宴会上都不曾见过这位田公子。也就是近些日子,他突然就出现在各种茶宴上,还总是往得晴的跟前凑。我因为不认识他,也是好奇,曾经问人打听过。说这位田公子原先是跟庶出的父亲从田家分府,去了外县定居,经营着自家的买卖。虽然不曾成亲,但是却在那外宅子里养了个女戏子。这两人正如胶似漆的时候,家里的生意又忙,怎么好端端的撇了赚钱的营生和娇滴滴的外室,见天儿地泡在了京城大小的宴会上呢?……我可打听到,他虽然是田家人,却一直借住在你成大人的府上啊!”   他这么一说,成培年顿时说不下话。当初田佩蓉替他张罗得晴未来的夫婿时,只一味夸赞着侄儿好,还真没有说他竟然还未娶妻便养外室。若是真有这等劣迹,他也不好跟桂娘夸口说田公子是什么有德行的才俊青年了。   他也有些傻眼,不知田德修竟是这样的人。毕竟当初田佩蓉只说让小儿女自己结识,看对眼了再上门说亲,水到渠成的,嫁给了田家的侄儿后,女儿的嫁妆也就回来大半……   一时间,他自己也有些心虚,咬不准这事儿是不是田德修在诬赖女儿。   盛香桥缓了缓口气儿,又接着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贵府的田夫人主动带着侄儿参加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好巧不巧的这些宴会偏偏也是我们家姑娘要去的。我亲眼看着他好好的大道不走,偏偏往得晴的身上撞。若不是眼瞎就是故意的,虽然德情也是个秀外慧中,长相标致的女子。但我们作为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她的容貌还不足以让那位在脂粉堆里打滚滚儿的田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若是容貌不足以迷人,再添上她的嫁妆,还真能叫有些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以为够到了升天的阶梯。这事情都摆在眼前,那位田公子为何睁眼说着瞎话?难道您这位堂堂的朝廷大员就看不出来?”   成培年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他此刻也琢磨出这内里有玄机,可是一时间骑虎难下,总不好在下堂妇的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后娶的夫人算计了自己的女儿吧?   所以听完盛香桥咄咄逼人的话,他有些恼羞成怒,高声怒喝道:“这里是大人在说话,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得晴是我的女儿,有事情也是我和盛桂娘两个人商量,与你何干?”   盛香桥冷笑道:“你都说了,得晴是寄养在盛家的,她的名声受损便是我们盛家的女儿名声受损。您心向着田家,指望着卖女求荣,可别指望着我们盛家的名声也跟着你做了陪嫁,一并卖给田家。”   成培年多年为官,何曾被个小姑娘劈头盖脸地骂?   一时间他里也是发气,指着盛香桥的鼻子,气得直骂:“你个刁蛮的小丫头片子。盛家上下养的全都是像你这样不知廉耻,没大没小的姑娘,还用得着我往你们的名声上泼脏水?”   他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桂娘心里的怒火,昨日女儿寻死寻活,虽然被救了下来,可那细白的脖梗上愣是留下了一道淤青,桂娘看了一宿也心疼了一宿。   说到底,都是田佩蓉和成培年这一对贱人造下的冤孽。现在看成培年这个做父亲的连问都不问女儿眼下的情况如何,只一味的想着如何卖脸给田家,现如今又开始骂起盛家的女孩子来,顿时怒火中烧。   一向性子温婉的她竟然母虎一般扑了上去,抓起桌子上的茶壶,狠狠地砸向成培年的脑袋,然后用指甲抓挠他的脸。 第60章   桂娘一边挠,一边骂道:“你个无耻之辈!就任着田佩蓉纵容泼皮侄儿来污蔑我女儿的名声!你可知我女儿昨日回府便拿衣带子上吊了!若不是香桥这孩子去得及时,今日你便可以给晴儿出殡,去跟田家结阴亲了!还容得你在这里耀武扬威的,指桑骂槐?今日就是你不来寻我,我也要去你成家将你们碎尸万段!”   盛桂娘这一下真的是发了狠,可怜成大人先前被拐杖打得淤青还没有消散,现在又被一茶壶拍得鲜血淋漓。   他从没见过桂娘这般撒泼,连疼带受了惊吓,只能哎呦呦地躲闪,大喊着要杀人了!   这场面一时闹得是不可开交,等成天复一身寒霜地大步进来的时候,便是母亲要杀了爹爹的场面。   他是从京城外直接赶回来的。盛家出去寻人的时候,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成天复。前去传信的人急冲冲地说了家里的情况之后,成天复便策马扬鞭,急急赶了回来。   方才回府,他先去了妹妹的闺房,得晴虽然情况好了些,但还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手下的袁光达不知为为何,居然也不顾丫鬟阻拦闯入了姑娘的闺房,红着眼睛冲着床榻上的得晴嚷嚷:“你等着,我这就去将那杂碎宰了给你出气!”   成天复让人拉拽住抽疯的袁参军,又默默看着妹妹乌青的脖子后,便大步朝着前院赶了过来。   当他走到前厅时,正好听见母亲痛骂着父亲,一下子把大概的事情了解半透,然后他连话都没说,转身便径直往府门外走去。   成培年看了还以为他不管顾自己,高声痛骂道:“你看你母亲发疯,为何还不阻拦?难道真的让她打死我?”   可是知晚了解表哥的脾气,虽然平时是个睿智的人,可若真触了他的逆鳞,那是能点火烧房子杀人的主儿。   所以她看成天复杀气腾腾地走了出去,便赶紧对成培年道:“你嚷个什么?赶紧回家吧!”   她实在是怕表哥一怒之下要杀人,赶紧叫成培年回府阻拦一下。   成培年这时醒腔了,吓得一激灵,连忙手捂额头急急地跑了出去。   盛桂娘也怕了。虽然她也打了人,但不过是些皮外伤,可是儿子若是犯起浑来,那真是抽出宝剑要将人扎个透心凉的。   她怕自己劝不住儿子,连忙一把拽住身边的香桥,也赶紧着往外跑,叫人套了马车后,急急往成家赶去。   再说成天复领着手下的将士出门上马,一路疾驰到了成家。   袁参军第一个下马,大力拍门。   还没等门房把门打开的时候,成天复也下了马,大腿一踹就把大门踹开,然后不顾仆人的阻拦,一路长驱直入。   那田佩蓉得了信儿,便端着一脸的假笑迎出问:“天复怎么有空回来了,也不早些打声招呼,我好叫人备些饭菜,哎哟……”   还没等田佩蓉走完场面话,她已经被成天复猛地一推,甚是狼狈的栽倒在地。   成天复随手拽了一个他认识的婆子,开口问道:“田家的那个侄儿现在在哪里?”   那婆子一看是四少爷在问话,,一愣之下老实说道:“田少爷在东客房住着,应该还没起来……”   成天复听了便领着人,大步流星的朝后花园走去。   再说那田德修心里此时得意极了。   虽然成得晴那丫头不上道,他几次三番都勾引不成,但是幸亏姑母想出了好计策,在永定国公府里,巧妙的绊住了得晴的贴身丫鬟,让他跟得晴在后花园里单独碰了个照面。   如此一来,便可造成男女私会的假象。可恨那丫头竟然会几下功夫,没有被他扯进屋子里去,不然更十拿九稳了。   现在,只要他咬死了是得晴那丫头邀约了他,盛家为了遮掩丑闻,势必要把得晴嫁给他。他只需耐心等着姑父上门去提亲,定下婚期便可了。   这心里正得意的功夫,突然听见自己的房门咣当一声响,然后冲进来一个高大的青年,看着他问道:“你就是田德修?”   田德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啊了一声道:“你是谁呀?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还没等他说完,衣领子已经被那青年一把拽住,然后整个人呈弧线被抡到空中,等抡了一圈之后,直直抛向了窗口,那窗被撞得粉碎,人也跟破布口袋似的被甩了出去。   待狼狈落地,疼得田德修是七荤八素,哎哟哟直叫。   袁光达从腰里抽出一对金瓜小锤,哇呀呀怪叫着要过去给那小子开瓢。   这小锤看着不大,在战场上却是一锤定生死的利器,若是被锤中头穴,就得脑浆迸裂。   幸好旁边的人一早得了将军的吩咐,一把抱住了参军,不让他靠前杀人。   成天复长腿一跳,轻巧的从窗口蹦了出来,上去冲着田德修的肚子便是几脚猛踹,然后再一把拎起他的发髻,开口问道:“说!是谁指使你污蔑得晴的?”   田德修终于醒过腔了,来者……不正是成得晴的兄长成天复吗?只不过以前在宴会上看他时,觉得他身形虽然高大,却是一个儒雅有礼的俊美青年。   可今日他这般横冲进来,摔人打人的,简直暴虐的如狮子一般,下一刻便要吃人。   看来他这是为妹妹出头,前来找人算账来了。   田德修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硬气地说道:“成大哥,您误会了。是得晴跟我暗暗相约……私定终身,并没有污蔑一说……啊啊……杀人啦!快来人救命啊!”   还没等他说完的时候,成天复已经懒得听他胡诌,抽出宝剑照着他的大腿便捅了两个窟窿。田德修就是个纨绔子弟,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楚,疼得他双眼翻白,痛哭流涕嗷嗷惨叫。   就在这时,田佩蓉也被丫鬟搀扶着急冲冲赶了过来。   一看到这般血淋淋的情形,田佩蓉顿时大惊失色,高声道:“成天复!你……你可是有官职在身的朝中官吏,这里也不是边疆沙场,你若敢杀人,必要以命偿命!”   她嘴里虽然喊着,可心里却一阵又怕又喜。怕得是成天复杀红了眼,连她也一并害了;喜得是他若就此犯下人命,那么成家的家产倒是能顺理成章收回来了!毕竟田家的一条人命,可不是白白让他杀的……   她心里正快速盘算,却发现成天复微微侧首看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那等骇人的眼神,吓得田佩蓉一激灵,生怕成天复杀红了眼,也不敢再拦,连忙跑到一旁侧屋,抵着门对身边的嬷嬷低声说道:“快快命人去呈报官府,再找回老爷,这里是要闹出人命了!”   可是成天复却扬声说道:“不必费工夫了,我已经找来了府尹大人来此为证,而且我的手下将成府周遭围个水泄不通,没我的命令,今天谁也别想进出府!”   就在这时,好几个身穿铠甲的兵卒夹着一位穿着居家宽袍,趿拉着鞋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与成天复说道:“回禀将军,各处大门已经分兵把守,院墙之外也有人站岗放哨,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另外,我们按您的吩咐,也将府尹大人从家里‘请’来了。”   那位府尹大人也摸不着头脑,他昨日参加酒会,宿醉未醒,就被突然闯入府里的兵卒给“请”到这来了。   等看见骠骑大将军执剑伤人,满地是血的时候,一下子后脊梁冒冷汗,酒意全醒。   田佩蓉从偏房探头,颤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是要干什么?这不过就是小儿女之间的私事儿,你干嘛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难道你不顾及你妹妹的名节清白了吗?”   成天复冷笑:“你们不就是拿捏着‘名节’二字算计着我妹妹吗?今日我还真管顾不了了!”   说着他弯腰拎起了哭天抢地的田德修,命人将他伤口简单包裹捆绑起来,又挥手招来了成家的管事开口问道:“昨日田夫人和这小子一起去的永宁国公府,都有哪些下人一起跟去了,把他们通通给我找出来!”   那管事的下意识要去要看田佩蓉的眼色。   可就在这时,走来了两位身穿铠甲的勇士,一左一右将管事的夹住,成天复了挥手说道:“不必一个一个的亲自去找,上一边的屋子里去拿纸笔来,把人名都给我写下来。”   那管事进了屋之后,便被刀架住了脖子,没有办法只能应付写下了名单。   成天复按照名单随便找了两个人来,又是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让他们再写下随行的人名。   这几个人因为没有串通一致口径,写的名单都不一样,等到校对时,发现管事的人名写得少了些,那管事在屋子里便生生挨了一顿毒打。   这下管事彻底服软了,他是盛家里的老人,可知道这位四少爷是个什么德行?今日若不乖乖写好名单,他是要被打死在这屋里的。   在老老实实地将人名写全之后,成天复看了看,又找人核实了名单,便将这些人全都一并捆了来,挨个提审,询问昨日的情形。   就在提审的功夫,成培年已经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起初他都进不来,被几个铁塔般的大汉横眉立目地拦在了自家的大门口。直到桂娘和香桥她们赶来后,那大汉进去禀明了将军,才允了他们进来。   成培年一入内院的时候都傻眼了——这都是什么血煞修罗的场面?成天复这逆子难道是要屠戮了成家满门不成?   他立刻气得破口大骂,冲到成天复前,想要给他一嘴巴。   可是儿子却一下子将宝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剑尖儿抵了抵他的喉咙比划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方才看到了妹妹的脖子,就是这里淤青未散……父亲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到成家吗?今日我如愿回来,父亲怎么还不高兴?只可惜这府上脏污得让人下不去脚。我替成府清理干净了,我们父子俩再坐下来慢慢聊。”   跟过来的知晚也吓了一跳,她倒不是因为见血害怕,而是担心成天复冲冠一怒失了理智,若真在成家杀了人,就算有理也变成没理的了。   到时候田家纠缠,表哥不但会丢了官帽,恐怕还会有牢狱之灾……   所以她走到了成天复的身边,小声地道:“表哥你要不要坐一会儿喝一杯茶,缓缓再与他们理论。”   成天复知道小姑娘这么说是在提醒了他莫要失去理智。   他看了香桥一眼,顿了一下后说道:“我心里有数,你和母亲去一边坐着吧。”   再说那些被提审了的下人们,看到了田德修被捅成血葫芦的样子,一个个吓得是体若筛糠。   成天复说得明白,若是有人想不明白,非要给人尽忠职守,卖弄忠心,那就别怪他跟刀剑无情,让人立刻去阎王爷那报道。   所以这些人也顾不得去想田佩蓉会不会发落他们了,被稍微恫吓提审了之后,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说出了那日田佩蓉吩咐他们趁着得晴小姐去后院解手的功夫,绊住她的丫鬟的过程。   甚至还有一个小厮是专门给田德修引路的,只等着得晴落单之后,便让田德修与她走个迎头碰。   成天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之后,转头问正在包扎额头的父亲:“您都听见了,是您那位夫人蓄谋已久,找来个这么个龌龊东西玷污我妹妹的名声,若不是得晴跟她表姐学了几手,只怕是要被这狗东西拽入屋子里,生生叫他给糟蹋了!如今人证俱在,田夫人,父亲大人,府尹大人,都讲个章程出来吧!”   成培年又不是傻子,其实昨日听到了田佩蓉说时,他其实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事有蹊跷。   不过田佩蓉说过这婚事的好处,那侄儿是个孝顺懂事的,也知道成家当年分家的不公,若是他娶了得晴,定然会说服妻子,归还给岳父大人一半家产,图个女孝父慈。   他听得觉得有道理,而且那得晴也不过是被田公子拉拽了一下衣袖子,就算被人看到,也就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没有谨守礼仪,只要成亲便也没事了。   既然与官威面子无损,他乐得装个糊涂,促成这门亲事。   可没有想到,得晴居然闹起上吊自尽,而成天复疯了一般领着兵马杀将过来,还带了个府尹大人为证,三堂过审,生生将一桩小儿女的私情办成了意图逼奸谋财的大案。   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只能冲着田佩蓉姑侄瞪眼道:“你……你们当真如此行事?有没有将王法家规看在眼里?”   田佩蓉也没想到成天复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杀上门来,眼看着下人们纷纷泄了底,她将心一横,抵赖道:“这都是成天复屈打成招,我家侄儿只不过看得晴貌美,一见倾心而已。如今他们拉扯已经被人看到,你若是替妹妹着想,便大事化小,成全了这门亲事,如此一来,我们田成两家便是亲上加亲,不然的话,得晴的名声受辱,她在这京城里头,也寻不到婆家了!”   “哥哥,我就算出家做姑子,或者立刻死了,也绝对不嫁给这奸佞无耻之徒!”就在这时,得晴居然也被丫鬟搀扶着走了进来。   她听说母亲随了哥哥冲去了成家时,虽然身上难受,也勉强起来,急急过来了,兵卒认得成家的小姐,所以放了她进来。   昨晚她一时想不开,害得母亲那么伤心,已经后悔不已,若是哥哥因为她而闯下大祸,耽误了前程,那她真的就没法再活了。   方才哥哥和袁光达的表现都带着腾腾杀气,她真是越想越怕,一路都差点急哭。   如今看哥哥还好,并没闹出人命,这心里也是一松。   成培年这时才看到了得晴脖子上的勒痕,心里也是一惊,倒明白了儿子为何像疯子一般冲进成家撒野了。   他到底是得晴的父亲,一看女儿这般,心里又隐隐恼恨起田氏来,不过又恨女儿做事鲁莽,生生将一桩小事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成天复见妹妹来,一皱眉头道:“我会替你处理妥当的,你先回府去吧。”   得晴却摇了摇头,径自看向了立在成天复身侧的袁参军,直直问他:“你曾经有意跟哥哥提亲,要娶我是不是?现在我被这姓田的狂徒缠上,被他当众扯了衣袖子,你可介意?”   袁光达压根没有想到对他一直不假颜色的成小姐突然开口问话,呆愣之下,顿时露出傻笑道:“只要你愿意嫁,我自然肯娶,你若恼他扯了你衣袖子,我这就将他的胳膊削下来给你解气!”   说着,愣小子抽刀便要过去砍胳膊,吓得田德修都要尿了,痛哭流涕地喊着:“英雄好汉饶命!”   得晴也是有些被他逗笑了,赶紧喊住了他,然后对哥哥道:“父亲不是担心我嫁不出去吗?这便有一个不介意的,他若愿意娶,我也愿意嫁,不知哥哥和母亲是否满意这门婚事?”   此话一出,满堂的人都有些缓不过气儿来,毕竟除了知晚知道得晴跟袁光达这小子平日里的互动外,其他人都未曾觉察。   不过成天复来回看了几眼之后,似乎有些了然,开口道:“袁参军此番前线立功无数,又是与你年龄相当,若是你们有意结成夫妻,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没有什么好阻拦的……”   桂娘在一旁都听傻了,呆愣愣看着眼前这个黑得跟驴粪蛋似的袁光达,觉得这般粗汉,跟女儿怎么会相配?   成培年也觉得这婚事定得太过儿戏,拍着大腿道:“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哪有女孩子自己寻人去问娶不娶的?太也不像话了!”   可是得晴却打定主意了,她昨日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倒是看开了许多的事情。   自己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个糟心的父亲和继母。   原本因为父母和离的事情,她就不好寻婆家,偏偏自己还有大笔的嫁妆,惹来继母红眼。   若是丈夫是个软弱拎提不起的书生,难免将来还要被他们纠缠。   倒不如寻个跟哥哥一样的武汉子,不循规蹈矩,知道疼人便好 。   到时候,若父亲和大伯再来闹,她的夫君能一言不合,跟他们提刀来见,混不吝地不讲道理,倒是省了许多的麻烦啰嗦。   经此一遭,得晴觉得门第出身,甚至样貌都不重要了,她就是想要个钟馗般的丈夫,替她吓退那些缠着她不放的魑魅魍魉。   今日哥哥来见自己时,那袁光达也在,还没等哥哥说话,他便先红了眼睛问她,是谁欺负了她,他将那人杀了给她出气。   冲着这一句,得晴愣是将个驴粪蛋子看顺眼了,同时也下定决心,若是他不介意,那……便是他了!   只有她嫁了人,才能绝了田寡妇谋夺她嫁妆的念头,也就此平息了被田德修轻薄的风波,保全了府里其他姐妹们的名声。   现在听父亲大声质问,得晴冷声道:“您听了这贱妇的挑唆,搅黄了我和齐家的婚事,却非得将这个吃喝嫖赌的东西往我跟前塞!您哪里像个父亲?是诚心要恶心死我?今日你若还是不答应,非要搅合我的婚事,那我……我就再拿绳子,吊死在你成家的大门前!让你卖女求荣的事情传扬得满京城的都是!好好长长你成大人的脸!”   说到最后,她已经声嘶力竭,浑身颤抖,而袁光达活似得了令的狗子一半,目露凶光,虎视眈眈地瞪着成培年,大有他不答应,就将准岳父一金瓜锤死的架势!   “你……你这个逆女!盛桂娘!你看看你将女儿养成了什么样!”   府尹大人今日被成天复派人“请”来,穿着个睡袍子光着脚儿看了一上午的狗血家斗。   他看得明白,这案子若真升堂会审,那成大人的面子里子可都丢光了。   眼下成大人还不上道,府尹大人便好心出言点拨道:“那个……成大人,您啊,得先就急着眼前,先将女儿的名节保全了,不然得晴小姐都豁出去上吊了,若死了人命在里面,尊夫人和侄儿恐怕是要因为逼奸不成闹出人命,戴了木枷锁上堂会审……”   听府尹大人一提醒,成培年打了个激灵,再也不说话了。   府尹大人是个聪明的,他当然知道成小将军将自己搬来可不光是做个证人这般简单,为了早点回家,接下来他该劝的劝,该吓的吓,总算是给成培年的脑子开了一道缝隙。   成培年先前就因为盐税的案子失了圣宠,若是再因为私德不修被人参奏,那可就毫无前程可言。   当下大家坐到一处,由着府尹大人说和,总算是定下了得晴的婚事,那婚书上不光是有盛桂娘的手印子,还有成培年的签字画押,以后成培年再反悔,也抵赖不得。   就在一众人拟写文书的时候,知晚坐在一旁微微松了一口气。   得晴出事以后,她一直有些自责,不应该听了得晴的话而未告知表哥关于田公子的事情。在盛家,她始终拿自己做了外人,所以有时候做事都要周详着别人的态度。   得晴不愿意她多事,她便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想到竟会闹到这等地步……   这个田佩蓉不亏是田贤钟的女儿,真是阴毒极了,全无大家贵女的肚量……就是不知这一番回去,表哥会不会责问自己明知不报……   她低头沉思抬头的时候,正看见表哥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正蹙眉看着自己,看起来似乎对自己满腹不满……   “你这样可像话!”他开口便是申斥,语气冰冷得很。   知晚自觉愧对这几年在盛家吃的米饭,便垂头站起,待要开口认错时,就听成天复低声道:“就算急着出门,也该穿好衣服……先将这个穿上。”   说着,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递给了知晚。   知晚有些傻眼地接过袍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居家的宽服——虽然不甚有美感,衣领子也微大了些,但也算能见人的。   相比之下,她可比那位正猫腰写文书的府尹大人得体得多,那位大人还半敞开衣襟,趿拉着便鞋,脚脖子半露着呢!   表哥不知是不是被气昏头了,居然还有闲心管她这等衣着小事,却不知给当牛做马的府尹大人添衣换鞋。   待她想说些什么时,表哥已经转身回去桌边去了。   等写完了文书,府尹大人又反过来替田家姑侄说情,只对成天复说这事儿真闹到公堂上,对于成家的姑娘名声大大有损。   倒不如就此打住,田德修自作自受,自己回去养伤,不得再借着伤势纠缠成将军,而田佩蓉也交由成培年依着家规惩处。   看起府尹是替田德修他们说情,其实也是变相警告着田家姑侄莫要再用此事滋扰盛将军,不然的话,自己也要反惹一身腥。   因为那成天复的两剑实在刁钻,那田德修就算养好了伤,那条腿也得跛了。现在陈晓了厉害,也让这个泼皮断了再上公堂反咬的心思。   成天复知道,今日这事儿的确闹不得公堂之上,留着田德修的狗命不为别的,只为妹妹的名声。   不过他今日大闹成家,乃是一箭双雕,既要惩治了田家姑侄,也要敲打一下他的那位迷了心眼的父亲。 第61章   眼看着成培年叫人发卖了几个参与帮助田德修围堵得晴的下人之后,成天复依旧坐在堂上饮茶,看那架势,还要等着父亲大人提审田佩蓉。   成培年今日闹得里外都不是人,所以见儿子还赖着不走,心里也是窝火带气儿,便问他是不是还要留下来用个晚饭?   成天复见父亲赶人,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不过临走的时候,成天复都是摸着腰间的佩剑,跟父亲大人确认了一下,还要不要让他返回成家了?他现在倒是想在成家常住,协助着父亲好好清理一下门户。   成培年看着儿子那讥讽的表情,真是要气炸心肺了。   他之前还觉得儿子一直是那个家祠罚跪,一声不吭由着他抽打的少年。   可是今日被儿子刀架在脖子上,成培年才惊觉儿子已经羽翼丰满,压根不受他的管制了。   这样的混世魔王若真回了成家,那就是成家的四老爷了,是要骑在他脖子上拉屎的!   所以成培年听了这话,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就算我成家无后,我愧对祖上,也绝不要你这个逆子入门!”   香桥躲在马车上看着表哥被父亲跳脚骂时,分明看到表哥嘴角的冷笑。   今日这一闹,当真是完全戳破了他跟父亲那一点点的父子情分。   香桥突然有些心疼成天复,他看着在笑,可是心是不是在疼呢?   就此一遭,盛家的男男女女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了。   盛桂娘虽然是一路跟来的,但是这事儿从头到尾看得晕头转向,坐在马车里突然忍不住掐自己的大腿,生怕自己是被梦魇着了。   她真闹不明白女儿是不是疯了?怎么突然就指着个驴粪蛋子就要嫁给他为妻呢?   当时她就有些急,但是被自己的儿子摁住不得发作。   等出成家上了马车后,略微缓定了元神,她便急切地问女儿:“那个什么……袁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别因为一时在气头上就糊里糊涂的嫁了呀!”   得晴靠坐在香桥的身边,跟母亲辩解道:“他是哥哥的部下,虽然官职不大,但也是正经的营生。哥哥说过他是个老实之人,不管怎么样都比那个田德修强。”   盛桂娘挑男人向来是看相貌的,要不然当初她也不会看上成培年而执意低嫁。可是她没想到到女儿嫁人竟是比她还糊涂,不光不看门楣,连样貌都不挑了。   如此一来,这桩姻缘竟有些被逼上梁山。   一时间,盛桂娘的心里跟吞苍蝇似的,倒好像是她自己被迫要嫁给一个粗汉,哽咽了一声后竟然哭出来。   得晴气得不行:“娘!你至于这样吗?”   盛香桥也连忙掏出了手巾帕,给姑母擦拭眼泪并且劝慰道:“姑母快别哭了,那袁参军就在车外,若是被听见了,岂不是让人多想。”   可是盛桂娘的眼泪便是决堤的大河,怎么也止不住,等下了马车之后头也不回的冲进府里,要跟母亲好好论道论道。   等这桩临时起意的婚事呈报给秦老太君的时候,秦老太君也纳闷,诧异怎么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个袁光达来?   等老太君知道了这事情的原委之后,尤其是听到得晴差点上吊那一节时,气得是一拍桌子,冲着王芙和女儿喊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不跟我说,你们可真是主意变大了!”   好在知晚坐在一旁,替祖母拍着后背顺气儿,小声说道:“昨夜大家都急得不行,母亲他们也是怕当时跟您说了惊吓到您。如今事情都是圆满解决了,我看着得晴倒是蛮喜欢那位袁参军的,并非像姑母所说的那样,只是临时起意。”   祖母叹了一口气,吩咐成天复让那位袁参军过来一见。   结果老太君没有防备,突然眼前晃入个五大三粗的黑铁柱子,吓得她老人家身子微微往后一倒,堪堪被孙女香桥给扶住了。   不过老太君见多识广,很快镇静下来,只温言让人给这位未来的外孙女婿让座,然后开口询问他的年龄生辰以及家中父母情况。   袁光达自然老老实实一一作答,只说自己年有二十,老家是在北边,养牛羊过活。   他是家中的老二,父母高堂由着大哥奉养。他不喜欢读书,所以便早早出来闯荡入伍,投奔到了成将军的麾下。   当老太君问到他家有牲畜几何时,那袁光达挠挠脑袋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向来是不管家中营生,又离家太久,也不知那些牛羊有没有生病死光……老太君,我娘说过,带毛喘气的都不是财,若是闹瘟疫,便全没了,所以她也不跟我说,说是怕知道的人多,被瘟神盯上就不好了。”   桂娘在一边听着这等子愚钝之言,不停地摇着轻纱团扇,一副有些喘不上气儿来的样子。   老太君听了点一点头,便不再问了,反正怎么问也是穷小子一个,得晴将来得赔进去嫁妆就是了。   香兰坐在一旁撇嘴,觉得那袁光达可不像他长得那样老老实实。家里有多少牛羊,用眼睛一看不就知道了?他居然扬长避短说不知道,显然是怕被盛家看不起。   若是盛家悔婚,他就娶不到成得晴这样的富丫头了。   从表姐的这一番遭遇来看,有一个立不起来的娘亲,还不如没有呢!   姨妈桂娘也是满脑子的糊涂账,竟然眼睁睁的看着表姐坐拥这般丰厚的嫁妆,却嫁给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粗野军爷。   她自己的亲娘白氏如今还在田庄上被囚着,她这个没爹没娘庶女的婚事自然也没有人张罗筹谋。   可是香兰觉得若是自己也要嫁给袁光达那样的汉子,那她真是宁可死也不去受那个罪。   想到这里,香兰愈加坚定了要快些找婆家的心思。   不管怎样,得晴的婚事到底算是定下来了。一个女孩家短短几个月婚事如此一波三折,说出去的确名声不好。秦老太君反复思量,也觉得只能这样了。   好在那袁光达是成天复的部下,他若婚后待得晴不好,自然有将军大舅哥整治他。   虽然那袁光达身无恒产,现在分配的家宅也不过是间小宅院,不过莫欺少年穷,就看他以后能不能继续建功立业,稳步升迁了。   依着桂娘的意思,是要给女儿再选买间大宅院的。这样成亲的时候,亲戚朋友见了也好看些。   不过袁光达表示,他娶妻何须妻子填补嫁妆?他自己也有些积蓄,这些日子会到处看看,新挑间宅院买来以为成礼之用的。   既然未来姑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了,盛桂娘也不好打女婿的脸一味坚持。   而得晴在国公府与田公子的那一场风波,也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但因为成天复亲自去了成家,作天作地大闹了一场,总算是镇压住了谣言的根苗。   成天复临走的时候说得明白,京城里但凡有他妹妹的风言风语,他一定全算在田佩蓉和田德修的头上。   若是有人想借此作筏子故意给他妹妹栽赃,就先把脖子洗净,下次他再踹门进来的时候,必定是要手起刀落的。   田佩蓉被人拿了短处,那故意设计陷害得晴清白的口供还在成天复的手里攥着呢,甚至连田德修受伤的事情都不能计较,就是满心的毒汁儿也要暂时按耐着不得发作,自然也不会去造成得晴的谣。   当时在场的夫人们也都有分寸,不好拿女儿家的清白去污蔑,等得晴已经订婚的消息传扬开来的时候,她跟田公子在庭院里拉扯的那几下,自然也更不会有人提起了。   毕竟成天复去成家闹的事情,她们也有耳闻,有这样一位护犊子的兄长,夫人们也不愿意惹祸上身。   成得晴在鬼门关上历练了一遭之后,心性似乎成熟了一些,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说她的闲话,只一心一意地置备嫁妆。   因为袁参军父母兄弟远在北方的缘故,虽然已经送去了书信,可要等他们来京城观礼还需得二个月的时间。   她原本要嫁给齐家,已经置备齐全了绣品嫁妆。可是得晴却说拿了要准备嫁给别人的嫁妆跟袁光达成婚,有不恭敬丈夫之意。   就在定下婚期的时候,她让丫鬟们在院里点了几个火盆子,生生的将那些嫁妆绣品全都烧掉了,就当祭奠她那逝去的婚约。   火光冲天,看得香兰又是一阵心疼。   她觉得就算是富丫头也没有这么糟践东西的。得晴若是不爱用可以给妹妹呀!香兰知道盛家崇尚节俭,有些外强中干,自己将来出嫁时,可备不出得晴这些精致的好东西。当下急得她连连跳脚,生生抢了几件出来。   不管怎么样,东西都烧了之后就要重新置备。   其他的都可以分给雇请来的绣娘,可是像鸳鸯盖,绣花枕一类的,还是需要自己亲手缝过几针以示诚意的。   所以得晴也减了出门的次数,安心在家里做嫁妆。   这一下可苦了香兰。没有了姑母姐姐的作陪,她也不好一人出去,所以跟得晴和姐姐香桥坐在一处做绣活的时候,也是满嘴的牢骚。   “母亲也是,就算姑母和得晴忙得分不开身,也不用让我也拘在府里啊!最近都不带我出去,就算是有相宜的公子,也要生生错过了。如今得晴出嫁了,姐姐也是不愁的只我一个,压根就没人想着。”   知晚正帮得晴绣鸳鸯帕子,听见香兰提起自己,不由得抬眼:“凭白怎么提起我来了?我怎么就不愁了?”   香兰翻了翻眼睛,有些羡妒道:“你当然不用愁,只坐在家里,那亲事便有人接二连三的上门来提。先是方家的公子来提亲,被母亲婉言谢绝了。那位世子爷不也是几次三番的给你递帖子要约你出去吗?依着我看,他这是好马也想吃回头草,听说王爷最近的风头正健,若是他得势了还想娶你,岂不是良缘一桩?真闹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为何当初要求了祖母跟陛下退婚?”   盛家除了成天复和知晚以外,都不知道当年盛宣禾去世的真相。所以香兰才肆无忌惮地提起了金世子。   不等香桥说话,得晴却瞪了香兰一眼,她向来瞧不起香兰表妹眼皮子浅薄。   依着她看,那世子爷跟田德修都是一丘之貉,全都是花心的肠子,可香兰却依依不舍,念念不忘,真实叫人笑掉大牙。   最可恨的是,她最近总是明里暗里地嘲讽着袁光达,一副看不起未来表姐夫的架势。   得晴听得来气,正好趁机嘲讽回去:“我看你也不必急,若是依着你看人的样子,这满京城里都是爱养妾侍的小爷们,个个都适嫁,你又何必着急,只看哪家府里堆的钱银铜臭多,嫁过去就是了!”   香兰被得晴一顿抢白,不由得气急败坏,两个人便吵到了一处。   知晚已经习惯了她们姐妹间时不时的吵闹,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不过那个世子爷的确是给她递送了几回帖子。   后来也许是猜到了她不想理人,居然请托了别府的小姐让香兰给香桥递话,大概的意思是,他如今已经年岁大了,不再似年少那般荒唐,若是成家之后,更会收心养性,建功立业云云。   总之听起来,世子爷说的不是他自己,倒像是表哥附体,上进得很。   知晚当然不会搭理世子爷的疯言疯语,她也不甚客气地警告香兰,莫要再给她带这类口信了,如若再传,她就告到母亲那里,香兰少不得要罚跪家祠。   香兰有些怕姐姐,自己又理亏,被她申斥便憋了一肚子火气,结果全在得晴的身上出火了,两个小姐妹最后吵翻了天,连针线笸箩都给扬了。   香兰跟得晴大吵一架之事,惊动了嫡母王氏。   王芙对待自己的两个继女,虽然尽量一碗水端平,可是心下还是向着香桥多一些。   再加上她自己两个孩子还小,总要分出大部分精力去照顾他们,能分给香兰的精力实在是不多。   可是听香兰因为不能出去而跟表姐争吵,言语间还怨由着长辈,不想着她的亲事,王芙觉得也不怪继女不满,便自我检讨了一番,觉得的确不能耽误了香桥和香兰。   所以等永定国公府的太夫人再递送帖子来的时候,王芙特意叫上了香桥和香兰两个姐妹一同跟着她去了国公府做客。   国公府的太夫人还真是满心的喜欢着香桥这孩子。   虽然她从小就便失了父母,可养在秦老太君的身边倒是教养得通情达理。   当初在叶城老宅子的时候,他也亲眼看见了,这小姑娘不光是医术精妙,那家里家外也操持得有模有样,这样既干练又精明的小姑娘,如今可是不多见了。   听说那成家表哥的生意也是委托她代管的,三年下来,铺面田产都是照料得井井有条。   满京城的大宅门里看看去,像香桥这样知道柴米油盐贵,会操持家宅的小姐能有几个?娶个这样的姑娘家入门,那才叫做省心省力。   眼下老五还没有着落,依着她看,若是能娶了这盛家的姑娘也好。   所以国公太夫人这几次都是点名叫盛香桥上门儿来,也希望她跟老五相看一下。若是两个孩子彼此看对了眼儿,余下的便可以交由长辈商量了。   不过这只是太夫人的意思,在儿媳妇国公夫人那里却还有别的盘算。   国公夫人可不像太夫人那一代,曾经跟先皇种过粮田,想的是经营持家。她从小便养尊处优,觉得若是持家,找个能干的管事下人便可尽吩咐下去。   儿女的婚姻讲求的是门当户对,对国公大人在朝堂之上有锦上添花的裨益。   这盛家姑娘的确能干,模样也生得好,但是盛家却没有什么大起之色,跟京城那些渐渐沉沦的门户一样,只会越走越低。   而且她听说,那慈宁王府的世子爷似乎还未死心,总是见天儿的往姑娘那捎信儿,这很明显是余情未了。   每次那盛家姑娘一来,世子爷就顺着老五的门路也跟着入府。虽然男宾女宾不同处一厅,但世子爷总是频频往女宾的这院儿里张望,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是家里头的老五跟盛家的大姑娘定了下来,那不是往世子爷的脸上抽嘴巴吗?   虽然慈宁王现在的势头大不如从前,可慈宁王到底是陛下的大儿子。   眼下太子病弱,田皇后新生的皇子又太小,谁也说不好以后的事情。   国公夫人觉得这门亲事既不相称,又略显得麻烦一些,倒不如给老五订个别家的,更省事一些。   她这话也跟自己的婆婆太夫人委婉地说了一嘴。   可是太夫人跟中邪一般就是喜欢上了盛香桥这女孩子,还说她这是妇人短视之见,她永定国公府屹立朝堂不倒,是凭借着几代的至纯至诚之心。   儿女的婚事上更不必拉帮结派,非要娶了个高门的贵女进来。不管怎么样,这盛香桥可是比她先前定下的那个沈芳歇要靠谱多了。   国公夫人不好跟婆婆硬辩,只觉得这人一老了,若是固执起来也够人一呛。   她见说不动婆婆,倒也没有多费唇舌。   只不过回身来跟王芙和香桥他们闲聊的时候,国公夫人话里话外透出了意思,大概便是婆婆年岁大了,说起话来难免异想天开,见谁家府里的年轻小姑娘都是发自心里的喜欢,也不怕玩笑话被人当真,白白耽误了年轻小姐的姻缘。所以太夫人若是说了些什么,还请王夫人和小姐都不要往心里去。   王芙听着有些五迷三道,还需得费心琢磨琢磨,可是知晚有多通透啊,一下子就听懂了。   国公夫人的那意思是,他们家的五少爷是绝对不会跟盛家的小姐联姻的,若是太夫人开玩笑,让他们别当真。   是以盛香桥在回来的路上,跟母亲将这话细细讲明白了。   王芙这才后知后觉,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气愤道:“他家老五不过是个庶子,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叫得响亮罢了,是书读得通透,还是为官有什么建树?就是最近押运军资立了军功,还是借了天复的春风!难道我家的姑娘没人要?非得塞给他们家?要不是他家太夫人的递送帖子,我真是连门都懒得登。以后你们两个跟他府上的那个七姑娘也少来往!免得叫人疑心,还以为我们要攀龙附凤高攀他们家!”   这番话听在香兰的耳朵里,如同晴天霹雳,偌大一个国公府的大门,就此在她面前关得严严实实。   她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最近勤于外出,倒是少了跟表哥同在书房里,温书联络情谊。嫡母说得对,那些国公府的高门哪是那么好攀附的?就连姐姐这个嫡女,那国公夫人都没瞧得上,那她这个庶女就更排不上名号了。   还是表哥的姻缘靠谱些,有了姑母这个话软的婆婆也不受气……就是将来甩脱不掉得晴这样尖酸刻薄的姑姐儿,但是自己若成了嫂子,还教训不明白得晴吗?   所以从国公府回来以后,香兰一时间不再迷茫,开始起劲地往小厨房跑,接揽了给表哥炖药膳补汤的差事。   这些天里她也看见了,姐姐因为精通药理的缘故,经常让厨房给祖母、嫡母和姑母表哥他们炖煮汤水。   祖母自是清心明目,润肺的一类,嫡母和姑母的是清血养颜的,而表哥的则是缓解疲劳,固本益气的。   香兰不得不承认,在拍马屁这类事情上,姐姐的功力愈加深厚,拍得滴水不漏。   这送汤水的事情既不用太花费银子,贴心又露脸。   所以她当下便将表哥的那一锅靓汤差事承接了过来,依着温补的医书,精心熬炖了一锅,端送到了表哥的眼前。   可没想到一路殷勤地主动端送入书房后,表哥连看都没看,只闻着那汤的药味便皱眉道:“我不爱闻这味,表妹还是拿去自己喝吧。”   香兰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她疑心表哥是怪她前些日子冷落了他,才故意这么说的。   她可是亲眼看见过,无论姐姐香桥端了什么药味的汤水,表哥都是连汤匙都不用,一滴不剩地一饮而尽。 第62章   当下香兰红了眼睛,径直问表哥是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否则为何只饮香桥的汤水却不饮她的?   成天复拧眉抬头看着哭得梨花带泪的表妹香兰,有些不明白她委屈个什么劲儿。   香兰在书房里哭诉的时候,盛桂娘正好也要入书房跟儿子说话,还没迈进屋子,恰好听个正着。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心里却一下子开锅了。   虽然桂娘在别的事情上优柔寡断,但是毕竟是有经验的妇人,这一类男女相处之事,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香兰侄女那幽怨说话的语气,分明就是埋怨着表哥不看重着她,竟然在争风吃醋!   这让桂娘心里一惊,猛然醒悟到孩子们的确是大了,真的该避嫌了!   若是这香兰私心爱慕着儿子,再闹出了些什么丑闻来,这宅子就没法清净了。   她可只有这一个儿子!成天复仕途光明,前程远大,给他选妻子当慎之又慎,不说选个名门贵女,最起码也要对儿子的仕途大有裨益。   至于这位庶女出身的侄女香兰,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给儿子做妾……她也不配。就她那眼皮子浅的性格,将来不得将儿子的后宅子搅闹得天翻地覆吗?   想到这,桂娘猛地咳嗽一声,然后毫不客气地踏步迈了进去,香兰一看姑母进来了,倒是连忙擦拭眼泪低头跟姑母问好。   桂娘绷着脸对香兰道:“你表哥过些日子要考学,正是用功的时候。你若无事,可以找香桥她们玩耍去,没有事就不要踏进你表哥的书房了。”   香兰不好说什么,便福一福礼,撅着嘴出门了。   等她走了之后,闺娘这才转身对儿子急切说道:“为娘说句不该讲的,你如今也大了,该懂得避嫌了,一定要记住跟你两个表妹都要有些分寸,切不可二人独处,更不许在言语上让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   成天复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母亲,皱眉说道:“母亲缘何说起这些事儿来?”   桂娘急切道:“你还看不出来,香兰那丫头在外面碰了壁,现在又到你这献起殷勤来。我可跟你说了,你妹妹的婚事就万万不对我的心意,若是你再娶一个不对我心的媳妇,那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桂娘眼圈泛红,悲意上涌,忍不住开始哭了起来。   成天复这一上午都不得清净,长叹一口气,扔下手里的书卷问道:“难不成我的书房里祭着龙王,你们一个个都要来施雨哭一场?我又不是那些心思混沌的人,母亲不必同我讲这些捕风捉影的话。”   桂娘也知道儿子是个心里有谱的,于是略略放下心来,但依旧是殷切叮咛,直到成天复直直用眼睛看着她,她才算收敛住不说。   自己这儿子,长得比他老子年轻的时候还要英俊,也难怪年轻的小姑娘都爱看他……   等她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琢磨着要再敲打一下香兰那丫头,这样才保靠一些。   有些话摆在前头,让人听明白了,也就省了以后的啰嗦,总不能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撕破脸吧?   所以借着陪着女儿绣嫁妆的光景,桂娘一边对线,一边和颜悦色地对香兰说道:“你表哥这一番也不知能不能考出个文状元出来,可无论怎样,他也该到了成亲的时候……我已经寻了媒人,请托她们替我寻了些相适宜的姑娘。对了,我还还顺便跟媒人们说了,家里有两个未嫁的女儿,若是他们有了合适的公子也会给你们相看一番的。”   香兰一听这话有些急切了,瞪眼憋了一口气,才开口道:“姑母,您家是这样的情形……得晴姐姐的婚事便诸多不顺,若是寻了个不知根知底儿的姑娘入门儿,她的性子若再厉害一些,岂不是要给您气受?依着我看,还不如寻了个知根知底儿的,不嫌弃着您与丈夫和离,对您也孝敬不是?”   桂娘一听这话,料想自己猜得果真没有错,这香兰真的是将心思打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所以她忍着怒意,不咸不淡道:“我可不是那成培年,总想着什么亲上加亲。知根知底有什么用?我认识的小姐里可没有能配得上天复的,他前途大好,又是个有才学的,我总得寻个书香门第,与他相当的小姐吧!你表姐得晴就是糊里糊涂地嫁人了,我可不能让你表哥再糊里糊涂地跟人私定终身,娶个不知所谓的媳妇儿进来,最起码也得是个官宦世家,岳丈岳母都通情达理的……”   香兰急切地还想开口再说,却被姐姐香桥在桌下踢了一下脚。   知晚之所以踢香兰,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出糗。   她这个旁听的人都听明白了,姑母的言下之意是不希望盛家的姑娘骚扰到表哥,香兰若再说话就是自取其辱。   得晴在一旁听得却是怒火中烧,一摔簸箕道:“母亲,你就是看不上袁光达是不是?没的这般夹枪带棒!”   一时间,桂娘这才惊觉方才失言误伤了女儿,又跟女儿辩驳了几句,结果母女二人吵了起来。   知晚便趁机拉着香兰的手走了出去。   香兰虽然平时咬尖刻薄,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姑母最后说的那一句“父母双全”实在是戳中了她的心窝子,于是等出来的时候,便气愤地跺脚低声道:“姑妈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知晚把话拦住了,拉着她又走了一会才说:“姑母只是说自己想找什么样的儿媳妇,与你何干?你白白地掉着眼泪,可别让人误会了。”   香兰猛一吸鼻子,瞪眼看向姐姐,不甚服气道:“难道你听姑姑说的话就不气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你不是也看上了表哥了?”   知晚觉得好笑:“这话又从哪里来的?”   “不然你为何总要给他送汤?”   知晚有些无语,她虽然年龄小,也算跟府里的小姐们一起成长了几年,可是她脑子里想的事,半点不沾风花雪月。   以前忍饥受冻的日子还会时不时入梦,她会想着给父母亲人报仇,会想着如何赚钱银,可心里想的要紧事绝对不会是什么“爱与不爱”的。   虽然她有时也不想搭理香兰,但是想着自己还顶着香桥的名头,在盛府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总要替香桥尽一尽当姐姐的责任。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无奈说道:“我可不光只给表哥一人送汤。祖母和嫡母,甚至姑母那头我也送了。至于你和得晴的体质偏湿,又怕胖,不宜多饮汤水。所以我给你们两个人都配了养颜纤体的药丸子,那照你的话里的意思,我将你们都看上了?我全要嫁一遍?”   香兰被她的话堵得没词了。   因为姐姐所言,句句属实。这些年来,姐姐的确是妥帖周到地将家里的老小都照顾了个遍。   有时那心细讨好的程度,总让人疑心她是雇请来的管家,又或者是扑入府里结草衔环报恩的雀鸟,而非家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香兰一时理亏,想着姑母的话,更有些绝望,只抱住了姐姐香桥的腰,在她怀里突然哭着道:“姐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也要找个像袁光达那样黑煤球一样的粗汉子嫁了?我亲娘不在身边,都没人替我着想。我想我娘了,可是祖母又不肯放她回来……呜呜……我该怎么办?”   知晚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香兰的后背,宽慰道:“胡说,母亲可都替你想着呢。你前些日子嚷着要出门,母亲不也带你出去了吗?再说祖母也不会眼看着你老死在家中的。不过……这嫁人可不只看对方的门阀高低,还要看两个人是否过得合心顺意。不然的话,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眼前的昙花。你是女孩子,在婚事上不要太过主动。前些日子你总往五公子面前跑,别的小姐面上不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也是笑话你的。姑母不是说了吗,她已经请托了媒人,你且再等一等,反正我也不急着嫁人,有好的,全可着你先挑好不好?”   这一番话总算逗得香兰破涕而笑。   不过今日听了桂娘的话,知晚也是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万万不可跟表哥太过亲近了。   姑妈说的对,表哥可是有大好前程之人,总不能因为一些闲言碎语,落人口实,让人觉得盛家不清静吧。   所以此后她不再去书房,就连给表哥补身子的汤也停了。   这日,知晚正准备出门去河埠头去看看货船交接,可走到门口却发现表哥还没有去官署,而是立在盛家门前,似乎在等人。   他一身玄色长袍,金冠玉带而立,让人忽视不得。   知晚朝表哥施了礼,然后开口问道:“表哥怎么还没有走?”   成天复抬眼看了看这个有几日不见的表妹。   知晚今日外出,穿得虽然不是锦衣华服,但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发髻高高梳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淡扫峨眉,轻点朱唇,虽然只戴了只珍珠的发钗,却显得干净素雅,   成天复看到她心道:也难怪他那一向老实的同窗方砚看她一眼就全忘了该有的礼仪……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也正准备去河埠头公干,听舅母说你要去,正好与你同路,免得路途上再出什么岔子。”   柳知晚本想回绝,可转念一想,现在是白日,并非二人独处,又恰好同路,若是回绝了表哥的好意倒显得刻意了。   所以她便笑了笑,点头说好,便上了马车。   而成天复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等出城来,到了官道之上,成天复并没有急着策马,正走在马车的旁边。   如此安静的走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开口问道:“表妹最近似乎不怎么来书房了,也不给我送汤了?”   知晚撩起了车帘子,看着表哥,小心问道:“表哥不是跟香兰说不爱喝药味儿吗?我寻思着一定是你前些日子喝得多了,有些腻了胃口,我便让小厨房停了熬补汤。表哥若是想喝的话,那我就将方子给姑母吧。毕竟隔着跨院,从盛家往你的院子里端汤时,难免会凉,还是让姑母吩咐你们院的厨娘给你熬炖吧。”   成天复看了她一眼,有些冷漠的转了头,看着前方。   知晚见表哥不再说话,也放下了帘子,重新拿起书卷,准备安静地看一会儿书。   可没走几步,马车突然颠簸了起来,然后又停了下来。   知晚再次探头看时,才发现她的马车被表哥的小厮引着上了一旁的斜路,又上了一处陡坡。   “表哥,你这是要去哪?”她诧异问道。   成天复翻身下马,然后走到了马车前,对着她说:“前几天无意中发现这坡下乃是一片天然的花海,你前些阵子在府里憋闷得太久,不妨在此处散散心。”   听表哥这么说,知晚不得不下了马车,等上了斜坡往下一看,可不是一片偌大的花海吗?   只见一片耀眼的金色充盈,一直蔓延至远方的河道旁。虽然其中也点缀些其他颜色的花,但金色太厚重夺目,完全把其他的颜色掩盖住了,在阳光下形成一片浩瀚金海。   知晚一时看呆了,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平时常走的官道旁,竟然有这样迷人的景致。   成天复弯腰摘下来一朵开得正艳的花,伸手递给了知晚,让她簪在发髻上,她的头发梳得好看,可惜就只有一根珍珠钗,显得寡淡了些。   在知晚还小的时候,成天复就很愿意给她买首饰簪花一类的,毕竟身边有个漂亮的妹妹,总是希望把她打扮得像瓷娃娃一般好看些。   知晚伸手想接,可是看着表哥正冲着自己淡淡的笑时,却觉得有些为难。   表哥生得好,是那种无可挑剔的俊美,虽然平时总是冷着脸,可是他若愿意呈现温柔时,一笑一颦都是带着莫名的吸引力。   香兰偷偷说过,表哥出席宴会的时候,那些小姐们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看着他,嘴里就差流口水了。   以前知晚年纪小,倒是没觉得怎样。   可分开三年后,如今再与表哥重逢,她觉得自己似乎能品酌出男人相貌的好坏来了。   就比如现在,儒雅高大的年轻男子长指捻花儿,长臂舒展,浓眉微挑,朗目含笑地看着她时,知晚也觉得有些心跳加快呢。   难怪香兰每每看到俊帅的公子,都会看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的给他们讲论那些公子们风姿品貌的不同之处。   若是表哥这样英俊出尘的美男子时时在眼前出现,的确是比水晶肘子、桂花糖鱼一类的美食更让人有一种馋涎欲滴之感。   知晚此时仿佛才开通了灵窍一般,却又失落地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不缺钱银,若狠心花钱的话,倒是能顿顿去吃肘子。但表哥这样的美男子与她来说,依旧只是静静远观而不可近亲的金贵之物。   想到姑妈那日的苦口婆心地敲打,知晚决定咽一咽口水,一脸正色地对表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满心想着玩耍,这花……跟我的衣裙不配,簪了也被人笑话……时辰不早了,表哥若是无事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快些赶路?”   成天复也是这几日没见她来书房,一时跟青砚问起。   青砚便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让大小姐出门,她该不会是心里有气了吧?”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成天复,他这才想起,她的确有一阵子没有跟香兰她们外出了。   所以今日,他想着知晚一直憋闷在府里,便想带她出来散散心。   可若是以游玩的名义去邀约表妹的话,难免要一视同仁地带上得晴和香兰她们。   自己的亲妹妹还好,那香兰表妹未免有些聒噪,所以成天复干脆决定趁着护送知晚去河埠头时,领她来这花海散一散心。   他来的时候还让青砚装了食盒子,里面有从德朔斋买来的红汁焖肉和栗子扒鸡,这两样菜都是知晚前几天跟得晴在花园里聊天时说过的。   他碰巧路过,在树丛后听了一嘴,那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好像在咽着口水。   这小丫头虽然不是舅舅亲生的,但从逝去的舅舅那里原封不动地继承了吝啬的家风。平日就算手里有钱银,也舍不得吃太贵的酒菜,想起别人品尝过的食坊美食,只痛快地说一嘴巴。   他想着她那日的话,便让青砚提前预定来,并吩咐食斋将这些菜用铁盘盛装,一会在篝火上略微加热一下,便是原汤原汁的鲜味。   若表妹看花看得饿了,正好可以就地野炊。   她花朵一般的年岁,肯定玩心重。若是今日玩的不尽兴,改天他还会带她去游船,郊外的雁湖上还有一群天鹅没有飞走,若是荡舟穿行,也很有趣……   可当成天复说出跟她准备吃食的时候,刚才还沉浸在灿烂花海里,一脸喜色的小姑娘下一刻却突然翻脸,一本正经地说要走。   成天复的表情略冷了下来,低声问道:“怎么不喜欢这里吗?”   知晚哪里会不喜欢?只是若是在这里跟表哥待得太久,一会回府走漏了消息,必生波澜。想着香兰和姑母一个赛一个厉害的哭功,知晚觉得还是不要招惹表哥比较好。   她有些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花海,然后转身,用着严苛老母亲的口吻对表哥说道:“这如水消逝的时光是用来历练和学习的。现在白日正好,你又有公务在身,不快去做事,然后回府看书,却在这白白耽误功夫,难不成是准备科考的时候走一走过场?你若考不中,我出府交际时,不也跟着丢人?”   那副老气横秋训人的口吻,若是换了一个人说当真是无趣儿,就是给人兴头上浇了一瓢冷水。   可是知晚长得娇俏可爱,一双转来转去的大眼满是灵气,就算故意扳起脸来训人,在成天复这样的男人看来,也是小姑娘多作怪,威严不足,只甚是气人罢了。   怪不得得晴总爱捏她的脸儿,那微微嘟起的脸蛋,当真是诱人想要捏一把……成天复原不过是想一想,可等他的手挨近知晚的面庞时,差一点就捏上时,成天复自己都吓了一跳。   虽然他一向当这个女孩是妹妹,可男女有别,就算她真是自己的亲妹妹,自己也不能有如此放肆之举啊。   毕竟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再是那个满天烟花下,朝着他嘴里塞冰糖葫芦的小丫头……   想到这,成天复急急地撤回了手,表情冷凝地看着知晚,突然一言不发转身上了马,吩咐着兵卒道:“你们将小姐护送到河埠头去吧!”   说完之后,他便径直催马而去。   今晚并不知表哥内心起了深海波澜,方才他伸手过来时,她还以为他生气了,要出手教训自己呢!   而现在看表哥突然转身离去,也只当是自己搅了表哥的兴致,让他不高兴了,所以催马离去。   其实知晚也不愿意得罪成天复,在她的心里一直渴望有个这样能力卓越而又疼妹妹的大哥。   可惜……他不是自己的亲大哥,所以她总要识趣避嫌,免得惹了香兰吃醋,姑母担忧。   也许……等表哥有了嫂子之后,姑母也会放下顾忌吧,那时自己也能少些避忌……   知晚转头看着那花海,再次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凝烟道:“去,将表哥留下的食盒打开,如此美景不能辜负,我得好好吃一盏酒。”   京城昂贵的食斋果然名不虚传!   那红汁儿焖肉竟然用的是西域葡萄佳酿,搭配着特殊的香料,用筷子轻轻戳肉,就能流出满溢的汁水来,吃一口,酒香包裹着油脂的鲜味在嘴里流转,舌头都要融化了,还有去腻的凉拌小菜酸辣得宜……   知晚满意地嚼着肉,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也难怪表哥生气,这么好吃的菜,她居然急着赶他走,都没让他吃一口,换成是她也会生气呢! 第63章   那日到了河埠头时,知晚吃得有些发撑,所以也不急着验船,只在河埠头上走一走。   最近她花钱的确很节俭,好久没有放纵地给自己买零嘴吃了,并非她要继承盛家的家风,实在是囊中略有羞涩。   她船行的生意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虽然得了李会长的通融能够顺利通行,但是缴纳的行会费用太多,压根见不到利润。   起初的两个月,甚至一直都是知晚不停的往里垫银子,长此以往下去,也要接续不下去了。   今日来到河埠头验看,就连掌柜看了都心里不落忍,试探着东家问她要不要收了摊子,就此不做了?   不过知晚却笑了笑道:“所谓万事开头难,哪有一开门就赚流水利润的买卖?”   说完这些后,她只让掌柜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她则站在河埠头临时租来点账之用的小屋子里,看着过往的船只,一看就是半天。   之前的几天,她也是抽空每日来河埠头验看,   她发现所谓的行会,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除了每月收缴各个船行的会费之外,就是在码头的出工身上另赚一笔,想要在码头做扛包的营生,就得让行会抽成。   那些出力的短工们能赚几个钱?这样的买卖就是在穷人的身上再盘剥一层皮,着实缺德。   看完了自己船行的货船装货,知晚便打道回府。   进城时正好是晌午,到了繁华的街市,知晚想起祖母爱吃汇香斋的酥皮果子,便决定逛逛街市,再给祖母买糕饼回去。   虽然自己最近手头略紧,可是跟祖母却不能吝啬,而且表哥那个食盒子太丰盛,知晚还有些肚胀,走一走,正好消散一下食物。   正巧有个摊位卖糖人,知晚想到嫡母的一对龙凤胎平儿安儿,便挑了一对孙大圣和大肚八戒的糖人儿。   等她抬头时,无意中扫到了街尾,突然目光凝住了。她看到就在街角一处不甚起眼的茶舍旁,立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女人。   虽然帽子上的面纱很厚,看不清人的脸,可巧一阵风吹来,略略吹开了那女人的面纱,虽然她及时低头并按住了面纱,可知晚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田佩蓉。   不过田佩蓉并没有看到她,只谨慎地看了看左右,便低头入了茶舍。   知晚低下头倒是升起了好奇心——那茶舍看着不太雅致,生意略显清冷,并不像是田佩蓉这等贵妇人会来消遣解闷之地。   而且此处离成府甚远……她如此大费周章地前来这里,是准备见谁呢   知晚想了想,转身去了那茶舍斜对面的一间书画铺子,这类铺子都有二楼墨室,茶水不限,供文人雅客鉴赏书画之用。   她随手点了几幅画,又让凝烟掏了一两银子给掌柜的,算是包了二楼,让她坐着欣赏书画,实则是坐在了窗边,探看着斜对面茶舍的情形。   不一会,她便看见从一辆随处可以租借到的驿站马车里跳下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匆匆入了茶舍。   不过那田佩蓉到了茶舍二楼的雅间坐定之后,便有丫鬟快速掩上窗户,知晚一时也看不清窗里的情形。   难道田佩蓉私下里又跟别的男人生情,在此幽会?知晚想了想方才风起时,田氏那未施粉黛,略显蜡黄的脸,便将这个念头给否了。   若是幽会,就算乔装打扮,她也不会连妆容都不画的。   而且那个男子虽然低头看不清脸,但是看着体态肥胖还有些阴柔,倒是跟宫里那些宦官有相类之处。   田佩蓉应该是见宫里的什么人吧……   既然看不到茶舍的情形,知晚便不急不慢地磕着瓜子,然后管凝烟要了随身带着的小铜镜,调整好角度,将镜子别在了自己的窗边,然后她站起来,拉着凝烟微微侧立在了窗户口,保证那茶舍门口的人看不到自己。   不多时的功夫,那男子便出来了。当他出来时,恰好斜对面的窗户投射来一缕刺眼的光。   那男人下意思扭身回避,又眯着眼朝着这边看了看。   待看清那窗边似乎挂着铜镜的时候,那人也没在意,毕竟像这类店铺窗外,挂着辟邪的八卦镜一类的东西也很常见。   不过他径直往这边看时,知晚却可以真切地看到他的脸了。   知晚的记性很好,不光背书记药单子,就是记人的脸也是一绝。   她的脑海快速闪过,一下子便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他是田皇后身边的太监秦升海!   田佩蓉是田皇后的外甥女,若是她想跟秦公公见面,随时都可入宫一见;若是皇后传话也可以径直去成家。   可是两个人却偏偏在宫外如此遮遮掩掩地见面,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再说那田佩蓉,与秦公公匆匆一见之后,便上了马车,想到秦公公方才替姑母带的话,饶是田佩蓉的心都在微微直跳。   秦公公跟她讲明了以后的行事章程。她知道里面的利害干系,必须得小心稳妥的行事。   毕竟这是要避开宫里御医要行的事情……想到这,田佩蓉闭上眼睛,这么好的机会,她若是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是可惜?   想到这,她的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因为上次的田德修的事情,成培年与她勃然大怒,最后竟然喊出了休妻的话。   她也不是吃素的,只三言两语就将成培年驳得没了词,他吃着田家的,依靠着田家,有什么资格休妻?   成培年这几年一直吃着稀烂的软饭,牙口也硬不起来。可是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连衣服箱子都搬到了妾侍的屋里,立意要冷着她。   不过也算自己的肚子争气,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又有了响动,一时间成培年大喜过望,当晚她喊着腹痛,成培年就从妾侍的房里搬了出来,摸着她的肚子让她好生将养。   那个盛桂娘以为纵容着一双儿女来闹一场,就能撼动她成夫人的地位?她好不容易抢过来的成郎,可没这么容易放手,盛桂娘简直是痴心妄想。   有生之年,她若不能让盛家家破人亡,她就不配为田家之女!想到这,田佩蓉闭上眼,细想着自己接下来的筹谋。   再说知晚从书画铺子里出来之后,又回去船行叫来了三个机灵的伙计,与他们细细地吩咐了一番之后,才回转了府中。   今天是月中十五,按照盛家的惯例,姑母他们也会从跨院过来跟着祖母一起吃晚饭。   所以就算知晚不觉得饿也要在桌边作陪,一家老小好好的吃上一顿团圆饭。   到了晚上的时候,成天复终于会来了。   在饭桌上,他吃得有些急,桂娘看得心疼,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问身后的小厮:“少爷中午吃得太少吗?怎么饿成这样?”   青砚的目光微微瞟了一下正低头用筷子点数米粒的盛家大小姐,然后回道:“将军太忙,落了饭顿,一直没得空吃……”   知晚点饭的手微微一顿,忍着不去看那正沉默吃饭的英俊青年,内疚之情开始蔓延……若不是她赶他走,表哥本来应该能饱足地吃一顿的,食盒子里那么多的酒菜……   现在是她撑得吃不下饭,而他饿了又是那么急,真是涝的涝,旱的旱……   想到这知晚心虚地用将饭碗扣在自己的脸上,快速扒拉起米饭来,等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她便说吃饱了。   恰好祖母下午吃了她买回来的果子,也吃得不多,等祖母下桌时,她顺势跟着下桌走人了。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饭厅拐角时,成天复突然撂下筷子,有些吃不下去了。   这一次他十分肯定,那个小丫头是故意在躲着他!   平日里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那小丫头虽然话也不多,可是每次都是跟大家一起吃完才下桌的,而且他特别喜欢听他讲军中的事情,每次都会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听。   可是今天她先是绷着脸回绝了他的好意,然后在饭桌上正眼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连青砚说他中午没吃饭,都没能让她抬起头来好好地看自己一眼。   不知为何,成天复的心里突然有些发堵,不甚痛快。他觉得自己算是白疼这丫头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妹妹,现在年岁大,开始分心眼儿了。   等将来嫁了人,恐怕就会将这自己这个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表哥尽抛在脑后了。   就在这时,饭桌上的议题又到了盛家女儿们的婚事问题上。   桂娘笑盈盈地跟香兰说:“我请的那两位媒婆倒是寻了几位相宜的公子。有几个年岁小的跟你很般配,不过他们一听说咱们盛家有两个姑娘,也都说依着礼数最好是先从大的开始相看,这是规矩,算不得看轻你。”   桂娘也知道香兰心眼子小,所以先将话说透,免得埋怨她这个姑妈不一碗水端平。   香兰却觉得那些人家其实就是想看嫡小姐,不好意思直接说看不起庶出的姑娘,顿时不乐意地撇了撇嘴。   不过她又想到姐姐香桥曾经跟她说过还不想嫁人,有好的都要先给妹妹看,所以一时又雀跃了起来,开始询问那些公子们的年岁家境。   成天复听了一会儿,越听心里越烦,不过心里倒是明白一点,虽然他觉得那丫头还小,可她的确也是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了。   想到这,他腾得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饭厅。   桂娘被儿子吓了一跳,觉得儿子好像不甚痛快,于是便叫住了青砚,问他:“天复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外面受气了?”   青砚觉得他家少爷受的气没法说,所以只能嗯了一声后道:“……也没有,就是……就是没吃好饭!”   ……   知晚回到屋里后,便坐在桌子上对账,心里想的却是白日里看见田佩蓉的事情。   她现在对这位田夫人也算是有了几分透骨的了解,看着是个雍容大气的人,实则满腹的歹毒心肠。   田皇后应该了解她这个侄女品性,所以这般隐蔽地叫她去做的事儿,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知晚已经叫了船行的几个伙计放下手头的事情,轮番站岗,密切地盯着成家的宅门和后门,只将田佩蓉这几日的行程一一仔细查问清楚,并且呈报给她。   因为得晴的事情,成家前些日子发卖了一批丫鬟婆子,包括田佩蓉的两个贴身婢女也都卖出去了。   这田佩蓉就算是再从娘家要了几个贴心的丫鬟,若是有要紧的事,只怕也不会放心托付给她们去做。   且看看她每日的行程,说不定能猜出这里面的猫腻。   当年他父亲的冤案田家一直在推波助澜,跟慈宁王府为虎作伥。   现如今忠贞之臣埋骨青冢,而奸佞之人却稳坐庙堂,知晚觉得人间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所以姑妈说的那些嫁人的话,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跟嫁人相比,如何为父亲鸣冤报仇才是最要紧的。   等到知晚算完账便洗漱一番甩身上床去了,可是心里存着事情,一时也睡不安稳,等她正朦胧要睡去的功夫,突然听到有石子儿磕碰窗帘的声音。   这是……成天复惯常叫她的方式,知晚有些迟疑地起身,来到窗户之后。   果然看到了表哥立在月下的高大身影,知晚觉得表哥是来找他算账的,所以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表哥若是有事儿,等明天白日再说,现在天已经黑了,我要睡去了。”   成天复并没有说话,只是朝她摆了摆手,示意着她出来。   知晚又迟疑了一会儿,才赶紧套了一件衣服,用巾帕扎住了披散的长发走了出来。   不过表哥看起来并非要找她月下闲谈,只是一脸凝重低声道:“有件事儿想要托付给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知晚也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儿?”   “东宫派人来了,希望你入宫看病。”   听表哥这么一说,知晚立刻说道:“等我去取药箱子。”说着便快步走回了房间,等再出来时,她已经利落地换上了一身衣服,头发也用簪子简单的在脑后盘上了发髻。成天复接过了她手里沉甸甸的药箱子低声道:“只你一个去,不能带着丫鬟。”   不用表哥说,知晚也明白。平日她没有起夜折腾丫鬟伺候茶水的习惯,所以廊下一向不留人,她院里的丫鬟婆子都睡得沉,现在都还未醒呢!   于是她只一个人跟在了表哥的身后,悄悄地顺着跨院儿的院门儿,到了表哥的院子,然后再从后门坐马车一路悄悄而去。   等挨近了宫门,马车却绕了一大圈。   最近因为陛下翻修了宫中的西殿,所以西殿院墙被拆开了一段儿。虽然夜里也有人把守,但把守之人都是成天复营下的,只要避着配守的大内禁军,就可以进入西殿,免得在宫中进出记事本上被记一笔。   而入了西殿堂之后,东宫的人一早就在那候着了,引着成将军和知晚一路入了东宫之内。行事甚是隐秘。   不过知晚并不奇怪。这些年里,她也一直在给太子配药,每隔一段时间,东宫会派人去叶城去取。很显然,太子并不希望自己疗毒的事情被外人所知。   所以在外人眼中一直苟延残喘的太子殿下最近几年来,毒性实则已经驱散得差不多了。   太子到底是年幼时损伤了身体,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身体康健,脉象也有些虚弱,但也不必时时烦忧着太子会随时撒手人寰了。   成天复夜里来寻,知晚还以为太子病体有了反复,急着叫她来问诊呢。   可没想到太子爷正负手立在殿外等着他们,一看知晚来,便让她入内殿给太子妃诊脉。   见知晚急匆匆而来,太子妃温婉一笑:“真是麻烦你了,夜里还要这般为我波折一趟。”   知晚赶紧行大礼问安后,便给太子妃诊脉。   这一搭脉,知晚顿时瞪大了眼睛,笑着道:“恭喜太子妃,您……这是已经有两个月的喜脉啊!”   不过太子妃并没有惊喜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笑着道:“得亏了你当初替我调养身子,这些年来也不断给我送滋补驱寒的谈汤药,我也总算是能替殿下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了。”   知晚笑着继续搭脉,诊看了一会道:“脉象平稳,并无什么不妥……太子妃可还有别的吩咐?”   太子妃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前些日子,宫里的御医来请平安脉时,我便知道自己坏了身孕……然后便是母后前来亲自探看,送了我一大堆的补品吃食。不过……她曾经问过御医,说是太子的体内有宿毒,会不会影响我腹中的胎儿。那御医图着自己不担责任,便是用话两头堵,说了也跟没说一样。所以我便想起了你,想让你替我再问问脉,只是我若白日寻你进宫,传到了母后那里,倒像是我不信任母后亲自委派的御医一般,这才让你夜里入宫一看。”   知晚听了太子妃的疑虑,边笑着宽慰道:“因着殿下的病情,我这几年寻了许多古籍,研究了象尾草的毒性,它虽然会损耗中毒之人的元气,但是只要毒素拔除干净,便无损绵延后代,而且太子妃您的胎像平稳,也不没有滑胎迹象,只要日后注意,小心将养便是了。”   太子妃听了知晚这么一说,才彻底放心下来,等知晚又开了些适合孕妇调剂身体的方子后,便可以随着表哥出宫里。   当他们从宫里出来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整个京城都陷入在沉睡之中,马车的蹄子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可是到了西胡同的时候,却听到前方吵嚷,据说是有一户人家夜里失盗,叫了打更人鸣锣搜街。   成天复坐在马车前眉头一皱,他倒是不怕官兵询问,但是如此一来,可能要暴露出他们刚刚从宫里出来的事实,白白给殿下增添麻烦,更是损害了知晚的女儿名声。   成天复抬眼一看,发现旁边是一家客栈,便让知晚下车,将马车停靠在马房里,准备去客栈暂避一下。   像这类住店,店家惯例要问询一堆的,可是成天复几个金叶子递送过去,那店家就特别有眼色地什么都不问了。   都这个时候了,进来的乃是一位出手阔绰的俊逸公子,身后还跟着个低着头看不清脸儿的小姑娘,这成双成对的……店家那老江湖的眼睛一看就明白了。   这是未婚男女偷偷夜里跑出来幽会了,所以他很有眼色地对提出开两间房的成天复道:“这位公子,小店只剩下一间房了,你看……”   此时店外街道的嘈杂声渐大,成天复知道若是被那些官兵看见,必生波澜,而且对知晚的名声大损,所以顾不得许多,只领了房牌子便带着知晚快速上了楼去。   那店家还贼兮兮地探头冲着楼梯处说道:“我们小店夜里也供热水,方便得很,客官只管放心尽兴玩耍……”   就在他们入了房间时,就听那楼下有官兵进来询问,可询问店家可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来投店。   那店家手里还捏着金叶子呢,自然是拿人手短地代为遮掩道:“小店里住的都是拿了官府牒文入城办事的外乡客,并无什么可疑的人来。”   楼下交涉的时候,成天复将头附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便直起身子,可他一低头却看见小表妹也紧贴着房门,正紧张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不一会楼下的声音减小,那些官兵走了之后,成天复顺着半掩的窗户往楼下一看,街道上还有三两个官兵在来回搜荡,眼下还不能着急出去。   可是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无人知道,也与礼大不相合。   成天复一时踌躇,想着转身出去,将房间留给表妹,实在不行他就在楼下的茶室里喝上半宿茶。   不过知晚听到表哥要出去,却想到现在已经入秋,夜里透着寒凉,若是表哥受寒,岂不是影响秋考?   刚才他们在前厅处问询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些冷意,而这屋子里摆着炭盆子,比前厅暖和多了。   相比于成天复,她倒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毕竟她从来没有当自己是闺阁里的名门千金,现在无人,表哥乃是正人君子,她又不打算睡下休息,总不能将表哥轰撵出去,让他受冻吧。   所以她叫住了表哥后,四下看看,当看到桌上摆着一副棋盘时,便笑着说道:“既然一时出不去,表哥跟我杀上几盘消磨下时光吧。刚才那店家不也说了,夜里供着热水,我们可以沏一壶茶提神,放心玩耍。”   成天复虽然不似金世子那般花心,处处留情,但也不是无知少男,那书院同窗们私下里没少私下流转一些开解风情的画本子,他也是看过一些的。   所以他笃定店家所说的玩耍……跟表妹理解的玩耍绝对不是一回事儿。 第64章   听表妹这么天真一说,成天复忍不住笑了一下。   知晚不知表哥突然在笑什么。   不过他薄唇微启,笑得微微露齿时真是迷人英挺,可惜这里不是茶宴贵女云集的场合,不然表哥岂不是又要迷倒一群姑娘?   她一边分神胡想着,一边将棋盘子摆好,歪头对表哥说:“来呀,让我看看表哥你最近几年棋艺可大有长进?”   成天复沉默了一会儿,便走了过去,坐在了知晚的对面。在这略显清冷的秋夜里,两个人对坐在桌子前,开始下起了棋局。   当然,他们下得并不是围棋,依旧是知晚最擅长的五子棋。   成天复有些无聊地想,自己现在居然居然还有陪着小孩子玩这个的心思。   不过两个人都够聪明,就算五子棋也能杀出千军万马的威风。   知晚一边下一边想着白天的事情,又看了看表哥,试探地问:“如今……那位以后了身孕,对朝前可会有影响?”   成天复看了她一眼,然后说道:“若是男孩,便是嫡系一脉有后,正位稳固……”   因为身在客店,他们俩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宫中太子”一类的词汇,可是彼此都明白话里的意思。   若是太子妃能诞下男婴,便是太子一系有后,加之先皇后陈家的扶持,太子承嗣便固若金汤。   所以太子妃之所以深夜唤她入宫,实在是因为腹中的那一点骨血太珍贵了,对那胎儿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不得不防。   想到这,知晚便说了白日里撞见了田佩蓉与秦升海密会之事。   成天复拧眉想了一下,说道:“你店里的那几个伙计也探听不到什么,可以将人撤了。我自有门路,去监视那田氏的行踪。”   知晚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的那些伙计也只不过能盯梢而已,若是表哥派人出去,一定更管用。   二人这么一边说上几句,一边下棋,过了一会,便都不说话了。   知晚一直没睡,白日又走了许多路,如此忙碌了一夜后,有些困意上涌,竟然连连错棋,被表哥赢了两盘。   也不知什么时候,当成天复在乍然起跳的灯花里慢慢落下一子时,才发觉窗外街上的人语声渐渐消散了。   他站立起来朝着窗外看了看,也不知那些官差有没有寻到人,反正都已经走散了。   待他回头想唤知晚下楼时,才发现那小姑娘就在方才等棋的功夫,竟然趴伏在了桌面上,酣然睡着了。   成天复一时失笑,走过去低头看着她沉沉的睡颜。   只见她弯着纤细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玉琢一般的手腕半露在宽大的衣袖外,粉嫩的脸儿就似猫儿一样便蜷缩在臂弯里,双目安然闭合,弯长的睫毛如扇,半启的樱唇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竟然已经深睡,让人不忍打扰。   成天复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拿起他放在椅子上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既然她睡得正舒服,叫她起来反倒不好,倒不如让她睡一会儿,等天色快亮时再叫起她一起回家。   可待挨得近时,他微微低头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馨香,看得见她枕着的侧颜……不知不觉黄毛小丫头已经出落得沉鱼落雁,此刻如醉卧美人,跳动的灯光映衬得她的肌肤漾着暖意的光……   成天复忽然觉得呼吸微微一紧,腾地坐了下来,尽量不去看在对面酣睡的小姑娘,只穷极无聊,用修长的手指捏着棋子,一点点垒砌成塔。   不过百无聊赖地搭了一会,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又滑向一旁小姑娘酣睡的面庞。   目光凝滞时,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她这样不防备人,就这么毫无戒备地睡了?还真是个小孩子,若是这间屋子里是旁的男人,看着这样娇憨傻睡的姑娘,该是何等凶险?她连店家的不怀好意的笑话都听不懂,母亲她们却张罗着让她嫁人,虽然看着满脑子的生意,好似十分的精明,可在男女之事上,这丫头还不如得晴懂得多……这样下去,她必定是要被男人骗的……若是坏男人骗了,又该如何是好?   这思绪流转之间便如野马奔放,一时竟想到她身穿花嫁衣裳,嘴角含笑,被一个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认识了几日便牵上了花轿。   他阻拦着她,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女子的婚姻当谨慎。   可她竟然半抬着下巴,与他呛声道:“我就是要嫁人,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管得着吗?”   虽然只是臆想,成天复还是被脑海里逼真的情景气得不轻,心烦之下,忍不住用手猛地一推自己搭建好的棋塔。   这一下,哗啦啦的声音,被推倒的棋塔也把对面的小姑娘给弄醒了。   知晚这一场睡得倒是香,只是突然地震,耳旁是棋子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   她猛地坐直,睡眼朦胧的抬起头四望,当她看见对面的成天复时,有些发愣。   晃神间才想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立刻心虚地坐直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欣慰地发现自己没有流口水,然后努力清醒着问道:“表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她说完这话时,突然发现成天复似乎满眼的怒气未散。   知晚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表哥为什么一脸不快的样子。   就在这时,成天复冷冰冰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就这么冒失睡着了……像话吗?”   知晚刚刚睡醒,脑筋还有些不清醒,不过成天复从小到大地爱训人,他训人时是不许人顶嘴的,所以她乖巧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很不像话,然后迟疑道:“……是我不好,应该让表哥先睡,我给你把哨才对……”   知晚直觉认为一定是表哥也困得想睡,却碍着怕有人闯进来,才一直强撑着。这么想来,自己的确太不体贴了,最起码也得让表哥先睡,才轮到她打盹啊!   可是成天复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一双俊目倒是越瞪越大,咬牙切齿道:“这不是谁先睡的问题,而是你万万不该跟男子同处一室时睡着!”   知晚终于有些清醒了,呆愣了一下,才抓住了表哥生气的点,于是又乖巧道:“表哥所言甚是,只是我觉得表哥并非别人,就跟自己的亲哥哥一样,一时松懈了……”   这般亲切的话按理说,本该宽慰表哥的心肠。   可是听她这么一说之后,他反而胸口愈加烦闷,却又不知为何缘由,只腾地站起身来,原地踱步了几圈,又回身盯看着知晚,看得她心虚地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时,他才突然转身道:“天快亮了,我们回府去吧。”   说完也不等她,自己便疾步下了楼梯。   于是趁着天际的晨曦还没有散开,两个人出了客店,便往马车上走。   不过上马车时,知晚踩着了门口的积水,脚下微微一滑,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幸好表哥一把将她扶住,才没丢人摔倒。   只是他们二人上车太匆匆,竟然没有留意到就在街边拐角处,一个男人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金廉元这几日心情烦闷,在盛香桥那连连碰壁之后,隐隐生出了自暴自弃的心情。   亏得他为了她连日努力,甚至也打算效仿着成天复走一走恩科之路,以此证明自己绝非酒囊饭袋。   可是连日苦读却无解语佳人抚慰,恰逢好友生辰,于是几个志趣相投的友人便聚在城外画舫上通宵达旦地饮酒。   按照往常的惯例,金世子都是会歇宿画舫,由着香脂软玉为伴,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美人都觉得味如嚼蜡,干脆酒席散去时,便乘着酒兴返城。   可惜他忘了夜里城门不开,结果跟小厮随从们在城门口蹲坐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一个相熟的门官将他私放进来   金世子在城门口的马车里窝了一宿,浑身酸软,所以他看天色微亮,干脆踩着石板路信步前行,消散一下宿醉。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溜达到这处平时不太走的街道时,竟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店里出来。   一个是他倾心到几度梦里才能相逢的未婚妻,而另一个就是他引为知己,从来都是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成天复!   这两个他绝想不到的人,竟然在如此微妙的时间里,从客店里走了出来,那盛小姐上马车时还不小心滑了一下,成天复伸手扶着她的胳膊,而她则回头朝着他灿然的笑!   有那么一刻,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金世子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裂开来,只想直直冲过去抓奸问罪,可偏偏脚下生根冲不出去。   待回神时,那马车已经跑得没有了影踪,不知去向了。   金世子紧握双拳,走入了客店,径直问店家:“方才那一对男女昨夜可共处一室?”   店家收到的金叶子威力犹在,所以见有不相干的人来问,便一脸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可等金世子一个大银锭扔过去时,店家立刻眼睛冒光,咬了一口银锭辨别了真伪后,立刻开口道:“带着个小姑娘,娇嫩嫩的,自然是同在一个屋子了!这夜里还要过两回热水呢!”   那一刻,金世子头顶的青筋都要爆裂出来了。   想着以前的种种,盛香桥每次面对自己时的不耐烦,竟然都有了答案——原来她一直都喜欢她的表哥!甚至可能与自己婚约尚未解除时,便跟成天复那厮暗通款曲!   迟迟才发觉的绿冠压得人抬不起头,被前任未婚妻和好友双双背叛的耻辱更是烧灼得人肝肠寸断。   金世子腾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他紧握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指甲已经扣得掌心鲜血淋漓——成天复!盛香桥!你们都给我等着!   这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知晚并不知客店暗起的风波,她那日总算是趁着盛家上下晨起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凝烟刚好起来,进了房间没看到小姐的身影,正犯懵的时候便看小姐走了进来。   幸好知晚平时有晨练的习惯,便说自己今日起的稍微早了些,去练了一套拳便回来了。   凝烟也没有疑心小姐的话,只服侍小姐洗漱,可没想到小姐洗完脸之后也不梳头,一头栽到床上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这一睡便是大半天的功夫。   等到下午起床时,自家船行那边的伙计送来了信,说了那位成家的夫人今天的行程。   也无非就是出门去别的府上做客,顺便再采买些东西罢了。   这做事的伙计很是细心,甚至连田佩蓉买了些什么,都一一详细记录在案。   知晚来回看了几遍,并没看出什么玄机。   只是发现田佩蓉曾经去过药铺子。不过她买的那药也是活血一类,平平无奇之物,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这就是一个宅门里的富人最最普通的日常。   伙计询问小姐,是否还要跟田佩蓉。知晚想了想说:“不必了,有人会去替了你们,你们回船行做事就行了。”   等伙计走了,知晚就一边喝着稀粥一边看着自己今日收到的各种信函。   有一封是慈宁王世子的,她连拆都未拆,就顺手扔到了一旁的香炉子里焚了。   不过当看到一封行会印章的书信时,她倒是先挑拣出来打开细细看了一遍。   这信函是李会长写的,信里的意思是希望她去船行参加一下船行的例会。   算起来,知晚入了行会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是那行会的例会从来没有叫她去参加过。   她自己船行的掌柜也说好了。毕竟船行是跑船的买卖,而长途一类的货船,都视女子上船为不详,所以行会的一众东家里也没有女子。   知晚觉得入乡随俗,应该尊重行规,便也没有去过。没想到今日李会长居然不顾及祖宗规矩,主动邀请她去了。   知晚觉得这里面有点意思,于是第二天起得甚早,带着丫鬟婆子便坐马车去了行会的会所。   到了行会的门口时,她发现那李会长竟然领着一众船行东家,乌泱泱一大群立在门口恭迎。   看那架势,倒像是迎接财神一样,看着她下马车,一个个都眼冒金星。   其实知晚也知道这会长为何这般恭敬的态度。   以前,李会长仗着自己背靠慈宁王府这座大山,加上慈宁王掌握着运送军资物品的便利,说一不二,底下的船行们想要接生意,必定要过李会长的关卡。而且据说李会长黑白两道通吃,以前就有人不守规矩,不交会费,最后一趟船下来,被劫匪闹得是家破人亡。   最近慈宁王府胃口甚大,似乎还想将手伸到海运那边。   不过随着秦家军得胜归来,天子更加倚重军中后起新秀。   譬如采买军资这样的肥差事,最近的半年里,竟然有大半都分给了表哥成天复这类后提拔起来的年轻将军。   这行会靠的便是能包揽长途运送军资大活,其实就是慈宁王府从军费里套现的工具。   可是现在那些分了差事的军官们大都不走行会了,而是转调京城之外的船行,不光费用低,也走得快。   因为押运军资,护送的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兵,那些河道两岸的水匪也不敢来闹。   这京城的船行的东家们自然不干了,都到行会来闹,问李会长是如何跟上面沟通的,不能只拿会费不干活啊!   那李会长便拿行会的费用来卡住外地船行,让他们知难而退,让京城里的几个老船行多些活,相应地最近的会费也是水涨船高。   连带着,就连运送军资的外地船行也受了影响,不大愿意接京城周边的活儿。   不过听说就在前几日,成天复亲自领兵到了河埠头,只让兵卒挨个排查,看谁敢卡要运送军资的船只,当时好像还带走了不少行会里的打手。   不过慈宁王府并没有来掺和行会的事情,但是另辟蹊径鼓动谏官参奏成天复为官不仁,打搅民生。   这类事情上了朝堂,往往是要争吵一番。   而行会这边也是双管齐下。   既然朝堂是硬的,那么李会长便来软的,直接去软磨硬泡盛家大小姐,指望着她代为牵线搭桥,将成将军请到酒桌子上好好谈一谈。。   李会长是个生意人,觉得没什么不能用银子解决的。   只要将成将军劝服通顺了,不要再为难着行会,那么他也一样可以给成将军一份大大的好处。   所以今日这般隆重地与众人出迎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先将一顶高帽子戴上再说。   知晚那夜在客店里与表哥聊天的时候,也略略的听了一些关于河埠头的事情,自然明白会长的意思。   不过,李会长不怀好意送来的高帽也要看她愿不愿意戴,只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惊讶地问李会长为何这般。   当李会长笑着将她迎为贵宾,请她入了上座后,才流露出想让知晚牵线搭桥的意思。   等他一说完,就看盛家大小姐竟然芙蓉香腮挂泪,眼圈通红地用手帕捂嘴,说起了自己船行的困难。   “诸位叔公大爷,其实连我也想求成将军给口饭吃,大家都是同行,你们也该知道我家船行的艰难。这几个月来,都是我拿自己私房钱拼命往船行垫银子,却没有什么盈利的营生,这行会的会费又不能不付,我只能咬牙挺着,我正长个子,却拮据得连买个肘子吃都舍不得。若是能求表哥,我自己老早就去求了,哪里还劳烦诸位叔公大爷们开口?”   接下来就是小丫头片子絮叨着自己的生意经,只求会长通融,减免些会费。   她说的这番话,居然说出了众家船行的心声。   若是少了行会的层层盘剥,他们自己船行的利润其实也够维持开销,何必像现在这样与李会长捆绑在一起,眼看着跟着行会一起沉入大海。   既然这盛家大小姐开了头,渐渐的也有人开始附和起来,一时间行会里面的风头有些把控不住。   李会长今日原本是想带着一群老少爷们给盛香桥这个小姑娘施一施压力。   却没想到这小姑娘梨花带泪的,这么一哭,也不知怎么的炮口便调转向了自己。   这完全打乱了李会长原来的计划。   在他看来,盛香桥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富家千金在府里呆得憋闷了,想出来找些消遣的营生做一做。   虽然听说这姑娘在叶城时也经营着买卖,做得是风生水起。但谁知道是她能干,还是她手下的掌柜能干啊?   当初这位盛家大姑娘一回来,就引得慈宁王府的世子爷出面替她说情,让他通融一下,李会长才痛快地给她发了通行的船旗子。   所以在李会长看来,这姑娘的路数无非就是凭借自己的花容月貌,引着爷们给她做事罢了。   今日他摆了这一场鸿门宴,原本是指望众人齐上阵,给这小丫头些压力,再许些好处说一说软话,让小姑娘能够出面说服她那位将军表哥,到时候,就算那成天复不肯给慈宁王府脸面,也会给他这娇滴滴的表妹几分薄面吧?   若是成天复开了后门,让盛香桥自家的船行承担些运送军资的差事,那就更好了。   慈宁王爷私下里可跟他说了,只要那成天复肯给他的表妹开后门,就是落下了把柄。   到时候慈宁王在朝堂上,操纵着谏官们,就算是口水战都能将成天复这个初出茅庐的崽子淹死!让他永无翻身之时!   李会长原觉得凭借自己多年的精明,这事儿并不难办。   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完全不照理出牌。   也不知是她看出了自己的打算,还是真的惧怕她的表哥,总而言之一顿哭天抹泪,不但将所有的门路都封得严严实实,还顺便拐着众人一起讨伐着行会的层层盘剥,场面甚是失控。   最后李会长有些恼羞成怒,拍桌子高声喝道:“你们都要造反不成?你们成天往运河里跑买卖,哪个关卡不得上下打点?你们以为你们平时顺顺当当的赚钱就没有行会的功劳吗?少了行会的照拂,便是一路的水匪兵痞,就能将你们拦截得倾家荡产!一个个的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谁要是不服,你们家的会费就再涨一涨!” 第65章   总之,李会长的一顿吆喝才算止住了众船行东家们的造反。   他的淫威甚久,东家们也都怕惯他了,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慈宁王府的恶犬。   知晚哭诉了一通之后,便止住眼泪,在一旁饮茶补水,冷眼看着李会长焦头烂额地狂吠吓唬人。   那李会长还真拿她当了傻子糊弄。   如今慈宁王府和田家都是瞪大眼睛找表哥的茬子,她自己的船行周转不灵,都没有跟表哥说过半分,哪里还会拿李会长的营生麻烦表哥?   再说李会长见这个大小姐一点儿都不上道,那脸也拉得老长。   骂完了众位东家,他转身又三言两语间敲打着知晚,要将她船行的会费再涨一涨。   知晚正饮着茶,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一把小小的朱砂茶壶,听了坐在对面的李会长那阴阳怪气的说辞,她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李会长,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您这么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儿啊!”   李会长冷哼了一声,拉着长音道:“那就请盛小姐也将这话说给成将军听听,我们这河埠头上都是一家老小等着张嘴吃饭的,他将事儿做绝了,也给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说完,李会长便率先起身拂袖而去。知晚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喝干一壶好茶,然后便也离开了行会。   她心里清楚,如果会长这么不断加码的话,那船行就算是顾客盈门也是赔钱的买卖,李会长这是立意要断了她的生路,逼着她去找表哥帮忙。   这么想着,知晚冷笑了一声,便走出了行会。   当她回家的时候,姑母桂娘正好出来,看见她便道:“你回来的正好,袁光达家人已经到了临县渡口。他家来信说,运过来的聘礼有些多,走陆路怕颠簸坏了,便想要找船运到京城。可是最近外地的船行都不能进京,想要进河埠头就得换什么入了行会的船。他家人生地不熟,便托人捎信给袁光达,让他帮忙找船,你不是正开船行吗?能不能安排一条船过去,给他们捎带回来?”   知晚自然笑着点头应下,又问:“一条船够吗?若是他家来人多,还是多派几条船才稳妥。”   盛桂娘连苦笑都挂不住了,只看了看左右,见女儿不在,便放心埋怨道:“这边疆僻壤穷山窝窝里来的人就是事儿多,可能听说儿子娶了上司的亲妹妹,便将整个家底都掏空了攒嫁妆。也不知买了什么瓶瓶罐罐的,就说怕碎,还得写信来显摆一下。我便是跟你私下说说,听袁光达传话时,我的心都堵得喘不上气儿来,可又不能不给他家面子,派去条船应付下得了。你若派得多,害得空船去空船回,他家别疑心我们是在讥讽人。”   既然姑母这么一说,知晚也不好辩驳,便吩咐人给船行送信,派艘最大最体面的船去。   盛桂娘言语间嫌弃着亲家也是有缘由的。   她家姑娘被那个田寡妇姑侄害得如此凄惨,仓促间随便抓壮丁一样地定了亲,京城里满是等着看笑话的。   尤其是成家的歪门邪风,居然拿了罪魁祸首高拿轻放,只因为田佩蓉又有了身孕,便将这事儿轻描淡写地翻页过去了。   当盛桂娘听说田佩蓉又有了身孕的时候,堵得一天都没吃下饭,只觉得她那个肚子难不成菩萨点化,真是想生便生,怀得及时,这样以来,成家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处置田氏了。   现在女儿要成亲了,那成家还装模作样,送了些礼来,就连大房的钱氏也来了,说是帮着盛桂娘张罗婚事。   她嘴上说得甚好,说什么姑娘成亲时不能娘家没人。就算成培年和盛桂娘私下里的恩怨再多,也要暂时放一放,大人私下里再怎么不和,女儿成亲的时候,也总是要给彼此些面子。   到时候成家的族长亲戚也都会出席,算是对得晴之前所受委屈的补偿。   不过成家这般,其实就是成家二爷成培年怕被人说嘴,说他不管顾自己的儿女。   盛桂娘虽然恨透了成家人,可是想到女儿成亲,她父族家里若是无人,的确又要被人背后说嘴笑话,便算给了钱氏几分薄面,让她在盛家的椅子上坐一坐。   可是那钱氏刺来,更多的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有些讥讽着得晴的眼皮子浅,宁可选了个兵汉子,都不肯要人家田家的少爷。   得晴当时也在场,听了大伯母的话,毫不客气,当场就给怼回去了:“呸,什么狗屁的少爷?就是他们田家都不肯要的歪瓜裂枣。若是大伯和父亲不满意我这桩婚事,那成亲那日也甭来装样子,左右我利利索索地装几个箱子,选个干净的地儿拜过祖母和母亲,就此嫁人得了。省得你们成家家大业大的,担心结下什么小乡里的穷亲戚!”   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气的钱氏当场就要拍桌子走人了,还是王芙在一旁打了圆场,将话略微拉了回来。   王芙毕竟不是得晴那样的厉害小姑娘,总要考量大局,若是成亲的时候,得晴的父族一个人也没有,那实在是让人笑话。   等钱氏走了以后,盛桂娘也无奈地说女儿说话太冲,若是成亲时,成家一个长辈都不来,也太难看了。   那钱氏愿意痛快嘴就让她说几句,又能怎样?   得晴板着脸道:“袁郎说了,光彩脸面都是自己挣出来的。他将来定要出人头地,等他做了将军,十里八乡、天南海北,就连坟头里的亲戚都能自己爬出来,何必上赶子求人似的让他们来?”   盛桂娘当时听得又堵心了,所谓嫁人如投胎,脱胎换骨真是几年的光景。现如今女儿还没嫁呢,就被袁家小子拐带得言语粗鄙,做起白日梦来了!   那将军就是那么好做的?她现在只盼着女儿赶紧嫁了,而袁家来的亲戚们也尽量体面些,到时候能少丢人些就阿弥托佛了。   再说知晚将船派出去后,便回院子做自己的事情。她在自己的内室旁边还配了小药室,这几年潜心研究着外祖母留下的医术,受益良多。   再加上叶城当地农庄的百姓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喜欢找她这个小郎中诊治,也积累了不少的案例经验,如今下药配药都很有准头。   太子妃这几日虽然没有找她再入宫诊脉,但是过些日子月份大了时,也一定会叫她再入宫去的,所以知晚现在调配的都是保胎稳产的药,温补而不会让胎儿的个头太大,免得太子妃到时候难产。   就在吃完晚饭后,船行那边又来人了,先前派去县下的人匆匆又来了,知晚本来以为就是复命而已,心想还挺快的。   可是那来人却苦笑着说:“大小姐,您将能找的船都找来吧,袁家的聘礼实在是太多了,那一条船压根就装不下啊!”   啊?知晚其实也吓了一跳,不过她派去的掌柜伙计都是办事稳成的,不至于行那诓骗之语。   所以她连忙又让船行联系船只,都派往县下去,可是回来的伙计估算了一下,还说船只不够。   没有办法,知晚连夜给京城相熟的船行东家写信,请他们调拨船只。   因为李会长搞的那一套后,京外的船都进不来,只有转入京城的船行才能进入城外的河埠头,也难怪初来乍到的袁家借不到船。   然后她又亲自过跨院跟姑母说了袁家的事情,给姑母都下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绣活问:“居然一条船都装不下?是他家来人太多,还是运来了马牛羊?”   知晚摇摇头,表示都不是,就是字面上的聘礼箱子太多而已。   这下盛桂娘有些坐不住了,有心想找儿子问问那个袁光达究竟家底如何,可惜儿子出去宴饮还没有回府。   她叫得晴来问时,得晴也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自觉自己嫁妆丰厚,从来没有关心过袁光达的家底,毕竟她也认定了袁光达是贫寒子弟出身,若是老问岂不是有看轻未婚夫的意思吗?   盛桂娘想来想去,便又奔去了母亲的院子,跟母亲说起袁家的事情来。   秦老太君倒是沉得住气:“反正这个女婿是板上钉钉,定下来了。他家底单薄些,便得由得晴帮衬,若是家境康健,富庶些,两个孩子将来的日子更好,你这个做母亲的也放心些,只要不是山匪盗贼的人家就行,聘礼爱是什么,是什么,多少也是给两个孩子的,你不要露出轻慢亲家的心思就成了。”   老太君的话倒像是秤砣一般,稳住了盛桂娘的心思。   结果运了一夜的聘礼,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算看见袁家来人。   来者是袁光达的大哥袁明启,也是黝黑的皮肤,身形高健的北方大汉。   他看见桂娘时,立刻抱拳行礼,同时呈递了父亲的亲笔书信,大概的意思是,怕耽误了小儿子的婚期,所以命正在南方做生意的大儿子先送来聘礼,他们夫妇二人一定赶在婚礼前到达京城。   那书信字体苍劲,言语客气,一看便是个有涵养的体面之人所写。   至于聘礼为何,为什么这么多船也装不下,答案也揭晓了。   原来这大哥听说二弟要在京城置办家宅,但是连看了几个都不满意,只说自己的未婚妻特别喜欢江南水居风格的宅院,所以身在江南的他干脆大手笔,买了一套江南前朝大师的旧宅,然后请了专门的工匠将整套宅院拆解,逐一标记装箱,运送上船,一路运到京城来。到时候只要挖地基再重新组装,便可将江南古风的名家宅院一丝不差的移居到京城里来。   且不说买宅院的价钱几何,就是这一拆一搬再一装,所耗费的钱银便不可计数。   袁家究竟是什么人家?竟然是这等石崇王恺斗富的大手笔!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太君都感觉到有些大吃一惊,赶紧请袁明启过询问,那袁明启才说到,他的祖父乃是袁雷。   这一听老太君惊异地又问了一句:“令祖父……是当年跟随先帝爷征讨戎人立下赫赫战功的袁雷?”   袁明启发笑着道:“正是,只是祖父为人随性,不愿受了朝堂拘束,待战事平定,便辞谢了先帝爷的封赏,回到家乡开了牧场,当听说二弟迎娶的乃是盛家的外孙女时,我父亲还十分高兴,直说祖父生前曾经说过盛家满门忠烈,二弟的眼光不错呢。”   一旁听着的盛桂娘也傻了眼,她小时也听祖父讲过袁雷的事迹。   这位和先帝爷结下忘年之交,拜了把子的袁小王爷的一生堪比传奇。   他当年立下赫赫战功,却视功名如粪土,帮助先帝爷立下大业之后,便挥手告别,去边疆做了牧民去了。   不过先帝爷倒是还一直惦记这个异姓的小兄弟,虽然知道他不贪慕功名,却也赐给了他异姓王的封号和赏赐无数,还将北地一大片丰茂的牧场封赏给了他。   当年关于袁小王爷的折子书,满天下的说书人都讲过。   只是几十年过去了,世人也渐渐忘记了北边还有一位曾经战功赫赫的袁王爷。   秦老太君更是万万没想到,成天复麾下的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参军竟然是那位袁王爷的孙子。   等成天复回来的时候,秦老太君特意将成天复叫了过来询问,他可知道袁光达的身世。   成天复老实地说,起初是不知道。   不过后来,他有意给妹妹说亲,曾经询问过几个部下的出身。那袁光达也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他当时觉得袁光达的家境太好,若是袁光达碍着自己是他的上司而勉强答应,依着妹妹的脾气嫁过去,恐怕让人家袁家嫌弃。   而且后来他又问了妹妹喜欢文还是武,妹妹说喜欢斯文的书生,所以就此作罢。   可是没想到自己当初的询问,竟然让袁光达那小子上了心,留意上了妹妹,后来又跟他主动提了亲,也被他婉言谢绝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俩倒是自己好上了。他这个做大哥的也只能顺水推舟,顺了妹妹的心意。   盛桂娘觉得这儿子实在是妖怪成了精,竟然知情不报,也不知背地里看了自己多少笑话,便气愤道:“谁问你那个了?你明知道那袁光达的家事,为何不告知你外祖母和我?”   成天复道:“说家事也不会让他的脸白一些,斯文些。人便是这样的人了,得晴如果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攀上他,以后也有改口的机会,我又何必说些别的迷乱她的眼。不过这几日见她俩甚好的样子,应该也是相处得来。再说袁光达不也老实跟外祖母说了,他家是放牧牛羊的,无论袁家祖上再怎么显赫,现如今也的确是边疆牧民,并没有撒谎啊!”   儿子这一番冠冕堂皇,堵得盛桂娘是哑口无言,竟然有种恩科加试,女儿顺利通关,而她这个当娘的没考及格,差点拖了女儿后腿之感。   可不管怎么说,袁光达的家世显达,吃穿不愁,还是让她这个当母亲的觉得欣慰的。   于是桂娘前一阵子的满脸阴云一扫而空,再也不必闭门不出,怕遇见相熟的夫人询问女儿的婚事了。   可是秦老太君却不想女儿太招摇,只跟她说若是无人问,不准主动说出袁家的出身背景,在这皇城根下,凡事还是低调些好。   甚至连袁家的聘礼也是一并没有进城,只因为袁家聘礼太多,除了搬来整套宅院之外,还有布匹家具和瓷器一类,都是袁家大哥在江南一并选买送来的。   而因为袁光达如今在城外军营的缘故,得晴与他商量之下,新宅子也并没有选在京城里,而是距离兵营不远的兴山县。等选了址之后,就可以开始搭建宅院。因为都是现成的,挖了地基,按着编好的码子将房屋依次组装得宜之后,便可以清扫入住。   所以那聘礼也都是暂时堆放在了兴山县,只等袁家二老过来的时候,再一并过礼。   至于新宅子的院墙和地砖,估计铺设也不会太费时间,虽然那买来的院子小了点儿,也没有后花园子,只简单搭建了从江南搬运过来的假山怪石,挖了鱼池,安了石桌石凳而已。   但是袁光达如今也不过是个参军,若是院子太大,便有些德不配位,太过出挑之感,现在的大小正合适。毕竟袁家从江南搬移来一座美轮美奂的前朝古屋,便足够让人艳羡的了。   女儿的婚姻落在了安稳的地上,连带着桂娘终于一扫阴霾,可以笑脸迎人了。   袁家这些年的生意铺得甚大,据说几乎垄断了北边牛羊和马匹的生意,自然出手阔绰。   只不过他的这个弟弟不爱生意营生,只爱舞刀弄棒,当时又跟家里吵了一架,便投军到了成天复的麾下。   如今总算没有辱没祖爷爷的名头,也算是投军建功立业。更要紧的是,傻小子开窍知道娶媳妇了,还娶的是盛家的外孙女,女孩的哥哥乃骠骑大将军,这可是顶正经的人家。   至于姑娘的父母和离什么的,在袁家看来还真就是小事。   给袁大哥接风时,桂娘生怕袁家长辈不知详情,很是为难地提醒着袁家的老大,自己乃是与夫家和离,在娘家拉扯两个孩子过活的。   袁家大哥在酒桌上喝得兴起时,听了这话,半点都没有迟疑道:“说句不恭谨的,这就是成家的亲家二老爷自己没看紧裤腰带,没本事还聊骚弄月!既然守不住自己的妻儿,丢人也是丢他自己的,与正妻嫡女何干?我们袁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不讲究那个。亲家盛夫人眼里不揉沙子,这便是女中的巾帼!”   在一旁作陪的盛桂娘被袁家大哥夸得心花怒放,看向袁光达的时候,也越来越顺眼,竟然在一片黑漆漆的肤色里,看出了挺山阔鼻,浓眉大眼……看得久了,居然发现自家贤婿还是很耐看的。   如今就算来了个什么白脸的新科状元,都没有她家的黑女婿强!   而袁家自知这袁老二粗枝大叶的性格,也生怕成家姑娘反悔,赶紧定下来才好,加上打听到这姑娘也是富丫头,所以聘礼更是毫不吝啬。   那成家的钱氏后来听到风声也来了两回,看那架势本是来看热闹的。   初时钱氏什么都不知道,依旧逮到机会说说风凉话,可是再看桂娘却是一副安稳如山,宠辱不惊的架势,对她也是不咸不淡,就连她说幸亏成家不计较,还愿意出席得晴的婚礼,给足盛家脸面时,也是一脸不耐烦。   桂娘最后直接跟她道:“我那女婿一家子都是通情达理的,不会计较新娘子这边是否父母双全,若是你们府上觉得舍了好大的一张脸,有些为难的话,那不来也罢!”   说完,桂娘倒先拂袖而去,钱氏当时又是又惊又气,心道怎么还拿捏不住这个桂娘了?   后来,她侧面打听了盛宅跑外事的下人,才知道袁家整船整船地连绵不断运聘礼的架势,真是越听越惊。   就算盛桂娘打肿脸充胖子,想要用女儿的嫁妆贴补袁家穷小子,也弄不来这种倾家荡产的架势啊!   待打听到了袁家的背景之后,钱氏彻底住了嘴,只赶紧回去跟成家老大说了这隐情。   成家乃是商贾世家,老大更是钻到钱眼子里的,一听说得晴要嫁的居然是北边的大户袁家,自然是扔了水烟袋,一骨碌爬了起来,兴冲冲地跑到河埠头去寻袁家人便要攀关系结交。   到了北边,想要做买卖就要全凭借人脉手腕了,若是结交了袁家,那么对于他的生意是大有裨益。   可惜那袁家的老大不知怎么的,对于成家人虽然也客客气气,却短少了几分结为亲家的热情,和盛家一门寡妇说话时,恭敬客气的腔调全不一样。   成培丰兴冲冲而去,却连碰了几个软钉子,后来干脆寻不到人了,这心里有气,回来便跟老二好一通的抱怨。 第66章   成培年听了女儿要嫁的居然是这等人家,自然又要跟田氏说了说。   田佩蓉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她当初撬了桂娘的姻缘才入了成家,所以成培年说些前妻好,儿女好之类的话,她便疑心成培年后悔迎娶自己,心里满是酸味。   现在听到成培年说袁家竟然是不错的人家时,她冷笑了:“也就是你那兄长眼皮子浅,只看钱银论英雄。那袁家长辈当年若是留在朝中为官的话,还真是个与皇族王爷比肩的人物,可如今也不过是个放牧牛羊的大户而已,有什么可巴结的?倒是我田家乃堂堂国舅公府,你那大哥大嫂一对混蛋,跟我没有半点恭敬。”   成培年看在田氏怀有身孕的份儿上,也不跟她计较,可看她又抖起国舅女儿的威风来,不甚顺眼,加上在自家内宅子里,便说些闲话:“听宫里传出信儿来,东宫太子妃可也有身孕了。虽则这太子也是你姑母皇后的亲儿子,可是谁不知道,他心里是拿已故的陈皇后为亲娘。现如今他的正妃也是陈家的姑娘,只怕等你姑母当了太后,那国舅爷的威风便要换个人耍耍了。”   田佩蓉狠狠瞪了成培年一眼,却也心知他说的可不是风凉话,而是实情。宫里谁不知道,皇后与太子并不亲厚。   毕竟当初太子在襁褓里时,便被抱到了已故陈皇后那里抚养,等回到她姑母这边的时候,孩子已经大了,怎么围拢都没热乎气了,田皇后没少因为这个恨恨咒骂已死的先皇后。   想到这,她问到:“明日皇后召见,就要入宫去给太子妃的孩儿纳缝百家衣了,各家也要呈现给东宫贺礼,不知道盛家的丫头们都备下的什么?”   她之前借口不好重样子,让钱氏去盛家那边帮忙的时候留意一下。   成培年得了她的叮嘱,也问过大嫂了,可惜钱氏去那边时,那边的人都防备她跟贼一般,她每次都是在前厅温热了板凳就走人,也打听不到这些个。   田佩蓉听了冷冷哼了一声,手里摸着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   再说知晚前几天前跟着袁家大爷嘀嘀咕咕,然后一起去河埠头,接下来的这几日更是早出晚归,不大跟家里的人碰面,似乎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的。   今日她倒是回来得早。不过她去给祖母问安的时候,只见香兰和得晴也在,香兰正兴奋地说着衣服如何搭配首饰呢。   等一问才知,原来是宫里派人来传,说是为了庆祝太子妃终于怀下子嗣,京城里的贵妇要像以往那般,明日入宫为太子妃的胎儿祈福缝补百纳服。   知晚一时想起,当初皇后怀孕的时候,她也陪着嫡母王氏入宫去绣这个来着。   盛家从乡下回来这么久,一直未得皇后召见。   毕竟像盛家这样,已经没有子弟在朝中为官的没落之家,也不会入皇后的法眼,大都渐渐失宠,不得再入宫门。   可是这次皇后派人突然召见,着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算是给逝去的盛老爷一个薄面罢了。   不同于香兰的兴奋,知晚一听便是眉头微微一皱,觉得这是鸿门之宴。   上次那个田德修的事情,虽然在圆滑府尹大人的主导之下,温水和稀泥,可是她后来听说那田德修到底落下了个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那个庶出的爹爹还回田家闹了好大一场,直说自己儿子被田佩蓉当了筏子用,如今儿子残疾了,家里不能不管。   也不知田贤钟是如何摆平这一场风波的。   虽然田贤钟平日里可能都忘了那些分府出去的庶子庶孙们,但成天复那一闹,将田家的脸都丢光了,也不知他会不会跟皇后告状。   现在田皇后突然召集盛家这样已经门庭冷落的人家入宫,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王芙是向来不爱入宫的。当年她在宫里几次受辱,看见那宫门的琉璃瓦都觉得牙疼。   至于桂娘也接到了皇后的帖子,可她也心烦着自己的女儿跟田家的庶孙惹出来的是非,觉得这入宫进去绝没有什么好事情。   秦老太君听了之后,微微叹气道:“天复那孩子如今得陛下隆宠,后宫之人应该也会顾忌着些。既然皇后下了帖子,你们不能不去。毕竟我们盛家是老臣家眷,三年前也是糟了横祸,那皇后心里再有怨气,总也要给你们留上几分薄面,不然必定要被人认定是薄待故臣家眷。到时候皇后若是要痛快嘴,给脸子说了什么难听的,你们生受着就是了。”   香兰因为是庶女,以前几乎没有入宫的机会,原本对入宫的事情很是雀跃,可是听着家里的长辈们她们细说,也是心生怯意,至此便打算装病不去了。   不过得晴和香桥是嫡女,不能不去。   得晴的脸色不好,但也只能准备衣服入宫,知晚看了小声道:“到时候我跟着你,没事的。”   得晴苦笑了一下:“跟田家结仇的事情原本就因我而起,别连累你和舅妈就好,不用你替我挡着。”   知晚笑了笑,替得晴将发钗戴上道:“若是皇后罚跪,由我陪着你,也免了孤单……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得晴拉着知晚的手,冲着自己的小姐妹苦笑了一下,又振作起来:“我家袁郎说了,若是宫里不放我出来,他就扛着先帝爷当年赐给祖父的长枪去陛下那讨我,我没什么好怕的!”   知晚也笑了,这得晴如今张口闭口都是她家袁郎。   有底气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盛家一府的女人们,总算有个找到靠山的。   等知晚回到屋子里时,先是让凝烟准备好明天她入宫的衣裳,然后便看了看堆在桌上的书信。   这么一扒拉,竟然翻出了一封字迹眼熟的信封,那信封还有驿站的火漆封印,可见是刚刚快船驿马送回来的。   这……不是成天复的笔迹吗?   他前些日子与袁家大郎吃完酒后,便因为公务,乘船去了英州,怎么有闲心写信用驿马送回?   她怕有什么急事,连忙拿了桌旁的银刀拆封,抽出了信笺,那信只薄薄一张,字也只有一行——“今日公务休憩,突然忆起书房书架左二格,遗黄米饵一盒,此物甜腻易坏,吃了吧。”   信应该是三天前写好,再寄过来的。   知晚看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表哥怎么这般顽皮,竟然只为了一盒米糕千里传信。   三年笔友情谊,可是知晚发觉自己还是猜不出表哥神来一笔的套路。   她想了想,披衣服过了跨院,待来到表哥的书房时,便掌灯去看表哥的书架,果然在左二格处,放着一个盒子,上面的字迹竟然是京城有名的四色斋。   每到秋季,四色斋专为宫中御供糕饼,这黄米芙蓉饵便是他家的招牌,一盒这样的御供糕饼,一般人可拿不到。   表哥怎么这般粗心,竟然将这么难得的一盒子糕饼放在书架上就走了?   因为不知表哥放了多久,知晚不好拿这个给家里其他人吃,免得吃坏了肚肠,便打开盒子闻了闻,感觉应该还好,捻起一块吃了起来,入口即化的口感,当真是解馋。   知晚正在长个子,对于美食毫无意志力,等吃的干净了,她才发现盒子上有封盒的条子,上面是封盒日期时辰——竟然是今日清晨才封盒的。   知晚一时愣住了,这才明白,这是表哥临走前吩咐人今日一大早买了放在书架上,特意留给她吃的……   唇齿间的蜜意不断扩散,流转到了心底,眼中的湿意也渐止不住——因为今日……是一个叫晚晚的小姑娘降生到这个人间的日子。   不过自从与父母分离之后,这个日子便跟寻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了……她也从来不会刻意去想。   只是去年时,她应该是在这样容易勾起回忆的日子里,无意中在书信里曾跟表哥提及过。   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还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庆生……   知晚小心翼翼地拿起最后的一块,却有些舍不得吃,只是默默地坐在了表哥惯坐的椅子上,微笑而伤感的蜷缩起身子,抬头静静地看窗外如水月光。   此时的表哥,是否也在英州抬头仰望月亮?   第二天一大早,盛家的母女四人坐上马车入宫去了。   得晴看着香桥有些睡不足的样子,便笑她是不是有些恨嫁,夜里睡不着,想着自己未来夫婿何样?   知晚红脸去捏得晴的嘴,一时间两个小姑娘笑闹着,倒是冲淡了入宫的忐忑。   这几年,皇宫扩建了不少。陛下年事已高,却生了些享乐之心,在西殿那边建了戏台和模仿前朝的饮酒赏舞的高台。   最近戏台子刚刚搭建好,当她们走在通往后宫的路上时,隐隐都能听到西殿传来的丝竹歌舞之声。   人到老年,也许会看淡生死,也可能会更耽于享乐,看来顺和帝应该是后者,他虽然年事已高,不爱女色,但是对于玩乐一道却比以为更甚……   等一众女眷们入了后宫,那位田皇后倒是没有见老的样子,又因为诞下龙子,心情舒畅,依旧艳光四射,只微笑着与众人寒暄。   等见到了盛家女眷时,田皇后脸上的笑意更盛,笑着道:“真是有些年头没有见到你们了,也不知你们在叶城老家住得惯不惯。”   田皇后和颜悦色,王芙和盛桂娘的心便也渐渐放下来,微笑着与皇后应答。   成得晴这次算是有了教训,上次因为解手落单,差点埋葬了自己的终身,所以这次临出门前,连米粥都不曾饮过,入了殿来,也是滴水不沾,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坐着。   不过她们发现在府里的忧心显然时多余了,一直到众人有说有笑地分线,开始为太子妃的孩儿做小衣裳的时候,田皇后也没有替田家腿瘸的侄孙出气的打算。   就在这时,西殿的陛下听曲子归来,皇后特意请陛下过来坐一坐,顺便给他看看各府呈献的彩头。   各府呈现之物无非是针线织物,就连金锁玉佩都不曾有。毕竟皇孙金贵,若是自己呈献的饰物不小心勒到皇孙,那可罪过不小。   这些贵妇人心里都有数,送些肚兜,尿垫子一类的,绣些吉祥如意应景讨彩头便是了,毕竟到最后,这些东西宫里也不会用上的。   譬如知晚呈献的也是绣着小麒麟的襁褓而已。   陛下对于自己的这个未来嫡孙倒是很看重,居然过来很有兴致地看了看,并坐下饮一杯茶水。   众家夫人很有眼色地说些京城新近的趣闻,说给陛下听,只听得陛下笑吟吟的。   不过陛下的目光倒是很长久地停驻在了盛家大姑娘的身上,那目光与其说是惊艳,倒不如说是殷切怀念,也不知是想起了谁。   皇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长久不言语的陛下,然后微微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高王妃。   高王妃正在讲城外的趣闻,也不知怎么的,就将话题转到了河埠头船行那里去了。   “你们盛家虽然没有男子在朝为官,却威风不减,听说前些日子,盛大姑娘船行的伙计还在河埠头打人了……当真是招惹不起啊!”   皇后听了这话,诧异地看向了知晚,蹙眉道:“盛大小姐,此事当真?”   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陛下听了这话,都狐疑地看向了柳知晚。   听了高王妃发难,知晚倒是心里一松,原来由头在这里。   相比较之下,与其拿理亏的田家侄子发难,到真不如河埠头的船务来的名正言顺,而且这种陛下也在的场合,坐实成天复纵容家眷耀武扬威,的确是一步一箭双雕的好棋。   这慈宁王妃故意在这样的场合说事,是准备投靠到田皇后的麾下,一起对付成家表哥了?   想到这,她坦然承认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坐在高王妃旁边的董映珠很有眼色地喂话道:“陛下圣明,曾经有旨,杜绝船霸路霸叨扰民生。盛小姐你如此行事,未免太霸道了些吧?岂不是不将陛下的圣意放在眼里?”   她的父亲董长弓刚刚复起被重用,而世子爷也解除了婚约。董映珠知道自己成为世子妃已经指日可待,这些日子来倒是一直讨好地跟在高王妃的身旁,很有眼色高低。   可惜她对昔日的盛妹妹就毫无当初挽着手臂,相赠玉环簪子的情谊了。   知晚看着她的这位差点成为入府姐妹的董姐姐,微微一笑:“董小姐懂得真多。”   皇后放下手里的针线,一脸正色道:“前些日子,朝堂上还因为河埠头的事情,争吵个不休,据说是成将军执法严苛在……将船工打了,如今看来,你们盛家倒是跟成将军的行事一脉相承,霸道得很啊!”   说完这话,她微微看向了一旁的陛下。顺和帝耷拉着眼皮,微微沉吟一下,然后抬眼看着那盛家小姑娘。   这话明显是要往成天复欺行霸市上引,吓得盛桂娘和王芙都是脸色一变。   不过知晚趁着她俩说话前,倒是放下针线,施礼跪下道:“启禀二圣,人的确是打了,可并不是我船行的伙计动手,而是船行行会的李会长派人来,要收缴我家船上的斤重费。两边一时言语误会,就此争吵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旁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太子妃倒是接话道:“哦?什么叫斤重费?”   因为知晚表兄妹俩与东宫的交情,从未展示在人前,所以像这等场合,她与太子妃也只作不熟的样子。   不过现在眼看这皇后挑着陛下在的时候发难,太子妃心疼这小姑娘,便适时喂话,免得她在陛下面前无法说出辩驳之词。   听太子妃这么问,知晚便从容应答道:“就是船行新立的规矩,每艘船除了按月缴纳的会费外,还要看货船运送货物的多少,若是超过了吃水线,要按斤数再缴纳额外的斤数费……这里的门道我也说不太清楚……对了,那行会的李会长乃是慈宁王府管事的侄儿,高王妃应该比我更懂里面的门道……”   高王妃看这小丫头居然将话往慈宁王福指使下人盘剥船行上引,也是有些恼羞成怒,冷声打断道:“我府上的下人成百,谁知道他们的亲戚都做什么营生?如今出了事情的是你自己开的船行,与我王府何干?”   知晚诚惶诚恐道:“王妃说得在理,我船行的伙计也是这么跟李会长说的,让他别什么都拿王府作筏子吓唬人,慈宁王位高权重,哪里会这般不要脸面盘剥船工的血汗钱?结果那李会长下面的人听不惯了,就动手打了起来,我们船行的伙计不过是反手回击而已。”   就在这时,陛下倒是开口了:“河埠头的那场架可不是一般的阵仗啊!这两天谏官的折子都在说这事情。原来竟是你开的船行闹的,听说打伤的人不下数十个,而且都是那行会的人受了重伤,你们船行的人倒是好像没事一般,有人说是成天复将军调拨了军营里的好手给了你的船行作打手,可有此事?”   桂娘和王芙可不知道这些个乌糟事情,一时想起这两天盛香桥忙得不见影儿,一时听得是目瞪口呆,心说怎么从来没听盛丫头和成天复提起过?   皇后心里却是一阵冷笑,这事儿是前天晚上才闹起的。   那李会长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趁着盛家船行替那个什么北边来的亲戚运东西的时候,立意挑起茬子,然后激得人动手。等回去的时候,又故意敲断了几个人的胳膊腿,抬着担架去官府告状去了。   不过真动起手来的时候,李会长都没费心再加工一下手下的胳膊腿,因为那对方真是下了狠手打,一看就是练家子。   李会长大喜过望,立刻抬着十几个人报官去了。   如今趁着陛下在,田皇后的意思是趁着这丫头毫无防备,没时间跟成天复串供,就将口供坐实了,也省得成天复那厮在前朝狡辩。   听到陛下发问,知晚红着眼圈,一脸气愤道:“打伤人是真,可并不是成将军派人来打的,而是自家亲戚带来押送物品的镖师们。他们看船行的人不经允许便要去砸船上的东西,便将那上船的人给扔下去了。臣女听了也是气得不行,真……真恨不得自己也在现场,再扔摔几个下去!”   这话说得皇后和高王妃面面相觑,竟然有种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心道:这平日里贼精的丫头怎么今日说话这么没有分寸,竟然轻而易举就认下了,莫不是疯了?   顺和帝听了这话,也挑着白眉笑了一下,看着她道:“怎么?你在乡下这几年是入了匪窝?还嫌下手不够狠,要亲自去打人?”   知晚半抬起小脸,一腔凛然正气,朝着陛下再叩首道:“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成家表妹这次嫁的袁家,乃是袁雷王爷之后。他们在北方放牧多年,可心里一直感念先帝隆恩,却苦无机会尽尽忠心。听闻陛下即将大寿,这次入京不光运聘礼,还运来了千里马作为寿礼。可那船行嚷着要将袁家后人敬献陛下的寿礼上秤收钱,袁家镖师气得不行,他们在北边小地方呆惯了,竟然不知入了京城,不光缴纳官家驿站的费用,还要给什么不知所谓的行会交钱,听这帮混混还要秤一秤袁家人对陛下的拳拳忠心,实在不能忍,所以一时激愤便将人打了。”   因为盛家人不事张扬,这得晴要嫁的人是袁雷的后人的消息并没有传扬开来。那些聘礼里也都堆积在城外新买的院子里。   就连田佩蓉也是昨天晚上才从成培年的嘴里知道信儿,还没来得及往宫里递话呢。所以帝后二人可真不知道袁家后人入京城的消息。   袁家当年建立的是赫赫战功,可是不慕功名洒脱离去,先帝爷在世时,对于袁王爷也是大加赞许。   如今他的后人进城,莫说打伤了几个要过路费的混混,就算是打了皇子皇孙,陛下也得看在他家老祖宗的薄面上从轻发落。   更何况是有人要收给皇帝寿礼的过路费,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啊!也难怪那盛家的姑娘都说,她若在场也要冲上去打人了。 第67章   田皇后听到这,心里一翻,脸上倒没有显露出来什么。   反正今日出头挑事情的也是慈宁王府,她只是优雅笑着道:“成家的姑娘竟然嫁给了袁王爷的后人,真是可喜可贺……”   知晚却苦着脸:“回禀娘娘,暂时贺不起来,前晚河埠头来了一群子官兵,袁家大爷也被抓到牢里去了,也不知能不能在成礼前放出来……对了,袁家大爷还吩咐我赶紧将骏马呈给陛下,免得他被关久了,那些骏马少了人照拂,在城外生病了……”   “简直是胡闹!忠良之后到了京城之下,竟然是这等待遇?”陛下听完之后,回头吩咐身边的大太监,“你赶紧去刑司让他们将人放了,另外去将那个什么行会的会长提审来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竟然连臣子送给朕的寿礼也要收取一份过路费!”   这下子,高王妃的脸色便是十分难看。   可恨那个李会长竟然不打听清楚那批货物的来路,只以为盛家接了肥活,便立意要给她难堪,还眼巴巴地跑到她这来,说什么能彻底扳倒成天复,让他不敢再染指航运。   而田家主掌刑司,原本暗示着王府,如果有合理的由头,便可以将此案做大,让他们只管闹去。   毕竟成天复乃是秦家军一系,跟田党也不甚亲近。加上成天复将田家的一个庶孙伤成了瘸子,这让田国舅大为光火,也立意要给这个新出炉的将军一点颜色看看。   所谓三人成虎,只要将成天复的官声搞臭,他日后在朝堂上想更进一层楼也举步维艰。   更何况恩科在即,就算他才高八斗,可是庇护表亲霸船霸市的恶名传扬开,就让他与殿试头名无缘。   原本王府和田家各有算计,事成之后各拿各的好处。   这下可好,原本是去碰瓷讹人的,没想到凭空冒出了什么袁王爷的后人,打伤了十几个人都变得有理有据,正大光明。   陛下一向注重自己的贤君之名,岂肯让袁王爷这样名满天下的名臣之后受委屈?   当知晚得了陛下的隆恩,免礼赐座回到座位上时,周围的笑脸骤然真诚了不少,众家夫人千金一个个是笑逐颜开地给盛家和成家两母女道贺!   那田佩蓉看见自己皇后姑母的眼神横过来时,也是暗暗叫苦,心知姑母一定是抱怨自己知情不报。   可她真的是昨晚才知道,而且这几日她一直忙着别的事情,哪里知道皇后与高王妃在这里给盛家丫头做了绳套?   这甩了半天绳子,却没套住狼崽子了怨不得她!   接下来,陛下倒是和颜悦色地问盛家大丫头一些问题,知晚向来是拍马捧屁的好手,只逗得陛下龙颜大悦。   当离开大殿时,陛下笑容满面,又深看了知晚几眼,这才哼着南曲背手离去。   等从宫门里出来的时候,王芙和桂娘的心还在狂跳,王芙连忙问长女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原来前几日知晚忙得不见人影,就是因为河埠头闹的这些事。   本来知晚并不想在得晴的婚事上节外生枝,所以就算行会的人一再挑衅,她也没有像李会长所愿的那般,去跟成天复告状。   可是那日袁家大哥倒是撞见了那些行会打手们找茬的情形,袁大哥向来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什么横茬子没见过?他跟祖上那位异姓王爷一样,都是随心随性的人物,吃软不吃硬。   若是只好言收刮点过路钱也没有什么,可是这帮孙子故意刁难人,袁大哥一个没忍住,带着手下就将这帮人扔下船去揍了。   就连闻讯赶来的李会长也被袁大哥拽着衣领,扇了几个大耳掴子。   等知晚赶到的时候,已经痛快打完一场,那帮行会的人一看袁大哥领的都是练家子,便一口笃定是成天复派了兵卒前来给他的表妹充当打手。   当下那李会长便叫嚣着报官要来拿人。   知晚没有办法,想请成表哥来保住袁大哥免受牢狱之苦。   可是那袁家大哥却挥了挥手:“你还是别叫你表兄了,我听着这意思,他们也是立意来找茬的,是我一时冲动,给你们添麻烦,左右就是赔偿医药钱银,大不了我去蹲几天牢狱就是了。你叫你表哥,岂不是正坐实了他的罪?”   知晚知道袁大哥说得有道理,可是若是就这么忍气吞声,白白让李会长那等子船霸无赖闹一场也是心有不甘。   当时知晚船上船下的走了几圈,正好看见了几批毛管雪亮的骏马,便问袁大哥这些马是预备做什么的。   袁家大哥老老实实地说:“这是预备新人婚车,驾马之用的,都是上好的骏马,绝对有排面。”   结果知晚眼珠子这么一转,便有了主意,她告诉袁大哥吩咐下去,只统一了口径,说这是袁家敬献给陛下的贺礼,还特意在金马鞍子上铭刻祝福陛下万寿无疆的祝词。   袁大哥听了小丫头的计谋,哈哈大笑,点头说好,然后自己骑马主动去刑司自首蹲号子去了。   他向来为人豪爽,到哪都吃得开,结果等宫里派人去刑司的监狱见他时,他正跟刑司里的几个衙役一起摇着骰子吃着酒肉,热乎乎地围着炉子一起烤火玩儿呢。   原本京城地头,有些地头蛇,船霸与路霸也是常有的事情,陛下身在高位,哪里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知晚料准了他们碰瓷之后,会往表哥的身上泼脏水,原本是准备跟表哥通气,指望着他回来时,在朝前应对发难的。   没想到皇后如此心急,竟然跟高王妃串通着来整治她。如此倒也好了,没有朝前那些谏官搅屎棍子,她便是一脸义愤填膺地告了御状。   结果不出她所料,陛下震怒,派人亲自去查河埠头的事情。   那李会长为恶太多,不给人留活路,早已经是天怒人怨。   等奉旨钦差下去查问,下轿子时吓了一大跳,只见河埠头和道路两旁跪满了苦力船工,全都拉着血字横幅,声泪俱下的控诉着那李会长,说着他如何操纵行会盘剥打骂船工。   钦差大人许久没见过这等民怨沸腾的场景,心道:也难怪陛下亲自命人下来查,这都已经是民怨载道了!   当然这场面阵势这么大,背后也有知晚着人安排,推波助澜的缘故。   但那李会长不得人心,赚起黑心钱来全不顾别人死活,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就连各家船行的东家,也纷纷自愿来到钦差大人面前,控诉那李会长的种种船霸恶行。   钦差大人将这些人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录成册上奏陛下。   顺和帝虽然对臣子宽容,但是对这等为祸一方的刁民泼皮向来不留情面。   既然罪证确凿,不杀何以平民愤?   当时一道圣旨而下,那李会长及其手下的得力爪牙便被推到了菜市口,被当街砍头示众。   慈宁王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给成天复下的套子,最后全扔在了自己的脸上。   自己最得力的狗腿子,就这么被陛下亲自下旨问斩,他自然也不好为个奴才凑上去惹一身骚。   只是如此一来,来钱的财路又被堵死一条,他忍不住在府里勃然大怒了一场,骂着自己的王妃,做事不得力,不光被田家白白利用,还给人作筏子的机会。   高王妃挨了骂,心里也是来气。她倒是忘了,宫里那位何等的精明,向来惯使借刀杀人的伎俩。   难道田皇后会不知道那成家的女儿嫁给了袁王爷的后人?   田皇后那个毒妇,哪里是在给成天复设套子,分明是要陷害她家王爷才是!   经过这一遭,京城的河埠头总算是恢复清明。   众家船行的东家卸掉了负担之后,便要推选新任的会长。   有人懂眼色,张嘴就推举盛家的大小姐,不过那大小姐却一直对这些东家们推辞,只说他们都是叔叔,大爷,她年纪小不经事儿,像这样带领大家赚钱的差事太重,她可承担不起,最终是婉言谢绝了。   最后,众船家便挑取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成为了新任会长。   当然像以前那些负担沉重的会费也全免了,众家船行不过是每年交一些合理的会费,保证行会可以稳步运行即可。   搬开了行会的这一座大山,知晚的船行减负不少,而且她上次入宫时,与偌阳公主和曹玉珊等一群感情要好的知己倾谈了一番,她们都对夏季去叶城钓螃蟹消暑心动不已。   有了这个引子,她在叶城的酒庄子也可以开始盖建了。只可惜她自己的钱银有些周转不开,修建酒庄子的事情也要有所拖延。   从外地回来的成天复知道了,毫不迟疑地给知晚拨银子,可知晚不想要。   他的脸色便沉下来道:“你不是官老爷,我也不是在贿赂你,为何不要?这些不也是你这三年里赚下的银子?”   说话时,成天复正陪着她去县下的药铺子。   这两天太子那边让成天复给知晚递话,让送些安胎静心的补药来,所以知晚要去自家的药铺子亲自配好才放心。   她听出了表哥话里的不痛快,便笑了笑,探头道:“我虽没做官,可帮着表哥管了三年的家产,也一直是廉洁奉公,不曾贪占半分,这好名声得来不易,我当然要爱护着些……要不,我算成表哥入股吧,等赚到钱,我给表哥发红包利钱?”   成天复看着她古灵精怪的眼儿,笑了笑:“都随你。”   知晚趴在车厢窗户处,歪脖看着一旁骑马的表哥,想着他给自己备下的那一盒甜蜜贺礼,便赶紧又说道:“等表哥你生辰时,我那酒庄子一定修出样子来,到时候,你跟姑妈和得晴她们都一起来,我给你祝贺生辰……”   成天复笑了笑,牵动缰绳催马前行,知晚也笑着看着表哥俊逸潇洒的背影。   凝烟在一旁伸着脖子看,虽然成天复也算是府里的少爷,成天都能见,可是凝烟每次都有种意犹未尽,看不够之感,只心有感触道:“也不知将来哪个府上的小姐配得上我们成少爷……据说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少爷呢!”   知晚听了一笑,心想:若将来的嫂子是偌阳公主,那冬天与她一起抽陀螺倒是方便了。   就是公主的脾气骄横,喜欢说上句,她一时有些想象不出来表哥哄人的样子。   大约也是跟亲爹老子一样,绷紧了面皮,将公主似女儿一般,训斥得灰溜溜的吧……   待去了药铺子,知晚去配药,而成天复就在药铺坐着饮茶等着她。   这时正是中午,来买药的人也不多。药铺子最近新增了不少的伙计,他们一个个利用这个时间在门口摆开场子切药,碾压,到处洋溢着浓郁的药香。   坐了一会时,有人入了药铺,成天复抬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不曾见的金世子。   他微微蹙眉,此地并非京城,金世子就算要买药也不必寻到这里来。   因为知晚正在给太子妃配药的缘故,成天复自然想到金世子此来难道是跟踪着他们不成?   当年大舅舅被害身亡之后,成天复与金世子的友谊算是彻底搁浅,虽然不曾翻脸,但是几年来绝无书信来往,就算回京以后,二人曾经在酒席之上见面,也不过彼此寒暄点头罢了。   起初金世子对于小友的疏离很有意见,也曾经在同窗交际的酒桌上当面问过他,可是成天复都是反应淡淡,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金廉元起初以为这小子有能耐了,讥讽自己是纨绔子弟,跟他这个仕途正盛的大将军不在一条道上。   可是自从那日晨曦里,他撞见成天复扶着自己娇软无力的未婚妻从客店里出来后,他才大彻大悟——这小子岂止不跟自己在一条道儿上,这简直是他妈的将自己生生撞下人生的正道,那个狗孙子再堂而皇之地领着他的未婚妻继续往前撒欢儿的奔!   那天之后,金廉元失魂落魄地回来,犹如被断了经脉的废人,在王府里卧床了多日。   直到自己的父王从外面怒气冲冲地回来,将他母亲狠狠责骂了一顿。他不清楚原委,只听到了什么“河埠头”、“成天复”一类的说辞,顿时怒火中烧,直觉得这成天复乃是慈宁王府的煞星,与他命里犯冲的对头,就算他躲入王府不出,那小子也有本事恶心到他。   想到这,积压了几日的怨懑一下子变成了滔天的怒火,他立意要去寻成天复问个清楚,绝不当个闷头的王八!   不过等他来寻时,恰好便看到本该公务缠身的成天复,正陪着自家表妹坐着马车出城的情形   金世子干脆远远跟在后头,看看成天复又要带着盛香桥去哪里风流。   眼见着他们越走越偏僻,金世子心中的怒火也越来越盛。   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不苟言笑的成小将军,竟然这么会勾姑娘。   在城里戏耍还不够,又邀约着出来野外游玩,也难怪像盛香桥这样年纪小没见识的小姑娘,被这孙子轻易勾搭上手。   世子爷的滔天怒火一直燃烧到了药铺门口,这才略略熄灭一些,看样子是盛香桥去药铺办事儿而成天复只是作陪。   可若只是办事儿,何须劳烦骠骑将军亲自陪同?这说明二人还是关系匪浅,这才成天出双入对。   想到这他干脆大步迈进,要挑开亮窗跟成天复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谈。   当成天复抬头微微诧异看向金世子时,金廉元铁青着脸道:“成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成天复也想知道他来意为何,便起身跟着世子走出了药铺。   这一走就是半天,待知晚配好药走出药铺子时,都不见表哥的身影。   一问青砚才知,原来世子爷方才寻了过来,去了药铺子后面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去了。   知晚也诧异世子为何会跟过来,想了想,她让凝烟等在树林外,自己则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进去。   待走到了树林子深处的时候,她才听到些动静,待挨近时,突然听到了拳头击打的声音。   知晚赶紧快走几步,顿时吓了一跳,表哥竟然被金廉元按在树上照着脸在打!   原来方才两个青年进入了树林之后,金廉元再也按压不住心内淤积的怒火,开门见山地问成天复是不是跟盛香桥行了苟且之事。   成天复当时只觉得金廉元在发疯,也不知他是不是不学好,跟人食了五石散,变得狂躁胡言。   可是世子怒气冲冲说了那日看见他与盛香桥从客店出来的隐情,若无苟且又怎会厮混一宿?   成天复眉头紧锁,没想到那日竟然被人撞见。   下一刻金世子已经抬拳暴起,砸向了成天复的脸:“你还不肯承认?我一早就该品出你对香桥不对劲!你就是觊觎她甚久,该不会我们婚约还没解除时,你便已经骗得她委身于你吧!”   可惜他一拳未到,成天复已经挡住了他的拳,同时狠狠回击了一拳道:“你在胡言什么?竟敢如此诋毁我表妹的清白名声!”   这一拳打得金世子踉跄倒退,用手指着成天复的鼻子问:“你还敢狡辩,我以前就该看出你看盛香桥的眼神不对劲!你难道不是真心喜欢盛香桥,只是跟她玩玩而已?好,那一会你到盛香桥的面前,直接告诉她,你一点都不喜欢她,对她毫无男女情谊,也省得她心甘情愿被你玩弄,最后被你始乱终弃!”   成天复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正要开口反驳时,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说不出类似一点都不喜欢盛香桥的话。   那一夜二人独处时的情形,却又浮在眼前,当时的自己,盯看着她的芙蓉香腮,樱唇一点打着愣神。   有那么一刻,的确是狂浪的心绪席卷而至,想要将她拽入自己的怀里,然后……   金世子看到成天复突然闭口不言,一副呆呆愣神的样子,简直就是默认了他真的是打算玩弄一下表妹,毫无负责之意。   这下子他顿时气涌上头,自己视若明珠的未婚妻,却被成天复这般玩弄,金世子再次挥拳扑向了成天复。   可这一次,成天复居然没有躲,也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只生生挨了几拳,毫无反击之意。   恰在这时,知晚冲进了林子里,正看见自己的表哥“挨揍”的情形,气得她猛地冲了过来,抬腿冲着金世子的腰眼子就狠狠踹了一脚。   “混账东西!你凭什么打我表哥!”   金世子猝不及防,竟然被知晚这一脚踹得踉跄栽倒在地,待他一骨碌爬起,看清来人是盛香桥时,立刻愤恨说道:“你居然还护着他!难道你以为会跟他开花结果?他不过是在玩弄你而已,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金廉元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成天复的前途一片大好。当今万岁甚至有意在恩科之后,将掌上明珠偌阳公主许配给他。   他怎么会自毁锦绣前程,舍了堂堂公主,而娶一个没落家族的表妹?   若是真有意娶她为正妻,成天复这龟儿子又怎么能坏了她的名节,勾着她去客店歇宿呢?   知晚这时也才听出来,原来是金世子拿到了她和表哥那日去客店的把柄,心里也是吓了一跳。   表哥现在仕途正好,将来也要匹配一门锦绣的姻缘。若是因为误会一场,就被这满嘴喷粪的世子爷毁了前途,那岂不是坏菜了?如今成天复可也是他外祖母复兴盛家的希望啊!   当下她灵机一动,冷声道:“我表哥正人君子,岂会做你说的那等子勾起的事儿!我……我那日去客店……是与他人幽约,结果被表哥知道,他便去教训我,抓我回府,这才被你看见!我表哥一向洁身自好,才不会做出你说的那等龌蹉的事情呢!”   她这话一说,树林子里的两个男人同时怒吼道:“给我闭嘴!”   世子爷愤恨着这女人竟然执迷不悟,还要立意袒护成天复。   而成天复也恼着这个丫头竟然完全不顾及自己的闺阁名节,这般诋毁自己。   知晚被两个高大的青年吼得后退了一步,不过心里并不后悔方才说出的话。   反正她以前也落下了私奔戏子的名声,就算又看上了什么男人,想要私下邀约被表哥发现也是合情合理。   总不能抖落出他们偷偷去东宫给太子妃诊脉的事情,更不能让表哥的名声有损。 第68章   掂量了一番轻重后,她决定无视两个男人的横眉立目。   于是知晚泰然对着金世子道:“总之我是个什么样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你我已经毫无干系,你有什么立场来闹我表哥?他是君子,也是个好哥哥,从未做过你说的那些个勾当。难道是你父王母妃栽赃我表兄欺压船行不成,现在又想诋毁他名声?告诉你,现在若是闹,只会让人觉得是你慈宁王府居心叵测,竟然妄想泼脏水翻案……”   金世子哪有那么多的花心思,听到这,气得猛地用拳捶树:“够了!我在你心中,就是个只会要挟人的无耻小人吗!”   这一拳真充满青年无畏的意气,一时间铜钵大的拳头被树皮磨破,淋漓淌出了鲜血。   不过这一拳后,世子爷似乎宣泄了怒火,倒沉默起来,只气得发抖地瞪着香桥。   知晚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对着努力撑大眼睛的世子爷道:“……你的手应该骨裂了,要不要先去我的药铺子处置一下?”   世子爷当然知道自己骨折了,那一瞬间的崩裂感袭来,真如排山倒海,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但今日是来兴师问罪,岂能哭爹喊娘地叫疼?   那一拳之后,世子爷挺直腰杆,颤抖着强撑。   可惜这般咬牙的坚强还是被这臭丫头看出来了……一旦泄功,那手疼得也再忍不住,金廉元干脆蹲下,托着手臂,颤音大叫起来。   最后三个人在树林外等候的一干随从丫鬟惊诧的目光下,再次回转药铺。   至此,上药的上药,包扎的包扎。   金世子嚷着让知晚给他上药。   知晚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也想去伺候一下这位爷,顺便想着如何威胁说服他闭嘴。   可是表哥却一下子拦住了她,示意她去后厅给自己上药。   有眼色的药铺郎中立刻补上,笑着哄着世子爷赶紧坐下,顺便再吓唬他若是再乱动,这手臂就要废掉了。   当金廉元终于老老实实地在前厅由着郎中正骨绑绷带时,知晚带着成天复去了侧药房,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上药,一边低声抱怨:“你不是满身的武艺,每次跟我对打都不让着我,怎么叫个浪荡子打得这般厉害?他虽是世子,可你也不该这般让他……下作东西,不讲武德,怎么尽往你脸上打!”   说着说着,她气得眼圈发红,觉得方才实在不该提醒那龟儿子手裂,让他疼死,在树林子里挖坑埋掉算了。   只是她红着眼儿的样子,映在成天复的眼中,却成了被人污蔑了清白后的委屈。   所以他坐在椅子上,半仰着头,任凭她在他脸上涂涂抹抹,默默地看着她渐红的眼圈,不知怎么的,心疼得厉害。   知晚看他默不作声,以为他还在担忧被世子撞见的事情,便宽慰道:“表哥莫要担心,他向来放浪形骸,又跟我一直不对付,就算他将那天的事情说出去也是空口无凭,反而被人以为他在诽谤。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官司,哪个衙门都不会去客店提人审未婚男女的私情……大不了,我就说自己偷跑出去玩,绝不会牵连你的……”   说这话时,知晚正在给成天复涂抹脸上的伤口,也不知是不是将表哥弄疼了,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沉默了一下后开口道:“女孩家的名声岂可玩笑?大不了,我娶你便是。”   他向来早熟,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肯轻易许诺别人。   可方才的这一句,完全疯魔了般,就这么不经思考地从嘴里跳脱出来。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呆愣了一下,看着知晚近在咫尺的小脸儿,呼吸一紧,不知为何心也偷停了那么一下。   知晚听了这话,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味来时,杏眼圆睁,微微惊愕地张开小口,心里涌动更多的……是说不尽的感动——表哥为了维护她的名誉,竟情愿做这么大的牺牲!她今生何德何能,竟然得如此疼爱她的兄长!   感动之余,她赶紧笑着挣脱了他的手,后退一步,尴尬地转身翻弄架子上的药罐子,故作轻松道:“哪至于如此,不过是个浪荡世子的狂言罢了,不会有人信的。表哥……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若是被人听见就麻烦了……”   当她终于调适好了轻松的表情,转过身来时,却发现表哥的表情……有些冰冷的吓人。   他半垂眼眸,冷冰冰问道:“如何麻烦?难道你有别的想嫁之人?”   知晚一向灵光的脑子被这莫名尴尬的气氛都给冻僵了,只能顺着他的问题说出心中之言:“夫君哪有兄长好?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兄妹之情才长长久久,我才不要失去你这么好的哥哥呢。”   再说,他若是娶她,那将陛下与偌阳公主置于何地?   说完之后,知晚慢慢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番话还算中规中矩,拍马屁于无形。   成天复安静地听了她说的话,拧眉道:“难道你若嫁给我,我不会跟你长长久久,还会休了你不成?”   在今日之前,知晚与成天复谈论得最多的,也无非是些生意经,再不然就是哪家糕饼铺子好吃。   他虽然平素不苟言笑,但是偶尔也会逗一逗这个小表妹,总之,在知晚看来,就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相处起来也毫无压力。   今日拜那个瘟神世子所赐,表哥跟她谈论的居然是“成婚后会不会和离”这样奇奇怪怪的话题……   知晚涨红了脸,有些局促地叫道:“表哥……我又不思慕你……怎么会想什么长长久久?”   可待她想继续给表哥搽药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她,表情冰冷得像被她冒犯了一般,然后甩开门帘子出去了。   当知晚追出去的时候,表哥已经将那刚刚包扎好的世子爷拎提着衣领子扔到了王府的马车上,不顾世子爷的约架叫嚣,吩咐小厮将世子拉回去疗伤。   然后成天复留下了自己的侍卫护送大小姐回府后,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知晚知他甚深,当然知道他是带着气走的。   可是关键表哥在气什么啊?气恼着他被人误会,玷污了君子无暇的名声?还是气她搽药太用力了?   ……又或者是恼她拒绝了他的求婚?   这最后一种可能,只在脑海里闪了影儿,便自我解嘲地抹掉了。   若她是真的盛香桥,若是厚着脸皮就此赖上表哥,也有情可原,算是亲上加亲。   可是无论是成天复,还是祖母,都知道她柳知晚并非真的盛家嫡女。她只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女,被人牙子几经倒手,流落到盛家吃一碗安稳饭而已。   她当有些自知之明,饭吃了也就吃了,无非是多卖些气力还与盛家就是。   可如成天复这样的天之骄子,于她来说,是兄长已经是高攀了……她,终归与他不是一路的,又怎么好如香兰一般不知好歹,见势便贴附上去,让表兄骑虎难下,甩脱不掉?   那天她从县下回转后,已经做好了满京城里谣言沸沸扬扬的准备,更准备好如何替表哥开脱。   可奇怪的是,连着几天过去之后,她随着姐妹出府交际时,只觉得一切风平浪静,竟然无人在自己的背后指指点点。   不过金世子的那一双手倒是成了众位小姐们的谈资。   据说世子爷是在京郊林子里捕捉野兔子的时候,一个失手触地,才受了伤的。   董小姐一脸心疼地说着世子爷的伤势,仿若她就在现场,只一脸无奈道:“王妃跟我母亲闲谈时曾说最近世子用功甚深,许是要放松心情,便去猎兔,谁知竟然受伤了,就算如此,回去依旧闭门苦读,王妃去劝都不管用……他是世子,压根不必走恩科,却用功如此,真是豪门贵子里少见的。”   别的小姐们一听,立刻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他原本就是皇孙,却依然如此上进,可见世子爷一旦收心养性,便是如楚庄王般一鸣惊人,他将来的世子妃可真是有福气呢!”   毕竟京城的侯门将府的小姐们都心知肚明,这董小姐乃是内定的世子妃,大概过些日子,便能定亲了吧,所以在董小姐面前恭维一下世子浪子回头,总是错不了的。   毕竟这位世子爷最近的确如换了人一般,大约是推掉了不如意的亲事,便就此洗心革面,准备迎娶更衬心意的佳人了。   是以小姐们说完恭维之词时,再看向旧人盛香桥,那眼神便带了些看戏的微妙。   得晴和香兰都听出了那些小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有些替香桥难堪生气。   香兰更是忍不住再次小声抱怨道:“若是祖母不给姐姐退婚,哪里有董映珠这么得意的光景,她是个妾!还得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送镯子送钗子呢!”   香桥倒不觉得有什么,当一众小姐们吹捧世子爷的一鸣惊人时,总让她想起那位被正骨时,狼嚎一般的鬼叫,希望他未来的世子妃多给他熬些骨头汤补一补。   不过,她真是纳闷金廉元为何没有与人说起她与表哥从客店出来的秘闻,依着他以前厌烦自己的劲头,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等落井下石的机会的。   另外,也许是为了避嫌,表哥最近早出晚归,自己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他当初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果真不过是临时起意,幸好自己没有不识好歹。   知晚一时心里有些茫茫然,却不知胸口突然而至的闷意从何而来,只单手托腮,有些怅惘地叹了一口气。   得晴看得直摇头,还以为她真的因为与世子爷退婚,而后悔莫及。   为了不让她胡想,得晴赶紧朗声道:“既然今日的诗社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主题,不如我请诸位到城外走一走可好?”   有小姐立刻附和道:“如此甚好,听说你的未婚夫可从江南整移过来一套大师旧宅子,甚是值得赏玩,莫不如请我们提前看看,免得成礼的时候,只顾得饮酒,没时间看!”   一时间众人起哄,这倒正对了得晴的心思。   这座从江南移居来的宅院经过熟手的工匠榫卯组装,精心布置之后,的确值得炫耀一番。   与得晴交好的几个小姐,倒是笑着阻拦道:“你还没与袁参军成礼,我们急着去看新宅子,这恐怕与礼不合吧。”   