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宠妃 作者:白日厌落   文案:   世人皆知宋家不受宠的二小姐宋枝落身体柔弱,却不知她红袖之下手染鲜血,画骨验尸,深藏功与名。世人皆知二皇子景离生性凉薄,却不知他抱着从长安劫回来的娇软美人,缠绵上瘾。   一遍遍在宋枝落耳边唤“卿卿”。   眉眼温柔如月色,醉她入骨。   景离带着锦江案找上宋枝落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会为了宋枝落,而弃了那所谓的权倾天下。   宋枝落清楚地记得,她曾问景离:   “王爷,将来你是要江山还是美人啊?”   意气风发的景离不屑道:“当然是江山。”   而两鬓微白的景离搂着宋枝落在软榻上,低喃:“不要江山,不要美人,只要你。”   “这世间纷繁、堕暗,他们从不祈求爱,却在焚人的深渊里,半生相逢,连灵魂都变得滚烫。”   *前期破案,后期权谋,爱情线贯穿   *双强,双洁   *女主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有点疯狂、不择手段   *朝代架空,勿考究,谢谢   内容标签:强强 励志人生   主角:宋枝落,景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江山为聘,美人为妻   立意:只有自立自强,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第1章 一 退婚   祁胤三十年,长安。   又是一年飘雪的季节,雪花纷纷攘攘地飘散,青石小路沉陷在无边的苍白里,萧瑟的风撩起了年末的寒冷。   郊外,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正朝着城内赶路,一路颠簸,所到之处,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马车内的软榻上一个女人懒洋洋地侧躺着,红裙垂下,柔顺的墨发散落在莹白的肩头。   锁骨处殷红色的纹身昭然可见。   宋枝落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眉尾上挑,“简府的人上门了?”   跪坐在地毯上煮酒的烟儿手上的动作没停,顺着宋枝落的话回答道:“是,估计这会已经到了。”   宋枝落听完唇角勾起笑,手指勾着发丝问道:“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烟儿闻言,从腰袋里取出一个锦盒,只有巴掌大小,放在宋枝落手心,“小姐,这个只要含在嘴里,咬破就行。”   “好。”宋枝落挑开锦盒,瞳孔里倒映着一抹刺眼的红。   没过多久,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宋府朱门前,站在门前的两个小厮赶忙上前。   宋枝落拢了拢裘衣,垂眼看向小厮递过来的暖袋,眼底一片嗤笑。   小厮见宋枝落不接,急忙道:“小姐,老爷知道您一路辛苦,吩咐给您暖暖身子的。”   宋枝落眸光清寒,像是听见笑话般,声音冷漠至极,“那你告诉他,犯不着对我装模作样。”   说完她径直绕过红漆长廊,往前厅走去。   留下小厮举着暖袋,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前厅靠门的红檀木柜子上,已经上了两只暖炉,暖气缕缕沁心,氤氲了满室温暖。   “落儿给爹,娘请安。”   微曲膝盖,双手交叠放在左腹处,头部微垂,一套得体大方的动作。   全然没有刚才马车里妖媚懒散的样子。   季蓉见宋枝落行完礼,忙走上前扶起她,问道:“落儿,云城的气候可还习惯?”   宋枝落身体不太好,一到秋冬就受不住长安干燥的气候,所以之前夏季一过就去了位于云城的庄子里休养。   宋枝落抬眼看着慈眉善目的季蓉,不动声色地撇开她的手,颔首答道:“这些日子吃了药,不会碍大事的。”   季蓉听出宋枝落的意有所指,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神情自若。   寒暄过后便是正题。   宋聘和蔼地笑了笑,对宋枝落介绍道:“落儿,这位是都御史简大人。”   又指了指那妇人,“这位是简夫人。”   宋枝落这才抬起头,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厅内的人。   简徽看上去和宋聘差不多年纪,顶戴花翎,一张国字方脸肃板着,剑眉下锐利深邃的目光如狼似虎,不加遮掩地停留在宋枝落身上。   简夫人脖子上戴着一串顶级水白珍珠,淡淡的胭脂水粉勾勒出江南女人的眉眼,一身雍容华服却并不俗气。   而今日真正的主人公简珩,安静地坐在玄色帘幕旁,像是画中人般孓然一身。   身着华丽的贡品柔缎,折射出淡淡光泽。没有太多情绪的星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简夫人摩挲盏沿的动作停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旁的丫鬟赶忙上前扶着。   她走到宋枝落跟前,开门见山地问:“你就是宋家二小姐?”   “是。”   简夫人转头扬了扬下巴,那丫鬟领意后从怀里拿出一封绢书,纸张边缘已经有些泛黄,有股陈年旧事的气息。   “宋大人,这是一纸婚书,是简宋两家上一辈定下的婚约。”   丫鬟将婚书呈到宋聘面前。   “能与贵府结亲是我们宋家的荣幸,”宋聘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容,起身拉起宋枝落的手,像个慈父,“也是小女的福气。”   季蓉也温声笑道:“简公子一表人才,宋家能有此良婿,实是……”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枝落偏头咳嗽的声音打住。   “落儿,怎么又咳了?有没有事啊?”宋聘从主位走下来,凑到宋枝落面前,焦急地问。   宋枝落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可就在下一秒,素白的手绢上浸染了鲜红的血。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眼见血沿着手绢滴在地上晕开,宋枝落轻轻扯开宋聘的手,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似笑非笑地道:“简夫人,如您所见,我身体孱弱,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您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新婚不久就变成鳏夫,落人口舌吧。”   她顿了顿,鲜血染红的唇笑意渐起,看向端坐的简徽,“简大人应该也不希望简家无后吧。”   整个前厅静默了片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简徽沉声说道:“宋小姐的意思是,要退婚?”   “是我无福消受这门婚事。”   反应过来的宋聘连忙将斟好的茶盏推到简徽面前,讪笑道:“大人,是小女言重了,她的病很快就能调理痊愈,不碍事的。”   简徽不悦地冷哼一声,肃声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清楚,简家不需要没用的废物。半个月后,给我答案。”   说罢,甩了甩袖子,叫上一众人,离开了宋府。   众人散去后,前厅里只剩下宋聘和宋枝落。   宋聘背着手走到宋枝落面前,叱喝道,“你知道刚刚自己在胡说什么吗?简家是将门之后,显赫人家,能看上宋家,是我们高攀了。况且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婚是祖上定下的,你没得选。”   宋枝落抬起那双杏仁眼,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冷淡,“我哪句话有假?我的病还不是拜你所赐?”   “要是宋雨若没嫁,会轮到我?”   “还有,我今天叫季蓉一声娘,已经给你最大的面子了,其余的恕我不奉陪。”   宋聘明显气怒了,扬手扇了宋枝落一巴掌,“孽子,这话是你该说的吗?今晚就罚你在这跪一宿,好好给我想清楚。”   这一巴掌,宋聘没有顾念她的病而留情。   宋枝落被打得侧了身,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有了一丝自嘲的笑。   跪在地上,宋枝落才惊觉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暗了。   一月的夜,冷风嗖嗖,利落地穿过瓦缝间的空隙,钻进屋子。这会又下起了雨,倒是屋檐禺角处挂着的几盏红灯笼映着几丝暖光。   宋枝落就这样跪了一宿,直到天亮。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烟儿悄悄过来了,送来了一件褙子,披在宋枝落肩头。   宋枝落头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立在她身旁的烟儿,苍白地笑笑,“你回屋吧,不然到时候连你一块罚。”   烟儿眼角有了些泪光,“老爷明明知道小姐身子不好,还罚小姐跪一宿,这天太冷,经不起折腾的。”   宋枝落将肩上的褙子脱下,递给烟儿,“拿去,别再到前厅来了。”   大府自有规矩,像烟儿这样的丫鬟是不允许进到会客的前厅的。   “小姐,你会生病的。”   “是不是我说的话不管用?”宋枝落挑眉斜睨着烟儿,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烟儿垂首,走开了。   宋枝落无力地垂下肩膀,仍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却有温热涌上双眸。   最后,宋枝落再也跪不动了,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再挣开眼,是妃色帐幔,暮色微凉。   烟儿没有在房里,宋枝落下床拿起放在桌上的糕点,胡乱吃了几口。   又从屏架上取了件宽大的青色披风披上,走到窗前,推开了糊纸的绮窗。   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宋枝落就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她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夜。   思绪拉得很长、很远。   第二天一早,宋枝落是被外边的声音闹醒的。   宋枝落裹上衣服,推开门,正巧撞上一人。   “梓婳?”   烟儿抱着一堆东西从莫梓婳身后跑上前,“小姐,莫姑娘来看你了。”   莫梓婳看着站在房门口脸色苍白的宋枝落,叹了一声气,十分心疼地握住了宋枝落的手。   指尖触碰间,莫梓婳真真地感受到了宋枝落手心的凉意。   “手这么冷,你还往屋外跑。”   宋枝落弯起苍白的嘴唇,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我从小手凉,没有办法。”   莫梓婳一时怔住,任由宋枝落拉着她到房间。   宋枝落扯开被子,坐在床沿,吩咐烟儿倒上茶就退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莫梓婳双手抱怀,靠在椅子上,视线粘在宋枝落身上。   宋枝落被盯得别扭,不痛不痒地瞪了一眼,“你今天就单单是看我来了?”   莫梓婳撇撇嘴,“不然呢?听说你昨天都咳出血了,不是在云城好好的吗?怎么回来病变得这么严重?”   宋枝落倚在床头,笑看着莫梓婳,“我没事,血是假的。”   这下轮到莫梓婳傻眼了,“什么意思?”   “我提前准备了血丸,咬破之后是红糖浆,颜色和血差不多。”   莫梓婳闻言,紧锁的眉舒展开,笑着捶打宋枝落,“真有你的,害我担心了一晚上。”   只不过下一刻,她的眉间春水不再,皱着眉问:“那你和我说实话,你还想为周时昱守身如玉多久?” 第2章 二 寿宴   周时昱这个名字,压在宋枝落心里三年,绝口不提。   宋枝落咬着唇,没有吭声。   莫梓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宋枝落,语气有点冲,“宋枝落你何必呢?周时昱也许早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娶妻生子了,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会回来找你?三年前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可宋枝落低垂着眼,只是扯起笑,“再等等吧。”   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深深幽谷里传出。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可能只是心里的执念作祟,但她不愿意承认。   莫梓婳看着宋枝落一副滴水不进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你好好休息,别再让自己受苦了,药材和补品我已经叫烟儿拿去熬了。”   “谢谢你,梓婳。”   宋枝落心头一热,终是红了眼眶。   莫梓婳走后,宋枝落翻身,将脸贴在枕头上,任由眼泪淌下。   那年秋天,皇太后寿辰。   皇宫里,璀璨烟火腾空散开,光芒飘然转旋如雪轻盈,映衬着周时昱的脸庞棱角分明。   他站在梧桐树下,字字深情,许给宋枝落承诺:“枝落,等我凯旋卸甲,便与你白头。”   那样的眼神,像那夜的星空,闪烁着星光,似乎燃着人心。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皇宫分别后,宋枝落只有每次摸到腰间挂着的比目玫瑰佩时,才清醒地感知着她曾触到一束光。   她只有玉佩的一半,而另一半无影也无踪。   从此韶华倾负。   夜,终究过去。   头重脚轻的感觉消了些,宋枝落有些费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揉了揉眉间,从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穿好衣服,宋枝落出了屋。   屋外,连绵的小雨早就停了,瓦缝间的阳光照在宋枝落身上,却没能让她的心暖起来。   从罚跪至今,已经两天了。   可这两天里,只有莫梓婳来看过她,宋聘和季蓉都未曾踏足过这里。   宋枝落裹了裹身上的衣袄,舒了一口冷气,从侧门出了宋府。   最后,宋枝落站在长安县府门前。   站岗的两个捕快看见来人,面露惊色。   宋枝落微抬双眼问道:“县太爷在吗?”   “嗯,县太爷刚升完堂。”   宋枝落颌首,走了进去。   穿过前院,宋枝落一眼看见了坐在案前的县太爷。   伏身写行案的县太爷听闻动静后抬头,颇为惊讶地看着宋枝落,“你不是应该在云城吗?怎么回来了?”   宋枝落自顾自坐到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愿翻,淡淡地答道:“家里有事,就回来了。”   说到这,宋枝落从怀里掏出一副卷轴,搁到县太爷桌上,“这是上个月调职的黄大人的画像,你叫人封一下就可以入册了。”   县太爷习惯了宋枝落冷清的性子,没多话接过画像,然后叫住抬脚想走的宋枝落,“哎,等一下,你回来得正好,本官刚审完一宗案子,需要你帮忙作个像。”   宋枝落转身,看着县太爷将一张按了手印的诉状交到她手里。   “昨天城西发生了一件命案,按着死者娘家人的口供,应该是丈夫杀人后逃跑了。本官需要你把嫌疑犯的像画出来,张贴在城门口。”   宋枝落睨了他一眼,“现在就要?”   县太爷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发怵,声音不由地弱了几分,“事不宜迟啊。”   “行吧。”   宋枝落说完,折进正堂右侧的一个二十平不到的小房间,只有一张暗花大理石大案,和一把椅子。大案上立着一横长式笔挂,而在笔挂上一字悬开六七支镶银小墨笔。   她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檀木盒,择了两三支小墨笔,放在第一层。然后又在第二层、第三层里放上取水槽和颜料。   东西准备齐全后,她才慢悠悠地回到正堂,依着供词,描画了一盏茶的时间,净白的纸上跃然出现一张粗犷的脸,浓眉大眼,带着凶相。   县太爷举着画完的稿纸,啧了两声,“这个杀妻弃子的畜生。”   “人还没抓到就这么笃定?”宋枝落撇了他一眼,淡声问道。   县太爷脸色一僵,干笑道:“人可貌相。”   回到西厢院的时候,宋枝落迎面碰上了端着药的烟儿。   烟儿低声提醒道:“小姐,该喝药了。”   宋枝落接过瓷碗,却没有急着回房,“明天陪我去趟珞街。”   “好。”   喝完药,宋枝落和衣睡了一会,到了未时,被烟儿轻声叫醒,“小姐,今天是沈老爷的寿宴。”   宋家和沈家一直有生意上的来往,这次沈老爷大摆八十寿宴,自然邀请了宋家赴席。   宋枝落捻了捻眉心,从床上坐起,缓过神后才走到镜妆台前。   束起青丝,盘了云鬓,剩两缕垂下,细描黛眉,粉黛轻施。   换一袭红裙,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黄昏。   斜阳打在院落里的那棵香樟树,在参差的石板上投下斑驳树影,错落的盘根堆积起一秋天的落叶。   车马早已备好在宋府门口。   到城西沈家也就两三公里路,老远的,就瞧见了火红红的一簇。   沈家祖上是一代有赫功的文武大臣,到沈祉礼这一辈开始下海经商,以接手军用粮饷生意为主,也算是家大业大。   偌大一块黑铜红木匾上刻了金字两个,两边飞檐悬挂六个喜红绣球,垂下的红色锦缎在粉黛前宛若熠熠,大门前沈家大公子沈桓羽一袭红袍锦绣,喜迎各方来宾。   沈府内显然是几番装饰的。和大门口一样的大红的锦丝绸缎系在朱漆木栏上,方圆几里的大院子早早搭起了戏台子,红锦幕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几桌的客人已经落座。   宋聘自始至终沉着脸,宋枝落犯不着在老虎头上搔痒,于是就和宋聘隔开了坐。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原本空席之处就已经坐满了人,而原先还在闲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宋枝落扭过头,看见之前在府前迎客的沈桓羽搀着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走上戏台。   沈祉礼是当下沈家掌事者,虽已权朝之年,步子也有些颤了,但今天身着一身藏青镶金寿衣,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一步一步依旧走得挺正,依旧神采奕奕。   “各位,欢迎莅临我爷爷的八十大寿,还望今天各位能够酒曲尽兴。”台上沈桓羽扶着沈祉礼,满脸笑意地说道。   话尽,台下的宾客都鼓起掌来。   戏唱到一半,突然从二楼慌慌张张跑下来一个丫鬟,径直跑向坐在主桌的沈桓羽,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沈桓羽的脸色骤变,放下手中的筷子,拂袖离桌。   离得比较近的几桌自然是看到了这幅场景,却也没有说什么,继续举杯。   主人家的事,他们自然无权过问。   直到席散,宋枝落也没再看到沈桓羽的身影。   宋枝落走出沈府院门时,余光瞥见门口多了一辆金轱辘的马车,随风掀起的御用锦帘里,只能隐约看见了男子的侧脸,却也看不真切。   翌日。   珞街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市街,在三环河之内。   青苔板、石子路,两旁店肆林立,小贩站在铺外吆喝,妇人坐在堂内的官帽椅上揽客。撑起布帛摆小摊的也是自当门户。   从茶楼绵延到另一头的映古客栈,都已经挂起了过年的红灯笼。   宋枝落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店铺门前,转身对烟儿说,“你先去买些香烛,一会儿买好了来找我。”   烟儿应下,拿着一袋钱走了。   宋枝落推开店门,里面的掌柜一见是她,笑眯眯地迎上来,“宋小姐,今儿来要些什么色?”   宋枝落凝眸看向柜台,思忖半晌,启齿道,“这次要的多,你记下来吧。”   掌柜一听,乐了,“诶,好嘞。”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簿子,“您请说。”   “妃、茜、橙、湘、碧、靛、绀、缟、玄、黧……”   末了,宋枝落还吩咐一句,“都用檀木盒子装好,我一会再来拿。”   宋枝落折出水粉店,往珞街东边的宣纸店走去。   经过一间玉石铺,看到了里面围满了人,悉悉率率地指着里面正在说些什么。   她本不想理会,却突然听到了烟儿的声音。   “我没有打碎你的玉佩,你不要血口喷人。”   宋枝落停下步子,挤开人群,就见烟儿站在人群当中,面色不虞。   玉石铺的掌柜举着一块碎成两半的翡翠玉佩,咄咄逼人:“你打碎了这个玉佩,就得赔钱。五十两,一个子也不能少。”   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烟儿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   宋枝落眉心一蹙,挤开人群,扬声道:“可否让我看看那个玉佩?”   烟儿一转头,看到是她,眼神有些闪躲,慌不迭低下头。   宋枝落伸手直接将掌柜手里的玉佩拿了过来,细细端看了一会,面向掌柜,冷声问道:“我问你,这玉佩可是刚刚打碎的?”   掌柜点头:“当然,她说想看看,然后拿在手里就掉了下去了。”   “那我再问你,这玉佩可是一直放在铺子里,用盒子装着?”   “当然,这可是新进的冰种翡翠玉佩。”掌柜说完上下打量了一番烟儿,面露不屑,“可不是什么人都买得起的。”   宋枝落面色一沉,微眯了眯双眼,冷笑一声,“你在撒谎。” 第3章 三 景离   掌柜眼神闪缩了一下,但稍纵即逝后依旧是一脸焰气,“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撒谎,分明就是这个小丫头打碎的。”   宋枝落沉着眸子,将碎掉的两半玉佩微举,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斜睨着掌柜,说道:“若是刚刚被失手打碎的玉佩,那裂口处,一定是不平不展的,稍有不慎可能会划破手指,可是这块玉佩打碎的裂口处,平平展展,还很光滑。”   说至此,宋枝落顿了顿,看向掌柜的眸里有了一丝讥笑,“倒像是长久打磨后的次品。”   这话出口,就见掌柜的脸一下变了色,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也改变方向,对着掌柜指指点点起来。   掌柜支支吾吾刚想反驳,宋枝落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你说你这是上等的冰种翡翠,可这玉佩不显翠性,色调偏蓝偏暗,分布也不均匀。”   宋枝落往前走一步,举起那玉佩,透过沿帘的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上面,一清二楚。   “冰种翡翠的质地应该是细腻的,在阳光下可以看见其中交织的晶体颗粒,而这玉佩的结晶体却为颗粒状,且不是以交织形式排列。”   “这一切,只能说明这玉佩绝非冰种翡翠而造,材质是普通的水沫子,根本要不起你说的五十两。”   一席话毕,原本冰冻三尺的天却把掌柜硬生生逼出一身冷汗,掌柜咽了咽唾沫,声音哆嗦:“算了算了,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算了?”宋枝落柳眉一挑,指尖转着玉佩笑道,“你不仅弄虚作假,还当众行骗。我不报官对不起那些被你骗了还要背上骂名的人。反正我听说那衙门里打人板子的红木板,可是很久都没开封了。”   这一次,掌柜直接给吓跪了,直喊姑奶奶,连声求饶:“我错了……”   宋枝落嗤笑一声,手漫不经心地一松,原本只是两半的玉佩彻底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再有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离开玉石铺,宋枝落去取了颜料后,才注意到烟儿头微微低着,十指措开,闷声不响。   雪季的太阳称不上热,尤其是下了雪后的阳光,暖洋洋的一片,在地上投射下冗长的影子。   宋枝落的唇角泛起极淡的笑意,“饿了吗?”   “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饿了吗?”宋枝落难得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看向烟儿的眼里没有一丝怒意。   “嗯。”   话落,宋枝落就领着烟儿一前一后进了家小酒楼。   酒楼规模算不上庞大,但雕装精细,朱丹红檐勾勒金边,横木下方牌匾上飞舞着“御满楼”三字。   门槛一过,便有店小二迎上前,乐呵道:“两位客官,里面请。”   宋枝落跟着店小二来到一楼里侧的一个小雅间,水青色轻纱隔开了大堂和雅间,甚是安静。   “小姐,对不起。”   宋枝落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挑眉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我思量着快过年了,想给我娘买些东西,看见那玉佩好看,就想问问老板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可我只是拿在手里看了两下,那老板就诬陷是我摔坏的。”   “对不起,给小姐添麻烦了。”末了,烟儿又怕又疚地看着宋枝落。   就算平日里宋枝落待她再好,她始终是个丫鬟。做丫鬟的本分,自古就是服侍好主子,而不是给主子添乱。   况且她再清楚不过宋枝落的脾性。   宋枝落淡淡复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酒足饭饱,宋枝落和烟儿两人正欲离去,却听大堂之中突然有一阵骚动。   楼前暖帘被三个带刀的侍卫掀起,原本聚在门口的人群被拨开,腾出了一条宽敞的道,紧接着涌进来十来个侍卫,各个腰间佩戴长刀,衣着锦缎,面色肃威。   为首的是个身姿颀长的男人。   男子一身华贵的玄色锦袍,金冠玉带,高高绾着乌发,挺拓凌厉的眉如墨画,中正笔挺的鼻骨,幽深的桃花眸因眼角的一颗泪痣而显得冷淡,可那薄冷紧抿的绯唇,又矛盾地昭显着禁忌的欲。   看似不动声色的神色上,却带着一股阴鸷的寒气。   这时,从侍卫中走出一个年愈半百的中年男子,一身素袍却不怒自威,恭敬地站定在男人身边,低声说道:“请王爷先暂且在此处歇脚。”   转而,对着侯在一旁的掌柜说,“备五间上等客房。”   掌柜是个市井人,自然是有眼力见的,瞧着这排场、这气势,非富即权,那得好生伺候着,于是赶忙应道,“好嘞,阿熹,带几位爷上楼。”   等到一众人上了楼,堂内的人才继续吃喝。   宋枝落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眉梢压着诡谲。   是哪阵风把景离吹来了长安呢?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宋枝落才懒散地坐起身,准备穿衣服时,烟儿步履匆忙地走进里厢,对着还在穿衣服的宋枝落说:“小姐,沈家大少奶奶过世了。”   宋枝落扣纽扣的手悬在空中,皱眉,“沈家大少奶奶?”   “是,两日前就死了,是沈家封了消息,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说话间,宋枝落翻身下床,坐到镜台前,悠悠问道:“沈家大少奶奶?叫什么来着?”   “回小姐,是冯惜。”   “可知死因?”   “据治病的大夫说,冯小姐前些年染上痨病,反反复复吃过好些药,都未曾痊愈。前日夜里,突然发病,没能熬过去,溘然长逝。”   宋枝落闻此言,微蹩柳眉,有些巧合碰上了,就不巧了。   刚过完红事,就逢白事,说出去晦气。   宋枝落抬指纨去额前一缕碎发,挑眉道,“何时出殡?”   “申时。”   宋枝落梳头的手一顿,唇角有意似无意勾起一抹叵测的笑,“那我也去送她一程。”   去,当然得去。   “小姐,外面天太冷,您还是别去了吧,对身体不好。”   “无妨。”   白色绢花挂在沈府大门牌匾上,对比前日的喜庆,无端衍生出一种天意弄人。   宋枝落刚迈进沈府,就听见里面肝肠寸断的哭声。   冯家人早在暴毙当日连夜赶来,冯夫人正守在冯惜的灵柩前,哭得梨花带雨。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自幼多病,无福享人间清福,是为娘对不住你啊……”   宋枝落将垂下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心中却在思忖着什么。   要怪只能怪冯惜,命薄,享不起世间的荣华富贵。   冯夫人咽声,眼睛都快哭瞎了,最后只得由丫头们扶着回了房。   冯夫人回房后,灵堂安静得有些渗人。   沈家的家眷在灵柩右侧一字站开,沈桓羽站在最前面,原本清秀的脸有些憔悴,披麻戴孝后一下似乎老了几岁。   而灵柩另一侧站的是冯家的人。   冯老爷眼圈微红,身子轻颤,可男人有泪不轻弹,还是硬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只有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隐忍的情绪。   冯惜躺在冰冷的棺椁里,一张脸上尽是苍白。身着上等锦丝的寿衣,整整齐齐,发丝如墨,与旁边陪葬的金银首饰融为一体。   宋枝落手捧一束白菊,绕到棺椁的一侧,虔诚地放进棺材。只是在抽手时,素手轻挑起遮盖的白布。   下一秒,她看见锦绣绸缎的衣袖遮住的指甲修剪整齐,却映着瘆人的黑色。   呵,有意思。   看来这深宅大院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事了。   宋枝落盖好白布,敛了敛眼眸,抬起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退到一旁。   临走时,宋枝落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桓羽。   沈桓羽头微低,眉目间有压抑的悲痛。   宋枝落沉默片刻,转身离开灵堂。   回到宋府,已是酉时。   烟儿从门外走进来,“小姐,宋二爷来了,老爷叫你过去吃饭。”   水珠顺着宋枝落的手流下,她柳眉微蹙了一瞬后舒展开,嗤笑道:“又来要钱了。”   宋珵庸是她爹宋聘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宋老爷子老来得子,可嗜赌成性,将宋老爷子留给他的财产输得精光,前些年还做了有损宋家名誉的败类事,被宋聘逐出了宋府。   眼下到了知非之年,只能屈身于离长安几公里开外的桓渠县的小村子里,平瓦黄坯,就真只是一介茅屋,比不上半点宋府的气派,揭不开锅的时候,便来宋府讨些银两。   宋枝落到膳厅的时候,楠木八仙桌边已经围坐了六个人。   “念梵,快叫姐姐。”宋珵庸忙不迭招呼坐在一边文文静静的宋念梵,看向宋枝落的眼里尽是虚伪的讨好。   宋念梵微微欠身,不敢直视宋枝落,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   宋枝落面色冷淡地在空位上坐下,看向宋念梵的眸光带着阴戾。   饭菜上齐后,两三个丫鬟端上一小盅一品官燕。   宋枝落眼皮微抬,就见宋念梵已经吃上了。   她搁下手中的盅,不轻不重的声音吓得宋念梵身体一抖。   “妹妹怎么又变瘦了?你要是缺钱,姐姐给你。”   宋念梵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整个人有种无处遁形的僵硬。   宋枝落一直都知道宋念梵的手不干净,每次来宋府,都会小偷小摸地顺走几件值钱玩意。   她起初懒得多管闲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直到宋念梵的手伸到宋枝落这里。   去年端午的时候,宋念梵试图拿走宋枝落放在前院的一个瓷瓶,被宋枝落扇了一巴掌。   吃完饭,宋珵庸跟着宋聘进了书房,季蓉回了房。   膳厅只留宋枝落和宋念梵。   宋枝落的目光凝在宋念梵身上,眼底全是嘲讽。   明明是一袭玉色锦裘,却穿不出大家闺秀的气质。   “今年想拿个什么回去啊?”   宋念梵绞着手绢,面露委屈,“姐姐,上次是我做错了,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这一声姐姐,我受不起。我原不原谅你,重要吗?”宋枝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擦着宋念梵的肩笑道:“在我面前就没必要装模作样了。”   说完,扬长而去。 第4章 四 画师   难得偷了闲,宋枝落在房间里睡了好几天,日子离过年越来越近。   傍晚出门置办完年货回到房间,正在缝香包的烟儿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匆匆迎上前,“小姐,你可来了,老爷正找你呢。”   宋枝落身形一顿,挑眉,“找我?”   “是。”   宋枝落丹凤眼微眯,嘴角噙起一抹笑。   书房。   宋聘背手而站,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见她进来,放下手中文案。   “年纪长了,能耐也长了。连着几天不来晨昏定省,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宋枝落低垂着头,没有反驳。   “还有,简家的这笔账,还没完。这婚不仅不会退,还要风风光光地办。”   这次出乎宋聘意料的,宋枝落还是那个姿势,安静地垂头站立,没有反对一个字。   过了许久,宋枝落才悠悠开口,“还有事吗?”   宋聘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没了。”   话音刚落,宋枝落转身推门而出,留给宋聘一个单薄的背影。   走出书房,宋枝落抬头看看天,冬天的夜来的真早,但去的却很晚。   看样子,有些事该提上日程了。   一路慢悠悠踱西厢院,宋枝落只见县太爷站在棉门帘下。   这个时辰,莫不是后面有豺狼,想必县太爷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宋枝落闲来有心,想逗逗县太爷,漾起涟涟笑意,步子是慢了下来。   在院中等了大半个时辰的县太爷搓了搓冻红的手,余光瞥见那个清瘦的身影,赶忙跑上前,一脸无奈道:“小宋,本官求你了,求你去趟衙门,你不去,本官的乌纱帽可就难保了呀!你可怜可怜本官,去一趟吧。”   官求民,还真是头一次听。   宋枝落闻言,黛色娥眉舒展开来,仿佛无意一般,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这大晚上的,县太爷也不怕出门鬼打墙?”   县太爷老脸一垮,上前抓起宋枝落,“赶紧随本官走一趟,衙门有人比鬼还厉害的大人物,不去不行的。”   挂上两盏灯笼,宋枝落方才跟着县太爷从侧门去往衙门。   知府大堂的案前香炉升腾起缕缕烟雾,一个男人背光而站,身材挺秀高颀,即使静静地站着,不自觉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而他手边还站着个硬朗的男人,约摸有八尺之高,绛色锦纹袍加身,长剑随身,腰间还系着一块血色玉佩。   宋枝落一时愣住,小小的衙门怎么坐得下这座大佛?   县太爷赶紧上前,毕恭毕敬地介绍道:“宋小姐,这位是离王。”   被点名的宋枝落回过神,乖巧识相地弯了腰,淡淡道,“卑职参见离王。”   景离转身,笼罩在阴影下的脸不知道是喜还是怒,淡淡地启齿,话却是对县太爷说的,“本王要你一盏茶的时间请人,是我表达不清楚?”   县太爷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跪倒在地上,“王爷,是下官办事不利。”   景离眉心紧拧,“怎么堂堂的父母官,总有给人下跪的臭毛病?大祁律例,有这条规定吗?”   县太爷面色更僵白,他是堂堂一个县太爷,可您老是尊上等佛啊!   “起来吧,别把腿跪折了。”   “谢谢离王。”县太爷怔怔起身,哈腰低头,不敢直视。   一旁沉默良久的宋枝落对上景离深邃的双眸,淡抿唇瓣,说道:“王爷大晚上来请人自然怪不得县太爷,不知王爷找卑职有何贵干?”   景离没有急着答宋枝落,而是兀自在椅子上坐下,把玩着手中一枚玉戒指,漫不经心道:“本王听说宋小姐是这长安城内出了名的画师。”   “在下只是一介画师,称不上有名。”宋枝落垂下眼睑,不卑不亢地答道。   景离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今日本王要你画一人。”   说话间,已有两个小厮取来一卷锦帛铺在桌上,宋枝落将檀木盒展开,放在右手边,取笔调色。   “王爷但说无妨。”宋枝落俯首。   画像一出,宋枝落杏眼赫然间微垂,依照景离所说,这画像上的男人很眼熟。   县太爷站在一旁也愣了神,或许在场的其他人不认识画中之人,可他在衙门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这偌大一个长安城,风风雨雨十几载,该认识的都得认识啊!   景离看到两人的反应,心中了然,挑眉问道:“两位认识?”   虽说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宋枝落垂眸,没有说话。   县太爷思忖良久,应道:“回离王,这画中男子应该是城西的沈老爷。”   县太爷口中的沈老爷并非沈祉礼,而是沈祉礼的儿子,沈桓羽的爹,沈怀誉。   沈怀誉早些年被朝廷调遣到湖北房县,做了房县巡抚,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沈家。   听县太爷这么一说,宋枝落蓦然反应过来,她在沈祉礼的寿宴上见过沈怀誉。   又是沈家。   “哦?沈老爷?”景离把玩玉戒指的手一顿,漆黑的瞳仁里折射出一种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是,的确就是沈老爷。”县太爷又是作揖又是弯腰的,好不劳累。   长安虽不小,但从来没来过这等大身份的人。   就在众人以为要结束时,却见景离抿了一口茶,黑眸扫向宋枝落,“姜世蕃是你曾祖父?”   宋枝落微怔,眉心微动,“是。”   景离掀眸而笑,“那既然如此,宋小姐可会画骨?”   气氛一时间凝住,继而宋枝落丹唇勾起一抹冷笑,“王爷可真会说笑,偌大一个长安城,谁不知道我只会画人,不会画骨。”   景离似乎不在意宋枝落的话,沉声道:“那宋小姐可认识云城的仵作陆祈?”   此话一出,宋枝落不着痕迹地笑了,“恕小的寡闻,不认识云城的仵作。”   “可据本王了解,每年秋冬季,你都会去云城。”   “那又如何?”   宋枝落偏着头,与景离对视,眼底没有一丝慌乱。   景离眯了眯眼,好像料想到了这结果,食指叩了叩桌面,“秦晚。”   带刀的男人三步走到景离面前,解下腰间别着的一卷文书,递给宋枝落。   宋枝落迟疑片刻,柳眉一挑,素指拆开文书上的封线,翻阅起来。   这文书里详详细细记载了云城近三年来大小不一的案子,但无一例外的,全都是由陆祈经手验尸的。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你说不认识,那我就帮你认识。   宋枝落抬眸,问道:“王爷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景离低低地笑出了声,却如屋外寒风,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宋枝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枝落,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你想要抵赖到什么时候,陆大仵作,嗯?”   宋枝落沉默了片刻,不承认,也不否认。   看着宋枝落微妙的表情,景离知道,自己派寒翊查了这么些日子,算是没有白查。   谁会想到眼前弱不胜衣的女子,会是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云城大仵作,甚至在去年十一月,协助衙门破了那起扰动满朝风云的“红衣案”。   可云城的人都知道,这陆大仵作,只有秋冬季才出活,二月一过,再无音讯。   就这么诡异地沉寂了片刻,宋枝落已经回了神,敛了敛情绪,反而靠近景离,微微踮起脚,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笑道:“就算我是,王爷想怎样?”   景离低下眉眼,看着几乎是靠在他怀里的宋枝落,“帮本王办一件事,本王可许你一世荣华富贵。”   闻言,宋枝落秋瞳里冷意翩飞,嘴角微微莞尔,却笑得不带一丝温度,“一世荣华富贵?只怕王爷给得起,小的也享不起。”   下一秒,宋枝落直直看向景离,不卑不亢道:“恕小的无能,没有本事,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转身抬步就想走。   “那姜添月呢?”   “你的母亲。”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却在宋枝落身后清晰地响起。宋枝落的脚步顿住,倔强地没有回头。   景离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亥时二更的梆声划破这堂内近乎冷凝的氛围。   景离睨了一眼外边漆黑的夜,没有说什么,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枝落,吩咐秦晚备轿。   末了,对宋枝落说:“一夜的时间,你自己做决定。”   宋枝落脸色冷清,直接迈步离开,单薄的身影逐渐融入黑夜,只有那盏灯笼,隐隐抖颤着橙色光晕。   一人一灯,颇具美感。   而身后的景离,眉梢压紧,狭长的眼眸勾着诡谲的深意,脸上泛起了一道耐人寻味的深意。   “秦晚,算算日子,咱们查这个案子多久了?”   “一年有余。”   回到宋府,宋枝落没有急着回房,摸黑进了藏书阁。   夜已深了,藏书阁里并没有人守着,只有窗边挂着的两盏绢灯亮着微光。   宋枝落举着烛灯,顺着梯子爬到一书架的最顶端,取下了四本书。   昏黄的烛光下,书的扉页上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血迹,这是姜世蕃留下的书,全都是关于画骨验尸的。   祁郜帝在位时,姜世蕃是当时的大仵作,受到皇上钦点,封了个提点刑狱司。因为一宗案子,被人构陷惨死狱中,还差点落了个灭门的下场。   这件事,在当时,满城皆知。   女扮男装,在云城打着陆祈的名号做一个仵作,这一切也不过一个幌子。   欠她的,她会全部要回来。   宋枝落背靠在书架上,随手翻着书,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5章 五 锦江案   日子已越来越接近深冬,城郊草屋早已堆雪三尺。   天还未亮清明,宋枝落就悄无声息地披上衣服,从宋府侧门出去了。   没有惊动一个人。   冬季的早晨,当头的还是那弯残月,远远的才看见天边的一道弧白,沿街店铺还挂着灯笼,微黄的灯光倾洒在青苔小路上,大街上只有偶尔挑着两箩筐萝卜的菜贩子经过。   弯弯绕绕走过两条街,宋枝落停在榆江边。   榆江发源自晋县,可绵延的江道却能纵横长安城,被长安百姓奉若神明也有好些年头了。眼下潺潺的面上已经结起薄薄一层冰,没有了活力。   依江而造的有一排高矮不一的房子。有楼阁台榭,亦有稻草茅屋。   宋枝落从袖子里翻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六个字:卯时,玄陵院见。   这字条是昨日夜里走之前秦晚给她的。一看这字,便知道是景离的手笔。   玄陵院在一众房子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富丽堂皇,宋枝落费了一会功夫方才找到。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玄陵院”。   宋枝落走近,发现门虚掩着,便轻轻一推,“吱嘎”,门顺声而开。   走进院内,宋枝落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碧瓦朱甍,四周的院壁虽是白色砖石,但宋枝落识货,这是羚羊峡才有的瑊玏,寻常百姓家可用不起。   还未离开夜幕的月光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院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漾,帘后站着一人。   宋枝落掀帘而入,就看到景离立在一排供奉的灵位前,目光铮铮地盯着那些灵位,脸色凝重,道不出的味道。   刚想开口说话,只听背对着她的男人蓦然启齿,“等你很久了。”   说着,半转身子,朝宋枝落侧眸看去。   宋枝落一怔,抬眸看向景离,那漆黑如深渊般的眼眸一别寻常的深晦。   “卑职腿短,自然来迟了,望王爷恕罪。”   “本王就喜欢知错就认的人,不过记住了,下不为例,本王不喜欢等人。”   那挑起的眉梢,真够显眼的。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白了景离一眼。   景离收敛了上扬的唇角,绕过灵位,拿起搁在桌子上的一本书,交到宋枝落手上,沉声说:“看吧。”   宋枝落接住封面已泛黄的书,翻开一看,扉页上赫然写着“锦江案”。   宋枝落心里一滞,景离要查这宗案?   随即,宋枝落继续往后翻,缃色纸卷上印着的黑字就像三月闷雷,波动人心。   许久。   宋枝落合上书,将垂下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抬头问道:“这就是王爷所说的,值得起一世荣华富贵的事?”   景离站在屋檐之下,双手背在身后,那身墨色的长袍被冷风缓缓掀起,面色端凝,脸上慵懒不再,眸里的冷意渐渐,“当然。”   宋枝落没有搭话,站在景离身后,正垂头沉思。   “明日你再验一次尸。”   闻言,宋枝落携揉笑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放下书,走到景离面前,笑道:“两年,只怕尸首都已化成灰了。”   一具尸首能保存一个月已是极限。   落下这句话,就从景离身边擦肩走开。   可下一秒,宋枝落的手腕就被景离握住,一个用力,景离将宋枝落扯进怀里,另一只手顺势搂住宋枝落的腰。   宋枝落身体贴向他,之间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她矮景离一个头,目光正好直视在他的胸膛上,男人炙热的体温扑向鼻尖,让她的心赫然一紧。   一个激灵,用力将景离推开。   宋枝落有些愠怒,看向景离的水眸也有了冷意,“王爷这是做什么?”   景离把锦江案的书塞进宋枝落的怀里,无害地笑道:“回去再看看。”   宋枝落瞪了他一眼,点点头,不再过问,“是,卑职必定将书中一字一句看得清楚明白。”   这般乖顺,对景离很受用。   走出玄陵院,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东升的朝阳照在榆江上,仿佛要磨去万物的棱角,柔和了宋枝落的视线,却剪不断蜂拥在脑海中的思绪。   锦江案,两年前一宗震惊权野的疑案,至今仍未找到凶手。   两年前的冬天,开国郡公荀秉离府巡游,一连两个月,依旧没有回府,府内的人于是就报官,官府的人查了一周之久,才在离京不远的锦江发现了荀秉的尸首。   因为案子涉及到开国公荀秉,如今在位的祁胤帝命刑部彻查,可等到来年春天,这件事却意外地不了了之,再无一点音讯。   至此,这件悬案搁到了今天。   期间开国公府的人曾多次上书要求翻案,但一次次的奏折就像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一点波涛。   说到底,还是朝廷里的暗涌在作祟。   一盏茶后,西厢院。   宋枝落散下三千青丝,再次和衣而卧。   大冷天的,还是被窝里暖和。   这一觉,宋枝落足足睡到午时,才悠悠转醒。   睡眼朦胧的宋枝落掀起帐幔,看见房里空无一人,眉头刚一皱起,就见烟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饭菜。   烟儿放下饭菜后,才抬眼看见了宋枝落,愣了一下,“小姐,你醒了?”   宋枝落“嗯”了一声,淡淡抬眸,对着烟儿说道:“你过来。”   说着,折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锦盒,递给烟儿。   烟儿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拿还是不该拿,宋枝落见此,摊开烟儿的手心,将锦盒放在了烟儿的手里。   烟儿低眼看着手中的锦盒,还是乖巧地打开了。   黑绒布上安静地躺着一块帝王绿玉佩,通体的翠绿一时竟让烟儿红了眼眶,声音变得有些呜咽,“小姐,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宋枝落就淡声开口,“收着吧,过年给你娘送去,保平安。”   烟儿站在原地,手紧紧抓着玉佩,嘴里絮叨着,“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宋枝落看了一眼泪眼朦胧的烟儿,无奈道:“别哭了,我饿了。”   烟儿闻言,立马止住了摇摇欲坠的眼泪,用手背抹了抹脸颊,把锦盒小心翼翼地收好,才走到桌子近前,端来饭菜。   宋枝落吃着嘴里的饭菜,却味如嚼蜡,一时间,一间房,两人各怀心事。   吃完饭,宋枝落正在净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偏过头对烟儿说:“去把我的东西拿来。”   烟儿一听,有些呆愣,宋枝落所说的东西是她在云城当仵作的那一套东西,眼下回了长安城,那套东西就被藏在了西厢院的小书房里。   每年秋冬,都是烟儿陪着宋枝落去的云城。   “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宋枝落取下手帕,擦拭着白净的手,挑眉答道:“要出活了。”   事至此,烟儿没再多问,乖乖地去拿了东西。   回到长安城还没多少日子,那紫檀提盒已经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宋枝落用指腹抹去灰尘,开箱一看,还好,都还能用。   就这样,挨到了第二天约定的酉时。   宋枝落拎着盒子,从后门小路出去了。   长安的义庄设在城内,却偏在西城,从宋府过去,宋枝落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义庄的门外点着一盏红灯笼,那扇大门被印照得格外陈旧破败。   云城城门口的义庄她倒是去过不少次,反倒是这长安的义庄,还是头一次来。   宋枝落提着灯笼,推开义庄的朱门,到了大院里,宋枝落将手里的灯笼挂在一旁低矮的隅角上,拍了拍衣袍上的灰。   正巧,守义庄的年伯正好拿着一大把点着的香从里面出来,佝偻着腰,一身满是补丁的粗质麻衣,戴着一个泛黄的布帽。   宋枝落虽然不认识,还是点头示意。   “姑娘,里头那位公子等你很久了。”   “好,我知道了。”   义庄布局较宋府就简单多了,穿过院子就是正屋,萧瑟的冬风穿梭在停距着的棺材间,倒吹起了宋枝落的一身鸡皮疙瘩。   远远的,宋枝落就看见了停立在一具棺材前的挺拔身影,脚步不觉加快。   “怎么这么久?”景离收回自己的目光,侧眸看向宋枝落。   “是您来早了。”宋枝落连看都没看景离一眼,不卑不亢道。   宋枝落垂眸看向那具棺盖大开的棺材,不禁有些讶异。   檀香木棺材里躺着的尸体完好无损,一点也不像是死了两年之久,倒像是头七。   景离侧目看了一眼宋枝落,启齿道,“下葬时用香脂油和黍酒泡过,且两年间未曾开过棺。”   宋枝落一惊,香脂油是从西域远传而来的,据说当时皇帝只分赐给了众皇子,还有就是诸如开国将军等百臣之重的人。   说话间,宋枝落已经从提盒里取出一把宽刀,垂眸看向尸体,即便穿着华服,但浸染渗透出的凝固血迹依然清晰可见,想必,这衣服下的躯体必然会是伤痕累累吧。   她伸手想去解开荀秉的寿衣,但一只手堪堪地挡在了眼前,景离眉间神色未变,只是轻咳一声,“这种事还是让秦晚做吧。”   说着,叫来了秦晚。   宋枝落两手一摊,由着秦晚将荀秉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当衣衫褪去时,宋枝落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荀秉身上的伤痕,一道道血口子早已结了痂,伤口外翻出了皮肉,暗红的结痂在蜡黄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渗人。   不细数,也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个深浅不一的伤口。   宋枝落将尸体的下颌抬起,刀挑开颈部伤口的痂,一条六公分的伤口从下颌蜿蜒至锁骨。   紧接着,她又仔仔细细看了每一处刀伤,柳眉微微蹙起。 第6章 六 芒针   “有什么问题?”景离眸子一眯。   “初步看来,全身上下有不下二十处刀伤,光肩骨和肋骨上就有八处的伤口,而这些划伤的痕迹都是由上而下逐渐变浅,照这种情况来看,凶器可能是砍刀或者环首刀。可看似刀刀致命,但却没有一刀是致命伤,就连颈部这条伤口,也没有伤及大动脉,更谈不上失血过多。”   “嗯?”景离只是发了一个单音节,就陷入了沉默。   顿了顿,宋枝落眉眼染上阴霾,“凶手很有可能是懂医的人,能够做到有意避开大动脉,为的就是不让他死。”   说完,宋枝落径直走出正屋,找年伯要了一缸白醋水。   景离凝着宋枝落进进出出的身影,目光深敛,“验毒?”   宋枝落眉尾上挑,“王爷也懂?”   景离勾着那冰薄的唇,修长的指节从衣袖中缓缓伸出,将宋枝落发间的枯叶取下,“所以别想糊弄我。”   微凉的指尖触到宋枝落的发丝,让宋枝落头皮发麻。   她愕然抬头,四目交织后又点点微垂。   直到年伯将白醋水端进来,宋枝落道谢后挑了一把宽刀,将尸体的下颌抬起,刀往脖子上切去。   等到划开一道口子,她把两手伸进尸体被切开的喉咙里,五指用力,喉骨被她生生折断了一节。   从皮肉里取出来时,还沾着血丝,淌着粘稠的血水,和些许已经干涸的血块。   因为没戴手套,宋枝落白皙的双手此刻沾满了鲜血,一白一红,说不出是妖娆还是诡异。   景离站在一旁,皱眉不语。   宋枝落走到大缸前,里头正煮着热腾腾的白醋水,她将那节喉骨丢了进去。   喉骨在白醋水里肆意翻腾,而且愈演愈烈。   可许久之后,缸里的水依旧白白净净,未曾有变化。   “所以荀秉不是中毒而亡?”景离几乎同时笃定出声。   “嗯。”   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宋枝落咬唇,伸手想将尸体翻面,一双遒劲的大手附在她的手背上,耳后是景离低哑的声音,“我帮你。”   两个人一用力,尸体就变成了背朝天。   荀秉背部的肌肤由于长时间浸泡在香脂油里,出现了程度不一的腐烂,但都不严重。   宋枝落偏头看着荀秉背后的一处刀伤,却突然被一道光晃了眼。   她心下一惊,抬眸向上看去。   景离见状,不免奇怪:“怎么了?”   宋枝落无心理他,视线定格在荀秉的后颅骨上。她神情凝重,但眼里有了一丝豁朗。   “王爷,人在做,天在看。”   “哦?此话怎讲?”   宋枝落眉心微展,捻指从荀秉后脑勺的位置缓缓抽出一根芒针。   景离沉眸,心中多少有了眉目。   “荀大人身中数刀却没有致死,反倒让人在枕骨的风府穴,刺入一枝十寸二分的芒针,直至第六节 脊椎骨。风府穴虽然是针灸常用的穴位,但不能深刺,否则会即时死亡。”   一席话下来,两人都沉默了。   真是杀人不见血。   宋枝落捏着芒针,左看看,右看看,心中起了一个疑惑,“王爷,这么长的一根芒针,就算是两年之后,依然可以发现,两年前应该更不容忽视吧?”   “你怀疑当年的仵作?”   宋枝落点点头,“是,按理说,一般仵作都能验出荀大人根本并非失血过多而死,可为何还要谎报呢?”   景离微眯着狭长冷冽的双眼,声音冷得吓人,“秦晚,去查当年验尸的仵作。”   秦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吓得宋枝落退了一步,幽怨地瞪了一眼景离。   义庄外一刻未歇的风还在顽强地吹着,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息,摇坠的破门窗发出了一阵阵“吱嘎”的声响,挠得人心毛毛的。   宋枝落看了一眼外边的天,收起宽窄不一的刀,回头看了看景离,见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材前。   在思索沉默间,那张被打磨得十分俊朗的面孔,散发着男人骨子里的成稳,像雕刻精良的玉石。   直到这道目光被景离捕捉,他眸光轻佻,“本王好看?”   清冷的语气,却带着一丝丝傲娇。   宋枝落赶紧挪开目光,低下头整理东西,“王爷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您。”   一时间,昏暗的屋子内,安静得有些窒息。   宋枝落垂眸,闷声说道:“既然这案子搁了两年,就不会这么容易找到真相,王爷不要太心急。”   景离抬手捻了捻眉心,应声道:“行了,我送你回去吧。”   宋枝落闻言一怔,刚想开口拒绝,就听见景离冷漠到极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晚,将棺材抬到玄陵院,写信给京城,再延一个月回京。”   说完,绕到宋枝落身边,拎起她手边的提盒,向义庄外走去。   走到义庄门前,宋枝落秀气的眉紧皱在了一起,来时还挂着星的天,这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   门口挂着的绢灯发出橙黄的光,驱赶了肆意蔓延的黑,也映出飞扬的雪花。   看样子,这雪一时还停不了。   宋枝落偏头,看向景离,默然片刻说道:“王爷还是留步吧,雪太大,不方便。”   说罢,想要接过景离手中的提盒。却不想,一个反手,景离顺势扣住了宋枝落有些微微冻红的手,掌心的温度吓得宋枝落下意识要缩手,但被景离牢牢地牵在手里。   下一秒,景离温柔缱绻的声音在宋枝落身后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响起,“没关系,我送你。”   宋枝落眼神隐隐一颤,只好低下头不语。   景离见状,在宋枝落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渐渐泛起了笑意。   此时的长安城,十分的热闹。   宋枝落跟着景离的步子,一深一浅的脚印陷在雪中,穿梭在人群当中。   直到宋府侧门,宋枝落才惊觉,雪落发梢,她和景离都已染了白头。   宋枝落眉心一动,转过身,对景离莞尔一笑,“谢谢王爷,您也快回去吧。”   说完,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匆匆忙忙进了屋。   而屋外的景离,站了很久。   正在屋里绣香囊的烟儿看见宋枝落几丝青发粘着雪花,心下一惊,“小姐,出门没有带伞吗?”   “忘了。”宋枝落掸了掸身上的雪,坐到床沿。   烟儿却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对宋枝落说道:“小姐,老爷找你。”   宋枝落怔住,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一茬,略略沉吟,眼中酝酿起一阵冷意。   正堂里,端坐着五个人,气氛沉得诡异。   这两天她为了锦江案,起早贪黑,没有和宋聘照过面。   和上次来提亲不一样,这一次主座上堪堪地坐着的是简徽,而不是宋聘。   宋枝落知道,这是宋聘对简家无声的妥协。   可宋枝落并不关心这些,她掀起眼皮,向简珩望去,毕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当事人。   简珩安静地坐在简夫人侧边位置,俊脸上吝啬得没有多余的表情。   宋枝落收回视线,在季蓉身边落了座。   宋聘命人拿来一张纸,亲手递到简徽面前,语调上扬,可以听出他的喜悦,“简大人,这是我特意找了大夫给小女看病的记录,大夫说了,她的身体尚好。如果简大人不嫌弃小女,那婚约照旧。”   因为有过上次的不愉快,简徽的声音明显带了不满和冷硬,他连头都没有偏,眼睛盯着手中的茶杯,话却是对着宋聘说的。   “年后二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不知宋老爷意下如何?”   宋枝落看着简徽手中的杯子,一时出了神。   那是冰裂釉品茗杯,是祈祯帝年间御赐的,自打她出生以来,见过这稀罕玩意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宋聘奉承到这般地步。   宋聘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笑开了眼,“简大人所言极是,我看二月初六就挺好,挺好。”   下雪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宋枝落整晚未眠,站在屋檐底下,一直看着砖瓦上久积不化的雪。   离二月初六只有四十七天了。   烟儿推开房门出来,正见宋枝落一席麻衣白袍,在冷风中站着,心下一惊,匆忙回房拿来裘衣,披到宋枝落肩头。   “起了?”   “嗯。”   “证据找的怎么样了?”   “过年前应该可以了。”   宋枝落紧蹙了一夜的眉头才稍稍展开,缩了缩脖子,转身往西厢院里的书房走。   这里称不上书房,只有一张雕花的红木桌,还有两张太师椅。   宋枝落点亮一盏烛灯,抱着沉甸甸的《锦江案》,一页一页地翻起来。   时隔两年,终究是棘手的。   一个时辰后。   她正准备合书,就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落在门外,一抬眼,烟儿气喘吁吁地站在门槛前。   “小姐,外面出大事了。”   宋枝落没出声,挑眉示意烟儿继续说下去。   烟儿缓了口气,“听街东的跛婶说,沈府被抄家了。”   闻言,宋枝落微眯了眯眼,脸上没有过分的震惊,眼底一片晦明,随后道:“去备一辆马车。”   烟儿走了,宋枝落一个人仰靠在太师椅上,仅存的一点点线索开始慢慢清晰。 第7章 七 抄家   即便天气冷得入骨,可沈府外仍旧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门槛上的雪来不及融化,就被进进出出的官员染了黑色。   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往外搬,在长安城,一介名门沈家算是败落了。   宋枝落站在人群之外,意外地看到了那辆金轱辘马车,和寿宴那天的,一模一样。   下一瞬,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让宋枝落的手慢慢攥紧。   居然是景离。   棱角分明的侧脸,宋枝落是不会认错的。   宋枝落脸上原本的淡漠慢慢凝结了一股诡谲,丹凤眼微眯成一条缝,对烟儿耳语了几句,抬步走向景离。   景离半斜着倚在马车上,慵懒地斜睨着一步步靠近的女人,嘴角噙着淡笑。   “王爷好像很喜欢多此一举。”宋枝落漫不经心道,声音清冷,“明明就认识沈怀誉,还要装作不认识?”   景离睨了一眼已经被贴上封条的沈府,唇角勾起,看着宋枝落没有说话。   四目交织,宋枝落有一刻慌了心。   但出口的声音平静淡漠:“沈怀誉怎么得罪王爷了?”   一个早就下台的左都御史,一个当朝皇子,不应该有交集。   偏偏宋枝落敏感,揣着一颗狐疑的心,“沈怀誉和锦江案有关?”   景离神色顿晃,此刻他必须承认,宋枝落是聪明的,却也证明自己找对人了。   “沈家,就是一块磨刀石。”   宋枝落其实心知肚明,锦江案不只是一场谋杀案,背后牵扯的势力斗争宛若深渊。   宋枝落敛眉,“王爷既然拉我入局,我应该有权利知道吧。”   时间静默了片刻,景离才启齿:“明天到玄陵院,我告诉你。”   “好。”   坐在马车上,宋枝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已经封门的沈府,红木匾已经摘下来了,空荡荡的,挠的人心里不舒服。   翌日。   宋枝落荡着步子,到了玄陵院。   门外,两名侍卫庄严肃重地站在两旁,身佩长剑。   这玄陵院,原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后因全家迁移京城,而空了许久,现在再次开了门,接了里面那位爷入住。   宋枝落刚抬脚上了台阶,两名侍卫将她拦下,“什么人?”   “卑职是来找离王的。”   侍卫互看一眼,问:“是宋小姐?”   她淡淡点头。   “宋小姐,王爷在后院的凉亭等你。”   凉亭?   宋枝落蹙眉,这大冷天的,去凉亭乘风凉吗?   凉亭里,原本弥漫的浓浓茶香味,此刻却被瑟瑟冷风吹得有些沉淡,似乎连鼻尖都能闻到苦味。   景离侧身站在重檐下,一身锦袍素色,冠至头顶,一根灰色髻带披肩而落。   那张平日里冷凛的脸,此刻竟带着一股书生怏然的温顺感。   “这次来得很早。”景离慢悠悠地转身,唇角挽起笑容。   宋枝落不失礼貌地回了个笑,“多谢王爷夸奖。”   景离轻抿一口茶,不冷不淡地开口,“沈家私自挪用军饷,背地里截下派发往河南的赈粮,这些罪足以判死刑。念在沈家世代为国效力,才改为抄家流放。”   宋枝落听着,眸光清寒。   光鲜亮丽的世家背后,很少有干净的。   “那沈怀誉一直在边外,和荀大人有什么牵连?”   茶杯中寥寥上升的白雾朦胧了景离的轮廓,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十年前,沈怀誉和荀秉分为左右都御史,共同辅佐皇上。”顿了顿,景离继续道,“但沈怀誉在位子上还没坐热,掺和进了枕桥商变,惹怒了皇上,直接派发到了湖北房县。”   宋枝落没说话,心里却已经惊涛骇浪了。   那一年的枕桥商变一度成了人人皆知的禁忌。没想到,沈怀誉在里面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   “但就在两年前,沈怀誉突然出现在京城,还去了开国郡公府,和荀秉谈了整整一下午。”   宋枝落蹙眉,“谈了什么?”   景离未起波澜的眸子渐渐掀起一股骇人的诡异,“晋县的兵马。”   宋枝落面露惊讶,看来事情远比她想的要复杂。   私下谈兵论马,稍有不慎被捅出去,那就是谋反之罪。自古帝皇多猜忌,这是历代君主的通病。   晋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位于襄谷和蜀岭之间,可进亦可退。   回到宋府,这个时候本应清净的大宅子异常地热闹,四五个家丁忙忙碌碌地往里搬东西,平时内侍的丫鬟也帮着在干活。   宋枝落拉住一个正在扫地的丫鬟,沉声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丫鬟抬头一见是宋枝落,忙放下扫帚,屈身行礼后回道:“回二小姐,老爷吩咐要将院子都打扫干净,大小姐今晚回来省亲。”   宋枝落微眯了眯双眼,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刚走进西厢院,烟儿放下手中的盥盆,小跑到她面前,神情紧张道:“小姐,晚上大小姐要来省亲。”   宋枝落不紧不慢,朝她眯了一眼,“我知道了,外面有人告诉我了。”   宋雨若作为宋家长女,原是要送京去选太子妃的,没想到中间出了差池,嫁了京城礼部尚书吴致远。   自从宋枝落的母亲姜添月十年前过世以后,宋家就季蓉一人独大,仗着这点权势好欺人。   夜幕降临,宋府亮起的灯笼格外喜人,微弱的红光却显得苍白无力。   几顶红轿子稳稳地停在宋府门前,家丁利落上前,掀起遮帘,扶着宋雨若下轿。   金黄色的云烟衫绣着黄色古纹双蝶,头上斜插着一支红玉珊瑚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耳上的珍珠耳坠摇曳生光,妖艳夺目。   宋枝落刚想折身往回走,从另一顶轿子上走下来的人,让在场的人一愣,吴致远出轿后径直走向宋雨若,一身白衣素袍衬得格外俊朗。   宋雨若顺势挽上吴致远,迈步走向宋聘。   宋聘整了整衣襟,笑道:“吴公子,今日怎么有空陪小女回来?”   吴致远淡淡地看了一眼宋聘谄媚的嘴脸,转头一脸宠溺地看向宋雨若,“若儿怕您寂寞,叫我来陪您喝酒下棋。”   宋聘一听这话,脸上藏不住的满意,连连说好。   宋枝落讥讽地看着三人,正巧撞上宋雨若挑衅的目光。   那双画着彩影的凤眼里尽是不屑,与人前的温婉大方大相径庭。   宋枝落环胸,挑眉看向宋雨若,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   等到众人落座以后,宋枝落才晃着步子走进正厅,在宋雨若身边坐下。   席间。   宋枝落莞尔看着一直给宋雨若夹菜的吴致远,笑得诡异。   就宋雨若的大小姐脾气,说他们恩爱,怕是街边的乞丐都不信。   上的菜很多,但这顿饭却没有吃很久。   本就是一顿晚饭,宋枝落也没有兴致看他们的这出戏,索性眼不见为净,吃完就回西厢院去了。   经过院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听说我的好妹妹马上就要嫁人了,我这做姐姐的还没当面道声恭喜。”   宋枝落回眸,不出意料地看见宋雨若,还有她的陪嫁丫鬟洛苘正盛气凌人地站在她的身后。   宋家大小姐宋雨若向来这幅架势。   宋枝落眉眼眯了眯,不咸不淡地笑道:“妹妹就此谢过姐姐。”   说完迈步要走,却被宋雨若抓住她的手腕,用暗劲狠狠一捏。   宋枝落眉心微动,身子却未动丝毫,就在两人僵持之下,烟儿端着一叠新衣服从西厢院走出来,看见这画面,也是一愣,喃喃道:“小姐……”   宋雨若见状,忙松开了手,宋枝落重心不稳,向后跌了几步,烟儿放下手中的东西,扶住宋枝落。   待两人都回过神来,宋雨若正拿手帕擦着手,眼都不抬,“没想到我几年不在府里,这府里的丫鬟都长能耐了,见了我都不用行礼。”   话里话外,都是在针对烟儿,在拿烟儿磨刀。   烟儿脸色一白,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奴婢给大小姐请安。”   宋雨若闻言,冷哼一声,踩着金銮绣鞋走到烟儿面前,“今日这样的行为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宋家的丫头各个都是没有规矩的,到时候落人话柄,可丢不起这脸。”   她柳眉一竖,狐媚的丹凤眼一勾,扬手照着烟儿的脸就是一巴掌,烟儿被打得伏在了地上。   宋枝落面色和气,眼神却一点点泛冷。   可显然宋雨若并没有就此停歇,对着身后的洛苘吩咐道,“把她押到柴房去,关三天禁闭。”   洛苘不敢耽误,几下就把烟儿给擒住了。   “烟儿不懂事,姐姐何必跟一个丫头置气。”见烟儿被拉着站起身,宋枝落冷笑出声,言语里已经染上了一丝戾气,“说到底烟儿还是我的人,要打要骂也该是我来管。”   “那也是宋府的丫头,不懂事就要受罚,这是规矩,不能乱了。”宋雨若手一挥,“带走。”   下一秒,宋枝落青葱玉指按住了洛苘的手臂,拇指稍稍一用力,洛苘只觉得脚底莫名一酥,当下就站不稳了,身体朝宋雨若直直地扑了过去。   宋雨若始料未及,被扑得身体往后倾去,整个人跌进了池塘中央,身上的云烟衫,轻然翩翩地浮在水面上。   “救命啊!救……”宋雨若在水中拼命挣扎着,高贵的气质,消散殆尽。   洛苘吓坏了,双手还搭在空气里,慌张得不知所措。   眼看着就要往下沉了,而宋家在附近的下人也都看到了,正往这边跑过来。 第8章 八 落水   见状,宋枝落一个转身,也跳入了水中,向宋雨若游去。   可宋雨若这会,已经沉了下去,只看到一双手舞在水面上。幸好,宋家的下人已经赶了过来,七八个家丁先把宋雨若救上了岸,而后将宋枝落抱上岸。   宋枝落脸色惨白,本就身体虚弱,在冬日的冷水里泡过后,开始头重脚轻。   可宋雨若,被捞上来以后就晕了过去。   “大小姐,大小姐……”洛苘和几个丫鬟围在宋雨若身边,不停地唤着。   “让开。”宋枝落扒开那几个人,忍着头痛,跪坐在宋雨若的身旁,双手按在她的双肋间,给她紧急施救。   总算,宋雨若呛了口水,醒了过来。   没死就好。   这件事,不多时就传到了宋聘和季蓉的耳边。   宋雨若被送回了她未出嫁前的东厢院,而宋家上下的人也都过来了,包括吴致远。   大夫给宋枝落诊治了一遍,没有大碍,开了一副驱寒的药方子就走了。   季蓉看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事了,松了一口气,转而厉声问道:“小姐怎么会突然掉水里了?”   宋雨若还没开口,人群中的洛苘重重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夫人,是我推的大小姐。”   “什么?”季蓉震怒地看着额头已经沁出血丝的洛苘,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说,为什么要推若儿下水。”   洛苘已经害怕到了极致,声音已经颤抖得不像话了,“我不是故意的,夫人。”   “不是故意的?”季蓉嘴角含着一抹笑,可在场的人都清楚,那是暴风雨前的阳光。   “我……我感觉被人捏了一下,脚……脚下没有站稳,把……把小姐推倒了。”   宋聘眉头一皱,问道,“那当时在场有哪些人?”   “大小姐,二小姐,我,还有烟儿。”   宋聘转身又问那几个救人的家丁,“说你们看到的情况。”   其中一个家丁说:“回老爷,我们当时听到呼救就循声到了池塘边,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落水了,就看到二小姐跳进水里救人,洛苘就站在池塘边,而烟儿离池塘至少三尺远。”   一袭话完,房间里蓦地陷入沉寂,就在这个时候,宋枝落终于站不住了,整个人软了下去,幸好被身后的吴致远一把接住。   宋枝落这一倒,让大伙都惊着了。   宋枝落双目无力垂下,殷红的嘴唇彻底失了血色,靠在吴致远的胸膛上昏了过去。   宋聘虽然不疼爱宋枝落,但毕竟是条人命,着急地吩咐那几个下人:“还杵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几个下人愣了片刻,这才风风火火的去找大夫了。   下一刻,烟儿从吴致远手里将宋枝落接了过去,对宋聘说道:“老爷,我能否先带小姐回去?”   宋聘揉了揉太阳穴,挥挥手,“罢了,快去吧。”   大夫很快又被请来,在一番搭脉诊断以后,叹了口气,对房里的人说道,“小姐这身子本就虚弱的很,根本不能这样折腾,如今受了寒,还在发着高热,恐怕要歇上些日子才能病愈。”   说完,开药方去了。   大夫走了,房里来凑热闹的人也都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宋雨若的这一次省亲,也就不欢而散了。   第二天早上,宋枝落就醒了,揉了揉眉间,从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烟儿?”唤了两声,没有回应。   宋枝落下了床,从屏架上取下衣服披在肩头,出了屋,还是不见烟儿。   正准备折回屋中,就听到清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落在了她的身后,一转头,烟儿端着中药走了进来。   “小姐,你醒啦?”烟儿一脸惊喜却也担忧。   宋枝落出来的时候穿的单薄,这会有了凉意,冲烟儿招招手,往房里走去。   进了房间,烟儿把手中的药搁在桌上,转身想去叫大夫,却被宋枝落制止了,“用不着找大夫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拗不过宋枝落,烟儿只好作罢。宋枝落接过满满一碗的中药,一仰脖尽数喝下。   这些年她喝的中药,比吃过的米饭还多。   给宋枝落更完衣,烟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昨天您到底对洛苘做了什么呀?”   宋枝落闻言一顿,缓缓一笑,“如果我说我没碰她,你信吗?”   烟儿状似思考,继而坚定的摇摇头,“我不信,我分明看到小姐捏了洛苘的手腕,可她为什么会站不稳?”   这个问题,烟儿已经想了整整一夜。   宋枝落浅浅一笑,“你可知道,一个成年人有十四经脉,人的每一个腧穴都与深部组织器官有着密切联系,手骨和脚骨这两块在皮囊底下是相连的,在手臂桡骨处有一个腧穴,叫偏历,轻轻一按并不觉得疼,只会脚骨生麻失去力气,当时我就是按了洛苘的偏历。”   一旁的烟儿听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懵懵懂懂挤出一个字,“哦。”   两人相看无言几秒后,烟儿一拍脑袋,冒冒失失地推门而出,留下宋枝落一脸无奈。   一分钟不到,烟儿抱着一个长盒子进门,盒子上面包着一层条纹锦布,说不出的贵气。   宋枝落目光注视在她手里的锦盒上,问道,“这是什么?”   烟儿将手里的锦盒抬了抬,说:“是一个贵客送来的,指名道姓给小姐您的,现在还在前厅和老爷说话呢。”   “贵客?”   “是。”烟儿点头。   宋枝落伸手将她手里的锦盒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放着一株芩栀草。   芩栀草,在大漠古城不算昂贵的药材,可在这深居内陆的长安城甚至是京城,都是稀罕玩意儿,没几斤金锭子买不回家。   关键是,这药,对体虚有奇效。   宋枝落敛下神色,盯着手中的芩栀草出了神。   这雪中送炭,未免太过巧合。   “小姐,衣服我已经送去莫府了,莫小姐听说你病了,让我带了好些中药,我都搁置在偏房了。”   烟儿絮絮叨叨说了一段话后,宋枝落才想起来,她前阵子的确有几套新衣服要送给莫梓婳,只是事情太多,忘了。   宋枝落倚在床头,点了点头,“你把这株芩栀草先拿去放好,然后去前厅看看贵客到底是谁。”   说着,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烟儿。   临危受命的烟儿到了前厅,不敢进去,就站在几个丫鬟身后,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   厅中,宋聘站着,腰板还微微下伏,平日里凶恶的嘴脸眼下却变得十分奉承,堆满了笑意。   可那笑里,还有几分惧怕。   而坐在主座上的人,拨弄着手中的扳指,一脸风轻云淡。   烟儿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确定没认错屈尊光临宋府的人,才悄悄离开。   还没跨进西厢院,烟儿就冲里面嚷嚷道:“小姐,前厅里有好戏看呢。”   宋枝落闻言,挑眉问道,“怎么了?”   “小姐你肯定猜不到,来府上的贵客居然是离王。”   宋枝落明显一愣,她猜测过无数人,当真没有想到他,景离。   “他走了吗?”   “好像还没有。”   最后,耐不过沉重的眼皮和药理作用,宋枝落再一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风寒,让宋枝落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三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中间宋聘来找过她一次。   那时宋枝落倚在床头看书,她有些稀奇地看着宋聘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踏进西厢院。   她把书一搁,笑意盈盈,“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你是不是招惹离王了?”   宋枝落假装不知景离找宋聘一事,装傻充愣:“您在说什么?”   宋聘见她的反应,狐疑地问道:“你当真不认识?”   宋枝落冷下脸,“您打扰我休息了。”   挨到第四日,宋枝落一早就起了床,坐在镜妆台前擦脂抹粉。   宋枝落本就生得白皙,一场病后,脸像是褪去血色般,不食人间烟火。   轻勾眉眼,薄施粉黛,略显单薄的脸有了丝丝妩媚,烟水秋瞳光华巧转,眉眼如画,似是拢了半世的烟雨。   “小姐,你要去哪?”烟儿推门进来,就撞上正要出门的宋枝落。   “去办点事。”宋枝落没有过多解释,话落,又加了一句,“你替我去看看大小姐。”   到了玄陵院门口,宋枝落试探地敲了敲门,不多时,有人从里面开了门,秦晚微微讶异地看向来人,很快回答道,“宋小姐,王爷有点事出门去了,大概一会就能回来。”   宋枝落点点头,“我知道了。”   末了,叫住正欲离去的秦晚,“秦公子。”   秦晚回过头,微微一笑,“啊?”   宋枝落闪了闪眸,启齿道:“秦公子,前些日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时隔太久,记载当年任职京衙仵作的卷宗已经被损坏了,要想找到证据,还需要些时日。”   宋枝落听着,双眸微抬,问道:“卷宗在这里吗?”   “在里间书房。”   “能给我看一下吗?”   秦晚应了一声,转身去拿卷宗了。   宋枝落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有些怅然若失。   “宋小姐,给。”秦晚晃了晃眼前正在发呆的宋枝落,有些失笑。   “哦。”反应过来的宋枝落接过卷宗,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第9章 九 客栈婴儿   卷宗不厚,掂在手里没有多大的感觉,泛黄的边角多多少少有破损的迹象。   宋枝落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着,很多字迹都变得模糊,偶尔一两页还有被虫蚁啃咬过的痕迹。在翻到倒数第三页的时候,宋枝落的手顿住了,黄纸黑字明明确确地写着京衙任职人员名单,可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就看不清楚了。   “我们找到资料的时候就是这样,几乎没有线索,只能辨认出那个仵作姓吴。”秦晚的声音七平八稳,没有任何语调的存在。   宋枝落没出声,她能想到这个结果,要是翻案这么容易,那这世上便没有了冤案。   继续往后翻,宋枝落看着手中的书疑惑道:“这书怎么少了一页?”   “可能是被老鼠当成大米吃了。”   宋枝落蹙眉,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秦公子,恐怕咬书的老鼠会唱会跳,还会说话。”   秦晚一愣,“你的意思是……”   宋枝落举起缺纸的那一页,“对,那少掉的一页纸就是人为撕下的。如果真是老鼠咬下的,那咬痕就一定是细碎的,无形无矩的,而这条边却出奇得平整,正常的老鼠做不到,除非是有强迫症的老鼠。”   “但我们都不知道那一页纸上写的是什么,所以撕纸的人是敌是友,不得而知。”   秦晚应下,刚想张口说话,话到嘴边堪堪地变成了“王爷”。   宋枝落暗自腹诽,奴性作怪。   然后,还是转过身,盈盈福身,道了一声:“王爷好。”   景离三两步走到宋枝落面前,淡淡勾唇,“你怎么来了?”   宋枝落淡抿唇瓣,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卑职特意登门拜谢王爷的心意。”   “哦?要怎么谢?”景离一挑眉,又靠近了几步,呼出的热气全数喷洒在宋枝落的脸颊。   宋枝落偏过头,可落在她耳畔的酥麻的感觉,不容忽视。   一下,乱了心跳。   景离勾着那冰薄的唇,伸手抚上宋枝落的三千青丝。   “王爷什么都不缺,有点价值的也只有我这条命了。”宋枝落轻闷的声音让景离的手悬在半空,下一瞬,景离轻佻的目光回聚,松开了手。   如逢大赦一般的宋枝落忙向后倒退了几步,和景离保持了一段距离,而后稳了稳呼吸,才开口:“王爷,刚才秦公子给我看过了两年前的相关卷宗。”   景离认真地听完了宋枝落的话,深邃的墨瞳掩住了翻涌的情绪。   脑子里的零零碎碎的线索缠绕着宋枝落,直到回到宋府。   “小姐,你回来了,刚才云城衙门送来一封信,说务必要亲自送到您手上。”一进门,烟儿就拿着一封信走到她面前。   宋枝落接过信,没有急着看,随手扔到书桌上,脱下身上沉重的裘衣后,才安然坐到书桌前。   信纸上的内容不多,却让宋枝落原本脸上的笑靥凝固。   看完信,宋枝落捻了捻眉心,对烟儿说道:“你去收拾一下东西,过两天我们去一趟云城。”   烟儿明显一愣,“去云城?”   宋枝落点点头,也没有隐瞒,将信递给烟儿,“信是云城送来的,那边有一起命案需要我过去看一下,毕竟这次是我们爽约提前回来的。”   这些年,她和云城县衙有着约法三章,譬如她以陆祈的身份在云城当仵作的任职期限为秋冬两季,等到来年二月底,她就不再出活。   这一次,因为与简家的婚约,她被宋聘提前接回了长安城,误了云城的事情。   于情于理,她都要走这一趟。   烟儿收拾东西去了,而宋枝落则起身去了书房。   书架上厚厚的一沓文案全是云城近年来轰动一时的大案,在每一本文案的落款处,是陆祈的签字,而非宋枝落。   两天后。   宋枝落以回云城抓药为由,得到宋聘的默许,从后院出发前去云城。   马车驶进云城城门的时候,天飘起了蒙蒙细雨。   雨不大,却密得很。   宋枝落无奈,只好先找一家客栈住下。   临下车前,宋枝落从包袱里拿出面纱,将清秀的脸尽数遮住。   毕竟没有换男装,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刚将行李放好,就听见客栈里一阵骚乱。   从门外涌进十几人,风风火火,五六个人抬着一口笨重的棺材,直接破门而入。   “快快快,赶紧抬进去,可千万别将夫人的遗体打湿了。”   一个男人一边撑着雨伞顶在自家男主人的头上,一边招呼着那些小厮将棺材往客栈内抬。   一旁的掌柜眼见这形势,棺材都抬进他赚钱的地方了,哪里还沉得住气,上前拦住那个男人,“客官,小店地儿小,怕是容不下贵夫人的遗体,要不客官还是去别家店?”   为首的男人一听这话,冷哼一声,“掌柜的意思是不允许我们住店?”   掌柜一愣,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掌柜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下一秒,男人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直接晃到掌柜的眼前,“今晚住店的费用你明天一早去赵府取。”   从宋枝落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腰牌上的字:云城赵员外。   云城赵员外的名号宋枝落是听说过的,生意做的很大,可以说是财大气粗。   显然掌柜也看清楚了,方才的气焰全部熄灭,哈着腰请人上楼。   一行人抬着棺材磕磕绊绊地上楼,刚走两级楼梯,不料副棺材被楼梯扶手勾住,脱了绳,“砰”一声,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棺材是倾斜着倒下去的,棺材盖也被翻开,里面的一具尸体当下就滚了出来,还伴随着好些陪葬品。   金银珠宝、金钵首饰,甚至,还有一些成摞的银子。   怪不得会重到脱了绳,这陪葬品,也是够奢华的,想必将来大葬时,墓地也绝不会小气。   就在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了一跳时,宋枝落看到那具尸体滚出来时,惊诧了一句,“是个孕妇?”   她的目光,也紧紧的盯在那个孕妇的肚子上,眉心不由地皱了起来。   “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还不赶紧将夫人的遗体抬进去,一帮没用的东西。”   赵员外的随从,用脚朝那些小厮的屁股后狂踢了几脚,那些小厮刚忙将尸体重新抬进棺材里,盖上棺盖。   “等一下。”   在近乎寂静的客栈里,宋枝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赵员外闻言,一挥手,所有人停下了动作。   看向宋枝落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探究,沉声问道:“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宋枝落走到赵员外前,唇在淡蓝色的面纱下轻启:“敢问员外,这可是令夫人?”   “是。”   “令夫人是何时去世的?”   “今日早晨。”   “员外,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看看令夫人的遗体?”   话一出,赵员外尚且温和的脸色陡然变冷,语气隐隐有了一丝不耐烦,“姑娘为何要看我夫人的遗体?”   宋枝落唇角微翘,不答反问:“令夫人怀孕也有八个月了吧?”   “是。”   “赵员外,我想,你的孩子还活着。”   此话一说,让大家都猛然一嗔,连赵员外也是一惊,“这……怎么可能?我孩子还活着?这……”   “胎儿是通过胎盘从母体内摄取营养的,再通过脐带进行血液和营养的转换,虽然令夫人已经去世,但胎儿并不会立刻死亡。”   可转念,赵员外又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果然,猜忌永远是人的通病。   宋枝落没有解释什么,冲赵员外淡淡一笑,“孩子再在腹中一刻,存活就越难,赵员外,还请你自己做主。你若信得过我,我可将你夫人腹中的胎儿安全取出来。”   赵员外双手搓着,犹豫了一会,虽有怀疑,但还是一咬牙。“好,只要我孩子还活着,什么都行。”转头,吩咐自己人:“你们,将棺材打开,把夫人抬出来。”   “是。”三五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尸体放在了棺材盖上。   这一番折腾,引来了客栈内所有人的注意,全都聚上前,看热闹。   彼时,宋枝落已经打开了自己的檀木盒,在里头,挑了一把宽扁形的小刀,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根大头针和一根线,仔细地穿起线来。   准备好工具以后,宋枝落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道:“你们都背过身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所有人也很听话,避开了目光,背对着棺材,围成了一个圈。只有赵员外立在棺材旁,紧张地盯着自己已死的夫人。   宋枝落将妇人的衣物撩了上去,肚子隆起的形状并不是圆润的,反而有些凹凸不平。   见此,宋枝落眉梢拧紧,她一只手按在了隆起的肚皮上,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宽扁小刀,四十五度的倾斜方向,找准位置,往下一压,刀尖点点深陷到了皮肉内,手腕稍稍用力,捏着刀柄,横向滑动,将那原本完好无损的肚皮,生生的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液缓缓溢出,有些粘稠,立马就沾湿了她那双素白的十指。   等到口子开的已经差不多了,一双修长的双手伸进了肚子来,动作的幅度很轻,确定了自己手已经准确的碰到了里面小巧的婴儿,这才缓缓用力,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从满是稠血的肚子里抱了出来。 第10章 十 无名尸   看到那染着血的小小身子,在自己的手里安静地躺着,宋枝落不由心一紧,更加小心翼翼了。   赵员外满含眼泪地看着那不足十六寸的身子,双唇颤颤:“孩子,我……我的孩子?”   宋枝落不语,将脐带用刀割开,她捏着婴儿双脚,倒立朝下,轻轻的拍打着婴儿的屁股。   一下两下……   “哇……”孩子的气息很弱,哭声也有些无力,但至少,这孩子是活了。   大伙听到哭声,都转头来看,就看着宋枝落将孩子拎在手里,赵员外赶紧扯来一块干布,将孩子抱进了怀中,饶是铮铮男子汉,也落了泪。   赵员外身旁的随从大喜了一声:“是个男婴,老爷,是个公子啊,夫人生了个公子。”   “是,是我的儿子,我有儿子,我有儿子了。”   别人都忙着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同时,宋枝落却忙得不得了。   她沾满血的双手正将缠在手指上的线绕下来,开始给尸体破开的肚皮缝合。一针一线,穿撮交叉,像个刺绣的师傅一样。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手上的动作才结束。破开的肚子,缝合在了一起,只看出一条狭小的痕迹,并没有损坏遗体。   她扭了扭泛酸的脖子,朝那几个小厮吩咐道:“赶紧将你们夫人的遗体抬进棺材里吧,免得遗体暴露在空气里时间太长,腐烂得会更快。”   “是。”   待到尸体重新抬回棺材中,盖上棺材盖,一切才终成定数。   赵员外抱着得来不易的儿子,十分感激地看向宋枝落,“姑娘,若不是你,我孩儿恐怕也保不住的,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孩儿的恩人啊。”   “赵员外,你别这样说,所谓一行一善,也是一个功德,再说,应该是令夫人在天有灵,保佑这个孩子平安无事。”宋枝落莞尔道。   “不管怎么说,你就是我赵某的恩人。”说着,将怀中的孩子递给随从,解下腰间腰牌,朝宋枝落递了过去。   “此次,我无以回报,这牌子,姑娘收好,倘若有一日,姑娘有难,拿此牌到赵府找我,赵某定当尽力相助。”   宋枝落本想推脱,可还没开口,赵员外就直接将玉牌塞到了宋枝落的手上。   至此,宋枝落也没矫情,索性收下。   外面的天色因为阴云慢慢变暗,宋枝落颌首向赵员外示意,就转身回房间了。   雨下了一夜,一直天亮才有了停的迹象。   到衙门的时候,宋枝落却被告知县太爷带着人出现场去了。   城南许家村。   案发地门外早有捕快把守,为首的捕快看到宋枝落,迎到面前,“先生,你可算来了。”   宋枝落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问道:“薛逸,刘大人在里面?”   薛逸点点头,领着宋枝落进去了。   “刘大人,我来了。”宋枝落站在刘大人身后,出声道。   刘元平转过身,看见一身黑色素衣的宋枝落,明显松了一口气,搓着手走上前,“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可这案子实在棘手,四天了,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宋枝落瞥了一眼现场的状况,虽然已经进行了一定的清扫,但鼻翼间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依然没有散去。   “说说情况。”   刘元平侧身,指着不远处用面粉围起来的人形,叹了口气说道:“一共死了五个人,目前来看是一家人,进门的是这家户主许周,应该是第一个被害的,然后在里屋先后发现了他的妻子,一儿一女,都是身中数刀失血而死。而且,照现场情况来看,案发时,应该是许周一家在准备晚饭。”   话说到这,宋枝落蹙眉问道,“还有一具尸体呢?”   “另外一具尸体经过初步检验,应该为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身份不明。”   “无名尸?”宋枝落绕过刘元平,走到院子中央,在尸体留痕处蹲下身。   “目前来说是的,四天排查下来,周围的百姓都说案发当晚没有什么异样。”   “尸体在哪?”   “老地方。”   宋枝落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院子,然后对刘元平说:“去义庄吧,有些事情只有尸体才能告诉我们。”   刘元平点点头,“嗯,尸体从案发就运到了义庄,没碰上这坏天气,也许会有线索。”   末了,转身对一众捕快吩咐道:“看好这里,闲杂人等不准进入。”   要知道,这可是一场小型的灭门案了,毕竟硬生生少了五条人命。   从许家村到义庄不算远,加上渐渐雨止的天,宋枝落撑着伞,走到了义庄。   云城义庄是上个年间就建起来的,到如今已有些年头了,但在风雨飘摇中也没倒下,而守义庄的明叔也已经花甲之年,常年一件褪色的麻布衣,粗茶淡饭,与义庄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过日子。   推门进去,明叔正好拿着一大把香出来,先是一惊,然后缓缓说道:“是许家村的五人吧?里头左转的五副棺材。”   宋枝落点点头,径直走进去。   拐进义庄里屋,跟在宋枝落身后的薛逸突然惊呼出声,“这怎么回事?”   而后,刘元平也跟着一惊,略过靠近的一具女尸,靠里的男尸裸露在外的皮肤已近猩红色,而两侧的脸颊上是诡异的黑色,那样子,说不出的骇人。   宋枝落脚步一顿,没有往前走,问道,“和第一天有比,有变化?”   不像问句,倒像是肯定句。   平稳的语调下,暗藏深晦。   薛逸强忍住翻涌而上的恶心,回答道,“前天初步验尸的时候,还是正常的,而且仵作只验出致命的刀伤,根本没有这般模样。”   “这是许周的尸体?”   “是。”   宋枝落听后,不再应答,兀自从不远处的案台上取来一包东西,展开在尸体旁,娴熟地抽出一把小刀。   宋枝落先用刀挑开许周身上仅有的一件素制寿衣,尚且壮实的身躯上刀口不多,却道道逼命,刀伤所致的伤口外翻,却让宋枝落的目光聚焦。   “确是心脏这一刀,一刀致命,而刀口处,疑有肉沫留下。”   “肉沫?”这下,换成刘元平不淡定了。   “是的。”宋枝落用手指在伤口外翻处轻轻一捻,一些细碎的肉沫清晰可见,心下一沉,话出口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凶手可能是屠夫。”   此话一出,众人皆吸一口凉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天天杀猪的屠夫,怕是杀起人来,也不会眨眼。   继而,宋枝落细嫩的手握着这把刀,生生从许周的脾部至腹部又划开了一条口子,下一秒,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暴露在空气中。   饶是见过无数血淋淋尸体的刘元平,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蜷曲盘绕的大肠通通发黑,肝脏全部像注水一般,膨胀得可怕。   “许周的死绝不简单。”就在众人纷纷扭过头后,宋枝落笃定出声。   好半晌,刘元平才恢复脸色,问道:“是中毒吗?”   静默了两秒,“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又将这起案子推入另一个深渊。   刘元平无奈叹息,这作的什么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将尸体重新缝好,然后宋枝落绕过许周的棺材,在那具无名尸前停住了步子。   刘元平围上来,说道:“这具尸体是在许周家柴房里发现的,应该案发时在柴房里吃饭。”   宋枝落点点头,“拿一个瓷碗来。”   薛逸麻利地向明叔要了一只白底瓷碗,递给宋枝落,疑惑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宋枝落没有理他,垂头在那具无名尸的手腕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两指一按,一滴血顺着刀刃滴落在瓷碗里。   然后,宋枝落又走到许周的尸体前,也取了一滴血。   白瓷,鲜血,两个颜色碰撞在一起,更是挠的在场人不知所云。   不多时,宋枝落看着碗里孓立的两滴血,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这具尸体和许周没有直接关系。”   刘元平一听,脸上的皱纹都快要连在一起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具无名尸能出现在许周家的柴房中,并能安然吃饭,不是许周的亲人便是朋友,而我取两人的血,能融在一起,就是亲人,像这样不融,就说明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一席话完,薛逸才似懂地点点头,“所以,此人是许周的朋友?”   宋枝落不置可否,“如果许周邀请一个敌人吃饭,那我无话可说。”   薛逸这次悻悻闭了嘴。   宋枝落瞥了一眼脸色煞白的薛逸,淡淡地说:“把棺盖都盖上吧。”   走出义庄,外面的天已经暗了,可连绵的小雨却有愈演愈烈的样子,宋枝落转过头,对一旁愁眉苦脸的刘元平说:“刘大人,我和你一起回衙门。”   刘元平一愣,“天晚了,你还去干什么?有事明早再说吧。”   “我们等的了明天,凶手可不一定,你不怕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宋枝落云淡风轻的声音却堪堪让刘元平的脸沉了又沉。   可宋枝落清楚,这个案子是针对许周一个人的,就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也是陪葬罢了。   这些话,她不说而已。   到达衙门时,雨却出奇地停了,几日未见的月亮也露出了云端,宋枝落抬头看着月亮,一时说不出的滋味。 第11章 十一 水落石出   直到刘元平催促,宋枝落才跟着进了衙门。   宋枝落在院子里洗好了手,才不急不慢地进了正堂。   在椅子上坐下,宋枝落抿了一口茶,才启齿:“刘大人,可知许周的资料?”   刘元平坐在官帽椅上,从桌案上拿过一沓纸,一字一句地告诉宋枝落。   “许周是个读书人,三年前在郧县做过一年官,后辞官回到云城,这两年去了季家做门客,家里还算富裕。”   刘元平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宋枝落打断:“去查查他平时走动的人吧,当务之急知道无名尸的身份。”   刘元平应了一声,然后就看着宋枝落从椅子上起身,走出了衙门。   来一趟,就是听这些?   刘元平无奈摇摇头,完全摸不清宋枝落的套路,可事实证明,这些年,他的这个御用仵作,当真破了无数冤案,而这结果就是,他也在县太爷这个位置上越坐越稳。   宋枝落走出衙门,直奔和衙门一街之隔的宅院,这是她在云城的容身之所,虽不大,却乐得自在。   等她到的时候,烟儿早就把里面全都清扫干净了,虽然只有近半月没住,但多多少少还是积了一层灰。   见到她,烟儿立马迎上前,接过宋枝落的男装挂好,跟在身后问道:“小姐,这次怎么样?”   宋枝落轻捻眉心,说不累是假的,可就算是这样,还是淡淡一笑,“不是棘手的事也体现不出我的价值。”   烟儿摸摸鼻子,无话反驳。   第二天挨到下午,宋枝落才动身去衙门。   之前被宋枝落唬了一道的刘元平办事效率明显提高不少,就在宋枝落刚在桌前坐下的一刻,一旁的薛逸就将调查得到的资料双手奉上。   宋枝落挑眉,顺手接过了文案。   “据我们调查,许周这人平时仗着自己的那一点学识,到处夸夸其谈,满嘴胡诌,所以和许周走动的人不多,关系好一点也就是那些个同为季家门客的人,而这些人中只有这个姜锐,事发至今没有回家。”薛逸指着纸上的人,一脸骄傲地对宋枝落说道。   宋枝落埋头又看了一遍资料,才合上文案,向后一仰,双手抱怀,吩咐道:“那去证实一下无名尸是不是姜锐,然后去查一下季家这一周内的活动,仔细查。”   薛逸虽不解宋枝落的用意,但还是乖乖领命,带着一众捕快干活去了。   薛逸离开后,宋枝落向刘元平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在桌前坐下,提笔开始拟案。   纸上的字清秀隽永,一如她的女扮男装,没有那份铮铮铁汉的硬气,但也不缺如玉书生的温文尔雅,即便刘元平对她的身份并无他疑,可薛逸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先生,怎么生得比女子还精致?”   宋枝落无奈,只能保持缄默,付之一笑。   约莫够了一盏茶的功夫,文案已经拟好,平铺在桌上,宋枝落招手叫来刘元平,指着纸上罗列开来的条条框框,说道:“这是案发至今,所有的疑点。”   刘元平接过宋枝落手里的纸,逐条看过去,看向宋枝落的目光更是增添一份佩服,看似文弱书生不成气候,可自古能人隐于市,不简单。   “就许周的尸体来看,凶手不只一个。”等到刘元平细细看完,宋枝落淡漠地出声。   “何以见得?”刘元平肃声,原本昏沉的脑子也愈发清明起来。   宋枝落心里琢磨了一下,不急不缓地反问道:“许周是被下毒了,对吧?”   “是啊。”刘元平讷讷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那是什么毒?”   “……”刘元平一脸怨念地看着宋枝落,急得快要跺脚。   宋枝落不再逗刘元平,正了正脸色,说道:“凶手下的这种毒,叫甙毒,来自于西域,服用以后,不会即刻死亡,而是依据各人体质,在服毒后四到七天内,毒发身亡。”   刘元平惊愕地听着宋枝落的话,万没想到,这大千世界还有这种毒,良久,才讪讪问道:“此话可无误?”   宋枝落斜睨了一眼刘元平,耸耸肩,“话一出口,概不负责。”   刘元平满脸阴沉,默默地认命,他虽然有时候跟不上宋枝落的逻辑,但毕竟相处这么久,她的脾气还是摸得清的,在分析案情的时候,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专注。   宋枝落顿了几秒,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想要许周死,下这种毒足以致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杀了他一家呢?”   刘元平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许周是先中毒,还是先被杀?”   “先中毒。”   末了,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直到宋枝落从椅子上站起身,说道,“刘大人,我想再去一趟许周家。”   刘元平执笔的手一顿,继而点头应允,“可以,到时候本官给你加银两。”   宋枝落淡漠地看了一眼刘元平,出去了。   许家村因为这起命案,扰的人心惶惶,即便事发过了这些天,许周家周围还是三三五五地站着围观的人。   宋枝落挤过人群,看守的捕快看到她,微微颌首,侧身让她走进去。   上次来的时候匆忙,她没有仔细看过现场,虽然她只是一名仵作,但却兼职着查案的工作。   拿着双倍酬劳,何乐而不为?   走进屋子里,宋枝落才发现,许周家其实是挺阔敞的,桌椅倒像是近期买的新货,看来日子过得挺滋润。   当视线触及窗边几案上的陶瓷瓦罐,心下隐隐有一丝诡谲。   一尘不染的陶瓷瓦罐排列得整整齐齐,不像一般人家的观赏品,看着更像是碑前的祭品。   宋枝落脚步一转,走向几案,轻轻拿起最右侧的一支钴蓝柳叶瓶,掂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下一瞬,宋枝落眼底一紧,在柳叶瓶颈口处有一片与蓝色格格不入的淡粉色,那种色泽,不像是制作之初特意染的颜色,反而倒像遇水褪的色。   而当看到柳叶瓶底,宋枝落眉心一松,低低地舒了一口气。   她应该感谢这场雨吧,常言道:“水落石出。”   又在许周家转了一圈,宋枝落才转身离开。   回到衙门,正巧撞上匆匆回来的薛逸,不等到他喘口气,宋枝落敛着神色问道:“查到什么了?”   薛逸端过桌上的茶杯猛喝一口水,才答道:“这季家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手就是阔绰。”   “说重点。”宋枝落脸色一冷,白了他一眼。   薛逸讪笑一声,接着说,“就在案发前两天,是季老爷的五十六寿辰,但没有风光大办,只是请了交好的叶家,吴家和各个门客吃了顿饭,还有就是请了城南戏班子上门唱了出戏。”   宋枝落听完,安静了半晌,“就这些?”   薛逸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因为城南戏班子逢年过节都会去季家表演,据说许周和戏班子里的花旦素末姑娘走的很近。”   宋枝落挑眉,“谁说的?”   “季家的下人们都这么说的。”   “原话。”   薛逸学着那些下人小心翼翼的模样,说:“我们这个院里,谁不知道许公子和素末姑娘看对眼,好几次在素末姑娘登台前还看到许公子和她搂搂抱抱。”   听完这些,宋枝落再次陷入沉默,然后,她站起身,对刘元平说道:“刘大人,麻烦你去姜锐家查一下。”   刘元平一向对宋枝落的判断没有异议,于是点点头。   “那我呢?”薛逸问。   “我去一趟城南戏庄,你看着办。”   薛逸顿了两秒,小跑着跟上了宋枝落。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往城南戏庄方向去。   城南戏庄,在云城是有名的戏班子,据坊间说,还进宫给皇上和一些皇亲国戚唱过戏,不是一般人家随随便便就能请得到的。   戏庄建在云城最南端,估计也是图个清净,这会去,大门紧闭,只看得见门前正匾上的四个大字。   宋枝落上前,敲了敲门,没多久,一个年轻小伙就开了门,只不过开了半扇门,凑出脑袋,看向两人,“你们找谁?”   薛逸提着刀的手刚想抬起,被宋枝落摁住,然后宋枝落摇头,对小伙说:“我们找素末姑娘。”   小伙一听,摇了摇头,抱歉地说:“素末姑娘今日没来。”   “那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小伙警惕地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宋枝落难得好着脾气地回答道:“我们是素末姑娘的远方亲戚,来云城投奔她。”   小伙打量了一番,还是松了口,“素末姑娘就住在离这不远的苠弄里,她应该在家。”   谢过小伙以后,宋枝落转身往苠弄走去,身后的薛逸拽住她,不解道:“先生,为何要撒谎?”   宋枝落淡淡瞥了一眼薛逸,“不要打草惊蛇,因为凶手有两个。”   这话,宋枝落只对刘元平说过,薛逸不知道很正常。   果然,薛逸一听,也是一愣,好半天才消化这句话,也没再多话,亦步亦趋跟在宋枝落身后。   到了苠弄,宋枝落打听了几户人家后,很顺利地找到了素末的家。   站在门前,宋枝落却突然心里没了底,一切好像没有来之前那么笃定了。   却又找不到原因。   