得晴腼腆笑说道:“若你们想看看,倒也无妨,参军倒是曾托人传话来,让我领着要好的姐妹们一起来看看的,他说他是男子心粗,就算院里有什么短缺不周到的,也觉察不出,还不如让我与要好的闺交姐妹们来看看,若是短缺了什么,便都记在单子上,到时候交由新雇来的管家,让他通通补齐就是了。”   这等还没过门儿就将老婆宠上天的样子,果然得了一众小姐们的赞叹。   一时间,竟然隐隐抢去了董映珠的风头,显得她与世子爷即将到来的良缘也不那么金贵了。   只让董小姐微微不悦地冷哼了几声。   于是这些小姐们便三两成群出了茶舍,纷纷上车出城而去,待到了地方,果然一座江南风韵的古宅出现在众人眼前,衬着蜿蜒的河水,甚是有意境。   接下来的时光里,大家看的也不是有没有短缺物件,而是赞叹江南人久居安逸,将起居琢磨细透之处,屋檐房脊都与北地京城的风尚不同,透着别致典雅。   可是香兰又有点发酸。   她故意拉着知晚走在了后面,小声地跟姐姐嘀咕道:“依着我看就是来显摆来了,不过是个宅子罢了,有什么可炫耀的?也不怕被别府的小姐笑话。”   知晚看看她笑着说:“这宅子乃是前朝名士会风先生的故居,大部分屋舍也是他亲自设计的,所用的木材名贵,价格不菲,更何况这屋舍的雕梁画作也皆是先生与友人的真迹。单是截取下来一块儿来都能卖出天价,而如今更是买来的整宅子从南地迁移过来。若是没有这等相当的财力去笑话人,可显不出自己的清高,只是泛酸罢了。”   而且得晴自己就不缺钱银,如今误打误撞找的夫家也是大户,虽然相较之下,得晴的陪嫁略逊于夫家,可也算不得谁攀附了谁的财势。   依着知晚看,得晴倒不是在炫耀钱银,而是炫耀未来夫婿对她的看重才是。   毕竟前一阵子,关于得晴这个富丫头嫁给了穷光蛋的传闻闹得是沸沸扬扬,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背后笑话她。   如今得晴也算是扬眉吐气,自然要舒展一口怨气,高调地宣誓一下这姻缘的幸福。   所以听香兰小声讥讽,她少不得说道:“她是你表姐,你该为她高兴才是,怎么说出这种酸话来了?”   香兰瞪了她一眼道:“姐姐你看着精明,怎么有时候还犯傻呢?我原先还心里纳闷着表哥莫不是疯了,竟然让自己的亲妹妹嫁给这种穷小子?现如今才明白,表哥原来是知道底细的,故意压着不说,是怕别人跟他的妹妹抢!这到底是在防着谁?难道你心里没数?”   知晚听得叹了一口气。盛香兰挑唆姐姐的本事倒是一向功力不减,若是真的盛香桥只怕听了这话又要勃然大怒,对成天复兄妹俩都生出罅隙之心了。   香兰这分明就是在暗示着,成天复隐瞒袁参军的身世,是怕府里的两个表妹跟他的亲妹妹抢?   这话让她也没法接下去了,只能无奈拍拍香兰的后背。对他道:“人家参军头从到位就是相中的得晴,为何防人?他又不是香肉,被馋嘴的狗一抢就能抢走。你这话别在得晴面前说,仔细她气急了扇你耳光。”   香兰瞪了姐姐一眼,疑心她在骂自己是狗子,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将头一扭,进屋去吃仆人拿来的糕饼去了。   待一群小姑娘逛完了宅子,准备回城的时候,出门一看,成将军和袁参军不知何时也来了,只在门口等着她们一起折返回城呢。   有几位外府小姐一看到拿着马鞭子,背手而立的成小将军,立刻变得脸红起来,时不时拿眼微扫一下这俊逸非凡的将军。   而知晚也一愣,她竟然一时有些想不起,有多久没见到表哥了。   如今看他金冠玉衣挺直地坐在马背上,剑眉冷目的样子时,知晚忍不住呼吸一屏,心也猛地跳动了几下。   看来表哥已经不气了,是不是特意来这里接她们来了?   想到成天复终于能恢复正常,知晚真是有缓了一口气的感觉,不由得又看了表哥几眼。   可是表哥只与得晴和香兰说话,并没有看向她一眼……知晚一时有些泄气,便径直先上了马车。   不一会,香兰也上来了。不过得晴坐的是自家的马车,并没有与盛家姐妹同坐一辆。   等诸位小姐纷纷上了马车,便开始往京城的官道奔去。   袁参军很给得晴长脸,绕着得晴的马车左右,一会问得晴渴不渴,一会又问得晴饿不饿。不是递水袋子,就是送糕饼盒子的。   盛家姐妹的马车就在得晴的后面。   香兰看得心堵堵的,奈何跟姐姐香桥又产生不出同仇敌忾的共鸣,所以回程时干脆调换了马车,去别府的小姐马车上坐着闲聊去了。,   知晚见她走了,落得清静,便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看药书。可是这药书也看不进去,她总是想撩起帘子,看看侧前方那个骑马的高大身影。   如此忍了又忍,知晚突然放下书卷,小心翼翼地撩起了车帘子,想偷偷看一眼。   可没想到,这么一撩起帘子,正看见表哥的俊脸出现在窗边,似乎也正想撩起车窗帘子。   知晚被措手不及,被吓了一跳,忍不住身子往后靠了靠。   成天复看着她身子后撤的小动作时,眸光微沉,鼻尖冒着寒光,然后伸手捏着一沓信笺递到了窗边。   知晚抿了抿嘴,伸手接过了厚厚的信笺,有些吃不准表哥为何要给自己写信,又为何亲自递信。   迟疑了一会,她才慢慢将信笺打开看,才发现信笺上原来记录着跟踪田佩蓉的这一个月来的记录。   这原该意料之中,可是知晚觉得自己好像被晃点了一下,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不禁自嘲一笑,若不是因为东宫的事情,只怕表哥今日也不会特意来寻她。   不过表哥这般也对,毕竟他们先前一起去客店的事情已经被人看见,自然要保持距离,避嫌一些。   他们都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一起说笑玩耍的年岁了……   静下心来,她汇总一下,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发现这田佩蓉隔个三四天便去一趟药店,而每次也只买一样药材。单看倒是没有什么,可是汇总在一起的时候,越琢磨越不对劲儿。   突然她灵光一闪,将田佩蓉这些日子来买的药材一样不落写在一处,又用笔勾掉几位药性平和的药材,想起什么似的将药单子汇总在一处。   等这么一看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撩起帘子,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就在她马车的侧前方骑马的成天复闻声回过头来看她。   她连忙挥手示意着表哥过来。   当成天复挨近时,她低声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事儿吗?我觉着她似乎在配着堕胎之药……”   成天复的眼睛,微微一眯,挥手让知晚的马车停了下来。   因为她的马车在队伍最后,前面的马车还在继续前行。并没有发现异样。   成天复简短地对她说:“他们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外散心,距离此地并不太远,不过必须快马前行,你得与我同去,可你又不会骑马,一会与我同乘一匹……可以吗?”   太子和太子妃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行宫,若有不妥,当快些前往。   知晚知道眼下牵涉大西王朝皇储承嗣的大事。   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太子妃腹中的胎儿命悬一线,哪里还顾上什么男女大防?   她连忙点头,然后回身对马车里的凝烟小声道:“一会你让人到前面递话,就跟得晴她们说我药铺子有事,去县下办事去了,你让车夫将车赶到县下的药铺子,在那等我回来。”   凝烟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小姐主意贼大,眼下说不定又跟表少爷密谋了什么机密事情,只急切地低声道:“小姐,那你可快回来,要是回去太晚,光是单妈妈都能拷问死我……”   知晚笑了笑,趁着车队前面的人不防备,偷偷跳下马车。   成天复今日骑的是他从边疆带回来的一匹高头骏马。知晚站在马旁,感觉还没有马背高。   成天复坐在马背上,弯腰朝知晚伸出手来,示意她上马。   知晚毫不迟疑地将手递给表哥,下一瞬间她便被猛力地拉拽到马背之上,坐到了成天复的身前。   当被成天复拢在怀中策马前行的时候,知晚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么痛快地答应是有多么的不妥。 第69章   现在秋日风大,成天复用披风将怀里的人儿兜紧了,然后开始一路策马前行。   知晚完全不知自己该抓牢什么,只下意识地抓紧马鞍子。   幸好有成天复的手臂兜住,才没让她掉下马去。他低声嘱咐她搂紧了他的腰,不然他没法加快速度。   知晚不想拖表哥的后腿,只能红着脸侧身揽住了表哥的腰,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脸便挨着表哥的胸膛了。   这样二人共骑,与礼大大不相合。   若是被外人看见了,只怕姑妈桂娘要哭瞎了一双眼,被迫认下一桩不情不愿的亲事。   此时骏马疾驰,风声在耳边飒飒作响,知晚的鼻息里也满是表哥身上淡淡类似檀香的味道,仿佛多呼吸一口,也成了罪过。   她只能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暗暗祈祷快些到。   不过偶尔她抬眼偷偷打量表哥时,只看见英俊的男人眉头紧锁,下巴紧绷的样子,应该也觉得不妥,怕她影响了他的君子清誉吧……   幸好行宫距离此处并不太远,马儿得得地跑一会儿便来到了宫门前,知晚急着下马,可是稍微动一下,却发现表哥的手臂还在紧紧箍着她,勒得她都有些喘不上气儿来了。   她不得不出声提醒:“表哥……我们到了吧?”   成天复剑眉微松,终于回过心神,缓缓松开手臂,翻身下马,扶着知晚也下马来。   不过成天复并没有急着去拍宫门,而是挥手叫来了守门的一个相熟的侍卫长与他低声吩咐几句之后,便从行宫的侧门绕了进去。   等成天复领着知晚入宫,见到太子和太子妃的时候,太子却对知晚道:“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太子妃这几日心烦得厉害,所以孤带她来此散心,顺便也请你把一把脉。”   当知晚的手指搭上太子妃的手腕时,细细品着便发现太子妃原来稳固的脉象好似有不稳之象。   而太子妃也说这几日有些心烦意乱,所以太子才将她带出东宫,到行宫来散心,由此可见,若是不安好,也是这几日的事情。   太子久居宫中,更是年幼时中毒,在这方面最为敏感。   成天复表兄妹二人来得匆匆,便知事有蹊跷,如今再听知晚询问太子妃这几日的日常起居,便猜出了几分。   所以他径直问道:“盛小姐今日这般匆匆而来,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知晚看了一眼成天复,一时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与太子说她发现了他母后跟侄女之间的不对。   若是她猜错了,便是挑拨了太子的母子情分,这话万万不能贸然讲出,所以只说是心有不安,想要来给太子妃请个平安脉。   然后她又说道:“没有十成把握,臣女不敢随便妄言,还请臣女将太子妃日常起居的物品查验一番之后,再与太子明讲。”   太子紧蹙眉头:“烦请盛小姐验看一下,太子妃平时惯用的器物和她所吃的饮品有何不妥之处?”   今晚连忙起身,挨个地细细查看太子妃平日的贴身之物和起居饮食。那些食物和饮品倒还好,宫中入口之物都是经过层层筛查,每一步都有依据可循,平常人也很难在里面动些什么手脚。   只是她翻来覆去地去看太子妃的那些贴身之物,哪怕是枕头被褥被拆开细查也都是毫无问题,压根看不出来有何不妥之处。   一时间,知晚也找不到头绪,她做事向来稳准,可是总是觉得这次的事情里似乎有什么不妥。   太子对成天复道:“看来你们颇多忌讳,不敢与我随便说着事情的原委。只是太子妃如今也算不得年轻,生产原本就担着无尽风险,若是有人蓄意谋害,孤便要同时痛失两位亲人,所以就算有一丝的风险,孤也愿尽全力消除。不管你们说的是不是查实之事,孤都不会怪罪你们,今日之言便止于此室,绝不外传。”   听了太子此言,成天复终于开口说道:“臣等三缄其口,实在是拍自己一时谬误,挑拨了殿下与皇后的母子情分,还请殿下先行赎罪……”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是知晚那日在街市上看到了秦升海与田佩蓉的密会的事情,而是一概说成他之所见,同时又将连日来跟踪田佩蓉的结果也尽讲了出来。   显然,成天复不愿知晚随便担上妄议皇后的罪名,先自揽在自己的身上,直说他心有不安,才拉了表妹来替太子妃诊脉。   太子的脸色微沉,半响没有说话,太子妃看了也于心不忍,只小声劝慰道:“也许并不是母后……”   可话到一半,她也说不下去了。自己这两日一直心神焦躁,知晚诊脉看出了病症,却无法而知这胎躁的缘由。   若是稍有差池,太子的一点骨血便要不保……母后的心也太狠了,怎么能如此对待自己亲生儿子的骨血。   可这些抱怨,太子妃不好说,也不能说。   成天复看着太子与太子妃沉郁不定的脸色,只跪下抱拳道:“是臣随便臆想妄议皇后,还请殿下降罪。”   太子终于缓过神来,让身边的宫人过去搀扶起成天复道:“若不是你心细善察,也无法发现太子妃的胎躁有蹊跷,虽然现在还摸不清头绪,但是有了防备之心总还是好的。你等何罪只有,孤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呢,只是太子妃现下可会有恙?”   知晚道:“既然猜到了大概的毒方,依此解毒也并不难……待臣女配了解毒的汤药给太子妃服用,应该饮用几日便也无妨……”   太子道:“那就有劳盛小姐,快些给太子妃安胎就是了。”   当天知晚施针,总算是让太子妃感觉舒服了些,而给太子妃备餐之人,也经成天复的安排,换了一批可靠之人,这些人都不是宫里出来的,与宫里绝无联系,最起码能保证太子妃在行宫中的饮食。   待入夜时,知晚随着表哥出了行宫。这次倒没有同骑一马,而是坐着马车去了药铺子,知晚顺便配好了药,准备拿回府里斟酌熬制,再与行宫送去。   可是药快熬煮好的时候,知晚出神地看着那锅里起浮的药沫,过了片刻,突然伸手将熬煮的汤药一股脑都倒掉了。   成天复立在门旁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外祖母医书的安胎那一章里,有一句话便是‘怀有身孕者当慎用药’。我之前在行宫里一直查不出什么来,又觉得若真是田佩蓉私下里买的那药,药性会更猛,不至于如太子妃那般,只微微有些反应……这般用药真的好吗?”   其实知晚最想自问的是,她是不是因为对田家的仇恨而蒙蔽了眼睛,太过急于定论了?   于是成天复便看着她重新打开药抽屉,又重重关上,想要抓药,却又没有头绪的样子。   “若是想不好,出去走一走吧。”他突然开口说道。   知晚点了点头,便跟着成天复来到了药铺子的后侧,当看到成天复又要带着她共骑一马时,知晚犹豫后悔了。   正要开口回绝散步提议时,表哥已经健臂舒展,不容分辨拉她上马,然后一路奔驰而去。   当到达表哥上次带她来的花海时,却发现花儿都已经凋谢,一大片的黄花被渐渐枯萎的草丛替代。   成天复微微蹙眉,他怎么会忘了天气转凉,这些花又怎么会常开?   她的心情本就不好,他却领她来看这等衰败景象……也难怪她不思慕他,跟那些会惯哄女子的公子们相比,他应该显得乏味无趣吧……   知晚看他呆愣愣看着枯海的样子,突然噗嗤一笑,觉得表哥虽然带兵读书样样都好,但是将来一定不太会哄嫂子,带着女子出去玩这般不用心思,必定是要闹笑话。   既然这般,她不妨教表哥些花样子,所以当成天复想要带她离去的时候,她却拉着他的衣袖子示意着他下马。   然后她寻了棍子,蹲在在地上挖坑。   成天复也撩起衣襟蹲了下来,低声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知晚这时已经挖到了土里的花种球,一边将它放在铺好的手帕子上,一边笑着道:“花儿这般好看,不妨挖些花种回去种在花园的花窖子里,等到过年落雪的时候,在温室里赏花也别有一番雅趣。我多挖些,表哥回去也好送人。”   成天复听了不禁抬头瞟了她一眼:“我要送给何人?”   知晚歪着头道:“表哥不是该找嫂子了?到时候送给她啊!”   成天复盯看着她,淡淡道:“谁是你嫂子?”   知晚笑道:“人都说陛下很看重你,说不定表哥是要尚公主的,这宫里年龄相当的,便是偌阳公主了,她恰好喜欢花儿,表哥送她这些,让她用瓷盆来养,也很不错。”   成天复看着她,突然将手里的小土块轻弹到了她的鼻子上,害得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她不由得捂着鼻恼道:“表哥,你干嘛?”   成天复还是那副有些冰冷的样子道:“都道你将盛家里外操持打点得妥帖周到,连舅妈都盛赞家里少了你不行……现在又来费心替我安排锦绣姻缘了?”   知晚眨了眨眼,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发恼,突然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回道成天复的脸上:“你是嫌我多事了?当初你一走就是三年,我不打点,难道等你回来?至于你爱娶谁,是你的事情,我一个外姓孤女,哪敢做成将军的主?”   他前些日子一直都不理人,今日原本以为缓和些了,没想到又突然嘲讽人。   知晚都快要被他给气哭了。   她出气完毕,便等着表哥吼回来,没想到表哥却坐在地上,用手捂着眼睛。   以前她每次过招,使出吃奶的气力都不能胜他半式,没想到今日一把土灰便完胜了骠骑将军——成天复迷眼睛了!   看着成天复一直睁不开眼睛,眼泪也顺着眼角蜿蜒流下来,知晚慌了神,再顾不得怄气,连忙去正在吃枯草的马儿那里卸下水壶,来替表哥冲眼睛。   可是冲了又冲,成天复却还说眼睛不舒服,没有办法,知晚只能蹲在他的面前,准备帮他翻眼皮。   这时,她脚下一个没有踩好,正踩到方才挖的土坑里,整个人都往前倾倒,一下子栽入了成天复的怀里。   好巧不巧的,她的嘴唇居然给表哥的……挨碰到了一处。   她甚至能嗅闻道,他微凉的薄唇上有甜酸的梅子香……他方才在药铺子里一定偷吃了她放在桌子上的蜜饯梅子……   而这天马行空的闪神之后,她直觉想要弹跳起身,可是他却紧着手臂不放。她有些惊惶了,连忙将脑袋往后微仰,困窘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要是有旁人在场,就便是她心机深沉,轻薄了前途锦绣的成小将军,妄想生米煮成熟饭,不成亲都不成了!   可是成天复却不肯放手,原本被尘土迷住的眼睛也全睁开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嫣红的唇。   直到知晚窘迫得似乎红了眼圈,他才慢慢松了手,而知晚仿若从狼窝里逃脱的小羊一般,拎提着裙摆,快步往前跑。   成天复骑马追了过去,知晚却一脸戒备道:“我……不跟你同骑……”   成天复跳下马来,伸手将她举到马背上,然后浅笑着道:“好,我不骑,在下面替你牵马。”   知晚坐在马背上,心里还是很慌,生怕成天复一时想不开,又要搞些负责的套路。   于是她开口道:“方才的便是意外,谁也不知,表哥不必放在心上。”   成天复抬起凤眸瞟着她,看似漫不经心道:“你未来的夫君若是知道你曾经对别人投怀送抱,他该如何去想?”   什么投怀送抱?这种措辞简直是欲加之罪!   知晚故作轻松道:“这有什么?不过是碰一下,我小时候跟自家表哥玩耍时,还贴过脸儿呢,要不要都记下来告知我夫君?”   成天复再次抬头深看她,不过这一次,眼神略有些吓人,如刀子一般横了她一眼。   若不是章家已经被灭门,他还真想寻了那个贴脸的表哥出来,好好地看一看。   于是这般拌嘴之后,两个人又开始谁也不理谁。   等到了药铺子,知晚又进去鼓捣了不一会,便将制好药丸子递给了成天复,而成天复则命可靠的人手,送到了行宫去。   在回去的路上,知晚都没有怎么说话,成天复也没有主动与她开口。   等到回了盛家的时候,因为太晚,他们也是从后门而入。   成天复似乎将她送到门廊便想转身离开。   知晚看着表哥不想跟她多言的样子,忍不住出声:“表哥,你若是生我气,便直接说……”   成天复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顿了顿才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知晚看着他疏离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莫名的难过,今天在花海的那一场,让她再真切不过地意识到:她跟他都不是可以玩闹在一处的孩子了。   可是知晚只要想到以后再也不能与他同坐在书房里,默默无声地相视而笑,再也不能一同月下散步,再也不会在书房的格子上收到一份隐秘香甜的生辰糕饼……她的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若是她一直不必长大该有多好,那么她就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与表哥说话,与表哥开怀大笑。   想到这,她突然不想留在这里让表哥为难,只苦笑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离去。   她并不知,当她快步离去后,成天复回过身要与她说话,却只见她的背影匆匆而去,他不由得抿了唇,久久不曾离去。   第二天,知晚准备出门时,却意外看到府外巷子口站着带着两个随从的青年,正是胳膊上吊着绷带的金世子。   若是以往,知晚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不过今日她倒是顿了顿脚,不知这冒虎气的世子爷又要来闹什么。   金廉元今日看着倒是比那日要冷静一些,只是面皮紧绷,不像往常那般吊儿郎当。   他看着裹着薄绒披风,只在兔毛围脖里露出小脸来的知晚,冷声说道:“盛小姐,那日我失态了,还请盛小姐见谅。”   知晚点了点头,且不论世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凭他跟成天复打完一架后,没有到外面胡说八道,也要感激一二,所以她便问:“世子的手可好了一点?回头你可以着小厮去我的药铺子里取药,有一味续骨生筋丸止痛效果不错。”   金世子此来却不是为了讨药来的。他冷声说道:“我来是想问个究竟,你与你表哥之间,真的是清清白白吗?”   知晚以前压根都没有留意过这位世子,只觉得他不过是个玩乐人家的浪荡子,甚至对于成表哥跟这样的人交好过一段时间也不得其解。   不过最近这两次,她倒是对自己的这位前任未婚夫有个较为深入的了解。他虽然出身在虎狼之家,有个满心毒汁的父王,但是却自成一派,从某些角度而言,活得甚是“单纯”。   像这样没有心眼的人,若是交友起来,也没什么负担,大约像表哥那样的聪明人,也不太愿意结交八面玲珑的朋友吧?   她不知道以前那个恨不得马上解除婚约的世子爷,为何现在又想不开缠绕上自己,不过她并不想让世子爷怀恨他昔日的好友。   所以想了想,她摘掉了自己的手焖子,伸出青葱手指指天发誓道:“我与成天复清清白白,若有半点谎话,便是请天公作法,一个响雷劈下来……”   金世子其实此来,实在是心闷难耐,就是想问了个明白。   不过他本做好被盛香桥破口大骂的准备,没想到她竟然一本正经地举手发起毒誓来。   这下金廉元倒是慌神了,让个娇滴滴的佳人引天雷发毒誓,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他忍不住打断道:“你说了,我便信,你又何必说这么毒的誓……你放心,那晚的事情,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金廉元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会说那日在药铺时,隐约听到了侧室里的说话声,尤其是知晚的那一句“我不思慕你”,听得最为清楚。   待看到成天复那龟儿子铁青着脸出来时,金世子心里其实是说不出的痛快的。   爱上盛香桥这样游戏人间的女子,有一样倒是极好的,那就是她仿佛没有心一样,跟人玩着暧昧,却也不会彻底爱上谁。   就算成天复是天之骄子,威风凛凛的骠骑大将军又如何?不还是跟以前那个戏子一样,被他的表妹玩一玩就甩了?   所以他才不会张扬盛香桥与成天复私会的事情呢,若真如此,岂不是随了成天复的心愿,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盛香桥逼婚?   金世子倒是难得聪明一回,坚决不给自己的成兄做嫁衣!   知晚这时戴好了手焖子,客客气气道:“那世子爷若是无事,可否让让,你堵在这,我的马车没法过去……”   可是金世子还是没动,只是紧抿着嘴,低声又道:“我好像知道了当初你祖母带着你们去了叶城三年的原因……你从不与我通信,又是你祖母出面说动陛下与我家解了婚约,是不是……都与你父亲的死有关?”   知晚诧异地抬头看着世子,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茬子来,他就算知道……也万不该在她的面前提啊?   金廉元急切地说道:“我也是听别人的捕风捉影之词,莫非你们家信了,便怨恨我父亲,怨恨于我,非要解除婚约……”   知晚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收回前言,跟这样“单纯”得发蠢之人交往,有时候也是会被活活蠢死的。   盛家这样的受害者,对凶手是谁都讳莫如深,可是凶手的儿子却大大咧咧跑来问人,这叫她这个顶着盛家长女名头的人该如何应答?   是朝着他脸上吐吐沫,还是掰断他另外一只手?   最后,她长叹一口气,决定走祖母韬光隐晦的路线,只平静道:“世子您也说了,都是些捕风捉影之词,干嘛跑来问我?刑司不已经将凶手正法了吗?”   说完,她便转身回到马车上,让马车驶离了巷子。   不过她坐在马车上,顺着车帘缝隙往外看时,看着那世子呆愣愣回不过神的样子,也怪可怜的。 第70章   做儿女的都会认定自己的父母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若是世子爷有一天知道了慈宁王真正的面目,也不知是会跟慈宁王学坏,还是会继续做那个单纯玩乐的世子爷?   知晚不再去想金世子的事情,到了自己的药铺子之后,挑选了药物,上称配重之后,便装入药箱子,准备上车离开药铺子。   今年开春的时候,山东有几处地方大旱,粮食欠收。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流民朝着京城富庶的地方涌来,准备在入冬前来这里找营生,或者寻个落脚之处。   所以县下之处却涌入了不少外地客,马车前行的时候,怕撞到人,也变得慢了些。   知晚看着有不少带着稚童讨饭的女子,那些孩子面黄肌瘦,只饿得如猫儿一样叫。   知晚看着那些孩子们,总会想起自己在人牙子窝里挨饿的情形,顿时有些不忍看下去。   所以马车都已经快走出县城了,她又吩咐马车转了回去,准备回药铺子亲自吩咐店伙计在街口支上一口大锅,里面熬制些稀粥,施给那些带着幼童的女子热米汤喝。   可她回去入药房内门时,却看见一个脸儿生的伙计正迎光举着她先前写药方子时,吸墨用的垫纸在看。   显然他是想看她先前写的是什么字。   知晚不动声色地悄悄走到他身后,突然出声道:“你在干什么?”   那伙计吓得浑身一激灵,一看是盛大小姐回来了,连忙堆笑道:“小的……小的新来药铺子打杂,今日看小姐来配药,便想学得些配药的方子,让自己上进些,还请小姐莫怪。”   知晚微微一笑:“药房不是什么机要大臣的书房,也没有什么机密,这些药方子原也是要给配药伙计看的,你若想看,以后可以跟掌柜的直接讨要。”   那伙计连连点头称是,然后低头走了出去。   知晚停在桌前凝神看着那张垫纸,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她想了想,出来时若无其事地吩咐掌柜一会派人煮粥了之后,才又上马车走人了。   方才那个拿着垫纸看的伙计,趁着众人忙碌的功夫,转身快步出了药铺,到斜对面儿的书画铺子里借着买纸的功夫,偷偷的与掌柜耳语了几句。   不多时,盛香桥又来药铺子拿了什么药几经辗转,便已经传入了宫中。   田皇后听到这些时,表情平静优雅。   田佩蓉一脸敬佩地说道:“皇后娘娘真是算无遗漏,竟然一早发现这盛家姑娘与太子暗中往来,更是想到了借力打力的妙计,若是我可想不出来这样的好法子。”   田皇后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得意的笑意,只眼含怒意道:“东宫那一对都是养不熟的!不是自己养大的,就是你再用心对他,也隔着一层山。他若不是有心防我,为何会偷偷与盛家的丫头私下往来,寻了盛香桥那么一个蹩脚的郎中偷偷给他诊病?”   她的那个儿子,还以为瞒得巧妙,却不知本宫在行宫里安插了眼线,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往来。   田佩蓉见皇后动怒,连忙恭维道:“皇后娘娘算无遗漏,一两只虾米,又能跳得多高!不过那丫头倒是机灵,发现了店铺里的耳目……”   这时,皇后娘娘才渐渐又有了笑模样,冷笑道:“发现又如何?她拿人去审?看她写的药方子算得了什么罪?那个丫头倒是有些小聪明,据说经常给京城府宅子里的夫人小姐们瞧病,可惜她这次大概怎么也猜不出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两天行事可还谨慎?关键的时候,别又给本宫出岔子!”   田佩蓉连忙道:“我这几日一直穿梭城中的药店,身后一直不清净,都有人在跟着,想来是皇后娘娘的计策奏效,让他们起了疑心。”   皇后点了点头,冷笑一声:“起了疑心才好,起疑心才会心慌,才会不停地想要吃药保胎啊……”   想到她那个儿媳妇肚子里的保不住时,才发现那个盛香桥给她的保胎丸其实是催命符,那情景真是让人想想都痛快!   就是不知他那儿子会不会悔不当初,猜忌母后,误信了庸医……   那个盛香桥所配之药的确是好东西,乃是以前宫里流行的夏姑姑所调配的保胎丸方子,她在店铺里坐诊时,也时常给那些孕妇开这个方子。   可惜这方子却有些漏洞,当年田皇后还是后宫的妃子时,便利用了这个漏洞,搬倒了皇帝的得宠的妃子,一举登上后位。   那个盛家的小丫头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方子,竟然如获至宝,就此给太子妃用上了,正好为她所用。   任谁也万万想不到,太子妃沐浴擦拭所用之水,乃是用了钟乳石和几种特殊的矿石浸泡过,又重新提纯的重矿之水,正好与盛香桥所配的药丸相冲。   水含矿泉,沐浴起来肤质细腻滑润,更无毒性,可是一旦与那药丸相配,沉积体内就成了毒。   虽然这样得来的毒性慢了些,但假以时日,太子妃的腹内胎儿肯定是保不住的。   所以她就是让太子妃心惊肉跳,处处提防着,更会拼命去吃那盛家丫头所配的药丸子。   到时候就算她那儿子跑到他父亲的面前告御状,最后也只能查出是盛家丫头私配的保胎丸与太子妃体质不和,与她毫无干系。   正好借此机会给她那个不贴心的儿子一个狠狠的教训。   想到这,皇后心里又是一阵冷笑。先前她撺掇着高王妃闹了那么一场,太子妃在人前时,还偏帮着盛家丫头,不失时机地替盛香桥喂话,可见对那个盛香桥是有多爱护了!   那盛家丫头这几日频频配药,但可惜万变不离其中,都是一路的货色,听药店伙计说,已经配了几盒子的药,都是经过成将军手下的人送出去的。   再吃上这么几日,太子妃体内积毒到了一定程度便药石枉然,那胎儿就快要保不住了。   经此一遭,希望这宫里能清净一下,少些烦人的蝼蚁苍蝇!   田佩蓉附和道:“太子如此与皇后生分,也是跟他娶了陈家的姑娘有关。若不是太子妃从中挑拨离间。皇后跟太子本该是母慈子孝。”   田皇后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茶:“所以呀,太子的嫡子不能从太子妃的肚子里出来。不然陈家便要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死灰复燃了。当年陈皇后活着的时候便压我一头,总不能她死了,还要在我头顶阴魂不散!我那儿子身上还有毒,这胎儿就算留下估计也不会康健。他子嗣繁衍的日子还在后头,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田佩蓉知道这是姑母皇后给自己寻得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过姑母说得对,太子就算有一天即位,他的嫡长子也不能是陈家的姑娘所生。   这几日,眼看着太子有些精神,都让太子妃怀孕了,皇后便寻了她的父亲入宫,商议着要将田沁霜送入东宫服侍太子。   若是太子妃“不幸”小产,那么田沁霜势必能补上空位,若是一朝怀了龙孙,那么田家就此更是屹立不倒。   而盛香桥和成天复的下场可想而知。盛香桥的药丸子出错,残害了皇孙龙胎,就算陛下再怎么看重成天复,也必然下重手惩罚。   想到那盛香桥披头散发被人拉下去的情形,田沁霜的心里就是一阵的痛快。   当从宫里出来时,婢女问她是不是要回府,田佩蓉却笑容满面道:“不了,先去西城的药铺买药去!”   成天复不是派人跟踪自己吗?那就叫他们跟着好了!   小贱蹄子几次三番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成天复那厮竟然还冲到她的府宅里,当着下人的面羞辱她。   如今种种深仇便一并报了!成天复他们犯下这等罪孽,自己再好好操作一番,定要他们被砍下头来,到时候,她腹内的孩儿就是成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分出的家产也能收回,怎么不叫人心里痛快!   再说知晚始终查找不出太子妃胎位不稳的原因。   她做事情向来讲究个通透,像这种心里没底乱下药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心里一直有些不落地。没事的时候,经常摸着外祖母的手札,希望从中汲取些力量。   外祖母书页的第一句便是医者名言——“医病非难,难在疑似之辨”,可是现在她有些茫然之感,生怕自己最后“误人”。   若是外祖母安在,该有多好……   如此心烦,再加上表哥与她避嫌,每日见面时也不像以前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说话,总是觉得有一些尴尬。   知晚干脆白天的时候,不在府里呆着,只去县下的药铺子再走一走。   不过今天还没到铺子前的时候,正看见街口支着的施舍米粥的摊子,于是她下了马车,准备过去帮忙。   恰好有一个身体轻弱的女子,正抱着孩子拿着破碗准备去讨饭。   刚刚分了一碗粥之后,转身走了一步,正在路旁喂给自己的孩儿时,竟然被几个身强体壮的流民一把抢了过去,然后仰脖子便喝光了。   只因为那药膳粥子得过知晚的吩咐,若是一概全发的话,再多的粥米也不够这些流民分配,所以熬粥的伙计只给带孩子的女子,算是周济一下那些可怜的孩子。   没想到这女子却被这几个流民盯住,在半路拦截,行那抢劫之事。   那女子眼中含泪,怀中的小娃娃眼看着喷香的米汤只喝了一口,便被抢走,哭喊着要吃的。那女子也是气急了,竟然冲过去要拼命,却被那几个流民推搡着要打人。   知晚这几天心里烦闷,看见这这等欺负妇孺之事更是容不得。   她小时在人牙子窝里,不知遭受过多少这样的欺凌,所以她走过去,不发一语,上去就将那个抬手要打人的流民胳膊反拧,一个巧劲就卸下了他的膀子,只疼得那人哎呦呦地直叫。   其他几个一看,走过来的竟然是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便纷纷寻了木棒子要过来打。   这次都没用知晚动手,陪着她的侍卫们就奔了过来,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几下就将这几个泼皮揍得屁滚尿流。   那妇人自是含泪感激这位小姐,知晚笑着道:“那粥铺是我命人设的,你再给孩子讨一碗去吧。”   那妇人赶紧作揖答谢,然后便牵着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女娃娃,准备去捡起破碗。   就在知晚想要走的时候,她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因为那个小女娃蹲下的时候,从她的衣领子里掉出了一个布袋做的绣包。   知晚认得这个。   在她小时候,母亲也给她做过跟这个一模一样的,里面放有凝神安气的草药,在秋冬多咳的季节,挂在脖子上嗅闻淡淡的药香,可缓解干咳之症。   母亲说过,这是外祖母的独门配方,就连那绣包都是外祖母当年亲手缝补了几个,分给自己的儿女们的。   她快走过去,蹲下仔细看那绣包,虽然它变得破旧不堪,可是上面的灵芝图案,真的跟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的那个早在人牙子窝时就被人一把扯下,扔到不知何处了。   可小女娃的这个一模一样的绣包,又是从何而来?   知晚一时想不透,只能抬头看向那女子,紧声问道:“敢问大嫂,您孩子的绣包从何而来?”   那女子没想到这位官家小姐会问这个,便老实道:“这个是孩子的祖母留下的老物件……”   知晚的嘴唇都微微颤抖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问:“敢问她的祖母是否姓夏?”   那妇人听了,一怔之下突然脸色大变,抱起那孩儿就想走。   知晚连忙伸手拉住她,紧声又问:“敢问娘子贵姓?”   那女人猛地甩开她,抱起孩儿便跑。   知晚提起裙摆就追,而那些侍卫们虽然不知缘由,也都跟了过来要抓那妇人,却被知晚喝止住了。   也没跑多远,那妇人就跑入了一处破庙,只见一个浑身干瘦的男人正躺在破席子上,身体正在微微颤抖打摆,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给他喂水。   那女子眼看着知晚领着侍卫紧追不放,来了这里,只跪下哭求道:“这位小姐,我们一家子不过是逃难到此,我男人病重,命不久矣,还请小姐放过我们,不要为难我们了。”   知晚也怕吓着她,挥手让紧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和侍卫退到破庙外,然后走了过去。   待看清那昏迷男子的脸时,知晚的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走过去,拉开他的衣领看,只见那脖子窝赫然有一颗红痣,她再也忍不住低喊出声:“……小舅舅!”   虽然经过多年,这男子也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不再是知晚记忆里那个爱抱着她笑的英挺样子,可是他脖子上的那一点痣,分明就是她的小舅舅章韵礼。   当初听闻章家满门被凶徒血洗之后,她本以为所有的亲人都已遭遇不幸,没想到竟然在这破庙里,遇到了病重的小舅舅。   知晚抬眼再仔细看那女娃娃和少年,都是跟小舅舅长得很像,若是这般的话,倒也能解释了方才那女子看她带着官兵,而紧张害怕的原因了。   毕竟经历过被官府查抄,又被歹人血洗满门的变乱后,怎么能叫人不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眼下并不是急于认亲的时候,当知晚伸手给小舅舅诊脉的时候,眉头不禁一皱,小舅舅这是危在旦夕啊……这时那个少年过来推她,警惕地护着小舅舅,大声道:“你是何人?你离我爹远点儿!”   知晚转头喊凝烟递过药箱,然后挽起衣袖,拿出了针包对他们说道:“他是得了伤寒,若不快些对症诊治是要死人的。”   说完她抽出银针要给小舅舅的点扎穴位。   那女子似乎也是懂医的,一看这知晚一下子说出了病症,并娴熟地握针,应该是个懂医理的。她便上前拉住了那个少年,然后对知晚低声说道:“我夫君如此病症已有两日了,可是我们没钱抓药,就算知道他得了伤寒也束手无策。”   知晚冲了她笑一笑,坚毅地说道:“你放心,我是绝不会让他死的。”   等她施针后,又拿了退烧的膏药给他敷上,便叫侍卫过来用破庙的门板做担架,将小舅舅抬到她的药店里去。   可是抬到一半时,知晚突然顿住,转身叫人将小舅舅抬到了临镇的客店中,然后写了药单子,却让女子明天不要去自家的药铺拿药,而是去临镇的药店抓药。   前些日子,那个迎光看着她药单子的小伙计太可疑了。她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命人偷偷看着他,发现他去了隔壁的书画铺子,不知做的是什么勾当。只是第二日,那伙计居然没了踪影,任谁都寻不到他了。   现在她给太子妃配药,其实用的都不是药店里的药,只能处处小心避忌,却又摸不清幕后之人的路数。   毕竟这次幕后之人乃是皇后,就算太子知道是母后动了手脚,也不能贸然去告状,弄不好就要得了对母亲不孝之名,这对于储君来说是万万沾染不得的恶名。   所谓投鼠忌器,应该就是眼前的情形。   凝烟不明缘由,纳闷儿小姐为什么舍近求远,不愿意用自家药铺的药,不过小姐既然吩咐下来,她也只能照做。   伤寒症虽然棘手,但是如果舍得花银子用对了药,也可以将人从鬼门关里拉拽回来。   这几日知晚熟读《伤寒论》,正好对伤寒遗症,颇有心得,等凝烟抓取了药物之后,快火煎好给小舅舅服用。   快入夜时,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也终于睁开了眼。   当他睁开眼费力辨认四周,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时,只看到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这样守着床边,眼中含泪的看着他。   章韵礼刚恍惚从梦中醒来,意识辨析不清,竟以为这坐在床边儿的是自己早已死去的小妹,于是开口叫道:“安之,你来看我了。”   知晚知道他喊的是自己母亲的闺名,一时激动拉拽住了他摇摇晃晃的手,低声说道:“小舅舅是我,我是晚晚。”   章韵礼费力睁开烧得有些干涩的眼睛,但一时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大姑娘,跟记忆里那个总吵着自己要糖吃的小娃娃联系在一起。   知晚低声道:“您忘了,当初您来京城看我,给我买了个大肚子的糖猪,说我再吃便是猪儿一样,我当时哭了,还生气地将糖猪塞到你的棉袄里,结果这一晚上的功夫,蚂蚁爬得您满衣服都是……”   章韵礼如何能忘?当时他晨起时没有觉察,结果蚂蚁爬满身,唬得他当时将洗脸水全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姑娘的眉眼跟自己的妹妹像极了!她……她是当年那个被老仆带走便毫无音讯的小皮孩子晚晚?   章韵礼一时激动得哽咽,反手拉住了外甥女的手:“晚晚……你叫我们好找啊!”   如此亲人再见,已经物是人非家破人亡,那种种心酸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知晚也是热泪盈眶,不过舅舅如今病重,身体十分虚弱,不宜大喜大怒,所以她也是忍着心中的激动,再给舅舅施针,帮助他恢复情绪。   而后两个人又拉着手,一一说起来这些年的境况。不过知晚知道自己这面的情况太过复杂,倒也没有多言,只是先听舅舅的这些年的遭遇。   这时她也知道了,先前领着孩子去讨粥的妇人乃是她小时候一直未曾见面的舅妈李氏。   当初舅舅来京城时,李氏与表兄在老家,所以她并不认识。   而那个少年则是大她两岁的表哥章锡文,至于那个小娃娃。是年仅四岁的表妹章果儿。   小舅舅承袭家中医道,不过常年在外看诊,当章家灭门惨祸发生的时候,他恰好带着妻儿跟船出海去了。   还没等船靠岸,就有与他相熟的好友搭船来报,让他去海外避难。当时章韵礼惊闻家便五雷轰顶。却不敢再下船去。只是又隔了一年,才偷偷带着妻儿回来,从此隐姓埋名,靠着行医出诊过活。   可是他不敢在一处地方久居,行脚郎中赚取的钱银也不多,一家子勉强糊口而已。   只是前段日子从山东逃荒出来的时候,路遇劫匪被抢走了盘缠和药箱子,一家的生活自此变得拮据,加上逃难出来,周围的也都是穷人,无钱买药看病,他满身的技艺也无处施展。   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想要投奔以前的友人时,他又大病一场,差点儿死在破庙里。   这么多年来的辛酸,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说完的。   而知晚简单说了自己如今被京城的盛家收养,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不过现在她叫盛香桥,所以还请舅舅不可在外面喊出她的本名。   章韵礼看着外甥女儿娴熟施针的样子,颇有感触,恍惚从外甥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和妹妹的身影。 第71章   可是想到章家的那一场泼天大祸,他少不得要提醒自己的外甥女处处小心些:“你可万万记住,若是因为一时兴趣钻研医术,倒也无妨,可是千万不可用这医术去与那些达官贵人交结,不然的话,卷入朱门暗斗,你便不自知缘由,便要舍了性命进去。”   知晚听了这话,一时又想到当初太子中毒的蹊跷。   自己的母亲也曾经给太子医过病,据她推测,便是因为母亲看出了什么端倪,才让那幕后的黑手下了毒手。   于是她低声的问舅舅当年章家惨祸的缘由。   舅舅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子身重奇毒,太医院的人束手无策,唯有我母亲的秘方可解,当时也不知是谁想起了当年宫中的夏姑姑,不断有人来找寻母亲。可是母亲当时身患重病,口不能言,妹妹性情纯良,为人至孝。她想着自己承袭了母亲的医术,又身在京城,很是便利,只想着不要人去搅闹母亲的清净,便替母入宫。”   知晚当年太小,还真不知母亲当初入宫竟然是这样的缘由。想来当初她嫁给父亲时,并没有跟人露出自己乃夏锦溪女儿的底细,只是替母入宫以后,想要隐瞒也不成了。   舅舅接着道:“有人不想让妹妹为太子解毒,再加上妹夫深陷军资贪污的案子里,就此被人捉了把柄满门抄斩。而我母亲听闻妹妹家的事情,一时也是气急攻心加上久病缠身,也就这般撒手而去了。母亲亡故后倒是有人寻上门来,问我母亲可遗留了什么治病的药方?当时父亲警惕,只推说没有,而来人询问无果后,便说要带父亲回京,结果没几天的功夫,便发生了这样的惨祸……晚晚,你如今身在京城,一定要慎而又慎,千万不可重蹈章家覆辙。”   听舅舅所言,倒是跟知晚猜测的并无二致。若是她没想错,当年前去问询的可能是田家的人,他们急于救治太子,想要带着外公回京。   而急于斩草除根,冒充歹徒行凶的,可能是慈宁王府的人。   医者仁心,可是就如舅舅所言,小小的郎中能医治病身,却不能治得了人心中的妖魔。   章家就此卷入了一场浩劫,招惹了这一场灭门的灾祸。   而舅舅的叮嘱,她如今其实也感同身受,只低低说出了自己已经给太子解毒的事情,以及太子妃如今怀胎,却中了怪毒的事情。   章韵礼听闻这话,急得一捶床板:“你这孩子,为何要掺和到这些事情里面。”   知晚将舅舅扶起,一边给他喂药一边道:“我父母一家,章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岂能让奸人白白害死?唯有借太子之力,才能严惩奸人……只是我以前行事不够周谨……有些托大了。如今知你们还活着,更不可连累了你们。”   说到这时,她是真心有些后悔,自己一心寻仇,急于求成,如今却发现自己并非全能,最起码在医术上,其实也不过是刚刚摸出些门道而已。   章韵礼叹了一口气,心知现在多说也无益,只费力起身,从怀里抬出了一部破了书页的旧书,对着知晚道:“这本是你外祖母在病前留下的对药典的修订,原本这书是让我捎带给妹妹的,毕竟她随了母姓,继承了夏家的医术,不过我当时贪心,想着自己看一遍再给妹妹,结果……便一直没能送出去,你将这书拿了,看看能不能寻出端倪,破解了眼前的困局……”   知晚点了点头,然后端着药碗到了楼下小厨房,准备看看熬煮的下一锅药有没有好。   这个客栈她已经全包了下来,因为不想走漏风声就连伙计和掌柜也都请回去了。又因为要与舅舅说些体己话,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她并非盛家女的隐情,为了顾全盛家的门风,除了凝烟外,其他的随从也只守在客店外。   此时在厨房忙碌的是舅妈李氏和表哥章锡文。   章锡文跟从父亲学医,所以照着表妹的药方子子抓药。他师承父亲,走的是章家的医术,对于表妹下得两味药有些不认同,趁着知晚下来的功夫,便跟她探讨一番。   两个人坐在小炉火边,看着药单子一时讨论得入神,脸儿未免也挨得近了些。   就在章锡文的话还没有说完,旅店门口传来人走近的声音,接着就守在门边的凝烟道:“四少爷……”   再然后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撩开小厨房的门帘子,就这么闯了进来。   原来因为天色已晚,而知晚一直迟迟没有归府,当成天复从军衙回来听闻之后,连府门都没有入,便骑马赶到县下找人。   可去了药店才知大小姐今天并没有到店中,于是原路折返一路辗转打听找寻,来到了此处。   想到她一个小姑娘不知何故被人带来客店,成天复有些心急,又看凝烟立在门口,这便大步迈了进来。   却不曾想,小厨房里炉火缭绕,一片人间的烟火气息里,知晚跟个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清秀少年毫不避嫌地挨坐在一起……那脸儿都快要贴上去了!   直到他进来时,那个死丫头都不知道避嫌地分开一下,只惊讶地瞪大眼睛对他说:“表哥,你怎么寻到这来了?”   成天复微微一顿,反问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知晚并未体会到表哥话里的深意,她此时倒是急着与他分享寻到亲人的喜悦,于是赶紧起身低声地与成天复说了她意外与小舅舅相逢的事情。   成表哥从头到尾都知道当年的章家惨案,所以知晚也没避人,只跟他全说了。   成天复听完了知晚的话,便跟着她上楼去见了章家的舅舅。   章韵礼这几年来过得都是颠沛流离的生活,乍看这男人,一身军装,再加上高大挺拔的身姿,还有那随从的派场,绝非平常之人。   再加上外甥女儿又卷入了东宫内斗,不由得心生警惕,生怕这盛家人又准备利用自己的侄女行什么勾当。   不过成天复对于章先生倒是十足的礼待,应答都是恭谨有礼,并且跟知晚道:“既然是你的至亲之人,又身染重病,在这客店里多有不便,我在近郊有几处宅院,有一处相对清净些,我这便让人收拾出来,让你的舅舅一家住进去,再派几个婆子丫鬟照应着,才够妥贴。”   章韵礼听了此话,连声说不敢叨扰成将军,可是话没说几句,就因为身体还虚弱,而有些喘不过气来。   章锡文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当初他们东躲西藏时,便没少打听这个京城里表妹的下落,父亲每次提及都是泪流满面,只说那么灵秀聪慧的小姑娘,若是尚在人间,也不知过得是怎么样的日子,有没有人善待着她。   如今好不容易与表妹重逢,他看着出落得如芙蓉花儿一般的表妹也是心生欢喜,可是更多的是跟父亲一样,担忧表妹这般花容月貌也不知在盛家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因此,听到成天复要安置他们,便开口回绝道:“父亲不想叨扰将军,待我们寻了友人之后,便可安置下来,只是表妹与我们一直分离,如今好不容易相聚,敢问这位将军,我表妹何时能够与我们团聚……”   那一句“我表妹”让成天复觉得刺耳极了,他眯了眯眼,沉声道:“她现在并非柳知晚,而是盛家养大的姑娘,我外祖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若是她想念舅舅,自然随时可以相见,何来团聚一词?”   不知为什么,章锡文觉得这位将军跟他说话的语气不甚客气,少年心性被杠了起来,正想开口再言时,知晚却柔声将话拦下道:“表哥,舅舅的病非一二日便能好的,且请听我的,你暂时带着舅舅和舅妈去表哥的别院里住下,果儿也瘦得不成样子,她还小,可禁不起折腾。等舅舅的身体调养好了,再慢慢商议以后的事情。”   说完,她又拿了药单子给表哥章锡文,低声吩咐他照拂小舅舅时应该注意的事宜。   少年郎都喜欢看好看的姑娘,当她柔声细语同自己说话的时候,章锡文不禁又看了她好几眼。   只是他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所谓的成家表哥,仿若无常鬼差一般,阴气森森地立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们。   章锡文心里一酸:这个所谓的成家表哥,看着如此不平易近人,也不知小表妹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在盛家仰人鼻息的……   想到这,再看向表妹时候,他暗暗立誓,一定尽早安顿,将表妹从盛家接回来。   知晚也知道自己今日耽搁得太久,如果再不回去,只怕要不能进城了。   盛家祖母现在年岁大,睡觉也轻,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还没回去,必定要担忧得睡不着觉。   所以眼看表哥派人安顿了小舅舅一家,她便收好了小舅舅给她的医书,准备着跟表哥一起返城。   当他们出镇子的时候,天上无星光半点,看上去阴沉沉的,刮起的风也带着潮气,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   果不其然,只走了一半,便开始淋漓着下起小雨,不一会那雨转大,伴着惊天霹雳,仿如天被捅个窟窿一般,滂沱着下个不停。   知晚在马车里冲着骑马的表哥喊道:“表哥,你快上车,雨这么大,仔细你生病了!”   再过几天就要恩科了,若是表哥这时感染风寒,岂不是又要蹉跎四年?而且现在天色阴黑,压根没有路人,也不必忌讳什么男女大防,总不能让表哥生病吧。   她连喊了几声,表哥才在马背上动了动身子,终于翻身下马,解了蓑衣,上了马车。   虽然方才穿了蓑衣,他的衣服还是半潮了。知晚跪在车厢里翻动她车上的小衣服箱子,可怎么也找不到适合表哥穿的衣裳。   成天复看她忙个不停,便道:“不用找了,等回府再换吧。”   知晚嘴里应着,便与表哥面对面的坐着。他的头发已经打湿,挺直的鼻尖上还在往下淌水。人都道,女子出浴如出水芙蓉,其实美男子被水滋润过后,也如花儿一般给人明艳清新之感,   就如成天复此时的模样,俊美的青年在车厢昏暗的挂灯映衬下,那微微古铜的皮肤也被道道水珠润出了别样的光泽……可他偏偏身材高大而健美,就算长相偏向华贵俊逸,也绝不会给人以阴柔之感。   知晚看着对面湿衣沾身的俊俏男子,突然觉得唇舌有些焦躁,这么与他对坐,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于是她干脆又去翻一箱子,在那两三件衣服间来回翻腾。   可就在这时,突然马车的车身剧烈的颠簸,然后顿住不动了。   成天复掀开车帘子看时,只见一个侍卫在瓢泼的大雨里跑来说道:“启禀将军,车轮子挂了太多的泥,车有些跑不动,方才陷入坑里,推拉车子时,那车轴不小心断了。   成天复皱眉问道:“能否修好?”   “附近没有村庄,而且前方的道路太泥泞,我们恐怕一时回不了城。不过前方有一座供人休憩的茅草屋舍,将军可否在那里避一避雨,待我们到远一些的村庄寻人来修了车轴再走。”   此时他们所在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折返的话也要大费周折,所以成天复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便点头同意,令人拿来了油纸伞,让知晚下车同他去茅草小屋里休息。   这样的茅屋一般是供过往的樵夫猎户所用,屋里还有之前的人剩下的火堆,还有一个石锅可以供人临时烧些水来喝。   明砚和几个侍卫赶紧在这屋子里面的几块大石头上放上垫子,让小姐和将军坐下,然后又升起了火堆,成天复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边,坐得离火近一些,脱了外衣,靠近火堆,将它烤干。   茅草屋子里没有衣箱可翻,知晚只能没话找话地说道:“都是我不好,回去的太晚,让表哥也在这里耽搁了。”   成天复抬起深眸看着她,却答非所问道:“你表哥方才是不是想说等他父亲病好了,就带你走?”   知晚愣了一下,还以为他是担心她就此罢工不做,准备做回柳知晚,不再管盛家的事情。所以她立刻接口道:“请表哥放心,京城事情未了,我是不会贸然私下就走的……若是能寻回真正的盛小姐那是最好不过的。若是不能,我也得顾全了盛家的名声,绝不叫祖母操心。”   成天复的拳头慢慢握紧了。   她说她不思慕他,宁愿他是哥哥,而不能做夫君。现如今,凭空冒出个章家的舅舅,甚至还有个大她两岁的表哥。   也就是说,她连哥哥都不缺了,也不必拿他这个假的当作自己的哥哥。   那个少年,就是当初小时候跟她贴过脸儿的表哥吗而她是不是也在筹划着离开的事情了……   想到这,成天复的神情里添了一抹阴郁,原以为她一辈子都可以呆在盛家,可没想到居然凭空冒出了什么亲人!   原来她与他这点少得可怜的联系,也是可以说断就断的……   想到这,他抬头直直看向了知晚。知晚正在火堆旁翻看着舅舅刚给她的外祖母的手札。这是外祖母到了年老时,回首自己的生平,凭借厚重的经验写下的医书,照比着知晚以前得到那一本厚重了许多,对于许多药理的体会,也记录的甚是详细。   知晚按照目录索引,径直跳到了安胎保胎的那一章节,然后也仔细的看下去,这一看却是越看越心惊。   到了最后她蹦跳了起来。飞扑到了表哥的面前,拉起他便要走,嘴里说道:“不好!我先前给太子妃下的药有纰漏。现在的太子妃不宜使用任何安胎的药物。”   虽然她嘴里这么急切地喊着,可是表哥却纹丝不动,似乎并不着急的样子。   知晚急了,使劲拉着他道:“表哥你赶紧带我去行宫告知太子妃,若是晚了,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成天复任凭知晚拉扯了几下,这才慢慢说道:“你这两天配的那些药,早已经被我换成了梅子,呈给了太子陛下,你不必太过心急。”   知晚听得一愣,惊诧地看着表哥,疑心他也懂得医术,不然的话怎么知道自己先前所下的药不妥,全都换成了别的?   成天复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说道:“我不懂医术,但懂人心。你先前为太子配药清除了余毒,乃是立下了奇功。可此番太子妃胎儿不妥,你又无底气,若是这一胎不安稳,你先前的功劳也全都变成了罪孽,就算太子贤德,也不会宽恕你。所以我到太子面前陈情,只说你年纪尚浅,对妇科一道又不甚精通,对于太子妃的病情也无十成的把握,只能给太子妃呈献开胃的梅子,恳请殿下另寻名医为太子妃诊治。”   知晚听到这里,重重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羞愧,小声道:“表哥为何不早说?我这几日为了配药,简直茶饭不思,你若说了,我不也清净了?”   成天复将烧热的水沏好茶叶,递给了知晚,然后道:“你当时起了好胜之心,一意要跟皇后较劲,若是我贸然说出让你退缩的话,只怕会泼冷水,打击了你行医的信心。这做郎中与比试剑法一样,一味前冲逞强,或者心有怯意,畏手畏脚,都不稳妥,只能成为庸医,所以我原想着你尽可以继续钻研,解了心中的疑惑就好。”   知晚没有说话,她懂得表哥的意思。   她先前对自己的医术太刚愎自用了,一心认定是田佩蓉在暗中做手脚,而且认为自己解毒一定会万无一失,岂不知药理如做人一般,若是认定十拿九稳时,往往也是做事不周详,要摔大跟头的时候。   这几天表哥都没有将她配的药呈送上去,原本只是怕她医术不精,受了牵连,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无意中救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儿。   想到这,她感激地看着成天复,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医书道:“这是我外祖母晚年之作,里面不光对自己毕生药理进行矫正总结,还有详实案例。这里记录了一个妇人吃了外祖母配制的安胎药,却血脉大乱,滑下了双生子胎的案例。”   知晚猜测,祖母之所以记下这一案,应该也是耿耿于怀。   在这本留给自己子女看的医术手札里,当然不会记录外祖母当年与陛下的爱恨情仇。   但是知晚从盛家的祖母那里听过关于外祖母当年的许多事情,更听说过当年宫里的娴妃怀双生子却滑胎血崩而死的事情。   当年,陛下刚刚即位,后宫妃嫔有孕,乃是天道吉祥的事情,外祖母当时因为情伤已经出宫准备还乡。   只是陛下不知以什么借口,将她扣在宫中不放,而娴妃滑胎也被认作是外祖母嫉妒心作祟,对安胎之药动了手脚。   就连陛下对此也有心结,而当年知道此事之人,也是三缄其口,决口不提当年宫中风华绝代的那位夏女官。   此事之后,顺和帝虽然不曾降罪于外祖母,但也终于放她还乡。而外祖母也是背负了残害皇嗣的污点出宫,蒙受不白之冤,却无人肯信。   就此倒是让外祖母看透了帝王之心,挥剑斩情丝,离开了宫中,嫁给了外祖父。   而外祖母虽然对那一段情释怀,可是对这玷污了她医术之事却一直耿耿于怀。   也是不知因何际遇,居然弄清了那里的缘由,所以最后在医书上隐去名姓,只寥寥一笔写到“生平诊治,曾有妇喜温泉之浴,怀有身孕时依旧不止,十日泡浴一次,所用的浴水乃重矿之水,与药性相冲,遂心烦胎燥,胎滑而血崩……所以此方安胎之药与重矿之水,乃大避忌,然用重矿之水与孕妇浴,本非安胎之策,亦非正心之肠,为免悲剧重演,此安胎药方废止不可再用,切记切记!”   言下之意,那重矿之水并不是随处可见,若是给怀孕的妇人用,也是居心叵测。   知晚给成天复看了这一节后道:“我外祖母在药书中所记的症状与太子妃的情况真是一模一样。我便回想着太子妃在宫中的时候,虽然不曾泡浴,但似乎也是用温泉水沐浴擦拭?” 第72章   知晚回忆起那日检查太子妃沐浴所用的水似乎就是呈淡淡乳白色。   据人所说,这是专门从西山运来的泉水,沐浴后肤滑细嫩,一般都是给帝后二人所用,一般的妃嫔还不配享用呢。   不过知晚当时只检查了泉水是否有毒性,并没觉得有不妥之处。虽然妇人怀孕是不宜坐浴,然而太子妃都是擦拭浇浴,应该也无碍。   可是看到外祖母遗留的这本修订医书的时候,知晚才算是恍然大悟。   如今再回想田佩蓉每日的行程,简直是摸准了她的脉络,故意行踪诡异,引得她看到起疑。   现在想来,若是将田佩蓉所买的药的数量累积起来,别说是打掉一个妇人的胎儿,便是给一头巨象打胎也足够了!   由此可见,田氏分明得人授意,就是故意引着人跟踪,而那药也是被拿来障眼之用。   而自己若是将此事告知太子与太子妃,常年隐居东宫处境微妙的他们必定自危。   那么心有不安的太子妃一定会更多地吃下她所配的安胎药丸。   若是表哥当时没有跟太子陈情换药,随着药量的积累,必定与重矿之水相克。   到时候龙嗣不保,那么她这个偷偷给太子妃看病的蹩脚郎中,必定会惹得陛下龙庭震怒,再加上那曾经惹祸的药方子,和自己与外祖母肖似的面容,说不准还能勾起陛下当年痛失双生子的不快回忆。   到时,她可就没有外祖母当年的好运气,必定是要被降罪处死……   想到这里,知晚默默倒吸一口冷气。   这位田皇后当年能一路披荆斩棘成功上位成为皇后,看来绝非偶然。   如此深沉而狠毒的心机,对于自己好不容易才有的皇孙也毫不留情,难怪当年她能够杀出重围,顺利稳坐后位。   这层层细密心思……当真是叫人厌恶!   知晚所用的,正是外祖母当年独门的安胎之方,她一时忍不住想,当年娴妃滑胎,究竟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想到自己差点连累盛家,她再望向表哥的时候,声音又骤然小了一些,说:“表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冲动了?我差一点就给盛家和你招惹了祸端。”   成天复看着她一脸内疚,当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姑娘一直活得小心谨慎,若不是因为田家当年参与陷害她的父亲,她绝对不会一时冲动,差点上当。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道:“我只希望你小小年纪不要被仇恨迷住眼睛。你的日子还长,以后做事要多想着自己,也要想着自己的亲人。你如今的骨肉至亲,可不光只有你章家的舅舅。我的外祖母和舅母他们难道跟你不是至亲吗?而你却总想报仇之后一走了之,岂不是让人寒心?”   知晚被他说的有些面红耳赤,小声说道:“我哪里说过要走?”   成天复看知晚被他说得已经抬不起头来,这才微微缓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太子妃胎像不安稳的缘由,我即刻便去见太子,你这边也稍安勿躁。皇后娘娘布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局,我们若弃子不下,就辜负了她。”   在这个淋漓的雨夜里,解了心中谜团的她,仿若心头挪开一块重石,周遭并没有旁人,可以没有顾忌地坐在表哥的身旁,说着她小时与小舅舅的趣事,似乎在表哥的身旁,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些宣泄出属于柳知晚的喜怒哀乐,因为到了天亮时,她……又要做回盛香桥了。   只是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架势,而马车也没有修补好。   知晚这几日因为心里存事,有些上火一直都没睡好,待吃了糕饼,喝了热茶之后,披着兔毛斗篷烤着火,聊着聊着,人又渐渐犯了困,伴着雨声,便这般上下点头,最后被成天复轻轻地揽住了头,枕在了他的腿上,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成天复知道自己这个表妹是能吃能睡的。她在外面看着精明能干,可在她信得过的人面前,其实也就是个芳华正当时的小姑娘,她原本也该如盛香桥一般,可以每日无忧无虑地吃玩笑闹,或者如香兰般一本心思地为自己寻觅一个如意郎君。   可是现在,看着在漏雨的茅草屋里沉沉睡去的姑娘,便可以猜到,她之前一直都没有睡好。   成天复突然后悔,不该为了顾及她的好胜心和自尊心,而隐瞒着她了,最起码她挫败之后能安稳地睡一觉。   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他努力撑着腿,低头看着趴睡着的女孩,表情柔和而专注。   守在门口的凝烟靠着墙瞌睡醒了之后,无意中正看见四少爷看着她家小姐的目光。   她不禁微微愣神,那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兄长看着小妹妹的样子啊……   当知晚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趴伏在了表哥的腿上,下一刻睡意烟消云散,直觉伸手推开了成天复。   正半合眼睛假寐的他毫无防备,就这么咣当一声被推倒在地。   知晚这次可真清醒了,看着英俊的男子在倒地的一刻露出痛苦的表情,慌忙跪下问:“表哥你怎么了?”   成天复痛苦闭眼,努力咬牙缓了一下,才说道:“腿麻了……”   他可不是装的。这一夜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就是铁打的人也是经受不住。现在骤然被她推倒,双腿就如百蚁啃咬一般,麻得发疼。   知晚连忙伸手帮着表哥揉捏着腿,十分不好意思道:“我这是怎么了,老在你跟前睡着……真是太不像话了!”   她还记得表哥上次绷着脸骂自己乱睡的事情,立刻抢先认错。   可是表哥似乎被她按得表情更加痛苦,嘴角紧绷,突然伸手推开她道:“外面的雨停了,该出发了!”   说完之后,便走路姿势僵硬,头也不会地出了屋子。   此时雨过天晴,成天复将知晚送回家里时,便转身折返前往行宫去了。   知晚站在门口,看着表哥在晨雾里消失的背影,心里也是颇多感触。   虽然识破了皇后这等奸计,可是身为儿子的太子应该也会投鼠忌器。   当初她与表哥第一次入行宫时,太子不也是一脸的难色?   不管怎么样,皇后都是他的生母,光是‘孝道’二字,便让他不可前往陛下那里控诉母后。   所幸太子妃早早停药,稍微调理,应该对胎儿没有大妨碍。可是就此打落牙齿和血吞实在也不能忍。   她这一天都没有出门,随便搪塞了嫡母,只说昨日回来时赶上暴雨,车坏在了路上,所以只能避雨等车修好才回来的。   幸好王芙已经习惯了大女儿出门跑生意,只告诫她现在正是议亲的时候,可不能随便夜不归宿,免得被人非议。   知晚足足等了一天,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才见隔壁跨院有了响动,好像是表哥又去阁楼读书了。   她想知道表哥与太子商议的结果,想想便端了单妈妈给自己熬煮的老姜汤去看望表哥。   等入了阁楼的书房,她将老姜汤放在桌旁便问情况如何。   成天复说道:“太子宫里的耳目太多,我只能假装要去射雁,将太子带到空旷之地,与他说了详情,让太子心里有数,尽早做防备。不过后来回宫时,我已经验看了运往东宫的沐浴泉水,将水取一瓢煮干之后,锅底一片灰白。后来我直接去了西山,也窥探到了他们炼制重矿之水的地方。”   知晚静静地听着,却叹了一口气道:“就算寻到了炼制重矿之水的地方,也不能定罪,只不过是浓烈一些的洗澡水,那些人完全可以用这水沐浴可以细滑肌肤搪塞过去。”   她顿了顿,问道:“表哥,难道这次就这么算了?”   成天复喝了一口老姜汤,淡淡道:“身为人臣,怎么能逼迫殿下与皇后对峙……不过,殿下不能,又不是陛下不能……你不是说当年的娴妃可能也是因为这药方子莫名滑胎的吗?”   知晚眨了眨眼,一下子明白了表哥的意思,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有时无需说得太透。   看来表哥与太子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当太子从行宫起程回宫时,已是半个月后。   从回宫之后,太子妃不甚安生的消息,时不时从东宫传来。   皇后几次命御医前去问脉,却被太子妃以心里烦躁,不愿见人为由,全都拒绝了。   就在皇后请了几位要好的命妇与宫里的妃嫔一起饮茶的时候,东宫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太子妃身下见红了!   当这话传来时,皇后心里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就在今日晨起的时候,她已经得到了东宫暗探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妃开始见红,初时只一点点,于是又叫了盛家那丫头入宫,可那丫头施针之后,竟然开始血流不止。   听东宫的眼线形容,那铜盆是一盆盆地往外端,看得胆小的人腿脚发软。   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召集了宫里宫外有头脸的妇人入宫,毕竟太子妃的肚子保不住了,也算是牵动朝前的大事了。   总得要有人做个见证:这太子妃的肚子,是她自己乱请庸医折腾没的!   不过东宫因瞒不住了,终于派人来送信时,身为婆婆的皇后自然要装一装面上的功夫,摆出一副心急难耐的样子,连忙派人去请陛下,然后带着身边一众诰命夫人,还有妃嫔浩浩荡荡前往东宫探问病情。   这一路上,怀了孕的田佩蓉步履都轻快了许多。这盛家的嫡女实在太可恨,几次三番坏了她的好事。   如今她乱下药弄没了太子妃的龙嗣,算是惹下了泼天大祸,搞不好整个盛家都要给她陪葬!   田佩蓉今日完全是抱着看戏的心情而来,若不是要顾及东宫惨剧,她真是差一点能笑出声来。   而顺和帝则是一脸凝重。   虽然他看起来对太子不甚过问,但那也是爱之深,而憾之切。   他原本对于自己的这个嫡子抱着深切的期望,可他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好不容易怀了子嗣,却又保不住。   顺和帝的心情怎么能好?   待到了东宫,顺和帝不方便入内室探看儿媳妇的病情,只在东宫外殿坐下询问太子具体的情形。   田皇后进入内宫后一脸的关切,连声责怪太子妃如此不小心,明明怀着身孕却偏偏往行宫折腾,如此周折,腹内的胎儿怎么安生?   太子妃惨白着脸儿躺在床上,蜡白的脸上全是虚汗,勉强撑笑道:“母后,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把您老折腾来了?”   这时,皇后正准备让跟在她身后的御医给太子妃把脉。   太子妃突然脸色一变,对着田皇后孱弱地说道:“还请母后带人回避,臣妾要……要出恭一下……”   田皇后微微挑眉,鼻子里隐约嗅闻到血腥的味道,觉得儿媳妇大约又是身上不爽利了,看她白惨惨,气若游丝的样子,真的应该是毒性发作了。   她的心里一松,转身带着御医便走了出去,这陈家的女儿一看便是福薄之相,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   那药性伤身,经此折腾,她的肚子大约是废了。   这样也好,腾出了空位置,她正可让外甥女田沁霜入主东宫。   只是她的那个外甥女也是个死犟的脾气,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同意,也是叫人头痛……   不管怎么样,她如今还有小儿子,只要大儿子能撑上几年,待得自己的小儿子长大,也便宜不到那些妃嫔所生的皇子身上。   更不会让田家泼天富贵易主他家!   如今太子妃见血,她总算可以移去一块心病,也算是喜事一桩。   接下来,便是捎带脚收拾了那个皇帝的军权新宠成天复,和盛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想到这,她起身来到前殿,眼中含着泪,跟顺和帝说着内室的情形:“陛下,可怜太子这么一把年岁,好不容易承嗣有望,却出了这等岔子……只是太医先前说太子妃无恙,怎么好好的竟然大出血了呢?”   就在这时,侍立在一旁的一个宫中嬷嬷突然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奴才有一事想要禀明二圣。”   皇后一边擦拭眼泪,一边道:“大胆,你有什么要紧事,竟然如此没有规矩?”   这个嬷嬷乃是田皇后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当下连忙跪下道:“老奴侍奉太子多年,一心盼着太子绵延子嗣,只是有一事,老奴越想越不安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顺和帝垂着眼皮看着跪在其下的嬷嬷,沉着脸开口道:“讲!”   那嬷嬷连忙跪地说道:“太子妃除了由宫中御医开方问脉之外,还……曾经偷偷请医用药,好像就在那之后,太子妃就变得不太安稳。老奴实在是担忧太子妃的身子,怕她被歹人蒙蔽,特此向陛下和皇后告知此事,也方便太医院的医官查验药方,查明太子妃突然见红的缘由……”   皇后听了这话,诧异地看向儿子,皱眉问道:“太医院的御医都是饱学之士,她为何还要宫外另请郎中?”   太子被母后追问,一脸难色地咳嗽了几声:“也不算另请,只不过是太子妃在叶城时结识的一个小友,她略通医术,便在问安时请脉,闲聊而已,也算不得另外寻医。”   皇后一脸凝色道:“哪个小友?”   “就是盛家的大小姐,盛香桥。”   听了这话,皇帝微微挑眉,而皇后却一脸急切道:“荒唐!她一个闺阁小姐,如何敢给怀有身孕的太子妃看诊下药?”   这时那跪在地上嬷嬷道:“盛小姐不光切脉,还给太子妃下了药方子,在行宫里时,那安胎之药,是整盒整盒地运送过来……”   说着,那嬷嬷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赫然正是盛香桥第一次潜入东宫时,亲笔所写的药方子。   当太监呈递给皇后身旁的太医院御医时,那御医一看,立刻惊讶地跪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这……药方子便是当年害得娴妃滑胎之药,虽然臣等一直不明药性,可是这等药方子曾经出过事,已经被宫里的御医明令禁止,废弃不用,怎么还有人敢用在了太子妃的身上?”   当年娴妃一尸三命,何等惨烈?   就算过去几十年了,皇帝也铭记着这件事。   夏锦溪当年所用的虎狼药方又出现在了宫中,陛下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斯人已逝,他每当回忆起夏锦溪时,也总是想起她的好。   可如今他的儿媳滑胎,而当年造成二人罅隙的虎狼之药,再现东宫,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的惨剧。   可恨自己当初一心维护着她,就算她犯下这么恶毒的勾当,还是希望她留下来。   可是她却死不认错,直说要以死明志,差点一头撞死在殿上……那等子倔强,真是叫人恨得牙痒痒!   那嬷嬷趁着这功夫又道:“今日晨时,那位盛小姐又入了宫中,就是她给太子妃施针之后,太子妃便血流不止的!”   这话一出,各位侍立一旁的嫔妃命妇个个面面相觑。   许多夫人以前是经常由着盛家香桥看病拿方子的,如今也是倒吸一口冷气,心道:那小丫头竟然是个庸医!如今害得太子妃滑胎,岂不是惹来杀身之祸?   更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以前看她,便觉得她有些张扬,什么妙手回春?就是拿来糊弄人的!”   田佩蓉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她也是从我那继子的手里硬讨了两间药铺子,想着多卖药贴补家用……可就算爱财,也要有度,这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给太子妃下虎狼之药……”   在一片窃窃私语里,皇帝绷着脸道:“既然她也在宫中,倒也不妨叫来查问……来人,宣那个盛香桥过来!”   就在这时,皇后突然瞟向儿子,出声道:“这盛香桥什么时候入东宫给太子妃探病,为何宫里的册子没有这类记录呢?这成天复协助禁军把守宫闱,怎么自家表妹入宫也不用入册了?”   太子一边咳嗽,一边温和说道:“许是漏记了……母后对于儿臣宫里的人事动静,真是了如指掌啊……就连盛小姐她来没来也记得清清楚楚。”   田皇后岂会听不懂太子话里深意?   听了这话,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打断了他,语带哽咽道:“你是我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儿,我如何能不惦念?难道娘亲的关心儿子,也有错了吗?”   太子缓缓叹了口气,在太监的搀扶下,连忙起身给母亲跪下道:“儿臣也时刻惦记着您二老的身子,总是怕自己的事情烦忧了父王与母后,没想到思虑不周,反而惹得母后伤心,还请母后责罚。”   就在这时,知晚被带了过来。   当她跪伏在地时,皇后冷冷地看着她——这个丫头倒是跟当年的那个夏姑姑长得越发肖似了……也难怪,皇帝每次见了她都不错眼睛地看。   不过这次,她保证皇帝再想起这张脸,便勾起满心的厌恶,再想不起夏锦溪的半点好来!   想到这,她绷着脸问道:“听闻你曾经给太子妃开过方子,是不是?”   知晚诧异道:“娘娘指的哪个药方子?”   就在这时,有太监在皇后的示意下,将那方子呈递给了知晚,知晚看了看道:“这的确是我写的……”   “大胆!”就在这时,陛下震怒,一拍桌子,“你既非御医,又不是什么杏林子弟,竟敢给太子妃开这种虎狼之方,你可知罪?”   知晚困惑地辩解道:“陛下所言极是,所以我开了这方子后,被太子妃斥责了。她说我年纪小小,胆子便这么大,若是一不小心开错了方子,岂不是要祸累全家?所以臣女虽然开了方子,可太子妃并没服用啊!”   这话一出,旁边的嬷嬷立刻喊道:“你撒谎!你明明几次三番让成将军送来药盒子,奴婢亲眼见到太子妃每日吞服那盒子里的药丸!”   知晚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脸嗔怒的陛下道:“还请陛下明察,臣女贪嘴,爱吃梅子与香蜜调和的零食蜜饯。恰好太子妃怀有身孕,嘴里没有滋味,所以臣女便请托表哥隔三差五给太子妃送去一些而已……臣女冤枉啊!”   说着,知晚已经是委屈地红了眼圈,哭了出来。   太子这时开口道:“启禀父王,她所言皆是真的,正好有御医在此,且看看她的蜜饯有何不妥。”   就在这时,宫人捧来一个大匣子,里面精致地摆放着一个个蜜饯丸子,乍一看,还真像药丸子一般。 第73章   那御医乃太医院的太医长,嗅闻了一下,又尝了一颗,转身对顺和帝道:“启禀陛下,的确是梅子蜜饯……”   那个嬷嬷听了,也是一脸懵然,迅速抬头看着皇后,跪地辩白道:“启禀皇后,她……她当初的确是给太子妃用药了……”   知晚跪伏在地,朗声说道:“幸好太子妃明察,并没有用我的药方,后来我无意中看到太子妃沐浴所用之水,也倒吸一口冷气,真是一阵的后怕,真是差点就铸成大错……”   田皇后这时眸光一紧,只听陛下探身问道:“什么大错?”   “这药方子原本真是安胎固本的好药,毕竟臣女经常给药铺子来探病的孕妇服用,个个生的都是足斤足月的胖娃娃。可是这药有个致命的缺点,一旦孕妇服了此药,再沐浴重矿之水,矿物被毛孔吸附,与我寻来的这药方子里的两味药糅合一处,便是滑胎的重毒之药。”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而盛香桥却依然侃侃而谈道:“后来臣女发现太子妃所用的沐浴之水,与宫里通常的用水不同,乃是重矿之水,这经过凝炼提纯的水,虽然可润滑肌肤,但是矿物更重,与药结合,毒性也会更强,所以太子妃若是只吃这药,原也没有什么,但是再加上这不多见的重矿之水,那可真是让人觉得后怕……”   此话一出,宫里资历老的嫔妃都变了脸色,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的娴妃双生子滑胎的惨剧,她当年服用的……正是此药。   更有人想起那时的她因为承受隆宠,所用的沐浴之水也跟宫里的其他人不同,据说是从宫外运回来的泉水……   陛下的脸色也变了,如果说他方才只是震怒,此时一双堆积在褶皱里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得深沉可怕了起来。   他开口问向一旁的御医:“她说的这些可有道理?”那御医仔细看了药方也在不住点头,有些恍然开朗道:“在冷僻的药典里,的确有类似记载……不过乃是同时服用产生相克,臣一时也没有想到矿水由着毛孔进入体内的可能。”   陛下听了之后,慢慢开口道:“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太子妃会有如此反应?”   知晚一脸紧张地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田佩蓉看她还在装傻,实在忍不住,气愤道:“不正是因为你下针,太子妃才血崩不止的吗?”   盛香桥的眼睛都睁大了,看着太子无辜道:“我……我就是今日入宫跟太子妃讨教了些针线活……只在布上扎了几针而已,怎么太子妃血崩了?”   这时趴伏在地上的嬷嬷恨不得过来抓盛香桥了:“你撒谎,我明明亲眼看见你拿了针灸的针包给太子妃施针……”   内宫突然来人传信道:“启禀陛下,太子妃现在安稳些了,应该无大碍了……”   就在这时,太子妃在宫女的搀扶下,娉婷袅娜地走入厅堂,给陛下与皇后行礼问安。   方才还脸色蜡白的人儿,现下却是峨眉淡扫,面若嫣红桃花,看上去实在不像血崩之妇人。   田皇后看着眼前婀娜娴雅的儿媳妇,瞳孔猛地一缩,东宫的耳目明明跟她传话说太子妃身下淌血,染红了好几大脸盆,怎么能这么一会的功夫,便无碍了?   难道太子妃保不住胎儿,便想强撑着身子假作继续有孕,然后再李代桃僵,宫外抱子?   想到这,她对那个太医院御医长道:“还请范大人去给太子妃请脉,让本宫与陛下更安心些。”   御医长自然领命前往,不多时便回来道:“太子妃虽然虚弱了些,不过胎像平稳,并无大碍。”   其实御医长想说的是,不光胎像无碍,就连太子妃本人都身子强健,并无见红滑胎的迹象。   不过这宫里贵人装病邀宠的事情多去了,身为太医院的御医最要紧的也不是医术,而是拿捏好做人的分寸。   人家贵人若说头疼脑热,你却偏偏说无碍,那就是不懂人情世故,迟早要被人刁难。倒不如将话说得中庸些,就是有病但不重,还需将养一类的,便是两边都不得罪。   太子妃被诊脉之后,脸色似乎微红,皱眉叫了前去皇后宫中传话的太监问道:“你是怎么去传话的?”   那小太监老老实实道:“奴才告知皇后说,您身子有些见红……”   这次不待太子妃说话,太子先皱眉指着那小太监道:“说话不利索的奴才,平白去吓唬父皇和母后!来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然后太子转向陛下道:“启禀父皇,她昨日贪凉,多吃了一碗羊奶酪子,今日便腹泻不止,几次之后……一不小心犯了痔症旧疾,稍微……见红。这下面的太监们以前被母后叮嘱过,太子妃身子但凡有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报,想着怕耽搁了,便也去禀报了,结果混账东西不知怎么,竟然传出什么血崩之词,真是荒唐!”   就在这时,太子妃似乎因为太子说了痔症隐疾,窘迫得都快哭出来了。   那股子儿媳妇被厉害婆婆辖治,没有半点私隐的可怜劲,让几个在场的诰命夫人为之动容——这帝王家的儿媳妇,可真不好当啊!   田皇后坐在那里,来来回回算是明白了,太子妃身下见红是假,可是要引得这小姑娘当着皇帝的面,翻出娴妃当年的旧账才是真!   她这是遇到了高手,一不小心……竟然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了!   太子这时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太子妃,温吞一笑,好似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既然是病症,有何避人的?我若不说得明白些,盛小姐也要因为被人误会,因为几盒子蜜饯而受牵连了……”   那个告状的嬷嬷闻听此言,顿时惶恐了起来,冲着皇后喊道:“娘娘,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这盛家小姐的确给太子妃下了药,施了针,太子妃今日晨起时便血崩不止……”   她亲眼看着一盆盆的血水端出,红得瘆人,这才连忙回禀皇后的,那太子随后不也向皇后禀报说太子妃见红了吗?   这时太子似乎动怒,望向那嬷嬷道:“大胆奴才!你是得了癔症,才口出谤言不成?太子妃不过是腹泻,我心里没有主意,一时慌神才同意派人传话,结果惊动了母后,谁想到连父王也惊动了,我本已惭愧不已,你怎么敢如此生事,诅咒太子妃,又编排些毫无缘由的话来?”   太子妃如今无事般坐在这,哪里像血崩之人?那嬷嬷发毒誓,也不会有人信。   但是宫闱之中,门门道道都是沟坎,在场的人谁都不言语,只能静观其变,可是心里却都有一本明白账。   就在那嬷嬷喊冤的光景,陛下终于开口了,他耷拉着老迈的眼皮道:“太子妃正怀着龙嗣,见不得血光。来人,将这搬弄是非的奴才拖出宫外,赐缢死,以后再又敢咒灭皇嗣者,杀无赦!”   那嬷嬷还要喊,却被人堵了嘴,拖拽了出去。皇后毕竟经历风雨,面上也是毫无慌色,可是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羞恼不已,同时又暗暗松一口气。   她羞恼的是所谓血崩全是她的这个好儿子拿来做幌子的,大约是在她安插的眼线前捧了几盆血水晃来晃去。   她的那个儿媳妇也是会演戏的,方才在床榻上,也不知脸上涂抹了什么,装得如立刻要撒手人寰了一般。   如此一来,让她埋在东宫的眼线早早跳出,而她的好儿子居然串通盛家的姑娘搞出了什么蜜饯梅子的乌龙事情。   大约是在她的耳目面前精心演绎了一场,让她费心编织的大网尽数落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是如何应对陛下翻起旧账的事情。   当年她刚刚入宫,受到了娴妃一派的排挤,为了绊倒怀有身孕的娴妃,做下了此事,只是当年太年轻,做事并不算周全谨慎,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若是细查,恐怕还有马脚被人抓出来。   让她松一口气的是,陛下连审都未审那个嬷嬷,当场下令将她缢死,说明陛下并不欲深究背后主使之人。   现在这里除了宫里的嫔妃外,还有朝廷的命妇。陛下与她这么多年的夫妻,她知道他是多么的注重面子。   贤君的后宫若是一团乌烟瘴气,那成何体统?   所以无论怎样,陛下都会给她这个堂堂大西王后留足面子。   就在皇后心中忐忑时,陛下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盛香桥,果然没有再问起那重矿之水的事情,只是和颜悦色道:“你喜欢医道?”   知晚一直垂头,不知在想什么,待陛下问了之后,顿了一会才道:“只是因为看管自家的药铺子,略通一二,医术一道精深博杂,而且稍有不慎便要误人误己,明明存的是救人之心,若是一不小心,却变成害人的魁首,那等子冤枉委屈……想想都堵心。臣女已经被家人重罚,以后再不敢给贵人行医开方了。”   顺和帝楞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精通医术,治病救人,原本是积福的好事,若是你因为这件事而杯弓蛇影,就此起了怯心,那便可惜了……朕年岁已大,身子也不大康健,宫里的那些御医们都善守成,说些万寿无疆之言,让人听也听烦了,倒不如让你这个野路子瞧一瞧,看看能有什么新鲜花样子……为了入宫方便,朕封你为‘卢医县主’,便如朕的女儿一般,常来宫里看一看朕。”   “卢医”是神医扁鹊的别称,这个封号虽带了些戏谑的成分,但是县主却是货真价实的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脸色一变:陛下的意思,是要认下这个盛家的小丫头做干女儿吗?   毕竟一个妙龄小姑娘时常入宫去给陛下瞧病,这宫女不宫女,女官不女官的,一定会惹人非议。   可是如今册封为县主,便是名正言顺皇族的女子,陛下的晚辈子女。   陛下这般心细照顾她的名声,可见是对这个小姑娘真的产生了舐犊之情,而且喜欢得很啊!   知晚这时微微一愣,实在想不出顺和帝为何有这神来一笔,一时间都忘了谢恩,还是太子妃柔声提醒,她才连忙叩谢陛下。   皇后满面堆笑,柔声道:“恭喜陛下,得了这么个可心的晚辈,以后本宫有什么不适,也请卢医县主看一看才好。”   顺和帝并没有接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皇后,只是吩咐身边的太监,下圣旨封赏给这新出炉的县主,又对知晚道:“此间既然无事,你且出宫去吧!”   知晚立刻俯身叩谢陛下,然后起身离去。   顺和帝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竟然与几十年前,那个背着行囊毅然离宫而去的单薄身影重叠……   当时的锦溪,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下,那时的她是不是脸上挂泪,寒了心肠?   当年他误会她甚深,笃定了她因为嫉妒之心害死了身怀六甲的宫嫔。现在每当夜深想起年少的那一段情时,心内也是百味杂陈。   方才那张肖似极了她的小姑娘,却歪打正着说出了当年的隐情……   只一瞬间,顺和帝便想明白了当年他一直费解之事:一向良善正直的她怎会下此重手,残害与她甚是交好的娴妃?   就在前天,他刚刚接到临近京城的西山县的地方官员呈递上来的奏折,上面请奏的事情,是西山运往宫里的温泉水附近垒砌了炉灶,日夜不停滚烧,那锅底都积累了厚厚的积矿水垢。   那官员称附近的百姓不堪那矿水冒出的浓烟侵扰,幼童被熏得口舌红肿,所以想要去拆除,却被人喝退,直说是宫中所用的浴水,所以只能陈情陛下,看能不能将炉灶挪个地方。   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皇帝当时只是匆匆浏览就甩到一旁,可是现在倒是层层机关锯齿咬合,让陛下的脑子里咯噔噔作响。   宫里虽然有用温泉沐浴的习惯,可都是采集天然泉水,入宫稍微加热就是。从未听说过须得用锅提纯的,这分明是给患有皮肤病人所用的重水,而太子妃和娴妃,可都没有什么皮肤顽症,为何费尽心机给怀有身孕的她们安排这样的浴汤?   而今,太子妃差一点就步了当年娴妃的后尘,两件事情相隔几十年,却又微妙地与一人重叠。   一时间,皇帝心中起伏如波涛江涌,可是他的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这内里牵扯重大,甚至牵动朝前。   他……早就不是那个当年与锦溪花前月下,被一个小小女官气得能辗转反侧,流下眼泪的年轻人了。   他的肩头背负着江山,最要紧的是传承祖宗的基业。   总不能因为陈年旧案而让他未来承嗣的皇子……有个不名誉的母亲吧?   不过顾全她的面子,却不代表要顾全她的里子!   田家……想到皇后前些日子跟他提及想要让田家的那个最小的嫡女入东宫服侍的时候,顺和帝的脸上浸满寒霜。   当年他初上位,因为担忧外戚陈家的掣肘,而扶持田家。陈家上下数年来倒是毫无怨尤,一直尽人臣之责。   而现在用来平衡陈家的田家,却日渐壮大,甚至有后来居上之势,全无人臣之忠孝。   真以为他是行将朽木,快要进棺材的老昏才?田家想要绵延皇后家传之位,也要看他答应不答应!   且不说皇帝的江山算盘,当知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真是有些郁结难舒。   今天成天复原本是要出城巡营,可是当她出宫的时候,却发现他一早就在宫门处等着她了。   高大的青年立在朱红色的宫墙边,沉稳若山,迎着知晚走来。   不过看着她一脸郁气的样子,成天复领她走到无人处问道:“怎么,陛下责你了?”   知晚摇了摇头,低声对成天复道:“计策是你想的,我如何会被罚?没有,还升官做县主了……表哥,我有些胸闷,不想坐马车,我们就这么走回去吧。”   时间已经临近黄昏,街道上的人也不多了,于是他们出宫以后,成天复便选了清净的小巷子与知晚同行。   而马车和他的坐骑则有仆役牵引,远远跟在了后头。   知晚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   她终于明白,为何盛家祖母嘴里所说的那段当年轰动宫闱的一场帝王热恋,在她自己外祖母的身上了无痕迹。   虽然老皇帝时不时还眷恋感慨一番,更是亲设女儿节缅怀那段过往,可是外祖母却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年少往事。   也许外祖母早已经看透了,老皇帝眷恋的并非她这个人,而是眷恋那段把他自己感动的不行的虚假的记忆而已。   心中装满了帝王权术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女爱得都不够纯粹,又怎么会毅然决然地爱着一个小小的女官?   她原先想着经此一遭,顺和帝能为外祖母翻案,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幼稚可笑了!   知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而表哥您也授意了西山的地方官写奏折呈报有人偷偷炼制重水之事,陛下却隐而不发,让罪魁祸首再次逍遥法外!我虽然猜出了陛下这么做的缘由,却依然气得不行……我外祖母当年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这样的人……”   成天复听了她的话,看着她郁结难舒的脸儿,便低头从怀里掏出方才买的一包糖栗子,因为一直温在怀里,现在还热乎乎的。   他剥好一颗正塞到她的嘴里,然后道:“你这番话若是被人听见,我就得去法场劫人了,你既然明白,就得想开些,我想你外祖母离开京城时,就应该已经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知晚嘴里塞了栗子,待慢慢吞下,觉得舌尖的甜一点点晕开,稍微压住了满心的苦涩,才点了点头:“那倒是,我外祖父可疼外祖母了。他们一个擅长疡医刀砭,一个擅长内诊针灸,术业各有专攻,两个人一直是神仙伉俪,在医术上也是互相扶持,真是叫人羡慕……”   成天复听了这话,垂着眼皮一边走一边道:“怎么,你也希望寻个会医术的?”   知晚瞪了他一眼:“表哥你干嘛提这个……我都说了现在不想嫁人……不过,若是能这般夫唱妇随也好,最起码将来遇到兵荒马乱也不愁穿衣吃饭。”   成天复脚步微顿,想起他前些日子去章家舅舅暂居的宅院时,一入门就看见知晚和她的那个表哥,坐在小院的圆桌旁,研究针灸铜人的情形。   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竟然不知避嫌,那脸儿真是差一点就挨贴上了!童年的憾梦就此能圆了。   想到这,成天复心里老大不痛快。   可是知晚却不知她成表哥正烦着呢,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对了,我章表哥说,他的衣服有些短小了,我寻思着去前面的布坊扯些布来,给他做一身衣裳。表哥你若是有事,可以先走,我去买完布,便回去。”   她说完这话,却发现身边人不说话,抬头一看,才发现成家表哥白白长了一张美若谪仙的脸儿,正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又不高兴了。   她小声问他,他才拖着长音道:“当了你这么久的表哥,怎么不见你想起主动给我做一身衣裳?”   知晚楞了,觉得自己的确不对,便连忙道:“那……我也给你做一身。”   “不用了,我官署还有事情,既然你要去买布,那我先回官署了。”   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他却不待知晚回答,便转过头去,从青砚的手里接过马匹,飞身上马翩然而去。   知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觉得表哥有时候比盛家的小弟弟平儿都难哄,太爱酸脸掉猴儿了!   不过成表哥既然开口了,她自然应该勤动针线做一身,可是……只给他做,难免有些惹人眼,少不得要多费些气力。   想到这,她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朝着布店而去。   等她回家时,香兰跑来找她玩,看见她一口气买了好几匹的布料子,不禁有些吃惊,问她是不是要开布坊。 第74章   听香兰这么问,知晚道:“这个颜色的布料子正好打折,批着买还能讲些价下来。家里的几个哥儿都长身体,我最近无事,想在家里做做针线活,你得空替我量一量书云的身高,我自己去管母亲要书涵的身量。”   书涵便是龙凤胎里的哥哥平儿的大名,这小家伙如今长得也是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   香兰一看姐姐的架势是要给家里的男丁都做衣裳,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挑着眉毛问:“那……有没有成表哥的份儿啊?”   知晚翻出了自己以前积攒的衣服纸样子,觉得都有些老气不时兴,心里盘算着去裁缝店花银子买新纸样。   听了香兰别有用心的提问,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家里的两个兄弟都做了,自然也要给表哥带份儿,他就住在隔壁,对我们家多有照拂,这份人情总要顾的。”   香兰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应该给姐姐泼一泼冷水。   她如今是大梦醒了,不敢指望嫁给成表哥了,便觉得也要给姐姐降一降温度,所以嗤笑道:“虽然表哥平日里对你比我好些,不过是看在你是嫡出的份儿上。我们那位姑母可是早早撂下话来了,她未来的儿媳妇不是大家名门的闺秀,都不能配!总之家里的姑娘,她可都没瞧上!你要懂事,别到头来惹得姑母跑到祖母那里哭。”   知晚将纸样放好,便拿住纸笔来准备抄写新得的医术,没有闲心跟香兰扯,只抬头道:“你若无事,找得晴玩去吧,她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你多陪陪她,我这边要读会书,就不陪你了。”   香兰看知晚也不接话,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又拿话撵人,干脆扔下瓜子,气哼哼地走人了。   待香兰走后,知晚抬头看了看自己买的布料子。   其中有三匹是青绿色搭配白缎为底,这样的颜色不挑年龄,男孩子无论大小穿着都好看。   还有一匹是宝蓝锦缎搭配金边黑底,这种布料子价格贵了很多,做出的衣服贵气逼人,就是很挑人的长相身材,若不是出尘的气质,难免被衬得灰头土脸。   这匹布,她原本是给表哥预备的,毕竟是堂堂将军,总要穿得像样些。   可方才听了香兰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既然一视同仁,断没有给表哥另外挑选颜色的道理。   想到这,她唤了凝烟,吩咐明日去布店,将这匹布也换成青绿色的。   到时候一口气做出四件来,盛家的三件,自己章家表哥一件,不偏不倚,由着几个丫鬟帮忙,很快就能做出来。   因为东宫的一场变故,她真是发觉自己医术的短板,以前不过是仗着运势,才侥幸没有出岔子。   如今既然发现了自己的不足,自然要好好地静心学习,另外舅舅擅长疡医之道,这些削瘤切腐的技艺勾起她极大的兴趣。   知晚觉得自己应该沉淀下来,好好跟舅舅学习。   至于今日宫里的那一场风波会有怎么样的余漾,也非她能控制。   今日顺和帝明明听出了当年的惨剧另有真相,却能隐而不发,足以看出在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心里,有太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外祖母当年不见得是无法澄清自己的冤屈,而是看透了顺和帝,懒得解释吧?   想通了这一点,知晚也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跟外祖母是一样的性格,都是能自己将事情看开,这样的性子固然看事情能通透些,但是也辜负了如花的年岁,不会像得晴那般投入而炽热的相爱一场。   大约她以后,要么孑然一身,要么找一个志同道合之人,相敬如宾,共度平淡一生,就像祖父祖母那样,若是没有歹人迫害,该是何等美满一生?   至于表哥……他注定是会在朝堂上力争上游,封王拜相之人。所以不必香兰来提醒,她……真的与他不是一路人。   想到这里,她努力地忘掉在枯掉的花海边,她不小心与他印下的那一吻,开始认真抄写起外祖母的手札。   当皇帝封赏的圣旨到时,家里的其他人才知道盛香桥被封赏县主的事情,祖母自然是连声称好,替自己的孙女高兴。   倒不是为了封赏,而是香桥有了县主的名头,以后的婚嫁便好说了,这下子可以从容一些,给她挑拣好人家了。   香兰则看着那些头钗霞冠的封赏,被倒灌了一缸子的醋。   她瘪着嘴回到屋里狠狠大哭一场,十分后悔自己上次装病没有入宫。不然的话,她也能像姐姐一样,在皇帝面前多露脸,说不定也能封个县主当当。   至此香兰也决定上进,最起码,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入宫的机会。   而东宫的那一场变故,当然不会毫无波澜地就此翻过。   太子采纳了成天复的献计,与太子妃配合无间,在不伤及母后颜面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给母后一场震动不小的下马威。   除了被杖毙的那个嬷嬷之外,东宫其他的眼线在随后几日也被太子尽数拔除发落了。   当初这些人都是田皇后借口不放心儿子的身体,一个个安插入东宫的。现在正好借着这些人平素与那被陛下下令杖毙的嬷嬷交好的由头,将他们尽数轰出了东宫。   至于陛下,当时虽然没有发作,可在那之后,在一次前往皇后宫中时,却因为一盘子不合季节的糕饼馅料,对皇后勃然动怒。   陛下不光当场摔了盘子,还狠狠给了田皇后一嘴巴,申斥她倦怠宫务,旁心俗务,任着身边阉人蒙蔽内外,全没个六宫之主的样子!   随后陛下又痛骂了皇后什么,外人便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向宽仁的陛下似乎很久没有这般大发雷霆了。   这一盘糕饼牵涉的雷霆震怒,一发而不可收拾,就连田皇后最倚重的太监秦升海,也被陛下痛斥为奸佞误主,命人拿去内侍监,被一杯鸩酒给赐死了。   最后陛下直言皇后也上了年岁,当有人扶持,这后宫许久没有充盈了,于是宣旨下去,召皇后的外甥女田氏沁霜入宫陪王伴驾。   这田沁霜原先是皇后给太子准备的侧妃。   皇后已经开口放风,准备借口着太子妃有孕,无人服侍太子,将田沁霜塞进东宫。   结果这田家的小姐却被陛下的一道圣旨召入了皇宫,被册封为静嫔,入住慧熙宫。   那慧熙宫久不住人,乃是当年怀着双胎横死的娴妃的居所。   宫人都在传她死时怨气甚大,一尸三命,所以这里许多年来一直无人居住。   现在陛下特意宣旨将这凶宫赏赐给如花年岁的田沁霜,其中的深意不能不教人深思。   最要紧的是,陛下现在压根不喜亲近女色。他看着宫里妃嫔的时间,还没有看着戏台上花脸老生的时间长呢!   静嫔便如她的封号,安安静静地入了宫当了摆设,便再没有别的响动了。   据说,田沁霜的母亲刘氏在家里差一点哭瞎眼睛,见天地跟田贤钟闹,话里话外,是他们田家养出的孽种耽误了她的女儿。   至于孽种是哪个,也很好猜,那田佩蓉回娘家时,似乎还被刘氏打骂抽了脸。   那田佩蓉也不是省油的灯,只伶牙俐齿讥讽着刘氏一直扣着女儿不嫁,就是要卖高价。如今卖得不随心意,怎么还赖起旁人了?   有能耐,她怎么不去陛下跟前闹?   到了最后,田贤钟都出去躲清静。不管这二人如何掐架,继母跟继女之间因为这一场大闹,再也不能维持和睦的假象了。   毕竟当初刘氏就不同意女儿入东宫服侍病怏怏的太子,是这个继女田佩蓉跑到皇后那献策之后,便开始撺掇着父亲行事。   刘氏乃承天公府出身,不是那等没有见识的妇人,也瞧不上卖女求荣的富贵。   她向来娇惯自己的小女儿,不然也不会可着田沁霜的性子,将她留到这么大还没嫁。   原本看女儿不愿入东宫,被父亲逼迫得要死要活,刘氏就心疼得不得了。   现在眼看女儿竟然被直接发配入宫,给那风烛残年的陛下守活寡,更是肝肠寸断。   陛下已经不近女色,压根不能让女儿生下子嗣,她怎么不知后宫里没有子嗣的女人该活得多么凄惨!   刘氏不好妄议帝后,便恨起了田佩蓉这继女,认定她卖妹求荣,害惨了她的妹妹。没想到这田佩蓉不但不跪下认错,还出言讥讽她这个嫡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此田家也是鸡犬不宁,闹了好大一阵。   当知晚听闻田沁霜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心里一时感慨:家中有女儿入宫,原本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可田家原本已经出了一位正宫皇后,而陛下也过了花下流连的年岁,压根不需再送个侄女入宫固宠了。   知晚知道这位田小姐对成表哥怀有别样的心思,而且她以前还几次在人前维护过表哥的名誉,足见是个心眼好的姑娘。   可惜这么一个花季正好的姑娘,被自己的姑母和嫡姐给坑苦了,也不知入宫坐在小轿上时,有没有伤心落泪……   这天,知晚出府去布店买衣服的纸样时,竟然跟田府刘氏身边的吕妈妈不期而遇。   知晚以前在各种茶宴上是见过这位吕妈妈,但是盛家跟田家的交情一般,甚至还算交恶。   所以知晚瞟了她一眼,也没主动搭讪。   倒是那吕妈妈特意过来,有些没话找话地与凝烟攀谈。   知晚觉得这吕妈妈怪有意思的,便给凝烟一两银子,让她请吕妈妈上一边的茶馆吃一盏香茶去,坐下来慢慢听她要讲什么。   等知晚慢悠悠地挑选好了纸样子,又配了做好的盘扣,还有绣画样子后,才见凝烟一副灌饱了八卦的样子走了进来。   她附耳低低在知晚的耳边嘀咕了一阵,知晚也是听得瞪大了眼睛,有些无语之感。   田佩蓉这次可真是得罪了自己的继母。若不是刘氏刻意指使,这位吕妈妈应该也不会这么凑巧,出现在布庄子里,更不会刻意跟凝烟套近乎,一股脑的说出田佩蓉在田家时的私隐来。   刘氏应该十分清楚田佩蓉与盛家的恩怨,这是准备借了盛香桥的手,狠狠惩治继女一番,给自己苦命的女儿出气呢。   不过吕妈妈说的这些事儿还怪有意思的。她准备逗一逗那位田夫人,毕竟田夫人先前苦心摆了那么大的迷魂阵给她,差点害得盛家满门抄斩,若是轻飘飘过去,就太没礼数了!   所以第二天田佩蓉出街闲逛选买首饰的时候,突然发现盛香桥跟她逛到一个铺子里来了。   田佩蓉没想到会遇到盛家的大丫头,便皮笑肉不笑地跟卢医县主问了声安好。   而盛香桥却不说话,只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肚子微微隆起的田夫人。   田佩蓉被她看得心虚。   她虽然跟皇后联合设计了这盛丫头,却是请君入瓮,是盛香桥自己疑心上当,与她何干?   想到皇帝都不好直接拿太子妃差点滑胎的事情作筏子,田佩蓉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假笑挑眉问道:“盛小姐,你……是有话跟我说嘛?”   知晚又上上下下慢慢地打量了她一遍,才微微一笑道:“听闻田夫人先前生过孩儿,却落地就没了,现在您又有了,真是可喜可贺,就是不知您这一胎……”   田佩蓉的贴身婢女鸣蝉听了这话,立刻挺身护主道:“你在咒谤什么呢?我们夫人肚子若是有个好歹,你承担得起吗?”   知晚噗嗤一下笑开了,斜撇了田佩蓉一眼,笑着道:“你们夫人岂是咒谤能伤的,我又不是避胎汤药,能祸害得肚子几胎都不安生……田夫人,您多保重身子啊!”   听了这话,田佩蓉的脸色都变了,惊疑不定道:“你……你在说什么?”   知晚看了她的反应,可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便知吕妈妈的话都是真的。   她意味深长地一笑,领着凝烟施施然走了。   她这一句看着没头没脑,可是田佩蓉听了心里却一惊,走在街上再无心逛珠宝铺子,只低声对鸣蝉道:“她怎么突然跟我跑来说这话,难道……当初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俗话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才盛香桥看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田佩蓉心惊胆战,只因为她有一段私隐不欲人知。   而盛香桥的那番话,像极了敲打。   鸣蝉连忙宽慰道:“夫人请放心,她许是乱攀,这三年来,她跟盛家都在叶城,如何能知您怀孕时的事情?”   田佩蓉心事重重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依旧不安心道:“你明日趁着去清心观上香的时候,去那里打点一下,看看最近有无人去那里探听什么消息!记住,做得自然些,别露出什么马脚。”   鸣蝉立刻低声应下。   就在东宫事发之后,那成天复再也没有跟踪她们主仆,可是凡事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   岂不知,第二天当鸣蝉借着捐献香火钱为夫人祈福的时候,与道观的一个道士低语的情形,都被早早候在偏殿的知晚看得一清二楚。   知晚不由得一阵冷笑,这个田佩蓉当年死胎,果然是有些隐情。   她不过是依样画葫芦,也学了她姑姑的那招敲山震虎,就震得田佩蓉心神大乱,自漏了马脚。   这还要得亏了田沁霜的母亲刘氏,泄露了这等子隐情呢。   不过她可不想随了刘氏的心意,亲自下场撕扯那田佩蓉。   用成表哥的话讲,碰一下田佩蓉这种恶毒女人,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知晚决定效仿刘氏,来个借力打力,再给总来盛府打秋风的钱氏透一透话。   这些天,为了笼络北方大户袁家,这成家大房也算是使尽了花样子,隔三差五就让钱氏过来,仗着脸皮厚,不吃够三盏茶都不会走。   钱氏发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频频走动下,那个对人爱搭不理的盛家大小姐也愿意露面陪着她坐一会了。   结果那日没话找话,从东宫太子的那一场虚惊便扯到了田佩蓉当年诞下死婴的事情了。   “哎呦喂,也不知这田氏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这么一个头裂的大头娃娃,阿弥托佛,当时二房可是捐了不少的香火钱……”   为了讨好桂娘母女,钱氏一时说话有些口无遮拦。   坐在一旁正在缝衣服的知晚手里一顿,惊诧道:“我在药铺子里坐诊时,曾经听过郎中讲过,在县下一代,有几户人家生出头裂或者口裂娃娃的事情。有几个还是寡妇,没改嫁的时候,便跟门前屋后的人不清不楚地来往,为了避孕,便去京城外的清心道观那弄来避胎的偏方,那偏方虽然有效,可药性余毒太强。等后来嫁人的时候,药性未清就怀了身孕,结果生出的都是这样的娃娃,甚至还有刚落地就没了的……”   说到这时,盛香桥急急住口,笑着道:“这也都是巧合,跟你府上的夫人自不相同……”   钱氏听了这话,心里一翻,试探道:“真有此事?”   知晚说的这些还真不是杜撰的,若不是医者承诺保密,那些偷服了道观秘药的女子们还不敢道出其中的缘由呢!当时知晚听了,只觉得这道观太坑人,居然为了钱财,拿这等祸害人的药给人吃,那些娃娃何其无辜?   她还曾偷偷拿钱银资助了其中一家去告状,指望着扳倒道观,免得道观再祸害别人。   没想到那道观似乎根基很深,差役们过去,只不过走一走场子,不准那里的道士再随便开药,就算了。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家道观竟然把持着许多贵妇的秘密,帮着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就此盘根生在了皇城根儿下,反而屹立不倒。   毕竟鬼怪多了,得有收它们的庙门啊!   盛香桥说了这一段后,钱氏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清心观建成的时候,她还凑趣去烧了一炷香,她记得那时候田佩蓉的前夫已经咽气了啊!   所以田氏若是真的吃了避孕汤药,也绝不是为了防着前夫。   而且依着她当时的心思,可恨不得立刻有孕逼二爷成婚,又怎么会去道观里求什么避孕的偏方?   这钱氏生了好奇心,连盛家的板凳都顾不得做了,回去后刻意着人使银子稍微打听一下。   那田府如今对大姑娘的事儿嘴松得很,不费力气便从田府吕妈妈那听到了一段秘史。   据说田氏守寡后,曾有一段时间跟定海伯爵家的风流二公子不清不楚。   那时田佩蓉刚死了丈夫呢,大约也是跟前夫空旷的太久受不住了。   田佩蓉从沈家出来后便如脱缰的母马,背着家里,跟妻妾成群的定海伯爵府二公子勾搭上了。   等田佩蓉玩闹够了,大约也知道这位二公子并非托付终身的良人,过不了多久,她便与他断了来往,迅速地跟二爷如胶似漆。   钱氏打听到了这些后,便学给自家大爷听。   大爷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我成家家门不幸,那老二舍了盛家女,却娶了个脏肚子的田寡妇入门!我看她八字是克我们成家,从她入门后,我的生意赔了不知多少钱!”   大房一家钻营钱财,当年被田佩蓉算计了几间上好的铺子后,一直是耿耿于怀,钱氏背地里没少说田佩蓉的坏话,妯娌二人相处不甚愉快,这么多年下来,积怨愈深。   钱氏巴不得挖出田氏的丑闻好好取乐一番呢!   如今他们大房的生意每况愈下,可是老二一心走仕途压根不管家里的营生。更何况两房已经分家,更是各扫门前雪了。   钱氏觉得自己跟侄女成得晴的情分还在,原本也该攀上北方袁家这棵大树的。   就是因为田佩蓉指使她那侄儿生生搅和了这点子亲情,也耽误她跟袁家谈生意了。   眼看着皇后被陛下斥责,他们田家最近缩头缩脸地过日子。再想想盛家虽然没有出仕的男丁,可盛家大姑娘却跟太子妃交好,更博得圣上欢心,封了县主,还得了赏。   钱氏愈加怀念盛桂娘做自己妯娌的日子了,觉得田佩蓉如此不检点,谁知道她现在肚子里怀的是不是成家的骨肉?   于是她一盘算,就撺掇大爷将自己二弟请过来一起喝酒。   她在旁边端菜盛酒,殷勤伺候,顺便勾着二叔回忆起当年田佩蓉产下头裂死婴的事情。 第75章   于是钱氏趁着给兄弟俩添酒的时候,说了一段她新打听的传闻。   先说了那道观与妇人避孕汤药的私隐,然后说起田佩蓉在那沈家的死了后,有段时间跟定海伯爵府那位风流二公子过从甚密,只不过那位公子比田佩蓉还小了五岁,家里有妻有妾,自是一段风流不能成事,过一过甘露解渴的瘾头罢了。   成培年听愣了,刚要斥责嫂嫂胡说,可是他自己马上想到,他就是在定海伯爵府的酒宴上跟这田佩蓉重逢的。   那位定海伯爵府的二公子也是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长得是田佩蓉喜好的样子。   若是那田佩蓉曾经跟那位二爷厮混时知道吃汤药避孕,可遇到了自己却不避了,这是遇到了合适的冤大头了……才说得过去。   她就是存心怀孕逼着自己休妻,好迎她入门,结果因为太急,药性未散,以至于连累了腹内的孩儿!   以前借着田家的东风自己仕途还顺的时候,成培年倒没怎么费心去想,可是后来因为盐税案,陛下重重责备了慈宁王府一系后,却也没有提拔他这个经手人的意思。   反而在慈宁王府一系的反击疯咬里,他糊里糊涂地犯下了包庇田家子弟构陷皇子的罪名,差一点就被革职查办。   至此,他才明白儿子成天复跟自己说过的话——田家这是拿了他这个半路的女婿当扫路的扫帚,过桥的踏板。   这被牵连的余波渐止,成培年近些年才算是缓过来。   如今虽有些起色,可是因为田皇后惹了陛下震怒之事又被牵连,前天在公署里,还被上司不顾脸面地臭骂了一顿。   想着自己娶了田氏以后,家里家外的糟心事不断。当初她诞下死婴,自己还心疼得不得了,现在更是每日被她管得死死的不能外出应酬消遣。   原来自己就是个绿毛的王八,接烂货的傻子!   成培年酒性一起来,当场就掀了酒桌,冲回去命人捆了田佩蓉的陪嫁丫鬟审问。   那丫鬟自然抵死不承认,直说夫人一直倾慕成家二爷,跟那位定海伯爵府的公子也是清清白白。   钱氏嫌二叔子审得不够给力,当即找了人牙子,要将这丫头发卖到下三滥的花柳胡同里陪着满身腥臭的苦力大汉。那鸣蝉吓得这才哭着漏了口风,说是夫人曾经私下跟那位二爷逛过清心道观。   成培年也曾经被田氏勾搭得逛过寺庙,自然明白寻个隐秘处上香拜佛的精妙。   这顶迟来的绿冠压得人脖颈生疼,头穴直跳,他当即找田佩蓉对峙。   田佩蓉死不承认,只哭着要寻死觅活,以死自证清白。结果推搡间,那成培年将田氏推开,肚子正撞到了桌角处,当时下面就见红了。   后来虽然及时寻了郎中,可是也没能保住,据郎中说,夫人都这个年岁了,以前又产过死婴,现在小产之后淋漓不断,是伤了根本,以后恐怕再难生养了。   那日之后,田佩蓉坐起了小月子。成培年心里膈应,再也没去过田佩蓉的房里去。   起初田佩蓉还想着摆出自己父亲和姑母施压,让成培年低头。   可惜田贤钟被自家夫人闹得,已经起誓不管大女儿了。刘氏当时跟他讲得明白,那大女儿风流不检点,让姑爷知道了,自是由着夫家教训。   他这个当岳父的过去,那是没得找臭呢!毕竟田佩蓉是回田家时,跟有妇之夫私通的,乃是田家家风不正。   当父亲的再给偷人的女儿去撑脸说情,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就是私德败坏,无药可救!   田贤钟被夫人的枕边风吹得也恼起这女儿来,觉得她平日里主意大,四处惹事,也合该被人教训了,于是立意不管。   至于皇后,据说这几日在宫里设了佛堂,连日诵经,别说宫外之人,就连宫里的嫔妃也不怎么常见,田佩蓉哪里能指望得上姑母?   如此一来,田佩蓉无计可施,寻思着自己就算养好了,也没法自己再生养个孩子出来。   于是为了讨好成培年,接连把自己两个貌美的丫鬟开脸送给了成培年,免得他在外面寻花问柳,抬个不省心的回来。   一时间,成培年的房里接连纳妾,开支也变得多些,田佩蓉只能拿着自己的嫁妆银子往里填,指望着挽回些成郎的心。   毕竟她若是再改嫁的话,名声已臭,又同继母不和,处境实在是艰难。   成家的这些事,这次也不知怎么的,彷如墙院漏风一般,传得满京城都是。   也不知是不是那位有些疯魔了的刘氏的手笔,立意要将害了自己女儿的继女名声搞臭。   盛桂娘听说了成培年院里的这些糟心事后,仿若抹了宫廷秘制的回春雪膏,笑得眉眼都飞扬起来——“他还真觉得自己挑了个金枝玉叶的贵女?没想到却不止捡了沈家公子一人的牙慧。”   王芙想着这几日钱氏没少来,总是话里话外地说当初桂娘在家的好处,便试探道啊;“那成二爷不会是想休了田氏,回头再寻你吧?”   “呸,我得灌多少迷魂酒,才能跟他复合?”桂娘现在光想想都觉得恶心得不行。   她如今也品出好滋味来了。自己当初和离分了大笔家产,儿子如今仕途正盛,女儿嫁入了富贵人家,她每日不必伺候老爷起居,只需自己头脸打理清爽,便出门交际饮茶,快活自在极了。   就算是再另外寻个才貌俱全的如意郎君再嫁,她都不见得能应下,更别说成培年那种恶心的老东西了!   不过成培年并不这么想,看透了田氏的水性杨花后,他真是愈加怀念前妻了。   得晴成礼时,成培年很主动地出来走了走形式,毕竟父亲安在,若是不出席婚礼,会被外人误解是得晴不孝,没有请自己的父亲。   成培年原本还想着拉着田佩蓉这位继母一起受礼。   倒不是怕田佩蓉多想,没有面子,而是这般重要的场合,成培年原本是想着做一做脸,让外人看看他成家夫妻和睦,妻贤子孝的美满。   不过那田氏下马车的时候,就被人拦住了。   成培年没想到这大喜的日子,自己的儿子居然还不给面子,当时便瞪眼睛,可是儿子说得明白,田氏若敢登门,那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必进来了,反正他已经跟袁家二老讲明了自家的情况,所以妹妹的婚礼,就算没有父族家的人出席,也不会认为失礼。   成培年拿自己这儿子一向没辙,如今他的个子甚至高过自己,沉着脸往那一站,比他还像爹老子。   可若是不去,岂不是让外人看出他这个当爹的在成小将军的眼里不算什么?   如今田家没有可依仗之处,若再跟仕途正旺的儿子交恶,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想到这,他不由得狠狠瞪了田佩蓉一眼。   田佩蓉明白成培年的意思。   宫里这几日不太平,田佩蓉有许久没有见到皇后姑母了。这次东宫的事情,她也是为虎作伥的一份子。   如今太子似乎识破,甚至反手做局,让陛下与皇后私下交恶。田佩蓉的处境也十分微妙,当下见好就收,只一副委屈样子,柔声安慰成郎莫要动气,便径直坐轿子回去了。   一路穿过巷子,到处是人声鼎沸,她好不容易争抢来的男人,又要跟前妻坐在一处受礼。   在外人看来,倒好像桂娘是正妻原配,她这个继室反而像小妾偏房,一时间田佩蓉坐在轿子里,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愣是将手里的一方巾帕给撕碎了。   而那成培年入了宅子之后,却发现他并不是跟桂娘同坐饮茶。   那天成将军府特意开辟了两个堂口,两个和离的昔日夫妻分室各坐一堂,分别受礼。   只不过桂娘是坐正堂,而成培年这个当父亲的则被排在了偏堂。他当时气得要拂袖而去,可是却被他大哥按住了。   成培丰的算盘打得精,他小声道:“你若是走了,以后就别想再沾你儿子与女儿的光了!儿子女儿是桂娘在养,让她坐正堂又如何?袁家可是门好亲家,你不趁此结交一下,难道是跟钱有仇?田氏的嫁妆也是有数的,你一个大男人总要手里多些营生才好。”   如此一来,成培年又被劝下,只跟几个成家的长辈一起,在偏堂孤零零地受了一杯女婿茶。   那个新女婿也是个憨货,跟着他不懂事的女儿一起拉着脸,敷敷衍衍地施礼,对他这个岳父毫无恭敬之意。   前来送礼的人,看着这旧日夫妻分堂受礼,也都清楚里面的缘由。若不是成培年当初行了偏差之事,怎么会如此不着儿女待见?   桂娘还真是个有骨气的,硬生生一个人将一双儿女都拉扯得如此有出息!   不管怎么样,得晴便就此上轿嫁为人妇。家里的几个哥儿也作为送亲的娘家人一同到新宅子吃酒去了。   这新人事情繁杂,府里每个人各司其职,譬如知晚作为家里的大管事的,便负责起嫁妆礼队的事宜。   她甚至前院的观礼都没来得及去,只带着一干管事婆子去清点箱子,吩咐送亲之人诸多事宜。   等她在后院忙完了,总算来前院观礼时,却看见几个表哥的同僚正围着表哥笑。   “我的老天爷啊,你们成盛两家也太节俭了吧?这从老到小的,都是从一匹布上扯下来的衣裳吗?”   知晚听不得别人嘲讽表哥,可走过去的时候,她也愣住了。   表哥今日依旧是玉树临风,雅致以极的气韵,可他身上穿的,却是自己前几日新裁出来的青绿长衫。   看着旁边的人笑话表哥,知晚立刻紧张他们是不是笑衣衫做得不好看,可是这针脚都是凝烟帮着她缝的,她看不出哪里不好。   可就在这时,凝烟拉了拉她的衣袖子,小声道:“怎么今日青云少爷跟平哥儿也穿了这套?”   知晚闪目看过去,正跟一群小公子们分鞭炮的书云居然穿的也是自己新做的衣裳。   而另一侧,正撅着屁股跟妹妹在地上捉蚂蚁傻笑的平儿穿的……还是一身青绿得刺眼的小袍子。   乍一看去,三个大小青绿往那一站,仿若一奶三胞,只是年龄段拉得有些长……   其实也不怪书云和平儿今日凑趣一起穿同样的衣裳。   盛家节俭惯了,不到年节是不会扯布做衣裳的。王芙看女儿香桥突然想起做新衣裳,自然以为她是为了两个弟弟参加表姐的婚礼才准备,所以到了正日子的时候,王芙寻思着不能驳了女儿的好意,于是便特意让小哥儿俩穿了姐姐做的衣裳。   可是成天复跟那两个小的又不一样,他府里的钱银成山,成家兄妹俩的新衣服都是按着四季去做的。   香兰还曾经羡慕地说,从来没看见过表姐得晴穿过浆洗两次的衣裳。她的衣服从来都那么鲜亮,不像盛家的姑娘,外穿的衣服若洗得褪色,还要留在府里穿用。   今天乃是成天复亲妹妹成亲的日子,他这个当大舅哥的,自然是要蜀锦贡绸、玉衣金靴,可着华贵的穿。   谁想成表哥不知抽了什么疯,在这么要紧的日子里,怎么穿起她做的衣裳来了?那布料子可是她图便宜,一口气讲价批发进来的布料,所以连颜色都没有调一调。   堂堂骠骑大将军,居然在人前穿得跟玩泥巴的小娃娃一个样子,也难怪他的同僚会围住他哄笑。   一时间,知晚觉得自己的面皮都有些发紧发绿,一时后悔自己为了避嫌,换了表哥的布料子,又暗恼表哥怎么不会挑衣了。   好不容易待那些同僚走了,知晚赶紧过去小声道:“表哥,一会轿子就要起了,你趁着新人还在拜祭祖先,赶快去换身衣服吧!”   成天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挑着眉毛问道:“怎么?我穿得不好看?”   像他这样身材好,面相好的男子,穿什么不好看?就是同样一身的青绿,到了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身上,也平添了几分仙气。   知晚难得有急得抠手的时候,只要想到一会新宅子那边的喜宴上,娘家桌子上一下子冒出三丛大大小小的青葱让人瞻仰,她就有点心里冒火。   于是她干脆使劲推着他往里院去,嘴里则哄着道:“表哥穿着自然好看,可是这布料不够名贵,这般场合,你若是穿到新宅子去,岂不是要被更多的人笑话?”   可任凭她使出吃奶的气力,成天复立在那里还是纹丝不动。   知晚没法子了,只能低声求着:“表哥……我错了还不行吗?下次定然给你买独一份的布料子!”   成天复这时倒是脸上有些许笑模样,任着表妹推他去了后宅子换衣裳。   他由着小厮服侍在内室换衣裳的时候,忙了一早晨的知晚终于得机会坐下歇一歇,喝上几杯清茶。   一会,她也要跟着迎亲的队伍去新宅子那边。   得晴这边亲戚人口不算多,而袁家那边从北边来,人也不多,为了显得喜宴热闹些,甚至连桂娘这样的亲家都去新宅子那边喝酒。   袁家人说了,既然成了一家,不必拘泥旧礼,凑在一处办宴席,才显得喜庆。   等表哥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黛蓝配白色底,加同色暗绣的长袍,看上去的确是比青绿色沉稳了许多。   知晚觉得他搭着的冠不太好看,便去打开了一旁玉屏镶面的柜子,从一排金玉冠子里,选了个镶嵌彩贝珍珠的小冠。   成天复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一边扣着衣领,一边示意着知晚给他戴上。   知晚听着外面的动静,新人应该是快上轿子了,也顾不得避嫌,连忙走过去,将珍珠彩贝冠小心地扣在表哥的发髻上,再用玉簪固定,最后在发冠后系上丝线络子。   等固定好了,知晚上下打量时,才发现自己离表哥有些太近了,连忙想要伸直腰后退一步。   却不曾想,成天复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知晚被困在他的怀里,顿时困窘地低喊:“表哥……”   成天复发觉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时候,指尖已经不自觉触碰到了她的脸颊,他顿了顿,一本正经道:“你脸上的胭脂没有抹匀……”   说着便伸出手指,略显粗鲁地涂抹她的脸颊……   手指点触之处,便如凝脂羊乳一般……他今日见了她时,便一直想这么做了,平日里已经很秀丽的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明丽的俏粉,当真如初开芙蓉一般。   方才他的许多同僚缠着他,三五不时问起他的大表妹,就好像家里的妹妹都是给他们这些愣头青预备的一样,问得他真是有些心烦气躁。   而现在,娇艳的芙蓉花就在他的怀里,一双明澈大眼蕴含着水光,也满映得都是他。   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他一时心旷神怡,忍不住朝着她缓缓低下头……   可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急急来喊:“将军,快些出来啊!新人马上就要上轿了!”   这一喊,顿时惊醒了屋内半拥的二人。   知晚赶紧挣脱了他的怀抱,红着脸急匆匆往外跑去。凝烟方才一转头的功夫,就发现自己的小姐没了,正在到处寻她,看见她跑过来,赶紧道:“我的大小姐,夫人正叫你去核对单子呢……对了,你方才去哪了?”   不过知晚却抿嘴没有说话,直到快跑到门前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问凝烟:“你……今早给我涂抹胭脂了?”   凝烟愣神道:“小姐,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将腮涂红吗?我也只给你薄薄施了一层水粉而已……不过你现在的脸也够红的,应该不用再涂了吧?”   她说完这一句时,发现小姐不光脸红,连脖子和眼睛都有些漾着红呢。   如果说,以前知晚觉得成家表哥是正人君子一个,现在被他抹匀了“胭脂”之后,却不敢打包票了。   该死的表哥,难道还当她是小丫头在逗弄着她?   直到坐下吃酒时,知晚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她有些疑心,表哥方才朝着她低头是想干嘛?   若是没有人在外面喊,他们刚才可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来?表哥不会清晨起来时喝酒糊涂了吧?   嫁为人妇的曹玉珊看见了好友,赶紧与她一起凑过来吃酒,笑着打趣她道:“我下次再吃喜宴,说不定就是你的席面了。怎么样?你母亲有没有给你说亲?”   香兰坐在一旁无奈翻着白眼道:“哪用说亲,上赶子便有人带媒人来,可惜姐姐眼光高,一个都看不上!”   曹玉珊看了看香桥,觉得自己这位好友样样出挑。一时看不上人家,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这京城里能跟香桥相配的公子,也不过凤毛麟角那么几个。   所以她话锋一转道:“吃不到香桥的喜酒,那大约就是要吃你们表哥的喜酒了。也不知他能娶哪家的小姐。可惜我是嫁人了,不然的话,定然要让母亲帮忙,试上一试。”   这话一说完,逗得香兰都直不起腰来了:“就是天上的七仙女儿来了,大约我姑妈都看不上眼。更何况您这样身体太过丰润的。您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你工部左侍郎二公子的夫人吧,若是叫你夫君二公子听了这话,只怕他要不给你饭吃!”   知晚笑眯眯地低头吃着饭,听着她们互相逗弄,有时候无意间得空抬眼瞟到隔壁桌子上的表哥,偶尔她的目光正好与他相碰,连忙低下头,继续低头努力吃着。   不过让知晚没有想到的是,在新人敬酒后,永定国公府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跟嫡母王氏又坐到了一处去。   国公夫人一改以前与王芙说话时清高孤傲的样子,笑容里添了几分说不出的亲切。   王芙先前在国公府碰了软钉子,被国公夫人敲打着盛家女儿配不上她家的五郎,闹得怪没脸的,便立誓不再登国公府的门。   可如今见国公夫人这么亲切,她也不好意思拿话怼人,于是便跟着攀谈了几句。   不一会,王芙便挥手叫邻桌的知晚过来,对着她说:“香桥,国公夫人问起你为何不去给她胡老太君看病了,我说你最近懒出门,她还不信,便叫你来对质呢!”   说这话时,王芙给她递了递眼色,那意思是让她帮忙圆谎。毕竟王芙脸皮薄,总不好说是她命令女儿推了胡老太太的请柬吧。 第76章   毕竟人家永定国公府的门楣在那立着,这等交际场合,也不好撕破脸。   所以知晚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道:“母亲说得对,的确是我惫懒了,加之觉得自己医术不精,怕耽误了胡老太君,这才许久不曾登门。我先自罚一杯,还请国公夫人见谅。”   说完,她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国公夫人笑眯眯赶紧给她夹菜压酒:“你这孩子,哪个说要罚你?就是久不见你怪想的,就连你五哥哥都说少了你去,国公府里的诗社都减了风采,待过两日,你可要来我府上玩啊!”   这般寒暄之后,国公夫人便拉着知晚的手不放,一段热情夸赞,又约定了她来国公府的日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王芙觉得有些闹不明白这位国公夫人的意思,便在婚宴散去后讲给婆婆听。   秦老太君冷哼一下:“什么意思?就是要将自己说出的话往回拉。她眼高于顶,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还是我大孙女最好,想要许配给挂在她名下的那个庶子呗!”   王芙虽然先前恼着永定国公夫人看不起人,可现在听了她相中了香桥,便也活心了,道:“若是能嫁入国公府,当真也不错,毕竟香桥的年岁也大了,耽误不得。”   秦老太君绷着脸道:“她哪是相中了香桥?是眼看着香桥讨了陛下的欢心,被封为县主,又是太子妃的座上宾,便想着投机钻营来了!”   毕竟太子最近身子见好,还领了盐税的差事,一国储君协理国政意义重大,朝中都在传闻陛下似有交接之意了。而她府里不过出一个排行老五的庶子,就算押错了宝,也不算得什么损失。   “我的孙女,岂是给她押宝用的?你总领着姑娘出门,心里可要有分寸,香桥是个通透的孩子,那国公府的富贵还入不得她的眼!”   王芙被说得脸微微红,觉得自己又显出了小家子底气,在挑选女婿的问题上有些狭隘了,登时有些局促,小声道:“是我看得没有母亲长远,差点耽搁了香桥……”   秦老太君见儿媳妇似乎多想了,便又缓了缓语气道:“我不是在说你不上心。你做继母的,可比亲生的母亲难做多了。若是女儿们嫁得不好,少不得有那好事碎嘴的造谣你刻薄继女,落下骂名。也只有女儿们都嫁得好,门楣高些,外面的闲话才会少些。要不是国公夫人是个势利眼,这门婚事……的确也不错。”   这些年来,儿子亡故后,是这个还年轻的儿媳妇一心一意地拉扯着两个年幼的盛家小苗苗。   秦老太君虽然在儿子成婚前有些看不上她小门小户的出身和病弱的身体,但是现在看来,儿子还是选对了人。   一个家族遇到危难跌落谷底时,族里有个心思良善单纯的女人,比娶个公主都要有用。若是个门楣高,又自私的女人,面对盛家如此困境,恐怕早被家里人撺掇着撇下孩子去改嫁了。   当初盛宣禾过世后,老太君也问过王芙的意思,她还年轻,若想改嫁,盛家也不会怪她,等她留下一双儿女出嫁时,盛家甚至会再给她出一份嫁妆,成全了婆媳一场的情分。   可是王芙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只说自己知道嫁人是什么滋味就够了,她自幼体弱,当初是拼了命才生下一双儿女的,如今就想好好守着自己一对龙凤胎过活,若是离了孩子,当真是逼她去死。   因为她乃是丧夫,盛家断没有让她带着两个孩子改嫁的道理,所以王芙在为夫君守孝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两个孩子比男人要紧得多。   伺候了一遭男人,她也是够了。   老太君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心境自然跟以前大不相同,所以在王芙表示要留在盛家后,她便不管事,只让王芙一力操持。   无论她做好做坏,老太君都不吭一声。   总不能让女人守着寡,带着孩子,还要受婆婆的恶气吧?   所以起初王芙觉得自己是个寡妇不好出门交际时,秦老太君还让女儿桂娘陪着她多出去玩玩呢。   方才她话说得重了,怕王芙多想,这才安抚了她一番。   秦老太君替儿媳妇坚定了心思之后,王芙再看那永宁国公夫人心里也有底气了。   等委婉拒绝了几次邀约之后,国公夫人也品出盛府回绝之意。   她心里一时有些生气,觉得盛家太不识抬举了!是拿他家那个大姑娘当了求不得的菩萨?   国公夫人便去跟自己的婆婆胡老太君提了提。   胡老太君毫不意外盛家的反应,别的不说,光是她那个老姐妹秦老太君一定看不起儿媳前倨后恭的做派。   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早些时候便跟你说了,盛家的大丫头真是不错,你若能给老五求得这门姻缘,便是娶个能干的儿媳进来帮你。现如今这盛香桥给陛下亲封为县主,隆宠正盛,她又同太子妃相交甚好,将来太子登基,她也是宫中皇后的座上宾。虽然盛家现如今家道中落,没个掌事的男人,但是她的祖母可是秦家的嫡女,配国公府的一个挂名嫡子原本就有些委屈,现在知道你原本看不上她,哪里还会嫁进来啊?”   国公夫人被婆婆一顿数落,越发来气:“我堂堂国公府怎么还配不上盛家了?要我说就是王芙从中作梗,不替自己的继女考虑。香桥若是知道,心里说不定还会怨着继母不想着她呢!”   胡老太君对于儿媳妇莫名的自信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最近身体刚见起色,不宜动气,也不能再病倒,所以干脆不管家里孙辈的闲事。   只不过这样一来,好不容易觅得的良医知晚更不会登府给她看病了……胡老太君叹息了一口气,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当初挑选儿媳妇的时候……有些太潦草了。   得晴的这一场婚事过后,盛家的头等大事就是恩科考试了。   这一次,家里有两个公子都要去考学。除了成天复以外,盛书云也要参加会试。   他启蒙得早,功课一向出色,就算到了叶城也没有荒废学业,待童试、乡试之后,今年也要牛刀小试。   不过像他们这等年岁的都是陪考磨炼而已,算不得数。但前朝时也有天赋异禀的神童,十三封相的传说。   所以盛书云就算是陪考磨炼,也是摩拳擦掌。   王芙和桂娘忙着给两个哥儿装箱子,置备齐全物件,就连已经出嫁的得晴都回门来帮忙了。   王芙忙得有些没有头绪的时候,惯性地张嘴便喊女儿香桥,却发现香桥不在,一问才知,她又去县下药铺子了。   桂娘在一旁也忙得心慌,叹气道:“香桥这孩子怎么还见天往药铺子跑啊?不知道她两个兄弟都要恩科了吗?”   成天复坐在厅堂隔壁的内室里捧着书看,没有吭声,他知道那丫头应该是寻了借口去京郊的宅院看望她的舅舅一家子去了。   今天她出门时,被他撞见了。   只见她手里拿着小包裹,里面露出青绿色的衣角,大约是给她章家表哥的那一件。   自从上次得晴的婚礼之后,这小丫头开始见他不说话了,就是能点头绝不笑,能笑绝不开口打招呼的那种敷衍。   成天复以前曾经听说过她教嫡母王芙如何入宫敷衍那些夫人们,现在看来,这套八卦敷衍的拳脚又施展到了他的身上……   看来,表哥还是真的才更贴心。   听凝烟说,小姐每次入了那院子,都是跟章锡文有说有笑,不是一起学习章家舅舅所擅长的疡医之术,给耗子开肠破肚。再不然就是聊起跟外祖母相关的事情没完……   他知道她有早晨练拳的习惯,可是这几天清晨,每次去练武场寻她,也不见她的踪影。   就好像那个趴伏在他膝头酣睡的小丫头,如出茧蝴蝶般,挥舞着翅膀,一转眼儿的功夫就从他的眼前飞走,跑入花丛,跟不知哪里钻出的公蛾子开始双宿双飞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功夫,就听外厅里的女眷们在热络地说着香桥的亲事。   原来这几日茶宴上,香桥客气而不失坚决地向国公夫人表明了家里已经在为她相看亲事,大约是要忙得顾不上给胡老太君看病了,为了不耽误老太君的安康,还请国公夫人另请良医。   桂娘当时也在场,所以说起国公夫人那故作矜持又掩不住恼的样子,便跟嫂子又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场。   不过王芙却说道:“其实香桥这孩子还真不是敷衍她,最近她的确要相看几场。只是她说不爱嫁入到高门贵宅子里去,若是选个平实的人家便好。会医术的话,就更好了……你说说这一个堂堂县主,往哪个平实人家里嫁啊?还会医术?难道要找郎中?哎,也是伤脑筋……”   得晴在一旁接口道:“我家参军倒是有不少兄弟,待得他忙完了军中事,便仔细挑拣几个品貌好的出来,若是个读书人就更好,将来点了状元,才配我那县主的表姐啊!”   成天复在外厅嬉闹的声音里,沉默而用力地翻着手中的书页。   正指挥丫鬟装箱子的桂娘准备歇一歇,便绕到内室去叫儿子,让他看看箱子里还短缺些个什么。   结果等她走近时,才发现马上要入考场的儿子,手捧着的似乎不是什么圣贤经典,而是……《黄帝内经》?   她气得不行,一把夺过书道:“知道你是拿着俸禄薪水的堂堂将军,就算落第也无妨,自然比书云那孩子有底气。可你也得做样子看看正经书啊?拿着医书看个没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考太医院的空缺呢!”   这儿子大了不由娘了,还没等桂娘说上几句呢,成天复已经站起身来,径直朝外走去了。   桂娘伸脖子喊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这边正装箱子,还需得你看着少什么短缺呢!”   成天复却头也不会道:“母亲看着装,只注意不要装带字的书本纸张,不缺文房四宝就行。”   说完,他便出府上马走人了。   该死的丫头,这样的日子也躲着不见他,难道是真不将他这个表哥摆在眼里了?   知晚的确是在躲表哥。   不光为了避嫌,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只要一看到他,都会想起他给她涂匀胭脂的情形。   表哥的脸当时挨得那么近,目光又那么炽热……   而每次想到,她就会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偶尔在盛府的饭厅里见到他,眼睛也不敢看他。   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出来静一静心。   舅舅精通疡医一道,当初随船时,那些船工遭遇海盗时有受伤,舅舅为船上之人缝补刀口,剔除断箭都不在话下。   不过她当初表示想学疡医的时候,章韵礼却不以为然,觉得小姑娘是异想天开。   章家的疡医向来传男不传女,所以当年他妹妹有心学医,也只能跟着母亲学习内科一类。   倒不是他祖上或者是父亲看不起女子,而是疡医的确不适合女子来做。   一般人学医的时候,初时都会觉得疡医应该比内诊更容易上手。   不过等真做起来时,才发现这第一个关卡就是面对血淋淋面目全非的伤口,又或者是脓水直冒的肿瘤。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坦然面对的。   当初父亲带徒弟时,领着十几个要学医的弟子围观他给一个路边的乞丐切除脖子上的肿瘤,恶心得看吐了一半的人,有几个立刻便打了退堂鼓。   等学成时,算上他这个逃无可逃,必须传承家业的儿子,总共才有三个出师的。   一句话,学疡医,那得有屠夫的心肠,绣花的手指。   而他的这个外甥女看起来柔柔弱弱,又在盛家那样的人家养尊处优多年,岂能从事这等一般郎中都瞧不上的行当?   不过知晚既然开口,他也不好直接开口回绝了外甥女,所以只吩咐她跟儿子章锡文一起练习刀功,解剖老鼠。   依着他的意思,小姑娘家看到灰溜溜的耗子,便会吓得尖叫出门,以后便也绝了想学疡医的念头。   可是没有想到,他这个娇滴滴的外甥女拆卸了头上累赘的钗子,用襻膊固定好碍事的长袖子,便扎了围裙,深吸一口气,伸手入笼子里拎着一只灰耗子出来了。   章表哥在一旁看得有些直眼,拿着大竹镊子小声道:“表妹,不必上手,可以用这个夹。”   知晚拎着吱吱叫的老鼠的尾巴,不好意思冲着舅舅和表哥一笑,说道:“原来如此,那接下来该如何做?”   章韵礼也看出知晚还真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最起码在胆色上,比他的儿子都强。   所以他赞许点了点头,指着一旁小锅里熬煮好的麻汤散道:“给这老鼠喝一些,它就能如假死一般不再挣扎。这是我章家独门的麻汤散,跟神医华佗的麻沸散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知晚又给老鼠灌下汤药,然后跟着舅舅一起学习如何避开血管,沿着肌理下刀。   等章韵礼看着外甥女拿刀稳准,下刀毫不迟疑的架势时,心里更是一惊,连忙问她是不是以前给人动过刀。   知晚想了想,便说有倒是有一次。不过那次她不像舅舅下刀这么精细,下手狠了些,直接将人的手给砍掉了。   章家父子二人倒吸一口冷气。   等听了知晚曾经路遇匪徒,又砍下匪首一只手的过往,再次大吃一惊。   章韵礼觉得自己真是小瞧这孩子了。   不过她有这样的胆色,又是胆大心细的,还真是个难得一遇,学疡医的好苗子!   当下章老先生倒是收起了敷衍的心思,决定将章家的绝技尽数传授给这个孩子。   所以从那天起,知晚便时不时到舅舅这里,练习剖耗子,还要学习人体的经脉血管分布,更要记录案例,忙得不亦乐乎。   今日她倒不是故意躲起来不帮嫡母姑妈她们张罗事情填装箱子,而是一门心思想着这两日舅舅布置的功课,想着早点去京郊,多练习一下。   今日她还带了给章表哥做的新衣。   章锡文久久不曾有过新衣,虽然到京郊的院子住下后,照顾父亲的婆子也给他们准备了衣服,可是那些成衣哪能跟表妹的心意相比。   所以他连忙穿上,然后跑到院子里对表妹道:“你的手可真巧,这衣服真合身!”   知晚正坐在院子当中的石桌子上,用朱砂给泥人的表面画经脉血管。她笑着道:“你喜欢就好,这衣服除了样子是我裁剪的外,其余的都是我的丫鬟缝补的。”   章锡文喜欢得不行,摸着衣服袖子道:“经了你的手,便跟别的衣服不一样,这布料真好,一定很贵吧?”   知晚低头道:“我买得多,店家给了折扣……表哥你快点来做功课吧,一会舅舅要检查泥人画得对不对。”   章锡文连忙应声,准备将这衣服脱下收回到箱子里,等年节的时候再穿。   不过他看到表妹将一根经脉给画错了,连忙走过去指点,用手握着她执笔的手修改纹路。   就在这时,院子门口传来了马蹄子的动静,不多时,便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拎着马鞭子走了进来。   成天复虽然一早便猜到了知晚这几日应该都在章韵礼这,但是绝没想到一入院子就看到了这么上头的画面。   只见那小子穿着一身刺眼的青绿,弯腰站在知晚的身后,恬不知耻地握着知晚纤白细软的手……   “你们在做什么!”震怒之余,他的音量免不了要大一些,便是平地一声响雷,吓得章锡文握着知晚手腕的手一哆嗦,愣是给泥人前胸画出了一道大印子。   知晚一看半日的功夫毁于一旦,不免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嚎,然后转头看向成表哥:“表哥!你吓我们一跳!”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嫌他碍事了,成天复俊脸铁青,冲着知晚抱拳道:“唐突了二位,还请县主见谅。”   知晚一听他的话茬不对,便顾不上画废了的泥人,连忙站起身迎上他道:“表哥,你不在家里用功读书,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成天复淡淡道:“明日便考了,也不必临时抱佛脚,原是怕一会天阴下雨,想接县主回去的。”   知晚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没有跟家里人照面,真是忙忘了今夕是何年。   没想到明日就是恩科考试了,她懊丧得一拍脑袋:“我怎么忘了……那我得赶紧回去,还得帮姑母装箱子,我给你和书云做了暖腕子的兔毛护手呢,可以套在宽袖子里,省得写字时冻腕子……”   就在这时,章锡文追撵过来,道:“表妹,今日父亲要考功课,你若这时走了可怎么行?”   知晚当然知道,舅舅风寒犯了,此时正在拔火罐,一会便要考了。可是成表哥四年一次的恩科更重要。   就算舅舅骂她惫懒,她也得快些回去,免得耽搁了成表哥的大事,所以也顾不上跟章锡文解释,连忙回屋子跟舅舅告假去了。   章锡文知道,盛家是妹妹的生养恩人,不过他总觉得这个成家的表哥对表妹有些不怀好意,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派头。   今日也是如此,他家的仆役丫鬟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来京郊叫表妹回去给他装箱子?   表妹又不是他的媳妇,看这成家表哥入院子后,便一副捉奸在床的阴阳怪气,生生搅和了他跟表妹相处的愉悦时光!   不过毕竟是他家对表妹有恩,该有的客气不能少,于是他举手朝着成天复作揖道:“既然明日恩科,唯祝将军马到成功,一举高中。”   成天复也拱了一下手,表示回礼,不过并没说话。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面对有威胁之人,不自觉便会溢出肃杀之气,再加上冷面宽肩,高大的身量,让立在他面前的章锡文感到一阵逼仄的压迫,很不舒服。   半大的小子也是好逞强攀比的时候,章锡文努力撑起胸膛道:“我表妹常跟我说起你们兄妹对她的照拂,上次见面太匆匆,还没有谢过将军。待将军以后有需要在下之处,我定然代表妹结草衔环,报答将军。”   这话说得礼数甚是周全,可细品之,便是将你家、我家划得干净。   而知晚显然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划分到他家去了。 第77章   见章家小子言语挑衅,成天复慢慢朝着他迈了一步,表情如阎罗一般肃杀。   章锡文被他震慑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两大步,却看见年轻的将军似笑非笑了一下,对着他抱了抱拳,然后越过他,径直朝着出门的知晚走去了。   章锡文一时懊恼极了,觉得他方才短了气场,露怯了。   再说成天复走到表妹面前,解开了身上的玄色披风,径直披在了知晚的身上,然后说了一句“舅母急着找你”,便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   直到被他拉出了大门,知晚才后知后觉想要甩开他的手。   光天化日下,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可表哥的大手如铁钳子一般不肯松,将她一路踉跄地拉拽上了马车,然后扬声吩咐车夫拉车出发。   知晚与他同处一车厢,见表哥并没有下马车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毕竟现在又没下雨,表哥没有窝在她车厢里的道理。   于是她小心提醒道:“表哥……你要不要下车?哎呀……疼!”   不知为何,成天复突然上了手劲,知晚忍不住喊疼,“快撒手,你怎么还攥着我的腕子?”   成天复发觉自己失态,顿时缓了手劲,却并没有松开,冷声道:“敢问县主,都是表哥,凭什么他握得,我却握不得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知晚挥不开他的手,又被他困在车厢子的角落里,一抬头便能看见他满含怒意的脸,实在困窘得不行。   她也是被他一声声的“县主”给气到了,干脆用另一只手推着他道:“我跟章表哥如何,不用你来管。你又不是我亲表哥!既然知我是县主,怎么没有半点恭敬?你是拿陛下的封号不当回事?本县主命令你赶快下车!”   成天复被那一句“不用管”真的是气炸了。   还有那句“你又不是我亲表哥”,她还真以为他爱当她表哥?   气火攻心下,他一把将她拉拽入怀,沉声道:“少拿县主的名头吓人,我小时入宫便打了皇子,滔天的祸事闯下不止一件了,今日再添一件也无妨……”   说着他一低头,便吻住了那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的樱唇……   这一吻并不深,与之前摔倒不小心挨碰到一处的蜻蜓点水相仿,却让嗷嗷叫的猫咪像被点了穴位一般不能动,都不知道成天复已经松开了她的腕子,而她只要一推,就能将人推走了……   待成天复终于恢复理智时,也发觉自己居然怒极攻心,唐突做了心中一直所想之事,猛然抬头时,便发现自己表妹原本白皙的脸儿,又抹了一层化解不开的“胭脂”。   知晚的脑子乱糟糟的,尴尬得脚趾头都能抠破绣花鞋的底子了,只窘迫地看着成天复的脸,低低道:“你疯了……我要告诉祖母去!”   成天复真是巴不得她快些告知外祖母,便低声道:“好啊……”   “好什么好!若是祖母知道了,必定会让你娶我!你要知道,我不是真的香桥……”   成天复重新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也要知道,我打死都不会娶我那真表妹的,先前说要娶你的话,也是真心的,我要娶的就是你,柳家的晚晚。”   知晚的脸都要滴血了,那一刻真是感受到了全身每个血管里的血液都在无助地翻滚轰鸣。   她低低道:“我……我又不……”   成天复没等她说完,便心烦地打断道:“我知道你不思慕我……可是我……思慕着你,见不得你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将来大约也不会心平气和地送你上花轿,眼看着你嫁给什么不知所谓的男人。”   成天复这几日眼见着她在故意疏远他,也是被那章家表哥气得热血逆流,冲动起来有些不管不顾了。   可是见自己孟浪唐突,表妹有些惊吓过度缓不过神来的样子,他努力收敛了着,免得惊着她,可是也坚定了自己的心思道:“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你若气不过寻个时间打我一顿。你若是想不清楚,我可以一直等你。不过你也要知道,我说的这些并非玩笑,你以后跟章家的表哥最好有些分寸礼节,再有今日这般拉扯的样子,我定然要替你舅舅好好指正一下你表哥的。”   说完了这些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下了马车,翻身上马。   凝烟就在马车外,自然听到了马车里的动静。   可她也不知二人究竟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可又好像能猜出两人做了什么。   等成将军下车后,她努力收住脸上惊诧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撩起帘子,往车厢里看。   却看见小姐正跪坐在车厢里,拿着软垫子捂着自己的脸,看那意思,好像要将自己闷死在车厢里……   然后一路无话,车轮滚滚,咕噜咕噜地回到了盛府。   接下来,知晚总算恢复了常色,换了衣服,帮着嫡母和姑母装箱子。   而成天复也不看书了,只一本正经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忙。   桂娘发现回来的这个姑娘也是不中用的,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累着了,恍恍惚惚的,竟然拿着一本论语往箱子里塞。   吓得她连忙拽出来道:“香桥,你这是要害得你表哥背负抄袭的罪名,被轰撵出考场吗?怎么可以将书本都塞入考场箱子了?”   知晚被桂娘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飞快地瞟了表哥一眼,小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王芙笑着道:“知道知道,你表哥这么疼你,难道你会故意害你表哥?”   ……   看着成天复脸上有些微妙的表情,似乎疑心她在报复车厢里的事情,知晚气得一摔手里的衣裳,懊丧强调:“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一喊,音量有些大,吓得她旁边的得晴都一哆嗦,伸手去捏知晚的脸:“死丫头,吓我一跳,人都道考生入场之前会紧张失常,怎么你也如此?”   知晚有些释然地看了得晴一眼,心里道:就是了,表哥明日就要入考场了,心烦紧张也是有的,会不会……方才车厢里失态,是因为这个才失常的?   可是就算表哥紧张,他的行径也无法原谅。什么思慕着她!要娶她!   听起来倒像是风流前姑父用来骗姑娘的行径。难道表哥长大了,性情便渐渐随了他父亲?   若真是这样,依着他的相貌手段,哪个小姑娘能抵挡得了?将来府里必定妻妾成群……   就在她心里翻江倒海之际,姑母桂娘再也受不了,从衣箱子里又抽出一叠儿子的手稿后,对乱塞东西的侄女道:“你给我回房睡觉去,没精打采的,光在这里捣乱了!”   知晚“哦”立刻一声后,便立刻起身回房去了。   等回到自己屋子,只剩下凝烟服侍她洗脸的时候,凝烟偷偷问:“小姐,表少爷方才……怎么你了?”   知晚赶紧伸手捏住了她的嘴,小声道:“记住,不准跟人说一个字!单妈妈、祖母都不准说!”   凝烟连忙表一下忠心:“知道的,我当然不会去告状,不过……小姐你谁也不告诉,这便是结下私情了。女孩子家可要吃亏的。你若跟老祖宗说,依着老祖宗疼你的劲头,是不会任着你无名无分的!”   知晚苦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我到底是什么底细?