直到薛逸在一旁催促,宋枝落才回过神,刚想伸手敲门,那门就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宋枝落的手堪堪地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找谁?”声音淡凉如水。 第12章 十二 情郎   宋枝落收回手,迎上素末的目光,不卑不亢:“打扰您了,我与兄长本是来苠弄探亲的,但谁知亲人都已经搬走,一时之间,没有落脚之地,想借舍下小坐一会,讨碗水喝。”   眼前的女子确是生的动人心魄,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面容不施粉黛,散出淡淡光芒,秋眸却有着一丝无力的荒败。   恍若黑暗中丢失了呼吸的苍白蝴蝶。   素末愣了两秒,点点头,侧身将半掩的门打开。   “进来吧。”素末转身进去。   宋枝落和薛逸互看了一眼,跟着进了屋。   屋内,虽然昏暗窄小,不过很干净。   素末端了两碗水过来,说:“两位公子慢慢喝,不够,我再给你们添置一些。”   “谢谢。”薛逸客气过后,端着那个瓷碗,将那碗水一口气给闷完了。   宋枝落无语,只好扭过头,看向素末,试探地问道:“姑娘一个人住吗?”   “是,只有我一个人。”   “不知该唤姑娘什么?”   话音刚落,素末倏地抬起双眸,朝宋枝落看了一眼,又匆匆避开她的目光,“叫我素末就好了。”   宋枝落冲薛逸微微颌首,薛逸接着和素末唠起家常。   趁着这会时间,宋枝落抬头细细打量起素末的家,桌椅板凳放置规整,周围也都是些女孩子所用的家具物品,倒是让人觉得温馨。   可当目光停留在桌上的绣绷时,心里原先还飘忽不定的答案有了归处。   但面上不动声色,接过话茬,笑眯眯地问道:“素末姑娘也喜欢刺绣呢,我娘也是当地的巧手。”   说着,自然而然将目光靠上桌上的刺绣,可素末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地说道:“不算喜欢,只是打发时间罢了。”说着起身要去拿刺绣,宋枝落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跟在她身后,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刺绣上的图案,不由称赞道:“素末姑娘绣的真好看。”   “谢……谢谢。”   宋枝落装作无意,趁着素末转身之际,伸脚绊了她一下,素末的身体直直地往前扑去,幸好身后的薛逸快速将她扶住。待素末站稳后,薛逸松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问道:“姑娘没事吧?”   素末攥着手心里的刺绣,虚惊一场,抬眼看了一眼薛逸。   “多谢公子。”   彼时,宋枝落走过来,一脸歉意地对素末说道:“姑娘没事就好,打搅姑娘了,我们先走了。”   素末咬着泛白的嘴唇,点点头,给两人让开一条路,“两位公子,慢走。”   宋枝落招呼一声薛逸,从素末家离开。   走在回衙门的路上,薛逸少有的沉默寡言,宋枝落倒也乐的清净,就这样一路无话走到衙门口。   宋枝落没有急着进去,只是看了一眼薛逸,说道:“你先进去吧,告诉刘大人,准备明晚抓人。”   薛逸应下,宋枝落往反方向走去。   第二天晚上。   在得知城南戏班子今晚应赵府之邀,在赵府唱戏的时候,宋枝落有一刻是相信缘分的,不可言喻。   宋枝落、刘元平还有薛逸三个人本不可能进赵府,可当宋枝落将手中的玉牌递给门口的小厮时,小厮脸色一变,呴着腰请三人入内,刘元平一脸困惑:“你哪来的通行证?”   宋枝落淡淡一笑,“说来话长。”   赵府今天设宴也是为了他那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前面一周因为婴儿是早产,情况不稳定,调理了一周后,如今已经是正常的孩子了,赵员外特此设宴祝贺一番。   虽然不忍在这样的情况下扰了他的兴致,可冥冥之中这又成了抓人的最好时机,权衡再三,宋枝落还是来了。   宴会早在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大院子里几乎座无虚席,宋枝落挑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等候着宴会开始。   当一身红袍蝶衣的花旦上台时,宋枝落搁下了手中的茶杯,静静等候。   一曲终了,掌声消散之际,宋枝落站起身,朝薛逸递了一个眼神,在众人交杯时离开坐席。   一路弯弯绕绕,宋枝落终于在赵府后院找到了正在换戏服的素末。   “素末小姐,请留步。”宋枝落清浅的声音在素末背后响起。   素末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宋枝落和薛逸,一脸惊诧,“是你们?”   宋枝落莞尔一笑,没有否认,“素末小姐,不如听个故事再走?”   素末想走,被薛逸堵住了去路。   “三年前,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自己支身来到云城,凭着自幼习学戏曲的本事,在城南戏庄里分得一个小角色。可她不满足于现状,日夜苦练,一步一步,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子,变成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的花旦。”   说话的同时,宋枝落不急不缓地走近素末,化过妆的素末已经明艳动人,但眼睛里依然掩不住的憔悴。   “一年前,在第一次受邀去季家表演的时候,那个女孩不会想到,她的噩梦也开始了。季家有个门客叫许周,虽有家室,却依然沾花惹草,对这个倾城的女孩有了征服的欲望,奈何女孩涉世不深,被他的甜言蜜语蒙了理智,一头扎进情网,可就在发现自己被骗的那一天,一直以绅士自诩的许周却狠狠将她玷污,直接导致了她怀孕。心灰意冷后,女孩一度想要自杀,却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自己的红颜知己,一个能够不计前嫌的男子,女孩想逃,却一次又一次被许周找到,然后就是一次次昏天黑地的虐待,最后,她失去了孩子,而自己,也奄奄一息的差点死掉。”   素末惨白了脸,禁不住的颤栗。   “素末姑娘,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素末那双被发丝遮去的眼神恐慌万分,死死咬着唇,不愿吱声。   宋枝落语调一提,继续说:“终于有一天,女孩受不了,她借机跟随许周回家,在许周的汤水里下了毒,毒死了这个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禽兽。”   最后一个字落地,后院寂静。   “不是我,不是我……”素末出了声,声音发颤,拼命摇头。   “你不用急于否认。”宋枝落渐渐朝她逼近,手往素末宽大的戏袖中一扯,一条手帕便稳稳当当的捏在了她的手指尖上。   一条绣着两朵荆茯花的手帕。   “还给我。”下一刻,素云猛然抬头,露出一脸狰狞之像,伸手欲夺回手帕,但宋枝落快她一步,侧身避开,让她扑了一个空。   “原来西域的女子,骨子里都藏着烈性。”   素末顿时一怔。   但怔愣过后,素末依然倔强地站在原地,否认道:“我不是。”   宋枝落淡淡一笑,没有再逼她,退后一步,“这手帕上绣的花,我想素末姑娘不可能不认识,这是西域才有的荆茯花,成双成对,寓意着爱情。”   “这……”   “你答不上来,我帮你答。”宋枝落转过头侧身对着众人,不急不缓地勾唇道:“因为你是西域人,知晓甙毒能延期毒发,这样你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据,”说着,宋枝落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而你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你的情郎义无反顾地要为你报仇,杀死了许周一家还有另一个门客姜锐,这么做全盘打乱了你的计划。”   素末双眼泛红,却仍然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去过许周家,一切都是你编的。”   宋枝落无奈地笑了,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宋枝落举起手帕,在手帕右下角赫然有一块粉色的印迹,“可惜了这块洁白的手帕染了颜色。素末姑娘,你可知道,陶瓷上的钴蓝遇水是会变颜色的。”   “而巧的是,在许周家几案上有一支钴蓝柳叶瓶,上面也有粉色痕迹,在一排一尘不染的陶瓷中,有瑕疵的怕是会格格不入吧。你的手帕不小心蹭上柳叶瓶,刮落下斑驳的瓷壁,再因为雨天,不可避免地沾上水,就染了粉色。”   “如果这些证据还不足以让你认罪,那不妨让捕快去你家里搜一搜,杀害许周后剩余下来的甙毒,你应该还没扔吧?”   “不用了,我认。”   素末垂下手,声音轻的有些渺远。   原先光鲜亮丽的衣服也在这一刻黯淡下去,她沧桑的眉目抬起,发白的唇勾勒出了一抹笑,看了一眼宋枝落:“是,全都是我做的。”   宋枝落蹲下身,站在半跪的素末身前,嘴贴近素末的耳畔,问:“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将你的情郎供出来吗?”   素末原本坦然的目光突然紧张起来。   “他帮你杀人,却不是还要你背锅,这种人不要也罢。”说话间,宋枝落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语调陡然升高,“不如,我帮你把他找出来。”宋枝落手里的匕首高高扬起,朝着素末的心脏狠刺而去。   就在不过一根指头的距离,后院屋顶上突然翻下一个人影,将宋枝落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那人又推出一掌,朝着宋枝落的胸口击去。   眼看掌风在即,一瞬间的功夫,宋枝落的腰肢突然被人用力一揽,身体一旋,躲过了迎面而来的袭击,薛逸一手护住宋枝落,一脚踹在那人的胸口。 第13章 十三 刺杀   后院里,一片混乱。   “凌枫。”   素末近乎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伏在地上,爬到那个男人身边,看到男人嘴边的鲜血,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男人胸口一阵剧痛,但是看到素末时,却温柔一笑,伸手摸着她的脸。   “末儿,我没事,你别担心。”   “凌枫,是我连累了你。”   “看来,你就是素末的情郎,杀害了许周一家四口,还有姜锐。”宋枝落站在台阶上,低头看向抱在一起的苦命鸳鸯。   事已至此,凌枫没有一点否认的意思,狼狈的脸上写满了恨意,“是许周那个畜生,他该死。”   宋枝落淡淡地看了一眼两人,抬手吹了个口哨,在赵府后院外守着的十几名衙役鱼贯而入,将两人双手套上了脚链。   衙役们压着人要离开,素末走到宋枝落面前时停了下来,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怀过孕?”   宋枝落淡然一笑:“昨天我故意绊了你一脚,注意到你的盆骨,怀过孕而流产的人,盆骨明显内缩。”   素末垂下眼睑,“陆先生,你很聪明,但是我不后悔,那天晚上,当我亲眼看着许周喝下有毒的酒,我知道我解脱了,再也不用受折磨了,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这样的结局让宋枝落心里有些堵,一种说不清的情愫缠绕着她的心。   她将攥在手里的手帕递还给素末。   “物归原主。”   “谢谢。”   素末走了。   宋枝落回到酒席时,外面仍旧是欢声笑语,赵府的酒宴还在进行着,没有人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   走出赵府,宋枝落有些恍惚。   在美好的年纪遇到这样一份爱,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孰是孰非,现在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回到衙门和刘元平交代了这个案子的后续细节后,宋枝落就回家收拾行李了,案子结了,就没有留她的用地了。   何况,长安还有好多魑魅魍魉等着她。   于是,第二天天一亮,宋枝落就坐着马车赶回长安。   马车驶到柳县小道上,却被告知了前面在修葺石桥,宋枝落眉心一跳,吩咐车夫调转方向。   柳县是长安隔壁的一个小县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小路能穿城到达长安城。   宋枝落捻了眉心,抿抿嘴,心中泛起蹊跷。   柳县素来贫穷落后,加上去年的一场大洪涝,几乎要变成一座空城,青年壮丁全出去干活了,哪来的钱和人力修葺石桥?   就在这时候,马车突然一阵动荡,听见马儿嚎叫了一声,前蹄都高高扬了起来。   宋枝落的身子猛的向前一顷,幸好烟儿拉住她。   下一秒,一把长剑直直地刺开车窗,直逼她的眼前。   烟儿一惊,抬脚挑开那把剑,掀起帘子,翻身跃出马车。   宋枝落看着被弃在地上的剑,心里掀起诡谲。   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另一阵车声由远及近,然后停下。   一切才渐渐安静。   受惊的马匹前面横躺着七八具尸体,汩汩鲜血早已汇成泊,浸湿了尸体身上的黑衣。   “小姐,你没事吧?”烟儿放下手中的剑,匆匆跑到宋枝落身边。   “我没事。”宋枝落拿出手帕,将烟儿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可却在看到站在烟儿身后的男人时,呆住了。   即便意识到这一场刺杀不是意外,那么简珩的出现,着实成了意外。   有别于前两次见面时的模样,简珩穿着一袭黑色锦袍,长身玉立,剑眉间是杀伐后的戾气。   这画面,颠覆了宋枝落对简珩“谦谦公子”的定义。   见气氛诡异,烟儿附身在宋枝落耳边说道:“小姐,这次多亏了简公子,若非简公子出手相救,我们怕是凶多吉少。”   宋枝落点点头,表示了然。   走到简珩一步之距的地方,宋枝落朱唇轻启,笑意盈盈,“简公子今日的救命之恩,我定当铭记于心。”   简珩的目光轻轻瞥了她一眼,傲娇地没有理会,摆摆手,潇洒地带着人正欲离去。   “可简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身后,是宋枝落轻飘飘的声音。   却让简珩脚步一顿,沉默了三秒后,“刚好路过。”   说完,率领一众人马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   宋枝落盯着简珩离开的方向,笑意不明。   这条路本就偏僻,加上前面又是一座空城,除非逼不得已,没人愿意走这一条路。   显然,那帮黑衣人分明就是冲着她而来的。   思及此,宋枝落低下身子,逐一查看了那帮黑衣人的致命伤,清一色的是颈部大动脉被割断,失血过多而死。   心下暗叹,简珩当真是深藏不露,杀伐果断,哪里还有初见时温润的影子。   平白无故地刚好路过,饶是三岁小孩都觉得蹊跷。   第二天辰时,她们才到宋府。   舟车劳顿后,宋枝落自然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可前脚刚迈进西厢院,后脚一个小丫鬟跑到她身前,毕恭毕敬道:“二小姐,老爷让奴婢通知您今晚酉初,前往清熙楼赴宴。”   宋枝落宽衣解带的动作一滞,流露出稍许惊讶,“赴谁的宴?”   那小丫鬟摇摇头,一脸茫然,“奴婢不知道,老爷只是吩咐奴婢把话带到。”   宋枝落点点头,让她走了。   宋枝落仰躺在床上,揪过手边的被子蒙住了脑袋,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生,梦里浮浮沉沉,像风雨飘摇里的一条小船,不可退,亦不可进。   任凭烟儿给她更衣,上妆,宋枝落安静得有些可怕。   清熙楼在长安城以素食闻名,不仅深受吃斋念佛之人的喜爱,更是百官宴请宾客的不二之选,据说清熙楼的厨子功力好到可以将一盆卤水素鸡烩制出肉的鲜香。   站在灯火通明的清熙楼前,宋枝落不禁思忖起这个神秘的请客人。   清熙楼虽好,价格却贵得出奇,放在平常人家简简单单一盆番茄炒蛋,搁在这里,就犹如飞上枝头变凤凰,身价倍增。可即便这样,仍然阻挡不了人们涌进来的脚步。   才刚走进去,就有伙计靠过来,笑眯眯道:“客官,几位?”   “静雅轩。”   那伙计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要知道这静雅轩里坐的可都是大人物啊。   在伙计的指引下,宋枝落跟着上了二楼,在走廊最里边的包间门口停下。   “客官,就是这里。”   宋枝落点点头,推门而入。   包间里原本在攀谈的众人同时转过头,看向她,七张面孔带着不同的神情,这场面,超出了宋枝落的预想。   围坐在大圆桌前的有简家三人,宋聘,季蓉。   宋枝落扫视了一圈,脸上绷着的表情慢慢懒散,玩味地向心怀鬼胎的众人摆摆手,“抱歉各位,我来晚了。”   简家的出现,不在她揣测的范围之中,因为她万万没想到,堂堂都御史竟然这么沉不住气,如若她前几天没有去云城,恐怕简徽早就登门了。   看来,这世上没有哪只偷了腥的猫,能全身而退的。   如果真让她感到意外,又或者是刺激的,莫过于宋雨若和吴致远的出现。   两人挨着季蓉而坐,不交谈,只是盯着眼前的一桌子菜发愣。   宋聘虽有不悦,但还是冲她招招手,“落儿啊,来,坐爹身边。”   她看着宋聘这副尽力装作好父亲的模样,就笃定简家还没反口。   走到简珩身边时,宋枝落下意识一顿,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宋聘身边坐下后,宋聘凑过来,在她耳边说道:“这次是简家请客,说是要商讨婚宴一事,毕竟是你的人生大事,所以我就把若儿也叫过来了,帮你参谋参谋,到时候你可收敛点,别惹出什么事端。”   前半句话在她听来倒是挺感动,可这最后两句在宋枝落耳里却像是天大的笑话。   她收敛?   一天到晚嚣张跋扈的是宋雨若,而不是她。   宋枝落偏过头,根本不想理会。   看着眼前令人惊艳的菜色,宋枝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了,仔细算来,从云城赶路回来,她就没有吃过东西。   这会儿,胃开始抗议了。   因为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宋枝落反而吃的格外愉悦,饶有兴致地开始细细品味。   反观,除了宋枝落,似乎在场的每个人眉眼间都笼着深深浅浅的阴云。   看着简徽放下手中的筷子,宋枝落勾唇一笑。   “宋大人,在下久闻大人的令千金知书懂礼,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简徽将面前的酒杯举高,对着宋聘说道。   “简大人过奖,小女能与简家有此婚约,是祖上积德。”宋聘也举高酒杯,满脸堆笑。   两人碰杯后,将酒一饮而尽,嘴角上扬。可这笑,几分真几分假,大家看得明白。   “宋大人应该听闻当今朝中皇帝正在大肆整顿百官之纪,以振大祁之威。”   宋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我等三品官员亦会接受调查。”   宋枝落听了简徽的话,心里升腾起一丝佩服,在简徽嘴里,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第14章 十四 简家败落   皇帝整顿百官之纪不假,可因为贪赃受贿被揭发,简徽已经被停职查办了。而显然,从他嘴里出来的说辞却是,我忠于朝廷,以国事为先,近日忙于政事,故婚宴推迟。   宋聘一听,当场愣住了,“这……”   纵有千万不满,可宋聘转念又一想,推迟不等于取消,只要真能搭上京城都御史,那他们宋家可真就光宗耀祖了。   “简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的态度令在下佩服,儿女们的事自然不急。”   简徽一听,脸上有了笑容,“多谢宋大人成全。”   宋枝落咬唇盯着达成协议的两人,狠狠地嚼了一口嘴里的青菜。   不愧是都御史,简徽自己都快栽进去了,却还没有退婚的意思,看来她必须好好准备一份大礼了。   一顿饭没有波澜,可席散后却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她就知道,宋雨若可不是省油的灯。   在送走简家以后,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宋雨若突然开口,“呵,我还以为人家会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可没想到啊!”   说完,还发出一声怪里怪气的喟叹。   宋枝落眯了眯眼,无所谓地笑道:“姐姐有闲心操心妹妹,不如多想想自己。”说完,细嫩的手抚上宋雨若满是胭脂的脸,视线落到宋雨若平坦的小腹上。   宋枝落的意思,在场的人都明白。宋雨若嫁进吴府三年,可肚子却没有一点动静,外界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了。   在他们面前,宋枝落懒得伪装,对着吴致远妩媚一笑,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姐夫,你可得加油。”   宋枝落本就生得倾城,清丽的小脸上淡淡地挂着一抹笑,眉眼轻挑,风情万种。   吴致远哑着嗓子,答道:“放心吧。”   说完,宋枝落收回手,留给他们一个单薄的背影。   夜深,宋枝落望着窗外夜凉如水,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铺垫了这么久,这颗大棋她要好好用。   和烟儿交代了几句以后,她就直接出门了。   宋府选址在闹市之外,近郊十里的地方,宋枝落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长安郊外。   宋枝落前脚点地,一个纵身,翻上一棵低矮的冬青,晃着脚,百无聊赖。   就在宋枝落靠着树枝困得快要睡着时,不远处走来一个男人。   宋枝落打了个哈欠,翻身下地,从宽袖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来人,声音寡淡,“把这个去送给钱世旋。”   男人接过信,微微欠身,“好。”然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枝落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宋府。   几天后,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简家因简徽仗势受贿,贪赃国库,举家被抄的消息。   宋聘闻讯,一下瘫坐在太师椅上,苍老的脸上颓败不已。   简家被抄,那这桩婚事自然打了水漂。   宋枝落嗤笑地看着宋聘悔不当初的模样,笑得云淡风轻。   没有了平白无故的婚约束缚,宋枝落看了一眼日历,离过年还有二十余天,盘算了一下,决定再去一趟云城,把事情交接完毕,过完年就不打算去云城了。   刘元平看到站在自己桌前的宋枝落,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陆先生,怎么又来了?”   宋枝落耸耸肩,“云城暖和。”   刘元平一噎,只能瞪了她一眼。   “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刘元平放下手中的事,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到过年前,我会留在云城,把事情交接一下,然后过完年,我就不来了,来年再过来。”   “是家里有事吗?”   “算是吧。”   刘元平思量了片刻,点点头,“好吧,那你先留下来,过年前不太平,你时刻注意着点。”   “嗯。”   刘元平作为县太爷,对她关照不少,这一点,宋枝落是心怀感恩的。   她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在云城休息了两天,这两天里她去了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去的南轶街,给烟儿买了几样首饰。   就在第三天早晨,宋枝落还在院里浇花,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进来,“陆先生,出命案了。”   当他们赶到时,房屋前已经围了三层群众,一个个都踮着脚尖往里面张望。而屋里,已是哭声一片。   “老纪啊!你怎么能扔下我们母子两个就这么走了呢你醒醒啊……”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伏在床边,哭的眼睛都肿了,却还抱着床上的男人哭个不停。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悲伤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   刘元平一声令下,两个大块头捕快架着那女人往旁边走,宋枝落见状,连忙走上前。看到床上躺着的男人,宋枝落眉头一皱,使唤薛逸和另一名捕快将尸首翻身,背后的尸斑才清晰。   宋枝落两指用力,在尸斑上轻轻按压,只见那尸斑稍有褪色,很快恢复原样。   “根据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十二小时,也就是在昨晚。而死者瞳孔散大,身上没有外伤,初步估计,是中毒身亡。”   “哐当……”那女人手里握着的水杯应声落地,嘴唇颤抖道:“怎么可能?老纪怎么可能中毒?他昨儿个还好好的。”   宋枝落命人将尸体抬到义庄后,才面对着那个女人,“我只说初步估计,一切结论要等到验完尸后才能下定论。”   那女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吭声。   “来人,将母子俩带回衙门,疏散人群,案件没结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刘元平一呵,外面围观的群众也纷纷散了。   阴暗的义庄里,只点亮了两盏烛灯,昏黄的灯光映出宋枝落瘦削的侧影。   薛逸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你来了?”宋枝落连眼都没抬。   一点点剖开尸体,才发现里面五脏早已腐烂发黑,就连涌出来的血水都是暗红色的。   “虽然还没天黑,也不至于弄的这么瘆人吧?”薛逸早已习惯了血淋淋的场面,打趣道。   宋枝落手中缝线的动作一停,开玩笑道:“天黑请闭眼。”   “说说吧,什么情况?”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死者确实是中毒身亡,但不能确定是药物中毒,还是被人下毒。”   薛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刘还没审那对母子吧?”   宋枝落在私下习惯叫刘元平为老刘。   “嗯,暂时押在大牢。”   “去吧,我们一起回去听听。”边说,她一边将手洗干净。   两人回到衙门,天已泛起橙黄。   大堂之中,刘元平高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   三尺法桌前跪着一个妇女和一个男孩。刘元平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报上你们的名字。”   那女人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民女叫倪玉珍,这是我的儿子纪子禹。”   “死者可是你的丈夫?”   “是,是我的相公纪康。”倪玉珍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了。   “说说案发当晚的情况。”   倪玉珍回想了一会,说道:“昨天晚上,子禹吃过饭很早就睡了,我给老纪熬完药,喂他喝完,就去院子里洗衣服了。一直到亥初,才回房休息。明明……明明睡觉前老纪还和我说话来着,怎么就……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宋枝落眉心微挑,敏感地捕捉到倪玉珍话里的重点,“你给他熬的什么药?”   倪玉珍还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已,听到宋枝落的话,抽咽着回答道:“老纪前两日犯了咳嗽,我带他去桥头叶大夫那里开了一方药,治咳嗽的。”   宋枝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倪玉珍面前,“药方可还在?”   “在的,就在我家抽屉里。”   当药方被人从纪家拿来后,宋枝落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药材,都是普通药材,均不足以致命。   “叶大夫有没有特别叮嘱你什么?”   倪玉珍垂头想了想,“叶大夫说,要抓晒干的枇杷叶,煮药前要用二滚后的温水浸泡苦杏仁,然后再将所有的药材放入锅中熬。”   听到这里,宋枝落紧锁的眉稍稍舒展。   “那你全都照做了吗?”   倪玉珍脸一白,“我……”   “所以你昨天没有按照叶大夫所说的做,对吗?”宋枝落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   “昨天我来不及烧水,就用上午烧开的温水泡的苦杏仁。”倪玉珍声音带着颤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苦杏仁里含有苦杏仁甘,此甘遇水会产生毒素,但凡摄入一点,就足以致命。”宋枝落的话无疑在倪玉珍脑子里炸开了锅,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相公。   旁边听审的众人皆是唏嘘不已。   倪玉珍瞪大了双眼,突然爆发出一声长长的恸哭,紧接着应声倒下,没了反应。   宋枝落心里一紧,赶忙上前,手指在她鼻间试探了下。   倪玉珍死了。   宋枝落默默地退到人群后,任由他们将倪玉珍的尸体搬出衙门。   见过无数鲜血的人,却第一次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宋枝落全身敛着冷意,困在自己的情绪里。   宋枝落全身敛着冷意,困在自己的情绪里。 第15章 十五 灭口   “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坐在大堂后的台阶上,薛逸凝望着初升的月亮,话却是对宋枝落说的。   宋枝落并排坐在他身边,心里还是有一丝堵,“倪玉珍不应该死的。”   “就算她今天没有死,那她也会带着自责痛苦地过完后半生。”薛逸偏过头,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可是,我还是感觉很难过。”   说到底,这些年,在云城,她还是被抹平了一点棱角。   腰上一紧,宋枝落整个人被薛逸搂在怀里,男性气息几乎将她笼罩。宋枝落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她现在是一身男装,被人看见,她可以预想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了。   禁锢在她腰侧的大手却越发收紧,薛逸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还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宋枝落一愣,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连忙矢口否认,“我没有瞒你什么啊。”   薛逸低低地笑出声,却很落寞,“看来,我还是一点都不值得你信任。”   那语气,很无力。   宋枝落心一钝,仰头却只能看到薛逸的下巴,闷声道,“你都知道了?”   “是,我全都知道了。”   宋枝落将薛逸的手扳开,然后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垂着眸一字一句道:“薛逸,我没有不信任你。既然你知道,还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在初来云城的那段时间,薛逸像对兄弟一般,对她体贴至微,吃的喝的用的,一样不落,这是姜添月去世后她感受到的唯一一份温暖。   她是真的,很感谢薛逸的陪伴。   薛逸听罢,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有了一丝光亮,郑重其事地说道:“好,你不让我说,我绝不会说。”   宋枝落笑了,在柔和的月光下,绝美的小脸笑得灿烂。   纪家夫妻的下葬,是由衙门一手操办的,看着灵堂里两张画像,宋枝落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失去双亲的纪子禹最终在刘元平的安排下,被一个未生子嗣的大户人家收养了,幸好没有落到流落街头的境地。   接下来的十几天,云城家家户户都陷入筹备过年的祥和氛围中,倒也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只是再回到长安城,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简徽在狱中上吊自尽,而没多久,又传来简夫人也在狱中自杀的噩耗。   宋枝落淡淡一笑,这点苦就受不了了,那留着也无用了。   只是苦了简珩,要一个人承受所有。   一时间,满城风雨,简家一夜之间的败落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的谈资。   宋枝落漫无目的地走在街边,这时候原本热闹的街头,却只剩下行色匆匆的路人,而原本开门迎客的商铺,都闭了门户。   大家都回去过年了。   走到街拐角,宋枝落感觉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而那人却像是全然不知,依然低着头,麻木而颓然地向前走去。   “简珩?”宋枝落盯着那背影,试探地叫了一声。   因为她完全不能将前些日子那个遗世独立的清朗少年,和眼前这个满身沧桑的少年联系起来。   简珩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埋着头向前走。宋枝落犹豫了一瞬,跑上前拽住了他。   他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侧过头,他看见身后站着的宋枝落,眼里升腾起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微微一挣,挣开了她的手,“宋小姐,有事吗?”   宋枝落咬着唇,凤眸收起所有情绪,问道,“简公子,你……还好吗?”   简珩扯出一抹涩笑,“我很好,请宋小姐放心。”   说完,近乎仓皇地离开。   只是他没走几步,宋枝落就听见背后一阵闷哼声,接着是巨大的倒地声。   她心一颤,回头去看,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就这么倒在路中央,毫无生气。   宋枝落走到他身侧,将手贴在他的额头,手心里传来的温度着实令她一惊,再看那突然倒地的少年,唇色苍白,额间碎发沾染了细土,显得狼狈不堪。   宋枝落蹙眉,将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再环住他的腰,勉强把他架起。   因为临近过年,很多客栈都闭门歇业了,宋枝落拖着简珩走了两里路才找到一家亮灯的客栈。   宋枝落要了一间房,将简珩搬到床上后,又匆匆去找了大夫。   “这位公子只是感染了风寒,加上没有按时吃饭,身体很虚弱,待我开几服药,调理一下,便不成大问题。只是,这位公子近日情绪低落,导致气血堆积,长此以往,会酿成大病啊。”大夫边说,边写着药方,话到最后,带了几分惋惜。   宋枝落听着,暗下神色。送走了大夫,宋枝落跑到她经常抓药的药房买药。   回到客栈,宋枝落叫住掌柜,问清楚了厨房位置,就开始煎药。釉色瓦罐在炉火上漾起白色烟雾,模糊了她的轮廓,药味氤氲了整个厨房。   半个时辰后,宋枝落端着一碗中药坐在简珩床头,一勺一勺地喂,娟秀的眉间没有一分一毫的急躁。   橙黄的烛灯下,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伏在床边,三千青丝柔顺地贴在背上,一袭白衣在暗夜里是一种别样的存在。   这是简珩半夜醒来看到的景象。   看着床边女孩紧锁的眉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宋枝落的脸。   宋枝落从小就是个浅睡眠的人,感觉到有人的抚摸,她慢慢睁开眼睛,一抬头,就与简珩四目相对。   “你醒了?”宋枝落问道。   “嗯。”   宋枝落忙起身,摸摸他的额头,直到感觉手心再无热度,才放心地坐下,娇俏的小脸上有过一丝安然的放松。   然后,起身想去给简珩倒点水。   “你……为什么要管我?”简珩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宋枝落蹙眉看向有些泛红的手腕,却也没有挣脱,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喜欢多管闲事。”   说完,迅速转过身,走到桌前倒水。   喝完水,宋枝落本想让他继续休息,简珩却执意要下床走走,她拗不过,只好陪在他身边。   简珩径自推开门,走到客栈的院中,在台阶上坐下。宋枝落也挨着他坐下。   铺天盖地的月光驱散了夜的黑暗,在院子里恣意蔓延。   今夜的月亮格外美。   宋枝落撑着头赏月,却听见简珩低哑的声音,“月亮再美,等天一亮还是要让位给太阳。”   “这就是命运安排啊,没有人能改变。”宋枝落偏头看向脸色苍白的简珩,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简珩仰着头,看着当空的明月,突然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吗?我不是简家的孩子。”   宋枝落惊愣地看着他,眼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我不是简家的孩子,我是被收养的。其实简夫人一直不能生育,所以才收养了我。可是他们一直待我很好,就像是亲生的一样。”   简珩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越发孤寂。   宋枝落听着,许是震惊了,她久久没有插话。   “你知道吗?其实我对祖上定下来的婚约很满意,那阵子高兴了很久。”话锋一转,简珩突然提到婚约,却像一团棉花打到宋枝落心里,有些堵。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为了简家的名声,想要杀你灭口。”   简珩的这一句话,顿时激起宋枝落的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她有些颤抖,看向简珩的眼神染上了一丝嗜血。   看来她的命,真是矜贵。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去往柳县的小道上,是因为我知道简徽派人要去杀你。大概是从停职查办那天起,他开始谋划退路。”   “他想让我娶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攀附上徐家,这样简家就不会有事。所以他就想杀了你,从而逼得宋家主动退婚。”   简珩的话,着实颠覆了宋枝落脑子里种种猜测。   就仅仅因为自己的退路,就可以贱杀他人性命吗?   宋枝落垂在两侧的手,渐渐握成拳。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个好女孩,不应该成为利益争夺的牺牲品。”   宋枝落别过脸,压抑的情绪再难遮掩。   她是不是做错了?   最后简珩抵不过药效,先回房间休息了,而宋枝落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后半夜,去看了一眼熟睡的简珩,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回了宋府。   宋枝落前脚刚走进宋府西厢院,就看见坐在台阶上打瞌睡的烟儿,“你怎么在这?”   烟儿闻声睁开了眼,一脸愁容,“小姐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出了点事耽搁了,进去吧,外面冷。”   烟儿点头,跟在宋枝落身后进屋,“对了小姐,傍晚的时候一位姓秦的公子来找过你,要请你去一趟玄陵院。”   宋枝落脱衣的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知道了。”   这一夜宋枝落睡得不安稳,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柳县小道落下的剑和简珩倒下的画面。   第二天宋枝落去客栈给简珩煮好药后,直接去了玄陵院。   她站在门口敲到第六下门的时候,秦晚才开门,看见是宋枝落,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宋小姐,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禀告王爷。” 第16章 十六 收留   第二天宋枝落去客栈给简珩煮好药后,直接去了玄陵院。   她站在门口敲到第六下门的时候,秦晚才开门,看见是宋枝落,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宋小姐,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禀告王爷。”   “好。”   宋枝落站在院子里,无聊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原先空荡荡的院子里多了好几盆明艳艳的花。   她蹲下身子,仔细地研究起这些花。   绿叶拥捧中,卵形的旗瓣呈现出骄人的鲜黄,衬得花后灰色墙砖都有了生机。   居然是金雀儿,一种名贵却短寿的花。   只养在深宫里,供妃嫔赏乐。   “你来了。”耳后低哑的男声让宋枝落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可因为蹲久了,猛的站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宋枝落惊呼一声,随后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男人遒劲的手臂圈住她,一支手托着她的腰,才使得她幸免于难。   她怔了两秒,挣开景离的禁锢,退后两步。   “对不起王爷,我没站稳。”   景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似笑非笑道:“嗯,没站稳。”   “王爷找我有什么事?”   景离拨弄着手里的玉扳指,沉声道:“纸和笔在里面桌上,需要你把荀秉的死因详细地写下来。”   宋枝落应下,转身走进里屋。   没到一个时辰,宋枝落捏着一张纸走出来,递到景离面前,“请王爷过目。”   景离垂眸看了一遍,把纸给了秦晚,“连夜找人送回京城。”   秦晚接过纸,点了点头。   “记住,找我们自己的人。”景离声音低哑,眉眼凌厉。   “我知道了,王爷。”   宋枝落沉默着站在旁边听他们说完,试探地问道:“王爷,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嗯。”   就在宋枝落抬脚想走时,身后又响起景离散漫的声音,“你又生病了?”   宋枝落一脸疑惑转身面对着景离,“没有。”   “那怎么一股药味?”景离说着,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宋枝落。   宋枝落下意识地往后退,温声答道:“是我一个朋友生病了,我帮他煮个药而已。”   “差一点就成了你夫君的人也算朋友?”景离眉毛一挑,尾音上扬。   宋枝落意识到景离在说什么,心下一沉,声调变低,“你无权干涉。”   景离不置可否,“他家被抄,应该住不起太久客栈,本王这院里还有空房间。”   宋枝落怀疑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盯着景离,却说不出一句话。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简珩真的因为付不起房费,被客栈掌柜赶出了门。宋枝落站在门外,看着简珩狼狈收拾行李的背影,心狠颤了一下,叫住简珩,把景离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枝落本以为简珩会拒绝,可简珩只是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好”。   当她带着简珩登玄陵院的门时,景离像是料到结果一样,早已命人收拾干净了一间空房间。   简珩弯腰对景离作揖,“多谢王爷的收留之恩。”语气足够诚恳也足够疏离。   景离也不在意,“不用谢。”   简珩就这样在玄陵院住了下来,宋枝落念及简珩的病,在宋府和玄陵院之间两头跑,和景离的照面自然也多了,可出奇的是,景离居然一字未提及锦江案。   一周后,也就是过年倒计时两天,宋枝落背着手在玄陵院里转了一圈,好笑地问景离:“王爷,您就打算这样过年?”   景离一摊手,“不然呢?”   宋枝落失笑,转身对秦晚说道:“你去买些浆糊过来。”   秦晚虽不懂,却也乖乖照做。   然后宋枝落兀自回了一趟宋府,拿着一整套作画的工具回到玄陵院时,秦晚正巧也买好了浆糊。   景离讶异:“你这是干什么?”   宋枝落莞尔一笑,打开水颜盒,“王爷放心,不会炸了你的玄陵院的。”   说罢,她一边将纸铺平,一边拿着那几支精巧的笔,沾了水颜,开始在纸上细细地画了起来。   景离立在她身边盯着,默不作声。   笔尖在那张净白的纸上,轻勾带墨,一撇一点,都十分的精细。不到半会,纸上已经勾出一枝梅,枝干纤细,延伸花蕊,清秀脱俗。宋枝落继续提笔,沾了红墨,慢慢雕琢,渐渐成型。   白纸上,栩栩如生的溢出一支梅花。   空气中,似乎带着一股清风,将那支梅花的花瓣缓缓吹下,弥漫着一股清香。   而幽幽而过的寒风吹起她的衣摆,肃风而立,宋枝落就像是一朵傲立枝头的雪梅,封锁起一方天地的温度。   景离看着她的侧脸,嘴角微扬。   搁下笔,宋枝落回过头,对景离说道:“不知王爷可会做灯笼?”   景离点点头,“当然会。”   于是宋枝落吩咐景离做灯笼去了。   转眼便是两个时辰过去,大理石桌上已经摊了十二张不同姿态的红梅,是淡雅,也是娇媚。   而另一边,景离和秦晚两人做好了十二盏纸灯笼,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宋枝落将其中几幅画递给景离:“你跟秦晚将这画裁成八块,一样大小,粘在灯笼的八个面上。”   “好。”   紧接着,宋枝落也自己动起手来,同样裁成了八块,粘在灯笼的八面处。   八面有花,围绕在一块,依旧是一枝梅的形状。   忙忙碌碌到午饭时候,简珩一出门,看到的就是宋枝落踩在高脚凳上,仰头挂起一盏纸灯笼。   他有些惊讶:“这是……”   宋枝落回眸,浅笑出声,“今年你就在这里过年吧,我和王爷都说好了,那既然是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子。”   说完宋枝落松开手,从凳上跳下,往厨房走去,“我去烧饭了。”   走在去厨房的路上,宋枝落只觉心里揪着疼,天平朝一侧倾斜。   就放纵这几日吧,这几日一过再继续她的诫命,她想。   当她把菜端上桌时,坐着的三个男人皆是一惊。   秦晚指着那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问道:“这当真是你做的?”   宋枝落一脸无辜:“是啊,我知道王爷可能吃不惯,可现在这个时候就凑合一下吧。”   景离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进嘴里,好半天,慢悠悠道:“味道不错。”   宋枝落如逢大赦,“好久不做,都生疏了。”   饭吃到一半,简珩突然问道:“你学过做饭?”   景离也看向她,一脸探究。   宋家好歹也算长安城一介名门,而宋枝落又是正统二小姐,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轮不到她做这种事。   宋枝落咀嚼的动作一滞,笑道:“我娘死后,那个家根本容不得我。我不自己做饭,就活不到现在。”   一时间,都沉默了。   宋枝落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没关系啊,我依旧活得好好的。”   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宋枝落把玄陵院收拾得热热闹闹了,有灯笼,有对联,就连除夕必备的爆竹也被她走了几条街给买到了。   景离看着进进出出的宋枝落,眉眼带笑。   夜幕降临,宋枝落就迫不及待地点上灯笼,橙红色的蜡烛隐隐晃晃,将纸面上的梅花映照得十分生动美态。   黑夜如墨,红灯如星。   “真美。”宋枝落一脸满足地看着院里亮起的一片红光,眸里星光点点,全是孩童得到糖果般的喜悦。   “是啊,很美。”景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侧,也不知道是说灯笼,还是说她。   时间终于走到了过年这一天。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期待过年,都停留在十二岁以前,因为种种人情世故,对承载爱与和平的过年,没了高涨的蠢蠢欲动。只是到那时那点,机械地走着流程。   一大早上,就被一众嬷嬷围着,上妆,换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一出西厢院,就见季蓉挽着宋聘,站在正厅里头,瞧见她,满脸不耐烦道:“怎么这么久,要是误了时辰怎么办?”   宋枝落懒得理会,径直走出宋府,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颠簸,直到日上三竿才到皇宫。   宋聘带着季蓉去前殿朝贺,留下宋枝落和一众小厮在宫墙外等候。   宋枝落一抬头,就看见了朱红宫墙里向阳生长的那棵梧桐树,正值寒冬,梧桐叶落尽,枝桠上只剩下残雪。   满眼荒凉。   三年的时光,只有这棵梧桐树停留在原处吗?   答案是,无人知晓。   从皇宫朝贺完,回到宋府,宋聘又马不停蹄地组织着众人祭拜先祖,一排灵碑前,点着香烛,浓浓的烛烟味把过年的感觉冲淡了不少。   一直到天黑,一切才有收尾的迹象。季蓉扶着跪了半个下午的宋聘移步到正厅,吩咐下人将年夜菜上桌。   宋枝落看着满桌的菜肴,兴致缺缺,倒是宋聘,神采奕奕,眯着陈年老酒,和季蓉相谈甚欢。   宋雨若是嫁入吴府的人,自然依着规矩在吴家过年,并没有回来吃饭。   宋枝落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甜汤,站起来,“我吃好了,有些头疼,就先回房了。”   宋聘放下酒杯,“这大过年的,这么早回房做什么?等会还有烟火呢。”   “今日奔波劳累,我困了。”   “罢了,你去吧。”宋聘心情不错,一挥手,倒也不再挽留。 第17章 十七 过年   得到应允后,宋枝落从正厅退回西厢院,接过烟儿手里的裘衣,从偏门出去了。   踏着雪,宋枝落一路走到玄陵院。   简珩推开门,看到站在雪地里的形影单只的宋枝落,心头一颤,赶忙让她进门。   因为锦江案的特殊缘故,祁胤帝特许景离不用进宫过年,所以一走进正厅,就看见了端坐在桌前的景离。   厅内光线算不上亮堂,偶尔有一束月光从窗纸透进,卸下防备的景离置身其中,多了一丝烟火气。   像是很意外她的到来,景离挑眉看向掸雪的宋枝落,“你怎么过来了?”   宋枝落笑笑,搓着手回答道:“过来蹭顿饭。”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景离,这是景离第一次看到她纯粹的笑。   简珩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掌心里冰凉的温度让他眉头一蹙,“手怎么这么凉?”   宋枝落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天生的,夏季手也这么凉。”   景离抿唇看着两人的互动,眼神深邃。   酒足饭饱后,宋枝落笑眯眯地看向景离,“王爷,皇宫里过年是不是很热闹?”   景离淡淡地笑了,“是啊,皇宫里逢年过节贡品都要另辟房间安置,人来人往,特别热闹。”   “可是热闹是给人看的,谁又知道到底开不开心。”   宋枝落的笑容渐渐收住,景离俊朗的脸上有了隐约的无奈。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皇宫的枷锁让身处其中的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是他,也是她。   “呯……”窗外突然响起的烟火声让宋枝落一惊,继而是满脸的喜悦,烟火在白色窗纸上映出绚烂的色彩,光线折射在她的脸上,宛若星辰。   是多久,没看到这么美的烟火了。   宋枝落推开门,跑到院子里,仰头就可以看到皴染墨黑天幕的烟花,远处天边是一束红色烟花落幕,像冲破束缚和禁忌的彼岸花,映在人们的瞳孔里,只留下一骤的血色。   几朵烟花撑开了黑夜的繁花记忆。   不知道什么时候,景离和简珩也跟了出来,站在她的身后,却没有抬头。   似是感觉到了景离的气息,宋枝落一偏头,就看见那张映衬着烟火光亮的脸,一棱一角,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周时昱。   眼底的冷意愈发浓重,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   景离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移步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模样,仰起头,淡漠出声:“只是一起走了一段路,何必把怀念,弄的比经过还长。”   宋枝落听罢,有些错愕,又有些愠怒,“王爷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样说?”   景离剑眉轻轻一挑,扭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宋枝落嗤笑道:“王爷也懂?”   景离没有说话。   当天空中的烟火渐渐落下帷幕,耳边的声响渐渐趋于平静,宋枝落只是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就离开了玄陵院。   