总不能拿了别人的恩惠当成理所当然。祖母为人正直,当然会替我做主。可在姑母看来,说不定会认为是我主动勾引表哥,坏了表哥的名声。家里这些年好不容易清净些,家人们也还和睦,总不能因为我这个外来的,让家里鸡犬不宁,让人为难添堵吧?”   凝烟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可是又觉得这样一来小姐吃亏了。   “那……以后表少爷又来惹你可怎么办?他武艺高强,气力又大,你一个女孩家可怎么抵挡得了?”   知晚噗嗤一声笑开了:“你当你家表少爷是田家的那个浪荡庶子呢?他再怎么失常,也不会拽着人往内室去的。放心,我心里有数……等表哥恩科放榜后,姑母自然要给他张罗亲事了。他如今这么大,想姑娘也很正常,等有了嫂子后,应该也知道分寸,不会来缠我了……实在不行,我也赶紧找人嫁了。分出去,便清净了。”   说到最后时,不知怎么的,知晚的心里突然有些涩涩的。她深吸一口气,连忙振作起来。   既然自己想得清楚明白,成表哥迟早也会想明白。等他遇到了别的让他心动的小姐,便会觉得当初跟她的这一段牵涉都是不成熟的妄念。   所以她不能,也不想张扬出去,只等恩科过后,皇帝给表哥赐下一门相当的婚事。等以后她跟章家舅舅一起离开了,大家便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了。   第二日,一家人送着成天复和盛书云入考场时,还碰巧遇到了慈宁王府的马车。   原来世子金廉元也前来备考,所以王爷和王妃前来为世子助阵。   皇家子嗣科考,古往今来都屈指可数。据说世子爷为了这个还去求了陛下,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倒是让陛下一阵怅然,然后允许了他的荒唐之举。   当看到香桥的时候,世子的表情雀跃一下,径直走过去跟香桥打起了招呼:“盛小姐,多日不见,可安好?”   知晚转身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世子可能不知,我已经被陛下封为卢医县主,你既然是自家晚辈,不必太过客气。”   金廉元的表情垮得简直没法收拾了。   皇爷爷实在是乱弹琴谱!他那么大的年岁,却认下这个小姑娘做了义女。   若是真的一板一眼地论数辈分,他岂不是要叫她一声干姑姑?   有那么一刻,世子爷真想改朝换代,重写家谱。   不过他这次恩科,若是能考出名头,也算是开了大西皇室的先河,到时候自然也有脸去求皇爷爷收回成命,重新给他赐婚。   就在他还想说话的功夫,成天复已经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盛香桥的身旁,低头对她说:“我这两日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贪凉吃太多乳酪,我在圣宝斋定了你爱吃的烧鹅和蟹黄羹,你要定时吃饭,不要一看医书就颠倒了晨昏……”   这等叮嘱当真刺耳,简直像远行的丈夫叮嘱着留守在家的小媳妇。   听得金世子牙根泛酸,可还没等金廉元瞪眼睛,跟过来的盛书云也不耐烦道:“表哥,快点进去吧,不过是考两日,怎么跟出征一般,难道姐姐少了你的牙祭,就会饿着吗?”   成天复淡淡一笑,转身看着知晚,低声道:“那……我走了。”   知晚半低着头,小声道:“愿表哥、弟弟旗开得胜,文思泉涌……”   就此金世子,还有两兄弟随了考生,依次被搜身进场去了。   香兰也来送行,自然听到了成表哥刚才的一番话,听得心里直来气,跟姐姐嘟囔道:“表哥真是越来越偏心,以前我们小时,他还能不偏不倚。现在大了,怎么可着劲儿给你买东西,压根不管别的姐妹了!难道我就不爱吃烧鹅和蟹黄羹吗?我看他对你,比对得晴都好!”   知晚只能尽力遮掩,勉强笑着道:“圣宝斋的菜量大得很,难道表哥要浪费买两份吗?得晴出嫁了,书云也在考试,到时候你自过来跟我一起吃就是了。”   香兰听了,心里这才舒服一点,又用下巴朝着慈宁王府马车的方向点了点:“那个慈宁王,可一直盯看着你呢,是不是他也跟永宁国公府夫人一样,想吃回头草,重新聘你做儿媳妇?”   知晚慢慢转头看向那马车。果然慈宁王的半张脸正露出来,阴恻恻地看着她的方向。   知晚没有闪避,也定定地看着他。   那慈宁王却撂下了马车帘子,不再看那个目光炯炯的小姑娘。   高王妃坐在一边,对慈宁王道:“你当初是从哪个乡野里找来的小丫头,刚到盛家的时候,不是跟个瘦猫儿一般吗?怎么几年的功夫,竟然出落成了人物?那日在东宫之中,装得那叫一个无辜,就连我们那位身经百战的母后也甘拜下风呢……”   慈宁王捻了捻胡须,挑了挑眉:“还真没看出她有这等本事,不然给廉元做妾也是好的,你那儿子就是少了她那样的剔透心眼子。”   高王妃不太喜欢这类暗讽她儿子缺心眼的话,所以也冷冷说道:“你的嫡子缺心眼,难道你那些妾生的儿子个个机灵?要不要将他们扶正啊!”   慈宁王冷哼了一声,狠厉地瞪了一眼:“妾生的若有本事,差在何处?大不了将你休了挪出位置,母正,不就子也正了!”   他这话说得不留半点夫妻情面,可是高王妃却不敢发作。   因为她方才一不小心,又触了慈宁王的逆鳞心病。   慈宁王虽然是顺和帝的长子,却因为母亲出身低微,而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当初陈皇后一直无所出,无奈下要领养嫡子的时候,慈宁王也是曾经想要高升一步,认陈皇后为母亲。   奈何陈皇后嫌他年纪大,养了也不贴心,最后选来选去,选了还是嫔妃的田氏之子,将尚在襁褓里的太子收入宫中。   这是慈宁王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他到底是哪里比当今太子差?不都是嫔妃所生的孩子吗?   不过是一时气运差了些而已,于是一个病痨鬼就能霸占皇储之位多年,而他这个精力旺盛满腹才华的大皇子,却要空空蹉跎岁月,眼看着多年的布局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王妃方才的话,当真是呛了他的肺门子,也难怪他立刻变脸,放话要废妃重立嫡子。   高王妃与慈宁王夫妻多年,怎么能不知道他的脾气?   她也知道王爷吃软不吃硬,顿时软下语调来:“就家里那几个庶子,哪有王爷当年半点风采?你若跟我置气立了他们,也撑不起我们王府的门面。倒是我们的儿子,颇得圣上的欢心,就连他要恩科这样的荒唐事,不都同意了?”   金廉元乃是陛下皇孙,生下来便自带的尊贵,大西王朝虽然不禁皇子参加恩科,但是也不甚倡导。   毕竟这恩科考试,乃是给天下贫寒子弟晋升的龙门,皇族的子弟挤占平民的位置,总有些地主儿子从乞丐嘴里掏食吃的难看。   陛下若是年轻时,说不定要狠狠申斥金廉元一番。可也不知这金廉元说了什么,竟然让陛下颇为感慨,最后点头恩准了这荒唐事。   高王妃觉得儿子如今总算有些成人的样子,知道上进了。   至于慈宁王方才撂下休妻的狠话,她也只当放屁。   她陇西高家可是祖上战功斐然的武将世家,就连那董长弓原本也是她高家的家养奴才的出身,只是后来随着她的父亲出生入死,立下战功,便就此成为慈宁王左膀右臂,成了不二之臣。   慈宁王如今正需要助力之时,又怎么会自断臂膀,休了她这个贤内助?   至于王府里的那几个妾,倒是都娇美会伺候人,可是除了以色事人便没有别的用处了。   高王妃嫁给王爷这么多年,别的没有学会,处理眼中钉的凌厉手段可是学了不少。   王府里小轿子抬进来的多,可横着抬出去的也不少。   那心野生事的,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处理干净了,剩下那些懂事听话的女人,自然是留下给王爷解闷。至于那几个庶子,也都是不成材的,照比以前的元儿都行事荒唐,要不然,她也不会留下他们。   慈宁王发了一口怨气后,便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听前些日子给太子诊脉的御医说,太子如今脉搏平稳,且多年注意饮食起居,虽然照比常人身子弱了一些,可也渐显长寿之相。   没想到他跟田家掐了这十几年,最后竟然便宜了他那个病怏怏的太子皇弟!当初真不该信了御医之言,以为太子命不久矣,便放任不管他了。   如今母后算是在父皇那里载了大跟头,田家也缩着尾巴做事。   常年神隐东宫的太子,却逐渐大放异彩,站到了朝堂之前。   今年的这一场恩科,就是他父皇在为太子挑选一批能干的贤臣。而他那个蠢儿子又一意恩科,背着他闹到了父皇那里。   父皇点头同意,莫不是在暗示着他的子孙后代,就要在太子之下为臣?   想到这,憋屈了半辈子的慈宁王都要炸裂了。   他这个长子为父皇的天下操劳半生,如今双鬓也渐渐染白,却只是为人作嫁衣裳?   他这几年蛰伏可不是要在个病痨鬼的手下为臣。   大西王朝如今的富庶有他一半的功劳,如今陛下年迈,谁能登顶皇位,岂能由着父皇一人说了算!   恩科应试,便是内外两重天。   里面的考生奋笔疾书,怕着时间不够用,而考场外之人也要时时探听里面的动静,生怕哪个紧张昏倒,被抬出来的考生是自家的。   盛家有两个考生在里面,自然也得派人留守。幸好盛香桥心细,早三个月前就花了三倍的银子,在考场对面的茶楼包了一个雅间。   这里的位置好极了,站起身眺望的话,甚至可以看到考院内的屋角,还有在一个个隔间走来走去的监考官们。   这两天里,都是知晚和香兰陪着嫡母和姑母到茶楼的二楼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   一时间,她们又说起了放榜时的趣事,直说不知今年榜下会不会有商贾人家来捉女婿的。   据说四年前那一场放榜,抓得那叫一个厉害,真恨不得将单身高中的书生塞入轿子里立刻拜堂成亲呢!   香兰听完之后,对桂娘道:“姑母,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坐着,赶紧回去拣选些体壮的家丁操练起来,待得放榜那日,若是有人来抢表哥,去配了商人千金,你可怎生是好?”   桂娘嗑瓜子的手微微一顿,觉得此话在理,顿时有些焦虑。   王芙笑道:“你表哥还怕人抢,只他那一身本领,只怕要将人一脚踹飞了,到时候不得跪伏一地喊着将军饶命?”   桂娘这时也笑开了,带着“吾家男儿初长成”的自傲道:“有敢抢我儿的,那得多不知天高地厚?你不知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得空将我叫入宫里,直说起偌阳公主要带着小皇子学习马术,陛下跟她说起天复骑术了得,便想着让小皇子拜天复为师傅,好好练习一番呢……这若不是让恩科耽搁了,我家天复现在正在宫里授业解惑呢!”   姑母这一番话明显是带着炫耀。暗示自己的儿子被陛下和皇后看中,等入宫跟偌阳公主朝夕相处,两个小的看对眼之后,金玉良缘便水到渠成。 第78章   这偌阳公主是皇后的亲女儿,也是太子的亲妹妹,皇帝又娇宠着这个女儿,自然照比宫里的其他公主们更加金贵。   若是天复迎娶了偌阳公主,她桂娘的腰板便也彻底的直起来了。   香兰听了,不以为意道:“姑母,不是我多嘴,那公主虽好,可是却是皇后的女儿,您……跟田家那样……表哥娶公主合适吗?”   桂娘老早就想到这些了,所以瞪了香兰一眼道:“你小小年纪,说话可要小心些,公主姓金又不姓田!她可是陛下的爱女!再说了,我跟田家无论怎么了,不都是些私宅子里的事儿吗?总不能因为女人间的事情,影响了陛下和你表哥的君臣之情啊?你表哥此番若是真的尚了公主,就此便是皇后娘娘的乘龙快婿,天下哪有丈母娘不疼女婿的?”   知晚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给嫡母和姑母填茶,倒并没有多话,不过她明白桂娘的意思。   现在太子亲政,政局渐渐明朗。可是太子的亲娘是田皇后,那是打死都改不掉的。   桂娘正是想到这一点,夜里都开始睡不着觉了。一时后悔自己当初没痛快给田佩蓉让位置,一时又后悔将成天复带出成家。   总之,她觉得不能因为自己跟前夫的恩怨,给儿子的前程设障。   之前的恩怨是非也该做个了断了。若是成天复能迎娶偌阳公主便是最好的,因为亲事而结怨,再因亲事而了结!   如今陛下看中了儿子,一意要招他为婿,皇后也回绝不得。至此以后,成天复在朝堂上也少了诸多阻力,这样不是甚好?   而田佩蓉那恶妇就算再怎么挑唆,还能让自己的皇后姑母迫害女婿吗?   就算皇后真的耳根软,要迫害自己的女婿,也有偌阳公主在里面维护儿子。   想到其中的种种,桂娘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一门良缘了!   一时看着考场里面,桂娘暗暗祈祷儿子考得顺利,为这桩皇家姻缘再添筹码。   这两日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等他们终于走出考场时,甚至有考生出了考场,因为终于可以松懈下来而嚎啕大哭的。   成天复领着表弟有说有笑地走出考场时,惯性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母亲她们以外,并没有自己想看的那一抹倩影。   一问才知,表妹又去县下的药铺子了,成天复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不少。   自己今日出考场,她居然都躲着不见他!她除了不思慕他,难道也不关心他了?   此时,成天复是真切地懊恼起来,他那日一定是吓坏她了!   虽然他没有让她的拒绝之词说出口,可是她还是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她只是拿他当哥哥,若是他不愿意做哥哥,那他在她的心里……便什么都不是!   大西朝的放榜日在考后的第三天。放榜那日热闹极了,榜单前围得里外三层。   还真如香兰说得那般,有许多商贾人家抬着轿子,看着能不能捡拾到金榜高中的贫寒子弟回去做女婿,也算是光耀门楣,高抬了商贾之家的门槛。   那日女眷们本可以在家里等消息的。可是桂娘实在不放心儿子的安危,便叫女儿女婿都回来了,还吩咐自己的参军女婿,拣选了膀大腰圆的部下跟着成天复一去看榜。   等不多时,成天复的一个牵马小厮先喜滋滋地回来了,还未入巷便扬声高贺道:“成府大喜!盛府大喜!两位公子高中!两位公子高中!”   桂娘和王芙立在门口听了这叫嚷声,还真有些喜出望外。   待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这才依次说了名次。   盛书云在父亲死后也算刻苦研读,这次陪考磨炼,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竟然超常发挥。   据说盛家少年郎的一篇盐铁论让考官赞不绝口,这次居然破格直升,入了贡士榜。虽然吊在榜尾倒数第二名,但依着他第一次参加会考的年龄来说,很是年少有为。   香兰听了弟弟高中贡士,顿时惊喜得直摇姐姐香桥的手臂,她的同母弟弟如此为她争光!自己的婚事以后也有了亮光盼头,不必担心配给个贫寒书生了!   桂娘迫不及待地问:“天复呢?他的名次为何?”   那小厮眉开眼笑道:“夫人,我们少爷乃是第一名的会元!直接入了殿试啊!”   桂娘虽然也知道儿子可能考得不错,却不曾想竟然高中第一,当下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泪,自己生儿如此,就算是跟狼心狗肺的男人生的,也值了!   她连声道:“快!快些挂红灯点鞭炮!再将今早买的桂花糖糕分给左邻右舍沾沾喜气!”   秦老太君也一脸喜色地拄着拐走到了前厅,看着女儿一脸的喜色,便打趣儿道:“天复高中会元,你这当娘的放心得下?不派上一支军队去接回你的儿子?”   桂娘也觉得自己先前的阵仗有些大,不过还是难掩得意道:“要早知道我儿高中榜首,我也不必派人去,就算那些商贾再不自量力,也不敢抢要入殿试面见陛下的状元之才。更何况我儿就算不高中,那也是堂堂的一员武将,岂是平常人家的姑娘配得上的?”   她自己的姻缘不顺便罢了,儿子的姻缘可得不错眼睛挑,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虽然儿子先前已经被陛下犒赏为骠骑将军,可是这将军之名听着威风,尊贵上却是连低一级的文官都比不过。大西王朝重文轻武的风气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的。   若儿子此番改了文路,再迎娶公主,必定前程远大,丝毫不逊于盛家先祖的风光。   桂娘真恨不得立刻见了儿子,好好搂着他,幸福地大哭一场。   不过随后又有小厮来报,说成公子并没如桂娘所想的那般早早回家,而是跟着一帮同窗去酒楼同庆饮酒去了。   金世子也在其列,也不知是不是王爷为了脸面在背后打点的缘故,他此番也高中榜单,虽然只是榜单的最后一名,恰好在盛书云之后,但也算没给皇家子弟丢脸。   此番他慷慨地掏了银子请同窗饮酒,又暗暗怂恿他们一定缠住成天复,将他缠到酒楼上去同庆。   而他则酒席未开前一溜烟地跑到了城门口,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片刻的功夫,就看见盛府的马车缓缓驶过来。   这几日,他命人看着盛大姑娘每日的行程。虽然不曾跟出城,但每日这个时候,香桥都要出城门去,大约是去县下的药店忙碌去了。   前两日,他被困在礼部考场里,除了专心答写外,想得最多的便是不知道此时香桥在做什么。   现如今,他总算考出了名堂,也算是洗心革面,可以正经见人了,所以便试试看,能不能在这里碰到香桥,到时候他也可假装出城与她相遇。   其实他并不抱持什么希望,没想到刚站定就看见了香桥的马车。   他喜出望外——今天是放榜的日子,香桥若是在意她表哥的话,就算成天复出去饮酒了,也会等着他回府庆祝。   可是现在,那边刚刚放出榜来,香桥又风雨无阻地出府了,可见在她的心里,表哥全然没有铺子重要,这不禁叫世子爷喜出望外。   于是他也准备自自然然地出城,跟前未婚妻来个不期而遇,再自自然然地分享他金榜高中的喜讯。   可是他跟着走了一会,却发现马车不对劲,不像是去药铺,竟然在岔路口拐弯,径直朝着湖边的别院山而去。   这别院山顾名思义,城里许多人家在此修筑院子,留着夏日游湖消暑之用。   毕竟城里闷热,夏日时总要寻个挨着水气之处。   现在已经入冬,成片的庄园里除了留守看院子的仆人之外,便是枝头成群栖落的麻雀,人影寥寥,冷清得很。   可是盛大小姐却在一处炊烟袅袅的宅院门口跳下马车来。   就在金世子纳闷的时候,就见她轻轻叩门。不一会儿,一个穿青绿色长衫的年轻人,一脸欢快地开门迎她,嘴里还说着:“你可总算来了,我正想着你呢……”   有那么一刻,金廉元只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气掀翻了。   她先前跟成天复不清不楚,他倒勉强忍了,毕竟成天复那厮品貌才学样样出挑。   他若是败给这样的,勉强能心服口不服。   可现在这个穿得跟葱心绿一般的文弱小书生,也来凑趣,他是哪里出众了?   盛香桥居然大老远的跑到这跟他相会!   不行!他忍不了,一定要冲过去,摇着盛香桥的肩膀问她:“你到底是与几人有约?为何总让我撞见你与人私会的一幕,又他娘的为何就是不肯跟我私会?”   他要问的问题太多,便冲动地往前冲去,同时对那两个准备进院子的狗男女高声暴喝:“你们给我站住!”   他那一声颇为吓人,气得面容有些狰狞,脚步又太冲,结果那院子里的看门狗顺着门缝看见他,竟然挣脱了链子冲了出来,照着金世子的大腿便狠狠咬上一口。   金世子猝不及防,疼得嗷嗷叫,习武之人惯性捏住了狗脖子将它扔摔到一边。   那狗哀嚎一声,被甩到一边,就夹着尾巴溜走了。   可是金世子的大腿却被咬得血淋淋的,那狗牙还折断了一只,嵌在了伤口里。   知晚并不知这位爷居然偷偷跟来了。   跟来也无所谓了,缘何惹得狗都不待见他?   这一口咬的几乎可以见骨,鲜血淋漓的样子,让一旁的章表哥都傻眼了,连忙过去对他道:“实在对不住,这院子里养的狗太凶,要不……我给你包扎伤口,再给你几包药做补偿吧?”   这狗乃是那位成将军院子里饲养的,可毕竟院子借给了他们家居住,如今咬伤了人,也不好让成天复赔银子。   所以章锡文就想着尽心救治,到时候医药费全抹平就是了。   不过表妹却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然后开口道:“真是对不住世子爷,要不……您赶紧上马回城疗伤去吧!”   世子爷的小厮气愤道:“盛小姐,您倒是叫人给我们爷包扎一下啊,就这么回去,我们爷半路就得血流昏厥了!”   虽然不想让他入院子,可那狗的确咬到要害处了,看金世子血流不止的样子,知晚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转头低声吩咐表哥回自己屋子,跟舅舅他们不要出来之后,便让金世子的小厮搀着他入了院中的厢房里。   表哥他们还不知道,这位世子爷可能是下令杀害他们全家的幕后真凶之子,不然做疡医的,有一千种切尸剁块的方法。   可世子爷若死在这院子里,只要留下蛛丝马迹,便后患无穷,且不说舅舅一家要被那王爷追杀,盛家也逃脱不掉。   所以只能给他简单处置包扎了伤口,并且敷衍了他,不叫他窥探到这院子里住的男女老少都是当年岭南章家的后人。   金世子并不知,前未婚妻脑海回荡中,他已经在鬼门关前绕了几圈,更不知她在琢磨着毁尸灭迹的门道,只气愤且委屈地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知晚心中做了决定后,面对金世子的咄咄逼问,只是言简意赅说自己寻访了一位医道的师父,师父全家在此暂住,所以她经常来此拜访,却不知世子爷来此为何?   其实金世子方才入了大门,也看到了院子里摆放的各种认脉的铜人,还有大小笸箩里晾晒的药材,略微想想就知道是行医者的行头。   他方才还看到个中年男子领着妻女站在屋门口,一看就是跟那个年轻人是一家子。   此地并非年轻男女私下幽会的居所,他知是自己方才莽撞了,倒有些不好意思。   知晚给他包扎了后,便催促他回城另寻良医。   可他难得等到这等跟知晚独处的机会,就算大腿火辣辣地疼爷不想走。   只故作疼痛难忍的样子道:“连我皇爷爷都寻你问诊,你这‘卢医’的称号是白叫的?既然你还在刻苦学医,怎么会没有医者仁心?我都已经受伤了,你不给我处理,等我回城时若血流干而死,我父王岂不是要来责问你?”   今世子不知他这最后一句,倒是正说到点子上了。   知晚不想给舅舅一家惹麻烦,所以想了想,觉得择日不如撞日。   舅舅一直说她没有什么实践,只一味的用老鼠练手是练不出熟手经验的。   现世子爷正好被狗咬,血淋淋的大腿摆在眼前,自然要物尽其用。   当下,她便过了跨院去请示了舅舅,只是隐去了金世子的身份,只说他是城里认识的贵公子,不知那狗咬的伤口如何处置。   舅舅也觉得这条伤腿当好好利用。   想当年他学医的时候,真是不放过路旁任何一个受伤的乞丐,不但不收钱,有时候还要倒付银子允许他切瘤诊治呢!   既然公子是熟人,正好给知晚练手,于是舅舅详细地给她讲了了流程之后又让儿子替表妹打下手。   可是知晚却谢绝了表哥的好意,只说他们不适合在外人面前露脸,不然会犯口舌啰嗦,然后挑选了工具之后,便又回到了厢房。   她让凝烟帮忙,先将药酒点火,浸泡烧灼了镊子和刀具之后,便开始小心将伤口里的狗牙取出来。   然后就是用药酒清洗伤口,毫无防备的一泼,让金世子疼得一瞬间青筋暴起,直喊亲娘老子。   知晚怕他乱动不好缝合伤口,便将那麻汤散涂抹在他的伤口周围。   当麻意上来的时候,就可以从容地施展缝肉技艺。   金世子觉得自己不虚此行,竟然发现了一个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盛香桥。   方才她用青布包裹好头发之后,便用纤长的手指拿起剪刀剪开他的裤子,再用镊子迅速从腿部伤口里,抠出一截尖长的断牙,接下来当伤口变麻以后,她便是开始娴熟地缝补伤口。   先是拿出一段用火酒浸泡过后的鱼线,穿针引线,然后低头挨近金世子,小小的银针开始上下翻飞,姿态优雅,迷人极了……   那血肉翻出的伤口,连金世子一个大男人都不敢看,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一脸镇定从容,细细的小针只能看见闪动的寒光。   那种镇定气场,当真是叫人折服。   金世子赞许地看着,还没话找话道:“这针脚看着都不太一样啊?”   知晚听了这话,开口解释道:“我最近在练习三种缝合的针法,不知哪个更好,所以这三种都用了,同在一条腿上也好比较……世子爷若是介意,我再拆开重缝……”   说着便要拿剪子拆线。   金世子可不想再遭第二遍罪,连忙表示不用。他又赞许点头,表示同在一条腿上,的确很好比较,并殷切表示,若是早知道盛小姐要练习针法,他方才就不闪躲了,叫狗多咬几口才好!   这等子殷勤,终于让盛小姐的嘴角勾了一下,金世子顿时浑身都舒坦了。   等缝补好了,知晚又拿出了一个小盒,里面放着几个长满了青霉一样斑点的柑橘。   她将青霉刮下调和了甘油,再与不知什么的药汁调和到一起之后涂抹在了他的伤口之上。   然后说到:“这是我师父的独门秘方,能防止伤口化脓,但是以前有人被狗咬到之后,过一段时间便得了畏水之症,最后狂暴而死。我也保不准咬你的那只狗是不是疯狗?你回去之后细细静养,过段时间我再寻机会给你拆线就是了……只是你这么跟过来,对我的清誉实在有损,不知我能不能烦请世子爷不要对人说起,你是在这被狗咬的事情。”   金廉元觉得自己今日被狗咬,简直是赚到了。   不但可以让香桥为他亲自料理伤口,再过个十几天她还要再替他拆线。   这一来一回,都是感情升温的机会。至于得疯狗病,又或者是替她保密都不是问题。   他向来秉承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风范,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一定替她保密。   可惜这美滋滋的小心思维系不了太久,过一会儿那麻药劲儿过之后,伤口便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   金世子闭着眼睛哀嚎,指望着盛小姐继续医者仁心,用纤手执帕,给他擦擦汗,或者是让她亲自给他送回京城。   可就在金世子浮想联翩的功夫,院门处又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只见成天复提着一个大食盒子也走了进来。   两个人互相看着的时候的,都是一愣,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在这里。   金廉元暗自咬碎槽牙,这厮金榜高中,必定应酬如云,他不在酒楼饮酒,跑到这里作甚?   就在这时,成天复已经沉声问道:“世子爷来此处为何?”   金廉元忍不住挺直了胸脯道:“金榜高中,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与盛小姐分享一下……你来这又是为何?”   成天复挑了挑眉毛:“既然你这个榜末钓尾的都要来显摆一下,那我这个榜首的会元更应该来我自己的院子,跟我的表妹同乐一下了!”   这一句话正中靶心,将榜尾好不容易积攒的自信心砸个粉碎,一时间世子爷组织不起更有力的语言,只气得拿手指点着成天复。   知晚正愁这世子耍赖不走呢,一看表哥来了,连忙走过去低声跟他讲方才的情形。   成天复扬眉听着,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转身对金廉元道:“既然是我院子里的狗咬伤了世子爷,自当我来护送世子回去,此后的诸多事宜,全由在下负责。”   说完这话,他便走过去要抱金世子上马车。   金廉元觉得自己该讲明白方才的情形,所以特意指了指自己的伤腿,得意扬扬道:“你看到这针脚了吗?是香桥亲自为我缝补的,足足用了三种花样子!她既然亲自碰了我的腿,自然我得负责到底,保全她的清誉。待回去以后,我自会禀明陛下,请陛下重新赐婚,保全盛小姐的名节……”   知晚没想到金世子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登时有些瞠目结舌。   正待她气恼想要辩驳的时候,只见成天复突然伸手撩起袖子,露出了健硕的手臂,然后握住了知晚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腕子上,对目瞪口呆的世子爷道:“她立志学医,兼济天下,将来碰触得也绝不止你一个,照着你的意思,她也应该嫁给我才是!” 第79章   金廉元没想到这个狗混账,居然当着自己的面这般轻薄盛香桥,气得他不顾腿伤,恶狗一般扑向成天复:“你个混蛋,给我撒手!”   可惜这番恶狗扑食全无效果,成天复轻巧躲过,然后抱起金廉元都不待他反应,一路轻快迅速地将他扛到了马车上。   等成天复再回来时候,知晚正在收拾镊子器具,头也不抬道:“还没恭喜表哥高中呢,家里姑母她们一定等得发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成天复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会,道:“那日是我唐突了你,你若怨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知晚使劲用布蹭着镊子,故作轻松道:“是表哥你临考之前压力甚大而已,现在你既然已经考过了,我……便当无事发生就好。”   成天复听她这么一说,便走到她的身旁,从她手里夺过镊子,一边替她擦拭一边道:“我没忘,还在等你的信儿……另外,你若对你章家表哥无意,当明示出来,不然若是误会了,岂不是亲戚之间难相处?”   知晚都要被他的内外有别逗乐了,他还知道表亲之间搞这个,会难相处啊!   那他怎么不寻思一下,他俩万一不成以后可怎么相处?   可她刚要开口怼他,一看到他正转头专注地看着她,到了嘴边的话便不自觉又咽了回去。   最后她的话在嘴里转了转道:“不是说你跟同窗饮酒去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成天复道:“我考得还可以,便想着与你庆祝,只是又想到我考完了,你大约能放心撂下家里来这用功了,所以干脆让青砚装了酒肉,我也正好陪你舅舅饮上几杯。”   知晚想着他居然家都不回,便先跑到这找寻自己,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可又不好显露出来,于是低声道:“舅舅正吃药呢,饮不得酒。”   就在两个人相顾无言,只将手里的镊子刀具蹭得锃亮的时候,章家表哥耐不住性子,撩门帘进来了。   “那位被狗咬的公子走了吗?”可当他看到成天复的高大身影时,禁不住表情一垮:“成将军……你来啦!”   成天复转头冲着章锡文一抱拳,道:“章兄,又来叨扰了。”   他的年岁比章锡文大,按理说应该叫弟弟,却偏偏随了知晚的叫法,管人称兄。   章锡文虽然没有琢磨出这里的弯弯肠子,却觉得怪别扭的。   不过这是人家成四少的院子,断没有赶人走的道理。   舅舅章韵礼虽然不能饮酒,却许久不曾吃过美味。   成天复从酒楼里打的四层的大食盒子,里面的小菜样样精美,让人食指大动,所以便与成天复同坐,一家子老小一起庆祝成将军高中。   他这么年轻,不仅军功在身,文采又如此斐然,待过后殿试的时候,被陛下钦点状元指日可待。   章韵礼觉得外甥女认下这么一个干表哥也很不错,最起码几次与这年轻人交谈,觉得他的人品谈吐都是无可挑剔的。   不过知晚不想表哥在这里耽搁太久,不然家里找不到人,肯定会急翻天,说不定姑母又要疑心表哥被人抓住,正按头成亲呢!   另外金世子寻到了这里,难保他以后不再寻来,知晚觉得舅舅一家要再寻安全的去处,不然与慈宁王府沾染瓜葛,迟早要惹来飞天横祸。   当她一边喂着小表妹吃芙蓉虾球,一边说出自己的忧思时,成天复一早已经想好了,道:“京城里人多耳目繁杂,叶城倒是清净的地方。你不是要修建酒庄吗,舅舅他们正好过去帮忙,那里也有现成的宅院仆役,照拂起来也方便,待过了冬,你多坐船过去探望舅舅就是了。”   章韵礼的病情如今大好,也应该能禁得起舟车劳顿。   知晚觉得叶城太远,探看起来很不方便,可是舅舅章韵礼听闻方才那小子竟然是慈宁王的儿子,真是又惊又怕。   倒不是怕他自己的安危,左右他这些年都是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已经习惯了。   可是外甥女却在明处,一旦慈宁王知道了晚晚是当年柳鹤疏的女儿,定然不能容她,若下毒手,晚晚一个弱质女流该如何躲避?   他生平最怕麻烦人,所以听成天复这般提议,立刻点头称好。叶城离京城甚远,只要不牵连到外甥女,什么都好。   就连知晚挽留,要将他安置在更近的去处都不肯。   等他们从别院里出来的时候,知晚忍不住问表哥:“表哥,你是不是故意的,怎么让舅舅去那么远的地方?”   成天复却微微一笑:“我故意什么了?叶城原本就是将养病体的好去处,太子爷都会去那疗养……不过你若是想时时与你章家表哥一起挨坐倾谈,钻研医术……那的确是不方便了些。”   知晚听了这冒酸的话,狠狠瞪了成表哥一眼。   虽然成表哥有着自己的花算盘,但是为了舅舅一家的安全,赶紧去叶城的确是绝佳的选择。毕竟慈宁王府在那里并没有别院,皇族里除了太子以外,最近几年谁都不曾过去。   现在太子勤政,日理万机,大约今年也不会过去了,总要寻个地方让舅舅安心养病吧!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为了避嫌,是知晚先回的盛府。   一进门,果然看见姑母急切的样子,正跟王芙嘟囔着:“这是上哪疯野去了?酒楼里的人居然说他早走了,该不是真被哪个不要脸的商贾抓去当女婿了吧?”   知晚没有吭声,跟两位长辈问安后便回屋换衣服了。   不多时,听着前院喧嚣人语声不断,大约是成天复也回来了。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上门恭喜的男男女女就此络绎不绝。虽然出入的是隔壁成府的大门,可是盛家也同样沾染喜气。   据说表哥大小宴席不断,鹿鸣宴,谢师宴,都是要一路喝下去的。这也让知晚略略松了一口气,不必日日与他尴尬相对。   因为盛书云此番超常发挥,被破格升榜,香兰有了指望,自然急着揽功,跟祖母嫡母同坐时,夸耀着自己殷勤督导弟弟学习的功劳。   可是她说得多了,书云可听不下去了,翻着眼儿道:“平日夜里给我熬煮提神汤的是大姐姐,也是她总给我去书铺子高价求来些不寻常的讲义,在叶城乡试那会,姐姐怕我困倦还会陪着我读书到深夜,愣是足足陪了两个月呢,怎么到头来,竟然成了你的功劳?”   而且就算排位置,香兰连第二都排不上,他此番那篇盐铁论能超长发挥,也是平日里成表哥辅导的结果,恰好他之前押题押中这一篇,而成表哥替他细细改过,才成就了他这一次的年少高中。   他这么一说,王芙和香兰都脸红了。不过王芙是羞愧于自己这个做嫡母的倒不如香桥当嫡姐的那般用心。   而香兰则是被活活气红的,扑过去就要捏新晋贡生的耳朵。   她这个亲弟弟就是个不分亲厚的白眼狼,居然在人前说着亲姐不如嫡姐的话来,这让她在偌大的宅院里还有什么指望?   而秦老太君则是爱怜地揽住了身边的大孙女。书云虽然聪慧,可原来也并非如此出类拔萃,倒是晚晚这丫头来了以后,对着宅院里的弟妹们都甚用心,尤其是督导书云的学业上,比书院的老师都严。   盛宣禾空缺下来的严父职责,都让这丫头做了。   上天垂怜她老太婆子,在接二连三的横祸之后,赏赐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孙女给她。   知晚被老太君搂着,一边给祖母剥橘子,一边笑着道:“母亲,你再不拦着,我们府里少年贡生的耳朵就要保不住了!”   盛家宅院里一片说说笑笑,是久违了的生机盎然。   这番恩科之后,成天复的势头更旺。   在殿试之前,皇后又召成天复入宫,命他拿出些时间来教授偌阳公主和小皇子骑术。   桂娘知道,这其实是寻借口让一对小儿女相看,所以成天复入宫的时候,她按捺不住心情,跑回娘家的前厅坐坐。   知晚在一旁作陪,不动声色地听着桂娘讲着若是陛下赐婚,她该如何给公主做婆婆的淡淡的担忧,可是自谦的话语里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表哥跟公主相看,是一早就内定的。依着表哥的一表人才,定然能博得公主的倾心,毕竟半个京城的姑娘都暗暗思慕过表哥。   知晚虽然老早就知道,可是不知为何,胸口有些闷闷的感觉。   她绣坏了手里的帕子后,便借口身子不舒服,离开了前厅,走到小武场去,拿起剑来舞了半天,流了满身汗后,还是宣泄不出这胸口的闷气。   盛府跟隔壁是共用一个武场的。待尽兴回神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将表哥惯常喜欢用的木桩子给砍个稀巴烂……   她懊恼地一扔宝剑,叫凝烟赶紧吩咐仆役再换个新的,然后便回屋子去看医书静心去了。   据说那日表哥在宫里待得甚久,回来时,桂娘迫不及待地问情形时,他也说一切甚好。   看起来与公主言谈甚欢的样子,应该是相处愉快,因为只隔了二日,成天复便又要入宫。   不过这一次不是传召,而是他主动入宫,据说定下了训练的章程时辰,耽误不得。   这下子桂娘更放心了,看来连儿子也很愿意,当真是金玉的良缘,正合适!   不过这次,知晚却接到了一束请柬,写信的……是偌阳公主!信里邀约她入宫陪着公主一起骑马射箭。   知晚觉得这样的场合,她去不合适,所以回了一封信笺,推说自己身子不舒服。   没想到那日,表哥前脚刚走,宫里的一顶轿子就停在了盛府门前。   那来的太监苦着脸言道:“公主有话,县主若是不去,奴才也不必回宫,寻个深点的护城河,跳进去就是了。”   知晚诧异,偌阳公主虽然娇惯一些,可是并非那等杀人取乐的骄横公主,怎么今日却说出这等任性的话来?   自从上次东宫闹出那等风波后,知晚便减了去宫里的次数。   因为太子妃怕她惹了皇后娘娘的眼,甚至也不怎么主动叫她入宫。而皇后最近勤于念经,修补与陛下的裂痕,更不会叫命妇小姐们入宫。   为何偌阳公主这次这么急地叫她入宫?   知晚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皇后会不会在设计摆她一道?   偌阳公主虽然也是皇后的女儿,性子却很单纯直爽的,可若皇后有心利用,也是有法子的。   知晚想问问表哥,可是表哥此时已经入宫。   她思前想后犹豫的时候,那个偌阳身边的小太监急了,看左右无人小声道:“县主,您就别犹豫了,我们公主算是怕了您那位表哥了,昨日听说他要入宫,便一直哭,到了皇后那里闹了好一通,您若今日不去,我们公主这金枝玉叶的,可真禁不起折腾……”   知晚没想到小太监说出这话来,不由得更愣了。   不过她可以肯定,这绝非皇后能想出的点子……因为这话实在是太荒唐了!   当知晚终于入宫的时候,还没走到偌阳公主的宫门前,就看见公主穿着一身骑装如彩蝶般飞扑出来,一把便抱住了知晚,哭唧唧道:“你怎么才来?”   知晚吓一跳,正要施礼的时候,公主却趴在她肩头大哭起来:“我父皇不疼我了,竟然要将我嫁给这么可怕的人!”   知晚只好任着她哭,直到她哭透了,才扶着她坐下,问询她到底怎么了?   偌阳公主哭得都打嗝了,哽咽道:“你应该也知道,我父皇有意将我嫁给你表哥。”   知晚不解道:“我们上次聚会时,不也说笑过这事,当时你还说若是这般也不错,毕竟我表哥的相貌当得起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而且将来你嫁过来,我们俩成了表姑嫂,正好在一起打花牌,抽陀螺呢!”   偌阳公主此时已经咬牙切齿:“你知道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说的就是你表哥这样的人!”   知晚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她突然想到他在马车里与她的那一吻,孟浪放肆极了!   莫非他不止对她如此,对别的姑娘私下里也这般撩拨?   难道偌阳公主也是受害者,被表哥给……给……   想到这,她的心似乎被狗生咬了一口,疼得连着后脑勺都有些嗡嗡响。   她沉默了一会,深吸一口气道:“他……怎么你了?”   偌阳公主正等此问,立刻起身开始解开衣带子,脱了厚棉外衫子。   知晚瞪大眼睛,努力深呼吸,默默告诉自己一会无论看到什么痕迹都不能失态。   可眼见着偌阳公主又开始脱下裳,她眼睛突然涌上酸楚,一颗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到底是看错他了……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等衣冠禽兽!   就在这时,偌阳公主终于费力露出了自己厚袄子里的一小截胳膊和小腿肚子,带着哭腔道:“你看,我胳膊累得都肿了!小腿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当她说完抬起头来时,却看见盛香桥瞪大眼睛,一颗眼泪正顺着雪白的脸颊滑落……   偌阳公主感动了:好姐妹!比她的母后都疼她,居然只看一眼就心疼成这样!   知晚慢慢闭闭合上半张的嘴,她真的还有些小,不大明白公主给她看红肿的胳膊是什么意思。   可是公主已经恶狠狠地唾了一声,开始声泪俱下控诉起来。   “你表哥来宫里教我和我皇弟骑马弓射,第一件事便是问我父皇,是叫他骑着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战马陪着皇嗣戏耍,还是要教皇家子嗣一些真正的本事?你想啊,父皇多注重贤君的名号,当然不会说让立下赫赫功勋的武将陪小孩子玩了!于是父皇说希望成将军毫无保留,传授大西皇族后嗣真本事!这下子,你表哥算是讨到免死金牌,真是拿我们姐弟俩当大头兵一般的操练啊!除了胳膊和腿,我全身酸疼!”   原来上次入宫,成天复仿佛不明白陛下叫他入宫的深意是小儿女相亲一般。   可惜了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姿色,脸扳得跟铁铸似的。   就在宫中的马场上,单是扶绳上马这一项,就因为动作不规范,他命令公主和小皇子反复练习。   那小皇子才多大?不过是跟来逗趣而已,被成天复一吼,立刻抱着小矮马的脖子嚎啕大哭。   成将军那叫一个雷厉风行,直说皇子太小,不可军法处置,然而服侍他的宫人亦可代主作罚,于是按住了伺候皇子的宫女太监,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儿,乒乒乓乓打了十大板子。   陛下当时在一旁,既不好改口申斥成天复,又心疼自己的小儿子,于是干脆说小皇子要午睡了,改日再练习,便让奶妈将皇子抱走,独留下偌阳一人。   那偌阳公主实在耐受不住枯燥地反复上马下马,等到腿抽筋了,干脆撂下脸子说不学了。   可是成天复不为所动道:“开弓岂有回头箭?今日臣在陛下面前立下军令状,定要教公主一些真本事,所以在这马场上行的是军法,岂容公主朝令夕改,说不练就不练?公主的年岁大了,应该明晓事理,由宫人受罚不妥,还请公主自己领罚!”   虽然成天复并没祭出粗板子打公主,可是细手板子却是躲不掉的。   当时偌阳气急了,直嚷嚷她是堂堂公主,看哪个敢打她!结果成天复自己带了两个军中的切菜的脸黑粗婆子,她们都是见惯生死,只认将军不认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   成将军一声令下,她们冲上去一个按住胳膊,一个抽起细板子,噼噼啪啪地一顿打。   偌阳公主一边哭一边喊父皇救命。   结果扭头张望的功夫才发现,自己的父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原来陛下也看不下去,可又不好成了臣下嘴里“朝令夕改”的昏君,于是干脆沉着脸,拉着干着急的皇后先行离开,看南戏“怒斩蚩尤”消气去了。   至此,偌阳公主没了靠山,手心被打得生疼,眼见着成天复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只能乖乖听话,练完了上马,便开始开弓射箭,还要自己在靶场上跑来跑去的拔箭、捡箭……   总之,那一天是至暗遮日,对于公主来说,就是累、痛、恨、哭。   当时回到宫里时,宫女们热敷也不管用,胳膊和腿都肿了   第二天起来时,疼得她一步都走不动。   在那之前,偌阳看着成天复,那是俊逸的战神,风流的郎君,生出的是小女儿桃花春风般的浮想。   在那之后,偌阳梦里看见成将军都会哭醒,真是手起刀落,将他切成八块的心都有了!   她事后跑到父皇的面前陈明,这般死板没风趣的人,是粪坑里的石头,谁爱要谁要,反正若是要她嫁给他,那她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可是当初成天复跟陛下立下了训练十日的军令状,所以陛下叹了一口气,告诉女儿,嫁不嫁的另说,但是这十日的苦是避不得的。   古有孙子训练吴王妃子成兵,“三令五申”的典故,所以女儿偌阳当怀感念之心,毕竟成将军还没有效仿孙武砍她的头。   成将军治军严谨,乃是大西栋梁,总不能让人笑话堂堂大西皇帝轻慢了功臣,毫无原则娇宠女儿吧?   如此这般,到了又要骑马射弓的日子,偌阳公主觉得绝望无靠,突然想起了盛香桥。   她鬼点子多,又是成天复的表妹,若是叫她过来一起陪练,总好过一个人挨罚。   等听完了偌阳公主的哭诉,知晚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只觉得转瞬间,这情绪七上八下,翻腾得厉害。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偌阳公主抽着鼻子道:“你还以为如何?”   知晚慢慢自嘲地笑开了,可是看着偌阳瞪过来的眼神,她又不好笑得太开,只遮掩道:“我……还以为表哥会抽你鞭子呢!你也知道我的表姐夫袁参军也是表哥麾下的,他也挨过表哥的鞭子,据说很疼,夜里做着喝酒吃肉的梦都会疼醒……可见,成将军还是心疼公主您的!”   偌阳公主听了知晚的安慰还不如不听,脸变得煞白,捧着知晚的脸儿道:“今日你一定要保我!大不了我再给你两套名贵的头面。” 第80章   如此商定之后,她借给了知晚一套骑装,然后两个人拉着手又去了马场。   还没走近,知晚就看到了成天复一身黑色骑装,长发如墨用玉冠紧束,显得窄腰腿长,只悠闲地立在马场里,正在用马鞭子无聊地抽打着一旁拴马的桩子……   偌阳公主看那油黑的鞭子都有些站不住了,小声哭诉道:“你看,他今日还拿了马鞭子!”   而成天复看到了表妹知晚也来了,倒是扬了扬眉,给公主施礼问安后,便问知晚:“你怎么也来了?今日不忙了?”   知晚知道表哥话里暗藏的意思,是讥讽她在躲他。   可扭头看看一旁脖子缩得跟鹌鹑一样的公主,她不好直接说公主因为怕他,将她拽来做挡箭牌。   她想了想,只当没听出表哥的暗讽,说道:“公主夸赞表哥你教得好,这样的良师只她一人跟着学,有些浪费,便拽着我也跟着学一学。只是方才我给公主请脉的时候,发觉公主似乎身有不适,不宜太过操劳。还请表哥一会儿授课的时候,怜惜公主,别让她太累了。”   偌阳公主发现,还是盛家表妹管用,今日的成将军听了这话,扬眉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然后用鞭子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着公主可以到一旁暂且休息一会儿。   这让偌阳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看起来成天复并不打算放过替补的表妹,居然一板一眼地让表妹开始练习骑马了。   看着盛香桥又像她前几日那般被成天复折腾着,反复地上马下马,偌阳公主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是有些愧疚对不住小友。   在今天熬过这一场之后,她定然要盛香桥多选几套名贵的头面作为补偿。   想到这,她便放心缩在椅子里,指望着成天复莫要再想起她来。   知晚倒没有像公主那般痛苦不迭。   她以前便知道表哥是一位严师,他平日里教自己拳脚功夫的时候,也是如此,哪一招不到位,都要反反复复的练习。   只是没想到,他教公主时居然也不知变通,照这个样子下去,是娶不到老婆的。   所以待成天复过来替她牵马稳住马头的时候,她低声道:“表哥,不要只教我一个,也顾一顾公主,她身子不舒服,便陪她说一会话,不能让她在那干坐着。”   她平日舞刀弄枪,按理说胳膊腿已经练开了,可如此反复之后也觉得有些累,也难怪公主当初受不住。   成天复听了这话,似乎还不开窍,只一边让马儿定住不动,剑眉下蕴着深潭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薄唇嘲讽地勾起道:“怎么?要支开我,你再偷一会懒?你若不愿意练就不要练了,大不了以后需骑马的时候,还是我带着你骑。”   知晚想起那次他带她去行宫的事儿了,那次是她与成天复第一次共骑一匹马儿。   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以后还要抱着她共骑的意思。   ……真不要脸,哪个需要他抱?   当下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上马练习。   所幸她向来聪慧,没一会儿便练习得有模有样了。   当知晚小心翼翼地催动马匹绕着马场跑一圈之后,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扭头对一旁的偌阳公主喊道:“这骑马当真有些意思,要不然你也来跟我一起骑一骑。”   偌阳公主暂且忘了宫规,瘫在椅子上伸出一根手指坚决地晃动着,表示自己今日要与椅子共存亡。   那么好玩的事儿,还是她跟她的狗表哥一起去玩儿吧。   所以懒洋洋望了那马场上的表兄妹一眼后,公主继续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手里的书。   既然练过了骑马,接下来便是射箭了。   宫中所用的都是给公主贵人所用的特制的小弓,并不需要太大力气,然而想要看准靶心,瞄准射击,还是需要一定技巧的。   或许是嫌弃表妹的姿势不对,成天复几次指导之后,居然绕到了她的身后,长臂舒展伸手抬起她的手臂,同时扳了扳她的脑袋,调整细微的姿势。   知晚被他的气息环绕,满鼻子都是他熏衣的栀子熏香的味道,有些不敢喘气儿。   等稀里糊涂的射出了一箭之后,居然还正中靶心,再次惹得偌阳公主拍手叫好。   就在这时,成天复又将一支短箭搭在了她的弓上,看那意思,还要扶着她的胳膊教她射箭。   知晚连忙一躲,瞪眼低声道:“你当真不知陛下叫你入宫来做什么?这般缠着我,你可像话!”   可是成天复舒展长臂,懒洋洋地扯住了她的头顶的小发髻,害得她低声叫了一下,又不得不站回原位。   然后成天复继续一脸正经地纠正她的姿势,沉声道:“你若能劝公主上场,我自然是要教她的。可是公主既然已经说了,让我也教一教你,为臣子的哪里敢不听从?”   知晚被他气得不行,可是又不能不走流程,做一做样子,毕竟四周都是宫人,她不好跟他大吵一架。   总之这一天里,成天复把自己的表妹练得有模有样,也许是学生太过聪慧,让做夫子的宽心,成将军居然还陪着表妹一起拔箭捡箭,绝不让她一个人在场上跑来跑去的落单。   等功课总算结束之后,逃课一整天的偌阳公主,无比感动地拉住了知晚的手,小声说道:“受苦了,不过……以后的骑术课你可都要来,不准推三阻四。你看他今日的样子就比上次要好一些。以前我还羡慕你可以跟这般风流倜傥,俊逸非凡的表哥朝夕相处,现如今才懂了你的苦楚。也难怪你拳脚功夫,样样都会。想来你表哥平日里也拿你当大头兵来训练……真是可怜了!将来做你嫂子的人,也不知那位小姐又该怎样度日!”   知晚诧异地看着偌阳公主,轻声道:“不是说陛下有意将你许给我表哥吗?怎么公主如此说话,难道是看不中我表哥了?”   偌阳公主一瞪眼道:“我是有多想不开?找个他这样的小爹做驸马来管我?你可快别提这话,回去赶紧叫你姑母另寻他人吧。”   知晚一听便知姑母招公主为儿媳之梦,就此要破碎了。   等回到盛家,姑母问询起公主叫她入宫原因的时候,知晚也不好隐瞒,老老实实地照着实情说了。   这给桂娘的心气坏了,一拍桌子道:“我儿这是训兵训傻了吗?那么娇滴滴的公主,陛下和皇后疼都来不及,可他却这么不留情地去折腾人家。我若是陛下,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么不疼人的男人!”   于是等成天复回家的时候,一向跟儿子好脾气的桂娘将成天复叫来,狠狠骂了一通,最后还是祖母出面,才算是拦住了桂娘的滔天怒火。   “行了行了,说两句得了。天复不娶公主也是好事儿。依着你的性子是个立不住的,你以为给公主当婆婆是那么轻省的?”   听母亲这么说,桂娘不服气道:“看母亲说的,您以为我不知娶公主的难处?可若为了儿子,受儿媳妇的气我也甘愿!您也知道我们跟田家不和。太子登基之后,田家更是如日中天,总要寻个由头和解了才好,总不能老有人在官场给我儿使绊子吧。若娶了公主,田家也要看在皇后的面子上,让一让天复啊!”   成天复这时见母亲的怒火宣泄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母亲替儿子着想,这厢谢过了,不过朝堂上的事情,我自心里有数,不必母亲担忧过甚。另外,母亲也不必再另外给我说亲,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这话一出,满堂惊讶。   家里人包括祖母都呆愣地看向了成天复,香兰更是圆瞪眼睛,暗自跟弟弟书云嘀嘀咕咕。   只有知晚拿起一杯茶,掩饰地饮了一大口。   桂娘迫不及待地问:“是哪家的小姐,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成天复也端起茶杯垂眸饮茶,酌了一口后道:“她还未应,我也不急,等她愿意了,自然会禀明外祖母与母亲,为我俩张罗婚事。”   桂娘是知道自己儿子主意甚大的,可没想到他连婚事都自己掂量好了,甚至大有绕过媒人,自己去跟姑娘下聘的意思……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可她再问,儿子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朝着厅堂里的人拱了拱手,便回书斋去了。   再过几日就是殿试,由着陛下亲自主持,自然要准备的充分一些。   可是桂娘给儿子吊足了胃口却没了下文,不由得一阵急切,于是便转头问香桥知不知道什么风声。   知晚压根没料到成天复会跟家人说起这个,一时也有些无言以对,只迟疑开口道:“我也不知……”   余下的时间里,就是桂娘盘问香兰和书云,可这两个小的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至于得晴,因为已经出嫁,不在府中,桂娘想问也问不着。   她寻不到答案,便长叹一口气:“我这儿子,从来什么都不跟我商量,当年参军也是快走的时候才甩出一句来,任着家里水珠子炸油锅。没想到这成亲相看姑娘也是如此,主意怎么这么大?我这个娘就成了摆设?……不过他话里的意思是那姑娘还不中意他?……这是谁家的姑娘,眼光这么高?”   做母亲的都认为自己的儿子天下第一好,所以桂娘听说那姑娘似乎没瞧上天复,心里很不服气。   香兰倒是觉得有些解气,看姑妈平日里眼高于顶,原来还有瞧不起表哥的姑娘,看来也是个人物,还真想不透表哥中意的是哪一个。   单是凭着给成表哥吃闭门羹这一点,她盛香兰就要敬那位姑娘一杯!   知晚只默默听着,又喝了一盏茶之后,才朝着花园子走去。她叫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先回屋给她准备热水洗漱,自己则一个人想在园子里走一走,清净下心神。   结果走着走着,走到了成家跨院处。   成天复原来没有去书斋,而是站在了武场子,对着那根新换的木桩子上下打量。   知晚正好看见这一幕,呼吸一紧——旧的那一根是她那日心烦用剑砍烂的。   不过仆役们见武场的设施坏了,自己主动调换也很正常,表哥这么看,是有什么不妥吗?   她不想私下里跟表哥说话,便快步转身想要离开。   没想到表哥却慢慢悠悠地喊道:“走那么快干嘛?说说,为什么砍烂我的木桩?”   知晚只能停下,却并不想跨过院子,只隔着院墙透过轩窗道:“原本就快要稀烂的木桩子,手下没控制好力道,自然要烂的,大不了,我赔个新的给你便是了……”   成天复走过来,没说原来的木桩也是新换不久的,可不是几下就能砸烂的。   他将胳膊搭在了轩窗边,轻笑着道:“是有烦心事儿?我听看护武场的仆役说,你砍木桩子的力道,比战场的屠夫都骇人。”   知晚不看他,只将背靠在墙上,抬头望天低低问:“你是故意那么对公主的?明明这桩姻缘好处甚多,公主也并非那种娇蛮不讲理的,你为何不愿?”   成天复直起身子,漫不经心道:“别人不清楚就罢了,你为何还要问?再说公主金枝玉叶,自然要配更好的,我母亲也就是想想觉得好,待真娶了,她第一个吃不消……”   知晚扭头冲着窗户道:“所以,你自己挑拣的,便是个能将你母亲伺候明白的?”   她一直都想不透表哥为什么喜欢自己。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表哥真的能找到许多强过自己的。   若是他怕母亲受气,所以才看上了一直在盛家寄养的自己,倒是有情可原。   但是这么想想,她突然又觉得胸口闷闷的。   成天复有些不爱听她的话,挑眉开口道:“什么叫将我母亲伺候明白?若是那样,满院子的丫鬟,我就要娶个遍?满京城都挑不出比你更气人的丫头!”   知晚听了这话,抿嘴便要走,谁知成天复却伸直胳膊够住屋檐,腿下一个用力,白光一闪,若飞鸿轻燕般,径直利落地越墙跳了过来。   知晚吓得后退了一下,手捂住胸口道:“好好的院门子不走,偏在我眼前跳墙……吓我一跳!”   成天复轻笑着看着她挂着嗔怒的白皙面庞,道:“好了,又是我错了,下回绝不吓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样,不准去给金廉元拆线,他若是这次得了香甜,岂不是隔三差五地划刀子来找你?”   知晚瞟了他一眼说道:“一早就请了别的郎中去赴约拆线了,我哪里会再见他……对了,我明天就趁着去叶城清点商铺子,护送舅舅他们去叶城了。你的殿试贺宴,我大约也赶不上了,先祝表哥高中状元,前程似锦。”   成天复最近看着小表妹,都是半撅着嘴,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   看来再玲珑剔透的小姑娘起了性子时,也是鼓鼓的气包一个。   他以前总是不理解那些同窗泡在风花雪月的场子里,跟一群不知所谓的红颜知己有什么可聊的,居然一泡就是一整天,可是如今他倒是品会出一二来了。   若是心仪的,整天腻在一处,就是不说话,心里都是舒服极了的。   “表哥,你快要殿试了,就不要再分神了。现在时候尚早,还不去快些读书?”知晚不想在墙下跟他久立,所以便催促着他快些看书去。   成天复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对丝麻银线的小手套,递给了知晚:“这是我给你买的,戴着它再用剑砍桩子,手上不会磨出茧子来……”   说完他就将手套塞入了她的怀里。知晚觉得表哥又在调侃他,可再抬头时,表哥已经转身大步朝着月门翩然而去了。   知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副练功手套,精致小巧正合她的尺寸,而且在手套上,居然有倦鸟知晚归巢的式样。   这画境便是巧妙地将她的名字嵌在图样里。   她不准自己多想些不属于自己的,可还是忍不住心里一甜——谁说他不会哄女孩子,只要他肯愿意,总是能润雨无声地触动人的心思……   因为她一早就跟祖母表明过,想自己经营出一份家业来,所以这几年里祖母都不禁她外出。   毕竟祖母也知道她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既然她有能力,多积攒些家业出来总是好的。   所以这次当她提出要回叶城,祖母也没有多问,只叮嘱她多带些人手,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自己经营着船行,走水路也很方便。所以这一路无话,便将舅舅一行人送到了叶城。   知晚在那给舅舅一家买了宅院,也算让舅舅有了落脚的地方,那宅院前后有几亩良田,她也买了两个手巧的丫鬟帮着舅妈料理家务。   这里民风淳朴,也不必有什么盗匪之忧。   舅舅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娴熟地打点着一切,心里也是很感慨。本以为自己的儿子锡文已经饱经人间风霜,可是现在看来,跟晚晚的世故相比,他在自立上还差远了。   待知晚料理好舅舅一家,便去正在修建的酒庄子那去查看了。   舅妈李氏也很喜欢知晚的干练,待外甥女走了以后,便对夫君道:“知晚这孩子真是有情有义,她跟锡文年龄又相当,若是将来她跟锡文能亲上加亲……”   章韵礼连忙挥了挥手:“快别说这等羞臊人的话了。你看看锡文如今哪里配得上她?且不说她被盛家养的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就算她父亲在世,这也是状元家的千金,我们家如今身无恒产,举头无瓦,拿什么招揽金凤凰?人家盛家将来肯定要给知晚安排不错的人家的。”   李氏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是心里还是希翼着自己能招揽个这样的儿媳妇,于是叹气道:“若是锡文有出息,那我们也能有脸提提,可惜了……”   他们夫妻俩在屋里说得有上句,没下句的。殊不知,章锡文正立在窗下听个正着,难过得抿紧了嘴巴。   若是他能得到机运,像她成家的表哥那般有出息,是不是父亲就可以跟她提亲了?   ……   再说知晚,将舅舅一家在叶城安顿好以后,便用心料理着自己的事情。   不过并不是如她原先打算的那样,拓展在叶城的买卖,而是盘点自己三年来买下的田地,准备寻了合适的价钱卖掉。   知晚在知道了成天复要娶自己的话并非玩笑之后,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   虽然她先前不懂感情滋味,可是也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白白忍受别人轻薄的。   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在近身的时候,被她怀里的小刀手起刀落了。可若是表哥,她只会觉得脸红心躁,变得全不像自己……   她知道自己有点动摇,想要相信他的话,可也知道“相信”和“能做”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可每当她动摇,想要不管不顾地相信表哥一回的时候,便想到祖母知道了他俩结下私情后的震怒样子,还有姑母恨铁不成钢的哭泣,更有香兰“原来如此”的轻蔑眼神……   这些让稍微露头的那一点“相信”打散得烟消云散。   表哥此番虽然没有娶成公主,但是依着他现在的发展,入了殿试后,就算不是头名状元也是前三甲的名次,陛下一定会重用于他。   可是现在他恋慕着自己,又是个打小恣意,惯自己拿主意不听人劝的,将来只怕有个适合他的良缘,也要就此耽搁了。   可就算她抵死不愿,让他死心之后,再另外娶妻,可若是对自己念念不忘,岂不是耽误了未来嫂嫂的幸福?   知晚也是几经辗转,痛下决心,待安排好一切后,跟祖母陈明原委,就此带着舅舅一家辞别。   至于原来的那个香桥,这么多年杳无音讯,只怕已经跟那个戏子成亲生子,就此安顿下来了。   自己也不必在盛家为她占着位置,就此谢过盛家三年的养育之恩,也不再扰乱表哥的心思。她尽可以做回自己,做柳知晚想做的事情。 第81章   既然如此,叶城的摊子也不必铺得太大,她之前置下的产业还要尽快折现才好,而京城的船行也很好处置。   毕竟她跟行会的几个老东家都是熟路子了,他们都知道她的船行挣钱,到时候应该吐口就能卖出去。   只是叶城不比京城,她想要卖地卖铺子,若是卖得太急,一时也要不上价钱。可是知晚又不想太便宜卖出,便想着在叶城多停留一段时间,寻个好买家。   在这期间,她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京城居然对她的近况也是了如指掌,许是从行会的熟人那听说了她要卖铺子,竟然猜出了她的盘算。   初时的信里还有骂她行事荒唐之言,可后来这样的话便少了,那最后一封信只有一张纸,上面是一行洒脱而遒劲的字——“汝不喜,吾去便是。”   字太少,让人想琢磨意思都不够品酌,知晚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知成天复这所谓的“去”是何意。   如此盘算了一番,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这期间仿佛是财神爷显灵,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异乡客商,接手了她的田产铺子。   如此折现,知晚陡然富了。以后若是带着舅舅一家隐姓埋名,也是体面的乡绅富户。   就在她想着该如何回盛家交接后续的事情时,却收到了嫡母催她回家的信。   那信里写得不甚详细,直说家里有变故,万望女儿早日回家。   知晚心里一翻,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祖母年事已高,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单妈妈和凝烟听了也觉得应该是这类事情,只急得催促姑娘道:“这老人家若是不好了,那可真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您还是快些回去吧,总要闹个清楚才安心。”   知晚接信之后就立刻命伙计安排快船准备回京了。   这一路来水急船快,等她们一行人换了马车,也是日夜不停地赶路。等到盛家大门口时,知晚也不用人扶,一个健步便跳下马车飞快地朝着祖母的院子跑去。   等她跑到门口时,才发现祖母正跟姑母好好地坐着,她老人家看着依旧是鹤发红颊,康健的样子。   只不过神情间都是愁云黯淡,眉锁不解。   尤其是姑母,不过月余未见,竟然瘦得两颊深陷,眼睛也哭得红丝连成一片。   香桥顾不得请安,只能紧声问道:“家里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桂娘看见香桥跑进来,带着哭腔道:“香桥,你表哥……出大事了!”   知晚的呼吸一摒,扶住了一旁的茶几后,才问:“表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原来就在知晚走后不久,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便开始了。   起初盛家老小都觉得依着天复的学问,和头名会元的底子,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一早就命人备下鞭炮饼盒,只等陛下当堂钦点了状元之后,便与亲朋庆祝。   可是那日殿试刚刚结束,就有秦家人慌慌张张地来给老太君报信,说是她家的外孙天复在殿前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若不是碍着此乃殿试,说不定要被拖出去砍头的。   桂娘当时就眼白一翻昏厥了过去,好一顿掐人中才醒转了过来。   据说当时殿试上,陛下给的命题是“理财”“官道”。   这也不算偏僻的命题,乃是每个学子以前在书院、私塾里辩论撰写过的。   不过陛下刚下了命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成天复便呈递了卷子。   这很明显就犯了殿试的大忌!   殿试并非乡试、会试可比,乃是天子主持,礼仪细节样样重要!   凡是入殿试前,这些贡生们都会得了前辈的叮咛,一定要拿捏好交卷子的时间。   时间太久,失了先机,若是遇到了平分秋色的好卷子,交得晚的自然要吃亏;可若交得太早,又有不敬陛下的嫌疑。   毕竟殿试是陛下亲自命题。   就算再直白的命题,考生们也要意思意思,最起码写卷子的时候,要做出些冥思苦想,费尽脑汁的表情,以取悦圣心。   这是千古以来的科考诀窍,长些脑子的,都应该知道。   可偏偏成天复却恃才傲物,洋洋洒洒不消片刻就完成了试卷,毫不迟疑地交呈给了陛下。   这交得早也便罢了,可他写的内容更是大逆不道。   那个来传话的秦家长辈供职于翰林院,当时正在殿上,陛下看完卷子后,一脸嗔怒地将卷子传递给了一旁的那些翰林们,他也看到了试卷。   现在说到这里时,老翰林气得直拍桌子。   “大姑娘,你的这个外孙真是太欠打了!竟然直言陛下的用人之道,阻碍了大西商道。积弊不改,伤国根本一类的话,看得我当时都恨不得跳起来去抽他!”   秦家长辈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发了急,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饶是见惯了风雨的秦老太君听了这话也直往后仰,急切追问之后的情形。   那秦老翰林摇头叹气道:“您也是知陛下的,最是惜才爱才的贤君了。此乃殿试,就算小儿胡言,陛下看着生气也不会拖他出去砍头。最后别的翰林们都纷纷启奏陛下,说成天复试卷满是狂悖之词,应该落榜,但是陛下却说他的文采斐然,文章也讲得头头是道,若是不录用,当被天下文人非议。最后,便是不上不下,给了他一个第三的探花。”   高中探花,原本也是喜事一件,可是老太君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天复这孩子是疯了吗?难道他不知自己是去考功名的,还当自己是谏官言臣了?   陛下给他探花,可不是爱才!   不过是看在成天复乃会试头名会元的份上,走个场面而已。   毕竟这等才子,若是因为试卷里针砭积弊,指出天子的不是,就名落孙山,实在是有碍顺和帝一代贤君的名头。   给了成天复第三名的探花,不过是成全陛下自己的贤名。   但陛下当时已经怒色满面,就说明天复已经遭了陛下的厌恶,这以后在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等成天复从大殿拜礼谢恩,吃过陛下钦赐的酒宴回来时,不光是桂娘痛骂不止,就连老太君都动怒,叫他一个成家的孩子去跪了盛家的家祠,向外祖家祖宗诚心忏悔。   老太君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   果不其然,就在放榜之后,三甲新科贵子入朝领取官职。   这等子新科新贵,只要有些门路的,一般不是留京入住各种机要枢院,就是外放为富庶大省体面的地方官。   唯独到了成天复这里,陛下和颜悦色地问他,是要从文还是从武。   毕竟他一个武将参加文试,也是少见的。   若是他从武,他已经领着骠骑将军的职位。若是从文,那就要另当别算,军功全抹,从头做起。   成天复毫不迟疑地说,既然参加科考,便是立意改文路子,他愿从文,从头做起。   陛下温和褒奖了他一番后,回头便毫不留情地将他发配到了贡县,做了七品的知县。   据说当时大殿上,几个跟成天复不对付的官吏都忍不住笑出声了。尤其是田家的几个,看成家的这个楞头小子终于被贬,大有快意恩仇之感。   桂娘听说儿子被分配到了远在川中的贡县,又是晕倒了一场,差点一病不起。   等知晚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知道家里为何愁云黯淡,姑母憔悴不堪了。   贡县乃是自古产盐的大县,是前朝几代,黑白风云人物迭起之地,更是销金的窝子,腐蚀人的深潭。   当地盐帮内斗厉害,又是富商云集之地,时不时还蹦出几个悍匪打家劫舍。   据说贡县十年换了九个知县,没有一个做长久的。   那些县官们不是在上任时,遭逢意外莫名死亡,就是赚得钵满瓢平时受了盐税查案的牵连,锒铛入狱,罚没抄家,身首异处。   家里有门路的,都不会去贡县送死。就算去了,做个知府也比知县要强。   需知那里一旦出事,都是各级官员层层推诿,让最下面的知县兜底,做了替罪的牺牲祭品。   现在陛下笑眯眯地将成天复送到了贡县这样的热油锅上,用意还不清楚?   那就是静候着他在任上出错,陛下好名正言顺地办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呢!   一时间,到桂娘那说亲的媒婆子全不见踪影,就连已经递了帖子的,也纷纷将八字帖子要回,推说自己家的姑娘跟成知县不大合适。   现在桂娘也没了给儿子找儿媳的心事,一心只想求告门路,将儿子从贡县里捞上来。   知晚一直靠在茶几边听完了家里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半响没说话,最后只问:“表哥人呢?”   桂娘现在提到儿子就恨,只无力地摇着头道:“陛下下达委任状的第三天,他就收拾行囊上路了,倒好像那里有他的亲娘老子,急得跟要投胎一般!”   知晚沉默不说话了,她的脑子里,只回响起她在叶城收到的那薄薄一张纸——“汝不喜,吾去便是。”   原来他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按着信件的书写日期,明明是在殿试之前。   成天复疯了!只因为她想要走,他便不要命地挥霍自己的前程?   不止桂娘手痒想打儿子,连知晚也想狠狠锤死那个任性之人!   他这么一走,姑母便终日以泪洗面,连带着秦老太君也跟着上火了,这几日咽喉肿痛,咳嗽不止。所以王芙才写信,催促着女儿香桥回来,好给老太太宽一宽心。   在这个家里,也就是这个大女儿能劝动老太太。   知晚缓了缓心神,给老太君搭了脉,发现是急火上堵,起了炎症,便开了一副清心静气的汤药。   不过她出了老太太的房门时,将姑母委婉地说了一顿:“姑母,我知道你心急着表哥的事情,可是你也不能当着祖母的面前这般哭泣,她年岁大了,跟年轻人上不起火的。”   桂娘也知自己不对,可实在是没有商量的人了,这才跑到母亲面前哭诉。   现在香桥回来了,她就拉着侄女的手,低低说道:“香桥,你总在外面忙着铺子买卖,肯定听过贡县的名头,那是什么个虎狼窝子啊!那样的产盐大县,遍地都是金子,官商勾结乃是惯例。可若是贪赃枉法,便是触犯了国法……万一出事,便要入狱掉脑袋!”   知晚低声道:“表哥不是没见过大钱的,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   桂娘急得一拍手:“那就更糟糕了!若是坚持心里的一点正气,不跟那些官员沆瀣一气,又会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然那个鬼地方怎么会十年九知县,十个有九个一去不呢!我听说真是官道上明晃晃地就敢拿斧子砍杀朝廷命官啊!”   知晚也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表哥为人孤高冷傲,向来吃软不吃硬的,与那些油滑的盐商,地方官员打交道时,必定容不得污垢。   姑母说的那些并无夸张,不然祖母也不会急得病倒,必定那个地方比她们想的还要凶险。   第二天,知晚给祖母端药的时候,祖母说自己已经写信给了天复,劝他莫要逞强,实在不行,便辞官回家便是了。   可是信虽然出去了,依着她对那个孩子的了解,那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的倔种一个。   陛下如此的刁难他,他若能灰溜溜地服软回来,真是比登天都难。   知晚当然知道成天复的脾气,他这算是跟陛下杠上了,只可恨他自己舒坦痛快了,就让家里的女眷跟着着急上火!   当下知晚端着药,一边喂祖母一边宽慰道:“他又不是三岁黄口小儿,做什么事儿,心里有数,凭白的让您老人家跟着上火。实在不行,我再给表哥写一封信,跟他讲明家里的情况,若是知道您急得病倒了,他就算再忤逆,行事时也该牵挂着家人掂量一下。”   祖母摇了摇头,叹气道:“原以为家里刚刚有点起色,却又要生出波折来,我原还想趁着家里哥儿有出息,赶紧张罗你的婚事,给你寻个称心如意的,可是现在看来,又要耽搁你了……”   知晚笑着,柔声道:“祖母莫要烦心着我,我真不想嫁人,想来哪个夫家都容不下个成天往外跑的儿媳妇,我就喜欢赚钱,照顾祖母,你别将我往外赶成吗?”   宽慰了一番祖母,知晚便想入宫到太子妃那里探探虚实。可是她去了之后,几次将话引到表哥的身上,都被太子妃硬生生地打岔打过去了。   太子妃甚至委婉提点道:“你是个姑娘家,那些朝堂上的事情就莫掺和了,我们这些后宅里的女子,哪里够得到朝前的事情?”   几次之后,知晚也知道了这应该是太子授意着太子妃行事,暗示着她东宫不能捞成天复上岸。   她倒也没恼,毕竟怨天尤人于事无补,只迅速想着其他的法子,最后干脆借着请平安脉的机会,径直入宫去见了陛下。   顺和帝很喜欢这个盛家的小丫头,看到她来,还特意开了御花园的暖房,里面有孔雀园子,让她和偌阳公主喂孔雀和各种禽鸟。   在泛着熏香的暖阁里,知晚给顺和帝请了脉。   老人家了,肯定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但是顺和帝年轻时,就不是耽于美色,纵欲挥霍之人,所以身子骨的底子还算好的。   听她说完脉象,陛下龙心大悦,道:“还是卢医县主说话实在,不像太医院那些老家伙们,都是说话两头堵,就算朕归天的日子,他们也会说些‘陛下似死而非死’的混账话!”   这话逗得偌阳哈哈笑,拉着父皇的手臂说:“父皇,我还没成亲呢,你还得当一当外祖父,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呸呸!童言无忌!”   女儿这娇憨不知害羞的样子,又是逗得顺和帝哈哈大笑。   知晚在一旁也奉承着,说依着陛下的身子骨,想是偌阳公主的孙子出生,也能等得。   两个小姑娘哄得老人家开心之后,知晚便自然而然提了提成天复临走前被母亲抽打,罚跪家祠,临行前又跟母亲抱头痛哭,依依不舍的情状。   在皇帝面前,成天复也不过是毛头小子,这惩罚人的爽点不在于看他有多凄惨,而是要看他心里是多么悔不当初,   所以知晚决定将表哥描述得凄惨些,让陛下听了解解气,清爽一下,然后再求情也容易些。   可是顺和帝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稍减,淡淡道:“是吗?可朕给成知县圣旨的时候,许了他一个月上任的宽限,他可是接了圣旨第三天就利落出发了。”   知晚现在特别能体会姑母的心情,若表哥就在她面前,她也想抽他的大耳掴子!   顺和帝虽然是和稀泥的高手,拎提秤砣的行家,善于在臣子家族间大搞平衡之道,但是对待臣下,真的不算是昏君。   他当初能看中成天复,有意将爱女偌阳公主许配给他,就说明还是很看重这个年轻人的。   虽然殿试的那张卷子的确戳了顺和帝的肺门子,但是他调配一个探花去做七品知县,也不是一味给人穿小鞋,而是看不得成探花那满纸年轻狂悖之言,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知世间艰险,晓人情世故,明白一个小小的知县尚且不易,他这个堂堂天子掌管天下更是大不易!   不过若是成天复知道认错,自己寻个门路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将他往旁边调一调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可结果这个成家四郎,居然接了圣旨打了行李卷就上路了。   如此一来,他这个做陛下的,岂能不成全一下成探花?   想到这时,他颇有感慨道:“可惜你表哥空有满腹才学,却没有你一个小姑娘有眼色,懂做人……你也莫要说了,让你表哥在贡县好好呆着吧。多吃些盐,才能好好学做人……”   就此一句话,又堵死了知晚向陛下求情的路。   当知晚神色凝重地准备出宫时,偌阳公主都看出小友的不快乐,一边陪着她在御花园走,一边跟她交实底。   “你表哥为人太不知变通。你以为我父皇只恼他在殿试的狂妄吗?当初他训我和弟弟的时候,我父皇就心疼得不得了呢!你表哥也是,难不成被疯狗咬了?怎么次次都在我父皇面前这般鲁莽?他现在没被流放已是万幸,你也别跟家里的小爷们操心了。你是你,你表哥是你表哥,父皇绝对没有迁怒你的意思!”   知晚听得心里坠坠的。   表哥当然没被疯狗咬,但是真的有些疯癫自暴自弃的迹象。   她当然知道他给公主做武师傅的时候,为何那般行事,就是为了推掉陛下的赐婚。   而殿前的的狂悖……该不是就是故意要让陛下远远将他发配走,好遂了他跟她许下的“吾去”的誓言吧!   祖母也知她接连碰壁的事情,一时也是摇头,只盼着成天复已经到了贡县,往家里及时回一封家书。   就这么又过了足一个月,贡县那边终于来信了。   桂娘这些天来,终日以泪洗面,眼睛都有些哭花了,待展开信实在是看得眼累,就让侄女香桥来读。   知晚展开快速扫了一眼,在桂娘的催促下,便给一家人念了起来。   信里自是说着自己的平安,只说贡县富庶,官署干净宽敞,当地的美食遍地,虽然冬季稍微阴冷些,但是照顾他的老仆已经点了足够的火炉,至于祖母提及的辞官,大可不必,男人寒窗苦读,自是报效朝廷,如今边关安定,他自然是要弃戎从文,才无愧夫子的谆谆教诲。   一封家书,倒是稍微安慰了家里留守女眷的心。   秦老太君和桂娘也可以稍微宽慰一些了。   可是知晚含笑跟着她们说了一会话后,却悄悄揣信出了厅堂。   她熟稔表哥的笔迹,也知他善于多种篆体书法,然后那信上的字迹虽然挺秀,却透着怪异。   待她回到自己院子细细又看了一遍之后,突然起身来到桌前,拿出纸笔,却用左手握笔,提笔写下了一行字,那字略略倾斜,与表哥信上字的倾斜相类……   这是成天复用左手写的字!   他又不是调皮稚童,为何突然要用左手来写家书? 第82章   知晚静静地想了想,这答案不言自明,稍微想想就能推敲出来……那便是……他的右手不能写字了!   这封家书,是表哥写给母亲的,并非写给她的。若不是桂娘最近闹眼睛,她也看不到这封信。   他平日里也是左右手俱能写,字迹也很相类,若是桂娘自己看,应该看不出什么破绽,   但是知晚心细,还是看出了蛛丝马迹。   想到了这点,知晚心里的焦灼便再也压制不住了。贡县虽然富庶,可是自古以来多出彪悍子民。   那里又是盐帮盘踞,鱼龙混杂之地。表哥为人秉正,若是到那里跟人起了冲突,遭人暗算也有可能。   再厉害的将军,也有败走麦城的时候。表哥可万万不能学了关公,一时大意折在了无名小卒的手里。   知晚的心悬着不落地,便将送信的人找来问,可是那送信之人只是代为转信,也没有看到成天复,自然不知成少爷现在的情形如何。   知晚在床上辗转反复了一夜。   她的田产已经卖了一大半,药铺子和船行虽然没卖,但也找到接手之人了。原本是想着回来寻机会跟祖母陈明,然后辞别盛家的。   可是现在被表哥这么一闹,她又走脱不得了。她向来是想到什么,便会毫不迟疑去做的人。   现在,她疑心表哥受了重伤,自然要想法设法弄清楚。   第二天时,她便去找了祖母,并没说信中的发现,只说自己南面有批货出了问题,她想亲自去看看。   秦老太君知道这丫头几日来奔走于宫中,到处托人给她成表哥求情。   现在她突然说有什么货物出问题了,还要亲自去看……这一看就是托词,老太太问了问她要去的方向,便猜出她大约是要亲自去贡县找她表哥去吧!   秦老太君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道:“好孩子,你说实话吧,你表哥出什么事儿了?”   知晚也知道祖母虽然年事已高,懒管家事,却是个在大事上并不糊涂的人。   可她不好说怀疑表哥受伤的话,怕祖母急火攻心,所以笑着道:“表哥能有什么事儿?我只是觉得他当初走得那么急,东西都没带全,虽然也可以托人捎去,可我寻思着,若是我能亲自去看一看,再跟表哥说说家里的情形,他心里也会顾怜家人些,做事情能留些回旋余地。”   老太太拉住了知晚的手:“你啊,心里想的全是盛家里这些不省心的,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名声?你也到了婚配的年岁,之前去叶城还好说些,毕竟我们在叶城住了那么久,那里有产业,你是家里主事的姑娘,还算有个说辞。可是现在你可是要去南面,那也是太远了!你一个姑娘家在那边无亲无故的,好说不好听啊!”   知晚抿了抿嘴,微笑着道:“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总归是我们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只要家里人都好好的,便是最要紧的,我一定快去快回,绝不叫祖母担心。”   “不行,你不能去!回头我叫家里的管事去跑一趟,你一个小姑娘可不能去那种龙潭虎穴!”   秦老太君也拿定了主意,决不能叫知晚一个小姑娘以身涉险。   这些年来,这姑娘为家里老小的操心付出皆是真心实意。   现在成天复那个臭小子惹了陛下盛怒,被贬贡县,那也是他活该!   何苦来还要搭上小姑娘的名声去劝粪坑里的臭石头!   秦老太君主意已定,知晚也劝不动,所以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余下的两天里,她将家里的账目细细算明,一年里,各项花销开支都估算出来,又跟嫡母讲明了田租佃农的年账。   搞得王芙一头雾水:“这些账不是你一直在管吗?怎么好端端的交到我手里了?”   知晚温和地说:“我又不是一直都会在家里,交到母亲手里,我也放心些。”   王芙听了,还以为大女儿暗示着她将来也要嫁人的,毕竟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了,若是遇到合适的,可不是转眼就换帖子成亲了!   于是她也便笑着收了账本。   就这样,在寒冬最大的一场雪到来之际,有一天早上,凝烟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小姐的床铺子空空,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凝烟也算是个经验老道的丫鬟了,毕竟没几个像她这么倒霉的大宅子丫鬟,接连赶上两个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的女主子。   因为有了经验,她都没有声张,用脑袋锤了一会墙之后,立刻脸色苍白的跑去找单妈妈,然后偷偷直接禀告到秦老太君那里了。   老太君看了信便全明白了。这个倔丫头是一点都没有将自己的话听在耳朵里,一意孤行去贡县找她成表哥去了!   老太太是又气又急,气得是丫头死心眼,一点都不为自己考量,急得是她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有带,这一个人就上路了?   丫头若是有个好歹,叫她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夏家的老姐姐?   当下她立刻命令凝烟和单妈妈不要声张,收拾东西先回叶城,这样她可以对外说姑娘回叶城经营买卖,暂时不在京城,也免了宫里的召见。   等知晚回来的时候,外人也不清楚这里的门道,只当她回了老家,免得辱没了姑娘家的清誉。   而另一边,她则命贴心的老管事亲自带人去各个驿站和船坞查找,最好是找到人,将人给带回来。   贡县山高水长,那么遥远的路途,岂是她一个姑娘家能经受得起的?   然而管事带人寻了几个来回,都不见姑娘的身影,至于去她的船行询问,船行也说并没有派船出京。一时竟让人猜不透,大姑娘究竟是怎么出京去的。   而此时在大江中沿着寒水破着薄冰前行的大船上,一身利落男装的知晚,正在船头久思凝望。   成天复的好友——建宁漕运的陈二爷走过来立在她的身边开口道:“盛小姐,刚才河埠头那边正好派出了快船,好像是在寻个什么大姑娘……该不会是在找你吧?若是被盛家的长辈知道我私带走了你,那我……”   知晚微微笑道:“我当初登船,用的是京城船行伙计钱文回乡探亲的路牌,既然是伙计钱文登船,什么大姑娘二姑娘的,与陈二爷您有何干?”   陈二爷爽朗一笑:“行,既然钱小爷都这么说了,那我便什么都不知,只管将钱小爷送到地方就是了。”   因为当初知晚出手设计整顿京城航运行会,建宁漕运受益匪浅,就此打开了京城的路子,所以陈二爷与盛家大姑娘在生意上时有往来,加之她是忘年好友成天复的表妹,求告到自己这里来,陈二爷自然要大行方便。   由着他护送,总比让一个姑娘家孤零零上路要安全得多。   “船上没有女船工,等下了船时,我会在自家船坞寻个能干的丫鬟给姑娘你,再调拨几个伙计护送你,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行程不能拖延,可能不能送姑娘直达贡县了。”   知晚并没有推辞,微笑抱拳,有模有样地向陈二爷道了一声多谢。   当初她一人出来,就是图了轻省,更怕祖母相拦,所以连凝烟都没有带。   此番路途遥远,陈二爷愿意调拨人手给她自然更好。   等船出了京城,在旺州夜泊时,陈二爷在船坞头调过来了一个黑胖的丫鬟,名叫进宝,她平日里是负责给船坞上的账房先生和船伙计做饭、浆洗衣服。   据说她家七个弟妹,大半是她带出来的,十七岁的丫鬟生得臂粗膀圆,脸儿还油黑,换穿男装时,真是雌雄莫辨。   知晚问她会些什么,原本是想知道她是否认字会算账什么的。毕竟以前府宅子里,丫鬟们若会这些身价都会高抬不少。   可是进宝听了,转头在甲板上看了看,走过去就抬起了船工们放在甲板上定船之用的大铁砣,并将它高高举起,嘴里还在问:“小姐,你看我这把气力行不行?”   知晚赞许点头竖起拇指,表示出门在外时,别的都无用,单是这一把蛮力便已经足够了!   除了陈二爷外,其他人都不知知晚的名姓,只随了她携带的路牌,称她为钱姑娘。   等船到了川省的沙坪铺,知晚便带着丫鬟进宝和六个给二爷押运货物的镖师,与陈二爷挥手作别。   此地距离贡县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余下都是陆路,去驿站雇佣马车就够了。   不过知晚 有些急着到达,最后思来想去,不要马车,清一色地租赁了马匹。   一来路途遥远,坐马车虽然惬意不累人,但是路程会慢些,没有马匹节省时间。   二来路途上难免会有宵小一类的路匪。若是他们看见马车,必定以为车上有什么要紧的物件或者貌美女眷,生出劫掠心思。   他们一行人,包括她和进宝在内都着男装,腰佩武器短刀,坐在马匹上,加上那几个镖师都是一脸横肉膀大腰圆的老江湖,大家一起明晃晃地亮相人前,也省得被贼人惦记,   在问过进宝也会骑马之后,干脆一行人都骑马前行。   知晚虽然会骑马,但是在京城马场子里惬意地游走几圈,和骑着马夜以继日地赶路绝对不一样。   别的不说,单是这几日骑下来,下马走路时,都有一种合不拢腿的疲惫痛感。   若是在马背上一时打盹睡着了,那就会更危险了,很容易坠马出意外。   所以在老镖师的劝说下,知晚决定不再贪快前行,而是入夜时,便停下来寻地方休息。   若是遇到驿站客店,自然好些,用热水烫洗过就可以舒心睡上一宿。可若是错过了店家,就只能在荒郊野岭外过夜了。   这天到了易阳地界,正好又错过了落脚的客店。   所以镖师里领头的辛镖头查看一番后,选择了滩涂边一处平坦开阔地界落脚。   从马背上卸下简易遮风的帷帐,支好了之后,夜里就可以围着火堆,铺上毡垫子和衣而眠了。   进宝原先只听二爷说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姓钱,是位小姐,叮嘱她好好服侍。   她原先心里还腹诽,觉得既然是富人家的小姐,何必孤零零一个人这般私跑出来大约是不服家里管教,又或者私奔情郎一类的。   再加上这位钱小姐不听辛镖头他们的劝,非要选择骑马前行,显得有些任性,让进宝腹诽。   在进宝看来,这一路的辛苦就算是个糙老爷们都有些耐受不住,更何况钱小姐这样一个年岁不大,娇滴滴的小姑娘?   进宝做足了准备,等着听这位娇小姐的抱怨,甚至她还隐隐担忧,若是这位小姐半路辛苦地累病倒了,她办不好陈二爷的差事,会去不会被二爷责骂。   可是没想到,虽然那位小姐的眼底下明显挂上了黑眼圈,一路上也是疲惫不堪,但是进宝愣是没有在这位小姐的嘴里听到一声抱怨哭泣。   更甚至,有时候在郊外时,这位自称姓钱的小姐会闷声不响地挽起衣袖子抱柴生火,支锅做饭。   若不是进宝看过她白皙如凝脂一般纤细的双手,还真以为这位小姐跟她一样,是乡下出来的苦孩子呢!   就好像现在,辛镖头他们正在支帐篷,钱小姐便闷声不响地拎着一把叉子去了河滩边,挽起裤管便脱鞋下了水。   正当进宝帮着固定好了帷帐,又生火之后,转头的功夫,就看见钱小姐拎着三条鱼回来了。   “这里的河滩有些水浑,只抓了三条,不过也够炖煮一锅鱼酱汤了,前些日子路过镇集时,我买了一罐子酱,还有一袋面粉,正好和面在铁锅边贴些饼子,鱼肉不够,饼沾汤汁吃,待到了前面的镇子,我再请诸位好好打打牙祭!”   她以前在薛家时,经常陪着薛家的傻子摸鱼,所幸放置了几年,没有丢了乡野里的手艺。   听钱小姐这么一说,其余的人都笑开了,辛镖头笑着道:“哪里敢让您一直破费,您倒是利索,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掂量出晚餐了,不过一会可千万别让进宝碰锅。您做饭可比进宝好吃多了,这鱼汤饼子听了就有胃口!”   进宝听了这话,虽然不服气地瞪眼,却也无话可说。她以前在码头上帮厨时,经常给船工做饭,反正都是粗饭淡饭,填饱肚子就成,哪里有什么香臭?   可这位钱小姐,虽然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食材,旅途上简餐陋食也不过囫囵了事,可普通的食材到了她的手里,什么时候入锅,什么时候添水放佐料都自有一番讲究。   于是路边铁锅薪柴炖煮出来的滋味就变得大不相同,极大地慰藉了旅人旅途劳累的味蕾,再配上些烧刀子酒,枯燥的旅途也变得有滋有味。   因为这位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小姐丝毫也不娇气,为人爽直大气,所以这一路上,几位在江湖上行走惯了的镖师对待这位一人出门的小姐也是客气而周到。   因为这小姐身上自有一种跟人打成一片的亲和力,言语谈吐间也很有见识,更有几分生意人的油滑,应该是做惯了掌事,一看就不是那种养在深闺里偷偷跑出来玩的天真小姑娘。   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眼睛老练会看人,也敬佩真有大本事的人,所以相处起来也甚是愉快。   就在一锅子鱼炖煮得差不多,众人揭开锅想要顶着热气吃饭的功夫,不远处的道路上又响起了一片马蹄声。   知晚抬头看过去,又是一群过路的客商队伍,只不过他们的马车都是空荡荡的,只装了些酒肉一类的食物。   他们看来也是错过了客店,也相中了这片滩涂准备歇脚。   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高个青年汉子,提鼻子闻了闻弥漫的鱼香味道,冲着他们笑着说:“离十里地外就闻到了,这味道不错,若是再加些辣酱就更妙了……敢问诸位这是往哪里去啊?”   旅途中,偶尔相遇的商队在一处歇脚休息是常有的事情。而且这片滩涂上有许多燃剩的火堆,很显然是过往旅客经常歇脚之处,并非哪个独占。   所以见那为首的青年汉子搭话,辛镖头便按照一早跟知晚商量好的说辞道:“前往杞县替东家催收租子,敢为这位兄弟是往何处去?”   之所以说收租子,是为了表明他们身上既无货物也无财,免了小贼惦记。   而杞县在贡县之旁,乃是产枸杞等药材之地,有许多富户迁往别处,却在那里养着药田佃农,所以这么说也是合情合理。   那青年招呼人下马,准备寻个空场支起营帐,然后踱步到他们近前,提鼻子闻了闻锅里的香味,又打量着他们,尤其是看了看他们的佩刀,不答反问道:“你们是杞县刘家的?”   这就让辛镖头犯难了,这个高头青年说得这般仔细,显然是认识杞县刘家,若是他说是,可能要露馅,引起无畏的猜忌,若说不是,被这青年刨根问底也很麻烦。   就在这时,知晚突然站了起来,递给了那青年一个木盘子道:“见你在这闻了半天,便送你半条鱼尝尝,我叔还要跟我们讲些要紧的话,还请大哥往别处挪一挪?”   那青年汉子看一个细瘦的小个子突然起身,原也没在意,可待他看清这“小子”的眉眼时,却微微愣住了。   只见火光映衬下,一双如水秋波的大眼被黛眉映衬,虽然“他”一身男装,脸上似乎还刻意抹黑了几道,但稍有江湖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个俊俏的大姑娘扮成了男装。   他被这姑娘的俊俏五官稍微晃了晃神后,回过神来,笑着道:“既然这样,就谢过‘小兄弟’了。对了,你们是杞县的刘家来收租子吗?”   知晚不慌不忙道:“怎么,这位兄弟有亲戚在杞县当佃农吗?问得这么细可是要去通风报信逃交租子?依着兄弟的这气派,应该是不缺钱的,若是我们收到你家亲戚的时候,你替着交些就是了!”   那个青年汉子被知晚这么一抢白,还真问不下去了,当下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多心了,我们也是去杞县收药材的,正好顺路,便问上一问……行了,不打扰诸位用饭了,说完,他抱拳便转身去了自己的营地。”   待那青年汉子走后,知晚低声对辛镖头道:“辛叔儿,那个人不像收药材的。”   辛镖头也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能看出门道,便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知晚瞟了一眼他们的空车,道:“虽然那车上没有载货,可是那卸了车的马儿吃草的时候,时不时够着那车轮车板舔个没完,若是我没料错,这些车应该都是运盐的盐车。那些马儿都是拉车最苦力的,自然盐口不够,便舔着沾着盐的车轮子补充盐分……”   辛镖头这下可服了,虽然这小姑娘的江湖阅历还不够,但是眼睛可真毒,竟然凭借细微末节,就能猜测出这些人是盐贩子的身份。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看着他们放在马车上的那些扁担了吗?乃是两头抹了黑漆的,这是盐帮的标志,不过贡县地界,大小盐帮不下四五个,他们就在自己的扁担上做记号,加以区分。”   知晚又低声道:“可他过来刨根问底又是为何?”   辛镖头的江湖经验丰富,那青年汉子的心思一下就猜度出来了:“这些盐帮都是贩卖私盐发家,不怕贼匪就怕官兵,看我们身上佩刀,一准怀疑我们是官兵乔扮,所以来探探虚实。”   知晚点了点头,看着那些盐贩子在滩涂的另一头有说有笑的,便问:“那他是怎么打消了疑虑的?”   这回进宝插话了:“小姐,他方才看你都看愣了,当然是看出了你是女的,还是个美人。哪个官兵扮差事查私盐会带个小姑娘?说不定他以为我们是送你回娘家呢?”   这话一出,其他的正在喝汤吃饼的镖师们也纷纷哈哈大笑。   知晚有些郁闷了,她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装扮都挑不出错来,而且举手投足间都尽量模仿的男人,并没有露出女态啊!   为何一路上客店的伙计也好,饭庄的老板娘也罢,都眼睛不眨地叫她“姑娘”?   辛镖头听了她的问话,也笑得直摇头,说道:“小姐如果长得跟进宝一样,倒是能掩人耳目,叫人莫辨雌雄了!” 第83章   这话听得进宝郁闷了,黑脸的丫鬟圆瞪着眼,质问辛镖头会不会说话?   她还兀自强辩她是她们村里最俊的丫头,曾经有两个村里的后生为了她,打得都压倒了成片的高粱地!   这话再次引得众人哄笑。   就在两伙人马相安无事,各自生火做饭休息的时候,那道上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子声。   不消片刻,第三波人马一路疾驰而来。   这第三伙人为首的乃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罩着白银眼罩的独眼大汉,满脸的横丝肉,满身的绫罗,身后跟从的随从不下三十多人,清一色的黑褂子,一看就是满身煞气,来者不善。   那青年汉子原本带着手下正有说有笑,可见到来者后他们立刻神情紧张,纷纷抄起扁担钩子,站了起来。   辛镖头和知晚也互相看了一眼,静观其变。   那个络腮胡子冷笑道:“吴少帮主,真是好胆色啊!我们岳会长已经发话,这个月没有牌子,谁都不准往外发盐,偏偏你们黑担帮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往外运盐,是不将我们会长放在眼里了?”   那个被称为吴少帮主的青年汉子抬抬手,抱拳辩道:“岳会长家大业大,自然不急吃喝,为了涨盐价,能耗上几年也无所谓。可我手下的弟兄都是拖家带口,不贩盐,就连米汤都喝不上,还请虎爷高抬贵手,只当是赏些饭给乞丐吃。”   络腮胡子听了哈哈怪笑,声音甚是刺耳:“在贡县乃至整个川省二十七个县,我们岳会长的话,谁敢不听?给你们这些乞丐饭吃?岂不知能不能当成乞丐,也得看我们岳会长的心情!你们今日坏了规矩,总得有个说法,既然想当乞丐,那虎爷我也得成全了你们啊!去,给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点颜色看看!将他们的腿都给我砸断了!”   说话间,他身后的那些黑衣打手们纷纷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铁头锤下马,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   而那些拿着黑头扁担的盐贩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立刻操起家伙与这些黑衣打手们混战到了一处。   奈何这些盐贩子有老有少,并非全武行的出身,就算那为首的青年汉子是个能打的,也招架不住这些黑衣打手招招重手的打法。   有几个上了年岁的老汉被人一锤子砸在后背上,踉跄扑倒在地之后,便是被人踩住了腿,照着膝盖骨狠狠敲去,那几个老汉惨烈的叫声顿时划破长空。   知晚跟舅舅学了这么久,自然知道若是被人砸中了膝盖骨,就算以后伤愈,也会落下终身的残疾。   虽然各行都有行会,也自有自的规矩,但毕竟都是行商出身,犯了行规,顶多就是被人封市排挤,不能经营便罢了。   从来没见过哪个行会如此滥用私刑,竟将人往残废里整治的!   此地民风如此剽悍蛮横,贡县龙潭虎穴,看来并非杜撰。   而这边辛镖头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让人给马匹上马鞍子,准备尽快离开这里。   他小声对知晚道:“小姐,我们快些走吧,这些人绝非善类,我们还是躲开些才好。”   知晚也知道不可牵涉到当地盐帮的内斗当中,所以点了点头,准备骑马上路。   可是那个一直坐在马背上的络腮胡子虎爷却斜窥着他们,他见这些人要走,突然高声问到:“让你们走了吗?都给我老实呆着!”   辛镖头抱了抱拳道:“我们并非本地人,与盐帮更无关系,急着赶路,便不在此耽搁了!”   虎爷听他说话口音便知他不是本地人,便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说道:“那眼睛和嘴都要懂事,不该传的话莫要乱传,都滚蛋吧!”   辛镖头在江湖上也有一号,平日里若是遇到说话这么嚣张的定然不能忍,不过因为要护送陈二爷交托的姑娘家,不可节外生枝,所以便只当疯狗乱吠,忍下这口气走人便是。   可就在这时,那虎也却一眼扫到了低头走路的知晚,只看了那么几下,顿时两眼开始冒起了贼光。   虽然此时天黑,她穿得也甚是臃肿,可是虎爷眼尖,一眼就扫到了她走路的姿势带了几分女态。   这个虎爷极好女色,却嫌弃烟花之地的女子不干净,生平最喜好睡他人良家之妻。   尤其是那不情不愿的,最得他趣。   如今他领着打手出来围堵不听话的盐贩子,已经出门足有半个月有余,官道驿路,尽是赶路的汉子,全不见个母的。   他已经被憋得有些火急火燎,今日竟然意外寻见了像女人的,自然要看个清楚明白。   所以他嘴里喊着让他们站住,人已经下了马,大步流星地便朝知晚走了过来。   辛镖头岂会让他近身,立刻横过来拦住他道:“这位爷,还有何事?”   等虎爷走近了,虽然看不清知晚低低垂下的脸儿,可是依着她那从衣领子里露出的一截细白脖子判断出这是个女人没跑了。   虎爷嘿嘿怪笑道:“这个小娘们怎么不抬头看人啊?”   辛镖头眉头一皱沉声道:“此乃小儿,他年幼不懂事,又生得单薄,让爷见笑了。”   虎爷桀桀怪笑,露出金牙,猛一推辛捕头道:“这是男是女,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得爷亲自上手摸摸才行!”   说着,他便欺身要去抓人。   辛镖头伸手便拦,其他的五个镖师爷纷纷亮起了家伙。   待二人一交手,辛镖头的心里不由得一沉,这个独眼龙绝非小乡无赖,着实身手不凡,有那么两下子!乃是了得的江湖高手!   而那独眼金爷更是暗自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这帮人不过是外乡客,可是这个跟他交手的家伙明显就是练家子,竟然与他对招十余回合而不落疲态。   不过他带来的人手众多,除了二十余个下场去砸盐贩子们的腿,还余下了十余人掠阵。   现在眼前着老大跟人打了起来,他们立刻也赶了过来。   其中一个伸出爪子就要去拉扯知晚。知晚自然一躲,顺手抽出了怀里的匕首,一下子刺了出去。   可惜躲了一个,另一个又欺身而上,伸手去抓她的发髻,裹头的巾布被扯开之后,青丝飞扬,满头秀发就此倾泻而下。   金爷这时也看清了她的脸儿……他这辈子就没有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若是再将脸儿洗干净,岂不是倾城倾国的姿色?   当下他激动地大喊:“将这小娘们给我拿下,仔细些别碰了细皮嫩肉!”   辛镖头暗叫一声“不好”,他和手下虽然能打,但好汉难敌四手,眼看着对面的盐贩子们已经被打倒了一片,若是那十余个打手再过来协助,钱小姐很有可能遭遇危险。   想到这,他费力踹开缠身的金爷,奔到了知晚的身旁低声道:“小姐,我们护着你先上马,你先离开这里再说。”   知晚眼看着金爷扑来,低声道:“跑不掉的,这里他们路熟,我若先跑只怕更会落单。”   就在这时,金爷又扑了过来,伸手便朝着知晚抓来。   辛镖头自然抽刀格挡。   知晚顺势绕到了马匹的旁边,暂时躲开了他们的纠缠。   心里暗自懊恼这次因为想着有辛镖头他们护送,便没有带着蒙汗药防身。   不过绕到马旁的时候,她正看见挂在了马背上的小弓。   这是在京城入宫中学射的第二天,偌阳公主差人送出宫赏赐给她的。   宫中御用之物,很是金贵,最重要的是造物精巧,弓弦的旁边有可以调节弓力的旋子,所以别看弓小,但只要调好力道,近距离之内力道也很大,绝非给孩童使用的玩具。   知晚当初从盛家偷跑出来时看着这弓小巧,所以便也带了出来防身之用。   这一路而来的旅途休息的时候,也依着成天复教给她的技艺练习射靶子消磨时间。   现在在夜色里,只有篝火映照,很考验人的眼力。   知晚深吸了一口气,借着马身的掩护,端起小弓,屏气凝神,回忆着成天复教给自己的要诀,朝着那个独眼金爷瞄准着。   夜色里,他那个白银打磨的眼罩被篝火映照,反射着白光,倒成了绝佳的靶子。   虽然金爷与辛镖头缠斗不断,但是知晚全然不看别的,只瞄准那闪亮的眼罩子。   就在这时,年岁稍微大些的辛镖头终是体力不支,脚下一个没有留神,被人绊倒在地。   那金爷狞笑着举起砍刀,朝着辛镖头要直直砍下。   此时他正面朝着知晚的方向,又手举大刀,门户大开。   知晚看准了机会,勾着簧子的手指一松,一支小箭带着风儿直直朝着那金爷的面门而去。   那金爷也是一时得意,眼看着就能斩了这外乡高手,毫无防备,只准备全力一砍。   待疾风裹着寒芒直冲面门时,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略微偏了偏头,却偏错了方向。   这下子那箭头直直扎进了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上。   金爷疼得捂着冒血的眼睛哇哇怪叫,而辛镖头爷趁此机会滚到一旁,躲开了金爷胡乱砍来的砍刀。   他利落爬起来,绕到了金爷背后,一下子用刀背将他砸得半晕,然后用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冲着他的手下喊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便要给他的脖子放血了!”   这招擒贼先擒王果真管用,那些人纷纷住手后撤。   有个是副手的鼠目汉子尖叫着道:“你们居然敢挟持金爷!知道他是谁吗?你们可惹大祸了!还不快快放开他,不然别想活着出川了……哎呀!”   就在这时,有一支小箭射出,正好穿透了侧脸,将两处腮帮子彻底穿在了一起,再也没法喊话了。   知晚举着小弓,从马背后绕了出来,对着对面正在打盐贩子的打手们喊道:“你们也给我住手!不然今日就等着给你金爷收尸吧!”   就在这时,金爷爷感到喉咙上的匕首越来越紧,立刻忍着疼,高声喝止了手下。   滩涂上的打斗总算停歇了下来。   那些盐帮贩子们虽然有一半受伤,但为首的那个少帮主还在强撑着,待他终于得空看到了金爷满脸是血的凄惨模样,有些出乎预料。   待看到举着小弓的竟然是先前给他鱼吃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时,更大吃一惊。   剩下的那些个打手们,一时没有想到自己武功高强的头目会吃亏,待辛镖头喝令他们放下武器的时候,他们却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放下兵器。   方才他们敲碎了好几个盐贩子的大腿,若是现在放手,岂不是要被那些落下残疾的盐贩子们给活活打死?   所以剩下几个为首的,有那机灵的眼珠子一转,冲着那瞎了眼睛的金爷高喊:“金爷且等着,我们这就搬救兵来!”   说完这话之后,他们竟然抬着那个腮帮子中箭的鼠目男人,然后翻身上马,撇下金爷先自离去了。   待成了瞎子的金爷听到马蹄子声,气得是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   辛镖头也没料到这个什么狗屁行会的人这么不讲江湖道义,见风声不对,他们居然撇下受伤的头目自己便走了!   不过那个黑扁担盐帮的少帮主却赶紧过来道谢,并低声对辛镖头他们说了方才的情况。   原来川中一代的大小盐帮甚多,而此地最大的盐霸便是当地盐行行会的会长岳魁。   他今年六十有四,原本也是盐贩出身,娶了当地一个最大盐商的女儿之后,购买了当地最大的几处盐井,同时与上层官员结交,聘了许多江湖豪客充当打手,在此深耕了三十余年后,逐渐称为当地一霸,俨然是贡县的土皇帝。   而这个瞎了的金爷,便是岳魁收买的江湖打手之一。   他的眼睛瞎了,对于岳会长来说便无用了。   所以那些个打手们见情势不对,才会毫无江湖道义地撇下这废了一对招子的头目,先跑回去通风报信去了。   辛镖头皱眉听完,命人将那叫骂不止的瞎子绑缚在他的马上,任着那马托着他走,自生自灭就是了。   他们也都是二爷手下的规矩镖师,犯不着背负人命。可是现如今被这好色的金爷害得得罪了当地的土皇帝,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得尽快将钱小姐送到贡县亲人的手里才稳妥。   不过知晚听了,又问那吴少帮主:“有这等滥用私刑的盐商,当地的官员都不管吗?”   那吴少帮主苦笑道:“还不如不管,岳魁树大根深,手眼通天,这贡县来的知县若是个昏庸不管事的,倒也风平浪静。可若来个立意除弊积尘,要大展拳脚的,到头来坑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底层的盐商。就好比现在来的那位成知县,非说岳魁往年少缴盐税,罚他三倍的罚金。这下可好,岳魁便借着要缴纳盐税为借口,立意涨价,减少出盐,囤积居奇,要将盐价给炒上去。可他囤着不卖,我们这些没有家底还要养活老小的岂能干等?原本想卖一些贴补家用,没想到却被他养的狗盯上,可怜我们这些伙计……”   知晚听到他提到“成知县”时,心中一动,连忙紧声问:“既然这岳会长行事豪横,不知他与那位知县可相处融洽?”   这位姓吴的盐贩子嘴巴轻蔑一撇道:“那位成知县,听说是京城里一个被贬的将军来此地领罚来了。年岁不大,嘴下无毛,办事哪里会牢靠?他一来就得罪了岳魁,自然也得接个下马威,听说先前他去盐井村巡视,结果回来时遭遇了刺客袭击,受了重伤,半个膀子都废了!”   他说完这话,只见面前的美人脸色腾的一下子变得煞白,似乎被吓得不轻。   不过此地并非闲聊之所,那些岳魁的爪牙们吃了亏,应该是去调拨人手去了。若是再留在此处,必定要束手就擒。   所以两方人马都要早点上马,尽快离开此处才是。   而那些受伤的盐贩子们都躺在马车上,想到自己此番得罪了岳会长,又落下残疾,以后定然生计艰难。   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觉得前景无望,连疼带怕,一个个哽咽哭了起来。   知晚给他们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用手头仅有的绷带,外加临时捡来的木棍为他们固定,   这类骨伤,第一时间的移骨接位最为重要,只要做好了第一步,固定好了以后,再服汤药消炎去肿,接下来便靠将养了。   进宝看着知晚娴熟地接骨固定包扎的样子,一脸的羡慕,悄悄问她:“小姐,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你怎么做饭、射箭、接骨样样都会啊?”   知晚不好跟她说,做饭是从小做童养媳的必备技能,射箭是因为有个爱当严师的表哥,至于接骨乃是祖传的手艺。   既然不能明说,只能闷声不吭接受丫鬟的赞美与崇拜,而她心里最最担忧的却是成天复。   她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的这个表哥了。   他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是行事这般鲁莽无脑之人。   可是殿前冲撞陛下,被发配贡县,又开罪了当地的地头蛇……知晚真恨不得立刻就见到成天复,给他两个大耳掴子打得他人清醒些。   难不成就是因为自己要走,他就这般自暴自弃?   辛镖头并没有跟这群盐贩子分开走。据那位吴少帮主说,那些人回去之后可能在各个路段设卡围堵他们。   岳魁做事向来狠辣,现在他下达了囤盐的命令,却有人阴奉阳违,必定要杀一儆百!肯定不会让人安然逃离。   可说来也奇怪,他们这一路走来,虽然绕着小路,却并没见有岳家的追兵赶来。眼看着就要到了贡县地界,一切似乎有惊无险。   可是这日他们正在山路上行走,就看见有大队的官兵朝着他们奔来,高声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吴少帮主立刻递交了自己的路牌,说自己是贡县吴家的,带着人去外乡求医去了。   反正几辆马车上都是伤员,也算不得撒谎。   可是那人听说这是吴家的车队,立刻眼睛一亮,问道:“有没有几个外乡人?还有一位小姐跟你们一起?”   跟在后面的辛镖师神色一紧。他也不知这些官兵是什么路数,也吃不准他们是不是跟岳家官商勾结。   知晚现在身上套的都是两层棉袄,臃肿得足够遮盖她的线条,脸上的泥也涂得只剩两个白眼睛,她低着头正想往后挪挪的时候,突然手腕子被人钳住。   她直觉便要用劲儿甩来,可是却被对方轻松化解,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人捏住,对方看着她泥糊的黑脸,气得低吼:“小姑娘家家!搞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而知晚这时也看清了对方的脸,如释重负地惊喜喊道:“表哥……”   在她的想象里,自己再见表哥,要么是见他躺在病榻前奄奄一息,要么是自己绷着脸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一顿。   可万万没有想到,在贡县外的山路上,是表哥占了先机,暴跳如雷地扯着自己的棉袄领子,将她痛骂了一顿。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就这么一人跑了出来,家里人都会急成什么样子!我收到信后又急成什么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怎么没叫人给卖了!”   她虽然跟他从小长大,但表哥生气时,顶多是沉着脸,冷声申斥几句。   家里的妹妹们可都没有被他这么跳着脚地骂过。   害得知晚想要后发制人,反问他都插不上嘴。   最后,连一旁的进宝都听不得了,她又没见过成天复,于是将知晚拉拽到身边道:“你是谁啊?长得挺好看,可嘴巴怎么这么毒?这么骂一个姑娘家,还是个爷们吗?”   知晚看着成天复变得更加难看的脸,小声对进宝道:“他是我表哥……”   成天复紧绷着脸:“不敢当,你才是我的祖宗!”   可是被进宝这么一打岔,成天复总算止住了骂,转身跟辛镖头说话去了。   只说陈二爷在船上时,曾给他飞鸽传书,告知盛家小姐来寻他的事情。   可他有事耽搁,等回到官署后才收到信儿。这一看到信,成天复可急坏了,因为他知道最近的路上是有多乱。 第84章   等成天复看到了陈二爷的捎信后,立刻去了临县,找相熟的总兵借了些人马去寻陈二爷。   可还是晚了一步,只听说辛镖头带着知晚离船走了。他一路追撵过来的时候,又跟辛镖头走了岔路。   不过这一路上,成天复倒是碰到了金爷手底下的那批人,当时他们正在茶摊子上骂骂咧咧地喝茶,被去买水的青砚听了正着。   青砚在一旁默默听了一会,听他们的意思是遇到了硬茬子,还有个顶漂亮的小姑娘用小弓射瞎了他们的老大。   等青砚回去跟正在驿站换马的成天复说了这段时,成天复听了便觉得像知晚的行事。   于是他让手下将这些人都给抓起来审,又问了在哪碰见的那个姑娘后,便来回寻了几趟,好不容易才在这里遇到了。   也正是因为那帮打手被抓了,没有让他们回去给岳家通风报信,所以才有了知晚这一路的平安。   成天复跟外人说话时,倒不见骂表妹时的狂躁,客气谢过了辛镖头之后,还给几位打赏了银子,并派官兵护送他们回去。   那个吴少帮主惊疑不定地看着成天复,越看越觉得这个穿着普通官兵衣服的像是新来的那个知县。   他试探着走过去,一问之下,果然是成知县。   这下子他心里是又惊又怕。   惊讶的是这个跟他一路而来的女子似乎是成知县的表亲家眷;而怕的是,他此前是贩卖私盐而被岳家打手追打,自己也是触犯了国法的,若是这成知县一板一眼地要处罚人,他可是要赔付盐款三倍以上的罚金啊!   要知道,这位成知县似乎是个不讲情面的,连岳家这样的地头蛇,他都敢得罪,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穷帮百姓了。   不过成知县只看了看他几车的伤员,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伸手作揖的告饶。   “我只是来接家眷,并非办着公差,你们若想少些麻烦,就自行走路回去吧……回头,我自会去找你,可能还要麻烦吴少帮主些事情……”   这类事情都要当场拿办,成知县既然让他走,就是要放他们一马。   吴少帮主自然感激领情,赶紧叩礼之后带着一众人架着马车先行一步了。   就这么的,知晚与辛镖头他们辞别,跟着表哥回了贡县的官署。   辛镖头他们走了,不过那个叫进宝的丫鬟却被成天复给留下来了,只说他会跟陈二爷打招呼,等知晚回去的时候,再让进宝回漕帮。   当地鱼龙混杂,成天复不想给她找个本地的丫鬟,方才这个看上去粗苯的丫鬟见他气势汹汹地骂人还敢来护着知晚,就说明是个憨直忠心的,所以成天复寻思着留下她,待送知晚回京城时,也好有个丫鬟照付。   回去时,知晚跟成天复待在一个马车上,眼见着表哥似乎没有了骂人的气势,知晚还想找找场子,拿出训弟弟书云的架势,骂一骂成天复的任性胡为。   可还没等说几句,成表哥便看着她的泥脸儿,眼中含笑道:“说话时嘴巴张得小些,不然脸上糊的泥块都要崩下来了。”   ……知晚一捂脸,扭头气呼呼地不再看表哥,只纳闷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何。   到了官署,知晚觉得表哥给家里写的信真是谎话连篇,居然说他暂居的官署舒适安逸?   这官署残破不堪连屋顶瓦片都已经长草,也就是比荒野破庙强上一点而已。   不过据表哥说,原来的官署因为被雷击着火,需要修缮,所以才将官署临时迁到此处,再过些日子,官署修好,他就可以搬回去了。   等青砚带着人烧了热水,知晚清爽洗过澡后,便带着药箱子去找表哥。   方才见他时,他虽然能中气十足地骂人,但是右胳膊却一直未抬起来,足见受伤不轻。   等解开衣袖子时,那刀伤居然都没有愈合,还有要感染的迹象。   知晚看着那伤口,气急了:“你又不是没上过战场的人,难道不知道伤口处理不好是要死人的吗?”   成天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道::“原先是要好的,只不过前日淋了雨,伤口才被泡得有些发炎……”   知晚知道,他定然是去寻自己的路上淋了雨,便抿嘴不再说话。   他的伤口太深,难以愈合,如果不缝针的话,会很耽误时间,所以她备下针线,开始给他消毒缝合伤口。   不过成天复说自己一会还要去做事,所以得保持清醒,没有让她用那麻汤散,只让她用火酒消毒缝补。   这个过程很是疼痛难忍,当初金世子若不用麻药可是哭爹喊娘,就算她动作再轻,也不管用。   成天复显然也很疼,额头的青筋暴起,却一直忍着没有吭声。   不过在知晚缝线的时候,他却忍不住道:“怎么只一种针法,这么单调?”   知晚知道他为何这般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这种针法结疤最小,若是你饮食注意得当,好了之后只一道红线,难道真要我给你缝出一条蜈蚣来显威风?”   成天复的嘴角轻抿,淡淡地笑开了。   知晚缝好了之后,便给他涂药包裹,一边缠着布,一边轻声道:“我这一路走来,总有些想不明白。太子与你交好,可是眼看你闯祸却没有出言帮衬你半句,更是明哲保身,连我求告都不肯见……难道太子爷觉得你被贬贡县是一件好事吗?”   成天复却不答她,只问:“你呢?平日里聪明算计,总是给自己留后路,怎么突然一个人跑来了?难道你不知这么前来的后果吗?”   知晚抿了抿嘴,低声道:“我只知道你在贡县遭了不测,……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总要亲眼看看才安心。”   低头抿嘴的姑娘眉眼微敛,刚刚洗好的头发柔顺地挂在耳边,这样浑身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姑娘,正低低地说,只有看着他才心安。   成天复觉得自己的心酥软得如被暖日照拂融化的春雪。   他当初知道她变卖铺子要走,心里空荡荡的,只觉得他是以前会错意了,还以为晚晚的心里或多或少会有他,只是碍着圣上要为他和公主撮合,才一意回绝。   可是后来,他拒了亲,她却一意还想走。现在天下有几处闹了饥荒,很多地方流民不断,并非太平盛世,她跟她的舅舅一家又能到哪里去?   所以他干脆便给她写信,告诉她,他不会迫着她,便如三年前参军一般,他先离家就是了,也免得她在府里待的不自在,总想着要离开。   他走了,家里得乱上一阵,祖母离不开她,她才能在盛家继续呆着。   可是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背着祖母,自己一个人求告陈二爷,搭着他的船一路追撵过来。   那陈二爷是个老江湖,看着情形,怎么能猜不到盛家大姑娘和她表哥的情形?   所以盛大小姐还没下船,他就飞鸽传书给成天复送信去了。   可偏偏成天复带着人去了临乡,耽搁了几日才回县衙,等看到书信时,急得立刻跟临郡的总兵借了兵马,才前去迎她。   这两天里,他急得嘴里都起了大泡,就怕她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在刚遇见她时,劈头盖脸好一顿骂。   可是现在,小小的人儿就这般披散着半湿的乌黑头发坐在他的对面,柔荑纤腕轻轻地用纱布裹着他的伤口。   这一刻,就算阴冷破旧的临时官署,也如身处瑶台玉楼一般,人生得佳人如此倾心相随,死在此地也值了。   “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知晚抿嘴不肯回答他,只说出自己此来的目的:“我来,只是因为祖母想让你回去,倒也不必拘泥仕途,你这次受伤,心里也该知此地的凶险了!”   成天复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在包扎了伤口之后,给她披上披风,领着她到处转转。   等到了夜色低垂时,他们登上离官署不远的一处小山上,放眼望去,贡县搭着架子,挂着油灯的大小盐井,星罗密布,尽收眼底。   他指了指那些盐井对知晚说道:“这些盐井中,有些已经有近千年历史,所采之盐供应中原诸国。历代帝王都知这盐的重要,禁止私人买卖。得贡县,便得举国之财,可定邦,也可倾国。可是……太子康复之后,初涉国政,便总理盐务。身为国储,负责盐税,却在这铁桶围铸的贡县里安插不得半个人进来……一国储君,若手不握钱,便是个摆设笑话。就算陛下将来传位给殿下,也坐不安稳。如今我来了,就是要看看,这铁桶包围的贡县能不能撬开一条缝子。”   知晚望着山脚下那一片盐井,听着表哥的话,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表哥被贬到此的原因,竟然是表哥与太子密谋而为。   听到这,她不但没有释怀,反而心里更加焦躁沉重,反手拉住了表哥的衣袖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合适人选了?这个‘盐’字已经吃进去多少人了?就算有太子给你撑腰,可你一个京城里来的龙也斗不过当地的地头蛇啊!你不是最孝不过?难道就不怕你母亲哭瞎了眼,你外祖母为你担忧得病倒?”   成天复低头看着知晚,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可……若是凡事患得患失太重,失去的有时反而更多。我这辈子不是光做母亲的儿子,更不愿困守府宅里的一方天地。荣辱皆为我搏命而得,岂可效仿纨绔,靠着姻缘裙带攀附而上?”   说到这,他顿了顿了,再次问她:““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知晚低头还是不说话,最精灵古怪的丫头,若是想敷衍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好听的话从她的嘴里蹦出来。   可是她此刻却不愿意敷衍她,又不肯承认,只倔强地沉默,跟他,也是跟自己闹着别扭。   成天复现在似乎有些懂她了,英俊的面庞洋溢着宠溺的笑,轻声道:“你不用说,我心里知便好了。我在贡县,不知要呆上多久。过两日,陈二爷的船还要回来,你正好可以坐船回去,只要你平安回京,我也便放心了。”   知晚见劝不动他,便气道:“你不怕我回去就嫁人了?”   成天复脸上的笑意转淡,沉默了好一会道:“若是我在京城时,这话听了只怕要气炸了心肺。可我来了这里,你又不管不顾地来了,我若真有什么意外,反而放心你有嫁人的心思,最起码你将来能有人照顾,虽然那个人可能不是我……”   说到这里时,成天复的心堵得厉害,只想想她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就心肺炸裂。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她的胳膊:“你再等我一年可好?我临走的时候已经吩咐了账房,我若意外不能回来,就将我名下的产业分一分,一半要留给母亲,另一半给你添嫁妆,这样你无论嫁给何人,心里都有底气,也不让人给气受……哎……”   他的话还没说完,知晚已经气得拍了一下他的伤手,疼得他一吸冷气。   成天复蹙眉道:“下手这么重,不怕我的伤口开裂?难不成你心急现在就要嫁妆?”   “那伤口缝得结实着呢!怎么会轻易开裂?我看陛下叫你多吃些盐果然没错,好端端地跟我交代什么后事?有这话,跟你的娘子说去!哪个要你的家产添嫁妆?”   知晚气得脸颊都红了,真恨不得将成天复那张气人的嘴也给缝上。   成天复微微一笑,突然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嗅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馨香,同时低低说道:“就等我一年,好不好?”   知晚的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听着他略显快一些的心跳声,一时心神徜徉,竟也慢慢伸出胳膊,揽住了他挺拔的腰背。   在这与京城相隔重山复水的川中小县的高山之上,一高一矮两个青年男女在月光星辉下依偎着拥在一起。   她在这全然陌生的异乡,在这夜色的笼罩下,似乎卸下了心中防备的层层枷锁,任着自己放肆一下,不管不顾地抱住了这个让她心疼的男人……   成天复心中一喜,手臂更加用力地揽紧了她,可又怕她疼,所以缓缓地放了力道。   从京城这一路来有多么辛苦,他最知不过,可她依旧不管不顾地跟来。   这个小心翼翼藏在坚硬厚壳子里的小蜗牛总算露出了小脑袋,他得小心呵护着,不让她再缩回脑袋去。   守在山丘下的进宝吸了吸鼻子,觉得两个人抱着的确比一个人在冷风里暖和。   这个姓成的大人长得可真俊,个子又高大,跟小姐站在一处当真是般配,也难怪能让个小姑娘不远千里,跑来找他。   不过到了夜里准备安歇的时候,进宝看她拿着小托盘准备往她表哥的屋子里走,觉得要给小姐提醒一下:“小姐,你这么跑出来,家里是不同意你俩的婚事吧?虽然是私奔,也得讲个章程,得让他寻了媒人写了婚书后,你再跟他睡!”   知晚有些无语:“我这是要给他换药……睡什么睡!”   进宝是农村的粗野丫头,规矩没有府宅子里的丫头们多,懂得却不少,于是嘿嘿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看他今日在山上抱你来着,你现在这个时候入他的屋子,他一准喊胳膊疼,让你给他吹吹,这一吹着便搂住你不放,顺势便倒在床上了去……总之,小姐你可长些心眼,他不给你婚书,你可不能叫他占便宜!”   知晚瞪了她一眼,托着药盘去给他上药,可走到门口,看着他披着衣服在写字的背影时,心里又踌躇了。   进宝虽然说得粗鄙,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这里不是盛家,整个官署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二人这般入夜同室相处的确有些暧昧……   就在她犹豫的光景,成天复过来开门,问她为何不进来。   知晚有些犹豫道:“是不是太晚了……哎呀!”   还没等她说完,就被高大的青年一把扯进了屋子里。   知晚只能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准备给他解绷带,换药换绷带。   结果白天细针穿肉都没有喊一声疼的青年,此时倒变得金贵了,知晚的手指刚搭上胳膊,他就蹙着剑眉抽冷气。   知晚直觉以为碰疼他了,但又想到了进宝方才说的话,便试探问道:“怎么,疼了?”   成天复“嗯”了一声,然后说:“你给我吹吹……”   知晚没忍住,差点笑出来,便斜眼瞅着他,往那伤口上吹一吹。   她笑人的样子太狡黠,模样怪可爱的,看得成天复心神一漾,可想伸手揽住她的时候,她却拿着沾了火酒的药棉花在他缝好的胳膊上利落涂抹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当真让人疼了。   看成天复抽着冷气瞪她,知晚特意将椅子往后挪挪,笑着说出了丫鬟进宝叮嘱她的话。   成天复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都跟乡野丫头学了些什么?竟然连这话都能说出口……不过你要婚书的话,我现在就写给你,你揣着我的婚书回去,我也能放心些。”   知晚将消炎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上,止住了他的异想天开:“我这番出来找你,应该将祖母急得够呛,再揣着婚书回去,姑母也要气得晕厥过去了。你快些打住,莫要再给家里添幺蛾子了……而且……我还不想回去。”   听着这话,成天复先是心中一喜,欢喜着表妹舍不得离开他。可紧接着他便申斥道:“胡闹,你都知道自己现在无名无分的,如何呆在这里?还真不要名节了?也不必再多待几日了,明日我就送你上船回去!”   知晚猛地抬头道:“表哥,你就甭骗人了!我已经从那位吴少帮主的嘴里听说了,你那官署哪里是被雷劈得着了火?分明是有人夜里纵火,还泼了助燃的菜籽油,烧没了大半的官署。这是有人在给你下马威,生生要你的命!反正我已经离家了,祖母气也气了,索性便留在这里,最起码能帮衬你照料些日常起居,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出了事,家里人什么都不知道……我哪都不去,你也不用赶人,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送走了,我也能自己回来!”   成天复看着她鼓着腮帮子赌气的样子,再也舍不得骂了,只拉着她的手道:“我真的不会有事。只是贡县情况复杂,而且那岳魁为人嚣张,但也摸不清我的底,我与他几次过招,都是故意卖些破绽给他,也让他放松些警惕,不然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他招揽的那些江湖混子,才伤成这样的?”   可惜他是个主意正的,而她也是个拿定主意便不改的。   结果到最后,他都没能说动她,知晚现在也少了在盛家时的油滑奉承,瞪起眼来的样子,仿佛她才是长姐一般。   最后两个人闹得是不欢而散。   进宝还以为小姐今日说不定被那俊帅的表哥稍微哄一哄,便要被留在他的屋里歇宿了呢。   没想到小姐居然气哼哼地回来了。进宝一脸好奇地问她有没有跟表哥亲近的时候,知晚将偌阳公主对表哥的评价原封不动地拿来用了:“又臭又硬的石头,哪个会跟他亲近!”   进宝听了知晚不想离开的意思后,挠了挠脑袋,赞许点了点头:“对,来都来了,怎么能这么就走了?你表哥这样的,估计掉进粪坑里也会有人不嫌脏的捡起来,洗洗继续用。你就得守着,免得山高水长的,他再跟当地的姑娘媳妇好了。”   知晚可没这个意思,便是笑了笑,然后洗漱躺了下来。   现在她知道他就在自己的隔壁,晚餐吃的是馒头和她炖煮的药膳鸡汤,此时应该正气得拧着眉毛重重地翻书看……这种不用猜他怎么样了,心里踏实的感觉可真好!   知晚这些天赶路都没有踏实睡着,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神,好好地躺在被窝里睡一觉了。   只可惜,这里的屋子实在太简陋,川中的冬日虽然不会下雪,却阴冷阴冷的。幸好被窝里被塞入两个汤婆子,还算有些温热气,知晚将身子缩成一团,便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85章   这一觉起来的便略晚了些,眼看这窗外阴沉沉的天,似乎还要下寒雨。   知晚试探地往外伸了伸手,却立刻冻得将手塞回了温热的被窝里。   她久居北方,真是有些抗不住川中屋里的阴冷。虽然人醒了,却磨蹭着不想起来,只让进宝帮她将衣服拿过来,塞入被窝里,暖一暖再穿。   就在这时,她屋子的窗棂被人用石子击打了两下。   知晚知道这是她表哥一贯的叫人方式。不过她昨晚义正辞严地说要照顾他,今日却睡到日上三竿,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的确有些短气场。   可就算这样,她也将脸半埋在被子里,很硬气地冲着窗外喊:“我不起来,你也别想赶我上船!”   进宝正在厨房下生火,准备煮粥做饭,听着钱小姐在屋里头喊,愣是听成了“你也别想赶我上床”……   她立刻从厨房里伸出了脑袋,有些愤慨地瞪着立在院子里的英俊知县。   还以为京城里的读书人还会斯文些呢!看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竟然这般急不可待!大清早便来相逼,这不是赶鸭子上架?   成天复瞟了一眼旁边气鼓鼓的黑胖丫头,他昨日气了一宿,现在倒能心平气和了:“再不起来就没饭吃了。”   知晚眨巴了下眼睛,觉得成天复好像没有赶人的意思,所以她便起身窸窸窣窣地将衣服穿好,简单地拢了拢头发,这才出门依着门框边,看着靠在院里水缸边儿的表哥问道:“一会吃什么?”   成天复看进宝才生火,便说道:“去街上吃豆花,顺便再找个新宅子。”   知晚用钗将头发挽好,有些好奇地问:“找什么宅子?”   “你赖着不走,这里又破漏,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受冻吧,吃完豆花,便帮我挑一挑宅子吧。”   成天复当初并没有想在此地买宅子,外地来就职的知县,一般都住在官署,除非有家眷人口过来,才会另外安置宅子。   像知县这类,都是官员升迁的起点,既然任上几年就会升迁,谁还会在当地买宅子?   可是现在官署被烧,而知晚又不肯走,所以他便想着买一处像样的宅子,再命人装上取暖的地龙,免得她在这里受冻遭罪。   知晚见他不是要赶她走,而是嘴软了,便跟着他的身后哧哧笑,小声道:“宅院不用太大,不然不好收拾,你的家产都分给了姑母和我,知县年俸有限,也不好雇请太多仆役来收拾屋舍……院子里的地要大些,我想种些草药和青菜……”   知晚想着他交代遗言一般分家产就来气,故意拿着话讽一讽他。   成天复回头笑瞪她:“嫌我年俸少也太迟了,你这般千里私奔,除了我这个穷光蛋,别想嫁给别人了!”   知晚没有说话,只是任着他牵着手,与他肩挨着肩地走了出去。   川中多雨天,出街时也是雾蒙蒙的,可是知晚却觉得心里很亮堂。   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用介意各个府宅子夫人小姐们的目光,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被从小仰望的英俊男子牵手走……知晚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欢欣雀跃的上瘾。   成天复虽然吊着一只胳膊,但也无损他的俊逸,只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牢牢牵着她,时不时与她相视而笑。   一对如此登对的俊男靓女,自然吸引了街坊们的目光。   四周的街坊们都认得成天复这个外来的新知县,不过他们倒是没有寻常百姓见了地方官的阿谀奉承,少了些良民的热乎劲,只不时好奇打量一番,再各自做着自己的营生买卖。   毕竟他们这个地方的县官来来去去的略频繁了些,对于这些走马灯的过路客也不必太过溜须拍马。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一不小心跟大人混得太熟,落了人情来往,那大人万一短命不在了,吊唁时的白包银子可就有去无回了!   所以就连衙署里的差役们跟这位京城里来的成大人都是不温不热的。   而成天复贴身的随从也都是从京城里跟过来的。   在这一片川话熙攘的街市里,他们这些异乡人略显格格不入。   不过百姓们虽然不甚热情,那一碗豆花美味极了,滚嫩的豆花搭配调好的肉沫酸辣汁子很是下饭。   知晚自问是个能吃辣的,可吃了几口后,就辣得不行,频频喝水,成天复便起身到了街对面,给她买了甜叶儿粑来解辣。   摆摊子的小婶子看这俏生生的小姑娘将鼻头都吃红,忍不住笑着道:“吃不惯,就别用这么辣的浇头,下次我给你预备些不辣的。”   知晚自然笑着谢过了小婶子,女人天生都会聊天交际,没几下,知晚竟然跟擦桌子的小婶子聊得热络,然后问她:“那个切面大哥可是您的夫君?”   这个摆摊的小婶子其实是个寡妇,丈夫几年前在盐井里摔死了,如今这个切面的大哥在老家也有妻儿,不过他一人来此谋生,一对孤男寡女便是临时搭伙,无名无分,凑合过日子。   所以她笑了笑,很自然答道:“不是丈夫,我们没成亲,哎,就是……‘搅家’罢了。”   这“搅家”是当地对关系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模糊而笼统的叫法。   知晚看她似乎不愿多说,便笑着付了账,跟成天复出了摊子,然后问成天复:“表哥,搅家是什么意思?”   成天复因为查着几年前的盐井事故案子,知道那女子是寡妇,却以为她寻了新的男人,至于这种乡间俚语,也不大懂,更没有想到川中民间如此开放,那小婶子会大大咧咧地介绍自己的姘头,便随口道:“应该是未婚夫妻的意思……便如你我。”   知晚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成天复道:“你执意要留下,总要有个名目,我已经给祖母写信,挑明了我们的事情,跟祖母说回去之后,便与你成亲。”   知晚吓了一跳,急切道:“你……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你这般,倒好像我私奔而来是逼迫你娶我一样,到时候姑母不得气死?快些!将写信的人给我拦下!”   成天复却不肯挪动半步,只垂着眼眸,挺鼻冒寒光道:“那你还是不肯嫁我?”   知晚真急了:“就算嫁你,也得等回了京城以后再慢慢从长计议……”   这是成天复听到的最类似于同意嫁给他的话,冰封的俊脸顿时开始融化解冻。   知晚见他不动,立刻催促他去拦下信,可他却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信还没写呢,我要如何去拦?”   知晚这才知道他是在诓骗她,气得要甩开他,可惜他的手劲太大,怎么也甩脱不掉。   “好了别气了,我会跟祖母讲,说你来到这里后,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为了避免颠簸,也免得一个小姑娘家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在转年过年回京探亲的时候带你一同回去,你看这样成吗?”   听成天复这么一说,知晚才慢慢点了点头。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说辞,至于回去后,祖母若是生气,自罚她好了,她也是没让祖母省心,被打骂也活该。   接下来,两个人便去寻了镇子里牵线作保买卖房屋的房牙来,挑拣些要出卖的房屋来看。   那房牙看着成知县身边这个俏生生的大姑娘,便好奇问大人,这位姑娘是他的什么人。   成天复泰然自若地用学来的川话道:“是我的搅家。”   既然让她留下,自然不能让人非议,挑明了这位远房表妹是自己的未婚妻,也省了街面上的闲言碎语。   那房牙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知县在男女关系上这般的入乡随俗,没上任多久,就弄出搅家来。   还……真是年轻火力旺盛啊!   他立刻一脸艳羡地看着知县,又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这么个俊俏的大姑娘。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外来的官员带着的女人大都不是正室,而是妾侍一类。   看知县拉着姑娘的手不放的热情,应该也是刚搅到手里不久的,正热乎呢!   怪不得急不可待地给她买房子,这是要金屋藏娇啊!   当下房牙子来了精神,这里盐商给小妾外室买宅子的不少,个个都能在女人面前装阔,每次他都能狠赚一大笔。   所以听了成知县这么一说,他立刻拿出了几套精致带院子的宅子,价格也是说得高高的。   没想到,成知县还没搭言,那个俊俏大姑娘倒是开口了:“你开价卖的是京城的王府宅子吗?王爷住过的院子都没你这么敢要!”   说着,她便伸手接过了房牙的宅院子图纸,来回快速地翻了几下,抽出了其中的两张来问了问价钱。   房牙一看,这都是什么简朴的屋子啊!他都替这么漂亮的大姑娘着急,青春就如此一遭,岂可贱价来卖?   他操着不甚利落的官话低低道:“诶呦姑娘,莫要装贤惠给男人省钱嘛!这样小的宅院子怎么配得上您?对了,还没有问,您和成大人以后准备有过礼的打算吗?”   知晚笑了笑,没有答话。   那房牙立刻心领神会,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她以后应该连抬妾的资格都没有,就是成大人的一个外室姘头。   所以大人虽然现在给她买了宅子住,但以后给不给过户还不一定呢!   像这样的女人大多存的是捞现银子的心思,所以他刻意压低声音道:“您买个大些的,我折二分利,回头叫人给您送去,岂不更好?您住着大屋,又收了钱花用,巴适得很!”   知晚诧异地看了这笑得谄媚的房牙子,脑筋一转就有些明白了。   知晚回头看了看成天复,他也知道她贼精,所以连问都不问房子的事情,正坐在堂屋里喝茶。   她扭头笑了笑,也刻意压低声音问道:“算命的说我住大屋会漏财气,还是屋小养人……若我买这这样的宅院,你给我多少的回扣啊?”   房牙见大姑娘上道,立刻眉开眼笑,既然她非要买小屋子,那也成,他将价格抬高些,大家都有赚头,于是他先说了屋子的价钱,又用手指比量了一个数目,表示是给她的提成。   知晚挑着眉道:“就这点?当我没见过银子?”   房牙觉得小姑娘还挺贪的,于是咬了咬牙,又比划了数目。   可姑娘还是嫌不够,磨来磨去的,房牙子低声道:“姑娘,没有你这么敢要的,总不能让我白忙一场,我自己也得留上三分利啊!”   知晚看已经磨出了实底,便点了点头:“那先领我们看看房子吧!”   等验看过房子以后,知晚看中了一座闹中取静的小宅院,这宅院院墙高,又挨着街市,相对安全一些。   于是知晚转头便跟房牙开始还价。   房牙原本以为他已经跟知县大人的小外室商定好了,没想到她连眼都不眨的还了房价,而且这价格公道合理得很,就是赚头少了些,若不是本地人都给不出来这么贴底的价格。   他觉得这小娘们也太不地道了,立刻搓牙花子恼羞成怒道:“不卖不卖,这钱少得都没赚头,卖个什么劲!”   知晚笑了:“你原先可都是要给我提利钱了,可见赚头大得很,我如今替你去一去水分,便是公道诚心的价格,你怎么还不乐意了?你方才蓄谋与人串通,谋夺知县大人的钱银……表哥,这样的奸诈之人该作何罪论处?”   说到最后,她突然大声叫起了成天复。   成天复悠哉立在廊下,长指拨弄着着屋檐下悬挂的空鸟笼子,慢悠悠地道:“这是拿本官当傻子,自然是欺诈治罪,挨了板子后,再给足了他小鞋穿,让他没法在贡县营生刨食吃,叫他知道得罪父母官的厉害!”   房牙子被知晚那一声“表哥”都给叫懵了,瞠目结舌道:“你……你不是成大人的外室?”   成天复挑眉道:“不是说了,她是我的‘搅家’吗?”   不过等成大人搞明白这“搅家”的含义乃是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并非未婚夫妻关系时,房牙子叫起屈来,他懊丧地一跺脚道:“我的成大人啊,这词不是这么用的,您……这,这不是联合您的未婚妻一起给我下套子吗?”   成大人绷着脸冷哼:“对了,你还羞辱我表妹是外室,这等污蔑之罪还要再添二十个嘴板子!”   这再窝囊废的县官,整治个平头百姓也不费吹灰之力。   这倒霉房牙子被成大人捏了现成的把柄,不认倒霉也不行,最后只一脸赔笑诚心认了错,到底是以很低的价格将房子卖给了成大人。   知晚对成天复买下的这个小院子很是满意。   她在乡下给人做童养媳吃不饱饭时,也曾幻想着自己有天逃出去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宅院。   就是这般几间宽敞干净的屋子,还有空空的场地种些菜蔬瓜果,自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再养一些鸡鸭,每天都能吃热气腾腾的新鲜蛋。   只是后来,这最寻常不过的梦在她入了盛家之后,便也不再怎么想起了。没想到在川中的一个小县城了,倒可暂时圆一圆儿时的梦了。   当她跟成天复说起这话后,当天晚上成天复回来时,拎着个小竹篓子,知晚探头往里看,发现是一只母鸡外加十几只毛绒绒,圆鼓鼓的小鸡。   知晚拿起一只,看着小鸡崽圆滚滚的黑眼睛,喜欢得不得了。   成天复说他拿的鸡是本地特产的矮腿儿鸡,长成了之后,肉质鲜美得很。   害得知晚赶紧将竹篓子挪开,让他莫要吓唬她的鸡们,会害得小鸡们自觉前途无望,不好长大的。   有了鸡,院子里便一下子有了生趣,就是走路时得仔细些,说不定从哪里就窜出一只找食吃的毛绒小鸡。   至于院子的菜地里,也很快移来了秧苗。除了萝卜、菠菜一类川中冬日寻常可见菜蔬以外,也少不了川中必备的麻椒。   这里的泡菜好吃,知晚便又买了几个泡菜坛子,跟着请来的粗实老妈子学做泡菜,再腌渍些酸菜。   知晚发现老婆子做酸菜时用的并不是当地的井盐,而是粗粝些的海盐。   她好奇地问起,那老婆子笑道:“我们当地的井盐好吃,用来烧菜用最是鲜美。可是就算当地产的盐,穷苦的人家也得节省些用,像腌渍泡菜时不用到细盐的,这粗粗的海盐便宜些,用了也不心疼。”   知晚点了点头,好奇地拿起一粒海盐尝了一口,入口之后除了咸味之外,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涩味。   果然入口时没有贡县井盐的那种细腻甘美,也难怪贡县能够一家独大,占了天下大半的盐市。   当知晚将小院子打扫清爽之后,成天复也让人搬着行李跟着住进了院子。   倒不是他不顾惜知晚的名节,实在是此地鱼龙混杂,他不守在晚晚的身边的话,终是不能安心。   每日中午也都赶回院子,不过知晚看他忙起来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吃午饭,便一早做好了给县衙的表哥送去,免得他来回路上耽搁时间。   虽然贡县美食甚多,但是对于从北边来的人来说,在一片麻辣之中也想吃一吃慰藉心神的乡菜。   此地并非京城,而知晚一律对外宣称自己姓钱,乃是成天复的远房表妹,毕竟她顶着盛家大小姐的名号出现在这里就太不相宜了。   不过在当地人看来,这就是成大人的女眷浑家罢了。   当地民风彪悍而务实,搭伙过日子的男女比比皆是,更没有人有兴趣去扒一扒成大人这位钱姓表妹的底子。   知晚每天晨起后,便带着进宝,还有两个粗使丫头种田犁地,外加喂鸡,再出街逛一逛街市,添置些家私摆设,中午又要给表哥送饭,以至于初来贡县的日子倒也紧凑。   不过这成知县的一举一动自有大把的人关注,尤其是他在街上买了宅子,又安置了一位美娇娥,乃是要长此安家的架势。   自然有人打听他这女人的来路。   那房牙因为没赚到钱,心里也是恼那个贼精八怪的姑娘,于是舌头跟心都歪了歪,只说那女子姓钱,大约是成知县的姘头一类的。   这位成知县在贡县养了外宅子的事情不胫而走。   不多时便传到了盐行会长岳魁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看着从京城里来的密信,待看完了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微笑。   他的二儿子岳德维将理好的账本子呈递给他,好奇地问道:“这个新来的知县是个什么来头?能让京城里的慈宁王府和田家接二连三地给父亲您写信?”   岳魁眯着眼,冷哼道:“什么来头?就是个在战场立了些军功的莽夫!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陛下,便想着在这里赚一分脸面功绩。”   岳德维哑然失笑,晃着手指道:“就他?还将军?只不过被几个江湖客包围,就废了一只胳膊的将军?”   这话一出,一旁坐着的几个幕僚帮手也哄然大笑。那些茶楼折子本里讲述的那些百步穿杨,力拔山兮的将军,在他们这些老道的江湖客看来,就是杜撰出来糊弄人的。   大多是演绎出来烘托自己的军功的。不然这位骠骑将军怎么到了贡县,便狗屁都不是了呢?   岳魁却挥手止了他们的笑,眯着埋在皱纹里的眼儿说道:“这位将军的武功的确不怎么样,大约上战场上时,也是靠着得力部下混来的军功,可是他想在这出人头地却也是真的。诸位可不能小看了他。君不见他初来此地,便给了老朽一个下马威?”   岳德维不以为意地笑道:“他那个叫新官上任乱放火,还以为能揪掉我们盐行的羊毛,居然提出三倍的罚金。岂不知父亲的这一招移花接木,就将罚金转嫁到了其他盐帮的身上。现在为了提高盐价,盐已经囤积月余了,只要再囤积些日子,等外面的盐供应不上,提了盐价,我们可不光有了罚金,还能额外大赚一笔!” 第86章   岳魁听了儿子的提议,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等这个月过了,就该到盐行议价的时候,你跟外面的盐行谈好了价钱,提了三分利之后,我们便开始放盐。”   岳德维觉得父亲保守了,只提高三分的利润也太少了吧?   岳德维转着手里的一对翡翠核桃,慢条斯理地向儿子传授生意经:“我们贡县的一把盐,牵涉的是天下社稷的安定。若是太贪,牵涉甚大,动摇了天下治理的根本,到时候那天庭下来的可就不是个被贬的愣头青了!所以凡事都要见好就收,虽然只提了三分,可是我们贡县出盐堆积如泰山,积攒在一处,利润已是惊人。”   岳德维连忙拱手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明白了……只是那个成知县若还是不知好歹……”   岳魁微微一笑:“陛下将他贬到这里,就是希望他学会做人。如今他的官署三天两头有盐帮子弟去闹,哭喊着吃不上饭,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废了一条胳膊,若是再不反思反思,恐怕真要一辈子栽在贡县了。”   说到这,他又顿了顿,问:“之前独眼金那帮子人遇到了硬茬子,后来不是也被成天复拿了去?   这话说得一旁的幕僚们也是连连点头。   岳魁转了转玉核桃,想了想道:“既然成知县已经磕到了硬石头,就该知道贡县地界的深浅了,我们总要赏他些香甜的饭吃,饭碗摆在他眼前,他想吃哪碗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不是弄了个姓钱的夫人摆在宅子里了吗?你让你的夫人过去,跟那个姓钱的女人结交结交吧。”   岳德维听了父亲的话便明白了。   自古哪有跟钱银过去不去的人?   那个成天复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摆足了县太爷的架势。现在小子吃了亏,说不定心里有多后怕懊悔呢!总得给他个台阶下一下,派自己的夫人过去跟他的女人交结一下,给些真金白银,让女人吹一吹枕边风,这下两边都好看。   如此想定后,岳德维便回去跟他的夫人荣氏细细交待了一番。   这天,知晚准备去街上买些碗筷。   府宅子里的虽然还能用,但是每次看着成天复这样的翩翩公子,用执握长剑玉笔的手捧着碗沿缺口的破碗喝粥,总有种让人心酸的感觉。   所以知晚决定上街去买成套的瓷碗,用起来才像样子。   她从小吃过苦,知道钱银来之不易,后来操持盛家的用度,也是遵循盛家祖训,能省则省。   在花销钱银上,颇有先父盛宣禾之风。   一通嘴甜的杀价让瓷铺子老板有些招架不住,痛快地给了她一个低价,让她随意挑选花色。   正在瓷器铺子里挑拣时,旁边便过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冲着她笑,直夸她有眼光,这瓷器寻得好,不像她,看了半天都没法定主意,知晚笑了笑,也帮她挑了花色。   再然后,那位夫人便觉得知己难逢,盛情邀约着知晚到一旁的茶楼里坐一坐。   知晚眼角余光扫到了她马车上挂着的家宅牌子,微笑地道:“既然夫人盛情难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她们一起上了本地最大的茶楼。   这位姓荣的夫人出手豪爽,点的茶水都是百两一壶的大红袍。   知晚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虔诚地饮了一口后对荣夫人道:“这茶水金贵就是不一样,我喝一口就觉得口齿生香,通体都舒畅了……”   荣夫人笑眯眯地道:“你喜欢就好,这样的茶叶我家里有得是,回头叫人送几盒给钱娘子你就是了。”   知晚连忙摆手道:“那怎么使得,你送出这么贵的东西,你相公不得责备你?对了,还没问夫人是哪个府上的?”   当听闻这位荣夫人竟然是当地岳家的二儿媳妇的时候,知晚立刻腾地站起神来,手足无措道:“原来你是岳家的人……你……你想对我怎样?”   她这副不镇定的样子倒是逗笑荣夫人了,和颜悦色道:“我又不管家公和夫君的营生,不过是在后宅里相夫教子,能将你怎么样?若是我没猜错,你是成大人的夫人吧?”   知晚这才忐忑地坐下,不过听荣夫人这么一问,她便学了豆花摊子老板娘的尴尬样子道:“哪里是屋头,就是他的远房不搭边的表妹……用你们当地的话讲,叫什么来着……‘搅家’罢了……”   荣夫人听了浑不在意地笑道:“成大人到任,别的女人都不带,光带你一个,足见对你有多宠爱看重,在我们贡县的百姓眼中,您就是堂堂知县夫人呢!”   知晚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腰杆也微微直了起来,全然是小家子气不上台面的样子。   荣夫人看她这样,心里冷笑一声,也有了底。   像这样的女人,一盏好茶就能喝得眉飞色舞,足见是个没见过世面,无城府的。   她也就是模样生得着实俊俏,眼皮子却如此浅显,若不是能以色事人,当真百无一用。   方才她买瓷碗时,也是一副锱铢必较的仔细样子,若是许了她真金白银,她必定是要与自己结下莫逆之交,也会去说动成天复不必跟岳家的盐行过不去。   这选女人就能看出一个男人的城府心胸。   成天复能将这么一个姿容丰美,却胸大无脑的女人带在身边,可见也是个耽于女色的好色之徒。   只要成大人是个有缝的蛋,用犬马声色的富贵金水浇灌,不怕这位成大人不拜在岳家的门下!   于是荣夫人便挑拣好听的一顿奉承,只将这位钱娘子哄得是满面带笑,两人又约了一起逛街的时间,这才依依不舍别离。   等晚上成天复回来,在院子里的青藤架下洗脸的时候,知晚一边在院子里喂鸡,一边给他讲了结下贡县第一个“手帕交”的事情。   成天复浑然不在意,一边洗一边听着她讲,直到她自称是他“搅家”的时候,才抬头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本官不担虚无的骂名?你倒是说说,我何时搅过你?便是亲一亲,你都不让。”   知晚可是在一本正经地说事情,没想到成天复居然不正经地言语撩拨她,顿时红着脸,笑着将手里一把黍米扬向成天复:“我……我什么时候不让你亲了?”   成天复甩了甩一头的黍米,大步流星地朝着她走来,一把将她抱起,朝着屋里头走去。   既然得了佳人的口头谕旨,岂有不亲的道理?   知晚有点小慌神,捶着他的背笑着道:“哎呀,你这是要干嘛?”   成天复将她扛到屋子里后,朝着她的樱唇便狠狠啄吻了下去……   待二人稍微分开时,知晚只觉得心鼓咚咚响,腿都有些软了,低声问着不正经的远房表哥:“你这般会……以前有没有跟金廉元逛花楼找过姑娘……”   成天复挑眉道:“我若干过这事,哪里需要我讲,你前任未婚夫这个大嘴巴便抢着跟你告状了……倒是你,以前女儿节跟世子爷游湖的时候,他可曾对你不规矩?”   知晚听了他这坛迟来的陈醋开坛,忍不住笑道:“我那时多小,人家世子爷正眼都不看我呢,满心都是画舫上的花魁娘子。再说那日我走了一半,不就被世子爷甩给你了吗?”   成天复听了颇有暴殄天物的感慨:“早知你是我未来的娘子,我那日绝不应该带着你下棋,真应该好好带你玩玩,也省得你后来这般难搞。”   知晚轻轻推着他,让他坐在了椅子上,然后伸出纤指替他挑拣头发里的黍米粒子,胡闹了一场后,也该说些被打断的的正事了。   “这位荣夫人应该是奉了她家公之命有备而来,刻意来接近我。