新年伊始,宋枝落并没有跟着宋聘走亲访友,一个人窝在床上,偶尔去书房里练练字。   小日子过得清闲。   直到大年初四,宋枝落正在小憩,烟儿从屋外走进来,对她说道:“小姐,玄陵院送来一封信。”   宋枝落眉心一跳,接过信,利索地拆开。   烟儿在一旁踮脚张望着信的内容,可还没看清一个字,就见宋枝落将信揉成一团,扔到烟儿怀里,急匆匆地跑出门去,留下烟儿一人懵在原地。   当她赶到玄陵院时,正巧碰上简珩背着行囊出门,两人四目相对,僵在原处。   “你真的要走?去哪?”   简珩微微一笑,“麻烦王爷这么久,总要走的。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姑妈,就住在城郊,我去找她。”   宋枝落攥紧了衣摆,半晌,才道:“我陪你一起去。”   简珩怔愣了,而后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就当我认认路,以后逢年过节可以去看看你。”   最终,简珩还是没拗过宋枝落,只得由着她。   两人不急不慌地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路,才隐约看见了一个村子的轮廓。   又是一段羊肠小道,宋枝落跟在简珩身后,一声不吭。   当看到隐匿于树林间的小村子时,宋枝落眉头蹙起,问他:“你们简家以前不是有钱有势吗?怎么你姑妈住在这种地方?”   简珩眼睑一敛,回答道:“她不姓简,她是我亲生父亲的妹妹。”   “哦。”宋枝落懊恼地瘪瘪嘴。   简珩笑着看她,牵过她的手,走进村子。   村子虽然有些破旧,但规模却不小,她被简珩带着,在村子七绕八绕,约摸算下来,得有百来户人家。   最后,在一间尚且完好的茅草屋前停下。竹栅栏围着的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蓝襜衣的老妇人正蹲在地上洗衣服,佝偻的背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心酸。   听到声音,老妇人赶忙回头,看到突然出现的两人,有些懵,站在原地显得踌躇。可是当她仔细看向简珩的脸时,没有血色的嘴唇颤颤地张开,“是……平儿吗?”   简珩点点头,“姑妈,是我。”   这下轮到宋枝落发懵,简珩附在她耳边说道:“我原来的名字叫吴易平,这是我姑妈吴珍。”   宋枝落颌首,向吴珍问好,“姑妈,你好,我是他的朋友。”   吴珍看着突然出现的侄子,有些老泪纵横,笑着招呼两个人,“来来来,快进去坐,外面冷。”   直到走进屋子,宋枝落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破败”。   水泥砌的四堵墙上除了一张画像外,空无一物。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暖盆在做垂死挣扎,却依然挡不住灌进来的风。   吴珍利落地给两人倒了两杯茶,就在对面坐下,只是看着简珩,什么话也没说。   简珩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看到墙上的画像,站起身,走到画像近前。   “中间那个就是你爹吴兆辉,右手边是你娘徐云。”吴珍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痛惜。   简珩伫立着看了很久,“他们当初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是他们不要,是他们不能要啊。”吴珍此刻像是又回到那年那日,脸上尽是无限悲痛,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你爹早些年学识渊博,但就是不愿去进考,就在京城谋了一份仵作的差事,虽不是大官,可俸禄也够一家花销,可谁曾想到.....谁想到啊。”   简珩默不作声,低着头。   吴珍稳了稳情绪,继续说道:“就在两年前,他经手解剖了一具很重要的尸体,可没想到惹祸上身啊。”   吴珍至死都记得,那天一群身穿官服的人冲进他们家,把吴兆辉和徐云全都抓了去,还把吴家所有金银财宝全都搜刮了。   后来她去探监才知道,吴兆辉办事得罪了朝廷里的权贵,那他的下场就只有死。   她也没有忘记,她这个一生没掉过眼泪的哥哥,在狱里哭着求她一定要把吴易平送人,绝不能留在身边抚养,而她最好也要离开京城,有多远走多远。   她别无选择,只好带着十六岁的吴易平远走他乡,最后落脚长安城。万幸的是,不能生育的简家没有嫌弃吴易平,二话没说收养了他。   吴珍的话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炸开了锅,一时间,心思迥异。   吴兆辉、仵作、京城、两年前、被杀……   这一切,吻合得刚刚好。   简珩一直站着,也不开口说一句话。他其实在心里一直怨恨着吴兆辉,怨他残忍,可不曾想事实却是这样,原来他的父亲也只是个可怜的牺牲品。   他的手慢慢攥紧,深邃的眼眸翻起骇浪。   “姑妈,抱歉,我身体有点难受,我先走了。”宋枝落看了一眼深深压抑的两个人,轻声说道。   吴珍的脸上还挂着泪,声音沙哑了不少,“去吧。”   刚推开门,宋枝落的手腕被人从后面抓住,她疑惑地回头,却被简珩一把拥进怀里,双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嵌入身体一样。   被他环在怀里的宋枝落愣了一秒,然后轻轻抱住他的腰,笑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生活,知道了吗?”   简珩手上的劲一点点松开,半搂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他的心思太深了,你玩不过他的。”   眼里涌动的是宋枝落熟悉又陌生的情愫,和那日在柳县小道上的一模一样,全身泛起戾气。   宋枝落仰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简珩,“景离?”   简珩抚上她的头发,语气冰冷,“是。”   宋枝落垂眸,像是想到些什么,眸色也是一冷,“我知道了。”   回到宋府,却没想到,宋府也翻天覆地。   穿过廊亭,就看见宋雨若趾高气昂地迎面走来。宋枝落蹙眉,冷眼看着花枝招展的女人,索性她就站在原地,等着宋雨若走过来。   “呦,我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呢,没想到是我的好妹妹啊,这么冷的天,去哪了?”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的假惺惺,这一点宋枝落早已领教明白。   宋枝落凤眸一掀,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宋雨若,便收回了视线。   “我去哪里,你有什么资格管?” 第18章 十八 受伤   说罢,直直地从宋雨若身边擦身而过。   宋雨若被呛,猛的转过身,狠狠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直到回到西厢院用温水洗了一把脸,宋枝落才有了一丝放松。   她靠在床边微眯着眼,直到烟儿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进房间,看到坐在床前的宋枝落,又有些欲言又止。   宋枝落打了一个呵欠,问道:“怎么了?”   “大小姐怀孕了,今日特回宋府报喜。老爷一高兴,要备席庆祝。”   宋枝落懒散的眸子蓦然睁亮,仔细消化起烟儿的两句话。   “宋雨若怀孕了几个月了?”   “听人说,好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   “小姐,大小姐若是生了,便极有可能是吴家嫡长子,那之后自然坐稳了吴家少夫人的位子。到那时,她岂会荣您安生?”   闻言,宋枝落笑得肆意,“傻瓜,如果她怀的不是吴家子嗣呢?"   烟儿明显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小姐,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宋枝落沉默,只是嘴角带笑。   “对了,小姐,老爷说晚上要一起用膳庆喜。”   “好,我知道了。”   路边厚厚的积雪有了消融的迹象,一路流淌的雪水蜿蜒至玄陵院门口。   宋枝落还没伸手敲门,门就兀自从里打开。   一名黑衣男子急匆匆地从里走出来,在经过宋枝落身边,有了微微的滞留,然后立刻擦肩而过,撞得她的肩膀生疼。   宋枝落揉着肩膀看着那人的离去,眉头蹙起。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灯笼还在冷风中摇曳,宋枝落轻手轻脚走进正厅,就看见景离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昏暗的光线将他包裹在一片阴影之中,周身泛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这是宋枝落和景离打交道以来第一次看见这幅光景。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宋枝落想。   “有事?"景离的声音蓦然响起。   说着,景离从椅子上站起身,转过身,睥睨着她。   宋枝落不卑不亢地抬起头,直视着景离的眼睛,“王爷看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好玩吗?”   景离原本一身的寒气有了收敛,挑眉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珩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简徽,而是两年前那个伪造尸检报告的仵作吴兆辉。”   “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不然景离也不可能煞费苦心地收留简珩。   景离不置可否,“我没有故意隐瞒。”   “可是……”宋枝落还想说什么,却被景离一把捂住嘴,另一只手瞬间用力,把她扣在怀里。   下一秒,几个黑衣人从房梁顶上跃了下来,所有人蒙着面,手握长剑,朝景离不留余地地刺去。   宋枝落眸光一冷,大型刺杀现场?   景离眯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刺客,双袍带风,随意一挥,将七八把长剑用衣袖擒住,再猛然一扯,从一个黑衣人的手中夺了一把剑。   那张端着高贵气质的面容,此刻似是被换了模样,活生生地换上了一张凶狠而冷面的阴皮。手里的剑招招致命,两三个黑衣人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   刀光剑影的画面,晃得人眼直颤。   正在交战越发激烈时,一个黑衣人绕到景离身后,变转剑锋,朝景离的背刺了过来。   利剑近在咫尺,宋枝落眉心一蹙,可转瞬她微眯的凤眼轻挑,手一把抓住景离的肩膀,用力一扯,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   “唔……”后背一阵刺痛,宋枝落的手渐渐失了力气。   景离浑身的戾气被她背后的血彻底激怒,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撒旦,将宋枝落紧紧搂在怀里,手里的剑,已经朝那名黑衣人的脖子上刺去。   鲜血溅洒,溅在不远处的灯笼上,愈增一份妖艳的美感。滴落在地上的血,随之晕开。   当院子再恢复平静时,已是鲜血满地。   景离阴鸷的目光落在宋枝落身上,一把抱起宋枝落,抬步走进他的房里。   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景离连忙撕下自己的衣袖,伸手就想褪去她的衣裳。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原本昏昏欲睡的宋枝落突然按住他的手,语气微冷。   景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有多唐突,轻咳一声,别扭地偏过头,“伤口还在流血,帮你包扎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来。”说着,宋枝落想起身,却没想到,一动就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   看着她额前沁出的细汗,景离不再犹豫,轻轻地将宋枝落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露出光洁细腻的后背,如今却有了一道伤口,划破白皙的皮肤,流淌出星点鲜血。   而伤痕上方,一个鲜红色纹身映入景离的眼瞳。   血色般的印迹,烙刻在她的雪肌上,红与白,足以魅惑人心。   景离眼眸暗暗,伸手抚上她的纹身,“这是什么?”   宋枝落莞尔一笑,却字字株血,“彼岸花,听说过吗?”   景离晃愣了仅一刻,便利落地用毛巾拭去她背上的血,然后用布裹住她伤口的位置,以防鲜血继续渗漏。   “好了,你记得回去以后用勤换,不然伤口感染就更麻烦了。”说着,景离帮她把衣服穿上,耳边呵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处,酥酥的,麻麻的,让宋枝落浑身上下颤了几下。   宋枝落不适地偏过头,却感觉唇上一软,景离微凉的唇毫无防备地贴在宋枝落的樱唇上,两个人皆是一愣。   可短暂几秒后,景离的手扣住宋枝落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辗转,薄唇轻轻附在她的唇上,一遍一遍勾勒着她的唇形。   宋枝落被景离圈在怀里,被迫承受他的温柔。   溺在昏暗灯光里的两人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半晌,景离喘着粗气放开了宋枝落。   宋枝落鲜艳的红唇被吻后越发娇嫩,秋瞳里水光潋滟,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罪行。   景离忍着小腹悸动,摸了摸她的头,“好好休息吧。”   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宋枝落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指腹抚上嘴唇,心下一沉,却又耐不住沉重的眼皮,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已是夜色浅浅,桌上点着一盏烛灯,微弱的火光只能勉强照亮。   宋枝落披上自己的衣服,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景离拿着一个瓶子迎面走来,两人都有些别扭。   “醒了?”   “嗯。”   “你身上的刀伤虽不严重,但也要小心,这是白茅花,多敷对伤口治愈有效。”说着,景离将手中的精巧的小瓶子递给宋枝落。   宋枝落没有矫情,接过瓶子,“那些尸体呢?”   “抬到偏厅去了,打算明早抛了。”   温如止水的一句话,就是身为王爷对几条人命的处置,抛尸荒野,任由虎犬豺狼撕咬,和死无全尸并无他异。   宋枝落走到偏厅,拧了拧鼻,厅里除了原本弥漫的尸骨味,还多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她走到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旁蹲下,一手将其中一个黑衣人脸上的面罩扯下,黝黑的肤色,粗糙的五官,蓄着胡渣,她又将另外几名黑衣人的面罩一一扯了下来。   都是乡下最普通的面容,没有什么异样。   她刚刚起身,脚上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哐当"一响落地。低头一看,一块青色的玉佩就落在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拿在手里仔细看了起来。   椭圆的玉佩上一面精细地刻画了一面迎风飘飘的旗子,一面雕刻整整齐齐一排字,却是她看不懂的。   “这是藏文。”宋枝落回头,却看见景离挺拔的身姿立光而站。   景离拿过她手里的玉佩,指着有图的那面说道:“这应该是藏八宝里的胜利幢,胜利幢意为军旗,最初是古印度战争中的战旗,象征着在天、地和地下三界的胜利。”   “哦?”宋枝落掂着手里不算沉重的玉佩,似笑非笑道:“王爷知道的可真多。”   景离勾唇,在夜幕里笑得诡谲。   看来,他也等不及要出手了吗?   “藏人属游牧一族,善猎,一旦为人所用,必为死士。今日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咬舌自尽的。”景离冷笑地看着脚边躺着的尸体,淡漠出声。   宋枝落没说话,彼此沉默。   良久,宋枝落将玉佩递给景离,“王爷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幕后之人,那我就先走了。”   景离没留,宋枝落从他身边走过,却被扯住手腕,她不解,“王爷?”   “回去好好敷药,待你伤好,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宋枝落允下,从玄陵院回到宋府。   烟儿虽知宋枝落去了玄陵院,但天色渐晚,心里也有些着急,远远瞧见宋枝落的身影,赶忙迎上前,“小姐,怎么才回?”   宋枝落淡笑,“有些事,耽误了。”   直至回到西厢院,借着灯光,烟儿才惊呼出声,“小姐,你这……”   宋枝落自知后背刀伤虽不致命,但也不浅,斑驳血迹还残留在衣裳上,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离王他……”烟儿拿着药瓶的手依然颤颤,但眼眸里却染上血色。 第19章 十九 篾刀   “不是他。"宋枝落打断烟儿的话,闭上眼,继而又睁开双眼,晶亮的眸子里是寒冰三尺,“是一群死士,想要他的命。”   “您完全可以躲开,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宋枝落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浅浅一笑,“不挨上这救命的一刀,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帮我?”   声音里却像是淬了毒。   烟儿瞳孔微缩,“可是,他毕竟是王爷。”   还是薄情的景离。   她只希望宋枝落最后能够全身而退。   “就因为他是王爷,”宋枝落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烟儿自知劝不过,也没再出声。   宋枝落以感染风寒为由,在西厢院里养伤,而宋家人觉得正月里生病晦气,没有来扰了她的清闲。   直到莫梓婳的来访,宋枝落恍如隔世。   许久,未见。   “来了?"宋枝落轻放下手中的杯盏,淡然地看着面前来人。   莫梓婳坐在她的对面,“这么久没见,不想我吗?”   宋枝落素手端起茶壶,为莫梓婳斟了盏茶,推到她的面前,“听说,你哥回来了?"   莫梓婳闻言,嬉笑的脸一点点绷紧,闷声一句:“嗯,过年前就回来了。”   宋枝落抿了一口茶,就听见莫梓婳问道:“你真的还要和景离纠缠下去吗?”   莫梓婳的声音很轻,落在宋枝落耳里,却格外清晰。   宋枝落一笑,唇间的笑却让人看不到眼底的丝毫笑意,“只是彼此利用,何谈纠缠?”   “当真要这么做?”   “叫林寻回来复命吧。”   莫梓婳一愣,深深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宋枝落,眸底一暗,压抑下涌动的情绪,只能点点头。   小憩了一个时辰,宋枝落才懒洋洋地从床榻上坐起,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披上一件裘衣,抬步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烟儿就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瞅见宋枝落衣着单薄,忙道:“小姐,外面冷,进屋吧,奴婢给您换药。”   宋枝落没废话,任由烟儿给她换药,擦洗。   “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烟儿上药的手一顿,“小姐,大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果然有问题。”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些碍眼的麻烦要尽快解决了。   “月底我要去京城,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跟我去还是留下,你自己做个选择,明天告诉我。”   烟儿洗布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多问,“我知道了,小姐。”   两日后,宋枝落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一个黑影从屋梁跃下,卷起地上的灰尘,落在宋枝落面前。   宋枝落微抬眼眸,“来了啊。”   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地,“属下林寻参见主子。”   “起来吧。”   林寻站直身子,在宋枝落右手侧站好。   宋枝落从袖口拿出一掂黄金递给林寻,“上次的事钱世旋没多疑吧?”   林寻摇摇头,“没有。”   “那边怎么样?”   “回主子,一切都好。”   宋枝落倏地站起身,走到林寻面前,“过两天陪我去一趟京城,等我把这边事情全部解决,我们就一起回去。”   “是。”   说完,林寻一个跃身,消失在暗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背后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只留下一个淡粉的伤痕。   出了正月,就是惊蛰。   惊蛰里的城门口还有些入骨的凉意,拂面而来的风让宋枝落紧了紧衣裳。   宋枝落接过林寻递过来的面具,轻轻扣在自己的脸上。   金面玉镶边,细如胎发的绯红丝线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红得妖媚入骨,却衬得她楚楚动人。   宋枝落从小就不喜欢太素净的颜色,因为她知道,她活不了那么干净。   景离微窒,目光沉沉地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宋枝落。   跟在宋枝落身后的是一名黑衣男子,硬挺的轮廓,带着不可忽视的肃气。   “这位是……”景离耐人寻味地问道。   宋枝落轻瞥一眼,淡声答道:“我带一个宋府家丁进京,王爷不会怪罪吧?”   景离深看着林寻,笑而不语。   马跑累了一匹又一匹,他们才到距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小县毛竹坞。   毛竹坞虽称不上富庶,但地处天子脚下,整个县沾着京城的光,风生水起。   “吁——”驾马的小厮勒住缰绳,马车颠簸了一下,在毛竹坞的羊肠小道上停了下来。   还没等宋枝落掀开帷裳,就听见小厮在向景离汇报:“王爷,前面围满了人,走不了。”   然后是一阵细碎的人声,好像在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   景离拨弄玉扳指的动作一顿,俊朗的脸上出现不耐,“你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厮得旨后,麻利地离开了。   烟儿坐在宋枝落的右前方,隐隐有些担忧:“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枝落手指勾着面具上的红丝线,一圈又一圈,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说:“出了天大的事也有二皇子顶着,轮不到我们。”   片刻过后,回来的小厮语调变得慌张,“王爷,前面发生了一起命案。”   景离眉眼渐冷,从马车上翻下,不顾小厮劝阻,走向人群拥挤的案发现场。   枯黄的芦苇地中横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黑麻布衣上沾满了泥土,裸露在外的右手臂上有一块火烙伤痕。   当地县衙的捕快已经封锁现场,开始寻找证据,头戴布帽的仵作也拎着木箱匆匆而来。   “胸口有两处刀伤,宽三分,深四分,只伤及皮肉,不足以致命。颈部刀伤一处,砍断颈部血脉,是致命所伤,”看起来年纪五十出头的仵作声音苍劲,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的衣服,“可是这刀口上宽下窄……”   “王叔,知道凶器是什么吗?”为首的捕快握着刀,浓眉皱起。   王庭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刀头平直的刀不常见,不是菜刀,也不是砍刀。”   “是篾匠用的篾刀。”一道清浅的女声从景离身后响起。   在场的人讶异地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金色云烟衫的女人步步而来,即使遮住半边脸,也难掩绝色。   宋枝落在景离身侧停下,垂眸看了一眼王庭,“毛竹坞以竹席享誉,能把竹片劈成条的篾刀,又怎么不能割断一个人的血脉?”   顿了顿,宋枝落走近尸体,半蹲下身子,指着尸体的右臂,“这伤口有火烙痕迹,所以凶器应该是一把新的篾刀。”   说完,她重新站直身体,退回景离身边。   景离侧头看向宋枝落,声音低缓:“怎么下来了?”   宋枝落抬手捏了捏脖颈,语调放软,“坐累了,下车活动一下。”   “再忍忍,就快到了,嗯?”   “好。”   没多久,一个捕快就在附近的草堆里找到一把印有“牛记铁铺”的崭新的篾刀匆匆来报,王庭捏着刀柄在伤口上方对比之后,朝着为首的捕快点点头,“确是凶器。”   为首的捕快舒展开眉头,转身想要寻找刚刚的“高人”,却发现人群中早已没了踪影。   宋枝落在第二天半梦半醒间被烟儿晃醒,“小姐,到京城门口了。”   马车停在戒备森严的城门口,守城的侍卫拦下一行人的马车,直到从景离的马车帷裳里递出一块鎏金令牌。   城门口所有侍卫一看,慌忙下跪,众声说道:“参见离王。”   景离掀开帷裳,淡声道:“起来吧,赶紧放行。”   宋枝落有些意外地挑眉看向马车停下的方向,侧身看着跨过府邸门槛的景离,声音带笑,“王爷就这样把我带回府,合规矩吗?”   “在王府,本王就是规矩。”景离轻笑一声,转过身站在原地等着宋枝落。   景离带着宋枝落穿过前廊,在内院靠东的一间房前停下,他眉眼低垂,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宋枝落,“这间房向阳,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告诉孙执事。”   这时从院门走来一个中年女人,盘发成髻,玉钗松松簪起,细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唇绛一抿,看起来不怒自威。   她走到宋枝落面前,左手扶膝,右腿半跪,“见过宋小姐,老奴是王府的执事,孙月瑛。”   宋枝落垂首一笑,扶着孙月瑛的双肘,“孙执事,以后多有麻烦。”   孙月瑛很快就利落地带着一众丫鬟去给宋枝落整理房间了。   声音渐弱后,宋枝落站在檐下,仰着头看瓦檐上精雕细琢的图案,察觉到身侧动静,娇笑着问:“王爷可知,这图样是凤凰还是金丝雀?”   景离顺着宋枝落手指的方向,就看见红瓦雕甍上有一只金线勾边的鸟。   他淡淡地笑了笑,“是什么重要吗?好看就行。”   宋枝落一愣,嘴微张,却被景离接下来的话止住了。   他说:“你母亲临死前是被人骗去的青阳坡。”   “骗?是钱世旋的人吗?”   “不是,”景离眉眼一沉,“钱世旋只是岳家养的一条狗。”   宋枝落呼吸微窒,尾音轻颤,“岳海?”   景离点点头,“是。”   宋枝落垂在裙侧的手紧紧攥起,眼神有一瞬的迷茫。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岳海平反有功被封镇军大将军,而整个岳氏则背靠当朝太子,如日中天,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过去十几年里,原来她费尽心思想要扳倒的敌人,却只是别人眼里的蝼蚁。   很可笑。 第20章 二十 棋子   “辛苦王爷了。”宋枝落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她眼底的情绪。   景离目光微沉,看向宋枝落,刚想开口,被匆匆走来的秦晚叫住。   “王爷,赵总管已经把您回京的消息告诉皇上了,皇上宣您回宫觐见。”   “知道了。”   景离和秦晚吩咐了几句后,转头对宋枝落说:“今天你在府上好好休息,明天本王带你去会会钱世旋。”   闻言,宋枝落抬起头看向景离,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没有半分玩笑,然后她听到景离用不浅不重的声音继续道:“等到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会放你走。”   宋枝落听完,眼底一暗,侧身行礼时却又很乖顺,声音淡淡道:“小的明白。”   景离到皇宫时,已经是戌时。承明殿里早已掌起了灯,透过纸窗,映出灯火摇曳的奢华之景。   赵无敬眼见景离前来,很快进殿禀报,不多时就笑意盈盈地走出来,手揣拂尘,弯腰道:“离王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景离颔首,跟在赵无敬身后进殿。   祁胤帝手持奏疏靠在龙椅上,桌案上的琉璃灯亮得通透。   “儿臣给父皇请安。”景离双膝跪地,俯下身,拜头至地,直到祁胤帝叫他起身,才缓缓拂袖站直身体。   “你应该知道朕叫你来,所为何事吧?”   “儿臣久未回宫,让父皇惦念,理应前来。何况父皇心系天下,让儿臣彻查的锦江案,当下也有了眉目。”   祁胤帝放下奏疏,坐在高位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那你说说。”   “回父皇,开国郡公荀秉经确认是被人在风府穴刺入芒针致死,并非两年前验尸所得的失血过多而死。”   景离抬眼看了一眼祁胤帝的表情,继续道:“儿臣调查后得知,当年谎报验尸结果的,就是京城府衙上一任仵作吴兆辉,而他也在两年前枉死。”   祁胤帝听完,沉默了很久,景离也不急,低头欣赏脚下新疆进贡的狮纹地毯。   “好,那就继续查,朕倒要看看,谁在背后搞鬼。”   “儿臣遵命。”   “你我父子许久没有对弈了,陪朕弈棋。”祁胤帝捻了捻眉心,吩咐赵无敬去备棋。   “谢父皇。”   赵无敬很快端来棋盘,在祁胤帝和景离面前各摆一盘。   琉璃灯照在棋盘上,黑白泾渭分明,一子一落,胜负初见端倪。   景离两指夹起一枚黑子,微微抬眸,看见祁胤帝眉头紧蹙的样子,唇角弯起,没有犹豫,放落在棋盘上。   负责走棋的赵无敬一愣,抿了抿嘴,问道:“离王殿下,还是先喝口茶吧。”   景离刚想说话,被祁胤帝打住,他轻叹一口气,说道:“罢了,朕输了,便是输了。”   “父皇息怒。”景离退离棋盘一步,跪拜在地,语气诚恳地说道。   祁胤帝看着景离无辜的表情,笑道:“朕只是没想到,你和朕下棋也没手下留情。”   景离仍跪着,眉眼温顺,“看来在儿臣离宫的这些时日里,皇兄没少给父皇让棋。”   “那是他孝顺,博朕欢喜。”   “他是让父皇欢喜了,可父皇的棋艺也退步了。”   “你……”祁胤帝指了指景离,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只说了句:“时候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儿臣告退。”   景离走出承明殿,却意外地看向殿外的人,眉眼温润,青衣玉袍笔直地站着。   他怔了一秒,然后低头行礼:“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二弟免礼。”景湛微微一笑,像是不解地问道:“二弟什么时候回京的?”   “今日上午。”   “那二弟舟车劳顿,还是快回府休息吧。”   “好,臣弟先走了。”   说完,和景湛擦身而过。   一轮弯月挂在高墙之上,惨淡的月光照不清宫道上的石板路,景离接过秦晚递来的灯笼,说:“走吧。”   “王爷,怎么去那么久?”   “父皇留我叙旧。”景离淡然一笑,“还下了一盘棋。”   可谁都知道,在帝王家,表面上的叙旧都是试探。   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一颗棋子。   第二天傍晚,夕阳爬上枝头,藏在云层里的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光景。   宋枝落坐在妆奁前描眉,听到开门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浅声说道:“烟儿,帮我拿一下檀木盒里的玉坠。”   她等了一会,没有听见烟儿的回应,刚想转身,一道低哑的声音在宋枝落身后响起,鼻腔间还带了点笑意,“我帮你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宋枝落白嫩的耳垂。   男人的手指在触碰到细腻肌肤的那一瞬间,宋枝落骨头一酥,拿眉笔的手微微一颤。   她转头看到一脸笑意的景离,嗔怪道:“王爷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怎么?”景离看向镜中人,含笑道:“不允许我来?”   宋枝落摇摇头,照着镜子继续把眉尾画完后,从凳子上站起身,向景离摊开手掌,挑眉笑道:“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把玉坠给我自己带。”   “真的不用我帮你带?”   “不用。”   景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玉坠轻轻放到宋枝落手心,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时,用手指挠了挠宋枝落的手心。   宋枝落忍着手心的痒,抬眸瞪了景离一眼,背对着他带好了玉坠。   景离并没有告诉宋枝落今天要去哪,宋枝落也没问,她只是听话地跟着景离上车。   马车最后在一片莺声燕语中停下,宋枝落掀开布帘下车时,日落前最后一抹浅橘色的云光,懒洋洋地映进宋枝落的瞳孔,她眯了眯眼,看向头顶精致的匾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鎏金大字:醉花楼。   各色花球挂满檐沿,正红朱漆的大门口站着几个穿着艳丽衣裳的女子,娇笑着揽客。   宋枝落好笑地瞧着景离,问道:“王爷确定是钱世旋在这里面,而不是您想来?”   景离睨了宋枝落一眼,“本王对你太好了是不是?”   言语间却没有一分怪罪。   宋枝落懂得适可而止,朝景离乖巧地笑了笑,跟在景离身后。   景离一踏进醉花楼,迎面就走来一个身穿大红绣花罗衫的中年女人,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满脸堆笑,“离王殿下,有失远迎。”   说着,转身招招手,“娇娇、念念,还不来招呼咱们的贵客……”   景离抬手止住了中年女人的话,神情淡漠,“不用了,本王今天只想喝你们这的桃花白酒。”   中年女人一听,脸上的笑有些僵,但转瞬又热情依旧,“好嘞,离王殿下,您稍等。”   两盏通体晶莹的玉壶很快被端进他们的雅间,壶盖揭开,空气中飘散一股甜香。   宋枝落捻起酒壶,熟稔地往杯里斟酒,然后递给景离,问道:“王爷不是带我来会会钱世旋吗?”   “急什么?饵已经下了,还怕鱼不上钩吗?”景离懒散地晃了晃酒杯,顿了顿,继续道:“不尝尝好酒吗?”   “王爷尽兴就好。”   就在景离喝到第二杯酒的时候,雅间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进。”景离说。   宋枝落愕然地看向来人,身形魁梧,穿着一袭青色直襟长袍,腰间缀着一枚白玉佩,站在门口,恭敬地弯腰作揖,“钱某见过离王殿下。”   景离放下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地抬头,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钱尚书,好久不见。”   “我刚来就听徐妈妈说,离王殿下今儿来了,还点了桃花白酒,能和离王殿下有相同喜好实在是我钱某人的荣幸。”钱世旋谄笑道。   “哦?”景离假装惊讶,拿出一个空杯子,倒了点酒,往前推了推,“那既然这样,本王请你喝一杯,也当是祝贺你检举简徽有功,升官发财了。”   钱世旋一听,眉开眼笑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多谢王爷。”   末了,抿了抿嘴笑道:“王爷的眼光真好。”   “此话怎讲?”   “王爷要的姑娘看着眼生,或是新来的,但模样真是倾国倾城。”   钱世旋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宋枝落,眼里发着光。   景离刚想开口否认,就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从宽袖底下按住。   “钱大人,我确是新来的姑娘,您可以叫我,卿卿。”宋枝落软声软语,娇俏的脸上带笑,像个偷人心魄而不负责的妖精。   “卿卿,”钱世旋低声喃着她的名字,嘴角挂着邪笑,但在触及景离目光的时候还是收敛了几分,“是个好名字。”   景离磨着酒杯边缘,不疾不徐地问道:“本王听说,钱尚书被调去平堰修渠了?”   钱世旋脸色微变,笑容有些不自然,“能做些造福百姓的事,是我钱某的荣幸。”   “如此甚好,”景离快意一笑,举起酒杯,对着钱世旋,“这杯,本王敬你。”   “多谢王爷。”钱世旋刚将酒一饮而尽,等候在外的小厮叩了叩门。   宋枝落就见钱世旋眼珠转了转,客客气气地说道:“离王殿下,钱某还有事,就不叨扰您的雅兴了。” 第21章 二十一 花朝节   目送钱世旋离开后,景离玩味地看着宋枝落,“卿卿?”   宋枝落脸上的笑意尽收,声音清冷,“不然王爷想怎么介绍我?金屋藏的娇吗?”   景离喝酒的动作一顿,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说道:“钱世旋被调平堰,看起来是升官了,可也远离了朝堂。”   宋枝落眉心微蹙,听着景离继续说道:“一条不受控的狗,岳海当然容不下。”   “但就算被剥权了,钱世旋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没那么容易倒。”   “我承诺会帮你,就不会让你孤身犯险。”   宋枝落一怔,看向景离的眼眸暗潮涌动。   景离忽然勾唇一笑,凑近宋枝落,像是说悄悄话一样,炙热的呼吸混着酒的醇香,扑面而来。   他说:“走廊尽头的那间雅间里,现在钱世旋对面坐着的,就是岳海。他今天就是请岳海来叙旧的。”   景离啧了一声,“也可以说是谈判。”   那一厢。   焚香炉里白烟袅袅升起,红檀屏风前长袖翩起,婀娜的身姿随着音乐起舞。钱世旋一手搂着身段窈窕的女人,一手拿着酒杯酣饮。   “吱嘎。”雅间的门被推开。   钱世旋谄媚地看向走进来的岳海,招招手,“岳大人,您可算来了,好酒美人早就给您准备好了。”   说着,琴奏声戛然而止,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女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像是没骨头般的往岳海身上贴,声音娇得让人头皮发麻:“岳大人,奴家等你好久了。”   岳海也不推脱,一把抱住,在钱世旋面前坐下,“你今日叫我前来,有什么事?”   “岳大人连日忙于政事,必是心神劳累。钱某前些日子听闻醉花楼出了位名妓,特意请来给岳大人助兴。”钱世旋指着岳海怀里的女人,“喏,这就是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抱得的美人月芝。”   岳海低头瞥了一眼怀里的女人,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睛,明眸皓齿,一颦一笑都在勾人魂,“果真是个妙人儿。”   月芝含羞一笑,就着岳海的手,给他喂酒。   一口酒下肚,岳海笑看着钱世旋,说道:“钱尚书如今得到朝廷重用,别人千金难求的,到了钱尚书你这,还不是招手既来?”   “岳大人谬赞,钱某能有今天,全都仰仗您啊。”顿了顿,钱世旋状似无意道:“岳大人可知,离王殿下回京了?”   岳海剑眉微皱,“不错。”   “也不知离王殿下离京这么久,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了。”钱世旋眼看着岳海微妙的表情变化,接着说道:“不过这些烦心事与我们无关,您说对吗?岳大人。”   岳海玩弄女人发丝的手一顿。   等景离和宋枝落走出醉花楼时,月亮初上,银白的月光却盖不住醉花楼对街的灯火通明。   宋枝落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捧着一盏做工精巧的灯笼,上面皴染着形态各异的花。   花神灯映出一张张喜悦又虔诚的脸庞。   她后知后觉地问身边的男人:“今天是花朝节?”   景离慵懒地点点头,然后牵起宋枝落的手,往对街走去。   他在一间摆满花灯的店铺前停下,抬眼示意宋枝落选一个。   宋枝落有些讶异,隔开人潮喧嚣,俯身靠近景离,吐气如兰,“你陪我去放花神灯?”   温热的呼吸落在景离耳廓,景离眼神一暗,声音愈发低沉,“嗯。”   宋枝落探究地看了一眼景离,没有矫情,选了一个画有盛放玫瑰的灯笼。   走出店铺,景离又牵着宋枝落融入人群,不经意地护着她,走过长长的街道,在护城河前停下。   原本荒芜的护城河边挤满了人,宋枝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蹲下,将手里的花神灯小心翼翼地放到河面上,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花神灯越漂越远的画面。   景离垂眸看着宋枝落,眼底浮上不自知的温柔缱眷。   三日后的入夜时分,楚王府外停了几辆金帷华盖的马车。   而府内,灯火从前厅点到内殿,笙乐迭起,摇曳的火烛映出殿前几抹曼妙的身影,长袖漫舞,带起无数娇艳的花瓣随风落下。   歌舞升平的内殿里,觥筹交错。   景离坐在殿上的主位,看向客席端坐的三人,缓缓一笑,举杯道:“我离京有段时日,前些天才刚刚回京,今日得空,故宴请皇兄和皇弟来府一聚。”   “二弟查的可还顺利?”景湛抿了一口酒,关切地问道。   “太子放心,”景离的声音有些凉薄,似笑非笑道:“藏在幕后的凶手很快就会出来透透气了。”   “如此,甚好。”景湛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接起丫鬟递来的绢巾,擦了擦嘴边的酒渍。   景离附和地笑了笑,看到客席上那个清瘦的身影,问道:“九弟的身体近来无恙吧?”   被唤名的男人眉目俊朗,墨发雪肌,却透着病态的白,他不惊于景离的问安,淡然地放下手执的筷,“多谢二哥关心,景弈无恙。”   酒过三巡,几名丫鬟端着一个精致的玉盘走进殿内,径直走向景湛,轻手轻脚地搁在他面前的宴桌上。   玉盘上放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软糯透明的外皮裹着粉红的梅花馅。   “我听说贤妃娘娘喜欢长安的梅花糕,就顺路去买了些,还劳烦太子带回宫。”   景湛黑曜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梅花糕的模样,他斟酒的动作一顿,温润一笑,“我替母妃谢谢二弟的一片心意了。”   曲落宴散。   当马车声远去,景离转身往内院走去,抬眼就看见宋枝落站在院子中央的杏树下,月光从树间照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明的月影。   她双眸清冽,垂在身侧的手上握着一个挂穗,指尖轻轻挑着挂穗的红线,荡在手上,挂穗上缀着的翡翠绿珠,被冷风吹得轻轻摇晃。   风卷起宋枝落的裙摆,像是一朵野玫瑰在夜色中绽开,带着致命的吸引,却又让人捉摸不定。   景离眉眼一沉,走到宋枝落面前,“挂穗很美。”   宋枝落淡笑道:“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她顿了顿,正眼看向景离,“除了你,不是有四个皇子吗?”   言下之意,今天怎么只来了三个?   “景皓一直在西羌带兵。”   宋枝落眼睑低垂,沉默不语。   寿春殿。   熏着檀香的软榻上侧卧着一个女人,丹凤眼轻阖,绛红云绡宫装及地,似血般浓浓婉转而下,襟前花瓣点缀,颜色渐淡延伸至腰,涂着大红色蔻丹的纤纤细指伸出宽袖,由着宫女按捏。   几个宫女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   女人红唇微微轻扬,“本宫编的香囊送去延禧宫了吗?”   一旁的随身宫女明兰回道:“回贤妃娘娘,奴婢看着凝妃娘娘收下的。”   “好。”说着,贤妃坐起身,正想舒展一下身体,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快步走进来,立在殿门前,弯腰禀报:“太子殿下到!”   声音落下的时候,景湛衣袍袂袂,清步迈进,朝着贤妃行礼:“儿臣拜见母妃。”   贤妃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拧眉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来本宫这里?”   景湛抬手示意,很快从外面进来一个小厮,把景离给他的梅花糕呈到贤妃面前,“今晚景离设宴,要我把这长安带回来的梅花糕送来给母妃。”   “景离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说完,她遣退殿内的宫女和太监,只留明兰一人。   贤妃盯着那白白糯糯的梅花糕,眼神温婉,但眼底藏不住的是后宫女人本质的阴狠,“本宫可不相信你进宫来,就为了送个不值钱的点心。”   景湛一身玄色长袍背光而站,清俊的脸上扬起一抹诡谲的笑,“景离既然这么挂念着母妃,那母妃觉得,我们要不要给他也送份礼物呢?”   贤妃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扬,像是凝聚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渐渐深陷,笑道:“母妃自幼教你的,便是礼尚往来。”   景离回京的消息很快在朝野之中不胫而走,消寂一时的离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   宋枝落站在后院的一盆西府海棠前,这盆花是昨天云南太守差人送来的。   她接过烟儿递来的一把剪刀,在郁绿的枝叶上修修剪剪,等残叶落了满地后,宋枝落漫不经心地启齿:“云城那两个叛徒处理好了吗?”   隐在暗处的林寻闻言,快步走到她面前,“回主子,已经打断了腿,扔到荒郊去了。”   “好,”宋枝落把手中的剪刀慢慢落在一株花枝上,手腕用力的一瞬,一朵娇艳的花就掉到了地上,“也该整顿一下了。”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坠地的花瓣,也吹落她身上的轻纱。   宋枝落眉心微蹙,刚想弯腰去捡,却看见一只遒劲的手快她一步,从地上捡起。   景离抖掉轻纱上沾染的灰尘,给宋枝落披上,触到她不解的目光,沉声说:“我们要去一趟狱庄。”   碎石砌顶,枯黄的茅草铺在屋顶,摇坠的破门窗发出了一阵阵“吱嘎”的声响,几十口棺椁不见缝地摆在一起,布满蜘蛛网。   狱庄,顾名思义,牢狱特置的义庄,给那些死在牢狱里的犯人停尸的地方。   宋枝落看着景离命人从破败的狱庄里抬出一具棺材,放在空地上,扬起一阵灰。   一名侍卫走上前,对景离行了礼后说道:“报告王爷,吴兆辉两年前在狱中撞墙自尽,所以被拉到这里入殓。”   宋枝落冷笑一声,“撞墙自尽?王爷您信吗?” 第22章 二十二 旧疾   景离嘴角带着笑,可眼底却是狠戾,“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本王当然要信。”   说完,他招了招手,两个侍卫掀开棺盖,一股淡淡的恶臭扑面而来。   宋枝落屏了屏呼吸,走近棺材,发现里面的情形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一具骸骨。   血肉早已腐烂。   她从衣裳边缘扯下一块布,裹在手上,把附着在骸骨表面没有全部腐烂的布料剥离,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尸体的颅骨,面色凝聚,轻声道:“颅骨完好,没有碎裂的痕迹。”   “肩骨、胸骨都没有发现明显伤痕,”宋枝落拂去骸骨上堆积的细土,在肋骨处停下动作,“肋骨有一处划伤,是利器穿透皮囊刺到骨上造成的,但按伤口创面来看,不足以致命。”   宋枝落沉了沉眸,看向面前的白骨,像是想到什么,手在喉骨处捏了捏。   景离看着宋枝落眉头舒展,就听见她说:“常人的喉骨都是上下微软,中间坚硬,可吴兆辉的喉骨中间软,上下硬,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中毒身亡。”宋枝落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景离阴鸷眸子微眯,目光危险。   宋枝落垂眸看着吴兆辉的遗骸,即使血肉全无,但他的骨相和简珩还是像的。   前额骨倾斜度较大,眉间、眉弓突出明显,眼眶深,颧骨外扩,是一副铮铮铁骨的样子。   她轻叹一声,准备将吴兆辉的尸骨放回原位,却看见一堆白骨中赫然有一点黑色。   宋枝落一怔,小心翼翼地移开盆骨,发现棺底安静地躺着一枚纽扣。   面质光滑,中间三口穿线,外圈金色勾勒,呈螺旋状。   景离看到宋枝落盯着一枚纽扣出神,连忙问道:“怎么了?”   宋枝落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冷声道:“查两年前刑部大牢看押吴兆辉的狱卒。”   景离虽然云里雾里,但还是吩咐下去。   等他们走出狱庄才发现,外面天乌压压的一片,细密的雨砸落在狱庄前的泥地上,溅起几滴泥浆。   而他们的马车停在两公里外的空地上。   “等雨停了我们再走。”景离说。   宋枝落抬眼望了一眼雨势,摇摇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还是趁天没黑前走吧。”   景离思忖了几秒,同意了宋枝落的话。   宋枝落皱了皱眉,接过侍卫递来的伞,硬着头皮往前走。   可她还没走几步路,一阵狂风卷着雨珠袭来,宋枝落死死攥住伞柄,却徒劳无功,一眨眼的功夫,她的伞被风刮到不远处的草丛中,被杂乱的树枝戳得稀碎。   雨水也在伞柄脱离的那一刻,朝着她毫不留情地灌来。   从发丝到脸颊,再顺到她细腻的脖颈,一滴滴渗入她的毛孔,带着彻骨的凉意。   可那股透凉的感觉,还未蔓延到腿上,一道阴影拢住她,肆虐的风和雨也随之散去。   宋枝落一抬眸,就看到景离撑着伞,目光低垂,看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   “王爷,”宋枝落唤了一声,葱白的手悬在景离之上,握住那把伞柄,推向他:“我身子卑贱,王爷不必管我。”   “本王没有那么娇贵,你撑着。”景离握住宋枝落的手,把伞塞进她的手中,自己转身走进雨里。   宋枝落一愣,心下一沉。她追上景离,伸手拉住了景离的衣袖,同时也将手中的伞费力举过他的头顶,闷声说道:“如果王爷不嫌弃,我们一起撑吧。”   两人的身子,双双落在伞下。   景离挽唇笑道:“不介意。”说着,左手接过宋枝落手里的伞,右手揽过她的肩膀。   炙热的掌心温度透过宋枝落冰冷湿透的衣裳传到她的肌肤,宋枝落微微一颤,但默不作声,没有挣脱。   宋枝落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起床的时候只感觉头重脚轻,推门出去的时候,脚下一软,还好被门口守着的林寻一把接住,那张冷静自持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环住宋枝落的手臂不敢用力,急道:“主子,你怎么了?”   宋枝落闭了闭眼,等涌上来的无力感褪去后,轻声说:“我没事,去叫烟儿来。”   林寻把宋枝落扶到床上休息后,很快找来烟儿。   烟儿跑进门的时候,声音染上哭腔,“小姐你怎么样啊?”   宋枝落倚在床头,淡淡地笑了笑,“死不了,还是按照原来的药方给我煮点药吧。”   “我知道了。”说完,烟儿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宋枝落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血色尽失,就像一只丢失了呼吸的苍白蝴蝶,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恨意。   当年姜添月是下嫁宋家的,彼时的宋聘还只是个九品芝麻官,在成婚后,宋聘靠着姜家的势力一步步高升,直到入京为官。   但十年前姜世蕃被害,姜添月失踪后,宋聘仅仅悲痛了几天,就迅速娶季蓉为妻,绝口不提自己的发妻,可他拼命想要抹掉的过去,却因宋枝落的存在而难以磨灭。   宋枝落就是那个时候在宋聘的打骂罚跪中,落下病根,只能用药调理,不能痊愈。   宋枝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梦里的她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到了小时候姜添月背着她逛庙会,她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乖乖地趴在姜添月的背上。   姜添月两手托着她的两条小短腿,嘴里浅浅地哼唱着童谣。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燕燕尾涎涎,莫浪语,谁道许……”   末了,姜添月对背上的宋枝落说:“阿娘不要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   年幼的宋枝落听后,晃了晃脑袋,用软软的奶音说道:“娘也要长命百岁。”   姜添月轻轻地笑道:“好,娘答应你。”   可下一秒梦境一转,原来热闹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灯笼孤零零地挂在街头。   