看来给你这位知县几记硬拳之后,便要赏你些软饭来吃了。不过这次你罚他盐税,他搞了这么一出,岂不是坑苦了治下大批的盐工和盐商?等盐价提上来后,那些贫苦的百姓再买盐,又要多付出许多的价格……山东刚刚闹了旱灾,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正在路边卖儿卖女,只求用亲生骨肉换得一捧米来……”   她说这话时,声音低低的,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人牙子手里,与那些被典卖的孩子一起抱头痛哭的悲惨经历。   成天复想到她曾经的遭遇,心里也跟着一阵疼,他起身将她抱入怀里,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道:“这个岳魁可不止在我的任上这么搞过,我查过账目,在近十年间,盐价一共涨了有五次,他的暴利一直水涨船高。朝廷派人下来询问时,总是能赶上盐井坍塌死人,或者是减产一类的事故,如此一来,贡县的盐产量减少,涨价也变得合情合理。可是盐真的少了吗?其中一大半都是被他分销给了各个盐帮,倒卖私盐。仗着官盐涨价,百姓为了省钱都转买私盐。于是这些不必上税的银两便源源不断入了岳家和包庇岳家的的官员手中,腐蚀国库,大发横财。”   知晚以前还真不了解贡县岳家的这些脏臭手段。她不由得想起了街头那个卖豆花的小婶子,她的夫君不也是死在盐井事故中的吗?   如此说来,这盐井坍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了!   成天复叹了口气:“太子也是心忧着国库空虚之患,岳魁妻族祖上和先帝颇有些渊源,得了这一脉相承的开凿盐井的肥差,却不断腐蚀官员,变得叶大根深。如果贡县不来一场大清洗,那么长此以往,必要酿成国祸,到时候殿下初登基,根基不稳,岂不是要被有心人利用,颠覆朝纲?”   知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太子派来的利刃,划破贡县的黑幕,也是大西王朝的定海神针,解决国库空虚的隐患……只是你这根神针形单影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现在岳家在贡县一手遮天,他上面的大罗神仙似乎也不少,接下来该如何破局?”   成天复低头看着她:“如何破局也用不着你,你且说说,你跟那个荣夫人说什么你是我的‘搅家’?你又想干嘛?”   知晚歪着头看着他道:“你都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在岳魁面前装成庸碌不堪的样子,那我自然也得在岳家的女眷面前露露怯啊。另外若是将来真跟岳家闹个鱼死网破,说不定她们会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无足轻重的弱女子呢!”   成天复紧了一勒她的腰:“我就这么没用?能让你落得如此地步?”   知晚笑着推开他:“总之那个荣夫人想借着我探探你的虚实,送上门来的若不用一用岂不可惜?”   就像知晚说的那样,那位荣夫人没隔太久,便亲自寻上门来了,这一入院子就开始咋舌:“我的天啊,成大人好歹是一县之长,堂堂的父母官怎么还住得不如乡间的财主?哎呦喂……”   荣夫人光顾着四处张望,没有顾及脚下,结果三十两银子一双的蜀锦绣鞋正好踩在了鸡粪上。   知晚连忙招呼人拿黄草纸给荣夫人擦鞋,满含歉意道:“我家大人虽然京城里也有恒产,奈何要奉养母亲贴补妹妹,所以他自己过日子也得收着些,毕竟将来还要娶夫人,养的这些鸡,也是贴补些蛋肉钱……让夫人您见笑了。”   荣夫人同情地看着她道:“既然你知道成大人以后要娶妻,可得多想想自己,你这么年轻漂亮,若是能帮衬大人成就一番家业,大人才会更加看重你离不开你。”   知晚听了眼睛一亮,问道:“敢问我要如何帮衬大人啊”   荣夫人微微一笑:“贡县遍地的盐井,盐商多如地上的蚂蚁,只要你能劝你家大人顺应些贡县的民情,多与盐商走动,自然有懂眼色的,敲你这府宅子的后门。也许用不了几日,你家大人就能换上大宅子了。”   听完了她的话,只见这娇俏的京城美人脸色一变:“这……这不是贪赃?若是被上司知道是要掉头的!”   荣夫人觉得这小妇人不光没见识,胆子也小了些,便继续指点道:“这贡县离着京城庙堂千山万水,又不是六部那等被人紧盯着的官署要地。你家大人看着就是个脑筋聪明的,只要你能说动你家大人,具体该怎么做才不显山露水,他心里有数……今日我来,是先给娘子你送些花销,你也好手头宽裕些,买些称心的布匹衣服,我们这的蜀锦久负盛名,可因为一向是御供,一般人也寻不到几匹。哪天我领你去蜀锦绣房,你可以先选秀样,让绣娘给你专门绣出些衫子来穿。”   说着,荣娘推了个小木匣子到了知晚的面前。   知晚原以为这里面无非是些金锭银锭一类的,打开看时,才发现里面是厚厚的一摞银票子,每一张都是一百两的面额。   这下她倒不用装了,只低声道:“这么多……”   要知道她在岳家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县的外室而已。   而岳家对一个知县外室小妾的敲门砖便如此出手阔绰了。   试问若此来上任的,是一个寒窗苦读,科考而上的穷贡生,遇到这样金山银海的拍袭,如何能坚守本心,抵挡得住?   知晚定定地看着那摞银票子良久,居然当着荣夫人的面捏抓起了那摞银票,甚是利落地哗啦啦地数了起来。   待反复数了两遍之后,又装回了木匣子里,只见这位知县外室冲着荣夫人微微一笑:“一共四百张,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荣夫人还没从她利落地数银票子的动作里晃过神来,钱娘子便微笑地叫个黑胖的丫鬟将那木匣子端入内室去了。   看这个钱娘子收了银票子,荣夫人彻底放下心来了,拉着钱娘子的手又闲说了一会话后,便走了。   至此以后,荣夫人隔三差五便要来一趟,跟钱家小娘子俨然是异姓姐妹一般。   再说岳家,等着月初开始正式敲锣,提卤煎盐的时候,岳魁会长还请了成天复成大人前来观礼。只见从盐井里导出的卤水顺着空竹连接的管子,一路蜿蜒通过转角的笕窝分流到各个煮盐的大锅里去。   贡县大大小小的盐井终于开始作业,这些盐锅里熬煮的便是天下盐味,白花花的银两。   这几日,那成知县的小院门子总关不严,岳家的儿媳妇陆陆续续送了不少的东西。   岳魁软硬兼施,恩威并重,自认为降服了这个京城里来的知县,便笑着对成天复道:“成大人,老朽以前言语不周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成天复靠坐在椅子上,看着竹楼下一片忙碌的情形,不甚诚意道:“哪里,本官还得谢过岳老先生不计前嫌,肯开金口,让这些大小的盐井重新开井,不然再这么熬上几日,陛下的圣旨都要到贡县了,问一问你我,为何老百姓都吃不到一把盐了。”   岳魁笑了:“大人也知道,盐井出了些事故,一时耽搁了。老朽是派人日夜不停赶工,争取尽快出盐,怎么敢惊动陛下劳心这等柴米油盐的小事?不过现在正是出盐的好时候,过些日子,贡县大大小小的盐帮船只,都要开始运盐了,这一运起来,便昼夜不停,耽误不起时间,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免了路检的啰嗦麻烦,也让贡县的百姓多出些盐,赚些家用钱。”   他这话说得虽然含蓄,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让成天复收了钱财做些人事,收了现在贡县内外大小路段的设卡。   当然,这绝对不是给官盐行方便,而是方便着私盐贩卖,让成天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   这也合理地解释了为何先前那荣夫人将如流水一般的银两塞入小宅子。   岳魁想要炒热了盐价之后,顺利卖出自己的私盐,这个流程,必须当地的知县点头,高高抬一抬手。   现在岳魁自认为已经教会了京城来的小子做人,自然可以放心大胆地跟他说一说实底了。   成天复慢慢勾起嘴角,看着岳会长笑得耐人寻味:“会长所言极是,本官定会想方设法给当地百姓多谋一些财路的……”   一时间岳会长觉得已经跟这位成知县说定了,自然便放心布局,只等着将如山的私盐全放出去。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试探了一下,派出的几车盐数量也不太多。   待发现县衙以前设的路卡全都撤了以后,岳魁觉得成大人果然学会了做人,于是便放心让自己的人放大宗的私盐出去。   可就在岳魁自认为高枕无忧的时候,他五十几车的私盐,一夜之间,被成知县的人全给扣下了。   那衙役里也尽是岳魁的人,偷偷来给他报信的时候苦着脸道:“成大人太不是东西了!连我们这些衙署里的官差都瞒着,据说是成天复跟相邻的易生县那边的白总兵借的兵马,偷偷扎在了码头和道口。就这么一下子,将这一大宗货物全扣住了。”   岳德维听了这话气得直拍桌子:“父亲,这个成天复简直给脸不要脸,收了我们那么多银子,却不办人事!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敲我们竹杠?要不,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做了这厮吧!”   岳魁的眼里也满是杀气,现在正是售盐的关键时期,私盐必须要先于官盐定价前早些流到世面上去,这才能赚得钵满瓢平。   现在被成天复一搅和,全都乱了套。他少不得要找这位成大人当面好好谈一谈,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现在的成大人却不大好请了。几次派人无果之后,岳魁明白,这是成大人要给他摆官架子。   所以他让儿子坐着轿子亲自来到那临时的衙署,找成天复谈一谈。   岳德维特意选在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想请成天复上酒桌子,边喝边谈。   可是当他走进衙署,让人通禀再进的时候,却发现成大人已经在吃饭了。   只见成大人坐在一个矮凳子上,面前是一张当地寻常可见的矮饭桌。   一个年轻窈窕的小姑娘正从一个食盒子里一样样的往外端菜。   看那姑娘眉眼妖媚的样子,大约就是成天复的那个搅家外室了! 第87章   见岳德维进来,成天复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只怡然坐在小桌子边,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这些饭菜都是出自表妹知晚之手。   因为知晚看当地的菜品多有辣味,不利于成天复的伤口愈合,所以在成天复忙起来,不能回去吃饭时,便亲自带饭食去府衙,免得他贪嘴吃当地的辣味。   来贡县的这段日子,她曾经在薛家做童养媳时练习的做饭技艺倒是派上了用场。   没有办法,进宝做的饭菜与喂猪的泔水有一拼,永远是黏黏糊糊的一大锅。所以知晚都是自己洗手作羹汤。   成天复很喜欢吃她做的饭食,还怪她以前藏秀,在盛府的时候从来没有做给他吃过。知晚表示,她一个穷孩子出身,很珍惜好不容易成了大宅门小姐的机会,吃饱了撑的才会去盛家厨房给人做饭吃。   最后,知晚不由得感慨:“可没想到,兜兜转转来了贡县,我一个堂堂卢医县主又活成了个乡下的童养媳……不行,我过两天得找些营生来做……”   成天复想了想,她在他身边养大的,自然是他的童养媳妇。   这么想来,倒是有一种异常满足的感觉,仿佛晚晚从头到脚,自始自终都是他的。至于她的傻子乡下未婚夫,和京城里那个半傻不透的世子前未婚夫,都可以被抹得干净,忽略不计了。   为了弥补以前没有大饱口福的遗憾,成天复现在一日三餐吃得很定时,一顿都不舍得落下。   今日知晚蒸了一条鱼,用的是自己用香菇和黑豆酿的酱油,只搭配葱丝和姜丝,再放上一把盐,就完全吊出了鱼的鲜美,另外她还炖了鸡汤,又亲自做了发酵的面饼子。   这一开食盒子,满屋子飘香。   成天复便恍如全看不见人一般,大口地吃着,全不搭理进来的岳德维。   岳德维作为岳魁的儿子,行会的副会长,在贡县作威作福惯了,乃是当地的土太子,许久没见人敢在他的面前如此嚣张了。   倒是那个频频收他夫人钱财的钱小娘子看他进来,立刻殷勤地招呼他道:“您是岳副会长吧?总听荣夫人提起您呢。您来得正好,赶上饭顿,要不要也来吃一口?”   岳德维皮笑肉不笑道:“在下最近有些上火,吃不下东西,还请成大人自己慢用吧。”   成天复用饼子沾了沾鱼汁子,一边吃一边道:“岳副会长真的不吃?这可是在贡县尝不到的美味。”   岳德维懒得跟他废话,选了一把椅子,居高临下的坐下,冲着坐在矮凳上的成天复问道:“成大人,您这是何意,居然调配人马扣押县下的盐帮子弟,这些盐帮的家眷委托我来问一问您。”   他不说自己是这些私盐贩子的主家,却拿出了行会副会长的派头,把此行当成行会例行的公事,明显是将自己先择出来,免得落了贩卖私盐的罪名。   成天复挑着浓眉道:“他们既无官盐的售卖文书,也没有缴纳足额的税银,我扣下这些走私盐车,哪里不妥?”   岳德维冷笑道:“成天人如此秉正奉公,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您这位娇滴滴的娘子有没有跟您说起‘吃人嘴短’的道理?”   知晚听了,也捡了一把椅子坐下,一边整理着裙摆一边笑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给大人添乱就是好事,怎么好给大人讲道理?”   岳德维没想到这一男一女都不上道,便冷笑着将话说开:“前些日子,在下的夫人见成大人屋舍简陋,曾经给了这位钱娘子一笔不小的安家费,难道娘子没有跟成大人提起?”   知晚听了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我家大人又非王爷公卿,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钱财来安家?我……我还以为……”   成天复沉下脸对知晚说道:“你收了岳副会长的钱财?难道不知这是贪污受贿?为大西律法不容?”   知晚眨巴眼睛委屈道:“我当然知道不能代替大人收取贿赂,所以还以为荣夫人是替她的家公送来了盐税的罚金呢!所以当天便给了县衙的税官孟县吏,让他上册清点入库……怎么?难道我是做错了什么?”   就在这时,隔壁的屋堂有人撩起了门帘子,那个孟县吏也端着饭碗说道:“钱小姐的确是代替岳会长交了一笔不菲的罚金,除了四百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子外,还有各色珠宝布匹,全都清点入了国库,标明了代缴者,入库时间,盖了印章,抵赖不得……岳副会长,你若反悔想要回,是不可能了!”   这个孟县吏也是成天复带来的,并非本地官员,看着岳家人也毫无敬意,身为山东人的他一边豪迈地嚼着大葱,一边道:“不过岳副会长,您夫人代交的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还请你们父子回去动作快些,将剩下的税银补齐。我们贡县的县衙还等着用钱呢!”   岳德维的胖脸都要气成猪肝色了,当下连连冷笑道:“好啊,你们这是沆瀣一气,互相串通好了!成大人这般并秉公执法当真叫人佩服。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多言,还请大人好自为之!”   说着,他站起身来便想走。可是成天复却脸色一沉道:“站着,本官让你走了吗?”   岳德维气哼哼道:“怎么?成大人还要留我吃饭?”   成天复冷笑道:“昨日扣押的盐贩子经过庭审,已经供出所售私盐乃是出自你岳家的盐井。你岳家私自出盐,屡教不改,今日见了本官,礼也不施,径自坐在堂上,倒像是本官的上司。这等刁民,难道本官还赏不得你一碗牢饭吃?来人!将这岳德维给我拿下,先赏二十板子的杀威棒,再关入大牢!”   隔壁都是正在吃午饭的差役们,不过本地的差役都没有动。   他们深知岳家的厉害,今天若是打了岳家的老二,那么明日自己的一家老小可都要性命不保。   不过跟这位成大人一起来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懂得敬畏地头蛇,待听到成大人吩咐之后,立刻撂下碗筷一个个窜到了堂上来,踹开岳德维的护卫,将他们也一并捆绑了,然后就将这贡县的土太子按倒在了大堂之上。   这些汉子都是成天复从军中带出来的,都是手下毫不留情的,一个个是高抬重下,打得岳德维呜嗷嗷乱叫,鬼哭狼嚎。   结果,杀威棒只打了一半,那岳德维已经淋漓地尿了裤子,眼睛一翻,晕死过去了。   成天复公堂的地面已经脏污,皱着眉头让人将矮桌挪到了院子的树下,继续怡然自得地吃着自家童养媳的烧菜。   等儿子被打又进了牢狱的消息传到岳家的时候,岳魁也正在两个小妾的服侍下吃饭。   再说岳家的书房里,待听到儿子被打晕了时,岳魁气得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好一个成天复,给脸不要脸!”   一旁的幕僚师爷连忙劝道:“会长且消消气,我已经派人在牢里照顾着二爷了。只是成天复这么不开窍,恐怕也不好相与,您还是要想办法,快些将二爷救出来,免得他在牢里遭罪。”   岳魁缓了缓怒气,道:“去,去川中知府衙门那,将谢知府请来,先将德维救出来,至于这个成天复,我饶不得他!”   那幕僚师爷听了,连忙派人快马去请谢知府来。   这位谢知府乃是田家国舅田贤钟的门生。   他原本是贡县的知县,后来一路晋升成为川中知府,是难得几个能从贡县走出去的知县。   谢知府能如此幸运,自然有自己的为官之道,便是紧抱田家的大腿,替国舅爷守好贡县这个聚宝汇财之地。   可是现在,贡县好好的一场买卖却入了一个搅局者。谢知县倒是听闻过这个成天复,知道他在京城时,便跟田家不甚对付。   当初成天复被贬来贡县的时候,田国舅曾经写信暗示过他,定要伺机寻了成天复的错处,让他在贡县一沉到底,再不能复兴。   如今听闻了他痛打岳家老二的事情之后,谢知府连忙从新纳的小妾的床榻上爬起,准备将成天复叫到知府府衙来训斥一通。   说起来,他如今正宠的妾侍还是岳会长亲自挑选的扬州瘦马,模样和服侍人的功夫都是一等一。   成天复当真不会做人,若是乖乖受教,那岳家给的好处无穷无尽。身在川中,天高皇帝远,为何他就不懂得过些舒心阔绰的日子呢?   谢知府作为成天复的顶头上司,自然不能不见。   成天复这两天胳膊刚刚拆线,练了一套拳之后,便带着知晚一起去了川中的锦城去见知府。   之所以带着知晚来,是因为她来贡县以后,整日就是在那街头屋后几条街市游走。   难得抽空入锦城一次,正好带着知晚一起散散心,也让她看看川地特有的风土人情。   而他去知府衙门的时候,知晚就在一旁的茶楼里饮茶等候。   再说成天复见了谢知府后,他的这位顶头上司沉着脸便让他放人。   成天复扬着眉问道:“谢知府不问来由,张嘴便让下官放人,理据何在?”   谢知府冷哼道:“成大人未来之前,贡县出盐稳定,各个州郡供应有度,物价也甚是平稳。可等你来了之后,贡县停产,外面的盐价水涨船高,再任着你折腾下去,只怕天下大半百姓都要不知食物的淡咸了,这样造成的后果有多可怕,你不会不知吧?再说你难道不晓得岳家在贡县如定海神针的威望?如今你抓了人家的老二,将他打得半死,如何平民怨?”   这一个京城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慈宁王府和田家,又在殿试时狂悖无力得罪了陛下,如今来了贡县,依然不受教,一副横冲直撞的样子,真是死在贡县地头都不冤枉!   谢知府觉得这样不知变通的愣头青,沉在川中恶土里,再无出头的机会了,所以他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冷着脸痛骂了这个小小知县一顿。   成天复垂眸听着顶头上司的痛骂,最后淡淡道:“知府大人是说自己也被岳家教训过?”   谢知府一愣,不知他这一问是何意。   成天复接着说到:“下官虽然不及大人官位,但也是陛下钦赐的知县,掌管贡县一方水土,虽然初来此地,却不敢懈怠,所以对与贡县的盐价查得甚是仔细,就在谢大人您在贡县任知县的二年里,那盐价盐连涨了两次……难道谢大人当时也不甚受教,横冲直撞,差点死在了贡县的地头?”   “你……你!”谢大人没想到这个成天复竟然翻出他做知县时的功绩来堵他,一时间气得脸如猪肝。   他那时多识时务!盐价涨价,乃是跟岳家连同几位税官密谋的结果。   不过很快他便压住了怒火,冷笑着道:“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一旦贡县出了大岔子,闹得天下盐价浮动,惊动了陛下,只怕成大人您就要被贬到塞北漠海去放羊去了!”   跟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不必客气,谢知府干脆明指出要害来:“岳魁的夫人杨家曾经救过在蜀地微服私访的先帝,这才获得了经营井盐的特权。现在岳魁继承了妻族杨家的家业,统管此地的盐井。这是皇家特许的差事,以前朝臣几次要收回盐井,可是都因为此乃先帝的恩惠而不好更改。你如此所为,就是对先帝不敬!”   听见谢大人拿当今陛下的先父吓唬人呢,成天复依然不为所动,只对他道:“自古盐为国有,虽然大西朝在先帝时期将盐井包给了岳魁妻家,但是也只是许他家赚取提炼盐井的金银,井盐买卖并非他家包揽,而要走官盐国税,专门定价,我倒要问问谢大人,究竟是我不尊先帝,还是此地有人不敬国法,故意炒高官盐的价格,牟取私利?”   谢知府也算看出自己不能说动这块粪坑石头,便冷哼一声道:“每月盐价都在上个月的月末而定,定价除了当地盐农,还有四省的盐务官,若是到时候因为你的不得章法,害得盐价走高,这里的罪责,便由你一人担待!”   话不投机,所以话也不必多说。   等成天复出来的时候,知晚一壶茶水还没有喝完。见成天复出来,她便问:“怎么样?挨骂了?”   成天复回头看了看斜对面的知府大门:“这顿骂,便且先记下,我迟早得还给谢大人一份好礼。不过想来下个月的盐价要飞涨了,只怕不止多了三分利钱了。”   知晚微微一笑:“自古买卖都患多不患寡,若是一家独大,终非良策。岳魁不也是凭借着这一点,才在贡县呼风唤雨,操纵天下盐价为自己谋私吗?”   成天复替她扶正了头上的簪花 :“说的对,若是岳家发现他家的那些盐井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怕嚣张气焰要剪灭三分了……”   说到这,他想了想又道:“那位吴少帮主的手下不知道伤养得怎么样了?”   知晚说道:“这几日,我调配了养骨的伤药成膏,让进宝给吴少帮主送去,他这次手下的伙计与许多受重伤的,大约也出不起药钱,所以我还给他们义诊了几次。”   成天复点了点头道:“一直没有得空去见见他,等回头我倒是要事情要去求一求他。”   知晚这时突然看到街边有卖漏斗和圆铜盘子的,立刻叫道:“啊,这个我能用到,表哥,多买一些。”   成天复笑着拉着她去了杂货铺子,一买就是一车。接下来的时光也是走走停停买买。   看见有杀年迈老牛卖肉的,还买了半扇的牛肉,打包了内脏,据说是喂给看院子的狗的。   最近成天复在院子前后养了五条大狗,吃得比一般人都好,顿顿无肉不欢,偶尔吃些玉米搅的糊糊解腻。   知晚虽然吝啬,但是对于这些以前在军营效力的军犬们却很大方,就算费肉也舍得。   进宝觉得浪费,小声嘟囔着小姐,给她留一副牛下水,这东西卤透了吃才香呢!惹得知晚笑她跟狗争食吃。   小姐买的其他东西在进宝看来,却没有什么着调的,以至于她忍不住嘟囔道:“这是要开酱油铺子吗?都买的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多的锅?”   当他们从锦城回来的时候,足足装了几大车。   回去的时候,有街坊好奇问,知晚笑着说道:“刚刚置办了家宅,什么都短缺,好不容易进锦城一趟,自然要多买些。另外我最近还想开个绣坊,也得多备些家伙什。”   街坊们都知道,这个娘子又买了相邻的宅院,前些日子请了好多泥瓦匠堆砌了炉灶,据说准备烧水洗布之用。   再看搬下车子的果然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自然也没人再问了。   毕竟知县的俸禄有限,他养的搅家自己谋些营生也很正常。   不过川地的蜀绣虽然有名,可是手工好的绣娘大都被成名的绣坊雇佣,签下的都是终身死契,像这类异乡人新开张的绣坊布坊多数都是要赔钱的。   看这位钱娘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也不知这次要亏掉知县多少钱银,就不知她是真打算做买卖,还是要巧立名目来亏空搅家的钱财。   成天复从锦城回来的第二天,便径直去拜访了黑担帮的吴家。   这吴家在贡县也算资历甚老的盐帮了。   可惜岳家渐渐做大之后,不再满足于从官家手里承办开凿盐井,还扶持自家盐贩,挤兑与他不对付的盐帮,以至于吴家都没有运卖官盐的资格,只能靠走私私盐谋生。   可是当地的见不得光的私盐买卖其实也是被岳家垄断。   这几日吴氏父子都在犯愁,想着变卖祖屋,贴补那些受伤的伙计。这些伙计有些都是吴家爷爷那辈便入帮的,如今落得瘸腿的下场,吴家老爷子乃是川中盐帮的老派人,重情义甚于重钱财,自认为有责任贴补他们家用。   可是变卖了祖屋,自己的一家老小以后也是难以为继,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吴家这几日也是愁云暗淡。   见新上任的成大人带着随从突然到访,吴家父子自然有些惊疑不定,不知大人此来的目的。   成大人并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了知晚亲手烹制的食盒子,还有当地特产的烧酒。   知晚最近学了不少川中菜式,眼见着成天复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也可以入乡随俗吃一吃辣。   一锅红滚滚的肉片,刀工很是娴熟,鲜嫩的肉片裹了淀粉之后在红汤里浸足了汁水,麻辣得宜,再配上烫好的烧酒,几杯酒下肚之后,便再无什么大人百姓之分了。   待三人喝得兴起,吴老爷子便试探问大人此来家访的目的。   所谓酒桌见人品,大家都喝得到位了,什么性情也是一目了然。   成天复虽然先前就打听过这一对父子的品行,此时在酒桌闲聊间也更确认了他二人乃耿直忠义之辈,所以干脆明人不说暗话,低低跟父子二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这一聊,便是足有一个时辰。   待说到后来时,成天复并没有讲话说死,只说道:“若是二位觉得为难,不敢得罪岳家,在下也能理解,自会另寻出路,绝不叫二位为难。”   那父子二人听了面面相觑,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是吴少帮主先说话了:“如今我帮弟兄辈被岳家打残无数,要说得罪,早就得罪了。现在我家要卖祖屋,补偿受伤伙计的家用,可是当地的房牙没有一人敢接,听说岳家已经放话,要拿我吴家做榜样,看看怎么将我黑担帮的老小整治成街边都要不到饭的乞丐。既然如此,我吴家还有什么顾忌,唯有以大人马首是瞻,定要扳倒岳家才有一条活路。”   吴家老爷子原本还有些顾忌,可是听了儿子这一番话也深觉有理。盐帮之人,大都年轻时靠着胆大机遇混饭吃。   他也知道这位成知县跟先前的那些知县略有不同。这位可是在战场上杀敌的勇士。   他家有亲戚曾经在边塞从军,说起这位成将军时赞不绝口,乃是英雄出少年,有勇有谋之辈,岂会像人传的那样,到了贡县就成了爬不起来的虫子? 第88章   吴老帮主在儿子的带动下,也痛下决心对成天复道:“您既然信得过我们父子,那么黑担帮上下一定殚精竭虑,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成天复收下了黑担帮这员大将,细细吩咐了他们接下来的行事之后,酒足饭饱后乘着夜风离开。   至于岳家这边始终盯着成天复的一举一动。   岳魁也没想到这个成天复竟然如此不开窍,就连知府大人也没能说动他放了自己的儿子。   他养的那些门客军师们也纷纷表示,这个成天复不除,贡县的盐务买卖没法太平,这个知县,太耽误大家赚钱了!   当听到成天复拜访了吴家父子时,岳魁浑不在意地冷哼一声:“他也想效仿老夫收买江湖豪客为他所用?可惜他的眼光不怎么样啊,竟然找吴家这样瘸了腿的老羊当他的狗!老夫倒是想看看这位成大人能弄出什么花样子?”   幕僚们也纷纷冷笑:“若不是会长您看在那个老吴在贡县还算老资格的情分上,这里早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这次,您不给成天复点颜色,他怎么知道盐务的深浅,到了月末议价时,准保他知道厉害,跪下来求着会长您!”   岳魁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他与议价的四省盐务官都是通气的,盐若涨价,只作提炼成本提高了,完全合情合理,反而是成天复到贡县治理不当,害得盐价飞涨难辞其咎。   不光是地方官员,他跟京城里的那些上家官员们都通了气,到时候雪花般的奏折就会钉死成天复。   可是岳德维从小娇养,压根吃不得牢狱的苦楚。   听里面的人带话说,看管他的压根不是贡县本地的差役,都是成天复从京里带过来的,每天只让岳二爷睡两个时辰,半夜泼凉水叫醒,让他默写下岳家的出盐账目。   岳德维哪里能记得下来?便是最后哭爹喊娘,直嚷嚷要放他出去。岳家老二乃是岳魁的二姨娘所生。   因为他的大夫人年老体弱,家里都是二姨娘管事,听说儿子被抓,他的这个姨娘泪水涟涟,直让他快些想办法。   岳魁心疼儿子,如此僵持了几日后,最后到底是咬牙,将成天复索要的三倍税银三倍罚金给补齐了。   等岳德维从监狱里放出来时,原本富态的爷儿居然瘦得脱了相,抱着来接他的管家嚎啕大哭,直说这牢里都是折磨人的瘟神,他不弄死这些京城来的龟儿子,誓不为人!   岳魁看见儿子受苦的样子,脸色阴沉极了,恨得牙根痒痒。   他在贡县地界一向说一不二,好久没有人敢这么下他面子了!   也不必等着定盐价了!   就像儿子所说,他若不弄死这个成天复做样板,那贡县还真要翻天了!他定要让姓成的知道,这地界是谁说了算!   就在岳德维出狱的第三天夜里,便有人偷偷绕到了成府后宅院的墙外,架梯子准备摸进去。   可是人还没落地呢,就听到一阵狗吠,挂在墙上的七八个蒙面人被五六只恶犬生生地拉拽下来,咬得鬼哭狼嚎。   这些黑腿高背的恶犬都是成天复从塞北带回来的,那是在草原上敢跟狼群搏斗的军犬,通常是军营里用来寻营的。   为了保持野性,狗儿平日里吃的也是带着血的鲜肉,就算这些黑衣宵小落地前扔下掺毒的肉包子,这些狗爷们连闻都不会闻一下。   待看到有不请自来者,这一群恶犬扑上去专拣要害处咬,疼得这些刺客们毫无招架之力。   就在狗叫的时候,屋堂灯火通亮,七八个贼子立刻被护院冲上来捆绑擒拿住了。   不过这些贼子也算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口咬死自己无人指使,就是准备摸进来偷盗的。   可从他们身上搜下来的却是绳索尖刀,甚至有砍刀,和用来装人脑袋的油布袋子,里面还垫好了吸血的石灰粉。   联想到之前贡县有一位硬气的知县全家被人砍了脑袋,暴尸荒野,人头挑在旗杆子上立在城门前的旧事,便不难想象这群人是准备来干什么的。   当初那知县被杀的案子,算作了绿林劫匪所为,上报朝廷,又由着岳家带头义捐,搞了场轰轰烈烈的剿匪便不了了之了。   若不是成天复早早做下防备,就不知道这群歹徒入室准备偷盗的是珠宝,还是项上人头?   因为这件事,成府的宅门子里,几乎几日都没人出来了。似乎是成知县下了命令,不准家眷出去,省得遭遇不测。   就连一日三餐的菜品肉类,也不是在街头购买,而是从外地运来,俨然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岳魁听了自己属下的禀告,冷哼一声,这里天高皇帝远,少了些国法的条条框框,凭借的是人脉、刀快、银子硬。   这次侥幸让姓成的活下来,也足以吓破他的狗胆子。   可姓成的不能一辈子躲在小宅院的高墙之内,总之,不将他的人头高挂在城门外,岳家在贡县地界就不足以立威!   他派人监视着成家宅院的一举一动。终于月中时得了探子回报,最近成大人倒是每日定时去衙门当差,有时候中午时,还会陪着他的那个外室外出遛弯。   于是在成大人带着他的那个搅家一起饭后外出散步的时候,几个人高马大的魁梧江湖客,头上戴着斗笠遮脸,突然直直朝着他们而来。   这次,岳魁派去的是三个顶尖的好手,其中一个还是上次划破了成天复手臂的一个。   这种当街行凶寻求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直冲过去,短匕首迅速几下就是汩汩的血窟窿,人都没有倒地,他们便会立刻离开,消失无踪。   可是这次那个江湖客本以为能轻易要了这狗官的性命,却在刚刚刺去匕首时,被成天复以擒拿鹰爪一下子抓握住了肩背,然后只听咔嚓一声,生生就折弯了那人的胳膊!   当时正是上午街市热闹的时候,岳魁成心立威,就是要在这当口下杀人以儆效尤。   结果贡县的百姓们便看到,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成大人手起刀落,用佩剑撩猫逗狗一般,在那刺客的身上捅血窟窿,那真是刀刀避开要害,却挑得人手脚俱废,筋骨都断裂了。   而他那个貌美娇弱的小外室似乎也看的心痒痒,侍卫的环簇下,从腰里卸下一把小弓,英姿煞爽,从容瞄准,连发数箭,直直扎向了其余两人的眼睛。   血腥的场面啊,让街边的妇人们都直捂自己小儿的眼睛。   偏偏小孩子还看不够,非要扒开母亲的手看热闹。   成知县倒是带了侍卫,结果那些侍卫们都没上手,直看着成知县将三个人全废在地上后,孟县吏才出声相劝:“将军,这不比北边的边疆,百姓们都看着呢,息怒息怒,再扎两刀得了……钱小姐,您也息怒,别靠前去,仔细您新穿的绣鞋沾了血……”   最后在侍卫们的拉架下,三个刺客总算保住了性命,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   成天复都懒得审问他们,直接道:“想必这三位又是有把柄攥在人手里,抵死不招的,他们当街行刺朝廷命官,乃是无赦死罪,明日便拖到菜市口,砍头示众!”   孟县吏有些疑虑低声劝:“这不过审便砍,恐怕落人口实吧?”   成天复点了点头认为言之有理,于是松开了领头匪徒的脖颈,突然捡起地上的刀,递到了他的手里。   那人几乎握不住刀,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成天复这个软脚鸡的知县为何突然变得这般厉害。   他方才也听了成天复之言,自知被抓绝无活路,便摇摇晃晃地要举刀再砍。   成天复突然手起刀落,将他的脑袋斩落了下来。   那等场面,街面上一片惊呼之声。成天复抓起那歹人头颅朗声道:“这等土匪歹人抵死顽抗,想要继续偷袭本官,本官为了自卫,被迫无奈,便将他斩于刀下以儆效尤!”   说着他突然用力一摔,那人头如绣球一般,高高抛向了一旁的茶楼,正落在了端坐雅间的岳魁的桌面上。   此时这桌子边坐的都是盐行有头脸的老爷们,被突然而至的人头也是吓得往后栽倒,一个个惊叫连连,狼狈不堪。   岳魁原本出现在这里,就是要亲眼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知县被剁死在街头的下场。   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还设了茶局,请了盐行的各位魁首聚此,看看在贡县地界,何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是成天复和他的那个搅家双双联手,当街练剑的场景。   更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成知县居然当街手起刀落,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头砍落,扔甩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血味弥漫在鼻息间,岳魁慢慢转头与楼下的那个执剑森然而立的年轻人对视……终于深刻体会到,与他对阵的不是十年寒窗的文弱书生……而是在沙场血海搏杀历劫归来的嗜血将军!   可他也不是平白被吓大的,猛地站起身来,盯看着那血淋淋的人头片刻,便冲到窗口,冷声喝道:“成大人,你这般意欲何为?”   成天复接过知晚递来的巾帕子,一边擦手一边扬声道:“岳会长,你是贡县有资历的老人了,我是想让你帮着辨一辨,可认识这歹人!”   成天复问这话时,脸上洋溢着挑衅的冷笑。   而岳魁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终于镇定笑开了,咬牙切齿道:“老朽怎么会认得这等光天化日下胆敢行刺朝廷命官的歹人?成大人身手了得,当街手刃凶徒,乃贡县百姓之福!”   说到这里他带头抱拳,恭贺知县大人大展神威,其他的盐行魁首们也纷纷转了心神,纷纷阿谀奉承起大人神武起来。   岳魁转身便想下楼带着人离开了,可下楼后却被孟县吏带人拦下:“岳老爷,今日之事您也算是个见证,为了免得日后有人造谣我家大人当街滥杀无辜,还请岳老爷跟几位魁首,连同街上的百姓当场写证书,签字画押,有您这样德高望重之辈为证,就不怕有人胡乱喷粪,污蔑我家大人了!”   说完便领着几个带刀侍卫围住了岳魁。   岳魁气得脸上的老肉都在颤抖,只皮笑肉不笑道:“这个是自然。”   最后,这几个到底是写完了证书后,才转身走人了。   街上的百姓看着这等天神地鬼打架的场面,都看得直了眼睛,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小声议论。   吴家父子也看到了这叫人缓不过神的一幕,看得吴少帮主是热血沸腾,只差出声叫好,而老帮主也是不住点头。   他果然没看错,这位成大人绝对有跟岳家一较高低的资格。   想到这里,老爷子一把拉住了要走过去跟成大人说话的儿子,叫他继续回去做事。   成大人有重任交给了他们,他们绝对不能辜负,于是父子两个人带着自己的伙计们消失在人群中……   在这次当街行刺事件之后,娇弱的外室钱小姐表示自己被吓得不轻,于是减少了外出,在家里操持做饭,偶尔去隔壁弄她那个绣坊摊子,因为两个院子打通了,所以钱娘子倒也不必出门,只见那小宅院的三个烟囱从早到晚,一直都冒着烟气。   而那吴家倒是找了营生,竟然是帮着成天复搬运素锦,据说成天复从外地批来便宜的布料子,准备在当地聘请手熟的蜀绣绣娘,加工成绣品再放出去倒卖。   看来成天复也是觉得俸禄不够,另外寻些来财之路。   岳家的探子偷偷探了几回,曾经开箱去验。可是发现许是路上淋雨,那些布都湿透了,这样一来布的品质大大降低。   看来成大人真是没有什么财命,是活活的败家子一个!   岳魁一时在成天复处连吃了两次闷亏,也没有再刁难那吴老帮主,毕竟他乃此地德高望重的盐帮前辈。   而且这种不成气候,日落西山的帮派已经被迫转运布匹维生了,迟早也是散伙沦为脚夫臭苦力的命!   吴家父子投靠了成天复,他一时动他们不得,容后再与这些跳梁小丑算账。   岳魁原本不想跟这知县戏耍了,打算直接送他归西,没想到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将军知县这么难啃。那日当街扔来的一颗人头震慑四方,就连他那个搅家都不是什么善茬。   事后,有从牢里放出来的金爷打手终于辨认出来,这个小娘们就是当日那个一脸脏兮兮射瞎了金爷眼睛的。   岳德维听得又惊又怒,再想想小娘们在自己夫人荣氏面前装成缩脖儿鹌鹑,却一个劲收银子的德行,当真是可恨之极!   这他妈的哪里是鹌鹑?简直就是个活活的母夜叉!跟那个成天复可真是一样的德行!   现在走匪徒杀知县的套路明显行不通了,岳魁唯寄望着在官途之道,将成天复斩落下马。   一个月很快过去,终于到了月末盐价定价时候。   按照惯例,这定价要在贡县的商会举行,可就在商会要举行议价之前,有人给跟岳魁禀报,说是黑担帮又运来了一批大货,可是这次运的却不是布匹,而是成担的海盐,足足运了有三十多车。   岳魁听得直挑眉,身边的幕僚们也纳闷,这眼看着已经入春,早过了腌制冬菜的季节。这成天复运来大批的海盐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大西朝的沿海地区虽然都吃海盐,但是那种粗粝的味道是绝对上不了中原百姓的饭桌的。所以海盐的销路一直大大不如井盐。   那人小声道:“小的原本要领人去查,奈何护送吴家盐帮的都是官兵,压根近不得身,后来还是趁着跟他们扯皮的功夫,小的才接近了一辆马车,用刀划破了袋子,偷偷地抓了一把……”   说着他拿来了一个油纸包,里面包裹着一把白晶晶的海盐。   一般海盐结晶照比细腻的井盐要粗一些,颜色还微微泛黄,味道更是苦涩上不了台面。   可是这油纸包里的海盐,结晶虽然也有些大,但是照比一般的海盐细腻很多,颜色也纯白如雪,岳魁用手指蘸了一些放入口中品酌,那味道全然没有臆想中的苦涩感,反而是咸中带着别样的鲜味。若是用此物烹饪,菜品必定鲜美尤胜井盐。   岳魁含着手指,眼睛越瞪越大,最后他一把扯住前来通风报信的小子,磨着牙问:“这批盐是从何处运来的?”   那人连忙答道:“听说是从浙江一带来的,是吴家小子亲自沿着新运河督送而来,但具体是哪家盐场还没有打听清楚。”   岳德维也看到了那海盐,看父亲大惊失色的样子有些纳闷,问道:“不过是海盐而已,父亲为何这般紧张?”   岳魁瞪眼冲着儿子喊道:“你没听说吗?成天复运来了足足三十多车的海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精致的盐,简直可以媲美井盐。你难道还想不出姓成的究竟想做什么吗?”   岳德维也傻眼了,跟着尝了一口后失声道:“何时有这等精细的海盐?怎么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就在这时,商会有人来催了:“岳会长,人都到齐了,诸位大人都等着呢!”   岳魁深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也来不及做什么,唯有先带着人匆匆赶往了商会的前厅。   果然四省的盐务官皆已到齐,就等着贡县的盐行到场商议定价。   因为岳家一早通气的缘故,从谢知府到其他的几个盐务官,全都统一了口径。   这个月末因为恰好是春时,基本上盐价就是这一年的走势了,以后的月份里基本也不会有什么大调动。   盐会上来就开始核算这前半年的费用开支,林林种种算下来,因为成知县到任后,改革除新,以至于有些劳民,撼动根本的缘故,开盐的成本暴涨,到最后核算下来,盐价竟然翻了五成不止!   一旁贡县的衙役里的文书小吏听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样的盐价一出,必定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惊动天庭。   到时候,雷霆天罚将至,贡县必定上下一心供出一个顶雷的祭品……他们新上任的知县大人,恐怕是人头不保,这等害天下百姓吃不起盐的罪魁祸首,不杀怎么能平民愤   可怜他们这些小吏,却跟不懂事的知县一起吃了瓜络,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被牵连,诛灭九族啊?   谢知府冷笑连连,今日这阵仗就是为成天复一人摆下的。有他们这些官员为证,成天复难辞其咎,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子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还会不会像在他的府宅里那么嚣张?   不过奇怪的是,岳会长今天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居然一声不吭地坐着,只是一双眼睛埋在皱纹里,阴晴不定地看着成天复。   而成天复更是在一群盐务官无可奈何摇头的时候,继续慢条斯理地饮茶,一副安如泰山的样子。   这样谢大人看得来气,便道:“成知县,你主理贡县盐务,可对这价格有异议?若是无异议,这便要写在商会的告示板上,广而告之天下了!”   成天复喝完了茶,又抓了一把果盘里的花生。   他从弱冠开始,便不怎么吃这些零嘴,可是最近跟表妹同住,日常习惯多少受了她的影响,嘴里竟然没有闲着的时候。   成大人一边吃着盐渍花生一边问:“诸位都是定盐价的行家,这个价格自然是合理的……不过我当初接任贡县知县时,听闻自己的职责乃是调配盐货,保证盐路畅通。以前还真不知,着小小盐井里出来的盐这般金贵,堪比黄金……既然这样,便应该直供皇室贵族,这等金贵之物,庶民百姓怎么配吃?”   谢知府一拍桌子:“成天复,你这话可是为官者该讲的?难道天下百姓在你的眼中连一把盐都不配吃了?”   成天复悠闲地剥着花生皮道:“谢大人,我何曾有这等意思?只是如今你们将盐价定的这么高,普通的百姓压根吃不起,也只有达官贵人才不吝啬涨这些价钱了。”   其他的盐务官冷哼道:“这也是你成大人到任之后,没能协助当地盐行理顺生产制盐才造成的祸端,害得天下百姓吃不上盐的,就是你成大人啊!”   成天复终于不吃了,抖落干净衣服上的碎屑,微微一笑道:“这样的泼天大罪,下官可承受不起,诸位当知,下官还没有娶妻,岂能就此成为天下罪人?” 第89章   谢知府听了这话,都要笑了:“要不然,本官给成大人些成家立业,留个子嗣的时间,再跟陛下呈报你的罪状,免得你这么年少便丢了脑袋,断了子嗣香火?”   听了这等恶毒的挖苦,成天复居然只是笑笑,他高声喝到:“青砚,让人将盐车推进来!”   随着他一声喝令,只见满满一马车的盐袋子被运了进来。   然后成天复踱步走了下去,来到马车近前时,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随便划开了一个盐袋,只见白花花的盐从盐袋里瀑布般倾斜而下。   “诸位大人,成某深知今年井盐的盐价恐怕要飞涨,所以一早调拨了浙江盐场的盐过来。我表妹的亲戚在浙江盐场那里做事,恰逢盐场革新,日晒海盐的技艺日渐精良,我无意中品尝一下,竟然不逊于贡县井盐。只是因为人们拘泥于海盐味道不佳的旧日印象,竟然不识这等好货。这盐场每日产盐的数量大大多于贡县的产量,却碍于无人识货,一直销不出去,现在贡县产盐不足,以至于价格飞涨,于是我便委托盐帮调配路线,运来海盐。得益于新运河,算计一下运送的成本,这一路竟然花销不多,折算下来,这盐价……”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回头问询青砚,青砚立刻利落说出一个数字。   这低廉的价格听得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就算三年前,井盐没有大幅涨价的时候,都没有这海盐便宜!   已经有几个盐官耐住不住性子,亲自走过去品尝那海盐的味道了。   而一直沉郁着表情的岳魁,从盐车被推出来时,眼部的肌肉便一直微微抽搐调动。   他的二儿子居然不明白这一把海盐意味着什么?   这一把海盐意味着能倾覆天下的盐价,足以将贡县井盐打下神坛,从此贡县盐价定天下的盛况不在,岳家如流水的财源就此截断。   ……而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高声道:“自古川中大小盐帮运送的都是本地产的井盐,现在成大人从别处调拨海盐,岂不是以次充好,败坏了贡县的名头。”   成天复听了这话,居然点了点头,说道:“岳大人说得极是,所以本官决定这次贡县出盐,乃井盐,海盐一起运出,各自标价,供天下盐商选择。反正这批调拨的海盐,都过了贡县官秤,扣足了税钱,便与官盐一样……这次有三十车海盐运入贡县,下次再运的数量便以百车来计算。”   这下子,在场所有的盐官都脸色微变。   若是真像成天复说得这般,那这么物美价廉的海盐如洪水一般涌来,岂不是要冲垮了井盐的销路?   毕竟那些盐商也不是傻子,谁愿意去卖价高而卖不出去的井盐,却不选择便宜许多的海盐呢?   若真如此的话,私盐也难以跟这低廉的海盐相竞争。   岳家断了财路,那么他们的财路便也断了。成天复这个龟儿子一看就是不上道的,怎么会如岳会长那般层层孝敬,周到体贴呢?   想到这,有盐官喊道:“成大人,您这样不是明摆着要挤兑垮贡县的盐场?你身为父母官,却让江浙的盐卤大行其道,不怕被当地百姓唾弃?”   成天复挑眉道:“可是我不这么做,当地的百姓也没什么活路啊?岳家的盐场工钱刻薄,动辄打骂盐工。他盐井那井架子不知为何,这般不结实,几年间频频死人。至于运送盐货的盐帮,也被岳家排挤得几乎要卖掉祖屋维生。如今我异地调来物美价廉的海盐,依旧由着本地的盐帮分销,百姓们也不必再担忧井架子倒塌,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谢知府沉脸低喝道 :“你这般挂羊头卖狗肉乃是欺诈!盐会岂能由你一人决断?”   成天复从衣袖子里抽出了一张太子的手书,朗声道:“我已经陈明了殿下,而殿下也给了回复,他说只看盐税,不看什么海盐井盐。若有敢阻拦海盐纳入官盐者,杀无赦!殿下初次摄政,协理陛下整理盐税,填补国库空虚。大西朝的人口年年攀升,可你们贡县连年的盐税却总不见起色。今年若是依着你们的盐价,只怕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在座的诸位,你们不要脸,殿下还要脸呢!有敢让殿下交不了差事的,我保证他下辈子都不用吃盐了!”   一时间,商会的气氛为之一变。   原来这个成天复竟然早就跟太子爷暗中商量,如此一来,想要京中的高官参奏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天下尝到了海盐滋味,那么贡县井盐可就没有活路了!   在他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眼神以后,岳魁猛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脸上愤怒的肌肉颤抖,和颜悦色道:“成知县,一切都好商量,您终究是贡县的父母官,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谢知府仿佛糊了猪油一般的胖脸突然出现了和颜悦色的笑容:“天复,岳会长说得对,贡县地界,千年盐史,就算上半年的产量少些,也没有让异地的海盐填补空缺的道理,而且这盐价未定,一切都是好商量的啊!”   成天复笑道:“谢大人,您突然不高声说话,下官真是好不适应!”   那天盐会定价后半场的气氛和悦到了极点,盐官们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发现了之前成本费用的许多错漏之处,经过再三再四拨打算盘,贡县的盐价,突然奇迹般地降了下来,到了几乎跟成天复的海盐价格持平的地步。   大家都是有商有量,大有视钱财如粪土,贡县低价卖盐的亏空众位盐商一起来填补的豪迈慷慨。   可是成天复还不满意,又问这短缺出来的盐量,若是不用江浙的海盐来填,该如何弥补?   于是岳家商行的伙计们再显神通,在来来回回的查库中,竟然意外发现几个被人遗漏多年的盐库,里面的数量充盈,重新计算以后,绝对不会出现短缺的现象。   最后,成天复一问再问,反复确定了数目和价格没有丝毫问题之后,又立了责任文书,让谢大人和诸位盐官都按了手印,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既然有诸位大人和盐会会长的作书担保,最起码未来一年的盐价,都会很低,就此定价,若再有变动者,这文书上的人都甩脱不掉责任。   官盐低价就意味着私盐几乎无盈利的空间,而来年的盐税税银便也有了保障。   当成天复一身清爽地回到成府的时候,只见知晚半挽着袖子,腰间的围布未解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隔壁绣坊跑过来,紧盯着他的眼睛问:“怎么样?成了吗?”   成天复替她擦拭着汗津津的脸儿,突然有心逗逗她,便面无表情地盯看了她一会:“……被人看出了破绽,穿帮了……”   知晚瞪大眼睛,懊丧地一捶拳,忍不住原地来回踱步,紧声恼道:“我早该猜到会这样…前几天真不应该被你勾搭得去下棋绘画,消磨着光阴玩耍,若再抓紧些时间,一定能多提炼出几袋子来……他们是不是发现其余的袋子里都是白沙子了?”   海盐能大批量的细细精制?简直是痴人说梦!大西王朝上下哪里有这么高妙的技艺?   这次不过是她跟表哥反复商量之后,定下的“移花接木”之策罢了。   仗着自己修习的炼药蒸馏技艺,知晚发现若是将海盐反复清洗,再经过特殊的技艺熬煮,只要肯下功夫,反复清洗提纯,也能提出莹白的海盐。   而且再配以豆粕酸水综合涩味,反复炼制,竟然能得出一把不逊于井盐的海盐。   只是这法子太过精细繁复,制造起来的工时成本大大不如普通的井盐。   但是当成天复品尝过她用腌菜的粗海盐炼制的细海盐之后,便说有这个足矣,完全能震慑住贡县盐行的那帮老孙子们!   只不过想要提纯炼制,便需要足够多的海盐,若是异地炼制,只怕被岳家的爪牙摸上来。   所以知晚干脆对外宣称要开绣房,其实则是支起炉子炼制海盐。而吴父子则将海盐原料用水溶开,用盐水把布料浸湿,让盐分含在布料里,堂而皇之地由着成天复派来的官兵运送入城。   就这样,知晚带着丫鬟侍卫们没日没夜地精炼了几袋子的细海盐后,再由着吴家父子混入装满白沙的袋子里,一路张扬地再运送回来。   而经过成天复的巧妙安排,那个前来刺探的岳家爪牙,好巧不巧地正站在了装了真海盐的车旁,便偷走了一把海盐。   岳魁虽然老谋深算,但是那一把海盐的味道实在太鲜美了,足以让他担心会撼动贡县的井盐。   人在利益面前,都会有失去分寸的时候。   如此贪财敛财之辈,若是动了他的根本岂不慌张?再加上先前在街上的那一颗飞甩而来的人头已经让他对成天复的能力忌惮三分。   成天复特意选在盐行定价之前,让岳老贼先窥得先机,在极短的时间乱了心神,无暇辨析细海盐一事的真假,终于让姓岳的老狐狸在谈判盐价的时候短了底气,宁可自掏腰包补贴了这段时间囤积盐价的损失,降低井盐的价格,也要阻止江浙海盐涌入盐市。   这番操作可谓环环相扣,错漏一处环节都不成。   毕竟压根没有能大批量生产的精细海盐,不过是一场敲山震虎,移花接木的戏法罢了。   所以今日表哥出门后,知晚就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结果,脑海里臆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   成天复被她碎碎念的样子逗笑了,一把扯住了这个转地陀螺,轻轻勾着嘴角道:“我表妹的计策算无遗漏,怎么可能被那帮蠢材看出破绽?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盐价已经打下来了。”   知晚看着成天复轻松的表情,笃定了他这次说得是真的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复又轻轻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脯:“这般吓我,表哥你变得越发坏了!”   成天复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道:“若是全坏透了,你就不要了?”   在这贡县的小院子里,跟京城盛府的氛围完全不同,少了长辈嬷嬷在一旁环视,年轻的男女相处起来,很容易将礼教一类全然抛在脑后。   反正把门一关,成天复便卸下了七品知县的官威,自要随着心意抱住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知晚刚开始是不适应的,她已经习惯了云淡风轻,风雅冷漠的表哥,而如今这个时不时总要跟她黏在一处的英挺青年总是让她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偏这感觉明明不合礼法,却让人有种偷偷上瘾之感。   现在她总算有点理解盛家的真千金,与戏子私奔时的心情了——这种浓烈得让人奋不顾身的情感,有时候明知是灼人的烈火,也让人忘乎所以。   所以当英俊的青年与她含笑相望时,她也忍不住搂住了他的腰肢……   就在这时,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知晚如梦初醒,闪目一看,原来是丫鬟进宝在挤眉弄眼地提醒着她注意尺度。   这丫头许是乡里时差点被后生骗了,对于婚书异常执着,眼看着钱小姐私奔表哥,一副飞蛾扑火的光景,秉承的便是侠女的心思,就算咳出一副肝胆,也要时刻提醒着小姐,莫要被臭男人给骗了。   成天复现在也知这粗糙丫鬟乃是比王府嬷嬷还大煞风景般的存在,不由得冷冷瞪向了进宝。   看知县大人的目光瞪来,进宝赶紧抽出抹布,假装忙碌地掸落水缸盖子上的灰尘。   她如今可知道了这位表哥大人的本事,那可是一言不合就能砍落人头的。   进宝被他瞪一眼就觉得脖子发凉。   知晚看他吓唬进宝,便推着他入了房门,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道:“祖母来信了,我还没有拆开,你且先看看。”   成天复知道知晚这般避嫌不看,是怕看到祖母骂她,就连他看信的时候,她都躲得有点远。   这种掩耳盗铃的举动,真是让人觉得好笑,他忍不住揉一揉她的头发,才坐下低头看信。   待看完信后,知晚一边绣着手帕子,一边抬头看着成天复,状似浑不在意般问道:“祖母……可有骂人?”   成天复将信递给了她:“外祖母哪里舍得骂你?只是将我痛骂一顿,吩咐我照顾好你,不可对外泄露你乃盛家小姐的身份,免得你将来不好嫁人……”   听到这里,知晚拿信的手微微一颤。信里果然像表哥所言的那般,并未有半句重话,反而是担心着她的冷暖,告诉她没事不要跟表哥疯跑,免得女儿家在那等子蛮夫众多的乡野里吃苦受累……   她虽然此来初衷是劝表哥回去,可是现在到底是与他私定了终身。   盛家祖母处处为自己着想,可是她却跟祖母倚重的外孙私定了……   成天复一看知晚低头不语的样子,便猜到了她心里所顾虑的事情,他正要开口劝慰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知晚却轻快地岔开了话茬:“你知道吗?岳家的那位二爷并非他的大夫人杨氏所生。”   成天复挑眉道:“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知晚这几日无事上街时,没少跟人闲聊,尤其在豆花摊子上,一边喝豆花一边跟左邻右舍的妇人消磨时光时,知道了不少岳家的旧史。   譬如岳魁没有发家前也不过是穷小子一个,后来机缘巧合娶了杨家的女儿成了倒插门的女婿,这才从此土凤凰展翅,飞黄腾达。   他与大夫人杨氏的儿子在五岁时便夭折了,独女今年二十有七,跟从母姓为杨,不过因为体弱而一直未嫁,不大出门。   而这位二爷乃是岳魁与府里正当家的姨娘所生,整日跟在父亲的身旁,忙着盐帮的事务,俨然嫡子的派头,看来将来承袭家业的也是这个老二,而非杨氏所生的女儿。   成天复听着知晚说起这些秘史,也若有所思。   知晚继续道:“我听了很是纳闷,为何杨家招了这个女婿之后,接二连三地死了家中的得力的子侄,以至于祖上承袭的家业竟然要倒插门的女婿继承?不过想到太子爷与之相类的遭遇,再想想岳魁的为人,似乎又不难理解了。”   成天复沉声道:“我其实也打听过这个杨家的事情,不过这位夫人似乎也卧病不起,大约寿命不久,听说被岳魁送到了离贡县不远的齐阳,在那的杨家老宅子里等着自生自灭,也免得他自己背了杀妻之名。”   想到这,知晚一拍手决定了:“表哥,我们去齐阳吧,听说那里的羊肉锅很好吃。”   成天复笑了,似乎知道了表妹脑子里又在盘算着什么,便道:“已经入春了,正好带你出去玩一玩,不过我们此番出游,还是莫要惊动岳会长才好。”   知晚笑了:“岳会长的精神头只怕都要被吴家父子调去浙江了,他现在可懒得管你成大人去往何方。”   知晚说得没错。   盐行的盐价定了之后,岳魁的整个心思就是要将江浙的精细海盐全部扼杀,首要的任务就是查到成大人的这批海盐出自何方。   所以以前监视成天复的那些人手全都撤掉了,只一路跟着吴家父子的车队,去了江浙。   毕竟现在贡县都知道,这位战场上下来的成知县身手了得,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豪客能暗算得了的。岳魁知道像以前那般豪横行事也占不到便宜,所以也不在这方面使气力了。   于是借了春假的名义,成天复只对外宣称要带家眷去四处游玩,便简衣轻装,带着知晚前往了齐阳。   齐阳的羊肉远近驰名,所以这里也到处都是漫山遍野的羊群。   进宝坐在马车里,看着那腿肉肥美的羊儿,默默流了一会口水,问小姐这羊肉怎么烹才好吃。   知晚说:“表哥说已经跟临近的牧场提前定了三只肥羊,等我们到了驻地,那羊肉也该剃下来了。到时候先吃个锅子,配着韭花酱吃,一定很鲜美。”   说完这话,马车里一阵沉默,主仆两个吃货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无比期待接下来的羊肉大餐。   到了临时租住的靠近齐阳的小院子后,果然院子里已经支起大锅,羊肉也都剔除下来了。   知晚表示,涮锅子的羊肉得薄如蝉翼,可是这几天她监工炒盐,手腕子疼。   于是成天复撸起了衣袖子亲自操起了菜刀,试了几次后,终于在自家表妹殷切地期盼里切出了完美的羊肉片。   待其他的配菜洗好之后,在大圆桌子上一共支了两个锅子,一口是只加姜葱的清水锅,而另一口是本地流行的麻辣锅子。   一时间,知晚的筷子在两口锅子间穿梭,觉得此生吃到的最好吃的羊肉便是此处的了。   成天复也招呼着跟他一起奔赴川中的随从将士们也坐下来吃。   他们都是从一个军营出来的,更是见证了成天复从一个无名的兵卒到骠骑大将军的艰苦过程。   同袍之情,无论何时都无可替代,来到贡县以后,又都是与岳家抗争了这么久,如今初战告捷,自然心情舒畅,成坛子的酒如水一般畅饮着。   这吃锅子讲究的就是热闹,知晚摒弃了大家闺秀的那些规矩,只跟众人围坐在大桌上,听着表哥与他们畅谈着当年的军中事情,有许多危险,甚至是他给她的信里都未提及的。   现在听来,虽然已经是往事,但也让人有些惊魂未定。   知晚默默地吃着,看着跟部将推杯换盏的表哥。这时的成天复与在京城贵子云集酒会上的那个出尘男子又不大相同。   眉眼间多了真切的笑意,那是昂扬男儿舒展了心中志向的豪迈。   她不由得想起太子妃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成家四郎若撼天入凡之麒麟,有辅世之才。”   她一时又在想,当初若是自己没有乡间小路的那一次跌倒,他与她之间原本应该是云泥相隔,毫无干系的。   而如今这份情缘,就好像她顶着的盛家小姐的名头一般,都是冒名顶替而来的……人啊,都是会贪心些不属于自己的美好,才衍生了种种欲念。   而她现在,是不是也在贪取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痴心妄想?   这一愣神时,表哥他们已经相携去了房内续饮,毕竟天色将黑,旁边点燃的篝火会引来各种虫子,倒不如去挂了窗纱的屋内畅饮更好。   知晚正拿肉逗着院门口的两只小奶狗,一抬头便发现几个孩子趴在院墙外闻味,拼命咽吐沫的声音甚大。   她笑了笑,又让进宝切了些羊肉,烫熟了后分给那些孩子们吃。   然后她便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跟小孩们闲聊,言谈之中,她知道了那位杨家的独女千金杨慧红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有月初的时候,她会去齐阳唯一的道观上香,为母亲祈福。 第90章   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后,那屋里的酒局也终于是散了。知晚看看进宝抬出的那些酒缸子,再看看三两勾肩搭背而出的人,便知道里面的一定喝大了。   所以她撩起门帘子往里看看,发现表哥已经被青砚安置在了床上,于是便放心去小厨房熬煮醒酒汤去了。   不然等夜里醒来时,只怕酒劲上涌,表哥会闹头疼的。   等用冬菇嫩笋外加当地的酸菜熬煮好了热汤后,临出锅的时候打散蛋液倒进去,便是一碗黄澄澄的热汤。   知晚调了味道,淋洒了香油后便端进了屋子。   都说男人喝完酒都是臭哄哄的味道,不过表哥的身上却是清冽的酒香气,搭配他身上惯常使用的熏香味道并不难闻。   知晚打湿了帕子,寻思着给他擦擦头脚,可解开他的衣领子时,顺着脖颈隐约可见他健阔的胸膛……知晚忍不住脸红,有些下不去手,   虽然她瞧病的时候,从来不忌讳男女,只一心查看病灶。可每次面对成天复的时候,她总是能意识到他是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用手帕交曹玉珊的话讲,成家四郎是个让女子看了,就会忍不住就口舌生津的俊俏郎君。   不过她以前听这话时很无感,觉得表哥又不是叉烧里脊,为何会勾人口水?   等现在在这摇曳烛光,清酒温香里,她看着紧闭眼眸,挺鼻起伏,下巴线条优美的男子,突然就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挚友玉珊,诚不我欺!   想到这,她悄悄低下头,想给表哥擦脸。   可头刚低下一半,却突然被人揽住了脖颈,一下子没能控制住身体,自己的唇便印在男子泛着清冽酒香的嘴唇上。   待贴附上了,便再没松开的道理,如是缠绵了许久,待终于可以抬头时,人已经滚落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鼻尖对着她的,低笑着道:“你这是夜袭的采花贼?”   知晚轻轻拍着他的脸颊,低笑道:“你也算花儿?还不快起来喝些醒酒汤?”   可是成天复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他并非装睡,真是酒酣正浓,懒得动弹,只复又闭着眼儿,搂着晚晚道:“有你足以美梦一场,又何必醒来?”   知晚轻轻地将将脸儿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突然也不想梦醒,只是略带怅惘道:“世间哪有什么醒不来的美梦?”   成天复突然紧了紧手臂,风马牛不相及道:“今年你的生辰,我定送你一份特别的贺礼……”   知晚想到,上次他给她准备的是书斋格架上的精美糕点,难道今年的贡县也会有什么特别的好吃的?   可她抬头想问他时,他又沉沉睡去了,只是手臂还是不肯松开。知晚方才其实也喝了酒,这般懈怠着看着他的睡颜片刻之后,竟然被带得合拢了眼儿,也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时,窗外投来晨曦微光,她才惊觉自己竟然在表哥的房里留宿一宿,顿时惊得坐了起来,慌忙检查自己的衣着。   正好成天复在外面洗了冷水浴后,穿着长衫端水进来,看着知晚慌里慌张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气又可笑,便道:“除了我的衣领子被你解开外,你的衣服都完好无损……一个大姑娘家若真是一个人在外面,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银子,哪有你这样稀里糊涂就能睡着的?”   到底是领兵打仗的人,无论杀敌还是骂人都能拔得头筹,出奇制胜。   知晚被他抢了先机,也气的不行,不顾头发蓬乱,便爬下床道:“你……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死死搂着我,我能就这么睡着吗?”   说这话时,她忍不住要委屈哭了。成天复原本也是逗她,可真把人的眼圈逗红了以后,顿时心疼起来,赶紧拿了巾帕过来给她擦,却被她愤愤打了手板子。   成天复赶紧搂着她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看柳家晚晚秀色可餐,便扣着你不放。”   他的手带着凉意,激得知晚一哆嗦,成天复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凉,急急松手。   知晚自觉跟表哥同睡一晚,实在是有些过分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起开!大清早的洗什么凉水浴?”   说完,她便赶紧回自己的房里换衣服去了。   回去的时候,她看见院子井口旁湿漉漉的,大约表哥就是在这里打井水泼凉的吧……   齐阳的清晨透着寒气,他可别仗着自己年轻火力旺盛再召了风寒!   进宝见小姐才从那屋回来,躺在被窝里不由得上下打量着小姐,然后惋惜摇头道:“到底是将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哎呦呦,小姐我错了!”   知晚知道昨晚上的人都喝醉了,也不会有人留意到表哥房里的情形,便对进宝道:“不许乱说!我跟他……没有什么!”   进宝却不以为然,钱小姐这么美,那成大人平日里没事就紧紧盯住他的这个眼珠子般宝贝的表妹,一副恨不得立刻吃进嘴里的样子。   这一晚上的,孤男寡女什么都没发生?成大人莫不是有隐疾吧?   进宝想到这,忍不住一拍手,她忘了告诉小姐,除了要婚书以外,小姐身为郎中可得寻个法子给她表哥验一验身体啊!   这蜡铸的男人,也要不得啊!   不过知晚可没有进宝的那些花花心思。今天正逢月初,知晚让进宝给她准备了香火贡品的篮子后,便坐马车去了齐阳的二龙观。   当她下马车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位小姐下马车,看那些接待的道士与她打招呼,正是杨家小姐。   只见那位小姐身材略略丰韵了些,是久居家中不甚走动的懈怠臃肿,虽然外出,可是脸上也懒着粉黛上妆,衣着简朴的看不出是贡县首富的千金,只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旁边还有几个婆子跟着,若是旁人稍有接近,那几个婆子就吊着一脸的横丝肉阻拦,一副不愿小姐与他人多言的样子。   知晚看了看,觉得那些婆子阻拦得多是男子,对于女子似乎并不是那么戒备。   倒好像她们维护的这位微胖的小姐,是天仙下凡,不容尘间男子染指一般。   杨小姐一抬头,便发现有位娇媚动人的年轻女子正微笑着看她。   齐阳是个小地方,若有这般动人丰丽的女子,必定名动乡野,可自己并未听人说起过,可见这女子并非本地人,大约是外乡来此游玩的。   虽然知晚朝着杨小姐微笑,想要搭话,可是杨小姐却似乎一副不善交际的样子,上下打量她一番后,便沉默地举步上台阶入了道观。   知晚便也赶紧快步入了道观,与杨小姐隔着一个团垫开始烧香祈愿。   不过跟在杨慧红身旁的那几个婆子,一直虎视眈眈地上下打量着这位貌美的小姐。   杨小姐将手里的香递给了丫鬟,让她插在香炉里后,便起身想走。可是隔壁的那个俊俏的大姑娘却快言快语地道:“这位小姐请留步,有句话,不知我当讲不当讲?”   杨小姐冷冷地看着她:“若是觉得不当讲,那就不要讲,凭得卖弄什么关子?”   她这一张嘴,便跟吃了爆竹一般,崩得人连连倒退,若是一般的姑娘,早就羞恼地甩着手帕子走人了。   不过知晚却笑了笑道:“我学了几年医术,略通皮毛,观小姐的面相看出了些病灶,担心着小姐不查耽搁了,所以才冒昧相拦,鲁莽之处,还请海涵。”   杨慧红听得直皱眉:“我的身子向来好好的,有何病处?”   知晚又仔细看了看她气色身量,试探地小声问:“敢问小姐,是否最近心烦气躁,疲惫无力,连……月事也多有不准?”   杨小姐听了这等私隐话题,脸色登时变得难看,狠狠瞪了知晚一眼之后,立刻快步出了道观。   可是走出去几步之后,她又迟疑了下来,准头对知晚道:“那你说我这是何病?”   很显然,知晚方才的那几句明显说中了她的病灶。   旁边那几个婆子见小姐似乎要跟这外乡女子说话,正要阻拦时,杨小姐瞪眼朝着她们骂道:“父亲只说我八字太硬,莫要祸害别家公子,怎么如今我连女子也说话不得了?”   听她这么一说,那几个婆子翻着眼白撇嘴,完全是刁奴的德行,不过她们似乎也觉得杨小姐的话有道理,便懒得再管。   毕竟这个小姐发起疯来见天叫骂,也怪惹人厌烦的。   不过知晚却并不介意杨小姐的乖戾,只微微一笑道:“都是些妇人常见的病症,请小姐莫要担忧,不过若不及时调理,对身体的影响甚大,小姐还年轻,万万不可再拖延下去。”   杨慧红其实也被自己的隐疾困扰很久了,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却迟迟不开月事,若不是服侍她的丫鬟婆子深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要疑心她家小姐是怀有身孕了。   杨慧红的性子古怪,这等私隐的事情也不好跟病中的母亲说,只是身子最近也不甚爽利,齐阳宅子里的那个父亲派来的老中医也是庸医一个,大约就能辨出人有没有咽气,别的全无作用。   现在无意中碰见个说对她病症的异乡女子,她这才停下脚步,多问几句。   知晚看她动了心思,便笑着道:“我随着亲戚来此地游玩,你我有缘,我不妨帮你诊脉看看,你照着我的药方子吃吃看,若是有效,便再来找我,我自给你调理一下。”   杨慧红觉得被个小姑娘搭搭脉也无妨,于是便跟着知晚一起去了道观的后花园子。   知晚给她搭脉之后,便也知道了大致的情形。   这位杨姑娘久久不出门,懒得挪动身子,大约三餐也是贪食些重油之物。   她这么大年岁却未嫁人,只能守着生病的母亲过活,长久以来气郁堵塞,乱了心肝气血,以至于体重攀升,身上的汗毛也颜色发黑,且得需要细细调节起居饮食,再辅以汤药调理。   不过眼下,还是要将她憋闷已久的月事催出来才稳妥。   所以知晚略略想了想,便提笔写下药方子递给了杨小姐。   然后,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嘱了杨小姐用药的事项,以及以后在何处寻她之后,便先行离开了。   毕竟与人交往讲究个由浅入深,此时她与杨慧红不熟,说些什么都是交浅言深。   不过从这位杨家小姐的处境来看,杨家大夫人的处境真的很不妙。   那岳家如今主事的是岳德维的母亲郭氏,一个妾侍出身的女子愣是生了足足四个子女,另外岳魁的美妾还有六房,也是各自生下儿女。   而岳魁虽然是杨家倒插门的女婿,可除了大房所生的孩子外,其他妾侍所出都随了他的岳姓,颇有鸠占鹊巢的势头。   知晚久在京城,熟谙高门大户府宅里的阴暗一面。她知道杨家如今已经被易了主,凋零得不成样子,可是还是想来试一试,看看杨氏母女究竟是何心性之人。   她跟表哥曾经商议过,贡县今年的盐价虽然平复下来,可终非长久之计。岳魁巧用杨氏女婿的名头,仗着先帝爷的圣旨,顺理成章地把持着贡县的盐业。   一旦他识破了表哥移花接木的海盐把戏,明年的盐价还是会有大的起伏。   而贡县的毒瘤也没法挖除干净!   而现在,知晚能做的不多,也只有寄希望于那个脾气乖戾的杨家小姐了。   剩下的日子里,知晚与成天复便是全身心的放松游玩,白日策马奔腾在齐阳的碧草蓝天下,驱赶着一群群如云的白羊。   在成天复看来,从京城里出来的晚晚,完全放下了假扮盛家香桥的重担。   她原本就应该是在蓝天草地下,这样畅快大笑的女子。   当她抱着雪白的羊羔,微微低头将脸儿贴在羊羔细软的毛儿上时,微微垂下弯长的睫毛,美得便如一副画境一般……   成天复看着那笑得明丽的少女,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将披风围在了她的身上,低低道:“这里风大,这般贪玩,要是着凉,可就要忌口不能吃荤了。”   知晚连忙紧了紧披风,川中各地的名吃都各有千秋,到哪里少吃一顿都不行。她的手在披风里鼓捣了一会,摸出了一颗扁扁的乳酪羊奶糖,递到了成天复的嘴边。   成天复看着她,慢慢咬住了糖,一不小心,还亲了她的指尖一下。   知晚的脸红了一下,看着他巧笑嫣然,脸颊若泛红的桃花,这是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都不能忍的,他忍不住低下头,可是却被知晚推开了:“成大人,你越来越不像话,那边的山丘还有人在放牧呢!”   说着,知晚赶紧站了起来,红着脸责怪表哥孟浪,然后拉着他开始采集草原山丘上的蒲公英。   这些日子来,有时候二人对弈独处时,也有情不自禁,贴脸相拥的时刻。不过表哥每次都会努力克制,很有分寸地及时停下。   毕竟他们还没有成亲,成天复觉得自己努努力,还能忍到成亲的那一日。   虽然这种两情相悦却不可畅意而为,对于年轻的郎君来说堪比炼狱火烤,但是成天复可不希望晚晚大着肚子回去,被母亲误会斥责她为人不检点,是以最近夜里那一口凉水井,颇为费水。   女色媚人,男色也是秀色可餐得很,知晚觉得自己在表哥年少美色的诱惑下,做人的底线一直不断下移。   不过她倒是很感激成天复能够拿捏分寸,没有越雷池半步。   祖母那一封信,如同扔进世外桃源的炸雷,总算让知晚略有清醒,她与表哥的贡县一场,终究是成空的镜花水月。   待表哥回去之后,她也无颜去见盛家的祖母和姑母,依着祖母秉正的为人,只要成天复稍微说出他俩已经逾越了正常表兄妹的防线,祖母是一定会让表哥负起责任,迎娶了她的。   但是姑母……是一定会闹的。   知晚从来不怕奸人构陷的麻烦,可是从小对亲情的渴望,让她尤为珍视盛家人对她的看法。   如今是自己动摇了心智,与表哥暗结私情,可是这段错误,只在川中生,川中止,是绝对不能入京城的。   所以这般想定了之后,她默默决定,大约陪他度过这段人生艰难之后,她还是会依着计划,离开盛家,带着舅舅一家远走高飞的。   有了这个打算,她倒是分外珍惜眼下与成天复相处的机会,在离开盛家以后,她也不知还会不会遇到像成天复这样让她心动不止的男人。   唯有希望表哥能够顺利完成贡县的盐务整顿,大展宏图。   毕竟像表哥这样的男子都心中有着抱负前程的,只希望他以后能够被委以重用,这样自己的离开也不会占据他太多的心神……   成天复原本是拉着她在采集草原上的蒲公英,她说要收集一些泡水喝,谁知走着走着,她突然走神,面带淡淡的忧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里一紧,突然站定,拉着她道:“待过年时,我们回去便成亲。”   知晚刚刚回神,不知成天复怎么又提起这事来,不由得一愣,有些哭笑不得道:“表哥,你每隔几日便提……时间还早呢,到时候再说吧。”   成天复嘴角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进宝一路气喘地跑了过来,跟知晚说道:“小……小姐,那位杨家小姐来寻您来了!”   原来那位杨小姐回去后,隔了一日,才去了药房,先拿药方子给药铺的坐堂郎中看,确定里面没有相冲的虎狼之药之后,便试着抓了一副,煎煮成汁水之后,连饮了三日,便终于来了癸水。   一时间,久压心头的阴霾都像挥散开了一般,通体都舒畅了。   杨慧红觉得那个姑娘有两把刷子,便寻思着将她找来,给自己的母亲看看。   结果到了知晚所说的住所时,她恰好跟表哥出去了。   留守的进宝知道小姐一直在等着这位杨慧红姑娘,连忙留住了她,亲自爬到后山去寻人。   知晚听说杨慧红来了,心里一喜。毕竟是女眷来访,成天复不好露面,所以知晚只一人回来接待这位杨小姐。   杨慧红这次倒是有了些许的礼节,谢过了钱小姐给开的方子后,便试探地说了说自己母亲的病情。   知晚听着杨慧红的描述,心里一沉,觉得她母亲的病症竟然跟太子爷当初的病症相类,都是异毒象尾草之症。   她听到一半时,便急急打断,告诉杨慧红事不宜迟,赶紧领她去杨家的老宅子替她母亲瞧病。   成天复一直坐在隔壁的房间等信,听到了知晚的猜测后,立刻派人偷偷围住了杨家老宅子——杨夫人真是被人下毒的话,那么杨宅里一定会有奸人的耳目监视这杨氏母女。   果不其然,就在杨慧红领着知晚进去不久,就有一个小厮牵着马儿偷偷跑了出来,还没跑多远,就被成天复的属下一个飞扑上去,一把将他给拉拽下马了。   被按住扇了几个嘴巴之后,那小厮立刻吐着血水和落牙哭丧脸道:“是岳老爷命这边的管事,宅子这边有风吹草动,就要向岳府那边通信。”   成天复听了这话,便举步朝着杨家大门走去,果然看见那管事的在里门横拦着知晚她们,不让她进夫人的院子。   “小姐,您这是听了什么江湖骗子的话,便寻了这么个丫头片子来给夫人看病?最近夫人咳血,最怕受风寒,您这么领人进去,若是出了事情,该如何跟老爷交待?”   那管事的横眉立目,看上去倒是比杨慧红更像主子。   杨慧红似乎受这个半主子的奴才辖治惯了,虽然一脸怒色,可还是忍气吞声地要说服管事放行。   就在这时,成天复已经大踏步走来,飞起一脚,就将那管事踹到了一边的墙上。   杨慧红吓了一跳,正要瞪眼问他是何人时,却被来者的英俊外表震慑得有些说不出话来,问话的音量都不自觉降下了几个调子:“这位公子……是何人,怎么能无故打人?” 第91章   成天复抱拳道:“在下乃钱小姐的表哥,听闻钱小姐说起杨小姐的母亲似乎有中毒之症,所以便疑心贵宅有贼人,正好遇到这个小厮牵马从后门而出,便捉来问,他说是管事的指使,要找人拦着,不让人给夫人瞧病。”   成天复的心眼子不逊于他的表妹,若是此时说出是岳魁指使,恐怕惹了身为女儿的杨慧红的反感。   现在只说是管事作梗,才能让杨慧红担忧母亲的病情。   其实他多虑了,这位杨小姐直愣愣地看着他的俊颜,就觉得这个年轻人长得这么好看,必定一身正气,绝对不是什么奸佞之辈!   她就这般信了他的话,拎起裙摆,狠狠踹了那被抓的小厮之后,连忙一把拉住了知晚的手腕,引着她去了母亲的房间。   成天复跟在后面,可是不便入女眷内房,只在外面守着。   知晚看着形容枯槁的杨氏已经浑浑噩噩,头不能抬的样子,也顾不得自我介绍,立刻过去搭脉。   这一品脉,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假,杨氏确实身中象尾草之毒,而且已经毒入骨髓,比太子当时的情况严重得多。   她连忙施针,同时写下药方子命人去煎煮。   要解香尾草之毒,所需要的药材不但繁复而且十分不易获得,当年太子解毒,也是一边克制毒素蔓延,一边海内海外的收罗,才算配出一副方子。   现在知晚就算知道解毒的方子,一时也凑不齐,只是逼出些毒素,同时尝试减缓毒素蔓延。   待银针落下,又一碗汤药下去后,一直昏迷不醒的杨氏突然剧烈咳嗽,待咳出浓黑的血水之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已经几日不见母亲清醒的杨慧红看了,喜极而泣,哭着跪伏在床边叫着娘亲。   知晚慢慢收针之后,看着针尖上的黑血,也是半响不语。   如此毒素已深入骨髓,就算寻来了神药也是枉然。杨氏中毒的年头太久,又一直没有妥善控毒,若是死了,也只会让人以为她得了痨病,乃是油尽灯枯而死。   岳魁占妻族家产,煞费苦心,又不想被乡里、杨家、盐行非议,更不想露出马脚,才寻来这奇毒,要害死结发妻子。   可是让人意外的是,当知晚说出杨氏乃中了奇毒时,那杨氏不同于满面惊惶的女儿,竟然毫无意外之色,仿佛一早便猜到了一般。   她缓缓开口道:“当年我父亲身子康健,可是突然就体弱无力,渐渐衰竭,与我现在的病症一模一样。人都道我这病,乃父女相承,并不奇怪。可是我心里一直觉得这病来得蹊跷,如今钱姑娘解了我心底的疑惑,总算是死得明白……只是可怜我父亲,只因为我当初选错了夫婿,便连累他老人家早早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她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最近他一直逼迫我在杨家祖祠认下岳德维作继子,承嗣杨家的香火,想来也是觉得我快死了,他要巧立名头,继续霸占着我杨家的盐井。”   知晚连忙替杨夫人擦拭眼泪,轻声道:“夫人,您刚刚排了些毒,不可大喜大悲,要心态平和些。”   杨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自己的女儿。她虽然现在变得有些肥胖,可是眉眼依稀可辨,原本是个清秀的姑娘。   杨家已经无后,若是她嫁人的话,一定是要招女婿入赘。   岳魁自然不愿有人重复他谋夺杨家家产的路子,干脆不嫁女儿,杨慧红生生被她那个狼心狗肺的老子给拖成老姑娘,杨慧红几次定亲不顺,居然被他做个做父亲的编排出命硬的名头,绝了她的议亲之路!   一步错,步步错,她当初就是被岳魁的花言巧语所骗,总觉得他入赘杨家折损了男儿自尊,所以总是对他心有补偿,竟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纳妾的要求,又引了母狼入窝。   当初她的嫡子被岳魁的妾侍所害,掉入池塘淹死,让她孤苦无依。那时岳魁的偏帮就让她彻底寒了心肠。   可那时父亲不在,岳魁已经掌握了杨家,她几次闹到杨家族长那里,也是无功而返,被人稀里糊涂地劝了回来。   得亏着他需要杨家女婿这块金字招牌,所以她才侥幸活到现在。   可是岳魁现在已经根基深厚,也不需要她作招牌了,待完成了岳德维入杨家的仪式后,便要对她赶尽杀绝了吧。   她虽然从梦里醒来,可是醒来却发现,自己还在更无望的噩梦里……   现在她的身子已然是这样,她也看开了生死。可是她死之后,女儿又会怎么样,实在不敢想,难道就此被他父亲关在老宅子里,老死一生吗?   想到这,眼泪又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知晚看着这情形,知道这个杨氏心里明镜一般,只是她引狼入室,岳魁如今在贡县一手遮天,这孤苦母女也无力回天。   于是她轻声说道:“杨小姐方才见过了我的表哥,他姓成,乃是贡县的新任知县……”   杨慧红听了之后,立刻站起来道:“若是这样甚好,那管事的下毒谋害我母亲,还请成知县代为做主,拿了这杀人凶手!”   不等知晚开口,杨氏便缓缓道:“这个管事是一年前才来到老宅子的,可是我中毒却不止二年。只怕他是凶手派到此处监工的,拿他治罪,全无用处。”   杨慧红听得一愣,想到这院子里的人都是父亲派来的后,忍不住颤抖着嘴唇道:“难道……母亲你是说,是爹爹他……”   杨氏闭上眼,拼命忍着怒气道:“不必叫他爹爹,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为了谋夺我杨家的盐井祖业,无所不用其极!任着歹毒的姨娘在宅院里兴风作浪,害死了你那才五岁的哥哥。若不是你是女孩,只怕也难以平安长大。我几次提出要给你招赘成亲,可他总是百般借口阻拦。自己倒是拼命纳妾。后来他渐渐稳住了脚跟,也用不到我杨家的名头了,便开始给我下毒。杨家的其他族亲如今也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压根不会来替我们母女撑腰做主。只怕我死了之后,杨家的盐井便要彻底姓岳了!”   杨慧红以前也知父母不和,不过母亲便是油纸封住了嘴一般,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说半句爹爹的不是。   她虽然恨嫁,埋怨过爹爹,可是就像爹爹所说,她的八字太硬,几次议亲,对方不是酒醉落水而死,就是突然悔婚不愿入赘。   若是再招女婿,也是害人。   几次之后,她也心灰意冷,唯有埋怨自己的时运不好,再加上母亲突然开始生病,她便歇了嫁人的心思,只想着好好侍奉母亲。   可是如今,母亲终于张嘴说出了家中的隐情。   平日看上去待她还好的父亲,原来竟是对她母女包藏这般祸心……   一时间,她实在难以接受,只能流着眼泪道:“母亲,您是病糊涂了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荒唐的话来?”   杨氏伸手拉住了女儿,悲声道:“我心里一直都知道,也不敢对你说半句,我们身边都是你爹爹的人,他又是那般的虎狼心肠,若是知道我洞悉了他的盘算,只怕立刻就要对我们母女动手。如今我已经时日不多,总要为你打算,幸好遇到了成知县,唯有恳请知县大人和钱姑娘替我想想法子,送红儿远远地离开贡县。我自己还有些私产,可以变卖作钱,一部分给红儿以后过活,另一半当作酬谢,赠与大人……”   可怜天下为母之心,杨氏虽然知道自己遭人暗算,可是满心想的并不是如何伸冤报仇,而是一心要为自己的女儿寻找出路。   杨慧红听得心里酸楚极了,抱住母亲瘦削的腰肢,埋在她的怀里呜咽痛哭。   知晚最看不得母女生死别离的场景,忍不住也眼圈一红,悄然落泪。   不过现在并不是感同身受之时,她吸了吸鼻子,柔声道:“杨夫人,我就不说些宽慰人的话了,您所中之毒的确很深,难以根除,可是我配了汤药,只要您按时服用的话,依然有月余与女儿相处的时光。您要知道,她一个女孩家,若孤身一人流落外地,就算有些钱财也难保一世太平。您若真想为她打算,不如放手一搏,为杨家枉死的亲人争一份天地公道,也给自己的女儿铺就一条锦绣的前程。”   杨氏听到这,不由得苦笑连连:“放手一搏?若是能够,我早就这么做了,可是岳魁他实在是在贡县一手遮天,我们孤儿寡母如何能与他斗?”   知晚微微一笑:“他之所以能飞扬跋扈,一手遮天,凭借的无非是从杨家继承来的盐井和先帝爷赐下的允许开采盐井的特权。可是这一份荣耀并非给他岳魁,是你们杨家的基业。只要他不再是杨家的赘婿,这贡县的盐井,与他何干?”   此话一出,杨夫人和小姐慧红的脸色皆为之一变。   不过杨夫人又是无奈的苦笑。   “钱小姐,您想得太简单了。若是能与他和离,我一早就这么做了,如今杨家族里,硬气的都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都是没有骨头的软货。我当初也动过和离的念头,结果就是送回杨家老宅子软禁,等到他姓岳的彻底把控了盐行,再不需要我杨家的招牌时,我便被下了毒等死……不,在岳魁那畜生的眼里,我已经跟死了无异。”   知晚沉着说道:“杨家老爷子不在,你便也没有掌事的长辈,你这把年岁,虽然儿子不在,可也是生育过,有女儿之人,大西律法,你乃招赘,若是与夫婿过得不和睦,赶走赘婿合理合法,谁都干涉不得!也不必亲族做主,甚至都不必争抢孩子家产的归处,只需要他净身出户。现如今我表哥愿意为你撑腰,只是问夫人舍不舍得这一门姻缘?”   杨夫人愤愤往地上吐了一口:“他这等狼心狗肺的男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怜惜,我对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他这尊瘟神,恐怕送都送不出去,我……要如何休了他?”   知晚柔声而坚毅地说道:“请杨夫人放心,只要你下定决定与岳魁一刀两断,我表哥成大人定当竭力为你们母女保驾护航!杨夫人若是想为自己的女儿着想,永绝后患的话,可能要舍得一样重要的东西……”   杨夫人抬头望她,心里一时不明白这个钱小姐究竟要她舍弃哪一样……不过杨夫人知道,这个像菩萨一般的小姑娘,如今是她女儿唯一的希望,将死之人,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为了女儿,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愿意!   再说那岳魁,派人跟紧了吴氏父子,准备要查清那细海盐的出处。可是前去跟踪的人,走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只觉得吴氏父子是领着伙计出去游山玩水,外加招兵买马了,在沿江地区又招了不少年轻的后生入伙。   可是压根看不到他们运送海盐的迹象。当这些情况被一五一十地被呈报上来后,岳魁来回踱步,突然脑子里似乎灵光一闪,立刻吩咐人再去探探成府隔壁的小院子。   算起来,那个钱娘子一直嚷嚷着要开的绣坊也支起摊子很久了,怎么一直不见有成品绣样子出来呢?   听说最近常冒烟的烟囱也灭了火,那院子似乎许久没有进人了。   那人辗转打听,甚至夜里架梯子爬墙去看,虽然怕被狗咬没敢下去,可是还是看到了那绣坊院子里的情形——满地的炉灶,像是军营行军造饭一般,而且到处都是跟盐场相仿的器具,还有漏斗铜盘与竹管相接,似乎层层过滤了什么似的。   而那桌面和盆底,依稀可见白花花的盐粒子。   当那人下了梯子,一溜烟爬回来给岳魁送信之后,一旁的二爷岳德维只见自己的父亲两眼发直,越瞪越大,头穴的青筋都爆裂起来了,最后恶狠狠地嘶吼道:“成家的狗杂碎!竟然敢用这种戏码糊弄我!”   岳德维还没闹清楚是什么回事,岳魁便道:“去,去派人去那县衙的库房里查看,看看那堆积在那的海盐都是些个什么!”   岳魁在衙门里有的是耳目,只是以前那些放盐的库房都是被成天复从京城带来的人看守,近身不得。   而现在那库房几乎无人看守,等进去之后,起初打开的几个袋子都是海盐,可再往里划开袋子时,流淌而出的全是白沙子了。   这么一算,号称三十车的海盐,其实不过是五袋子而已。   这次不光是岳魁,岳德维听了也气得浑身发抖。   这次因为盐井降价,造成的损失几乎大半都是他岳家一力承担的。原本他们自认倒霉,只要阻止江浙海盐占领盐市,便也认了。   原来成狗官玩的是“空城计”!坑死了他们岳家!   这真是气炸了岳家父子的心肺。但是定价会刚刚召开,他们又为了井盐降价,主动交出了之前藏匿的大批私盐,数量充足,压根不好炒高价格。   就算他们发现了海盐作假,朝令夕改再改盐价也是不可能了。   不过这姓成的如此蒙骗盐行,利用官权敲诈盐市的罪责是逃不掉了!   他们这就要领着盐行的人去找成天复兴师问罪!   可是成天复带着他那个貌美搅家不知去哪里游玩去了,这盐行的人带着人在县衙门前闹事,足足堵门堵了五日,那成知县才悠哉从外县回来。   岳魁现在对这成天复忌惮颇深。   当听闻他曾经带人去了齐阳附近时,顿时心里一翻,连忙派人去老宅子探看。   那些人去的时候,发现老宅子已经人去楼空,杨家母女都不见了踪迹,除了看门耳聋的老仆之外,再无别人,问那老仆也是一问三不知。   岳魁急得都满地打转了,他现在满心后悔的就是没早点弄死他的结发妻子!   不过他那个黄脸婆杨惜已经毒入骨髓,现在完全跟活死人一般,口不能言。这个成天复,究竟要带着他的妻女做什么?   岳魁再不敢轻敌,不管这成天复又在作什么鬼打算,他都不打算让他再继续兴风作浪下去了。   不过这么冒然去闹,也没有什么意思,岳魁直接代表盐行写了诉状告到了锦城知府那里,恰逢朝中派了巡察官考察川中官员政绩,也到了锦城。   于是谢知府特意将御史左大人也请来了贡县,正好实地考察一下这位新任成知县的官声如何。   岳魁知道,巡察官能定地方官员的生死,若是有错漏被上峰知道,一个小小的知县,甚至可以不必知会陛下,就地免职。   这个机会,他当然要好好把握。   当两位大人的轿子在县衙门前落下的时候,恰好盐行的人在县衙门前哄闹。   朱红色的官衙大门已经被粪水和臭鸡蛋糊满了大门。   御史左大人一下轿子,就闻到了刺鼻的腐臭味,不仅皱眉用巾帕捂鼻。   而岳魁则率领着盐行的众多魁首和盐帮的手下们跪在轿子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这位新任的成知县是如何“移花接木”蒙骗盐行,让他们以为井盐的地位不保,被迫赔钱降价的。   这一个个声泪俱下的“百姓”,外加县衙仓库里成堆的白沙子都是明证!   谢知府在一旁听得摇头叹气,时不时喂话:“左大人,您也听到了吧?这位成大人真是年少不知深浅,下官也是劝他多次,要体恤民情,可他压根不听……听说前些日子,几个江湖镖师走路有些横冲直撞,他竟然一言不合,便拔刀将那人的脑袋给砍下来了……到底是曾经的骠骑将军,真是出手狠厉,叫人生畏啊!”   左大人听得眉头紧皱,冷哼一声问道:“此话当真?成天复居然敢当街行凶?”   谢知府一副痛惜下属走了弯路的样子,叹气道:“若不是他为人太过豪横,这些百姓们又怎么会如此激愤来砸县衙的大门?大人,这些都是民声啊,还请大人秉公处置,将贡县百姓这些啼饥号寒的声音如实请奏陛下,以解贡县百姓的疾苦!”   左大人一脸正色道:“这是自然,陛下委派本官下来,就是要巡察地方官员的政绩。贡县井盐关乎天下,岂可任人儿戏,动摇国之根本?”   说完这话,那些“百姓”们总算让开一条路,让二位大人入公堂为盐行主持公道。   两位大人捂着鼻子等人用水将地面勉强冲刷干净了些后,这才举步踏入。   待坐定之后,左大人问:“成知县现在何处?”   一旁跟岳家通气的差役立刻道:“成知县这几日都是带着他妾侍外出游玩,刚刚回到县里,应该贪睡还没起呢吧!”   岳魁和谢知府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眼里带了几分惬意。   他们倒要看看一个枉顾民声,好色之徒,怎么能过得了以廉洁秉正闻名的左大人这一关卡。   眼看着左大人的脸色愈发难看,谢知府尤嫌不够一般,火上浇油道:“成大人到底是年轻,这宠爱妾侍贪玩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可惜左大人却不认同地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有人回禀道:“成大人方才忙于公务,才回衙署,要谒见二位大人”   左大人沉着脸道:“请吧,本官倒想亲耳听听,他这一方父母官到底是在忙着什么?”   不一会,一身官服的成天复器宇轩昂,面色沉静,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向二位大人施礼。   谢知府如今看到成天复牙根直痒痒。   今年的盐价定得太低,他能收到的回扣也几乎全无,他恨不得立刻拔掉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谢大人立刻迫不及待先发制人道:“成天复,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井盐的定价会上睁眼说瞎话,说什么你已经批到海盐大货,能直冲井盐的盐价。可是现在有人已经发现,你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反复提纯了些海盐,又用白沙冒充海盐大货,误导盐商,以致于他们开出了赔本的价钱,害得贡县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你可知罪!”   成天复笑了,看了看涌入堂里的“百姓”们,随手指了其中一位道:“这位百姓,是金担帮帮主,岳会长的得力干将,曾经替岳会长以一两银子二亩地的的低价,强行收购了贡县农民崔老三家的二十亩祖田,用来打井采盐。结果这一口井,一年里赚取的钱银以成百上千两为计,而原本还算殷实农家的崔老三一家,却因为得到的银子不够再买新地,而被迫沦为佃农,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谢大人,这些跟我要公道的‘百姓’们好歹将身上的绸缎衫子换一换啊,一个个都是吃得肚满肠肥的样子,也好意思自称倾家荡产?” 第92章   这一席话说得谢大人一时结舌,有些无言应对。   那些“百姓”听了,互相看了一眼后,立刻激愤起来,一个个喊着:“黑心狗官,不管盐商死活!”   反正堂上群情激奋的阵势拉开了,就算成天复再狡辩也是无用!   左大人似乎不耐聒噪,吩咐堂下的衙役道:“来人,若有再乱喊搅闹公堂者,就将他们轰撵出去!”   此话一出,公堂又恢复了安静。   左大人对着成天复道:“成大人,为官者当有公正二字,且不说你当初的用意为何,你如今用了花招欺骗了盐帮的盐商,是抵赖不得的吧?”   成天复倒很爽快地认下:“那海盐之事的确是我故布疑阵,不过贡县有人故意炒高盐价也是不争的事实。谢大人也明知盐价关乎天下安危,为何这么多年来,却任着贡县盐价水涨船高?而下官将盐价打下来后,你又为何这般急切地替一群鱼肉乡里,仓禀丰盈的富商们说话?”   “成天复!你这是在影射着什么?我看这贡县乱局就是从你来之后才有的!”   谢知府气得肥肉乱颤,怒声控诉。成天复扫了谢知府一眼,淡淡道:“二位大人来得不巧,本官还有一桩民事案子要审,还请两位大人在旁落座,待本官审理完了这件案子,再聆听大人的教诲也不迟。”   谢知府快要被成天复的嚣张气焰给气昏头了,现在明明说着盐税的案子,他又要搪塞弄出什么别的案子来?   可是左大人却点了点头:“本官来之前的确未曾知会成大人,既然你有案子,便先由着你来审理,然后再谈盐税之事……”   既然左大人发话了,谢知府纵然不愿也只能陪着左大人在一旁坐下。   岳魁立在下面心中不住冷笑。   成天复既然在御史大人面前痛快承认海盐作假,便无从抵赖。   有什么要紧的狗屁案子须得现在来审?   他分明就是想要拖延时间,这个黄毛小子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太久!   可是他的冷笑在看到那个姓钱的小娘们和女儿杨慧红一起搀扶着病容满面的妻子步入厅堂时,顿时消减无踪。   “夫人……你怎么来了?”原本该瘫躺在床上如同僵尸的发妻杨惜,竟然能在别人的搀扶下缓步走来!   他心里猛地吃惊之余,朝着身边一使眼色,两个膀大腰圆的随从便大步走过去,要将杨夫人“搀扶”出去。   可是没等他们过来,就有成天复的属下横在前面,不让他们近杨惜的身。   而杨夫人也颤颤巍巍地跪下开口道:“贡县杨家嫡女杨惜叩见知县大人。”   成天复道:“你便是当年蒙先皇褒奖赐下盐井开采权的杨家后人?”   杨夫人点头称是,随即被成天复赐座:“夫人体弱,请坐下说话。”   成天复又问:“不知夫人此来有何冤情要讲?”   杨夫人咳嗽了两声后,对成天复说道:“我来是为了一桩家事,还请大人代为民女做主……民女要与我的入赘丈夫岳魁和离,请大人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满堂之人皆为之色变。   在贡县人心里,几乎都忘了这摆设一般的杨夫人,只有前些日子岳魁提起要将老二过继到大夫人的名下时,那些盐行的人才依稀想起贡县的盐井姓杨,而不是姓岳。   为了岳家以后能名正言顺接手杨家的盐井,总要走一走形式,听说杨夫人快病死了,认个儿子正好冲喜,也免得死了后,没有捧灵哭丧的孝子。   可是现在久病不起,隐形人般的杨夫人突然出现在了公堂之上,而且开口就要跟岳魁和离,对贡县的盐商无异于晴天霹雳。   岳魁一脸惊怒,冲着女儿杨慧红道:“你母亲已经病糊涂了,你怎么将她带出来了?还不快些带你母亲回去将养!”   有人去齐阳老宅将杨家母女带出,他直觉有人要拿这母女做文章,来意不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黄脸婆子居然亲自上县衙提出和离!   要不是为了杨家这块招牌,他老早就弄死了这老娘们了!哪里轮得到她来公堂上给他丢人现眼!   一时间他心里轮转的歹毒念头可多了去了。现在唯有借口她病得痴傻了,赶紧将她弄回老宅子再说。   可是因为差役的阻拦,他却不能近身,只能瞪眼申斥女儿。   虽然父亲略略偏心,不甚关心她们母女,杨慧红原本在心里依然是很敬畏父亲的。可是自从知道了母亲生病的真相,还有自己所谓‘命硬’的真正原因,所有的敬爱都化成了恨。   所以听岳魁吼她,她也是狠狠瞪了回去。   老夫人杨惜看向了她那个狼心狗肺的丈夫,虚弱但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道:“你给我灌下的是奇毒象尾草,损害的是我的身子,又不是脑子,我清楚得很,我就是要跟你这个入赘杨家,霸占杨家祖业,却任着妾侍谋害嫡子的负心汉和离!不,不是和离,是我已经写好了休书,让你带着你的那些妾侍和狼崽子们滚出我杨家的宅院!我跟你岳魁一刀两断!”   岳魁的眼皮直跳,有些诧异自己苦心求来的奇毒居然被她发觉,只欲盖弥彰,声嘶力竭道:“夫人!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杨惜满面恨意地看着岳魁,而杨慧红则手捧着由母亲口述,她亲笔写下的诉状和休书呈递给了成天复。   成天复看完之后,又递给了一旁的左大人和谢知府,然后道:“杨夫人,你的状纸里说岳魁为了谋夺你家产,下毒害你,可有证据?”   杨惜缓缓道:“在我日常所吃的饭食里,皆有慢性奇毒象尾草,照顾我日常起居的仆人皆是岳魁派来的,而我自己娘家的老仆已经被岳魁全都发卖光了。这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岳魁,还需大人明察,为民女伸冤做主!”   岳魁也急了,连忙冲着谢知府和左大人喊道:“老夫真是冤枉!夫人一直久病不治,卧床不起,老夫一直派人尽心照顾,至于那些妾侍,不也是夫人你当初同意,我才纳娶的吗?再说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   一旁的柳知晚听了他的狡辩,倒是笑了:“岳会长,你以为你用的是奇毒象尾草,便可以瞒过一般郎中的眼睛,可以自然而然的杀妻夺产了?岂不知这毒早就有人用来害人,也被人识破过。至于你说的夫人同意纳妾,简直是荒唐的怪论,试问天下赘婿,有谁入了妻家的大门,便可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用妻族钱财纳妾入门的?就是夫人同意,你也应该没脸这般来做!而且你的妾侍可不止一人,足可证明你是见色忘义之徒!”   左大人这时也开口说话了:“既然是赘婿,顶立妻子的门户,自然不好纳妾。此虽然不是国法,却是约定俗成的常理。这杀妻之罪另当别审,不过单是这位岳先生带着妾侍儿孙在城中安住,而嫡妻嫡女却被送往乡下旧宅就很不像话,杨夫人以此要与岳先生和离,应当应分,此乃家事,呈报官家无非是做个公证,由成大人处置就是了。”   此话一出,再次满堂人色变,尤其是岳魁和谢知府。   因为就在这个左大人来之前,京城田家曾经给他们私下通气过,说这位左大人当年的恩科由田国舅主考,算得上是国舅田贤钟的门生。   这次陛下委派他前来时,田贤钟曾经私下宴请过他,酒过三巡,暗示他应该如何行事,定要坐实了成天复荼毒贡县百姓的罪名。   当时左大人是满口应承,表示一定会替国舅爷彻底解决贡县之患。   可是谁想到这位左大人在贡县的椅子都没坐热呢,就迫不及待地要拍板定下岳魁和杨惜和离的事情。   左大人该不会是傻子吧?他难道不知,若是岳魁跟杨家女和离,便没法再名正言顺地掌控杨家的盐井了!   岳魁可是田家在贡县的根基啊!   所以谢知府忙不迭打断了左大人的话:“左大人,岳会长在本地德高望重,若不是有他,贡县的盐业也不会如此兴旺。田国舅当年来贡县替陛下巡查时,也是对岳会长赞不绝口啊!这等夫妻之事,都是劝和不劝离,我们又怎好代管人家的家事,这些还是交给杨家的族人们处置吧……”   他这话一说完,堂上的其他人也纷纷下跪,都说岳会长乃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好人,如何能贸然准了杨氏一时激愤之词,让岳会长家破人亡?   其中有几个还是杨家的族人,冲着杨惜张嘴便是“大侄女,你莫要犯糊涂,如此家丑岂可外扬”一类的偏帮混账话。   知晚感觉道杨夫人的情绪波动,连忙揉捏着她的手穴低声道:“夫人千万不要动怒,我表哥一早便说了会有这些情况发生,我们见招拆招便是,有时跟猪油蒙心的畜类,是说不通人语的。不过……表哥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夫人您当早作决断,不然就算我们有心,也帮不了你们……”   杨惜被她揉捏着手穴,顿时觉得血脉畅通了许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看这个灵秀的小姑娘。   这姑娘昨晚跟女儿一起陪了她一晚上,与她演习了今日堂上可能发生的事和如何应对。   如今看来,这姑娘昨日预测的全都应验了。   若不是有一个英明果敢的县令在此,她和女儿真是在贡县求告无门,只能含冤老死在那杨家老宅子里。   既然如此,她不得不按小姑娘昨天最后的建言去做了。   她说得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先皇对杨家的恩赏太重,非一般福泽之人能够受用。如今竟然如诅咒一般,凋零了杨家,最后更要活活缠死她们母女两个了!   想到这,杨惜深吸一口气,在知晚的搀扶下,又重新跪下来,高声道:“民女此来,除了休夫,还要归还杨家的盐井开采权和御赐之物……”   此话一出,岳魁哈哈大笑后,阴气沉沉道:“你病了多年,贡县的盐务都是靠我一人独力支撑,你虽然定了杨家的名头,可也不能替贡县上千靠盐为生的百姓做主!代表盐井开采权的御赐之物在我的宅中供奉,你空口白牙说要归还,就是病妇疯话!谁要敢当真,贡县的百姓就敢掀了县衙的房盖子!”   杨惜冷冷一笑,突然慢慢从怀里突然掏出一个油布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小玉铲子,高高举到头顶道:“成大人,我杨家当年承袭了皇恩,福泽杨家数代。先帝当年御赐杨家玉铲一把,可以开采贡县盐井。但是再厚的恩泽也总有定数,当年先帝曾言,若是杨家人觉得财富够了的那一日,可送回玉铲,朝廷便收回盐井的开采之权。今日我乃杨家唯一嫡系,代表杨家送回玉铲,还请成大人代为转交给陛下!”   这时岳魁的眼睛慢慢睁得老大!岳家的二爷岳德维率先蹦起老高,高声喝道:“不可能,那是假的!御赐的玉铲明明在我父亲的手里!”   这是陛下御赐之物,就在他岳家的大宅子里,这个病婆子怎么会拿出个一样的?   杨惜冷笑道:“岳魁拿着的那个,是供奉在贡县杨家的祭堂上的,当初贡县地界多贼寇,杨家宅子也差点被盗。我父亲担忧御赐的玉铲会有被人盗走,便只仿了样子摆在那里。而真正的玉铲被父亲移到了杨家的老宅院的佛堂里,用金泥封印日日受香火供奉。若不是父亲弥留之际,偷偷说与我听,我也一直不知。”   事关重大,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岳德维急急命人取来他家的那一把,左大人起身验看着那两把玉铲。   在杨惜拿出的那一把上有先皇的拓字,而岳魁拿的那一把,却什么都没有,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岳魁抖着胡须,立刻指着杨慧红低吼:“你们杨家居然敢伪造先帝圣物,真是罪该万死!”   可是杨惜却冷笑道:“天下玉铲千万,我父亲不过又制了一把,样子不一样,他老人家也从未曾说过供在祭堂里的是陛下所赐之物。往年祭拜陛下,叩谢隆恩,父亲也是带我们回到杨家老宅,对着先皇挂在佛堂的题匾叩拜!御赐之物就在画像的后面。倒是你,在我父亲死了之后,每每都是对着假玉铲三叩九拜,犯下欺君之罪的人是你!”   岳魁的后背都冒起了冷汗。   他这时才回忆起死去的岳父,果然就如杨惜所说的样子,岳父大人每次祭拜先帝可都是回祖宅的……而自己祭拜那假物的时候,乃是全家祭拜先祖,顺道而为之罢了……   只是后来,他懒得再回杨家祖宅,便将先帝的画像移到了贡县的杨家大宅子里,与这假玉铲一起受拜!   由此可见,杨家父女始终是对自己留了一手,居然将这样的大事隐而不宣。   可是现在,他压根来不及羞恼,只能声嘶力竭地喊道:“如今杨家是我当家做主,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资格送回先帝赐物?”   说着,他便飞扑过去,妄图抢下那把玉铲,他身后的随从也一拥而上,想要拦住杨惜。   成天复这些天仔细调教过的官差,立刻上前将那些人死死用刀枪抵住,按在了地上。   而成天复则大步来到了杨惜近前,跪下接过了她呈递的玉铲,朗声说道:“先帝圣物,当年赠与杨家人,归还也理当是杨家人。当今陛下忧患国库空虚甚久,而贡县盐税亏空一年重似一年,如今杨夫人顾全大局,肯归还先帝恩赐,下官谨代表天下百姓苍生,谢过杨夫人的高节大义!”   说着,他便接过了那一把玉铲,然后转头对一旁的两位大人道:“今日我代陛下收回贡县三十八口盐井,还请二位大人做个见证。杨夫人宁可舍弃先帝恩赐,也要跟忘恩负义的赘婿岳魁一刀两断,其心之坚不容辩驳。她乃招婿,无需和离,今日写下休夫的休书一封,从此便跟岳魁再无干系!”   说着,他转身回到堂上,放置好圣物,便拿起官印,在杨惜的休书之上落印为证!   杨夫人与他一刀两断,并送还了先皇赐下的玉铲,就此一朝,岳魁跟贡县的盐井再无半分关系,彻底断了岳魁在贡县为恶的根本。   岳魁眼看着这般,心知今日若不阻拦下此事,岳家的泼天富贵便要就此中断。他当年委曲求全入赘杨家,苦心经营半世,岂肯让如山的富贵从自己的指缝间滑走?   想到这,他的杀心顿起,朝着身边的二儿子一递眼神。   岳德维心领神会,从里怀掏出一只竹哨使劲吹了起来,不多时从衙门外涌入一大批手持刀枪之人。   这些人都是跟岳家通气的绿林匪徒,平日里占山霸路,横行乡里。   因为一直得了岳家的资助,所以有时还会劫持官盐,再转入岳家的私库,变成私盐转卖。   总之岳家在贡县的耀武扬威,离不得这一群土匪。就连当初贡县的两任县令也是死在他们的手上。   岳魁恨成天复入骨,早就决定做个了断,若是这个御史左大人是办事的,当场将成天复革职查办,待押运出城转往锦城的时候,由着这帮土匪乔装成被成天复坑害的暴民,围住囚车将成天复伺机捅死。   可若左大人不能查办成天复,那这群人还是伪装成暴民入衙门,照样围殴死成天复。   这次在官衙外的匪徒,足有二百来号人,个个杀人不见血。   虽然成天复武功高强,可是好汉难敌群狼。这么多人,一人一斧头也足以将成天复剁成肉泥。   谢知府万万没想到岳魁竟然有这等打算,一时急得低吼:“岳会长,你……你这是要为何?”   岳魁往后退了几步,隐在了那匪首的身后,冷笑着道:“谢大人,我会留你一命,可是这屋堂里的其他人,就要对不住了……你们一会成了刀下冤魂,要怪就怪杨惜不守妇道,还有成天复这个搅屎棍子吧!”   说完,他便一挥手,那群匪徒立刻冲上,竟然率先砍死了两个盐会的魁首,然后便杀气腾腾朝着堂上扑来。   杀害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若非势不得已,岳魁绝不想这般当面堂,对面鼓的硬扛。   可是现在眼看着那左大人也不阻拦杨惜和离,岳家的盐井马上就要被收回。   他是被逼到墙角,那么就只能借口成天复治理不利,害得当地匪患成群,竟然光天化日下冲进公堂,杀害了满堂的官员。   等一会杀干净了,除了自己人之外,他还会留下谢大人,不过也要在自己和谢大人的身上添一些伤,装作是落网残鱼,幸免于难。   至于以后的事情,就看知府大人的笔头如何书写奏折,粉饰事情便是了。   可就在匪徒一起冲上来时,从公堂的两侧突然涌上来一群全身盔甲的营兵,一个个手持方盾,垒叠成塔,严严实实地护住了公堂上的大人们。   然后又是一排兵卒拉起弓弦,在盾牌缝隙间拉弓放箭。这等训练有素的兵卒,对付那些匪徒时井井有条。而从府衙外,也冲进大批的兵卒,将这些匪徒团团包围。   方才就在岳德维吹哨叫人的时候,知晚已经早早领着杨氏母女走一旁的侧门,绕到了公堂之后。   所以当前堂喊打喊杀的时候,知晚正在后面的书斋里,用表哥的茶具烧水做茶,给杨家母女解渴。   茶叶乃是表哥从京城带过来的庐山云雾,清雅翠绿的汤汁漾在洁白的茶杯里,很是诱人清心。   只是杨夫人和慧红小姐听着前面凄厉的打杀声有些心惊肉跳,再好的茶水也品不出滋味。   知晚却笑了笑道:“岳魁自以为买通了城门,可贡县平白涌入这么多的土匪怎么可能不留痕迹?他们还在城外徘徊时黑担帮的吴老帮主便给我表哥传了口信,我表哥一早就向交好的总兵借调了兵马。方才在衙门里跟他们言语拉扯的时候,这些兵卒就进了城,从衙门的后门偷偷进来。此时外面守着的盗匪应该也被人包了饺子,一个都逃不掉。”   杨慧红依然有些心神不宁,迟疑道:“那我爹……”她到底时做女儿的,临到了生死关头,还是有些不忍心。 第93章   知晚看了看杨小姐,正寻思着该如何接这无解的话题时,杨夫人却斩钉截铁道:“我那封休书写得清楚,既是休离了丈夫,也是断绝了他与你的父女之情。他姓岳,你姓杨,他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也与你毫无干系!”   岳魁原本是个心野胆大之辈,在贡县里无法无天这么多年,行事愈加狠辣肆无忌惮。   现在他接二连三在成天复这里受挫,已经是被逼得恶狗跳墙,终于是放开恶胆,行那白日公堂屠戮朝廷命官的勾当……   杨夫人这两天一直在琢磨着钱小姐跟她所提的事情。   这位钱小姐不光医术高超,说话也直指人的痛痒之处,可毕竟牵涉到杨家祖业,所以她犹豫不定,虽然揣着玉铲,可未下定交还的决心。   方才在公堂上,她看到了岳魁煽动族人围攻她们母女的情形,才下定了决心。只要盐井还在杨家手里,自己死后女儿定然被岳魁或者其他杨家族人控制住,过着如自己一般的痛苦日子。杨夫人闭上眼睛,突然无比庆幸自己方才的做法。   她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必须让害她如此的岳魁,死在她的前头,不然她的女儿便要坠入无边的深渊。   现在看女儿心软,杨夫人赶紧提醒女儿:“你难道不知他现在犯下的是滔天的罪行,我就算与他断绝夫妻关系,恐怕都要受他牵连,你就别想着他有什么好下场!”   杨慧红被母亲申斥一通,便也闭口不提。她虽然久居府宅,也知道父亲带了一帮匪徒屠戮县衙会是什么样的大罪。   就在这时,前厅的砍杀声已经停歇。   不多时,青砚先过来给后院的柳姑娘报信,免得她心中着急。   青砚怕吓着女眷,说得甚是简洁,只说岳德维已经被乱箭射死,而岳魁也身负重伤,想要逃出县衙时,被人擒获。   听到这,杨夫人久病枯槁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   知晚默默地看着,她知道那看起来有些狰狞惬意的笑,乃是身负血海深仇,大仇得报的畅快。   曾经的夫妻,却闹得如此凄惨下场,也不知杨慧红的心底会不会从此畏惧婚姻,不敢再嫁人?   这一场变乱因为成天复周全的准备而终于平定。   左大人虽然听闻贡县民风彪悍,但是压根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公然领土匪入县衙杀知县和钦差的桥段。   从满地血腥的县衙里出来时,脚都是有些发软的。   其实他出京时,田家和太子,甚至慈宁王府都找过他,由此可见贡县情势是多么复杂。   不过他为官多年,官声一直不错,就是因为他拎得清。所以陛下问他,都有哪些人找过他,又都说了什么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毫不隐瞒。   田家是希望他到那里寻了被贬官员成天复的错处,再次谏书陛下。   而太子多是公务上的交代,毕竟太子现在监管盐务,对他进行一番郑重叮咛,只说那里民风彪悍,形势错综复杂,要他注意个人的安全,同时也要彻底解决朝廷的盐务隐患。今年山东闹灾,可国库空虚,实在是拿不出钱银做些实事,所以太子对他此行能否对成天复彻查盐务有帮助,也是寄以重望。   至于慈宁王倒像真的只是饮酒到了兴致,顺便聊了几句巴蜀人情而已。   陛下听完了各方对左大人的寄望,便问左大人怎么打算的,毕竟他是田贤钟的门生,也已经答应了田家一定会替国舅爷彻底解决贡县之患。   不过左大人却说他乃殿试出身,若真论门生,也该是天子门生。   至于跟国舅爷保证,一定去除贡县之患也并无错处,因为贡县之患也是天下之患,他唯有秉公处理,无愧于心。   陛下当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可见陛下不希望他偏颇到哪一方去。   左大人为官秉承的就是为人臣之心,行忠君之事,到贡县来本就不偏不倚。   而如今经历这场围县浩劫后,他更是感慨成天复做事不易,非常之地就该用些非常手段。   不过谢知府与岳魁沆瀣一气的罪责肯定是逃脱不掉。   岳魁官商勾结一案事关重大,而成天复早前便整理出了岳魁之前在贡县制造井难为恶的案卷。   随后的几天里,岳魁为恶多年的案件全都翻检出来。   之前哑然无声的百姓,纷纷前来喊冤告状。   知晚所住的院子离县衙很近,只觉得一天里那门口的冤鼓声似乎没有断过。   那些苦主们全都拿着诉状前来告状伸冤,给坠入井里的岳魁再补充几块大石头。   左大人便领着人扎在了县衙里,埋首整理卷宗,将来呈报给陛下。   而成天复则提审了重伤的岳魁,别的不问,只问他用来毒害发妻的象尾草来自何处。   那象尾草并非寻常可见的毒物,而岳魁竟然能有这种稀罕物,会不会跟太子当年中毒有些渊源?   岳魁事已至此,便是疯狂赌徒赌输了了全部,狞笑着就是不说话。   他已经身负重伤不好再用刑法,成天复寻思着给他医治一下,待伤势好转再细细询问。   可就在岳魁被关押的第三天夜里,他竟然被人勒死在了监牢里。虽然当时的现场被布置成他用布条勒住脖子绑在气窗栅栏上悬梁自尽的样子。但是依着他的伤势,连站起都吃力,又怎么会够到气窗绑上布条自尽呢?   很明显,是有人要杀他灭口。可是灭口的是哪一桩事?是盐务贪污案?还是太子投毒案?   无论哪件,都足够幕后之人惴惴不安,才会杀人灭口。   可是那天狱卒恰好吃坏了肚子,换班了几次,一时竟然查不出人来,待查出眉目时,当事人又“畏罪自杀”最终断了线索。   如此繁复的事情,让成天复整日扎在县衙里出不来。   知晚知道现在的案子干系重大,牢房里又死了人,她生怕有人再对表哥和钦差左大人不利,所以一日三餐包括茶水都是亲自准备,再亲自送去。   如此整整十天,当左大人梳理好案情回转京城上报时,知晚总算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岳家的倒台,让贡县的气氛为之大变。   比如说,知晚去隔壁买豆花,那位小婶子居然会单独给她留一碗满是梅花肉馅,咸甜口的肉浇头。   小婶子的丈夫死于盐井井架倒塌,当初不过是得了二两银子的赔偿,人命比猪还贱。   而现在,她又重新在县衙那里得到了从岳魁家产里扣除的赔偿金,足足有一百两。别说梅肉馅子的浇头,就是山珍龙肉也浇得!   而街坊邻里再看见成大人与钱小姐时,也是满面带笑,态度恭谨。   川中百姓的朴实热情扑面而来。   这样一来,成天复不免调侃:“我们若是能在川中成亲便好了,照着本官现在的人缘,这喜包贺礼一定能收不少!”   知晚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再想起他们初来的时候,百姓们一个个爱搭不理,唯恐跟大人交情太深,须得葬礼上随银子的样子,也是心有感慨。   但愿以后贡县再无盐霸,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   至于杨家,交出了盐井的开采权之后,因为岳魁的死,也可以合理收回自己的家产,包括岳魁父子之前为恶的赔偿金,其实也是从杨家的家产里扣除的。   岳魁之罪祸连九族,他的姬妾儿女都不能幸免于难。不过杨惜因为及时递交了休书,母女两个在公堂上跟岳魁义绝,又是这案子的苦主,终于可以免遭牵连。   用左大人的话讲,杨夫人大义灭亲,检举了丈夫的不义,又深明大义归还了当年先帝赐下的盐井,若是陛下知道,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大大褒奖杨家母女。   不管怎么样,杨惜终于可以带着女儿回到贡县的宅院,慢慢清理门户了。   杨惜别无所愿,只有一件事情要求着钱小姐帮衬着她,就是替她挑拣个好后生,好为女儿说亲。   杨慧红因为她那个利益蒙心的父亲的耽搁,已经蹉跎到二十有八了。   如今知道了当年女儿命硬之事,纯属构陷,杨夫人当然希望自己还有一口气时,看着女儿嫁人,早日生儿育女,也算有了亲人陪在她身边,这样杨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才能安心咽气。   要知道杨家可是贡县首富,多年积财,就算上交了盐井,那田地家产也是无数。所以这边岳魁一倒台,那边求取杨家小姐的人竟也不少。除了一部分是死了妻子的鳏夫之外,甚至从未娶亲的年轻后生也不少。   杨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再招来一个蛇蝎心肠的岳魁入门。   所以求着知晚的深意,也是希望这位机智聪慧的小姐给女儿把把关。   知晚以前虽然经常帮助嫡母料理府宅内外的事情,可是保媒拉纤却是头一遭。   她觉得这个不是骡马相配,随便配在一起就成的,所以便去问杨慧红的意思。   杨慧红这些日子已经喝着钱小姐给她开的汤药,再加上戒了油腻荤腥,宅院上下也需要她时时走动操劳,竟然清减了不少。   清秀的眉眼也从昔日油腻的脸上浮了出来。听到钱小姐偷偷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居然半点扭捏都没有:“年龄要小些,死了老婆的不要,对了,这模样身材也要好,若是能像你表哥那样,才最好!”   知晚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具体的要求,还能毫不扭捏地提出来,一时敬佩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经过你父亲这一遭,该对嫁人心存疑虑……”   杨慧红苦笑了一下:“那都是因为我母亲处处惯着父亲,当初居然连纳妾的事情都肯答应!我可不会步了她的后尘,钱财自是要攥在自己的手里才行。以前总被人笑话我嫁不出去,如今我偏要嫁个小的,让他们都瞧瞧!”   杨慧红的性子是川中妹子的泼辣劲儿,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在争强好胜这方面承袭了她父亲的心性。   只是这嫁小的,又是不好找,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却偏屈就个脾气不好的老姑娘,大半都是图财,这个媒,她可不敢保!   于是她便将这事儿说给成天复听,最后还半开玩笑道:“人家杨小姐这是看上了你,要不你委屈一下,入赘杨家算了……”   成天复正在给她抄写药单子,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地拿笔在她脸上添了黑胡子:“敢说出这等出让男人之言,真该大刑伺候!”   知晚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画花了脸儿,自然恼得也要抓笔在他脸上添几笔。   可是成天复一个巧劲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轻轻一扯,便将她带入了怀中。   这些日子来,小表妹也跟着他忙前忙后,立下汗马功劳。   别的不说,单是这个规劝杨夫人与岳魁义绝的点子,一般的男子都不会往后宅院这个方向去想。   偏偏她古灵精怪,另辟蹊径,一下子让贡县的盐务祸源釜底抽薪,彻底断了根儿。   看着表妹灵动的大眼,还有嫣红的唇,成天复竟然想不起有多久没与这软玉的小表妹亲近了。   一时心头不禁一热,头也渐渐低下。   看着他突然低下头,知晚自然知道他要干嘛,她故意不躲,却在他挨过来时,将被画了黑胡子的脸儿一偏,凑上去蹭了成天复一脸的墨汁。   两个人正闹成一团的时候,青砚在院子外喊道:“少爷,京城里来信了!”   如今这宅院里的仆役似乎都感染了进宝的气质,一个个大煞风景得很!   不过有家书来,自然不能耽搁,成天复一边用巾帕擦脸,一边展开信看。   信里依旧是说着家里的日常。   只是跟祖母往常急着催促他二人回来不同,这信里很委婉地让知晚今年过年的时候若无必要,就别回来了。   毕竟舟车劳顿,天复为官事务繁忙,若是为了她再来回折腾,未免折腾人。   这话说得都在情理,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知晚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只觉得这信里似乎藏掖着什么。   成天复若无其事地从她的手里抽回了信,说她有些多虑了。若是家里老人身体有恙,家里是不会瞒着他们的,大约也就是信里所说的这般。   于是放下信之后,知晚说要去药房给杨夫人配药,而成天复则回到自己屋里洗脸。   等脸上的墨汁洗净之后,他再次展开了那信,看了又看,就在这时青砚走过来道:“四少爷,这次送信的是盛辉。”   成天复闻言抬头,即刻从内院出来,径直找了前来送信之人,问他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   知晚不知道,这次前来送信的并非一般的小厮,而是盛家老管事的大儿子盛辉。   老管事年事已高,深得秦老太君的信任,所以他的大儿子子承父业,这两年都是跟在老管事在府里做事,跟着学东西,准备接过老爷子的这一摊子事情。   盛辉一看四少爷出来了,连忙将他请到一旁,小声道:“老太君跟小的有交代,若是姑娘问,便什么都不说,若是少爷您问,便跟您说说实情,让您斟酌着看……”   成天复一皱眉问:“究竟怎么了?”   盛辉叹气道:“家里都乱套了,让我从哪头说啊,就是盛大小姐……回府啦!”   成天复微微瞪大了眼睛,不过眉头未皱,只沉默了一回后道:“表妹从何处回来?这几年境况如何?可安好?”   盛辉却皱紧眉头道:“她当初跟那戏子私奔,去了南洋,靠着变卖当初从家里带出去的古董,跟戏子在当地开了饭铺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偷偷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就差在街头要饭了,要不是她拉拽住了我爹,我爹差一点就没认出她来……听说是半路上盘缠被人偷了……在外面这么多年,似乎吃了不少苦……”   成天复静静听着,然后低声道:“表妹回来是好事,她如今回府,也算去了祖母一块心病。”   盛辉听了苦涩得一咧嘴,他小时候就跟父亲在府里帮忙,也是见过那位真正的盛香桥小姐的,她在府里的日子,哪有消停的时候?   他起初是不知隐情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大小姐突然转了性情,变得温淑可人,带领着一家老小度过一道道的难关,渐渐的竟让人忘了她小时候的恶劣。   可是最近,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在家里的这位小姐竟然是假的!   而回来的这位,年岁都被狗啃了,除了长大些,人也因为吃了苦,变得沧桑了以外,脾气秉性是半点没变,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愈加敏感。   她回家这短短两个月,起初还好,听闻了父亲盛宣禾去世的消息,大哭一场,哭诉自己的不孝。   可渐渐的,盛大小姐从姑母,还有书云和香兰的嘴里听到了“自己”这两年来的事迹,是越听越不是滋味。   尤其是盛香桥什么容貌风姿名动京城,乃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座上宾,更是被皇上亲自册封为“卢医县主”这些哪一件跟她真正的盛香桥挨得上?大有自己的锦绣前程,却被个不知名的乡野丫头偷去,改得面目全非,承接不住的酸涩。   甚至她刚回府时,被祖母关到了后院子里,谁也不让见,直到身子将养差不多了,祖母才跟家里人讲了盛香桥当初被替换的事情。   毕竟真正的盛香桥回来了,她也直言后悔当初偷跑,想回到府里好好跟亲人相聚。秦老太君当初将此事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也就不必关顾外面的闲言碎语,又总不能将她藏着一辈子不见人。   于是老太太想了几个晚上,便跟王芙,女儿桂娘,还有家里大了的孩子,比如书云和香兰交待了实情。   香兰听得心惊,简直是要吓死。别的不说,只要想到盛香桥当年原来真的偷跑出去,现在才回来,就让她自觉自己的婚姻前程无望,要被混账大姐给完全拖累了。   她甚至偷偷跑去问祖母,为什么不将这个真的送去庙庵,免得败坏了家里的女孩的名声。   秦老太君叹了口气道:“你爹若是还在,就算他再怎么苦求我,我都要将他的爱女送进庵堂,周全了盛家的名声。可是现在你爹不在了,他有多疼你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甚至为了能让你大姐能体面回盛家,才找来个跟她像的丫头来顶。他不在了,我也不能欺负他的孤女,总要成全他这片慈父之心。”   香兰眼看不能送姐姐去当姑子,看着这回来的姐姐是百般不顺眼,觉得她真是处处都不及家里原来的那个假的!   这言语间的酸味便不自觉蔓延开来。   盛香桥如何能听不出香兰话里的尖刺?   她是藏不住心情的直肠子,也自觉自己竟然被个乡野丫头比下去了。   这心里一不舒服,就觉得家里人都在处处拿着她跟那个假货比较,于是火气说生就生。   比如家里人围坐一起饮汤,王芙无意中说了句还是大姑娘配的花胶汤更顺口些,盛大小姐听了,就会气得举起那汤罐子往地上摔,直直问她什么时候给人配过补汤?还是什么狗东西都能叫大姑娘?   偏偏家里人真是天长日久习惯了,就算再怎么加小心,也会无意中泄露出柳知晚这些年在盛家生活过的痕迹。   于是盛香桥的脾气就跟满地的爆竹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炸出一个响来。   盛桂娘被自己的这个亲侄女气得都要翻白眼儿了,干脆不再蹬娘家的门,避一避这小瘟神,   就连秦老太君自己都被气得病倒两回了。   当盛辉一口气说出了家里的鸡飞狗跳之后,又补充道:“现在老祖宗对外宣称大姑娘一直病着,并未敢让她出去见人。家里人也都知道这事传扬出去不好,便也都捂着不说……只盼着将大姑娘养好了,再给她寻门亲事,远嫁出去就得了。”   成天复听到这里才微微蹙眉,想了一下道:“既然家里这样的情形,外祖母怎么还不希望我回去呢?”   盛辉叹气道:“老太太不就是纠结着这事,才不让您和小姐回的吗?按照老太太原先的意思,不管亲生的,还是领养的孙女,都是她的心尖尖,她都得留下。大不了盛小姐回归本位,而这边的这位便作了老太君那边的亲戚投亲入府。直说这姐妹从小长得像就是了。可是现在家里那位闹得跟混世魔王一般,若这边也回府,那不得立刻上去抓脸扯脖子啊!所以老祖宗想着,先安抚好家里的那位,再让这边的顺顺当当地回去。” 第94章   成天复低声跟盛辉简单说了几句,只说老太太不必焦虑,他这边都会安排妥当,大约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回京述职,到时候一定会安排好家中的事情。   两个人在院墙外说了一会后,便一起离开了。   待他们走了好一会,那院墙的树上慢慢滑下一人,正是柳知晚。   她并非有意偷听,而是给杨家的夫人配药的时候,恰好少了一味槐树花,想着宅子后里那一株开得正旺,便干脆提裙子上树去摘。   没想到刚刚摘了几朵,看见原该在京城的管家之子盛辉一路拉拽着成天复来到了树下院墙外,偷偷说了盛家的隐情。   她闭气的功夫是跟成天复学的,躲在树上屏气凝神半天无人发现。   等人走了,她也从树上滑落下来,跟着一起滑落下来的是不知什么滋味的心情。   她当初刚到盛家的时候,真是日盼夜盼着真正的盛家小姐回来,她好带着盛家的赏银远走高飞,自去过活。   现在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全无欣喜,只有万般不舍。   既舍不得慈爱祖母,也舍不得傻大姐的姑母,舍不得弟弟书云,甚至舍不得总拿话酸人的盛香兰。   不过盛香桥小姐会对她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也情有可原,毕竟谁被别人冒名顶替了,都会对留在家里那么多年冒牌货觉得万分的不舒爽。   祖母想要两个真假孙女都留下的念头,终究不妥。   依着盛香桥从小到大的偏激性格,很有可能会想岔了,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想到这里,知晚自嘲地笑了笑。   她原本还想着如何离开盛家而不让祖母伤心,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如今她若走了,倒算是成全了盛家上下,免了祖母的左右为难。   她一路幽魂一般回了自己屋子,安静地坐了好一会,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头,不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而是从自己妆匣子里拿出一样样东西。   这些都是她备下许久,应对今日的情况的。除了捆成卷的银票子外,还有一张她从表哥的审案卷宗里抄录的文案。   这些日子来,成天复一直整理着岳魁的罪状准备上报朝廷,而这一页文案是岳魁豢养的江湖豪客幕僚手下的供词。虽然岳魁在狱中被人灭口,但是象尾草这等奇物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岳魁的手里。   成天复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便着重审讯岳魁的心腹手下,重点审查他可否跟擅长用药的江湖术士有往来。   这般审问下来,果然颇有收获。   大约几十年前,岳魁曾经收容过一位江湖炼丹士,那位炼丹士似乎在苗疆那边犯了人命官司,被岳魁收容。   后来那位炼丹师便在锦城隐居,做了坐堂郎中。但是他的医馆不大开门,最常接待的是岳魁本人。   有时候有京城密客来访时,岳魁也会引着去见那郎中。   就在宣元年时,岳魁曾经接了京城里一位贵人的密函,然后亲自去了锦城,找到了郎中。   他请了那位郎中入夜去湖上饮酒,不过岳魁的心腹手下发现,上船的时候是两个人,下船时,却只岳魁一人下来了。   过了两天,江上打捞起一具浮尸,正是那位江湖郎中。   岳魁手里过的人命官司是罄竹难书,所以要不是成天复特意顺着这个方向问,他的那些心腹压根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知晚在翻看表哥卷宗的时候,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直觉里面有些隐情。   什么样的江湖郎中值得岳魁这样以赚钱为第一要义的人亲自去见,又亲自杀人灭口推人入江?   而这么一算的话,这命案发生的事情,不正好是她的母亲夏安之入宫,发现太子中的是象尾草毒的时候吗?   如果说那位滇籍的江湖郎中便是配下象尾草的用毒高手,那么因为机缘巧合,岳魁得此人,便将他举荐给了慈宁王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毕竟岳魁跟慈宁王府也过从甚密,有着长久的利益输送。岳魁这些年来如此呼风唤雨,也是因为苦心经营人脉的缘故。据她所知,岳魁可是慈宁王府和田家两边都吃得开啊。   至于杀人灭口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那幕后的真凶生怕有人发现这毒的真正配制者,所以才急急让中间人杀人灭迹。   如此一来高高在上的王爷,跟锦城湖里淹死的一个郎中自然全都联系不上,任谁也无法而知,慈宁王会通过岳魁得了一位用毒的高手。   这些人命案子,成天复都不会同她讲的。毕竟在他看来,晚晚已经经历了太多至暗人性,何必再纠结于灭门的血海深仇里?这些是男人该做的事情,知晚就该做些小姑娘该做的消遣营生,或者去过足赚钱的瘾头就好。   不过知晚却不是这么想,只要想到若是能印证慈宁王谋害太子的真相,知晚的心绪便不能平静。   陛下是和稀泥的高手,就算臣子枉死在他这个暴戾大儿子的手里,他也是难得糊涂,大事小办。   可是若是陛下看到慈宁王谋害皇储的确凿证据时,他会不会还是一脸无所谓,给自己的皇位继承人留下致命的隐患?   逼迫陛下亲手处决儿子的事情,绝对不能由表哥来做,这一定招来陛下的怨恨,断了表哥的大好前程。   知晚看了看自己手头收集的材料,再想着盛家的真正千金终于回来的消息,觉得自己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虽然她有那么多的不舍得……想到这,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上面似乎还有他留下的余温,只是这终究也是她作为盛香桥,偷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因为贡县案情牵涉重大,成天复得了陛下急召,要与左大人一起回京述职。   这正合成天复的心意,毕竟家里也有挠头的事情等待着他来处置,而他让知晚留下的借口便是陛下乃是急诏,一路必定快马行程,不方便带女眷。她最好等他的消息,再坐慢船回京。   知晚乖巧应下。她平日里就买下了贡县的一些土特产,然后跟进宝一起分装好了,用防水的油布封上,让成天复一并带回去。   虽然是因为公务而回。但表哥离家在外甚久,总不好空手回去。家里的孩子女眷也多,带回些东西,也见心意。   成天复以前都是自己操办这些的,不过来贡县以来,一直是在刀山油锅间而行,也顾不上这些了。   他见知晚费心张罗准备了,自然放心,所以也没有挨个去看,只让青砚入袋打包,装在马背上便是了。   临行之前,知晚拿出了自己给他做的衣服鞋子。   她在川中大多时都是闲着无事的,这小宅小院子的,也没有以前盛家那么多的事情要她操心。   所以她难得空出大段时间,亲自裁剪缝补,一针一线一个纽扣都未假于人手,给成天复缝补了一件湖蓝色的长袍子。   临了,她看剩下了布料子,甚至还做了配套的鞋子。   成天复接过时,立刻穿上,一边扣扣子,一边还笑问她:“你是不是给家里的哥儿又都各自做了一套?”   知晚一替他整理衣领子,一边说道:“连盘扣都是我自己做的,凝烟这些擅长女红的丫鬟也不在我身边,做这一件便累得不行,再多做一件,只怕要累瞎眼睛了……你放心,家里哥儿姐儿的衣服,我都是在城中蜀锦绣房里定做的……只是你身上的这件没有那些买来的精致,你若不喜欢,我再给你买一件……”   成天复环住了她的腰肢,越看越觉得柳家小表妹有新婚娇妻的贤惠劲儿了。   “你做的孤品,最是难得,这衣服以后穿坏了也不能扔!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去了京城便会安顿好一切,让你舒舒心心地回京,到时候我们便成亲。”   说这话时,成天复充满了笃定。   知晚没有反驳,只是半垂眼皮,微笑着道:“公事要紧,你先回京处理公务,我这边没什么须得你操心的……”   成天复低头看着她,微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下的礼,应该也能按时送达,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担忧什么。这次回京以后,我定然会安排妥当,不会叫你跟我一起跪家祠的。”   知晚笑了笑,只抬头对他道:“我给家里备的礼都贴了名签,你到时候按照名字给就是了。你母亲这半生不易,对于儿媳妇的心气又极高,所以你回去后不必心急,先跟家人团聚了以后再说……”   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是已经准备好了跟家里人摊牌,成天复这几日心里隐隐的担忧顿时消散。   她是喜欢他的,自然会跟他一起努力。如此一来,母亲的阻挠也不会成问题。只要他能劝动外祖母,外祖母自然也能说服了母亲。   成天复是带兵的谋略,朝臣的章程,凡事最后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便好。   总之知晚回京时,他绝对不教母亲在她面前吐酸话就是了。   至于表妹盛香桥,就像外祖母所想,只能远嫁,不然依着她的名声在京城也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这般,成天复准备妥当之后,便跟左大人赶往京城。   在表哥走后,知晚带着进宝,让车夫赶车去了一趟锦城。   临出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斜对街的茶铺子里,吴少帮主正跟杨小姐在掰扯着赔偿家私的事情。   因为杨家母女要从齐阳搬回来,所以黑担帮的少帮主便受成天复的委托,替杨氏母女搬家。   据说是搬家的时候,杨小姐一口咬定吴少帮主打碎了她的一个祖传花瓶。可是吴少帮主却说她冤枉人,明明是她自己摔碎的,她简直跟她老子一个德行!   据说那天俩人吵得甚是厉害,那个杨小姐后来有几次去找吴少帮主理论,吴少帮主不肯见她,却被老帮主说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给一脚踹出去了。   现在知晚隔着车帘子一看,那杨小姐紧挨着吴少帮主坐着,正一个劲儿将糕饼往他嘴里塞呢。那亲热劲儿也不像讨债的啊?   进宝也看着了,佩服得连连点头,直说这位杨小姐一旦看准了男人真是下手狠稳,小吴帮主虽然年过二十,可一直都没有娶亲,人虽然长得黑,可身材绝对够健硕。   这位杨小姐的架势,是天价的花瓶要靠男人年轻健硕的身体来偿还了。   看着吴少帮主一脸困窘,却不好起身离开的样子,应该是被杨小姐言语给拿捏住了。   看来知晚的红娘营生还未开张,便可以宣告结束了。   这二十八岁的小姐,一旦解除了命运的禁锢,便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完全凭借一己之力,便缠住住了一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子。   这个吴少帮主人品不错,若是真的娶了杨小姐,从杨小姐的角度看,也算是美满姻缘。   这一路上,进宝也被杨小姐给励志鼓舞到了,直嚷嚷自己也该在贡县的盐帮子弟里寻个精壮的汉子嫁了。   知晚听了,微笑道:“你若寻到合适的,我给你出一份嫁妆,不过我要离开贡县,大约是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进宝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小姐你要回京城去?成大人不是让你在这等他吗?”   知晚摇了摇头头,淡淡道:“我还有些未了的事情,便不等他了,过两日便走。”   进宝听了立刻道:“我也得跟你走,不能让你一个人上路。”   知晚觉得她是陈二爷的人,若留着她在身边,岂不是给表哥留下线索让他追来?这可不是她的本意,她走的时候,是要给表哥留下书信,陈明厉害,跟表哥做个彻底了断的。留下进宝,岂不是藕断丝连?   可是进宝却满不在乎道:“我就是个在码头做杂工的丫头,又没有卖身给二爷,小姐您现在给我的月钱可顶了以前在码头半年的工钱,您放心,我就算一辈子不嫁,也得在您身边尽忠职守,将钱赚够了。再说了,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上路像话吗?我总得护送着小姐你跟你舅舅团聚了才成。”   进宝不是花花肠子的人,她说得都是大实话。虽然她平时打呼噜声音大了些,干活也没有凝烟那种自觉利索劲儿,但是打架骂人、支帐篷生火却一顶一,乃是旅行必备良品。   知晚离开并非逃跑,严格意义讲,应该是辞了盛家的差事,一朝身契约满,跟东家交接离开而已。   也不必偷偷摸摸的,所以进宝执意要跟着她,知晚也含笑说好。   说话的功夫,锦城到了。知晚下马车之后,便打听到了那郎中的故居,询问周围的左邻右舍。   有些老人还真依稀记得这位郎中,治人病痛的本事不大,但是卖出的蟑螂老鼠药却是一绝,只毒死蟑螂老鼠,却与人无大害,顶多泻肚一场。所以家里有小孩子的,都愿意去他那买药。   知晚听了,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那位郎中应该是个制造奇毒的高手。   更有平日里跟他喝过酒的老邻居听他醉酒时提起过,他的老家在南边的滇县。   再问其他的,便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了。知晚在锦城选买了些以后路上要用的东西,又提前订好了马车,雇请了大行的镖师后,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如今这小宅院,在居住了半年之后,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她与表哥的回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跟表哥一辈子都生活在贡县里,不必心烦着京城的风雨。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盛家的真香桥不喜欢她的存在,若是她非要回去,为难的只能是秦老太君一大家子。   她不想去比较祖母对两个孙女孰轻孰重,也知道祖母的为人,必定也不会薄待她。但是祖母那么一大把年岁了,何必将她架在亲情的火炭上炙烤?   她也不想让姑母猜疑她故意勾引了表哥。父亲从小便教导过她,不问自拿便是窃。   她与表哥的这段情,虽然起之于他,可是她也心动呼应了,才会造成眼下的结果。她没有知会过秦家的长辈们,便暗自与表哥生情,就是“窃”。   如今表哥已经度过了贡县难关,立下奇功,只要那位陛下没有彻底老糊涂,应该也不会再为难表哥。   既然盛家已无挂心事,那么这一段缘分……便也该止了,她要卸下盛香桥的名头,好好做回自己了。   她柳枝晚自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在成天复前往京城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准备妥当,便带着进宝一路出了县城,坐在等在路旁的马车上,再与雇请的四名镖师汇合,便这般一路畅通无阻地出城,就此前往汉中。   她一早便给舅舅一家写信,要他们离开叶城,在汉中与她汇合。   进宝带了大饼,问钱小姐要不要吃,知晚却转头冲着她笑了笑:“我不姓钱,而是姓柳。你以后叫我柳姑娘吧。”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坦然地介绍自己了。从今日里,她不必再假扮成谁了,她就是柳家的晚晚。   只是不知此刻,表哥又在京城里做些什么,陛下是否肯原谅他当初的殿前失仪,对他委以重任?   马车外的风儿甚大,她笑着笑着竟然红了眼圈,只能急急撂下窗帘,任着那风儿带着一场急雨而下……   ……   此时的成天复还真的就在皇宫之中的御书房里。   顺和帝看了看他亲自递呈上来的奏章,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个年轻人,缓缓道:“所以先皇当年给出去的盐井开采权,就这么被你轻而易举地收回来了?”   成天复跪伏在地,朗声道:“承蒙陛下圣光庇佑,杨家后人自觉承蒙大西皇室隆恩甚久,又自觉能力有限,不敢垄断盐井延误国事,所以委托臣代为收下当年先皇钦赐的玉铲,交由陛下定夺。”   顺和帝看了看摆在龙案上的那一把玉铲,心里也是颇有感慨,当年他父皇垂恩贡县,实在是一坛子贡县烧酒惹下的祸端。   当时父皇喝得上头,感念杨家的救驾之恩,一时受了贡县盐帮江湖豪气的感染,便脱口许下了贡县的的盐井开采权。   待酒劲儿过去后,父皇就有些后悔,奈何当时在场的乡绅官员甚多,杨家又是狂喜谢恩,昭告乡里,若是再改口难免伤了颜面。   而且后来杨家一直尽心不敢懈怠,此事便也如此这般了。   而到了他登上龙位的时候,虽然也觉得采盐为私家垄断,不是上上之策,但是做儿子的,更不好改了自己老子当年的委任。   毕竟世人都知道,杨家对皇室有恩,就算他们做得不好,冒然降旨怪罪,都会在民间落得皇室薄情寡义的骂名。   于是父子两代一时懈怠的结果便是贡县的积弊越来越复杂难改。   当帝王者所思当周全,治国如烹制鱼鲜,只可小心翻转,不然便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当初派成天复这个毛头小子前往,原本也不大抱希望,最多是指望他多收些盐税上来,一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可没想到这个小子在短短半年里,将贡县的盐帮搞得是人仰马翻,更是让杨家后人服服帖帖地上交了垄断多年的盐井开采权……   这个小子,有些东西!   想到这,陛下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书案前跪伏的青年,真是越看越喜欢,可惜女儿偌阳怕他,不然真是驸马上佳人选……   想到这,他便朗声问道:“你此番可谓殚精竭虑,为大西立下汗马功劳,不知你要什么奖赏?”   成天复拱手沉声道:“陛下还记得当初臣与陛下做的赌约吗?若是臣此番解决了贡县的盐业大患,陛下则同意臣的一个请求。”   顺和帝撩起灰白的眉毛看了看他,笑问道:“成卿要求何事?”   成天复鞠躬而下道:“臣斗胆恳请陛下再次昭告天下,为当年柳探花沉冤一事平反,同时赐他遗女柳氏府宅,准许她自立柳家门户!”   顺和帝原本以为小子所求,无非仕途功勋,却没想到他居然开口提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顺和帝与成家小子所谓的赌约,乃是如先皇一般,酒醉后的一时失言。 第95章   说起这赌约,还是在殿试之前,太子与骁骑将军成天复一同陪着他验看新修的西城墙,顺便留下这二人在殿中饮酒。   因为太子盛赞成天复在地方治理上见识非凡,于是顺和帝顺便问了问成将军在盐税上的见识,看那小子将盐务事情说得那般轻巧,他觉得此小儿虽然有军功胆识,但不知天高地厚,也需历练一番,才堪重用。   当时因为喝过了酒,也不知被这小子怎么言语捎带,就立下了赌约——若是成家小子能收回贡县的盐井开采权,那么他便要应下成天复一件事情。   当时陛下以为不过戏谈,成天复却一本正经道:“若前去整顿盐务,需要松懈当地盐商的戒备,高高在上的钦差大人,可是什么都办不得。”   顺和帝看他还顺杆爬个不停,便笑着道:“若爱卿有此决心,那朕不妨将你贬到川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成天复赶紧离席跪下:“若陛下成全,臣先谢过陛下左迁之恩!”   左迁就是被贬的意思,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顺和帝哈哈大笑。   君臣同席,屏退左右畅饮,一时胡言乱语也是美谈。   可是酒醒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   等殿试的时候,当成天复一副要捅马蜂窝的张狂德行,写下那满篇狂悖的“盐铁论”时,看着成天复有别于往日的作死样子,顺和帝才发现,这小子是拿那日的酒话作真的了。   既然如此,成四郎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去一趟贡县,他这个作皇上的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殿试那日,君臣之间一个对视眼神,便彼此意会——那次酒话居然就成了真。   于是才有了龙颜大怒,骁骑将军被贬七品知县的后事。   不过陛下万万没有想到,成天复如此不惜前程前往贡县,最后所求的是他早就想不起来的陈年旧事。   听到了成天复的请求,顺和帝眯了眯眼睛:“你与柳鹤疏有何渊源?”   成天复跪下道:“柳探花之女,便是臣那位冒名的假表妹……柳知晚。”   此话一出,顺和帝半响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微沉着脸道:“成卿下得是好大一盘棋啊!为何当初秦老太君入宫请罪,说盛家替换了嫡女的时候,不曾提那丫头的出身半句?”   成天复不慌不忙道:“柳知晚幼时被拐,那时她年纪尚小,对自己的出身也是懵懵懂懂,后来机缘巧合,无意中看到了林家遗物,才依稀想起自己父亲书房里有这旧画,这才顺藤摸瓜查明了自己的身世。她先前都不知,只觉得自己是被人牙拐卖的,外祖母自然也不会知。知晚感念陛下当初平反了她父亲的冤案,可又怕陛下嫌弃她曾经是罪臣之女的身份,一直也不敢跟陛下面呈,唯恐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圣宠,所以臣便想着能不能替知晚讨得一个恢复父姓的机会……”   如今顺和帝收回了贡县盐井,除掉了他心头的隐患,心情自是舒爽极了,而且有言在先,愿赌服输。   只是他未曾料到柳知晚居然是夏锦溪的外孙女,难怪她的一颦一笑皆肖似故人。   自从知道了当年他冤枉了夏锦溪的隐情,陛下对自己当年真心恋慕过的女人充满无比的愧疚之情。   如今故人的后人还在,而且就被送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那般乖巧可人,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想起自己似乎许久没见那丫头了,听说是病了,难不成就是知道了自己身世,所以不敢来见自己了?   顺和帝的心中一时间又是玉人往昔的回忆,帝王心肠柔软许多,便道:“既然朕已经答应了爱卿,自然要应下,明日朕会颁布圣旨,昭告天下,赐柳鹤疏之女柳知晚府宅一座,允她自立门户,恢复柳姓正身。”   可是成天复却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满足,在俯身谢恩之后,又开口道:“臣以为,陛下宜重开当年卷宗,查出柳探花当年含冤的实情。”   得益于柳探花当年那个耿直的门生,找到了关键性的证据,才推翻了柳探花贪污受贿的冤情,但是陷害柳鹤疏的幕后黑手却未找到。   当时这陈年旧案的平反,只是平平无奇地在卷宗修改一行,对于恢复柳鹤疏的名声毫无帮助。   现在成天复提出旧案重审,就是要大张旗鼓地替柳鹤疏洗清名声。   顺和帝垂着眼睛和蔼地看着成天复,可声音却降了一些:“成卿在贡县应该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交接处理,至于柳探花的案子,朕会着人处理,就不必你来操心了……”   成天复一看陛下又打起了太极,正待进言的时候,却被立在一旁的太子急急打断:“成大人,陛下最近批阅奏章太过劳累,你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太子殿下出言,成天复只能再次拘礼,先起身后,一人退出了书房。   顺和帝接过宫女呈递上来的茶水,饮了一口,然后表情平静,似乎自言自语一般:“人是真的有才,可是也真的狂悖,让他窝在川中再多吃几年盐也不为过……”   太子连忙拱手道:“父皇所言极是,据说他在贡县时,也是因为这样不招人待见的性子,几次险些被人刺死,差一点就输了跟父皇的赌约,不过……大西眼下旱涝灾害频生,父皇也急需能臣辅佐,让成天复这样的人才一直窝在贡县,未免有些浪费了。”   顺和帝倒也不意外太子替成天复说话。   当初他派左大人下川中,一早便料到了与川中牵涉甚深的各方会找左大人相谈。   其实这也是一次考验。   田家急切露骨得简直没眼看,他那个大儿子慈宁王这次倒是老实,只跟左大人谈了谈他当年进川的往事,倒是没有叮嘱左大人什么,看上去更像是刺探。   至于他的这位久久不曾理政的国储太子,倒是交了一份漂亮的考卷。   病弱多年的国储参政,真是一心梳理盐务,更是整理了两大箱子关于川中盐务要义的拓印册子,让左大人代为转交给川中省府县下的几个官员们。   他这个久病缠身的儿子,不亏是先皇后一手带大的孩子,心胸眼界不俗,并未搞些结党谋私的勾当。   顺和帝这一辈子,在朝堂上做的事情,就是拨拉秤砣,维系旧臣新宠之间的平衡。   固然朝堂一团和气,可是如此一来,也没能留下什么可以名垂青史的帝王韬略。   如今回首,老皇帝颇多遗憾,也唯有寄希望自己的继任者能够去除积弊,稳固大西的根基。   但是有一样,他不希望自己身后,子嗣之间互相倾轧,落得兄弟阋墙的结局。   可是方才成天复之言,明显要翻旧账。   重审柳鹤疏的案子?最后能查出个什么?   他这个做帝王的也心知肚明,到时候他的那个大儿子年轻张狂时做下的龌蹉事情,尽显人前。   而田皇后跟她兄弟的丑事也落得天下皆知!他苦心维护了一世圣贤君王的脸面,要被扯下大半!   他老了,不需要年轻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美好品质,而君王,也从来不是刚正不阿的青天老爷!   有些是非曲直,心里知道与说出来,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想到这,他决定提醒自己的儿子一句:“你的兄弟多,各种性子的都有,你将来就算为君了,对他们也要容忍宽待。懂得何为手足之情,才可通晓家国天下的道理……不管成天复今日之言是出于何意,回去你告诉他,柳鹤疏的案子……以后都不要再提!”   太子自然明白父王话里的深意。他这个父王向来都是护短的。成天复方才不懂见好就收,触了父王的逆鳞,搞不好就要窝在贡县吃一辈子的盐!   所以从书房出来后,太子快步走回东宫,正好看见立在长廊边上等他的成天复。   “你呀你,说话不知深浅,跟我父王提个醉酒的赌约也便罢了,居然还要重审柳鹤疏的旧案……你是不是在贡县当惯了父母官,威风得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着太子瞪眼骂他,成天复却笑了笑,半垂眼眸道:“贡县收了盐井,陛下的国库马上就要被填满了,陛下虽然不似穷人发财,要乐个十天半个月,但是这一时半会的宽仁还是有的,臣且试试,就算陛下不答应,又有何妨?”   “你呀你……”太子被他的不痛不痒的态度气得直晃手指头。   不过成天复如此大费周章地围绕着柳鹤疏打转转,明显不同寻常,竟然有种替自己父亲伸冤的急切。   所以太子缓过气来后,笑看着他道:“怎么的,看成卿的意思,倒像是要替岳丈大人伸冤啊!”   成天复拱手说:“现在这般称呼还为时尚早,毕竟我俩还没定下婚约,不过到时殿下一定赏光,来吃我俩这一杯喜酒啊!”   太子一看自己猜对了,倒是畅快笑道:“你可真是南辕北辙,既然是为了求娶,方才直接请父王赐婚给你们俩就好了,何必又绕了一个圈子,给你那位表妹自立门户?”   成天复走在太子的后侧,微微一笑道:“若是两情相悦,何必劳烦陛下赐婚?她一直不能人前自呼本名,臣这般也是为了给她备下一份生辰的贺礼,只希望表妹能见我之真心。”   表妹随着他一路去了贡县之事不可张扬,毕竟事关女儿的名节。所以成天复也不好跟太子言明他们已经私定终身,只说自己有求娶之心。   太子听了叹服地点了点头,到底是年轻人,为了谈情说爱舍得下功夫本钱,颇有烽火戏诸侯,千金求一笑的豪迈。   不过他还是要提醒一下年轻人:“成卿,你要记住,鸭子不煮熟,可是会飞的。你这般闲庭信步,不急不缓的样子,人家柳小姐可未必会等你啊!”   成天复闻言,自信满满道:“她为何不等?”   在贡县时,二人依依不舍的分离岂能作假?   她一直避忌人言,现在自立门户,便是柳探花之女。到时他求娶柳家独女,门当户对,三书六聘一样不落,旁人自是无话可说。   至于知晚一直担忧他母亲的态度,在成天复看来从不是什么问题。   他从小到大,从开裆裤合缝开始,便习惯了替母亲做主。虽然在他的亲事上,母亲有许多飞飘起来,不落凡间的想法,可最后还是要他定夺。   再说,母亲真知道了他要娶知晚,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满京城的女子有几个能及得上晚晚的才情?   至于家里的真表妹回来,他既没有告知晚晚,也不打算让她提早知道。   不然依着晚晚爱深思熟虑的性情,一定会将这件事想复杂了。   且等她回京自立门户以后,他再告诉她。   反正晚晚的娘亲跟原来逝去的乔家舅母就是表妹,晚晚是不折不扣的盛家远亲,再被他娶回来,兜转一圈不是又回到了外祖母的身边吗?   太子看着成天复自信的样子也点了点头,   毕竟这等风度翩翩文武兼备的美男子,天生就惹女子倾慕,更何况那位柳姓表妹与他朝夕相处,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待成天复回京,应该也是天作姻缘之合了。   于是当下太子笑言回去让太子妃早早准备贺礼,等着吃他的喜酒。   从宫门里出来之后,成天复便回去拜见外祖母跟母亲。   另外也要跟外祖母和母亲讲一下他要迎娶柳知晚的事情,总要将家里都安顿好了,再将晚晚接回来,才高枕无忧。   不过这一进盛家,还没来得及拐过内院的影墙,他便听到一阵怒喊声:“难道我回来便是坐牢的,竟然连出去逛街都不许!不让我逛街也成,那每个月的钱总该给吧!先头那个外人都能掌家,我这个嫡亲的反而一分钱都摸不到,是何道理?”   喊话的女子似乎气得不行,离得老远就嚷嚷开,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门口立着一个昂扬的年轻男子。   成天复看着对面的女子,倒是知道自己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真正表妹——盛香桥。   她离家走出这么多年,如今也已经过了十八。   如今看来,她和晚晚这两个远亲表姐妹果然是长得很像,只是五官肖似,却没有小时那么传神的像了。   盛香桥也是个美人胚子,但是现在经过这么多年在外面的颠沛流离,她呈现出来的容貌气质已经跟晚晚大不相同。   倒不是五官轮廓的差异,而是眼前这一个呈现出来的气韵,还有眼底折射的澄明感,都大打折扣,有一种沧桑之感,让人感觉到这个眼前的盛香桥绝对不是长久以来,在府里的那一个。   凝烟依然伺候着大小姐,一边气喘吁吁地跟着大小姐道:“小姐,您如今也不出门,要月钱不也没用,再说您不是让我将屋里的首饰都典当了一些吗?也足够您花销一阵的了……”   知晚小姐当初偷偷去贡县的时候只带走了银票子,那些家里嫡母表哥给的首饰,还有宫里赏赐的头面足足剩下几大盒子呢。   刚刚回家的小姐,在伤痛父亲去世了几日后,似乎就变成了收罗钱财的貔貅,将那几个首饰盒子都翻出来,让她拿几样出去典卖,剩下的也都打包了。   凝烟觉得她这架势像是还要偷跑,便告知了老太君。这几日老太君又派了还好几个丫鬟妈妈看着她,不许她出内院。   所以凝烟只能紧跟在她身后劝:“您消消气,老祖宗可吩咐过,不许你出内院……哎呀,成少爷,您回京啦?”   凝烟正劝着生气的大小姐,一抬头看见了归府的成天复,立刻惊喜地喊了出来,而这时急急往内院跑的小厮也赶着去传信。   盛香桥许久不见表哥了,冷不丁眼前立着这么一位玉树临风,俊美翩然的男子,一时都有些不敢认了。   她从小就同家里的姐妹兄弟都不亲近,对于成天复也不咸不淡,但是这位表哥以前逢年过节都会给她和香兰、书云些首饰礼物,也从来不跟盛香桥吵嘴,所以还能维系个所谓的兄妹之情。   她那位成家美少年表哥长大了以后,竟然更加俊美了,只是听姑母说官运实在是不怎么样,现在不过是川中不毛之地的一个小知县。   想着小时候,她姑母夸耀着表哥时的骄傲样子,盛香桥顿觉可笑。   看来这家里不成样子的后进晚辈,也不光她一个,成天复混得也不怎么样!   想到这,许是生了同病相怜之感,她看表哥倒顺眼了些。于是,盛香桥给表哥服了服礼,规矩问安道:“表哥安好?”   成天复自然要回礼,可看着久未谋面的表妹,尤其是她肖似知晚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一时不知该跟这位妹妹说些什么。   隔壁院子的姑母桂娘已经得了信儿急急过来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又笑着上下围看儿子可安好,有没有受伤,还赶着叫人去喊得晴回娘家看看兄长。   秦老太君也是一脸欣慰。秦家的族亲一早就给她递信了,说是成四郎在贡县立下大功,大约陛下会封赏一番,叫秦家老姐姐安心,不必再心悬她这个外孙。   如今看成天复回来了,她也总算松了一半的气。   而悬着的另一半,自然是因为知晚。   成天复见过家里的兄弟姐妹,吩咐青砚将知晚给他准备的贡县特产分给兄妹,而他也要跟老太君说些私下里的话。   秦老太君拉着外孙的手,迫不及待地问他知晚可安好。   成天复笑着说:“她是个能随遇而安的,到了那里起初有些吃不惯辣,但是现在已经无辣不欢,两颊也丰韵了许多。”   秦老太君听到这不由得连连点头,可是想着这次她没能回来,也是心里怅惘:“你大表妹平白给家里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虽然罚她跪了家祠,向她的亡父忏悔,但也不好罚她太过。如今她也是个无爹无娘的,我罚狠了,依着她的性子,是又要怨天怨地的。可是不说通她,知晚回来又要受她的气……只盼着找个合适的人家,给她嫁出去,也算遮掩了她过往的丑事,只是这样一来,她嫁的人家大约也不会太好。”   成天复回来的一路上,一直在想着如何跟祖母交一交实底儿,就此撩起衣襟跪在了外祖母的面前,跪下道:“外孙有一事相瞒,还请外祖母恕罪……”   然后,他将自己思慕表妹知晚,想要迎娶她为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秦老太君自问自己久历风雨,应该遇事安稳不惊了。   可等她听完成天复之言,还是被两个小的,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的事情给惊到了。   她一直拿知晚当自己的亲孙女疼爱的,可是眼下外孙子说要娶他的假表妹,还真让老太太她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之前说有意中人……便是知晚?”   见成天复点头,老太君的身子不禁往后靠,喃喃道:“我可真是老了,糊涂得竟然没看明白这一点……”   成天复从小都是大人模样,对家里的姐妹也多有照拂,虽然后来他的确是对知晚略偏心些,可是秦老太君还以为是外孙对这孤女照顾盛家老小的感念之情。   没想到这两个小的竟然……,想着如今家里乱糟糟的情景,秦老太君觉得些头疼。   想到这,她真是觉得家里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原以为成天复这孩子虽然主意大,但是心里应该有数。   没想到他居然闷声不响整出这么一件霹雳大事。   如此再想,知晚那孩子跟成天复在川中独处,真是大大不妥!   于是她连忙又问:“你思慕着知晚,那知晚可肯嫁给你?你们俩在川中……没有私定终身吧”   成天复胸有成竹道:“表妹也是喜欢我的,只是碍着家里长辈,有些不敢开口应下,我便想着跟外祖母先说一下,由着外祖母出面,我母亲也好接受些,,既然是要娶她为妻,自然三书六聘,何必私定终身?” 第96章   秦老太君看着外孙道:“你若是早喜欢上她,一直迟迟不开口说,是不是她拦着不让的?”   成天复道:“对,是表妹一直不应,我死缠着她,她才松口的……”   秦老太君点了点头,她就说知晚那孩子不是个真不懂事的。不过她听外孙这话应该也是半真半假,有为知晚开脱的意思。   她叹口气道:“我知道这丫头绝不会故意缠上你的,可她心有顾虑,自有她的道理。如今你刚回京,又要给你母亲一个晴天炸雷……你们啊,都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秦老太君知道,她这个外孙从小到大,生长在富贵窝子里,父亲花心外在,母亲又是耳软不立事的,倒养成他从小胆子奇大,主意也奇大的性子。   可是知晚从小寄人篱下,那是端水说话,都要琢磨想一想的姑娘,若是嫁给旁的人家,盛家自然给她出嫁妆,嫁个殷实敦厚人家,至此平平安安一生。   但是若嫁给成天复,未来能不能安享荣华不好说,就是成天复母亲那一关,就必须得过。   秦老太君深知知晚的性情,表面上看远比真正的盛香桥乖巧懂事,拿得起放得下。   但是在某些方面,知晚比香桥还要敏感怕受伤害。   她特别重视亲情,岂会不知她跟表哥的婚事,必然是要招来桂娘的反对!   可是这么想来,也怪不得那丫头一听说成天复被贬贡县那个龙潭虎穴后,会不管不顾地偷跑去劝他回来。   虽然明知不可为,可情之所至,岂是理智能阻止?   秦老太君也年轻过,明白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动,想来那丫头这些日子的心里也煎熬坏了。   丫头这些年长在自己身边,脾气性情容貌样样出挑,若是不论出身背景,别说配成天复,就是入宫为后也是当得的。   若是真孙女盛香桥没来,她老太太便一力做主,劝桂娘不要说话,只认下这能干的媳妇就是了。   两个小的既然是互相爱慕,又在川中独处,传扬出去就不好了,如今也唯有成亲,保全了知晚的名声清白。   可眼下最大的阻碍并不是桂娘,而是这一回来便对假冒自己多年的柳知晚抱有敌意的盛香桥!   就在秦老太君和外孙说话的功夫,香兰一路拎着裙摆跑来,发髻散乱,顶着一脸的抓伤,哭哭啼啼地来告家姐的状:“祖母,你看姐姐竟然动手打人,抓伤了我的脸。嫡母又被姐姐气哭了,正要给她上手板子呢。姐姐哭闹说嫡母是狠心后娘,居然夺了手板子给掰折了!您快去主持一下公道吧。”   秦老太君似乎习惯了家里的鸡飞狗跳,听了香兰来告状居然不急不缓,对着成天复道:“方才说你给家里添乱,你许是不信,接下来就让你见识一下,心里也好有个数。”   等成天复随着祖母来到前厅的时候,厅堂上已经哭喊声一片了。   原来方才青砚将知晚小姐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准备等一会让少爷亲手分给众位弟弟妹妹们。   可是盛香桥刚才正好跟香兰吵架没有占到上风,心里正烦闷着,却又恰好看见了那些礼盒子有娟秀小字的标注,应该是备下礼物之人,将礼物已经分好,还细心贴了标签,好方便人分辨。   在那些名字里,居然还有她的。   她闲着无聊,便走过去,要先将有她名字的礼盒子给打开看看,是不是值钱的物件。   可是王芙却在一旁拦了一句:“既是表哥准备的礼物,还是等他来了再开。”   听了母亲的话,一旁闲坐的双胞胎哥哥书涵也补了一句:“怪不得二姐说你现在没规矩,表哥都没有过来,你就去拆盒子。”   这四岁多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话才不给人留情面呢!   他不知道家里长姐换人的事情,就觉得大姐病了一场再出来见人时,怎么没有以前疼人了呢?   前几日还因为他说错了话,拧了他的脸,小孩子有些记仇,所以这两天看见长姐都气鼓鼓的。   盛香桥原本就跟香兰不顺气,听了这话,只气得冲过去便冲着异母的弟弟踹了一脚。   她在南洋过活,开的饭铺里总会来些淘气顽劣的孩子,她这般轰撵他们都习惯了,所以回府之后,看书函跟她顶嘴,便惯性来了一脚。   可踹完之后,看着弟弟趴在地上哭,登时有些后悔,赶紧又将他扶起来。   王芙也是最近才知道家里懂事的嫡女竟然是假的,而这个才回来的爆竹脾气才是真的继女。   待看那盛香桥时,只觉得人憔悴了,模样还是很像的,等她领教了真香桥的脾气后,才算是真切地体会到果真是换了人。   怪不得当初她嫁入盛家的时候,别人都说盛家大小姐的脾气不好,原来竟是真的!   等听完秦老太君讲明了往事缘由,王芙也尽量处处让着这个新来的嫡女,不与她起冲突。   毕竟她是亡夫的亲闺女,在外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头,若是对她不好,只怕亡夫要托梦来的。   可是现在看着她竟然一言不合,就脚踹幼弟,王芙如何能让?   她生下的两个遗腹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怎么能眼见着儿子被打?   所以看是盛香桥又弯腰扶人时,她以为嫡女还要打骂儿子,连忙过去将儿子拉拽到身后。   若是这般也就算了,偏偏这时,香兰火上浇油般来了一句:“若是先前……大姐姐可干不出脚踹弟弟这样事情来……”   这下子,算是正捅在疯牛的腚眼子上了!   盛香桥就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如假货,现在盛香兰竟然当着人前这般嘲讽,气得盛香桥瞪眼问:“你说哪个先前的大姐姐?”   香兰气人的本事是得了她亲娘白氏小妾真传的,只似笑非笑,柔声细语道:“你说是哪个,就是哪个了……”   盛香桥一看她这样,便立刻想起以前白氏在爹爹背后欺负她时阴阳怪气的样子,真是火气腾得冒起,撩起裙摆就扑过去了。   她跟那个南戏的戏子温彩云厮混多年,还跟着他一起登台走过堂会,举刀舞锤都练过一些,所以飞扑过去,将盛香兰按倒在地照着脸便开始抓挠。   盛香兰这些年磨炼的只有嘴巴,无论个头还是气力都比不得长姐。   而且以前她说这些刻薄话都是习惯了的,之前那位假的长姐香桥,不是假装没听到,就是微笑着立刻出言回击,针针见血堵她个哑口无言。   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全无大家闺秀模样地按着她动起手来。   毫无招架之力的她又哭又喊,王芙领着丫鬟赶紧将盛香桥拉开。   这样蛮妇一般打架,成何体统?待姐妹二人起来,她作嫡母的难免要狠厉地申斥一通。   盛香桥听得不顺耳,指着王芙的鼻子骂她是哪一根葱,有什么资格管自己?   王芙就算脾气再好,那也是盛家的当家嫡母,如今在丫鬟和儿女面前被盛香桥指着鼻子骂,伤透了面子,如何能下台?   当下她便让丫鬟找出戒尺要惩罚长女,可盛香桥从小到大从来不是乖乖挨罚的,更何况在她看来,这个父亲续娶的妻子就是个占了她家产的陌生人,所以一把就抢过戒尺就给她折断了。   盛香兰吃了亏,眼看着嫡母王芙镇不住场子,于是连忙顶着一脸的抓伤,跑到祖母的面前,先热乎乎地告上一状。   等秦老太君到了屋前的时候,发现王芙已经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地瘫在椅子上,正被丫鬟使劲儿地摁着人中。   幸好柳知晚在偷偷前往贡县前,想着嫡母有心痛的旧疾,给她配了足量的保心丸,留给了王芙,又私下嘱咐王芙的丫鬟,无论走到哪,都要将这药丸子给夫人带上。   那丫鬟一看王芙被盛香桥气犯了病,连忙从怀里掏出瓷瓶子,将一颗丹丸塞入她的嘴里,又用水送服之后,王芙这才慢慢地缓过一口气儿来。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真是差一点就要盛香桥给活活气死。   秦老太君来到厅堂上一看王芙脸色蜡白如纸,也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搀扶下去,去请郎中给王芙施针缓气。   盛香桥却觉得这年轻的嫡母是在祖母面前装病给她难看,便梗着脖子横眉立目。   秦老太君叫人按住了盛香桥,对她道:“你可知道你嫡母有心口疼的毛病?当年生孩子都是九死一生!方才真是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你给活活气死了!到时候,王家来要人赔女儿,我是不是得将你交出去抵命?”   盛香桥这才知道王芙果真是犯了病,她一时理亏,只能闭着嘴,哽咽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也不想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可是就跟以前一样,被庶妹香兰将火气拱起来之后,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爆竹脾气了。   她忍着气儿,努力忍着眼泪道:“我也回家看了一遭,算是了却一桩心愿,既然这个家已经有了一个盛香桥,我又何必来占位置?待明日一早便请辞离去,以后是生是死都不需得你们来操心!”   这样硬得膈人的话又气得老太太瞪眼怒斥。   就在这时,成天复的目光落到了散落一地的礼盒上了。   这些礼盒原本都是被知晚装好一并捆在油布袋子里才给他的。   他一路并没打开去看,现在才看清大小礼盒子上还都细心地贴了名讳,免得他到时候给错了人,想来那些礼物也备得极贴心就是了。   可是有一个礼盒上赫然贴着的是“盛香桥”。   按理说知晚不应该知道真正的盛香桥回来的消息,可是她偏偏给一家子备下的礼物里,加了盛香桥的一份,可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知道盛香桥回来的消息了。   就在这时,正溜在一边,一面假装捡东西,一面听祖母骂长姐的香兰突然看到了地上的一个扁盒子上居然写着“成天复”的名头,便随口问道:“表哥,你怎么还给自己备下了一份礼物?”   成天复快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了那扁盒子,拆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信封。   他瞪眼看着,慢慢走出厅堂,屏息了好一会,才拆开了那一封信。   除了几张祖母和嫡母需要用到的药方子外,给他的信不过薄薄一张。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晚晚写下最短的信了。   这完全不像晚晚的作风,要知道她与他三年边关笔友时,给他寄来的总是厚厚的信纸,似乎有说不完的事。   这个前些日子还乖巧地靠在他怀里的女子,用最清雅的笔调,写出了寥寥几行诀别的文书:   “知悉盛府阖家团圆,乃翘盼多年的喜事。吾就此功成身退,亦请盛小姐勿念前尘,自应过好余下的日子,柳家知晚就此与表哥别过,愿君此后莫要回顾前尘,无须牵挂后宅内院,谨愿前程安好,早配良缘。勿寻勿念,”   这几句看似什么都没有写,可那些平淡的字句却个个直戳成天复的心窝子。   盛香桥回来了,柳之晚便如当年进府时的约定一般功成身退了。   贡县相处的两情相悦,原来竟然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   从此以后,她与他便毫无干系,天各一方。   再说秦老太君这边申斥了盛香桥,而盛香桥向来不太敢和自己的祖母顶嘴,倒是忍着受教,最后被罚回屋抄佛经思过。   等盛香桥走了,秦老太君缓了缓,觉得还是要先将知晚那丫头的事情料理清楚才好。   于是让那几个小的也各自回房思过之后,便叫了桂娘留下,寻思着跟她说一说知晚的事情。   桂娘瞪着眼听母亲说着儿子匪夷所思的婚娶对象,只觉得脑子有些跟不上母亲的话。   但是有一样她可是清楚得很,若是真娶了那个假的盛香桥,那这个真的岂不是要来她家闹翻天?   再说了,这个假的居然能毫无破绽地在盛家呆得那么久,这得是什么样的心机?她如何能拿捏过这样的儿媳妇?   桂娘一时接受不了,立刻气恼地喊着一直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成天复过来:“你这个孽子,赶紧过来跟我解释清楚,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可是她勾着你犯了什么错事?”   可她这般喊,也不见儿子回头,只标杆一般戳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老太君也瞧出不对,便也开口道:“天复,你这是怎么了?”   好半天,成天复才慢慢回头,捏着信朝着厅里走过来。   桂娘因为家里两个小的自作主张闹出这等子事情来,心里正发堵。   她压根没看儿子的脸色,兀自说着埋怨的话:“你们就算不是亲的表兄妹,也是担着兄妹之情的,怎么能这般自作主张私下定情?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听说还被人牙子卖过几手,以后让人知道了她的底细,岂不是有流言蜚语质疑她的清白?到时候跟着丢人的可是你这个做夫君的!你就听为娘一句劝,若是跟她无事,只当年纪小,胡闹一场。我们给足了那丫头嫁妆,她爱嫁谁就嫁谁。到时候我们还是亲戚,走动起来也有体面不是?”   秦老太君听了桂娘的话一皱眉:“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这丫头来了以后,帮着我们盛家担了多少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居然带头说出编排小姑娘清白的话!实在不像话!”   桂娘急得一拍桌子:“我哪是编排她了?我这不是想着以后别人会怎么说她吗?她从小寄养在我们家里,一口一个‘姑母’地叫着,我怎么能不心疼她?自然也愿她好啊!母亲你说说,难道是我家天复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了吗?非得娶家里的一个孤女?这……这不是乡下穷人在养童养媳吗?还有……”   还没等她讲话说完,成天复突然重重将信连同那些药方子,拍在了她旁边的茶几上,吓得桂娘毫无防备,浑身一哆嗦。   这时,她总算是抬头看到了儿子的脸色——之间平日里总是沉稳不惊的儿子,如今面色是说不出的难看,他冷冷地说着:“母亲多虑了,人家压根没想嫁给我……”   说完,他甚至都没有朝着祖母和母亲拘礼,便幽魂一般,一语不发,大步离去。   桂娘从来没见儿子这般失态,连忙拿起信来看。   等看完之后,她有些目瞪口呆地将信又递给了母亲身边的嬷嬷,让她念给老太君听。   桂娘知道这信的意思,那个柳丫头大约知道了盛家香桥回来的消息,也知道她的脾气,便功成身退,识趣地走了,甚至还劝慰儿子想开些,以后婚娶各不相干。   那丫头还像以前那般的体贴懂事,桂娘原本是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为什么,看完这信,尤其是那一句“无须牵挂后宅内院”心里却莫名地发堵难受,仿佛是那姑娘一早便料到了家人各自的反应,怕着表哥牵扯精神,耽误前程,她便识趣地先走一步了。   桂娘一时想起知晚的好,再想想自己方才说的嫌弃她的话,顿时有些窘迫,只讪讪地自我解围道:“这……这一个大姑娘家一个人是要去哪里?简直是胡闹!……她倒是嫌弃起我儿来了,难道我儿子堂堂会元,还要先被她嫌弃?”   秦老太君没有说话,可她知道那姑娘走的原因。   从小寄人篱下的孩子,并非没有自尊,反而因为长久的察言观色,而变得更加“懂事”,不希望自己成为家里的那个麻烦。   所以从小到大,她都是处理麻烦的。   现在的丫头,知道若以外孙媳妇的身份重新进盛家的大门太“麻烦”了,所以她干脆先自告别,免得招来别人的厌烦。   可是太懂事的孩子,大都不会心疼自己,她若是也喜欢天复,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要难受死?   秦老太君一时又想到,那丫头到底是夏锦溪的后人,拿得起放得下,说走就走的利落,跟她的外祖母一模一样。   可怜外孙方才那被晃到了的样子,从小到大冷静自持的男儿,一旦动情,反而不能自持。   想着他方才笃定地跟自己提起要与知晚成婚时,那眼底的雀跃,秦老太君一时心疼自己的外孙,又心疼比那个嫡亲孙女还亲的知晚。   所以听到女儿讪讪之言,她狠狠瞪过去,说道:“我看柳丫头不是嫌弃天复,倒是嫌弃将来有个拎不清的婆婆!”   桂娘没想到母亲竟然突然朝着自己发火,更加觉得冤枉:“不是……她嫌弃我干什么?难道我平日对她不好?”   想到这,桂娘真是要被活活气哭了,什么叫嫌弃婆婆?难道死丫头还能未卜先知,就知道她不愿意?   这个盛丫头,甭管真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走得远些也好,时间久了,天复忘了这茬,什么好媳妇娶不到?   再说柳知晚,并非像祖母臆想的那般拿得起放得下。   从离开贡县起,她便开始发烧,一直躺在马车里靠着自己做的冰贴降温。   因为信里跟舅舅约了时间,路上不能耽搁,她半途都没有停下来抓药,只靠着每日多饮一些水,消一消自己的心火。   进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也知道姑娘因为什么而病倒,便说:“我说姑娘,你若是放不下,就不要走,我看成大人也不是拿捏不起来的羸弱小子,他不是说京城家里的事情,他都能安排好吗?”   知晚今天略略退烧,脸颊的红也消退了不少,她听了进宝的话,微微一笑,也不往下接,只说道:“一会便要上船走水路了,只怕船上的吃食不好,不如到前面的镇子上歇歇,也好买些酱肉白饼。”   知晚雇请的镖师一听,顿时立刻高声笑着谢过东家,然后快马加鞭,去镇子上买干粮。   此处已经远离川中,再走水路十几日,就离她与舅舅约定之地不远了。   在客栈里吃饭的时候,她吩咐伙计在卤锅里挑些大块酱肉,直接用大铜盆装好,一会端到船上,再多烤些白饼。   这样就算是宿在船上,没有饭食的时候,也可以切肉入饼,就着酱菜吃。   如此豪爽的买肉,自然是让掌柜的乐开了花,连忙让伙计装肉。   可就在这时,坐在一旁看着伙计装肉的知晚,突然瞥见一个小脏手朝着肉盆里伸。 第97章   伙计举着肉叉一转身的功夫便看到了小脏手,立刻一把从柜台边上拽出了一个小脏孩。   这小娃娃看上去有七八岁的光景,只是有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着饿极了才去抓东西吃。   看着伙计要抬脚踹他,知晚连忙出声道:“算了,给他拿些肉和白饼,都算在我的帐上。”   那小孩听了这话,转头看向她,却渐渐睁大了眼睛,朝着她愤怒地喊道:“盛香桥,你居然躲在这里!我和三歌的钱银都让你给卷跑了!快点还银子!”   说着那小孩竟然跟个小恶狼一边扑了过来,准备抓知晚的裙子。   进宝手疾眼快,一下子抓住那小恶狼的脖领子,瞪眼道:“你乱叫个什么?我们小姐姓柳,不姓盛!”   柳知晚听到那小孩竟然脱口而出“盛香桥”三个字时,不由得深看那小脏孩一眼。   她平生与人做买卖从来不赊欠钱银,更没跟这样的小娃娃有过来往,所以她笃定应该不是自己以前曾经欠下的债,那这小孩为何大声说出“盛香桥”三个字来?   所以她走到那愤怒的小孩面前:“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就是你!这儿的人还有谁像你这样说话的腔调?你说你是京城里大宅门的小姐,只要我们哥儿几个凑了钱帮你回京城,你便拿金山来酬谢我们,怎么转脸儿就不认人了?”   盛香桥沉默地听着,又看了看她们现在歇脚的镇子,此处叫震州,正是海河交汇口,和客栈不远的埠头既有海船也有江船,到处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难道……那个从南洋回来的盛香桥就是从这下的海船,因为手中拮据就骗了几小乞丐的钱作盘缠?   如此看来,这真小姐也是卧虎藏龙的一位啊!   看那小孩愤怒得眼泪都飙出来了,知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问:“盛香桥一共管你们借了多少?”   小孩只想着自己的钱银,压根没听出这个“盛香桥”说话的怪异之处,瞪着眼道:“算上我和三哥的,一共是一两的银子!全是我们一个个铜板辛苦讨要回来的!”   知晚想着当初她在树上偷听盛辉跟表哥的话时,也说那盛香桥入京时跟乞丐一样,看来还真有可能亮出盛家的名头骗了这小乞丐的钱。   所以她从自己的衣袖子里掏出了装碎散银子的荷包,递给他道:“这里有三两,都拿去吧,就当利钱了。”   说着,她让进宝松开了这小乞丐。   小孩狐疑接过荷包,担心自己被骗,倒出了里面的花生锭银子后,挨个上牙咬,生怕里面有假货。   等他咬完之后,再看向知晚时,那眼神顿时从小狼变成了水汪汪的土狗眼儿:“香桥姐,他们都说你是骗子,可是我知道你不是!看看你这通身的派头,就是足足的官家小姐啊!也不枉我们当初看你可怜,帮助了你。”   知晚不过是举手之劳,替京城的那位结一下欠账而已。   可那孩子一下子捡拾起了对人性本善的信心,看知晚要走,忙不迭提醒道:“香桥姐,其实你不必去京城要钱,就在你走后不久,你那个夫君可是发了横财了,给三清门的庄舵主做事情,我看他见天往赌场里跑,不过倒没怎么见到你的女儿,怎么样,你弄到女儿的药费了吗?”   知晚本来都要上马车了,听了这话,再次转头,诧异地看着那孩子:“夫君?女儿?”   小孩觉得这位盛小姐现在变得可真沉静,说话也似乎比以前温柔多了。   他便说着“她”走了以后的情形:“你当初没有带着丈夫一起回京城,自己走了以后,他便到处找你,你一个人跑了,可你夫君还欠三清门的钱银呢!不过你夫君好像在南洋会说弗国话,三清门的门主正用得上,便缓了了他的欠债,让他跟着做事,不过他可跟三清门的人夸下海口了,说你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家里有的是钱银,肯定能回来接他和女儿的。不过三清门的钱银都是利滚利,你现在才还,只怕要滚出天价来……哎呀,三清门的人来了,你快躲起来,莫让他们看见。”   正说话间,只见三个穿着黑衣衫子的大汉正朝这边比比划划地走过来。   陪着知晚的镖师看着那几个黑衫子上绣着青色的水蛟,略显紧张地低声道:“东家,您难道以前招惹过三清门?”   知晚再不理那孩子,先上了马车,撂下帘子问:“三清门是什么来路?”   那镖师低低道:“就是一群海盗船霸,兼放高息贷钱、走私,还有这镇上给船工开设的妓馆也是他们的产业,豪横得很。”   知晚明白了,这便是此地的地头蛇。   盛香桥怎么一回大西国土便招惹了这样一群人?还有她那个所谓的丈夫,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就在这时,那三个人已经走了过来,为首的上下打量着这几个镖师和马车,觉得他们应该是护送富商家眷的,便也没搭理,倒是对那店主说道:“将你们这家店里的客人都给我清空了,晚上的时候,会有我们的贵客来此下榻。”   知晚他们原本是准备今晚在这住一宿,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再启程上船的。   现在听到三清门的弟子前来豪横赶人,知晚不欲跟他们起枝节,于是便坐在马车里,让人把先前搬到店里的东西再搬上车。   只是原本想带着他们好好休息一晚上的愿望落空了,看来今晚一行人只能夜泊船上,第二天一大早便启程了。   等那几个三清门的弟子走了以后,知晚撩开车帘子看,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她让进宝一路上勤看了看后面,免得被人跟上了。   毕竟盛香桥在此地似乎惹下了麻烦。她长得跟盛香桥又十分的肖似,若是被三清门的人盯上,麻烦甚大。   进宝一边帮着知晚将帷帽上的薄纱换成厚纱,一边嘀咕着今晚夜凉,早知道她方才在店里多买些木炭来,一会上船时也好暖上炭盆,免得小姐夜里睡冷了。   知晚一边翻看着当地的图志,一边道:“无妨,在旅途上都肯定没有在家里舒心,大不了今晚我俩一个被窝,互相依偎着也好取暖……”   就在这时,进宝看了看窗外突然低声惊呼出来:“我的娘亲,这都是什么怪毛猴子?”   知晚听到她的喊声也顺着往外看,只见几个身材高大,头发胡子都是金棕色的深眸挺鼻的异族男人一路高笑地在街上大步而去。   看上去与京城里常见的异族人又截然不同。   知晚看过当地图志,说这里是远隔重洋的弗郎机国人经常登岸之处,他们这些人坐船常年海外航行,四海为家,也经常能贩卖一些新鲜的藩国海外之物。   进宝以前都是在内陆河岸,哪见过这么多金发碧眼的藩国人,一时看得新鲜。   不过等她们登上船时,便发现,那些弗郎机国人正住在了他们原先打算下榻的靠近河埠头的店里。   那家店也是这里最好的客店了,临水的那一面到了夜里还能划来些画舫,有专门的歌姬献唱,招徕客人,颇有秦淮河岸的靡靡之风。   而现在白日里见到的那些个弗国人便纷纷登上画舫饮酒作乐。   知晚她们的船停靠的位置正好,甚至可以隔江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的中年人带着一群三清门的弟子也登到了船上,就在他身后还跟着个白袍子的清俊年轻人,虽然远远隔着,都能看出他的步态里有戏子的痕迹。   待上了画舫,只见那人点头哈腰地在互相介绍着,似乎在充当译者。   听当地的船家说,上船的那个魁伟的中年人便是三清门在此地的舵主,此人姓庄,原名已经无可考,有个绰号叫“庄豹头”。   据闻此人赌技精湛,最擅长投掷骰子,三骰同数的豹子随手掷来,所以被人敬称投豹子的头把交椅,   他最善敛财,在当地还有附近城中都开设了赌局,另外兼卖走私的舶来品,简直肥得流油。   也难怪他如此看重这些弗国人,甚至清空客栈,包下画舫,亲自前来应酬。   不远处是歌舞升平,可河埠头上许多人第二天要赶路,所以这连绵不断的丝竹便扰人清梦了。   船坞头这里停靠着一排船,有不少人都是没得客栈居住,而被迫在船上歇宿。   夜冷水凉,原本就憋气窝火,现在那画舫里不断传出弗国人叽里呱啦哄笑的声音,还有那吹拉弹奏的声音,这让许多赶了一天路,劳累不堪的旅人有些按压不住脾气。   终于紧挨着知晚的一条客船上有人怒吼道:“此时已经子时夜半,尔等为何还不快些将画舫开走,难道不知大西律法,若非月中年节,不允许莺歌燕舞过子时!”   原来这旁边客船上乃是一富家举子,平日在乡里受人敬仰,此番投奔亲眷路过此地,本已经住店准备歇息了,却被那掌柜连劝带撵地轰出来,本就心里带气,便是一直听着河岸边传来的梆子声,特意忍到子时才出声发难。   只是他这一声雷吼,消融到那些丝竹哄闹声里,没有半点浪花。   倒是旁边的船上有人劝解他:“算啦,后生仔,那船上的人,你都是惹不得的。”   可那举子偏不信邪,又让自己仆役一起跟来喊,甚至船家架起漏船时才用的抽水竹筒,抽足了水后,朝着那船滋了过去。   当几道水蛇喷了过去后,惊得在画舫甲板上翩然起舞的舞姬狼狈地东逃西窜。   这下做东的庄豹头总算望向了船坞头,不过他的脸色甚是不好看,待听清了那举子要告官的叫喊声,也只挥了挥手,身边几个大汉立刻上了小船,朝着那举子的游船划了过来。   那几个大汉过来后,随手抛出钩子攀着船帮而上。   那举子从来没见过这等水匪派头,慌得顾不上喊,直直往后撤,却被人一把拽着脖领子,在空中甩了个半圆就被抛入到河里了。   那举子不会水,入了水便在里面不停扑腾。船上他的仆役急得直喊:“我家少爷乃身有功名的举子,尔等如此对待他,可要犯下杀身之祸!”   庄豹头闻听此言却不以为意地大笑起来,而他的手下又接二连三地将那船上的人扯入水里,高声朝着周遭喝道:“我们舵主在此地款待客人,若是有再搅闹他雅兴的,便是这等下场!”   说完,这才驾船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了,其他船上的人深知三清门的豪横,压根不敢施救。   眼看着那几个人在水里浮浮沉沉,知晚看了说道:“船上有木板子,给他们扔下去一些。”   那举子的随从里倒是有几个通水性的,靠着知晚他们扔过来的木板子,好不容易将自家少爷托举上船后,那举子已经没气了。   知晚让人搭了船板上船,赶紧让那些嚎啕的下人散开,用力按压他的胸口压出积水,再让他的小厮,依着她教的法子给少爷续气。   那少爷终于咳嗽一声,缓过气来。只恍惚间看着个绝美的佳人撩起头纱,正给自己施针定神,还以为自己已然死后升仙,来到了瑶池边上。   只听那仙女临训道:“出门在外,当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你们是外乡客,不好招惹地头蛇,一会便带你家少爷赶紧雇马车离开吧,莫要再走水路了。”   那些下人们对这位出手相助的小姐也是感激涕零,他们也怕少爷再出意外,他们没法交代。   于是连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船。   就在这时,她船上的船家也叹口气道:“姑娘,我看你明日也上不了船,不妨在此地多住两日再走。”   知晚挑眉问为何,船家又接着道:“前些日子,三清门有个货船,在航行一半之后突然炸了,火光冲天,彷如焰龙一般。连带着夜里赶路时,与那船相邻的几个小船也受了波及,被激起的水浪打翻,当时淹死了不少人,那天出航的船家都赔得倾家荡产。所以现在若是三清门有大货船要出海,我们这些小船都避让一下,估摸他出了江口,江面宽,挨不着他们,我们再走,不然他的船若再炸,说不定哪个倒霉蛋就要被波及到。”   知晚听了觉得诧异,这三清门运送的是什么?竟然能火光冲天,听上去倒想是运送了些火石利器一类的。   大西王朝是有火器营的,当初选元宵灯王时,就是火器营的硫磺硝石混入了她府里的鞭炮,炸掉半边墙的。   可是这等军营都是由大西陛下直接管辖,就算要运送军资,也绝对用不上三清门这等捞偏门的帮派。   想到弗国生产这些火器,知晚一时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惊天的隐情。   不过据船家说,三清门在此地能镇得住场子,人脉也广,那日死了那么多人,也被这位舵主给摆平了,一点风声都没有往上传。   震州,真是个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   可惜照着船家所说,她一时走不得。   镖师们也见识到了三清门门徒的蛮横,所以觉得东家此言有理,便在天明时,又下船雇佣了马车。他们也没有回客栈,此地人员来往频繁,有些短租的宅院,钱银虽然比住店贵了些,但是落得清净,不会那么人员复杂。   晨曦间,知晚上马车时,突然瞥见那个三清门的舵主也从客栈出来,正准备上马车走人,还有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跟在他的身后。   若是知晚没记错的话,这个年轻人昨天一直坐在庄豹头的身旁,比比划划的,似乎给他跟弗国人互相译话来着。   紧接着,待看清这两人之后的那个人时,知晚微微一愣,那人虽然紧裹披风,看不清人脸,但是他的侧脸有个明显的黑痣,跟知晚记忆里那个总跟在慈宁王身后的幕僚甚是相像。   知晚缓缓上了车,离了埠头,前往自己临时租下的院落。   不过等她住下时,发现昨日落水那个举人竟然也在斜对面租了屋子。   那举人姓孙,名谦译,也是前往京城去的,谁想到昨夜遭遇这等意外。现在虽然缓过了精气神,可是肺叶里呛了水,现在一咳嗽都疼,仆人们怕他路上出事,便让他先安顿下来,养一养,再上路。   看见昨夜救他的仙女竟然临时住下,孙举人想好好说说感谢之词都连嘘带喘的。   知晚知道这般呛水之后,很可能被邪气侵体,发起高烧,所以又给他开了副药方子到下一个小镇抓药吃。   从码头出来以后,柳小姐都戴着帷帽,厚厚的纱布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让在昏迷中一窥仙子真容的孙公子暗暗扼腕,只想跟这位柳小姐再多相处一会,顺便套问她家在何方,可曾许亲。   知晚并不愿与他多言,给他开了药后,便回自己的院落歇息去了。   不过这两天,每当入夜时候,知晚都会沿着河岸走一走,看着三清门的人上下运送东西。   偶尔还会在粥摊那听到那些在埠头搬运的短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听说这两日走的大船都是寻常的走私货物,据说过几天那些弗国人还要再运一趟,到时候就不用他们这些短工了,所以他们的钱已经结清。   知晚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一时想着,那艘炸了的船上运送的东西,会不会跟慈宁王府有关?因为出了意外,所以那位庄舵主只能临时补货,再运送一批过来。   可是这些东西,都不用码头上的短工,想来是很要紧的……   这么想着,她正走着,却被人直直拦住。   知晚抬头间,有人伸手去撩她的面纱。   虽然进宝手疾眼快,一把拉拽住她,可是知晚带纱的帽子也被风吹得挂在了帽沿上。   她急急放下面纱,可是那男人已经看清了她的脸,只气得晃手:“你还知道回来!”   知晚抬眼看去,这个男人语调步态都有种戏台子上长久练习才会烙下的印记,模样生得也甚好,就是看人的眼神带着一股子勾人的桃花之态,让人心里不自觉就生出厌烦。   而他身边还有那日偷肉的小乞丐,他正跟这男子说道:“你看,我就说你娘子回来了吧?你们赶紧走吧,不然三清门的又要来讨债了。”   显然这小乞丐认定了自己是帮助一家三口团圆,热心得很。   那个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语调甚是气急道:“香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鸢儿日日哭着喊娘,都以为你自回去享受荣华,不要她了!”   知晚一蹙眉,知道这男子也是跟先前的那个小乞丐一样,把她当成了盛香桥。只是他是谁?还有他嘴里的那个鸢儿……难道是香桥私奔这些年生下的孩儿?   这个清秀男子正气狠地说话,却见“香桥”突然用力将他的手甩开。   他跟她生活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她脾气大,不容人说。   不过他向来能将她吃得死死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所以他只微微侧脸,一脸悲切道:“我知道你是富家的小姐,跟我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可为了你,我也放弃了如日中天的戏台名声,跟你远赴南洋,虽然没让你过上如娘家一般舒心的日子,可我从来都是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你来,你若后悔跟我,便自去了,我跟鸢儿父女两人自生自灭就是了。”   这话说得悲悲切切,里里外外都是盛香桥爱慕虚荣,要抛夫弃女。   知晚不知道那真香桥听了这话是什么反应,但是想想盛香桥的生平,自小便缺少母亲浓爱,盛宣禾虽然骄纵她,却也不曾如慈父一般时时陪在她的身边。   这样从小缺少关爱,性子又暴躁的姑娘,大约遇到了这种肯抛下一切带她走的男人,就觉得是遇到此生挚爱了吧?若是再被他这般指责,大约是觉得自己被人重视,他离她不得了。   不过她听了只觉得好笑,于是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开口道:“你……是温彩云?”   盛家当初秘密找寻女儿的下落甚久,自然也将这拐走女儿的戏子打听个底儿掉。 第98章   这个戏子叫温彩云,唱戏乃是小生武生都能拎提起来,的确是个角儿。不过他仗着容貌好,也是四处拈花惹草,更有赌博的恶习。   当初他带着盛香桥私奔的时候,在京城欠下的赌债足有百两,那些债主都放下狠话,说是再不还钱,就要将他堵在堂会的戏台子上,将他拽下来活活打死。   所以在知晚看来,与其说温公子是救盛小姐于水火,为爱私逃,不如说问温公子是逃避赌债,正好带着个身上有盘缠的女人出逃南洋。   如此一来,他嘴上对盛小姐的深情便大打折扣。   这个戏子的确是温彩云,他方才在小乞丐的指点下,在粥铺仓促碰上盛香桥时,无意中看到她撩动帽纱喝水的侧颜,这才勉强认出了她。   他心里其实特别诧异,只短短几日而已,怎么盛香桥的身量似乎长高了些,模样也变了,两颊丰盈,额头明润,就连五官都明艳了不少。   温彩云都要疑心自己认错人了,可是直到他过来拽她帽子,又匆匆看了她的五官,这才笃定没认错。   待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似乎也柔美了不少,以前经常当街叫卖变得有些嘶哑的嗓子似乎将养回来了。   也不知她在盛家这些日子吃了什么灵芝玉露,竟然一下子仿若换了人般。   不过听她叫出自己名字,温彩云打消了疑虑,笃定她是盛香桥了,更让他心急的是,盛香桥到底有没有搞到钱回来。   温彩云看着她急急戴好帽子,重新用面纱遮脸的避嫌样子,故意语气落寞道:“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女,就连我也不认了?告诉你,鸢儿已经病了甚久,你再晚回来几天,只怕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一旁的小乞丐听不得温彩云的指责,却不服气道:“你这几日不是自己去巴结那三清门舵主的老妹妹去了吗?她当初要不是为了筹钱给女儿看病,又怎么会想尽办法回京城去找娘家借钱?”   那温彩云一副看不起那乞丐的样子,一脸悻悻道:“若不是我当初从南洋回来丢了盘缠,何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我不也是为了救女儿,才不得不重操旧业,入戏班去唱堂会赚钱?可鸢儿的病太费钱,你又不是不知,不然我不会让你回盛家要钱银回来啊!臭要饭的,赶紧上一边,该干嘛就干嘛去!”   说完,他便将那小乞丐给哄走了。   柳知晚如今也算是听了囫囵,推敲出大概来了。   大约便是他们从南洋回来时,香桥和温彩云的女儿生病了,为了治病温彩云重操旧业,前去堂会唱戏,大约是唱到了那个庄豹头守寡的妹妹床上去了。   不过姓温的似乎手头还不够花销,竟然以鸢儿为要挟,让盛香桥回京城娘家要钱。   当时温彩云应该也要想跟去,难道要厚着脸皮坐实自己是盛家女婿的身份?   不过盛香桥总算没有缺魂,知道若是一家三口去敲门,便将盛家的脸都丢光了。   所以她撇下了这父女,只能厚着脸皮偷偷回娘家周转些钱银救女儿。不过她一人上路,因为路费不够,应该还跟一起逃难认识的乞丐兄弟们借了钱银……   据她所知,盛香桥回去却一直未提生女儿的事情。   不过想想也知道,她一个私奔出逃的小姐在外跟个戏子私下生子,若是老太君知道了,为了府宅里其他哥姐的前程,也得将这事儿狠狠掐灭了,绝对不会允许她带着女儿一起回府的。   盛香桥也是要脸的,这些年混得已经如此狼狈,又怎么肯让家里人再多看轻?要不是祖母派人盯着紧,只怕她弄到钱,就想回来跟女儿团聚了吧。   知晚暗暗叹气,不知她跟盛香桥是什么命盘,竟然这般紧紧缠绕在一起。   可是明知道这个温彩云不是什么好东西,香桥的女儿又落到他的手里,如果不管,依着姓温的人品,迟早要拿了鸢儿去要挟盛家。   祖母的年岁大了,真是经不起这些腌臜气,而表哥……现在也没精力管顾这些后宅之事。   知晚沉吟了一会,便问:“鸢儿现在在哪里?”   温彩云见盛香桥的语气总算软下来了,便知道自己又拿捏住了她,赶紧说道:“我现在在三清门舵主那里谋了差事,每日都要进出码头忙得很,也实在无暇照顾她,你回来的正好,我在城西的来福客栈里租了一间地字客房,她就在那,你先去照顾她,等我忙完了便来寻你们……对了,你回娘家有没有要到钱?”   知晚冷冷道:“盛家的爹爹死了。家里现在也没有出仕做官的,日子甚是拮据,我也只拿了些盘缠,都花得差不多了。”   温彩云这时也看到了盛香桥的排场,这又是马车又是丫鬟、镖师的,就是给她个金山,如此花销也要花干了!   当下他气得大手一扬,竟然要打她,却被进宝一把抓住手问:“你想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败家的女子!赶紧回去带孩子!且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算账!”   说完温彩云便讪讪收了手,不过临走前,他倒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盛香桥,竟然觉得这个他睡了多时的女子如今隔着面纱,都叫人看了心痒。   陪久了老女人,便吃着陈年风干的腊肉,完全吃不出鲜肉的美味。待今日回来,倒是可以好好跟香桥重温旧梦,好好痛快一下。   想到这,倒是冲淡了香桥没有搞来钱的懊恼,他哼着南戏曲子,就这么一路翩然地又上了马车。   得亏他久居南洋经营饭馆的时候,经常招待弗国人,会说藩语,所以现在得了庄豹头的重用,   现在盛香桥回来了,那个小赔钱货也可以甩给她亲娘照顾了。   温彩云觉得自己今日特别走运,昨日陪客一宿得了赏银,正好去赌庄冲一冲手气。   进宝看那个人模狗样的小白脸走了,便说道:“怎么这么多人错认小姐?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知晚想了想,道:“先去来福客栈,看看那个鸢儿。”   不管怎么样,盛香桥都是她的表姐,她不能眼看盛香桥的女儿无人照管。   等到了客栈,打听了伙计,入了地字房后,知晚再次庆幸自己没有狠心离去。   只见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肚兜正坐在一脏兮兮的食盆边用手抓饭吃。那饭更像是饭堂里客人吃剩的饭食,泔水一般胡乱倒在一起,屋子的地上随处可见小孩的尿渍,还有排泄物。   温彩云竟然就这么将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如此随便地反锁在屋子里,像养狗一样粗鲁地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进宝入屋时,都差点被屋子里的酸腐味道冲个跟头。   而那个小女孩看清有人进来,先是紧张地看着,直到看到盛香桥时,那大眼先是呆愣愣地看,然后脏兮兮的小嘴慢慢瘪起来,委屈地在地上爬向了香桥,嘴里喊着:“娘……娘……”   知晚看着这娃娃的样子,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人牙窝子里一般。那段昏暗的记忆是她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   所以她最见不得这样的情形,于是赶紧走过去,也不怕这小娃娃弄脏了她的衣裙,只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   那女娃实在太小,语言词汇有限,只反复地说着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思念:“鸢儿乖,娘,不走……不走……”   知晚赶紧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来接鸢儿了,鸢儿最乖,娘哪里都不去……”   她一边哄着孩儿,一边摸着鸢儿的额头,发现孩子额头滚烫一片,看来也是发着高烧,才会认错了娘亲。   在心里又默默骂了温彩云猪狗不如之后,她迅速将孩子抱出了房间,跟掌柜结清账目。   这个温彩云赊欠房钱许久了,掌柜巴不得有人将这孩子接走。所以看她是拿了钥匙开门,而孩子又叫她娘亲后,便痛快地让她领走了孩子。   知晚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屋宅,先将小娃娃安顿好。   她已经给孩子灌了退烧药,又让进宝打来水,用药酒掺温水拧湿,一点点将女娃娃身上厚厚的污渍润湿擦洗掉。   这女娃娃这几日吃的都是店里好心的伙计从门下塞进来了的剩饭,许是不甚干净,让女娃娃闹了肚肠,发起高烧。   不过除了胃肠的急症之外,这女娃娃似乎天生心缓,似有不足之症,也难怪那温彩云说甚费医药钱了。   进宝正帮着小姐给女娃娃清洗头发,只是女娃娃那半长的头发打结太厉害,进宝便用剪刀将她的头发都剪掉,留待日后再长。   进宝替女娃娃洗好了头,看着拿小剪子给女娃娃剪指甲的小姐,小心翼翼问:“小姐,这……真是你和那男人生的孩子?”   知晚无奈道:“我跟她的娘亲是表亲,从小便长得像,她正病着,又想娘想得紧,我不过是哄哄孩子罢了。”   进宝看小姐的样子不像说谎,顿时缓缓送松了一口气道:“天佛保佑,不然你表哥成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光不要他,还跟别的男人偷偷生下孩儿,就是地狱天宫,都得追上你,跟你拼命的!”   想想成大人当街砍人头的狠厉,岂肯轻易放过玩弄他感情之人?   不过进宝觉得她贸然这般将孩子接走也不妥:“既然这孩子有亲娘亲爹,小姐你实在不该多管闲事。”   知晚摸了摸那孩子瘦得有些脱相的小脸,淡淡道:“你今日也看到这孩子了,我若不管,她可能最后会被饿死病死在那屋子里。她爹是个嗜赌成性之人,就算她不大难不死,大约最后还有可能被卖了偿债……我知这世道险恶,也知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娃娃若无人照管,会陷入如何悲惨的境遇。也许我管顾不了她一世,可也不能眼看着,见死不救。”   这孩子是肯定不能留在温彩云的身边。不光因为鸢儿是盛家丑闻的把柄,更因为温彩云毫无当爹的人性。   反正现在一时也走不了。她在寻到舅舅的时候,再想办法通知盛香桥,让她安心,然后再看看如何安置这小女娃娃。   鸢儿喝了药,足足睡了一整宿之后,还没睁开眼睛,便闭着眼睛喊娘。   知晚一直陪在她身边,听到她喊,立刻伸手将女娃揽在了自己的怀中。   鸢儿模样应该是像极了娘亲,看上去跟知晚小时也很像,闭着眼睛在知晚的怀里拱时,竟然小嘴巴还想寻奶吃,应该时前不久时才断了奶,还有些奶习未改。   不过知晚可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如何能受住这个?   竟然被个小奶娃弄得面红耳赤,连忙拍着她的小屁股将她弄醒,再让进宝端来熬香浓的米粥,给她喝。   如此照顾了几日,小娃娃退了烧,人也精神了许多,就是看知晚时怯怯的,可能心里纳闷娘亲怎么有些变了样子。   可若看不见知晚时,小娃娃就哇哇大哭,眼泪成双成对地往下掉。   这天知晚趁着鸢儿午睡的时候,在院子里准备练习一下拳脚。   就在这时,屋院子外的街口处突然传来叫骂的声音:“盛香桥,你在哪里,赶紧给我出来!”   刚刚外出回来的进宝顺着门缝看,正看见温彩云气急败坏地立在外面。   原来他今日在赌场将赚来的赏银赌得分毫不剩之后,心里不甚痛快,便想着寻回来的盛香桥发一发心里的邪火。   可没想到,等他回了来福客栈时,竟然听伙计说,那个貌美的小姐竟然退房带着孩子走人了。   他急急追问她们去哪了,可伙计也说不清,只眉飞色舞说:“您的这位夫人可真是个敞亮人,我们掌柜的抱怨那房子被孩子弄得太脏,没法再住人,扣着她,不让她走,非要她清理干净屋子的时候,她居然一甩手就是十两银子,让我们掌柜的自己找人清理,弄脏的窗幔褥子,也算是她买下的。”   这话听得温彩云怒火中烧:原来这娘们现在竟然学会跟他藏心眼了!她明明就是从盛家弄来了大把的钱银,却跟他说都花光了?   也怪他当时急着去赌场,都没想着去亲自搜一搜她的身!   她不留信便带着孩子走了,难道是要撇下他一人去花用?   想到这,温彩云忍不住怒火中烧,立意要寻到她。   不过想到她带着生病的女儿应该也跑不了太远,所以这几日温彩云都是在城里的几家药铺子间游走,看看能不能寻到她。   可巧今日在一家药铺子外,他正看见在盛香桥身边服侍的那个黑壮的丫鬟,便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就寻到了这处宅院。   笃定了盛香桥在里面后,他便大力敲起了房门。   进宝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用力打开房门,冲着温小白脸就呼喊道:“你家死人了?人家屋头里住的又不是聋子。敲坏了房门,你赔得起吗?”   温彩云瞪着眼道:“哪里买来的丫头,竟然半点规矩没有!盛香桥是不是在屋里?”   说着他举步就要进去。进宝想起他关女儿像关狗一般的样子也来了气,伸手就将他推了个趔趄道:“你是哪里来的葱?这屋里没有叫盛香桥的,你去别处寻吧!”   温彩云哪里肯干,只骂骂咧咧着盛香桥不守妇道,带着女儿翻脸不认人,可是寻了别的野男人?   就在这时,只听内院有人喊:“进宝,让他进来,免得让邻里听了笑话。”   进宝一听,这才侧身让他进来。   院子里的知晚正在练武热身。此处虽然是暂居的院子,但是既然一时不能出城,她便让进宝装了沙子吊在树上,捶打练习拳脚。   虽然做不到如成天复一般虎虎生威的样子,可是也算打得有模有样。   不过大沙包捶打起来,难免有些太硬磨手,所以知晚正慢条斯理地往手上缠着护手布条,然后拿起一旁桌子上的茶杯饮茶。   温彩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盛香桥穿着练武装的样子。   只见她将秀发打成一条粗黑的辫子垂着脑后,一身利落裤装,纤细的一把腰肢用宽宽的皮带扎起,真有几分英姿煞爽的样子。   他又仔细看了看面前这女子,怎么看都觉得跟记忆里的那个盛香桥有些出入。   前几日她戴着面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只能看出个五官轮廓。   而现在,她没有戴帷帽,温彩云可以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纤腰挺拔,站姿端雅,乌发香腮,双眼明澈,单手擎着茶碗的样子,压根就不是盛香桥的做派啊。   这么一看,真是越看越心惊,他忍不住出声道:“你……你不是盛香桥,你倒是谁?”   知晚冷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温彩云见她不说话,心里是越看越惊,心里又有些发痒。   他被眼前女子的一笑有些勾住了魂魄,也是色迷心窍,既然这女子不反驳,便是对他有意,他色眯眯地上下打量了她纤细的腰肢之后,忍不住走上去去,要搂住她。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她身子轻巧一转,手腕子那么一抖,便将他轻松撂倒在地。   温彩云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子给摔倒在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有武生的底子,那盛香桥虽然平日里也会气极了跟他撕打,可从来都是占据不到上风的。   但是现在愣是被这小娘们一个巧劲便摔了出来。   待他脸先着地落在地上的时候,简直暴怒极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他妈的敢摔我!”   可还没待他起来,只见“香桥”快步过来,朝着他的肚子又是狠狠踹了一脚,疼得温彩云一抽抽,这下更起不来身了。   再接下来,那拳脚便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这几日赶路,知晚心头堆火,所以病了一场。如今这次拳打得真是舒心畅快。软绵绵的人肉比沙袋子好用多了,打得真是畅快淋漓!   温彩云被打得鼻子都开始窜血了,眼看着这女人发疯,他毫无招架之力,便又开始示弱讨饶:“我可还有妻儿啊!你这般打我,是要让我女儿成了没爹的孩子?”   那个盛香桥心里最大的痛楚便是小时失去了母亲,而且有些自卑缺人疼爱。所以后来她虽然不止一次表示后悔看上了他这么一个好赌之徒,但是只要他软语示弱,卖惨自己为了她牺牲了多少,她都会心软下来。   自从有了鸢儿后,温彩玉更变得有恃无恐,处处用孩子拿捏着盛香桥,逼得她这个曾经的千金小姐,当街熬粥做饭,没日没夜地操劳,赚了银子补贴将养他。   可惜眼前这个“香桥”显然不吃他这些软硬招式,不提鸢儿还好,提起那孩子,知晚的心头更是激起一团恶气,于是又狠狠补了几脚,疼得温彩云都叫岔音了,才坐到了进宝端来的椅子上歇一歇。   然后她问一滩烂泥般趴在地上的人:“有些事情要问你,你如实回答,若说得我不满意,便找个麻袋将你装在里面沉江!”   温彩云被打得肚子抽疼,抬头看着翘腿而坐的盛香桥时,只觉得她现在的气场渗人,方才下死手打了人后,却眼角眉梢都没动,依旧是那般沉静平和的样子。   他心里骂娘,却不敢再嘴里骂人,只待自己缓过劲儿来,能起身了,再抽冷子给这小婆娘耳掴子。   就在这时,知晚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跟三清门的人混得很熟啊……那个庄豹头从弗国人那里买了什么??”   温彩云压根没想到她会问这些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而且还是庄舵主生意上的事情,他不由得拖着长音问:“你……问这个干嘛?”   知晚看了进宝一眼,进宝过去又抽了他一个耳掴子:“小姐问话就老实回答,没得废什么话?”   温彩云向来靠脸吃饭,现在脸都要被打肿了,他现在是彻底笃定,这个跟盛香云长得很像的女人保不齐是盛家派来的什么人,想到这里,不由得胆颤,毕竟他的把柄盛香桥和鸢儿都不在自己的手里了,岂不是任着盛家人处置了? 第99章   他忙不迭道:“我也不知他们买卖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一律用‘东西’替代,只是那弗国人说,上次被毁得太多,他们也一时凑不上数目,须得再等等,而且这次三清门一定要注意货品的保存,不可沾水,还要离明火远些,最后定了四十大箱子的货物,每个箱子的价钱都是黄金五百两!不过付钱的不是庄豹头,他不过是中间的保人,赚个抽成而已……付钱的是谁,我也不认得。”   知晚听着,觉得他倒不像说谎,想来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就算他是庄豹头妹妹的姘头,庄豹头也不会任着他满街横晃。   她也不想问得太露骨,便道:“这么大的买卖,你又捞到多少油水?”   温彩云赶紧伸着脖子道:“也没有多少钱,你也知道鸢儿正病着,每个月汤药不断,我哪里攒得住钱?”   知晚想了想:“你在南洋住得久,你猜他们买的究竟是什么?”   温彩云现在只想出这院子,张嘴就道:“大约就是吃喝玩乐一类的。这些弗国人在海上除了买卖,还会充当海盗水匪,囤积了不少的珠宝,价值连城啊!平时也有不少人到他们这来买珠宝和舶来物。”   知晚觉得绝对不是买些金贵宝物如此简单。   慈宁王在太子病重时,一直手握兵部的重权。不过从他大胆刺杀了盛宣禾之后,顺和帝虽然包庇了儿子,却也慢慢卸了他手里的军权。   慈宁王如今在兵部可不像以前那么般一言九鼎了,他如今老实得简直不像她认知里的那个飞扬跋扈,说一不二的大皇子了。   他派他的亲信来此,跟一群海外的藩国人做交易,花费如此重金买下的东西,绝不会是吃喝玩乐一类的东西。   温彩云如今就指望盛香桥了,生怕眼前这小娘们瞎传话,让盛香桥吃醋他跟三清舵主寡妹的事情,不顾念跟他这么多年的感情,所以在知晚问完话后,他便是使劲解释着他跟那位老寡妇之间的清白。   知晚压根懒得听他的那些破事儿。   现在温彩云找上门来了,如何处置他也是个问题……她从他的嘴里打听了三清门的隐秘,若是被那舵主知道肯定麻烦。   而且这厮先前撺掇着盛香桥去京城要钱,保不齐他以后会以鸢儿为要挟,又入京想办法到祖母那□□钱银……   就在知晚让进宝将他捆好堵上嘴,想着该如何处置这温彩云的时候,宅院处突然又传来敲门声。   进宝走过去趴着门缝看了看,诧异回头道:“小姐,陈二爷在外面呢!”   她说的陈二爷,自然是她先前的东家——建宁漕运的二爷,所以她赶紧跟小姐表明一下清白,澄清道:“小姐,我可压根没有偷偷联系二爷啊,他……他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知晚却并不意外,二爷在水路上人脉颇广,若是想找寻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她也不是出逃,倒也不怕人来找。   就在这时,陈二爷已经在外面喊道:“柳姑娘,开门吧,我一路舟车来到这里,你总不能连一口茶都不给喝吧?”   柳知晚走过去亲自给二爷开了门,只见陈二爷冲着她一抱拳道:“受人之托,给姑娘您捎些东西,你可让我一路好找。”   知晚朝他福了福礼,轻声道:“可是成大人托付您的?”   陈二爷当初是眼见着这姑娘不管不顾地去贡县找寻成天复的,没想到不到一年的功夫,姑娘倒跟他表哥生分了,居然现在只称呼“成大人”……   不过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也不是他这个岁数的人能看懂的。   所以他只忠君之事,将陛下同意为刘家立户开门的圣旨用锦盒端盛了上来。   “成大人在贡县建下功勋,终于在陛下那里讨来这赏,只是你未回京,成大人便帮你代领了,又托付我将圣旨给您送来,也让您心里有个数,不必带着你舅舅四处颠沛流离……”   知晚展开圣旨看来后,一时愣住了,她真没有想到,成天复居然在陛下面前为她讨来了这个赏……   那锦盒……是去年他放在架子上装糕饼的。当初她吃完后,还将自己亲手打的两副丝络子放在里面,当做了还礼。   盒子的成色未变,绸缎光泽依旧,可是却已经是物是人非,接续不上前尘。   他当初离开贡县的时候,跟她说起的生辰礼物……便是这道圣旨?   看到这,她猛然抬头问道:“他立下如此大功,那……陛下有没有将他调出贡县?”   陈二爷摇了摇头:“听说是要给当年的柳探花翻案,被陛下申斥了,只让他回贡县再历练几年……”   知晚听到这里,急得一抿嘴,低低喊道:“他是疯了吗?明知道陛下是个护短的,他偏偏还要提!这原本是离开贡县的好时机,他得罪了陛下,难道是要老死在川中?”   说这话时,她的眼圈已经隐隐变红了。   陈二爷摇了摇头,想起那人找来自己时,浑身寒冰的样子,倒不像是仕途失意,更像是情场受创,心肠寸断……   “总之,这圣旨,我是给小姐您带到了,成大人说以后您若不愿意跟他有牵涉,就算同归京城,他也不会去打扰您府上清净。至于盛家那边,您若想着秦老太君他们,可以逢年过节去看看。他们也都会拿你当一家人看待的。若是方便,成大人还是希望由着我一路护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免得路上生出意外。”   说着陈二爷又从衣袖子里抽出了秦老太君委托他转交的信笺。   知晚拿着那厚厚的信,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里面是不是祖母骂她的话。   待抽出信纸,展开一看时,果然是骂人的话。   不过并不是指责她与成天复结下私情,而是骂她拿家不当家,竟然说走便走,也不管家里的弟妹亲人有多担心她。   老太太的意思只有一个,你柳知晚不管姓什么,立了多大的门户,也是我秦老太太的孙女!女孩子应该多爱顾些自己,整日总为旁人考量,也不见得能换来个高洁的名头,凡事遵从本心,不用多照管别人,要多疼爱自己……   祖母的话说得委婉,可是知晚看懂了,不由得心头一热。祖母是让她不必为了盛香桥的归来而心有顾忌,更不必在意姑母桂娘的看法。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知晚是真的拿祖母当自己的亲人的。   就在她看信的光景,陈二爷踱出院子,也看到了院子外井边捆绑的温彩云,便也问了问这是什么情况。   知晚知道陈二爷这些年一直帮着成天复找寻着盛香桥的下落,也不必隐瞒,便将温彩云和鸢儿的事情都讲给二爷听。   二爷对付这等人渣,自有法子,挥手就叫人将温彩云堵嘴,套麻袋,准备入夜时运出去处置了。   知晚怕二爷这些江湖客行事太狠厉了,便又说道:“盛大小姐一直钟情于他,又跟他生了孩子,若是冒然处置了他,依着盛大小姐的脾气,可能适得其反……”   陈二爷笑道:“柳姑娘,我又不是土匪,不会随便杀人。只是这厮当初在戏班子里是有身契的,后来他闹出这事时,成大人便将他的身契给买下来了。这人是死是活,权得听凭成大人发落。至于那个鸢儿,也交给我处置吧,就像您说的,那位盛小姐爱将事情想歪,我先把孩子偷偷送走,权看他家里人怎么处置,您也落得清净。”   说完,他便让人将温彩云处置带走了。至于要带走鸢儿的时候有些费气力,小娃娃显然以为知晚又不要她,抓着床柱子哇哇大哭。   知晚真是看不得这样的情形。虽然女娃娃的爹娘都不招人待见,但小孩子总是无辜的,她跟二爷不熟,也不知二爷要将她送到哪里去,小孩子一路担惊受怕,别再吓出病来。   如此一来,知晚便跟二爷商定,先去汉中接舅舅,然后陈二爷这一路跟小娃娃混熟了,再让他折返京城先将孩子送去,看看盛家人的安排,若是能让小娃娃见一见她的亲娘也就安心了。   当然,她也跟陈二爷打听了一下关于三清门的事情,陈二爷听了一脸严肃道:“柳姑娘,您一定要打住,这个三清门在黑白两道上都是有一号的,这里面水深,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掺和的。”   知晚却自言自语道:“你说那么大的船,发生爆炸了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痕迹?那下游会不会有船的残骸漂浮物呢?”   陈二爷摇了摇头,不过也明白柳姑娘的意思,在知晚的软硬坚持下,他终于松口说道:“行吧,我会叫人去下游询问两岸渔民,看看他们都捞出了什么物件。”   知晚自是先谢过了二爷。   这次三清门的买卖里有慈宁王府的人参与其中,肯定有些什么背人的事情。   顺和帝喜欢捂着家丑,不愿人提起他儿子的短处,是因为他的儿子迫害的都是别人。   知晚倒是真有些好奇,陛下究竟会容忍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大儿子到何时?   等到第二天时,知晚带着鸢儿上车准备出发的时候,隔壁的孙举子也正准备上船去。   因为他们都是一路,所以那举子围前围后,很是殷勤。   在晨雾未散的时候,陈二爷先一步到了埠头,他立在埠头一旁的茶馆里,对身边一个高大的男子说:“东西和话都给您带到了,柳姑娘还是听劝的,等接了舅舅,就准备先回京城里去感谢皇恩……”   他将自己昨日跟柳知晚说定的事情复又重讲了一边,却发现身边的那个男子似乎心神都被那个在柳姑娘身后殷勤打伞的年轻举子给吸引去了。   “他是谁?”男人紧紧盯着那个笑得颊肉乱颤的年轻人,觉得这样不知分寸的男子像苍蝇一样,实在碍眼!   陈二爷看了看,想起清晨跟着马车去帮柳姑娘运东西时听她提起的,便道:“好像落水被柳姑娘救下的一个举子,正好要入京,今日也要上船出发……年轻人嘛,看到了窈窕淑女,便有些走不动路……”   这话说到最后,陈二爷识趣地闭了嘴,因为这几日里原本就有些冰到极点的成大人,此时简直是双眼都要刺出摄人的冰刃了!   成天复其实是跟二爷一起从京城寻过来的,虽然他一点都不想看见她,可不亲眼看到她安然无恙,又实在是叫人心烦?   没想到,等看见了却更是心烦得焦躁——这才分开多久的功夫?她便招惹了个莫名其妙的举子,看他冲着别家女眷乱献殷勤的样子,真该一脚踹下河淹死!   陈二爷看着英俊的青年嘴唇紧抿的样子,便忍不住以长辈老哥哥的口吻提点一下年轻人:“都已经来了这里,去见一见吧,若是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   成天复却依旧一定不动,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头子,从码头边跑来跑去戏耍的小孩子那里要来个树杈弹弓,对着那举子的膝盖突然射了过去。   那孙举子正殷勤地问柳姑娘口渴不口渴,要不要饮一下他特备的洛神花草茶,谁想到膝盖的穴位突然酸痛,他站立不稳,举着水袋子咕咚一声正跪在了柳姑娘的面前。   敞开口的水袋子里的水,也淋漓扬了自己一头。   不远处的孩子们随之发出了哄笑声。   等知晚望过去时,只看见有一群拿着弹弓的孩子指着跪下的举子哈哈笑。   可待举子的家丁气急败坏地赶过去拧孩子们的耳朵时,他们又说不是他们做的,只是指了指不远处拥挤交错的人潮。   就在那群孩子的身后,往来不停的船工旅客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而去,在晨曦还没有散尽的雾气里若隐若现,透着莫名的熟悉感,恍惚中还以为是他来了……   知晚马上苦笑着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想法。他是何等高傲之人,若是被女子拒绝,绝不会死缠烂打,而且他公务缠身,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像个顽劣小儿一般,去平白打人的膝盖……   这么想罢,她赶紧上了船,正好甩开有些黏人的孙举子。只是上了船时,她还是忍不住向早就看不到人影的方向张望着,指望能看见那似曾相识的背影。   陈二爷这时也上了船,看着她不停张望那个方向,便试探问道:“姑娘看到了什么?”   知晚收了目光,冲着他微微一笑:“没什么……”   陈二爷摇了摇头,试探问道:“我有伙计便要往川中送货,你可有什么话要捎带给成大人?”   知晚摇了摇头:“他公务在身,自有许多要放在首位的事情,他已经为我周全太多,不必因我而分心了……”   陈二爷无奈了,他虽然有月老牵线之心,可这年轻男女的嘴一个赛一个的硬,真是拉拽都拉拽不动。   当大船航行的时候,鸢儿便依偎在她的身边,自从她高烧退了之后,似乎也认出了眼前这个很像娘亲的漂亮女子并不是娘亲,所以不再叫她“娘”了,但是小娃娃还是很依恋她,除了她谁也不跟。   过了几日,当船只停泊靠岸的时候,陈二爷派下收罗船只残骸漂流物的人也纷纷回来,将收罗到的东西送上船来。   知晚蹲下来,剔除掉船梆木屑一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她抬头问来送东西的人:“渔民们可曾捞到铁器一类的东西?”   看那些人摇头,陈二爷问道:“柳姑娘,你究竟想找什么?”知晚沉思了一会,突然想到一点。   若是那些渔民真捞出铁器完全可以卖钱,又怎么会给人?想到这,趁着船只一路到了下游的时候,知晚亲自寻了埠头下船,到沿途渔村,借着买鱼的机会,跟几位农家渔妇闲聊。   这闲谈间,知晚便指着身后的陈二爷道:“这是我叔,做熟铁的生意,若是你家有好铁,卖给他,他可高于市价三倍收购。”   那几个妇人一听,亮了眼睛,一个个赶紧在围裙上蹭着满是鱼鳞的手,纷纷往自己家里跑去,不一会的功夫,便有人拎着破锅钝锄而来,准备给这位漂亮姑娘的叔儿换些钱银。   知晚含笑看着她们拿来的东西,可是一一见过那些物件的时候,却是倍感失望。   不过她还是掏了银子将这些东西都买下来了,又问她们:“就没有些别的了?”   那些妇人一看这么好来钱,立刻来了精神,说道:“姑娘您等着,我们再去别家寻一寻。”   结果搬来的破锅,铁罐一类的破烂也是越来越多,知晚越看越失望,就在她准备跟这些妇人们告辞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类似铁管子的一段铁器来了:“姑娘,我这块可够压分量的,你可得好好量一量重量。”   知晚慢慢地蹲下去看——这块铁的确很沉,颜色也是乌黑乌黑,一看就是精铁铸造,而且这管状的物件一看就不是农家常见之物。   她连忙问道:“大娘,你这铁是干什么用的?”   那大娘笑眯眯道:“是我孙子前些日子在河床里摸到的,我看它形状正好用来做大灶的烟囱口,便留了下来。这还是我让老头从自家房屋还没干的墙泥里拔出来的呢!”   其他的妇人们一听,也是一阵后悔:“前些日子我家里也捞上来些,后来不是有人特意敲锣打鼓沿途回收嘛,我们都卖了,若是像你一样留下来,岂不是也可以卖出高价了!”   知晚没有说话,只让人将废铁收上车,等走了一段时,丢掉了其他的破铜烂铁,独独留下这一段。   陈二爷走南闯北,见识颇多,一看这段铁的形状,便差异道:“这……应该是藩国的火器吧”   知晚说:“我也没见过,非得入京时找懂行的人看。”   待上了船时,知晚让人将这段铁管郑重收到了木箱子里,只待入京的时候,再好好打探这铁的来路。   想来那些沿途敲锣打鼓收购的人,应该也是三清门的人,他们这般费尽周章的收取被炸的废铁,究竟要掩盖什么?   此时夜深,鸢儿已经入睡,可是小手还死死搂着她的胳膊,时不时还来回抚摸一下。二岁的小娃娃,正是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一入睡,总要抱些什么才好。   知晚看小娃娃睡熟了,便将一只布老虎塞入她的怀里,然后披起衣服起身,走出了船舱立在甲板上。泊船三面环水,远处山岱连绵,衬在明月之下。   在船的不远处,停泊着几艘同路的旅船,也不知哪个船舱里突然传来羌笛的悠扬声音。   这类边关的乐器,在中原并不多见,而此时吹奏的则是一首哀伤乐曲。   从羊骨制成的乐器里发出的是缠绵悠扬的声调,也难怪边关的征人听了,便彻夜难眠。   知晚以前在成天复的书信里,听他提起过在他的军中有吹羌笛的好手,还曾说等他学会以后,有机会便吹给他听。   没想到现如今,在羁旅之中,苍茫的天地间倒是有缘听了这缠绵的一段,知晚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头仰望天上明月,不知表哥如今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   陈二爷闲来无事,正领人在船的另一侧垂钓。他的几个随从倒是艳羡道:“若是我也会吹这个,定能讨得姑娘喜欢……”   陈二爷看了看羌笛声传来的方向,冷哼着道:“可别学这些花样子,耽误事儿!吹成这调调的,才是真正讨不到老婆的!”   这瞧上了人家姑娘,就赶紧上啊,嘴上一个赛一个硬,可大晚上的都不睡觉,图个什么?他像他们这么大时,儿子都已经抱两个了!   那些随从却觉得陈二爷这话太酸,还是羡慕地听着那优美的曲调。   羁旅之夜,漫漫而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家聚在一处吃早饭,知晚带着鸢儿喝粥。鸢儿吃完了便蹦蹦跳跳去江边玩,那里有知晚在太阳落山前用石子垒砌的一个小池子,用泥巴糊好,进宝还用水盆灌上了水,折了纸船给她玩。   不过等鸢儿晃着小手来到池边时,忍不住“哇”了一声。   知晚也吃完了饭,走过去一看时,也惊讶了一下。原该漏干净的小水池居然重新蓄满了水,里面还有几条游曳的小鱼。 第100章   很显然有人不久前曾给这小石池子重新蓄水,还放了几条小鱼进去。可知晚问了进宝和几位船工,他们都不知道是何人做的。   鸢儿才不管这个,只是高兴地用小手模着鱼儿呵呵呵的笑。   知晚警惕地抬头望了望四周,那些昨夜停泊在附近的船只已经纷纷起航上路了。   也许是哪个旅人昨夜失眠,走到这里,看见了垒砌的小池,闲极无聊才做了这事?   不管怎么样,这一路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汉中。此地乃南北交通的汇聚地,离得京城其实也不远了。   知晚原本以为舅舅一家应该早就到了汉中,可是到了约定的地点发现并无人来。知晚又命人去各处客栈问询,也说没见过这样的一家四口。   知晚想到自己许久没有收到舅舅的信了,难道是舅舅在叶城出了什么岔子?   干脆她又上船前往叶城,刚到了舅舅家,一问家里的仆役才知,这些日子,舅舅他们都不在叶城。   也是赶巧了,没说几句就看见舅舅章韵礼和舅妈李氏正从马车上下来,似乎是出远门,刚回来的样子。   看到知晚来了,李氏连忙过去拉着知晚的手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你舅舅……都要急死了。”   原来这些日子,章韵礼他们去了京城,今天才返回来,所以他们也压根没有收到知晚派人送的信,更没有去过汉中。   知晚看了看他们问:“锡文表哥呢?”   章韵礼面有怒色道:“那个忤逆子,别提他了,气也要被他给气死了!”   李氏赶紧拉了拉他的衣服袖子:“在瞎说什么,锡文他不也是想着要独当一面嘛?”   “当……当什么当!当年家里的事情,他哪一样不清楚?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自作了主张!”   这么说着话,一行人进了屋。   宅子里的粗使丫鬟在知晚到的时候就已经劈柴烧水,拎了铜茶壶到了厅堂。   李氏一边亲自沏茶一边对知晚道:“你去了贡县的事情,盛家那边给我们送了信来,说是为了维护你的清誉,只说你回叶城将养了。我和你舅舅都知你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可是锡文却说什么是你在盛家难过,也许是有什么难处才走的,所以非让我和你舅舅去京城里看看去。等我们去了京城,亲自拜访了盛家,才知道盛家的大小姐竟然回来了……你是因为这事儿,才离开的?”   知晚接过舅妈递来的茶杯,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那么复杂,就是成家表哥当时仕途不顺,独自一人前往川中,走得仓促,东西也未带齐,我正好有些买卖上的事情要去南边,顺便也给盛家捎带些东西过去……”   章韵礼觉得外甥女这话里有些隐情,盛家上下老小那么多,何至于让她送?   再想想成天复生得一表人才,俊逸高大的样子,是个女孩都得心动。   而知晚又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毫无血缘的青梅竹马,真说不定结下小儿女的情谊。   想到这,他也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想了想,又问:“那你肯定知道了,陛下的圣旨都已经下了,要为柳家重新立户开府呢。”   柳知晚想到那道圣旨的来历,心里微微一酸涩,微笑着道:“不管怎么样,以后我也终于能够以父姓示人,你们也可以跟我同住,这是好事……不过锡文表哥又出了什么事儿?”   李氏为难道:“他啊,在京城里时,正看见了太医院的太医长郑太医给自己京城的药店招药童,便瞒着我和你舅舅,偷偷去应试了,结果一不小心还考上了。”   那位郑太医不仅在宫中任职,在京城里也经营着自己的药铺,而且一家独大,一般人都没法插手京城的药行。比如成天复的产业里虽然也有药铺子,却都是在京城之外的县下。   郑家的药行生意繁忙,几乎年年招药童。虽然是药童,但是前去应聘的有很多都是成手的郎中。   毕竟郑太医通着太医院的门路,这些年来,他也举荐过几个自家郎中入宫做了太医的。   不过章锡文能考上,全凭借了他祖传的疡医技艺。   往年这类招药童的事情,郑太医从来都不亲自出面,可是今年他不但出面了,而且重点就是想招聘精通疡医的药童,最后除了章锡文,另外两个跟他一起招进去的,也都是疡医一道的。   知晚听到这,斟酌着提醒道:“表哥如此上进,本是好事。只是他如果是在郑太医的药行里学本事还好,可如果将来要入太医院,那可是要给陛下看病的御医,考察的是家世、资历,最后才是医术。他……若是进入了宫,好是好,就是入宫为差,不比给平常人瞧病,对于宫内妃嫔的关系拿捏,审时度势都是一大考验,表哥还太年轻……”   章韵礼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可不正是关键!你说你比他小,都看得这么透,他却不知被什么蒙了心,非跟我梗着脖子说,怎么就知他不行!还说什么他从小颠沛,荒芜了学业,此时就算备考勤学,也难考出什么功名,也唯有凭借祖传的技艺,才能光宗耀祖,争取个一官半职!哎呦,你说咱家经了这么多的事情,怎么还出了这等子官迷?我不让,将他拉回叶城,结果兔崽子半路又跑回去,等我和你舅母再去寻时,人干脆跟郑太医一起去寻州问药去了。我们被个忤逆子折腾得够呛,家里的几亩田地都要荒废了……”   舅舅最近迷上了种菜一道,平日里除了给乡里坐诊外,就是伺候屋前屋后的几亩田地,所以最后一句,着实透着心疼。   知晚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安慰着舅舅道:“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给柳家立了门户,此处也不是岭南那等蛮荒之地,若当年的歹人想害人,也得换一换手段。只要表哥做得端正,他求一求上进也不算什么错处,再说在郑家的药行,的确也能学到本事。入宫为御医岂是人想得那么简单?也是千军万马、过关斩将,才能趟过那一座独木桥。待您跟我一起入了京城之后,也就近看着表哥,倒也没有什么。”   不过章韵礼摆了摆手道:“孩子,你的好心,我自心领了。柳家立府是好事,可是我们毕竟姓章,又不是没手没脚,之前已经是麻烦你诸多了,以后怎么好继续靠着你过活?”   知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您不光是我舅舅,还是我的师傅,怎么会有靠我过活这么一说?再说我一个女子,如何独自立府?府里总得有长辈帮衬不是?”   可不管她如何规劝,舅舅只说在叶城已经住得习惯,而且他在这里已经开始挂牌行医,平日再伺候几亩薄田,舒心又自在。   章韵礼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跟“宫”字沾边的营生,连碰都不想碰,就连那人多的城池,走在熙攘的大道上都觉得喘不上来气儿。   人吃过了大苦,才懂得平安是福。   舅舅只是让知晚回京看着锡文的时候,可得好好劝劝他,让他赶紧辞工回叶城得了。   不过知晚知道若是能劝回来,舅舅早就将他拎回来了。如今表哥也大了,这等干系前程的事情,也不是样样都会听父母的。   既然舅舅无意回京,那她也不用在京城久住,此番回去,除了要亲自入宫叩谢陛下隆恩,便会调查一下那炮管的来历。   柳家立府之后,她便是柳鹤疏的女儿,父亲无儿,他的冤屈自是由着她这个独女伸张。只是如今她还有亲人,行事起来也要考虑周详。   可以想见,等她再回京城时,便是另一番光景场面了。   不过舅舅不愿意沾她的光,知晚反而要麻烦舅舅他们了。她是带着鸢儿一同来的,不好带孩子回京,也不好将孤零零的小孩撂在盛家在叶城的老宅子里,只能暂且先留在舅舅这,等她入京知会了盛家,再看祖母如何定夺。   鸢儿跟舅妈的小女儿果儿年岁差不太多,大的带着小的在院子里玩得正欢。   陈二爷已经了结了护送的差事,便要就此告辞。他说已经派人去知会了盛家,请姑娘耐心等待些日子。   知晚谢过了陈二爷,又问进宝愿不愿意回去?   进宝看了看自己这些日子赚的月钱,觉得自己还是跟着柳小姐比较有前途,于是正式跟陈二爷辞了差事,只一心要做柳姑娘的使女。   送走了陈二爷后,知晚总算可以在柔软的床榻上安睡了,结果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时,反而失眠了。   就此心绪烦乱,她便趁着夜色,在叶城的稻田间走一走。   她在这里住了三年,田间小路哪里有沟渠,哪里有可以歇脚的石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此时快要入夏,田间已经渐有稻花的清香,偶尔还能听到水渠里鱼儿拨水的泼剌声。   只是这般时节,出来时还是月明星稀的样子,走不多时,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知晚听着天上乍起的雷声,觉得这场急雨恐怕要下得大些,得赶紧先找地方避雨才是。   她抬头左右一看,不由得呆愣了一下。原来这般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盛家的老宅子……   当初她为了方便习武,在老宅子的后院开辟了武场子,此处有后门,正好方便出来练习。   她苦笑了一下,快步跑了过去,原本是准备靠在门檐下避雨的。可当身子靠过去时,身后的门居然开了。   也不知今夜老宅值守的是哪一个,竟然这般粗心,只将后门掩着,压根没有上锁。   老宅子里都是盛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虽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名物,可也不能这般大意着门户啊!   知晚走过去便想进去将门掩好,再上前院叫门房来锁门。   她进去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自己以前惯常洗澡的竹屏后面的浴棚里有哗啦啦的水声。   知晚立刻顿住了脚步,难道……是院子里的仆役在此深夜洗澡?   可就在这时,竹屏后的人许是听到了动静,警惕问道:“什么人?”   转身的功夫,那人动作有些大,竟然将遮掩的竹屏碰倒,于是竹屏后面的人正跟知晚迎了个正面……   迎着院内挂着的廊灯,知晚看清了那男人的脸时,顿时呆愣住了,他……不是本该已经折返贡县了吗?怎么会梦一般地出现在这?   可那如墨浓眉,高挺的鼻梁,还有那水珠滑下的薄唇都不容得错辨……他似乎比离开川中时瘦了许多……顺着那不断下淌的水珠,知晚不知觉地将视线下滑……然后跟开水烫了一般,连忙惊叫着转身,急急地要往外走。   不过男人已经快速伸手拿起了掉落在地上长衫套好后,沉声道:“马上就要下雨了,你是要淋雨回去吗?”   看知晚僵着不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虽然不体面,但已经蔽体,便说道:“我穿好衣服了。”   饶是这般,知晚也是半转身子低着头,低头看地,可是这么一看,正好看到了竹屏后面浴棚里摆着的水桶还有丝瓜络一类的器物。   这里向来无别人使用,那些洗澡的器物自然也都是知晚之前用过的,一直搁在这小浴棚子的架子里。   显然,成天复方才是用了她以前惯用的巾帕,还有长手柄的丝瓜络子在洗澡,就连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她自制的玫瑰油子皂球的味道……   一时间,知晚的两颊又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是责备他乱用自己物件的时候,知晚自觉自己如今是擅闯了别家的院子,所以连忙低声解释道:“我在舅舅家暂住,夜里散步来此,不巧避雨才入了院子,还请……”   没等她解释完,男人已经转身朝着隔壁的跨院走去:“雨已经大了,既然来了就到屋里坐一下,待一会雨停了,我命人送你回去。”   此时雨点已经开始密密而下,知晚赶紧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隔壁的跨院,不过她并不没跟着他一起进屋,而是站在了廊下,一时间不知该跟成天复如何言语,   毕竟这样的不期而遇,是她先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自己趁着他去京城面圣的时候,不告而别,却绕了一圈,在叶城的老宅子里与他相遇了。   他是不是要板着脸骂自己?又或者是生气的不理人?   不管是哪一样,都是不甚理智的对峙。   知晚不想在这里与他争吵,于是顿住了脚步,站在廊下冷静了一下后,开口道:“这里离舅舅家并不远,我一会自己拿伞便可回去,表哥若是有事,还请自便,我一会从后门出去,会有钩子将门栓带上……”   屋子里似乎一直烧着水,还带着一股茶香,没等她将话说完,成天复已经淡淡打断,径直问她:“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只有茉莉花茶,可以吗?”   ……   这间屋子也是知晚先前给自己用来作书房的,王芙的两个双胞胎正是闹人的时候,一逮到她,便不管不顾地要抱抱,所以她特意在清净的后院跨院里弄了个小书斋好理账看书,就连那罐子茉莉茶也是她备的呢!   那丝瓜络子和巾帕被他用了就算了,可从盛家离开叶城这么久了,茶叶放得也该发霉起潮了,如何还能喝得?   所以知晚急急走进来,拦着他道:“屋子里都是什么时候的茶叶了,你也不看看就喝!”   可是低头看时,他那罐子似乎是他自己带的茶,是装在他惯常随身带着的小锡桶里的……   知晚讪讪要缩回手,可是她的纤腕却被他一把握住,声音清冷道:“既然打算与我不做一家人,我的死活,与卿何干?”   知晚想要收回手腕子,可是被他攥得甚死,一时间收不过来,她只能瞪着他道:“既然知道不是一家人,缘何这般孟浪,抓着人手不放?”   成天复的脸上半点笑意都无,只是慢慢松开手,转身去拿书架子上的书卷,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其实刚才他握着她的手腕子时,知晚就觉得他不对,怎么掌心的温度那么高!   现在听他咳嗽的声音似乎带着胸腔的颤声,分明就是风寒入体之症……当郎中的本能,让她走过去,伸手便去摸他的脖颈,这么一摸,简直滚烫得可以煎蛋。   都烧成这样,他方才居然在后院冷浴?   这是哪个大罗神仙给他开的的方子?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他不会照应着自己吗?   等她拽着梗着脖子立得跟标杆一般的男子伸手搭脉的时候,知晚更是气得圆瞪杏眼:“你都病多久了?怎么还洗冷水浴?难道是想将肺子烧坏?”   其实成天复也不知自己病多久了,大约是夜里迎着江风吹着羌笛的时候灌了寒风,这些天里一直都不大舒爽。   他跟了她一路,发现这个丫头片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小时敢直愣愣地跪在陛下面前满口胡言,现在本事渐大,尤其时在贡县历练了一番后,行事起来也愈加叫人看着肉跳心惊。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扣住了温彩云后,陈二爷便将温彩云交给他处置了。   对于这个引诱表妹私奔,又不善待妻女的无耻男人,成天复真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可没有知晚那样的顾忌,生怕盛香桥想不开。   所以只拿了他的身契卖给了南洋走黑船的船主。既然他那么喜欢去南洋,那便让他去个够好了。那个船主是专门收罗去海岛挖矿的苦力的,若是再关照一下,这种卖了死契的,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只是这个温彩云对付女人实在有些道行,他这么一不见踪影,竟让庄豹头的寡妹好一顿找。   三清门的人通着三教九流,就这么的在街头乞丐们的嘴里,知道了温彩云的妻子回来了的消息。   待他们摸到了知晚借住的那个小院子时,知晚恰好跟着陈二爷上船了。   那三清门的人又一路跟上,起初不过是想带回温彩云跟庄豹头的妹妹有个交代。   没想到,竟然被他们无意中发现,这个女人在沿途收购废铁,待看到那女子拿走了河里打捞上来的一段废铁时,他们连忙就要回去禀报。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等他们回身,就被一直暗中护送知晚他们的成天复截住,一并逮了去。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一直迟迟不返,三清门的人只怕又要找上来,所以原本准备折返回贡县的成天复实在放心不下,就这么一直护送她到了叶城。   只是一路默默相随,却不好相见,心中难免有些苦闷。   若是知晚无意于他,如此被拒绝虽然叫人难堪,却也无什么遗憾。   可他知道,她是欢喜着他的,但是这一份欢喜显然分量不够,他排在了盛家的一群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之后。   她在意每一个人的看法,不愿招惹无畏的麻烦。诚然是明哲自保,聪明人该做的选择,但是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为之一搏,便这般轻巧地拱手让给了别人吗?   所以夜里,从船工那讨来一只羌笛,情之所至,唯有一吹解愁。   白日里,他远远看着知晚领着那鸢儿在玩,笑得温婉和煦,却看得他咬牙切齿。   到了深夜时,踱步上岸,行至那里时,便默默一人蹲下,闲极无聊地修缮“城池”引水入鱼。   如此一来,一路都短了睡眠,等他到了这里,自然回老宅子落脚,只是风寒之症渐重,开始发起烧来。   现在听知晚气急败坏地问他,成天复淡淡道:“懒得用凉帕子降温,干脆去后院用凉水浇一浇降热,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你夜闯后门。”   知晚知道这等风寒之症若一不小心耽搁了,也会落下大病。此时再也顾不得跟他掰扯什么“家人不家人”,直接将他按在椅子上,然后喊着府宅里的下人丫鬟来。   这书房里有她的药箱子,虽然药都过期不能用了,但是银针都是可用的。   她在油灯上将银针都灼烧一遍,再用火酒洗过之后,让他趴在榻上,给他的后背施针。 第101章   舅舅家的药材虽多,可还是缺了几味,须得到镇上去买。   等青砚一脸睡意惺忪地从隔壁起来时,被突然蹦出来的知晚小姐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赶紧屁颠地跑去叫老仆套车,好去镇上的药铺子拍门板抓药。   十几根银针扎下去之后,知晚看着他后背,虽然肌肉毕现,可真瘦削了不少。   也不知这些日子他是不是都一直这么病着,三餐有没有按时去吃,就算仗着年轻,也不能这般祸害自己的身子骨啊!   成天复真的烧得很厉害,再加上方才那要命的冷水浴,所以施针之后,他便紧皱着眉头,闭眼昏沉睡着了……   知晚坐在旁边,看着他浓眉间竟然紧锁不展,才多大的年岁,都微微有了川字纹……她忍不住伸出纤指,想要去抚平。   可挨得近时,到底将手又收了回来。   等青砚买了药后,知晚问:“老宅子的仆役呢?怎么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青砚道:“老宅管事的儿子娶亲,在隔壁庄子摆酒,老宅子里除了几个看门的老仆留了下来,其他的都去凑份子喝喜酒去了。我们四少爷说下人难得有这么乐呵的喜乐日子,就莫搅了他们的快活,所以我们临时过来,也没有派人叫他们回来……”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护院门外的小路上有人在喊“柳小姐”,原来进宝夜里起夜时发现小姐不在了。她怕惊扰到章家老小休息,便自己出来寻,结果在乌漆墨黑的乡路上走迷路了,只能撑着伞,顶着大雨喊小姐。   知晚连忙开了后门唤她,让她进来。这样一来,总算是来了个顶用的帮手。   正好让她帮忙去烧水,做些稀烂的米饭。知晚这次开的方子有些刺激肠胃,得喝些米汤垫一垫胃才能喝药。   知晚怕青砚粗手粗脚烧糊了汤药,于是让他在廊下燃起了小炭炉子,自己亲自泡药煎药。   青砚在一旁帮忙打着扇子,看着知晚小姐欲言又止。他家这位爷儿究竟是因为什么病倒的,他最清楚,若是不说,岂不是看着煎熬?   所以他小声道:“自从看了姑娘您写的那封信,我们少爷整整二日没有开口说话。给我们家太太急得差点给他请御医……而且一路上也是茶饭不思,您也看到了,瘦了整整一圈……”   知晚盖好药罐盖子,沉默地听着青砚说着。   这时进宝正好从厨房出来送热水,听青砚那话里话外说着小姐无情的意思,登时有些不乐意了:“就你们家的爷会生病?我们小姐在路上时也大病一场呢……”   “进宝,去看看粥锅有没有扑……”进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知晚突然打断了两个下人比惨的话。   进宝又瞪了青砚一眼,这才放下热水去看粥。   接下来青砚又给知晚讲了些盛家的事情。   譬如那个回来的大小姐一直闹着要走,也不知是外面有什么勾搭着她的魂魄,真跟着了魔似的。   至于姑母桂娘,因为跟儿子说不上话也急切得不行……开始有些病急乱投医。最近特别迷信占卜一道,又受了高人指点,坚信儿子正逢不惑之劫数,所以官运不畅,接连遭贬。若是度过这一沟坎,不论姻缘还是仕途就都能否极泰来。   只是要应劫的道法颇为繁琐,除了要请一位胡姓的狐仙画像入府外,须得满府之人改成带发修行的发丝,披散头发,身着白衫,更要日日供奉狐仙瓜果鸡鸭。   据说隔壁成府如今阴风阵阵,尤其入夜时,一群披头散发,身穿白衣的下人们提灯飘来荡去,时不时在廊头拐角处,便互相吓哭几个。   知晚听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倒是姑母软耳根的风格,也不知她最近的手帕之交里,哪一位给她灌下的迷魂汤。   就这么的等粥熬好了,药也煎得入了火候,知晚让进宝端进去叫醒成天复吃饭喂药。   可是过不一会,进宝就丧着脸出来了:“小姐,我伺候不明白这位爷,无论说什么,就是不张嘴啊,鸢儿那么大点的小孩,都比他好伺候!”   知晚听了,将手里的抹布用力往地上一扔,进屋之后对着床榻上背对着她的人说道:“你在闹个什么!都病成这样,还这么磋磨自己,你……你是想急死我?”   成天复慢慢转过身,冷冷看着她:“你会顾惜我的死活?在你的心里,不是猫狗都排在我的前头?你在意他们的看法,觉得嫁给我便要受气,既然我这般无用,将来都不能维护自己的女人,活着何用?倒不如死了轻省……”   知晚看他轻言生死,气得差一点就忍不住过去拎提他的耳朵!   亏得她从小还以为这位成家表哥乃是仙君一般的做派,冷静自持,少年有为,原来归根到底,竟然是个三岁幼童都不如的泼皮!   他不吃不喝的,是作给谁看?难道她还得抹下脸认错,哄着他吃药不成?   再说了,她什么时候将猫狗排在了他的前头?祖母、姑母、还有他的亲表妹,哪一个是随便的猫猫狗狗?   难道要她厚着脸皮,跪在盛家老小的面前,求着人来成全她与他这段私情吗?   想到这,再想到他一意孤行,在陛下面前再一次自毁前程,自己的这番痛下决心,慧剑斩情丝竟然全成了无用的白费力气,她一个没忍住顿时哽咽出声,哭了出来。   成天复的郁气一直没有消散,他说这些自然是赌气的成分,但是带了几分心内的真心话。   她样样考量周全,在盛家也一直是比真表妹还要完美的存在,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将他摆在第一位,把他当成是势在必得的珍宝。   这种落差,不吝于十年寒窗苦读却突然发现,自己不光名落孙山外,更离孙山十万八千里。   从小到大,几乎从来未曾被人比下的成天复,着实是经历了一场人生迟来的重击。   可是眼下,他不过是刚刚起了个头,那边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死丫头片子竟然比他先哽咽哭出声来了。   这叫成天复还如何说得下去?   他赶紧起身,看着立在床前低头抽噎的晚晚,又看了看左右,最后干脆拿起一旁的褂子给她擦拭眼泪;“我……现在不是还没死,也没说你什么,你便先哭?”   知晚都要被他气死了,只将拳头往他的胸口上砸:“你立意要死也没人拦着你!只是拜托你别在我眼前晃!等我救的猫狗何止千万,就是个耗子也得排在你前头!没得白白浪费我的汤药!”   她说完,就将手边的那碗汤药连着碗一起摔在地上,然后便是大声哽咽地哭了出来。   这一路来,她夜里也偷偷哭过,可是从来没有这般淋漓尽致地哽咽大哭,或者说她许久不曾这么任性地哭泣了。   这次成家三岁小儿利落地爬了起来,很干脆地将知晚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哄:“不过分开月余而已,脾气就这么大了!好好说话便是,怎么还摔碗?出去转了几日,就忘了盛家节俭的祖训了?”   知晚看他还在气人,干脆用手又捶他的胸膛,这次却引得他一阵咳嗽不止。   这次知晚止了哭泣,吸着鼻子又出去倒了一碗汤药,气呼呼地板着脸儿回来端给了成天复。   成四郎这次乖巧接过,正准备喝时,知晚告诉他先喝了粥再吃药。于是他两口喝完了米汤,然后一口饮干了药汁。   等吃完了,知晚转身要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手:“我都吃药了,你莫摆脸子给我看了……头疼……”   知晚连忙扶着他重新倒下。他这次的确病得严重,风寒上头的痛苦也是难捱。   于是她伸出纤指,按着头穴为他轻轻舒缓。熟悉的味道顺着伊人袖口领间传来,带着蕴着体温的清香,莫名叫人舒缓了神经。   就在知晚看他的浓眉渐渐舒展,呼吸也渐顺畅,似乎再次睡着的时候,便收手准备起身出屋,可没想到却被他精准地握住了手腕。   他闭着眼睛道:“哪都别去,陪陪我……”   知晚这段日子一直在哄孩子,现在成天复像鸢儿一样拉着她不放,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她到底是没有动,只是给成天复讲了讲遇到温彩云的事情,又问他鸢儿该怎么办?   可是他这个当表舅的,似乎一点也不关心这个私生的表外甥女,只轻描淡写了一句:“你莫管,将她放在老宅里,我会叫人看顾她的。你若愿意在叶城待着,便多在舅舅家住几日,这几天水田里的稻花鱼也快上分量了,用来作甜醋鱼也不错……”   看来四少爷喝的那碗米汤很开胃,总算是想着吃的了。   不过他让她在舅舅家多住几日,却不太像他的风格,难道他不吃章家表哥的醋了?又或者他知道章家表哥不在叶城?   那天天色微亮,下了一夜的雨总算停歇的时候,知晚便带着进宝回了舅舅家。   也不知是被雨淋了,还是被成天复过了病,还是前些日子的病气一直没过,总之第二天知晚补觉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又病了。这下子,知晚就算想走,一时也走不了。   于是知晚干脆有了不起床的理由,只缩在被窝里,看着窗外又淅淅沥沥下去的雨帘,喝了汤药,看几页书之后,便又可以什么都不想地沉沉睡去。   至于老宅子那边,她已经吩咐了青砚看着他家少爷,按时吃饭吃药,至于他再不听话,败着自己的身子骨,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她总不能跟盛家表态绝不会嫁给成天复之后,再腆着脸日日蹬盛家的房门。   鸢儿并没有送走,当盛家那头来人接她的时候,她竟然直接哭着跑入了知晚的屋子,钻到她的被窝里不肯出来。   于是知晚只能对盛家老宅来的婆子说,等她将孩子劝哄好了以后,再把孩子送回去。   虽然孩子没有被接走,可成天复也没有过来,不过却叫人送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具,还有吃穿的用品,另外派了两个丫鬟过来帮忙带孩子。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送来了两大木桶的稻花鱼,一条条都是足斤肥硕的样子。鸢儿和果儿都愿意坐在木桶边,用筷子蘸着黏糯米,然后悬在水面上等着鱼儿伸嘴来啄食。   那鱼儿的气力甚大,有时候都能将筷子拽入水里,逗得两个女娃娃哈哈笑。   当天晚上舅妈李氏烧了几条糖醋稻花鱼,还惹得两个女娃娃绕着炉灶哇哇大哭了一场,直到吃饭时,尝到了汤汁的滋味才算止住了悲伤,娃娃们将脸儿伸到碗里,分别吃了大半条。   就算知晚病着也觉得很开胃,就着鱼肉和自家腌制的小菜多喝了几碗粥。   叶城的水土养人,每日吃的煎蛋都是从母鸡的屁股后面现掏的。知晚的这一场病来得快,好的也快。   不过这日,她正在院子里跟着舅舅一起查看新收上来的药材时,盛家老宅那边派人送信过来,说是京城里盛家来人,回来主家了。   原来今年正好是盛家老太爷亡故的整年份大祭,盛家人要回来修整上坟。于是秦老太君在收了信后,便干脆带着家里的老小提前回来,将盛香桥那私女的事情处理干净再回京城。   虽然陛下亲自下了圣旨,为柳鹤疏的女儿立府,但是外人都闹不清这位柳家的孤女是哪一位。   盛家也算经历了几多春秋,家里的仆役也都是用得老道的,门庭上下口风都把得甚严,就连桂娘也是被老娘耳提面命了好几次,甚至谢绝了别家的茶宴,免得走漏了风声。   倒是慈宁王府的人到处打探,似乎对这种事情异常关心。可惜到处打听了一番,却发现这柳家的孤女跟凭空冒出来的似的,压根无人知道她的底细。   老太君觉得知晚以后一个人立府不容易,少不得要劳动人脉,帮衬着她将门户支起来,更要亲自见一下知晚才好。   等老太君回了叶城,自然是要先见一见那个鸢儿的。   老太太是带着盛香桥,亲自坐着车直接来了章家的。盛香桥从知道鸢儿在叶城时,便恨不得插上翅膀来见女儿。   到了叶城后,老太君甚至都没有在老宅子里稍事安顿,便偷偷带着盛香桥来到章家。   章韵礼一看秦家老太太亲自坐车过来了,连忙领着一家老小到门外迎接。   可章韵礼还没来得及寒暄客气,就看见一个长得酷似知晚的姑娘急匆匆从车上下来,不顾一旁婆子的阻拦,伸着脖子高喊着:“鸢儿,鸢儿你在你哪?”   听了她的呼喊,正跟果儿在屋里逗蝈蝈的鸢儿一下子从炕桌爬下来,拉开小短腿咚咚咚地往外跑,待看见了盛香桥时愣了愣,然后委屈地一瘪嘴哇地大哭了起来。   盛香桥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鸢儿,呜咽一声也跟着哭了出来。   知晚也出来迎接祖母,她虽然充作了将近五年之久的盛香桥,可却时生平第一次跟盛家的真千金见面。   当看见她跟孩子搂抱在一处时,这心里一时也是颇有感慨。   知晚虽然救下了鸢儿,却并不指望盛香桥能因此而领她的好,毕竟盛香桥性子乖戾也是全家皆知的,说不定还要怪她多事也说不定。   所以她只来到了祖母秦老太君的面前,将头低低垂下,恭谨地给祖母施礼。   她当初任性不告而别,一个人跑去了贡县,让祖母跟着操心,本就不该。现如今她领了圣旨,出去独自立府在即,再看见盛家的祖母心里一时也是百味杂陈。   秦老太君伸手将她扶起,摸着她的脸儿心疼道:“不是说在川中住得还算服贴,吃得也还好吗?怎么现如今瘦得脸上都没肉了?”   知晚微微一笑搀扶着祖母道:“祖母倒是愈加康泰,看着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秦老太君看她似乎病容未减的样子,再想想老宅子里那个没去贡县的活祖宗也是大病一场的样子。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便也不再问,只吩咐人去扶起跟女儿哭成一团的盛香桥,容得入屋说话。   等入了屋里,秦老太君自然要跟章韵礼和李氏闲话一下家常。   他们虽然先前不曾谋面,然而秦老太君与夏锦溪当年乃是旧识,她跟夏锦溪的儿子自然也有旧话可聊。   谈起亡故的母亲,章韵礼心内也是颇多感慨,让他想起以前父母安在时的静好时光。   李氏陪着聊了一会,赶紧去张罗饭食,却正看见成天复带着青砚拎提着食盒子进来。   李氏看见了笑说:“成大人来便来,每次都拎着吃食作甚?如今我们也算安顿了下来,厨房里的腌肉腊味都有,院子里也有青菜鸡鸭,想吃便能整治一桌出来。”   成天复与李氏施礼问安之后,便让青砚将食盒递送过去,跟着也进了屋子。   那盛香桥看着女儿的两颊肥润,双眼明澈,一看就知道这段日子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一直高悬着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下了。   余下的时间里,她倒是可以坐着,从容地看着她对面的那位乔装她多年的假千金。   怨不得她回来这么久,祖母却一直不肯让她出去见人。这姑娘……长得可比她好看多了!   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的假小姐,无论是皮肤还是身段,都是花季少女该有的充沛火力,没有当街卖粥,更没有为了生计跟不上进的男人声嘶力竭的争吵,柳眉杏目间都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淡定从容。   也难怪庶妹盛香兰初见自己时,冒失地问她怎么闹出了这副鬼样子。   回想起自己平日揽镜自照时的眉宇沧桑,可不活脱是旧日盛家嫡女的冤魂吗?   出乎知晚意料的是,盛香桥虽然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眼色里也尽是说不出的酸楚,可语气还算平和,只不咸不淡地问询着她关于鸢儿的一日三餐,以及这些日子的日常,并没有如她臆想的那般出言不逊,找茬呛人,只是说了几句后,便搂着女儿默默坐在一旁,听着祖母他们闲话。   尤其是在成天复进来以后,盛香桥更是紧张地一抿嘴,连偶尔几句冷冷的问询都没有了。   知晚也没有想到成天复会来,所以也慢慢地低下头,刻意不去看他。   祖母此来是当面答谢这几日来,盛家的私生外孙女对章家舅舅的叨扰。   毕竟鸢儿见不得光,劳烦他们照顾这么久,总要上门领走孩子,再三感谢。   不一会酒菜摆上了桌子,除了李氏领着婆子制的几样菜外,其余的都是成天复带来的,知晚一看,都是自己爱吃的。   她以前在叶城里时,唯有对吃甚是讲求,隔三差五也会犒劳自己去临镇县城下一下菜馆子,所以这些菜色一入嘴,便能吃出是哪家菜馆的。   这些红汁蹄花,龙井虾仁,还有炸酥肉并不是一家菜馆里的……可都是她的心头好。   他这是跑了几家,才攒了这么两大食盒子?   想着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原本以为就此也就无话了,可他今日来了,虽然没有跟她说话,但是这食盒子攒得有些微妙。   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似乎满桌子也只有她跟他心知肚明。   因为村口前天杀了一头黑驴,李氏买了一大块驴肉,今天还特意包了驴肉饺子,还说等老太太回去的时候,将饺子也带回去一些。   她们刚从京城里回来,想着院落也没安顿好,正好整笼屉端走,给家里的哥儿姐儿吃,好垫一垫肠肚。   这驴肉饺子,在京城里也不常能吃到,秦老太君也没有推辞,笑着谢过了。   只是吃饺子的时候,大人们围坐大桌上吃,两个小孩子被婆子带着在一旁吃,鸢儿吃到一半,便过来拽着娘亲说要带娘亲去后院看黄狗新下的狗崽儿。   盛香桥起身时,对也撂下筷子的知晚道:“柳小姐若也吃完,不介意为我引路,在院子里走一走吧?”   她这么一说,祖母和成天复都抬头看了盛香桥一眼。可是盛香桥却假装没有看见,看来是立意要跟柳知晚单独聊一聊。   知晚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对祖母道:“我陪着盛小姐在院子后面走一走,顺便再摘些瓜果留待你们饭后清口。”   说完便陪着盛香桥,带着鸢儿出去了。   鸢儿不知大人心事,只蹦蹦跳跳地领着娘亲去看新下的小狗。   盛香桥板着脸儿,看着知晚拿着篮子,在樱桃树下摘着红殷殷的樱桃,挑着眉头说:“我回来了,你心里不大好受吧?” 第102章   知晚听着来意不善,却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她道:“你出去后,盛家的长辈就一直没有停过找你,成大人也托付江湖朋友去南洋寻过你的踪迹。这几年,家里上下都盼着你回,我为何要不好受?”   盛香桥冷哼一声:“盛家上下都喜欢你,就连陛下也给你亲封了县主,我可看了,那满妆盒子的首饰,单是羊脂玉镯便有三对。可我一回来,这些就都跟你无缘了,你会不介意?难怪香兰说你惯会做人,到处买好!”   知晚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跟盛大小姐讲透了,至于能不能听进去,便全看她自己了。   “既然盛家这么好,你为何当初要偷跑?”   盛香桥被问得一窒,看着女儿硬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笑话我,可我告诉你,我并不会后悔,最起码我有了鸢儿,我也绝对不能让鸢儿像我一样早早失了娘亲!”   知晚摘了一捧樱桃,在一旁的水缸里筛洗了一下后,递给了鸢儿一些,又递给盛香桥。   盛香桥扭头表示不吃,她便放了一颗入了自己的嘴里,当樱桃酸中带着微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后,她缓缓说了自己当初到盛家的经历。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那时的你为何要走。当时的盛老爷忙于公务,疏于对你的管教,姨娘白氏也不好相与,总是挑唆书云和香兰与你争吵。盛老爷有时图个省事,也不分曲直,让你受了委屈。祖母虽然公正,但是毕竟年岁已大,不可能处处照拂着你。于是那时出现了个如玉一般的男子,承诺着对你好,要带你离开不如意的一切,于是你信了,便也不管不顾地走了……”   盛香桥的后背绷得紧紧的,眼睛渐渐圆瞪,咬着牙道:“你是要嘲讽我吗?”   知晚摇了摇头:“为何要笑你?当时的我处境也并不比你好啊?我被慈宁王府以两颗人头要挟入府,还要处处模仿着你,提防人使绊子,更要提防自己露馅,生怕自己事后被人灭口,所以夜里都不能睡……那时我看到你在床头枕头旁刻着的白氏小人,将她挂在歪脖树上,我还还无聊地在旁边添了一只恶犬,去咬她的屁股……”   这个的确是有的,盛香桥回来后便发现自己当初在床头隐秘角落画着的“大作”被人添了新的内容,大约就是这个冒牌货的后续之作。   想到这,盛香桥忍不住笑了一下,恨恨道:“她就是个恶毒的女人,父亲却偏偏不信!”   知晚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恶毒的人常有,可是真心待你的亲人却千金难求。你如今也不是离家出走的小姑娘了,在外面经历了风雨,懂了些人情,也该知什么人是真正对你好的,什么话听了半分钱都不值。你说我舍不得,的确也是有些的,我舍不得盛家那么好的祖母,也舍不得王夫人和姑母对我的好。不过想着盛家就此团圆了,祖母也终于能放下一块心病了,我又替你们高兴……如今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亲人,陛下也允诺我开门立户,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看她说得这么洒脱,盛香桥突然有些心里起别扭,就是看她不顺眼,非要说出些她舍不得的东西来:“你放在盛家那么多的首饰,还有宫里以前给你的封赏,还有县主的封号……”   知晚这次笑出声了,她继续利落摘着樱桃:“香兰跟你说了我那么多的坏话,难道就没夸夸我的本事?那些个……我又不是自己不能买?封号就是听着雅致,人前得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而已,又不能当饭吃。若是当时陛下让我挑,我宁肯用封号换了真金白银才更实惠些。”   看得知晚表现得如此洒脱,盛香桥突然有些窘迫,觉得自己竟然被这个假货凸显得小家子气了:“……哼,有什么本事?你到头来跟我当初一样,不也偷偷跑去贡县私奔了男人?你是喜欢我成表哥吧?告诉你,姑母听了你们俩的事情,可是一百个不乐意……我知道我那位眼高于顶的表哥喜欢你,你难道就不嫁给他?”   知晚的笑容微微淡了些,不过依旧平静说道:“我不也是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嫁入成家吗?有本事的意思是,我一辈子不嫁任何男人,也照样能养活好自己。”   盛香桥这次彻底没词了。   她咬着嘴唇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她虽然长得跟自己有些像,可是那张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己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自信。   这些日子来,她没少听长舌的香兰嘀咕这个假货的赚钱本事。想当初盛家的日子不过是瓦匠的功夫,表面抹得溜平而已,入了冬,都不能保证每个屋子早早点上精炭。   可是现在她回家时,明显能感觉到家里的产业似乎殷实了许多,虽然依旧依着祖训,没有铺张浪费,但是吃穿用度总算有了官宦世家该有的体面。   听说,这些都是这个假货的功劳,人家的那一双手在算盘上拨拉几下,就愣是能多赚出几倍的银子来。   柳家知晚,的确有这个本事!   想到这里,盛香桥突然觉得自己先前对她抱有的敌意是多么的无聊,可笑。   她听表哥说起了鸢儿当初的处境时,便独自哭了一整夜。今日看着女儿活泼可爱的样子,听说知晚一直在给鸢儿用药调节身体,就连心缓之症也缓解了不少。   就像祖母所说,柳知晚于盛家,有诸多恩情,是盛家的贵人,全家上下都应该对这个姑娘心存感念   她若是竖起尖刺对待知晚,便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可又想想她自己的前半生,所托非人,与戏子私奔毁了名节,如今又有私生的女儿,这是怎么都涂抹不掉的丑事。   而且祖母也说了,盛家虽然能容她,却万万不能让鸢儿入府,不然的话,她便是将盛家列祖列宗的名誉扔进万劫不复的炼狱。   可是她又万万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自己品尝过童年丧母的滋味,又怎么会让只有两岁的女儿再经历这一切   想到这,盛香桥突然悲从中来,哽咽哭出了声音。   鸢儿原本跟小狗玩得正开心,看着娘亲哭了,立刻跑过来,搂着娘亲腿,也跟着瘪嘴哭了起来。   知晚也没想到她说哭就哭,连忙递过手帕道:“今日你跟鸢儿重聚,是好事情,莫要哭了,若吓着孩子便不好了。”   其实若不是故意受到言语刺激,盛香桥也绝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姑娘。这些年来,她在南洋苦熬的时候,有多少次都梦见了自己的家人。现如今她总算回来了,却觉得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这些日子来,祖母与她讲了许多,未来的前程,由着她自己做主。要么是尽忘了南洋的一切,割断前尘,由着家里人找个厚道老实的男人改嫁。   可若她割舍不下女儿,祖母也会派人想办法安置了她们母女,但是就要彻底舍弃了盛家女儿的名头,隐姓埋名,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两样盛香桥起初都不满意,觉得祖母偏心,不够疼她。   但是现在,当她来到叶城的小院子,看着一个长得酷似自己的姑娘在这农家小院子里怡然自得的谈笑,语气坚定地说真有本事的女人,谁也不靠,也能养活自己时,一股从没有过的惭愧突然袭涌全身。   自己现在再也不时当初那个冒失私奔的小姑娘了,她也知道父亲死后盛家的衰落。现在庶弟考取功名,正是年少有为之时,嫡母王氏膝下也有幼弟幼妹,盛家的希望还在。   但是自己回来后,家里妹妹们的名声只怕都会受到牵连,就连弟弟日后也要被同僚非议。祖母肯说出接纳自己回来,其实已经是牺牲了盛家其他弟妹的福祉了。   若是别的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都是要被家人塞一段白绫,迫着悬梁自尽了。   可是祖母并没有如此,她如今已经白头白发,身子也一直不好,却还在强撑着这个一门寡妇的破落门户,自己挂着嫡长女的名头,也该是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了……   想到这,盛香桥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将她抱揽在怀中,觉得堆积于胸一段日子的乱麻思绪似乎终于有些头绪了。   她抹了抹眼泪,抬头看着知晚道:“一会进去时,你的脸上要带笑,不然的话,表哥以为我欺负了你,是要找我算账的。”   知晚有些苦笑不得:“他跟你说了什么?”   可是香桥却起身道:“你不屑于男人,不过倒总有臭男人上杆子倒贴你呢。对了,我前未婚夫金世子这些日子可没少往府里些慰问你病情的信函,里面还有许多慰藉抒怀的诗作,我可一并都给表哥处置了……”   因为盛家一直对外宣称盛香桥身体不适,一直没有出府交际,没想到那个金世子居然又抽风写起信来。   知晚一时默默,觉得盛香桥一定是拿她当了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的高手。   当盛家的真假孙女们从后院拿着一篮子的瓜果回来时,祖母特意抬头看了看两个人的情形。   当看到盛香桥似乎哭过的时候,她倒不意外。   她这个孙女是从小哭到大的,总觉得家人亏欠了她什么,加上香兰没少挑唆,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了知晚,肯定是要说些歪话。   她倒是有点担心知晚。以前觉得这丫头看着文静,可若真触到了她的逆鳞,那便要见识她的厉害了。   可是现在秦老太君才发现,这丫头的脆弱其实都掩藏在她的硬壳子里,她的敏感一点也不比香桥少。   不过看着两个丫头平和说话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吵起来。   看来还好,这几日跟盛香桥苦口婆心说的那些话,看来并没有被她当成耳边风。   秦老太君对这个亲孙女的奢望不多,只希望她不要对知晚恶语相向。   今日秦老太君带着香桥亲自前来,接走鸢儿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表明盛家的态度。   知晚无论何时,都是盛家的孩子,家里的事情也不必瞒着她。更不能让她觉得香桥回来以后,得避忌着盛家。   不过成天复却并没看她们,似乎并不担心盛香桥起什么幺蛾子。   只是知晚要递给他一碗拌糖的樱桃时,他看了她一眼。   知晚知道他这一眼的意思。这种拌糖的吃法,是他们在川中时,为了解川菜的辛辣,常用的法子,而现在,知晚不经意间,便又拌了一碗给他。   所以就在成天复伸手要接的时候,知晚临时收了手,将碗放在了祖母的面前,然后闷头吃自己的樱桃。   见过女儿,又跟知晚私下聊了聊的香桥,拧巴劲儿似乎消减了不少,甚至在面食不够,李氏去贴饼子的时候,主动过去帮忙,揉捏面活的娴熟技艺让知晚都有些叹服叫绝,不由得夸赞了几句。   香桥却冷哼道:“我没有你的本事,出来以后,就是靠揉面做面点,卖包子过活,雕虫小技,有什么可夸的?”   知晚知道香桥是个嘴巴顶厉害的,可是内里不坏,更没有盛香兰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所以只是温婉一笑,继续帮忙添柴。   一顿饭后,秦老太君也觉得身子疲累了,既然见到了鸢儿便就此准备领着她回去。   不过老宅子是不能回去的。家里人除了成天复,都不知鸢儿的存在。   老太君带着香桥来此,家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只以为香桥伺候着祖母午睡小憩呢。   秦老太君已经命人安排了另外的宅院,让婆子带着鸢儿在那住上几天。   这丫头的去留,也权看她娘的选择了。   知晚自然要亲自送出去的,不过秦老太君和盛香桥母女上了马车后,成天复却独留下来,对着知晚说:“刚好吃过饭,正好消食走一走吧。”   知晚愣了一下,回头看向舅舅,舅舅笑着摆摆手:“去吧,别走得太远。”   进宝看着外面日头上来了,还特意带了一把油伞,不过青砚拉着她,不让她跟得太靠前。   没办法,进宝只好将递给了成天复,让他给小姐打着点伞,免得晒到了小姐。   于是在一片茵绿的水稻田间,高大的青年撑着一把水墨油伞默默撑着娉婷窈窕的少女头顶,一前一后默默走着。   知晚没有回头,只是一边提着裙摆一边默默想着该如何打破沉默。   最后他在她的身后率先开口:“你将那段铁交给我吧,你又不认识火器营的人,想要查找也无门路。”   知晚诧异地看着他:“陈二爷跟你说的?”   成天复没有回答,他不想说出自己一路跟在她身后的事情,只继续道:“以后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莫要沾染了,过些日子就进京谢恩去吧。不过,我当初跟陛下建言为你单独立府,是想着你立府之后就能……嫁人,不过眼下你似乎并无嫁人之意,一旦进京面圣,陛下必定会问你婚配问题,你当如何回答?”   知晚知道他的意思。   成天复当时以为他可以马上娶了她的,可是现在她拒绝了他,也折算了他的自尊,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她提亲了……   他说的确是即将面对的现实。   她若是年长的女子,独自立府自然没问题,可她如此年轻,陛下自然要操心她的婚事,搞不好会当众指婚也说不定。   想到这,她的脚步微顿,很认真地思量起这件事来。   成天复这时走到了她的前面,眼看着远处水塘飞起的一群白鹭,冷冷道:“你跟香桥说,不嫁男人才是真本事,固然志向高远,让人钦佩,但是这是俗世,你虽高洁亦不能免俗。”   知晚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小声道:“你……在旁边偷听?”   方才她们是在后院,也不知这男人是躲在哪里听到的。   成天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替她想了主意:“所以……陛下若是问你,你便对陛下说你要招赘婿入柳家吧。”   柳知晚没想到成天复会这么说,顿时有些呆愣住了,他……是在替她张罗未来的夫婿事宜吗?   成天复回头看着她,浓眉下的一双明眸波澜不兴的样子,并不像在说赌气的话:“京城里名门虽多,不过能舍得下脸面,入赘女家的公子并不多,这样,你便可以跟陛下说须得好好挑拣,不必太急了。”   “那若是有好的愿意入赘呢?”不知怎么知晚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但还是神色如常地问道。   成天复往回走了一步,低头看着她:“什么叫好的?”   知晚也抬头看着他,慢慢说道:“年龄相当,一表人才,德学兼备……我看着顺眼的。”   成天复嘴角一撇,似笑非笑:“有这样好的,自然是要赶紧召入门里,为你柳家开枝散叶…只是高门贵府里也有很多穷得摸不出铜板的庶子,指望逮个富丫头一飞冲天。若是知了你的家底,只怕要挤破了柳小姐的宅门子。你可要看准了,莫要像贡县的杨夫人那般,招了恶狼入门。”   知晚觉得他的话越发不像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身便往回走。   进宝赶紧跑过去,一把抢走成天复撑了的那把油伞,也趾高气扬地走了。   青砚觉得柳小姐离开了盛家之后,这身边的使女素质低下得不行,那个进宝真是不知进退,居然敢跟他家大人无礼!   成天复却毫不介意,看着知晚脚步匆匆,走得有些气急败坏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转身走向盛家老宅。   再说知晚一路匆匆而回后,正看见舅舅在院子里晾晒药材,章韵礼倒是诧异她回来得这么早,还以为她得跟成家的表哥多说一会话呢。   他倒不是指望外甥女攀附高枝,只是外甥女此番回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八成跟那位成家四郎有关系。   有些话,说开了,各自都不想了,也就了无遗憾。   只不过看外甥女气呼呼地走进来的样子,倒好像是越发结仇一般。   知晚回了屋子,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呆,觉得自己的这一场闷气居然不知是从何处而发。不过那段铁管的确要快些确认出处。   另外它们若真是舶来火器,而购买者也是慈宁王的话,他们要买这东西作甚也是值得深挖的事情。   所以知晚左右思量了一下后,便将那一段铁给了成天复派来接东西的人。   而成家老宅子那边已经安定下来,所以老太君发话,邀请知晚与她舅母带着孩子一同来坐坐。   既然是乡下,就要行乡下的规矩,互相走动才显亲厚。   若是没见着盛香桥,柳知晚可能会有些避忌,不想上门招惹她。   可是之前见了,她觉得盛香桥到没有想像中的那般蛮横,那日送走祖母和盛大小姐的时候,盛小姐也对她客气地说了请她回去坐坐的话。   既然如此,再推拒的话便要伤了祖母的心,所以知晚和舅母,还有果儿又带了两根成色好些的参,还有自家田地种的瓜果便去成府拜访了。   当知晚一入门时,便看见家里除了一对双胞胎,其他小的都到齐了。   毕竟那两个太小,若是一下子见到了两个大姐姐,难免混沌,所以王芙让奶娘带着他们在后院子里玩,不要到前堂来闹腾。   书云一路学业都是长姐陪伴,所以他慢慢地待长姐比自己的亲姐姐还亲厚些。   只是后来,他才知家里的长姐居然是假的,可是看着真的嫡姐丝毫拎提不起来,满脸怨气的德行,他真是愈加怀念那个笑得温雅,行事利落通透的假姐姐来。   尤其是回到叶城老宅,自然也想起了那些长姐夜里为他挑灯,伴他夜读的情形,一时少年郎的心里也是感慨良多,觉得人世待他不公,既然给了他这么好的嫡姐,怎么偏偏又要收回去?   当知晚穿着一身月白薄衫,挽着干净利落的发髻,素雅地下了马车时,书云忍不住快步跑到了马车前,伸手便要扶姐姐下车。   知晚哑然地看着书云半红的眼圈,心里自是一柔,成日装得少年老成的弟弟,其实还是孩子心性,怎么还哭了?   香兰自然也看到了弟弟连跑带颠过去扶人的样子,冷哼一声后,便走过去嘟囔:“跑得这么殷勤干嘛?你还真当她是你姐姐?现如今,她可是外女,你也是外男,注意下男女大防!” 第103章   被她这么一说,书云伸出去的手顿时一僵,脸上也挂着尴尬。   不过知晚却落落大方地扶着他的手臂下了马车,也不看香兰,只是笑着对书云道:“只要你不嫌弃,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姐姐。你和你二姐,各论各的。”   这话气得盛香兰一翻白眼:“姐……柳小姐,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各论各的?难道柳知晚的意思是跟书云还是姐弟,跟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知晚淡淡扫了她一眼,点头叫了一声“盛二小姐安好”算是招呼了,便微微一笑径自与姑妈入门去了。   香兰发现,这假货都穿帮了,可在气场上依旧压得她死死的,那种眼神嘴角都气人的德行真是半点都没有变!   偏偏柳知晚正在跟嫡母王芙,还有姑母桂娘在寒暄请安,她又发作不得,只能忍着气,擎等着一会跟柳知晚呛话。   香兰现在才知原来自己叫着这么多年的姐姐,其实是跟自己同岁!死丫头片子,总在她面前摆着姐姐架势,占了她多少便宜!   王芙的心思倒是跟书云一样,家里若是一直都是这个多好?现在家里的,已经将她气得病了几回了。   昨日她才知,盛香桥居然在外还私养了孩子!   王芙吓得是一整夜都没有睡。身为后母,不好在盛香桥的事情上多出主意,但是想到家里还有两个未嫁的女孩,想到她们的名声也要受牵连,王芙背地里可没少掉眼泪。   现在看到了知晚那熟悉的,让人心安的笑容,王芙也是眼眶热热的。   而姑母桂娘,心情便复杂许多了。   这女孩也算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她那么体贴会照顾人,怎么能不招人喜欢呢?   可是对晚辈侄女的喜欢,和对未来儿媳妇的喜欢,显然是截然不同的。   桂娘觉得自己的底线已经不断退让了。哪怕儿子喜欢的是自己娘家的亲侄女也行,就算是亲上加亲了呗。   可是柳知晚偏还不是,虽然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她父亲柳鹤疏当年是堂堂探花郎,但是桂娘一想到她以前还给个乡下的傻子当过童养媳,心里总觉得差点意思。   她原本跟丈夫闹了和离,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就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心里也憋闷着一口气,希望一双儿女的婚姻都尽善尽美,替自己提气,不落人话柄。   尤其是她的儿子成天复,模样生得尤胜他的父亲,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现如今却仕途不畅,姻缘没个着落。   只要一想到有人在背后非议,说是她这个和离的母亲耽误了儿子,害得儿子没有个好姻缘,最后只能吃盛家的窝边草,桂娘就寝食难安。   幸好知晚这孩子懂进退,及时回绝了她儿子,想着依着她儿的高傲性子,是绝对不会再跟她有牵扯的。   不过她还放心不下,昨儿曾经试探问过儿子,话里话外也是跟成天复讲明,别的她都可以不管,可是婚姻大事,万万不能让他一个胡闹。   人家知晚既然不乐意,他也当改弦更张,想着求娶别家的姑娘。可若是他一再坚持,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阻拦,只是人家知晚不见得能答应。   成天复却眉眼不抬,冷冷道:“母亲不喜她做儿媳,就算最后因为我而屈从,必定要心里怨尤着她,看着别人儿媳有父族可以依靠,便觉得她一个孤女样样不如别人。如此一来,母亲恐怕在日常里说些伤人而不自知的话。她虽然看着是个厉害的姑娘,可心里却最就娇弱,最怕至亲之人用言语做刀子捅心窝,我绝不会让她受这个气的。”   桂娘当时听了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话,气得真想拿鸡毛掸子打儿子。   不过听他这意思,也是不会与柳知晚有牵扯的样子,桂娘便略略放下心来,恭谨地再给自己请来的狐仙洞主添上一柱高香。   现在见知晚来府上做客,桂娘也能心无芥蒂,笑着拉着知晚的手嘘寒问暖。   至于盛香桥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此处倒不见鸢儿的身影,据说带回老宅子里时,只对那些仆人们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寄养在老宅子里,其他人并不知底细。   成天复见知晚过来,只是在人前沉默地与她还礼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老宅子,据说是要准备回贡县的行程。   他一直耽搁未走,再过几日,便要踏上回川中的归程了。   桂娘见儿子都不跟知晚说话了,心里更是安生了些,觉得这小儿女之间的感情,许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都不没有个定性。   吃饭的时候,香兰笑吟吟地在那挑事儿,言语间都是奚落着知晚一回来,家里愁云便散开半边天的意思,可不像某些人,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可以看出,盛香桥原本是极力忍耐的,可是香兰轻声慢语说话说得也太气人了,最后到底将香桥的火气完全拱起来了。   正要摔筷子的功夫,知晚却抢先说话了。她微笑着对香兰说:“你倒是一点没变,偏爱拿着人比较,鱼肉都堵不上你的嘴,我看这家里的愁云有一半都是你话多招惹的。”   知晚说这话时也是轻飘飘的,脸上带笑,可绵里藏针。   香兰一下挂不住脸儿,挑着眉毛道:“柳小姐,你什么意思?”   知晚看大人们都在说话,也没人注意到她这,便半低着头,对香兰道:“意思是,你要是这会子再挑事儿,让我吃不好这顿饭,别怪我一会跟你好好算帐!”   说这话时,知晚的脸上可没半点笑模样,眉宇间都是在盛家当长姐积累的威严,手里的筷子居然咔嚓一声,被单手折断了。   香兰这些年没少被知晚收拾,也知道她的手段,这位姐儿在外面跑生意,能将那群大老爷们,房伙计治得服服帖帖的,手段多着呢!   若是真惹急了她,自己可真吃不了兜着走。柳知晚每次教训人的时候,都是不落半点痕迹,自己哭瞎了都没人肯信的。   所以她看知晚真瞪起眼睛,立刻便惯性地闭嘴往后缩,再也没有先前的张狂。   盛香桥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她挨得近,也听得真切,都没有琢磨出柳知晚那看着软绵绵的威胁之词里有什么吓人的话,竟然能将香兰这小蹄子吓得服服帖帖的。   等到宴请了章家舅妈之后,由着秦老太君开口,将知晚留在老宅子里住上两日。   盛家的祭祖马上要开始了,老太君显然希望知晚能留下。而且等日后回京时,知晚也正好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回京里去。   知晚正要回绝,王芙拉着她手道:“往年的祭祀都是由你张罗的,今年在京城里时,下人问我要如何置办时,我都是满头的雾水,结果到了叶城时才发现短了好几样……如今我也知你要独自出去立府了,可好歹也要带一带我,帮我梳理下头绪。”   既然王芙都这么说了,若再回绝便不近人情。知晚这便答应下来,就此住上两日。   等到了晚上时,秦老太君将她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与她单独聊了聊。   秦老太君说:“我已经跟香桥商定了,她的意思是不想跟女儿分开,可也不能玷污了盛家的门楣,不然的话,将来鸢儿大了,这高门贵府的口水也要将她给淹没了。所以她决定不在盛家长留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活。”   知晚有些没有听懂,便问:“那她要去哪?”   秦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她还想回去南洋。”   盛香桥的确是想回去。虽则南洋在中土人士看来,是无可想象的蛮荒之地。   可是香桥在那四季炎热的环境里,却已经住得有些习惯了。她当初在南洋开设粥铺子时,连粥都不会煮,而如今,却已经能娴熟的捏制蒸煮各种面食了,据说都是跟铺子里的一个也从中土过去的厨子学的。   若不是温彩云不学无术,将粥铺作抵押赌了出去,那粥铺的生意维持温饱本不成问题。   盛香桥以前在府里时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艺,原是被人计较的边角余料,但是在南洋开粥铺的那几年虽然苦了些,却也带了几分成就感。   最起码她比香兰强,就算流落在外,也能靠着自己养活女儿。   听到这,知晚想了想,试探问:“她这么想回去,难道没有别的缘由,或者是什么想见之人?”   秦老太君无奈地苦笑了:“你虽然不跟她长大,倒是甚了解她……你是怎么猜到的?”   知晚笑了笑:“盛小姐是个重情大过天的女子,可是那戏子温彩云被卖了身契,她却连问都不问一句,冷漠得完全不像多年的夫妻……她又这么想回南洋……”   秦老太君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话,我也就只说给你一人听……我这个孙女真是要将盛家几辈子的脸面一次全都丢光了……那鸢儿不是温彩云的。”   知晚深吸一口气,觉得盛香桥真可以说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牛气的奇女子了。   秦老太君如今都被孙女磋磨得整个人成佛了,一脸麻木道:“意外吧?她跟了那温彩云在南洋成亲后,又跟她粥铺子里那个四十多岁的厨子好上了。这鸢儿是她跟那厨子私下生的,温彩云都不知道。可是后来温彩云欠了赌债,又想拿她来盛家掏钱,于是便诓骗着她上了船,强行将她们母女带回来了。”   知晚不知说些什么好,可若是这样一来,她倒是明白盛香桥为何对那温彩云不闻不问了。   盛香桥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却还是当年那个敢爱敢恨,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小姐,只是前后的口味变化也是太快了!   不过这件隐情,也不是盛香桥自己主动说出来的。而是成天复派人去了解她在南洋这几年的日子时,遇到了那个厨子,便将那厨子一并带了回来。   而成天复见了那厨子后,慢慢问出了隐情。   据说这个面工厨子原先也是前朝大户人家的子弟,经历了几多的波折,才落脚南洋。   虽然号称大家子弟,可到了他这一辈,除了传说中的名头,也不剩下什么。不过为人踏实,倒是比那个不学无术的戏子强多了。   盛香桥看自己又一桩想要极力隐瞒的事情再次露馅,便没了在至亲面前强撑面子的心气了,只跪在祖母面前保证这次她看中的男人是个老实本分过日子的,既然他能寻来,足见也是个真心人。她只想回去继续与他开着粥铺,带着女儿一家团圆。   在秦老太君看来,这个嫡孙女是跑野了的,拽都拽不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她要嫁给个老实本分的厨子在南洋过活,倒是比在庙庵里孤苦一生要强上许多。   不过对于盛香桥来说,这次倒是比上次离家出走要从容一些。老太太从自己的陪嫁里拿出了钱银、首饰和布料子,算给盛香桥做了嫁妆。   毕竟也是跟她祖孙一场,她也算是姑娘头一遭正式嫁人了,就算嫁给个身份地位低下的男人也不至于没有陪嫁这么寒碜。   成天复却说余下的事情他尽可以安排,老太太不必太过破费。他会在南洋那边给表妹买田产和店铺,让她有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是从此以后娘家的亲戚,也是天高皇帝远了,就算有心也难以管顾到她。   但愿她这一次别看走眼,能够平安顺遂的过完下半生。   至于等她走后,对外头的说法,便说早在五年前真正的盛小姐害了一场大病,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盛宣禾至孝,生怕老母亲知道了孙女离世的消息悲伤过度,损害了康健,所以便从家里的远亲那寄养过来一个孩子。   因为这女孩跟盛香桥长得像,便一直充作盛香桥养在府里,免得让老太太伤心。   不过现在陛下隆恩,给这孩子正名,让她认祖归宗,也没法再重做盛家的大小姐,以后入京要自立门户,改回父姓为柳了。   因为知道真正的盛香桥回来的都是府里内院的人。   秦老太君看得严,一直不准她见外府的人,所以如此一来,也说得过去。   而这番说辞本来也是真假掺半。当今陛下也是深知内情,算不得欺君瞒上。   而且如此一来,盛家人回京之后对那些个府宅子里的夫人小姐们有了一个合法的说辞,免得她们诧异为何盛家的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了柳府千金。   因为南洋那边,成天复都已经打点好了。就在一家子吃过最后一场团圆饭后,盛香桥郑重给祖母拜别,准备带着女儿和面工回去过自己的日子。   这次,成家表哥可真是下了血本,给了她一大笔的安家费。   盛香桥知道他这么做,可不光是替祖母解除烦忧,更是为了让他的心上人有个名正言顺的出处,所以拿得也毫不客气。   只是成表哥的追妻之路看似漫漫,也不知她下次若有机会回中土,能不能看到他抱得美人归的时候。   等到盛家祭祖之后,真正的盛香桥已经带着女儿,跟着那厨子登上了回南洋的客船。   至此在外人的眼里看来,此番跟着盛家一起回来的柳知晚,自然还是那位“卢医县主”盛香桥。   成天复在临走的时候,跟知晚在老宅子外的田埂上又一起散了步。   私下里,成天复倒没有跟她冷着脸子,只说了她回京自立门户该注意的事项,甚至新宅子选买的仆役,他都替她挑好了。   知晚有些摸不清他的脉路,有些生气道:“你多将心思用在自己的仕途上便好了,总是操心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嘛?”   成天复看着她,平静说道:“我不在,你照拂好自己,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忙着盛家的里外,也没有清闲的时候,现在无事,尽量多玩玩,免得嫁人之后,又没得清闲……”   知晚不爱从他嘴里听到自己以后嫁人的话,便匆匆打断道:“你不是说我应该是要招赘婿吗?到时候我自会找个能干的,免得累着我自己!”   成天复勾了勾嘴角,笑得不甚诚心。   不过知晚没有看他,她拖累了他够久的了。这次若不是他要为她证明,为柳家翻案,何至于还要继续窝在贡县?   但愿他就此心无旁骛回到川中,而她也会寻机会向陛下求情,让他能尽早离开川中荒僻之地,莫要再让儿女私情耽误的前程……   盛香桥终于走了,而成天复也在一个清晨朝雨中出发川中了。   祭祖之后,知晚便随了盛家也太太平平地回了京城。   那个盛香桥终于“消失”,这让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王芙和盛香兰。   王芙是因为实在跟这位嫡长女处不好,又担心这么一个点火炮仗的丑事哪日败露了,便连累了自己儿子和女儿的名声。   现在盛香桥从叶城这般闷声不响地嫁出去了,又是南洋那样的地方,想来十年八年也回不了一次。   王芙觉得这日子总算又是有点奔头了,不然她真怕自己撇下年幼的一对儿女,被这个继女活活气死。   而盛香兰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盛香桥能痛痛快快的走人,说不定是柳知晚动了什么手脚。   她以前就知道自己这个嫡姐很厉害了,但是现在一看还是低估了她。   想她一个假货居然最后能牢牢掌控嫡母王芙,收拢了祖母的心,实掌一家的钱银,实在是厉害。   这次,她都没看出柳知晚动了什么手脚,盛香桥居然不哭也不闹,就这么乖乖地走了。   这样盛香兰暗暗心惊,觉得这么长此以往,盛家岂不是要落到柳知晚这个外姓女的手里?   怎么全家人都没个心眼,只她自己一个人警醒着呢?   当然,诸如此类的话题,在祖母和王芙那里是找不到共鸣的,于是盛香兰都是没事儿便跟姑母凑到一处。   不过桂娘听到香兰说怕柳知晚偷偷贪墨了盛家的银子时,倒是不以为然,心直口快道:“你们盛家有几个钱?她替我儿子掌管生意那几年,光是一个月的流水就顶盛家一年的花用了,又不是见不到钱,还贪墨你家的?”   香兰这下喘气都是山西陈醋味儿了,急急又套姑母的话。这时她才琢磨出柳知晚现如今的家底如何。   好家伙,这么富得流油的丫头还叫孤女?看把祖母心疼的,总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穿不好的。   香兰觉得,像自己这样每个月三两银子月钱的,才叫缺少关爱的孤女好不好?   表哥也真大方,这还不是他的媳妇呢,便这般金山银海的帮衬。   一时间,想到柳知晚居然有这么多的钱银,压根不愁嫁妆,盛香兰自怜自爱,竟然萎靡了数日,倒是消停一些了。   当盛香桥入宫以柳知晚的身份领旨谢恩的时候,真是让无聊甚久的京城再次充满了猜测议论。   盛家居然如此仗义,将含冤而成孤儿的柳家表亲孩子接入府中养大。   而盛家原来的大小姐原来早就病死了,那么关于她私奔一说应该也是子虚乌有了!   怪不得从那时起,盛家的大小姐就变得乖巧明事理了,敢情儿是换了人了!   顺和帝看着跪在殿下的卢医县主,挑着花白的眉毛道:“丫头,你这一场病可病得真久啊!”   知晚连忙跪下请罪,只说自己未能及时入宫感谢陛下,实在是愧受陛下的隆恩。   如今顺和帝再看知晚,真切地知道了她乃故人之后,看着与锦溪肖似的眉眼,心里的百味杂陈一时难以言表。不过爱屋及乌,对于这个小姑娘自然更加亲厚了许多。   “你久病刚好,别跪着了,来人赐座。”说着,便有小太监搬来椅子,让知晚坐下。   今日入宫,众位嫔妃都在,类似家宴。   最近一直“礼佛”的田皇后虽然没有露面,但是其他的妃嫔都基本到场了。其中宫里资历甚久的谨妃笑着开口道:“陛下,如今这卢医县主恢复了夫姓,当真是可喜可贺,但是她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如何开门立府?陛下还是要费心,给这县主找个如意郎君才是……”   谨妃说这话是有私心的。   她也是宫里的老人,自然知道当年夏姑姑与年轻时的陛下那一段风流往事。   眼看着柳知晚立府,陛下的恩赐这两日如流水一般,给她挑选的府宅子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宅贵府。   这等恩惠,就算是陛下的亲孙女也未曾享有。   陛下爱重这小姑娘,自然也不会亏待这小姑娘的夫婿。她的娘家尚且还有几个为婚配的侄儿,若能在陛下面前过话,就此定下姻缘也着实不错。   柳知晚虽然是个孤女,可是听说她手里的产业不少,又是个会赚钱的,再加上陛下的流水恩赐,可实打实的是个富丫头。 第104章   而且柳知晚无父无母,将来嫁过来也会实心踏地对夫家好,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媳妇也好拿捏。   所以谨妃瞧着这个孤女县主着实不错,自然想着赶紧给自己兄弟家的侄子们定下来。   可还没等陛下开口,知晚便笑着复又重新跪下:“启禀谨妃娘娘,臣女跟盛家祖母商议过了,柳家开府,乃陛下隆恩浩荡,我定当竭力重振柳家生威,然而只我一个肯定不行,所以我寻思着……招赘婿入门,为柳家传后。”   谨妃一开口,知晚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毕竟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谨妃的大嫂子是个顶厉害的,京城里都忌惮她的家风,不敢将女儿嫁过去呢。   她这话一出,满堂人哑然,就连陛下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有这个盘算。   因为招赘婿入门,大都是乡下那些财主富农的行径,像京城的高宅贵门,可从来没听说过招赘婿的。   毕竟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就算没有嫡子,也有庶子,就算没有庶子,也不缺同宗过继的子侄,万万没有学了小门小户招赘婿的道理。   所以陛下听得也是一愣,蹙眉道:“招赘婿?你可想好了,若是这般,你只怕要错过许多年纪相当,才貌俱佳的公子了。”   毕竟样样都好的男儿,干嘛想不开给人当赘婿去?而能丢弃父姓,甘心入赘女家,给别人开枝散叶的男人又会是什么昂扬的男儿?听听都透着一股窝囊气。   依着柳知晚的样貌,再加上陛下干女儿的隆宠,原也是不愁嫁,甚至有人争抢的。可是她这一开口要招赘婿,便将京城府宅子里的品貌相当的嫡子们都筛得一点也不剩了。   柳知晚当然知道在京城地界招个像样赘婿的难处,这也正合她意,反正她现在也不想嫁人。   听陛下这么问,她语气坚定道:“错过的便都是无缘之人,臣女相信总有一日,能找到臣女的有缘之人。”   这种坚定的眼神,与故人相似,一下子又勾起了陛下忆往昔的回忆。当年的锦溪也是如此,对于错过的男人从不肯回头顾看一下……   谨妃吃了闭门羹,这下有些不高兴了,不过还是嘴角含笑道:“既然这般,臣妾还真要替县主好好张罗一番,这招赘婿总不见得比宫里的公主们招驸马要难吧?”   知晚知道谨妃话里的深意是她这个不入流的县主竟然敢比宫里的真公主还事多。   这个谨妃在宫里多年,一直屈居在田皇后之下。现在眼看着皇后惹得了陛下的厌弃,她便摆出宫里老资历的架势,就差协理六宫了,且得要招摇一阵子。   毕竟她也生了一个儿子,在宫里也是能立起腰板的。只可惜那些无子无宠的妃嫔,在这样场合,只能大气都不敢喘……   想到这,柳知晚不经意看了一眼坐在众妃嫔堆里的田沁霜。   她按着宫里的制式,穿着宫妃的衣服,脸上抹着厚重的胭脂沉静地坐在那,好大的芳华年纪,可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少女该有的华彩。   谨妃出言拱火之后,原以为陛下会顺着她的话,申斥柳知晚行事荒唐,可没想到陛下却直直愣神,老眼似乎含着热泪。   谨妃赶紧端了一杯茶给陛下,又继续道:“卢医县主年轻,考虑事情不周详,陛下觉得她招赘婿可行吗?女孩子家的芳华不好耽搁,我有个庶出的侄儿年龄正相当,不如……”   顺和帝被谨妃的言语拉拽回心神,便瞟了谨妃一眼。宫里这几个老妃子,跟他半世夫妻,老皇帝还不清楚一个个的脾性?   这个谨妃哪都好,就是有些没眼色,心思外露,若不是家世好,又能生养,还真不能这般长久地做着她的太平妃子。   当年皇帝也是嫌她聒噪,便绕开她,立了田氏为后。现在看,几十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所以他也懒得给她留面子:“招赘婿,图得就是自己招个称心如意的,若是指婚,叫什么招婿?朕怎么不知你娘家有哪个侄儿配得上朕的义女?”   这一句话,彻底堵死了谨妃给娘家招富丫头的念想。妃子们是见惯了陛下奚落谨妃的,一个个赶紧低头捂着巾帕笑。   就连一旁坐陪的太子妃也赶紧假装咳嗽,背手侧了脸儿去。   谨妃不死心,还想再说,却被她身后站着的嬷嬷暗暗拽了后腰的衣带子,才免了她继续出丑。   柳知晚要招赘婿的事情,便就此得了陛下的默许,终于有了名正言顺拒亲的借口。   待得陛下给了赏赐,让知晚出宫之后,这边的宫宴便散去了。   田沁霜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行宫,而是一路走到了皇后侍佛的佛堂,来给自己的姑母请安。   在昏暗的佛堂里,田皇后一身的素寡,一下下的敲着木鱼。   而田沁霜则老老实实地说了方才宫宴上,陛下赏赐柳知晚的事情。   田皇后手里的木鱼越敲越重,佛音不在,似渐入魔。最后只听“咔嚓”一声,一根上好的木槌竟然生生敲断了。   田皇后冷冷说道:“本宫这些日子一直在寻思,怎么莫名其妙栽在一个盛家跋扈丫头的手里的。现在才知道,自始自终,本宫都是跟姓夏的女人在斗。柳知晚?竟然是夏锦溪那贱人的外孙女!”   说到这,她脂粉未施,已经渐露苍老的脸上慢慢显出了一丝微笑:“好啊,她外婆当年便是载在我的手上,如今我倒可以好好弥补当年的遗憾,一次性的斩草除根!”   田沁霜低头没有说话。   倒是田皇后转身看着她问:“陛下最近还是没有翻你的牌子?”   田沁霜低声道:“陛下年事已高,对于女色早已经不感兴趣,陛下……已经许久没翻后宫的牌子了。”   田皇后瞪了她一眼道:“男人只要不死,便没有死了色心那一说!端看你会不会勾住人了!看你也是不会,不过别急,本宫自会给你安排……我们田家,可不能就此倒下!”   田沁霜没有说话,只是捏着巾帕的手微微颤抖,半低着头,痛苦地闭着眼。在田家偌大的家族面前,她早不是什么尊贵的小姐,只是这宫里的一个物件,一个不需要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棋子罢了……   今日在宫殿上,她真希望自己能跟那位柳小姐换换位置,让她可以逃离这个逼仄的牢笼,一路坐船顺流而下,前往川中,去追赶那人。   姑母皇后还在说着将来的打算,可是田沁霜的思绪早已如飞花一般扬起,追随着那个昂扬青年的脚步而去……   宫内的人自是煎熬度日,可走出宫的人也有一团需慢慢梳理的乱麻。   知晚从宫里出来后,并没有回盛家。   她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宅子,乃是陛下新赏赐的府邸。   这宅子颇为讲究,在京城的东大街的胡同里,乃是前朝公主留下的私宅子,后来几经易手,归了皇族,陛下一直没有赏赐给人,甚至还提笔赐名“羡园”。   