宋枝落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姜添月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答。   漆黑的夜就要把她吞噬。   “娘!”宋枝落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头顶的帷帐,头疼欲裂。   等她缓过神,抬眼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男人,左手端着一只瓷碗,眉头轻蹙,“梦到你娘了?”   宋枝落低垂着头,神情恹恹,“嗯。”   景离抬手,掌心带着温热,轻轻摸了摸宋枝落的头,“把药喝了,你娘应该不希望看到你生病。”   宋枝落乖顺地接过景离手里的碗,唇角却扬起一抹讥笑,“可我的旧疾永远治不好了。”   宋枝落养病的几天里,景离的手下也把要找的人带了回来。   王府后院。   一个褐布麻衣的男人被按着肩,跪在地上,嘴角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还有未干的血迹。   那人低着头不说话。   景离也不恼,捏住男人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张鸿,吴兆辉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毒死他?”   张鸿还是不说话,押着他的侍卫踹了他一脚,“王爷问你话呢。”   宋枝落在张鸿面前蹲下身,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你今天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张鸿红着眼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身后的景离也是一愣,“人是家里带回来的,没去赌坊啊。”   宋枝落也不急,翻出那枚纽扣,好整以暇地问张鸿:“这个纽扣,你应该很熟悉吧?”   说着,她将纽扣捏在指尖上,朝张鸿伸了过去。   在看到那枚纽扣的同时,张鸿的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却又有一闪而过的惊惶。   “我不……认识。”   宋枝落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张鸿,好笑道:“你怎么会不认识呢?你冒着被革职的风险,也要换上这样的纽扣。”   “你胡说!”张鸿情绪激动,瞪着宋枝落。   宋枝落莞尔一笑,却笑得有些渗人,“一般的纽扣,中间都是四个穿线的小口,而这个纽扣,穿线口只有三个。”   “那为什么好好的四口不用,却要做三口的?”景离出声问道。   “因为,”宋枝落顿了顿,字字珠玑,“这是赌徒的信仰。”   “三口意味着三面通财,你好赌,所以坚信四口阻财,三口为佳,一来八方,财源广进。所以即使在刑部不允许的情况下,也要把自己卒服上的纽扣改成三口。”   “你口说无凭。”   “你两年前毒害吴兆辉后就辞了狱卒的职务,但你的卒服回收上缴了,”宋枝落嗤笑一声,“我们大可去查一下,你的卒服上其他纽扣是不是这样的。”   张鸿突然冷笑一声,“那又怎样?一个纽扣而已。王爷您也说了,我和吴兆辉无冤无仇,我犯得着去害他吗?”   “还不说吗?”景离轻轻拍了拍张鸿的脸,淡声问道。   张鸿死咬着牙不说话。   景离一步步走近张鸿,用虎口抵住张鸿的喉咙,声音冷硬,“本王的耐心可不好。两年前那个人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但那个人现在保不了你,而本王,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说完,景离狠狠一甩,张鸿整个人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接过手下递来的手帕,景离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继续道:“本王倒是佩服你娘子,明知你嗜赌成性,却不离不弃,还给你生了个儿子。”   宋枝落看着景离狠戾的侧脸,心下一沉。   这才是真实的景离吧,那个高高在上的离王,一举一动带着上位者的凌厉。   而在她面前的温柔耐心,或许都是伪装。   听到这话的张鸿惊恐地看向景离,之前的防线轰然倒塌,声音抖得厉害,“王爷,我说!我都说,不要伤害我的妻儿。”   景离轻叹一声,像是很遗憾地说道:“早点说,又何必受苦。”   张鸿颤颤巍巍地看向景离,“两年前有个人找到我,允诺帮我还清赌债,代价就是给我一瓶毒药,让我下在吴兆辉的饭菜里,并且伪造成撞墙自尽的假象。我当时是拒绝的,可是当他亮出令牌时,我没得选。”   “谁?”   “刑部尚书王守义。”张鸿像是陷入痛苦的回忆,嘴唇泛白,继续说道:“他以我的职务相逼,如果我不答应,那就撤了我的职。王爷您知道的,我一屁股债,再没了工作,只有死路一条啊!”   “王守义。”景离慢悠悠地念着这个名字,抬手让侍卫把张鸿带了出去。   宋枝落看着景离脸上玩味的笑意,问道:“王爷为什么笑?”   “因为这刑部尚书啊,是景宣的舅舅。”   “景宣?”宋枝落怔愣了一下,然后瞳孔微缩,“您说宣王?”   “是。”   宋枝落嘴微张,刚想开口,秦晚步履匆匆地走到景离身边,沉声说道:“王爷,钱世旋死了。”   “谁死了?”宋枝落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晚。   “钱世旋。”   “怎么回事?”景离凛声问道。   “今天中午钱世旋回京路上遭山贼截路,他带的人反抗不成,全部遇难。现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景离皱了皱眉,就听见由远及近一声“报!”。   院外一小厮佝着腰小跑到景离面前,“王爷,宫里传信,召您入朝。”   景离听完,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和殿内,文武重臣都手持着笏板整肃以待。   祁胤帝在赵无敬的搀扶下坐上龙椅,扫视了一圈朝臣,清了清嗓子,“朕急召你们来,你们应该都知道,是因为工部尚书钱世旋之事。”   下面齐声一片“微臣明白”。   “此事事关十三条人命,还涉及山贼猖獗的问题,朕需要各位爱卿,给朕一个妥善的解决之法。”   祁胤帝的话刚落,一个白发苍苍、身着紫袍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欠身行礼后方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是时候拨军剿灭山贼,还百姓安生了。”   “萧太尉所言,朕会考虑。还有呢?”   “陛下,依臣之见,钱尚书从平堰回京,途径之地虽山峦起伏,但因陛下治理有方,近年间鲜有山贼作猖。钱尚书此番遇害,微臣恐怕其中有诈。”   景离循声看去,那人身姿挺拔,眸光内敛,垂在腰间的令牌上赫然刻着他的名讳:大理寺少卿陆京易。   此言一出,朝堂一阵哗然,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   祁胤帝咳嗽一声示意安静,然后看向陆京易,“陆少卿,那你告诉朕,有何诈啊?”   陆京易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微臣暂不知,还请陛下请此案交由大理寺彻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就在祁胤帝沉思时,景离上前一步,“陛下,儿臣带回一人,可以协助大理寺尽快查明真相。”   “何人?”他的话果然勾起了祁胤帝的兴致。   “云城仵作,陆祈。”   此言一出,又掀起一阵浪。   谁人不知陆祈名号?   在破获扰动满朝风云的“红衣案”后,却销声匿迹,一分赏赐也没领。   景离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各怀鬼胎。   “是那个破了红衣案的仵作?”祁胤帝问。 第23章 二十三 大理寺   祁胤帝思量了一会,宣布道:“那好,朕就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和离王去查,七日之内,给朕答复,诸爱卿可有异议啊?”   朝堂之内,所有人跪拜在地,一口同声:“陛下圣明,国祚永年。”   景离前脚走出太和殿,后脚就被景湛叫住。   一身锦袍,矜贵三分。   “二弟好本事,竟能请到陆祈先生出山。”   “太子殿下过奖。”   “二弟可不要辜负父皇对你的期待。”景湛拍了拍景离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劳太子殿下费心。”景离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和景湛擦身而过。   景离回到王府的时候,就看见宋枝落坐在前院,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很少见她这幅模样。   “怎么坐在风口?”景离嗔怪一声,摸了摸她冰凉的手。   “钱世旋不是山贼害死的,对吗?”宋枝落捏着景离的衣角,虽是问句,却用的肯定语气。   景离侧身,替宋枝落挡住从外灌入的风,“我向皇上推举了你,以陆祈的身份,协同大理寺彻查钱世旋一案。他既然是你的弑母仇人,那他是生是死,本王都让你了结。”   宋枝落瞳孔微缩,看向景离的眼里溢着复杂情绪,手缩在景离的掌心一点点回暖。   “皇上限七日之内破案,明天一早,本王就带你去大理寺。”   “好。”   这一夜,注定无眠。   祁胤二十年,姜世蕃被诬陷锒铛入狱后,没多久就死在狱中。   姜添月作为姜家独子,按理回姜家奔丧,主持后事,可是却一去不返,音信全无。   懵懵懂懂的宋枝落被宋聘哄骗,以为姜添月抛弃了她,也曾心生怨念。但随着年纪增长,宋聘终于在一次争吵中说漏了嘴,原来姜添月不是不要宋枝落,而是早在青阳坡失足坠亡。   宋枝落一直不相信也想不通,为什么姜添月会出现在不该经过的青阳坡,她处心积虑查了几年,却在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当头一棒。   原来钱世旋不过是个被牵线的傀儡。   翌日。   当宋枝落一袭黑衣走到景离面前时,景离呼吸微窒。   墨黑长袍,衬得宋枝落眉目清隽,风阙飘飘之下,纤细高挑的身段不输给男人半分。   景离含笑地看着宋枝落,“陆……先生?”   宋枝落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景离的唇上,眉眼染上淡淡的笑意,“王爷不许取笑我。”   没等景离反应过来,宋枝落就收回了手,钻进了候在一旁的马车。   唇上还附着浅浅的温度,景离低头,嘴角扯起一抹笑。   京城西街,大理寺。   守在门口的带刀捕快眼见马车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两个男人,举手抬足间,是如出一辙的尊贵雍容。   捕快们交流了一个眼神,派出一位代表上前,问道:“来者何人?”   “本王找陆少卿。”   那捕快一听,眼珠转了转,像是思及什么,连忙行礼,“小的眼拙,小的这就带离王进去。”   说完,他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迅速将大理寺的门打开。   宋枝落撇撇嘴,小声嘟囔:“见风使舵。”   大理寺因为钱世旋一案,特意腾出一间房,摆放二十一具尸体。   宋枝落踏进去的时候,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和血腥味。   她抬眼看去,尸体放在支起的木板上,只用了几片蒲叶简单遮盖。不远处一个男人身形清瘦挺拔,视线落在他面前的尸体上。   听闻动静,那人抬起头,黑眸锐利深邃,但脸色寡白,下颌线紧绷。   他向景离作完揖后,扭头看向宋枝落,“陆先生,久仰大名。”   景离垂头对宋枝落说道:“这是大理寺少卿,陆京易。”   宋枝落了然地点点头,向陆京易问好后,从随从手里接过自己的木箱,在最下层的格子里抓了一把苍术和皂角,撒进油烛里。   又在隔层里翻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取出两片生姜,放在摊开的掌心上,示意陆京易和景离。   “二位爷闻不得尸臭,含片浸过麻油的生姜会好一些。”   陆京易别扭地看着宋枝落,“不用,我可以忍受。”   宋枝落好笑地看着陆京易逞强的样子,叹了口气,“陆少卿,等我将这些尸体开肠剖肚后,淤在尸体内的腐血会全部流出,到时候混着尸臭,您就忍受不了了。”   陆京易当即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的感觉从腹部处延伸至喉咙,让他整张脸都变了形。   不多想,他捏起姜片,往嘴里送。   景离好整以暇地看着陆京易的糗样,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俯身凑近宋枝落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帮我放。”   宋枝落诧异地侧头看向景离,鼻尖堪堪擦过他的鬓角,她连忙退后一步,和景离拉开距离。   幸好陆京易的注意力在尸体上,不然他看到的就是两个“男人”在耳鬓厮磨。   景离不动也不恼,就垂眸看着宋枝落。   宋枝落微瞪了景离一眼,索性踮起脚尖,伸出五根细指,捏住他的两腮,将生姜迅速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松手,背过身去。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宋枝落忽视景离焦灼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走到陆京易旁边,问:“陆少卿,钱尚书的尸体是哪一具?”   陆京易带着宋枝落走到房间中央,指了指右手侧的一具说道:“这具就是钱尚书的,右边这些都是他部下的尸体,”顿了顿,陆京易指向左边,“那边八具是山贼的尸体。”   “好,我知道了。”宋枝落从箱子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揭开蒲叶,入眼的是一张血迹斑斑、近乎模糊的脸。   和那一日在醉花楼见到的判若两人。   宋枝落用一块布将钱世旋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两指用力,掰开钱世旋紧闭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球,又将钱世旋染血的衣裳一件件扯开。   这个举动在陆京易看来,并无他想,毕竟现在的宋枝落是男儿身。   只是,背后的景离脸色一沉。   钱世旋胸口有深浅不一的伤口,伤口边缘是干涸的血渍和暗紫色的尸斑,宋枝落用手指压了压,尸斑出现褪色的迹象。   她转头对陆京易说:“钱尚书眼膜呈现严重的浑浊状况,嘴角开始皱缩,巩膜上有黑斑出现,尸斑减淡,可以证实钱尚书的确死于一天前。”   说完,宋枝落俯低身体,停在钱世旋心脏处的一道伤口上方,“钱尚书虽有多处刀伤,但致命伤在这。”   她点了点心脏,“刀刺破心脏,导致大动脉破裂,失血过多而亡。”   陆京易命一旁的官吏飞快地记录下来,然后听见宋枝落问他:“陆少卿,山贼的凶器可在?”   “在的。”他招招手,很快就有人将几把溅满鲜血的砍刀呈了进来。   宋枝落拿起一把砍刀,悬置在伤口之上,慢慢下移,直到和伤口吻合,“刀的弧度、长度均与伤口吻合。”   “陆先生,照您这么说,凶手真的是山贼?”陆京易紧紧地皱着眉头问道。   宋枝落从箱里挑了一把小尖刀,朝陆京易淡淡地笑了笑,“陆少卿,稍安勿躁。”说着,她握住尖刀,找准角度,切进了钱世旋心脏的伤口里,深入皮肉里。   景离站在旁边,凝眉看着宋枝落认真地挑着尖刀,一点点将碎裂的胸骨挑了出来。   已经凝固的黑紫色血块,淌在粘稠腐烂的皮囊内,胸骨带起的些许红血丝,全都沾在了宋枝落的白手套上。   陆京易强忍着恶心,面色越来越难看。   与之相反的是,宋枝落寡淡地端看着胸骨,面不改色地用大拇指在胸骨的底端处摸了摸,她淡淡地瞥了一眼陆京易,却语出惊人:“我想凶器,不是刀,而是剑。”   “什么?!”陆京易闻言,顾不上恶心,一个箭步走到宋枝落面前,“陆先生,这个时候可不能说笑。”   连景离都意外地扬了扬眉,抬着眸,看向她手中染血的那节胸骨。   宋枝落微眯着眸子,解释道:“像那样的砍刀,如果只是割在皮肉上,那么和剑造成的伤口并无差别,但若是砍在骨上,就不一样了。”   她停了几秒,继续道:“用刀砍下时,因为刀的厚度都是由厚渐薄,所以骨头的边缘一定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现象,但是这块胸骨切口外圈平整,并没有这种情况,所以刺进钱尚书心脏的,是一把平薄且锋锐的剑。”   整个房间陷入一阵沉默。   宋枝落也不说话,缝合好钱世旋胸前的伤口,又一一验了他部下的十二具尸体,无一例外的是被剑刺死。   “有意思。”景离阴鸷的眼眸露出一丝玩味,神色晦明。   宋枝落将蒲叶在钱世旋的尸体上重新盖好,转身走向左边。   同样八具伤痕累累的尸体,看得出来有过激烈的搏斗。   但不同于钱世旋的锦衣华服,这八个人粗布麻衣,黝黑的脸上胡子拉碴。   其中一人脸上还扭曲着一条两寸长的刀疤,入目有些恐怖。   宋枝落刚执起那人的手臂查看,陆京易在一旁开口道:“这些人是天罡寨的。”   说完,他朝宋枝落递来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正面浮雕着一只白虎腾空跃起,獠牙尖锐,而背面则是鲜红的“天罡”二字。 第24章 二十四 天罡寨   天罡寨的名号,在江湖上并不低。   早年间因与镖局的人常有冲突,被官府镇压。   宋枝落接过木牌,眉头微蹙,“是在他们身上发现的吗?”   陆京易摇摇头,“不是,在案发现场的地上。”   宋枝落的视线回到那人身上,他的身上布满淤青,但不像是打斗造成的。   脖子处的血痕触目惊心,皮肉绽开,干涸的血迹凝成血珠。   陆京易看着站在尸体旁一动不动的宋枝落,问道:“陆先生,是有什么蹊跷吗?”   宋枝落像是没听见,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陆京易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缓过神,眉头紧锁,“他身上虽有多处刀伤,但伤口的血色暗红,创面皮肉外翻幅度很小,就像死后补上的。”   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陆京易知道这案子不简单,但没想到水这么深。   他沉默地看着木板上的尸体,直到目光注意到那人的脚。   “他的脚怎么会那样?”   宋枝落顺着陆京易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人的脚底全是白色小泡,密密麻麻得有些恶心,但在昏暗的油烛灯下并不明显。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针,左手刚搭上那人的小腿,想要把水泡戳破时,整个人动作一顿。   宋枝落放下手中的针,按了按那人的膝盖和小腿,心中一紧。   “陆少卿,王爷,可以过来帮个忙吗?”   得到应允的宋枝落指挥两人一左一右把尸体折叠,又舒展,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传来骨头错位的声音。   陆京易和景离自然也听见了。   宋枝落没急着解释,重新捏起那根针,把水泡一个个挑破,里面流出淡黄的脓水。   她轻叹一声,说道:“活人想告诉我们的,未必是真,只有尸体才不会说谎。”   陆京易硬生生把涌上头的干呕压了下去,头皮发麻地问道:“陆先生,这到底怎么回事?”   宋枝落认真地看着陆京易,不答反问:“陆少卿,这个案子可能比您想的要复杂更多,您确定要继续查下去吗?”   陆京易惊愕了一下,但也只是转瞬,他点点头,严肃道:“人命关天,总要查清楚,我既然吃这碗饭,就必须要给逝者一个交代。”   硬朗的脸上充满了正义。   宋枝落淡淡地笑了笑,“那好。”   她顿了顿,像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道:“山贼大多擅用三环砍刀,很少有山贼会用剑。而且伤痕创口平滑,说明全都是一击毙命,需要有很强武功的刺客才能做到。就算是天罡寨的人,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真的天罡寨山贼。”   连在一边洗耳恭听的景离也是一惊。   “怎么可能?”陆京易不可思议地问道。   宋枝落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按陆少卿您说的,木牌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但天罡寨如果想要打劫钱尚书一行人,完全没必要带上这些证明身份的物件,因为事发之后,这些东西只会给他们招来官兵围剿的麻烦。”   “同时那些所谓山贼尸体的脚底或多或少有因水浸泡而滋生的脓疱,试问少卿,常年在山间活动的人,怎么会出现这个?还有,其中三人有关节畸形的情况发生,应该是多年从事苦力劳动而导致的。”   顿了顿,宋枝落字字清晰道:“所以那八具尸体,不是真的天罡寨山贼。”   陆京易听完宋枝落的话,沉默了片刻,问道:“木牌是有人刻意放在现场,故意让我们把这场谋杀认定为天罡寨山贼行的凶?”   “是。”   “那他们到底是谁?”   “我不清楚。”   宋枝落用布擦净刀上的血,放回自己的箱子,顺手拿起搁置在一边的木牌,“陆少卿,木牌借我用用。”顿了顿,她温声说道:“您可以先查查最近京城或是平堰有没有接连失踪的人。”   “好。”   临走前,她在大理寺前停下脚步,转头对陆京易说:“陆少卿,查这事就不要兴师动众了。别人既然精心布了这个局,我们好好配合就行。”   眉眼间,那股清冷疏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连景离都陌生的阴鸷狠戾。   是夜,月上枝头。   宋枝落打开窗户,对外吹了个口哨,没多久,一只灰白的鸽子稳稳地落在她面前的窗台上,宋枝落将写好的字条卷起来,在鸽子的脚上绑好后,才把它放走。   听闻细微动静的林寻从院子里走进来,低声问宋枝落:“主子,这是要让他们入京吗?”   “钱世旋死了,说明他背后的人动手了,接下来的京城便不会安宁。”宋枝落寡淡而凉薄地掀了掀唇,“明天下午,跟我去一趟弥山。”   林寻微愣,“您是要去天罡寨?”   宋枝落把玩着手里的木牌,笑道:“去会会这个倒霉的替罪羔羊。”   自从钱世旋这一朝廷命案发生后,祁胤帝不仅要求每日上早朝,还增设了午朝。   景离冷淡地看着一群老臣因为益州知府人选而争吵不休,嘴角泛起一抹讥笑。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争的从来都不是知府一职花落谁家,而是益州这块肥肉。   能站在太和殿里的,哪个是等闲之辈?   多的是算计了大半辈子的奸滑之人。   退朝回府后,景离路过宋枝落住的内院,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叫住正在干活的孙月瑛,“宋小姐呢?”   孙月瑛颔首答道:“回王爷,宋小姐早上问老奴要了一辆马车,方才出门去了。”   “知道去哪了吗?”   “老奴不知,只看见宋小姐往城西方向去了。”   景离像是思及什么,心下一沉,命令侍卫牵来一匹马,腾上马背,很快也出了王府。   弥山是平堰回京的必经之路,离京城不远,却位于郊县和南竹县的交界处,常年是无人管辖的状态。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弥山脚下。   宋枝落揉了揉肩膀,从马车上下来,入目的是荒草丛生的山道。   驾马的王府小厮试探地问:“宋小姐,您来这里做什么?”   他仰看整座弥山,即使是晴空万里的白天,都透着一股阴冷。   “没什么大事,你暂且就在这里等着。”   “可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不好向王爷交代啊。”小厮为难地说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爷回京带来的这位美人,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这时,林寻环抱着一柄剑走到小厮面前,声音冷硬,“有我在。”   脸上写满了被小厮无视的怨念。   宋枝落笑着拍了拍林寻肩膀,对小厮说道:“如果我们酉时还没下来,你就回府。”   小厮嘴微张,还想说什么,被宋枝落一句话堵死:“这是命令。”   他再担心,也不敢抗令,只好待在原地等候。   走过山道,彻底进入山间林里后,宋枝落就被扑面而来的湿气润了一番,冰凉的水汽,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毛孔,让她微微一颤。   明媚的光线也在这片林间被接连不断的高大树木遮挡,投下阴暗沉闷的树影,斑驳的树叶印在泥泞的地面上,当冷风拂过,飕飕作响,透着渗人的诡异。   宋枝落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棒,撑着往上走,可随着坡度抬升,湿气加重,冷意也开始在身上肆意地泛滥开来,她轻咳一声,却在抬脚的时候不慎打滑。   她的身体朝前扑去,宋枝落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揽紧她的腰肢,往后使劲,将她原本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拾了起来。   而她的后背,则贴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主子,你没事吧?”宋枝落抬眼,就是林寻有些后怕的模样。   宋枝落靠着熟悉的身体缓了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拉开两人距离,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树干,对林寻说道:“天罡寨应该在南面山坡之上,我们穿过这片树林就快到了。”   “嗯。”林寻应下,护着宋枝落继续往前走。   就在他们快要看到树林尽头的时候,头顶的树梢却隐约晃动起来,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这寂静的林间,很刺耳。   宋枝落和林寻对视一眼,她仰头看去,就见交错生长的高树上,一时间跳下十几名黑衣人,各个黑布掩面,手中握着剑。   利剑朝着宋枝落刺过来时,她的身子立刻被林寻挡在了身后。   “小心!”林寻侧眸,低声叮嘱宋枝落。   话音刚落,他便与那些黑衣人厮杀起来,眉眼凌厉,毫不留情。   不多时,林寻白净的脸就溅上了几滴血,而地上也多了几具黑衣人的尸体。   但毕竟寡不敌众,眼看林寻就要被余下的黑衣人包围,宋枝落清亮的眼眸升腾起一丝杀气。   她扯开外衫的束缚,挑起地上被遗弃的一把剑,双脚点地,一个纵身,剑从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颈前狠狠划过,下一秒,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一地的枯黄树叶。   那个黑衣人随之倒地,发出一声闷响。   其余的黑衣人全都一怔,他们万万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居然杀人不眨眼。   林寻望向宋枝落嗜血的眼神,心中一凛,执剑的手攥紧了些。   “一个都不要留。”宋枝落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在林寻耳边响起。   “是。”   刀光剑影间,宋枝落白嫩的手上一片鲜红,她无情地对着面前黑衣人的心脏又是一剑,却没注意到,在她身后的树上,跃下一名黑衣人,剑锋朝下,直直地刺她而来。 第25章 二十五 失踪   等宋枝落转身抬眸发现后, 那把剑尖已经骤然在她的瞳孔中放大,她根本来不及躲避。   就在宋枝落以为今天自己要挨上一剑时,一颗石子从她身后飞来, 将那把剑一瞬击开。   “哐当”一声,剑从黑衣人的手中脱离, 但很快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   景离拿着那把夺来的剑,反手插进黑衣人的胸口。   然后他用力拉了一把宋枝落, 将她扣在身前,低声道:“宋小姐还有多少能耐是本王不知道的?”   尽管周围的光线很暗,宋枝落还是看清了景离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   宋枝落的话哽在喉咙说不出, 景离也只是看了她一眼, 就松开了手。   一阵腥风血雨停歇的时候,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人的尸体, 暗红的血一点点渗入泥土。   林寻的手臂被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正往外冒着血,宋枝落眼神收紧,将自己纯白的外衫撕成条状, 一点点给林寻止血包扎。   “主……小姐, ”林寻刚一开口,视线瞥到不远处的景离,改口道:“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对不起小姐, 是属下无能,明明知道您……”   宋枝落眉眼间的戾气褪去, 换上一向的寡淡,打断他的话,“无妨,我要是不动手, 死的就是我们两个。”   景离靠在树上,垂头看向曲腿坐在地上的林寻,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轻佻,“宋府家丁的身手让本王都自愧不如。”   宋枝落把布条打结后,站起身,视线直直地撞进景离的眼里,“王爷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你昨日向陆京易讨要了木牌,本王便知你要干什么,”顿了顿,景离上挑的桃花眼眯起,“下次你再单独行动,别怪本王不客气。”   宋枝落扶着林寻站起来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景离,“王爷既然这么厉害,不如查查是谁连我这条贱命都想要。”   一字一句,全是嘲讽。   说完,宋枝落不等景离回应,转身往树林南边走。   她必须在太阳下山前,找到天罡寨的具体方位。   林寻虽然手臂受伤,但腿脚依然利索,他紧紧地跟在宋枝落身后。   景离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也跟了上去。   又弯弯绕绕了一刻钟的时间,宋枝落眼前不再是盘虬卧龙般的树干,而是一条向上延伸的碎石路。   她仰头,看见路的尽头飘动着十几面绘有白虎图腾的彩旗,而彩旗之下,竹木搭建的塔楼上悬挂着一颗青面獠牙的白虎头。   宋枝落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身后那抹颀长的身影,“王爷今天太屈尊了。”   景离听出宋枝落话语里的嘲弄,却不恼,反而笑道:“你小心等会被扣下来做压寨夫人,本王可不会救你。”   宋枝落一噎,索性别过头,往寨门走去。   等她真正走到寨门前,塔楼前肃立着的四名壮汉立马叉着尖刀拦住她,大声呵道:“来者何人?”   那嗓门大得让宋枝落耳膜一震。   她蹙了蹙眉,从腰间拿出那枚木牌,举到他们眼前,“我要见你们寨主。”   其中有一个光头接过木牌翻来覆去地看,又狐疑地瞧了瞧宋枝落以及她背后的两个男人,用宋枝落听不懂的话和旁边的人交流了几句,然后才正面对着她说道:“稍等一下,我去禀报寨主。”   宋枝落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等了好一会,那个光头才跑回来,示意了一下他的同伴,把宋枝落等人放了进去。   刚走了几步,一个满背纹身的男人和带路的光头迎面打了个照面,嬉皮笑脸地问道:“大彪,咱们寨子要迎客啦?”   男人说完,宋枝落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她。   好像在这个深山寨子里出现陌生人,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那个被叫大彪的光头哈哈一笑,“迎客也轮不到你,赶紧干活去,一会老大又要骂你了。”   那男人自知没趣,嘁了一声,走远了。   从人烟稀少的寨门一直往里走,吊脚楼逐渐密集,偶有眉黛青颦的女人走过。   直到大彪在一座偌大的石房屋前停下,恭声地朝里面喊道:“寨主,客人到!”   宋枝落微微颔首,弯身掀开屋前的布帘,走了进去。   林寻和景离紧随其后。   宋枝落以为山寨首领必然生得五大三粗,却不曾想,罗汉床上躺卧的男人墨眉似剑,长发散落在玄纹白衣上,微阖着眼,身后有两个怯生生的姑娘在给他捏肩。   赞一句“风流倜傥”也不为过。   听见动静,那人睁开眼,懒洋洋地启齿:“我们寨子可不常有客,不知三位找我,有何贵干啊?”   宋枝落勾唇笑了笑,“寨主您日子清闲,看样子是还不知道官府带兵将至啊。”   不出所料的,那人一愣,坐起身体,皱眉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罡寨里最近有没有手下失踪?”   “没有吧。”   宋枝落嗤笑一声,像在笑那可怜的山贼,卖命一生,连失踪都不为人知。   “可是你们寨子的木牌却出现在了官道上。”   “那又如何?”   “两天前工部尚书钱世旋在回京路上被杀害,案发现场有八具山贼尸体,所有证据都指向是天罡寨所为。这件案子已经惊动皇上,相信过不了多久,官兵就会把天罡寨围剿干净。”   “什么?!”那人听完宋枝落的一席话,惊诧不已,“我天罡寨自明顺年间就开始积善行德,早已不做烧杀抢掠之事,又怎么可能去截杀素昧平生的朝廷命官呢?”   “所以寨主您,最好查清楚,寨里到底是谁,带着木牌失踪了。”宋枝落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然,满寨都要赔上性命。”   那人抬起眼,盯着宋枝落,咬牙问道:“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宋枝落从宽袖里拿出官府文书,扔到那人面前,“我是谁不重要,信不信由你。”   那人拿起卷轴,一行行看过去,最后看到落款的官印,有片刻的怔愣。   宋枝落弯唇站到一侧,看着那人叫进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喝道:“你现在去查,寨子里人头数对不对。”   “程哥,出什么事了?”   “别废话,赶紧去。”   壮汉领命走后,程天义捻了捻眉心,“天罡寨这些年自给自足,甚至很少下山,究竟是什么人要这般陷害我们?”   “寨主您也不必太担心,没有人能把黑的变成白的。”   由于天罡寨规模庞大,排查起来费些时间,所以程天义给宋枝落他们重新安排了一间房稍作休息。   景离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口茶,笑道:“这茶倒是不比贡茶逊色。”   “若是王爷舍得,大可抛开京城的所有,上山为王,说起来两个王有什么区别呢?”宋枝落咬下一口梨花酥,含笑地看着景离说道。   景离抬眸看向宋枝落,伸手抹去她嘴角的碎屑,“如果我能选,又怎会生在帝王家?”   僵凝的气氛被程天义打破,他带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走进来,“确实有一人失踪不见了。”   说完,程天义推了推那个男人的肩,“你说,徐贵福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贵……贵福三天前下山买酒,迟迟没有回来,我只当他醉在哪个温柔乡里不愿回来,没有多想。”   宋枝落咽下嘴里的梨花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你跟徐贵福很熟吗?”   那男人点点头,“我们一起进的天罡寨。”   “那你应该对他的容貌很清楚吧?”   “嗯。”   宋枝落满意地侧首,对程天义道:“寨主这里有纸笔吗?”   “有的。”   “借我用一下。”   “好。”   不多时,就有一个女人端着笔墨纸砚进来,放在宋枝落面前的桌上。   宋枝落执笔沾上墨水,听着男人的描述,在宣纸上勾线打墨,很快就初见人形,又依着细节,调整五官比例。   “是!这就是阿贵的模样!”男人瞧着白纸上的画像,惊道。   宋枝落认真作画的侧脸落在景离眼里,睫毛遮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没想到姑娘是个高人,凭几句话便能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来。”程天义赞叹地说道。   “寨主过奖。”宋枝落将画纸叠好,收进袖中,“今日来访,还请寨主保密,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程天义应下,却在宋枝落准备走的时候突然拉住宋枝落的手,在被景离和林寻都瞪了一眼后,又慌忙松开手,紧张地问道:“那天罡寨还会不会有事啊?”   宋枝落淡淡地笑了笑,“寨主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当她走出山寨,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三个人都加快了脚步,往山下走。   “小姐!这里!”王府小厮守着马车,盼星星盼月亮,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只是她身后多出来的一个人,让他瞪大了眼睛。   “王爷?”他反应过来后,吓得跌下马车。   宋枝落好笑地看着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小厮,“起来吧,你家王爷又不吃人。”   景离睨了小厮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向东南方向的一棵松树,宋枝落这才注意到树边拴着一匹马。 第26章 二十六 羽毛淤痕   回到王府, 天已经黑了。   宋枝落走下马车的时候,只感觉胸口一阵刺心地疼,她皱起眉头, 红袖下的手紧了紧。   而当她刚踏进内院的门时,喉咙一热, 下一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小姐!”烟儿出来迎宋枝落的时候, 就看见林寻背着昏倒的宋枝落,往她的房间里跑。   他们身后的地上,赫然是一抹刺眼的红。   林寻撞开宋枝落的房门后, 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   烟儿跟着跑进来, 在宋枝落床边蹲了下来, 手搭上宋枝落的寸口, 指尖触到的只有微弱的脉搏, 她心一沉,扭头问林寻:“小姐她是不是……”   “是,全都是我的错。”   “你明明知道小姐她不能动手的。”烟儿眼角发红, 瞪着林寻, 声音陡然提高。   林寻抓着衣袍的带子,懊悔地低下头。   “不怪林寻。”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林寻猛的抬头, 就看见宋枝落醒了,嘴角还残留血迹, 手安抚地摸了摸烟儿的头。   烟儿的声音已经染上哭腔,“小姐,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我们回云城好不好?你的身子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傻瓜,说什么胡话呢?”宋枝落用指腹拭掉她脸上的几滴泪, “回不了头了。”   宋枝落吐血晕倒的事很快传到景离耳中,他来到宋枝落房间的时候,宋枝落已经沉沉睡下,只有烟儿伏在床边守着。   景离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呼吸轻弱的宋枝落,把烟儿叫出了门。   月凉如水,惨淡地照在院子中央。   景离垂眸看向低头不语的烟儿,沉声问道:“宋小姐到底经历过什么?”   脆弱得仿佛触手会破,但又像荆棘丛中的野蔓,打不断、烧不掉,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和神秘感。   烟儿闻言,头缓缓抬起,看向景离,只是双眸的瞳孔涣散,像是陷入回忆。   “小姐她……三年前曾被人追杀,严重伤及筋骨,武功废了大半,大夫建议这辈子都不要再用武了,否则她的气血会一点点耗尽。”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景离心上。   景离蹙眉,“她为什么会被追杀?”   不管是长安城内的名门闺秀,亦或是云城内开棺验尸的仵作,哪一个身份都不至于落到遭人追杀的境地。   烟儿的头再次低下,“请王爷恕罪,奴婢无可奉告。”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景离并没有逼迫她回答,只是吩咐了几句,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枝落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透过窗棂的一缕阳光。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看到床前桌上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碗下面还留有张字条。   “主子,徐贵福的画像我已送去给大理寺少卿。”   “他们传信来,说两日后便可入京。”   宋枝落看完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然后将纸条揉成团,随手扔进了香炉里。   烟儿走进来的时候,宋枝落刚把一碗粥喝完。   “我的绿檀步摇哪去了?”   烟儿在一旁的妆奁里翻了翻,找到了宋枝落要的步摇,递给宋枝落,“王爷说,若您醒了,便可去前厅用膳。”   宋枝落盘发的动作一顿,眼底晦明,“那些事他知道了吗?”   烟儿意识到宋枝落指的是什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只告诉了王爷,您被人追杀一事,其余的没有说。”   “好。”   宋枝落去前厅的时候,却看见景离端坐在那。   风乍起时,一片花瓣擦过他俊朗的侧脸,掉在地上。   她在景离对面落座,“王爷今日怎么没去太和殿?”   “皇上龙体抱恙,停了早午朝。”   “哦?”宋枝落自顾自地捻起桌上的如意糕,咬了一口,挑眉笑道:“这么突然?”   她从小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所以她喜欢吃些甜的,去抵药味的苦涩。   “宋小姐你呢?”   宋枝落咀嚼的动作一顿,淡淡地笑了笑,“王爷不必担心,死不了。”   那语气平静得就像在夸如意糕味道不错。   景离听完,眉头微皱,就在他想说话的时候,门外的小厮快步走进来,“王爷,大理寺来报。”   “说。”   “徐贵福尸体已经找到,陆少卿烦请陆先生前去验尸。”   宋枝落一听,放下手里的筷子,准备回房换衣服。   景离轻扣住宋枝落的手腕,低敛着眉眼看向她,“你的身体还没好。”   宋枝落轻轻一挣,抬眼直视景离,“我没事,何况时间也不等人。”   因祁胤帝给大理寺查案的期限只有七日,所以陆京易在收到林寻送去的徐贵福画像后,便连夜遣人在弥山附近的县衙布告,终于在南竹县外的一块荒地上发现了徐贵福的尸体。   由于南竹县距离京城有段距离,所以陆京易没有命人将徐贵福抬回大理寺殓房,而是直接放在了南竹县衙中。   宋枝落和景离赶到已是未时。   小小的南竹县从来不曾有过大人物到访,而如今一下惊动了大理寺和当朝皇子,知县卢政惊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宋枝落掀开盖在徐贵福身上的白布,淡然的表情有一瞬怔愣。   黝黑的身体上没有一处外伤,除了胸口那直径两厘米的窟窿,从前胸贯穿到后背。   窟窿下的皮肉外翻,呈猩红色,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变得僵硬。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气。   宋枝落捏了捏徐贵福两侧肩头上的骨,侧身从自己的木箱里取出一把尖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入他的肩膀,直到看见肩骨隆起。   “徐贵福同样是被剑穿破心脏而亡。”   此话一出,陆京易的脸上愁云更甚,“那和杀害八个假山贼的是同一伙人?”   “从刺入的角度和力度来看,应该是同一伙人所为。”顿了顿,宋枝落继续道:“肩骨上的这种隆起状,是被人抬起手臂、拖拽而致,只有在人死后的半个时辰里才能形成。而根据隆起的硬度和青紫的色泽来看,徐贵福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遇害,死后被抛尸在荒郊。”   “凶手杀人就为一块木牌?”   “一块木牌就能嫁祸十三条人命,不值吗?”宋枝落冷笑着反问陆京易。   宋枝落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钱世旋死,还要拉上九条无辜性命和整个天罡寨陪葬。   “那八具尸体查的有什么进展了吗?”   “暂时还没有。”   宋枝落沉默了,她伸手合上徐贵福的眼皮,拿起白布想要重新盖上时,视线瞥到徐贵福腰侧有一块很浅的黑色淤痕。   陆京易见宋枝落停滞,问道:“陆先生,怎么了?”   “陆少卿,可否帮忙将尸体翻面?”   “好。”   等到尸体背部朝上时,那块淤痕却消失不见了。   宋枝落垂眸定定地看了一会,转身打开自己木箱的最后一层。   里面分布了十六小格,放置着不同的中草药。   众人看着宋枝落像变戏法似的撮起葱和白梅放入研钵,用杵细细捣碎后,均匀地涂抹在了尸体骶骨上方,接着又拿起一张纸,蘸上糟醋,覆在同一个地方。   一个时辰后,宋枝落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纸,用清水洗净后,目光所至是一块青黑色的半截淤痕。   是被截断的一片羽毛图案。   站在宋枝落身侧的景离看向淤痕,墨色瞳孔微缩,眼底翻腾起浓郁的暗色。   宋枝落要来吏役手中的记簿,一笔一画描下羽毛轮廓,然后递到陆京易手里,“这应该是硬物撞击造成的痕迹,陆少卿可以去查查,这个图案。”   “明白。”陆京易说完,领着一批带刀侍卫离开了。   宋枝落将徐贵福尸体缝合好,后续的工作都完成后,太阳早已下山,天色也渐渐染了黑。   候在外面一言不发的卢政此时凑上前,哈着腰谄笑道:“时候不早了,小人为各位官爷准备了客栈,不如休息一夜再走吧。”   宋枝落无所谓地看了一眼景离,拍板子的该是这尊大佛。   “那就有劳卢知县了。”景离的语调客气,但也十分冷淡。   卢政一听,眉开眼笑,摆着手说道:“不麻烦不麻烦,王爷言重了。”   客栈设在县衙不远的一条街上,从富丽堂皇的程度可以看出卢政讨好的意味。   卢政走在最前面,在对着客栈掌柜的时候,则又拿出知县大人的威风,板着脸问:“本官叫你备的上等房呢?”   那掌柜也懂得察言观色,知晓今夜光顾的一行人,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搓着手,在前面带路,“大人们,楼上请。”   宋枝落刚上了几级楼梯,迎面从楼上匆匆跑下来一个人,脚步生风,像是没看见宋枝落,朝她的肩膀撞去。   宋枝落踉跄一下,身子被撞得往后倾倒。   下一秒,她被身后的景离一把拥入怀里,景离扶着宋枝落的肩膀,让她在窄小的楼梯上站稳。   “没事吧?”景离附在宋枝落的耳边问道。   宋枝落摇摇头,下意识扭头往下看了看那个男人。   撞人的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低着头,嘴里一直嘟囔着“对不起,让一下……”。   到了二楼房间里,宋枝落瘫在床上时,才感到疲惫上涌,眼皮沉得厉害。   一下午的折腾,对于生病未愈的她,已经是极限。   宋枝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耳边骤然响起一道茶壶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惊恐的尖叫。 第27章 二十七 左撇子   宋枝落被扰了美梦, 娇俏的脸上有一丝愠怒。   她推门出去,就看到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间外围满了人,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而敞开的房门, 清晰可见一个女人的头被白绫悬着,瞳孔瞪大, 涂满胭脂水粉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门前还跌坐着一个店小二,满脸惊恐, 地上是一片茶壶碎渣。   宋枝落确实没想到,自己住个客栈,还能碰上尸体。   不过客栈里死了一条人命, 如果传出去, 客栈里的生意定然会大打折扣。   说出去太晦气了。   掌柜闻声赶来的时候, 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一拍大腿, 连忙招来几个伙计,“快快快,赶紧先把人弄下来。”   几个伙计也许是第一次看见尸体, 都愣了愣, 听见掌柜的催促,才上来搭手,废了好大的劲将尸体弄了下来, 放到了地上。   掌柜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双手抱拳, 一脸歉意,“各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发生这样的事,但大家不要慌, 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都出人命了,让我们怎么睡得安稳啊?”   “就是就是,谁知道半夜会不会闹鬼。”   一时间,其他住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掌柜一听,更急了,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各位客官,人在我客栈里上吊,这……这也是意外啊,谁都没想到。不如这样,今日各位的一切住宿费用,全都免了,不过还得麻烦各位嘴上留情,不要往外声张啊!”   听到可以免了费用,叽叽喳喳的人群渐渐安静,只是偶尔有细碎的交流声。   宋枝落轻叹一声,懒得多管闲事,转身想回房间,抬眼就看见同样走出房间的景离。   目光交织的瞬间,宋枝落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   景离温热气息靠近的时候,宋枝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问:“饿了吗?”   宋枝落后知后觉,自己晚饭都没吃就睡过去了,现在胃里空落落的。   “有点。”   “我房间里有晚膳,去吃点吧。”   宋枝落刚要点头,一道高亢的声音从看热闹的人群外响了起来,“来,都让一让!衙门办案!”   为首的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男人,浓眉大眼,踩着黑靴步步有力,他身后几名穿着官服的带刀捕快押着一个男人走了上来。   宋枝落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因为她认出那个被押的男人就是今天下午在楼梯上撞她的人。   掌柜眼见来人,像是见到救命稻草,躬腰说道:“李捕头,您总算来了,这可咋办呀?”   李捕头只是眯了他一眼,不作回应,冷酷地扫视了一遍房间,吩咐衙门仵作去验尸,然后厉声问被押的男人:“王锐,你报官说客栈死人,是不是这具女尸?”   王锐的身体在轻微地发颤,“回大……人,是……的。”   “说说当时情况。”   王锐锁着眉头回想了一下,“我当时见房内暗着灯,以为他们睡下了,便偷摸进去,顺走了桌上的盘缠,但我准备走的时候,碰……到了她僵硬的腿,才知道死了人。”   旁听的群众光是想想那画面,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你进房间前,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进出这个房间?”   “我没……注意。”   仵作很快查验完了尸体,叫住李捕头:“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有两条,一条是平行与脖颈处,还有一条是向上延伸到耳后的,应该是被人勒死后,将她制造出上吊的假象。”   “所以是谋杀?”李捕头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眼睛看向被押着一动不动的王锐,“你是最后一个进入房间的人,会不会其实是你,贼喊捉贼?”   王锐听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李捕头冤枉啊!冤枉啊!我确实是鬼迷心窍,去干偷鸡摸狗的事,但我绝对没有杀人啊!”   “可房间里的脚印是你的,”李捕头手上的刀柄已经抵在了王锐的肩膀上,他的声音也慢慢沉下来,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你分明就是偷盗时,被死者发现,恼羞成怒之下干脆杀了她灭口,是不是?”   “我没有,真的不是我!”王锐吓得双手哆嗦,拉住李捕头的裤脚,眼眶含泪。   李捕头无视王锐的辩解,呵道:“将王锐押下去,好好严审。”   “冤枉啊!”王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好心报官,到头来却成了嫌疑最大的凶手。   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等一下。”   宋枝落穿过人群,走到李捕头面前,睨了他一眼,语气微冷,“李捕头是想屈打成招吗?”   李捕头看着眼下比自己低半个头的“男人”,虽然声音不算大,但带着一股凌厉。   他短暂的发怵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嚣张,指着宋枝落的鼻子说道:“你是谁?不许影响衙门办案!”   宋枝落眉梢一挑,“啪”一声,拍掉了李捕头的手。   李捕头气的吹胡子瞪眼,第一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恶狠狠地说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下一秒,李捕头身后的捕快全部拔刀,刀尖对着宋枝落。   “我看谁敢动她。”   宋枝落抬眼看去,景离不急不缓地走上前,阴鸷的目光落到李捕头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看来卢政手下的人,也不过如此。”   李捕头听到卢知县的名讳,皱紧眉头,“你又是谁?”   景离偏头示意,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举到李捕头眼前。   待看清那块牌子上的字,李捕头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他惊诧地看了一眼景离,慌忙准备下跪。   这可是王爷啊,李捕头后怕得额头冒汗,自己刚刚要是得罪了他,不止饭碗保不住,估计连小命都难保。   景离抬手,“不必了,你只需听她的就行。”   说完景离指了指宋枝落。   宋枝落垂下眼睑看了一眼李捕头,明明刚才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而在景离面前,只剩下了卑微、讨好。   可是这世道就是如此,弱者永远要向高高在上的强者低头,甚至下跪。   宋枝落撇开李捕头,径直走向尸体,她蹲下身体,从自己腰间上取出一块绢巾,缠在食指和中指上,将死者的头部侧扭,露出了脖子上的两条勒痕。   她抬头望向站在一侧的衙门仵作,问道:“你没看到这两边勒痕深浅不一吗?”   那衙门仵作看着年纪不大,听见宋枝落的质问,脸上沉不住傲气,“这重要吗?”   宋枝落嗤笑一声,“左边勒痕明显深于右边,说明凶手在作案时是左手使力。”   说着,宋枝落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突然转头,扔向门外被押的王锐。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已是满地狼藉。   “也就是说凶手是个左撇子,而我砸向王锐时,他下意识抬起的是惯用的右手来抵挡伤害,所以他不是左撇子,更不是凶手。”   “再者,这道勒痕大幅度地向上倾斜,按照死者四尺半的身高,那么凶手就应该有五尺六寸高,可王锐,只有五尺三寸高。”   宋枝落字字珠玑,一席话条理清晰,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衙门仵作更是呆愣在原地,在宋枝落要走出房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赶忙叫住她,“你到底是谁?”   “陆祈。”   “陆祈?”衙门仵作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就是陆大仵作?”   宋枝落不置可否,淡淡地瞥了一眼李捕头,“如果你再这样办案,南竹县的冤案少不了。”   说完,和李捕头擦身而过,往景离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满了菜,从菜式到摆盘,都是宋枝落喜欢的。   宋枝落转身想谢谢景离,可下一瞬手腕被轻轻一扯,她的背贴到了桌旁的木柜上。   带着清冽香味的温热触感扑向宋枝落,宋枝落惊讶地抬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还能看清景离微颤的睫毛。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炽热的呼吸扫过宋枝落的面颊,宋枝落心一紧,“王爷,你离我远一点,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您有龙阳之癖。”   她可没忘,自己现在的身份是陆祈。   景离眉头微蹙,思量片刻,放开了手。   宋枝落从景离虚搂的怀里退出去,背着他在桌边坐下,执起筷子吃饭。   她没必要饿着自己肚子。   饭吃到一半,房间的支摘窗突然被人推开,从外面翻进来一个穿着暗紫色长袍的男人黑眸锐利深邃,带着很强的侵略性。   宋枝落微愣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到景离面前,扭头又看了看淡然的景离。   黑衣男人恭敬地低下头,“王爷,查到了。”   “说。”   那人忌惮地看了一眼宋枝落,迟疑着没开口。   景离放下手中的玉盅,“自己人,但说无妨。”   “您给我的半截羽毛淤痕,就是前朝余党暗刹的符图。”   宋枝落喝汤的动作一顿,素净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前朝余党不是都被太子剿灭了吗?”   那年枕桥商变的腥风血雨,因为前朝余党暗刹被太子率军打败而终结,但前朝余党暗刹也成了一个禁忌。 第28章 二十八 枕桥商变   “看来京城真的要变天了。”景离狭长的桃花眼眯了眯, 似笑非笑,“寒翊,你知道该做什么吧。”   “我知道, 王爷。”说完,寒翊又迅速从支摘窗翻了出去, 没留下一点痕迹。   宋枝落神色复杂地看向景离,“如果暗刹真的还在, 那太子不就犯了欺君之罪吗?”   景离不置可否,眉梢微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可若他成了君, 他又何罪之有呢?”   宋枝落瞳孔骤缩, 像是不敢相信景离的话。   翌日。   宋枝落走下楼吃早饭的时候, 就看见卢政领着李捕头, 弯着老腰在给景离道歉。   话里话外,都是在请求景离不要怪罪他们有眼无珠。   景离冷峻的脸闪过一丝不耐,宋枝落走到他身边, 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然后看向卢政,温声道:“王爷不会归罪于你们的,你们宽心便是了。”   顿了顿, 她目光直指李捕头,“昨日案件查清楚了吗?”   李捕头连忙点头, “查清楚了。凶手就是死者的丈夫,因死者不同意自己纳妾而心生不满,在客栈发生争执后,失手勒死了自己的妻子。”   宋枝落微微颔首, 抬眸笑道:“查清楚就好。”   卢政眼见今日目的达成,准备拉着李捕头离开,走到客栈门口,李捕头像是想到什么,转头对宋枝落说道:“陆先生你说的没错,凶手曾在开凿运河的时候伤了右手,他真的是个左撇子。”   说完,两人就在宋枝落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景离看向脸色微变的宋枝落,问道:“怎么了?”   宋枝落犹豫了一瞬开口道:“王爷,你记不记得我说过,那八具假山贼的尸体脚底有脓疱,三人出现关节畸形,是做苦力劳动导致的。”   她望向景离的眼底有一丝澈明,倒映着景离的轮廓。   “记得。”   “我想去趟平堰。”   话至此,景离听懂了宋枝落的意思,搭在桌上的手指勾起,漫不经心地启齿:“好,我陪你去。”   吃完早饭,马车早已停在客栈外候着了。   宋枝落走到驾马的侍卫面前,低声吩咐道:“改道去平堰吧。”   “遵命。”   等宋枝落踏进马车时,景离已经靠在坐榻上了。   宋枝落眉眼一敛,刚在景离身侧坐下,宽袖下的手就被握住。   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递到宋枝落的掌心。   景离的声音又低又磁,似有若无的热气刮过宋枝落的耳廓,“拿着它,往后我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没人敢动你。”   宋枝落抽回手,眼眸低垂,看向那块金雕木牌。   那木牌不足三寸,却是权力的象征,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软声回道:“多谢王爷。”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平堰边境。   宋枝落掀开布帘,入眼的是连片的青山,而郁郁葱葱的林木之后,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土,还有不堪入耳的鞭挞声。   “王爷,前面就到了。”车外侍卫大声禀报。   等到马车停稳,宋枝落缓步下车,就看见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列队巡逻,而一群粗布麻衣的男人在他们周围忙碌,各个灰头土脸,一身尘泥。   对比之下,宋枝落和景离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清新脱俗”。   跟在景离身边的侍卫得了景离的示意,叫住一个推着水泥车的男人,“你们管事的在哪?”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眼来人,刚想开口,一旁路过的士兵拿着矛柄戳了戳他,“干嘛呢?谁让你停下的,赶紧干活,耽误了工期有你好受的。”   说完,他却兀自从队列里走出,来到景离面前,讪笑道:“这位大人,您找钱尚书吗?他前几日回京城了。”   景离淡淡地抬眼看向这个极度双标的人,面无表情地问道:“那现在替他位置的呢?”   那士兵一拍脑袋,“您说王主事啊!他在那边帐子里休息呢,我带您过去。”   宋枝落跟在景离身后,穿过一堆垄起的砖瓦,时不时有挑着木桶的人不小心撞到她。   景离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将宋枝落虚罩在怀里,替她挡下了溅起的泥灰。   直到在一座军帐前停下。   “王主事,有人找!”   那士兵朝帐里喊了一声,很快走出一个头发半百的老头,目光探究,上下打量着景离和宋枝落,“你们是?”   宋枝落从腰侧拿出一卷画纸,上面是她描摹的八具尸体生前的模样,举到王主事面前,“这八人你见过吗?”   王主事接过画,抚了抚他的胡须,眯起眼看了半晌,摇摇头,“没印象。”   “看仔细点,当真没见过?”宋枝落声音平缓,却夹着一股压迫感。   “您也看见了,这里人多又杂,我真的没见过。”   宋枝落正要收回纸,站在她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士兵突然出声,指了指其中一人,“这好像是汪状。”   王主事瞪了士兵一眼,“于三岭,不确定的话休要胡说。”   “那人下巴的痣和汪状的一模一样。”于三岭辩解道,看到不远处走过的几个人,激动地说:“哎,阿启他们也认识。”   宋枝落和景离交换了一个眼神,景离沉声开口:“去找他们认一下。”   于三岭叫住巡逻的五个人,把画像拿给他们看后,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不是郭锴吗?”   “这个是彭永兴吧。”   “这俩小子上个星期借我的酒钱还没给呢!”   “对啊,他们咋了?犯事了?”   “我说最近怎么见不着他们人了,看样子是溜出去快活被抓了。”   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   宋枝落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们不见了,你们都不奇怪吗?”   那些士兵像听到了笑话般看向宋枝落,“这位小爷,咱们这个地方,又苦又累,受不了辛苦偷偷跑出去的大有人在。”   “还有那些素狠的,跑去了丽春院逍遥快活,谁还愿意回来?”   “就是啊,这地儿一年到头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个女人。”   景离的侍卫轻咳一声,那些士兵才慢慢收敛下来。   宋枝落扫视了一圈他们,厉声问道:“你们确定这八人是这儿的耕卒?”   回答她的是异口同声的“确定”。   一旁的王主事连忙问道:“这八人怎么了?真的犯事了吗?和修渠没关系吧?”   “不过是如草芥的几个人,能掀起多大的事呢?”宋枝落弯起唇角,目光沉得像一汪潭水。   就像皮影戏,被人在幕布后,操纵着生死。   当日夜里,他们就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同时陆京易也被召回大理寺。   烛台上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在三人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一室之内,各怀心事。   直到宋枝落平静的声音响起,“陆少卿,我接下来的话,你务必记住,他日皇上若问起,你如实相告就行。”   陆京易拧着眉,既不满于景离派人召他回京,也急于祁胤帝规定的七日期限将至,而案件仍未有进展。   但在触到宋枝落深邃的眼眸时,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好。”   宋枝落缓缓将八幅人像展开,“这八人是平堰修渠工地上的耕卒,因受不了苦而擅自逃离,在南竹县遇上独自下山买酒的徐贵福,劫财灭口后抢了他的木牌。”   话说到这,宋枝落抬眼看了看眉头紧蹙的陆京易,给了他片刻消化的时间,才继续说道:“两天后又因钱财散尽,走投无路,在碰见钱尚书一行人路过时,起了歹念,伪装成天罡寨山贼半路劫财,却落得两败俱亡的结局。”   “以上,就是钱尚书一案的真相。”   陆京易听完,久久才回过神,迟疑地问道:“那半块羽毛淤痕怎么解释?”   “只是徐贵福在买酒时,不小心撞到了酒铺柜台上的装饰花纹。”   “可是……”陆京易俊朗的面容布满阴云,像在质疑宋枝落的话。   宋枝落指尖搭在桌沿,淡然一笑,“没有可是,我说的就是全部真相。”   走出大理寺,一阵沁凉的晚风迎面吹来,宋枝落身体轻颤。   三月底的京城,梅花都还未败。   “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暗刹动的手?”   “你知道那年枕桥商变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景离立身站在月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宋枝落一愣,原本坚定的眼神划过一丝迷茫。   景离看到宋枝落的反应,轻笑一声,“祁郜帝灭大周王朝后没几年就驾崩了,残存的前朝余党就趁着新帝上位,朝局动荡的时候,死灰复燃,成立了暗刹这个组织。”   “他们养精蓄锐,于祁胤十八年扮作商队进京,在离皇宫不远的枕桥突然发动叛变,但很可惜,最后被当时年仅十岁的景湛率军平定,而景湛因此被立为储君。”   宋枝落红唇微张,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世人眼里,暗刹早已是一堆白骨了。我们现在无凭无据地捅到朝堂上,打的是皇上的脸,你觉得他该赏我们,还是罚我们呢?”   “那我们就视而不见吗?”宋枝落语气微冷,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景离的掌心带着炽热温度,落在她的肩膀上,正视着她含笑道:“送上门的狐狸尾巴,能不要吗?” 第29章 二十九 和亲   那日过后, 宋枝落在床上休养了两天,抽离的气血才一点点回归。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黑发散在肩头, 上挑的凤眸水色潋滟,红唇衬得肤如凝脂。   美得明媚、张扬。   宋枝落走进后院时, 才发现西府海棠全开了。   点点胭脂红褪成一片粉红,鼻尖萦绕着阵阵幽香。   宋枝落俯身轻嗅时, 林寻从院外走来。   “主子,他们昨夜进京了。”   宋枝落捻下一簇海棠,收入囊中, 不急不缓地问道:“安顿好了吗?”   “嗯, 如果您有时间, 我带您过去。”   宋枝落点点头。   林寻前脚刚走, 孙月瑛便端着一个木盘走来, 笑意盈盈道:“宋小姐,前几日张员外给府上送来上好的阿胶,老奴寻思您身子弱, 便给您煮了碗阿胶红枣汤, 您趁热喝了吧。”   宋枝落垂眸看去,黑檀木制的托盘里放着一只白瓷碗,而碗里, 是郁红的汤色。   她淡淡地朝孙月瑛笑了笑,问道:“是王爷的意思吧?”   孙月瑛一噎, 没想到宋枝落会这么直接,但又不好说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是。”   宋枝落拿起碗,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味道不错。”   “宋小姐喜欢就好。”   孙月瑛转身想走,被宋枝落叫住,“王爷他人呢?”   “王爷今日入宫上朝。”   “好,我知道了。”   午门外。   景离一身墨色朝服,身形颀长,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臣中很突兀。   “二哥,听闻你为钱尚书一案四处奔波,实在是辛苦。”   景离抬眸看去,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映入他的瞳孔,剑眉星目,却不带一分攻击性,反而糅合了书生气。   他低声笑道:“三弟言重了,不过三弟的消息倒是灵通。”   两人视线交汇时,暗潮涌动。   “咚咚咚——”   钟鼓寺敲鼓响钟后,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文武百官按照官位依次走过御道,进入太和殿。   不多时,赵无敬登殿,宣祁胤帝入朝。   祁胤帝年过半百,面容上虽有纹皱,但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硬朗。   眉目间矍铄依旧,目光炯炯,并无半分病色,端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   那身褚黄色的龙袍上精绣着体态矫健的九条龙,龙爪雄劲,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中间绘有五色云彩,领前后和袖端各有正龙一条,膝部左、右、前、后和交襟处,则各有行龙一条。   龙袍下摆,绣着许多弯曲的水脚,水脚之上,还有许多波浪翻滚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海水江涯。   他目光扫过殿内站着的所有人,带着帝王的审视,沉声开口:“朕抱病的这三日,有劳诸位为朕分忧。”   听闻此话,百官皆跪,伏在地上,齐声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无敬在看到祁胤帝抬手后,立刻领意,揉着嗓子说:“各位快快平身。”   待所有人站直身体后,祁胤帝才接着问:“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很快从群臣中走出一个身穿雄狮织锦朝服的人,他躬腰行礼后,才道:“启禀陛下,昨日西羌边疆传来捷报,皓王殿下带兵击退了来犯的金军。”   祁胤帝紧绷的脸有了一丝笑意,“如此甚好,秦太尉,朕命你即日召景皓回京,重重有赏。”   “是,陛下。”   秦桢平退回原位后,就见站在景湛左手侧的姚志衡大步上前,手里还握着一支卷轴。   姚志衡是当朝宰相,亦是在位皇后姚未浅的父亲,年轻时就是辅佐祁郜帝的权臣,德高望重,连祁胤帝都敬他三分。   他将卷轴递给赵无敬,让他呈给祁胤帝,“启禀陛下,昨夜曲苍派遣的使者入京,带来国书一封,意在结亲和好,望陛下定夺。”   此话一出,像在太和殿内投入一枚惊雷,引得众官窃窃私语。   曲苍作为大祁的邻国,两国在前几年多有交锋,场面一度僵持,祁胤帝本欲来年亲征,却没想到在如今关头,曲苍提出和亲。   和亲,便意味着不用血流成河,便意味着民生安定。   赵无敬轻咳一声,才息了众议声。   祁胤帝展着卷轴,浏览完曲苍国书后,眉头微蹙,“众爱卿对此事,意下如何?”   “陛下,依臣微见,曲苍虽不至于我大祁两立,但冒然提出和亲,恐其中有诈,望陛下三思。”   “臣反对,两国局势严峻,若一直拖着,矛盾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势必会兵戎相见。眼下曲苍主动提出和亲,老臣看来,是最佳之道。”   “陛下,老臣同意郑总督所言,和亲未尝不是一个平定曲苍之策,况且两位公主都已及笄。”   祁胤帝沉默地听着,而后重新看向姚志衡,“容朕考虑一下,这几日姚相就替朕好好招待曲苍使者。”   “老臣遵旨。”   祁胤帝环视一圈,“对了,钱尚书一案查的如何啊?朕给的七日期限已到。”   在场的人也都翘首以待。   “回禀陛下,此案已查明,确实不是山贼作案。”陆京易沉稳的声音从景离后方传来,景离唇角微勾,默不作声。   “哦?”祁胤帝听罢,来了兴趣,“那你说说,是何人所为?”   陆京易走出队列,立在太和殿中央,身躯凛凛,将宋枝落说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祁胤帝。   “竟是如此,”祁胤帝眼睛微眯,眼角的皱纹堆叠,“既然凶手都已毙命,那便不再追究了,传朕旨意,追赏钱尚书家眷。”   吏部尚书很快领旨。   下一刻,祁胤帝视线落到景离身上,“看来这位陆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让朕刮目相看。”   他顿了顿,继续道:“景离,半月之后乃是你母妃生辰,届时会在宫中设宴,你那日进宫之时,就将他带来,朕要好好奖赏一番。”   景离微愣,但转瞬应下,“儿臣遵命。”   祁胤帝身坐高位,等了片刻,“若无事要上奏,那今日便退朝吧。”   说完,他便起身走下龙椅,走出太和殿。   赵无敬紧随其后,“皇上,是去养心殿吗?”   祁胤帝思忖几秒,“去坤宁宫。”   赵无敬颔首,大声宣道:“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   姚未浅任由宫女绮玉帮她穿上锦衣,低声问道:“这个月各宫俸禄都去内务府结算了吗?”   绮玉想了想,回道:“娘娘,都结算清楚了。”   姚未浅的“好”还没出口,从殿外跑进来一个宫女,声音有点喘,“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姚未浅抬起的手一顿,“皇上现在怎么会来?”   “皇上从太和殿下朝后,就直接往这边来了。”   姚未浅眉眼低敛,“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宫女走后,绮玉差点将盘扣扣错,姚未浅莞尔一笑,“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绮玉委屈巴巴,“皇上来了若是看到娘娘这般样子,该生气了。”   “皇上不是这样的人。”   “朕不是哪样的人?”   一道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姚未浅转头就见祁胤帝稳步而来,她连忙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祁胤帝大手一挥,“皇后不必多礼,你先坐下,朕有事要与你商量。”   “是。”   绮玉给两人沏上茶后,就领着殿内的人退了出去。   祁胤帝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开门见山道:“曲苍意与大祁联姻,朕的意思是让瑶儿去。”   姚未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祁胤帝,“皇上,您要把瑶儿……指婚去曲苍?”   祁胤帝叹了口气,望向姚未浅的那双眸子里写着无可奈何,“朕也不想,可顾及大局,朕不得不这么做。”   “那永乐公主呢?为什么不是她?”   “皇后,你应该知道,朕需要用她,去牵制岳家。”   “那皇上有想过臣妾吗?”姚未浅眼眶微红,盯着祁胤帝,声音轻颤,“琮儿已经离我而去,皇上为何还要把瑶儿从我身边夺走?”   “因为她是堂堂大祁公主。”   祁胤帝走后,姚未浅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   绮玉走进殿,见她这幅模样,担忧地问道:“娘娘,出什么事了?”   姚未浅扯出一抹苦笑,“世人皆说本宫母仪天下,可本宫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景离刚回到王府,便被孙月瑛叫住,“王爷,宋小姐今日亲自下厨,做了午膳,老奴拦不住。”   宋枝落的厨艺,景离在玄陵院是领教过的。   他笑了笑,“她若愿意,便由着她吧。她现在人呢?”   “在内院。”   景离走进内院,就看见宋枝落坐在石桌前,正低头专注地穿针引线,一绺碎发垂在脸侧。   美人如画,不过如此吧。   “在做什么?”   宋枝落闻声抬头,见是景离,浅然一笑,“院里的西府海棠开了,我闲来无事,想给王爷做个香囊。”   景离心颤了颤,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愫,低哑着声说:“别伤着手。”   宋枝落乖顺地应下,然后问道:“王爷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景离止住宋枝落起身的动作,“半个月后,你要随我进宫一趟。”   宋枝落一怔,“以陆祈的身份吗?”   “是,皇上说要奖赏你。”   “可……”   “你放心,半个月后是我母妃的生辰,在皇宫设宴,你只需出席,一切有我在。”   宋枝落垂下眼眸,看向手里还未绣完的双生花,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好的,王爷。” 第30章 三十 重逢   转眼清明将至。   烟儿抬头看了看空中飘着的如丝小雨, 低声抱怨:“小姐,雨还不停。”   宋枝落披了件轻裳,走出房门, “没事,我们路上慢点就行。”   “哦。”   很快, 林寻就牵着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宋枝落刚踏过门槛, 就被身后一道男声唤住,“宋枝落。”   宋枝落回眸,就见景离背光而站, 脸上的情绪看不真切。   他说:“一路顺风。”   宋枝落听闻, 浅浅地笑了笑, “王爷放心。”   等马车驶离了王府, 秦晚从远处走来, 皱着眉问景离:“王爷,宋小姐此次回长安祭拜母亲,要不要我派人跟着?”   景离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 沉声道:“不必, 她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柔弱。”   顿了顿,又问:“我上次叫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秦晚犹豫了几秒,才道:“对不起王爷, 属下无能。宋小姐三年前的踪迹像被人抹掉了,我们查不到她为何被人追杀。”   景离听完, 眼神暗了暗,“我知道了。”   细密的雨打在马车的布帘上,宋枝落攥着手心里的挂穗,感受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   行过来时路, 又回到长安。   不过大半月没见,却恍如隔世。   “小姐,我们今夜便去兰昭寺吗?”烟儿轻声问宋枝落。   姜家被抄后,姜府一夜之间沦为废宅,宋枝落就把姜家世代的灵位搬去了长安郊外的兰昭寺供奉。   宋枝落唇角勾笑,“不急,我们先回宋府。”   一炷香后。   “什么?”宋聘浓眉扬起,惊讶地瞪着来报的家丁,“你再说一遍!”   “老……老爷,二小姐回来了,现在就在门口。”家丁颤颤巍巍地又重复了一遍。   宋聘抓起手边的茶壶掷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这个不孝子,还有脸回来!”   说罢,提着衣摆,往门外走。   前厅里,宋枝落轻轻拍落衣服上的雨珠,挺直了腰,冷眼看着宋聘怒气冲冲地向她走来,凉薄地笑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啊,父亲。”   最后两个字,宋枝落咬得很重。   宋聘面色一僵,但转瞬即逝,“你个孽子,一声不吭离家半月有余,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宋枝落像是听见笑话,“我回来做什么,您不清楚吗?”   “你……”   宋枝落走到宋聘面前,高傲地抬起头,“你能当从前的一切不曾发生,可以忘记自己的发妻,而我不能。”   她看着宋聘绷不住的脸色,冷笑着继续说道:“别忘了,你脚底下的这座府邸,是哪来的。”   说完,狠狠地擦过宋聘的肩,往西厢院走去。   宋聘被撞得险些站不住脚,多亏一旁的小厮扶住他。   西厢院里。   宋枝落用指腹拭去家具上蒙着的一层灰,烟儿正欲上前替她宽衣,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烟儿皱了皱眉,看向宋枝落,“小姐,好像是大小姐的声音。”   宋枝落眉心微蹙,推开门,却见荒杂院墙旁的花盆稀碎,满地泥土,而罪魁祸首正趾高气昂地看着她。   “我的妹妹真是好能耐,不仅擅自离府多日,还目无礼纪,竟对爹爹口出狂言。要不是我这次回来祭祖,还看不见你这般面孔。”   宋枝落瞥了眼地上,然后走到宋雨若面前,淡声问道:“砸够了吗?”   宋雨若一噎,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恼羞成怒地冲她吼道:“就是你那个早死的娘,没教会你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下一秒,宋枝落扬起手,眼神像淬了毒,狠狠地扇在宋雨若的脸上,声音清脆。   宋雨若惊呼一声,被打得别过身体,差点摔倒。   宋枝落捏住宋雨若的下巴,手指用力,声音冷到极点,“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说我娘的,就是你,和季蓉。”   宋雨若之所以比她大,就是因为宋聘在姜添月没出事前便在外面偷了腥,他本想纳季蓉为妾,接她们娘俩入府,却没想到姜添月突然失踪,一切都遂了他的愿。   季蓉便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   听到自己母亲的名讳从宋枝落口中直接说出来,宋雨若气急败坏,可在看到宋枝落发狠的眼神时,又发了怵,“你给我等着!”   说着,宋雨若叫上自己的丫鬟,准备离开。   就在她抬脚的时候,宋枝落在她背后倏然一笑,“你最好保佑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出生,不然吴家容不容得下你,就不好说了。”   宋雨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震惊地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可宋枝落却是转身回房,留给她一个清瘦的背影。   兰昭寺坐落于长安郊外的一座青山上,有着千山鸟飞绝的寂静。   车马停下,宋枝落踩着暮春的落樱,跨过寺槛,一位穿着木兰色袈裟的僧人立在洪钟之前,手拨念珠,嗓音沉迈,“施主,别来无恙。”   宋枝落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方丈,这几日多有打搅。”   走过山门殿,就是香火浓薰的祠堂。   宋枝落接过烟儿递来的立香,朝着牌位的方向三拜后,将立香慢慢插入香炉,轻轻启齿:“娘,我来看你了。”   她仰头看,牌位之上,是姜添月的画像。   慈眉善目,一头乌发轻挽银玉簪,笑得温雅,骨相里刻着江南女人的秀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端庄娴雅的名门闺秀,却在青阳坡惨死。   宋枝落垂在裙侧的手缓缓握紧,“娘,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香燃尽后,从祠堂里走出一位祭师,宋枝落点头示意,祭师展开他手里的卷书,大声朗读起来。   “维祁胤三十一年四月初四,岁在丙戌,节届清明,春意融融,万象更新。姜氏儿女以节日之名,行人之身,致祭于此。姜公世蕃,验尸查案,申破冤屈,功德无量,绵延悠长,追昔抚今,浩气长存。山岳巍巍,河海荡荡,缅怀祖德,万世弗忘!大礼告成,伏惟尚飨!”   念毕,宋枝落跪拜在地,眼眶微红,重重地磕了三下头。   “施主,先入厢房休息片刻,待戌时三更,在焚香阁烧化纸钱即可。”   “好。”   宋枝落每年都会来兰昭寺待上三天,所以对借宿的厢房位置并不陌生。   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循着偏殿前面的长阶,步步往上。   长阶窄小,只能容两人并行。   烟儿拎着祭师给的一篮素食跟在宋枝落身后。   烟雨之中的寺庙人迹寂寥,宋枝落本以为不会有人下来,却不曾想,在行至三分之二处的台阶时,一个男人和她擦身而过。   一晃而过的身影,却让宋枝落呼吸一窒。   下一瞬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下行的男人,脚步起落时,带起他腰间的玉佩小幅度地摆动。   晶莹剔透的红玉上雕着一条鱼尾。   宋枝落连伞从手中掉落都不自知,雨打湿她的头发、睫毛。   那三个字在宋枝落的舌尖打了几回转,素来淡然的脸上出现万土崩塌的一丝裂痕,就在那人即将远去时,宋枝落心沉了沉,她叫出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名字,“周时昱?”   声音不大,但盖过了风啸雨声。   那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微抬起伞柄,露出那张脸。   眸光内敛,瞳孔墨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拉着宋枝落一起卷入无边的回忆。   宋枝落在午夜梦回也会设想,她和周时昱是在灯火阑珊处重逢,还是在人声鼎沸处重逢。   但大都抵不过现实的雨,浇醒了她。   宋枝落解下腰间别着的那块玉佩,一阶一阶走下,直至和男人平视。   她看见男人眼里闪过惊愕,却又慌忙低下头,“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说完,匆匆转回身,往下走。   他的衣袂从宋枝落伸出的手中溜走,徒留空气。   雨还在下,宋枝落遥望那人离开的方向,眼底晦明。   一直到戌时三更。   焚香阁里的火焰赤烈地燃着,余烬未了。   火光映着宋枝落的侧脸,她叫住要离开的方丈,“方丈,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方丈听完宋枝落的描述,爽朗一笑,“施主说的,莫不就是周公子?”   宋枝落心一紧,周公子、周时昱。   真的是他。   “他为何来兰昭寺?”   方丈捻了捻胡须,叹道:“只能说造化弄人啊!周公子戎马十年,功勋卓越,是圣上亲封的西越少年将军。可渡沧一役,惨遭埋伏,全军溃败。”   “世人都骂他刚愎自用,咒他死。他求死不成,一直困在自己的梦魇里走不出,最后来了兰昭寺清修。”   宋枝落听着,心不止地颤。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她不知道的这些年里,经历了这么多。   她也从来没忘,宫闱之中他鲜衣怒马的样子,撕裂了暗无天日的黑,成了她眼中的一点光亮。   “方丈,他住在哪里?”   方丈遥遥地指了一个方向,然后轻叹一声,“女施主,贫僧不知道您与周公子有什么纠葛,但看得出,你们缘分未断。”   宋枝落一怔,缘分未断吗?   可当她走到周时昱的厢房门前,宋枝落却没了敲开门的勇气,问一句“你还好吗?”   宋枝落紧紧地攥着那块比目玫瑰佩,连指甲掐进肉里都不曾发觉。 第31章 三十一 生辰宴   就在宋枝落转身离去的时候, 厢房的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   宋枝落诧异地抬头,直直地撞进周时昱的眼眸里。   那眼神里,宋枝落看到了挣扎。   她还没开口, 就听闻周时昱不冷不淡的声音:“这位女施主,我真的不认识你。”   说完, 就想提着琉璃盏走开。   宋枝落眼角发红,盯着周时昱宽阔的臂膀, 脱口而出:“周时昱,你忘了我没关系,可你忘得了你说过的话吗?”   周时昱背对着宋枝落, 浓密眼睫垂下来, 胸口像被扼住般窒息。   “你说过的那些承诺, 我都当真了。”   宋枝落微不可闻的一句话, 终是破碎在雨声中。   周时昱走了, 背影决绝。   宋枝落离开兰昭寺的那天,连绵的雨停了。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才低声吩咐道:“走吧。”   马车的轱辘碾过京城城门口的黄沙路, 却并没有朝王府的位置驶去, 而是在近郊的一座大宅院前停下。   灰砖白瓦,门前荒草丛生,像是破败已久的样子。   林寻上前一步推开宅门, 发出“吱嘎”一声,惊动了门后的人。   “谁?”走出来的女人头发高束, 眉眼英挺,玄红腰带间插着一把短匕首。   可在看到宋枝落时,头慌忙低下,声音不再清脆, 带着几分忌惮,恭敬道:“参见主子。”   宋枝落淡淡地应了声,抬眼问道:“潼阳,京城气候还习惯吗?”   潼阳微微颔首,“习惯的。”   “好。”   宋枝落一直走到宅院最深处,剑割裂风的声音渐渐变小,数十名黑衣男人手握剑柄站成一排,齐声道:“参见主子。”   微风乍起,吹起宋枝落烈冶的红色裙摆。   她柳眉上挑,扫了眼面前的人,声音绷得紧,“我从前能救你们的命,现在照样可以要你们的命。”   空旷的院子里只能听见偶尔的鸟啼声。   “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魏明。”宋枝落眸光清寒,“血影容不下叛徒,也不需要废物,知道了吗?”   “属下明白。”   “京城不像云城,你们做事手脚都干净点。”   “是。”   ……   宋枝落回到王府的时候,夜色浓重。   路过景离的书房时,宋枝落看见淡白的窗棂纸透着微黄的光影,她脚步顿住,轻轻叩了叩景离的门,“王爷,还没睡?”   她等了几秒,门被人拉开。   景离只穿了件月白的锦袍,松垮地露出锁骨下的一片肌肤,他斜靠在门框上噙着笑,“再不回来,本王都以为你跑了。”   声音又低又哑,没了白日里的矜贵,却留下暗夜里的一丝欲。   宋枝落浅浅地笑了笑,“王爷说,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说着,她背在身后的手慢慢举到景离面前摊开。   景离垂眸看去,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黛蓝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朵绽开的鸢尾花。   他执起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那双水光波动的含情眼漾着笑,步步走近宋枝落。   宋枝落不动,依旧立在原地,感受着男人的体温靠近,听见景离蛊惑的声音:“香囊很香,和你一样。”   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被月色纠缠成了丝丝绕绕的影子,在宋枝落眼前波动、摇晃、迷乱。   景离的唇压下来的时候,宋枝落没有躲。   欲望和执念在她的血液里叫嚣,撺掇着烧了一把大火,把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宋枝落宣泄般的,踮起脚捏住景离的领口,狠狠地纠缠。   吻到胸腔里的空气耗尽,景离用粗粝的指腹揉着宋枝落的唇,低眸凝视着她,目光晦暗,“去睡吧,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进宫。”   宋聘是有诰命的,所以对于进宫,宋枝落并不陌生。   但跟着景离从御道进宫,是第一次。   凝妃的生辰宴,设在永寿殿。   十里红绸,歌舞升平。   金銮座上的女人眼角贴了金色的花钿,浓如墨深的乌发盘成髻,两边插着细长的六珠步摇,红色的宝石细密地镶嵌在金丝之上,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娇笑着靠在祁胤帝身上,喂他喝酒。   待歌舞停下后,在场的所有人端起酒杯,齐声道了一句:“皇上万岁,凝妃福寿安康。”   凝妃染着丹蔻红的手举起酒杯,朝在座的人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宋枝落第一次见景离的生母。   世人皆说,凝妃被盛宠至今,是她那张绝美的皮囊勾了祁胤帝的魂。   她既不是权臣的女儿,也不是大家闺秀,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稳坐四妃的位置。   倘若真的只靠一张脸,只怕死了一千次都不够。   宋枝落小口地抿着手里的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今日前来祝贺的人。   后宫的妃嫔来了不少,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笑意盈盈,一口一个“凝妃姐姐”,叫的亲热。   除了金銮座下穿素色凤袍的女人,只是端庄优雅地坐着,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与觥筹交错的热闹格格不入。   宋枝落知道,这是大祁的一国之后,姚未浅。   若不是姚未浅的长子景琮失足坠下阁楼,那太子之位根本不可能落到景湛头上。   五位皇子分坐在永寿殿的一侧,然后是一些朝廷重臣。   凝妃饮完一杯又一杯敬酒,精致的面容带笑,在祁胤帝耳边说着悄悄话。   祁胤帝看着兴致很高,朝坐席一角望去,“景皓。”   “儿臣在。”   宋枝落闻声看去,站起来的男人刀削般的轮廓,如玉雕一般,剑眉星目,是不同于景离的硬朗。   他年少从军,征战沙场,手握十万精兵,被祁胤帝特封为辰陵王。   “凝妃真是为朕养了个好儿子,西羌屡次进犯我大祁,朕早就忍不了了。如今你平定西羌,朕心里呐,舒坦。”   景皓两手作揖,不卑不亢地回道:“为父皇分忧,为大祁出力,是儿臣的荣幸。”   “好!好啊!”祁胤帝听了,更加眉开眼笑,“赵无敬。”   一旁侍奉的赵无敬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朕那里的金绸缎、夜明珠全都送去景皓府上,”祁胤帝顿了顿,又问景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朕。”   “父皇,儿臣知足了。”景皓收起战场上的凌厉,一言一行都乖顺至极。   但这正是祁胤帝喜欢的。   祁胤帝满意地让景皓退回原位,就着凝妃的手,咬了口她递来的玫瑰酥,视线看向景皓左手侧坐着的宋枝落,然后问景离:“想必这位就是你带回京城来的陆祈先生了吧?”   景离起身,俯首:“回父皇,正是陆先生。”   宋枝落也跟着起身,眉眼低敛,毕恭毕敬地说:“草民陆祈,见过陛下。”   祁胤帝坐在高位上,眯着如鹰般的眼睛,把宋枝落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遍。   他拨了拨玉扳指,“朕对陆先生早有耳闻,可陆先生不要赏赐,也不要功名,到底想要什么?”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宋枝落身上。   景湛嘴角扬起一抹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就像在看一场戏。   宋枝落双手附在胸前,目光如目,坚而冷冽,“回陛下,草民不过以此谋条生路,好来养活卧病在床的家父。”   一番话情真意切,听起来倒像是真的。   景离含笑地觑了一眼宋枝落,他才发现,这女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祁胤帝听罢,沉思片刻,“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勉强你了。”   “多谢陛下。”   酒过三巡,按着庆生辰的礼节,由皇后领头,依次向凝妃献礼。   大多是些金银珠宝、玉如意,眩着耀眼的光泽,呈了满满一箱。   直到景弈端着他的礼走到殿前,宋枝落才真正注意到这位皇子,身形消瘦,躬腰行礼时单薄的锦袍勾勒出他的脊骨。   那是一株化州橘红,听说生五年,养五年,是景弈耗费了八个月的时间寻得。   他掀起血色极淡的唇,“祝凝妃娘娘生辰吉乐,还望凝妃娘娘不嫌弃儿臣的礼物卑贱。”   凝妃微讶,但很快换上笑容,“弈儿有心了,本宫很喜欢。”   察觉到宋枝落不解的目光,景离附在她耳边解释道:“景弈的生母德妃在生下他没多久就突发恶疾而亡,皇上把他送到了延禧宫来养。”   宋枝落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景弈。   生辰宴结束之后,景离被凝妃的贴身宫女叫住,“离王殿下,娘娘请你去延禧宫一趟。”   景离眉心微蹙,顾虑地看了一眼宋枝落。   宋枝落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你不用管我,去吧。”   “那你就在御花园等我,”景离转向秦晚,“你陪着她。”   “是,王爷。”   宋枝落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还要人看着。”   景离笑而不语,跟着宫女离开了。   宋枝落慢悠悠地晃到御花园,她在千秋亭坐下,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御花园的美景。   御花园里不缺的便是名贵花草,按时生长,按时凋谢,博后宫美人一笑,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可比起路边的野花野草,它们又显得矜贵三分。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明知深宫似海,还要赌上一生。   直到一道试探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陆……先生?” 第32章 三十二 逢场作戏   宋枝落回头, 是个穿着粉红如意月裙的女孩,弯月眉,眼角满是甜甜的笑, 唇红齿白,生得水灵灵的。   “长宁公主?”   景瑶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她说着, 在宋枝落身边的空位一屁股坐下,“不过陆先生还是叫我景瑶吧, 叫长宁公主好别扭的。”   宋枝落认识长宁公主,也是在那年皇太后生辰。   她跟着宋聘进宫贺寿,在坤宁宫外遇见了景瑶。   秋阳弱薄, 透过云层洒下来的时候, 只余淡淡的一片金光。   头顶挽了两个丸子头的小女孩粉雕玉琢, 穿件淡粉色的袄裙, 笼在这团光里, 巧笑嫣然地踢着毽子。   毽子不知怎的掉到宋枝落面前,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朝她喊:“姐姐,来玩呀!”   那张脸上的笑容, 是宋枝落忘不了的灿烂, 没有烦恼般的无忧无虑。   宋枝落只是弯腰捡起毽子,还到女孩手里。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小女孩就是长宁公主, 皇后唯一的一个孩子。   宋枝落朝景瑶眯了一眼,“公主还是坐远些吧, 毕竟男女有别。”   偏偏景瑶像是没听见,晃着脑袋凑到宋枝落面前,“我听说陆先生屡破奇案,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宋枝落缓缓挪了个位置, “公主过奖,只是草民略懂一二而已。”   “那你也教教我呀!我也想做伸冤屈张、匡扶正义之事。”   宋枝落闻言,淡淡地笑了笑,果真是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公主。   见宋枝落不理她,景瑶正想撒娇,远处跑来一个嬷嬷,急得快要哭了:“公主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老奴找了好久。”   她刚才不过一转身的功夫,长宁公主就没了踪影,可把她急坏了。   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十个脑袋都不够她掉的。   景瑶小脸一垮,“我不要回去。”   “皇后娘娘找您。”   景瑶被不情不愿地带走后,宋枝落以为得了清静。   可没想到,从小桥上走来一个小太监,在她面前站定,双手放在腹前,规规矩矩地说道:“陆先生,贤妃娘娘有请。”   宋枝落眉头轻蹙,回想起生辰宴上那张被粉饰得瞧不出年纪的脸。   宋枝落还没开口,秦晚挡在她身前,“贤妃娘娘有何要事吗?”   小太监摇摇头,“杂家不知。”   宋枝落拍了拍秦晚的肩膀,示意他宽心,低声吩咐道:“你留在这里,不然王爷找不到人。”   秦晚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宋枝落跟着前来接她的小太监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寿春殿。   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雕着“寿春殿”三个烫金的大字,在四月初的细风中泛着寒光,渗到了宫闱的一砖一瓦。   冰彻如坚,形同一个大冰窖。   而殿内香烟袅袅,像是仙境。   到了正殿外,宋枝落在外面等候,小太监进去通报,不多时就出来了。   “陆先生请。”   宋枝落跟随进去,两袖宽袍垂在腰际,随着身动而袂飘薄扬。   她目光清冷,看着从房梁上垂落而下的青丝纱幔,贤妃倚在贵妃椅上,红唇挽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宋枝落弯腰正打算行礼时,贤妃轻抬起手,“不必了,本宫今日召陆先生前来,你便是本宫的贵客。”   “草民贱命一条,担当不起一个贵字。”宋枝落语气平淡,但带着几分嘲弄。   贤妃笑而不语,凤眸朝旁边的椅子瞥了一眼,“陆先生请坐。”   “多谢娘娘。”   贤妃接过婢女端来的茶,看向宋枝落,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陆先生聪明过人,想必应该猜到本宫唤你来是何意吧?”   宋枝落听罢,连眼皮都懒得掀,淡声开口:“贤妃娘娘有心传召,其中用意,草民不敢乱加猜测。”   “无妨,你倒是猜猜看。”   宋枝落柳眉皱起,声音都添了丝冷硬,“娘娘的用意如何,草民着实不敢乱加猜测,还望娘娘明示。”   她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咄咄逼人。   宋枝落很清楚,贤妃是太子景湛的生母,她的一言一行便代表了太子阵营。   她不难猜出来,贤妃今日之举,不过是在明知道陆祈是景离的人的情况下,公然挖墙脚的卑劣行径。   贤妃也不恼,只是抬眼朝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得了指示,很快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上前,放在了宋枝落手边的小桌上,再将其小心翼翼地打开。   映入宋枝落眼帘的,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明月珠。   贤妃笑道:“这颗珠子,是两年前皇上赏赐给本宫的。本宫虽然很喜欢,不过今日一见,本宫觉得先生的灵气,才是和明月珠最般配的。”   宋枝落淡淡地瞥了一眼,素净的脸上未起波澜,没有表露出喜欢的情绪,也没有回拒的意思。   她只是伸手,指尖轻轻地压在锦盒盖上,往下用力。   “啪嗒——”锦盒被盖上。   明月珠泛起的幽幽光芒被掩盖。   贤妃细长的眉一挑,笑问:“怎么?陆先生不喜欢?”   宋枝落抿唇,抬眸看向贤妃,“贤妃娘娘的明月珠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只是可惜,草民一双手摸的是污秽的尸骨。而这么纯粹的明月珠,就算草民用心爱护,恐怕也会蒙脏,还不如放在皇宫内来得合适。”   顿了顿,她浅笑,“良珠更配美人,您说对吗?贤妃娘娘。”   贤妃眼底那抹势在必得的韵味当即紧收,“陆先生的本领,本宫今日算是领教了。”   “娘娘言重。”   贤妃从贵妃椅上起身,踩着那双金丝绣鞋,走到了宋枝落面前。   宋枝落也随即站起来,面色平静,还带着分淡漠。   贤妃靠近时,宋枝落闻到她身上的胭脂味,浓得在鼻尖化不开。   “听说陆先生懂得人的五经六脉,本宫近日总是觉得困乏,不知道陆先生能不能帮本宫看看?”   宋枝落低头挽唇笑了笑,继而抬起头,直视着贤妃深邃的眼眸,“看来贤妃娘娘只听了半句话传言,草民深谙的,是死人的五经六脉。”   另一边,延禧宫。   凝妃还是一身华服,站在瓦檐下,俯瞰暗红宫墙。   “娘娘,离王殿下来了。”   凝妃收回视线,“让他进来。”   “是。”   景离踩着白玉石阶,走到凝妃身边,端正地行礼后问:“母妃叫我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凝妃伸手,接住一片飞旋落下的叶,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宫听秦晚说,陆先生如今暂住在你的府中?”   “没错。”   “本宫还听说,你府上住了个女人?”   景离闻言,眉头微蹙,“母妃什么意思?”   凝妃捻着落叶,手轻轻一松,叶坠落在十尺之下的青石雕花砖上。   “陆祈其实是女人,对吧?”   景离一怔,没有想到凝妃这么直接,一时间沉默不语。   “你也不要怪秦晚,是本宫让他说的。本宫知道你待她不错,但本宫还是要提醒你,适可而止。”   凝妃声音轻淡,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凌厉。   “你把她养在府里一天两天没有关系,但时间一长,若有心人留意,便会发现端倪,你有想过后果吗?”   景离沉默地听着,凝妃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凉薄,“母妃放心,我自有分寸。”   凝妃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叹道:“秦晚说,她生得很漂亮。”   她,自然是宋枝落。   景离垂头,“是。”   “本宫知道你把她看做一枚棋子,也只会是一枚棋子。”   凝妃别有深意的话落在景离耳里,他浅淡地笑了笑,“母妃在担心什么?”   “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凝妃唇角勾起,眉眼深沉,“但愿你最后不会成为戏中人。”   景离走出延禧宫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的心有一瞬的慌乱。   敛了敛情绪,他才抬步往御花园走去。   可还没走进御花园,他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秦晚,宋枝落却不知踪迹。   秦晚眼见景离走来,连忙道:“王爷,陆先生被贤妃娘娘的人请去了寿春殿。”   景离脚步一顿,狭长的眼眸微眯,“贤妃?”   秦晚颔首,“是。”   “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想跟去的,陆先生没让。”   “去了多久了?”景离冷声问道。   秦晚想了想,“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了。”   景离嘴角掀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那本王亲自去接。”   宋枝落走出寿春殿时,天阴了几分。   她抬眼,就看见了宫道尽头的景离,笔挺地立着,目光缱绻。   直到走到景离面前,她仰头,只能看见景离清晰的下颌线,“凝妃娘娘没留你用晚膳吗?”   “没有。”说完,景离兀自牵起她的手,往宫外走去。   宋枝落一惊,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开,她压低声音,急道:“王爷,你疯了!”   景离反手把宋枝落的手牵得更紧,“贤妃有没有为难你?”   宋枝落挣扎的动作顿住,她摇摇头,“王爷不用担心。”   “以后若是不想去,就不去,不用勉强。”景离回过头,垂眸看向宋枝落,“有我在。”   宋枝落心轻颤,不知不觉间被一股陌生的情愫裹挟。   她闷着声,“好。” 第33章 三十三 善类   凝妃生辰宴后, 工部尚书钱世旋被害一案才正式由大理寺结了案。   而“陆祈”的名号又一次在京城内传开。   多的是人想一窥陆祈神秘的面容,但都被景离拒之门外。   宋枝落平静地看向景离,“王爷是想关我一辈子吗?”   话里七分玩笑, 三分试探。   景离靠在椅背上,垂眸注视着宋枝落, 认真道:“你很清楚,我关不住你的。”   宋枝落弯唇笑了笑, “有什么是王爷做不到的呢?”   那双漂亮的水眸里,是捉摸不定的深意。   景离的话被远远走来的秦晚止在嘴边,“王爷, 辰陵王邀您今日中午过府一叙。”   “本王知道了。”   宋枝落识趣地走开,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 烟儿抱着一件青色云缎裙走进屋, 递给她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小姐, 这张纸条是给你的吗?”   宋枝落一脸困惑地接了过来,“我的?”   烟儿点点头,“是从小姐换下来的这件衣裳里掉下来的。”   “哪件衣裳?”   “您昨天穿的那件。”   宋枝落拆开纸条的动作顿住, 她想起昨日出门时, 只有个年逾六十的老婆婆不小心撞到她,靠近过她的身体。   她心一紧,纸条多半是那个老婆婆塞给她的。   纸条被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犹如三月惊雷。   “陆先生,或者准确来说, 要叫你宋小姐,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与你见面,但我们都别无他选。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 宋枝落眉头紧蹙。   烟儿看宋枝落面色不虞,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宋枝落把纸条揉成一团,随手扔进香斗,很快化成灰烬,“我出去一趟,倘若王爷问起,你就说我抓药去了。”   说完,没给烟儿反应的时间,宋枝落就匆匆走出了房门,留下不知所措的烟儿。   宋枝落垂眸看着面前的一杯茶,飘着缈白的热气,目光微凝。   一门之隔外,是风尘之地醉花楼,一如既往的活色生香,箫声乐起,嬉笑未歇。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雅间的门被人推开。   走进来的是个瘦削的老人,一身玄紫相间的便服,袍身宽大,虽然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但目光深邃明亮,傲骨身姿依旧威风绰绰。   宋枝落起身,“杜统领。”   杜兴明抬手示意宋枝落坐下,眼神深沉地打量着宋枝落,“孩子,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宋枝落斟茶的手一僵,“杜统领,您纸条上所写,到底是什么事?”   杜兴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宽袖中拿出一封信。   素白的纸早已泛黄,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信封上的字也被磨得有些模糊。   宋枝落接过,沉静地打开信纸,只是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她熟悉姜世蕃的字体,纸上苍劲有力的瘦金体和信末褪色的红印章,无一不证实了这封信确是姜世蕃亲笔。   “这是你祖父生前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身为提点刑狱司,在审核州府案卷时,察觉枕桥商变有蹊跷。”   宋枝落在听闻“枕桥商变”四个字时,眉间春水不再,徒生一分阴戾。   “我回信给他,劝他不要深查下去。可是这封信寄出去后就像石沉大海,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你祖父……他已经被害入狱。”   纤长的睫毛遮盖住宋枝落翻涌的情绪。   杜兴明看了眼宋枝落的表情,声音沉迈,“从前我和你祖父交好,你母亲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你祖父出事时,我还是人微言轻的小官,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奸人所害。”   “你腰间那枚挂穗,是你母亲从小带着的,我不会认错。”   他缓了缓,继续道:“所以在凝妃生辰宴上,我看到陆祈身上的挂穗时,一开始是不敢置信的,可眉眼和阿月,又是那么相像。”   宋枝落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挂穗。   “我不清楚王爷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只能命人暗中给你递纸条,以这样的方式约你出来。”   宋枝落眼睑低垂,“他知道的。”   杜兴明像是讶于宋枝落的直白,“你们……”   “是,您没想错,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杜兴明怔了片刻,“孩子,你这样做,太冒险了。离王他……并非善类啊。”   宋枝落无所谓地笑笑,“那您觉得,我是善类吗?”   杜兴明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枝落出挑的面容,“你祖父对我有恩,他枉死一直是我心里的结。时至今日,你若是揣着报仇的心思进京,那我一定会帮你。只是枕桥商变牵扯的水太深,你真的要去趟吗?”   宋枝落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发出闷重的声响,她抬眼望向杜兴明,“您以为,我还有什么退路呢?”   杜兴明后来因为有事先离开了,宋枝落一直坐到茶凉,她才敛了敛情绪,起身推开雅间的门。   可门外的拉扯堵住了宋枝落下楼的路,她停下脚步,抬眸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眼神迷离,明显是半醉了,抱着朱唇粉面的女人,咧嘴笑道:“美人,让爷亲一口!”   那女人紧紧皱着眉,几次推搡都无果,眼泪摇摇欲坠,声音都在发抖,“刘员外,我不是您找的红蕙,您放开我……”   刘员外像是没听见,箍着女人的手臂就想往旁边的房间拽,“爷今儿个就好好疼你。”   那女人在触到宋枝落的目光时,水眸里升腾一丝光亮,但又很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绝望。   大抵是觉得像宋枝落这样的柔弱女子,是不可能出手相助的。   宋枝落看到女人抵在男人胸前的手无力垂下,心里积压的戾气在这个节点迸发。   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冷声说道:“刘员外。”   刘员外所有动作一顿,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向宋枝落,“谁啊?打扰老……”   却在看到宋枝落的脸时,两眼放光。   他松开女人就想上前搂宋枝落,宋枝落唇角勾起一抹邪笑,在刘员外靠近时,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朝腕处狠狠按下去。   “哐当”一声,刘员外痛得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酒也彻底醒了。   他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宋枝落,“你……”   宋枝落拿出手绢,一寸一寸把手擦干净,然后把手绢扔到刘员外脚边,“酒醒了,就滚。”   精致的眉眼像染了毒,眸中的残忍和冷冽倾泻而出。   刘员外被噤声后,愤怒地瞪了一眼宋枝落,“你个臭娘……”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枝落瞬间掐住刘员外的脖子,双膝顶住他的腹部,“还不滚?”   刘员外疼得嗷嗷直叫,宋枝落才慢慢松开手。   缓过剧烈的疼痛后,刘员外慌忙狼狈地下了楼。   宋枝落厌恶地看着刘员外离去的背影,也欲离开,袖摆被人轻轻拉住。   “谢……谢。”   宋枝落转身,那女人眼睛红红地看着她,她淡然一笑,“举手之劳。”   “若不是您,我就……”   “月芝你个死丫头,怎么跑这上面来了?楼下王大人来了,赶紧的,他指名要你呢!”楼梯上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女声,打断了女人的话。   宋枝落了然,不愧是醉花楼的头牌,生得花容月貌。   她眼见月芝轻呼了口气,擦干眼泪回答道:“徐妈妈,我知道了。”   然后和宋枝落行礼后,匆匆下楼。   宋枝落自然没留的必要,抬脚想走。   “姑娘,请留步。”   身后是一道不低不重的声音。   宋枝落柳眉蹙起,她今天是走不了了吗?   她站在原地,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白衣飘飘的中年男人。   长身玉立,和刘员外形成鲜明对比。   “冒昧问一句,姑娘懂医术?”   “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宋枝落压着脾气,语气冷硬。   那男人也不恼,“方才我看刘员外的两眉印着不一样的黑,眉间还有若隐若现的青斑,说明他肺部染疾。而姑娘刚按的,偏偏是太渊穴,若是你再用力三分,他就会毙命。”   “你不懂医术的话,又怎会这么清楚人体穴位。”   宋枝落对上男人探究的目光,莞尔一笑,“先生,是您多虑了,我只不过运气好,捏到他的软肋,根本不懂您所谓的医术。”   她确实没有说谎,她的手不救活人,只剖死人。   但画骨验尸,让宋枝落对人体骨骼、经脉、穴位都了如指掌。   “那姑娘掐他脖子时,按住他的人迎穴也是巧合吗?”   步步紧逼,眼神犀利如刀,审视着宋枝落。   宋枝落嗤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说完,她不愿逗留,从男人身边挤过,离开了醉花楼。   楼外已不是来时的晴空万里,太阳躲进了云层,只留几缕微弱的光。   宋枝落想着景离应该已经从景皓府上回来,所以干脆走的王府后门。   烟儿看见她回来,委屈巴巴地迎上来,“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   “您一声不吭就离府,万一出了事,我上哪去找您啊!”说着,她指了指远处走来的林寻,告状:“刚刚林寻还教训了我一通。”   宋枝落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我这么大人,还能丢了吗?”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帮我倒杯水吧。”   “好。”   烟儿出去后,宋枝落收起笑容,对林寻低声吩咐道:“你找两个人,去盯着禁军统领杜兴明。”   “杜兴明?”林寻不解地看向宋枝落。   宋枝落凉薄轻淡的话差一点被头顶鸟群飞过的声音盖住。   她说,“盯着他的行踪,如果有任何异样,及时告诉我。” 第34章 三十四 当众羞辱   景离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府。   宋枝落去找他的时候, 他面前放了碗解酒汤。   “王爷?”宋枝落轻轻带上门,唤了声。   她的鼻尖萦绕着不浓不浅的酒味,一点一滴好像也要把她灌醉。   景离抬起眸, 看见是她,又懒懒地靠回椅子, “怎么了?”   宋枝落端起解酒汤递到他面前,“想问王爷一点事。”   景离低头撇了眼瓷碗, 低声笑道:“怎么?怕我醉着说胡话?”   说着,他接过解酒汤重重地搁到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揽过宋枝落的腰, 把她拉入怀中。   宋枝落的手撑在景离温热的胸膛上, 眉头轻蹙, “王爷, 你醉了。”   她想起身, 可是被景离按住。   “本王不会醉,”景离嗓音低哑,声音却很涩, “你知不知道, 有多少人,想要本王的命。”   热气沿着宋枝落的耳廓徘徊,让她的心收紧。   “有什么事, 但问无妨。”   宋枝落感受到景离松开的动作,立刻从他怀里挣出, 退了几步,“王爷虽不醉,但也需要休息了。”   走出景离房间,宋枝落靠在门后, 攥着衣角,心里没来由地抽疼。   这么多日子,她只看到了景离身为王爷的光鲜亮丽,却从来不知身处帝王家的危机四伏,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翌日。   宋枝落刚走出内院,就看见景离站在游廊之下,偏头听着秦晚说话。   她下意识转身想走,却被景离叫住。   “站住。”   宋枝落僵在原地,看着景离神色平淡地走向她。   “刚刚大理寺送来一封信,给你的。”   宋枝落微愣,就听见秦晚继续补充道:“大理寺遇上一件棘手的案子,想请陆祈先生前去帮忙。”   宋枝落展开信认真看完后,抬眼征求景离的意见。   说到底,陆祈这个身份是由景离带回京的。   景离连眉都没皱一下,只是淡声开口:“你若愿意就去。”   宋枝落思忖片刻,决定走这一趟。   陆京易知晓宋枝落愿意来帮忙后,便到大理寺门前把宋枝落迎进去,边走边说:“陆先生,多有打搅。下官实在别无他法,才派人去王府请您。”   宋枝落莞尔,“陆少卿,言重了。”   走到殓尸房停下,宋枝落看到陆京易深呼一口气,忍不住轻笑出声,“陆少卿若是勉强,便不要进去了。”   陆京易大手一挥,装作轻松说:“没事。”   宋枝落见他这样说了,便不再多言。   “死者是在东街一个废弃水井里发现的,我让衙里仵作验过,是死后被人用麻绳绑着石头沉到井底去的。”   饶是宋枝落见过不少尸体,也被白布下的景象怔住。   被井水泡的发涨的女尸上沾满了污泥、水藻,衣服烂成条状,一根肮脏不堪、拧成一团的麻绳缠在尸体的小腿骨上。   而最可怕的,是尸体的面皮,被扒了一半,血丝密布,皮开肉绽。   但依稀还能看出生前漂亮的模样。   这要有多大仇多大怨,才会害人至此。   陆京易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感,看向宋枝落:“死者这般模样,我们根本无法确定死者身份,也就无法继续查下去。我听闻陆先生会画骨,所以就冒昧请陆先生前来。”   宋枝落低头仔细查看着,“我试试。”   她打开自己的檀木盒子,依惯带上白手套,用指尖一寸一寸摸过尸体的颅骨、枕骨、颧骨、颌骨。   陆京易顾不得难受,瞠目结舌地看着宋枝落淡定地折回桌边,取笔调色,在宣纸上落笔勾勒。   宣纸上,女孩有着线条流畅的鹅蛋脸,面色绯红清淡,颊间一对酒窝,眼眸晶亮,鼻尖饱满挺立,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   宋枝落收起笔,将画递给陆京易,“陆少卿,这是我根据死者骨相和裸露的皮肉描绘的,虽不能说一模一样,但应该不差三分。”   “陆先生,果然名不虚传。”陆京易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就差把宋枝落夸上天了。   宋枝落及时止住,“陆少卿,死者为大,破案要紧。”   陆京易脑筋转过来后,忙叫来人,“先调查近日失踪人口,再对照画像,务必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是!”   捕快领命后刚要走,就被宋枝落叫住,“重点排查大户人家。”   察觉到陆京易疑惑的眼神,宋枝落举起女尸的手,掰开她蜷缩的掌心,“你看死者手指纤细,鲜有老茧,说明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再者她的衣服华贵,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陆京易了然地点点头,“照陆先生所言查。”   “是!”   宋枝落又勘验了一番,得出和衙门仵作一样的结果,确是被匕首刺穿心脏,断肋而死。   陆京易在一旁叹道:“不知道是谁家小姐要遭这样的毒手。”   在查明死者身份前,宋枝落也爱莫能助,于是她和陆京易打了声招呼,就先离开大理寺了。   从西街回王府,宋枝落必须经过春熙街,而眼前的去路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堵住。   人群中有唏嘘声、大笑声、议论声……   宋枝落皱眉站在人群之后,她提高声音问左手边挎着菜篮看热闹的一个中年妇女,“发生什么事了?”   那妇人面露惋惜,“一个倒霉的年轻人不小心撞到了王家公子,明明道个歉就无事了,可偏偏一身傲骨,这不被王家公子逼得当场下跪羞辱。”   旁边的人接话道:“就是啊,谁不知道王家公子仗着家世显赫,嚣张跋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宋枝落听着,内心并无波澜。   京城王家谁人不识,不仅培养出宫中四妃之一的淑妃,还有刑部尚书在朝廷中掌权,权利地位都盛极一时。   要怪,只能怪所谓的一身傲骨,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可当她看到影影绰绰的人群之中,那个跪着的身影时,瞳孔微缩。   宋枝落心沉了沉,挤开人群走到最里面,看到眼前一幕,澈明的眼眸里溢出冷意。   锦衣玉带的男人邪笑着,青缎小朝靴踩在年轻男人的衣摆上,“看来你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双膝跪地的年轻人脊骨挺得直,头低垂着,但就一个侧脸,宋枝落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简珩,一个本该在长安的人。   宋枝落踏入被人群包围圈的中央,走到王明征面前,冷声叫道:“王公子。”   “你是?”王明征上下打量着突然出现的人,面色不耐。   “王公子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有辱斯文的事呢?”   听到这话,王明征像是明白过来,哈哈大笑,“呦,你是来为这二愣子说情的?”   宋枝落只是淡淡地瞥了简珩一眼,“王公子,不如高抬贵脚,保全您的体面。”   王明征睨着宋枝落,思考了几秒,“不如你跪下来,换他啊!”   说完,他朝自己的几个随从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笑声。   就在他认为宋枝落会恼怒成怒时,却见宋枝落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宋枝落往前走了一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王明征耳边说道:“王公子,您为了一个娼妓杀人,被关进牢里。要不是您的好姑姑在皇帝床上吹了耳边风,恐怕王公子现在根本不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更不可能做这种下流之事。”   周围的人听不清他们之间的交谈,只看到王明征怒视着横插一脚的人,气得扬手想要打人。   “你到底是谁?!”   这种家族秘闻不是一般人可以知晓的。   宋枝落不答,也不动,慢条斯理地反问道:“王公子,你要想清楚,这一巴掌打下来,后果你能不能受得起。”   王明征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放下手,狠狠地瞪了一眼宋枝落和跪在地上的简珩,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宋枝落该庆幸,她在得知吴兆辉被王守义害死后,向景离打听清楚了京城名门世家的很多事,其中自然包括王家。   只是……   她不敢想,若是简珩知道今日当众羞辱他的,是弑父仇人的儿子,会不会发疯。   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宋枝落搀起简珩,想问问他为什么到京城来,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   现在她是陆祈的身份,而简珩并不知道。   简珩拍了拍身上的灰,拉开两人的距离,说了一句“多谢”。   很客气,但也很疏离。   宋枝落安慰的话最后还是咽下,她问:“为什么不肯道个歉?”   简珩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笑,“原来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带着人堵住我的路,我让步了,可他非撞我的肩膀,还颠倒黑白,让我给他道歉。”   宋枝落一窒,原来从始至终都是王明征挑的事。   “但还是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说完,简珩和宋枝落擦肩而过。   宋枝落转身看着简珩消瘦的背影,袖子下的手紧了紧。   简珩,对不起。   回到王府,林寻叫住宋枝落,“主子,潼阳来报,杜兴明那边暂无异常。”   宋枝落脚步一顿,点点头,“好,继续盯着。”   她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她也接受不了欺骗。   所以如果杜兴明骗她,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第35章 三十五 作恶   大理寺办案的效率比宋枝落想的快不少, 不过一天的时间就确定了死者身份。   “谁?”   宋枝落手里的瓷碗应声摔在地上,深褐色的中药渗进灰白的石砖缝中。   景离命人来收拾掉瓷碗碎渣,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大理寺来报的人说, 死者是吴家小姐,吴清乐。”   京城吴家, 就是宋雨若的夫家。   而吴清乐是礼部尚书吴致远的亲妹妹。   那说起来,宋枝落算是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她想过, 自己入京,或许哪天在街上会碰见嫁进吴府的宋雨若,到那时, 免不了冷嘲热讽。   可没想过, 会以陆祈的身份入吴府查案。   只能叹一句, 人生如戏。   宋枝落临走前特意将挂穗摘下, 因为她知道, 宋雨若也认得这枚挂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去往吴府的路上,陆京易热情洋溢地向宋枝落介绍着吴家的前世今生。   宋枝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好笑道:“要不要给您一块惊堂木?”   陆京易一愣, “为何?”   “给您说书助助兴。”   “我很认真的, ”陆京易俊逸的脸板着,“您初来京城,肯定不清楚吴家情况。”   宋枝落莞尔, “我都知道。”   在宋聘将宋雨若许给吴致远的那天起,宋枝落就查清了吴家的所有背景。   吴家在祁郜帝年间以经商发家, 但不满于富庶,逐渐向权位下手。现任家主吴大麟,也就是吴致远的父亲,曾官至太傅, 致仕后把儿子推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对宋雨若来说,嫁给吴致远,虽不及太子妃之位,但也足够风光。   吴家府邸前,白绫挂门。   大理寺昨夜将吴清乐的尸体运回了吴府入殓,停柩一周后下葬。   宋枝落一眼便看见了灵堂里穿着素白丧服的宋雨若,靠在吴致远怀里梨花带雨。   吴夫人趴在棺旁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低喃着吴清乐的名字。   吴大麟面色凝重,见陆京易前来,浓眉皱在一起,肃重地开口:“请陆少卿务必查出是谁杀害了小女!”   陆京易躬身作揖,“吴大人,在下职责所在。”   宋枝落走上前,不想浪费时间,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吴大麟,“吴大人,两日不见令爱,不觉得奇怪吗?”   吴大麟将视线转向宋枝落,面露不解,“你是?”   陆京易抢答道:“吴大人,这位就是陆祈先生。”   宋枝落感受到几道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其中少不了宋雨若探究的目光。   她只是微微颔首,看着吴大麟讶然的表情,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这下吴大麟又傻了,“两日?”   说完,他朝灵堂内的家丁丫鬟们扫视了一圈,“秋玉,你不是说前天晚上还跟小姐说过话吗?”   人群中颤颤巍巍地走出一个小丫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回老爷,奴婢不敢撒谎。”   宋枝落微眯了眸,上下打量她,个子不高,模样清秀,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惊怕的神色。   “可是尸体告诉我,你家小姐在两天前的下午,就去世了。”   秋玉一听,吓得直接跪在了宋枝落面前,“不……不可能啊,我明明听到小姐声音的。”   “哦?”宋枝落蹲下身子,和秋玉平视,“你说你只是听见吴小姐的声音,而没有亲眼见到她的人,是吗?”   “是……的。”   宋枝落站起身,“那好,说说当时情况。”   秋玉哆嗦一下,像在回忆,许久没有出声。   吴夫人等的不耐烦,走到秋玉身边,踹了她一脚,“你个死丫头,快说啊!”   秋玉被踢得伏在地上,双手蹭破了点皮。   宋枝落睨着吴夫人,“稍安勿躁,吴夫人。”   那四个字咬的很重,让吴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宋枝落俯身把秋玉扶起来,“说吧。”   “我前天晚上路过小姐房间时,见她房间还亮着灯,还在看书。我就提醒小姐,说她明早要去静幽寺,早点休息才好。”   宋枝落轻蹙眉毛,打断秋玉,“你没进去,怎么知道她在看书?”   “我从窗纸上的影子看的,她坐在桌前,拿着本书。”   “继续说。”   “然后小姐当时回答我,说知道了。小姐她不喜欢别人打扰她,于是我就离开了。昨天我见小姐房中没人,以为她一早就去了静幽寺,没有多想。”   宋枝落听完,转头看吴大麟,“吴大人,令爱去静幽寺做什么?”   吴大麟闻言,沉痛地叹了口气答道:“小女近来感觉身体时常不适,我们请了大夫来,却诊断不出什么疾病。后来我们无奈之下请了算命先生,被告知小女的卦象为恶。算命先生提议让她去静幽寺祈福,化解恶相。”   “可谁知道,还没到静幽寺,命就没了。真是造孽啊!”   陆京易有些唏嘘,一切应了那句老话“是祸躲不过”。   宋枝落却只是平淡地道了一句:“节哀顺变。”   她一直信奉世上从没有鬼神,作恶的不过都是人类皮囊下滋生的恶鬼。   “吴大人,能不能再把看诊的大夫请来,我有些事要问。”   吴大麟略思几秒,叫来一个家丁,沉声吩咐道:“你去把杨大夫找来,速度要快。”   “是,老爷。”   灵堂恢复短暂的安静,宋枝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宋雨若隆起的肚子,善意地提醒道:“您还是站远些,小心尸体的阴气坏了孩子的胎气。”   宋雨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她抬起头,眼睛发红地盯着宋枝落。   宋枝落视若无睹,转而对吴大麟说:“吴大人,我需要去吴小姐的房间看看。”   虽说宋枝落现在男儿身进女子闺房不太妥当,但吴清乐尸骨未寒,吴大麟不暇顾及这么多,点点头,朝丫鬟们中吩咐一声:“知雪,你带陆先生他们去清儿房间。”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怯生生地走到灵堂门面前,小声说:“各位,这边请。”   宋枝落垂眸看她,“你是专门侍奉吴小姐的?”   “是,我和秋玉都是小姐的贴身丫鬟。”   “那你家小姐死的那天,你在哪里?”   “我前几日咳嗽,小姐便让我在偏房待着,免得传染。”   宋枝落不再接话,由着知雪将他们带到吴清乐的闺房中。   上好檀木制的桌椅上精细地刻着繁复的花纹,梳妆台上摆着一面菱花铜镜,镜里倒映着不远处的紫檀架。   宋枝落折身,走到架前,目光凝在那个突兀的烛台上。   七个白玉烛座蜿蜒而下,承盘边缘镶着碧玉玛瑙,恐怕皇宫里都没有如此穷工极态的烛台。   只是当宋枝落看向最上层的承盘时,狭长的眼尾上挑,若有所思。   “这个烛台很漂亮,吴小姐应该很喜欢。”   “是,小姐特别喜欢。”秋玉从房外走进来,接过话茬,“小姐每晚睡觉时都要在这个烛台里点上熏香。小姐说,只有这样,她才睡得安稳。”   宋枝落莞尔,“挺讲究的。”   说话间,吴夫人也走了进来,看着女儿房里熟悉的布景,忍不住鼻子发酸。   若不是丫鬟搀扶着,险些摔倒。   “我的女儿一直都很听话懂事,性子也好,从来不和别人争吵,究竟是谁会下如此毒手啊!”   宋枝落拿起桌上的笔搁,示意吴夫人,“令爱真的很知书达礼。”   可没想到吴夫人眼神忽然躲闪了一下,然后才附和:“是啊。”   “夫人,杨大夫到了!”   门外一家丁跑来禀报,宋枝落抬眼就见穿着白麻布褂的老头喘着粗气,跟在家丁身后。   杨大夫眼瞅里面围满了人,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一一行礼问好。   宋枝落放下手里的笔搁,走上前,“杨大夫,我有些问题,您如实回答就行。”   杨大夫忌惮地看了眼吴夫人,然后点点头。   “杨大夫,您当日给吴小姐诊脉时,有何异样?”   杨大夫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老朽给吴小姐把脉时,发现吴小姐脉位深伏,脉来缓慢,时而一止,止无定数。”   宋枝落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脉象。   “那吴小姐当时状态是怎么样的?”   “虚汗不止,胸闷气短,时有鼻血流出。”   杨大夫轻叹一声,“老朽行医数十年,第一次遇上这般状况,可惜啊!”   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吴夫人小声的抽泣。   宋枝落兀自走出房间,外面天色渐晚。   她回头客气地说道:“吴夫人,今日我们就先回去了,若是案件有任何进展,我们会再登门的。”   “只要能找到杀害我女儿的凶手就好。”   刚刚走出吴府,陆京易就凑上来,“陆大人,咱们这算有线索了吗?”   宋枝落觑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现在既不知道吴小姐生前的病是什么,也没找到那把匕首。”   宋枝落沉默了几秒,“那就去查查那两个丫鬟吧。”   “您是说,秋玉和知雪?”陆京易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您怀疑她们俩?”   宋枝落不置可否,“查一查,总没错。”   “好,我明白了。”   宋枝落别有深意地回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吴府,“顺便再查查,吴清乐还有没有什么秘密,是出不了吴家大门的。” 第36章 三十六 毒药   夜凉如水, 长明灯映着昏黄的光。   宋枝落坐得端正,把灰黑的油烟墨块研成汁,垂头在白色宣纸上落笔。   “写什么呢?”   景离低沉的声音由远及近,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宋枝落握着笔的手一顿。   笔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晕开, 化成一个小圈。   宋枝落的指尖捏着宣纸边缘想抽离,可转念一想, 她也没什么可瞒的。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即使隔着一张书桌,灼人的体温和清冽的味道也依旧笼着宋枝落。   像窗外的夜色般浓重。   他眼睑低垂, 看向白纸黑字, 半晌过后, 眉梢上扬, “太医院?莫北辰?”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和景离拉开距离,“吴清乐的怪病很有可能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眼下兴许只有太医院才能解开。”   景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枝落, 深邃的眼眸里划过阴郁, “非去不可吗?”   “王爷什么意思?”   景离沉默了几秒,收起眼底的轻佻,“没事, 注意安全。”   宋枝落柳眉微蹙,太医院能有什么危险?   只是宋枝落的话还没问出口, 她的下巴就被景离轻轻抬起。   景离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薄唇掀起:“本王想知道,两日前你去醉花楼,做什么?”   宋枝落瞳孔微缩, 偏头想躲开景离的视线,可下一秒景离勾着她的下巴又转了回来。   “今夜不说,就别睡了。”   声音明明温柔得勾人魂魄,但宋枝落的心还是狠狠一颤。   宋枝落的双眸似水,冷到极点,“你派人跟踪我?”   景离的笑声从胸腔发出,闷闷的,“你应该认识月芝吧?”   “她就是本王送去醉花楼的。”   宋枝落惊得嘴微张,看着景离,说不出话来。   “她还说,你去见了一个男人。”   景离用大拇指摩挲着宋枝落的侧脸,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茧让宋枝落头皮发麻。   宋枝落的心一沉,缓缓扯起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王爷若想知,我说便是。”   她把杜兴明说过的话,全都转述给景离,除了杜兴明说的那句“并非善类”。   末了,宋枝落的声音陡降,“我那天晚上找王爷,就是想问枕桥商变,是不是真的有蹊跷。”   景离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俯身在宋枝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医院设在皇宫外十里,便于宫里传召太医。   马车还未及近,空气中便漫着浅淡的中药味道。   与砖红宫墙不同的,是太医院素雅的灰白石门,透着一股大隐隐于市的冷淡。   宋枝落抬手叩了叩门上的兽面衔环,等了片刻,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来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宋枝落,似乎没想到敲门的,会是个女子。   宋枝落也不恼,任由他看,然后从宽袖中拿出昨夜写好的信,“这位兄台,麻烦您将此信交给莫医官。”   那人接过信,狐疑地看了眼宋枝落,“莫医官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宋枝落颔首,双手交叠,行了礼,“我知道,有劳。”   那人没再多说什么,拿着信进去了。   宋枝落耐心地在门外等着,等到门再次被打开时,出来的人却不再是刚才的医士。   而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腰间束着青带,神情温润地看向她,舒眉浅笑道:“好久不见,枝落。”   宋枝落莞尔,“别来无恙,北辰哥。”   莫北辰领着宋枝落穿过前堂,在杏林馆停下。   药香氤氲了满室,莫北辰给宋枝落倒了杯茶,问道:“你来京城的事,梓婳和我说了,是碰上什么难事了吗?”   宋枝落点点头,将吴清乐的病况详细地告诉了莫北辰。   莫北辰听完,略微皱了皱眉,起身走到一面墙前,按下其中一块砖。   然后宋枝落眼睁睁地看着墙从中间裂开,向两边平移。   而墙里,是和屋顶等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以万计的书卷。   莫北辰熟稔地踩着梯子从一面书架上取下一本,走到宋枝落面前,温声笑道:“我想,这上面应该有你要的答案。”   “照你所说,吴小姐的脉象像是中了某种慢性毒,在一寸一寸毁坏吴小姐的五脏六腑。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有被捅死,也会在不久之后,毒发身亡。”   宋枝落一惊,心下泛起诡谲。   下毒之人未必就是捅死吴清乐的人,所以要吴清乐命的人,可能有两个。   看来吴清乐根本不是世人眼里的“小白兔”,不然怎么会无端招来两个人,想要至她于死地。   “找到了。”   莫北辰的声音骤然在宋枝落耳边响起,宋枝落垂眸看去,黄褐色的纸上画着一株植物,灰绿色的羽状枝条,花瓣呈萼紫色,长在针形叶片中。   “这是柳叶桃。书上记载,它生于青州,取叶片研磨成粉可以变得无色无味,点燃后毒性就会通过空气触及皮肤,然后渗进毛孔,直至毒发身亡。”   “柳叶桃,”宋枝落默念了一遍,“有药可解吗?”   “有,将甘草、金银花、黄莲炮制成丸,连续服用一周,即可解毒。”   “好,我知道了。”   宋枝落谢过莫北辰后,起身想要走。   只是还没迈出杏林馆,被莫北辰叫住,“枝落,你还要在京城待多久?”   宋枝落脚步顿住,回头看向莫北辰,“仇报了,我就走。”   “梓婳叫我提醒你,一切小心。”   “好。”宋枝落淡淡一笑,“那你呢?”   莫北辰笑容一僵,“我?”   “你什么时候,把梓婳从那个家里接走?”   莫北辰垂在衣侧的手攥紧,青筋凸起,“还不是时候。”   宋枝落闻言,嗤笑一声:“你是走的潇洒,留下梓婳一个人,困在牢笼里备受折磨。”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杏林馆。   可当宋枝落刚走到太医院门口,迎面碰上一个人。   宋枝落眉头蹙了蹙,“是你?”   紧接着她就听见路过的几个医士恭敬地行礼,叫了句,“院首好。”   站在她面前的人爽朗地笑了笑,“姑娘,这就是缘分呐!”   “您是太医院,赵院首?”   “正是在下。”   宋枝落毫不收敛地看着赵德清,努力把眼前男人的身份和那日在醉花楼所见的,联系在一起。   赵德清还是笑着,问宋枝落:“姑娘,你既然不懂医术,那来太医院做什么?”   宋枝落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客客气气地回答道:“找个朋友。”   “哦,找个朋友。”赵德清故意把尾音拉长,笑眯眯地看着宋枝落。   离开太医院后,宋枝落快马加鞭地回到王府,换上男装,又赶去了大理寺。   只能说,能者多劳。   陆京易见宋枝落前来,有些惊讶,赶忙迎上来,“陆大人,您怎么来了?”   宋枝落喘匀了气,在太师椅上坐下,“你查的怎么样?”   “那两个丫鬟查过了,没什么奇怪的,”陆京易边说边从案前一堆公文中翻出一沓纸,递给宋枝落,“秋玉自幼双亲病故,就被舅母卖进了吴府为奴,知雪的父亲早亡,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只不过她娘前段日子也病故。”   宋枝落翻看着大理寺查到的资料,密密麻麻的字映入她的瞳孔,化作眸底的清明。   “吴清乐的事呢?”   “还在查,不太容易。”   宋枝落眼睛眯了眯,“好好查,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事。”   “陆先生,何出此言啊?”   “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吴清乐生前的不明病因,是因为她被人下了一种叫柳叶竹的慢性毒。”   “下毒?!”   “是。”   陆京易消化完这个事实后,剑眉拧在了一起。   宋枝落从椅子上起身,嘴角勾起笑,“我想,有必要再去趟吴府了。”   ……   吴府。   宋枝落和吴大麟说清来意后,便叫陆京易的人带着秋玉来到一间空屋。   小丫头惊惶地看着宋枝落,声音抖得厉害,“先生,我没有杀人啊,你们为什么抓我来这?”   宋枝落的手搭上秋玉的肩膀,“你别害怕,我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   “好。”   “知雪和你们关系如何?”   秋玉明显一愣,没想到宋枝落会问这样的问题,低头思考了会,回答道:“她挺好的,什么事都念着我们。她每次回老家探望她娘,都会给我们带些土特产。”   “土特产?”宋枝落笑意渐起,“比如呢?”   “烧鹅、糍团,”秋玉想了想,继续道:“哦,还有桃花酿和莲心糖,我还有好多没吃完呢。”   “在你房间?”   秋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宋枝落抬眼朝陆京易示意,几个捕快没多久从秋玉房中找到了她口中的几样土特产。   宋枝落掂了掂装有莲心糖的小罐子,分量不轻。   她捻出一粒,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紧锁的眉头随之展开。   “你每天都吃吗?”   “嗯,知雪说这糖吃了,对身体好。”   “知雪最近一直待在偏房吗?”   “对,她一直咳嗽。”   秋玉被带出去后,宋枝落转头对陆京易说道:“那把匕首还没找到吗?”   陆京易摇头,“抛尸废井的方圆十里都搜过了,没有发现。”   宋枝落凝视着窗外吴府的池塘,红唇轻启:“也许,匕首从未离开过这大宅子。” 第37章 三十七 假山   吴家是高门大户, 住的府邸自然不小。   陆京易带着人在吴府仔细搜查,而宋枝落又来到吴清乐住的厢房。   不过半日时间,院中已积起一层柳絮。风一吹, 柳絮卷起,倒像下了漫天的雪。   空荡荡的院子里, 只有知雪在打扫。   身型瘦削,柴骨之像, 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面颊凹陷,透着病态的白。   宋枝落走到知雪面前,“怎么就你一个人?”   知雪闻声, 抬起头, 低声呐呐道:“老爷说小姐已去, 就遣散了不少侍奉的小丫鬟。”   “你没想过走吗?”   知雪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 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吴府就是我的家。”   宋枝落隐晦地看了眼知雪,抬脚往房里走。   房间里的床已经被盖上白布,也许过几天这个房间也会被永远尘封。   宋枝落扫视一圈, 干净整洁的屋子里都是些常见的物品。   可越是这样, 越奇怪。   而当她的视线落到梳妆台上那一排装着胭脂水粉的锦盒时,眉眼一敛。   因为在一排归列整齐的红褐色锦盒中,唯有一只银白的锦盒, 在午后阳光中,泛着光泽。   宋枝落捧起那只锦盒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时,她眉眼爬上一抹错愕。   不足三寸的锦盒里,装着数十根大小不一的银针。   “吴小姐会针灸?”   宋枝落捧着锦盒走出房间,举到知雪面前问道。   却不曾想, 知雪在看到银针的那一刻,眼底赫然闪过一丝恐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知雪敛了敛神,“谈不上会,小姐还在学习。”   宋枝落目光深沉地看向知雪,“看来吴小姐真是秀外慧中。”   知雪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下,默不作声。   宋枝落转身想将锦盒放回,被院外跑来的家丁叫住。   “陆先生,陆少卿请您去花园。”   宋枝落眉尾上挑,应了句“好”。   看样子,是匕首浮出水面了。   不出宋枝落所料的,花园假山旁围着好几个捕快,在他们脚边,是一块白布,裹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宋枝落弯下腰,捏着白布把匕首拿起来。   陆京易觑了眼匕首,对宋枝落说:“这把匕首,有点意思。”   “哦?怎么说?”   陆京易接过匕首,在手里转了两圈,“您看,这把匕首通体用乌金打造,剑柄用的还是楠木。”   宋枝落点点头,示意陆京易继续说下去。   “您有所不知,乌金韧性和可塑性都极高,用它来打造刀剑,不容易崩出缺口。可惜这种金属十分稀有,很少有人用得起乌金打造的匕首。”   宋枝落听完,挽唇笑道:“确实有意思。”   “匕首是刚刚在假山和池塘之间的草丛发现的,应该是凶手在去抛尸的时候,途经这里扔掉的。”   陆京易说着,转头朝宋枝落比划两下,才发现宋枝落盯着两座十尺高的假山出神。   “陆先生,怎么了?假山有何异样吗?”   宋枝落嘴角的笑容掩着深意,指向其中一座假山,“你自己看。”   陆京易望去,不明所以,“不过是一座长了些草的假山啊。”   宋枝落不置可否,走到假山前,捡起几块碎石片,递到陆京易手上,“可这是斧劈石,此种石类质地坚硬,不吸水,植物很难存活。”   陆京易看了看手里的碎石片,又看了看石缝中长出的几株草,瞳孔微缩。   “陆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就在陆京易下令,要将假山推倒时,一道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在干什么!”   宋枝落循声看去,只见吴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来,面上表情有些失控,“住手!都给我住手!”   她走到宋枝落面前,恶狠狠地说道:“陆先生不仅不去找杀害我女儿的凶手,还要把我们家搞得鸡飞狗跳,居心何在啊?”   宋枝落看向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凉薄地启齿:“吴夫人,事到如今,您还想遮遮掩掩吗?”   “又或者说,您还想替女儿,掩盖什么?”   吴夫人听到宋枝落的问话,气焰顿消,目光变得有些慌乱,“我不明白陆先生在说什么。”   宋枝落冷笑一声,朝捕快吩咐道:“推吧。”   吴夫人阻止未及,假山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掀起一地卷尘。   而随着石块散落满地的,还有十多具动物尸体和几堆白花花的尸骸。   在场的丫鬟和捕快无一例外的被眼前场景震惊,目瞪口呆。   还有甚者,已经干呕起来。   饶是宋枝落心中猜到七八分,也怔愣了一瞬。   动物尸体全部被开肠破肚,死状极为惨烈。   要有多残忍的心,才会虐杀动物至此。   一旁的吴夫人面如土色,闭上眼睛。   “吴夫人,这些应该都是吴小姐所为吧?”   宋枝落虽说的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吴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惨白一片。   没有否认。   宋枝落偏头对陆京易说,“去把秋玉和知雪带来吧。”   “好。”   不多时,两个女孩就被带到了花园。   秋玉看到脚下一幕,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幸亏知雪扶了她一把,才免于跌坐在地。   宋枝落眸光内敛地睨着知雪,可是知雪除了第一眼看到时,脸上划过一丝内生的害怕,剩下的全是僵硬。   心中的云雾一点点散开。   宋枝落垂眸,“你也知道吴小姐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对吗?”   知雪猛的抬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宋枝落逼近知雪,声音扬起,“你不仅知道,有些还是你埋的。”   “她不仅虐杀动物,还把银针扎进你的皮肉,深入骨囊之上。你忍无可忍,所以痛下毒手。”   “不是我,不是我……”   宋枝落也不急,徐徐说道:“你祖籍青州,自然知道青州有一种毒,叫柳叶桃,是一种慢性的毒药,能杀人于无形。你知道吴小姐每夜都要点熏香入睡,所以你将柳叶桃下在烛台里,然后算好时间,在毒发前几日故意染上咳嗽,为的就是,不在场证明。”   顿了顿,她继续道:“当然,毒药在房间里照样能要了你的命,所以你一早就服下了解药。”   说着,宋枝落转头看向秋玉,“也就是她给你们的莲心糖。”   秋玉双眼瞪大,茫然地看着知雪。   知雪颓然地笑了笑,“陆先生说的,倒像是真的。”   宋枝落声音平缓,但字字诛心,“你应该没注意,在你抹去烛台上的毒药痕迹时,摔落了最上层承盘的一颗碧玉玛瑙。试问吴小姐这么珍视那个烛台,又怎么会容许它变得残缺而置之不理呢?唯一解释,就是那时候她已经死了。”   “如果你还不认,就让陆少卿去你住的偏房搜搜,应该还有多余的柳叶桃残留。”   吴夫人听完宋枝落的话,眼睛充着血丝,伤心中带着无尽的怒火,“知雪,虽然我女儿有罪过,但你扪心自问,我们没有补偿你吗?花了不少钱照顾你那半死不活的娘,你为何要这么害我女儿?”   原本心如死灰的知雪听到吴夫人的话,眼眶发红,黯淡的眼中迸发出凛人的恨意,“你还好意思说?花钱照顾就是把我娘丢在狗都不住的破烂茅草屋里?如果不是同村的李姨进京告诉我,我娘三个月前就死了,我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   吴夫人听罢整个人怔住了,“佩兰。”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中走出一人,毕恭毕敬地站到吴夫人面前。   “怎么回事?我每个月叫你送去青州的钱呢?”   佩兰突然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夫人,对不起,是小……小姐,她知道后逼着我把钱交给她,不然她就用银针扎我。”   “你……”吴夫人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把吴夫人送回房间后,花园中变得一片死寂。   宋枝落平静地看着知雪,“既然已经下了毒,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捅死吴清乐?”   知雪眼里的锋芒褪去,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肩膀下耸,“她死的那天,我得知了我娘去世的消息。我去质问她,怎么回事。她却和我说,我娘活着也是费事费钱,不如赶紧死。”   宋枝落的手搭上知雪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我再也忍不了了,就拿起她虐杀动物的那把匕首,把她的半边脸皮扒了,让她也感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毒是你下的,人也是你捅的。”   “是,都是我做的,杀了我吧,我想我娘了。”   在场的人一片唏嘘,谁也没想到,人前温婉端庄的吴家小姐,人后竟是这副蛇蝎心肠。   陆京易声音沉闷地下令,“带回大理寺。”   说完他走到宋枝落旁边,眼珠子转了转,“陆先生,您怎么知道是知雪捅的,而不是有第二个凶手?”   宋枝落眸光清寒,“我不知道。”   “啊?”   “我只是想诈她一下,谁知道她全说了。”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假山里的动物尸体,是吴小姐所为,而不是吴府其他人?”   宋枝落再次举起那把匕首,笑道:“你看匕首尖端。”   陆京易接过一看,刀尖上有一块刮花的黑漆。 第38章 三十八 鸿门宴   “你还记得吴清乐房间桌上的笔搁吗?”   “记得。”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桌上放着笔搁,却连一支笔都没有。而且吴夫人看到笔搁时,神情很慌张。直到我看见这把匕首, 弧度和长短都恰好可以架在笔搁上。这小块黑漆,应该是匕首被人匆忙拿起时, 不小心从笔搁上刮蹭的。”   宋枝落的声音平静,未起波澜, “所以吴清乐的笔搁,是用来放匕首的。”   陆京易听完,叹了口气,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宋枝落淡然地笑了笑, “只能说自作孽, 不可活。”   一场悲剧, 到头来不过是自食恶果。   四天后, 吴清乐的尸体被下葬,知雪被判了斩首。   而这段吴家家丑也随着谷雨,落入泥土, 永远被埋藏。   宋枝落和景离提及时, 景离表现的并不惊讶,只是疏浅地笑了笑,抬眸看向细密如丝的雨, 声音阴鸷,“深宅大院里, 总会有见不得人的。”   他的话毕,宋枝落恍惚了一瞬。   因为她思及了沈家。   那个死因不明的大少奶奶冯惜。   景离见她眉头微蹙,问道:“本王说的不对吗?”   宋枝落回过神,收敛起情绪后, 换上乖顺的笑脸,“那我也算是王爷府上,见不得人的吧。”   语气寡淡,但带着几分调笑。   住在景离府上的从来都是陆祈,而不是宋枝落。   这下轮到景离眉眼一沉,压着声音,“一个名分,本王给得起。”   宋枝落闻言,双眸缓缓抬起,直视景离深邃的眼睛。   好半晌,才勾起一抹笑,淡然道:“王爷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就在气氛要僵住时,秦晚适时从远处快步而来,带着救星光环,让宋枝落松了口气。   宋枝落很清楚,她和景离不过彼此利用。   他有野心,她也有仇恨,一切暧昧悸动,都是试探的筹码。   事成之后,两不相欠。   一个名分对景离而言,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对宋枝落而言,却是再多一步的,无谓的牵连。   “王爷。”秦晚向景离行过礼,径直转身走向宋枝落,目光顺到她的身上,恭敬地拱手:“陆先生,宫里传信,凝妃娘娘有旨,宣您即刻进宫。”   宋枝落一怔,“我?”   与此同时,景离也开口:“母妃找她?”   “确定无误。”   景离刚想说话,就被堵了回去。   “凝妃还说,只需陆先生一人进宫即可。”   