因为这园子里名家的屏风碑帖甚多,平日里也有内侍监的人派专人保养,留作陛下无事时,游乐赏玩之用,所以稍事整理一下就能住人了。   其实柳知晚也没想到,陛下会将自己赏玩,或者宫里贵人平日款待文人雅士之用的私院子赏赐给了她,自然也不敢怠慢,开门立府就开始招工人粗使。   不然内侍监的人撤了,养得这么精细娇贵的园子可不能就此塌了架子。   当她从宫里回来时,盛府过来帮忙的管事正忙着看人呢,王芙也带着孩子们正在园子里逛。   而姑母桂娘因为是一大早就来了的,早就逛累了,正在前厅喝茶。   正伺候她茶水的凝烟一看知晚回来了,连忙快步迎了过来。   自从真香桥走了以后,凝烟私下里来求知晚,让小姐跟老祖宗说说,将她调过来得了。凝烟服侍惯了知晚,还想回到她的身边。   知晚笑了道:“你再过两年也要嫁人了,我当初答应过,你好好帮我,我自不会亏待你。行啊,你过来,我给你张罗夫婿嫁妆,保准不让你这些年的辛劳打了水漂。”   这话说得凝烟脸颊一红,直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眼看着她现在是女使进宝实在太不像样子,她担心进宝伺候不好小姐。   不管怎么样,柳府现在顶缺人手,凝烟能过来,再好不过。   陛下当初也问过她是否需要从宫里拨人,不过都被柳知晚婉言谢绝了。   她一个姑娘家立府,原本外面的非议就多,身边用的人力求少儿精。   宫里出来的人,都是玲珑心八个孔,养不熟的。倒不如自己挑选些卖了死契的奴婢,用着也放心。   看知晚进来了,桂娘笑着冲她招手道:“你可回来了,尝尝我给你带的茶叶……”   桂娘如今总算是琢磨回味来了。难怪儿子一门心思想要娶她,这丫头可顶着皇恩隆宠呢!   这几日茶宴上,满是跟她打听柳小姐婚配的夫人们。   她起初还不甚在意,可发现这些夫人们并不是闲打听,而是很认真地准备招柳知晚做儿媳妇,这才大吃一惊,试探问了问时,才发现这个她一向没有太看上眼的孤女竟然有这些个好处。   这些夫人们可算得门清:“我家儿子向来不撑事,若是能找个县主这般行事利落能撑得起来的,我以后当婆婆当得多轻省?”   “可不是,县主的能干,满京城皆知,你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姑母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听着这些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桂娘的心里慢慢不是滋味。颇有一种将璞玉做了石头,明珠当成鱼眼的懊恼。   她以前觉得柳知晚来历不明,又是个孤女,配不上儿子,没想到,这七兜八转的,小孤女开门立府,成了才子探花之遗孤,以前的那些颠沛流离的境遇,竟然半点没有泄露,更得陛下隆宠,一下子炙手可热,人人争抢了。   方才她逛园子时,看着这羡园处处的静雅细致,真是觉得知晚的家底愈加厚重,更有堂堂县主的派头了。   再想想知晚平日里的乖巧懂事,可不就是最佳的儿媳妇人选吗?   儿子既然钟情于她,瞧不上别的姑娘,她又何乐而不为?既然连母亲都说,知晚是因为顾忌着家里的看法才回绝了儿子,那么她不妨说和一下。   这么好的姑娘,凭什么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桂娘满脸堆笑道:“知晚,你这年岁也不小了,开门立府是好事,可也不能耽搁了女孩家的青春……”   知晚微笑着道:“陛下也是这般说的,不过我已经禀明了陛下,柳家无后,我不想嫁人,以后准备招赘婿入府。”   桂娘眨巴眼睛,脸上的笑容垮了一半,迟疑道:“招赘婿?”   知晚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应该让姑母再安心些,莫要让她以为自己还在勾搭成表哥,便道:“就是让男人自己嫁过来,以后的孩子也要随柳姓……这样愿意嫁过来的公子得慢慢物色,倒也不急。姑母不必为我操心了,有合适的要给香兰介绍一下,她不小了,如今上头也算没了姐姐,不必等待长幼之序,可以尽早安排婚配了。”   桂娘总算是听明白了,屁股上像突然长了尖刺,一欠身子急火火地说道:“你……你疯啦!好好的昂扬男儿谁愿意倒插门入赘入府?”   知晚微微一笑:“没有办法,柳家只剩下我一个,我不想父家无后,慢慢遇吧,若是没有,也是我今生没有姻缘儿女命……”   这下子桂娘有种被噎住,不上不下之感。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王芙和香兰她们也逛了一圈回来了。   王芙走了一身汗,笑着摇着扇子道:“这么气派的府邸,也算得京城里出挑的了,那后院子居然还有报时辰的水运漏壶,到了整时辰,十二只金蟾蜍就嘴里喷水,将下面的花盆大的抱团石莲花依次浇开……乖乖,真是听书都没听过的新鲜玩意。”   香兰走得不光冒汗,还冒酸气,听了嫡母又在说这些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话,便不屑道:“这宅子是前朝景福公主的,就是养了十个面首,日日笙歌那个亡国公主,花起银子如流水,这府宅子能不奢靡吗?姐姐,陛下赐给你的恩泽也太厚重了,妹妹真是担心你接不住!”   虽然柳知晚恢复了父姓,可是香兰和书云那么的习惯也改不归来,祖母也说了,依着以前的称呼叫,所以香兰还是管知晚叫姐姐。   知晚知道她又看得发酸,笑着将茶盏递给王芙,然后轻飘飘道:“你若觉得我接不住,自当明哲保身,离这园子远些,以后我尽量不叫你来便是。”   香兰听了这话,立刻不乐意了:“不让我来?我偏偏来,三日后就是你温屋的食礼酒宴吧?遍请那么多不相干的小姐,却独独缺我这一杯酒,看别人不说你卸磨杀驴,不厚待盛家的姐妹!”   “话都让你说了,我看驴可没你们这么矫情多话!”就在这时,得晴半挺着肚子,走了进来。   她如今怀孕已经有五个月了,正显怀的时候,闲在家里憋闷许久,连外祖母家祭祖她都未能跟去。   现在好不容易有园子逛,便也兴冲冲地来活动下身子骨。   她进来时,正好听见了香兰的话,所以被丫鬟搀扶着坐下,还忍不住翻白眼:“如此一来,你倒成了柳府立府后第一等尊贵的客人了?若真是亲厚的姐妹,等到那日哪好意思喝酒?不得帮着香桥……不对,是知晚忙着照应客人?”   香兰半低头嘟囔:“她那么能干,哪里用得着我?”   跟香兰小斗了一番口舌后,得晴便问知晚:“温屋酒宴怎么这么急?等你这边仆役都选办齐备了再开宴也好啊!”   知晚笑着递给她团垫,让她垫着些腰,然后说:“我原也不想大操大办,但是祖母特意叮嘱我,说陛下恩赐女户立府,原本就是破例,若一味节俭,或者拖着不办,反而显得对陛下的恩赏不够重视。我不像男子,既无官爵,也不怕犯下朋党结私之罪,这园子先前又开得少,京城里大半人都没来过,不如索性将陛下的恩泽遍及四方,早早一并请了,多花些银子,热闹些就是了。”   得晴笑着点头:“既然是外祖母的提议,自是有道理的,你这边人手不够,可以借调一下我家的,虽然都不是什么精细体面的下人,但还算可靠。”   知晚也正愁人手不够,听了这话,笑道:“得晴表姐肯割爱,那是最好的。好在我将酒宴菜肴都外包给了京城里的两家食斋,又是轻省了一些,到时候让表姐夫带着同僚们也来吃酒啊。”   得晴自然笑着应下,然后转身跟母亲说话,却发现母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词不达意的样子。   等出了柳府,桂娘跟自己的女儿同坐一辆马车时,便急急问:“你知不知,知晚要招赘婿?”   得晴瞪大眼睛,好半天才闹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不由得点头道:“不亏是卢医县主,这种点子都能想得出!我听哥哥说,他们贡县的盐霸就是赘婿出身,最后被夫人给扫地出门了。如此一来,知晚以后在自己的府里可真威风,儿女随了自己的姓,夫君还不能纳妾……”   桂娘觉得她跟女儿说得不是在一条道上,急切道:“你不知你哥哥喜欢的是谁啊!怎么还替柳丫头高兴上了?”   得晴当然知道哥哥的心事,她不解地看着母亲道:“可是你不是也私下里说过,不中意她,还夸她懂事,早早回绝了哥哥,免得亲戚难做吗?”   桂娘也觉得自己此时改口似乎自掌嘴巴了,可心里的懊丧也愈加弥漫了:“私下里的话,你提起作甚?你看你哥哥的样子,连我私下找媒人给他说亲都不准,先前陛下要赐婚,也生生被他自己给搅黄了,这……这不就是一条道跑到黑吗?再说了,谁想到她现如今如此得陛下隆宠,还准了她独自立府,倒没人去寻究她落难时的出身,我倒是白白担心,枉做了恶人……原本我还在想,你哥哥也不知道在贡县要窝到什么时候,她若是回心转意,愿意嫁给你哥哥,也不失为一段良缘。可是现在……”   现在就算她回心转意,可是知晚那边却将门给堵死了。这能入赘进女户的都得是什么样的子弟?想来正经人家的庶子都不会这般低三下四!   得晴觉得母亲是被京城里几个贵妇争抢县主入门的光景给眼儿到了,后知后觉发现了知晚的好。   于是叹了一口气道:“母亲,我当初就劝你莫要瞎张罗哥哥的婚事。哥哥又不是死读书的傻子,须得你来操办?你当初跟父亲和离的事情,不也是哥哥和祖母一力操持的吗?再说了,我当初就说知晚不错,可你偏偏老当着人家的面儿,有意无意地奚落盛家的女儿一般般,跟要去月宫寻仙女当儿媳一般,我要是知晚,也得心里犯嘀咕,觉得你这婆婆不好相处。而且是她回绝了哥哥的,你若真想给哥哥争取,可得好好跟知晚陪个不是,说不定能让她解了心结……”   桂娘被女儿说得有些恼,便道:“谁要跟她赔不是?你哥哥是眼瞎还是腿瘸?难道还真娶不到良配了?我也不过是闲说着,现在就是她玉皇大帝来争抢,我也不眼馋,你哥哥就算仕途不顺,好歹也是朝廷的官员,可不能给女户填了人口……”   不过京城里显然并非人人都能像桂娘一样志向高远,守得住体面。   到了乔迁之喜,温屋酒宴的那一日,前来恭贺卢医县主的人不在少数,几乎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夫人小姐全都来了。   幸好盛家和得晴那边都借调了仆役,再加上新买入的使女仆役们,还算撑得起场子。   反正大家此来也不是吃酒的,就是想开开眼,看看陛下钦赐的这个园子到底有多好。有个几个跟香桥一直要好的小姐跟香桥一桌吃酒,满脸艳羡道:“你如今竟是这般神仙日子,独守一园,还不受长辈管束,若是我,都舍不得嫁人了。” 第105章   曹玉珊笑着接道:“你们还不知,县主已经跟陛下请奏,将来准备招赘婿入府。就算成亲了,过得也是自己说了算的神仙日子,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这话一出,果然让一桌子的年轻女子听得直眼。   她们有些是已经出嫁了的,大都嫁给了不错的人家。高门大户的,哪家不得行行规矩?少不得起早侍奉婆婆,在廊下候着立一立,让丫鬟下人们看看。   若是招了婆婆喜欢的小媳妇,自然好过些。可是若哪里得罪了婆婆,人家都不用申斥,只往儿子的房里塞两个通房丫鬟,就够恶心人的。   待缓过神来,她们纷纷想到招赘之后,柳府没有长辈,便没了婆媳相处的纷扰,顿时更加艳羡道:“我的乖乖,我都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法子?可是……你要想好了,如此一来,可不好挑选夫婿了,别蹉跎岁月,耽误了花期。”   她们虽然羡慕,可也想到如此一来,门槛子抬高了,恐怕要错过了好些儿郎。   不过知晚哪里会介意这个?只笑着打岔,叫她们吃新端上来的果子。   她虽然独自立府,却并非没有长辈撑腰。   此番温屋的乔迁之宴,虽则表面上是宴请宾朋同乐,但祖母私下跟她说了,要让人看到她虽离了盛府,但也是盛家人,免得以为她是孤女,便好欺弄。   所以今日年长些的长辈夫人们,都是由着王芙和秦家的几个夫人出面接待的。   秦老太君发话了:“今日是我孙女第一次请宴,你们可都得帮衬着,不能叫她孤零零的露出什么笑话来。”   盛家一门寡妇,可以撑脸的不多,好在秦家乃是国公世家,能撑场子的叔公也纷纷到场了。   老爷们说了,秦大姑娘发话,他们总要给足脸面。大姑娘疼爱这个异姓的孙女,那么柳丫头便也是秦家的孩子。   许多思想保守的老派人,原本觉得一个姑娘家立府太过儿戏了。   可如今一看,这个柳知晚是真正有老人缘的孩子,不光得了秦老太君的欢喜,还有秦家长辈撑腰。   最主要的是当今陛下是真的宠爱这位卢医县主。   就在温屋酒宴到一半时,宫里又送来了足足八坛子的宫中御酒。说是陛下用膳时,听卢医县主开温屋酒宴,便让人送了酒来,算是替县主温屋热了房梁。   当柳知晚与众人跪下谢恩之后,众位夫人看向这位县主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虽然家里的嫡子不好入赘,可成把的庶子还是有的,舍了一个庶子入赘,就此省了一个庶子分家产,还能接续上柳县主承受的隆恩,怎么看都合适!   温屋酒宴上,柳知晚这边的亲戚单薄,因为舅舅一家还在叶城。   如今她在城里的血亲也只有在药行做事的表哥章锡文一个,这样的日子,自然也叫他过来吃些水酒。   章锡文当初决定投拜到郑太医的门下,就是想要出人头地,让自己能配得上柳家表妹一些。   他的祖上便是太医,若自己能重振家业,自然能在表妹面前立得住脚儿。   章锡文寻思着,将来再让母亲跟表妹说亲,也拿的出手。所以他不顾父亲的反对,过五关斩六将,总算是拔得头筹,入了郑太医的门。   可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在入了“羡园”之后,就变得一文不剩。   这等奢靡的宅子,就算他家道未落的时候,也不曾看见。再看看与表妹往来的夫人和小姐们,不是诰命,便是带了品阶的官宦家眷。   他穿着表妹给做的那一身葱绿的衣服,突然自惭形秽,有些明白了父亲说自己配不上表妹的意思了。   如今的表妹,已经是天上的星辰,闪着异光,让人只能抬头仰望,却怎么也追撵不上……   如此一来,就算酒再香醇,也只能喝出酸涩愁苦的滋味了。   他甚至都没有去前厅跟人同坐,免得被人问起他与柳知晚的关系,只在后院子怅惘了一会,便不告而别了。   知晚想着舅舅的叮嘱,是准备寻机会劝一劝表哥的。她最近才知道郑太医急着招揽疡医的缘故。   因为山东的旱灾,闹出了个“普化教”的名堂,大抵便如白莲教一流,弄些歪门邪道聚拢信徒,然后结交豪强,打砸官府自立为王。   起初就是乡野乌合之众,由着地方官员教化管制便是。可是最近的一年,便如瘠地浇了粪水一般,竟然迎风而涨,愈加兵强马壮。   就在前阵子,这些乌合之众竟然一举攻占下了军事重镇迎州,声势浩大地宣布要复辟前朝,遵迎前朝皇帝王氏一族为王,与大西划水而治,均免百姓苛捐杂税,建立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   顺和帝听闻之后自然震怒,问责了一众先前瞒报的官员,同时调兵遣将,增兵与迎州相邻的盐水关。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除了军粮与战袍之外,一场大战在即,军中治病的军医也不能少。   所以知晚猜测,郑太医招募的这一批疡医可不是什么将来入宫做太医的苗子,应该是为了盐水关之战而培训的军医。   因为战场上都是外伤,所以急需疡医。这些郎中可都要上战场的!   疆场之上刀枪无情,也没有什么不斩杀军医的优良美德。   知晚准备寻了空子跟表哥细讲一下里面的门道,让他辞了郑太医的差事,赶紧回叶城去。   她略略说了几句,可表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听不进去劝。宴会上的人实在是太多,知晚作为女主人样样都要招待俱全,待得酒尽人散时,得了空时,她才发现表哥已经走了。   知晚摇了摇头,决定改日再去寻表哥说话。   总之这一场宴席操办得是风光体面,不过知晚夜里一个人趴在床榻上扒拉算盘子的时候,着实心疼了一小会。   独自立府固然风光,可是这上下的花用也不少。   尤其是在京城立起一个像样的门面,除非深居简出,不与人交际,不然开门就是哗啦啦的流水银子,止都止不住。   也难怪盛家老爷过世后,祖母当机立断回转了叶城。   毕竟在乡下,吃用的果菜鱼肉都是自家园子里的,人情往来也能省下不少。   现在别的不说,单是维护园子的花费就叫人咋舌。   这两日,因为园中的雕花廊柱须得赶在雨水充沛前上一层养护的清漆,连人工便足足花了一百多两,据说那清漆也不是一般的,而是南洋提纯的树脂,金贵着呢。   更别提日后修整树茸,维护一类的花销了。   知晚当初决定要走时,基本变卖了自己积攒的田地产业,都兑换成了银票子。陛下赏赐的皇田虽然不敢卖,但是一年的佃租子也不能马上收上来。   现在看来,若是不赶紧想办法,就要坐吃山空了。她存在钱庄里的银子生出的利钱可赶不上日常的花用。   顺和帝身为九五至尊自然不会想钱银俗事,赏赐下这园子也是隆宠甚盛。可惜若无敌国的家财,这个园子就是吃钱的貔貅,住一年,就能住得倾家荡产。   就在知晚心疼开销的功夫,凝烟却捧了一个盒子进来,对着知晚道:“小姐,这是表少爷吩咐我给你的。”   知晚听了从幔帐里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那盒子,等她接过来打开时,里面是厚厚一摞子的银票子。   知晚沉默了一会,对凝烟道:“他给我这个干嘛?你不问我就敢私下收东西,是不是不知你的主子是谁了?”   凝烟看知晚生气了,有些不知所措,,迟疑道:“表少爷以前也经常给您东西,他说您立府的时候,必定有如海的花销,便吩咐我等您立府的时候再给您,我……我还以为不打紧呢。”   凝烟没有跟知晚一起去贡县,自然不知小姐跟表少爷在贡县时蜜里调油那一段,更不知他俩后来又是如何闹生分的。   只是后来隐约知道表少爷似乎倾慕小姐,但是桂娘不喜,而小姐似乎也没有这么意思,便谁也不提了。   在叶城的时候,她瞧着这二人也是该说话说话,该点头点头,也没见撕破脸儿啊,怎么现在小姐居然生气了?   知晚叹了一口气也不好跟凝烟解释什么,只是说道:“以后甭管什么人给你递送东西,你都不可自作主张先收了。如今我一人立府,更要注意言语,要不然这京城底下要是闹出什么闲话来,我岂不是给祖母她们脸上抹黑?”   凝烟低头听训,小声告错出去后,知晚又低头理了理箱子,发现除了银票子之外,还有一封信。   打开看时,只简单的一句话:“开府不易,权且拿着花用,勿责怪凝烟自作主张,你我今世不成鸾凤,亦是兄妹。”   这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就算今世不成夫妻,他也永远是她兄长。妹妹花哥哥的钱,天经地义。   知晚看着,心里一时说不清楚是酸,还是甜。那句“今世不成鸾凤,亦是兄妹”,听着本该松一口气的,毕竟他也想开了,可是拿着那信,知晚愣是整整失眠了一宿。   虽然中间也睡了一小会,可是零零散散做的梦,也都是在贡县时,与他挨坐下棋、绘画时的情景。   那样毫无芥蒂的时光,只怕是做回兄妹也不会再有了。   不过第二天时,进宝对着小姐两个乌黑的眼圈子,却对成大人给钱有另外一番理解。   “小姐你啊,也别死犟了,没看出成大人还是喜欢你吗?”   知晚坐在妆镜前梳拢头发,闷闷道:“他都说了,我们是兄妹。”   她当初不告而别,算是彻底伤了他的自尊。就像他说的,猫狗都排在了他的前面。他能为了她不要前程,相较之下,她将他舍弃得太容易了。   若是二人易位,知晚也觉得自己无法原谅这么轻易舍弃了自己之人。所以他就此冷了心肠也没有什么错。   而且她的姻缘,他都想好了,可以坦然地给她出主意招赘婿,这俨然就是替妹妹着想的兄长。   可是进宝却大眼白一翻,笑出声来:“小姐,你这就是耍后生耍得太少,男人的这点子心思,你还看不出来?这家里家外这么多的妹妹,你看成大人给哪个妹妹这么尽心了?您现在又不缺银子,他还这么主动大手笔的给,生怕你不要,便是拿你当媳妇养!”   一旁正调胭脂的凝烟听了进宝的粗鄙之言,倒吸了一口冷气,什么是耍后生?她长得雌雄莫辨的,难道耍得多?小姐出去走了一遭,是在哪里乡野村店里挖出这么一段粗木来用?   知晚也觉得进宝有些胡言,板着脸让她莫要乱说话。   进宝笑着认错,拿了要熨烫的衣服,递给外屋的丫鬟们。”   等进宝出去后,凝烟赶紧劝知晚调换了丫鬟,像进宝这样的,做个粗使还差不多,怎么能在小姐的内屋里呆着?   可是知晚却说:“她有本事,我用得着她。”   凝烟眨巴眼睛问:“什么本事?”   知晚指了指院子外,进宝已经在院子里了,正在替知晚整理练武场上的架子,她嫌做摆设的石墩子碍事,单手便将它轻松拎放到了一边。   凝烟看着力大如牛的进宝,有些直眼,然后小声问:“她这样的,也有后生抢着要?”   知晚笑了:“她气力这么大,若是在村子里,可是把好劳力呢!真的是被村子里的后生们争抢的!像你这样的,光好看了,下地不出活,白白浪费米饭。”   凝烟觉得小姐这是变相夸她好看,一时也美滋滋的。   小姐人好厚道,已经找过她家人说,允诺了再转年就让她出去嫁人,嫁妆都由小姐来出。   这两天家里来话了,说是媒婆相看将来要给她找个做小生意的。   她这样伺候未婚县主的使女将来嫁人,足足的风光体面,又没有做过府里爷们的通房,才不会嫁到乡野里去呢。   进宝的本事,随后两天便得了验证。   因为卢医县主准备招赘婿的消息传扬出去之后,县主偶尔出街,总是“意外”频频。   若是去茶楼饮茶,时不时会遇上自认为风流才子的公子在隔壁高声朗诵诗词歌赋,然后在长廊楼梯处,跟县主走了一个顶头碰。   可惜还没等公子们含情脉脉传情达意,便看见一个粗黑丫鬟绷着脸顶了过来,粗声询问是不是没长眼睛,明明看见女眷下楼,也不回避,直愣愣地往前撞,是赶着投胎吗?   又或者出外游船,赶上河埠头栈道积水,有人急匆匆地赶到县主面前,准备脱衣铺路,献一献殷勤。   结果还没等衣扣子全解开呢,人家娇滴滴的县主已经被黑粗丫头搂腰提腿抱起,大踏步地过了积水的栈道,全然不给男人们发挥的余地。   几次之后,凝烟觉得黑丫头进宝已经成京城一半未婚男子的眼中钉了。   事实证明,陛下和夫人们的担忧多余了。若是别的女子招赘婿,可能会有些难度。   一个貌美倾城的聪慧女子,爱慕者本就趋之若鹜,单单一个招婿岂能吓退一众追求者?   京城里都知道,柳县主是在盛家长大的,敬重秦老太君如亲生的祖母,所以这婚姻大事,最好从盛家祖母那里着手。   起初毛遂自荐的都是些想要捡便宜的各府庶子。   结果老太君都懒得过话,直接跟前来谈话的夫人们说:“我家柳丫头自小就是在家里当嫡亲孙女养的,脾气眼界都养娇了。她父亲是当年三甲探花,母亲是神医世家,家学渊源,又是陛下亲封的卢医县主,医术精湛,模样更是出挑。哎,这样的女孩也是让家里发愁。你们说说,又不是乡野里没儿子的老爷急着招婿生儿子接续香火,也不能骡马不分,是个男人就行啊?那些才学平庸碌碌无为之辈,但凡有些自知之明的,也估计不好意思到我家柳丫头跟前提亲……我那柳丫头不愁嫁,总不能找个样样不如自己的男人吧!”   这下子,老太君将话堵得死死。那些个想拿庶子来占便宜的夫人们也讪讪闭了嘴。   人家祖孙两个都不是傻子,更言明了自己眼光高,别是个男人就拿来凑数!   有人出了盛家时,觉得不够脸,还狠狠唾了一口道:“啊呸!真拿自己当碟子菜了!我们还没嫌弃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呢!这般挑拣,可别就耽搁,将来撂成了老姑娘!”   可惜她们的骂声还未散去,第二波才俊又纷至沓来。   这次多了些恩科高中的寒门子弟,有几个已经身有功名,甚至长得仪表堂堂,只是他们出身贫寒,在京城里更无可以引荐的恩师,光拿了恩科的门牌,并不能就此一跃龙门。   就此,有些公子甘愿自降身段,入赘到柳家去。   一来这位柳小姐实在是貌美如花,在街市或者诗社上一见便能让人倾心不忘。如此如花少女,本就让人爱恋,又是陛下的义女,更是秦家愿意扶持的晚辈,若是得此美眷,以后在京城里也算是有了人脉门路,从此便可轻松一筹壮志,足足少苦熬二十年。   这些公子里,有不少还是秦家的远亲介绍来的,老太太冲着秦家的面子也不能不见。   挑来挑去,公子中有几个还真是不错,模样生得好,又有真才实学,就连秦家的长辈都来说和,说这样没有根基的招入府里,将来也能一起安心过日子,免得他生了外心。   所以秦祖母便拿了这些公子的画像问知晚。   可是知晚看都没看便说:“祖母,我现在真不想嫁人,当初跟陛下这般提,也是怕陛下再乱点鸳鸯谱,您就辛苦些,替我回绝了吧,我既然不想嫁人,再好也跟我无缘。”   祖母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问:“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给这些人?”   知晚微微一笑道:“祖母,您比我看事还通透,也该知道,这些愿意入赘的,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地因为爱慕我而来求娶?若是我荣华不再,更无皇宠,这些男人难道只因为我样子生得好,就愿意舍弃了男儿的自尊入赘柳家吗?所以,他们都是有所求,未见真心,如何能成为夫妻?”   秦老太君叹了一口气:“你说得都有道理。可你当初为何偏偏要走这条路,提起什么招赘婿。难道不知这样,招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知晚不想隐瞒祖母,便老实道:“这……是表哥的提议,我觉得怪省事的,便用了。”   秦老太君一皱眉:“表哥?哪个表哥?”   她见知晚不说话,一下子明白了:“你……说是你成家表哥给你出了这主意?”   知晚点了点头。   老太君的身子往后一仰,瞪眼沉默了一会,气得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又在打你什么鬼主意?”   秦老太君原本还真以为是柳知晚想要为柳家开枝散叶,才走了这种艰难姻缘之路。闹了半天,竟然是成天复那小子引得小丫头招赘婿的。   他这是要干什么?自己娶不到,便立意让表妹的姻缘也从此命运多舛,嫁不出去?还是他又在盘算着什么不着调的鬼主意?   不过知晚却觉得祖母多想了,表哥哪里会有祖母想得那般阴险,他就是本着为兄的立场,替她考量而已。   秦祖母不爱听知晚维护成天复的话,干脆将手一挥,懒得惯他们这对小儿女了,可嘴里还是嘟囔道:“贼精的丫头,看别人的算盘一看一个准,偏到你成家表哥身上,就跟鬼打墙一般,愣是看不出他的鬼门道!”   知晚看祖母动了气,赶紧跪在软榻上给祖母捏腿,   秦老太君看着她的殷勤样子,也是无奈地捏着她的脸儿:“我养出来的姑娘,将来也不知便宜了哪个小子,左右都不是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的表哥这两日也有了消息,迎州军情紧急,朝中无可用之臣。   陛下虽然立意让成天复吃一辈子井盐,但是眼下文武全才之人满朝也就只他一个。 第106章   当年成天复在边疆立下的战功斐然,现在那些普化教众日益猖獗,唯有赶紧启用当年的骠骑大将军才能镇得住局势。   于是成天复从七品知县再次擢升将军,军从盐水关的陈家军,辅佐陈玄上将军,不日开拔迎州。   成天复再上前线,又让桂娘的心高高悬起。家里的狐仙已经不管用了,干脆每日早早出门入庙庵祈福,找高僧开解。   有时,也拉着知晚陪她去祈福,结果知晚不知觉里,也积攒了一堆的平安福,却不知要求给谁戴。   知晚心挂着两个表哥,成家的那个远在天边,她只能私下着急,京城这个章家的可要赶紧去劝。   当她亲自前往药行的时候,郑太医恰好就在,看见了卢医县主亲自前来,连忙笑着迎出来道:“县主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当柳知晚表明来意之后,郑太医有些诧异道:“原来章郎中是县主的表哥,哎呀先前真是失敬。”   说着他便连忙叫来了章锡文,然后笑着让他们先聊,而他则出了茶室去检验新到的一匹药材去了。   柳知晚今日特意前来,就是两层意思,一是劝解表哥,二是跟章太医过话。   章锡文乃家中独子。按照大西律例,他这样家中的独苗苗完全可以不必奔赴前线战场。章表哥若是表示不去,也符合律法。若是章表哥还倔,她就直接给郑太医递话,将表哥放回去就是了。   当知晚说了眼下的局势,让章锡文顾念着家里的父母,赶紧回叶城的时候。章锡文闷声道:“敢问表妹,可曾劝过成家表哥也赶紧回家?”   知晚一愣,有些摸不着章锡文说话的思路。   章锡文接着道:“成天复也是家里的独子,若是像表妹说得这般瞻前顾后,如何能立下斐然战功?”   柳知晚有些哭笑不得道:“那怎么一样?”   章锡文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被表妹低看,闷闷地说:“的确不一样,他如此便是大丈夫胸怀大志,到了我这,就是不顾念家里。最后他能凌烟阁上封侯拜相,而我这样的,就要跟爹爹在地里刨食平淡一生?”   柳知晚终于体会到了舅舅被气得连京城都不想来的无奈了。   像这样不到二十的小子大都心比天高,个个都觉得自己是惊世奇才,非得撞上几回南墙,才能明白世道深浅。   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表哥若是一味坚持,她这个做表妹的自然也不好再阻拦,唯有跟郑太医递话,再多给些银子,请他照拂一下表哥,不要将他派往危险的前线就是了。   章锡文这两日得了郑太医的重用,主管药材的配用,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郑太医说了,乱世出枭雄,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平头小子,若不把握这等良机,哪里会有出头的日子?   所以无论柳家表妹如何劝解,他都听不进去。   柳知晚说得也口燥,她自感无话可说,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章锡文却叫住了她,鼓足勇气道:“表妹,我马上就要随军出京了,有一句话想问你。”   柳知晚回头不解看他。他看着表妹娇艳如画的眉眼,深吸一口气问:“听说表妹想要日后招赘婿入门,不知我如果能立军功,争得了家业,表妹可愿意与我结为伉俪,我愿入赘柳家,便如祖父祖母那般,谱写杏林佳话?”   柳知晚压根没想到章家表哥竟然存了这样的心事,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但是就凭表哥不跟父母商量就要入赘这一点,舅舅只怕要举着种地的锄头来打他。   章锡文原本自卑,是绝对开不了这口的。他原本以为表妹眼光高,一定会寻个官宦子弟。   可这些日子听说了柳知晚拒绝了许多才俊的事情后,莫名又恢复了勇气,接着说道:“我一直倾慕表妹,可是也自知不配,唯有争下一份功名才好跟表妹提亲……待到了战场上我会……”   “你会做一会梦,觉得那功名就悬在你的头顶上,任着你摘取,再然后就是风餐露宿,日夜征战,叫人苦不堪言。然后你发现,一个不会刀枪,拎着药箱子的郎中在战场上全无用途,你刚刚救活的人,下一刻又要冲上沙场,前天还冲着你笑的人,下一刻就死在你眼前,刀剑无眼,面对身首异处的尸体,就算华佗再世的你,也难有回天之策。争取功名?你还不如在京城里开个妇科,多赚些贵妇人的钱财更实际些!”   这些话,不仅听得章锡文面红耳赤,就连一旁的柳知晚也呆愣住了。   因为明明还该在贡县的成天复,正一身军甲……面色冷峻地立在他们的眼前。   章锡文没想到自己对表妹的表白之言,却被人听了去,还是自己一直在暗暗比较之人。   如此被他奚落,少年的自尊顿时龟裂。   他瞪眼气结道:“你……你为何要偷听我与表妹说话?”   成天复冷冷一抱拳:“奉了上将军之命,来京城调拨军资药材,所以来药行查询可无缺漏,在下只是来找郑太医问话,并非有意偷听,若是叨扰了二位,还请见谅。”   其实柳知晚挺高兴有人打断了屋内的谈话。   章家表哥不是别人,就算她有心回绝,也不好语言生硬。被人这么一冲撞,倒免了尴尬,容得以后她想好了措辞再回绝表哥。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分开月余的成天复会从天而降,就算他接了圣旨马不停蹄地从贡县赶来,也太快了!   成天复转身要出去,可看知晚还在发呆,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回头道:“祖母寻你,你若此间无事,便赶紧跟我回盛家吧。”   柳知晚“哦”了一声,跟章家表哥匆匆告别之后,便跟着成天复一起出了药行。   待出去以后,成天复指了指下条街道:“我有一家茶楼在附近,要不要过去饮茶?”   柳知晚也知道他方才说什么祖母找她是鬼扯。他一身戎装,想来连家都没有回呢。   这么久没有看到他了,知晚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制地紧盯着他,胸口里扑通在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成天复身材高大,本是气质儒雅的俊美青年,原该玉冠锦袍,明月霁光。可是他偏又最适合穿军装,浓眉挺鼻,宽肩窄腰,佩剑挺立,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飒爽风流。   等入了茶楼独给成天复自用的雅间,她立刻迫不及待问他:“你怎么回来京城了?”   成天复挥手让丫鬟和小厮们都出去,一边给知晚倒茶一边道:“我一直没有回贡县,就在离迎州不远的地方。当时正好拜访盐水关的陈玄上将军,原本也是受了上将军的委托,帮他回京调拨军资,如今正接了圣旨,便可随着大军开拔迎州。”   知晚想了想,低声问:“你去追查那段铁管的下落去了?”   成天复点了点头:“陈二爷在三清门安插了眼线,随了他们的船,发现那批铁器被运往了迎州。”   知晚懂了,所以他才会出现在离迎州不远的盐水关。   她紧紧抿了一下嘴,低声道:“那些铁器是给迎州叛军的?”   成天复点了点头:“差不多应该如此。二爷的眼线被人发现,已经久久不曾联系,大约凶多吉少,但是最近盐水关在与迎州叛军对阵时,他们使用了射程甚远的火器,盐水关伤亡惨重。而朝廷的军资迟迟不到,上将军也是没有法子,才求我来京城看看,有没有门路通融一下,让军资快些送达。”   成天复从军多年,与兵部的许多官员爷熟稔,看来盐水关的将军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求告到了成天复那里。   柳知晚脑子里在飞快地运转,思索了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突然低声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是《诗经》里三岁小儿都能熟背的一篇。   粮仓里的老鼠吃得脑满肠肥,全然不顾喂养它之人的死活。   而现在她突然低低念出这些,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慈宁王手握兵权,是因为屡建军功。可是他的那些军功从来不是抵御外贼入侵,而是靠着剿匪平叛而慢慢积累的家底。   他所谓的那些将军们平叛之时,屡立奇功,叫人看了艳羡,而且那些叛贼们也甚是懂事,每每总在慈宁王失势的时候,就揭竿而起,而且声势极大,须得王爷东山再起,才能攘平叛乱。   偏偏先前边关变故,却不见慈宁王爷栽培的兵马有什么奇功。倒是秦家老将独挑大梁,而成天复也在这场战役里脱颖而出。   以前柳知晚绝对不会联想到这些。   可是这次铁器事件,却叫她不能不生疑——慈宁王是不是大西粮仓里的那只硕鼠,靠着生出所谓的叛乱,而养肥自己,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成天复看着眼前清丽的女子低声吟诗,便知了她的意思。可惜他断了线索,没有实证,慈宁王很狡诈,让三清门这种灰黑帮派出面运送火器,从头到尾都没有留下把柄。   知晚虽然曾看到了那管事,却没拿下实证,完全不能凭借着她这一眼去告陛下的大儿子。   若是贸然打草惊蛇,必定会让人疑心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抹黑大皇子,质疑他立下的赫赫战功。   陛下不喜兄弟阋墙之争,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类言语不可走漏半分。   就在知晚沉思的功夫,成天复长指微捻,已经替她剥了一小碟子甜杏仁,推送到她的面前。   知晚也习惯性地往嘴里放,可吃了几口,才察觉有些不妥,便推着那碟子道:“你自吃你的,我自己剥就好。”   成天复微微抬头,也不说话,长睫微翘,斜看着她。   知晚想着他曾经说过,今世不成鸾凤,也要做一对互敬互爱的好兄妹,所以尽量和颜悦色道:“我又不是小娃娃了,表哥这般心细温柔,留着照拂未来的嫂子吧。”   成天复捏起一颗杏仁,扔在嘴里,雪白的犬牙咬着杏仁咔嚓响,看那样子不像是在吃杏仁,反而像是在嚼人肉。   待吃完了,他才道:“你不知我要上战场了?刀剑无情,随军而去的军医又是你章家表哥这等不入流的郎中,若是有个意外,便难回来,恐怕是不能给你找嫂子……”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只柔软的小手便死死堵住了他的嘴:“瞎说什么!不知头顶有神明吗?你一味乱说,被神明当真了该怎么好?”   说这话时,知晚一急,眼圈又红了。   成天复突然在她的手心上使劲亲了一口。知晚呆愣之下终于反应过来——她被他轻薄了。   于是她连忙急急收手,却被他拽住了手腕,整个人一趔趄便倒在了他的怀中。   她想要推他,却被他的铁壁揽住,死死嵌在怀中:“别动,让我抱抱……都想不起上次抱你是什么时候了。就算真战死沙场,临死前也要忆得起你的味道……”   看他还在乱说,知晚气得用粉拳轻捶他的后背,可到底没有舍得挣脱,只让他这么抱着。   她也想不起,上次被他这般紧拥是什么时候了。当嗅闻到他身上淡淡清幽的气息时,知晚觉得自己胸口都在钝痛。   她有点高估自己了,本以为想明白不配拥有表哥,就能坦荡利落地撒手。   可是临到头来,她才发现,她一直在思念着他,思念他宽实的胸膛,结实的臂膀……还有如火般炽烫的热吻……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微微抬起头时,樱唇便被他轻轻含住,先是试探啄吻,然后便再难舍难分……   凝烟和进宝并没有进茶室,而是守在茶室的屏风外伺候的。   此处幽静,是成天复专门留给自己宴请好友之用,自然不会有别的茶客路过。   可立在茶室外屋子的凝烟隔着锦绣的屏风是能看到人影子的。当看到小姐窈窕的身影与成四少的交叠在一处,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知道他们俩在干嘛。   凝烟没有收到贡县知县与搅家甜蜜如麻日常的熏陶,而且对这二人的私情也不甚了解。   只觉得平地掉进了深坑,平日里互相敬重的两个人,怎么突然间就如此乱来了?   那一刻,凝烟晃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抓着进宝的粗手使劲瞪眼睛。   凝烟心里又是叫苦不迭,她这是什么丫鬟命?服侍的小姐个个不遵从《女戒》,竟然都是这般与男人私下幽约结下私情!   原本以为送走了一个盛香桥,她就不必担惊受怕,没想到她的柳小姐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闷声不响就整出一个大的来!   当然,还是她现在的主子厉害,竟然不显山不露水地将从不曾招惹女色的京城第一美男子给勾搭上手了!   那可是成表少爷啊,文武双全,万千京城少女之幻梦!   可是小姐已经放话招赘,成将军年少有为,文武了得,更是家底雄厚,富可敌国,把持着成家几代的家底,这样的男人一旦又在阵前建功立业,拜相入阁也指日可待。   如此人中蛟龙,人人争抢要嫁,如何能入赘柳家,填充女户?   这么想来,屏风后面的显然是镜花水月一场,红尘男女的游戏而已。   凝烟一时间被突如而来的状况冲击得有些七零八落,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玩弄着谁。   进宝觉得这盛府出来的丫鬟也太没见识了,看着她干噎瞪眼的样子哪里有个什么体面大丫鬟的派头?   于是进宝冲着凝烟伸手指表示噤声之后,只神气地挺胸叠肚站着,大府丫鬟的气派十足,明显是见过大场面的。   等到屏风后面的两人稍微分开,低声说话时,凝烟听得不够真切,可依然恍恍惚惚。   只是等成天复先走了之后,知晚唤着她们拿随身携带的胭脂盒子进来补点胭脂,再略微梳拢一下松散的鬓发。   凝烟看着小姐衣领子微松的样子都不敢问,可是脑子却不受控制地演绎着方才的光景。   等她们回转了羡园,知晚入了内室要换衣梳洗。   凝烟见左右无人,才急切地问知晚:“小姐,奴家问句不该的,您这是跟表少爷……”   知晚一边卸掉腕子上的玉镯,一边神色泰然道:“话烂在你的肚子就行,不准出去胡说。”   凝烟当然清楚利害干系。这类男女事情,在年轻的公子哥那里,就是风花雪月的韵事一段,他们年龄相仿的凑在一处时,许是还会攀比着谁的红颜知己更胜一筹呢!   可是在姑娘家这里,就是名誉尽毁的天塌大事,这要是传扬出去,她家小姐的名声可就尽毁了。   这么想来,成少爷岂不是害了她家姑娘?想到自己前阵子还收了他的钱匣子,凝烟悔不当初。   知晚看着凝烟懊恼地样子,轻轻一笑:“你不必想这个,我和他都清楚,以后是要各自婚嫁的。只是……”   孔圣人云:“食色,性也。”这一食和一色,都是为人而不能戒的。偏偏她着了色道,被成表哥迷得有些神魂颠倒,不能自持。   若是不见还好,这一见,便有三魂六魄被摄取一半之感。   她与他生了不该有的情,就算慧剑斩情丝,也因为过往情浓而有些藕断丝连。知晚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来他也是。只能盼着日久不见了,也就自然断干净了。   这么想来,他当初提议她招赘婿,实在是高妙,也是不愿再跟她牵扯的决心吧?   如此釜底抽薪,也就彻底断了她与他的后路。只愿他这次能平安归来,早些娶妻。   待他红灯高挂,纳彩迎亲的时候,也便是她能彻底放下他的时候。也许到了那时,她能平心静气地称呼他一声表哥,然后不必回头,自走自己的路去。   姑母桂娘曾经绘声绘色与她讲过狐仙的玄妙,还曾说狐仙未成仙时,有公母之分,专摄人心魄,叫人不能自持。世间男女私情为乱,有一半都是狐精附体作祟,须得多念心经驱魔辟邪。   她听时觉得荒诞。可是今日见到一身军装飒爽的表哥时,又觉得姑母的话甚有道理。俊美若表哥,真如公狐附体,迷得人移不开眼……知晚默默忏悔了一下自己的自控力不足,决定以后再多跟盛家姑母跑一跑庙庵,敲敲木鱼平复心性。   方才他先离开,是赶着去军中办事,据说陛下又召见了他,此时他应该在宫中了吧。   但愿这次,他可别再起幺蛾子,又出言得罪陛下。   不过想到慈宁王在这次叛乱中充当的角色,知晚一时也是心事沉沉,落不到底。   如此想来,辗转反侧,入夜时分,知晚依旧没有睡着。   就在她在床榻上反复烙煎饼的时候,突然听到窗棂被人敲击的声音。   这……声音,分明是成天复惯常叫她的法子!   知晚一下子就坐起来了。这里可不是盛家,又不跟成家的院子联通。他是怎么进来的?   等她走过去开窗子时,果真看见成天复正坐在她院子里的石凳子上。   此时明月半藏黑云,他翘着长腿而坐,真如狐妖入宅,搅得人心神不宁。知晚有些生气,小声道:“你疯了!竟然闯入别家的院子?”   说着,她却给他开了房门。院内丫鬟们都睡下了,若是任着他在院子里,难保要吵醒丫鬟和婆子们。   所以知晚只能让他先进来说话。不过人进来了,她却不敢开灯,生怕他的影子透在窗户上。   当成天复进来的时候,先一把抱住了她的纤腰,然后原地转了一圈,竟然一副孩童般雀跃欢心的样子。   知晚被他转得有些头眩,便捶着他的胸口,让他将她放下来。   成天复低声道:“从军署出来本该返家看看母亲,可是走到你府宅外,想你想得紧,就跳墙进来了……你府里的护卫都是些什么东西?警卫这般松散?回头我将贡县那几只狼狗给你送来。”   知晚觉得他是贼喊捉贼,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若不越墙,皇城根下有哪个贼人敢如此大胆,擅闯他人宅院?人已经看到了,你还不快走?” 第107章   可这时,成天复的肚子里却传来如雷的肠鸣声。他忙了一天,入宫前匆匆吃了个路边买的油饼而已,此时倒饿了起来。   知晚看他肚子叫个不停,便也不急着撵人了,转身从自己的零食盒子里拿出红豆酥给他吃。   可成天复偏偏自己不吃,非要让她喂。   有时候男人闹起孩子气来,也是够磨人的。   知晚怕吵着人,没法吼他,便捏着酥饼喂着他。偶尔手指头被他吮住,她便如火灼一般收手,如此几次后,知晚再也忍不住了,将酥饼一摔,小声道:“成天复,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们总是这般,如何对得起你未来的夫人?”   他建议她招赘婿,便是切断了他们俩未来的可能。他以后也要娶别人的。依着她和盛家的关系,将来如何能坦然与表嫂相处?   想想自己都亏心!   猛然想到这点时,知晚突然惊醒——如此藕断丝连,全然不像努力断绝关系的样子,岂不是对不住未来的表嫂?   知晚不想跟他越陷越深。   成天复倒笑了,他拿起桌子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磨牙道:“排在我前面的猫狗又多了一个,你连她是谁都不知,居然也将她排在我的前头!”   知晚觉得他不讲理,低低道:“你我终将各自婚嫁,可你这样……如何各自安好?”   成天复单手抬起她的下巴,摩挲着她的脸颊道:“你我在贡县顶着‘搅家’名头同居足有大半年……晚晚,难道你不知道,你早就不能嫁给别人了吗?”   柳知晚被他的话气到了,低低说道:“就是妇人生子后,也能跟丈夫和离再改嫁。凭什么我就不能嫁给别人?这几日里来柳家提亲的男人可多着呢!光是画像就让人眼花缭乱!我可不愁嫁!”   她气人的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成天复再次用唇封印住了。   如果可以,成天复真想把这个小磨人精一口吞进肚子里,让她哪儿都去不成,也省得说气人的话。   可是这般拥吻着她时,又不敢太用力了,这世间女子万千,可他的晚晚只有一个。   他该怎么才能让她知道,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娶别的女人!   等略分开之后,他低声道:“方才入宫,我又跟陛下打了个赌……晚晚,你玩什么都好,就是离那些臭男人,远一些!”   知晚被他吻得呼吸不稳,心绪大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又啄吻了她的额头一下:“等着我,我让你抬头嫁人……”   说完这个,他便起身要走。   知晚低声对他道:“且等等……”   说着她连忙转身拿出了自己回来时装好的药包缠带——这是上沙场的兵卒将军都会定制配备的药包,腰带一般上面缝补了许多的小口袋,里面塞入用油纸包好的药粉。   待上了战场时,遇到一般的外伤都能自行处理。   他多年前从军时,她就给他准备过独一份的。现在如今,他又要上战场,她回来之后,就翻出了布料子,临时给他缝补了这个。   里面装的药包,都是她自配的药材,独门的金创药。虽然这些药粉不过应急,而且军中也有配置,但是知道他身上带着她亲自配的药,心里也能安稳些,当然她在庙里求来的金钱符,平安符也一并缝补了进去。   虽然她平素不信鬼神,但是关心之人上战场,入鬼门关时,所有的神明皆奉,别说狐仙,什么鸡仙、狗仙也都想拜个遍!   成天复接过嵌了一堆金钱符的药包带子,颠了颠分量,嘴角再次勾笑,利索地将自己身上带的那条军中配置的摘下,换成了她的缠在腰间,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完他便转身投入夜色里,转几个弯就没了踪影。   知晚怅然地看着浓黑的夜色,然后转身回了屋子,这时她才想,他又跟陛下打了什么赌约?什么抬头嫁人的?   可别又是气人的话,照此下去,贡县的盐都不够他吃了!   转天的时候,大军开拔。柳知晚去了盛家帮忙,整理棉衣军被,一并给表哥成天复送去。   姑母桂娘照例是要哭的,担心起儿子的凶险,光是在道观里求的护身符就是长长一串,全都缝在军衣被子里了。   据说这次迎州的叛军异常凶险。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火器,小巧易于搬用,又火力凶猛。据说阵前伤亡的兵卒连整尸都凑不齐。   如今阵前把守盐水关的兵卒们也甚是艰难,屡屡告急。   若是盐水关一破,那么接下来便是大片的平原地区,难以形成阻势。所以朝中人人的心内都是替盐水关捏一把汗。   因为迎州的军情紧急,现如今茶宴聚会上,连后宅的妇人讨论的都是跟军情有关的事情。   而慈宁王府的世子爷金廉元也终于娶亲了。   金世子的姻缘也算来得甚迟,虽然老早就定了亲,可据说他一直抗拒成婚,都闹到陛下那里了,嚷着请陛下赐婚,恩准他娶了柳知晚。   在惊悉原来的盛香桥是柳家孤女后,萎靡了许多的金廉元一下子就精神起来,除了觉得原来如此之外,还觉得也许他的情路有了转折。   在金廉元看来,就算慈宁王府与盛家有再多的纠葛,也不关他与柳知晚的事情。   于是背着自己的父母,求告到了陛下那里。陛下叹了口气:“你来得晚了,那柳丫头跟朕说了,她要招赘婿入府……你还是不要再想她了。”   金廉元听了之后,当即表示愿意入赘柳家。据说言语荒诞得连陛下都听不进去,直接便将他轰撵出宫了。   慈宁王听说自己的儿子在陛下面前哭求当倒插门的女婿,气得浑身乱抖,差一点就打死金廉元,重新再立嫡子了。   这回他可由不得儿子闹,当下便定了成亲的日子。   金廉元因为被父亲痛打得起不来身,最后成亲的时候也是被两个小厮搀扶着拜的天地。   他原本就是娇养的公子,什么时候被这般毒打过?   原本嘻嘻哈哈的性子,竟然就此犯了倔劲,虽然跟董映珠拜堂成亲,可是新婚当夜愣是没在新房留宿,因为出不得院子,就在廊下歇宿了一宿,结果伤疾未好,又着了凉,就此发了高烧。   这事儿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当柳知晚在茶宴上遇到了新入门的世子妃董映珠时,便觉得这位昔日跟她姐妹唤得亲切的世子妃,来者不善,瞪她的眼神都像刀子。   柳知晚倒是落落大方,微笑恭贺世子妃新喜。   董映珠皮笑肉不笑道:“听闻柳县主医术了得,我夫君这几日病沉,宫里的御医来看都不见效用,不知能否请县主到我王府坐一坐,顺便替世子爷瞧一瞧病?相信世子爷若是见到您来,病会大好一半呢。”   在场的人这么多,董映珠如此堂而皇之的邀约柳知晚去瞧病,显然不合时宜。   这不明摆着说成婚了的世子爷是在为卢医县主闹相思呢吗?   董映珠盼了多年的婚礼,最后沦为城中府宅门子里的笑话,大家都知道世子爷不愿意娶她,是被架着拜了高堂的。   既然如此,可不能只她一个被笑话,干脆也将柳知晚扯下场子,让人知道她是勾他人丈夫的狐媚。   所以董映珠找茬的架势十足,丝毫没有人前的情面,一开口就败坏知晚的名声。   其他方才正在讨论迎州军情的夫人小姐们,全都不言语了,只默默看着县主与世子妃之间的剑拔弩张。   若是换了旁人,被董映珠这么挤兑,必定窘迫得面红耳赤。   可是在知晚看来,这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场面,只稳稳坐着,勾着嘴角上下打量着董映珠。   董映珠被她冒犯的眼神惹得有些肝火上升,挑着眉毛道:“县主不说话,是何意思?难道是想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世子爷病重?”   柳知晚微微一笑道:“世子妃日夜服侍病榻前许是忙忘了吧?我早已经跟世子爷解了婚约,也不再是被世子妃您围前围后,姐妹相称的时候了。许是我孤陋寡闻,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位姑娘解了婚约,还能毫无芥蒂,不避嫌疑地往男方家里探问……世子妃这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了。”   被她这么一提,其他小姐们也想起了以前董映珠想要入府成为侧妃,死命巴结着正主未婚妻盛家小姐的样子了。   董映珠没想到柳知晚一张嘴就一针见血,顿时有些词穷,气得脸色发胀道:“与世子爷订婚乃是盛家的真千金,要避嫌也是人家盛香桥,你一个冒名顶替的有何干系?”   柳知晚微微一笑:“世子妃此话在理,只是我更擅长妇科,恐怕对世子爷的病爱莫能助,将来世子妃您若是久不能有子嗣,倒不妨来我这把把脉象……”   董映珠成婚到现在,一直都没能跟世子爷圆房呢,如何能怀有身孕?   柳知晚这话简直是扎到她的痛处,变着法的嘲讽人。   就在董映珠气得想要张嘴骂人时,她的婆婆高王妃也走了过来,冷着脸申斥她道:“就算你心疼丈夫,也不该这般病急乱投医,岂能让县主犯难?”   她这话虽然时斥责儿媳,但显然也是给董映珠一个台阶下,让她不至于在人前跌了面子。   董映珠自然懂得,连忙朝着婆婆福礼,然后坐在她的一旁。   高王妃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柳知晚——这个从乡野里出来的丫头,爆出的身世着实让人意外。   当王爷听闻她是柳鹤疏的后人时,震怒极了。   当年柳鹤疏不知变通,因为盐税的事情,一味咬着他不放,真是让人厌烦透顶。最后姓柳的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乃是他咎由自取!   原本以为此节不会生变了。可万万想不到十几年后,竟然凭空里冒出了柳鹤疏的遗女!   再联想其中种种关节,想到这女子当初是成天复引荐而来,由盛家主导收养。   慈宁王一时心里恨极了,觉得自己是落入了圈套。这个女子也一定知晓她父亲当年定罪的过程,是准备携私报仇而来!   再想到她差一点就嫁入慈宁王府,王爷后脊梁都冒冷汗。所以儿子又在提起要娶柳知晚时,他才拿着鞭子将儿子往死里抽。   慈宁王做事狠绝,向来不留余患。想到自己这几年的沉浮,其中诸多关隘都与成天复和这孤女有关,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容忍这柳家孤女太久的,只待时机,等他成事,就将这些杂碎一并清除了。   高王妃自然清楚王爷跟盛家,还有这孤女的恩怨。但是她却面上含笑,不露声色地与柳知晚寒暄。   “我家映珠方才一时失言,还请县主见谅。”   她笑脸迎人,柳知晚也满脸挂笑,一番客气寒暄之后,有人开始与高王妃闲聊了起来。   在最近迎州吃紧之后,赋闲许久的慈宁王再次主动请缨,要亲自挂帅征讨迎州叛军。   陛下的儿子虽多,可是屡立军功的,却只慈宁王一个。叛军火力凶猛,此时上阵必定凶多吉少,可是慈宁王却毅然请缨挂帅,要带领自己的老将平叛,足见大皇子的忠勇。   顺和帝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诸多的缺憾,可是每逢朝中危急时,这个儿子从来都没有退缩过。   独是这一点,便让顺和帝对这个儿子有着不一样的偏爱之情。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便是暴虐如二子睚眦,也是龙的孩子。   所以人都说他护短,可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个个都好,身为帝王,怎可学了短目世人,以偏概全呢?   顺和帝觉得慈宁王虽有种种不足为人道的缺憾,但依旧不愧为皇子。相比于田家这种吃里扒外的外戚蛀虫,他的这个大儿子也算是忠肝义胆了。   只是一军不可二帅,如今在盐税关挂帅的,是陈家的老将陈玄,若是他再失利,只能阵前换帅,换成剿匪平叛经验更足一些的董长弓。   眼下盐水关的局势愈加不利,换帅也势在必行,慈宁王再次起复重用,重掌兵部大权指日可待。   所以在这类宴会场合,诸位夫人交际之时,朝廷的风向顿时有所体现。   董映珠虽然不得丈夫的欢心,但她原本也不是冲着世子爷而嫁的。虽然现在皇储为太子,但是大皇子临危受命,屡屡救朝廷于危难之中,董映珠的父亲原本都被贬发配了,可是只要站稳了王府这一边,起兴复用便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董映珠看着一旁的柳知晚冷笑。   就像高王妃私下跟她讲过的,这种毫无根基,不过依附隆宠的女子不必放在眼里。只要王爷得势,碾死这种恼人的臭虫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知晚默默看着高王妃身边聚拢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慈宁王这又是起势在即,于是她起身与主人家告辞。   只是坐在马车里时,柳知晚还是忍不住一阵的恶心——看来慈宁王再次故伎重施,私下壮大了叛军之后,便到了他大显神威之时。   成天复已经查到了火器的下落,不知他接下来有何打算,此事干系重大,最主要是要助力陈玄大将军稳住盐水关。   陈家是当今太子的根基,太子虽为田皇后所生,却与嫡母陈家更为亲近。   若是陈家此番兵败,只怕势必也要影响太子的威名。慈宁王野心甚大,如此长线布局,又苦心弄来什么弗国的火器,绝对不是简单指望在陛下面前抖一抖自己的本事,只怕是他处心积虑,只为了最后一搏啊!   不过这等干系国策的事情,不可能由着妇人参与。成天复既然知晓,想来也会告知太子,她只能静观其变。   第二天时,东宫来人,说是太子妃请县主前去赏花。   知晚回京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去见太子妃。倒不是生分,而是在叶城的时候,成天复跟她说过,不要表现得与东宫太过亲近。   毕竟太子不喜结党招惹陛下猜忌,而知晚经常入宫给陛下把脉,若又与东宫太过亲近,恐怕被人落下把柄。   所以今日太子妃只是因为赏花而召见她,也让知晚有些意外。   待她入了东宫,太子妃见她来,一脸笑意盈盈,在她问礼之后,命人搬椅子挨着她坐。   “久久不见你,怪想的,原本几次想命人召你前来,可是想到你刚刚立府,应酬繁多,便缓了缓,怎么样,可是心里还在怪我和太子不近人情?”   知晚知道太子妃说的是她当初来给成天复求情,太子与太子妃避而不谈的事情。   她微微笑道:“哪敢,是我当时不懂事,该罚才是。”   太子妃温婉说道:“今日叫你过来,其实也是陛下的意思,有些话,陛下不好问你个女孩家,便让我代为传话。”   知晚眨眼迟疑道:“不知陛下想要问些什么?”   太子妃看着眼前出落得芙蓉挂露一般娇嫩的女孩子,笑着说:“自然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这年岁正好,若是再拖延下去,可就不像话了。”   知晚没想到陛下竟然叫儿媳妇过来跟她说这个,只能搪塞道:“您也应该知道,我是准备招婿入门的……一时也没有个好的,女孩家的终身大事,不能随便为之……”   太子妃笑道:“知道,你要才貌俱全,人品端正,出身好的年轻郎君,对不对?”   知晚想了想,觉得太子妃说得条件够苛刻的,于是便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道:“我府里花销大,最好他自己也有些够用的身家。”   这一句纯粹是再添一份苛刻,有身家的男子,谁会想着入赘女家?这些条件下来,简直铺就了一条通往尼庵的康庄大道,可以独身一辈子,免得陛下乱点鸳鸯谱。   太子妃见她点头,先是故意绷脸叹气,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也是红鸾星动,满天下竟然就有一个符合你这般苛刻条件的!”   知晚听了猛地瞪大眼睛,诧异看向太子妃,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   太子妃这时说道:“昨日,你成家表哥天复将军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若是他此番平复盐水关之叛乱,恳请陛下做主,让他入赘柳家,成为你的如意郎君!”   知晚虽然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可真听太子妃如此说时,还是大吃一惊:“他亲自去求陛下这个?他……他莫不是疯魔了?”   太子妃虽然也有些认同知晚对他家表哥的评论,但不忘自己此时乃是红娘的身份,便笑着道:“……陛下起初也是有些质疑成将军的诚意,可是成将军说他在父亲那边老早就交代了,将来不绵延成家的香火,所以入不入赘也不必跟父族商量。他心疼你家人口单薄,你们将来的儿女便都姓柳。”   知晚都坐不住了,只站起来,来回踱步,低声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他又不是乡野小子,将来也是要站立朝堂上的,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文武百官的笑话?昂扬男儿的颜面何在!”   太子妃一看这知晚的反应并不是开口回拒成家表哥,而是生气地担心起表哥的仕途来,便知这一对小儿女果然有情。   她听太子说过,成卿上次太过托大,认定了表妹必定钟情于他,结果不光惹怒了陛下,最后还闹个鸡飞蛋打。   这次他倒是学乖了,借着陛下用人的机会,再次恳请陛下与他立赌,这次硬塞也要将自己塞到柳家的大门里去。   陛下这时也琢磨出来这小子是看上了柳丫头,所以上次才鬼迷心窍地要给柳家翻案。   既然不干涉阴谋阳谋,陛下的心里也是一松,对成天复的厌弃之情减了大半。不过他这般痴狂,竟然连入赘女方的心思都有,若是不成全一下,怎么能体现出陛下对臣子的体恤?   所以陛下就将这差事委派给了太子妃,让儿媳妇出面看看知晚的意思。   柳知晚在地上转了几个来回后,倒是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让表哥出这个丑,正要开口拒绝的时候,太子妃却发话了:“陛下已经同意了成将军立军令状,所谓君无戏言,所以我也不过跟是你说一说这件事。最后你们这姻缘能不能成,还要看成将军是否神勇,能否平定迎州之患。” 第108章   知晚听了太子妃的话,复又默默坐下,小声道:“他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要气死盛家的祖母和姑母……”   太子妃却觉得这事没有她想得这般难做,开口劝解道:“什么入不入赘的?你是县主,他是将军,你有皇天封地,他也有不菲家产,原该是天作之合,金玉良配,不过是两府合并为一府的事情。难道他要入赘,你还真就不管他独居的母亲了?至于你们将来的孩子,也不会只一个的,便是几个姓柳姓成,随了你们自己的心愿。”   知晚沉默没有说话。   太子妃再接再厉道:“成将军其实私下跟太子说过,他让你招赘婿,一来,是怕你被动匆匆而嫁所托非人。二来,他一早便想好了入赘,这样也免得你有寄人篱下之感。若是他母亲一时想不通,也不必合府而居,你们可以小两口自过自的,免得你被婆婆立规矩……他虽然拐了七道八道的弯子,可处处都为你考量着,这样有担当又心疼你的男人世间不多,你可不要因为一时的顾虑而错过此等真心之人啊!”   其实太子妃说得这些,知晚此时也想明白了,心内一时也是酸甜交错,不知该如何抉择。   那开口回拒的话,在舌尖兜转了几下后,终于没有说出来。   成天复去求到陛下那里,而不是自己来求入赘,绝对不是要搬着皇帝的招牌对她施压,而是由着陛下开口,就不能让姑母桂娘说出怨尤她的话来。   毕竟天子赐婚,哪个敢抱怨?他说不会让她低头嫁人,这话他是真在努力去做!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只能让他一人流血出力,毕竟……这世间除了他,她也不想嫁给其他的男人。   太子妃见知晚低头不说话,心知此事便是成了。   这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要是不愿意,就算陛下施压恐怕也不能成。   剩下的,权看成将军有没有将自己“嫁”出去的本事了,但愿迎州的乱事能够尽早平定,成将军的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这边太子妃探到了柳知晚的口风之后,便让太子趁着请安的时候呈报给了陛下。   顺和帝听说那丫头低头默认了之后,倒是叹惋良久。他一直希望柳丫头能够跟自己的皇孙结下良缘,可惜她非要招个入赘的,没法再配皇孙。   他更没想到成天复那个狂傲以极的小子,竟然甘愿低头入赘,也要抱得美人归。   这样的肆无忌惮,不顾及他人非议的张狂……让顺和帝竟然有种羡慕之感。   他当年就是有太多的放不下,才与锦溪彼此遗憾错过。而成天复却为了佳人几次拿功名利禄做赌,大有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洒脱。   真男儿当如此!   柳丫头也是被这小子给折服到了,才会点头允婚的吧?   不过成家小子既然立下了军令状,就不能空说大话。若是他拿不下迎州,就算两情相悦的婚事,也没门!   想到这,陛下拿起了迎州那边传来的战报,皱眉看了一会道:“盐水关急需的军资还没有送到?”   太子连忙回禀:“迎州有许多被炮火所伤的兵卒,急需大批药材。分管此事的郑太医已经紧急调拨了附近各个州县囤积的药材,调拨人手打磨调配,不日就能送到前线了。”   陛下点了点头道:“分拨军资的事情,原该是你大哥调管,不过他上书说以前分管此类事情时,因为自己治下不严,时有贪墨事情发生,一时也怯了手。而且他还有可能领兵奔赴前线,实在难以抽身,恐怕难以周全,朕才将此差事分给了你,毕竟你主理盐税,还有户部的事情多时,心思也细腻些,由你来管,也免得出错。”   太子连忙道:“请父王放心,儿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定然殚精竭虑不让前线的将士们等得太久。”   顺和帝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有人门外禀报,说是慈宁王一家入宫问安。   陛下扬声命他们进来。   今日慈宁王和王妃领着新入门的儿媳妇与儿子一起入宫拜见父王与母后,算是孙媳妇的见礼,顺便再陪陛下与皇后用膳。   久久不出佛堂的田皇后也出来应一下景,接受慈宁王家新妇的跪拜。   如今田皇后在宫里低调了许多,除非年节宫宴,不然都见不到人。   不过她就算被陛下冷落了,也是低眉顺目,见到陛下丝毫不见怨言。   陛下虽然厌弃她,但看在她是一国之母的情分上,在人前倒也过得去。   因为之前太子妃差点滑胎的事件,太子与皇后的罅隙更大,就连后来太子妃诞下一子,举行满月宴时,都没有抱孩子去见皇后。   不过太子在父王的跟前看到了自己的生母,却也脸色如常,礼数尽是周全着。   田皇后接受了拜礼后,便借口着身有不适,想回去歇躺去了。   陛下因为有事与慈宁王讲,便对太子道:“你也许久没见你母后了,就陪着你母后回宫歇息去吧。”   陛下也知太子与田皇后母子不和,不过想要名垂青史的帝王之家,却也不能有不敬生母的皇储。   顺和帝觉得冷落了田皇后这么久,也够她记下教训了,便想着让太子恭送一下母亲,最起码,别叫宫人看了笑话。   太子遵旨将田皇后送回宫里去后,转身便想走,却被田皇后叫住:“太子,你还在怨我?”   太子恭谨跪下道:“儿臣不敢!”   田皇后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如今你也为人父,有了儿子,可曾设身处地想过我当时的感受,那时的你还在襁褓里,我夜里都舍不得将你交给奶娘,可是你却这么生生被人抱走,我想见都见不到你一面!”   听着母亲悲切的声音,太子微微伏下,只恭谨地弯腰,听着母亲的临训。   田皇后久久不见太子,在嬷嬷的搀扶下,悲切地走到儿子的近前道:“你不在我的身边,我就算再怎么思念你,也只能隔着院墙而望。等你大了,能满宫跑了,却不认我了。好不容易等你要娶妻了,我是想着要你娶田家人,可又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希望能跟你亲近一些,可你最后娶的又是陈家女人。这叫我如何能平心静气?我承认,当初谋算皇嗣的确是我一时糊涂,可是我只不过是想要个称心的儿媳妇,她不也平安生子了吗?你还要跟我怄气到什么时候?”   太子一直弯腰恭谨地听着,可是他的眼底却一片清冷。   只待田皇后哽咽得稍微停歇了一会时,他才开口道:“母后不必如此悲切,您最近礼佛,应该知道佛经中的因果报应,若是亲手种下此因,又何必埋怨得此果?”   田皇后的声音微顿,嗔怒道:“殿下,你这是何意?”   太子微微抬头看着她,慢慢说道:“曾经有一段时间,儿臣因为仙逝的陈皇后督促功课,责罚太狠,而心生怨尤,觉得是因为我非她亲生,她才待我如此苛刻。所以趁着温书的光景,偷偷跑出了书房,仗着自己人小,便从狗洞钻入,来到了您的寝宫,指望着偷偷见您一面。”   听到这,田皇后疑惑地看着他,她怎么不记得太子曾经偷偷来见她?   太子勾住嘴角苦笑一下:“”当时您正在内寝与亲信说话,儿臣顺着窗缝听着您是如何吩咐亲信,让舅舅收买了太傅,给儿臣添加本不该是我这年岁修习的功课。”   那时的他年岁受限,一味添加繁重的课业,如何能消化得了?这样太傅便可名正言顺地到陈皇后那里告状,说他惫懒功课,换来的就是陈皇后望子成龙的重重责罚。   这般用心,自然是希望太子怨恨着陈皇后,让他对嫡母不再亲近。   田皇后听到这里,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太子。那时他才多大?居然从来未曾听他提及过。   “……我那也不过是为母之心,生怕你对嫡母比我还好……”   太子淡淡打断了田皇后的辩白:“母后,您还是莫要自欺欺人了。当年陈皇后需要过继嫡子,宫里年岁合适的孩子,不止儿臣一个。陈皇后起初的意思,也是寻个开蒙的孩童,检验是否聪慧,再选个天资出挑的过继,可后来,她为何改了主意,过继了尚在襁褓里的儿臣呢?”   田皇后瞪着眼睛不说话了。   太子冷冷说道:“那是因为田家舅舅得了您的授意,收买了皇寺里的和尚,换了皇后求挂的筒签子,让她以为宫里有个孩子的八字贵重,最裨益她,所以她才改了主意,过继了尚在襁褓里的我!”   田皇后倒吸一口气冷气,不敢相信太子竟然知道这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   她立刻急急辩白道:“这也是为了你的前途考量。陛下的儿子那么多,我那时还不是皇后,如何能让并非长子的你脱颖而出?唯有让你成为陈皇后的过继嫡子了!”   太子郑重向她再拘礼道:“您也说了,儿臣如今已为人父,当知道做父母的心情。若是儿臣,宁愿过粗茶淡饭,简衣陋食的日子,也绝不会拿自己尚在襁褓里的骨肉做踏板,还冠冕堂皇说不要他,是为了他好……”   这话说得甚重,田皇后一时气急,腾地起身快步走过去,狠狠扇了太子一嘴巴。   太子并没有避开,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然后重新又恢复了往日的恭谨道:“母后手臂如此有力,可见身子骨还算硬朗,既然如此,儿臣便不多叨扰,还请母后好好安歇。”   说完,太子便退出了中殿,退出门口之后,便转身离去。   田皇后一时浑身发抖,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儿子质问心虚造成的。   她身边的嬷嬷连忙过来恭请娘娘消气。田皇后猛地挥开她,只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被陈皇后养废的逆子!不过幸好她也不止一个儿子!   只要她还是皇后,那么她这么多年的苦心就没有白费!来日方长……想到这,田皇后转身入了佛堂,拿起木槌,在光滑的木鱼上大力地敲击着……   当太子回到东宫时,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慢慢地朝外走着。   成将军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大约的意思是父母之缘,既是天赐,也须得后天将养。   若是父母缘深,自然是让人艳羡的事情。可若父母缘浅,虽有缺憾,但也不必自怜自艾,大不了当自己是石窝里蹦出的猢狲,也可成就一番齐天大业。   成天复说这话时,是说他父亲的事情。可是太子却也入心,皆因为他跟成将军在父母缘分上也是同病相怜。   大约也是因为这点,他与成将军除了君臣之外,更有一份特殊的情谊。   今日见了母后,一时没有忍住,倒是将心里积压已久的怨言倾吐了出来。   太子并不觉得惬意,反而心里空落落的,若是此时成卿还在,少不得要找他宿醉一场,一醉解千愁。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幕僚低声道:“殿下,军资一事向来是肥差,慈宁王府接二连三断了入钱的买卖,现在却将这等肥差往外推,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他说的,乃是陛下让太子监管军资之事。   太子其实也想到这一点。筹措军资既是肥差,也是要命的差事。   不过国难当前,岂容人挑三拣四,他唯有层层委派下可靠的人手,处处把关,免得出错。   现在前线粮草还算充沛,就是军医草药不足。   据说前线的将士都是靠军中的剃头师傅瞧病,一般的伤口,就凑合着用草木灰混着去壳蜣螂的汁水糊在伤口上止血疗伤。   许多将士并非刀剑之伤,而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死。   但愿郑太医派去的这些人手草药能一解盐水关的燃眉之急……   同样担心盐水关军情的,自然是有亲人在军中的家眷了。   这几日,桂娘时时来找知晚,指望着人脉颇广的她能探听到什么消息。成天复这一去,便是坐在了火石药桶上。   现在听说那迎州的火器厉害,桂娘现在听到别家的鞭炮声都心惊肉跳。   知晚只能劝慰着桂娘不要太过担忧,火器虽然厉害,但是也有诸多的弊端,若是占据有利地形还可,但是冲锋陷阵,近距离搏杀时,那些火器未必能发挥威力。   知晚觉得成天复既然知道了那些火器的出处,必定对它们有所戒防,虽然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也绝对不会轻易着了那些叛军的道儿。   可是她虽然嘴上开解着姑母,心里也还是心悬着表哥。当然这次奔赴战场上的乃是两个表哥,哪个出事了,都不行。   舅舅和舅母也听闻了章锡文立意从军的事情,急匆匆地从叶城赶来,要给儿子送行,到底是晚了一步。   气得舅舅章韵礼在药行里直跺脚。   知晚让舅舅和舅妈不必心急,她已经给人使了银子,指望着到时候照顾表哥。既然他们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暂且在羡园里住下,过段时间再回去。   章韵礼无奈,只能举步出了药行,只是他心悬儿子,有些心不在焉,走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一旁准备运上垃圾车扔掉的药笸箩上。   那飞扬的药沫落了章韵礼一身,他惯性地往后倒退,哎呦一声,原来是腿刮在了放置在地上切药的镰刀上了,当时就划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郑太医举步走进来,看见章韵礼狼狈的样子,连忙过去帮他掸落身上的药沫,大声呵斥着店里的童子不做事,竟然留些作废的散药和刀具乱摆放在店门口。   然后他便要给章先生处理伤口,可是舅舅却笑着道:“我自己也是疡医,车上就有药箱子,自会处理的,就不劳烦郑太医了。”   然后郑太医含笑跟知晚寒暄了几句之后,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知晚在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一眼郑太医身旁的几个大汉,他们正将地上的药具装车。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人人都带着薄薄的手焖子……此时正是夏日,他们如此,难道是怕刀具扎手?   边关虽然告急,可是身在京城,自有一股置身事外的安逸。知晚这几日都没有出府,只待在园子里,闲来无事就找来地图,看看盐水关的位置。   这处要塞距离京城不近但也不远,就是中间有一道山耽误路程。只要翻过这座山,便可以一路坦途前往盐水关。   进宝刚吃了几日安稳饱饭,爱死了京城的繁华。   她看见县主翻看地图就有些心惊肉跳,赶紧劝解道:“县主小祖宗,那盐水关可不能去,别的不说,一路上的流民乱匪就不少,你半路有个好歹,难道是想着成将军能回去救你?”   知晚瞪了她一眼:“谁说我要去了?”   她不过是看看以慰相思之苦,最起码在梦里化为鸿雁飞向盐水关时,可是臆想一下山高水长,入梦得更真切些。   进宝这才略略安心下来,问道:“县主,明日盛家姑奶奶又要去道馆祈福,她派人给您递了帖子,您可同去?”   知晚点了点头,这几日姑母心绪不宁,有时候还需要她下针才能睡得安稳,   成天复不在,她自然要尽心将姑母照顾好。   既然明日还要起早,大约又要在道观里用斋饭。舅妈闲在园子里无事,明日也邀着她同去吧。   所以知晚看了看自己田庄收缴上来的账目后,便梳洗睡下了。   只是因为心里怀了心事,她一直不能睡去,便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就在翻身的功夫,知晚突然听到外院处传来狗吠的声音。   这几条狗是前些日子从川中送来的,白天关入笼中,到了夜里就被放出来巡夜。   知晚原本就是怕这些猛犬被拘禁得萎靡了,便想着让它们夜里撒撒欢。可万没想到今夜,这些狗儿居然狂吠了起来。   羡园里大半的仆役都是新的,知晚虽然让管事的细细审查,可是没养熟的仆役都在外院帮忙,依着府里的规矩,入夜之后,除了守夜的仆役之外,其他人都各自安歇,不可随意走动的。这狗怎么突然叫了?   知晚在贡县时,可是说是悬在刀尖上过日子,每当入夜的时候,枕头下便藏着一把匕首。   现在虽然到了京城,但是有些习惯是改不过来的。狗叫的声音一传来,知晚第一个反应就是摸枕头底下的匕首,然后取了床边挂着的小弓和箭筒,套在胳膊上。   就在外院乱糟糟之际,似乎有什么人闯入了内院,知晚套上衣服之后,将自己的一双鞋子甩在门口处,并没有往院外跑,而是飞快踩凳子上了桌子,然后灵巧若猴子一般跳上了房梁,趴伏其上。   这些人能一路直闯内院,足见武功高强非等闲之辈。以前在贡县的时候,成天复就告诉过她,万一真有人攻进院子,她不可乱往外跑,先躲到房梁上再说。   搏杀的事儿,有儿郎爷们顶着,若是他们也不中用了,她要想着如何保命,而不是出来跟一群匪徒拼命。   而如今,她直觉的第一反应也是躲在房梁之上,这样便可以以逸待劳,看清闯入者是谁。   不过想到自己这么听成天复的话,不由得一阵苦笑。   此一时彼一时,此处非贡县,天复也未住在她的隔壁,羡园虽有护卫却不是什么骁勇的将士。   此时若真进来什么灭门的土匪,躲在梁上也是无用,也只能全靠她自己了……当初入住羡园时,真该挖个暗道才好!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功夫,门外传来惨叫声,显然外廊守夜的小丫鬟遭遇到了不测。   而自己半掩的房门猛然被人踢开,只见两个黑衣人闯入之后,举刀就往床榻上砍。   那架势务求一击毙命,决不让床榻上的人苟活。   那两个黑衣人砍出去两刀之后便查觉不对劲了,待他们撩起帘子看时,才察觉床榻上是空的。   二人一愣之下立刻四处查看,待看到门口的鞋子时,便以为知晚出去了,二人就交换一下眼神后,便要往外走,去搜寻羡园主人的踪迹。   可是他们二人刚走到门口,就见一大块院子里练功的石锁飞来,正砸在其中一个人的胸口上。   躲在梁上的知晚甚至能听到肋骨被砸断裂的声音。   扔出石锁的是进宝,黑粗的丫头正抡起手里另一个石锁砸向第二个匪徒。   可惜那个匪徒有了防备,狼狈一躲,竟然躲开了。   而那个被石锁砸中的匪徒,仰面倒下,正好跟房梁上的知晚大眼瞪小眼,吐着血沫子哽咽道:“在……在房梁上!” 第109章   那个躲过石锁的匪徒听了倒地同伴的喊声,顺势一看,发现了躲在梁上的柳知晚,于是瞪眼举刀就往梁上掷了过来。   知晚身手灵敏,加之从小就是个爬树的高手,就算在梁上,也灵巧躲过了那一刀。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居高临下拉开小弓,因为距离近,甚至都不用瞄准,直直射出凌厉一箭,正中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啊呀”叫了一声,接下来就看见黑胖的丫鬟直直蹦起来,以黑塔镇河妖之势,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又是一阵骨折的咔嚓声!   武功再高强的高手,遇到这种不讲招式,完全以斤数碾压的黑滚子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凝烟被廊下乱刀砍死的婢女都吓破胆子了,拎着临时抓起的拍被的竹木条子,吓得哇哇叫。   待见进宝蹦起一下子砸在了那贼人的身上,凝烟一时受了鼓舞,也举着竹条子,发了疯一般去抽那贼人的脸。   就在这时,又跳入几个身上带着斑斑血迹的大汉,凝烟以为贼人的援军到了,哇哇叫着往桌子上跳,也准备爬到大梁上去。   进宝也急得直往那人的脸上弹坐,指望着几屁股闷死他,好赶紧去碾压下一波匪徒。   可是立在梁上的知晚看得分明,来人正是陈二爷和他手下的几个得力的镖师。   就在她微微发愣的时候,手里的箭一个没拢住,就射出去了。幸好陈二爷身手矫捷,往后一倒,堪堪避开。   二爷摸了额头一把冷汗,冲着柳姑娘一翘大拇指:“柳姑娘,好箭法!你就在梁上呆着,等一会园子里的贼人都捉干净了再下来!”   说完他吩咐几个手下捆住这两个贼人,把住门户,便也又跟着冲出去了。   过不了多时,外院的骚乱也歇止了。   当初成天复派人送狗来时,还有几个训狗的侍卫也一并留了下来,这些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今夜得亏有他们,在狗叫的那一刻,立刻截住了被狗撕咬住了的几个人,趁着他们猝不及防,砍倒了几个,并及时给守在园外的陈二爷他们开了侧门,让他们进来增援。   今日这些偷袭的人数不少,除了刚刚擒住跳墙的几个,又有几个从墙外顺着高梯跳了下来。   他们虽然尽力堵截,但是羡园太大,百密一疏,还是让两个身手矫健的串入了内院。   这些贼人下刀凶狠,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陈二爷与手下也挂了彩,幸好后来院子外,又涌入了一群身手了得的侍卫,他们拿的是东宫侍卫的腰牌子,人数又多,这才配合园内的侍卫和陈二爷他们将余下活着的歹徒全都制服了。   待外院的侍卫涌入,捆绑住受伤的歹徒之后,还没等知晚从梁上下来时,屋里的两人已经纷纷咬破藏在舌下的蜡丸,身重剧毒而亡。   而外院那几个还活着被捉的亦是如此,压根没有给人留活口的意思。他们一共十五个人,全身上下除了搜出了一张羡园的图纸外,并没有搜检出什么线索来。   方才这一场变故,简直将园子里的人都惊到了。   舅舅和舅母二人更是想起了章家曾经经历的一夜灭门的泼天大祸,只吓得站都站不稳了。   知晚让人去通报府尹,让他们来现场查看,然后运走这些尸体给仵作查验。   那个领头增援的禁军侍卫后怕地抹着冷汗道:“小的得了太子之令,每日夜里在羡园外轮守。这群贼子太狡猾,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摸进去的。”   不怪这些侍卫来得迟,他们一直觉得这京城脚下能有什么贼人?所以这些禁军虽然得了吩咐,可心里并不觉得住着一个小小县主的园子有什么凶险。   若不是先前他在太子处得了成将军的耳提面命,并要遵从巡逻时间,不得不每天夜里巡查三遍。事发时他们刚巡查完还没有走远,要不然可能就要错过这一场搏杀了。   他们方才在院墙外听到狗吠声时还不甚在意,后来又听到了激烈的搏杀声,这才察觉里面情形不对。   所以现在他见了县主,也赶紧请罪道:“小的们玩忽职守了,让县主受了惊吓,还请县主责罚!”   知晚这才知道,成天复在羡园的旁边买了整个院子,委托了陈二爷了,让陈二爷领人住下,更是恳请太子秘密派人值守羡园。   若不是有陈二爷一直守在同条街巷的宅院里,而又有太子的人马增援,今夜还真是异常凶险呢!   想到他临走的时候事务繁忙,却还在百忙之中抽空布置人手,知晚的心里不禁一甜。   想来成天复的心里一直提防着慈宁王府,生怕她独自住在园中,遭歹人暗算。   羡园的这一场夜袭,一直闹到大天亮。   不同于其他府宅闹出人命官司,都是藏着掖着,生怕波澜太大,影响声誉,知晚压根没有在乎名节,只让人敞开正门大大方方地让官差进来。   除了府尹之外,刑司那边也得了信儿。总之知晚是将能通知的都通知个遍!   光脚不怕穿鞋的。她如今跟盛家分府,独自立府,也不在乎人传出什么闲话来。   那背后主使敢明晃晃派出这么多人来的,也要知道厉害,别以为她这羡园是菜市口,说来就能来!   那尸体一具一具往外抬时,有些白布没有盖严,露出了里面尸首,有好几具被军犬扯咬得血肉模糊,剩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刀伤交错,几可见骨,看得围观之人连连惊叫后退。   纷纷低声议论着,只一个娇柔县主居住的府宅子怎么这么瘆人?夜里摸进去十几个盗匪,竟然都被扯成零碎了,再被抬出来。   再看跟着府尹大人一起从大门里出来的卢医县主,娇滴滴的小姑娘,眼看着身边一具具抬出尸体,居然面色不改,坦然自若地与府尹和刑司大人交谈,那副从容模样,像是要去宴饮一般。   京城脚下死了这么多人,必须过了官府走一走场面,所以知晚要跟着府尹大人过府立案,记录供词。   不过知晚知道,这些不过走场面,想来府尹那边也查验不出什么来。   今日凌晨,趁着官府来人之前,知晚早已经吩咐各院管事查点人数,一个个的举证,证明自己最近有没有出府见人。   羡园并非新建的院子,这伙贼人有备而来,揣有图纸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这图纸上分明标记了她的起居位置,还有护卫换岗的位置。   最叫人意外的是,这地图上不光标记了她的位置,还标记了舅舅和舅妈的卧室位置!   一定是羡园里有人通风报信,标记出了府宅里主人们的位置。   不过园里这伙贼人一入园子就被军犬咬得狼狈不堪,足见他们并不知园子里新添了恶犬,也同她一样,不知园外有禁军把守。   这狗是三日前就送到的,但是因为一直养在后花园子里,入夜才放出来,所以就算是内院的人,也有不知道园子里添了狗的。   如此一来,倒是好寻人了。肯定不是外院和后花园子,而是内院子里出了内贼。   内院大都是年轻的丫头,都是签了死契,因为最近立府,都要学规矩,跟府外也不甚有联系。倒是有几个做粗活的婆子,拖家带口,时不时要出府见家人。   如此过了几遍筛子,终于有人架不住心虚慌乱,露了马脚,想要趁着乱子从后门不辞而别,偷偷溜走。   被侍卫拿住审问时,这个内院负责洒扫的婆子哭着说,是她好赌的儿子来寻她,说是只要画一张园子里的图,标明主人家和章家亲眷的寝屋,就有五十两的酬金。   她儿子欠了一屁股债,眼看着胳膊都要被人剁掉了,她以为不过是窃贼踩盘子,要来羡园偷盗,所以才来买图。   想着县主那么有钱,被偷些也无妨,她才画下此图,谁想到竟是来杀人的!   若是知道,就是给她千两,老婆子也不敢。   至于这婆子的儿子,最后是在城外的乱坟岗里被发现的,已经是给人乱刀砍死,显然杀人灭口。   如今线索暂时断了,但是知晚却再清楚不过昨晚的套路了,那些盗贼的身上还有菜油和火折子,无非像当年章家惨剧一样,杀戮人后,再一把火将宅子烧掉。满京城里,除了那位仁义的王爷,不做第二人想!   不过知晚知道,别说拿不出证据,就算真有证据,只怕高高在上那位护犊子的陛下也不会为了她这样的孤女秉公处理。   既然如此,审不审的已经失了意义。柳知晚坐在公堂上时,被府尹询问也是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干脆跟府尹大人说,自己受了些惊吓,须得回去养神,府尹大人若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可以改日再行询问。   京城一夜之间,加上府里的丫鬟死了足有十六个人!这样的惊天大案真是让人头痛。   府尹大人其实很想抱着乌纱帽痛哭一场的,所以若依着大人的意思,还要再细细盘问卢医县主一番,毕竟这是她的府上,总要问个清楚,争取早日破案   不过府尹的话还没有问完,太子府便派人来接柳知晚了。   说是她府上遭了盗贼,太子妃担心小友,急着要见一见她,请县主到太子府坐坐。   当知晚再见太子妃时,太子妃也是后怕得直拍胸脯。   “我也才知道,你表哥临出发时求告到太子那里,说是他不在京城,请太子爷暗中派人照拂羡园。太子爷当时还觉得他此番多此一举,京城脚下会出什么乱子?现如今连太子都后怕,当时若是没有办好这差事,该如何跟成将军交代?”   知晚连忙道:“这怎么使得,此乃殿下帮忙,怎么能算成表哥给殿下的差事,真是折杀了他了。”   就在这时,太子爷放下公务,也来了。   他朗声道:“当然得算!你不知道你表哥临行时是如何郑重其事,连孤口头应下都不行,非得将禁军领到他的跟前让他亲自挑选,又排布巡园的线路时辰!可就算这般细细交代,这些人昨晚也差点懈怠了,若是你被碰掉了半点皮,只怕成将军回来,是要用板子活活打死这些酒囊饭袋的!”   知晚赶紧起身给太子施礼。   太子温言道:“快些免礼,昨夜已是够凶险的,孤已经在京城府尹那里知会过,一定要查找出幕后真凶。”   知晚却知那些人咬毒自戕,便意味着想要找寻真凶难上加难。   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死士,宁可死也不会供出背后主谋。可以想见,背后的主使者绝非乡野盗匪。   知晚的心里已经认定了真凶,慈宁王不逞多让,排在了第一位。   但是让知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若是慈宁王只因为她是柳鹤疏的女儿便痛下此杀手,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依着慈宁王拼命往贤王挨靠,力求迎州出头的架势,绝对不会出此昏招。   那些人若要杀她,还有情可原,为何还要在地图上标注出舅舅一家所在的院落?难道是当年慈宁王谋害章家的人还觉得不够,要赶尽杀绝吗?   太子也觉得如此急切冒失的杀人,不像是寻仇,倒像是要灭口。就是不知慈宁王此举,究竟要掩盖什么?   如此一来,羡园暂时不能住了。   等知晚从太子府出来的时候,盛府的马车就等在外头,秦老太君发话,让盛丫头回府暂且住些日子,就连章家的舅舅、舅妈,还有他们的小女儿也都一并接到盛家去了。   太子也增调了人手,保护盛府内外的安全。   等到了盛家,盛香兰骂那些杀千刀的盗匪骂得最凶。   原本香兰都跟知晚说好了,她的十七岁生辰宴要在羡园举行。   知晚还应了她,要给她做一身蜀锦的新衣,到时候宴请的都是京城有头脸的小姐,最重要的是还有她们未婚的哥哥们。   现如今香兰头顶没了姐姐,正好能寻个如意郎君,赶着婚配呢。   可好好的计划,都被这群盗匪给搅合了,园子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短时间内,谁还敢去那园子游玩啊!   得晴听凝烟和进宝她们讲那一夜的遭遇,听得大肚子都一紧一紧的。   桂娘赶紧捂住女儿耳朵,叫她莫要听这些吓人的,同时还对知晚道:“你就是跟我拜神仙拜得不够心诚,一会还是要请一请狐仙,散一散身上的晦气。”   香兰觉得家里的长辈都说不到点子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知晚:“你说府里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遮掩一下?倒是从后门悄悄地运尸体啊!这下子满京城都知道你府上死了一车一车的人,最要命的是,人都死了,你却立在门口旁若无人地跟人聊天!这装也得装得柔弱一些啊!这才半天的功夫,外面的人都传扬开了,说得你跟女煞星一般,这般命硬,不光克死了父母,还佛挡杀佛,魔挡杀魔的,乃是罗刹夜叉般的人物!”   听香兰这么一说,王芙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知晚还没有说亲,怎么能被人这么说?”   知晚倒是坦然道:“若是父母双亡便是命硬,那我便是了。觉得磕碰不起的,自躲得远些就是了。女儿家若是想独自立府,站得安稳些,让人怕比让人爱更要紧!今日就是要让人看清那些尸首,以后再有宵小想要来占孤女的便宜,也得好好想想,入了我府门子,就甭想全须全尾地出去!”   这话听得书云热血沸腾,他虽然是一介书生,却一拍桌子对着知晚道:“姐,我跟你一起回府,夜里揣着宝剑给你守夜!”   听得香兰直气,一翻手帕子讥讽弟弟:“就你惯会做人?也不知劝劝她!看她以后嫁不出时,你是不是要撇家舍业的给她这个姑婆子守夜!”   不管怎么样,羡园的阵仗闹得甚大。如此这般,整个京城的治安都跟着一紧,各个街巷都有巡防的城卫。   入夜时街市的灯火串成了一串。   毕竟这是京城,像羡园此类事情实在是骇人听闻,就连陛下都亲自询问了几次,将负责京城治安的府尹大人骂得狗血喷头。   京城里全都是皇亲贵胄,富贵人家,可容不得悍匪横行。   秦老太君心疼孙女,让她与自己同住几宿,可知晚却不敢。   那些匪人若是冲着她来,岂不是要连累了祖母?若不是祖母坚持,她其实还想回羡园去住的。   祖母告诉她大可不必:“这些贼人吃了这么个大亏,甚至惊动了陛下,如何敢再犯?倒是你要看紧自己的日常,饭食一类的都要先给家里的猫狗先吃。那人若是想要害你,只怕明的不行,便来暗的。还有你舅舅一家,也要看护紧了……天复不在,我可得替他将你看好了。”   知晚没料到祖母突然提起表哥来,脸色微微一红,复又一紧。   成表哥又在陛下那乱定赌,居然还起了入赘的心思,若是祖母知道了一定勃然大怒,骂他荒唐。   没想到祖母看着她心虚的神情,倒自己先说了出来:“你表哥做的事情,他临走的时候先私下里说了,你也不必瞒着我了。”   知晚怯生生地抬头,努力要给表哥求情:“这也不怪他……是我……”   秦老太君无奈地递给孙女一盘冰镇的葡萄,对她道:“以后你姑母问起的时候,你可别往自己的身上揽,就说一百个看不上他,若不是陛下指婚,你打死都不肯呢!”   “啊……”知晚没想到祖母竟然是这个反应,顿时有些傻眼。   秦老太君平心静气道:“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经历过战乱,父族尽数奔赴沙场,也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有什么是想不开的?他是我外孙子,又不是盛家的孩子,他爱入赘断了他成家的香火,自有成家人着急上火。我一个外姓老太婆子跟着瞎操什么心?”   白发苍苍老太太说起没心没肺的话来,竟是比黄口小儿更洒脱任性。   知晚一时间眨巴着大眼睛,都不知道怎么接才好了。   祖母倒是催她:“你快吃,这是自家园子的葡萄,据说是塞外麝香的葡萄,你快尝尝……”   看知晚默默咬着葡萄,汁水浸润了红唇,雪肤乌发,一副年华正好的娇媚模样,老太太倒是生出了莫名的自傲感:“养在我身边的姑娘,如此才貌如芙蓉清莲,惹得小子倒贴也没什么稀奇的!再说了,你表哥也是心眼子跟莲蓬一般的,也不是什么吃亏的傻闷子。他如此这般,以后倒可以彻底断了成家与田家的联系。如此不走裙带,与世家结盟的臣子其实更能独善其身,少了拖累。至于群臣的嘲弄倒是在所难免……他既然这般选了,就得以后能顶住压力的准备,能不能让人看得起,只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知晚没想到祖母居然比她还能想开,只能默默地吃葡萄,待一盘葡萄吃了大半,她的心情竟然也沉定下来,抿了抿嘴道:“他处处为我着想,知晚这辈子也唯有与他相伴酬谢君恩……请祖母放心,我是不会让我未来的夫君沦为人之笑柄的!”   秦老太君闻听此言,终于微笑着搂住她道:“天复那臭小子,从小到大的不省心,唯有将你定下来这一件,最叫人满意,除了你,谁当我的外孙媳妇都不够格!回头你的嫁妆,我要给你出一份,咱们晚晚也是有娘家的人!”   知晚倒在祖母的怀里,终于真切地微笑起来,什么千金的嫁妆,她全不看在眼里,倒是祖母爱她之心,千金也不换,在她这里才最重,最金贵!   他若要入赘,势必要在家里家外惹起轩然大波。不过就像他说的,她不能再将别人排在他的前面,就算未来的风浪再大,也是他们俩人一起并肩面对!   但是眼下,他正在千里之外的盐水关。先前的贼人暗袭之事,只能她一人独扛。   盛家虽好,可是人口太多,反而会给贼人以可乘之机。   如此几日之后,知晚便提出回去羡园住。毕竟羡园内外已经清理了一番,知晚命人给羡园加高了院墙,还在墙头装了防止攀爬的倒钩铁刺。   至于园子里,除了请陈二爷与他的手下们在外院驻防之外,太子又增派了人手,若是再有刺客前来,管教他们有去无回。   原本以为此番无事了,可是舅舅从盛家回来后,便开始发起烧来。   舅妈在给舅舅擦身子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因为发现舅舅的身上突然起了好多红斑。 第110章   舅妈李氏瞧着这些红斑有些瘆人,因为生的地方隐秘,都不好叫外甥女来看,章韵礼费力撑开眼睛自己看了看,有些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然后低声惊叫,说自己身上起的,怎么看都像是“杨梅疮”!   这是花柳巷子的常客才会得的脏病!   可章韵礼向来循规蹈矩,之前在乡下除了伺候田地,就是在家中坐诊,几乎跟舅妈形影不离,哪里有机会去睡什么窑儿姐?   章韵礼看清了自己身上的东西,惊悸之余连忙叫妻子用火酒洗手,万万莫要碰触他刚换下来的衣物。   知晚知道舅舅病了,便赶着过来看望,一入院子正看见舅母用火钳子夹着着舅舅被汗打湿的衣服,在院子里一个架在土灶的大锅里煮。   知晚看舅母的架势,自然要问怎么了。   李氏一脸为难,可又觉得既然自己是寄住在外甥女的府上,夫君得的又是能过人的脏病,不好隐瞒外甥女,于是便期期艾艾地小声说了。   知晚听了眼睛都瞪大了,连忙进了屋子。   得了这种病的,都不好见人,章韵礼觉得自己晚节不保,难过得都要落下老泪了,一连尴尬地跟外甥女解释,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得了这种病。   知晚知道,这种病过人的途径可不止同房一种,若是身上伤口,接触到了病人的脏血也能过上病气。   舅舅洁身自好,压根不可能跟其他女子有染,那他是平时无意间接触到了隐瞒病情的人?……   知晚也不及细想,只细细地把持着舅舅的脉象。不过此类血污浊之症,从脉象里也品不出什么来。   宽慰了舅舅之后,知晚慢慢踱步出去,正看见院子里的小丫鬟在帮着舅妈用沸水烫衣服。   那小丫头没有什么应手的工具,可能是因为有些嫌弃这脏病,干脆套上端碳炉子时用的棉手焖子,再用铁钩子去勾起衣服。   知晚定定看着这一幕,突然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药行看见那些大汉装车的那一幕。   她腾地转身回来,让舅舅从被子里伸出腿来,看他被刀具划伤的位置。   按理说,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处伤口早就该结痂了。可是知晚却发现伤口的附近居然长出了好多的丘疹和硬结……   这类杨梅疮往往沾染十日左右发作,而舅舅腿上的伤口也有了七八日了。怎么掐算,舅舅沾染了病气的时候,都跟在药行被划伤腿差不了太久……   那一刻,知晚的脑子转得飞快,而舅舅则起身看着自己伤腿,疑惑地问:“难道……药行切药的刀具沾了杨梅疮?不过这类梅疮虽然也可经贴身的衣物传染,但毒性较弱,那刀具上的怎么会有如此毒性,能用刀具过人……”   没等舅舅说完,知晚腾得站起身来,直直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成天复夜访羡园的时候,知晚曾经用自己亲手缝补的药袋子换下了他身上佩戴的那一个。   当时她好像听成天复提起过,那个药袋子是他在药行里新配的。   当时换下来之后,她便随手将药袋子扔进了装针线的笸箩筐里。   现在看来,成天复身上换下来的这一个灰白布棉的药袋是军中的统一配置,。   杨梅疮这类秽物病气,可以通过衣物伤口传播,它又不是毒物,银针也探看不出来。   知晚定定看着眼前的几样药物,将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小铁盒上,打开那铁盒,里面装着的是整盒的墨绿湿膏,看上去粘粘腻腻。看着铁盒上贴的签子,应该是弥合伤口,生肌之用,看着倒像是章家特有的膏药。   知晚用手帕垫着,拿着这盒子给舅舅看,舅舅仔细看着这墨绿黏腻的膏药,也有些疑惑地打量,然后哑然道:“这……这不是我章家独门的生肌绿玉膏吗?这是专门给姑娘家脸上破疤之用的。你那表哥!可真是爱出头露脸,竟然连我章家祖传的秘方都供了出去!”   章韵礼骂着骂着,突然联想到自己那日回来处理伤口的时候,也沾染了些墨绿的药汁子,连忙道:“这个倒是跟我伤口上沾染的很像!配置这膏药的的药材都要用水浸泡透了再用刀具来铡,难道是这药膏子里沾染了杨梅疮的毒?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杨梅疮能通过膏药过人啊?那疮毒离了人,在血里都不会存续太久的……”   知晚一时也摸不着头绪,所以她找来了油纸,垫着手将这布袋子里的药全包裹好。   她一时想到了自己当初接手表哥的药铺子时,那胆大包天的掌柜,以次充好,混入军资里的往事。   现在慈宁王迫切要再借祸乱起家,重掌兵部大权,除了倒卖舶来火器之外,会不会还动了军资药材的手脚?   想到这,她便起身要去东宫亲自面见太子。   到了宫门前时,她正好看见了金世子立在宫门前。   最近陛下重新起用董长弓,自然要给他嫁入王府的女儿几分脸面。所以宫里嫔妃的茶宴,都短缺不了她。   高王妃知道这些日子,儿子冷落了董映珠,便有心给儿媳妇做脸,今日再三面命金世子,要立在宫门前等着董映珠出来,都是一众贵妇看着,也可破一破世子夫妻不和的传闻。   知晚下车看到他时,微微一愣。她是知道这个世子的,从小金枝玉叶,全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加之他先前写的那些书信,知晚还真怕他又过来缠闹。   可谁知,金廉元看到她时,却脸色微微一白,先自转过头去不看她。   听说他先前大病一场,如今一看,倒是真的,原本丰盈的双颊都塌陷进去了,瘦削的人立在那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郁气。   就在知晚立在宫门口等着通禀东宫时,参加宫中茶宴的夫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出来了。   最近知晚拒亲拒得太多,竟然将京城里大半个府宅子都婉拒了一遍。   这个柳知晚虽然是个富丫头,可是揣不进自己兜里的,都不叫财!   更何况她的羡园闹出那么大的阵仗,死了满满一园子的人,也不知是谁传的,她是天煞孤星,命硬得很。   如此一来,就算再得陛下恩宠,也无人想着跟她结亲了。   那些夫人们远远看见她,甚至都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只装作看不见。   董映珠自然看出了这光景,一边故意高声与众位夫人说笑,一边抬头挺胸地路过知晚的身旁,故意扬声道:“方才谨妃同我们讲授命理玄学,真是句句珠玑,有些人看着光鲜,可命数不好,就算衣冠沐猴,装成人的样子,也终究不成,遇到这等孤星祸煞,诸位夫人可得离得远些呢!我们这些官宦人家,都是命里几世修来的福报,可别因为误结了煞星,折损了寿禄。”   董世子妃的话里夹着话,很显然,方才在宫里跟谨妃她们饮茶的时候,谨妃带头,就拿知晚的事情做了消遣。   毕竟严格算起来,也是这个冒牌的盛香桥入门之后,盛家才遭遇的横祸,盛大人死于非命的!细细想来,谣传的天煞孤星,还真是有几分道理呢!   知晚当然知道董映珠在讥讽着谁,不过她此番面见太子,是有要事,也懒得跟这等后宅女子多费口舌,所以干脆假装没有听到。   那董映珠许久没有在卢医县主面前这般长脸了,一时间真是扬眉吐气,再看是世子爷正立在马车前,等着接她回府,更是心里窃喜。   高王妃同她说了,王爷已经斥责了世子,让他收一收心早些繁衍子嗣。   就算他之前被美色迷惑,迷恋柳知晚的容貌,现在听说了这柳知晚克父克母的种种传闻之后,应该也剪灭了色心吧!   所以在世子爷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后,董映珠还有些兴奋得收不住嘴,喜滋滋地说道:“世子爷,您可不知今日茶宴的热闹,我以前还不知那柳知晚的身世那般吓人,竟然连外祖母一家都死于横祸……这般命硬之人,盛家祖母怎么敢收留啊?你说这盛大人当初死得那么惨,是不是也是被这个假闺女给克死的……啊!”   董映珠叽喳的话语还没有说完,金世子居然高抬手臂,照着她的脸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无知蠢妇,宫门之前搬弄是非!我前世如何造孽,才娶了你这么个长舌的俗妇!”   一旁的高王妃都傻眼了,她深知自己的儿子,虽然浪荡顽劣,却从来不是能出手打女人的莽汉。   他……他今日是抽了什么风,居然没等回府就迫不及待地教训起妻子来了?   金廉元那一掌打得甚响,呵斥声也因为暴怒而如雷响。   周围的贵妇们都还没来得及走散,自然听得真切,那董映珠的呜咽哭闹也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再看世子爷,一脸怒气地跳下马车,领着自己的小厮,头也不回地徒步离去了。   柳知晚也听到了离她不远的马车里的动静。   她甚至猜出了金世子为何暴怒。   因为世子爷是清楚盛老爷当年横死原因的——盛宣禾是被此宁王府的爪牙迫害而死的!   至于最近王爷的一系列举动,不再年少无知的金世子也许也知道些内幕吧。   其实他写给她的那些信里,字里行间与其说是一吐相思,倒不如说是宣泄对她的愧疚。   慈宁王府的染缸太黑,渐渐了解世事的世子爷似乎有些难以承受,他长久流连于画舫和文人骚客书斋的那份洒脱无忧,终究要被现实击碎。   身在慈宁王府这艘行驶向深渊的大船之上,某些方面天真如孩子一般世子爷,恐怕是要身不由己了……   等知晚入宫见了太子,便说了舅舅染病的蹊跷。太子皱眉听后,命心腹将知晚带来的几样药都取走,分别给牢里的死囚犯用上,对比检测这些药里有没有问题。   只不过这杨梅疮病起得需些日子,一时根本看不出结果。   知晚对太子道:“殿下,眼下您最好早做最坏的打算,看要不要再重新筹集些药材,替换下运往前线的草药。”   太子拧眉道:“现下还没有定论,如此岂不是有些太急?”   知晚如今脑子里已经把这两天发生的种种意外梳理了一遍。她跪下道:“殿下,事态紧急,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您还记得贼人偷袭我羡园的事情吗?臣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贼人为何要谋害我,现在才想明白,这事情正是在我舅舅被刀具划伤之后。杀我只不过是障眼之法,他们真正想杀之人,应该是臣女被刀具割伤的舅舅才对!”   只有杀了章韵礼,才能避免他发作,掩盖住药行刀具沾染了杨梅疮污秽的事情,进而隐瞒住那批药材被污染的事实。   行此事之人,心思当真是歹毒龌蹉!被沾染的那些药肯定都是治疗外伤的药沫,不必水煎,直接洒落在伤口之上。   到时候毒素入侵伤口,凡是用此药的兵卒都要中招。军营之中,将士们朝夕相处,衣物都混在一处,食盆子都互相串着用,只怕又要感染一批。   若是别的病还好,可得了此类脏病如何上报朝廷?只怕会被有心人大作文章,说盐水关的将士前线御敌之时,还只想着醉生梦死,眠宿得了脏病的女子,才会引起军中大规模的感染。   太子拧眉道:“主理药行的,乃是资格甚老的郑太医,孤这就命人去扣下他,细细询问。你也说了,那日有人已经收走了刀具,剩余的药材想来也是销毁了。现在无凭无据,只凭你一个染了病的舅舅,和你手上拎提的药袋子,都还不足以让人信服,若无郑太医的供词,反而会被人说成你是在构陷忠良。”   知晚了然地说道:“此番主理药材军资的就是殿下。就连那个郑太医都是您委派的,如今若真是郑太医出了问题,感染了一大批的药材,那么太子您也难辞其咎。出此招数之人,看来做了万全的准备,方方面面都思虑到了。这次用招之后,只会有两样结果,一个是盐水关的陈玄上将军治军不严,纵容将士阵前嫖宿,惹得大批将士得了脏病倒下……”   太子点了点头,缓缓接着柳知晚的话道:“恐怕幕后黑手真正的意图是药材被污染的事情被揭发,主理军资的我因为玩忽职守而延误军机,被陛下责罚。无论哪一个,都应该正中幕后黑手的下怀。”   太子常年浸染宫廷,本来以为已经习惯了这些勾心斗角,可是现在依然发出一声喟叹。   国难当前,却有人被权利迷心,还在做这等自掘墙角之事,真是让人恨之入骨,又一时奈何不得!   不过他倒是意外眼前的小姑娘竟然也能想得这么深邃,半点不逊于他的那些幕僚们。   所以他看向柳知晚,赞许道:‘以前只知道你医书了得,为人通透,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姑娘,竟然对政局看得也甚透,若是男人,你可堪为臣子,有凤雏之大才啊!’   知晚听了太子的赞许,苦笑着道:“太子谬赞了,我不过会些家传的医术,能做的也只有亲自奔赴边关治病开方子。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出问题的药物,尽早替换,避免大批的将士病倒。另外,朝中的风向,还请殿下早做准备,避免到时候太过被动。”   太子点了点头,向来沉稳,喜怒不行于色的储君,如今也是被那背后之人的狂妄大胆给激怒了。   普化教众猖獗,迎州之乱稍有差池就会波及京城。在这样动荡的关键时候,竟然还有人想着争权夺利,自废手足!这叫那些真正浴血杀敌,保家卫国之人得多么心寒!   若是这军资药材被人下药的事情传扬出去,必定动摇军心,搞不好都会让守军自己起了内乱。   为今之计,还真是像柳知晚所言,要先止了盐水关的祸患再说。   主理药行的郑太医当日出府不久,他便连人带马车的被掠走了。   等人被罩上黑布袋子押在了一处私宅子时,郑太医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自己也碰上了悍匪。   毕竟羡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知道有没有那匪徒的同党?   结果他被个绷着脸的大汉提审,询问他有没有在军药里动手脚,郑太医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唧唧道:“那都是给前线将士的,谁吃了熊心豹胆才会动手脚啊?”   “胡说,前线将士已经有人抹了你的膏药,而起了皮疹子,得了脏病!你还不认?”   郑太医急得都用脑袋抢地:“哎呦喂,这都哪跟哪啊,许是有人皮肤敏感些,起了疹子也说不定啊!”   就在这时,那大汉突然抽刀,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拿出一盒墨绿的药膏让他自己涂抹在伤口上。   郑太医先是疼得嗷嗷叫,然后惊疑不定地闻了闻,低声道:“这……不是我们药行配的止血绿玉膏吗?”   说着他用手指点了点,还放在鼻尖嗅闻确认了一下,那人虎着脸道:“快些涂抹!”   这郑太医连忙又抠了一坨药膏,哭唧唧地抹在了割开的伤口上。   站在隔壁顺着墙孔看着屋内情形的知晚,失望地站直了身子,小声对身边的太子道:“郑太医并不知情,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这药膏有什么问题。”   郑太医就算是奸佞之人,也不是个会演戏的,他方才看到那药膏时,连半点厌弃的神情都没有,脸上只有对审问他之人的畏惧。   这便足以证明,他并不知药膏的事情。   如此一来,线索便又断了,太子不愿消息走漏,便暂时先扣住了郑太医。   当知晚回府的时候,却看舅母李氏一脸急切地站在门口,看到她回来时连忙道:“你可回来了,快去看你舅舅,他……他看着像是要不行了!”   知晚听了赶紧往舅舅的园子里跑,进屋子时,发现舅舅的脸上也爬满了红斑,已经陷入了昏厥的状态。   一旁负责照顾他的郎中也束手无策。   这郎中乃是京城里治暗病的行家,可他说从没见过发病这么快的,瞧着跟他以前看过的杨梅疮病人都不甚相同,倒好像越治越重了。   知晚问明了舅舅是喝下了配制的药汁后,才突然加重抽搐的,当机立断,让人拿了筷子撬开舅舅的嗓子眼,开始给他催吐。   待他吐了大半的药汁后,人虽未清醒但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知晚细细把脉,却突然发现舅舅的脉搏里隐隐已经有了中毒的脉弱迹象,用银针去扎他的喉咙处,拔出时,果然针尖有些发黑。   知晚抬头问郎中,给舅舅喝的是什么药。那郎中道:“就是医术里惯常治疗杨梅疮的解毒天浆散。”   知晚又问:“杨梅疮发病有这么快吗?”   那郎中摇着头道:“都是慢病,要不然为何那些花柳巷子里犯病的女人还会继续接客?得了这病,刚开始时除了身子略微不舒服些,别的都不耽误的,都是到了后面,病入膏肓才要人命。”   就在这时,章韵礼也醒转了。他本身就是郎中,此时经过一番折腾也察觉出不对来了,只勉强吊着气儿对知晚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不是杨梅疮?”   知晚也觉得不像。杨梅疮固然能败坏盐水关守军的声誉,但是发病太慢,压根不能起到阵前换帅,立竿见影的作用。   杨梅疮大都是人与人相传,可是陈玄将军治军甚严,压根不会让手下的兵卒去花天酒地沾染暗病。   可若是某种药物涂抹以后,呈现出的症状与杨梅疮相类,误导军医开出解杨梅疮之毒的药散,而这可传染的药性却正与解毒药散相冲的话,那么阵前的将士很有可能像舅舅方才一样,昏厥不醒,同时出现大面积的伤亡。   这样一来,盐水关守军感染杨梅疮之症,以致延误军机的罪名就会坐实。   朝廷只问战果如何,有谁会去追查真正的病因?   到时候,盐水关的守将一个都跑不了,从此背负阵前嫖宿粉头的骂名,就算不被毒死,所有的将军和他们的家族子弟蒙羞,也无东山再起之日! 第111章   再说哭哭啼啼回府的董映珠,自觉在人前丢了脸面,自然是要闹一场的。   高王妃一路听着董映珠哭哭啼啼的抱怨,待回了王府,再也忍不住,抬手便又给了她一个耳光:“你是不是觉得嫁入我们金家,你父亲又得重用,你便全无忌惮了?若不是你今日话多,何至于惹怒世子,让他人前给你嘴巴?去!回你的院子好好静思一番,若是觉得我金家盛不下你,你自可回娘家去!”   董映珠顿时哑了声音。   她自入了金家以后,一直被世子爷冷待。金廉元甚至当着她的面告知她,她哪里都好,可她是被人硬塞给他的,所以他就爱不起来。   这话叫谁能受得住?董映珠也是淤积在心,才在婆婆面前失了分寸。   高王妃见总算镇住了她的哭闹,便松缓了一脸的冰霜,拿起帕子擦拭了她的眼泪,缓声道:“你也知道现在王爷和你父亲复兴在即,我们这些后宅女子自当替他们省心。那个柳知晚是个不详女子,你没得总在世子面前提她作甚?去吧,回去洗洗脸,重新上上妆,等世子回来,我自会替你说他。”   挨了打之后,董映珠倒是想起了婆婆的为人,再不敢闹,乖乖回去了自己的屋子。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前些日子,在书房外偷听到的王爷跟世子的对话,心里就是恨恨。   似乎是为了劝勉儿子振作起来,王爷竟然对金廉元道:“若是大权在握,大丈夫何患无妻?前朝的高宗杀了贪官秦屹全家,独留秦家幼女,那秦女不也成为了高宗儿子的爱妾,为了他生了三子?你若真的喜欢那柳知晚,就得做出一番成就,最起码得成为她拒绝不得的铁腕男儿!到时候,你想要纳她为侧妃,她敢回绝了你?”   董映珠当时在外面听了这话,心里一时膈应极了!   随后几日,见世子终于去官衙领差事,似乎重新振作起来时,更是难受,觉得世子求着上进,也是为了日后能随心所欲地娶个心仪的侧妃。   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过不去这道坎,看着那柳知晚不顺眼。   不过父亲在临出征之前,听了她的告状却不以为意,只说王爷那番话不过是激励世子振作而已,哪有要纳柳知晚为侧妃的意思?   当时父亲还意味深长道:“那个柳知晚孤女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亲人,她倒是有两个表哥在军中效力,可若是盐水关兵败,你说她还有个什么依靠?放心,她不过是秋后的蚂蚱,随着她蹦跶几日吧……”   董映珠虽然不知父亲董长弓话里的深意,却觉得父亲的话不会是白说的。   细细想来,这个柳知晚还真是灾星!现在京城里沸沸扬扬的关于卢医县主命硬,克死全家的传言也是董映珠使银子花钱宣扬出去的!   本以为世子听了这些话,应该对那女人心生避忌,没想到他却突然在人前打了自己!   董映珠看着妆台前红肿的脸儿,心里气恨极了:柳知晚!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再说柳知晚,精心研究了舅舅先前喝的解毒药散之后,避开犯冲的药性,给舅舅开了按照寻常皮疹医治外涂的膏药,又喝了利尿的汤药。   炉子上温着的水一直没有断过,只让舅舅大量饮水。   在不服任何药物的情况下,没有几天的功夫,舅舅身上的毒性冲淡,症状大缓,身上的斑块也渐渐下去,就是胳膊腿,还是有些使不出气力。   而那个被扣押的郑太医却开始发热,被划破的胳膊上泛起了红斑,呈现出杨梅疮的症状,惹得郑太医哇哇乱叫,大喊着放他出去。   两厢对比,再次证实了知晚的猜测,那绿药膏的确有问题,会让人发烧乏力,呈现出跟杨梅疮相类的症状。   而真正能害死人的,是治病郎中被误导而开出的医治杨梅疮的汤药。病人一旦服用,必定会产生致命的毒素,到时候只怕阵前的郎中也要背黑锅。   知晚真有些佩服那背后黑手的层层算计了。毕竟这绿药膏是章家的独门方子,是表哥章锡文为了立功而主导调配的。害死人的其实是阵前开错方子的军医。若是真有人细查,那也是他们庸医误诊,害死了阵前大批的将卒。   而真正设下连环毒计之人,可以不留任何把柄,完全置身事外。   到时候身在阵前行医的表哥就逃不掉了,因为有问题的膏药乃是章家的独门方子,当然由配方子的人承罪!   这一层层算计,不光是要夺了盐水关陈玄上将军的军权,还要谋算连累舅舅一家,而幕后主使却可以毫发无损!   想到这,知晚心里隐隐有了盘算。   她又依着给舅舅治病的章程如此给郑太医医治了一番,确定自己这等水疗之法有效之后,便决定立刻出发,前往盐水关。   只是太子坚决不赞同卢医县主一个羸弱的女子前往那等凶险之地。   柳知晚当时没有吭声,似乎被太子说服。没想第二日时,柳知晚托人给太子送去了口信,她已经秘密出发,由着陈二爷护送,一路朝着盐水关进发了。   太子知道,这个柳家的小姑娘当初曾经秘密前往贡县,辅佐成天复收回了盐井大权。   这等有勇有谋的女子,可不是闺阁里娇养的小姐。   她无论做些什么,都是当机立断,绝不拖沓,更不会假手于人。太子心知自己也拦不住,只有尽心遮掩一下柳知晚已经出京的事情。   只要让人以为她还在京城,那么她一路上就相对安全些。   而太子现在首要事情,便是再重新调拨药材,好换下盐水关被污浊的那些药。因为不知背后黑手还对什么药材动了手脚。所以经过郑太医药行的药材都已不堪用。   想到这,他低头看着柳知晚派人送来的账目表——这里都是各类药材的批货药行的名称,还有一些不应季的药材可以用哪些平替的廉价药材。   她经营药铺子多年,自然熟谙各类药材的进货渠道。   卢医县主应该是连夜写下的这个,方方面面都替太子考量周详了,譬如可以打着扬州那边的药行旗号收购,甚至一样药材分别在外省散开选购,以免打草惊蛇,让人再对药材动了手脚。   幕僚们传看了这份单子,还半信半疑:“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做事可靠谱?太子要斟酌些用啊。”   太子却笑着道:“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短短三年里给成四的家业翻了几倍。若论治国权谋,她兴许比不上诸位,可是论起拣选药材囤货,诸位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个贼精的小姑娘!”   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最精的还是成老四,抡起挑选媳妇,他的眼光可真够毒的!怪不得他宁可入赘,也要死赖住柳家的丫头呢。   这个贤内助的媳妇可真是千金不换!但愿她能一路平安,顺利到达盐水关。   ……   凝烟绝没有想到,她竟然有跟着小姐一起“私逃”出京的一天。   马车一连赶了几天的路,凝烟下车去河边取水的时候,踩地都有些软绵绵的。   这几日里,她们入夜都没有停下来,只在驿站换辆马车,四个车夫轮班赶着两辆马车前行。   而陈二爷他们更是厉害,只换马,不见他们睡,也不知个个是怎么在前行的马背上打盹的。   相较之下,马车里倒是凝烟看起更像是娇小姐,因为经不住日夜连轴转的赶路,而晕车吐了两回。   知晚将自己配置的防晕冰片,给凝烟放到嘴里,安慰她道:“再忍忍,等翻过这道山,路就变得平坦好走了。”   凝烟如今终于发现,那位黑粗丫头进宝真是比她能干多了。在野外这种粗糙的环境下,学会再多的大家规矩,也不如进宝拿着干木棍子,在手掌中一捻动,就生出一团火来有用。   等越过了一座高山,剩下的路途就变得坦荡。   陈二爷指了指一个交叉的路口道:“柳姑娘,看到了没有,走左边的大道,再过几日就能到盐水关了。”   知晚点了点头,却看向右侧的大道问:“这条通向哪里?”   陈二爷也不大清楚,他借着买饼的功夫去路旁的食摊去问。不一会回转回来道:“那条路通往董家军暂时驻扎的均关。”   均关离盐水关不甚远,看来董长弓是迫不及待要接过陈玄上将军的摊子,就近安扎准备随时接替上任了。   董家军的兵马不多,可一旦接手盐水关,就能顺理成章的接收陈玄手下的大军,重掌兵部也指日可待。   知晚看了看均关的方向,没有说话,只是又往前赶了赶,只是此处无驿站可以换马,几匹马儿已经疲累得要吐白沫子了。人可不休息,马却不行。所以他们错开人潮汹涌的大道,寻了一片开阔地界安营扎寨,歇一歇马儿   劳顿了几天的一行人,支起帐篷,打算睡一下后再继续赶路。   不多时,一旁的营地也来了几辆马车,下来的都是女子,一个个叽叽喳喳的嬉笑着。   不多时,有几个男人支起帐子来,也安置下来准备休息一晚了。   知晚在帐篷的缝隙看着营地对面的那些女人。   凝烟也好奇地看:“怎么这么多女子赶路啊?”   进宝在码头那几年,倒是经常接触这些下九流,所以瞟了一眼道:“这些都是窑儿姐,攒在一起,恐怕是妓楼搬家吧?”   知晚看了一会,便跟两个丫鬟在一个帐子里先睡下了,这一下子从黄昏日落一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微亮,才幽幽醒来。   可还没等她出帐子,就听到帐子外不远处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这位爷,一个人上路,可觉得孤夜难眠?要不要小女子陪着爷儿夜里说说话,听听曲儿啊!”   知晚有些好奇,起身便撩起帘子出去了。   只见一旁的官道上,又来了几个刚刚下马的旅人。   可惜他们还没站稳,一个涂脂抹粉,衣领子半开的女子,便领着另外两个同样衣着暴露的女人迎了过来,热情地跟着领头的男子打招呼。   那男人背对着知晚她们宿营的方向,只能看着身材高大,从背影也能看出宽肩窄腰,一身黑色的长袍勾勒出高健的身形。   许是这男人长得不错,跟他说话的女子是一脸痴迷的样子,只差一点就将脸儿贴上了:“这位小爷,别绷着脸不理人啊,你若是囊中羞涩,我可以不要你钱,只要你能让奴家舒服,奴家便让你白睡……哎呀!”   那男人也是不讲风情的,居然伸手便将这倒贴的女子推开了。   那女子没有站稳,连连后退着扑通倒在了地上。   这下子,知晚却看清那转过身男人的脸……那浓眉朗目,挺鼻薄唇的样子,真是让人看了就舍不得移开眼……   可就在这时,另外两个女人又不依不饶地缠上了他,嘴里嚷着:“你敢对我姐姐无礼!不拿医药钱来,就别想走!来人啊,有男人打女人啦!”   所谓好汉难敌泼妇,不一会的功夫,如玉的男儿便被一群呛鼻子的庸脂俗粉团团包围住了。   刚刚钻出帐子的凝烟,连个哈欠都没打完,就看见她的小姐突然一脸肃杀大步朝着驿道那边走去,路过炊锅的时候,还顺便捡起了火堆旁一把昨日切菜的菜刀,直愣愣地便往脂粉堆里冲!   “放手!谁敢碰他一下!”   到了人群边上时,知晚大喝一声,挥舞着菜刀就冲入人群。   那些女人回头看着虎虎生风的菜刀,吓得呜哇一声,全都后撤开来。   原本眉宇间全是不耐的英俊男人,在看清知晚气鼓鼓的脸儿后,也愣住了:“晚晚……你怎么在这?”   知晚冷冷看着他的前胸——就算隔着衣服看,也很厚实好摸的样子。若是方才她没看错,那女人可没少摸他的胸!   就在这时,那领头女人拍着身上的灰尘走了过来,她仗着自己人多,全然不将这拿着菜刀的小娘们放在眼里,只挑眉尖笑:“哟,原来是自带了相好的,小脸儿长得不错,可是能有我会伺候男人吗?怎么着?打了人还想走?告诉你,他刚才可摸我了!不给银子别想走!”   成天复全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知晚,又给她看见自己被这群流莺纠缠的一幕,正待解释,却被知晚狠狠推在身后,只见他那平日里还算娴静温雅的表妹,用菜刀的刀面拍着那女人的脸颊冷冷道:“他是我入赘的夫婿,我用真金白银买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连问都不问就摸他?”   那女人一愣,压根没想到那么气宇轩昂的男人居然会是人家的入赘女婿,她一时哑然,然后发出母鸡般的尖叫声:“怎么着?你们这对狗男女是仙人跳?合计着我还得倒找你们钱不成?”   知晚冷冷道:“离他远些,不然你们哪只手碰了他,我便剁了哪只手!”   这些从粉红巷子里出来的个个都是吵架的能手,那一个个都是跟龟公还有嫖客们练就出来的,岂能被一个小丫头给吓住?   这一张嘴开骂,简直是脏污得叫人入不得耳朵。   成天复再忍不住,拉拽着知晚,正准备将她护在身后时,进宝已经直冲了过来,拎着那个领头骂人的,瞪眼道:“敢骂我家小姐?老烂眼!”   进宝气急了时,将在贡县学的骂人的俚语都带出来了,然后扯着那女儿的头发就往地上摔。   这下子,可不得了,一旁给这些流莺驾车,闲在一旁喝酒看热闹的彪形大汉也纷纷起身过来了。   进宝知道,依着成将军和小姐的身份,谁站出来跟这些乌烂女人争吵都不合适。   所以她一边骑着这女子打,一边回头跟知晚道:“小姐,你们且回去吃个早饭,我一会便打完了。”   就在这时,陈二爷他们也过来了,看见成天复时,也同样一脸的惊喜。   陈二爷他们是老江湖,处理眼前的乱子更游刃有余,一顿连哄带吓,又给了被打的女子几两银子后,总算是平息了争端。   成天复也不管身后的乱糟糟,只拉着知晚的手,走回营地问:“你怎么来了?”   知晚掏出手绢,掸了掸他前胸看不见的灰尘,绷着脸道:“平日也不见你冲人笑,在外面竟然这般招摇,那女子就差倒找银子贴补你了。”   成天复从来没见过这般捻酸吃醋的晚晚。   以前在贡县时,她虽然也对他好,却有些盛情难却酬君恩之意。   让他一时闹不清,她究竟是真的恋他,还是因为青梅竹马的兄妹情谊才习惯性地与他一起?   情浓之时,他也能感觉到她的有所保留。   可是此时,眉眼全浸在酸汤子里的姑娘,真是让人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知晚说得正起劲,抬头却看见她的成家表哥眉眼都笑开了,那等舒眉展目,笑意融融的光景,若是被那群女人看到了,恐怕要往他的脸上扔银子了!   气得她话堵在嗓子眼,只瞪眼看着他,成天复一把抱起了她,忍不住又抡起了一圈,忍不住在她的香腮上香了一口。   馨香的气息传来,成天复觉得浑身都有些说不出的燥热。   在这晨曦渐升的清晨里,他的晚晚就是这世间最夺目的甘露,恨不得含在舌尖,融在他的心底。   知晚使劲挣脱也挣脱不开,被他晃着,终于破涕而笑。   不过她这时也想起了正事,不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于是小声问道:“你是收到了太子的飞鸽传书,才来此地的?”   成天复摇头道:“我一直在外公干,并没有回盐水关,京城那边有何急事?”   他公干路过此地,见了有大批花枝招展的女子在路边,心中生疑,这才下来询问,没想到正碰见了知晚她们。   等知晚简单说了在京城的一系列遭遇后,成天复蹙眉听着,低声道:“奇怪……”   知晚问:“奇怪什么?”   成天复指了指已经跑回自己宿营地的那些流莺们,开口道:“你也看到了那群女子,我方才问过她们,她们是往盐水关方向去的。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还有粉头拉人做生意,不是有些奇怪吗?”   就在这时,陈二爷和进宝他们也回来了。   进宝听了,插嘴道:“有军营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呢!一群离家的汉子,不用拉客都自己来钻,以前我在码头上时,哪个地方征兵,没过多久,就有鸨头组织一批姑娘坐船去那里支粉帐子。我看她们这样子,是要去盐水关吧?”   知晚摇了摇头,并不认同进宝之言,毕竟此时的盐水关可不同于往日屯兵的关隘,若是太平无战事,有粉头前去谋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现在盐水关的阵仗那么大,炮火不断,居然还有几车的女子如此不要命地前往,显然不合常理。   这也是她昨天一直盯着这些女人看,觉得纳闷的缘故。   她知道有人在兵卒随身携带的药膏子里动了手脚,想要败坏盐水关守将的名声,便疑心为何会有一车车的烟花女子前往盐水关,是不是也被人故意安排的。   成天复听了她之言,便说再过些日子,陛下钦派的督军便要前来盐水关了解战况。   督军大人若是这一路看到的都是粉红小账,还有这三五成群的流莺,会作何感想?   只会想到是盐水关的兵卒经常出关眠宿这些烟花女子,才会让这么多的女子不顾战火滞留在此。   到时候军中再出现疑似黄梅疮的病症,岂不是坐实了陈玄将军治军不严的名声?   知晚低声道:“要派人将她们驱散吗?”   成天复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他模样生得好,大部分时候微笑,自带了儒雅的气质。   可是方才那一笑,愣是让知晚看出了几分邪气:“这些姑娘都是费尽周折找寻来的,若是让她们不赚些钱银就回去,岂不是白跑一趟?”   然后便见他挥手叫来了陈二爷,低声同他耳语了一番。   陈二爷点了点头,便又领着两个弟兄,拎着两壶随身带的烧酒,外加一条腌肉朝着流莺的营地走过去了。 第112章   再说那个领人来的姑娘,原本指望路上开张做一笔买卖。   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俊俏的公子,真是让人看得心潮荡漾。   没想到,当她卖弄风情撩拨人时,先是那俊俏公子跟榆木疙瘩一般,接着又来了个挥舞菜刀的美貌姑娘。   可惜了那小模样,生得那么好看,却是个护食的!还有那后来打人的粗黑丫头,更是个母夜叉!   没想到这些看着像镖师的男人们竟然还带着女眷!虽然后来的那个短胡须的大汉看着像个解风情的,可也不过息事宁人地给了些散碎银子!   若不是看在有人贴补她们,说是到了盐水关,不必入关只待上几日就能得大笔的酬金的话,她可不爱来这种荒野之地……   这女子觉得没趣,招呼着同伴准备一会吃些米粥便赶紧上路时,突然听到有人朗声说道:“大清早的,喝酒都找不到有志趣的,不知哪位姑娘,愿意来我的帐子里去喝上几口,待喝得尽兴了,我自少不了你们的银子!”   那女子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是方才那短胡子的大汉拎着酒肉喊话。运送姑娘的那几个壮汉以为陈二爷又来找茬,正待要跟他言语。   陈二爷却将手里的酒肉递给了那些男子,还笑着道:“不打不相识,你们且吃些酒肉,我跟这些姑娘们耍耍便给您们送回来!”   走了这一路,旅人的嘴里最没滋味,那些壮汉看了看香味四溢的酒肉,总算露出了笑模样,拱了拱下巴,表示快些,别耽误了他们赶路之后,就去吃酒了。   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一看生意来了,眼前一亮,立刻扭腰过去,笑嘻嘻道:“我们姐妹三个,不知大爷您看中了哪一个?”   陈二爷豪爽地一挥手:“都要!”   那女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扭着水蛇腰领着两个女子嘻嘻哈哈地跟陈二爷进了帐子。   至于那几个看顾着她们的大汉已经开始切肉畅饮起来。   他们只负责将人送到盐水关便算交差,至于这些姑娘们半路揽生意,只要不耽误赶路,他们都是不管的。   再说这三个女子进来帐子后,只见那个英俊男子和黑粗的丫鬟立在一旁,伸手就拿巾帕子堵住了她们的嘴。   而那位二爷则三下五除二将她们三个给捆住了。   就在这时立在帐子里的知晚走过去,伸手搭了她们的脉象,然后又看了看她们的胳膊,只见上面也分布着点点红斑。   果然没有料错,这三个女子无一例外,都染有杨梅疮!   不得不佩服那位背后主使,真是算无遗漏,将盐水关将卒染病的根源都设计好了。   这三大车染了脏病的烟花女子若是在盐水关外安营扎寨,来回报信的驿官,还有当地百姓都要看在眼里,骂在嘴上,   而过些日子前来巡查的官员也要被这杏花春雨迷蒙住了眼睛。   到时候再有将士染了脏病,陈玄上将军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成天复坐在帐子里,挥手让她们坐下,除了其中领头那女子的帕子,平心静气地问她们为何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去盐水关。   那女子被匕首抵着脖子,瑟缩道:“就是战乱时节,男人不也得睡女人吗?……是……是有人给了我们银子,让我们去的,说是去那能赚到大钱。”   成天复点了点头,问道:“给你们钱的是何人?”   那几个女子连忙摇了摇头,成天复从怀里掏出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对她们道:“就像你们说的,兵荒马乱的年月赚钱不易,我不妨给你们指点一条更赚钱的路!”   钱银开道,说起话来便分外爽利畅快了。   待解了绳索之后,之晚还掏出了自己怀里的金叶子,彻底打消了她们的疑虑。   跟女子谈妥之后,成天复再次掀起帐子的时候,带着人提刀而行,将那几个喝到兴起的大汉全都给砍倒在地,用绳索捆了起来。   接下来,成天复便对自己几个部下细细交代一番后,他们都便衣而行,护送着这群女子一路回转前方,去了右岔路口。   知晚之前听陈二爷说过,这是通往董长弓驻军之路。   她看着那一车车拼命朝着成天复挥手的燕燕莺莺们,忍不住扭头问向一旁的成天复:“你这么自掏腰包,若是董将军不肯消受该如何是好?”   成天复单手轻揽着她的腰,挑眉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慈宁王宅心仁厚,已经替我们将条条框框都考量到了,只需照做便是。督军这次巡查两处,应该会先去董家军的大营,我们若不替董将军打点好,岂不是失了礼数?”   这些被人精心收集来的流莺在他部下的安排下,不早不晚,一定会在督军大人去查看董家大营的时候铺陈就位。   至于成天复为何出现在这里,还要从那些叛军所得的火器说起。   火器再好,也须得弹药填补。若是不知火器从何而来,自然叫人无从下手。   但是成天复既然知道了三清门这条线,那么就可以顺藤摸瓜,将三清门偷偷运输的补给一网打尽,到时候再厉害的火器都成了哑炮。   这次他正是前往三清门做了一番大阵仗之后,才从那边的码头赶回,半路遇到了知晚他们。   这次知晚干脆不坐马车,与成天复同骑,可以一马当先,快些朝着盐水关赶去。   那些有问题的药已经早早运到了盐水关,就怕有人已经中招。   当到了盐水关时,成天复用披风将知晚裹紧后,才领她去见了陈玄上将军。   当他们到的时候,军帐里都是跪下的军医,似乎挨着陈将军的训,一个个都委屈无奈的样子。   章家表哥也赫然在列,而且被拎到了最前排。   原来就在前几日与叛军对阵之后,许多将士突然出了起皮疹的现象,更有甚者,体弱一些的高烧不止。   军中来的几个郎中看来,都一致认定这是杨梅疮,于是便给这生病的兵卒开了药方子。   好好军中儿郎怎么会沾染这样的脏病?一时让人怀疑他们出去狎妓了。陈将军当时就捉来了几个染病的将卒拷问。   结果他们就算挨了军板子,也梗着脖子说冤枉,身在边关,连个女人的毛儿都看不到,怎么可能染上这种脏病?   结果一个兵卒在挨军板子的时候,竟然休克,要不是老郎中手疾眼快,用压舌板子撬开他的嘴,当时他就要因为休克咬断舌头窒息而亡了。   紧接着,许多服药的兵卒都出现了这种昏厥的现象,陈玄将军只能将这些开药方子的郎中拿来提审。   督军大人将至,军营里却将近百十来个得了杨梅疮的兵卒,而且还个个奄奄一息。其他没病的兵卒们都离得那些安置病号的营地远远的,一个个互相猜忌,推测着是谁将暗病带入了军营。   陈玄将军心里发急啊,若是军心涣散,这接下来的仗还怎么打啊!   就在他大发雷霆的节骨眼,成天复入了帐子之后,顾不得跟陈玄将军太多解释,只说他请了位名医,知道盐水关兵卒有恙,所以特意前来诊治。   陈玄有些纳闷,成天复将他请到一旁,低声耳语一番。陈玄将军年近六十,也算见过风浪,可当听成天复讲出其中的阴谋原委时,气得拔剑砍断了面前的桌案。   “如此祸孽,其害甚于反贼!”   不过成天复有些纳闷:“京城太子早已经飞鸽传书给了将军,为何将军您全无防备?”   陈玄蹙眉道:“你出去太久不知现在关卡的状况。最近几日炮火连天,轰天的炮火吓得周遭连个麻雀都落不下,就算有飞鸽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自然都收不到鸽信。”   不过事已至此,唯有亡羊补牢。成天复便说了卢医县主赶来救治的事情。   听闻卢医县主来此时,陈玄觉得有些不妥,一个姑娘家出入军营,可不光她的名节受损。对于盐水关的守军来说,也有碍军威……   可就在这时,用披风蒙头的知晚已经走了进来,给陈玄将军施礼道:“将军,若是我没料错,那些服下汤药的兵卒命在旦夕,还请将军准许我给他们先解了药毒,至于事情的真伪留待以后再检验。   陈玄叹了口气终于说道:“已经死了三人了……”   他也知道事情紧急,虽然对这小姑娘的医术半信半疑,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治。他先是命人通知全军,回收所有的随身药包,然后便安排了几个军医跟着之晚入了医帐。   知晚依旧用披风蒙头跟随将军来到了医帐之前。   因为怕传染,这些医帐特意挪到了大营西北角,远离其他军帐。知晚入账之后,开始查验这些人。他们先前已经被灌了几次汤药,症状要比舅舅来得严重得多。   因为他们喝下汤药太多,知晚干脆让人拿了净手的猪胰子,融化成水之后,用羊肠灌入,给这些病患催吐。   刚刚挨了板子的表哥章锡文,捂着屁股过来给知晚帮忙,一边融化胰子一边颤声问:“方才成将军带人收缴了全部的生肌绿玉膏……真的是我配的方子出了问题?”   知晚让进宝架起病人,一边替他捶着后背催吐,一边对表哥道:“别问了,现在救人要紧,过几日有督军来查营,盐水关不能再死人了!”   章锡文大丈夫立业的豪言壮语,已经被一顿板子拍得七零八落了,现在没了三条人命,他现在总算是将父亲苦口婆心的劝告稍微入脑一些。   行医救人,有时候跟自己掉脑袋,真是一线之隔!   在表妹没来之前,陈将军已经雷霆震怒,若是大批的士兵因此死亡,而又无人救场的话,他们这些军中郎中一个也逃不掉,都要拿来砍头祭军旗。   其他的郎中们也都是后怕,所以心里虽然对这年级轻轻的小姑娘不以为意,可也依着她的吩咐照做。   等几十个兵卒洗了肠胃之后,便开始饮用煎服好的利尿补水的汤汁。   在不知毒性的前提下,知晚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灵丹妙药,只能让他们大量饮水,冲淡体内的毒素。   如此反复之后,虽然不见立刻好转,但是兵卒们也再没有昏厥休克之人,显然是对了路子的。   知晚从到达盐水关就一刻都未停歇,指挥着兵营里的人忙碌了到了夜深。   当她细细交代了表哥和其他军医要注意的事项之后,已经是暮夜时分了,鬓角的长发都在滴答淌汗。   知晚一直都没有吃东西,毕竟一直看着人呕吐,清洗肠胃,是不会有太好的胃口的。   当她从帐子里出来时,才发现成天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守在医帐门口,见她出来了便说:“累了吧,你带着丫鬟去我的帐子里洗漱吧。我已经叫青砚寻个浴桶,也烧了热水,你洗洗,然后再吃东西。”   说完之后,他又对医帐外的守军道:“入了医帐之人,不准他们再出去,郎中们的吃喝都在医帐之内!”   知晚将披风裹紧,知道成天复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她在医帐里行医的事情泄露出去。在她离开之前,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有女子出现在盐水关,这不光关系到她的名声,也关系到盐水关将士的声誉。   知晚如今也算半松了口气,便随着成天复去了他的帐子,里面果然有木桶热水。   知晚衣服里都被汗水浸透了,就需要热水澡恢复元气,去除疲劳。   等凝烟服侍着她宽衣温泡好了之后,换上了带来的干净内衣,又披上了外袍。   就在这时,成天复已经端了热粥进来,只对凝烟和进宝说:“你们去一旁的小账里歇息去吧。”   凝烟看知晚没有说话,便只好跟着进宝退出了军帐。   此地寒凉,成天复看她刚洗完澡,身上穿得也不多,就将被子打开,让她半躺在被窝里喝粥。   知晚也是真累了,泡澡泡得全身没气力,以前在盛家的时候,躺在被窝里吃东西,好像也只有生病的时候才有这种待遇。   她伸手想要接过碗,可是成天复却高抬起手,要亲自喂她。   现在她将被子裹住身子,披头散发地让成天复喂着喝粥,怎么看都不像话。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像个爹一般喂人,真是不成样子!   不过成天复却喂得很起劲,看着晚晚像猫儿一样地吃东西,他的眉头也总算舒展了些。   方才因为急着救人,他只能让她在医帐里像陀螺一般的忙碌,可是看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去“伺候”那些粗汉子,真是心里不甚痛快。   他生病的时候,都没得她这般鞍前马后的细心照顾,如此想来真是又心疼又心酸。   待知晚吃了一碗粥,表示不想再吃后,成天复这才用巾帕子给她擦了嘴,然后半低下头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松松筋骨?”   他的语气倒也平常,可是低下头看人的时候,眼神炯炯,波光撩人,真跟成精的男狐一般。   知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成天复干脆半卧在她身旁,单手扶着头问:“你笑什么?”   知晚低低道:“我笑你像道边揽客的姑娘,急着招人入帐不成?”   成天复看她居然将他跟那些粉头类比,便伸手瘙痒她的咯吱窝,待得她嘻嘻笑着求饶时,才将她一把揽住,按在了床榻上,半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低道:“晚晚,回去之后,我们便成亲可好?”   知晚笑意渐收,半垂眼眸道:“满京城都知道我招赘,你若娶我,便算是我柳家的人……以后也不能纳妾了……”   成天复浑不在意道:“我已经在陛下面前立状,绝无反悔,你不也在人前护食,说我是你家的人了?”   柳知晚想起自己被那勾肩搭背的粉头气糊涂了才说出的话,一时脸颊发烫。   她又低低道:“京城里最近可盛传我的命太硬,克父克母,乃不祥之人。要不,你先拿了我的八字去,找人相看一下,看看有没有相冲……”   成天复有些听不下去了,在知晚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道:“你跟我母亲拜狐仙也拜得入痴了?竟然信这些?你命硬些才好,省的被那些软货痴缠。若是非要算,也不必找那些高僧,我便会算,你未来的夫君必定财寿两全,叫人羡煞!至于你的孩儿嘛……”   成天复特意将目光下移,看了看她纤细的腰腹道:“看你这腰臀也是能生养的,所以必定儿女双全,子孙济济一堂!”   哪有人看相算命,还看人腰臀能不能生养的?   知晚被这不正经的风水先生气得噗嗤又笑了出来,干脆伸手去捶打他,可是却被他抱得满怀。   她只能搂住了他的脖颈,在跳跃的烛光里与他唇舌相贴,缠绕在了一处……   年轻男女这般耳鬓厮磨地相处在一起,只怕要圣人一般的定力才能克制。   所以风水先生意乱情迷间,想要一窥宝山溪洞之玄妙时,却被知晚用力地推下了床去。   知晚被他撩拨得双颊粉红,如抹了浓厚的胭脂,赶紧坐起来,穿好衣服道:“过几日督军大人便来寻营,若盐水关的军营出现女子,更说不清楚。你得赶紧连夜将我送出关去。”   成天复的气息还很粗重,只半敞着衣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副生不如死的光景。   知晚见他不说话,一时也是急了,伸出玉足去踢他的坚实大腿:“怎的还不动?快些啊!”   可是成天复却道:“最近叛军探子时有出没,附近的村寨也是鱼龙混杂。你若此时出关,要安置在何处?我是不会让你孤身在野外荒宿的。”   “但是……”   成天复此时起身,利落整理好衣服后道:“你来此也不是来眠宿男人的,怕个什么?我今夜去寻营,这帐子就给你安睡了。过两天,我自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你。你乃盐水关的救星,也不必太过担心,待查明绿玉膏之事,你是首位功臣。”   知晚怕的就是这个,她一咕噜爬起来道:“贼人下毒在章家独门的绿玉药膏里,若是禀明圣上,查不出真凶的话,配药的章表哥必定牵涉其中,做了顶罪之人……他是章家独子,若再有意外,我舅舅一家都承受不住!”   成天复没有说话,只慢慢地穿戴好军甲,似乎在琢磨着知晚说的话。   最后,他对知晚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一定让你表哥全须全尾地回去。”   说完,他伸手摸了摸知晚的脸,便拿着头盔与佩剑转身大步出了兵营。   知晚慢慢躺了下来,自己躺着的被褥都是他睡惯的,自然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檀香之气。   不管怎么样,医帐那边一直无人来找,说明病患在慢慢好转,自己这一路的舟车劳顿总算没有白费……   想到这,知晚合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就是没睡太久,远处就传来轰隆隆闷雷一般的声响,震得地皮都微微发颤。   知晚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门口问侍卫什么情况。   不过侍卫却一脸稀松平常道:“那是迎州方向的炮火声。叛军一直想要推进他们的火器,用来攻打盐水关。成将军离开盐水关前,曾带着人在盐水关外挖凿了几道长长的沟渠。还架起了铁炮,防止敌人推动火器越过沟渠。这几日每天入夜都有人来偷袭,那是前方架起炮来互相攻打的声音……请姑娘放宽心,离我们这远着呢。”   虽然侍卫说得稀松平常,可脚下震颤的地皮实在让人无法用平常心对待。   进宝和凝烟也出来了,来到知晚身旁道:“小姐,要不我们还是先撤了吧?”   知晚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军帐里。既然侍卫说很平常,便说明平日的夜晚,盐水关的军卒们也是这般过的。   后方一时安稳,前方却有将士在流血牺牲。   知晚猜测成天复既然截断了叛军的军火补给来路,必定也会想法子损耗他们的库存,在前方多有挑衅。   这种法子并非立竿见影,权看前线的将士们能支撑多久。若是能损耗掉敌方弗国弹药,盐水关才算是除掉了一大患。   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朝中又派来了督军。想到幕后黑手排布下的种种精心计策,知晚觉得这次过来的督军必定来者不善。 第113章   待第二日天色微亮的时候,炮声渐歇,又有许多伤员被抬下了火线。   知晚跟两个丫头用披风盖头,看不出身形地朝着医帐走去时,却看见有个军医形色匆匆地往外行去。   此时伤员抬入盐水关,正是郎中最忙的时候,这个军医往外走是何意?   知晚低声跟身边陪着她的青砚嘱咐了几句,青砚走过去叫住了那军医道:“你要干什么去?”   那军医一脸的慌乱,赔笑着道:“小的拉肚子,想要回营地吃些药,躺一躺。”   知晚最会察言观色,直觉这个军医有些发怪,便走过去突然捏住他的手腕把脉,然后看着他道:“你的心跳倒是甚快,可是脉象毫无拉肚子的陈滑之感啊!你……是想偷懒吧?”   那军医听了这话,竟然似松了一口气,连忙苦着脸道:“小的知错,真不该偷奸耍滑,这就回去。”   说完,便一把挣脱了手,急匆匆地又转身回了军营。   知晚看着他的背影,对青砚小声道:“看住这人,另外医帐之内的人也最好不要轻易放他们出去。”   青砚倒是有些叹服地看着柳知晚道:“小姐,您可真神了,竟然跟我们将军想到一出去了。他昨晚寻营的时候,就已经吩咐了兵卒,看住医帐,里面的病患情况也不可泄露出去,另外谁若想出去,也会被登记在册,禀明给将军知道。”   知晚听了这话,释然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我方才有些打草惊蛇了。”   她倒是忘了,成天复向来心思深沉,看来他也提防着医帐之中安插有奸细。   登入了医帐,那些中毒之人的症状大为缓解,身上的斑纹也略略有发淡的迹象,说明路子正对了。   只是那些刚从前线抬下来之人皮开肉绽,又不敢用军中现有的药材,一时让人棘手。   止血的药材不够,她便让营地里外的兵卒在草丛,树林之间收集蛛网,用来给伤口止血。虽然这些土法子有些冒险,但在无药的情况之下,只能先治了血再说。   而知晚自己来时,也带了些止血药粉,如此分着轻伤重伤分用,也能解一时燃眉之急。   然后知晚扎好了围裙,用胰子净手之后,便用药酒清洗镊子,面不改色地坐在血肉模糊的伤员面前,开始清理伤口里的铁片残渣,然后用针线缝合伤口。   她在舅舅那里习得疡医之术,却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到了这战场之上,竟然学以致用。   那些狰狞的伤口,许多郎中看了有些犯恶心。难为她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竟然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地跟那些兵卒逗趣,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手脚麻利地缝合处理。   一个伤员之前出血过多,陷入昏迷,待止住了血,又被灌了些鸡汤之后,才悠悠醒转过来,突然看到个貌美的女子含笑望着他时,一时间竟然以为自己死后升天,看见了菩萨观音,于是含着眼泪费力地叫到:“菩萨娘娘……”   于是医帐里一时人人都被带动得忙碌起来。至于那些伤员们不知这女子的名姓,只知道她到来之后,让人药到病除,救了众人性命。   一来二去,人人都称呼她为“药娘娘”,知晚也不应声,自随了他们叫去。   章锡文昨日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可是如今看着表妹,突然觉得自己本末倒置,如今身在战场之上,自然是要尽了医者本分,于是一扫颓唐之气,只跟表妹的身后打下手,处置伤员。   而成天复自昨天之后,似乎又出了兵营,每当炮火连天时,知晚躺在军帐里不禁替表哥默默捏了一把汗。   但愿表哥一切顺遂,挫败那些奸佞之人的诡计……   就像成天复预料的,朝中的督军此番果然先去了均关的董家军大营。   此番前来督军的是兵部侍郎公孙大人,还有两位御史丛大人与左大人。这位左大人便是先前视察川中的那位。   这次他又领了皇差,协从两位大人督军。   他们此番前来也是承托圣命,看看盐水关是否有缺漏,须得均关的董家军增援,甚至替换。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先到达均关,看看均关将士是否准备妥当。   董长弓深谙这点,所以早早便做下安排,命人修整军寨栅栏围墙,重新换上崭新的旗帜。   他最擅长做这类表面功夫,倒是事无巨细要细细查看。就在看人修墙的时候,还一不小心,被几个运木头的兵卒冲撞,木头上的尖刺划破了衣袖。   董长弓绷着脸痛骂了这些毛躁的兵卒,然后挥手叫来人问:“那些女子可都送往了盐水关?”   手下的心腹低声道:“周围城镇的下三滥足足划拉了三车,算着日子被人送去的盐水关,保证不会半路逃跑。”   董长弓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那盐水关的‘疫情’呢?”   部下笑着低声道:“已经死了三个了,那些军医还以为药性不够,使劲加重解毒汤药的剂量呢!不过从前几日起,成天复回来了,命人封住了医帐,只许人进不许人出,我们的眼线是军中的军医,他出不来,一时也送不出消息。不过反复打听下,似乎这几天还有人不断被送进医帐,想来‘病’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董长弓舒心地大笑起来。   此次前来的督军大人有兵部侍郎公孙大人,与他和王爷都私交甚笃,只要他安排好一切,做起事情来就水到渠成了!   等到钦差到来的这日,董长弓在凌晨时起,就在军营门口排布了兵阵,一个个儿郎光着上身,赤膊操练,保家卫国的口号叫得山响。   安置了门口,大营军帐自然也要早早安排上,董长弓摆好了山河地图,跟下面的几位将军也都对好了上下词,到时候要不显山不露水地给盐水关参奏几本。   譬如盐水关的将士似乎太疲累,急着松缓情绪,竟然俩天往盐水关招揽流莺,因为生意太好,以至于前往的风尘女子越来越多,让当地百姓多有非议,甚至传到了均关这里来。   还有就是那盐水关军里似乎有疫病盛行,这几日听闻前线吃紧,人手不够。   再有就是均关上下,已经做好了痛击叛军的准备,甚至已经查明了叛军的补给路线,只待接手盐水关,给叛军迎头痛击!   如此几次对词之后,董长弓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番应对陈家,慈宁王爷是卧薪尝胆,苦苦蛰伏了这么久,务求一击命中,让陈家和成天复那小子再无翻身之力。   想到这,董长弓的脸上现出一抹阴笑。   王爷手下多能人,更有用药之奇才,那药行之人绝想不到,他们用来泡绿玉膏的山泉水里掺杂了苗疆九凉草的萃液,一旦碰触伤口,或者误服,便会让人呈现出杨梅疮一般的症状。   这萃液又恰好跟治疗杨梅疮的药性相冲。   盐水关的前线夜夜炮响,伤亡不计。已经有大批兵卒感染了暗病,又喝下汤药,甚至已经死了人。   这等火候真是拿捏得好,只怕督军大人去了盐水关时,要大开眼界了。   陈家军向来以治军严谨而著称,看看这次那陈玄带着一支杨梅疮大军,还有何脸面立在朝堂上辩驳!   就在董长弓坐在帅椅上阴笑的时候,账外前去迎接督军大人的参军却急急冲入了营中。一脸急切道:“将军,不好了,那营外不知从何处来了好几马车的风尘女子,帐子都没支起来呢,就隔着军营大寨的围墙冲着里面的将士招手揽客!”   董长弓听得一愣,开口道:“这样的事情跟我通禀什么?赶紧轰撵驱散他们就是了!”   参军此时已经急得跺起脚来:“我的将军啊,我当然要立刻赶人,可是那时朝廷的督军已经到了门口,轰撵都来不及了。”   董长弓听了这话,一骨碌站了起来,甚至都来不及戴好头盔,便急匆匆地往大寨门口冲去。   当到了寨门口的时候,恍惚间是到了秦淮红巷,原本整齐操练的赤膊兵卒,一个个都糊在了栅墙的边上,吹着口哨,激动地吆喝着。   他们在此处驻扎了一阵子,远离城镇,连个母猪的毛都看不见。方才突然来了马车,下来一群花枝招展,衣着暴露的女人,那胭脂花粉的味道立刻扩散开来。   结果那些方阵兵卒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呼啦啦地全都扑在了栅墙根儿下。要不是有大寨围墙阻拦,那些空旷甚久的兵卒们恨不得立刻掏银子,拉着女子入了粉帐。   当督军的马车停在大寨门前时,几位下来的督军大人看到的就是参军驱赶那些风尘女子,惹得女人们大声尖叫咒骂。而一群群不穿衣服的汉子,淌着哈喇子,丑态百出地隔着栅栏伸手呼喊的景象。   两个御史大人自诩清流,向来以圣人君子为标榜,何曾见过这等下三滥的场景,当时便震怒道:“这……这简直是群魔乱舞,有伤风化!”   那些女子很快就被驱赶走了。可是栅栏边起哄的兵卒们却一时喝止不住,甚至有人还因为看不见那群风尘女子,而高声骂骂咧咧。   一群狂躁的汉子起哄,场面有些压制不住,所以参军才急急去找寻董长弓将军。   当董长弓快步赶到营寨大门口时,一声暴喝总算是驱散了众人。可是他精心安排的治军有方的阵仗已经溃不成军。   就算这次下来的兵部公孙大人与慈宁王私交甚好,有心偏袒也有些无从下嘴。   那两位御史脸色铁青道:“董将军,您们虽然身在后方,可随时要待命入盐水关,如此松懈军纪恐怕不妥吧?”   公孙大人看董长弓有些接续不上的样子,便好心喂话:“二位大人不可这么说,君不见有围墙阻隔,兵卒们并无越墙行有伤风化之事。这些流莺,便如逐肉之蝇虫,听闻哪里有兵营,便往哪里迁徙,指望着能招揽客人,赚取些热钱……也怨不得这些兵卒啊!”   董长弓觉得还是这些文官脑子转得快,这些说辞果然毫无破绽,于是连连点头道:“公孙大人所言甚是!在下平日治军严谨,绝不会叫他们出去嫖宿烟花女子的!”   另外两位大人一看公孙大人如此开解,便也没有说什么,举步便随着董大人来到了兵营里。   那些之前跟董大人喂了词的将军们一个个跟督军大人们打了招呼之后,依旧如之前演练的那般,义愤填膺地说起了盐水关军纪不严,惹得风尘女子流连不止的事情。一时间那盐水关被他们说得,竟然好像花柳巷子一般,毫无军纪可言 。   之前如此对词,自然毫无问题。可惜方才就在均关的大门前,刚刚上演了狂蜂浪蝶的一幕。   董长弓还没来得及改词,这些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手下们就还是一板一眼地依着之前的演练,瞪眼咬牙地给盐水关泼脏水。   可关键是他们现在自己的腚上还粘着屎呢,怎么好意思说别人脏臭?   果然御史左大人温言开口道:“公孙大人也说了,那些个烟尘女子,如蝇虫一般飞得到处都是,你这均关军营门口不清净,那盐水关想来也不能独善其身。至于他们的军纪严与不严,自有我们几个前去督查,诸位现在这般义愤填膺地控诉盐水关的陈将军,只怕传扬出去,平白会闹出误会,造成两军不和吧?”   另一位丛大人也点了点头:“左大人之言甚是,大战将至,前方将士理应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才是。”   董长弓一听话头不对,连忙道:“督军大人们所言极是,是我手下的将军们太古板了,只是听闻了那盐水关闹起了疫病,也是急得恨铁不成钢,才出言不逊,逾越了规矩多管闲事了。”   兵部的公孙大人一听此话,顿时接住道:“什么?盐水关闹了疫病,都有些什么病症?我此番还带了宫中的御医一同前往督查草药供给……查御医,你也听一听。”   他身旁的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听了,连忙拱手称是。   董长弓却笑着摆手:“都是些风闻,听说是身下起了红疹,还高烧不止,瞧着…像是……,诶呀,不好说,不好说!盐水关的陈将军似乎不喜此事外泄,我也知道得不甚清楚。公孙大人此番既然带了太医院的查御医,正好可以替盐水关解一解燃眉之急呀!”   查御医在一旁听着,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他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也是人精,没有看到病症,怎么敢轻易说出听着像杨梅疮发作之症。   督军一行在均关逗留得并不太久,甚至都没有过夜,便急急转往了盐水关。   当他们前往盐水关时,因为靠近前线,所以董将军还带着兵马亲自前往护送。   督军大人们也欣然同意。   他们此番肩负重任,若是盐水关真像董长弓所言,时疫盛行,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那么他们便可拿出陛下的圣旨,阵前换帅,直接让董将军掌了帅印,免得贻误了军情。   当他们到了盐水关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不怪他们走得慢些,实在是盐水关的道路层层设卡,到处都是路障,大道几乎无行人。   据说大将军有令,大战之前,为防叛军渗透,方圆百里一律设卡,寻常人等不得靠近。   就算督军他们文书腰牌俱全,每过一处关卡也要重新核对,自然耽误了时间。   等过了五关六将,左大人看着一片肃杀的盐水关,还有远处隆隆的炮声,轻笑道:“这一路筛查,真是蝇虫都飞不进来,本官真是纳闷,为何如此严防,董将军还会得人来报,说盐水关军纪不严,燕莺不断呢?”   一旁的丛大人接话道:“均关离这里也远,许是董将军的部下看着均关营寨前多有红帐,便以为盐水关也是如此,不过此处炮火连天,那些风尘女子得多不要命,才能来此营生啊?”   二位御史大人一问一答,董长弓只能在一旁磨牙干笑。   他现在笃定了,那些被搜集来的女人不知什么原因,统统被轰撵到了均关之前,而且时间还拿捏得那么好,简直就是演给督军们看的!   不过盐水关的将卒染病的事情确凿无疑,他们在盐水关安插的眼线秘密来报,都已经死了三人了。   这几日虽然不得暗线来报,想必死得更多……   王爷此番计策巧妙,处处周到。他以前曾经在川中岳家那里得过一个药师,得了些冷僻的害人法子。   这个药师虽然已经被王爷灭口,但是那些毒方还管用,此番九凉草立此奇功,真是叫人欣喜。   杨梅疮又不是什么冷僻的病症,只要那些军中的郎中们被误导了,一旦下了相冲的汤药,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到时候这群督军们看到盐水关里暗病盛行的场面,希望陈玄将军的老脸能勉强撑住!   董长弓觉得胜券在握,所以左大人递话过来,他也半合着眼睛沉笑不语,故作歉意道:“许是我的部将们一时道听途说,陈玄上将军一向治军甚严,应该不会纵容部下阵前出入红帐。”   正说话的功夫,盐水关的城门半开,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将军大步而来。   原来是成天复代表陈玄上将军前来迎接督军入城。   当他们举步入城的时候,只见工事兵卒都在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并不因为督军的前来,而搞些列队的场面事情。   等入了大营时,陈玄将军刚刚与部将们分派了任务,就此起身迎接兵部尚书公孙大人一行。   刚一落座,公孙大人便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话里挑刺道:“陈将军,你也知道行军作战,就是在烧银子。你领兵在此围堵了多日,却一直不见攻势,这么损耗下去,朝廷可接济不起啊!”   像这类行军打仗之事,两位御史大人是插不上话的。董成功坐在一旁倒是温言补话道:“尚书大人之言,不无道理。陈玄兄,你虽然向来行军稳健,可面对叛军这等嚣张气焰,你万万不可灭了大西王朝之势啊!”   陈玄将军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成天复。在这些督军大人们来之前,成将军倒是跟他对了一遍词。   所以公孙大人和董长弓之言,尽是在成四郎的演练之中。   是以陈玄将军挑着眉道:“不知董将军面对此等局势有何高见?”   董长弓自是等着他这一问,自然开口道:“这群叛军本是乌合之众,只不过他们不知从何处得了趁手的火器,攻势凶猛。若是我执掌盐水关,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们的火器统统变成废铁一块!”   成天复听到这里,漫不经心地拖着长音道:“董将军竟然有此等妙法,何不说来听听?”   董长弓如今看着成天复就心里不顺畅,他跟慈宁王一样,都是在贡县的岳家入了干股的。   岳家盐行统管天下大半的盐市,每天进账的银子如流水一般,躺着赚银子得多爽利,有谁不爱?   可偏偏是这个弼马温的成天复,将贡县搅得天翻地覆,最后竟然将盐井尽数收回,就此断了川中的财路。   所以现在听成天复插言,董长弓连假笑都懒得维持了,只绷着脸道:“成将军,我同陈上将军说话,可没你插言的余地……”   成天复被董长弓奚落,倒也不恼,只淡漠地站立一旁,脸上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陈玄将军却将成天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后,道:“董将军,我问这问题不知是否妥帖?”   董长弓皮笑肉不笑道:“陈上将军自然问得,不过行军作战乃是各凭本事的事情,你可以问,但我此时之位,不见得要答你。不过我敢与督军大人们打包票,我若主掌盐水关,自然是有法子切断叛军的补给,让他们的铁器全无作用。”   他这话音未落,军帐里的陈家军的将士们突然闷哼着都笑出声音来。   就连陈玄将军的眉宇间也尽是奚落笑意,似乎对董长弓的狂言全不放在心上。   公孙大人的脸色一沉,对陈玄道:“陈上将军,你们这是何意?难道认为董将军是在吹牛皮?还是你们有什么更好的御敌之计?”   陈玄将军挥了挥手,止住了部将们的笑声,沉声道:“在下的御敌之计,就是继续在盐水关里窝上十日。” 第114章   公孙大人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道:“陈将军,你这是将我们这些督军没有放在眼里吗?如此消极御敌,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尔等的信任?”   就在这时,董长弓不紧不忙道:“陈将军如此,倒像有难处,我听说你军中有人生病,是不是病倒的人数太多,军心涣散,以至于溃不成军啊?”   陈玄将军皱眉道:“这话从何说起?将士们都吃五谷杂粮,自然也会有生病的,但是一般的头疼脑热,不过几日便好,怎么能说是军心涣散呢?”   就在这时,董长弓冷哼一声道:“事已至此,督军大人都亲临军营了,陈将军就不必隐瞒了吧?若是无事,你可敢挑开西北五十医帐的帘子,让宫中的御医查御医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成天复懒洋洋开口道:“西北的医帐设立不足七日的功夫,身在均关的董将军您居然连医帐的朝向数目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一直扎在盐水关里呢!”   董长弓虽然被人抓了言语破绽,却丝毫不见慌乱,继续皮笑肉不笑道:“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陈将军,你要知道杨梅疮可是会人传人的,若是有大批将士染病,他们整日同寝而眠,一锅吃饭,都可要传染上了。这等病一旦得了,人便虚弱无力,更无什么战斗力可言……你说天下百姓若是知道陈将军您率领的是一支杨梅疮大军,这……大西军旅的声望从何谈起啊!”   听到董长弓如此笃定地说出西北医帐的数目,还说了那些兵卒们得的居然是杨梅疮后,一旁二位御史大人的脸色都变了。   若是军中闹出这等丑闻,他们身为督军没有彻查清楚,兹事体大,这样的罪过谁也承担不起。   丛大人看董将军似乎在盐水关有内线,说得如此笃定,自然要闹清原委,亲自去医帐看一看。   可是成天复却立在了帐门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道:“陈家军自成军以来,为大西立下汗马功劳,全军上下在盐水关苦战月余,有些将士被火器炸得失去手臂,却依然咬牙坚守,不下前线,这些都是为国为家问心无愧的好儿郎,如今却被些莫名其妙的脏水迎头泼上,非说在前线苦战,出生入死的将士染了脏病,这是拿盐水关上下将士的声誉,往污水沟子里按!”   他起初声音不大,可是越说激昂,曾经率领孤军杀敌的年少将军煞气尽显:“所以……你们要看要查都可以,不过董将军,你得在这帐子里给我立下军状,若是你说的是子虚乌有,当如何给我陈家军上下赔礼谢罪!”   他的话音刚落,营账里的军官立刻横眉瞪眼,怒声高呼:“立下军状!立下军状!”   一群刀口舔血的汉子齐声呐喊,竟似炮雷翻滚!震得人心胆欲裂!   董长弓惊得后退半步,是又气又恼。   他深知陈玄的性子,那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人了。若是奉陛下圣旨而来,就是下旨赐死,他也会眼都不眨地立刻抹脖子自尽。   正因为如此,董长弓才敢肆无忌惮地跟着督军大人前来踢馆,因为陈将军懂规矩!   可是现在董长弓暗暗后悔:他怎么忘了,现在陈玄的眼前有成天复这龟儿子!   姓成的可不是什么省油灯,眼看着他如此咄咄逼人,若是真要做出什么忤逆举动来,可如何是好?   偏偏一旁的左大人也不是个东西,居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捻着胡子道:“成将军这话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董将军不如立了军状,这是非曲直,一验便知啊!”   董长弓的眼皮微微跳动,不过他笃定自己此番赢面很大,因为在盐水关的军医里就有他的暗线。   而且一旦九凉草的药性激发,毒性极重。军中已经死了人,剩下的人只要阵前负伤,继续用伤药,还会接连不断地出现类似杨梅疮的症状。   陈玄治军不严的罪名逃脱不掉!成天复这狗崽子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想到这,他半笑不笑道:“陈将军的手下动不动就叫人做赌,真是好大的架子啊!难道若是我说错,还要军法处置不成?”   成天复是个跟陛下都敢做赌的,有何不敢?他听了董长弓这么一问,面无表情道:“盐水关上下一心,抵御叛军,却被人如此泼脏水,敢随意造谣者,当罚军棍五十!”   董长弓觉得他这是在虚张声势,想要吓退查营,所以故意往前走了两步,挨近了成天复之后,故意鼻尖挨近挑衅道:“那若查出来了,成将军现在这般阻拦,算不算欺上瞒下,该被鞭挞一百呢?”   军中的铁鞭,鞭鞭入骨,能挨受五十下都是铮铮硬汉了。若是一百下,那都是将人往死了抽打的。   董长弓此言,简直是要人性命。   不过成天复却笑了,突然伸手抓起董长弓的右胳膊,与他响亮击掌道:“好,那我们就此赌定!击掌无悔!”   董长弓没想到成天复居然迫着自己跟他击掌,不由得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成天复瞟了一眼董长弓的手腕子,然后爽利地对一旁的几位督军大人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带路,还请诸位大人跟上,我们去医帐一探究竟!”   说着,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医帐走去。   等到了西北医帐,走进去了时,发现里面果然躺了一排排的兵卒,不过都是绷带缠头,要不然吊着胳膊,甚至还有被炸断了腿的伤病,显然都是刚从前线抬下来的。   那公孙大人朝着一旁的查御医抬了抬下巴。那御医连忙走过去,仔细验看这些伤员的四肢,发现他们虽然有些乏力,站不起身来,可身上的确没有什么红疹,毫无杨梅疮的症状。   看查神医摇了摇头,董长弓咬牙道:“这不过才是第一座医帐,还请御医查看得仔细些,再看看其他医帐。”   结果一行人一连游走了几处医帐,却都是身上负伤之人,并无什么染了脏病的兵卒。   董长弓暗暗咬碎了牙,疑心陈玄将那些染病的人给隐匿了,于是挥手叫来自己的下属,让他去寻军医里的暗探,让他出来指证。   不消片刻,那个曾经被知晚拦截住,曾经准备溜出军帐的军医被找了出来,跪在了诸位大人面前,半带哭腔道:启禀诸位大人,盐水关先前的确是杨梅疮盛行,甚至都死了三人了。可是后来,来了个貌美的女子,领着我们给这些兵卒洗肠灌药……然后他们就都好了,这些医帐里的,都是先前染了杨梅疮的兵卒啊!”   这军医也怕自己被董将军认为是误传了假情报,所以那话里也是带了委屈的哭腔。   查御医听了他这么说,又上去仔细验看了几个伤员,果然在他们的腹部,或者胳膊根儿处看到了几不可见的淡淡印记。   不过谁都知道,这杨梅疮病程漫长,治疗起来更是费时费力,哪有像这个军医所说的这般,灌汤药,洗肠子,几日就好的?   董长弓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可是事已至此,只有咬住这点不放,坐实了陈家俊军风不严的把柄。   于是他冷声喝道:“什么貌美女子,军中怎可出现女人?”   董长弓自觉抓了把柄,可细问那女子叫什么时,竟然只听到“药娘娘”这么荒诞的称号。   再一问时,成天复一脸恭敬地朝天作揖道:“军帐中的人晨昏颠倒地忙碌,那些伤员也生死一线,都说自己昏昏沉沉时,看见天上的菩萨显灵,降下一位天仙般的药娘娘救治他们……哎,这说来也怪,药娘娘显灵之后,果然是众位兵卒伤势大缓……此乃天佑大西,降下神迹!若战事结束,当率领百姓为药娘娘塑金身,盖庙堂……”   董长弓觉得自己真他妈听够了怪力乱神!   所以他朝公孙大人使了一下眼色,那边立刻心领神会。   只见公孙大人绷着脸打断了成天复的话,冷冷道:“既然查御医发现了病症迹象,便说明此事确凿…… 陈将军,你如此拖延战机,又懈怠属下,让他们感染了不耻之症,如何还能成为一军之统帅?盐水关干系到朝廷社稷,万万不可懈怠分毫,今次我们带来的陛下手谕,盐水关主帅要换成……”   公孙大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成天复突然走到了董长弓的身后,一把再次抓住董长弓的胳膊,然后大力扯掉了他的衣袖子,扬声问道:“查御医,您看看,这杨梅疮毒发的症状,可是这样的?”   众人闪目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董长弓的右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渗人的红斑!   就连董长弓自己也是大吃一惊。他这两日陪着钦差赶路来到盐水关,一直在车上和衣而眠,自然未曾注意自己的胳膊。   只是今早起身时,觉得额头隐隐发热,还以为自己因为赶路而着凉了呢!   他的胳膊……怎么……怎么会变成这般样子?   查御医上前看了一眼,顿时色变,小心后退,用巾帕捂住了口鼻,小心问道:“董将军最近可身有不适?接触到了……什么不洁的女子?”   而几位钦差大人也是纷纷后退之后,面面相觑。   公孙大人都傻眼了。他方才原本时准备宣布陛下圣旨,将盐水关的军权移交给董大人。   可是现在董大人喊了半天,原来他自己倒先得了杨梅疮!   那胳膊的红斑密密麻麻看着都渗人,这叫他怎么颁下圣旨?只怕回去之后,也要被丛大人和左大人参奏一本,直达天庭,惹得百官哄笑啊!   董长弓的脑子也在激烈地运转,他实在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无故起了红斑。   这次复兴大计,他与王爷策划多时,自然慎而又慎,又怎么会阵前带着女人?   他不敢相信地使劲蹭着胳膊,看看那红斑是不是沾染上去的,可就在蹭着胳膊的时候,突然一眼看到后胳膊肘有一处细细的血痕。   他微微一愣,看着这结了血痂之处,一时想不起此处是怎么划伤的……   可就是这伤口周围的红斑最多……   一时间董长弓如被雷劈一般,突然想到了之前,为了迎接督军到来,他视察围墙修补的时候,被几个毛手毛脚的兵卒用木头刮破了衣服……   一旦想通,这脑子里的霹雳惊雷便一个个炸响。董长弓笃定自己被人设计了,正掉入别人挖下的无底大坑里!   他瞪着慢慢涨血的眼,紧盯着也捂着鼻子后侧的成天复,想开口痛骂他害人,可是一旦说出,岂不是要捅破了绿玉膏药的隐情,说不定会牵扯出自己和慈宁王才是污蔑陈家军的军威,害死三个兵卒的真凶?   所以这话是打死都不能说,如此一来,他只能百口莫辩,怒声反驳道:“我军营里连个母猪都没有,老子上哪里睡不洁的女人去?”   成天复悠哉道:“那可不一定,我听闻均关的军寨之前,如花海争艳,那些风尘女子都说均关的军爷出手阔绰,便如蝇虫嗅闻臭肉,驱散不掉……也可能是董将军您的贴身侍卫出去狎妓,回过头来,又传给了您……”   “你他娘的放屁!”董长弓现在是被人用漏斗往嘴里灌粪,恶心得都他妈升天了。   现在听着成天复说着和他之前相类的说辞,分明是刻意学他!透漏出这成天复也在均关里埋有暗线。   那几个兵卒肯定受了姓成的指使,用沾染了绿玉膏的木头故意刮伤了他的胳膊。   而让他一时大意,就此正中了圈套,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被认作了杨梅疮,马上就要到手的帅印就此滑了出去。   想到羞恼之时,董长弓抑制不住怒火,突然拔出佩剑,要去刺一旁的龟儿子成天复。   可惜成天复武艺高强,早有防备,只两根长指夹住了剑刃,反手巧劲使出了小擒拿的招式,几下子就卸下了董长弓的长剑,反手就将他压在了腿下。   董长弓的侍卫们也拔兵刃,可还没来及动手,就纷纷被涌进来的兵卒用长刀架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成天复用夺下的剑刃拍着董长弓的老脸道:“董将军,你也太输不起了吧?不就是输了赌约吗?五十军棍,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董长弓咬牙切齿道:“陛下的圣旨已下,尔等敢不接?公孙大人,你快些颁布陛下的圣旨!”   “这……”公孙大人被眼前的阵仗惊到,待缓过神来正要颁布圣旨时,左大人却开口说道:“公孙大人,按照惯例,陛下督军都是双旨而行,一道是嘉奖酬军令,另一道是惩戒撤职的旨意。当依着将军们的阵前表现,见机行事,以免延误军机。所以督军责任重大,当秉公处理。不知公孙大人此时要颁布哪一道圣旨啊?”   公孙大人咬牙道:“成天复以下犯上,如此冒犯董将军,而且陈将军贻误军情确凿,消极备战,依着二位大人的意思,难道还要嘉奖他们吗?”   陈玄将军这时出声道:“成将军不得无礼,虽然是董将军一言不合,突然拔刀刺你,但你也不该将他的脸按在泥地上,有我在,他还敢伤人不成!”   说完表面申斥成天复,实际暗损董长弓的话后,他又转身对三位督军道:“董将军先前不也说了吗?只要截断叛军的军火补给,那么再厉害的火器,也成了废铁一堆。成将军早就十几日前,一举端掉了□□的三清门的窝点。扣下了弹药无数。只是叛军还有库存,所以我才说出须得按兵十日之词。只要他们的弹药耗尽,那么便是纸糊的老虎,我定以逸待劳,将这伙叛军消灭殆尽!”   此话一出,左大人率先高声道:“此法甚妙,竟然跟董将军的法子不谋而合,大西有二位将军,真是陛下之福,天下苍生之福啊!不过既然是这样,成将军替陈玄将军立下奇功,更无阵前换帅的道理了,不然陛下知道了,也有要责怪我们二人乱传圣旨了啊!”   公孙大人一时无言,讪讪而笑,没法再拿圣旨压人。   听到陈玄说到叛军的弹药被堵截,尤其是“三清门”被剿灭时,还被成天复压在地上的董长弓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清门的这笔买卖做得隐秘,如何会被成天复知道的?他既然堵截的军火,会不会知道了慈宁王爷在中间所起的作用?   一时间董长弓的心里乱极了,他陪伴三位督军大人前来盐水关,也将自己的兵马带到距离盐水关不远的下水村。   可恨自己现在不得脱身,不然陈玄此时发难,大不了便一拍两散鱼死网破!   所以当成天复终于松了手,让他起来的时候,董长弓的脸也是阴晴不定,紧紧盯着成天复。   成天复一脸镇定地问董长弓:“将军,您这病不能拖了,请问查御医,像董将军这样的病状该如何医治?”   查御医是随着公孙大人而来,原本就是看护着三位领了皇差的大人的身体的,哪里知道里面的弯弯道道?   所以听成天复问,查御医立刻开口道:“当以专治杨梅疮解毒汤煎服,如此月余方可见效。”   在医帐里一直默默伫立一旁的章锡文听了,立刻呈上一纸药方,对查御医道:“请御医看一看,这个解毒方子可有不妥?”   查御医接过一看,点了点头:“此乃正统方子,跟老朽的方子也几乎一样。”   章锡文长出一口气道:“查御医这般说,那小的就放心了。因为就是军中的郎中之前也正用这方子医治兵卒,可是兵卒正症状恶化,甚至有三位不治而亡。小的惶恐,一时斗胆,觉得这些兵卒并非杨梅疮,而是其他的水土怪病,于是便用了水疗法,竟然大有疗效!所以小的想斗胆提醒董将军,您是打算按杨梅疮治,还是采用水疗之法呢!”   董长弓瞪起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杨梅疮,可是如果说不是,那也间接承认了盐水关从无杨梅疮。   但若咬死了是杨梅疮,那他自己的官誉尽毁,岂不是让陛下认定了自己阵前荒淫,不务正业?   而且王爷所得的九凉毒草的方子里,还真没写什么解毒的法子。董长弓现在经受了多重打击之后,只觉得高烧袭来,耳鸣声阵阵,竟然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地晕了过去。   等悠悠醒来时,还听成天复那龟儿子在给查御医出馊主意:“太医若是不信我军中郎中之言,不妨先照着杨梅疮给董将军医治,若是董将军也有了中毒之症,再改为水疗也不迟……不过这药材,最好是御医您自带的,也免得董将军一旦有了马高蹬短,诬赖是我军中药材不好……”   董长弓心里一急:他妈的,这厮是准备误导御医将自己往死里整治啊?一旦喝了解毒汤,必定毒发,他年岁也有一把了,谁知道能不能挨过去?当下立刻急切道:“不必!我这就是地方水土不服……就……就照水疗之法诊治!”   成天复正等他这一句。   出问题的药膏乃是之晚的章家表哥所配,若是董长弓借机发挥,说是盐水关军中药物有问题,那势必牵连章家表哥,更要牵连负责调配军资的太子。   所以成天复这是用命在逼迫董长弓,以此地水土有问题来盖棺定论。   毕竟均关的药材军备,并非太子筹集,若是董长弓也犯病,只能用当地水土害人生怪病来解释了。   免得王爷一党再事后发挥,以此来坑人。   于是董长弓因为起了病症,就此被困在盐水关的军营里被反复灌肠清洗。   只是他先前并未服药,却也用胰子水灌肠的法子,其实大可不必。   但是成天复私下里嘱咐了章锡文,多给董长弓灌上几次,于是董长弓入了盐水关之后,便吊起了胰子水,吐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等他又被灌了利尿的汤水一遍遍地往茅厕跑时,终于抽空好好想想他来到盐水关后掉入的这些坑洞了。 第115章   依着董长弓看,这成天复未必知道三清门与慈宁王府的关系,不然他也不会让军中的军医给自己诊治,不得立时捆绑起来?   不过自己身中九凉草之毒,便说明这诋毁盐水关军威的事情已经败露了,所以还是要及时知会王爷早做准备。   不过这密信也不能写得太露骨,免得落入人手大作文章。   所以董长弓想了又想,只写下了:“江口生意不畅,货物清缴,早做打算。”   这话里的意思,王爷一看便明白,只要别暴露出跟三清门的马脚,王爷也可以撇清关系。   他又细细交代了心腹一番之后,让他将密信缝在鞋垫子的夹层里面,这才让他借口去联络城外驻军,出城去回到均关后再飞鸽传给京城王府。   只是想到与王爷这一番精心的布置全然打了水漂,董长弓的心里一时恨极了。   他昨日要走的时候,成天复甚至亲自带人围住了他的兵营,说董将军的病不能见风,便跟月子里的妇人一般,须得安心静养,若是哪个让董将军见风,那么便军法处置。   现在陈玄借口着他病重不好挪动,将他扣在了盐水关里,就算城外有兵马也是投鼠忌器。   当章锡文又拎着满满一盆胰子水进来,准备用漏斗羊肠灌水给他洗肠子时,董长弓觉得自己脸颊都疼,又忍不住干呕起来,一时隐隐生恨: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让这么好的计策落空了?   还有那个貌美如花的药娘娘,到底是个什么鬼?   可惜那内线在人前跟他对词之后,便再不见踪影,想来也是被成天复给处置了。这满大营并无女子身影,董长弓就算想一探“药娘娘”的究竟,也不得入门了。   因为就在盐水关闭门关狗之时,知晚她们早已经踏上返程归路。   再过些日子,盐水关便是大战在即。   知晚原先是不想走了,她此番来到盐水关,与成天复相聚竟然连两日的时间都没有。   那震颤地皮的炮声阵阵,让人心悬,她想离得他近些,所以就在成天复让她走时,她一时心里闷气,赖在他的军帐不走。   可成天复坚决不让,就跟小时申斥她顽皮一样,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有入赘进你家,你就得听你表哥的!乖,回京城去,你的鸳鸯枕头,被面子做做样子也得亲手绣两针吧?总不能觉得招了入赘的女婿,便两手空空,什么都不准备了吧?”   他说得轻松,可柳知晚却笑不出来:“说得像我立刻要嫁给你似的……你在陛下面前吹过牛皮,若是不能赢下……”   说到这时,知晚竟然说不下去了。从小无依的成长经历使然,让她凡事打算的时候,先把最坏的结果考虑在前。   可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愿意想他落败的情形。   知晚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给那些军帐里的伤病缝线包扎,可是想到若断了胳膊腿的是成天复,那般俊逸昂扬的男儿从此身残甚至送命……顿时眼泪如抖落的豆粒子,簌簌落落停歇不下来。   成天复原本还等着知晚奚落她,可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她却哭了出来,登时心柔得若丝绸一般——晚晚心疼他,生怕不能嫁给他呢!   抱着怀里馨香柔软的小表妹,成天复也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真的该娶老婆了,一刻都不能等了……   在这军帐里,只他们二人,所以他便紧紧搂住了她,轻声说道:“没有若是,你放心,我可不会大吹牛皮吹跑自己的女人。你在京城等我,我定然娶你娶得风风光光!”   知晚抹着眼泪,尽量屏住了哽咽,其实她也知自己不能久留了。   太子依着她的献计,很快筹集了新药。这些药材已经陆续送来,盐水关供给暂时无后顾之忧。   她能做的也就是快些离开此地,让成天复可以毫无顾忌地投入战斗。   所以当董长弓跟督军大人一路入关接受层层盘查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引着从小路绕行,回到了官道之上,继续由陈二爷的人护送,一路回转京城。   这一路归程依旧山高水长,原本不必像来时这般的急切,走得也略慢些也可以。   前线战况如何,也只能在赶路时,听些地方百姓的传言。   那些军事详情,百姓们自然不会知道,可民间的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一向厉害,各中版本的盐水关激战也层出不穷。   一时是盐水关守军抵御不住,被叛军的炮火轰了大半,还有影传叛军大发神威,竟然杀了陈玄将军,马上就要直下冲击京城。   总之听得人心里没底。知晚也知道这些百姓谣传不靠谱,如此一来,她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听到确凿的战报。   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知晚回到羡园简单洗漱一遍,跟舅舅和舅妈报了章家表哥一切平安之后,就准备回盛家探听消息。   祖母在秦家有兵部的人脉,一定能知表哥的消息。   等到了盛家时,才发现祖母她们不在,一问之下才知,祖母带着姑母桂娘,还有王芙和一对龙凤胎回叶城去了,只剩下了盛书云和盛香兰两兄妹在府里。   盛书云最近领职入了翰林院,虽然只是个编修,但也算是领了差事,正好在王芙父亲王大人手下办差,王大人最近高升一品,也算是四品有头脸的,照拂一下女儿的继子也是应当应分。   知晚觉得这不年不节的,祖母她们回老家很奇怪。   香兰撇嘴道:“没办法,近日上门求情的人多,我祖母怕姑母难做,说错话,所以干脆寻了回老家静养的借口,带着姑母去了乡下。不过母亲怕祖母年岁大,姑母一人照拂不来,所以便陪着一起回去了,等祖母安置下来,她再回来。”   她说这话时,是一脸喜色。   虽然她身边还有教养的婆子看护着,可是像这中府里无人管束的日子,真是惬意!所以当初祖母要带她一并走时,她以应下了好友生辰聚约,不能无故爽约为由,终于是留下来了。   知晚摇了摇头,祖母虽然总说是儿子盛宣禾娇宠坏了盛家的女儿,其实祖母在教养子女时,也是心大的,有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惫懒,竟然贸贸然将香兰一人留下,虽然家里也有书云相伴,而且嫡母马上就能回转,但也实在不妥。   香兰最近也不怎么在府里,每日都是大小茶宴不断,心都有些玩野了。不过这两天倒是罕见地老实留在家里,还让弟弟告假,在家里陪一陪她。   知晚一边接过丫鬟的递茶,一边问:“什么人来求情?”   香兰飞快地瞟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不是说你只是去了外地查看铺子吗?怎么成表哥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盐水关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   知晚的心里一沉,脸上都要微微起白了,这才听香兰说道:“原来慈宁王府世子妃的父亲董长弓与叛贼勾结,证据确凿!据说当时,事情败露的时候,陈将军只是打了董长弓五十军棍,可董长弓记恨在心,竟然命人刺杀陈玄上将军,还有表哥和三位督军大人。只不过表哥武艺高强,击杀了刺客,可是陈玄将军负了重伤,只能临阵托付帅印,让表哥掌了军权。”   知晚听得眼睛都瞪大起来,她离开盐水关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香兰又接着道:“那些日子,几位督军不敢擅自回京,只能阵前提送奏折。董映珠那几日简直都要将姑母的门槛踏平,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群同姑母沾亲带故的人前来求告,说她爹爹冤枉,求着姑母给表哥写信,将她父亲押回京城再审。”   知晚知道董映珠的意思,只要能将董长弓押解回京,自然有斡旋之余地。她父亲毕竟也是有功之臣,若是再能辩驳一番,说不定又能像以前一样起死回生。   也难怪祖母急着带姑母回乡下,这样的泥坑子,可不是姑母那等耳根子软的人能沾染的。   “那……董长弓有没有押解回京?”   说到这,盛香兰依然心有余悸道:“听闻因为朝臣纷纷给董长弓求情,陛下也就发了圣旨要将他发回京城再审……可是表哥真够狠的!竟然赶在圣旨之前,就将董长弓斩首在了军旗之下了。就是昨日,那尸首刚送回来,算是回了陛下的圣旨,听说董映珠都要哭死在宫门前了。”   盛香兰原本茶宴戏耍得甚欢实,可就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儿,吓得她都不敢出门了,生怕遇到索命的董家人,再把表哥的血债算到她这个表妹的头上来。   “你说你能想到表哥是这般铁血手腕的人物吗?那董将军大小也算是个将军,他怎可连问都不问陛下,就此刀斩大将?人家可是世子爷的岳丈,并非无品无阶的百姓,这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办?陛下不会降罪给表哥,再牵连我们盛家吧?姐姐,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回叶城去躲一躲吧?”   知晚听了却一脸坦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表哥既然承接帅印,主管大军一切,他董长弓若是身在盐水关之内,触犯军条,通敌卖国,行刺主帅,就是五马分尸甚至凌迟也不为过。只砍了他的头,倒是轻了。”   香兰本以为知晚会像她一样,吓得不知所措,可没想到她竟然眉梢都不动一下,冷冷说出这些话来。   什么凌迟分尸的?听着都发怵!她竟然一脸无所谓地说出来……香兰以前总纳闷自己为何怕这个假姐姐,现在算是闹明白了。   她的骨子里跟那个表面斯文的成表哥一样,都带着一股子敢冒天下大不韪的狠绝!   就是给一把刀,逼急了他们就能杀人的那中!   香兰赶紧喝了一杯水,吸着冷气道:“姐姐,你说得也太狠了!”   知晚却觉得自己说得太轻巧了。没有去过战场之人,哪里会想象到在前线浴血奋战,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将士疾苦?董长弓的所作所为诛灭九族都不为过!   表哥阵前砍死他,就是不希望这等国之蛀虫再有死灰复燃之际。表哥说得对,既然是发生阵前之事,自然阵前了结。   一旁的书云听了长姐的话,却连连点头:“还是大姐看得通透,我二姐还因为这事儿吓得不敢出去玩,推掉了好几个帖子呢!”   香兰看他揭短,不由得又一瞪眼睛。   知晚知道前线并无败像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就是不知道表哥又做了什么,竟然逼得董长弓狗急跳墙,图穷匕见。   知晚从香兰这也打听不出详情,便去见一见太子妃的,为了遮掩自己出京,太子与太子妃也费力不少。   到了东宫时,太子妃生下的小儿最近有些胀肚,正好也让知晚给推拿一下。   知晚以前在叶城时,有帮着嫡母照料着龙凤胎的经验,对于小儿推拿也很娴熟,将粉嫩的小龙孙面朝下放好,手抹了香油便开始轻缓揉捏小儿的后背。   小龙孙被按得舒服,歪着头吐泡泡。太子妃在一旁笑着道:“这皮猴就服你来按,别人按就跟毛球一般,拱着不让呢!”   二人说笑一番后,待皇孙按得舒服哄睡着了以后,太子妃让奶妈将孩子抱走,便跟知晚私下里说了说前线的情况。   原来那董长弓当初私送给王爷的那一封信,半路就被成天复的人截去了。   依着陈将军的意思,是要一并呈给督军,由着他们回去跟陛下禀明。   不过成天复却跟陈将军道,阵前事,最好阵前了。当兵的拼的是刀枪锋利,跟朝堂上的那些乌烂事情扯皮不起。   若是从前,陈玄是绝听不得这等自作主张之言,可是现在经历了杨梅疮之祸后,他觉得成天复说得有道理。   这事儿得亏是成天复的表妹一路冒死来报,不然的话,岂不是盐水关上下将士要蒙受不白之冤,整个陈家,连同太子与太子妃都要跟着抬不起头做人。   于是陈玄干脆放权,只让成天复自己斟酌着办。于是便有了后来在围堵清缴叛军辎重的时候,发现董长弓亲手书写的密信一事。   当初董长弓怕信被人搜去,写得是语焉不详,就连收信人也没有。只一句“江口生意不畅,货物清缴,早做打算”。   这原也让人拿不住把柄,可偏偏出现在了叛军的辎重里,加之成天复端了三清门的埠头窝点,清缴了大批火器补给,一下子就变成了铁证如山。   再加上三清门的人也交代有京城权贵联线,通过他们暗中资助叛军,明线暗线一时间全都兑上了。   所以成天复当天就将董长弓拿下,当着三位督军的面儿来提审。   董长弓死不承认,只说成天复在诬赖忠良。而公孙大人也在巧舌如簧,替董长弓开脱。   案子审到这里,若是没有别的意外,又要被做成无头冤案一场。   可偏偏这个节骨眼儿,成天复突然提出之前做赌欠下五十军棍的事情,不由分说,当着众位兵卒的面前,打了董长弓足足五十军棍。也许董长弓不够脸面,后来便出了陈玄将军被刺的事情,那刺客行刺时,嘴里还高呼着“若不放董将军,便要了你的狗命”一类的话。   结果行刺未成,刺客逃脱。陈玄将军,臂膀都被削下一片肉来,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算是彻底将董成功□□的罪证给坐实了。   陈将军不能处理政事,重伤昏迷前将一切全权交由成天复处置。   于是成天复便按军法,在圣旨传来之前,在三军面前,将董成功挥剑斩首。   他的那些属下见董长弓身首异处,也是吓破了胆儿,一时间又将董成功到处收罗烟花女子雇车运往盐水关的事情抖落出来。   如此巧于心机,只想着如何夺权的罪证条条状状写成厚厚一本,只待三位督军大人带回去呈给圣上。   太子妃如今完全是拿柳知晚当成了自己人,她也知道知晚刚从盐水关回来,替自己的四叔公陈玄解了大围,所以对她也也没隐瞒,便说了前线的战事。   知晚听着却觉得不对。   那董长弓竟如此愚蠢,居然在这样的节骨眼下,派刺客去行刺三军统帅?   太子妃听了这话,含笑不语,意味深长道:“我四叔公昏迷不醒,难道还有假?”   柳知晚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猜测,这大约便是苦肉计一场。   督军在关内,陈玄将军受伤肯定不能做假。   但是他说不定是豁出去自己的一条臂膀,也要剪灭掉慈宁王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太子一系与大皇子慈宁王之间的博弈。这是兵不血刃的沙场。稍有迟疑,便失了先机。   若是将事情摊开,在外人看来,成天复倒显得缺心眼儿了,竟替陈玄将军做他想做而不能做之事。   毕竟陈家也算是外戚,跟慈宁王也算亲戚,若是由陈玄下令,杀了慈宁王的亲信兼亲家。闹到了皇上那边,脸面上也过不去。   可成天复却不同。   他是谁?是几次三番言语冲撞了陛下的楞头青,是曾经被发配到川中当七品知县的孤臣。   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做起这脏活来也全无顾忌,自然比陈玄更加合适。   所以太子妃说到后来心里也是略有歉意,温和说道:“此番成将军忠肝义胆,扫除奸佞,只是怕陛下那边会怪罪于他。若是受了牵连,只怕你们的婚事……”   知晚却微微一笑,出言说道:“表哥做事,都依着法纪。那董长弓的罪,哪一样都不算冤枉他!陛下……又非昏聩之君,自然能明辨是非。至于受不受牵连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大不了辞官不做,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这番未婚小姑娘养汉子的豪言壮语,让太子妃也一时失语,回去跟太子学时,太子倒是颇为羡慕道:“成卿有此红颜知己,这辈子也算足矣。”   如今三位督军还在路上,可是关于董长弓的条条桩桩,已经通过回调的兵马,陆陆续续传到了朝堂上来。   当初陛下委派督军时,有两位御史跟兵部侍郎同往,那两位御史都是陛下的老臣,也是秉正之人,待回来时,必定会主导御史们的言语风向。   太子并不担心成天复被弹劾,毕竟他阵前斩将,有法可循,朝中的文武也干涉不得。   最重要的是,他杀了董长弓之后能不能力挽狂澜,拿下失地迎州!   柳知晚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人若想做些狂妄的事情,就得有狂妄的资本。   所以成天复杀了董长弓并不打紧,但要紧的是,他能不能一力承担下盐水关调度重任,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京城里等待的日子,便显得尤为漫长,一转眼,才过去了两个月而已。   柳知晚也不怎么出府,让凝烟替她挑了上好的红绸与绿绸的被面,然后选了好看的牡丹与鸳鸯的花样开始绣喜被。   成天复说她有空手套“郎”的嫌疑,她也得表一表诚心,至少准备些绣品出来。   所谓红男绿女,这喜被子也要成双成对,薄厚四季的一共准备六套。   这可费时费力,也怪难有钱些的人家都是招了绣娘来做。   可是知晚如今并无订婚,贸然招绣娘进来绣喜被子,定然遭人非议。所以她打算亲手绣出自己成婚那日铺用的,余下的,就在京城绣房里,匿名交定银子定下就是了。   而且做这类枯燥单调,又不容分神的活,能分分她的精力,缝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躺在床上能睡得快些,不用分神再去想盐水关的冷风寒苦,烽火连天。   这些日子里,据说那董家人跟疯了一般,四处动员人脉,要在朝廷上咬死成天复。   香兰有次出去时,不巧看到了董映珠,当场就被她毫不留情面的痛斥骂哭了。   她虽然在家里嘴巴厉害,可就是个窝里横,被董家人欺负了,便哭哭啼啼地来找知晚告状。   知晚听了浑不在意,一边绣着花边,一边说:“嫡母不是回来了?你也少出去,在家里帮着带带弟弟妹妹,若闲得无聊,就邀请些要好的姐妹,来我的院子里玩。”   香兰一听这话,有些恹恹道:“你还当你的园子香呢?死了那么多人,别人看你的宅子都冒黑气……你也不请些高僧来做法事冲一冲,真是可惜了这园子了……”   说完这话时,她盯着知晚手里的红帕子看。   因为香兰来了,她倒没有绣喜被,不过绣着的大红巾帕,怎么看也不像日常的穿用。 第116章   香兰哭够了,撇嘴道:“你还有心准备这个?这是攒嫁妆呢?京城里哪个敢娶你?你命硬的事情,宫里的娘娘们都知道了。成家大房那边有次在私下的茶宴里还笑话着说,你这个盛家捡来的丫头是要老死在府里呢!”   知晚心情甚好地展开帕子看了看,微笑着道:“你都说了我园子晦气,便备些红色喜庆的冲一冲。再说了,女儿家都是要嫁人的,找不到好的,我就凑合凑合算了。”   香兰一翻眼睛:“若是这般,那就让祖母在叶城给你找个翻田的农夫得了!还凑合凑合?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的婚事又被连累了。祖母她们不在,我的青春便要又荒废一年。”   知晚笑着道:“耽误不了,家里原先不是给你看了吗?就是成表哥的同窗,人品才学都好,可是你嫌弃人家是穷酸书生,看不上眼。”   香兰想了想,小声道:“我才不要没家底的穷书生呢,若是像嫡母的爹爹那样,苦熬到六十才是个区区四品,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时,她低头抿嘴笑,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搅动手帕美滋滋的,也不再说话了。   知晚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钟意了什么人。   可是问她,她却不说,只说这两日在茶宴上结识了位随舅舅从外省入京的林姓小姐。   再细问时,香兰便美滋滋地说那位林小姐有位哥哥,生得一表人才,最主要家产不菲,跟成表哥一样,也是家底殷实的商人之子,这次入京便是准备考学。   香兰对于姑母说自己不配她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看这样子,是准备找个任何方面都比肩成天复的富家子弟。   看来香兰如今年岁大了,也变得脚踏实地,倒没有一门心思地去想着攀附侯门,只想赶紧找个吃穿不愁的人家,若是未来的夫君争气,考取个一官半职,只要为人处世比成天复强,那么她就可以在姑母的跟前翘起下巴了。   可恨她与林家小姐交情正浓的时候,却出了董家这档子事儿,香兰心里能不急吗?   知晚听得云云雾雾的。不过这等子私下结交可不靠谱,她正待出言准备提醒香兰时,外面的进宝一路咚咚咚地奔了进来,喘着气儿高呼:“小……小姐,捷……盐水关大捷了!”   听了这话,知晚和香兰都腾得站起身来,知晚一脸惊喜,让进宝缓一口气,好好地说话。   原来刚才进宝上街去给知晚配线,听到街上有人骑马一路敲锣,大声嚷嚷着:“盐水关大捷!陈将军成将军收复迎州!”   进宝怕听错了,跟着那马儿跑了足有半条街,又揪着路人确认无疑后,这才连忙跑回来给小姐送信。   香兰听了先是高兴了一阵,然后又讪讪道:“这么说,成表哥要回来了?该不是回来领罚,又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吧?”   知晚却欢喜地坐下,然后对香兰道:“从今儿起,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出街了,不会再有人拦着你骂了。”   知晚说得没错,迎州失地收复之后,那街巷茶馆里到处都在颂扬着成将军的神勇,这位年纪轻轻,文武全才的探花大将军的诸多事迹都被挖掘了出来。   譬如六岁时救落水的孩童感动神灵,七岁时遇文曲星赠笔,从此开蒙笔下生花,还有在贡县时勇斗当地恶霸,为百姓申冤昭雪,乃堂堂盐青天。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   就在这时,陛下宣卢医县主入宫觐见。   顺和帝最近又显老了许多,一双眼儿近乎埋入了深深的皱纹里,可是偶尔间精光乍现,并非老到昏聩。   在后花园子里,他躺靠在藤椅上,一边指挥着几个太监侍弄新得的牡丹名种,一边问知晚:“你应该也听说了,成天复那小子之前又逼着朕做赌,想要入赘到你的柳府去。朕原想着,他一个小小武将,若是入赘给县主,倒也般配。可是现如今,迎州大捷,满街都是夸赞成将军神勇,乃大西第一功臣的。百姓都在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战神转世,看他这样子,是要一飞冲天的。就怕他这仕途一顺,对婚事的期许也要变得高些。你一个姑娘家可要想清楚了,这样神勇的赘婿,你能不能招得起?”   陛下这话问得和婉,便如关心晚辈的寻常老者一般。   可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闲着无事,如女人一般操心着她一个小小孤女的姻缘幸福?   柳知晚被陛下赐座,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檀木茶台,行云流水地给陛下沏茶。趁着这功夫,她琢磨着陛下的话,觉得话头不对。   最近京城里的确有许多成天复的盛赞之言,可是阵前换帅,普通的百姓如何知道?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捧杀成天复一般。   一个武将立功,固然是好事,可是如今成天复俨然已经功高盖主,此时若是有人再提及他阵前私斩董长弓的事情,陛下的心能会舒服?   所以她心中想罢,便若无其事地低声道:“什么神勇?不过是替了陈将军月余的差事,若无陈玄等众位将军的铺垫,只他一个,估计早被炮火蹦上天,找神仙讨要战神之名去了!”   陛下听了这话,淡淡道:“成将军做事雷厉风行,的确是比陈卿要利落许多,难怪他能做成许多大事。”   柳知晚却摇了摇头:“他就是个傻子,只是想着替陛下分忧,做些讨人嫌的事情罢了……”   “哦?这是何意?”顺和帝听了这话,倒是感兴趣地欠了欠身子。   知晚低声道:“成将军以前就曾经跟我提起过,为人臣者,不该只从主君那里求得富贵荣禄,那便失了臣子的本分。为臣者当学会替陛下分忧,甚至替国君承担骂名。”   顺和帝失笑道:“做臣子的如何替国君挨骂?”   知晚毫不犹豫道:“他倒是曾经跟我讲过贤臣晏婴的故事。说是齐景公寒冬修筑高台,不许徭役停工,使得许多人挨饿受冻。晏婴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谏景公念及苍生辛苦,停下修筑高台。当景公下令停工时,晏婴却闲着生事般跑去高台那里,执鞭打骂那些做工的人,说他们不干活偷懒。惹得人人痛骂晏婴是在为虎作伥,与景公是一对混账君臣!可是就在这时,齐景公的停工令传来,一时人人感激涕零,盛赞国君,而憎恨晏婴。”   顺和帝当然知道这一段史,绷着脸道:“你是说,你表哥是以德行修补国君错失的晏婴?”   知晚坦然一笑:“他哪里有晏婴先人的本事?不过是琢磨着捡拾些别人都不爱做的事情做,省的麻烦陛下就是了。”   “哦?他做了哪些?”   知晚跪下将茶水奉上给顺和帝后,语气平和道:“去川中收盐井,到盐水关辅佐陈将军,还有……就是阵前依着军法处置通敌之臣,不都是些讨人嫌的差事吗?”   听到这,顺和帝脸色一沉:“大胆,这些国事,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妄言的?”   陛下震怒,换成一般的人早就惶恐不安了,可是知晚却依旧一脸镇定地跪在地上,甚至带了些悲愤道:“臣女知道不该说这些,可就是这么一个傻子,居然还有不明就里之人夸他什么文武曲星下凡?依着我看,就是心眼没带全便来急急投胎。从小到大,他都是一门心思热忱的待人,可是到头来,亲爹不疼他,陛下也看着他生气。他只想着军法,不想人情,居然没等陛下的旨意,便斩杀了董将军。他难道不傻?不知道董将军犯的那些罪过乃是天难饶恕的?非要自己污了手去惹这样的腥臊,害得盛家的香兰表妹这些日子都吓得不敢出门。我若再不要他……他……还请陛下饶恕了他,我自带着他回转乡下,种田耕地的过日子就是了。”   说到这里,知晚竟然眼泪哗哗流下,一副悲戚表哥孤老终生的样子。   她说这话时,全然身陷情网的小女儿做派,一心痛骂着情郎的不成器,说起话来全无顾忌。   不过顺和帝听在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思量了。   知晚有一样正说在点子上,这个董长弓的确不能留!三位督军虽然还未回京,可是陈情奏折已经纷纷送到。   虽然三个人陈情角度各有不同,但顺和帝一眼便能看出,这个董长弓为了争权夺利,做了不少龌蹉手脚。   而他敢如此肆意妄为的背后,是谁撑腰?   顺和帝心知肚明。这人若是活着回京,自然少不了掩盖罪证的推诿扯皮,吵吵闹闹……所以他死得倒也甚好。   顺和帝老了,也厌烦着朝堂上群臣的熙熙攘攘,从这点上看,成天复的确是个有担当的,愿意为国君做些脏活的晏婴贤臣。   今日顺和帝晨起时,听身边的太监闲话街上对成天复的溢美赞扬,原本心里甚是不舒服,觉得小子张扬的德行丝毫未减,缺少历练。   可是现在听着知晚红着眼圈,恨铁不成钢地骂成天复是傻子,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慢慢消融。   成天复是个人才,为官之路的确也坎坎坷坷。如此做事略带些莽撞的,却也是一片心底挚诚之人。   他当初为了求得美人归,甘愿自降身价,入赘柳家,足见是个视名利如粪土的孤高之士。如今的朝廷里,真是少了些他这样不吝争权算计的至纯之臣啊!   想到这,再看知晚哭得眼圈通红,却偏偏咬住嘴唇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倔强的锦溪。   顺和帝看着故人的外孙女,这心也跟着疼了起来,只温言道:“朕什么都没说,你却编排着朕厌弃你表哥。哪有你这样,给你表哥引罪的?成卿立下如此赫赫奇功,朕怎么褒奖他都不为过。快别哭了,你既然喜欢这样的鲁莽之人,便招进你府里去吧,那些成婚的物件,朕会让内侍监,依着公主的制式为你操办……”   有时身居上位者,看人待事,真是一念之间。不然的话,陛下的近臣宠宦,也不会人人争相巴结,指望着他们在陛下面前美言润色。   知晚今天大着胆子,将成天复往晏婴贤臣的方向靠了靠,一顿傻子长,傻子短,总算稀释了满街的捧杀之词。   她抹了眼泪,破涕而笑,捡着些无关急要的市井趣味,逗得陛下展颜,又跟着听了几折子南戏之后,叩谢隆恩,便从宫里出来。   不过从宫里出来之后,知晚便找人去那些书馆茶楼里去问,这些关于成天复的野史段子都是从何而来。   结果不出她所料,的确有人将这些段子印发成册,挨个发给那些酒楼茶馆。   这简直就是在造势,烘托出成天复好大喜功。   别的不说,等凯旋那日过来,陈玄将军听着这满城赞叹成将军,而无陈将军的劳苦功高的民声,心里会作何感想?   这分明是在表哥和陈家之间埋下钉子啊!   想到这,知晚拿起笔来,请了个京城里有名的说书先生帮着她一起润色,又足足编写了三大段子,什么陈玄将军带盐水关众位小将,智取叛贼辎重,让叛军的火器变废铁,然后广撒银子,让书院茶楼都换成了陈将军的忠勇段子。   当然也少不了些拍马捧屁当今天子慧眼识英才的段子,也算雨露均沾。   如此一来,陈将军的声威也是后来居上,总算让成天复不那么显眼了。   结果知晚的一副被面子才绣了一半,成天复已经班师还朝了。   此时又是入冬时节,祖母和嫡母她们也从叶城赶回来了,得晴生了个丫头,也盼着她的夫君袁光达回来看看还未及谋面的女儿。   满京城张灯结彩,路边挂上泥障,等着大师凯旋还朝。   知晚特意包下了茶楼,方便嫡母和姑母她们远远眺望,就连舅妈和舅舅也上了茶楼,乐呵呵地等着迎接儿子章锡文。   关于盐水关的那些惊心动魄,知晚并没有告知舅舅。不然依着舅舅气血不足的身子骨,又要后怕一场。   所以舅舅只知道儿子阵前立功,帮助将军抗击水土不服的时疫,是要受嘉奖的。   至于桂娘,却并无太多飞扬的神采。   她现在被自己的儿子历练得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了。虽然成天复现在得胜归来,可是想到成天复居然将陛下亲口要召回京城的成将军给砍头了,桂娘的胆儿都要被吓破了。   当时也是祖母怕她在京城里再听到些什么闲言碎语,愈加心慌,这才带她去了乡下避一避。   如今成天复凯旋,秦老太君觉得成天复应该无事,可桂娘还是心慌,一时又跟知晚抱怨着:当初儿子娶了偌阳公主,好歹也算陛下的女婿,怎么的都要比慈宁王的亲家尊贵一些,她也不必在这里提心吊胆的了。   知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街头,不一会她的眼睛一亮,终于在街道上看到了熟悉英挺的身影。   于是她连忙拉着姑母,伸手指给她看。当大军开拔,儿子骑着高头大马入城的时候,桂娘便也跟路边那些簇拥的姑娘一样,热泪盈眶地立在窗前挥手,自豪地看着儿子一身银甲,英姿煞爽地穿城而过。   以前成天复从边关胜仗回来的时候,姑母她们都在叶城乡下,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如今正赶上了,一时也是看得心潮起伏。   知晚站在姑母身旁也是一脸欣喜,不过她知道自己也一时没法跟表哥说话,因为表哥与众位将军还要去面见陛下。   只能在茶楼上拼命挥手,指望成天复能抬头看上这边一眼。   可惜就在这时,成天复的马头前突然串出了一伙子男女老少,哭喊着跪在成天复的马前,叫嚣着让成天复抵偿董将军的性命。   这突然的一幕让人骇然。   原来是董家的两个儿子,带着家里的妇孺阻拦在马前叫嚣痛骂。大骂成天复诬陷忠良,违背圣上旨意,私自斩杀朝廷命官。   一时间那些披麻戴孝的男子和女人、孩子们哭天抹泪,拉扯都拉扯不开。   桂娘今早出来时,就觉得眼皮子直跳,如今看到董家人来闹,正应验了厄运,一时间急切地拉着知晚的手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她便想亲自下楼去劝慰一下董家人,总不能让儿子在众人面前如此丢人啊。   可是知晚却不让她下去,而是宽慰道:“就怕没人来闹呢。姑母放心,他们们闹得越凶,表哥才越安全。”   就像她跟陛下讲的那个故事一样,若是无人痛骂晏婴奸佞,怎见晏子护主的忠心?   现在董家人显然是受了人挑唆。他们打的主意便是营造出成天复恃才傲物,功高震主,目无君王的舆论,特意选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口哭喊痛骂。   知晚虽然劝住了姑母,自己却提着裙摆快步走了下了楼,桂娘不放心,也跟在她的后面。   在侍卫开道之下来到了街边。   成天复正拧眉看着这群妇孺哭喊,眼看着董家的两个儿子跳脚痛骂,毫无让路之意,而路边维持秩序的城中侍卫们也闲看热闹,毫无管顾之意。   他便准备挥手去教身后的兵卒去拉拽董家人起来,可是这样一来,势必有人要参奏他欺压董家人。   但是陛下正在宫殿里等,他们若在此耽搁,便是怠慢君王,不敬陛下。两相权衡,成天复也是湿身不怕雨淋,随他们参奏弹劾就是了。   可就在这时,他一眼扫到一个娇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来,冲着他连连摆手摇头。   两人在贡县相处那么久,有些默契简直不必言语。   她一摆手,他便不再叫人,只目光炯炯,略显贪婪地看着地看着她,都没有顾得上看她身边的亲娘。   知晚冲着他甜甜一笑,转身找到了街前正抱着双手看热闹的京城侍卫官,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低声说道:“陛下正等在在殿内朝见将军,可董家人在此阻路,若是让陛下久等,只怕因着上次我府上入了盗贼的事情,一并让陛下生气,疑心京城街市的治安每况愈下……府尹大人和诸位也要被陛下申斥。”   那些侍卫先前都得了言语知会,说是别让他们管董家人,所以闲闲看着热闹。   可现在听知晚说到羡园一夜死人的事情,又提到陛下在等将军,顿时醍醐灌顶,额头有些起汗。   这事关自己的利益,就没法再抱着双臂看热闹。   知晚趁机道:“我在路边包下茶楼,不如大人带着人先把董家的家眷搀扶入茶楼歇一歇,喝喝茶,等将军们的队伍过去,你们便可自去公干了。”   那侍卫一听,觉得这主意甚好,如此当街阻拦车马,少不得要入官府一趟,可慈宁府那边发话,他们又不能不给面子。不过将人请入茶楼喝茶,算不得抓人,正好两边解围,也算保了自己的差事。   所以听完了知晚指点后,都不用她塞银子,连忙领着人过去,不由分手地架起董家人,往一旁的茶楼里“劝”。   那董家人还在撒泼打滚,可架不住侍卫人多,就这么被人一脸带笑地“请”入了茶楼,关上了茶楼的门,不让他们出来。   姑母看着知晚只跟人低声说了几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闹事的董家人,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   慈宁王府这次包了临街的一座酒楼的高楼雅间,王爷选了个好位置等着看戏,可万万没想到这大戏的主角却不是董家的老小。   他方才在楼上,将那柳知晚的四两拨千斤看得是一清二楚。   虽然老早就知道这姑娘有些狡黠,王爷也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不该太过心急弄死了盛宣禾,跟盛家结下了恩仇。   可这一次,王爷的后悔之情再次排山倒海袭来——当初他实在是太大意了!就算是拼了父王震怒,也应该将盛家斩草除根!最起码,绝不应该留下柳家的这个余孽!   想着密探说着盐水关那个神秘极了的药娘娘,慈宁王不知为何,总能联想到此时楼下那个跟成天复微笑挥手的貌美女子身上……   眼下无戏可看,慈宁王冷哼了一声,转身下楼,从后街朝着皇宫赶去。   观礼了陈家军的凯旋入京之后,知晚便跟着嫡母和姑母她们一起回了盛家。   祖母并没有去,她现在上了年岁愈加惫懒,一天里头,有一半的时间在睡觉。可是听说董家人在闹,祖母一皱眉头:“这等冤孽人家,竟然甩脱不得了?” 第117章   知晚一边给祖母捶腿,一边道:“今日去闹的董家人里并没有董映珠,想来慈宁王府现在也急着跟董家做个切割了。只是董家还有最后一点价值,自然要物尽其用,可怜董家老小是被人挤兑出去做了先锋。”   祖母闭着眼,低低叹了一口气:“慈宁王爷心里有底,知道陛下容忍的底线在哪。他的母亲身份卑微,只是个一朝被太子酒后蒙宠的宫女。她出身卑微,但为人忠纯,当年陛下得了天花时,只他的母亲守在身旁,陛下好了,可是病气都过在了她的身上,撇下大皇子,就这么走了。有段时间,陛下都将这个儿子给忘了。后来还是去道观游历时,有个道士给陛下算了一卦,说是他有个甲午时生下的儿子,数正午火命,最是旺陛下。结果与慈宁王的生辰全对上了。从此这个被扔在行宫里的大皇子才算是被接回来。”   知晚倒是第一次听到慈宁王的这等久远私事,她轻声道:“所以陛下只是因为道士的一句话,才这般容忍他?”   祖母摇了摇头:“这也是京城里有些资历的老人才知的事情,那段时间陛下诸事不顺,被人说是有不灭的冤灵纠缠,不知怎么的,便引到了大皇子早亡生母的身上了。而接回了大皇子后,诸事又都顺了,倒像是大皇子的亡母得了慰藉一般。你也知道陛下信这些个,从此,对于这个冷落甚久的皇子倒是愈加看重了。”   知晚一时冷笑:“怪不得他的封号为‘慈宁’,原来是要讨得一份吉祥。”   秦老太君原本是能沉得住气的,奈何天命不可违,她如今倒是怕自己熬不过那虎狼的王爷,等不到盛家复兴的一日,今日倒是一股脑地跟知晚说了许多宫中秘史。   她又低低道:“最近总是梦见宣禾,老怪我不管顾他的冤屈,一直在跟我哭,说下面冷,没个人陪他。我总想着撑着这一口气,一定等到盛家重振,为儿子沉冤昭雪的那一日,可是现在我却越觉得伸冤无望,倒想这就去下面陪陪他……”   知晚听得心里一酸,祖母的身子骨是在盛宣禾死后变得一年不如一年,独子惨死,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开解的?   她知道祖母为何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除了身子不适之外,这是眼见这陛下不问是非袒护着长子,心里也愈加心灰意冷。   知晚轻声道:“祖母,你要撑着,心头的那股子精气神可不能灭。盛家的儿女都已经长大了大半,书云如今也见了出息,香兰还等着你送嫁,至于爹爹的冤屈……谁忘了,我都不能忘!我也是爹爹的女儿,伸冤报仇的事情,原也不该你这白发人来操心。”   秦老太君听了这话,苦笑着伸手摸着她的浓黑的秀发,轻声道:“伸冤报仇的事情,也轮不到你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挂坠着。怎么样?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吗?这一年来,我让底下的嬷嬷们紧着好的买,已经给你攒了四箱子的头面和衣料子,另外我若直接出钱出铺子,就怕到时候兰丫头又要冒酸水。所以我让秦家那边出面,算做他们跟你的私交,给你出了铺子和银子。这是当初盛宣禾没的时候,我怕倾巢之下无完卵,转放在秦家的。原本是想着盛家若是被王爷给打压散了,有个意外好歹,儿孙们也有个傍身之物。现如今正好让他们转给你,算作你的嫁妆。”   知晚听了,连忙摆手:“那可使不得,盛家也不是什么钱财满贯的人家,书云还没成家,将来家里两个小的也有用钱之处。我又不缺钱,表哥也不会计较我家底薄厚,怎么能要祖母你的傍身之物?”   祖母却坚决摇了摇头道:“你为盛家做的,就算将整个盛府顶给你都不为过!你不嫌东西少,就算是厚道孩子了,不必跟我推辞。天复那孩子不缺钱,称得上是家财万贯,可万一将来你俩……你总得有些自己安身立足的本钱,这样无论到时候,你的腰板子也能直直的。”   秦老太君倒不是咒怨小两口的姻缘。只是她知道自己外孙子的性格,那是不声不响心机深,心眼多的莲蓬。   男人家在这世上,原本就比女子便利许多,将来万一两人感情不好,成天复绝不会是吃亏的那一个。   倒是知晚,身为孤女,身边的舅舅和舅妈也不是能撑起事的。她老婆子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日了,便紧了自己所能,多给这孩子一些,免得将来她被成天复给欺负惨了。   知晚觉得祖母忌惮成天复变坏的样子也是好笑,倒像她的外孙子是捡来的一样。   她只无奈摇头,低声说道:“祖母,我又不是不赚钱,你放心,我就是成婚了,也不会像姑母那样,全听了夫君的哄弄。”   “不会像我什么?”许是背后不能说人坏话,知晚这边正跟祖母说些私密的,那边桂娘正风风火火地入屋,正好转进来,听了个话头末尾,便开口问。   祖母倒也没避讳,说道:“我正跟柳丫头讲以后成婚要自己留些心眼,可不能丈夫说什么,就信什么。”   桂娘嗔看了母亲一眼,又拧了一下知晚的脸蛋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拿我的这点子事儿说嘴。怎么讲起成婚的事情了?她说亲了?”   祖母不想这时说破,惹得女儿跳脚,便说道:“女孩子家成亲,不是说有就有了?”   桂娘却叹口气,苦口婆心劝起了知晚:“我说你也甭挑剔了,只你找赘婿的一项,就是将自己往庙庵门口拱。你说哪个正经的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儿子往女家送?你不出幺蛾子的话,还真是说有就有,今日就能嫁出去!”   知晚听得有些心虚,一时间眼睛不知该望向哪里。   秦老太君不爱听女儿这么数落知晚,便打岔道:“怎么样?你去秦家问,可知道宫里的情况?”   因为心悬着儿子在宫里的情形,所以桂娘方才跑了趟秦家,指望着宫里庆功宴的间歇,秦家人能往宫外透一透话。   现在看桂娘一脸喜色的回来,全然不见被董家人阻路时的焦虑沮丧,应该得了什么好消息。   桂娘正等着母亲这一问呢,欢喜得睫毛都要翻起了,又强忍雀跃道:“你们说陛下是何等的明君?今日朝堂上,一群臣子当着归朝的众将面前,要弹劾我儿,历数的那些罪状,一个比一个吓人,竟连街市上那些说书的为我儿歌功颂德的事情,也要参奏一本。还有那董家当街喊冤的事情也被拿来说嘴,说是成天复目无法纪,不敬陛下。幸好督军的两位御史是公正之人,为我儿说话,历数了董长弓的罪证。最后陛下明察秋毫,申斥那些臣子都是舍本逐末的昏聩之人。全忘了盐水关告急时,京城府宅里一个个在家里打包家私,随时准备逃难的仓皇。跟那个只知道争权夺利的董长弓是一丘之貉!”   说到这,桂娘迫不及待地喝干了知晚递过来的茶水,继续神采飞扬道:“叔公派回来的小厮也是拙嘴笨腮的,学不出陛下当时骂人的精彩。总之陛下一顿发火之后,再没人敢弹劾我儿。陛下当着群臣之面就下了升迁令,我儿荣升户部,官升二品,从右侍郎,另外赐抚威大将军封号,食一品俸禄……说到这,我都糊涂了,这是怎么个封号?”   祖母倒是听懂,笑着道:“天复文武全才,陛下这是让他兼祧文武二职。文从二品,武从一品,按照大西惯例,俸禄随了一品的走。”   当初成天复收复盐井,已经立下不世奇功,不过当时不得陛下的眼缘,又被踢回了贡县,继续窝着做七品知县。现如今,倒是一股脑全都还了回来,还身兼二职,文武一起抓。   不过知晚听得清楚,虽然食了一品俸禄,但是二品户部刨粮挖钱的文官为实,那一品大将军的封号虽威风凛凛,却是虚的。   陛下不欲成天复手握兵权,只面子给足,卸了他的军权罢了。   至于户部……又满是理不开的烂账。   盐水关战役之后,国库都空了底子,需得找个能生钱的侍郎窝在那里想办法下金蛋。   但不管怎么样,此番升迁令一下,也算是给文武百官指明了方向——陛下丝毫不计较成天复先斩后奏的事情,所以董长弓通敌卖国之罪,算是就此定调,若是懂眼色的,休要再提!   另外这喜事都是成双成对而来,不一会,又有秦家跑腿的来报信,说是陛下在庆功宴开始前,还为成天复赐婚,听小厮那圣旨过一会就要传入盛府了,所以秦家人派人出来,让盛家赶紧洒扫庭院,铺好红毯等着接旨。   桂娘听到陛下亲自给儿子赐婚,欣喜得双手都微微发抖,可问小厮是宫里的公主,还是哪位王侯的闺秀时,那个拙嘴的小厮就又卡壳了。   桂娘急急叫人洒扫庭院,一家老小都换了衣服,等着迎接圣旨。   看着姑母急切兴奋的样子,知晚觉得有些罪恶感,便想先给姑母透一透话。可是祖母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她:“陛下赐婚,你怎么未卜先知?此时说了,岂不让她更疑心?就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接旨就是了!”   当全家换好了衣服,等在门前时,不多时果然见宫里的马车沿着胡同而来,陛下跟前的公公亲自来传旨。   据事后香兰的回忆,她跪在姑母桂娘的旁边时,偷眼看了看她。那表情就跟川中的神技“变脸”一般,从一脸喜色,到茫茫然,再到最后瞪着眼睛呆若木鸡,就是瞬间的事情。   其实不光桂娘,当时所有人里,除了祖母和知晚之外,全都听得直愣愣的。   尤其是那句恩准成天复入赘柳家,成就天赐良缘,倒显得入赘成了什么天大的喜讯一般。   桂娘反应不过来,作为成天复的亲娘,迟迟不能起身接旨。   最后还是柳知晚低头叩谢,作为圣旨里的新娘——成天复未来的妻子代为接旨的。   等柳知晚打赏了公公们,将他们恭送出府之后,盛家的门房里算是彻底地炸开了。   桂娘圆瞪着眼睛,一直跟母亲确认,这不是噩梦,是正经的真事儿。   待闹明白,陛下真将儿子倒插门入了柳家之后,桂娘悲从中来,圆瞪眼睛指着知晚:“你……是不是你勾着你表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傻事?”说着便直冲过来,准备掐着知晚问话。   知晚手里捧着的圣旨还没放下,也不躲闪,只恭谨地捧在面前,用圣旨挡着桂娘的手。   那桂娘投鼠忌器,伸了几次手后,都绕不开圣旨。她气得一跺脚,干脆坐回到厅里的椅子上哭。   祖母倒是一脸从容镇定道:“陛下送旨的上差刚走,就听你哭号不止,你这是怕府里口舌不多,准备传出不敬圣上的传言?”   香兰因为先前董映珠的事情,真怕府上招灾,连累了她的姻缘,于是赶紧过去拿巾帕捂姑母的嘴。   桂娘被捂得差点喘不过气儿,气得一推搡香兰,愤愤道:“陛下前脚刚给天复升官,后脚就拿这文武兼职的爱卿给入赘了,我儿的脸面何在?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香兰也被这一连串的意外噎得发撑,想到表哥高升,食着一品俸禄,而嫁不出去的知晚就此成了户部侍郎夫人兼大将军之妻,真是让人酸泉喷涌,牙都酸倒了!   不过她想起知晚前些日子绣红帕子的事情,便撇嘴道:“定然是姐姐恨嫁,跟陛下诉苦,让陛下给她赐个良缘,正好表哥赶上了,像他这样品学才貌俱佳的,可真是千金难求的良缘啊……”   桂娘正是心火怒烧的光景,听了这话,顿时受不住了,一拍桌子,指着知晚问:“可真是你在陛下面前求了你表哥?你……你这不是害人呢吗?”   就在知晚垂眸静听之时,门外却有低沉的声音传来:“不干她的事!是我在出征之前与陛下苦求,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我凯旋得胜,陛下便为我与知晚赐婚。”   说话间,依旧穿着战袍的成天复大步流星地入了大厅——本该参加庆功宴的他竟然提前回来了。   桂娘一下子蹦了起来,急切地直跺脚:“什么?你求的?你是疯了?不知她要的是赘婿?难道也不知这倒插门是什么意思?”   成天复安抚摁了下母亲的肩膀,然后让青砚帮他卸下铠甲后,再给祖母和母亲请安。   待得坐定后,他才不急不缓道:“母亲不是一直催我成亲吗?更何况是陛下赐婚,自当欣喜接受,我预备着下月初成婚,母亲看赶不赶?”   桂娘一看儿子这气定神闲拿着皇帝压人的气势,心里别提多生气了。   她也知道圣旨已下,违抗不得,可儿子不跟自己商量,就把自己弄成了赘婿,这让她以后如何出去见人?   她和离之后,拉扯一双儿女容易吗?原以为儿子能给她光宗耀祖,没想到最后竟然丢了这么大的脸……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替着儿子担惊受怕,现在儿子却连终身大事都瞒着自己,一时委屈劲儿泛了上来,桂娘哽咽了一声,自己捂着嘴,又哭了起来。   得晴生产后,因为女儿小,还未断奶,又不好抱着娃娃来回走动,便一直在家带孩子,等夫君回家,今日也没来盛家,桂娘这架势看上去便要哭个没完。   知晚要过去劝姑母,却被成天复拦着,他走过去扶起母亲,搀着她回转后院。   等回了屋子,桂娘也不必忍着,恨恨地举着拳头就打儿子,结果成天复闷哼一声,肩头的布料子上竟然渗出了血。   桂娘唬了一跳,赶紧止住了哭,紧声问:“你受伤了?”   成天复浑不在意道:“曾经中了一箭,已经快要好了,没事儿。”   桂娘这时也才想起,儿子才从战场归来,想想儿子这段时间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这时候闹,的确有些不适时宜。   可她心里又有气,叫丫鬟去取药箱之后,便磨牙道:“为了上杆子跟人家倒插门,你倒是蛮能拼命!”   成天复听了这话,却舒心地笑了,看上去还挺得意的!   看得桂娘牙根都痒痒:“得意个什么劲?你当这是什么好事?是!知晚她现在是有门面,有排场,她若嫁过来,我……我也认了。可你入赘过去算是怎么个事情?你还要不要脸面,做不做官了?”   成天复坦然道:“不是才升了官阶,食了一品俸禄了吗?若是再往上升升,就要大逆不道了。再说什么嫁不嫁的,天子赐婚,哪个及得上这样光耀的脸面?”   桂娘知道自己说不过儿子,只急着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将来可就不姓成了!要跟着娘亲姓柳的!”   成天复脱了衣服,让丫鬟用药酒清洗裂开的伤口,淡然道:“我原也不想姓成,还曾想随了盛姓,后来是母亲您说这般太荒诞,就此作罢。成家也不是什么世家门第,姓氏更没有什么显赫之处,父亲府里的小妾不给他生了庶子了吗?您又何必替他家的香火操心?”   桂娘被堵得没话,只结巴道:“可外人哪里知道你无所谓的心思,他们会觉得……”   “会觉得我命好,能娶到知晚这般贤惠的妻子。别人说她说得不堪,难道母亲您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再说您若不喜欢她,日后也不必日日跟她相处,您也说了,我入赘去了羡园,应该也就月初十五能回来看看您,您也落得清静。”   听他这么一说,桂娘又是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命怎么这么苦?别人儿子成婚,都是从此院子里头有了可以指使的儿媳妇。   可她倒好,以后需得天天数着黄历牌子,等着初一十五的儿子才能回门!   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还想哭,可是方才哭得猛了些,现在有些顶不上气儿。   成天复看母亲哭得也差不多了,这才宽慰母亲道:“陛下的旨意已下,婚事退却不得。我以后也是要吃柳家饭的,母亲你若是人前不待见知晚,她回去后若是给我穿小鞋,给脸色,我的日子岂不是难过?”   桂娘这次可没上当,狠狠推了儿子的头:“甭在那装小媳妇的委屈!她还能给你脸子看?能跟你成婚,是她修来的八辈子福气!我要是她,乐得都能蹿蹦到天上去!上哪找你这样堂堂一品的将军夫君去装点孤女门面的?”   成天复看母亲已经缓过了劲儿,自不再说什么,换了衣服便又回转厅堂去了。   可是当了前厅时,却不见知晚。   听说是她不想打扰盛家阖府团聚,自己先走了。桂娘瞪着眼睛道:“她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陛下的圣旨下来,她是要端起架子来了?”   香兰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被传命硬,乏人问津的异姓姐姐居然有这么好的姻缘。   这让八字没有一撇的香兰如何耐受?   她只闷坐在椅子上,不无酸意道:“我看是回家偷着乐去了!表哥的家私这么丰厚,换成是我,我也得找个地方盘算一下,表哥这样的富户进府,能增添多少家私……”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成表哥如飞刀一般的眼神飞射了过来,看着人心里有些生怯。   表哥这次去战场也不知又杀了多少人,香兰想着他都敢杀慈宁王的亲家,顿时将嘴闭得严严实实的。   再说知晚,在桂娘被搀扶进内院时,便跟祖母告辞回去了。   虽然桂娘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说不难过那也是假的,不过更多的是尴尬。毕竟她老早就知情,却一直瞒着姑母,害得她毫无防备,如此伤心。   所以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在,家里人也能尽情说些话,缓释下震撼的心情。而且自己若在场,惹得姑母桂娘不高兴,倒搅散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的快乐。   看到了表哥,知道他无事,知晚也就心安了,所以便赶着回去——继续缝她的被面子。   这一缝就很上瘾,一直缝补到了快黄昏时,连晚饭都不想吃。   快入夜的时候,她的窗棂又被石子敲打,这熟悉的套路一猜便知是谁。 第118章   她连忙将被面和针线笸箩一股脑塞入了床上的帷幔里,然后才喊道:“稍等一下,我一会便出去!”   说完,知晚想换身衣服,将已经放下的长发绾上,还得再补些胭脂……   可刚将脚儿伸入绣鞋里,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成天复身着淡烟色的长袍,头顶玉冠,拎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知晚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有些懊恼地看着他道:“你怎么进来了?走,屋里发闷,咱们出去说话。”   说着便塔拉着鞋子,要推他出去。   成天复下午回盛家,乃是从庆功宴半途出来的。   他在宫里不过略略喝了几杯,应酬一番后,便借口肩伤提前出来了。   他舍了庆功宴不去,就是想抱抱自己的御赐小新娘,可惜得先回盛家灭火,一直耽搁到现在。   此时,只有他们二人,所以他撂下食盒子,便一把抱起了知晚,将她往床上扔。   就算知晚急着喊“放我下来”,他也笑着不肯停,结果就在嬉闹间,帷幔被扯落,满床的大红喜被子甚是扎眼。   成天复看着那绣了一半的喜被子,这才只知道小丫头片子在欲盖弥彰个什么!   他干脆抱着她滚落到了红锦被上,忍不知狠狠亲了她一口道:“怎么?怕我知道你恨嫁了?”   知晚虽然被人拆穿了,可也忍不住笑,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脖颈低低道:“不是你说我空手套白狼?如今你入了户部,又被食了将军的俸禄,我总得亲手缝床被子才能表一表诚心吧?”   此时她衣领松散,一头秀发如云散在了大红色的被面上,显得肌肤赛雪,红唇映齿,直叫人心神荡漾,更让久饿之人难忍。   知晚起初只是跟他拥吻一处,可是发现他今次特别用力急切之后,趁着翻身的功夫就将他推下了床,红着脸儿问:“你要干嘛?”   成天复也算是被表妹踢下床踢出了经验,这次一扭身立在了床下,然后笑着过去拦住她的腰道:“有些事儿能做不能说,不然我怕你的耳朵羞臊掉了……”   说完,他便在知晚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只见原来雪做的玉姑娘,一下子腾得上了脸儿,粉红得如上色的桃儿一般。   “都在军中学了什么!还真钻了红帐子?”   成天复亲吻着她的脸颊,言语含糊道:“除了你的帐子,我谁的也不钻!”   红浪翻滚,绸纹荡漾,胡闹了一阵子,知晚终于拿被子死死捂住了他的头。   “陛下赐婚,倒是赐得你无法无天!是想今日就花烛红夜了?宫里正开着庆功宴,你到这胡混个什么?”   其实知晚说这话时,也略带遗憾。听表哥说得那些,虽然让人羞臊,可也有些心痒痒。   可方才凝烟问她吃不吃东西,她随口说了要喝莲子藕粉,一会凝烟就应该从厨房回来了,若是趴在门边听到动静,回到盛家一不小心再传出去,那她可没发抬头了。   所以被子里的男□□人,就算腰细肩宽,肌肉紧实,也得缓一缓,忍痛先将他撵回家再说。   成天复见她不愿意,倒也停了,只是无奈地在被子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原本来时,是单纯想给她送些吃的。   可是谁想到在她床上看着大红的喜被,再加上她身上馨香的气息,一下子便冲得理智全无,只想早早与她耳鬓厮磨了。   所以他调整了呼吸之后,揭开被子露出脸道:“陛下身有不适,庆功宴祝酒之后便回去歇息了,太子代为主持。我想着圣旨应该送回去了,所以跟诸位将军同僚敬酒一圈后,便先回来看看。”   当时陛下赐婚时,除了知道内情的人,殿上的臣子们都是面面相觑,有些摸不透圣意,将成天复塞给一个孤女,这是恩赐,还是惩罚?   成天复跟太子告假,要先回去的时候,别人以为成天复这是不满圣意,忿忿而去呢。   不过知晚知道他为什么特意赶回来,应该是怕他母亲反应过度,又怕她打了退堂鼓,这才急急赶回来灭火吧。   成天复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便坐起来抱着她道:“走得那么匆匆,都没有在府里留下吃团圆饭。我母亲亲手做了你最爱吃的粉蒸肉和蟹黄卷,要不要尝一尝?”   桂娘在成家待了那么些年,倒是为了迎合夫君学做了些菜品,现在也只在年节里偶尔展示一下。   知晚的确爱吃她做的粉蒸肉和蟹黄卷,不过蟹黄卷做起来颇为费事,,而且成天复也不怎么偏爱这两道菜。   她走的时候,盛家已经吩咐厨房做饭了,姑母亲自做这个……该不会是特意做给她吃的吧   成天复将食盒子打开,取出了几样小菜道:“母亲哭了一会便醒腔了,觉得我以后要在你的屋檐下过日子,可她方才却一不小心给你脸子看了,所以连忙亡羊补牢,亲手做些菜肴来讨好讨好你,免得将来你这个户主给我小鞋穿。”   知晚的确饿了,她从盛家回来后就没吃东西。现在看着用心摆盘的菜肴,却有些失笑:“姑母也真是的,我是在她跟前长大的,怎么会生她的气?倒是你我不是什么好货,一直瞒着她。今日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内疚得不行,怎么好意思在那待着蹭饭吃?”   说完她咬了一口蟹黄卷,薄薄的糯米皮包裹着咸甜起沙的蟹黄,真的鲜美极了!   她一边吃一边小声嘟囔:“怎么婚期定在了下月初?我一床被子都没有绣完呢,若是匀些功夫,我也好准备准备。”   成天复一边给她倒茶,一边斜眼瞪她:“若依着我,便今晚立刻成亲,免了再被人踹下床!”   知晚看着他臭脸的样子便想笑,夹起一个小笼包,使劲塞入他的嘴里,然后道:“什么入赘不入赘的,说得倒跌了你的身份。现如今,你也算朝廷大员,总不好像以前一般行事全没个章法。我柳家无后,日后有了孩子,只要让一个随了柳姓,绵延了香火便成了。”   想当初她外祖母也是独女,外祖父心疼她,要将小叔改姓夏,可是外祖母都拦着不让,最后只是挑选了最小的女儿,改了夏姓。   这不过是想着怕儿子以后出府,问及姓氏的时候,会以为他父亲是入赘的。   若是与别人成婚,知晚觉得自己可能条条框框都会按着入赘的章法来。可是跟表哥,她真的不太在意这些世俗的条框了。   也许是表哥能给她一份别人给不了的心安,而她抵死也不愿他成为别人的笑柄。   不过成天复却毫不在意地吃着小菜:“陛下亲自下的旨意,既然入赘,岂容你更改?婚礼的事情,我自会让人安排,你只需用心缝你这床被面子就好了,若是绣不出来,就交给绣娘弄,熬红了眼儿,成礼那日可不好看!”   说话间,知晚看到了他肩头的血迹。原来方才嬉闹的时候,成天复又不小心扯裂了伤口。   知晚连忙放下筷子,替他撩开衣服一看,那伤口甚深,处置得过不了知晚这样疡医高手的之眼。   她急忙转身拿药箱,有些急切地问“这……你何时受的伤?”   成天复倒不在意,他虽为统帅,可是战场上哪有什么万无一失的事情?   他对知晚道:“当初我清缴了三清门的货物,许是底下的人走漏了风声,那囤积弹药的货仓遭人偷袭,要引爆了库房里的弹药。我正好去那巡视,打斗中被人偷袭,身中了一箭。”   知晚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伤口,一看果然只是微微裂开,便用了自己的独门止血的药粉,轻声道:“慈宁王现在急着撇清跟董长弓的关系。陛下在审那董长弓的案子时也不欲深挖……难道慈宁王这桩事,又这般水过无痕地过去了?”   成天复轻轻拍了她的手一下,道:“佛曰报应不爽,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只是他还没有碰触陛下不能忍的底线……你觉得陛下又能容忍他到几时?”   说这话时,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各自想着事情。   知晚想着祖母跟她提起宫里的往事,沉默地替成天复包裹着伤口,而成天复则顺势靠在知晚的身上,又说起了分别后的种种。   算起来,她与他一直聚少离多,可是就算当年他参军,二人也从来没有断过书信,只是知晚当年认真给表哥写信,注意着自己的笔体和文采会不会被表哥挑刺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她将来会与他结为夫妻。   待弄好了绷带,凝烟也到了门边,正敲门要送莲子藕粉羹。   她催促着成天复赶紧回去休息,最起码,不能夜不归宿,叫姑母心里嘀咕他俩,另外也得好好休息,在成婚前将伤养好。   二人卿卿我我了一阵后,知晚总算是将抚威大将军给推了出去。   凝烟果然举着托盘,在门口愣愣看着夜闯羡园的成天复。   苦命丫头想的却并非小姐德行有亏的事情,而是欲哭无泪地觉得羡园并非铁桶,她要不要也学些防身的本事,免得下次再有夜贼闯入,她无保命的神技。   知晚一直将他送到内院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消失在角门尽头,她突然也觉得下月初成婚,是有些太晚了……   陛下的圣旨下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也许是听闻羡园将有猛将入住,这沙场凶神的戾气足可驱赶园子里之前的冤魂,所以消停了许久的羡园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这几日里访客不断。   京城宅门里的女人们都为新封的抚威将军将要入赘到绝户头柳家的事情给震炸开了!   成天复将军为国立下如此赫赫战功,陛下对他的嘉奖也不薄,为何偏偏在婚姻大事上如此惩罚他?   天威难测,这风究竟要往哪里吹?   于是乎,柳知晚这里成了探听陛下圣意的好去处,毕竟人人都知陛下疼爱这个义女,甚至成婚的摆设物件都是从了公主的制式,从内府特供而来。   知晚那一床的被子是彻底绣不成了,只能接待一批批来客。   只不过羡园东侧有新动土的工事,准备新房,还有成天复的书斋也需得改建,所以院子里的土木工程不断。   知晚觉得园子太闹,也不堪三两成群日日接待,干脆接了别人的请帖,外出交际,尽心解了众人的好奇,一并了事。   正逢刚入冬,宴会的名目就是围炉赏雪。众人又去了城外的冯岩酒庄赏雪玩乐。   知晚在叶城停滞的酒庄,最近也捡拾了起来,待开春的时候,就能开张迎客了。这第一批客人的名单也定下来了。   依着她未来抚威将军,户部右侍郎夫人的身份,一时间也是至交遍天下了。   就连几个月前,跟着董映珠一起编排她命硬的夫人们,如今也是一脸欢喜地看着知晚,说她的面相一看就是天生的富贵,享大福之人。   知晚对着这些前倨后恭之辈,也是不卑不亢,前事不提,走一走场面罢了。   毕竟京城里的天地就这么大,她也不再是独自立府的姑娘了,为了成天复,也要跟这些各种颜色的人打打交道。   众位夫人恭喜县主大喜将至,年龄相仿的姑娘们也早早送上绣品一类的贺礼,然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套问成将军对于入赘是何态度云云。   知晚落落大方地回道:“我跟表哥也算青梅竹马。他见我嫁不出去,替我发愁,加上他与成家……哎,诸位也都知道,是不怎么往来的,许是赌气,便跑到陛下那里发愿,要解救我这老姑娘,入赘柳家。如此一来,倒叫诸位见笑了。我从小便敬畏我表哥。他如小爹般管教着我们这些妹妹们。所以说,什么入赘不入赘的,我哪里敢当他的家啊!”   听了这话,今日做东的偌阳公主心有余悸道:“说他像爹都是轻的,简直跟个索命阎罗一般……他脸皮也够厚的,都不问你同不同意就跟父王求你!知晚,你若不愿意,不妨跟我到父皇面前求求,他这么疼爱你,若是你不肯,一定会收回成命!”   这样大大咧咧的话,也就是这位年纪还小的公主敢这么直愣愣出口,听得周围的夫人小姐们不知如何接话。   当初练习骑射时,成天复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位天之骄女。想着被他训后的噩梦连连,公主现在想想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在偌阳看来,像成老四那样冷血之徒都不配成婚,许了什么姑娘都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更何况像知晚这样容貌气质一流的姑娘?真真切切地可惜了!   知晚笑着摇头:“陛下赐婚,便是金玉佳缘,怎么好再劳烦陛下,臣女先自谢过公主的好意了。”   而其他夫人则是言不由衷地微笑附和。   有几个爱嚼舌的,虽然方才在知晚面前极尽能事地拍马捧屁,可待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桌子边,便轻笑着道:“这位卢医县主当真是好手段,难怪当初看不上我们府里庶子,原来心气儿高着呢!你说她当初顶了盛小姐的名儿,连世子爷都看不上,求着盛家老太太退了婚,结果闷声不响地将人家盛家老太太的外孙给扣入自己的府里去了。”   宫里谨妃的小嫂子朱氏也在这长舌桌上,她听了有人起头,不由得冷哼。   这朱氏为人严苛,京城里出名的厉害茬子,她是朱家的填房继室,对待病逝了的先夫人留下的儿女甚是刻薄。   对待儿媳妇更是动辄打骂,如此歪气家风,外人都有些耳闻。   如此一来,自己的亲儿子一直不得婚配,她又不愿意凑合,也是挑挑拣拣。   当初有意柳知晚,觉得她身家厚,又无血缘娘家撑腰,将来嫁进来也就随意拿捏了。   可谁想她的姑子谨妃出面,却被人婉言谢绝。朱氏知道这一节,所以一直对柳知晚耿耿于怀。   听人在那闲话,朱氏也跟着添油加醋,低声道:“盛家老太太糊涂,当初是招了什么东西入府?你们不知道吧,世子宠爱的那个侧妃也是照着她的模样找的。”   慈宁王妃今日也来参加这赏雪之筵,不过她今日带在身边的却不是儿媳董映珠。   自从陛下给董家定调之后,陆陆续续又翻出了许多错处,董家满门抄家,子女发配流放。   董映珠因为嫁入了慈宁王府,虽然免了流放之苦,可王府少不得要跟董家割袍断义。   所以最近不见董映珠出府,跟在王妃身边的,乃是世子新纳的侧妃——户部尚书富大人的二女富雨儿。   她虽然入府较晚,但是因为生性娇柔,据说很得世子的喜欢,现在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原本世子爷喜爱哪个妻妾都是他宅子里的私事。   只是今日大家都围坐在几张小桌边,有时候无意中冷眼旁看时,就会发现这富侧妃在气质和身量上很有几分像卢医县主。尤其是下巴和鼻子,真是像极了。   一时间,夫人们的眼神就变得愈加微妙了。   知晚此时在另一张桌子上吃酒,也看到了那位董家的侧妃。   知晚听曹玉珊提起过,董映珠的日子不长了,据说王府里已经在传董映珠体弱生病了,又如此久不见人,要是哪天突然病死了也不稀奇。   若是世子妃不在,这位富侧妃很有可能母凭子贵,就此扶正。   不过知晚想的却不是别人府宅里的是非。户部的富尚书也算是成天复的顶头上司,所以知晚自然便多留意了些。   慈宁王爷可真算得一手好棋。自从太子解毒,身子变得安泰之后,慈宁王爷虽然蛰伏下来,可一直在招兵买马。   这兵权和钱权都是狠抓在手。   兵权这方面,原本指望着迎州叛乱东山再起。可惜临门一脚,功亏一篑。   钱粮这方面除了贡县的盐井之外,更是要深耕户部。如今慈宁王世子也是顺着纳娶的侧妃这根线入职了户部。   这么看来,成天复在户部的日子不大好熬啊。   如今董长弓通敌事败,慈宁王府再次元气大伤。既然抓不到兵权,自然要狠狠地握住钱权。   只可惜顺和帝启用董长弓那是迫于无奈,饮鸩止渴,须得用他来保住盐水关。   可是户部乃国之钱仓,陛下就算再怎么慈父爱子,也不想养几只硕鼠在粮仓里,自然要放只厉害的猫儿守着钱库。   想到这,知晚默默地喝着雕花酒,心里也微微有些火灼之感。陛下还真是拿了她表哥当成顶骂的,教训大儿子收敛的脏活,全让表哥做了。   就在这时,香兰走了过来,坐下之后上下打量着知晚道:“你还真能坐得住!知不知道那边全都拿你跟世子爷的侧妃放到一起品头论足呢。”   方才香兰路过了,正好听见朱氏跟人嚼舌根,听得她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可又不敢得罪谨妃的嫂子,于是便过来跟知晚学舌。   曹玉珊听了,倒是伸脖子看了看那位富侧妃,摇着头道:“哪里像了?不过都是秀气的鼻子,下巴略微像些罢了,可没有知晚长得好看。朱氏那破落户可真不要脸,居然如此牵强附会,往人的身上泼脏水!”   “就是!谁不知道她当年刻薄死了自己大儿子的嫡妻,害得她大儿子到现在还没有续弦,当初还不要脸地想把我姐姐娶做填房?我看她家的儿孙,都难娶妻!”一旁翰林学士尚大人的千金也附和道。   知晚听了,却无所谓地一笑。   自从成天复要入赘柳家的传闻散开了之后,据说他那些知道内情的同窗好友都拿这些事情来取笑他,问他又不是娶不到大家女子,何至于这般委屈自己,去跟陛下相求入赘?   若是个好面子,注重别人看法的,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了。可是表哥却面不改色,任人如何嘲讽都是只冷冷一句:“吾家晚晚风姿华美,俗粉庸脂连万分之一都不及之。尔等不必妒忌冒酸话。”   那眼神和语气,气人得很!   所以知晚现如今,也学了成表哥的气韵,不怎么在意别人的嘲讽。   她当初回拒了那么多的子弟,现如今来几个说风凉话的,再正常不过了。若是为了面子,而一个个地找她们打嘴仗,才是无趣。   至于世子爷爱找什么样的,鼻子下巴又是怎么样,自是他的私事,又与她何干? 第119章   就在说话的功夫,湖面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仆役们来问赏雪的小姐们可有想下去冰嬉的?   这是许多年轻公子与小姐们最爱的消遣,甚至有些个还会什么“双飞燕”、“马上蹬”一类的花样子。   若是双人嬉戏,那就更好看了。不过大都是要好的公子与公子,或者小姐之间配对玩耍,绝少有男女登对冰嬉的。   这赏雪时,酒庄子大小厅堂都有酒局,隔壁酒厅里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公子耐不住性子,开始下场嬉戏,热一热场子,纷纷换上了特制的木板刀刃的鞋子,上场滑动起来。   大西王朝,王都靠北,冰嬉盛行,小子们也都会些拿手的绝活,有些会耍的,在腰间扎上缨络,迎风滑动时,更显风流。   知晚懒得听那些酒桌上暗藏玄机的话语,便拉着曹玉珊立在坊上,看着小儿女们嬉戏。   而偌阳公主是个爱玩的,早耐不住性子,也下场了。她冰嬉的本事还是跟知晚学的呢,滑动两圈之后,便挥手让知晚也下场。   不过知晚觉得自己下月就要嫁人了,自该稳重些,所以只说喝酒喝得头晕,笑着让公主尽兴。   可就在这时,酒庄子外又来了几趟马车,一群人一路欢笑着走了进来。   花亭里的女眷们先前只听了车马喧嚣的声音,不多时,不远处的回廊上走来一群貂绒锦服的华贵公子们,为首的正是成天复。   原来他今日在府里宴请好友宾朋,看雪停了,便也乘兴前来赏雪。   那些关于去女家吃软饭的话,大都是背后说得起劲,可真看到了抚威将军时,那些暗讽的话,顿时倒噎回了喉咙里。   岁月的磨砺,往往会让男子的气势更盛,成家四郎便是如此。   那行走间笔直挺拔的腰杆,眼神里蕴藏的锐气,还有从小到大俊美非凡的容貌,都让人看着如此翩翩俊朗男儿时,忍不住屏息凝神一会。   若说前些年,还有人对他京城第一美男称号有些异议。现如今,当身旁的一众公子们都沦为成四郎的绿叶之后,想来再无异议了。   众位夫人小姐们也都有好久没见到成天复了。   结果方才她们嘴里暗暗耻笑,捡了世子爷剩菜的男子走来时,那方才嘲讽时的得意全都化成了羡慕不甘——这么俊帅非凡的男子,竟然要入赘?   柳知晚上辈子时修来了什么福分?竟然有如此良缘?   成天复的眼里向来没有别的女人,他顺着长廊走时,便发现知晚正在看冰嬉。以为她想玩。所以让青砚回马车去拿冰鞋,然后走到知晚近前道:“要不要跟我划上几圈?”   知晚以前在叶城时,倒是经常跟书云他们去冰封的河面上玩,可从来没有跟成天复一起玩过。   所以成天复这么问时,她忍不住看着他的脸儿道:“在府里饮多了我们又不是小儿,怎么好在人前……”   可是成天复却不由分说,拉起她道:“城里哪有这么大的冰面?冰嬉不就是戏给人看的?耄耋老者也可作冰上舞,你的年岁也不大,装什么老成?”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冰面上,等他蹲下,替她绑好了鞋子的皮绑带,成天复问她:“你会吗?要不要我教你?”   知晚觉得他在小瞧人,便挣脱了他的手,穿着短袄长裙,在冰上来了个优美的嫦娥望月,划上一圈,飞扬的轻纱裙摆飘起,若游龙飞仙。   然后她挑衅问道:“我可从没见你冰嬉过,要不要拜我为师?”   成天复许是真的喝酒了的缘故,整个人较比平时看上去张狂了许多。被她挑衅之后露齿一笑,突然施展旱龙拔地,在原地小转一下后,翻了个跟头,复又利落地落到了冰面之上。   很显然,表哥年少时学业有成,但也没有耽误了玩耍。   此时坊上传来悠扬的古琴之声。成天复拉着知晚的手,翩然作了冰上二人嬉。   那种说不出的默契,只划了几个回合,便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知晚都要疑心自己以前跟表哥常玩了。   如此俊男美女成双,牵着手在冰上,若轻身双燕,行云流水般,忽远忽近而过,其他的冰嬉之人连声叫好,一时间震荡得枝头的雪花都震落了下来。   那二人相视而笑的表情,一看便是两情相悦甚久,你侬我侬之时。   陪着母亲而来的金廉元,正跟其他陪同女眷前来的公子在另一处厅堂饮酒。此时他也站在长廊上,无限怅惘地看着那登对的男女。   他不得不承认,有时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虽然有时在想,若是当初皇爷爷指婚的就是知晚,而不是那个盛香桥,又或者他当初对假扮盛香桥的她好些,会不会她就不退婚了?   一时间,心绪起伏,可最后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感慨,虽然满心的不愿承认,可是成天复的确比他强上太多了。   如今,他帮父王做事,渐渐也知道了父王的种种胆大妄为,心里也愈加发冷。可是就像父亲所言,他已不年少,不再是与人结交全凭性情,肆无忌惮饮酒达旦的光景了。   想着自己身为皇孙却毫无建树,就像父亲所言,一旦父亲不在,他如何能支撑起府门?   也该收一收心思了……可是他如今看到昔日好友时,已经变得无话,见面时勉强维持几分客套而已。   有时候,真是怀念起了自己年少无知,放浪形骸时的无忧。那时候他与成天复还要好,整日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周旋在众位红颜之间……   就在这时,他的母亲出声唤他:“元儿,你的侧妃大着肚子,不去陪她,在这里吹什么冷风?”   金廉元又默默看了看冰面上那翩然畅滑的一对玉人,尤其是那个体态轻盈,若冰上仙子的女子。   回头便看见自己的侧妃富雨儿一脸恭顺地朝着自己走来。   还是错过了,就算找个容貌相近的,也不是她那等子古灵精怪的性情,更不会有她那种说不出的莫名吸引力。   在争夺女人战役里,他被成天复打败得一蹶不起,不过在仕途壮志上,他不想再像以前那般浑噩过日子了。   男儿当宏志,总有一天,他会让知晚明白,她当初不选他,是多么的眼瞎!   想到这,他转身便往外走,富雨儿倒是习惯了世子爷忽冷忽热的脾气,只低眉顺眼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毕竟这世上夫妻,大都不过图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若做不到让夫君恭谨着自己,那么便图个嫁汉保暖就好。像那冰面上并肩而行,眉眼传情的,又能维持个几年的新鲜?   成天复人前对待自己的御赐未婚妻一副爱宠备至的模样,倒是打消了不少暗笑着等看他热闹的流言蜚语。   虽然婚期略赶了些,但是这成亲的男方是不差钱的,所以缺少的时间也用如海的钱银给找平了。   不过一般男儿入赘,都是悄无声息,上门的女婿背着包裹入门了,到时候成礼时也是关起门,拜天地认祖宗就是了。   可是成将军怎么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嫁了”?   从成礼的头一天早上开始,盛府紧挨着的将军府前车马拉满了一条街。这一个月来整置的物件开始往车里装。   他铺子下的掌柜们这一个月来都在忙着“攒嫁妆”,用来铺屋的毡褥、香席、瓷器,绸缎,整套的花梨木家具等等,就足足装了二十多车。   若说这些都是寻常富户所有,不足为奇的话,那么连成长蛇阵的金银珠宝箱子就让人有些瞠目结舌了。   最近这一个月来,京城周遭的银铺子都通兑不出大额的金票银票。   掌柜们都说是抚威将军府通兑的银票金票太多,钱庄子上也都一时周转不开,若有客人想兑钱,就得等下个月再兑换了。   今日人们才知道,这并非搪塞之言,造成京城附近金银之荒的源头竟然是成将军要打包“嫁妆”!   按照习俗,这金银箱子都是不加盖子的,一箱箱的码放整齐,箱外系着红绸用木杠抬着前行。   成婚那日,有好事者守在人山人海的道边,不敢眨眼地细细数着,若只算金银,那么整整有五十多箱。   而珍珠宝石,玛瑙玉器首饰的箱子大大小小的让人都数不过来,在冬日灿烂阳光下,透着珠光宝气,看得眼花缭乱。   还有装着成册地契、店契的箱子又是足足五大箱子。   这等富可敌国的派头,一时让人想起当年成家先祖扶持大西开朝皇帝时的财大气粗。   成家放在以前,那可不是寻常的商贾!虽然现在本尊的成家有些破落了。可是这分出去的一支,倒是经营多年,将家产发扬光大,尤胜先祖当年啊!   这不加水分的“十里红妆”长队蜿蜒,也让那些造谣编排成天复被迫入赘的种种荒诞说辞烟消云散。   这等身家,看得人羡慕得顺着眼睛淌血。更何况那坐在马背上一脸春风得意的新郎官又是前途一片大好的俊帅将军。   就算是被皇帝逼迫入赘,若是不愿意,也绝不会这般倾尽所有,如此隆重的成婚。   看得每个姑娘都是恨嫁迟迟,恨不得自己是那马背上男人的新娘子。   一时间,街边看着热闹的人们又是激动纷纷,有些纳闷富可敌国的成将军如此违背常理入赘,到底图个什么?   等人潮一路随着“送嫁”车队来到柳家的羡园胡同前时,一身蜀锦长裙,满头金钗的新娘也在仆役的搀扶下,来到门口迎接自己的入赘夫婿。   当乌发高挽,雪颈柔颔,杏眸潋滟的纤丽新娘拖着留仙长裙,顺着红毯一路走到马前时,成天复一时看呆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晚晚美甚,可是绝没想到平日里习惯了淡妆素雅的晚晚,如今做了明艳浓妆,竟然这般摄人心魄的美艳不可方物,看的人喉咙发紧,心头滚烫……   尤其是那被宽带勾勒的一把纤腰,行走间如瑶台纤草,步态生莲……   他长腿翩然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一旁的司仪婆子连忙提醒将军牵着县主递过来的绸花丝带,然后二人一同入门,表示千里姻缘一线牵。   可直眼看着新娘子的成将军全然不顾一旁司仪婆子的小声提醒,大步走上前去,一把便抱起了他思慕甚久,辗转苦求而来的新娘子,跟个山大王一般将她打横抱起,便跨入了柳家大门。   这一幕看得周围看热闹的宾朋百姓哄然大笑。   原本纳闷这荒诞入赘婚礼的人们见着新郎官急不可耐的一幕,倒是相信了之前最不可信的那个说辞——成天复痴迷自己的假表妹,宁可倒贴入赘,也要将如花的表妹娶到自己的手里。   再说那新娘子竟然美成那般光景,看得人都丢了魂,在场不少的贵家公子都暗暗后悔,自己真是不如成天复想得开,如此绝色,倒贴入门又何妨?   而女子们则羡慕知晚的好命,得了这般为了她不顾一切的显贵男子,这才是在人世间不妄为女人一遭啊!   一时间,少了许多说闲话的,倒是艳羡了这郎才女貌的佳话姻缘。   再说吃成天复,在一片笑声里将自己的新娘子送入了他们的新屋,待将她放在床榻的喜帕上时,便要低头尝一尝那朱唇香脂一点。   知晚连忙用喜扇格挡,笑着推着他道:“别闹,我们一会还要出去待客,妆容被你啃花了怎么见人?”   成天复不甘心,挥开她的喜扇,在她香腮亲吻一口后道:“我后悔了,当初听你的从简成礼好了。就此也不必应酬客人,便可关上房门好好看看我的娘子了。”   知晚如今可知道了看着冷静自持的表哥私下里的浪荡样子,也知道他的“看”绝不是用眼,大约是手嘴并用的。   他急色的样子让她也浑身燥热,可是现在羡园里全是宾客,哪里容得他们在新房里胡混?   “你这般张扬露了家私,可不是什么好事,难道是嫌我的羡园不够热闹,还要惹来宵小小贼?”   知晚原先也不知表哥那边的阵仗,今日府里的探路传信的小厮一路跑回,语无伦次地描述阵仗时,知晚也暗暗吓了一跳,觉得如此张扬漏财,实在有违表哥的处世之道。   可是成天复听了她这么说,却道:“我也只娶你这么一遭,怎么好空手进你的园子?再说我已经住进来,若是再让盗贼闯进来,还有什么脸顶着将军的名头?”   知晚微微一笑,在门外司仪的催促下,拉着他出门成礼、宴客了。   知晚无父无母,所以坐在高堂席位上的是章家的舅舅和舅母,还有柳家夫妇的牌位。   而成天复那边的母亲桂娘,也跟章家同坐受礼。   至于成家人,许是受了当初得晴嫁人的教训,又或者是因为这次乃是陛下钦赐的姻缘,所以就算是如此荒诞的入赘,也没见成家人过来指手画脚。   那田佩蓉不能生育了之后,似乎又连病了几场,甚至都不怎么出来见人。   成培年又纳了几个妾,院子里也是乌烟瘴气。他听闻儿子要入赘给个孤女时,气得在家里喝闷酒,最后摔盘子砸碗,开始大骂田佩蓉这个无耻妇人当初勾着他,害得他妻离子散。   而那桂娘也不是什么好货,不早点给儿子安排姻缘,最后落得他成家嫡子去给孤女撑府的下场!   可这般入赘,又实在是丢了成家人的脸面,所以这次成婚时,成家二房竟然无人过来。   倒是善于打秋风的大房,许是怕不闻不问就此断了以后入羡园的门路,提前一天,让钱氏带着儿媳妇去桂娘那里送了贺礼。   成礼这日,成家大房也厚着脸皮来了,当看着成天复那金山银山的箱子车队时,成培丰看得都直掐大腿。   成天复当初分家的家产,可没有他现如今的家业这般多,而且除了留给母亲一份傍身之外,成天复将另外一大半分给了妹妹。   至于现在叫人看傻眼的家产,可以说少不了知晚这些年的费心经营。但是在成家大爷看来,这些都是当年从他手里抠走的,这简直是将成家的祖宗基业全给了那不相干的孤女啊!   成培丰有些看不下去,还没等酒席开始呢,就气哼哼地走人了。   所以成天复成礼时,父族位置虽然有些成家的族亲,但有一半是空荡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成将军早早死了父亲呢!   不过这父子二人闹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被请来主持婚礼的司仪乃是礼部的侍郎,他主持了京城大半府宅成礼,可从来没有过这样张扬入赘,乱了常礼的。   所以这等双方高堂共同受礼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也久不必管合不合礼数,只让一对新人叩拜受礼便是。   桂娘坐在高堂上,看着儿子一脸喜气,加上府内宾朋热闹的场景,原先觉得局促丢人的感觉倒是消散了不少。   就像秦老太君私下里对她所说,她儿子仕途一路并不顺遂,现如今入的户部也是虎狼环绕,其中复杂的人情往来,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应付来的。   她该烧高香,感谢老天赐给她的儿媳妇是八面玲珑,干练爽利的知晚。若是成天复娶个像他娘亲这般糊涂的,那仕途也不必期许了,只要能保住家产人头,就阿弥陀佛了。   桂娘虽然觉得母亲将自己说得太不堪了,可越发觉得有些道理——若论操持门户,再没有比知晚更能干的。   只是儿子入赘,竟然像不给自己留后路一般,居然将自己的家底一股脑全入赘进去了,实在是不像他往常的精明。   但好在这番阔绰的“十里蓝妆”倒是彻底打消了成天复吃软饭的闲话。   就此以后,儿子立在人前,也是堂堂正正凭着雄厚的家资“嫁”了自己。   想到这,桂娘看着眼前给自己磕头奉茶的一对新人,也是热泪盈眶。   儿子说,她以后能不能住进羡园,可全凭婆媳之间的交情了。所以她这个做婆婆的为了以后不至于风烛残年,孤苦无依,少不得要奉承儿媳妇一下。   这认下儿媳的头礼,便是一对帝王绿的翡翠手镯,桂娘亲自给知晚套在腕子上后,还真如嫁女的母亲一般殷勤地拉着她的手嘱咐:“我家天复天生倔脾气,他若惹你不高兴了,你只管说给我听,我便是骂他打他就是,还请县主多担待些……”   知晚哭笑不得的回握住了桂娘的手,低声道:“母亲,您说这个干嘛?没得让人笑话了表哥……”   桂娘还是担心媳妇以后让自己单过,又是殷切嘱托,全然不见下圣旨那日的勃然大怒。   待得成礼之后,便是酒宴全开,宴请宾朋。   这新婚夫妻二人,都是京城里的风云传奇人物了。各自都有不少的人脉结交,就算是流水家宴,羡园的厅堂、园子里也填满了。   婚宴酒席开始后便是推杯换盏。待得酒过三巡,流水的酒席排到了三日后。   知晚在厅堂园子里敬酒两轮后,两只脚儿便走得发肿了。成天复怕她疲累,让她先回洞房休息。他自应酬着前堂。   知晚被丫鬟搀扶着回了新房,嘴里忍不住说道:“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的人?我记得之前开喜帖时,不是人头算得清清楚楚,流水三轮席,一日便宴请遍了?”   等回了新房,得晴和香兰这些姐妹还在新房等着给她铺床撒彩呢。   得晴这些日子将女儿甩给了奶娘,尽是操持着哥哥的婚礼,尤其是酒席排面,自然知道缘由。   她恰好听了小嫂子的话,笑着道:“甭说你不认识,今日来的族人里,有一半我都不认识呢!这还真应了‘穷在闹市无近邻,富在深山有远亲’。光是哥哥军中同袍,特意赶来京城参加婚礼的就多了二十多桌,还有哥哥户部的同僚,盛家,秦家大小远亲,还有成家七拐八拐的亲戚,又冒了许多出来。”   如今成天复仕途渐盛,人家成婚之日不攀附攀附,何时攀附?   她们铺完了床,便让知晚坐下,按照习俗在床榻上做福。   知晚做了一会,剥了床上的花生吃,然后便来到屋内堆积如山的贺礼盒子旁看。   这些都是不能亲自前来恭贺之人送的金银之外的礼物,知晚闲得无聊,准备拿些去床上拆着玩。   不过其中有一个盒子倒是让她一愣,因为上面的署名,居然是宫内静嫔田沁霜的。 第120章   不同于其他盒子的桃红柳绿,这盒子是素雅得有些与众不用,知晚知道田沁霜当年苦恋着成天复,倒有些好奇她会送什么贺礼,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对滚着金线,绣着宝石碧玺的护手……   京城里都知道卢医县主喜欢舞剑,所以送县主一对精致的护手原本也算贴心。   可是知晚瞧着这护手虽新,上面的花纹却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式样,也不像是给女儿家绣缝的,而后来虽然加了宝石碧玺一类娇俏的点缀,也如画蛇添足般,毫无心意地后加上去的。   若知晚不了解田小姐跟成天复的一段前情,自然也不会在意,只当这是一份普通的贺礼。   可是知晚在几年前的女儿节时,偏偏撞见了表哥跟一位着了披风的小姐在湖边亭下碰面,那小姐当时就是要送他一对护手的。   虽然被成天复婉言谢绝了,但显然田沁霜一直留着这个,现如今改头换面,硬是改成女式的送来,也算是为自己一段苦求不得的情谊做个了结……   等看懂了这个,知晚有些舌根发酸,又陆续拆开了几样年轻小姐夫人的贺礼,有些是周正制式的寓意早生贵子的玉花生摆件,还有名贵的头钗首饰一类。   可还是有几样说不出名目的,譬如表示断情的玉刀、满卷怅惘的诗集一卷。   知晚一时想到,她去盐水关大营的时候,也曾经看表哥案头的火盆里有未曾烧尽的信笺,娟秀的笔迹一看就是闺阁女子的手笔。   她虽然生了好奇,但是碍着军中不好翻他的火盆,毕竟那里都焚烧着许多的机密军情。   如今这么一看,俊美如表哥,怎么会少了思慕的女子?就算仕途不顺被贬道川中,当地也有许多大胆示爱的女子呢!   只是他从不曾拿这些与人炫耀,加上君子风度,也要替那些大胆示爱的女子们遮掩一二,维护了她们的名节。   这下成郎入赘,可碎了多少倾慕女子的心?由爱生憾,让她们不愿来参加成礼,便送出这一份份颇有寓意的贺礼入了她的新房……   知晚觉得自己是有气量的女子,本该一笑付之,可是现如今确实有些胸短气闷,总觉得表哥这么大的人了,真的与别的女子毫无前尘?   还是他惯会隐藏,叫她从无知晓?   再说成天复并不知自己的新房,已经火势渐旺,烧撩了房梁。   不过陪了几轮之后,他觉得陪着骤然冒出的诸多亲戚,实在浪费了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   所以天都还没黑,他就“不胜酒力”地被扶了回来。   可入了新房时,才发现他千辛万苦娶来的新娘并没有羞答答地坐在婚床上,而是脱了外裙,卸了金冠,杀气凛凛地坐在桌子边,挽着袖子在拆礼物,一边拆,还一边跟礼单核对,在一张纸上写着名姓。   成天复挥手叫丫鬟们退散,然后走到知晚表妹的身后,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知晚扬了扬名单:“果然成亲了才知其人,你竟然有这么多的红颜!”   成天复接过那名单字一看,居然十个九中,都是曾经给他写信或者送东西,表达倾慕的女子。   他混不在意地瞟了几眼:“我夫人竟然这般有本事,只凭贺礼就知人心意,以后刑部若是缺了审人,你倒可以去补缺了。”   他从来都是低调处理这些不知所谓的倾慕情丝,又自问并无有亏德行的事情,便也坦然笑着认了,只是那纸立刻点了红烛扔到香炉里烧掉了,不然被人看到,又是是非一场。   待成天复坐在了气鼓鼓的表妹身边时,还以为她要质问他这些人都跟他有什么纠结。   可她只是突然轻抬他的下巴,看着这让人痴迷的俊脸,略带忧郁地摸着他的脸颊道:“别人洞房里都是数着彩礼,可我却在新房里数着你碎了多少女子的心……平日里谦谦君子般的人,就是因为这脸儿才招蜂引蝶的?这叫我以后如何守得?”   知晚写下名单原也是为了逗逗表哥,可竟然能写满一张纸,也有些出乎她意料,捧着他脸发愁时的感慨也带了几分真。   于是她捏着他的下巴,半真半假道:“表哥,你以前真无红颜知己,让你牵肠挂肚?”   成天复面不改色道:“有啊,为了她,我曾经彻夜不眠,吹了半宿冷风,只为给她吹奏夜曲,让她睡得安稳些……”   知晚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干脆地说了出来,呆愣下,捏着他下巴的手指也缓缓松来了,强作镇定地“哦”了一声。   她与他相识时,他已经十五,又是跟金廉元那样的一群富贵公子们相处。画舫酒楼,哪里不是胭脂水粉撩人?   他若那时与女子结交,也很正常。这些事情,就连姑母桂娘也未必能知道。   她虽然理解,可是心中还是颇不是滋味,只觉得酸意涌动,有些按捺不住。   可成天复似乎被勾起了兴致,继续回味道:“就连她给我的书信,我也一直保存,与她分隔时,时时拿出回味……”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已经知晚的手死死堵住了。   浓妆未卸的新娘子,瞪着明眸大眼,带着腾腾杀气道:“你可是入赘,以后也没有纳妾的资格,若是这么思慕那姑娘,倒不如赶紧与我和离,回头找她去吧!”   这是什么神仙红颜啊?   她都没有听过表哥为他奏乐入眠。成日在她面前板着脸训人的小爹,居然还给人吹奏乐器?可到了她这,就是拿石子敲窗框,毫无精巧心思。   既然他有如此思慕之人,今生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可凶巴巴的话刚说完,她的嘴,已经被表哥捏成了扁鸭嘴,然后被表哥一把揽住了纤腰,带入了怀中,去了他今日才搬进来的衣箱处。   待打开箱子,最上面竟然是一根绿玉羌笛。   成天复绷着脸道:“张嘴闭嘴就要和离?居然连陛下御赐的婚事都不放在眼里?狗胆子可真大!”   知晚看着那羌笛,流出的眼泪的都是酸的:“你……从军的时候,居然还在信里跟我说不会羌笛……原来是我不配听!”   说到这里,知晚觉得此时满屋的红色尽是嘲讽,她却终于明白了闺中密友,曹玉珊所说,入了洞房,面对未来的夫君,满心忐忑,担心所嫁非人的彷徨了。   成天复觉得也是逗弄够了。他的晚晚要么不哭,可若真的惹得狠了,哭起来便是倒挂天河,止都止不住。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那根羌笛,放在嘴边,开始缓缓吹奏。   知晚觉得他如此亡羊补牢也是晚了,如此玄妙的乐声,她竟然不是第一个听到的知心红颜……   可听着听着,知晚有些疑惑地止住了抽泣声。   这曲子……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她茫然地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摸了摸眼泪,突然想起,当初她从贡县不告而别后,救下了香桥的小女儿,曾经夜泊滩涂难以入眠,就曾在环山明月下,听过这般荡气回肠,入心入情的羌笛乐声……难道……   看她不哭了,成天复终于放下了羌笛,绷着脸道:“除了你这个磨人精,我还有哪个红颜?”   知晚终于琢磨过味:“秦二爷护送我时,你居然一路跟随?为什么后来没有告诉我?哎呦……”   知晚被他又扯入怀里,也就是眨眼的功夫,自己的衣带子已经被他给扯落了。   她吓了一跳,小声道:“天都没黑……你干嘛?”   成天复却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大半辈子,仿若苦和尚出了庙门子,终于可以撒丫子开跑了。既然如此,他干嘛要跟她讲述他当初被甩了,只能偷偷跟在后面的相思之苦?   死丫头,终于彻底落入他的手里了!   今天甭说是天没黑,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他洞房花烛时。   于是他将她抱上了床榻,扫落了满床的盒子和花生莲子后,含着她的耳垂道:“既然这么怕守不住,还废话作甚?还不快些喂饱了你相公?”   所以他俯身吻住自己小新娘的红唇,伸手便将帷幔拉扯了下来。   知晚现在可是体会到了男人的蛮力,若是立意困住自己,真是起身不得。大红的喜被子里,任着红浪翻滚,嬉闹声不断。   只是渐渐嬉笑声变小了,只听男人低吟着呢喃道:“晚晚真美,被你养刁了嘴,我哪里会看别人?”   乍泄的暖意在床笫间依稀透来。红烛施明灯花复暗,春阁锦暖鸳鸯绕颈。   知晚不知别的男人红烛之夜是如何样子,可是像成天复这样不歇的,就有些恼人了。   若是身子骨弱些的姑娘,可真承受不住暴雨拍击。   以至于第二天上午巳时,太阳都晒床头了,知晚才在成天复的低哄下,不情愿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昨夜香脂未洗,如今看着变成了残花憔悴,可是知晚也不在乎了,因为这样都不能吓退饿狼。   因为羡园的流水宴席还在开,成天复作为新郎总要露一露面,只是他不光昨天折腾了半宿,今晨时要还依足地闹着要早餐吃。   可苦了知晚,只觉得浑身的皮肉都疼,晨起时,觉得自己跟八十老妪般,浑身的骨头都疼。   以至于凝烟领着两个小丫头端水进来,准备服侍小姐洗浴的时候,就听内室里小姐跟刚刚从前园回来的姑爷抱怨道:“难怪有些府宅子里的夫人初婚不久就要纳妾,原来竟是这般,总这样,岂不是要累死人?”   姑爷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想害我?我一个奉旨入赘到你家的,如何纳妾?累也受着!只你一个婆娘,我精心些受用就是了……”   接下来便是小姐笑着低低的嬉闹,也不知跟姑爷说些什么。   只听得屋外的丫鬟也跟着笑。   从内室出来时,凝烟替小姐梳洗打扮,一看那脖颈上都是红印子,姑爷这是拿了小姐当肉包子啃呢!   但是看着姑爷立在小姐身后,亲自给她梳理云鬓,调粉研磨胭脂的光景,在午时的阳光里,当真如仕女入眉的画作般,如此眷侣,叫人生出了无尽羡慕……   昨天姑爷入新房时,听着里面的小姐哭泣着要和离,可吓死了在外面的丫鬟们,还以为二人要吵个半宿。   没想到姑爷只吹了一段羌笛就将人给哄好了,这新婚燕尔的,该是甜甜蜜蜜才对,可不能再动不动吵着和离了。   一连三日的喜宴之后,羡园终于可以恢复清净,好好过一过日子了。   虽然成天复号称入赘,可是知晚早就亲自带人布置,给桂娘在羡园里留了院子,家具摆设也是照了姑母的喜好来,甚至连小姑子得晴的屋院子都预留下来。   不过成天复却不让母亲过来,只说二人新婚,知晚又为了成礼累了甚久,正需的调养身子,好好歇一歇乏累。   若是母亲过来,新媳妇少不得晨昏定省前来跟母亲请礼问安,连个懒觉都睡不了。   所以母亲还是先在老宅子里住着,也省得侍奉外祖母来回奔波了。   儿子的婚事办得风光异常,桂娘的脸上也总算找回了些脸面。可是听儿子这种自顾疼媳妇的混账话还是生气。   她那日原本要入新房给一对新人送讨彩头的生饺子,可没想到在屋门口就听到里面吵嘴。   知晚平时这么和顺的小姑娘,原来跟儿子私下里凶巴巴的,只让他赶紧和离,爱找谁找谁去!   急得桂娘差点就推门进去,可最后到底被女儿给拉走了。得晴说,既然人家成了夫妻,拌嘴也是难免,此时正在火头上,这做婆婆的还是避一避好。   桂娘虽然避开了,却不知后情,可一想到儿子入赘到别人的屋檐下,还要受气,这心里就酸酸楚楚的。   此时盛家的女人们闲坐在花园子的暖房里晒太阳,桂娘忍不住跟回来吃饭的得晴抱怨。   她越想越难过,拧眉道:“难道我是那种磋磨人的恶婆婆?会特意给人立规矩,他倒好,先告诫我莫要搅合了他们的清净,别让知晚睡不上懒觉!这等恭维女人的本事,他爹都不如他!”   袁光达因为军前立功,官职又往上进了进,如今也是食四品俸禄的武官,留守京城。   他们的府宅子也新近移来了京城,得晴回娘家更方便了。   听到母亲抱怨哥哥偏心眼,得晴却美滋滋回味道:“不过这婆婆不在身边,的确是自在些。”   她除了成婚时奉茶之后,除了新婚的头三天里给公公婆婆请安奉茶之外,那袁家二老没几日就赶回了北方。   得晴的屋宅都是她一个做主,这种没有老人的小家好处,她自然清楚。   桂娘见女儿不替她说话,便瞪了她一眼:“光想着好处,也不想想坏处!你生产的时候,身边没有婆婆支应事情,慌神的光景全忘了?要不是我每日去看你,你院子里的那些婆子丫鬟没有一个是能撑起事情的。”   得晴笑着道:“是是是,家有一老,如得一宝。等嫂子怀孕,哥哥叫你过去应承的时候,母亲你一定要拿乔不去,让他们俩跪下求你才行!”   香兰一边绣着荷包,一边撇嘴道:“人家的舅舅和舅妈都在园子里,而且还是行医的世家,只怕到时候姑母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得晴斜瞪了她一眼:“行了,别在这说些清凉话了。是怕我娘心火不旺,你非要添柴?”   就在这时,三日后回门的知晚与成天复一起相携而来,准备给祖母和婆婆请安。   已经嫁人的知晚改了发髻,挽起了略微成熟些的云鬓,可是架不住长着一张青春勃发的娇嫩脸蛋,平添了几分娇媚之感,一身雪白的貂绒披风显得雍容华贵。   待进了暖房,热气袭来,成天复替知晚解了披风后道:“你们倒是会选地方,躲在这里喝茶,可让我们好找。”   知晚赶紧拉着他衣袖子,提醒他莫忘了规矩,于是二人朝着桂娘跪下,奉茶施礼问安。   桂娘这时冷眼看着,二人倒不像是一直吵架闹别扭的样子。   倒是忘了方才的抱怨,赶紧叫身后的丫鬟替她取来早就包好的红包,算是奉茶还礼。   虽然桂娘私下里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不圆满,可看到儿子终于成家立业,跟知晚金童玉女一对的立在一起,为娘的心思还是宽慰些的。   知晚虽然是新妇,可是对自己的婆婆简直是太熟稔了,婆婆问她是否给祖母问礼,她先去了祖母屋前,可祖母还没睡醒,不好打扰老人家,等祖母醒了再去问安。   如此一来,知晚得了空,倒是私下里跟香兰问一问,那日成礼时,跟香兰坐在一起的林氏兄妹。   那日她看着分明,香兰对那两个外省兄妹大献殷勤。   那日知晚身为新娘分身乏术,可是冷眼看过去时,那对号称是陪着鄞州知府舅舅,调入京城的兄妹俩,并非香兰所描述的那般上得了台面。   尤其是那位林小姐首饰佩戴虽然也算华贵,可是抬手接酒时,被知晚不小心看到了她的内衫袖子——都有些磨粗边了。   知晚倒不是嫌弃着这位林小姐寒酸,但看着她满头刻意有些老气的发钗,再加上她那位长得还算斯文的兄长一脸的矜持贵重,总觉得……有些强装富贵的嫌疑。   所以知晚想提醒下香兰,京城里每年入京淘金之人不在少数,可不能只听那位林小姐夸耀着自己家底如何殷实就全然信了,巴结人家,失了盛家小姐的体面。   香兰如今跟林小姐打得火热。   她平日虽然顶着盛府千金的名头,可毕竟是妾室所生的庶女,跟各个府宅里的嫡女相处起来,透着天然的隔阂。难得这外省来的知府外甥女,是个通情达理,最贴近人的。   她家在鄞州有田庄银铺子,只是早年父母双亡,没有办法便跟着舅舅过活,可是兄妹俩都有私产,家底雄厚。   而且林公子长得斯文,虽然年岁大了些,可也显得稳重疼人。香兰得了林小姐相赠的玉镯子,又跟着她吃了几次京城昂贵的茶楼之后,愈发觉得嫁入这样的人家轻省。   如此没有公婆,岂不是将来也能像得晴和知晚那样,关起门来悠闲过自己的小日子?   知晚嫁得这么好,叫香兰的心里愈加不甘,指望着一心要跟堂姐和知晚比较,若是将来林公子考中功名,她跟那两个姐妹比,也不差什么了。   所以听了知晚的建言,香兰觉得有些刺耳不中听,不过是一件里衣破了些,有什么了不得的?   盛家不也是出名的节俭?她以前作为家里的最小的姑娘,还捡过得晴的衣服穿呢!   知晚知道香兰眼皮子浅,见她听得不入心,便不再多说,只是这话她得如实跟嫡母去说。   林家兄妹是个什么来路,也要查个请清楚楚。   如今盛家长大的姑娘只剩香兰未嫁,虽然盛家从来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但也不至于匆匆嫁女,更不能由着香兰不探底细就私定终身。   祖母现在精神不济,知晚自然不好跟祖母说这些,不过陪着祖母说了一会话,出来的时候便跟王芙说了。   王芙道:“那位林小姐倒是隔三差五地来,她们小姑娘在一处嘀嘀咕咕的,我也不好去听。若是那位林公子是好的,香兰也愿意的话,我找媒人说和就是,绝不会叫他们私定终身的。”   从盛家出来之后,成天复就该回转户部了。   虽然他因为成婚,上司准假,但是现在户部杂事繁多,他作为新上任的右侍郎也轻省不到。   将知晚送上马车时,成天复握着她的手有些舍不得撒手:“我尽量早些回来,你在家里等我。”   说完,他又忍不住将她拉入怀里,在额头上亲吻一口,新婚情浓,他刚品尝到晚晚甘美滋味,怎么舍得与她太早分开?   知晚如今一看他的眼神儿,便猜到他在想些什么,笑着道:“我哪里能回家?还要入宫去叩谢众位妃嫔,送去喜饼呢!你自去专心做事去吧。”   宫里的娘娘们都不能喝喜酒,依着惯例,她已经将喜饼还礼分包打好,只待一会给娘娘们送去。   也是赶巧了,今日正好赶上宫里谨妃的寿宴,许多妃子都聚到了谨妃的宫里去了,就连宫外许多夫人也入宫了。   所以知晚正赶上了热闹的席面子——只见一张张桌面上居然只摆着寻常果盘,连好一点的点心都没有。   谨妃还笑着道:“让诸位见笑了。只是最近战事初平,陛下崇尚节俭,我们身为后宫女子,实在不好铺张,没有什么像样的吃食招待诸位了。”   朱氏听了这话,笑得像下蛋的母鸡:“谨妃娘娘,如今您替皇后协理六宫,正是女子的表率,若是人人都能像您这般,不求奢靡铺张,百姓们的日子也就好过太多了!”   知晚跪在地上请安,听着这姑嫂的一来一回,觉得话头,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第121章   田皇后据说身子愈加不大好,不能处理宫事,谨妃这些日子已经得了陛下恩准,独自协理六宫。   这倒不是谨妃有多么的能干,而是她向来是爱出风头的。   别的妃子想着田皇后虽然得罪了陛下,夫妻闹起不和,但田皇后到底是太子的生母,所以谁也不想出这个风头,揽权得罪了皇后。   可谨妃仗着自己资历老,加之也知道那太子不甚待见生母,倒没有那么多的忌惮。   这协理六宫的好处可多了去了,谨妃憋屈了半辈子,可不想等陛下老了之后,她成了摆设的太妃,所以很是积极地揽权做事。对着东宫也是照顾周详,太子也没见着不满意。   如今看着满宫里前来祝贺之人,谨妃便觉得自己打的算盘不错,若是什么事都畏手畏脚,那也别做事了!   不过看知晚进来的时候,谨妃的心里却冷哼了一下。   当初知晚借口着自己只招入赘夫君,婉言谢绝了她要为侄儿牵红线的意思。如今看来,这位卢医县主的眼光可真够高的,不声不响,竟然将朝中新贵给笼络到手了。   不就是看那成家小子家底厚吗?如今想来,这个柳知晚就是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想着前些日子嫂子朱氏入宫时讲的话,谨妃看着这位将军夫人也不怎么顺眼。不过她如今是成天复的夫人,人皆知成天复与太子私交甚笃。   所以谨妃当然不会明着得罪柳知晚,只笑着让人接过她呈递上来的喜饼礼盒,一会分发给各位宫嫔。   至于她席面如此简陋的原因,据说是谨妃想着去年山东大饥,今年又平叛迎州,不欲铺张浪费,是以今年的寿席也是从了节俭的路数。   谨妃的小嫂子朱氏自然要逢迎一下谨妃的从简,领着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逢迎了一番后,自然而然就将话题转在了成天复成婚大肆铺张这一说上了。   虽说成婚是人生大事,可是这等骄奢之风,显然与时下民风不符,太过张扬高调了。   在座的诸位,有许多听着话头不对,都赶紧低头喝酒,侧耳听着下文。   知晚当初知道表哥如此张扬成亲时,原也是担忧遭人妒忌。   毕竟他才新升入京,之前也不过是贡县的知县。不过现在已经如此,她倒是一副兵来将挡的坦然。   等听到朱氏她们将话头转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如此家产,却不想着为国尽力这一关节时,知晚才开口问道:“记得年头里,因为要赈济灾民,京城里的夫人举行过募捐,那时我家夫君正好从贡县回来,是捐了,还是未捐?”   一旁的曹夫人笑道:“自然是捐了,而且还是那次募捐功德榜上大头的一份呢。”   知晚笑着问:“大人们相差得很大吗?”   “那倒也不甚大,按照官阶等级,也就是差个一二百两的数额而已。倒也不是各府敷衍,而是这样的募捐每年都要几次,大人们也得量力而行……”   知晚笑着点头:“我那时不懂事,还觉得我夫君捐得少了。可后来才明白,这募捐功德的事情,但求问心无愧,量力而行。问心无愧便是募捐的钱银要来得干净,不可是贪赃枉法而来。量力而行,就是不可一心求善,超出了自己的能力限度。不然的话,真是累己累人。”   朱氏听了这话,皮笑肉不笑道:“县主说这话,可让人费解,难道是有人钱银不干净,还是有人打肿脸充胖子?这量力而行的话?依着成将军的家财,出的气力可不够啊!”   知晚笑了笑道:“夫人何出此言?不是话赶话说到此处了吗?我哪里会影射做善事的夫人们?不过京城里做善事的募捐向来都是有把隐形的尺子,并非谁家钱银多,便可着心意全都一股脑捐出来才了事。若是一家这么做了,岂不是要逼着别的人家也要如此效仿,做些力所不及的事情?更何况国库空虚,也不是几家富户倾尽所有就能力挽狂澜的?小女子的夫君狂悖,婚礼张扬,未能像谨妃娘娘一般节俭,真是该被斥责了……要不,由着朱夫人再举行一次义捐,我府上的数额由着夫人来定可好?”   知晚话里的意思,诸位夫人都听得明白。若成天复真像方才冒酸话的夫人们所说那般,看着国库空虚,就将自己的家产拿出大半来,那跟他比肩的诸位臣子们又该拿出多少?   就好比当年盛家的老爷子,那可真是倾其家产,差点将自己的府宅子捐个底掉。   可老爷子虽然换来了贤臣之名,背后却被臣子们骂得甚久。   毕竟当时家底并不丰厚的盛家爷子都打了样板,其他的臣子们哪有不跟的道理?   提起几十年前,臣子们一个个充大头义捐之后,府宅里的节俭度日,在座的夫人们可都心有余悸。   所以到现在私下里,也会暗讽一下这种不管顾儿女,将家底捐得只剩下围兜的沽名钓誉之徒。   朱夫人不知不觉间,被挤兑得又要挑起一场义捐,一听这话头不对,也立刻琢磨出味道来了。   现在又是国库空虚当前,若是成天复夫妻真被挤兑得大手笔捐出如海的钱银来,那其他的府宅子跟还是不跟?   自己真是如此,那可真是没事儿找事儿,遭在座夫人们的恨了。   就在这时,曹玉珊在一旁毫无心机地接话道:“成家可是有名的商贾之家,当年凭借一己财力扶持了大西起兴,成家的商铺遍天下,做生意赚取的钱银也是规规矩矩缴纳税银,每年的募捐也都出了大头。一辈子一次的成婚铺张些有什么可奇怪的?难道非要大西的功臣之后,个个穷困潦倒地娶媳妇,才叫为国忧思?”   一旁的几位夫人也开口附和:“哪会啊?成将军刚刚平定叛军,立下不世奇功,正得陛下隆宠之时。这婚礼办得风光,陛下的脸上也有光彩啊。”   另一些人连忙打岔去了别处,可别再提什么义捐一类的事情。这距离上一次义捐好似不过几个月,总得让人缓一缓,难不成还不让富户过年了吗?   还有几个御史夫人也心里敲鼓,她们的夫君这几日好像也要在朝上参奏成天复成礼张扬的事情呢。   她们回去的时候,可得给夫君好好敲打一番。人家成家是商贾世家,钱财来之有道,又不是什么收刮百姓雪花银的穷知县!   自己正经赚来的钱,当然爱怎么花用就怎么花用,他们可别生事去弹劾。   那成天复是盛家的外孙。若是被人朝前一激,也学了盛家老太爷的做派,捐出大半家产来,余下的府宅也都别过日子了。赶紧卖儿卖女,卖围兜地跟着填数吧。   再说了,大西建朝这么久,一直对国之功臣厚待有嘉。若真有人好意思说出以富济贫的话来,真拿了扶持大西先祖的功臣家产来抵,于情于理都说不出这个口啊。   谨妃怎么不知众人的小心思,她现在急着收拢人心,自然也不好张罗让人出银子的事情,只微微瞟了朱氏一眼,暗示她莫要做得罪人不讨好的事情。   这个卢医县主,可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当初稳坐六宫的田皇后都栽在小妮子的手上。   如今真切地与她打交道便发现,这妮子还真是个厉害碴子。   此时谨妃全忘了自己以前在朱氏面前的抱怨,只觉得小嫂子朱氏真是吃饱了撑的,得罪她干嘛?   至此生辰宴的下半截,再没有人拿了成家的奢靡冒酸话。   知晚闲聊之余抬头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静嫔田沁霜的身影。   不过她在旁人的闲言里倒是知道了,最近静嫔总是陪王伴驾,似乎有得宠的迹象。这会子,正陪着陛下午睡呢。   知晚听了,却觉得纳闷:陛下不近女色甚久,如今倒是突然对田家的女儿如此爱宠,难道……这是田家要重新得势的迹象?   此时席面上的话题改变,又说起几个月后陛下的寿辰。这次大寿乃是陛下的七十整寿,自然要隆重些。   夫人们也笑着说陛下的寿辰贺礼要早些准备,只是今年战事连连,也不知道陛下的寿宴能不能准备得稳妥些。   高王妃笑着说:“往年户部都是一群庸才,总是哭穷拿不出银子,可如今户部刚刚调入个富可敌国的右侍郎,最善经营,自然陛下的整寿要显得比往常更加隆重才是……县主,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如今出了董长弓的事情,慈宁王府跟成天复也算是半撕下脸面了。王妃突然跟成将军的新婚夫人如此递话,显然大有深意。   知晚觉得高王妃这是在挖坑喂话,所以含笑不语。   成天复又不是下金蛋的母鸡?他入了户部就有钱银?   知晚秉承后宅女子不问国事的优良传统,干脆冷了高王妃的话场子,只一门心思吃谨妃“寿宴”席面上的炒花生,干枣莲子。   高王妃何时在人前如此被刻意冷落?一时气得也是眉头高挑,不过又刻意压制住了。   等出了宫门的时候,陪着高王妃入宫的富雨儿却忧思道:“母妃,我父亲那边因为户部调拨不开钱银的事情,愁得都病倒了,您今日又在人前提,到时候……”   高王妃却冷笑道:“你愁个什么?户部的尚书向来不过是向内阁升迁的踏脚石罢了,户部里的差事,都是右侍郎在顶。你父亲病得正好,过两个月跟陛下请个月假,将这摊子彻底推给我们的抚威大将军就是了。”   看那成四郎成亲时的张狂样子,还绵延十里的金银珠宝?就是个不知收敛的毛头小子。他以为京城的朝堂如战场一般,真刀真枪就能打了明白?   陛下要卸掉王爷的臂膀,逼着他交出钱粮大权,可是王爷经营多年,门生遍布,岂能无后手?就留下个空荡荡的户部给姓成的,看他有多少家产能填补无底深壑!   到时候无非开源节流,调配各个府门勒紧裤腰带省钱过日子。   京城不是贡县那种弹丸小乡,这偌大的皇城池子里到处都是叵测人心,沟渠陷阱。成天复?他的道行还浅着呢!   想到这,高王妃入了马车,顺着青石路板,在冬日里人影寥落的长街上,一路扬长而去了。   分派了喜饼之后,知晚便准备出宫,不过却在宫门前遇到了表哥章锡文。   之前因为绿玉膏出了问题的缘故,郑太医都被吓破了胆子,虽然他不是主谋,可也推脱不了干系。幸好后来此事被一股脑地推到了董长弓的身上,郑太医落得个玩忽职守的罪责,罚俸半年。   就算是这般,郑太医也感念着成将军公事公办,没有拿他出来顶嘴,所以章锡文此番立了军功回来之后,经过郑太医的保举,章锡文便入了太医院,做了正七品的医士,可以跟随御医入宫,探病时打打下手,也算食了稳定的俸禄。   看到表妹从宫里出来,章锡文放下衣箱,依着品阶宫规,给卢医县主施礼。   知晚看着表哥穿着官服的样子,似乎比以前成熟了许多,便笑问他当差辛苦不辛苦。   章锡文在战场磨砺了一遭,少了许多年少不切实际的想法,对于成天复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军中男儿赢得尊敬,从来不是靠出身样貌一类的。   章锡文算是彻底被成天复的能力折服,一个有能力带着一群人浴血搏杀得胜而回的男人,有时候真是比神祗还要叫人崇敬。   今日他原本是跟着李御医去给陛下请平安脉,可是陛下跟静嫔正在午憩,所以他们就在门外等了等。   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陛下起来,所以李御医便跟皇帝身边的公公定了晚膳前再来请脉。   章锡文才出宫门,就碰到了知晚,这才停下来说了几句。   如今他对这位已嫁为人妇的表妹,不敢再想什么了。就像爹爹所说,像知晚这般出色的女子,若不是对心的,只怕谁也看不上。   知晚跟表哥说了几句后,便各自上了马车。   可她坐在马车里却一直在想着表哥的话——田沁霜固然花容月貌,可是陛下当初召她入宫时,并非是贪慕她的青春芳华,而是立意要绝了田家往太子身边塞人的心思。   后来她住进了当初流产死人,怨气冲天的慧熙宫,更是惩戒田氏皇后的意味十足,何至于现在转了兴致,如此恩宠静嫔,白日侍寝?   知晚这一路想不明白,以至于回到府里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这些日子都有些睡意不足,现在好不容易得了成天复不在府里的空档,自然要赶紧补觉。   正睡得香甜的功夫,就觉脸上有些发痒,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娶了不久的郎君似乎刚刚洗了澡,正披着半湿的长发,宽衫半露,胸肌起伏地半卧在自己的身旁。   京城里的贵公子们瘦削翩然的不少,可像成四这样穿着衣服显瘦,脱了衣衫肌肉毕现的却凤毛麟角。   以前她在小姐堆里听着她们对表哥品头论足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他成了自己的夫君,缠绵在床榻间时,才猛然体会到了她们以前述说男儿的种种精妙。   从头到脚,样样生得美的男儿,真是妖孽祸害,也难怪当初封神里斩杀狐狸精,都要蒙着眼睛呢!   今日一天,其实知晚也都会晃神儿想着他,如今到了晚上,看他就这么躺在自己身边时,她忍不住扬起笑脸,一下子便扑到他的身上,将脸蛋埋在他的脖颈处,猫儿一般地蹭了蹭。   刚开荤的男儿哪里受的了这个?当下就要将她反摁在身下,可是知晚却笑着道:“你还让不让人活?也不怜惜我则个!”   成天复将她抱在怀里摇晃:“你若是听话的,早早嫁给我,何止于我空乏如此?今日一入户部便收了三份添丁喜帖,有些甚至比我还小,就已经男女双全。我若不努力些,何时能当爹爹?”   知晚从小便失了亲人。在她被卖入乡村里时,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能依偎在自己心爱的男人怀里,畅想着他们共有的孩子。   想到着,她心头一热,小声嘟囔道:“那你还闲等着作甚,还不快些耕田”   成天复发觉这小妮子可真敢说,这一会的功夫,竟然嫌弃他不使气力了!今日不使些手段出来,岂不是让小丫头笑话?   当下二人又是滚入帷帐里,等尽了兴致再搂在一处闲话时,已经入夜了。   知晚下午补了一觉,此时倒是不困,便从自己的枕头下摸出了小算盘,劈里啪啦地打着。   成天复裸着上身,在结实的腰间围着床单子下床,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后问:“你在算什么?”   知晚支着下巴道:“叶城那边的酒庄子已经开了,须得走些流水,我本应昨天就算出来,可是一时惫懒了,明早就得让人送给那边的伙计……对了,我今日在宫里参加了谨妃的寿宴,结果吃了一肚子的花生回来,谨妃就算做样子,这也太节俭了?简直比我仙逝的盛家爹爹都抠门!”   成天复躺倒在她身边,替她捏着脖颈道:“还真不全是装样子,现如今的大西国库,都穷得让人开眼了。”   说到这,成天复感叹道:“户部一群算混蛋帐的,拿着去年亏空的账目,来挪今年的税钱补。我也是才知道,偌大的皇宫各项开销竟然是靠赊欠,若不是碍着天子威仪,只怕年前来讨钱的要排出二里地。我原本以为今年盐税大增,应该能填平账目,可如今算起来,亏得压根就补不上。可是山东大旱刚止,江淮一带又开始发生洪涝,户部上下扒拉着算盘,还要挤出给陛下大寿之用的钱银……”   知晚听了成天复的话,也有些目瞪口呆,终于明白了今日谨妃的节俭并非做样子博取好名声,而是主掌六宫的她也知道宫里拨不出钱银来了,所以压根不敢这个时节弄出什么大笔的花销,落人口实。   不过这些事情,陛下虽然知道,大约也猜不出已经穷到这等地步了。   难怪当初陛下亲口许下给她内侍监特供的嫁妆,规格缩水得有些寒酸。还让她以为内侍府中饱私囊了呢。   如今看来,若是皇帝偶尔心血来潮许下超出制式的恩赏,真是拿也拿不出来。想着往年陛下隆重的寿宴,真是看不出国库空虚到了这个份儿上。   知晚忍不住道:“你干脆称病,反正也在军中受了伤,等到陛下的寿宴过了再回去复职。这样的亏空,又不是你造成的,如今陛下拿你空手套白狼,若是寿宴无钱,难道真要你自掏腰包来填补?”   成天复听着她的主意笑了:“你这古灵精怪的脑袋瓜,当年没用来领着书云他们逃课真是阿弥陀佛。可惜有人捷足先登,我那顶头上司富大人已经早早‘病’了,这招已经用老了。”   知晚一愣,没想到富大人如此奸猾,将这烂摊子全推给了成天复。   想到这,她气得一拍床:“我明日就拎着药箱子去他府上瞧病去,看富大人到底是得了什么绝症,若是死不了,就得回去跟你一起顶差事!”   成天复最爱看她小脸通红的样子,忍不住亲了一口,然后道:“他死不死的,这笔烂账总归要我管,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法子集资凑钱,应付了几个月后的寿宴再说。如今朝中到处是窟窿,一场大战归来,有许多兵卒伤亡,若是筹募了钱财,既可以更好安置家眷,也能缓一缓眼下的焦渴。”   知晚听了却摇了摇头:“集快钱向来是两个法子。要么征税,要么募捐。可现如今这两样都不妥。若是征税,眼下年关将至,从百姓的手指缝里扣钱,就是杀鸡取卵。可募捐也不妥,你想想以前慈宁王领兵回来的时候,都是赚得钵满瓢平,何时要人捐钱?他向来出手阔绰,对自己的部下亲信们论功行赏。如今你入了户部,都是刨钱的营生,若是跟盛家老太爷一般,早早领头募捐,岂不是将人都得罪干净了?到时候人心所向,都会念着慈宁王的好。”   成天复听了这话,突然开怀大笑。知晚被他笑得毛毛的,便闷声道:“我不过是个妇人,说错了便说错呗,值得你如此开怀?”   成天复朝着她作揖道:“谁敢说我们府上的家主是寻常妇人?你的这番话,竟然比户部养的那群庸才通透百倍!今日他们都已经将征税的章程拟好,只等我审阅点头呢!一群混账!想的都是不可取的馊主意!” 第122章   知晚叹了口气,愈加觉得为官的艰难。   表哥在京城文路上,算是个新官,不光是手新,他在京城里,除了同袍和几个要好的同朝为官的同窗外,别无其他人脉。   太子和陈家如今在国事上的借力也不大。   说得再透些,这国库没银子的事情干系朝中上下。坐在户部上的,若是没有刨钱的本事,是坐不稳的。   不过成天复似乎已经想出了法子,挑眉道:“征税是祸害百姓,募捐更不靠谱,等着那一个个的守财奴敞开银袋子要到何时?自然需得更快些的筹钱法子。”   知晚亮着眼睛,挨近他,饶有兴致地问:“怎么筹钱?”   成天复扬眉道:“忘了你小时带着书云他们淘气,在叶城田里挖仓鼠窝了?一个地洞里能藏十斤板栗!光是一个董长弓就肥得流油!顺藤蔓挖出几个同党。这入冬了,老鼠进仓,也该抄一抄家了,我这边也好安稳过年了。”   知晚眨巴下眼睛,一下子便听懂了。她这次什么都没问,只叹服地握拳合掌,表示佩服。   虽然外人都说表哥的家产是靠着她经营壮大的,其实他们都不知表哥才是个成精的钱罐子呢。   不然当初,他也不能帮着母亲和离,分了成家一半的家产。   他既然有了主意,她也不必多言,只叮咛一句:“你要注意安全,需知老鼠急了,也会咬人的。”   成天复却一脸莫测高深道:“只老鼠会咬人?昨夜是谁咬着我的肩膀不放来着?难道也是急了?”   知晚没想到正说正经事情的他,竟然会拐向这么不正经的话题。   他还好意思说她,要不是他如此不要脸地迫她扶床,她也不会急得咬他!   一时间,二人又嬉笑着入了床帏里去了。   自从成婚后,也不知是不是身边有人陪着安睡的缘故,还是被他累得不成梦。关于小时被贼人抢夺的噩梦,已经久久不曾梦见了。   这中身边有着熟悉的温暖,伸手就能摸到结实臂膀的感觉,特别叫人安心。   只可惜知晚很快发现,自己竟然连个懒觉都睡不成了。   在沙场伤厮杀惯了的男人的思路果然不一样,挖仓鼠的确是很过瘾的事情。   堵仓鼠的要诀并不是弄死仓鼠,而是要摸透了仓鼠的老巢在哪里。   为何董长弓之辈往年打完胜仗班师回朝,都能花钱如流水的收买人心,就是因为他们都贪墨了军资,发的是国难财。这一个个养肥了的仓鼠,必须死死堵住洞眼,才能堵住他们盗取的横财。   接下来的日子里,成天复开始早出晚归。知晚也得早早起来,服侍夫君穿衣之后,然后跟着一起出门。   她这般每日早早往盛家跑,除了是想帮着婆婆桂娘一起侍奉着年迈的祖母,更主要的是躲一躲羡园门前,从早排到晚的送礼做客之人。   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总有人来羡园送礼。毕竟户部主管钱银调拨,京城里的大小衙门都等着揣摩一下这位新任右侍郎的脉搏。   当初成家成婚的架势,彰显的是一代富豪的奢靡,也叫那些送礼的好一顿斟酌,少了上不了台面,只能往多了送。如此一来,每人前来是都是整车大箱子的架势。   车马多了时,连府门前的栓马桩子也不够。   就算管事声明成大人不收礼,也不管用。这些人换了口风说,是来探看卢医县主的。   后来不知怎么了,这门口的门房也不轰撵人了,只任着他们熙熙攘攘地排在门前。   管事只说府上的主人不在,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好收礼,还请诸位回去,或者等等。   而到了晚上时,管事又说大人劳累了一日,已经躺下了不能见客。   京城里自从羡园遭贼之后,一直都有宵禁,所以到了时辰,这些人也不得不散去了。   就是这些人有些纳闷,这羡园的前门后门都堵住了,成大人和县主是从哪里溜走的呢?   桂娘不知这些底细,只觉得知晚刚刚成婚,成日守在老人床前也怪无聊的。   桂娘向来都是嘴巴没有把门的,可心里倒没有什么坏心眼。   虽然先前对知晚这个儿媳妇有着诸多的疑虑,可入羡园时看着她给自己准备的院子,里面尽是精致周详的,甚至想到了她爱泡温泉,修筑了温泉池子。这些安排绝非一朝一夕,足可见知晚是诚心要让自己去羡园子住,跟她那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不是一路的。   如此一来,桂娘的心里舒服了很多,看着自己的儿媳妇每天坐在椅子边聊天时,眼下发黑,目光涣散,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又听说她居然跟成天复一起在五更天起来陪着他出门上早朝,更是心疼。   年轻人正是贪睡的时候,她以前做成家儿媳妇的时候,也没有五更天跟夫君一起出门的事情啊。   都是送走了夫君之后,再回床上补一觉的。   于是桂娘跟知晚说,祖母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她不必日日来盛府,趁着年轻还没生养,赶紧出去撒欢玩一玩。   不然的话,看看现在的得晴,刚刚生了女儿,这身上又做了一胎,绵密得叫她这个当娘的心疼。   再过几个月,得晴又要月子里蹲一番“监牢”。年纪轻轻的,都不得出来玩了。   所以趁着得晴身子轻盈,桂娘也让知晚陪着小姑子多出去玩玩,见见人,省得漂亮的衣服都压了箱底,放旧了都没人看。   殊不知,知晚只不过是为了躲避那些送礼的,每日特意早起,跟成天复一起,通过羡园的暗道出门,然后在另一条街巷里上轿子走人。   往往二人是走到内城护城河桥时,他们一个上朝议政,一个做街溜子消遣。   如此一来,没几日的功夫,知晚把京城的铺子都逛乏了。   知晚觉得自己老这么缺觉可不行,又想找人少清净的地方待着,所以成天复干脆命人清了京城外一处别院里的积雪,还让人垒砌了地坑,好让知晚带着家里的姐妹去玩,他休沐的时候还要带一群将士去吃烤肉。   因为京外有温泉,为了让知晚偶尔散心住着惬意,他还找来了工匠重新修缮了别院的浴池。   此处是成天复老早买下的院子,久久不住人,需要修补的地方也多,来来去去地用了许多工匠。   因为这事,秦家那边还来人跟祖母说了,说是两个孩子刚刚成婚,虽则都是不缺钱银的,但也还是收敛些好。   另外他们府门前的人也太多了,总是这么熙熙攘攘,就算他们不曾开门收礼,也不像话,传到谏官和陛下的耳朵里,是要三人成虎的。   知晚跟成天复转述了这些话,成天复却浑不在意,问知晚作何感想。   知晚表示:“若是有人想找茬的时候,就是穿着满身补丁的衣服出去,别人也会说你衣服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彩头。那些送礼的人若是无人撺掇,哪有这死皮赖脸,轰撵几次都不走的?这满京城修缮府宅的可不止我们一家。怎么秦家都能听到这京郊荒野院子里的事情?可见是别有用心之人在为我们张扬,那眼睛偏紧盯着我们一府……不过我也不怎么想吃烤肉,要不……那别院就别修了。”   成天复真领着她在武场子里正伸腿,听了这话,瞪了她一眼道:“是谁前些日子做梦,梦见自己生啃了一只羊的?”   知晚从小就是个馋妮子,可她偏偏又十分节俭,但若是有什么想吃的,非要憋到年节,给自己找足了借口才会去吃。   成天复小时很是娇惯妹妹,起初是偏着自己的亲妹妹多些。   等后来,来到盛家,尽量做到几个妹妹一视同仁。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来时,就变成疼知晚多些,   再后来,渐渐的只偏疼知晚一个!那时连得晴不无酸意道,家里谁说话也不好使,只盛家大表妹的一句话,哥哥什么时候都回入在心里。   如今自己小娘子,梦里馋醒,嘟囔着想吃烤羊,就是上天入地也不能耽误啊!   至于那些碎嘴之人,爱说就说去吧。   终于这一日飘雪,别院的烤窑也开始生火开始了。知晚还特意让得晴和盛家的三个妹妹弟弟一起来玩耍。   这次香兰并没有过来,嫡母王芙倒是领着两个孩子来了。她一向是好脾气的,可是今日来到别院里下了马车就哭。   弄得两个双胞胎围前围后的,喊着“娘亲莫哭。”   先到的知晚和得晴面面相觑,连忙走过去搀扶着王芙坐下。   王芙虽然担着嫡母名头,可不过比知晚她们大了不到一轮的年岁,跟着知晚也能说上知心话,在盛家不好说出的憋屈,现如今倒也能说了。   原来她这般是被香兰气的。   这两天王芙着人打听了那林家兄妹,觉得那林公子可没有香兰说得那么好。   就是无依无靠的兄妹俩依附着舅舅过活,至于那小姐说的家产一类,因为他们是外省人,也不得知。但是相处过的,都说这位林小姐是有骆驼不说马的主儿,嘴里总是炫耀着她家父母健在时的显赫,有些端不上台面。   王芙便跟香兰说了,且不论人家家底薄厚,单是那位林公子年过二十还未娶亲,便要细细探究一下。   香兰不乐意了,觉得嫡母这是见到好的就给她往外推,非要把她配给些穷酸秀才行。   这几日,她竟然寻了自己生母白氏的娘家两个舅舅跟嫡母论道,只说既然香兰看上了,最起码她这个嫡母也要去提亲才像话。   香兰的生母不在身边,她的父亲又故去的早,王芙作为嫡母更不能因为香兰的母亲出身卑微,又被盛家关在庄子里,就对这个庶女不闻不问。   王芙是后母难为,只是自己明明好心替香兰把关,却被她这般挑理,连舅舅家的人都搬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王芙有多么苛待庶女呢。   王芙为人厚道,一时心里委屈,又不好去搅了婆婆的清净。所以香兰赌气不出门,闹着在府里绝食时,她便来到了这里散散心,解一解烦闷。   得晴在一旁听了,觉得舅母真是想不开:“平日里就见她跟林小姐打得火热,那手腕上戴的也是林小姐赠给的她,开口闭口都是情深似姐妹。倒显得我们这府里正经的亲戚姐妹都是假的一般。她既然这么认那位林公子是佳偶,舅母就成全了她,也免得落埋怨!”   得晴从小就是财大气粗的,自然知道香兰眼皮子浅,爱跟在人后占便宜的毛病,真是一百个都瞧不上香兰。   知晚知道王芙有胸口痛的毛病,不想让她郁气,所以笑着道:“母亲怎么被气成这样?你是嫡母,做了应尽的本分,将其中的厉害都跟她和她白家的长辈都说清楚,若是他们一意认定,那您便可以请媒人,去寻林公子的舅舅商定。若是两家都同意,就是定礼过聘的事情了。至于以后他们过好过坏,又岂是母亲能算准的?只是有一样,万万不可让他们私下定了终身,让人落了话柄。”   王芙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伸手挥退了伺候茶水的丫鬟,压低声音道:“因为家里香兰的事情,我就防着这个。所以多在她的院里抽调了婆子,出门也要跟紧了。”   结果有两次,那位林小姐都借口要支开她们,要香兰跟林公子独处。还是她派去的王家出来的婆子态度强硬,这才冲了两次局。   也正是因为这事儿,王芙对那林公子没有什么好印象。一个二十岁的人了,就算外省来的又不是什么礼数不懂?非要跟年轻小姑娘独处,既然喜欢,为何不找媒人来说亲,这可像话?   若是香兰不找白家人,得晴和知晚两个人还真冲着姐妹一场,要好好劝一劝她。   可现在看香兰真是欺负老实人,竟然找来白家的亲族来压王芙,这样的泥坑子,谁爱掺和?搞不好,香兰还会觉得她俩嫁得好,就不愿意她嫁给富户呢。   劝好了嫡母之后,知晚便带着仆人,往烘烤好的地坑里下羊腿、鸭子,还有片好的乳猪。   这在地坑炉壁里闷出的肉食,最是焦脆鲜嫩,腌制的汁水也可以很好地保留。   成天复以前在军中时,给知晚写信提到过如此美食,他说得无意,竟然让知晚实在挂念了许久、   最近成天复聘了个塞外的厨子,总算能呈现一下让他的小娘子馋涎欲滴的塞外美食了。   得晴上次怀孕吐得七荤八素,这次怀孕后,胃口特别好。   闻着坑洞上闷着的苇席棉布传出来的香味,得晴觉得就着味道能吃两碗米饭。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时,羊腿总算烤透了。成天复也带了一帮军中的同袍前来品尝美味。就连陈玄将军也带着夫人前来。   昨日又下了一场新雪,坐在暖炕上围着矮桌吃酒、切肉最是得味。成天复跟同袍们在前厅喝酒,女眷们在后面吃着烤肉,几个军眷都纷纷给知晚敬酒。   知晚笑着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打的什么名头?竟然要灌醉我不成”   陈玄的夫人杨氏笑着道:“你说什么名头,我们就是灌一灌药娘娘,算是救命之恩的谢礼了。”   在座的诸位都是军眷,自然知道盐水关的内幕。更知道这位卢医县主大显神威,救下自己夫君的事情。   这“药娘娘”的禅机一打,大家都心知肚明地大笑,就连得晴都抿嘴笑。   倒是王芙不明就里,有些听不太懂。   知晚可不想揽些什么军功出风头,自然也含笑打岔过去,聊了些别的。   今日来的军眷,都是这次得了升迁的将军内眷,有几个还入了禁卫军,一时闲话起来,便到了宫中的用度减少的话题。   据说最近内侍监异常惫懒,总是克扣府里诸位娘娘的日常用度,有几位娘娘便跟相熟的禁卫军夫人抱怨,指望着她们得些便利,帮忙往宫里送些紧俏的东西。   不过这几位夫人知道,如今户部管钱的是成将军。深宫里的女人缺些东西,虽然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但深宫无小事。   这几位夫人觉得,就算户部钱银再少,还是不要克扣了宫里的用度,不然的话,对成大人的官声也不太好。   她们虽然没有将话说得太透,可是知晚是何等聪慧?一听她们说起,便立刻想到了其中的关卡。   可关键是,成天复对于公务上的事情并无太瞒着她。甚至还跟她讨论过宫里的用度几何的事情。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克扣了宫里的钱银?只不过是削减了往常宫里不必要的开销,减了几次围猎用度而已。   毕竟陛下年迈,不爱走动,宫里的皇子们若是手痒,完全可以在京城外的围场子射猎,不必劳师动众地前往西山猎场。   诸如此类减少用度也都呈报给陛下,得了恩准的。   给宫里的妃嫔们减少用度又能省下多少钱?   顺和帝的妃嫔并不算多,有头脸的只十几个,岂能让皇帝的妃嫔过得不如地主家里妾侍?   可听内侍监的意思,今年天灾,各中收成都不好,譬如宫里惯常吃的绿粳米减产,只能紧着陛下和几位正妃受用,别的妃嫔只能吃平常的大米。至于布料、精碳也有各中各样的理由,总之最后能是将责任推卸给户部给的开销不够上。   这么一看,就是有人要给成天复积攒些怨恨,要在陛下跟前给他些颜色。   户部就是给天下做钱粮的大管家。若是成天复既生不出钱银,还让皇帝的女人过得苦哈哈,那陛下会作何感想?   难怪成天复今日将烤肉局子移到了偏僻的郊外,宴请的也都是自己的至交同袍。   不然若在京城里,这喷香的烤肉味四溢,做臣子的比帝王家吃得都好,要人作何感想   知晚诚心谢过了几位嫂子的提醒,然后就开始给她们分肉,切鸭。这烤肉用暖窑里养出的青菜叶子包着吃,既解腻又清甜。   她们正吃酒时,成天复突然来到了后厅,将知晚叫了出来:“我今晚便要跟几位弟兄抽调人手,出趟门,大约几日后回来,家里的事情你自己要照应些。”   知晚之前压根没有听成天复说过要出门办差,因为这几天雪厚,就连上早朝都歇息两日呢。再看成天复他们,穿得都是短裘劲装,还拿了雪地前行的滑木板子,似乎要踏雪而行的样子。   转念间,知晚就明白了,她的夫君这是要趁着雪天驿道难走,消息滞缓的节骨眼……去掏仓鼠洞去了。   她料想得不错。这几日,成天复领着心腹核对户部的账目。这些账目看着条例清楚工工整整,完全看不出错漏之处,一看便是做账的高手所为。   那一个个的老油条也是摁捏不住把柄。   成天复想了想后,干脆只选仓禀一项,细查“火耗”。这所谓的“火耗”就是仓禀集粮的损耗,比如不小心走了火烛,又或者受潮霉变,蛀虫啃食的损耗在所难免。   这些升斗差异,其实最是容易被人动手脚的环节。   若是摊平在账目里看,往往损耗不大,可是凡事都架不住天长日久,这些小数目集合起来,数目惊人。这也是历朝的贪官们不显山露水,闷声发财之处。   这等隐蔽手段,若要细查,如何能查出来?   户部里的老资历们看着成天复整日在旧账司里忙进忙出,也不帮忙,都抱着臂膀冷笑,等着看这位成大人的笑话。   可他们打死也料想不到,成天复会在短短几日内查出了纰漏,选定了目标,   这次成天复选了董长弓的亲信主管的云县仓禀。   他这次宴请的同僚里有几个是刑部办差的,都早早撒下人手在云县附近。等成天复带着人,一路划着雪木板到了云县,正好用了一夜的功夫。   云县乃京城附近皇仓所在,对于户部右侍郎雪夜前来,仓禀的粮官们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还没来得及寒暄,就看见成侍郎领着呼啦啦的人一笔笔计算损耗,那认真仔细劲儿,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把柄找寻得让人头皮发麻。   譬如“火耗”手记里说,三年前秋,云县皇仓走火,用时二刻,烧了三座仓禀。   可据当日周遭百姓回忆记载,大火烧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止了,有些穷苦的百姓,原指望去烧毁的仓禀那捡拾些烧糊的黍米裹腹。   可到了只看见发焦的木头,却没有半粒黍米。提鼻子闻时,更有股子菜油味道。 第123章   这类当地百姓的说辞, 当地的仓禀官自然不认。   成天复却也不急,当着这些粮官的面,自掏腰包, 买了足足三仓禀的黍米新粮, 然后再将旁边的三个仓禀粮食搬空,只加了菜油助燃。六个仓禀一起点火燃烧。   这中富豪老爷不计工本辨识人言真伪的方式, 让人目瞪口呆。   在一群官员的瞠目结舌下,空着的三个仓禀, 就如百姓们的证词一般, 不到一个时辰就烧成了焦木。   而那装满粮食的仓禀, 起初霹雳啪啊,爆出了不少的米花, 再然后焦米气味四溢,黑烟四散。烧了半天还没有灭, 那中焦味扩散, 让人不容错辨。   就算铁证如山,可是那些粮官还是不认, 只说不能听了百姓的一面之词,而当初记录的错漏, 也很可能是文书笔误,不足以作呈堂证供。   成天复又搬来周围临县那一年的河埠运粮的码头记账本,因为河埠头的力工们都按照这个计算一天的工钱, 就算有人想隐瞒, 也绝对想不到这处来,所以这些记录都是没有篡改过。   跟当地粮店的走量比对后,便发现,那年河埠头刚好多运出了三仓禀的粮。   如此详细的记录比对, 真叫人有些哑口无言,不从辩驳。   等到这一关节,成天复表示,户部的老爷们要歇一歇了。而刑部的老爷们直接上阵,云县仓禀一众粮官,分屋子开始挨板子。   成天复领来的这伙子人,都是军营里出来的,打板子也是按照军棍的打法,一板子抽下去,三魂带着七魄,整不好还带出一泡尿。   这等子严丝合缝的追查,本就叫心里有鬼的人崩溃,一顿杀威棒下来,自然有嘴松兜不住的,颤颤巍巍说出当年粮官勾结,移走粮食,做假账的事情。   于是这漫天大雪下下停停的两天里,从云县开始,多地同步追查。   最后人手都不够用了,成天复还给袁光达飞鸽传书,调配人手来审问。   两天里一共羁押的“火耗”一案牵连的粮官,就多达两百人。   待两日之后,大雪停下,驿道也渐渐清理出来,各地肥耗子被一窝端的消息这才慢慢传到了京城里去。   慈宁王大清早起来的时候,心情还算愉悦。就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董长弓的案子虽然牵涉甚广,可是最后到了他这里,便不了了之了。   虽然一时间,慈宁王府元气大伤,如今朝官们也开始站队太子一党,但是只要父皇想着制衡之道,就绝对不会让陈家和田家大起。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皇姓金氏的子孙,父皇倚重着他呢!   不过被成天复这么一搅合,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向来记仇,岂能让那小子舒舒服服?   这些日子来,他让内侍监的人略动了动手脚,迟送些宫里的用度。   宫里的妃嫔们都是名门望族里出来的,东西不够用,都是会跟娘家抱怨的。而且这些日子来,去羡园门口送礼的人,也是被他精心安排的,阵仗极大。   父皇一向好面子,不喜官员太过张扬。可是成天复从娶柳知晚开始,一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张狂样子。   最近户部都揭不开锅了,可是成天复却有心情给自己新婚娇妻修别院,挖浴池。   他以为不在京中就无人知晓了?慈宁王一早就将这些事情透给了父王身边的太监,想来父皇如今也听闻了。   最重要的是,太子主管山东赈济一事,可是户部迟迟拿不出钱银来,而且从盐水关撤回来的阵亡伤残将士的赈济款也一直迟迟不能到位。   就在下雪这两日,慈宁王秘密安排的人,已经在军营里闹了两场了,尤其是有些人听闻成将军现在每日陷在温柔乡里不管他们的死活,只知道陪着娇妻吃酒烤肉时,一个个痛哭流涕,仿若弃儿一般。   这次军营里的事情闹得阵仗极大,而成天复居然都没有露面。   如此一来火候到了,连休的几日雪假,也足够谏官们润笔着色。   想到这个,慈宁王阴郁了许久的老脸绽颜而笑,出门时都在哼唱着南戏曲子。   等到了内城护城河时,他一眼看见成府的轿子落满了雪,似乎刚从城外而来。   在马车的旁边还有一顶入宫之用的官轿子。   看样子成大人这几日都是在城外耍着欢儿地赏雪,现在才姗姗来迟,刚刚入城,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府换轿子呢!   这内城的护城河,是诸位大人的必经之处,所以许多大人撩起轿帘子,看着从马车上匆匆而下的成大人时,都是不住摇头,甚至有几位御史还脸色铁青,朝着成府马车的方向狠狠唾弃了一口。   偏偏这时候,马车里还传来了娇滴滴的女声:“夫君,你再吃个卤蛋再走!”   说话间,只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从马车里探出了头,乌黑的发髻上扣着兔毛的兜帽,露出的一张脸儿嫩滑雪白,雪白的细手捧着个瓷碗,里面是香气腾腾的卤蛋……如此绝色,也难怪成天复乐不思蜀,就连大营里有将士发生了动乱都窝在温柔乡里不见人!   过桥的轿子,分着先后,按理说本该慈宁王先过去,可他偏偏不过,施施然下了轿子,踱步到了成天复的近前,笑着道:“成大人新婚伉俪情深,尊夫人竟然送到了内城护城河边,这要是再往前走一走,可就要入宫去了。”   成天复昨天便知道了兵营大乱的消息,可今日凌晨才急急赶回来,账目虽然查明,奏折都没有来得及写。   若是他料想不错,今日朝堂上又是一番唇舌鏖战。   知晚也料想到他应该很急,所以昨天就亲自煮了自配草药包的五香卤蛋,还熬了细软的小米粥。   等成天复今晨赶回来时,她陪着他一起上了马车。   只是驿道虽然清理出来,但是走时还有些路滑。   于是知晚让成天复先小睡一会,她就着成天复拿来的账册合拢数目,然后誊写了一篇奏章的草稿。   等成天复小睡起来时,正好入京城外城,他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小家主写起奏章来也是一把好手,言语进退有度,直击要害。   所以他几乎不用修改,直接誊抄就可以了。等写完时,正好到了内城准备过桥。知晚又给他倒了一碗热粥。这粥桶是加了隔水的碳底子桶里的,加了棉厚垫子,走了一早晨还冒着腾腾热气。   只是到了护城河桥这,成天复还没来得及吃就要下车换轿了。   没想到慈宁王却来讨嫌。   知晚生怕表哥跟这混蛋王爷寒暄少吃一个鸡蛋,所以趁着成天复还未转身时,手疾眼快地先将鸡蛋塞入表哥的嘴里,然后利落地跳下马车,冲着慈宁王拘礼道:“夫君正在吃东西,奴家先替他给王爷请安了。”   慈宁王半笑不笑道:“总是听说大籍祸国,女色误人,想不到一向严于律己的成大人也逃不过这千古美人关啊!”   他贵为皇子,跟成盛两家也算是撕破了脸了,自然懒得做表面功夫,出言讥讽知晚这个丧门星又连累了仕途正盛的丈夫,   知晚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扬声道:“岂止逃不掉美人关,还来得甚晚呢!表哥一直说不报国何以成家?都这个年岁才娶亲。王爷这时候,府里三妻四妾,院子都不够住了,以后我一定让夫君学学您的气度做派,免得府里只我一个正妻,还被人背后说三道四,嚼妇人舌根。”   这牙尖嘴利的小娘们似乎从不肯吃言语上的闷亏,眼睛都不眨,便笑盈盈地怼了回来。   “你……”慈宁王贵为皇子,从来没被人这么当面暗损为长舌娘们儿,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圆了一双厉眼。   等到慈宁王沉下脸,想要呵斥她时,成天复已经吃完了一颗卤蛋,转身来到知晚身前,冷脸挥手道:“王爷请吧,今日乃是大朝会,想必重要的事情有很多,我们还是不要在这耽搁时间了。”   大皇子迟迟不上桥,其他的官员们都在一旁等候。眼看着桥头已经堵了一溜轿子了。   慈宁王冷哼一声。不过他说得没错,今天的确是大朝会,光是他夫人一个鸡蛋哪里够吃?   今天管叫这位成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慈宁王也懒得再废话,挥一挥袖子,气冲冲地先上了轿子。   而知晚泰然自若地替夫君揩拭了嘴角,又替他整理好官帽衣领子,然后微笑目送夫君上了轿子,俨然一副贤良的模样。   惹得坐轿子的官爷们一时间,恍惚也回到了自己青春正盛的新婚时候。   不过那时他们的娘子没有这位县主的花容月貌,巧笑嫣然,更没有这般黏腻地日日亲自送到护城桥边,依依不舍地送夫君当差。   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一家之主,竟然不如成天复那么一个倒插门的上门女婿?   这他妈的是什么混账道理?   一时间,诸位大人看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心里难免酸溜溜的,觉得自己的姻缘似乎有些欠缺。   不过这成天复的春风得意也该告一段光景了。他执掌户部这么久,不见起色,只会给各司衙门勒紧裤腰带。   现在大家都被钱银憋得吱吱叫,全都是一股火发向户部。   而且军营这两日闹哄哄的,那些伤残没有返乡的兵卒聚在一起闹事,实在是有伤国体,今日不狠狠参奏他一本,都是御史失职!   在朝堂上,文武百官站定之后,顺和帝例行询问六部民生之后,那御史大人便迫不及待地参奏起这两日兵营的动乱了,外加户部右侍郎大人的无所作为。   户部尚书富大人这几日病沉,成大人本该担起户部重担,却一直无所事事,终日只想陪着新婚娇妻行享乐之事。   顺和帝这几日觉得耳根子里仿佛住着位成大人一般,似乎总是有人提起他。   毕竟深宫大内减了一半用度,顺和帝最近总是听着宫妃前来变着花样诉苦,一副宫里闹饥荒,过不下去的凄苦。   就连协理六宫事务的谨妃也来告状,说成天复自己过的是奢靡的日子,前些天还去了京城别院,找人挖窖,垒砌烧烤地炉,呼朋引伴,畅饮达旦。   他一个做臣子的,比宫里的妃子们过得都舒心惬意。   下面的妃嫔们说,她们都连着几日早餐只有稀粥配豆腐乳,吃得眼角的皮肤都松弛了许多。   谨妃说她问过了御膳房的人,说是户部减了份例的缘故。   顺和帝听了谨妃的告状之后,第二日才刚恢复早朝,这朝臣们就跟商量好了似了,纷纷参奏新任户部右侍郎,不顾国库空虚,生活骄奢淫逸的事情来。   譬如他最近又招募工匠修缮京外别院,挖窑洞,修烤窑、建浴池,还领着一帮同僚雪日宴饮三日。   条条状状都是有鼻子有眼,字里行间都是贫苦佃农恨不得掐死村中大户的咬牙切齿。   顺和帝听完了群臣的上奏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成天复,谏官说得可都是真的。   成天复坦然回答:“挖的是自家的院子,烤的是自家农庄里的肥羊,不过宴饮三日就是谣传了。臣不过是领人办差之前,吃了顿便饭而已。至于军营闹事,臣倒是听到了风声,可臣以为将士们哄闹,也是因为军饷贴补不到的缘故,归根到底都是钱闹的。”   顺和帝看着他滚刀肉煮不烂的样子,倒是冷笑了一声,问道:“所以爱卿拿不出钱来,就撒手不管了?”   成天复再施礼道:“既然臣去无用,自然要去有用之处,这是臣这几日来查收的几处皇仓旧账,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便将知晚替他编写,他重新誊抄过后的奏折呈给了一旁的太监。   陛下年老,精气神儿不够,起初便如往常一般,靠坐在龙椅上,可是待看到成天复递呈上来的奏折时,那身子渐渐坐直,再然后,猛地站了起来,看得是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他看了两遍之后,问成天复:“成卿这奏折上的都是真的?”   成天复恭谨道:“条条都有凭据,笔笔都是做实了,臣请陛下下旨,查没贪官家产,免得国库再有流失。”   成天复呈递上来的奏折后面,附着账本,全是他追查到的“火耗”贪墨账单。其中有一半,都是死去董长弓的亲信……或者说是慈宁王的门生羽党。   顺和帝看着名单,撩起褶皱眼皮问成天复:“就算是这些蛀虫贪墨甚久,但置于皇宫的早餐只能吃豆腐乳吗?”   成天复惊讶地连忙再施礼道:“御膳房如此行事,不免太过荒唐,还请协理六宫的谨妃细查,宫里是否也有火耗的老鼠。臣可以替娘娘介绍些刑审的酷吏,保证让蛀虫蝇鼠无所遁逃。”   顺和帝如今倒是也摸透了这青年的秉性——他做事虽然有时不循章法,可也绝不敢干涉内宫起居饮食。   一群女人的嘴里能省出个鸟蛋?   既然不是成天复,那么自然就是给成天复下绊子,使暗招的人了。   这么一想,顺和帝的心里也就有数了。   以前这类事情也有,不过都是些耍弄心机的小手段。底下的臣子们互相使绊子这些破事,做皇帝的都看了半辈子了,原也不过坐山观虎斗,闹得厉害时,维系一下,彰显陛下的仁厚收买一下人心罢了。   可是待看完成天复呈交的账本,那一笔笔惊天的数目真是彻底惹怒了顺和帝。   虽然水至清则无鱼,可现在仓禀火耗的水也太浑了吧?   一个个的吃得沟满壕平,不干些正经事情,居然闹得宫里的御膳房都揭不开锅!   一帮吃饱了撑的还好意思参奏成天复生活奢靡,烤羊洗澡了?难道弄得满朝文武个个在家里嗦啰豆腐乳就是大西朗朗青天了?   依着他看,成卿一下子挖出了这么多的硕鼠,甭说烤几只羊腿,就是将这些酒囊饭袋们都挂在炉子里烤了裹饼蘸酱吃,也是应当应分!   有些人真是胆子愈加大了,今日是让御膳房给妃子们端几早晨豆腐乳,那么若是哪天给他这个做皇帝的端送上鸩酒毒药也说不定了!   于是在朝堂上,陛下沉着脸听完了成天复一番上奏之后,当庭申斥了以火耗克扣变卖皇粮的行为,并让成天复全权负责,查办此事。   至于那些弹劾成天复之人,在陛下意味深长的敲打下,都有些张不开嘴。   顺和帝这几日身子乏力,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只慢慢说道:“诸位爱卿标榜是清官铁吏,可是朝中藏匿了这么多的贪墨却视而不见多年,成天只盯着人家的院子里烤羊泡澡……是不是俸禄领得也太轻松了?你们若心疼朕宫里的妃子们只能喝粥吃豆腐乳,那也简单,自己去吏部那上报,少领半年的俸禄,周济一下宫里的开销就是了!”   这话一出,下面跪了了一溜子,一个个哭丧着脸向陛下请罪。   顺和帝挥了挥手,只让太子处理余下的事情,背着手便下殿去了。   今天这一局,慈宁王并没入场子,可在旁边的脸色甚是难看。   等他出了朝堂,下面的人正在宫墙根儿下等着,向慈宁王报了迟来的消息,说是那些皇粮的旧账都被翻查出来了。   慈宁王见左右无人,瞪眼询问成天复一共挖出来多少账目,可是送信的上哪儿里知道去?只知道人都被装入囚车,全都运来京城了。   成天复这两天来每到一处,便将公署包围得水泄不通,就连这些粮官的亲眷们也以为他们一直在公署里办差,直到昨晚上才得了信儿。   这类偷吃皇粮的事情,慈宁王是不怎么沾手的,以前都是董长弓过手,倒是也好推卸,可是如此一来,慈宁王此前的布置却一下子全无意义。   他虽然早先也听说成天复在翻腾户部的旧账,可以为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熟悉一下账目而已。想着成天复在战场上空旷了那么久,又刚刚娶了娇妻,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又整日弄些花销银子的营生。   至于门前送礼的也没有强硬轰撵,他还以为这小儿沉浸在温柔乡里不知今夕何夕呢。   可没想到,他平日里表面上只在户部当差半日,然后就回府谢客,居然是关起门查账。更是借着大雪三日,抽冷子查了京城附近的几大皇仓。   那些人都是当场拿下,连他们家人都不知情,连着两日后始终不见回人,报官这才知道被抓的。结果他连日来示意门生党羽怂恿谏官弹劾成天复,辱没他的官名,挑起群愤又是白费功夫。   就连后宫失了体面的事情,都被成天复巧妙地归结到了下面的官员太贪,害得后宫吃糠咽菜的方向去了。   这一场雪天挖仓鼠挖得是钵满瓢平。   那日之后,陛下回到后宫,将谨妃娘娘叫来,一顿云里雾里的话,敲打谨妃有些蠢,听风是雨,懈怠了那些太监采买。   她不管事,却诬赖到了户部大员的头上,实在是荒诞。   那日陛下也许闲着无事,当着谨妃娘的面儿提审内侍监的人,那些采买们一个个被打得叫苦不迭,只说往常惯给宫内供应腌制小菜的几家斋坊接连原材受损,一时供应不上来。   再查那几家特供时,那些掌柜的又直叫冤枉,说是宫里的人说娘娘们不爱吃这些酱菜盐卤,所以才不再送那么多的。原来是不知哪个环节传错了话,这才造成供应不及时,害得娘娘们吃了几日豆腐乳的。   顺和帝倒没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多废话,只是命人将相关的奴才一律拿了杖毙,又卸了谨妃协理六宫的差事,说是让年轻的妃子们多担些事儿,让谨妃歇歇。   后宫里的宫人们都是吃饱饭太久,门户大开,全忘了自己是提脑袋办差的,顺和帝少不得要亲自给他们紧一紧皮。   至于新领差的,乃是两个妃子共担,一位是宫里有些资历的岚妃,还有最近刚刚由嫔升上妃位的静妃田沁霜。   陛下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似乎再次开窍领略了女色的美好,偏宠起了这位入宫一直独守寒宫的静妃。   这户部挖了老鼠洞,一下子涌进钱银,成天复也是懂事的,立刻将后宫的花用升了上来。   他还领了知晚一起,亲自入宫递了南方集运过来的果品盒子,向诸位娘娘们谢罪。   现在宫里主事的岚妃和静妃一起接见了成大人夫妇,和颜悦色地说些场面话,顺便再问些关于年后陛下大寿的花用。   岚妃问得多些,静妃只安静地坐在上面,不甚说话,偶尔抬眼不着痕迹地瞟看一下立在下面的那个英伟男子。   知晚借着饮茶的功夫,偶尔看一下静妃娘娘,然后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第124章   知晚并不觉得静妃在用眼睛沾着自己相公的便宜,而是她那天生灵敏的鼻子嗅闻到了静妃身上似有似无的一抹味道。   她一时忍不住细辨析起怪异气味的成分来,可惜她距离静妃甚远,也闻得不真切。   也不知这位新晋得宠的妃子,是不是得了陛下赏赐的什么奇香。   在她走神的功夫,就听见静妃开口,柔柔说道:“陛下最近说了,西殿戏台子下,传音之用的地缸下得太少,那戏子的声音,陛下听得不大真切,须得找个熟手的工匠调配下。只是先前碍着户部无钱,陛下也没有张口,如今成大人若是方便,不妨将这笔银子先拨出来。陛下如今只这一样爱好,你们做臣子的自当尽心。”   静妃说这话,显然是提醒成大人要投陛下所好。陛下年岁大了,新近耳聋也严重不少,这种花小钱就能显得臣子体贴周详的事情,其实是很讨巧的。   别管田家那一门子坏水,这个田沁霜倒真是个痴情种,处处帮衬着昔日恋慕的郎君。   成天复听了自是抬手应承下来,说会立刻着人去办。   静妃跟成天复说完这个后,便不再说话,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还以为自己入了宫,就此心灰意冷,是个活死人了。可是没想到,一见到他,只跟他说说话,心便剧烈地跳动着。   可是,他的身旁已经有了人了。想着宫人私下里说着那位卢医县主总是每天跟成天复一起坐轿子,送他到内城河桥边的恩爱故事时,她都觉得像是假的。   总是不苟言笑,为人清冷的他,会由着女人如此胡闹,跟着一起出门?   可如今见了,他的眼睛时不时扫向身边的那个女子,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她……终究是骗不了自己了。   想到这,田沁霜的心里酸楚极了。   见了成将军夫妻之后,她便回转了自己的慧熙宫。   内室里正冒着水气,淡淡的药味却让田沁霜的脸色为之一变。   伺候她的嬷嬷低声道:“主子,又到了沐浴的时候了。一会还要去跟陪陛下去听戏呢。”   听了这话,静妃的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之情,可很快便压制住了,一边解衣一边转到浴室沐浴。   当初陛下震怒,将田皇后身边堪用之人杖毙得差不多了,而伺候自己的雷嬷嬷乃是从田家带入宫里的,也是皇后小时的奶娘。   静嫔泡入浴池里时,低低说道:“雷嬷嬷您与皇后说,陛下真的是年岁甚大,虽然常唤我侍寝,可是只是让我按摩捶腿,并无其他,这药浴温泡着也无用。”   雷嬷嬷却笑了,低声道:“您以为当初皇后娘娘为何能诞下小皇子?宫里年轻的妃嫔那么多,陛下为何会匀出了雨露分给皇后?全是这药汤的功效。别说陛下只有六十,就算年岁再大些,只要浸泡的天数够了,也使得,皇后娘娘吩咐您的那些,可一定要记紧了。”   皇后从一个小小妃子,晋升皇后,自然深谙皇帝的心思。   就在半个月前,她让田沁霜守在后花园的梅林旁,捡拾梅花温泡茶叶,一股独特茶香让闲走到此的陛下停下了脚步。   这种梅花茶,是皇后派人出宫,花重金从以前陛下贴身的老太监那里探听到的。   这是当年的夏姑姑曾经做给陛下喝过的,须得采集新鲜的梅花,用蜜饯腌后入茶,味道独特。   那一日新雪,田沁霜按着姑母的吩咐,粉墨未施,只一身素袍,轻声吟唱着山歌小曲。   花朵般年岁的姑娘,被茶香浸染眉眼,竟然跟记忆里的场景有几分相似。   陛下一时感慨,便走过去问,对答之间,才想起这小姑娘是被他冷落多时的静嫔。   受过皇后精心教导过的田沁霜,问答有度,进退得宜,正对陛下的胃口。   随后的几次相遇,倒是次次让陛下回忆起往昔,心情颇为愉快。   在陛下看来,后宫的女子都是用来解闷的,难得这个一直被他冷着的静嫔是这般乖巧的,模样生得也好,尤胜她姑母当年,虽然是用了手段,可是女子争宠,与猫狗讨好主人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用来解闷而已,于是最近便叫得勤些。   田沁霜知道,姑母所图可非端茶送水的侍奉,而是希望她能够陪王伴驾,最好再生个孩子出来为田家固宠。   所以这几日,她都是要泡姑母传给她的药浴,而这药浴看起来当真有些作用。就在昨晚时,陛下若不是体力不支,差一点就能圆了房。   田沁霜想着昨夜的一幕,忍不住一阵的恶心,便赶紧想了想,她方才与成天复说话的情形压一压。   也许是姑母心太急了,今日的药浴味道更浓。田沁霜自己温泡的时候,都差点被药浴的味道熏得软倒在浴桶里。   当她被扶起来,穿好衣服倒卧在床榻上时,整个人又是一副任人利用摆布的人偶一般……   她小心地捂着被子不禁发出一声哽咽……眼前不禁想起了成天复与知晚相伴出宫时的情景。   成郎对待他真心喜欢的女人竟然是那般体贴温柔……一如她梦中所臆想的那般。   如果她能为成郎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深宫冬日白雪映红墙,围住的是看不见的惆怅寂寞。   而宫墙之外,一场较量只刚刚拉开了帷幕。   此番抓了一批贪官之后,抄家时如水的银两一下子解了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原本在户部里,不甚配合的那些元老们,这才发现这个两次立下军功,又掀翻了贡县盐窝子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厉害角色。   一时间,病重的尚书大人也“痊愈”了,皮笑肉不笑地嘉奖着右侍郎,倒是日日都到衙门里走个来回,生怕再被自己的下属抢了风头。   不过也就隔了那么几日,陛下便将体弱多病的富大人调走,去了清闲些的翰林院,写写字,编编书,调养身体去了。   成天复文职再升一品,担任户部尚书,文官武职皆为一品。这等不足两月的两连升,在大西朝的官史里,也甚是稀罕。   陛下对这次的擢升,实打实是出自爱宠啊!能给自己挠钱银的貔貅,再丑再凶也惹人喜欢。   至于右侍郎门前送礼的车队,也突然一夜之间消失了。   因为羡园门前挂了告示,将军已经请示过陛下,如有送礼相求者,无论何事,须得将名姓籍贯留下,以供成大人报备刑部与吏部两司,若是出现贪赃枉法之徒,便照着名单来抓。   如此一来,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前总算清静了。   至于那贪墨案子挖到最后,又是与大皇子慈宁王牵涉甚深。   成天复自然要深挖到底,只是到了最后,刑部那边的同袍也私下跟他打招呼,让他缓一缓,不要再挖下去了。   可惜成天复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最后被陛下叫入了御书房里。   据说那日陛下的骂声都穿透门板子了,可是成大人的音量也是吃了熊心豹胆一般的高。   最后他竟然问陛下,若后人评书这段,该何从下笔,是夸赞陛下仁父慈爱之心,还是摇头说陛下懒政,遗下祸患给后世之君。   顺和帝许久没有听过这么逆耳的直言了,震怒之下,竟然将沉重的笔洗砸了过来,正中成天复的额头。   那日宫人们都看到了,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成大人额头肿得老高。   当他回到羡园时,出门迎接夫君的知晚看到他高肿的额头都傻眼了,瞪着眼睛问:“你这额头是怎么了?”   成天复当然不会说实话,只说自己不小心碰头,抹些药便好了。知晚见问不出来,也只能叫人裹了冰雪来给他冷敷处理。   可第二天,满京城的宅子都说着成大人被陛下用笔洗砸头的事情。   等成天复再回府时,正看见自己的夫人在屋子里用猪皮裹着的铜人练习针灸穴位,可是那狠狠下手的样子,却像是在用针刑。   成天复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只是下手的力道愈加狠了些。   “怎么了?哪个惹得我家的家主不高兴了?”成天复忍不住逗自己的娘子,知晚看着他青紫的额头,小声道:“我哪里是你的家主?可不敢当!连句实话都从你嘴里得不到。”   成天复皱眉:“哪个多舌的跟你说的?”   “自然是我的婆婆,你的娘亲!你要想人不知,可得将你的紫脑门藏好!倒是因为什么,让陛下亲自动手打你?”   成天富见隐瞒不住,便也照实说了。   知晚沉默了一会,突然低低说道:“陛下偏心,满朝皆知,可是你却偏偏却触碰陛下的讳头……是不是为了我?”   她每日晨昏给父亲和母亲的牌位上香时,总是告知父母,总有一日,她要替双亲一血怨屈。   表哥应该看在眼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操之过急,一意要与慈宁王过不去吧。   成天复伸手揽住了她:“哪里是因为你,慈宁王跟盛家的恩怨岂是一笔两笔的?这不光是家仇,更是国事。如此惊天的贪墨案子,陛下却还要替他兜底。待将来太子即位,他是太子的长兄,太子岂不是也投鼠忌器?我自然要与陛下陈明利害,让陛下有所取舍。”   知晚拿出药酒,给表哥变紫的额头揉化淤血。然后低低道:“最后怎么样?最后老昏才还是觉得那狼心狗肺的儿子的脑袋,比你这个贤臣良将的脑袋重要!往哪打不好?偏偏打脸!”   成天复笑了,揽住了她的纤腰,然后道:“不然打哪里?行了,就算私下里,你也不能这么口无遮拦,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岂不是惹来杀身大祸?”   说着,他故意低头问她:“只额头青了些,就不好看了?”   知晚认真看了看道:“自然还是好看,没看到那日在宫里时,静妃娘娘可不错眼儿的看你呢……成家四郎,秀色可餐得很,不过……”   “不过什么?”知晚想着在静妃娘娘身上嗅闻到了有些琢磨不定的暗香,她只是觉得那香有些奇怪,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所以只是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陛下如此生气,岂不是要为难你?”   成天复摇了摇头道:“陛下被我缠的不行,而且谏官那边也有老臣冒死参奏。陛下不好再轻拿轻放,已经定下主意,将慈宁王打发到涒州。”   那涒州距离京城山高水长,又是个十年九旱的贫瘠之地。   慈宁王到了那,就算是彻底断了京城的根系,不过是个守着封地,颐养天年的王爷,就此几代,也就成了无足轻重的远宗旁支。   他那日虽然被陛下扔了笔洗,可是连躲都没躲,还往前凑了凑,直直迎上,然后顶着一脑门子的血水,依旧据理力争,跟陛下辩论着纵子如害子的厉害干系。   当时给顺和帝气得真是差一点就叫了侍卫拖他出去。这些话,也就是成天复说得了。   一脸无谓的将军顶着热血慷慨雄辩,将顺和帝给说得哑口无言。   老皇帝也不傻,成天复无论文武,都立下了不世奇功。如今户部刚刚缓过一口气来,还正需要能臣支撑的时候。   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冒出个他袒护逆子,谋杀功臣的奇闻出来吧!那这样以来,他岂不是半只脚都入了棺材,自己往自己的脸上泼了一盆子脏水?   到了最后,见哄撵不走这个逆臣,陛下只好缓了语气,折中将慈宁王变相发配涒州就是了。   成天复也不是油盐不进的那种强项令,也是见好就收,见陛下不再是水过无痕地替慈宁王兜大粪,便也就此出了御书房。   不过御书房外的人离得远,偷听不到屋内的机密,只知道成大人的脑袋被陛下亲手开瓢这件事儿。   结果这一下子,过后几天,知晚发现自己府里的拜帖都少了,因为大家都闹不明白圣威何去。   直到陛下突然宣旨,要将慈宁王一家子逐出京城。   众位臣子们这次醒悟——还是成大人牛啊,居然逼着陛下逐了大儿子出京!   要知道当年有高妙的道士曾经演算过,说大皇子的八字裨益陛下,不能离得陛下太远太久啊。   这一下子被贬到了涒州,那真是有生之年都回不来了!   当陛下的圣旨传到时,就连高王妃也变了脸色,与慈宁王哭诉道:“老天爷,那等子穷乡,据说缺水得连热澡都洗不上,若真去了那里,我们还好,我的元儿岂不是毫无前程可言?”   慈宁王阴沉着脸:好一个成天复!若不是他一味纠缠,父皇何至于如此心狠,将他贬放到了涒州那种荒野之地?   以为这样便能将他轰走?慈宁王冷笑了一声,对一脸怨色的王妃说道:“你怎么也沉不住气?将家里大大小小的嘴巴都看严点,谁也不准说抱怨的话。”   高王妃看夫君似乎有应对之策的样子,这心里也略略安定了些。她恨恨道:“那成天复当真如附骨之疽,怎么都甩脱不掉了,有他在,我们府上安生不了!”   慈宁王听了狠狠抓抓碎了手中的茶盏。   如今父皇正用到成天复,自然要厚待着他,可是这个人并不讨父皇的欢喜,既然是这样,想要父皇彻底厌弃他,其实……也没有那难的,而眼下,他就要想方设法将自己留在京城。   想到这,他叫小厮找来了儿子金廉元,先问了他对整府迁往涒州作何感想之后,又开口问道:“……我听闻静妃在入宫前,似乎心有所属,才一直不肯嫁人,是不是真的?”   金廉元一愣,关于田沁霜的事情当时也是传的风言风语。毕竟京城里把尖儿的闺秀,只这么几个,田沁霜当年可是有不少人在惦记着。   而金廉元当初跟成天复要好的时候,自然也在少年少女诗社聚会时看出了些端倪。那位清高的田小姐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只对成天复时,表情娇羞。   他作为风月老手,自然看出了一二。但是曾经在人前要开玩笑提及时,被成天复打断,私下里告知他,自己风流无所谓,不要拿女儿家的清白开玩笑。   他当时觉得此话有理,是自己孟浪了,所以此后也绝口不再提。   不过田小姐一直迟迟没有嫁人,现在想来,可能真的是心有所属,所以才不肯凑合。   慈宁王冷笑了几声,他也是最近才从曾经在田家里当差的人那听到的闲话,前些日子,他的王妃入宫,冷眼旁观那静妃,看着成天复时,好似也是眼神复杂,似乎难忘年少旧情啊……   这人一年老,固然喜好颜色新鲜,可是自己毕竟英年不在,若是父皇知道他最宠的爱妃,与最倚重的臣子之间,暧昧不断,好面子的父皇会作何感想呢……   ……   慈宁王府因为要发配涒州闹得有些鸡犬不宁,而羡园终于迎来了婚后一直没有的清净。   门口没有了那些推拒不掉的送礼之人,知晚也不用大清晨走暗道避人了。   至此,成大人每每送到护城河的贤惠娇妻至此一去不复见。   她不必跟婆婆请安,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懒懒起床。   因为府衙离羡园很近,成天复都要回家吃饭的,今日端起饭碗,忍不住发出感慨道:“你知道如今的内城护城河桥头是什么光景?”   知晚今日让厨房蒸了鲜嫩的肉羹,还剁了几只酱油海蟹,她挖了一只,将酱膏铺在热腾腾米饭上正在大口吃着。   听了这话,毫无兴趣地道:“我足足跟你去了一个多月,就连桥杆子上刻了几条龙都数得一清二楚,怎么?换桥柱子了?”   成天复替她舀了一勺肉羹喂到她的嘴里,然后绷着脸道:“各个府宅里新近得宠的娇妻良妾都时兴拎提食盒,将早餐送到桥头,服侍自家老爷们吃完了再走。一个个都是成双成对,只我一个孤零零地坐轿子过桥。”   知晚一个没忍住,差点将嘴里的肉羹喷出来,她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然引领了大西皇城一个新风俗。   她失笑道:“我的天爷,大冷天的,她们也舍得起来?回头我在茶宴上跟她们说说,我当初陪着你早起坐轿出门,做街溜子也是迫不得已啊!好好的都在府里吃些粥饭得了,可别在桥头呛了冷风。”   成表哥却觉得自己的表妹没有听到重点,只道:“别人都有,只我少了,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刚入你羡园,便失宠了,竟然只送了几日,便不见人了。”   知晚觉得自己决不能辜负了男人的青春,当下放下碗筷,搂住男人的脖子安慰:“既然要了你,自然得宠着你!明日我端着八样的食盒子去桥头给你撑脸!”   话虽然说得很满,可是第二日五更天时,成天复睁开眼看着卧在自己怀里的睡得脸蛋粉红软嫩的姑娘,便知道自己的青春大约又要被辜负了。   小妮子这几日特别嗜睡,昨日他不过上床晚了些,她便已经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竟然没有等他,真的是一副吃干玩腻的样子。   成天复想到这,忍不住伸手捏了她的脸,可又不舍得用力,只抱着亲了几口,又看不够地摸了摸她的鼻尖和脸颊,这才起身穿衣。   外面的天儿这么冷,就算她能起来,他也舍不得折腾她,不过是话语调侃几句罢了。   不过等知晚醒来时,一看空空的枕边,却立刻坐了起来,解开帷幔喊:“凝烟,怎么不叫我起床,郎君何时走的?”   凝烟端着水盆子进来,将用烫斗熨热的衣服塞到了知晚的被子里,让她在被窝里暖暖地换衣服,然后说:“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奴婢趁着将军吃粥的功夫进来偷偷叫您来着,您睡得都不带翻身的,叫也叫不起来。后来奴婢还被将军说了,让奴婢别打扰您安眠。”   今日份的贤良淑德算是泡汤了,知晚穿好衣服,痛下决心道:“明儿,我要再不起来,你就往我脸上掸凉水!”   凝烟哭笑不得道:“我的夫人,您就别起幺蛾子了,若是将军看到我往您的脸上掸水,岂不是要将我吊起来打?”   知晚嘟囔道:“现在内河桥头没有一碗热粥喝,简直没有面子,我怎么得也得去撑撑,不能叫人笑话了我的夫君……” 第125章   二人正说话的功夫,屋外有人通禀,说是王芙带着香兰在厅里等着知晚呢。   这个时候,并不是前来做客的好时间,所以知晚不知她们是有何事这般急切?   等到了正厅时,她给王芙见礼,问了问祖母最近身体如何之后,却不见王芙引入正题。   王芙似乎一脸为难,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倒是一旁的香兰看嫡母迟迟不张嘴说,有些发急,便笑着说:“姐姐大概不知道吧,嫡母已经做主给我和林公子定亲了。”   就在前几日,王芙跟那林氏兄妹的舅舅见了,由着中间保人牵线,两家互相定了婚书。   知晚最近都在忙着自己铺子里的事情,前些日子,她一直不怎么回府,更无暇看账本,就此几日没有去盛家,没想到这么几天的功夫,亲事就定下来了。   听了这话,她便开口恭喜香兰。   香兰美滋滋地听完她的恭贺,继续说道:“如今这林家也算是我们盛家的亲戚了,我原本想着在京城里完婚,可是林公子的舅舅觉得还是回到老家主持婚礼能更风光些。”   说到这,她看了看嫡母,一直使着眼色。   知晚借着喝水的功夫瞟了一眼王芙,看她那局促的样子,便猜到一定是香兰逼着她来说些什么让人为难的话。   香兰看嫡母不说话,便径直说道:“可是舅舅此来是为了调任之事,如今一直没有回音,若是能在我出嫁之前,由着家里人帮衬一下,让舅舅有了着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知晚慢慢放下了茶杯。那个林家舅舅,她这几日可派人打听过,是来京城求官的。他之前在地方任上政绩不佳,似乎还犯了小错,仕途前程不明,所以便卖了家里的几间铺子,准备来京城疏通疏通。   可疏通了这么久,似乎并不见什么成效。   这些个,她老早就跟嫡母和香兰讲了,只是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成效,香兰到底还是执意跟林公子定亲。   不过也是,那林小姐前些日子,竟然大手笔送了香兰一串东珠的项链,看那成色当真不便宜。香兰收到时,应该被震慑到了,当时可没少炫耀呢。   这样名贵的项链,不是内衣袖子磨破了都舍不得换的兄妹能买得起的。   知晚斟酌着开口道:“林家公子的舅舅想回去成亲也是好事,如今京城里人事浮躁,人人自危,倒不如赶紧离开京城,回家舒坦。就好比表哥,前些日子被送礼请客之人围堵得都走不了正门,一份礼也没有收,还有人在朝堂上编排他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呢。后来还是陛下圣明,直接跟表哥说,无论何人向他求官要好处,他可以不必为难自行推拒,只将名单写下,呈递给吏部,记入档案,敢来求告者,自有吏部出面,这才解了表哥的围困。如今林公子舅舅的事情,你表哥可不好插手来管。”   听到这话,香兰的脸拉得老长,撇着嘴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求你,你也要把我报给吏部?”   知晚微微一笑:“你是我自家的姐妹,当知道表哥为官不易,怎么会像那些外人一般,来给表哥添人话柄?”   香兰一挥手:“得了吧,我还不知你,贼精的人!倒是先会拿话堵人。我就不懂事地明说了,我还就是为了林公子的舅舅而来。他在京城里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有差事放下来。表哥如今在朝中也是使得上气力的,林家的舅舅也不求什么封疆大吏,只求个富庶之地的知府当当。林公子一直是由着他舅舅抚养长大,待舅舅如慈父一般。他舅舅得了安置,他才有心思成家考学。我作为他未来的娘子,怎么能不出气力?”   王芙坐在一旁,听着香兰的话,觉得自己的屁股和脸都扎了刺猬一般,火辣辣的一片疼。她此时后悔极了,自己今早怎么就没耐住香兰的求告,来羡园里丢人现眼来了呢?   知晚笑了,也没有抬高音量,继续平静说道:“表哥是户部,管着粮食钱银户籍,什么时候成卖官的了,想要挑什么样的,便可以随便挑拣?”   香兰被说得脸儿也终于紧了,生气道:“怎么?得晴的夫君大字不识几个,就能一路高升。林家舅舅乃是一路考上来的贡生,却求官不得?不就是因为得晴是他的亲妹妹,而我是个表亲的庶女吗?想我盛家待你俩都不薄,可隔着血缘到底是差了一层,如今倒是将盛家的恩情撇到一边,什么都不顾了!”   香兰觉得知晚这是拿她的事情不上心!   什么为官的正气?那袁光达的官儿升得跟猴儿窜一般,她不信这里面没有成天复的提拔。   知晚的脸也撂下了。既然香兰话说到这份儿上,为了个还没成亲家的舅舅就这么不顾姐妹情谊,那她也就将话给说开了。   “袁妹夫是升迁得快,可你要知道,升迁快的可不光他一个,跟着表哥去盐水关刀口浪尖上走一遭的,回来都升迁了!这是人家用命换来的,谁若是羡慕了,下次自己打了行李卷也去为国尽忠去!我只问你一件事,来我这求官的事儿,你是自己想的,还是那林家兄妹跟你提的?”   香兰被堵得有些气结,站起来道:“我都要是林家的人了,你们也不想着帮衬一下。我提的,和林家提的有什么差别!”   王芙怕场面不好看,紧着去拉扯香兰,香兰却还不依不饶地嚷着:“你们这一个个嫁的都是高官,住着府宅,给我介绍的却都是些穷酸书生,还说什么未来可期!我如今好不容易找了个富贵的官宦子弟,不求别的,只求你们提携一下,帮个小忙,竟然这般推三阻四,不就是因为我是庶女,合该着被人踩!哪有你这样的白眼狼?白吃着盛家的米饭,踩着盛家勾搭小爷们,拐得我表哥万贯家产填了你这个孤女的坑!”   王芙心脏不好,最近又被香兰闹得厉害,因为受不住,所以尽量事事顺着她。现在听她又开始嚷嚷起来,还越说越离谱,顿时觉得气短,捂着胸口喘不上来气儿。   知晚之前听嫡母说,香兰在家闹得厉害,还以为她不过是如往常一般言语刻薄些罢了。   没想到,香兰竟然是这种满地打滚要糖吃的闹法。   看来她也是在白家人来盛家闹了一场后,得了甜头,愈加肆无忌惮,又或者是那林家的兄妹背后给她出主意,叫她越发没了样子。   可惜知晚不是王芙,若是香兰装可怜,柔柔弱弱地来,她或许碍着一起长大的姐妹情面,好好温言相劝。   但香兰现在站在她的羡园地界来这村头泼妇的一套,知晚可懒得惯她。   于是她跟凝烟吩咐一句,让凝烟领丫鬟扶着王芙上后宅躺着顺气休息。   将人全支走之后,她自己过去厅堂门口,咔嚓将房门关了起来。   香兰看她这个架势,有些发怵,强自镇定道:“你……你要干嘛?”   知晚又将敞开的窗户掩上,然后转头道:“你要嫁人了,我总得给你留些脸,不好当着外人面揍你吧!”   香兰知道知晚不是在吓人,登时有些后悔方才闹得太过,强自说道:“我……我不过有事求你,你不肯应,就不肯应,有什么道理打人……哎呀……你还真打!我回头就跟祖母说去!”   她正说着话,就被走过了的知晚狠狠扇了两个嘴巴,顿时眼泪飙出来,转身就往门那里跑。   可是知晚却抓了她的发髻不撒手,一下子将她甩在了地上,然后搬了把椅子,叠着二郎腿坐在她跟前,冷冷道:“你说别的我都能忍,唯独两样不能忍,什么叫我是需人填坑的孤女?什么叫我踩着盛家勾搭了你表哥?按照你惯常挂在嘴边嫡女庶女的说法,我堂堂探花之女,可比你这个小庶女高贵百倍!还有,你可搞清楚了,若论勾搭爷们,也是你在前,你去跟表哥谄媚示好的事儿,盛家上下谁不知道?待会你表哥回来了,咱们三堂对峙,看看我跟他,究竟是谁勾搭谁?”   香兰捂着脸呜呜哭:“你可真是当了将军夫人,涨脾气了!就算我一时口误说错了话,你就伸手打我?不就是欺负我才是孤女一个吗?”   知晚伸手要她拉起来,却被香兰挥开,她无所谓地直了身子:“这顿打,我是替嫡母打的,你算是将她欺负死了。虽然你比我大,可我一直当着你的长姐,原也该对你负责到底。可你好坏不分,亲疏不辨,别人对你好,全成了害你,倒是没认识几日的林氏兄妹成了至亲。我问你,为了他们,你跟家里都闹了几场了?祖母不管你,是年岁太大,精神头不够;嫡母不好教训你,是怕担了刻薄后母的恶名。可我不怕,我也是孤女,若比可怜,你也比不过我。今日这番话你牢牢记住,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多说一句!”   香兰气哼哼地拍着身上的灰,气鼓鼓道:“可不敢劳动将军夫人多言!我走就是了。”   不过知晚还是平静说道:“你今日在羡园的遭遇,可一定要一五一十地跟林家兄妹讲,也断了他们在这边讨好处的念想。另外你的嫁妆,盛家公中的按照份例也不会太多。先夫人乔氏的嫁妆田产,一直由着祖母代管,每年的钱银积攒后,也都要给香桥。她一个人流落异乡,总有叶落归根的一天,这份嫁妆,祖母一直没交给她,算是给香桥的后路。至于嫡母的嫁妆,将来也是要给妹妹果儿的,她是嫡女,你没法跟她争。这些个,你可一定要跟林公子说清楚了。”   香兰飞快抬眼道:“你什么意思?”   知晚坦然道:“就是让林家的兄妹知道,娶了你以后,便不过是娶了个庶女,你跟我交恶,他也甭拿将军的表舅子自居,而你的嫁妆也就是那么一点,不会再多了。白家若是再来人闹,我就让祖母将你发配给白家,从乡下的农院子里出嫁!”   香兰死死瞪着她,哇的一生大哭了出来:“你……竟然这般欺负人!枉我对你那么好,认你做姐姐做了那么多年!”   最后香兰许是没脸了,竟然连嫡母也不等,哭哭啼啼地自己坐车回去了。   王芙顺过气儿来,有些担心地问:“你们闹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做姐妹?都怪我,今天就不该带她过来。”   知晚坦然道:“没有事的,不过闹的这一场可一定要让林家兄妹知道。”   王芙眨巴着眼,有些闹不明白知晚的意思。   知晚道:“原先表哥没有调拨回来的时候,那林家小姐虽然跟香兰亲近,可也没到如胶似漆的情分上,我问过玉珊,那位林小姐可是广泛交际,广撒网多捕鱼。只是没有几个人搭理她罢了。倒是林小姐参加了和表哥的婚礼后,跟香兰愈加亲近,也舍得撒银子了,以前给的不过是些旧首饰,可后来竟然是京城里金玉斋里将近百两的项链。依着我看,倒像是林小姐的舅舅拿钱,让这兄妹讨好香兰。”   王芙一听,有些急切道:“那他家岂不是有所图,将来香兰嫁过去,若是得不到帮衬,那他家……”   知晚拉着王芙的手说道:“香兰的心眼都是表面那一层。母亲若拦着不让她订婚,她定然不死心,所以我先前说,只要她自己和白家没有异议,她爱嫁谁,便嫁谁。但是我也得让林家早早知道了,我对香兰不好,将来他们也别想来沾光。既然他娶的是盛家的庶女,咱家里的情况又这么复杂,她也不能得到太多的嫁妆,剩下的……就要看林家是个什么心性的人家了。总之,香兰若是恨,恨我一个好了。”   王芙听懂了。   知晚压根没有看好林家,可知道一味拦着也不是办法,干脆让林家早早破了美梦,若是想要悔婚,也来得及,最主要的是,让香兰自己看明白。   她听着怪不是滋味,反拉住知晚的手道:“这得罪人的事情,怎么都让你做了?”   知晚不在意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欺负她,再说了,她提的要求表哥原本就做不到。可是他向来是疼妹妹的,若是香兰求到表哥面前,说不定他抹不开脸,反而失了规矩,索性我做了恶人,也少了以后的啰嗦。香兰以后若是在家里又闹,母亲就把她给我送来,我替你说她。”   王芙的脸都羞臊红了。这教养继女的事情,原本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麻烦知晚这个外姓姑娘出手,实在是她的失职。   看来婆婆说得没错,香兰就是个挑软柿子拿捏的。她以后索性也板起脸来,不像话的时候,就是要祭出家法来!   因为香兰的事情,知晚最近也不怎么回盛家。   她最近的觉睡得有些稠密,冬日里看着窗外的白雪,打两个哈欠,再饮一壶温热的梨汤,便又是酣甜的一觉。   从离开父母时起,她一直像无根的野草到处飘摇。而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府宅子,每天夜里偶尔睡醒了,也是依偎在结实暖热的怀抱里。   心安便是最佳的安眠良药,她现在似乎是要将半生的担惊受怕都化成绵绵睡意,一股脑儿地都补回来。   最后成天复都看不过眼,叫章表哥过来给知晚诊诊脉。知晚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笑着道:“我自己就会,哪里需要表哥来看,再说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好着呢!”   说这话时,章锡文正给她搭脉,只见他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不敢相信道:“表妹,你这……这分明是有喜了啊!”   知晚不信,她可瞧见过嫡母和得晴怀孕,都是刚开始就害喜得厉害。章表哥一个疡医出身,诊脉向来不准,她每天能吃能喝,哪里会……   等她自己诊脉品了半天之后,顿时无语了——她……真的是喜脉啊!   成天复立在旁边,听了也忍不住摸她的胳膊。当年为了配得上表妹,他可是临大考前都在苦学中医,   可是摸着小家主的胳膊腕子,除了觉得手腕子细滑好摸之外,再也品不出别的。可是她说她是喜脉,也就是说她那平坦坦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儿!   想到这,成天复狂喜地一把包住了她,赶紧放到了床上,瞪着眼道:“还是什么药娘娘,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前几天打人了吧?会不会抻到?”   知晚忍不住替香兰翻了个白眼,若是命苦的庶女表妹在这,一定又要哭鼻子打骂表哥偏心眼了。   只是她如今才突然想到,自己的月事推迟了很久。只是以前她在川中水土不服时,也曾经乱了月事,所以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这成婚才多久就有了,随后的一天里,知晚抱着自己肚子开始发呆。   成天日看着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忍不住走过去抱着她:“怎么?有了孩儿,还不开心了?”   知晚轻轻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好娘亲,这人世间太苦,我怕她以后也要像我一样,遭受颠沛流离的苦……”   成天复知道她的心结。表面上看起来成熟而稳重的卢医县主,似乎精明强干,可是他知道,这辈子她的内心里,都是那个曾经被人强拽上了马车,内心毫无安定可言的小女孩。   所以以前她的衣箱子里,总有一个打包好了,一拎就走的包裹,而她又一次次故意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下意识地躲避。   现在好不容易卸下了心防,毫无保留接纳了他的晚晚,却再一次怀疑自己能否当好母亲的角色。   这样的晚晚让人心疼,他慢慢地搂住了她,握住她的纤手,在她的耳边低低道:“晚晚是我见过最心软良善的姑娘,将来也一定会是疼爱孩儿的母亲。至于保护你们的责任,都是我的事情,何须你来操心?”   知晚默默抱住了成天复,低低地说:“以前,我总想着要拼尽全力绊倒慈宁王。听到了陛下只是将他贬放外地的事情,还心有不甘。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自己的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血,竟然像个杞人忧天的胆小鬼,甚至庆幸起慈宁王要远远离开,不必再跟他熬斗下去……我是不是对不住我死去的爹娘?他们会不会怪我?”   成天复亲吻着她的头顶,紧了紧臂膀道:“傻丫头,岳父母的在天之灵,也是跟你现在初为人母的心境是一样的啊!”   知晚没有说话,只是与表哥静静依偎在窗前,窗纸外又传来雪花飒飒飘落的风响,想来明天,又是一片银海雪妆……   知晚怀孕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桂娘那里。   这给桂娘高兴的,也不管儿子的阴阳怪气,只带了补身子的大盒小盒的补品而来,直言要在羡园住下。   知晚的舅舅和舅妈老早就回了叶城,据说是老爷子放心不下他院子里的鸡鸭和年猪。   如今知晚怀孕,身边没有照应的长辈可怎么行!   她来了之后,美滋滋地询问了知晚这几日的饭量,终于稍微平复了要做祖母的心情,倒是有闲心说起香兰的事情了。   就在前两日,林公子的那位舅舅亲自上门跟嫡母讲论着嫁妆的事情。   王芙按照知晚事前吩咐的,见了这位林家舅舅的拜帖后,便将盛家的族老请了几个过来,也算做个做礼的见证。   那舅舅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林公子。   香兰听到自己未婚夫婿来了,一脸雀跃也想去见,可是又碍着规矩,只能躲在后厅里偷听着。   这位舅舅今日似乎时带着气儿来的。他先是自夸了自己这个侄儿家世显贵,然后话锋一转道,若是娶个没嫁妆的庶女,实在是没眼儿回去见族人。   这话听得几个盛家族老直皱眉头。京城里的大户间,虽然私下里也会议论女孩家嫁妆几何,但给多给少的,便自承着便是,都没有婚前过问,更没有这样亲家主动上门讨价还价的。   这等乡野小家子气,可真不上台面!但既然是盛家的未来亲家,族老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躲在后面的香兰听了说这话,还以为林公子领着舅舅帮她多讨要嫁妆呢,心里又是一阵雀跃。   要搁在以前,王芙一定抹不开脸儿说硬气话。可如今,她被香兰在家闹了几场,加上知晚那日的分析,细细想来,好像有些道理。   倘若知晚分析得对,这个舅舅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绕着心肠子让自己的侄儿勾搭府宅小姐,给他买官开后门子。   这么一想,王芙泥人也生出了硬脾气! 第126章   如此一来,王芙端起嫡母该有的硬气,说话也分毫不让,只说香兰现在的嫁妆,也是盛家出了香兰自该得的一部分后,她这个做嫡母的又主动贴补了些。   不然的话,香兰该得的比现在的还要少。   王芙虽然是嫡母,可是香兰并不算过继到她的名下,自然不能按照嫡女的规矩走。   若是林公子挑剔这个的话,当初定下婚书的时候,也是白纸黑纸写明了的,盛家更没有哄骗他说香兰是嫡女。现在再来挑剔这个,实在不应该。   这位舅舅也算是脸皮够厚的,带着股外省人的直率,直接问她:“我听说前些日子,香兰小姐跟羡园的县主表姐闹别扭了,可是真的?”   王芙向来是学话高手,就跟以前入宫跟嫔妃们应答一般,老老实实地说着知晚教给她的话:“岂止是闹别扭,简直扯破脸了!您应该也知道,卢医县主原本不姓盛,跟香兰更是隔着几层。现在她不乐意香兰去打秋风,前些日子狠狠骂了香兰,最近连我们盛家的门儿都不登了。”   舅舅一听,顿时急着撅起山羊胡:“如今成大人是一升再升,文武皆是一品,前途无量,这等尊豪的亲戚,必须得牢牢抓在手里啊!盛香兰那是小孩子不懂事,王夫人您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懂事?也不想想怎么斡旋斡旋?要我说,为我求官这事,原本就不该香兰一个小孩子开口,您身为县主的养母,若是开口了,她还好意思打您的脸吗?”   王芙原先还咬不准背后撺掇这事儿的是香兰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现在听了这位外省舅舅不见外的话,竟是拿了还没有成礼的亲家母当傻子在使唤,顿时气得发慌。   她这言语也愈加不客气了:“这样不见光的事,我怎么撇下脸去求人?我盛家上下几代清士,都是满门忠良,站着吃饭,可从来没有求后门要升迁的。而且你嫌弃我们家姑娘嫁妆少,也太失礼了吧?盛家老太爷当年资助国库,散尽了一半的家财,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至此盛家就是京城里有名的清贫之家,哪里会给女儿拿出如山的嫁妆来?”   这位舅舅的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恼羞成怒道:“当初若不是你家的庶女总是缠着我外甥,哄得我外甥花钱与她买东西,他这样体面的公子何至于跟个庶女定亲?到如今,自家的事情到了您嘴里却成了不见光?跟你这样的人家结亲,真是倒搭个没完,来添破落户的无底洞来了!”   这话一出,盛家的族老立刻站了起来。   盛家本家虽然没落,但是几代世家清流,岂容一个外省狗屁乡巴佬污蔑?   领头的族老当下便沉着脸对那位外省舅舅道:“我们盛家的姑娘是没人要了?竟然容忍如此污蔑?你这话是何意思,若是想要悔婚,今日就说得明白些!别张嘴找茬,编排人的不是!”   那舅舅原先也是忌惮着,盛家乃是成天复的外婆家。可如今看来,那成氏夫妻跟盛家竟然如此疏远,全指望不上,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立刻嚷道:“就是你们家的姑娘眼皮子浅,眼巴巴地管人要东西,前些日子还撺掇我侄儿买了一百两银子的珠链给她,有是没有?”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一旁听声的香兰也听得发堵。   这位舅舅起初说嫡母倒也没有什么,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她姑娘家的清誉说嘴干什么?   于是她忍不住,也跑了出来,忍着火,强作笑容问那林公子:“林公子,可是你家舅舅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起了误会?你倒是跟你舅舅说,我什么时候主动管你要过东西?不是你一直让你妹妹传话,说倾慕着我,还托了妹妹送给我那串东珠项链,我才舍下脸求母亲主动跟你们去议亲的吗?”   那位林公子平日里都是一副清高样子,走的是寡言少语的清流路数,可是跟香兰私下里,可说了不少一见倾心的甜言蜜语,所以香兰笃定林公子会为她挽回面子。   而林公子现在看到香兰,却觉得牙花子搓火。香兰一直跟着他妹妹吹嘘,与卢医县主姐妹一起长大,有多么要好,她平日里都是穿用卢医县主的东西的,而成表哥也甚是疼爱她这个表妹。   害得他一门心思以为香兰是柳知晚和成天复的至亲,娶了她以后能沾些好处,提拔一下舅舅和自己。如今看来,倒是自己被骗了,娶了个一文不名的庶女。   这位林公子乃是外强中干,虽然来到京城里时,一直一副富家公子的派头,可是他父母遗留的那些家产这么多年来,也所剩无几,只堪勉强撑撑体面,平日里就靠着做官的舅舅接济。   现在舅舅拿了钱财帮他哄住了盛家小姐,自然图着回报。可到头来,香兰却是个比他还穷的庶女,屁用不顶,这林公子如何肯干?   既然是赔钱的买卖,自然要早早止损。   所以他撂下脸子便说:“我舅舅哪句说错了?就是你一直缠着我妹妹,还带着她入铺子里,诓着她来我这拿钱买珠子,我什么时候主动给你买的?她是个最心软的,一时挨不住,这才劝我同意了这门亲事。原先我寻思着顾全你名声,也就认了。谁想你家竟然这么拿我们做外人。舅舅不过是求件小事,你们家就这么推三阻四!还有你的嫁妆,真是没眼看,就是乡间地主家嫁女,也比你们家风光!早知你家是如此吝啬门户,你又是这般性情,我岂会与你这个庶女订婚?”   香兰这辈子最恨别人提她庶女的名头,没想到以前见了自己总是眉目传情之人,不过因为自己办砸了给他舅舅求官的事情,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想到当时知晚嘲讽她的话,如今竟然句句成真了!   香兰从来都是气别人气得厉害,没想到今日竟然棋逢对手,当着族人的面,狼狈败下阵来。   总之那天双方你一眼我一语,双方都动了火气,吵得不可开交。   闹到最后,香兰便气得如同嫡姐香桥附体一般,再不管怎么闺秀礼仪,狠狠扇了林公子好几个大耳光,在一片鬼哭狼嚎里,这婚事也算彻底告吹了。   那天之后,香兰萎靡了足足三日。   用书云的话说,跟被石头砸了的狗儿一样,走路都贴着墙根。   没办法,她得求着家里人收拾善后,管住那林家舅舅的嘴,不然自己的声誉都要毁了,以后还如何议亲?   只是起初,她为了迫得嫡母答应林公子的婚事,简直将家里都得罪遍了。后来又笃定自己马上就要出府,可没少在嫡母和祖母的面前说些一朝得志,宣泄旧怨的话来。   没想到最后已经定成的婚事,竟然这般不堪收场,她又没给自己留后路,一时间,在家里见人就躲,在嫡母面前再也不敢高声说话了。   至于婚书,争吵时就让王芙当着那舅甥的面儿全都给撕了,也算是双方见证,就此解了婚约。   这日嫡母命令她将林公子送的珠宝全都装好,让林家派人来取。   那林小姐还不放心,带着丫鬟坐在马车里等,在盛家门口验明了珠宝没有调包才肯走。   就在林公子的小厮上门取东西时,曾经表示不登盛家的大门的知晚,却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高调回娘家了。   林小姐顺着窗户缝看,只见卢医县主一身珠光宝气,披着银白的貂氅慢慢从车上下来,一旁的丫鬟仆役成群,加之高头大马华盖香车,很快就挤满了整个巷道。   而那礼品盒子也是成盒的往里端,完全不像绝交的样子啊!   有满身铠甲的侍卫过来粗鲁地轰撵林小姐的马车赶紧让路,莫要堵着盛家府宅大门。   林小姐都顾不得等去取项链珠宝的仆役出来,赶紧让马车赶着回他们租住的屋子,给舅舅和哥哥送信去了,这心里懊恼着哥哥和舅舅将脸儿撕得太破,完全不留余地。想那盛家在京城里也是数代经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没必要跟人家这么闹掰啊!   不提林小姐的懊恼,再说知晚,瞟了一眼那林家的马车,便在凝烟的搀扶下入了盛宅。   她第一件事情,就是跟祖母请罪,若不是自己不肯出气力,香兰的婚事也不会告吹。   祖母拿着玳瑁水晶镜片子,在小桌上翻着花牌凑对,招呼着知晚替她看看有没有漏看的牌样子。   她老人家现在已经看淡生死荣辱了,对于前些日子的闹剧竟然能做到充耳不闻,只慢慢说道:“咱们盛家这些年来各种闹剧还少?跟香桥比,香兰这还算守规矩呢!她要是顺顺当当嫁了,我反而会以为香兰也被调包了。再说了,林家又不是个什么体面人家,若是真结了亲,我们盛家这几个孙女婿都不够他啃的。只是那姓林的公子和他舅舅一看就是不修口德的,他那舅舅也难怪官做不长。这俩家婚事不成,只要各自闭口,也不算什么,就怕另一方泼脏水生事端。”   好像香兰前天出门时,是哭着回来的,据说那位昔日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林小姐,到处传她占了自己哥哥多少便宜的话。   香兰以前都是说别人的闲话,如今倒是领教了被人泼脏水的恶心之处了。   气得她回府之后,再次嫡姐香桥附体,高声喝骂,要不是王芙拦着说要还人,她差点将林小姐给她的那些东西都砸得稀巴烂。   听了祖母的话,知晚笑着替她披好棉袄道:“您放心,表哥亲自处理了这事儿,今天早晨的时候,已经派人给那林家舅舅过话了,大约明天,他们一家子就要被‘送’出京城了。”   就在方才她出门时,成天复已经派人要去“请”那林公子和他舅舅被表格的同僚到刑部走了一遭,好好谈论下解除了婚约后的事宜。   就不知道这舅甥二人禁不禁吓,看遍了各种酷刑出来的时候,□□会不会还是干的了。   祖母无奈地摇了摇头:“香兰那丫头,将来的夫君贫富都不论,可一定得是个人品端直,能管住人的。她啊,跟好人能学出三分人样子,若是虎狼就学得只会呼喝咬人了。我已经给她定了人家,是秦家的一个远亲的公子,父母俱在,小有田产。”   知晚问道:“年龄多大,可有考学?”   祖母摇了摇头:“不是走仕途的,就是个商贾人家。不过那孩子也识文断字,是个话不甚多的稳重人。香兰的那个脾气秉性,将来她夫君为官,我怕她会拱着她夫君贪赃枉法,牵连娘家。倒不如寻个自己赚钱银的,她坐在家里数钱,也轻松快活。”   知晚听得一愣:“这岂不是低嫁?”所谓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末流了。   譬如成家,也算是对大西皇族先祖立过功劳的,缘何在京城里低人一等?就是因为是商人起家,而未经功名仕途。   要不是成培年这一代勉强考出个功名,这样的人家在京城里是立不了太久的。   香兰再不堪,也算是盛家的姑娘。之前找的都是读书人,可现在要嫁给这样的商人之家,真的说是低嫁了。   可祖母却主意已定:“她自己看上的都是什么货色?我看她低嫁很好,最起码人家不会因为她是庶女而看轻她。如今我对你们的期许,便是希望你们平平安安,人老了,没有你们年青人的心气了!只是这婚事,你嫡母不好出面,怕被人说苛待了香兰,便由着我这个老不死的充一回坏人,将婚事定下来。”   秦老太君因为出身军武之家的缘故,向来由着家里儿女自由生长,更不会越过儿媳妇去管教孙子辈、   但她那日听到了王芙说起了知晚故意翻脸要试探林家的事情,真是心疼起了知晚。觉得自己不该这么一直撒手,却要知晚那丫头作恶人管顾这些糟心事。   就此决定之后,秦老太君便跟秦家那边通信,说了相看的事情。   而香兰这边,老太太也说得明白,她跟林家闹了这么一场,若是继续挑三拣四就可以直接入庙庵了,她会将香兰的嫁妆全冲成香火钱,扶持香兰做个庵主,管一群尼姑去。   那林家人被轰撵走的消息,谁也没告诉香兰。   这些日子,她被自己能嫁出去冲昏了头,在家没少耀武扬威,现如今算是彻底的蔫了。就算不心悦这门亲事,也不敢高声跟祖母呼喝。   祖母是将她拉到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说的,并告知她,若是再找白家人来闹,她真的就打算将香兰送到白家去,由着白家管顾她了,只怕到时候,她就只能找个庄稼汉嫁了。   香兰害怕了,怕祖母真的让她出家,或者轰到白家去。再加上被林家骗得心灰意冷,更是掂量着自己这点嫁妆,也入不了什么像样的官宦门户,就此她终于收起那副全家都对不住她的气焰,乖乖听了祖母的安排。   只是要嫁给商人之家,当真是让她一向攀高的心备受打击,觉得以后远离自己惯常的京城茶局,再难跟那些小姐夫人们平起平坐了。   至于香兰跟知晚,倒是主动地说话了。   用弟弟书云的话讲:“你被那空皮囊,假富贵的林氏兄妹骗得那么惨,家里人都被你得罪遍了。若不是成表哥替你善后,你的名声彻底臭了,就连秦家那门远亲的亲事都不能成。如今知晚姐姐怀了身孕,你得懂事些,做些肚兜虎头鞋送过去,跟姐姐诚心认错。”   香兰自己有点拐不开脸儿,倒是老老实实地选样子做起了小肚兜一类的,后来又随着嫡母出入了几次羡园,总算是肯小声主动给知晚打招呼了。   知晚倒也没有拿之前的话羞臊她,只是过后告知了香兰,她订了全套的东珠头面,等香兰出嫁的时候,也有显头,不至于太寒酸出门。   就算香兰的脾气喂狗都招人嫌。可是她到底是陪着知晚一起朝夕相处长大的。   若她真嫁人,知晚怎么可能会两手空空,不管不问?   香兰看了整套的头面,全是婚嫁的式样,大颗的东珠闪得人忍不住屏气凝神,照这样比,林公子之前送的小珠子简直没眼看。   光是这一套头面,至少得有二百两,披挂这一身嫁人,到时候观礼的人恐怕都顾不得看新娘的丑俊了。   钱银的力量在香兰这里,永远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之前再多的仇怨,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屏息凝神看了好一会之后,立刻小心翼翼地放下盒子,回身猛地抱住了知晚姐姐,痛快淋漓地大哭起来。   不过知晚也有些闹不清,香兰妹妹这究竟是忏悔之泪,还是被顶级珠宝感动得不能自抑?   自从怀了身孕之后,知晚算是彻底失去了离府的自由。   成天复怕她随意走动动了胎气,所以不许她出去逛街。知晚每天只盼着成天复回府,讲些他的日常。   成大人自然很忙,不是今天要出城查询皇仓,就是明日陪陛下入香山名观占卜问卦,几乎是日日都不重样。   陛下最近似乎身子不爽利,总是觉得精神头不够,就跟成天复问询了知晚几次,希望她入宫给他诊诊脉。   结果成大人一脸凝重地说,他最近恶补了妇科孕产的医书,涨了不少见识。于是便开始跟陛下历数了妇人怀胎头几个月时,种种可怕要命之处,堪比唐僧取经的八十一难。   最后成天复说得一脸丧气,老皇帝听得腹部开始发紧,倒有些不好意思劳烦人家初胎的小姑娘入宫了。   在他走后,顺和帝回过味儿来,忍不住跟身边的太监骂了几句娘,直说这小子不是东西,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将县主许配给他。   眼看年根底下,他公务繁忙,时常来不及回府吃饭,知晚终于抓紧时机,让人装了食盒子,再坐着小轿子给他送去。虽然只隔了一条街,但好歹也有个正经名目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这一日,因为公署事务繁忙,成天复派人回来说,中午就不会来吃了。   懒躺了半天的知晚立刻兴致勃勃去了小厨房里,监督着厨娘制了几样小菜,装到食盒子里,然后坐上小轿子便往公署的方向去了。   成天复的公署离羡园不远,不一会就到了。   可是知晚下轿子的时候,才知道成天复原来也不在公署,而是去了宫里。这两天宫里正准备过年的事务,也不知是什么事情需要户部尚书前往。   知晚并没有多想,撂下食盒子后,便回府去了。   等到了日暮低垂时,也不见人回来,知晚以为他公务太忙,就让人又送去晚餐,可是回来的人却说,成大人都没有回来。   因为怀孕,知晚这几日都是爱犯困,沾床就着。可是今晚上了床榻,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好不容易到了暮夜,终于有人回报说大人回来了。   知晚连忙爬起来,趿拉鞋子迎出去,却发现成天复并没有回转内院,而是去了书斋。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章家的表哥章锡文。   知晚这下心里更纳闷了,于是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披上棉氅朝着成天复的书房走去。   成天复书房外伺候的人都让他叫出了院子,不准在墙根下守着。就连知晚来了,青砚都搓着手为难地说得先跟大人说一声。   知晚已经焦了一宿了,懒得听青砚推三阻四,抢了他一步,径直入了院子,等推开书斋的大门的时候,只见章表哥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哭得不能自抑。   而成天复则是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这……到底怎么了?”知晚闹不清眼前的路数,不禁问道。   章锡文似乎没料到知晚会突然进来,一时间,脸憋得通红,只低低地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以后家中父母和幼妹,须得表妹费心照料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来,直直朝着屋内的梁柱子撞了过去。   他这一下可不是装样子,而是使出了全身的气力。   就算成天复手疾眼快,一下子拉拽住了他的后背衣服,章锡文还是脑袋碰到了柱子上,“碰”的一声,额头上立刻崩裂了血口子。   知晚被吓了一跳,扑了连忙检查他的头骨是否撞裂了。   成天复怕她吓着,连忙扶住了她,然后对章锡文低声怒道:“死在我府上,准备讹要丧葬费吗?等事情无法挽回,你寻个清净的地方去死也不迟!”   章锡文这一下子撞得不清,当鲜血淌下来时,好不容易积攒的寻死勇气也顿时烟消云散了,他哽咽地哭到:“将军,表妹,我……我真的不想死……”   知晚被这么一闹,只觉得气血有些不足,脑袋一阵阵的眩晕。成天复瞧着她不对,连忙搀扶着她躺在软榻上,然后准备叫郎中给她看看。   知晚觉得他有些分不清轻重,这章表哥还满脑袋是血的躺着呢,他围前围后地忙乎着自己作甚?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着急,闭眼睛稳了稳,道:“若不想我急死,就快些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27章   成天复看了看章锡文一脸羞愧的样子,沉声道:“说吧,事已至此,你再隐瞒也是无用了。”   章锡文坐在地上,用巾帕捂着脸儿,终于说出了今日的隐情。   原来他做了太医院的医士,经常会随着御医出入宫中。那些御医们都是给宫里的贵人们瞧病,若是身份低微些的宫女是排不上的,所以一般都会请医士帮忙诊看一下。   今日章锡文按照惯例随御医入宫请平安脉。   御医出宫时,吩咐他给西北角侧汇文边殿的一位叫曦月的宫女瞧瞧病,那位宫女托亲戚求告到他这来,御医碍着熟人的脸面,可又不肯自降身价,就让章锡文去瞧瞧。   其实这也是常有的事情,身为医士少不得替御医跑跑腿做些事,章锡文在这些小事上从不偷懒。   只是他新近入宫,看着偌大的宫殿走得都是头晕,往常有人指引,加上跟着御医走也未曾出错。   而他往边殿而去时,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又是后宫中仆役居中之处,白日里他们去当差,竟然没碰到人。   结果他一不小心,走到了那新修没几年的西殿。   这里一向是陛下看戏的所在,有堂会的时候,锣鼓齐鸣,可平日里皇帝妃嫔不来,除了定时洒扫的宫人外,便没有多余的侍卫了。   章锡文一时走错了路,便走到了西殿,突然听闻一处内室里有女人痛苦的叫声。   他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走了进去。等到了内室时,他便呛入了一口迷香,迷糊之中一个喷香的女人横卧在面前,再然后的事情,便什么都不知了。   等章锡文稍微清醒些时,是被成天复泼了一身水后,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与那女子抱在一处,再细看身下的女子,章锡文当时脸儿都吓绿了。   原来那个还有些意识不清醒的女子,竟然是宫内正受宠的静妃。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西殿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还是成天复让他用床单包住了同样衣衫不整的静妃,然后一把抱起静妃,带着章锡文绕到戏台子底下的小门处钻了进去。   这戏台子为了扩大戏子的音量,在台下下了许多地缸产生共鸣,这样坐在戏台子对面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定期清理地缸,疏导淤积的雨水,一般戏台子下面都有一扇暗门。   而西殿在几年前翻修的时候,正好是成天复领人在此把守。   当时为了与太子方便联系,也算是为了预防东宫发生不测,这戏台子暗门一直通往旁边的侧殿围墙里,这样再走过一片花园,就可以不必登册前往太子的东宫   所以就在一群侍卫扑入西殿到处搜查的时候,成天复已经领着人到了一旁的侧殿。   静妃当时清醒,看着自己的情形,一时间只瞪大了眼睛,嘴唇和脸一样苍白。   成天复知道现在不能让这个女人起炸,便简短道:“若是没有猜错,你们被人算计了,若是被人发现,可不光是你死,你的姑母族人都要受到牵连。现在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头发,我会告知你回宫的路线,你回去之后,跟任何人,包括你姑母都不要提西殿的事情,不然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成天复怕她犯蠢,再三提醒。静妃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姑母知道自己失身给了个医士,一定会弃车保帅。   她在这宫里,可能死得都没有动静。隔壁嘈杂的吵闹声一时让她无暇自怜自爱,下意识地按着成天复所说地去做。   等穿好了衣服,梳理好头发,擦拭了脸颊上糊了的水粉之后,她便素白着脸儿出了院子,沿着小径穿过花园朝着自己的宫里走去。   而章锡文也穿好了衣服,跟着成天复一同绕过外围长廊从另一侧门出去,绕到了医士在宫中休息专用的小室里,然后二人一同出宫去了。   至于为何如此晚,实在是因为在马车上时,章锡文又犯了药性,也不知这是什么霸道的药力,一起药劲儿,章锡文差点上了他的表妹夫。   成天复给了他一拳之后,在青楼楚馆和护城河之间稍微犹豫了一下。   最后选定了护城河,便趁着天黑,让他脱了衣服在河里泡一会,解了药性之后才带他回来。   而至于成天复这这边出现在西殿就简单多了。   因为西殿翻修戏台子的事情,静妃之前就寻了他几次,都是些账目上的事情,成天复有些不耐其烦,推拒了几次后,她便许久没再找了。   这次倒是有正经事,据说是西殿里挖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静妃翻看两年前的记录,好像是成天复之前曾经带兵把守过正在修建的西殿,便寻他过来看看,看能不能在不惊动圣驾的情况下查明情况。   这原也很正常,因为西殿已经开始翻修,用围栏都隔绝开了,那里一般也就是工匠,更不会有后宫的宫女嫔妃。   可是成天复往那里走时,却觉得西殿太安静,那领路的小太监只说去寻人,转身功夫就不见了。   直到西殿的一间屋子里传来动静,他顺着窗缝一下子看到了章锡文意乱情迷地压着个女人,而且屋子里的气味明显不对。   他立刻用巾帕掩住鼻子,这才入屋拉拽他二人起来。   宫里这样的事情,成天复也是听闻得多了,幸亏西殿戏台子下有导水的暗门,这才拉拽着章锡文和田沁霜逃过了一劫。   知晚听了他们俩在宫里的一番遭遇,听得头皮阵阵发麻,这离奇的遭遇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静妃虽然痴恋着成天复,可除非疯傻了,不然哪里会自愿惹这样的腥臊?   如此的布局,算计的绝对不是章表哥这样的小小医士!   再想到静妃突然又叫成天复入宫,不能不叫人生疑。   也许幕后之人要算计的是成天复,只不过被走迷路的表哥误打误撞,顶缸扛雷了。   可是现在,章表哥已经闯下泼天大祸,睡了皇帝的女人,这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若不是牵连到自己的夫君和表哥,知晚真要夸赞这条毒计的精妙——任成天复再劳苦功高,可若给陛下戴了绿冠,陛下岂能受这样的王八之气?迟早是要找茬一杀了之。   章锡文从小到大哪里闯下如此大祸?到现在都没有收回魂来,羞愧害怕得只想一死了之。   知晚算了算时辰,当即说道:“表哥,我得入宫去见一见静妃。”   不然的话,她怕静妃那边出纰漏,若是静妃一时想不开,这事儿就不可能善了。   成天复立刻说道:“不行,现在宫里明显有心怀叵测之人,只是不知那批搜查西殿的人是谁派出去的。你这个节骨眼入宫,岂不是太显眼?而且你还怀着身孕,若是遇到有意刁难你的,让你跪一个时辰就得动了胎气。”   知晚当然知道表哥说得有道理,可是眼下宫里是什么情形,他们全然不知道。   静妃若是在这时候一个想不开寻死了,那么她被破身的隐情就有可能被拆穿。   陛下震怒,一定会调拨今日入宫的人员名单,成天复和章锡文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就算不被捉奸在床,也要被陛下怀疑。   知晚又道:“那我去见太子妃!由她出面去请静妃娘娘。”   成天复还想再说,知晚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道:“敌人已经出招,我们再不快一步就要落下乘了,只是深夜入宫得有名目,你有没有门路联系太子,让他以太子妃身有不适的借口召我入宫?这样也显得自然一些。”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成天复也是铁了心的:“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来做就是了。”   知晚摇了摇头,同为女人,这样失身隐事,成天复一个男人如何去谈?更何况那田沁霜之前一直苦恋成天复。   现在她跟章锡文的冤错又被成天复撞个正着,若是此时再见他定然要羞愧难抑,立刻夺剑抹脖子了!   一时间,这两个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   章锡文依旧满脑袋流血,只有瘫在地上看小夫妻争执不下,他忍了又忍,有气无力道:“表妹,能不能叫人给我一杯水,我渴……”   知晚这才想起来章表哥的脑袋还得包扎一下呢,血流得太多,可不是口渴怎么的?   等安顿抚慰了章锡文,并派人看紧他不要再寻死后,成天复对知晚道:“明日一早,我们一同入宫。那田沁霜若是不傻,应该不会没有事败就做蠢事,你不必心急。”   知晚默默看着他,突然用力抱住了他,低声道:“我其实更多的是庆幸,今日若是先进去的是你该怎么办?想到你可能跟别的女人巫山云雨,我连杀人的心都有!”   成天复垂眼看着小脸突然杀气腾腾的娇妻,失笑道:“若是我早进屋,压根也闹不到眼下这个局面!”   知晚不相信地看着他:“听表哥说,那药可霸道了!嗅闻一点就焦躁得全失了意志。你若进去,岂能全身而退?”   成天复轻笑了一下:“不过是寻常的江湖手段,我又不是……”   这话说到一半,他似乎觉得不妥,又急急咽回去了。可是知晚已经听出了端倪,立刻起身道:“你以前就遇到过?那是什么时候?对方有没有得逞?怪不得你那么会,原来以前便在江湖香海里翻滚过……”   话说到最后,那酸意都呛嗓子眼了!   成天复哭笑不得地安抚着扎刺呛毛的猫咪,再三再四保证:床笫之间的本事,他真的都是自学成才,所有的本事都是在他娇柔表妹的身体上摸爬滚打地摸索而来。   只可惜这通天通地的本领只练习了一半,她肚子里便有了宝贝,倒闹得他憋闷得无处练习了。   知晚觉得他现在一本正经说荤话的本事真是愈加炉火纯青了。可是眼下,正是满脑袋官司的时候,容不得他们二人这么闲情逸致地说笑啊。   知晚在给表哥处理伤口时,便前后想了个遍,宫里那些个宫嫔,这几年都未见新人,一个个也都熬成了半老徐娘,各自都有各自消磨度日的法子。   静妃虽然得宠,也不见得会遭妃嫔们咬牙切齿的记恨。   至于担心她生子分宠,影响将来的承嗣,那就更不可能。成年的皇子那么多,怎么排都轮不上静妃的孩子。   依着她看,静妃得宠都是那个庵堂里的皇后一步步教出来的。田家现在复兴未成,怎么可能自断手臂?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这一场男女偷情的局,要做掉的人就是成天复,当然幕后之人也欲除掉田家复兴的希望。   想到这,她不由得问成天复,那个慈宁王可到了涒州?   成天复一直都派人盯着慈宁王的行程,慈宁王府早在十日前就动身了。不过看他们搬出的箱子行李并不多,似乎是准备人到了那边,再大举搬运行李。   十天虽然很短,但若从陆路转到水路的话,应该也走了大段路,不过慈宁王爷似乎出了京城之后,就起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一路走过去见山必上,见庙必入,并没有走得太远。   知晚听了,低低说:“他压根就没想走远!不,他这是笃定他去不了涒州!”   她默默咬了一会手指,突然问:“陛下每到年前,都会去皇家的道观乞求来年的卦运……我记得你说,就在年前你陪着陛下同往,可知陛下今年求得的卦辞?   成天复那天是跟陛下同去的,所以点头说道:“陛下求了三签,解了三卦。”   知晚知道老皇帝迷信由来已久。她还记得当年盛家冰灯因为是陛下的属相被毁,差点触怒龙颜的事情,博得好彩头的事情,对于陛下来说十分重要。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好奇慈宁王为何笃定自己不用去涒州,再联想到慈宁王被陛下看重的原因,直觉便想到了陛下之前求卦的事情,所以知晚又问:“可知道那三卦卦辞是什么?”   成天复的记忆力一向很好,陛下求签的时候,他又正好站在身后,自然记得。   第一卦便是《易经》六十四卦里的“天地否卦”,按照道长的说辞,乃是天生地沉之相,天要靠地来滋养,一旦相阻,势必会造成阴阳之不调,于陛下之龙体安康大为不利。   第二卦则是“坎为水卦”,所谓水属阴气,多而地陷,道长言,陛下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后宫却妃子太多,阴气太盛,恐怕要生事端。   第三卦为“雷水解卦”,这一卦倒是大吉大利,虽然陛下会有一段时间水火交加,洪水雷鸣,天地相通,阴阳调剂,既然雨水下透,那么也就可以尽为解脱了。   知晚眨巴着眼儿听着,突然开口道:“陛下求卦,往往就是讨了彩头,道观里的道士又不是街边的算命先生,若是爱惜脑袋,自然会往大吉大利的方向说。可是我听着陛下今年求来的卦辞,竟然两凶一吉,那位道长不大爱惜自己的寿禄啊!”   “哦,你觉得指向什么?”   知晚突然坐起来道:“这第一卦,就是暗示陛下远离了裨益自己的‘贵人’,恐怕攸关康健。一下子就拿捏了陛下怕死的要害,诱导着陛下要想办法离‘贵人’近些。而最可怕的是第二卦,你不觉得今日之事,就是对应第二卦的后宫女患吗?”   成天复向来不信鬼神,这不信鬼神之人,无畏无惧,自然很难去想及迷信之人的思路。所以他那日虽然同去,可并没有费心去想那些卦辞。   若是没有今日之事,他可能认为知晚跟那些批命先生一样,在牵强附会。   可是今天出了这等事儿,不能不让成天复费心思量。他也坐了起来,皱眉道:“你是说,慈宁王故意安排那道长说出这些卦辞,然后再想办法让它们一一应验?”   知晚激动地下地走了几圈,捶着掌心道:“他不就是靠着所谓裨益父王的名头,才得了陛下的爱宠,慢慢成为可以盖过太子风头的隆宠王爷的吗?现在陛下因着你分毫不让,无奈之下将他发配到了涒州,但是只要他真如卦辞里说的那样与陛下相辅相成,你说陛下为了惜命,还会发配他吗?”   成天复觉得知晚分析得有道理,为了让卦辞显出神威,他必须让卦辞成真。   可怕的是,陛下最近的身子的确不济,有时上朝时,臣子陈奏事情,他都会打盹昏昏欲睡,正好应验了第一卦。   而今天的事情,若是被人撞破,不正好应验了第二卦的后宫阴虚水盛之灾?   这设下毒计这人当真了解陛下的短板,一下子直击要害,只要陛下相信了卦辞,一定会调拨慈宁王回京,让他继续当着裨益陛下的吉祥之物。   年高之人,最怕死劫,若是依仗鬼神,当真是好操纵啊!   与此同时距离京城几百里的寒香寺内,慈宁王正一脸震怒地看着飞鸽传来的消息。   “一群蠢材,竟然没有当场拿住成天复和静妃!这等良机竟然错失了!”慈宁王气得不行,差一点就要掀翻了屋内的桌子。   金廉元默默站在一旁,忍不住道:“父王,收手吧!你如此行事,是要坑害满府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慈宁王扔摔过来的茶杯砸在了头上。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的儿子!怎么拎提都拎提不起来!我问你,我让你跟宫里交好的侍卫说定,去西殿拿人,你是怎么安排的?为何信里却说什么都没拿到?”   金世子的额头火辣辣的,他突然朝着父亲愤怒喊道:“我只是以为他们真有什么前情,如今藕断丝连,谁想到你居然用了下药的法子!这不是在坑人吗?你利用我如此算计皇爷爷的妃子,难道我的心能好受吗?”   慈宁王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把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生了你这个窝囊废,真是全无用途!你以为那个静妃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为了邀宠,就跟皇后一样,用了能够壮阳増孕的药物。不然你以为皇后的小皇子是如何得来的?皇后以为她做的天衣无缝,可惜事后还是被我知道了隐情,现在倒是正可以利用上。这药虽然用了能产子,可是男人却会伤损元气,更何况父王已经如此老迈了,所以我这般做就是救驾!”   金廉元被父亲掐得喘不过气儿来,挣扎着挣开他的手,努力呼吸。   慈宁王愤怒地又补了他一嘴巴道:“我们现在都要被发配涒州了,可你还是如此不争气,给我去继续打听宫里的情形去,这步棋要是废了,我就先废了你这个嫡子!”   只要那卦辞成真,父皇势必会意识到他这个儿子的重要,不会再坚持贬放他出京。最主要的是,这样一来就能彻底绊倒成天复,同时离间太子与陛下的情谊。   如今谁都知道,成天复是太子一党,成天复惹下如此大祸,父皇看着太子都会心里犯恶心。只要他重新回京,取代成天复掌握户部钱银大权,弄来兵权也是轻而易举。   父亲太老了,也该挪挪位置了!   想到这慈宁王定下心来。那信里说,虽然屋内无人,可是床榻凌乱,一定是发生过什么。   他当初安排人将成天复骗入宫,再命人以成天复的名义将静妃骗来西殿,并设计使她一人落单。   那屋子的熏香炉子里用的是强力催发情欲之药,入了屋子不消片刻就会意乱情迷。静妃为了生子邀宠用了助孕之药,若静妃真怀了孽种,那可是有趣极了……   慈宁王此时静下心来,倒是想起了亡羊补牢之策。因为静妃偷偷用药的缘故,父皇最近精神不足,体力不济,正好是应验了卦辞,眼下算计不到成天复,可是皇后勾结静妃,谋害龙体却是真的。   如此一来,卦辞的前两句也能自圆其说。眼下只能先解决了皇后,让皇帝下诏将他再重新召回京城了。   这么想定之后,慈宁王觉得计策并未用老,立刻书写密信,排布接下来的事宜。   他当初握住的田皇后的把柄,一直引而不发,就是在等今日这样的时机,这个节骨眼,田皇后的事情爆出以后,若是父皇灯枯油尽,也正好可以一股脑推给田家。   太子是田皇后所生,他的生母谋害陛下,他还有何资格继承大统?   就在慈宁王在百里之外准备补刀时,成天复已经带着知晚入宫了。   这一夜知晚都没有怎么睡觉,与成天复商定了如何与静妃交涉。   成天复借口要与太子详谈陛下庆生的事情入了宫,又因为要同静妃商谈宫中配用银两,便送去了帖子。   可得来的消息却是静妃病了,不宜见客。据说是被宫里的下人气的,就在昨天夜里,静妃令人杖毙了两人,是不守规矩的宫女和一个太监。 第128章   静妃入宫后一向和气,像这样重惩宫人的事情,倒是头一遭。   知晚听了慧熙宫的情形后,想着眼下情况不明,章家表哥又牵涉其中,没法跟太子交代实底。既然静妃病了,她正好以探病为借口再去拜谒,不知道这静妃,肯不肯见她一面。   她又单独以卢医县主的名义,请求给静妃看病,送去帖子足有半个时辰,那边才回信说,请卢医县主一人前往。   成天复如何肯放心她独去,可是知晚却宽慰他道:“我观着这静妃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为人也与她姑母不同,我若去得太久不回,你就在东宫,领人去救我也来得及,怕个什么!”   最后她终于说服了成天复,让他留下与太子下棋,便一人去了慧熙宫。   等到了慧熙宫的内室,静妃果然一脸憔悴地躺在床榻上。   知晚与她行礼之后,静妃恹恹道:“左右都下去,墙根下面也不准留人。”   因为昨夜刚惩治了下人,宫人都异常听话,待嬷嬷和宫女都退下后,静妃慢慢坐起来,幽魂一般看着知晚道:“昨日之事,可是你找人安排的?”   那个男人是柳知晚的表哥,让田沁霜不能不这么想。   这个章锡文入宫的时候,宫里人都说他是卢医县主的表亲,医术也很不错。静妃原先不过跟他在宫内长廊里碰过几次照面。御医来请平安脉时,她也曾瞧见过他。   昨日事发突然,她被骗入屋子里,便有些神志不清。后来被成天复撞破之后,略略清醒过来,真是想立刻悬梁自尽,可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立意要问个清楚,也莫做了黄泉路上的冤死鬼。   知晚见她没有准自己起来,便有些无奈地跪在地上道:“我为何要做这等坑害自己表兄的事情,娘娘若能平心明察,当知道背后之人想要坑害的是您和我家成大人啊!”   田沁霜的脸腾变得更白了:“你知道……我曾经喜欢……”   知晚低声道:“都是前尘,娘娘若是忘了,自然便也无踪无影了。只是希望娘娘明白,成将军从未跟我提起过任何有辱别人名声的闲言碎语。倒是我以前有几次听到尚在闺阁中的娘娘仗义执言,维护成将军的清誉。只是此番,有人在背后捣鬼,这才骗娘娘前往西殿,成将军也是被人假传了口信,而我的表哥纯粹是迷路,入了屋室后吸了迷烟,才造成此困。,虽然那迷烟霸道,可是我的章家表哥犯下的错误的确不可原谅,我便代表哥向娘娘您诚心谢罪。”   田沁霜自己哭了一宿,如今已经万念俱灰,只看着她宽松的衣着,闭了闭眼,终究不忍道:“起来吧,你有孕在身,不必在地上久跪。”   看知晚起来后,她冷冷道“如今说什么也是无用,我也不能如平民家的女儿一般击鼓鸣冤,身为皇帝的女人,无论原因,委身他人便是必死的重罪。我不想牵连家人……你若是担心我供出你表哥来也大可不必。昨日陪我去西殿的两个混账东西,也是被人收买的,居然只撇下我一个留在那屋子里,我已经命人将他们杖毙,省得后患……”   就在她说话时,一股似乎故意掩着腥味的檀香传来,还带着一股子花生米的焦糊味道。   知晚忍不住提鼻闻了闻,现在她挨得近,终于嗅闻出了静妃的身上是什么味道——这不是祖母医术里记录的助孕之药火麟鹿胎膏吗?   这药的助孕效果虽好,可是使用上大有讲究,有时用不好,与虎狼之药无异,御医们是绝不会给宫里贵人开的。   想到这,她迟疑开口道:“静妃娘娘,您身上……”   静妃万念俱灰地看着她,自嘲地一笑:“都说你医术精湛,最善辨识药材,果然是真的。不过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不是我了,只是田家的一枚固宠的棋子,用来证明陛下宝刀不老,提振陛下兴致的玩意儿罢了,自然有人盼着我赶紧怀上一男半女。陛下不行,我就得吃药……现在我的一颦一笑,都不是我自己。你知道我现在为何得宠吗?就是因为我学你的外祖母,学得最像……”   柳知晚长长吁了一口气,她终于想明白慈宁王为何那么笃定地命人拟了第二道后宫阴水之患的卦辞了。   就算没有算计到成天复,慈宁王应该也是知道了皇后与静妃的勾当了吧?   想到这,知晚看了看她,摇摇头毫不客气道:“娘娘跟我祖母半点不像,若非要挨靠上,就是陛下喜欢的是这个年岁女子的鲜嫩,逢迎得对路子,自然会得爱宠。”   静妃抬眼,凄苦冷笑道:“你说我学得不像?是个没有自知自明的蠢货?也是,我若是聪明的,又怎么会抱着一丝痴念,拖延自己的姻缘,最后落得入宫的田地……”   知晚坦然解释道:“我外祖母的风采,任何人都学不来。她能视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如路边的的石头,说踢便踢到天边,看都不会再看一眼。这份豁达,后宫里哪个女子都学不来。”   这话说得田沁霜一滞——柳知晚说得没错,这份无畏无惧,的确是她学不来的……   就在田沁霜以为她要继续挖苦自己时,知晚又话锋一转道:“可是娘娘不肯屈就世俗,坚持自己的执着,也是旁人学不来的。恋慕本乃一人之事,一人之情,与他人何干?与蠢笨更无关。只是世间对我们女子少了太多宽容,若是坚持本我,不肯嫁人,仿佛只有庙庵一条路可走。不然的话,便如韭莲、寒梅迎风傲立,独自盛开凋谢又有何妨?”   从昨天出事之后,静妃的心就一直跌落在了谷底,心里盘旋的都是一死了之的念头。   可是没想到在这样狼狈不堪的境遇里,她竟然从一直视为情敌的女子嘴里,听到了知己流水知音一般甘凉通透的话。一时间,一向清高自傲的静妃,心里的百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以前从无机会跟柳知晚好好地说话。可是当年她故意在香会上利用荷包给花心的世子难堪,就给田沁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后的桩桩件件,都让她对这位盛家挂名的养女暗惊不已。她也是后来才隐约从田家消息灵通的人那里得知,好像这个柳知晚还跟着成天复入了川中,还去盐水关做了驱邪祛病的“药娘娘”。   面前这个眉黛不描自黑,雪肌灵眸的姑娘,她这半生堪是传奇了。这让如被困在樊笼力的静妃不免看着艳羡。   按理说,她甚至应该由艳羡变成妒恨才是。可每次看到柳知晚,都生不出什么太多的反感。以前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可现在她倒是有所体会,因为她不光羡慕,还敬服她的胆色。   她若有知晚一般的机敏和闯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想到这,她努力忍住了眼角快要涌出的眼泪,淡淡道:“你走吧,好好地对待成将军,需知有人情愿穷极一生,换来你如今立在他身旁的资格……至于我,会选个妥帖的方式……了结一切的。”   这话说得,竟然像是诀别之言。她是保证,过一段时间,会制造意外,让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地死去吗?毕竟冬日踏冰湖落水,或者一不小心翻落井中,有太多的意外可供人选择了。   知晚慢慢站起身,想转身离开的——只要田沁霜能守口如瓶,她若是真想不开寻短见,也能就此死无对证了。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跳,慈宁王设下如此陷阱,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而且田沁霜也算是受害者,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田沁霜自己寻死,而不做任何的阻拦吗?   那一刻,知晚走得步履有些艰难。仿佛又回到了她从盛家逃离,躲在树上听到奸人商讨要给盛家灭门,而她面临着两难抉择的一刻。   就在她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冲着田沁霜道:   “娘娘,你想不想知道女人这一辈子,其实还有别的活法?”   ……   半个时辰左右,知晚从慧熙宫里走了出来。   卢医县果然医术精湛,她给静妃瞧了病后,静妃娘娘似乎好了很多,睡了一整天之后,竟然能坐起来了。   第二天,皇后将静妃叫了过去,询问那个卢医县主跟她说了什么。   田沁霜低头说道:“不过是说我身体虚弱,非要给我针灸一番。”   田皇后撩起眼皮,不甚满意地看着她:“只是这些?你何时跟她这般好了?”   静妃依旧柔柔地说:“她说我身体失调,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于身子不利,所以用时久了些。”   皇后再也忍不住,扔掉了手里的佛珠,冷哼着说:“你简直蠢到家了!难道不怕她发现你身上的气味不对?她和成天复都跟田家不对付,又不是个好利用的狡黠丫头,你该离她远些……我再问你,你昨晚命人杖毙了自己院里的一个宫女和一个小厮又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人都是曾经陪着静妃同去西殿的人,可是却半路撇下了她走了。听皇后这么问,静妃眉眼不动道:“我昨日在宫里燃了浓香,她并没有闻到异味。那两个人不敬奉主子,依着宫规处置了。”   皇后已经习惯了侄女在自己面前言听计从的样子,现在看她波澜不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一时心里不甚舒服。   她直觉田沁霜有事情瞒着她,可是她也知道这个丫头看着柔顺,泛起倔劲来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   如今田沁霜终于成功邀宠,田家正指望她,皇后也不想跟她言语闹得太僵,只绵里藏针地暗示她不要起幺蛾子之后,便让她回去了。   田沁霜从皇后的宫中出来,又穿过中庭,拐上一条长廊时,看见那个与她共度片刻春宵的男人跟在御医的后面,正低头前行着。   当他抬头瞥见了她时,慌乱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前面的御医身上。   田沁霜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微微抬起头,满脸冷霜、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身边匆匆而过。   若是依着章锡文的意思,是想立刻从太医院请辞的。   可是知晚却说这个时候突然请辞,反而会惹人嫌疑。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年后,有个妥善的理由再走。   她让表哥静下心,可以借口摔破了头,再多休养几日,减了去宫里的次数。   章锡文依着知晚的话照做了,他现在偶尔在宫里看到那个静妃娘娘,都心慌得不得了。   她生得那般端雅高贵,就同自己的表妹一样,带着一股子贵族高门小姐特有的气质。可偏偏这样的人,却被自己给……不用别人说,他都生出十足的罪恶与自卑之感。   可是静养了几日之后,他还得入宫做差,原本慧熙宫并非他的差事,不知道怎么的,倒是轮了几次。   每次出来的时候,章锡文都是内衫湿透,惹得御医都问他是不是得了盗汗之症,年纪轻轻就这么体虚,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有那么几次,章锡文被静妃冷言冷语挤兑得顶不住了,甚至红着眼圈出来的。在别人看来,都是因为他笨手笨脚,才被静妃训斥。   可章锡文却知道自己被穿了小鞋。   这种有苦难辨,着实煎熬人,他从宫里出来后,便会去羡园找表妹夫喝一口闷酒,想到委屈处时再哭一场。   成天复忍住了再打他一拳的冲动,少不得让他忍一忍,就算是弥补自己的错失,也得熬过这一关卡。   至于在京城外的名山大川盘旋一个多月的慈宁王,在苦等多日之后,终于收到了皇帝宣他回京的诏书。   当慈宁王入京的时候,第一件事儿便亲自面见父皇,叩谢隆恩。   顺和帝这几日的身子骨实在是有些乏累,加上最近就连最擅长大病化小的御医都顶不住,说陛下要注意龙体,最好少宠幸妃子,这让他不得不想到在道观求得的那三卦。   三卦里有两卦是凶卦,这让顺和帝心里别扭极了,倒是又找道长化解。道长只说须得找个裨益陛下八字的人近身服侍,才可逢凶化吉。   身边的太监也低低提醒了陛下,是不是最近离开了什么八字亲重之人?   顺和帝自然便想到了他的那个大皇子,好像就是从他离京之后,他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恰好那日下殿的时候,他脚下发滑,居然摔了一跤,腰也摔伤了。当晚,陛下就发出了宣回的圣旨。   慈宁王不是一人回京,为人至孝的他,听闻父皇有恙,还带了个在名山里寻访到的神医入宫。   不过当他来见父王时,发现那个卢医县主也在,大约听到陛下身子不妥,再也顾不得养胎,便入宫探看陛下的病情来了。   她刚给陛下诊脉,似乎发现了有些不妥之处,却吞吞吐吐不好直言的样子。   慈宁王心里一急,皇后的错处可不好被这女人抢了头筹。   于是他快走几步扑了过去,游子归来,自然泪洒父王龙床前,哽咽得不能自抑道:“父皇,儿臣不过走了不足一月,您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说完便忙不迭举荐自己寻来的高人为陛下诊治。高手出招果然名不虚传,那郎中一看,便惊诧问陛下最近是否用了助孕的火麟鹿胎膏。   顺和帝蹙眉道:“朕已经这把年岁,膝下的皇子也不少,又怎么会用这样的药物?这药有毒不成?”   那郎中连忙解释:“若是年轻的夫妻求孕生子,此药大有裨益。可是若是上了年岁之人来用,便有些逆行养生天道,尤其是对年岁大些的男子很伤元气的。不过民间有些老爷宅门里的小妾太多,因着年轻争宠,也有偷用此药的。还有的用此药泡汤沐浴,效果更佳。男子若亲近这样的女子,倒是如服了滋补之物一般,雄风大振,可若身子原本就亏损,过去之后往往萎靡不振,难以为继啊……”   顺和帝听了这话的时候,花白长眉下的眼睛慢慢睁大,腾得做起身来,阴骘问道:“你确定有人给朕用了这个?”   那神医连忙磕头道:“若用了此药的女子,身上会带着股檀木加了花生的味道,因为此药里有淫羊藿和鹿血,都是腥味极重,须得掩盖的……不知陛下可曾接触过此类女子?”   慈宁王在一旁挑眉道:“大胆,陛下的亲身女子皆是宫内嫔妃,个个都是高门大户女子,岂会学了这些乡野狐媚争宠的手段?”   他这话看似维护后宫女子清誉,实则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可是顺和帝这边已经惊怒不止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后宫的女子可不止一人曾经身有檀木花生的熏香味道。   一个是如今正在得宠的静妃,而另一个则是她的姑母——皇后!   后宫女子各类熏香总是变着花样子,循着节气在不停调换。皇帝这辈子都是从女子各色熏香里一路过来的,所以姑侄二人共用同种熏香,也不足为奇。   可现在听闻这种味道,竟然与女子助孕之药相类。   皇帝一下便想到了皇后老蚌生珠的关隘了。若是没有记错,皇后生下小儿子前,身上便是这种味道,很是撩拨人,让他那段日子频频幸她,然后让她生下了儿子。   顺和帝曾经很为这个儿子出生引以为傲,毕竟这足以证明他宝刀未老,有什么比男人老年得子更提振精神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堂堂大西天子竟然被拿来当了配种的公鸡!   想到这,他又转脸看向知晚:“你方才一直吞吞吐吐的,是不是也想说跟他一样的话?”   之晚连忙跪下道:“启禀陛下,虽然臣女也看出了陛下似有元气折损之脉象,但是不能肯定一定是火麟鹿胎膏。臣女实在不敢妄议宫中妃嫔的德行……”   顺和帝见知晚也这般说,立刻阴沉着脸道:“来人,将皇后和静妃宣过来!”   慈宁王进宫的事情,老早就有人传给了皇后知晓,就连皇帝和那位名医的对话,也有人一五一十地告知了皇后。   田皇后有些慌神了,她没想到这个慈宁王居然又杀了个回马枪,还如此笃定地道破了鹿胎膏的隐情。   一旦过去跟陛下对峙,势必要露出马脚,那么田家就完了!   想到这,田皇后的脑子飞快,她早就不用那药膏了,就是一口咬死自己从来未曾用过此物,陛下现在也拿不住实证,如此一来,他废后不得,毕竟如此大张旗鼓,势必牵连太子,就连朝臣也会劝谏陛下三思而行。   可静妃不同,她正用着这药,一验就能验出来,证据确凿。   若是如此,岂不是连累了田家?若是再被陛下审出,是她这个皇后迫着静妃用的,那危害龙体图谋子嗣的罪名可就落实了。   想到这,皇后明白要立刻切割,所以起身出宫,可并不是往陛下的寝殿而去,而是抄近路去了慧熙宫。   待入了慧熙宫时,静妃已经得了消息,正换衣梳洗,准备去面见陛下。   可是皇后进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喝退左右,迎头狠狠给了她一嘴巴:“都是你不谨慎,竟然露出破绽,如今陛下已经知晓了你用药,若是发落起来要祸及九族!”   静妃被打懵了,只能先跪下听训。   皇后又急走几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道:“你明知自己沐浴了药膏,怎么能如此不知检点地频频引着陛下与你同寝?现在陛下的身体折损,居然精神不济在殿上摔伤,这是谋害龙体,诛灭九族的大罪,别说你我,就是田家上下满门全都要被诛连,一个都活不成!”   静妃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还是不说话,皇后看她一副榆木脑袋的德行,干脆蹲下身子,捧着她的脸,强压着火气道:“孩子,我知道你现在也被吓傻了,可是现在陛下马上要我们去面圣对峙,一族人的性命,可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啊!”   这次,静妃终于开口说话了,轻轻道:“那我该怎么办?”   皇后正等她如此一问,便深吸一口气道:“折损龙体,难逃死罪!你这一劫是渡不过去的,唯有尽力保全你父母和满族上下的性命,我这里有药,吃下去之后,不消片刻就可以发作,并不痛苦。总好过你被那些下作卑贱的宫人折磨……一会你到陛下面前,只要诚心忏悔,说这火麟鹿胎膏是柳知晚调配给你的,便可以让田家逃过一劫。然后,你当着陛下的面服药,以死谢罪,也算止了这灾祸。”   静妃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的姑姑,从牙缝里挤出了话来:“你……要我用死来替你顶罪?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你逼迫……”   她的话没有说完,皇后已经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许她再说下去了:“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整个田家!你的兄长,还有你的侄儿侄女,她们的命全都攥在你的手里!还有你母亲,你母亲娘家的人,难道你全都不管顾他们了?如今上百条性命全攥在你的手里,容不得你自私!再说,就算你不死,陛下难道会轻饶了你?就算他将你贬放到了净房洗刷马桶,难道你要在屎尿里度过余生吗?去那的人又能活多久?数九寒冬地浸泡冷水,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身为姑母,自然知道田沁霜的骄傲性子,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忍不了。 第129章   静妃没有说话,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出。   田皇后知道自己的侄女是何等高傲,绝不允许自己如同蝼蚁般苟活下去,所以她说完这些话后,便将一个小瓷瓶,塞入了她的衣袋里,柔声道:“一会该如何行事,我相信你一定心中有数了,我代田家上下,就此谢过你了。”   说完这话,田皇后反跪下来,朝着自己呆若木鸡的侄女狠狠地连磕下三个响头。   此时屋外的人正在催促,容不得他们耽搁。   静妃终于慢慢站起身来,对着田皇后道:“请皇后先行一步,容我梳妆一番,随后便到。”   说完,她转身朝着梳妆台走去,仿佛将要临死一般,郑重地为自己轻扫娥黛,涂抹胭脂。   田皇后稳了稳心神,转身朝着皇宫疾步走去。她知道田沁霜最为孝顺,当初她死活不愿进宫的时候,也是自己的兄长田贤钟以死相逼,才迫得她点头同意的。   现在事情败露,就算兄长在此,也维护不了他的女儿,只能如此行事……   待来到了顺和帝的面前时,田皇后刚刚跪下,就被坐在龙床上的陛下狠狠踹了一脚。   老皇帝差点被暗算得丢了性命,显然不顾惜一国之母的脸面了。   “你好大胆子,竟然敢教唆自己的侄女对朕下药争宠!我看大西朝有你这样的皇后,简直是一国之耻!”   听着陛下的一番痛斥,田皇后也是演戏的好手,便是一脸懵懂喊冤,说自己从未用过陛下说的什么药膏,还是等静妃来了,再请陛下审明定夺。   过不了片刻,静妃终于来了。她走过来,从容跪下向陛下请安。   顺和帝如今嗅闻到她身上的檀香之味,便觉得恶心,便一脸阴霾道:“你照实说,你在身上用了什么香?”   静妃从容说道:“只是寻常的檀香,不过听人说檀香调香时,加入些磨碎的花生壳,味道更加独特,便调配了一些熏用衣物。”   田皇后见她所言并非自己的安排,不由得心中一紧,那药用得甚久,若是稍懂药理的人一验便知。静妃真是个猪脑子,这样的说辞,怎么能隐瞒得过去?   果然那慈宁王请来的神医在一旁说道:“陛下,若是长期使用火麟鹿胎膏,无论是内服还是外用,最忌饮酒,一旦饮酒,轻则流鼻血,重则会血脉泵张,头晕眼花……”   顺和帝凝眉咬牙道:“拿酒来!”   不消片刻,便有人端呈了一杯烈酒上来。静妃看着那酒杯,安静道:“陛下,您忘了,臣妾曾说自小便不胜酒力,也不喜酒的浓烈味道。”   顺和帝此时想的,都是她平日里滴酒不占的情形,也不知用了多久的药,不由得冷声道:“若是不喝,便请人助你一程!”   说着一旁的太监便抢步上来要灌酒,静妃却接过酒杯,低头闻了闻道:“不必费事,陛下一直爱宠臣妾,臣妾感念在心,只是今日陛下听了慈宁王的挑唆之言,便怀疑臣妾用了什么不详之药,莫说陛下端呈的是一杯酒,就是一杯鸩酒,为了自证清白,臣妾也甘之如饴……”   说完,她又转头冷眼对那神医道:“若是我喝下这酒,是不是就可以自证了?”   在这之前,慈宁王命这郎中寻了几个女人试药,无一例外,全都饮酒之后,不消片刻就开始流鼻血,或者血燥眩晕。   这静妃用药多时,只怕到时候症状更加明显。   所以那神医笃定道:“娘娘一试便知。”   静妃娘娘笑了笑,在田皇后一脸力持镇定的情况下,一抬脖子,将浆液一饮而尽。   此时殿内的人都盯看着静妃,等着她的药性发作。   田皇后此时知道再不说些什么,一会静妃昏厥,那她难以脱身了,所以就在静妃饮酒之时,她连忙跪着陈情:“臣妾实在不知静妃竟然如此胆大,为了邀宠竟然敢私用禁药……静妃,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你父亲和我,还不快快招来,向陛下认错?”   知晚一直侧立一旁,默默看着一群人逼迫着那个可怜无依的女子,田沁霜虽然出身比自己要好很多,可惜到如今却成了权谋算计的祭品……   不过此时,她也说不上话,只看田沁霜能不能独立扛下这台大戏了。   就在皇后连声催促下,静妃打了酒嗝,仿佛上头了一般,呵呵笑道:“我原本就没用那药,为何要认错?我什么时候急着想要生孩子?皇后娘娘的话可真可笑。陛下不肯信我,连您也急着将脏水泼到我的头上来?”   说这话的时候,许是喝酒了,静妃的脸颊绯红,抬头看着陛下:“陛下,臣妾自入宫以来,心灰意冷,原不过就是消磨度日,幸而天公看臣妾可怜,得了陛下的垂爱,原以为就此在这深宫里也算是有了依靠,不必夜夜孤枕到天明。可谁想到,奸佞之人却老早挖坑,为臣妾设下陷阱……”   静妃说这话时,泪眼婆娑,却不哽咽,只让眼泪安静滑落,她是正值妙龄的姑娘,这般流下眼泪时,别是一番滋味。   方才的说辞,是知晚教给她的。不过这惹人怜惜的垂泪表情,却是她的好姑母手把手教给她的。   顺和帝并非不怜惜女人的无情男人,更何况是对这些日子来,自己一直恩宠的女人。   他阴沉着脸,看了一会静妃,只见她只是面颊微红,却并没有如神医所言,催动药性流出鼻血来。   所以他开口问那神医道:“她有何不妥之处吗?到底有没有吃禁药?”   就在这时,一直默立的知晚在一旁轻轻开口道:“陛下,那种助孕之药若是服用,诊脉便知,若是气血涌动,必定与常人不同,何必为难静妃饮酒?请陛下准许我为静妃问脉。”   顺和帝点头之后,知晚走过去轻轻搭了一下她的脉搏,品了片刻道:“静妃娘娘似乎忧思过度,不光脉搏不盛,而且有气血不足之相,实在不像服用了火麟鹿胎膏。”   慈宁王听了,立刻竖起了眉毛,朝着神医一瞪眼睛,那神医也立刻磕头表示要给静妃请脉。   结果那老头诊脉之后,也是一脸为难——因为卢医县主说得半点无错,静妃娘娘的脉象里果然全无服药的迹象。   可若不是静妃的缘故,那么陛下又是在哪里沾染到了鹿胎膏呢?   慈宁王不知哪个环节出错,一时也不好说话。不过他之前明明安插内线确定了静妃隔三差五的泡澡,使用的就是火麟鹿胎膏啊!   而田皇后更是眼里透出惊疑地看着那静妃,感觉自己如在云山梦里,不知侄女是怎么掩盖自己身上药性的。   就在这时,顺和帝问柳知晚:“你方才同朕讲的似乎有未尽之语,那我且问你,还有什么会造成朕如此虚弱之症?”   知晚沉声道:“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再多请几位宫中太医院的御医一同验看陛下的贴身之物,以免发生疏漏。”   不一会,便匆匆来了两名老资历的御医,开始查验陛下贴身之物,不一会便在一盒香里发现端倪。   这香乃是陛下求卦时,在皇观中求得的一盒香。当时道长推演了卦辞后,又像往年一般,将加持祝福的观内特制的檀香赠与陛下。   这粗香的香体上都有细细的铭文,点燃之后有祈福之效,正好点到年三十为止。   那几个御医围在香前嗅闻,然后递给了县主。知晚只闻了一下便迅速移开,掩住自己的口鼻,然后转身对顺和帝道:“启禀陛下,这香似乎有东西……”   顺和帝凝眉道:“是鹿胎膏?”   “不是,里面好像并无助孕的成分,而是嗅闻之后,让人亢奋之物,点燃后可以让人精神振奋,提神的功效一过,人也会有些萎靡,不过原也不打紧,可若是与火麟鹿胎膏这类促进血涌的药物合用的话,时间久了会让人血管崩裂,中风而死,又不留下什么破绽……”   那几个御医听了也连连点头,似乎认同卢医县主的说法。   此话一出,人人色变。   慈宁王更是豹眼圆睁,因为眼前的岔子可并非在他的算计之内。   顺和帝的脸已经黑得不行,宫中害人的法子层出不穷,这中生生相克的招式最让人防不胜防。   若是在点香的期间,真有女子身上涂抹了鹿胎膏,那日子久了,他岂不是要成为大西历史上第一个马上疯,死在女人床榻上的皇帝?   若真那样,眼看着要到手的名垂青史,可就变成贻笑万年了!   就在顺和帝沉脸后怕的时候,静妃突然捂着嘴,哽咽得不能自抑。   顺和帝方才冤枉了她,此时说话也柔了几分:“静妃,为何突然哭泣?”   静妃低声道:“臣妾有隐情,一直不敢呈报给陛下,可如今却不得不讲了。”   接下来,静妃便讲述了前些日子,在她陪陛下前往道馆上香求卦时,曾经去一旁的恭房更衣。   可是无意中却看见一旁的侧廊里,有两个小道士在窃窃私语,隐约听来,好像是观主吩咐要用这盒香替换掉案头的那盒。   当时静妃只以为观主特意为陛下备了好香,所以并未太在意,而那两个道士并未看到她,便匆匆而去了。   方才见几位御医验出香有问题,她才猛然想起那一关节,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后怕。   另外因为那名医方才紧抓着她身上檀香夹杂花生香的气味不放的事情,她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就是前些日子,突然内侍监给她一盒新制的润肤膏子,说是涂抹之后润肤养颜。   可是她试了一下之后,嫌弃那膏太腻,就放在了一边,可是现在想来,那味道却跟慈宁王带来的名医所说的膏体味道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前往慧熙宫搜宫之人也回来了,果然搜到了静妃所说的那盒润膏。   那膏子果然装在内侍监御供的盒子里,看着只有一道涂抹痕迹,表面也风干了一层,看上去许久不曾有人用了。   几个御医验看之后,笃定这盒膏里面就是火麟鹿胎膏的成分。   若是静妃每次侍寝时都涂抹在脸上,到时候陛下亲近啃得满嘴都是之后,再嗅闻那檀香,肯定会当场毙命!   很显然,有人拿了静妃做筏子,想要利用她毒杀陛下,同时还可以将罪责尽数推到她的身上。   此时一旁的慈宁王和田皇后,彼此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方,脑子里都是一双筷子搅着脑汁,疑心这是对方留的后手,两个深宫老对手全然不能掌控眼前的局面,都怀疑对方拿着戏本子在演。   静妃此时似乎已经被自己差点被人暗算,谋害了皇帝而吓得魂不附体,只能颤声道:“臣妾失察,竟然差一点让如此毒物亲近陛下,罪该万死,但是臣妾领死之前,恳请陛下彻查皇观和内侍监,一定要查出要假借臣妾之手,谋害陛下的真凶!”   顺和帝现在老脸已经黑如锅底了,事关自己性命,就是静妃不说,他也要一查到底。   于是他挥手命人将静妃带回到慧熙宫,若无他的圣名,谁也不许私见静妃。   而与此同时,陛下钦命的侍卫分别带人,前往皇家九龙观和内侍监里去拿人。至于宫里的人,也让他们尽数散去了。   田皇后是满心惶恐地入宫,再到一脸懵地出宫,全然不在状态内。   而慈宁王爷则急切想要出宫,好赶紧处理了九龙观之事。   他从来没有安排过什么毒香的事情,自然不怕人查。可是他收买了观主,编造了给陛下的卦辞。若是那老道被拿住,一顿屈打成招,将有的没的全都说出来,他岂不是要被拖进这离奇下毒案了?   可是还没等他出了宫里的二道门,却被成天复拦住,一脸歉意地对他道:“臣来接我家县主回府,但今日驾车的是个新手,又是个混蛋,竟然一不小心在宫门前撞坏了王爷的马车,在下先向王爷赔罪,定然以十倍的价格赔偿王爷一辆新的马车。”   慈宁王觉得他在故意找茬,冲出了皇宫一看,自己马车的车轮子都给撞得飞出好远。   再看成天复这龟儿子驾着的马车竟然像战车一般,安装了旁壁厚甲,上面还带着短短尖刺,没将自己的车撞碎,都是客气的了。   慈宁王哪里有心思跟成天复扯这些犊子?立刻命人去借调宫里的马车,他好赶快回府。可是宫里当差的拖拖拉拉,一直不见送马车来。   慈宁王急了便命身旁的小厮跑去京城南门的驿站,接了驿马前往道馆。若是小厮跑得快些,说不定能赶在那些前去抓人的侍卫之前。   王宫四周没有设立驿站,甚于皇威,就连闲人都没有。   慈宁王急得不行,干脆撩起衣襟,两只长袍袖子灌风,自己领着随从沿着长街跑去。   太子披着貂绒披风,慢慢走到了成天复的身旁:“成卿,你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车……是准备去打仗吗?”   成天复微微一笑,对太子道:“我夫人说,车子这么打扮才威风,结果一不小心,却闯祸了……”   太子看了看他,觉得他并没有说实话,不过看着自己的大哥在风雪里狼狈狂奔,也很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啊……   慈宁王爷深一脚浅一脚,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顶风走了老远,服侍他的侍卫才拦住一辆马车,强行“租借”来给王爷坐,一路回到了王府。   可回了王府,王爷才得信儿,他派出去的小厮在路上,又被“一不小心”疾驰的马车给撞得当街断腿儿,疼得诶呦呦地被抬回府里,哪里都没有去成。   慈宁王现在笃定自己这个做网的,掉入了一个不知何时织成,密不透风的大网里了!   王爷颓然往椅子上一倒。他知道,道观的秘密,大约是守不住了……可是想了想后,又连忙托人去刑部打探消息,待时机成熟,就像他以前惯常做的那样,将道士们都弄死就好。   可不一会,便回来人说,虽然人都被抓到了刑司,可很快就被宫里派来的皇帝亲信亲自提审了。   刑部里的人,压根挨不上边啊!   慈宁王听得脑袋嗡嗡直响,直觉这一次,好像很难蒙混过关了!   果然那道观里的观主被拿住拎提毒打了一顿之后,就将生平罪孽全都招供了,什么私扣香火,在后山私养两个妇人,大罪小罪,无论巨细尽数倒出。   可提审的大太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个,听不到他想听的,便一直烙铁刺鞭的伺候。   那道士最后真没什么可说了。只能奄奄一息地交代,他当初能入着道观,全凭慈宁王爷的提携。   如此一来,少不得替王爷尽心些。   今年他按照王爷的吩咐,将签笼里的卦签子做了手脚,保证陛下能够抽中那三签,然后照着王爷给的卦辞解释了一番而已。   至于大人一直逼问的毒香一类,他真的不知道啊,就算有,也不是他安排的。   等到最后,这观主都晕厥了也问不出别的,提审的公公便如实禀报给了陛下。   顺和帝是那天深夜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缓缓从自己书架上抽出了那日抽取的三个签子。   这烫着金边的签子,如今看来,真是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啊。他的这个八字庇佑他的大皇子,果真不是凡物!   想到自己这么久以来,竟然被儿子以所谓鬼神之说玩弄于股掌之间,顺和帝简直是气得浑身发抖。   现在他自然也想明白了大儿子特意安排下那三道卦辞的用意。两凶一吉,用心何其险诈?   好一个给他带来慈祥安宁的儿子,这是立意要用算卦引导着自己收回成命,将他重新召回京城。   至于那盒子火麟鹿胎膏,虽然在内侍府里没有收到什么罪证,可是那日有慈宁王府的人进出过内侍监的库房,若要调包做手脚也是轻而易举。   肯定有人栽赃静妃,原本是想要迎合那第二签的“坎为水卦”暗示后宫之灾,到时候静妃和田皇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若真的中毒,岂能容许田皇后所生的太子登基?到时候,救驾有功,揭露静妃阴谋的大皇子简直是众望所归!   他的这个大皇子,的确是聪明得很啊,今日还特意安排了个名医,来点破静妃。   只是原本十拿九稳的安排,偏偏输在了静妃对那膏子过敏,不曾涂抹上了。   顺和帝自认看清了一切。这层层的安排,步步的算计,叫人不能不佩服。这么聪明的皇子,原本该是国之栋梁的啊?只是他的心思,似乎全然用在了谋害自己的国君家父上了……   顺和帝想明白之后,气得将书房里的器物砸了个稀巴烂。   这一夜,注定不能让人入睡。   知晚舒服地坐在圈椅上,后背垫上软垫,然后让她的郎君给她泡脚按摩。   她笑看着坐在马扎上的英挺男子,盘着长腿,给她煞有其事地按摩足底,便忍不住想要收回玉足道:“你会不会按啊,难道不知我怀着身孕,不能按摩?”   成天复挑眉拍了一下怀里不老实的小脚:“当你的夫君不通医术吗?你书架上的那些医书,我可看了几大遍了,孕妇固然不能按摩,可是足下有几个穴,小力按按回缓解疲累,有助睡眠。你这几日光顾着安排着戏本子,连觉都睡不安稳,等生出的娃娃瘦得如猴一般……”   “胡说些个什么!我的孩儿将来白胖着呢!”知晚可听不得成天复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她的孩儿,立刻瞪着溜圆的眼睛反驳。   成天复替她按好了脚,立刻将她抱到了床榻上:“瞪眼可不会让你肚子的皮球长肉,快点休息!”   可是知晚就算躺在绵软的床榻上也有些睡不着,现在尘埃未定,她心里有些没底。   不过成天复却在安慰她:“还在担心什么?事情不都按你预想的在进行了吗?”   知晚叹了口气:“我那日虽然说服了静妃,可心里还是担心她会反水,今日探望陛下时,你都不知我有多心慌……”   不过当知晚看见静妃脸颊一侧有些微红,虽然有胭脂掩盖,却依然有痕迹时,就放心了。   皇后娘娘果然到见真章的时候,便行了弃车保帅的招数,逼迫静妃一人认罪。殊不知,她这么做倒让静妃再无顾忌,完全依着知晚的计划行事了。   成天复听了她的话挑眉道:“这可不像你这个惹祸精说出来的话,从小到大,你先斩后奏的事情多得去了,可从没见你慌张过。”   “我那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现在我可是“娶”了丈夫,又有孩儿的人了,自然怕连累了你们,替你们心慌啊!可就是为了你们,我也得想方设法将慈宁王这条毒蛇弄死……你说,这次陛下会不会继续高拿轻放,再次放过他?”   成天复听了她的话,真是又气又想笑,她那日从慧熙宫回来后,跟他说出了她的想法后,就算是他这中久历沙场的,也得坐上一会,回一回精神。   这中利用慈宁王的卦辞,反噬了他的主意,可能也只有知晚这样古灵精怪的脑袋才能想出来。   不过这计策想要成功,也须得许多的辅助。例如要尽快清除静妃身上的鹿胎膏余毒。这个自然是交给章家表哥去做了。   所以就算每次被静妃言语挤兑,章锡文也得将功补过,咬牙前往,趁机偷偷给静妃留下丹药。   知晚针对鹿血膏的药性,给静妃配置了丹丸,需要晚上临水前压在舌下服用,同时不可再配用鹿血膏泡制的药汤。   静妃处置了那两个宫人之后,便重新配置了宫人,暗地里让人在雷嬷嬷的屋前地上泼水,害她摔断了脚骨,正好借口调出。断了皇后的监视,也将宫里剩余的火麟鹿胎膏清除得一干二净。   而她在一次侍寝时,趁着陛下睡着,将藏在发髻里的药瓶子拿出,将里面与鹿胎膏相冲的药汁倒在陛下案头的香盒里就是了。   那汁水不多,经过一夜就干了。可是药液残留,就可以完美栽赃给慈宁王了。   至于那盒内侍监送来的有料的润肤膏子,也是知晚精心调配的,还用火烤做旧的法子,让这膏子显得时日很长。   慈宁王爷很看重自己的皇子地位,所以在京城里时,每次府上短了缺用,非内造不要,所以每个月他府上的人都要去内侍监领用东西。   她让成天复查找了内侍监的记录。特意找了个慈宁王府去人入库房领东西的日子,将这出库日期按照惯例刻在润膏的盒子下面。   到时候若是陛下追查,自然能查到慈宁王府的人出入过内侍监库房的记录。   虽然并非证据确凿,但是只要猜忌的中子从陛下的心里生根发芽,再辅助以其他的证据,就足以长成参天大树了。   果然现在顺着静妃的说辞,陛下一路追查,竟然发现那八字最衬自己的儿子,才是处心积虑要谋害自己之人。   而眼下,决定权已经不在知晚的手中,就要看顺和帝要如何处置了。   要知道这回并非他的儿子祸害黎明百姓,陷害忠良,而是他要篡权夺位,要了皇帝的性命。   若是这次,顺和帝还是慈父做派,对自己这个大儿子一味容忍,那么她也只能竖起大拇指,表示父爱无疆,她无可奈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慈宁王和田皇后表示懵逼不服,玩剧本杀,居然给我错的剧本~~~~ 第130章 正文完   可是成天复却微微一笑表示:“你忘了他还为陛下设下了最后的卦辞‘雷水解挂’?没有电闪雷鸣,岂不是可惜?放心,我已经替你又补了一刀,就算弄不死那龟孙,也绝不会让他有翻身之日。”   知晚诧异地看着他问是什么补刀招数时,成天复附在耳边低低讲述了几句。   知晚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他还好意思说她是闯祸精?依着她看,他才是吧!   知晚百味杂陈地看着成天复,然后突然钻到被子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事成与不成,权看天意了。她得赶紧补觉,让自己肚子里的娃娃长得白嫩一些。另外孩子他爹可真是个阴险之人,处处给人埋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雷炸。   将来她若有一日跟他闹起和离来,就算他是入赘的女婿,恐怕也不会如贡县的那个岳盐霸好打发……   成天复在后面搂住娇妻,问她在想什么,结果知晚一不小心说出了和离不好弄的话来。惹得成天复跟恶狼一般扑过来咬她的脸,惹得她连连笑着求饶。   “和离?你就等着下辈子吧!”说完他用被子将两个人蒙住,又搅在一起嬉闹去了。   这新婚不久就清汤素寡的日子,和尚都忍不了,他总得想法子给自己熬炖一锅肉汤喝吧!   此时屋外寒雪压着乌瓦,轩窗帷幔之内,却是春意绵绵……   就在第二日一大早,羡园的下人一路小跑来禀报,说是昨日禁军将慈宁王府团团包围。慈宁王满府的主子妾侍全都被人捉拿入狱提审。   据说昨晚的长街被灯火照得通明,弄得人心惶惶。   可惜知晚后来睡得太沉,加上羡园远离长街,压根听不到。不过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各府之人都急着打听个究竟。   一转眼的功夫,羡园这边就有四五拨府宅派来打探的小厮下人了。   知晚一律装作不知,却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不少。   原来陛下以“巫蛊”之罪,问责了慈宁王。   这“巫蛊”的罪名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见血的重罪,陛下给自己的大儿子定下了“巫蛊”之罪,显然是不肯再纵容姑息自己的这个儿子了。   据说这次,上下牵连极广。整个九龙观里的道士几乎全都被抓空了,内侍监也层层盘查。   至于宫里的娘娘们,一律都不准使用熏香和润肤膏。   一时间,大西皇宫里还真成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一个个都是枯黄着脸儿,连个水粉都不敢擦,一时间相熟的两位妃嫔见面时,都会愣神一会,对了眼神才能相认。   慈宁王虽然没有被用刑,却在狱中大喊着冤枉,据说嗓子都喊哑了,也无人理会。   陛下经此一吓,本就摔伤的腰骨愈加疼痛,卧在龙床上足足躺了十日。   朝中的事务,皆由太子代管,隐隐有储君提前上位的意思。   只是关于大皇子的处置,朝中之人吵得不可开交,莫衷一是。   慈宁王如今虽然树倒猢狲散,可毕竟在朝中经营多年,人脉甚广,况且他还是皇子,许多朝臣揣摩着圣意,觉得父子一场,总不能真出了父亲下令杀儿子这样的人伦惨剧来吧?更何况慈宁王身为皇子,却被关押在监狱里终究有失体面。   因为慈宁王拒不认罪,顺和帝原本是没有消气的,可是臣子们接二连三劝谏,他又觉得此事闹得甚大,的确应该低调些处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居然出现了西殿被走火的火器炮轰的事情。   原来是宫中过年节庆的礼花,礼炮里,居然混入了当初盐水关叛军所使用的火器。   它短小精悍,经过巧妙包装,就那么自然地混在一堆礼炮里,若不是那日走火,有人一不小心将那火器点燃,便一直无人发现。   可是这一走火,才发现,那火器所对的位置正好是在西殿。到了过年的时候,陛下是要通宵达旦在西殿看戏的。而火器炸毁之处,正好是看台的位置,分毫不差。   顺和帝被人抬着亲自去看了西殿的惨状,回来又是惊怒了一场,病得愈加严重。   当初陈家军和成天复收缴的那批火器和弹药,全都如数上交到朝廷的军库,里面的数目并没有短少分毫。   就在这时,成天复向陛下陈情,说他老早之前就给陛下呈递过秘折,说明了三清门除了与董长弓勾结之外,似乎也跟慈宁王牵涉颇深,而且根据之前三清门走私的账目,他们明明运了两次火器。   但是在盐水关收缴上来的只是一半而已,很显然有人藏匿了另一批火器。   当初成天复上缴的牵涉皇子的奏折里也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慈宁王在江南的私库。那时陛下看完了奏折之后,自然就扣下销毁,低调处置了。   陛下当初也派人私下查过火器数目不对,都说那三清门先前运火器的时候炸了船,那一船火器都毁了,所以才又补运了一批。但是火器是怎么销毁的,只是影传,谁也不知道慈宁王有没有私留后手。   可是现在这藩国火器赫然出现在了深宫之中,差一点就将堂堂天子炸得粉身碎骨。   而三清门余孽当初又被慈宁王灭口,杀得一个不剩。现在那第一批货的下落,恐怕也就只有勾搭三清门的慈宁王才知道了。   震怒之下,慈宁王命人将慈宁王在江南经营许多的私库查验了一遍,其中一处私库记录里,赫然写着四门火器的数目,可是火器却没了踪影,正好跟皇宫里出现的四尊火器对应上了。   慈宁王以前的那些勾当,顺和帝不是不知道,可是父亲每次都替儿子遮盖着被窝里的屎粪,时间久了,竟然都习以为常了。   毕竟他身为天子,自己的儿子不争气祸害些东西,闯些祸来,他也赔得起,压得住。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他万般宠爱的儿子竟然反噬成一条悍然凶兽,铁了心要弑父啊!   那日皇帝回到御书房,正好再次看见摆在桌案上的那三道卦辞“雷水解卦”当时那骗人的道士还说什么水火交加?那西殿轰隆地炮声,还真像是打雷啊!   若是这雷霆击中了他。对于那个逆子来说,还真上上之签啊!   老皇帝这几日的头发变得更白了,颓然坐在了殿内,突然低低开始大笑,笑得在书房外侍立的太监们也一个个心神不定,却不敢进去惊扰陛下。   只能由着那紧闭的大门里的声音变成了哽咽的哭泣之声。   史书上对这段历史的记载,轻描淡写得很,只是书写着“慈宁王忤逆不孝,勾结叛贼,视陛下忍让感化于无物,陛下怜悯苍生,不忍逆子荼毒大西万里基业,遂昭告天下,罪子罪行,贬大皇子为庶人,充入皇陵为奴役,为大西先祖守墓悔过自己的罪行。”   顺和帝到底对儿子存留了一念之仁,又或者说,他看透了这个大儿子不甘屈于人下的骄傲,便给了对他来说,比死还要折磨人的惩罚。   皇子被贬为庶人,便是被逐出了皇室宗谱,就连他的子孙也就此不再纳入皇室。这便从此将慈宁王贬入凡间,再也升天不得。   这一次,他百般哀求着要面见陛下,批头散发,摇着铁栅栏大声叫嚷着:自己是被冤枉的,那个什么火器一定是别人对他的栽赃诬赖。而且就算陛下要责罚他,继续将他贬放到涒州便是了。   可他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来父皇的心软,径直被送到了皇陵去守墓。   在尘埃落定的一个月后,成天复曾经带着知晚站在了皇陵一侧的高岗处眺望,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经满身贵气的王爷,正拿着扫把穿着件粗布衣衫,扫着皇陵庭院。   而他的旁边,站着几个带刀的皇陵护卫,一脸森然地盯着他,不许他偷懒,萧索的寒风里,那王爷的嘴似乎一直在不停地咒骂着,连嗓子都似乎有些发哑了。   知晚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对于他犯下的罪孽来说,这样的责罚实在是太轻了……”   可是成天复却摇了摇头道:“最近派往皇陵的徭役里,有几个感染了时疫之人……”   知晚听了,迅速抬头看他:“是你?”   成天复摇了摇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不会叫自己落下一个弑子的骂名。可是也绝不会留下这么个狼子野心还不思悔改的逆子给大西朝留下隐患,所以顺应天道,悄无声息的病死,对于慈宁王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慈宁王生平的坏事虽然做得很多,可是这次定罪的罪名,偏巧每一件都不是他做的!   这对于一个成日心狠手辣算计别人的王爷来说,实在是心里搓火,那种抑郁愤怒之情在这冷寂无人之处,愈加让人发狂。   可殊不知,他终日里的这些个咒骂,都被成天复偷偷示意人记录在案,由着皇陵的守官过话到了陛下那。   身为大皇子却不得大统的委屈,被奸人陷害,可父皇却不能明辨的愤怒,到了顺和帝的耳里,全是让人听了不寒而栗的诅咒怨恨。   最终,顺和帝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此让他顺应天道,在缺医少药的皇陵里,接受天惩的安排。   知晚一直纳闷那让陛下彻底心灰意冷的火器是从何而来,现如今倒是可以问问成天复了。   成天复叹气道:“这是我当初去清缴三清门的时候,故意留下的破绽,改了一下收缴账目,然后将这几门火器转到了慈宁王在江南谢阳的仓库里去,他在谢阳有别院,存放的都是他从各处收刮来的财物,我早先查税银流失时,就知道他有这几个私库,里面的珠宝器物常年存放。我便命人乔装成董长弓的部下给慈宁王运送财物,火器就此跟着一堆钱物混入那库房。慈宁王的私库甚多,根本不会细查这些账目。这原本是我准备上奏陛下,慈宁王私通叛贼的罪证。可是那时看陛下又想大事化小,便没发作。而这边慈宁王事发后,我再命人将那几门火器移来,查找起来,也是慈宁王犯的事……”   知晚听了,伸手捶打他的肩膀:“原来你老早就设下了圈套,埋下了□□捻子等着给慈宁王下套啊!”   成天复却摇了摇头道:“”若不是你做了好铺垫,在陛下的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这么拙劣的安排也不至于让陛下深信不疑,不再细细追查里面的破绽。”   知晚靠在成天复的怀里,低声说:“我看你似乎不怎么开心?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不妥?”   成天复低低道:“慈宁王身为皇子,却只想谋一己私利,毒害天下百姓,他的罪状罄竹难书,死一万次都难以平民愤。可是最后,他犯下的那些罪状却不足以给他定罪,倒是刻意栽赃的莫须有的罪名,才让他受到了迟来的惩罚……你说,这不是不是天大的讽刺?”   知晚明白他的意思,对于成天复这样为官兢兢业业的人来说,想要扳倒一个祸国殃民的皇亲贵胄,却不能走正经的途径,这的确是让人唏嘘惆怅的事情。   知晚有些心疼表哥,便默默搂住了他,轻声说道:“陛下因为疾病缠身,已经下诏要让位于太子,他退居为太上皇,在深宫里颐养天年,一朝天子一朝臣,表哥你正是施展自己抱负之时,惟愿我们的孩儿出世时,能够活在朗朗乾坤立,不必应对这些蝇营狗苟。”   成天复反手抱住了自己娇小的妻子,用大掌轻抚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大西圣元年,顺和帝感应天年,让位于太子,新帝即位,大兴吏税改制,启用诸多寒士新人。成天复提升为首辅,主理内阁机要,权倾朝野。   同年春,被贬为庶人的慈宁王因为感染时疫,病死在了皇陵的役工棚子里。陛下感念父子一场,准许他的儿子金廉元为父收尸。   金廉元虽然被褫夺世子封号,不过陛下还是将涒州的田地赏赐给他,让他可以携家眷前往,也算爷孙一场,让他有个养家糊口之地。   知晚因为快要临盆,这几日便自己主动在院子里走一走,免得坐得久了,生产时胎位不正。   再过两日,祖母要带着全家回乡祭祖了,其实最主要的,是要在儿子的灵前告慰,害他惨死的凶手已经罪有应得,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也许是心事已了,老太太的精神头也变好了很多,这两日还嚷嚷着要来羡园看看知晚呢。   就在知晚在花园子里看着新开的春花时,新任首辅大人终于回府了。   如今的成天复当真是日理万机,就算下朝之后,也有诸多酒宴应酬,不过他一律以妻子怀孕,须得照顾为由,推拒得干干净净。   不过今日他回来,身上却带着一丝酒气。   知晚笑着迎了过去,若不是闻到酒味,光看他的神色,还真不像饮酒的样子:“今日是谁家的酒局,能让首辅大人您亲自赏光?”   成天复小心翼翼扶着大腹便便的知晚,说道:“我去给金廉元送行去了……”   就在前两天,金廉元收到了他父亲火化后的骨灰,便开始收拾行囊再次前往涒州。   知晚被他扶到了屋子里,说道:“你俩还能见面说话?”   成天复却说:“到底是同窗一场,我是跟几个同窗一起去给他送行的。不过慈宁王死了之后,我看他倒是变得释怀了许多,只说去涒州是他跟太皇陛下主动求来的,他不希望自己未出世的孩儿生活在京城里,远离了权术斗争,却起码他能让他的孩子过上他向往的平淡无忧的生活。”   知晚知道金廉元,虽然为人纨绔,却并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心肠,不过他的确不适合京城潜滋暗长的权术圈子。   没想到曾经因为争女人,而互相撕破了脸的好友,居然能在一场恶浪之后,重新在长亭路边,把酒相送,总算没有辜负少年的情谊一场。   不过想到,自己的夫君如今位置爬得这么高,她不知要在京城里煎熬多久,知晚不禁叹口气道:“若是不嫁你,我现在也可以了却心愿,爬山玩水去了……”   说起来,静妃这个曾经在深宫里身不由己的女人,竟然比她过得快活。就在那次宫中巫蛊之术后,静妃因为差点惹得陛下中毒,虽然不置于定罪,却也遭受了冷落。   至此长久居于慧熙宫不得出来。就在陛下退位不久,静妃得了异常急病,御医带着医士章锡文前往诊治,却发现她竟然得了能传染的麻风。   得了这样的病症,是不能居于宫中的,所以静妃立刻被转移出宫,入了庙庵隔离,没过几日,静妃感染了肺病,咳血而死。因为怕尸体传染病气,就地火化,拢在罐子里送到了田家。   不过……知晚却知道,那个过得身不由己的女子,此时应该已经在前往南洋的船上了。到了那边,自有香桥能帮忙安置她。   另外,表哥章锡文竟然也毅然决然地辞去御医之职,要陪着田沁霜一同前往。   当时田沁霜冷冷告知他:“你要知道,我已经服用了县主给的避孕汤药,是不会怀你的骨肉的,而且我也不会因为跟你春风玉露一宿,就看上你这样的。”   章锡文被她挤兑得面如猪肝,却老实说道:“娘娘如何能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父亲以前是船医经常出海,我也随父亲去过一次,知道第一次上船的人有多不适应。总得将您送过去,免得一个人晕船,吐得难受。”   最后在章表哥的坚持下,他到底是陪着田沁霜上船了。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入了南洋的地界,也不知那里是不是像地志书本里描写的那样是白沙浅蓝滩涂的模样……   成天复听了她遗憾自己不能离开,去过随心日子的猖狂话,顿时面皮一紧,捏着她的脸道:“后悔也晚了,如今你大着肚子,哪里都去不了了……不过你这肚子也太大了,要不要让你的舅舅来看看?”   之晚也有些担心道:“我最近都不敢吃了,不过最紧宫缩很频,应该临产已近,我已经请了几个熟手的稳婆,到时候舅舅也会来,可我心里还是没底……”   成天复小心地摸着她快要爆炸的肚子道:“我已经跟陛下告假,这几日陪着你在家,等你临产了再去上朝……”   之晚觉得这样的假事太荒唐,不禁失笑道:“这是个什么假?可没听说哪位老爷专门请假在家中陪着夫人生孩子的!”   成天复却满不在乎道:“他们如何跟我比?我是入赘到了你家,不能自己生孩子,已经够麻烦你这个家主了,哪有你生产,我还不在家中的道理?”   知晚想着成天复大着肚子的样子噗嗤一笑,躺在他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忍不住与他亲吻。   成天复这些日子不能亲近知晚,很不耐撩拨,只被她樱唇亲吻了几下,便忍耐不住,低低粗喘道:“臭小子,再不出来给老子挪位置,看我这个当爹的以后如何收拾你!”   知晚身为医者,在低笑的时候,忍不住提醒夫君道:“可是就算生完孩子,没个把月,你还是得瞪眼干饿着……怎么办?要不,我给你买个妾吧!”   成天复可知道自己娶的是个什么样的醋坛子,笑着道:“好啊,只要你买个跟你一模一样的,要多少,我就收多少!”   这下,换知晚咬牙了:“你敢!”   可就在这嬉闹间,之晚突然脸色一变,哎呦一声,然后便觉得有热水流到了身下……   她吓得连忙躺平,然后对成天复低叫道:“快……快去喊人,我要生了!”   这一声喊后,只见成天复以行军的速度腾得起身窜跳了出来,一声高喝之下,满屋子的人都行动起来了。   桂娘老早就住在了羡园里,听了之后,塔拉着鞋子便跑了过来,可是想指挥一番时,却发现人家稳婆,还有老婆子丫鬟,全都从容不迫各就各位。   烧开水烫布,换垫子,用药酒泡剪子,还有端燕窝糖水补气之用的,已经全身都各就各位了。   这儿媳妇太能干了就一样不好,知晚平日里交代得明白,又演练了几次,大家全都训练有素,全然显不出她这个婆婆的用处来。   最后还有稳婆嫌弃她走来走去碍事,愣是将她轰撵了出来。   桂娘只好回到前厅在地上团团转:“那么大的肚子,也不知能不能成……”   就在这时,前院门前,又来了一排马车。原来盛家老早就往羡园派了小厮呆在门房里,只用来报信之用。   方才内院一动,传来了消息,那小厮撒丫子便去盛家送信去了。   也是赶巧了,正好盛家商议着回老家祭祖,就连家里嫁出去的姑娘香兰,还有离盛府不远的得晴都回来了。   于是听闻知晚要生了,盛家足足拉了三大马车的主子,前前后后地都来了羡园。   嫡母王芙也担心知晚,她的肚子也太大了,这得是个多大的小子!又或者,跟她一样,生得是双胞胎?   妇人难产从来都是鬼门关,若是两个的话,更是凶险加倍,所以王芙在马车上担心得直搓手。   倒是已经嫁人的香兰开口安慰了嫡母:“我前些日子给姐姐求了开孕运的灵符,让她挂在了产床前。放心吧,知晚姐姐可是福大命大之人,她又懂医术,就算真有什么意外,自己都能给自己破肚缝合了……”   刚生完孩儿的得晴瞟了她一眼:“香兰妹妹,我发现你现在的嘴巴可越来越会哄人了。是跟表妹夫学的吧?”   香兰笑瞪她道:“我什么时候不会哄人了?再说我现在也有孕在身了,我夫君说了,这胎儿是在肚子里便学做人的,他让我多说些温柔话,免得生下忤逆不孝的倔驴。”   她是最近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的,算一算,应该是一过门就有喜了,在这点上,她跟得晴比,也不差!   得晴什么都不说了,只伸手一竖拇指。没想到香兰的一张破嘴竟然被表妹夫治得死死的,这可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等到了羡园,成天复看着扑棱棱下来,仿佛来春游的三车人也是一愣:“你们怎么都来了?”   书云拽着弟妹们一起下车道:“祖母说,姐姐这是头一胎,家里人都来,也给羡园增增阳气,撑起场子来!”   桂娘一摇脑袋:“什么阴阴阳阳的,我都不拜狐仙了,怎么母亲还迷信起来了?”   拜太上皇捣毁了九龙观所赐,那阵子京城道观人人自危,都在传陛下厌弃怪力乱神之说。   吓得桂娘一下子清明了,连忙吩咐人撤了府里的狐仙儿法坛,生怕波累了儿子。   现如今这清冷的羡园里,倒满是人气了,大家全都伸脖子等着内院来信呢。   这知晚初胎,按理说得费些功夫。可是没有想到,不消片刻,那后院就传来丫鬟们传喜讯的声音:“生啦生啦!是位千金小姐!”   成天复听得一喜,立在了产房门口,连忙接过了产婆递过来的襁褓,那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红彤彤的,还没在羊水里泡开呢,怎么看都不像个胖娃娃啊!   怎么知晚的肚子会撑得那么大?   就在众人围看成天复怀里的女儿时,那产房里的稳婆又高声喊道:“这肚子还有一个!夫人,继续使劲!”   成天复差点抱着女儿冲入产房,还是被桂娘一把扯住道:“你去了也是碍事,且在这等着!”   说着,她自己倒是又急不可耐地进去了,端着燕窝糖水,让知晚赶紧再喝一口补补元气。   到底时平日练武之人,腿脚也有气力,没一会的功夫,这第二个娃儿也生出来了。   稳婆不住口地说:“夫人真是好福气,这第一胎,便龙凤呈祥,小的是个儿子!”   待抱给成天复看时,那老二倒是白胖得很,很明显,在娘肚子里时,抢吃了不少的姐姐的营养。   成天复来到产房,看着已经换了衣服,安稳躺下休息的知晚,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她:“晚晚,我们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   晚晚听着产房外叽叽喳喳说笑的声音,知道盛家的人都来了。再看看自己身边躺着的孩儿,两张小脸都在一张一喝地吐着羊水泡泡,看上去分外可爱。   此情此情,她在年少的梦里,都不敢做得如此圆满。   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安心地她握着夫君的手,小睡一会了,那梦里不再无憾,嘴角也是甜甜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喵~~谢谢亲们四个月来与小狂的一路陪伴,请继续往下翻,今天还加更了一篇番外哟~~ 第131章 番外   七年之后,京城长街的街角处,孤零零地站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夹袄子,头上盘着乌黑的两个小发髻子,两只眼睛乌溜溜地转,仿佛白面捏出的娃娃一般,惹得过路的人,都忍不住看上两眼。   也不知谁家这么粗心大意,竟然将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人扔在了街边。   街市对面的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盯看着这小丫头片子好久了。   他左右瞭望了一下,确定这是个好时机后,便飞快地走了过去,绕到那女孩身后,掏出倒了迷药的巾帕子,快速捂了过去。   这对男人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了。可就在他一把抱起了女娃娃,以为自己又得手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手上一阵钻心的刺痛,疼得他啊呀一声,便撒开了手。   再看那小女娃挣脱了他之后,活力十足地转过身来,巴掌大的小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倒扣了一个橘子皮正好遮住了口鼻,避免吸入迷药。   她的手里还拿着寸长的小刀,上面还沾染着这个拐子的血。   小丫头甩掉了脸上的橘子皮,一脸不屑地打量着那拐子,嘲讽道:“你是才来京城这地界混的吧?居然不认识小姑奶奶我?算你倒霉,今日栽在了我的手中!怎么样?跟我去官府交代,你都拐了多少个孩子吧!”   那拐子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他以前拐的孩子要么吓得呆若绵羊,要么大喊大叫乱蹬乱踢,可真从来都没有遇到像江湖老混子似的小丫头。   那拐子被刺破了手,一时恼羞成怒,便冲过去要伸脚踹那姑娘。   可是他刚抬腿,斜刺里就伸出一根棍子,一个男孩冲出来利落地翻手,就将他给掀翻在地:“敢欺负我姐?也不睁开你狗眼打量一下,她是你能招惹的人吗?”   说话间,也不知从哪里,那个长得跟小女孩很像的男孩身后冲出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这拐子便一阵拳打脚踢。   领头的男孩潇洒扔掉棍子,伸手搂住了那女孩的肩膀邀功道:“姐,你看我今日出现的是不是恰到好处,既给你练了手,又没让你打人累着。”   那漂亮的女娃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听娘说,我们在她肚子里时,就是你欺负我,害我没吃饱,生下来像个瘦猴子似的,现如今你总算是学会孝敬姐姐了,那么娘肚子里的事情,我们就一笔勾销!”   男孩听了敬佩地一竖大拇指:“姐,你真是女中豪杰,痛快!那以后若再提,那可就是狗子了啊!”   女娃听了不甚满意地一翻眼皮:“那要看你是不是个乖弟弟了,若是再将逃课的事儿赖在我身上,那我可不干,还要去爹爹那告你的状。”   就在两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时,一旁隐身的小厮站出来终于提醒道:“少爷,小姐,夫人在旁边看着你们呢……”   两个娃娃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珠光华贵,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正立在一辆马车下,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们。   两个小孩都发了怯,发出了绵羊般的叫声:“娘……”而其他的孩子们看见了那位貌美的女子,竟然如同老鼠见猫一般,哄得一下,四散而去了。   京城堂堂首辅重臣之妻,才貌名动京城的卢医县主柳知晚,看着又双双逃课的一对皮猴儿,气得面皮都发紧了。   她虽然生了孩子,奈何脸儿小,又是大眼明眸的样子,看着愣是比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便说她是十八岁的姑娘,也有人信。   可是每次看到家里两个惹祸精,知晚就一阵头疼,觉得自己的心境老了十年。   原先都是儿子柳成章惹祸,没想到就连女儿成斐然也开始变得淘气起来。   所以她先无奈地瞪眼对女儿斐然道:“我教你防身防拐的本事,是为了让你万一遭遇不测,有自保的能力。我可没让你带着你弟,站在街边做饵,又带着仆役小厮,和你们武馆里的师兄师弟们一起胡闹。你看看你俩像话吗?满京城的拐子已经被你们抓个遍了!”   随了父姓的女儿成斐然不以为然地转了转眼珠子道:“这不是好事?我就是要抓遍天下的拐子,不要有孩子像母亲你小时那般孤苦无依……”   说着,她的眼圈竟然开始泛红,恍如垂泪的白瓷娃娃一般。   这下子,马车里坐着的父亲心疼起来,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撩起了车帘子沉声道:“好了,斐儿也是一片赤诚爱母之心,你又何必问难她呢!那府尹大人不也说要给我们家送‘拐见愁’的匾额表示嘉奖酬谢吗?大不了,我再给她派些护卫就是了。”   说到这,他连忙给儿子和女儿一起递眼色:“看吧你们娘亲气的,还不快些上车帮她揉腿?”   两个双胞胎领会了父亲的眼神,连忙像撒欢的小狗一般跑了过来,纷纷抱住了娘亲的大腿。   知晚也架不住一双儿女的撒娇,忍不住回身瞪向了做父亲的。   亏得他从小就领着一群表兄妹,也算个孩子王,怎么轮到自己做了父亲时,竟然这般毫无原则,一味宠溺了?   可是成天复却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维护他们,而是心疼夫人你,你如今可又有身孕了。我不是怕你动了胎气吗?”   当初柳知晚一口气生下了两个,却让成天复后怕不已。当初恶补医书学到的孕妇难产九九八十一难,在心头挥之不去。   此后愣是几年里用尽了各种避孕的法子,免得知晚像他妹妹得晴那样生得太密,损伤了身体。   今年好不容易,劝通他同意再生一个。   这还是知晚自觉两个儿女教得有些矫枉过正,一个两个的都教成了小魔头。   她便想再生一个。吸取经验,重新教教。可原先也不过戏言随口说说,竟然就这么又怀上了。   现在知晚是两个月的身孕,跟第一次一样,能吃能喝能睡。   有时茶宴上,一群贵夫人聚在一处也纳闷,怎么卢医县主的孕期这么平稳。   可仔细想想,成天复就算成了首辅重臣,就连陛下几次劝他重新立府,改了入赘名头,可他依然不改初衷,甚至连嫡长子都是从了妻子的柳姓。   所以县主乃是首辅大人的家主,府宅里清净得连个通房的丫头都没有,更不必担心自己怀孕不能与丈夫同床时,夫君被哪个狐媚勾引过去,那孕期里怎么能吃不好睡不香呢?   不过首辅大人的府宅不好塞人进去,若想跟大人攀上亲戚就要颇费一番周折了。   最后成大人独居的母亲盛桂娘俨然成了婚嫁的热门。起初桂娘还怒斥前来提亲的媒人荒唐,她半老徐娘,又不是没有儿女傍身,干嘛要嫁人?   可是后来,她跟鳏居二年的翰林苏大人在几次捶丸茶会上配合着打了几场球之后,竟然一见如故,如此二人竟如年少之人一般,平日不得相见时,居然书信来往。   有时一日三回信,用斐儿的话讲:“外祖母若是有事,去人家里坐着说多省事,可怜小厮腿都跑酥软了。”   成天复倒是对母亲嫁人乐见其成。她有出嫁的女儿,还有身为重臣的儿子,自己更有私产傍身,无论嫁到哪个府宅里,都得当个祖奶奶拱着,绝对不会受气。   那苏大人为人正直,家私不菲,前妻缠绵病榻多年,一直没有纳妾,足见是个长情重义之人。最主要的是,苏大人是个闲职,在仕途上并无太多野心,是个闲来无事,能编纂出一本厚厚捶丸大典的志趣之人。   母亲跟着这样会玩的人消磨时光,也能少烦扰儿媳妇。   知晚听了丈夫原来是抱持着这样的心思嫁母亲,真是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在成天复的主持下,母亲桂娘风光二嫁,一时称为美谈。   不过相比较下,他的父亲成培年就有些官运黯淡了。   当年慈宁王府败落,田家虽然侥幸逃过一难,然则新帝立意革新除弊,就算是对田家也毫不手软。   好不容易,等到太上皇病重驾崩,田皇后终于熬成了一人独大的皇太后。可是刚刚兴风作浪几许,想要让新帝加封他幼弟,甚至要立幼弟为皇储的荒唐念头还没有成型,就被新帝“请”到了宫中新修的佛堂里,为先帝祈福。   成培年当年一念之差,娶了田家妇人。而如今亲儿为堂堂重臣却不认他,嫡孙居然还姓了柳,最后就连前妻都嫁给了人,成日在京城的街道上车马而过,出双入对。他整日被人戳着脊梁笑话,实在扛不住,便请调了外省去了。   所以柳知晚如今的羡园,还是一如当初立府一般清净,头顶也没有伺候公公婆婆的差事。   与成天复从街市回来后,知晚换了衣服,拿起放置在了书斋上的几封南洋来信。   除了香桥的书信外,还有一张散发着淡淡檀木花生熏香的信件,没有署名,不过展开信笺时,里面娟秀的语句,却仿佛老友一般熟稔。   知晚一边放开发髻,一遍看着信里的内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表哥送走了当年的静妃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回来。   不过看这信里的意思,表哥虽然没有娶得美人归,可美人终于怀了他的骨肉,预产期就在今年冬天,所以表哥问询着知晚的意思,能不能让他的父母和妹妹过去,帮着伺候月子。   成天复也看了这信,蹙眉道:“可真荒唐,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为何还不成婚?他们不是开了好几间医堂药铺了吗?应该没有衣食之忧啊?”   可是知晚一脸羡慕道:“以前都是她羡慕我,现在却轮到我艳羡她了。如此钱财在手,就连生下的孩儿也是自己的,要是我,我也不嫁,省得换人时费了周折……”   首辅大人最听不得这话,他不由得捏住了知晚白嫩的脸:“柳知晚,你皮痒了是吧?换人?你想换谁?”   知晚忍不住低笑讨饶。   此时屋外夏日正好,绿叶荫浓处,蝉儿收翅,两个小儿在外院嬉闹。就像成天复所言,换人?那应该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这辈子,她如飘萍落花,无意中落到了他的眼中,扎根在他心底,就此缠绵生根,异香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喵~~~存稿全部放完,请亲们饱餐一顿,四个月笔耕不错,日更六千后,狂崽终于可以好好陪陪我家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