言下之意就是,景离不许去。   就算猜不透凝妃独召她一人的用意,宋枝落也不可能无端抗旨。   她应下,秦晚便匆匆离开,去回禀前来送旨的宫人了。   宋枝落看出景离的顾虑,轻柔地笑了笑,“王爷无需多想,也许凝妃娘娘只是闷了,想找我聊聊天。”   景离显然不相信宋枝落的说辞,但也只是叮嘱道:“早去早回。”   “好。”   宋枝落换好男装后,上了进宫的马车。   入宫后,就有延禧宫的宫女前来迎她,“陆先生,这边请。”   路过坤宁门时,宋枝落就见数十名小太监把一个又一个四方的红木箱往坤宁宫里抬。   五个人抬一个箱子,可见红木箱之重。   赵无敬则站在一旁,甩着拂尘,尖声提醒道:“都当心着点,若是摔坏了,你们一个都担不起责任。”   宋枝落漫不经意地问领路的宫女:“这是做什么?”   宫女忙回道:“这是曲苍皇帝给长宁公主的聘礼。”   宋枝落脚步一顿,“聘礼?”   “是,皇帝已经下旨,要将长宁公主送去曲苍和亲。”   宋枝落想起景瑶那张不染世俗的笑脸,不免有些遗憾。   可这是她作为公主的宿命。   身在帝王家,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和高高在上的荣耀,但就像只关在牢笼里的鸟,到了成熟的年纪,物尽其用。   要么作为棋子,被祁胤帝指婚给朝廷重臣,稳定朝局,制衡权力。   要么作为利箭,被和亲的弯弓,射向邻国,保护边境和平。   “陆先生,到了。”   宫女的话将宋枝落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她抬眼看向延禧宫,是不同于寿春殿的素雅。   只是当她踏入内殿时,对延禧宫的滤镜彻底破碎。   凝妃端坐在高位上,侧手的两边都设了座。   而座位上坐着的,是一群珠围翠绕的女人。   扑鼻而来的,是比贤妃身上还重的胭脂水粉味。   那些女孩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停在宋枝落身上,让宋枝落行礼的动作有些僵硬。   “参加凝妃娘娘。”   凝妃展露笑颜,一脸亲和,“陆先生不必多礼,今日本宫为你设宴,还望陆先生不要怪本宫擅自做主。”   宋枝落站直身,避开那些探究的视线,“草民不明娘娘的用意。”   凝妃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宋枝落面前,嘴角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本宫听闻先生短短三日就破了废井抛尸案,果真是才能兼备,让本宫刮目相看。”   宋枝落拿捏不准凝妃的意思,只是陪着笑,“凝妃娘娘过奖。”   “先生生得一表人才,不少名门小姐,都很想一睹先生之貌。”凝妃娘娘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在座的女人,“今日前来的,不乏书香世家之女,不知道陆先生,看不看得上?”   最后五个字出口,宋枝落算是明白,凝妃这是在上赶着给她做媒婆。   宋枝落柳眉皱起,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娘娘美意,只不过草民出身卑贱,实在配不上各位小姐。”   那些小姐们都失望地叹了口气。   凝妃听完她的拒辞,竟然莞尔笑道:“陆先生说这些话,为时尚早。本宫相信,你若留在京城大展身手,那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   看着凝妃不依不饶的嘴脸,宋枝落发现,原来景离随的他妈。   自以为是的很。   “娘娘一番心意,草民心领了。按着娘娘的意思,到那时,娘娘再提也不晚。”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当即拒绝。   给凝妃留足了颜面,也让她无话可说。   凝妃画着精致妆容的凤眸垂下,看向宋枝落,艳红的唇抿起,低声地笑起来,“陆先生,伶牙俐齿。”   说完,她扬起锦袍的宽袖,手微抬,殿中的女人齐齐退下,侍奉的宫女也随之出殿。   只留下凝妃的贴身侍女槐絮在不远处守着。   殿内静的呼吸可闻。   “娘娘这是做什么?”   凝妃拖着及地的宫装,在宋枝落身侧绕了一圈,“陆先生。”   宋枝落刚要答应,只听凝妃停顿一秒,然后凉薄出声:“还是叫你宋小姐,好呢?”   宋枝落只愣了半分钟,就淡然自若了。   景离知道的,凝妃又何尝不知道。   原来,这是场鸿门宴。   宋枝落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作揖,“凝妃娘娘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凝妃看着宋枝落,忽而一笑,“宋小姐胆子很大。”   “娘娘何出此言?”   “生辰宴上你给陛下的一番说辞,根本经不起查探,这可是欺君之罪。”   宋枝落想了想,凝妃应该指的是她说过的“家中有病父”。   “如今曲苍使者入京,南歧边境动乱,朝中暗潮涌动,皇上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草民身上,又怎么会深究呢?”   凝妃听罢,浓妆艳抹的脸上划过惊愕。   她曾以为宋枝落只是聪明,能破的了奇案,却没想到,面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女人深谙朝纲之事,心计深沉如海。   宋枝落走出延禧宫时,宫闱内大风乍起,卷着满地落叶,吹着她身上的玄色衣袍和青丝长发,肆意飘扬。   她脊背挺直地朝着宫门的方向去,目光没有半寸的倾斜,眼底一片清寒。   脑海里的画面是凝妃临走前叫住她,面上是慈善的笑,声音柔婉,出口的话却压着一股阴狠。   “宋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可以给你留着侧妃之位,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宋枝落差一点听笑,只能绷着声音回了句,“草民知道了,辛苦凝妃娘娘提醒。”   凝妃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宋枝落不傻。   她现在确实需要景离这块跳板来触碰她的目标,但不意味着,她会赖上景离。   靠男人永远不如靠自己。   到宫门时,宋枝落迎面看见赵德清拎着医箱步履匆匆往宫里走,一旁还跟着个小太监,絮絮叨叨地说道:“弈王殿下的旧疾刚有好转……”   声音不大,散在风声中,让宋枝落听不真切。   景弈。   那个体弱多病的大祁九皇子。   传言说他生来被下了咒魇,不仅生母德妃在诞下他后突发恶疾而亡,自己也带着疾病出生。   明明已经被封为弈王,有权利自立门户,建府立牌,却被祁胤帝以多病的缘由,将景弈留在宫内安心养病。   可明白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束困之术的饰词。   相当于绑了景弈的手脚,养在祁胤帝的身边。   景弈的一举一动都在祁胤帝的掌控之中,行一处,说一字,也都尽在祁胤帝的眼皮底下。   可一个病恹恹的皇子,母族势力已去,完全掀不起大风大浪,祁胤帝何故要将他束困在身边呢?   宋枝落眸底深暗,看着赵德清离去的方向。 第39章 三十九 烈酒   马车行过热闹的百花街, 风带起窗牗上的绉纱,宋枝落匆匆一瞥,竟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转入街旁的酒楼。   “停车。”她对马夫喊道。   “吁——”马夫应声勒住缰绳, 车在酒楼前停下。   宋枝落踏着轿凳下车,“你先回府吧, 我到时候自己走回去。”   马夫无权干涉,只得应下。   宋枝落走进酒楼时, 抬眼便看见了靠近楼梯一桌坐着的简珩。   是初见时穿的淡紫色缎袍,小口抿酒,散着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   宋枝落整理了一下衣服, 假装无意地晃到简珩桌前, “这位公子, 好巧。”   简珩抬起头, 认真地盯着宋枝落的脸看了会, 没有接话的迹象。   宋枝落也不忸怩,在简珩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还好心地问了句:“不介意吧?”   简珩这时缓缓掀起眼皮, 视线越过宋枝落, 停在她的背后,“那边不是还有空桌吗?”   宋枝落刚转头,就见三五个人在原本空着的桌前坐下。   她笑道:“又巧了, 这下真没空位了。”   “……”   “在下陆祈,不知公子名讳?”   “简珩。”   “哦。”宋枝落尾音拉长, 端起桌上的酒樽斟了一杯,刚靠近嘴边,简珩倏然开口。   “陆公子受得住烈酒吗?”   宋枝落闻言,笑而不语, 饮酒的动作未停,一口入肚。   醇香的酒滑过喉咙,像轻易点了一把火。   她唇角挽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烈酒才能解千愁,对吗简公子?”   简珩目光凝着她,“你也有愁?”   宋枝落笑着点头,“是啊,我有仇。”   是仇,不是愁。   不过简珩不知道。   简珩现在对她而言,实在是个陌路人。   宋枝落从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念及简珩曾经的善良,她决定管一次。   简珩眯着眼看向宋枝落,带着探究,“不知道陆公子又是哪一家名门贵子呢?”   宋枝落咀嚼的动作顿住,“简公子何出此言?”   “我知道那日找我麻烦的,是王明征,京城出了名的纨绔,”简珩平静的眼眸里带了分审视,“可陆公子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宋枝落听罢,面上没有太多波澜,像是猜到简珩会这么问。   简珩是个聪明人。   “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王明征的秽闻,刚好派上了作用。”   简珩正琢磨着宋枝落话的真实性,听见宋枝落又问:“我看简公子的样子该是初来京城,是来参加会试的?”   科举会试在即,宋枝落这么问无可非议。   “不是。”   简珩又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这杯酒谢陆公子解围,但陆公子若还想知道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拒人千里的意味明显,宋枝落也不好强求。   宋枝落原以为走回王府,身上的酒味就会消散。   可她低估了烈酒的余香。   景离扣着她的手腕,将宋枝落拉近怀侧,沉着声音问:“她让你喝酒了?”   她,自然是凝妃。   宋枝落抵着景离炽热的胸膛,微微仰头,“没有。”   “那怎么一股酒味?”   宋枝落对上景离曜黑的眼眸,思量片刻,“我碰见简珩了。”   景离握着宋枝落手臂的劲松了几分,剑眉蹙起,“他来京城了?”   “是。”   “来做什么?”   “不知道。”   景离眉梢压着诡谲,彻底放开了宋枝落,“那她呢?找你做什么?”   宋枝落莞尔,“娘娘心善,想为我做良媒。”   景离云淡风轻的俊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做媒?”   “请了好些大家闺秀呢。”宋枝落笑意吟吟地说着。   “荒谬。”   宋枝落瞧着景离沉郁的脸色,收敛笑容,“王爷若是无事,我先回房了。”   得到景离的默许后,宋枝落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吴清乐一案忙活了好几天,她有些疲乏。   可还没踏进院门,就被匆匆跑来的烟儿叫住。   “小姐,宋二爷今早病逝,宋府正在办丧事。”   宋枝落跨门槛的脚悬在空中,很快又放下。   宋珵庸?   真是一个久未听闻的名字。   他早年间因久在赌坊,染了肺病,常年吃药就几乎花光了宋老爷子留给他的遗产。   虽然他早就被宋聘逐出宋府,但并没有驱出族谱。   按着落叶归根的说法,他死后还是要葬在宋家祖坟。   宋枝落头疼地闭了闭眼,思忖半晌,才启齿:“那我们回长安一趟。”   她也确实需要一个时机,回去把有些事善后。   说完,宋枝落又折回前院找景离。   景离眼见宋枝落去而复返,不禁好奇:“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跟本王说?”   “王爷,我明日要回一趟长安。”   景离的眼睑低垂,“长安?”   “我的叔父去世,要回去奔丧。”宋枝落认真地解释道。   “这么突然?”   “嗯。”   景离沉默了几秒,继而低笑一声,“无妨,本王跟你一起去便是。”   宋枝落闻言抬眼,错愕地看向景离,像在研究他有没有说笑。   “王爷,这……没必要吧?”   撇开宫里的规矩不谈,堂堂一个王爷,应该没有这么闲吧。   景离唇角勾起,“就当本王去长安,给贤妃娘娘买些梅花糕。”   当晚,宋枝落收拾东西时,林寻从外走进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主子,查到在弥山袭击我们的人了。”   宋枝落眉尾一挑,她都快忘了这一茬。   “谁。”   “还是萧澄的人。魏明把您的行踪告诉了他。”   宋枝落的反应不大,只是手背的青筋凸起。   那帮人明显是冲她来的,所以只有可能是她的仇家。   宋枝落脸上扬起一抹冷笑,“又是他。”   她永远不会忘记,三年前那个坠入黑暗的夜晚。   萧澄没能杀死她,让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那一笔笔账,也是时候该算清楚了。   长安宋府。   灵堂里的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走进来的女人,时间静默了足有一分钟。   宋枝落兀自拿着三炷香,插在宋珵庸画像前的香炉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聘,他碍于丧葬礼数,压着火气朝宋枝落说:“谁让你来的?”   宋枝落像听见笑话般的,“我的叔父逝世,我怎么能不来?”   一旁的季蓉走上前,拍了拍宋聘的手,示意他闭嘴,然后和蔼地看着宋枝落,“落儿,你若是在外有事,也不是非要赶这一趟。你的悼念我们已经带到了。”   好一副贤淑的模样。   可话里话外好像都在说她不孝。   宋枝落也懒得和她计较,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您多想了,我不需要忙着勾搭有妇之夫。”   季蓉的脸果然唰的变白,脸色难看至极。   在灵堂祭奠宋珵庸的,不乏宋家近亲,听到宋枝落的话,都窃窃私语起来。   宋聘听了更是气的不行,扬起手就想打宋枝落。   宋枝落轻易就钳住了宋聘的手,指尖发力,按得他生疼。   “你还以为我是任你打骂的小孩吗?”   “你……”宋聘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老脸涨红。   宋枝落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灵堂里站着的人,没有发现那个浓妆艳抹的身影,走到季蓉面前嗤笑一声:“还说我?您的孝顺女儿看起来更忙。”   “那是她生病了,来不了。”季蓉反驳道。   “哦?”宋枝落眼里酿起玩味,“我前些日子看到她,还活蹦乱跳的。”   “我命苦的若儿,”季蓉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看到若儿?你怎么可能会看到若儿?”   宋聘也拧着眉看宋枝落,“你一声不吭出走,是去京城了?”   宋枝落没承认,也没否认,“我离府这么久,也没见你报官。”   说到底,宋聘从来不关心她的去留、死活。   只关心她有没有利用价值。   走出宋府,宋枝落偏头问候在门外的烟儿:“宋雨若怎么回事?”   烟儿听到宋枝落的问话,一拍脑袋,“对不起小姐,忘记跟您说了,我前两天在街上听闻大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事惹得吴家很不高兴。”   “确信吗?”   “我打听了好几遍,应该是真的。”   宋枝落笑了笑,“这个孩子谅她也不敢生下来。”   烟儿认同地点点头,“可怜吴公子,被蒙在鼓里。哎小姐,你去哪啊?”   “我去趟衙门。”   说完,宋枝落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宋枝落将昨夜写好的辞呈放在县太爷桌上时,伏案行书的人缓缓抬起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时愣住了。   “宋小姐?你这是?”   宋枝落在太师椅上坐下,“三月初不告而别,是我玩忽职守,我应该承担这份责任。今日我前来,是正式和您辞别的,画师一职,您另寻高就吧。”   县太爷搁下毛笔,“为何?本官待你不好吗?”   宋枝落摇摇头,“我有别的事要做。”   县太爷叹了口气,“行吧。”   宋枝落看了眼桌上堆的行案,“最近长安事很多?”   县太爷听到这话,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别提了,还有一桩悬案,半个月了,本官还没解决。”   宋枝落随口一问:“说来听听?”   “冯家来了一个婢女报官,说她家小姐之死另有蹊跷,要求我们审查此案,找出凶手。”   宋枝落眉头皱起,“冯家?”   “是叫冯……”   “冯惜?”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宋枝落眼底泛起意味不明的深意,“她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第40章 四十 托梦   县太爷无奈地叹道:“就是啊, 可冯家不惜开棺验尸,也要找出凶手。”   宋枝落听完,弯起唇角。   人死的时候没有发现异样, 却在人死后两个多月执着于报官查凶。   有点意思。   她靠在太师椅上,掀起眼皮, 懒洋洋地问道:“需要帮忙吗?”   县太爷一愣,像不太相信宋枝落所言, “你愿意?”   宋枝落不置可否,“就算走之前帮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县太爷眉间拢起的阴云终于散了些,他从书堆里抽出一叠纸, “我找人去验过了, 是被人下毒而亡, 但据我们调查所知, 死者冯惜生前并未与人结怨, 不知道是谁要毒害她。”   就这样一拖半个月,冯家多次前来施压,他已经愁的几宿睡不踏实了。   宋枝落翻看了一遍案件卷宗, 整个事情看似简单, 却又处处诡异。   当她把冯家的事情告诉景离时,景离思量片刻,“是人死在沈府的那个?”   “正是。”   “又是沈府, ”景离阴鸷地笑了笑,看向宋枝落的眼神深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宋枝落欣然承认,“冯惜出殡那天我去了,她指甲里的黑斑明显不是痨病所致。”   “中毒?”景离眉头皱起,心中猜了七八分。   “嗯, 衙门仵作验了,确是……”宋枝落回忆着那日看到的冯惜尸体,突然停下,神情有些复杂。   “怎么了?”   宋枝落精致的眉眼轻蹙,“凡服毒死者,面紫黯,唇紫黑,手足指甲皆变黑,口、眼、耳、鼻间有血出。可我分明记得,冯惜死的时候,全身并无流血。”   “那你的意思是并非中毒?”   宋枝落摇摇头,“我想,我要去看看尸体。”   “好,本王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宋枝落就以陆祈的身份出现在县太爷面前,身后还跟着景离。   县太爷惊得差点下跪,被景离止住,“你就当本王不存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枝落瞥了眼景离像座高山一样杵在那,觉得有些好笑。   “好,好……”县太爷抬手擦了擦额头溢出的汗,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帽。   宋枝落敛了敛嘴角,对县太爷严肃道:“尸体在冯府?”   “对。”   “那走一趟?”   县太爷不明所以,“做什么?”   “有些事需要考证一下。”   堂堂长安城的县太爷,对京城发生的事,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包括那两起大案。   他很早就知道宋枝落,又或是陆祈的手段,所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很快带着她去了冯府。   冯新辉略显诧异地看着来访的一群人,语气并不和善,“县太爷,您这是何意?”   县太爷指着宋枝落介绍道:“这位是协助破案的陆祈先生,有他在,毒害您女儿的凶手很快就会归案。”   冯新辉虽对陆祈有所耳闻,但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目光里充斥着怀疑。   宋枝落上前一步,声音平缓,“冯老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冯新辉绷着嗓音,腰板挺得笔直。   “在下想再开一次棺。”   此话出口,饶是县太爷也是一惊。   在那个时代,开一次棺已是对死者的不敬,何论二次开棺。   果不其然,冯新辉脸上青筋暴起,有些震怒,“你们不去查凶手是谁,却要在这让我女儿遭罪?”   宋枝落刚想开口,只见不远处冯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来,不解地问道:“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注意到宋枝落,“这是?”   冯新辉气火上头,摆摆手没有说话。   县太爷不得已又介绍了一遍,冯夫人同样将狐疑的视线凝在宋枝落身上。   宋枝落微微一笑,“冯夫人,据我所知,是您让婢女去报官的。”   冯夫人点点头,“不错。”   “两个月前下葬时,你们都认为冯小姐是病死的,那为何时隔两月之久,突然又说冯小姐是被人害死的呢?”   宋枝落不急不缓地说着,一字一句带着审问的凌厉。   冯夫人脸色微变,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之前不是和衙门的人说了,是惜儿托梦给我的。”   县太爷附和地点头。   好一个托梦。   宋枝落唇角掀起一抹笑意,“看来冯小姐真是在天有灵啊。”   说完,她转头看向冯新辉,“我知道您爱女心切,一定不愿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可您若决意不允在下开棺,那在下也爱莫能助了。”   一半情,一半理,让冯新辉开始动摇。   宋枝落眼见冯新辉面色缓和,添上最后一把火,“您女儿也许不是被人下毒。”   “什么?”   冯新辉沉着声音惊呼,凹陷的眼窝里写满错愕,就连一旁的县太爷都是一怔。   “验尸的是衙门里经验老成的仵作,应该错不了。”县太爷小声提醒着宋枝落。   宋枝落还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我有没有错,开棺一看便知。”   这时候冯夫人终于意识到宋枝落意欲何为,握着冯新辉的手臂阻止道:“老爷,不行啊。惜儿已经遭了太多罪了。”   冯新辉手背青筋暴起,像在做一个痛苦万分的决定,最后拿开冯夫人的手,抬头示意宋枝落,“陆先生,你不要让我失望。”   宋枝落颔首,“冯老爷放心。”   景离从始至终站在一群捕快的后面,旁观着里面的一切。他看着宋枝落清寡平淡的双眸里情绪迭起,嘴角渐渐染上一抹深笑,耐人寻味。   冯惜的棺柩停放在冯府后院的一间空屋里,墙角点着皂角,驱散了不少异味。   冯新辉唤来几个家丁,沉了口气,命道:“打开。”   几个人费力地将厚重的棺材盖掀开,棺材盖落地时卷起一阵灰。   因为冯惜逝于严冬,而眼下也不过四月中旬,温度不高,所以尸体腐化程度不重。   宋枝落将自己的檀木箱展开,从底层抽屉里捻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一寸一寸插入冯惜腹部,再抽出时,银针前端赫然变黑。   冯夫人见状,脸色一青,“这不是中毒是什么?”   宋枝落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兀自从箱里的小格中取出一颗直径仅有半寸的银色小球。   冯新辉眼睁睁地看着宋枝落捏住冯惜的下颚,迫使她微闭的嘴张开,然后将银色小球丢了进去。   众人屏息等了半分钟,就见宋枝落戴上手套,慢条斯理地将银色小球从冯惜口中拿了出来。   宋枝落柳眉舒展开,悬在心里的一点顾虑被打消,“从银针来看,仵作说冯小姐中毒死的是不假,但若冯小姐嘴里有过毒药,那它就会变成黑色。”   说着,宋枝落举起那颗银球,“而事实是,它并没有变色。所以,毒药并未从嘴入喉。换句话说,冯小姐并不是服毒而死。”   “那小女身体里的毒从何而来呢?”冯新辉问。   宋枝落沉默了片刻,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冯夫人脾气噌的一下窜上来,刚想发作,冯新辉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息怒。   宋枝落抬起冯惜的胳膊、腿仔细查看,却都没有可疑之处。   毒液进入体内途径无疑只有两个,要么毒从口入,要么被沾毒的锐器划破皮肤,渗入血管。   可她在冯惜身上没能发现明显外伤。   宋枝落蹙着眉撩起冯惜散在肩侧的乌发,扯着她的衣服往下一拉,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肩胛骨。   这举动,惊着了所有人,在场的男人都下意识的低下头不去看。   冯夫人刚被压下去的脾气彻底被勾起,冷声呵道:“陆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就算小女已故,也不能这般无视她的清白。”   县太爷在边上干笑道:“冯夫人,我想陆先生也是无意冒犯。”   宋枝落没有理会冯夫人脸上气急的表情,她轻轻地拨动冯惜的头颅,直到看清左耳后的皮肤,满意地弯起唇。   “冯夫人,您过来看看。”   冯夫人不满地迈着步子走到宋枝落指的位置前,眼神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所见,是冯惜左耳廓下一圈发青的皮肤,而最中间则是一个米粒大小的黑洞。   隐约可以看见皮下粘稠的紫黑色血肉,有些瘆人。   若是宋枝落没有留心这里,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现。   冯新辉见自己夫人又惊又滞的表情,很快凑上前看,当下也是一怔,“陆先生,怎么会这样?”   宋枝落没急着回答,她另挑起一根银针试过毒后,才开口:“冯小姐体内的毒应该是从这块皮上创口流入血液,所以在她口腔内并无一点毒液残留。但这个黑洞并不像是利器所割……”   县太爷忙问道:“那会是什么?”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里面的曲曲绕绕这么复杂。   宋枝落思忖一瞬,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若我猜的没错,那冯小姐是被一种有剧毒的毒虫叮咬后,毒发身亡的。”   “毒虫?”   “是的,有些虫类触角中含有剧毒,吸附在人体皮肤后会将毒液注入,从而留下这样一个黑洞。”   “若真是毒虫所致,那冯小姐的死就不是人为了?”县太爷好奇地问道。   “不,”宋枝落帮冯惜穿好衣服,然后正视着县太爷,解释道:“我曾看过一些文献,上面记载有毒之虫大多活于干燥的北方沙丘,长安一带鲜少出现这类毒虫。冯小姐被毒虫叮咬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都有待调查。” 第41章 四十一 蓝玉   她的一席话在安静的屋子里炸开, 若真是有人蓄意用毒虫置冯惜于死地,那要找出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凶手,难度又多了几分。   县太爷又问:“那陆先生可知, 这种毒虫叫什么名儿?”   “现在还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虫,待我回去查阅了资料, 给您答复。”   “好。”   冯夫人紧紧盯着自己女儿雪肌上恶心的黑洞,保养得当的脸上迸出一丝恨意, “陆先生,你要是真能揪出害我女儿的凶手,我赏你十两黄金。”   县太爷听到这话, 有些为难地看向宋枝落。   宋枝落在衙门供职这么些年, 县太爷也算清楚她的心性。   她若不愿做的事, 没有人能逼她, 不管是多大的利诱。   可宋枝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冯夫人,一言为定。”   紧接着,她绕过棺柩, 走到冯夫人面前, 直视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那冯夫人是不是也应该说实话?”   冯夫人一愣,皱着眉反问:“陆先生, 什么意思?我何时说过假话?”   宋枝落敛起面上的笑意,肃声说:“您用托梦的说辞糊弄县太爷可以, 但骗不了我。”   县太爷闻言,苍烁的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冯夫人,“这……”   敢情他堂堂县太爷被人当傻子?   冯夫人眼神有些闪躲, “陆先生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有人要你这么做,对吗?”   宋枝落声音清亮,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怎么知道?”冯夫人惊诧地出声,表情里全是慌乱。   宋枝落见到冯夫人这般模样,满意地勾唇,古人诚不欺我,兵不厌诈。   她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只有冯夫人时隔两月突然知晓女儿并非病死,肯定不是因为冯惜的托梦。   世上所谓巧合,不过都是事在人为。   很多时候,她在寻找真相的同时,就是在和人性较量,剖析人皮之下的心理。   “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可瞒的?”   冯夫人顾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冯新辉,像在征询他的意见。   冯新辉沉重地点了点头。   “红梅。”冯夫人唤来一个丫鬟,“你去把我房内书桌暗层里的那封信拿来。”   “是,夫人。”   丫鬟走后,冯夫人叹了口气,对宋枝落缓缓道来:“半个月前,有个人突然送来一封信,告诉我们小女根本不是病逝,而是中毒而死。我们起初并不相信,但写信的人好像对我们家了如指掌,信息全对的上。我和老爷考虑了几天,决定报官,查验一下小女之死是不是有人蓄意而为。”   顿了顿,她继续道:“但那人也在信里警告我们,不要把这封信的存在告知其他人,若官府问起,就说是托梦。”   县太爷听完,气得胡子都差点歪了,真就把他蒙在鼓里。   他板起脸,拿出县太爷的威严,犀利地注视着冯夫人,“冯氏夫妇二人,你们隐瞒证据,直接影响到本案侦破,该当何罪啊?”   冯夫人一听,有些急了,“县太爷,我们不是故意……”   宋枝落拍了拍县太爷的肩膀,“这个罪等冯小姐案结了,你慢慢定。”   说话间,红梅走进屋里,手里拿着一封信,顺着冯夫人的旨意递到宋枝落手上。   宋枝落捏着轻飘飘的信封,抬眼问冯夫人:“你说这是一个陌生人送到府上的?”   “嗯。”   “男人,还是女人?”   “应该是个男人。”   “应该?”   冯夫人解释道:“那个人把信放在府门口就离开了,是看门的家丁转交给我的,我并没有看到。”   宋枝落拆开信封的动作一顿,“那个家丁呢?”   冯夫人很快命人找来,宋枝落打量着面前这个黝黑高壮的男人,他双手交握,被众人盯着,神色有点紧张。   “二强,这位陆先生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冯夫人吩咐道。   “嗯。”   男人太高,宋枝落不得不仰头问:“送信的是男人?”   “是。”   “他又说什么吗?”   “没有,他把信扔在地上就跑走了,我一开始以为是他的东西落了,还追出去了一段距离,但他很快消失了,我才发现上面署名是给夫人和老爷的。”   “还记得那人有哪些样貌特征吗?”   “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我没有看清他的脸,整个人应该算是高峻挺拔的。”   宋枝落蹙眉,“没了吗?”   二强细细回忆了一番,“哦,我想起来了,那人腰间挂着一块蓝玉玉佩,上面的图案很别致,所以我多看了两眼。”   宋枝落凛声问:“什么图案?”   众人也都好奇地关注着。   原本蓝玉就是稀有玉种,蓝玉雕成的玉佩就更为少见。   “是一只貔貅,但后半段好像是凤尾。”   宋枝落听完,沉思了会,问道:“具体什么样能描述出来吗?”   “我想一下。”   宋枝落从自己的檀木箱里取出画具、纸笔,铺在桌上,“你说。”   二强酝酿着开口:“貔貅是卧在一朵祥云上,嘴里含着一枚通宝铜钱……”   不多时,宋枝落画下最后一笔,掸了掸宣纸,将画递到二强面前,“是这样的吗?”   二强垂头看了看,“嗯,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好。”   宋枝落凝眸看着图案,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间又记不起。   她将画给到县太爷手上,县太爷很上道地吩咐衙役去查。   宋枝落这时才将信完全展开,入目的是一页端正工整的小楷,内容和冯夫人所叙述的并无太大差别。   而当她指尖划到落款的最后一个字旁时,动作骤顿,停了几秒,她用指腹抹过左下角的一块若隐若现的鹅黄色痕迹,抬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是一股不浓不淡的花香。   是一种陌生的香味,宋枝落从未闻过。   “冯夫人,敢问府上有种植名贵花卉吗?”宋枝落突然抬头问道。   冯夫人想都没想就否认,“我们府上从不种花,因为惜儿花粉过敏。”   “这样啊,”宋枝落低喃一句。   “陆先生,您在说什么?”   宋枝落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出,向冯夫人解释:“我在信上发现一小块花粉,若不是您留下的,那只有可能是写这封信的人留下的。”   “陆先生您不去找凶手,一直纠结写信之人是为何?”冯夫人好奇极了。   宋枝落:“……”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真带不动。   压下欲翻的白眼,宋枝落耐着性子说道:“冯夫人,您没有想过这个人既然知道这个真相,为什么当初不说,要等到现在说吗?”   “没想过。”   宋枝落一噎,硬着头皮继续道:“他既然知道冯小姐是被毒死他的,那他很有可能就知道凶手是谁。”   冯夫人眼前一亮,“陆先生所言极是。”   该验的都验了,该问的也问了,宋枝落揉着脖子走出冯府,见县太爷仍是一脸愁容,打趣道:“您再皱着眉,就要连一块儿了。”   县太爷叹声道:“这案子棘手啊。”   宋枝落笑道:“您要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县太爷因公务未完先回了衙门,宋枝落慢下步子走到景离身边。   “王爷,不发表一下看戏感受?”   景离睨了宋枝落一眼,“你不觉得那块蓝玉玉佩很眼熟吗?”   宋枝落脸上的笑容僵住,转到景离面前,“王爷也觉得熟悉?”   看来并不是她多想了。   景离狭长的桃花眼微眯,“本王记得,你去过沈祉礼的寿宴。”   “嗯。”   “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那日沈祉礼身上佩戴的,就是那块蓝玉玉佩。”   宋枝落心底一惊,垂下眸仔细回想那天的场景,脑子里画面一帧帧闪过,直到定格在沈桓羽扶着沈祉礼出现的时候。   鹤发童颜的沈祉礼拄着龙头拐杖一步一步走上戏台,腰际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块蓝玉玉佩,随着脚步起落在晃动。   “所以是沈家在搞鬼?”   景离赞许地摸了摸宋枝落的头,“倒也不笨。”   说完,景离径直往前走,留下宋枝落愣在原地。   等反应过来,宋枝落追上景离,哼了一声,“王爷最聪明。”   景离低声地笑了笑,“走吧,回去吃饭。”   当初景离在长安购置的玄陵院并没有因回京城而变卖,宋枝落知道自己回宋府也是一顿冷嘲热讽,所以她这几日干脆就在玄陵院住下。   两人走回玄陵院的时候,烟儿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   “王爷,小姐,你们回来的正好,我刚做好,还热乎着呢,快吃吧。”   宋枝落点头,她的肚子确实饿了。   景离不急不慢地坐下,却并未动筷,而是叫来秦晚,“你帮我查一下,沈桓羽如今住在何处。”   秦晚应下,转身出去了。   宋枝落咬着一口菜望向景离,“王爷已经确定是沈桓羽干的了?”   景离夹起一块肉放进宋枝落碗里,柔声说:“多吃点,太瘦了。”   然后沉声说:“光是冯惜死在沈家这一点,就足以怀疑沈家。再加上那块蓝玉玉佩,沈家和这件事都脱不了干系。而根据二强描述,高峻挺拔的年轻男人,只有沈桓羽了。”   宋枝落咂了咂嘴,“英雄所见略同。”   吃完饭后,明月初上。   玄陵院的书房里烛灯摇曳,宋枝落坐在高案前,面前放着一本泛黄的书卷。   景离走进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宋枝落柳眉蹙起,笑道:“白日里还笑话县太爷呢,怎么现在自己也皱起眉了?” 第42章 四十二 坠落   说着, 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宋枝落的眉毛,轻轻抚平。   眉心处传来的温度让宋枝落抬起头,直视着景离的眼眸, 认真地说道:“我想毒虫应该是人为的。”   景离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宋枝落将书卷推到景离眼下,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文献,里面有一条毒虫记载, 是一种叫蚑蟜的虫类,大小不及拇指,却能紧紧吸附在人体表层, 注入毒液置人于死地, 多见于灵州、房县、洛边等湖北州县。”   景离垂眸看向书上描画的蚑蟜放大图, 布满黑色绒毛的触角十分丑陋。   他目光深沉, 缓缓笑道:“本王记得, 沈怀誉可是做了好几年的房县巡抚啊。”   两人对视一眼,眼底尽是澈明。   “看来真的有必要去会会他们了。”景离冷淡的声音最终消散在深夜的凉风里。   第二天一早,宋枝落还在吃早饭, 秦晚就带着查到的线索匆匆走来。   “王爷, 找到了。”   景离放下碗,“说。”   “属下查到沈桓羽一家被抄之后,就搬到了长安城外的仓河镇。”   景离颔首, “好,我知道了。”   仓河镇, 宋枝落在心里默念一遍。   对这个地方,她有所耳闻。位于长安边境的一个小村镇,地势陡高,不少人家都建在山崖之上, 鲜少有官府管辖,所以很多不能落户的游民选择在仓河镇居住。   前往仓河镇的路上,宋枝落走在前头,景离跟在后头。   景离凝着那清瘦苗条的人儿,一袭墨色长袍,腰不盈一握,揉着一身生人勿近的清冷。   袖袍之下晃着的手白嫩纤细,一点不像与尸骨打交道的样子。   崎岖的山路走了半个时辰,宋枝落才远远瞧见连排茅草屋的轮廓。   正在他们继续往上走时,景离见宋枝落突然停下,他于是问:“怎么了?”   宋枝落回头望景离,“王爷,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景离嗅了嗅,鼻尖好像确实萦绕着一股沁香,“嗯。”   “这香味我昨天在冯夫人的信上闻到过,很独特,”宋枝落说着,四下寻找香味来源,直到看见几簇黄灿灿的花盛开。   只是,那花却生在一处朝下的陡坡上,孤芳自赏。   宋枝落小心翼翼地挪到陡坡边缘,素白的左手抓住旁边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右手伸出去想采摘一朵黄花。   景离刚想上前帮忙,可下一秒,他看见宋枝落脚下一滑,整个人往陡坡滚落。   往下坠的那一刻,宋枝落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的后背,狠狠地磕在了陡坡上凸起的坚硬土块上,杂乱的树枝肆意地在她身上刮蹭。   一阵天旋地转后,宋枝落绾起的青丝全部散开,满身狼狈。   但就在她无力地闭上眼睛时,一道身影从上而下跃了下来,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扣在怀里,似乎替她承受了所有痛苦。   隔着心跳和体温,宋枝落仿佛能感受得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在保护自己。   风卷尘灰间,她隐约还听见那人轻声说了一句话。   “我还不允许你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垂上,那股酥麻的感觉,渐渐让她失去了意识。   ……   宋枝落是被疼醒的,后背像是被火燎烧过。   缓了片刻,她才抬眼看清楚了周遭的景物。   枯朽的树枝上燃着微弱的火焰,摇摇欲灭的火光勉强吞噬了面前洞穴的阴暗。   嶙峋的山石堆散在脚边,洞中蒙蒙的水气呈现出水淡的青色,五尺多高的洞顶上,有青藤垂下,蔓上还淌着水,一滴一滴慢慢地往下掉,砸落在地的声响在空寂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宋枝落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可刚一抬手,牵着后背隐隐作痛,她倒抽一口凉气,身上盖着的衣服随之滑落到了地上。   “醒了?”低哑的男声在宋枝落耳边骤然响起。   宋枝落侧眸看去,就看到景离穿着白色的中衣,仰头靠在背后的岩石上,微阖双眸,露出刀裁般利落的下颌线,伸着一条修长有力的腿,另一条则曲起,手臂虚搭在膝盖上。   也许是宋枝落的错觉,忽明忽暗的火光把景离衬出了一种易碎感。   而当宋枝落看到景离侧脸那道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心一瞬收紧。   血痕鲜红,愈显景离脸色苍白。   “你受伤了?”宋枝落伸出的指尖轻颤,想要去触碰景离的脸。   可指尖未及,景离就抬手挡住了她,呼吸轻弱,“我没事。”   “可是你的脸……”   “小伤。”   景离将她冰凉的手指勾进自己的手掌里,掀起疲倦的眼皮,看着宋枝落,“以后,不要干这种危险的事了。”   又磁又闷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宋枝落的心猝不及防地一悸,缠着股陌生的情愫。   “我知……”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指被景离松开。   下一瞬,景离揪住自己的胸口衣裳,原本舒展的剑眉因疼痛而蹙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渐渐把白净的衣服染红。   景离忍着痛用指腹把嘴角的血迹拭去,可暗红的液体还是一点点从他的指节溢了出来。   宋枝落的呼吸窒住,顾不得自己的伤,站起身在景离面前蹲下,覆上他的手,“让我看看。”   “我没事。”   宋枝落无视景离翕张的唇,皱着眉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   当她微凉的手触到景离坚实有力的胸膛时,景离低头看向半倚在自己怀里的宋枝落,惨白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从喉间溢出笑声。   宋枝落不明所以,抬头去看,只觉得唇上一软,她擦过景离的下巴,停在了他的嘴角。   在感受到景离的手托住她的后颈时,宋枝落的思绪倏地回归。   她撑在景离没伤的地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去找点药草过来。”   说着,宋枝落想起身,可手腕被景离禁锢,“外面不安全。”   对上景离泛着水光的眼眸,宋枝落的方寸有些乱。   但一阵冷风吹来,宋枝落敛回神,“你被木枝刺伤,伤口比较深,如果不及时上药,会感染的。你为了救我,我不能让你出事。”   没等景离反应,宋枝落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出了洞穴。   景离本想去拉她,无奈一身的伤不容许他那么做。   从陡坡上面滚落下来时,他为宋枝落挡了所有尖石、树枝,而他也因此遍体鳞伤。   可景离又一直强撑着,将宋枝落抱进了这个山洞里,本以为咬咬牙就过去了,偏偏胸口这道伤,没出息地隐隐作痛,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只能坐在原地,等着宋枝落回来。   心里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担忧和害怕,随着时间越久,而越来越剧烈。   直到景离模糊的视线里,再次出现一个窈窕的身影,走进山洞,走近他。   宋枝落将手里的竹筒和嫩绿的草药搁在一旁,柔若无骨的手搭上景离的脉搏,轻轻松了口气。   “我找了些消炎止血的药材,还装了些干净的泉水。等会上药的时候,会有点儿疼,你忍着些。”宋枝落小心地在竹筒里捣着药草,温声嘱咐道。   “我以为……”可景离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眼皮就再也撑不住地耷拉了下去,身体朝着宋枝落的肩头倒去。   宋枝落一怔,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护着景离的头,防止他撞到洞壁的石头。   “景离?”   这是,宋枝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景离的身体压在宋枝落的肩膀上,带着她的身体也不由地往下一沉。   “景离?景离?”宋枝落唤了他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熟悉的回应。   权衡之下,宋枝落双手扶着景离的宽肩,慢慢将他推靠在一处平滑的岩石上。   她瞥了眼裂开许久的伤口,不再耽误时间,从自己的宽袖处撕下一条布,沾着泉水一点一点擦拭景离的伤口。   昏迷中的景离疼得皱紧了眉,但仍未醒来。   灰白的布条很快就被混着泥尘的血染红。   然后宋枝落将捣碎的草药细致地敷上他的伤口,替他包扎好伤口,再将衣服给他穿上。   一顿操作下来,宋枝落的额头都起了薄薄一层汗。   她轻舒一口气,抱着膝盖坐下,撑着脑袋注视景离。   火光映在景离的侧脸,并没有模糊他的棱角,反而让他的轮廓更深邃。   没多久,大概是药性起了作用,景离咳了一声,徐徐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蒙。   “景离?你怎么样?”宋枝落着急地问道。   景离微张的薄唇轻启:“冷……”   宋枝落这才发觉,景离的身体在小幅度地颤抖。   来不及思量别的,宋枝落的手臂从景离腋下绕过,环住他的背,将他换到离火堆更近的位置,又取来他原本脱下给自己的外衣,盖回他身上。   可景离还是迷迷糊糊的喊着冷,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淡。   宋枝落咬着唇不知所措,盯着眉眼紧蹙的男人,衣袍下的手紧紧攥起。   她不想欠景离,更不可能让景离因为她而出事。   犹豫许久,宋枝落的手摸上自己腰间的青衿,缓缓扯开。 第43章 四十三 无中生有   墨色长袍缓缓落地, 微卷起风尘,火光摇曳。   宋枝落半跪在景离身侧,再次将他的衣裳解开, 下一瞬她伸手紧紧抱住了景离的腰,头枕在景离精壮的手臂上。   景离身上清冽的香味揉着药味, 在宋枝落鼻尖肆意萦绕,所有感官都被占据, 像要引诱她沉沦。   原来景离一直带着她做的香囊。   隔着薄薄的衣裳,宋枝落的耳边是景离平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将她的思绪拉扯。   缠着宋枝落的那种贪婪、悸动的情愫, 陌生得让宋枝落害怕。   就连面对周时昱, 都不曾有过。   怎么可能?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最终抵不住涌上来的倦怠感, 宋枝落渐渐闭上眼睛, 陷入了深眠中。   直至天色破晓,炭黑的柴木堆上满是余烬。   景离慢慢掀开沉重的眼皮,适应了洞口透进来的晨光, 却在目光触及怀中的人时, 眼神蓦然放软。   宋枝落睡得并不安生,纤长的睫毛轻颤,葱白的手指用力攥着景离的衣摆。   景离动作轻柔地将宋枝落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拿下, 反圈进他温热的掌心。   可这样一个小动作,宋枝落还是惊醒了。   她一抬眸, 便对上景离那双多情的桃花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宋枝落眉心一跳,借着景离滚烫的胸膛站起身,披上自己的锦袍, 背过身去,“对不起王爷,是我唐突了,还请王爷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顿了顿,她闷着声音解释道:“昨夜您身上有伤,又染了寒气,我才出此下策。”   景离听着,沉默了半晌,才悠悠勾起唇角,“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说完,景离单手撑地站了起来,朝着宋枝落步步而来。   宋枝落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王爷这是做什么?”   景离不说话,伸手禁锢住宋枝落不盈一握的腰肢,把她压在身后的岩壁上,炽热的呼吸扫过她的面颊,声音隐着坏笑,“本王救你一命,还受了一身伤,不该讨些回报吗?”   他的话落下,他的吻也同一时间落下。   像在继续昨夜那个未完的吻。   景离的拇指缱绻地抚上宋枝落后颈细腻的皮肤,微凉的唇印在宋枝落的红唇上缠绵,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宋枝落清晰地感知着,心在这一刻鲜活地跳动。   随着被抽离的呼吸,还有一股酥麻感侵蚀着宋枝落的理智。   直到宋枝落的脑中一片空白,她顺从地闭上眼睛,试探地抓住景离背后的衣服,堕入欲望的深渊。   待景离喘着粗气放开宋枝落时,他的额头仍抵着宋枝落的,低声说:“宋枝落,我还不允许你死。”   宋枝落怔住,心狠狠一颤。   原来她没有听错。   ……   再后来,两人思及这场意外耽误了太多时间,便决定继续去找沈家。   宋枝落给景离检查了一下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   几经打听,宋枝落和景离终于寻到沈家住处。   比宋枝落想的还破一些,两座茅草屋连着,门前是竹栅栏围成的空地,两口破了边的水缸孤零零地立在那。   不过既然被贬为庶民,就要接受这般朴素。   宋枝落上前敲了敲木门,等了几秒,门被人从里拉开。   沈桓羽诧异地看向来人,一时愣在原地。   自从沈家被抄,他们就远离朝野,不认识陆祈也是情理之中。   “沈公子,在下是县衙的陆祈,冒昧登门,还请见谅。”宋枝落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先礼后兵,总是没错的。   沈桓羽反应过来,尴尬一笑,“陆先生言重了,我一介庶民,称不上公子,不知陆先生找我有何事?”   宋枝落还没说话,景离缓缓从宋枝落背后走出,沈桓羽又是一惊,慌忙躬腰行礼,“参见王爷。”   景离抬手,“沈桓羽,你是个聪明人,做过什么应该自己清楚吧?”   沈桓羽心里生疑,但面上未显一分,“回王爷,记得。”   “那好。”景离退后一步,给宋枝落让位。   两人被沈桓羽请进家中,宋枝落拒绝了他的好生招待,直截了当地问道:“杀害冯惜的凶手是沈怀誉吗?”   沈桓羽错愕地看着宋枝落,久久没有做声。   宋枝落知道他在想什么,淡声说道:“你去冯府送信,就应该想到会发生什么。”   “你们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是你?”宋枝落笑了笑,“你露出太多马脚了,还有别忘了,冯惜是在曾经的沈府里死的。”   沈府这个词。   久远到沈桓羽有点恍惚,可明明才过去两个月。   没有给沈桓羽伤春悲秋的时间,宋枝落凛声问:“沈怀誉人呢?”   她从进来,就没见到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沈桓羽低着头,“我爹……他半个月前就去世了。”   宋枝落一愣,但沈桓羽只是低落了一瞬,转而松了口气,“他死了,他犯下的罪过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所以我写了那封信,告诉冯家惜儿真正的死因。官府若要抓人偿命,抓我便是。”   字里行间带着释然。   事情的走向令宋枝落有些意外。   “沈怀誉为什么要杀冯惜?”   这也是宋枝落最想知道的,明明是一家人,到底是什么让他痛下杀手。   景离也饶有兴趣地等着沈桓羽的回答。   “我爹压根没想杀她,”沈桓羽的脸渐上一抹懊悔的神色,“那是个意外。”   又是一个峰回路转。   宋枝落眼中夹着惊疑的光,静静等着沈桓羽继续说下去。   “你们应该知道我爹十年前被调去房县吧?”   宋枝落点点头。   江湖流言说沈怀誉疑似勾结前朝余党,发动枕桥商变。祁胤帝大怒,将时任左都御史的沈怀誉发配房县,势力全部架空。   “我爹这么多年一直在查,当年是谁构陷于他,直到两年前,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是谁?”   “钱世旋。”   沈桓羽缓缓说出的名字,让宋枝落又一次讶然。   和钱世旋有关?   就在宋枝落思绪纷飞的时候,沈桓羽继续道:“准确来说,是岳海。”   “但我爹那时只是个小小的房县巡抚,根本动不了他们,所以他去找了荀大人。”   听到荀秉,宋枝落下意识看向景离,果不其然景离的眉梢压着隐晦。   “打算用晋县的兵马去扳倒岳海吗?”景离凉薄地笑笑,“太天真了。”   沈桓羽脸色一僵,“王爷您……”   “继续说。”   “荀大人让我爹回家等时机成熟,可等来的却是荀大人失踪、被害的消息。我爹害怕惹祸上身,就在房县躲了一年多。”   “这一切和冯惜有什么关系?”   “我爹在房县任职时,知道当地有一种用蚑蟜制成的蛊,能害人于无形。他便想着用这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钱世旋,以解心头恨,过年前便带了一只蚑蟜回府。可没想到,就在我爷爷的寿宴上,惜儿她……”沈桓羽像是不敢回忆当时的画面,脸皱紧着,“失手打开了装有蚑蟜的罐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冯惜被蚑蟜毒死,沈怀誉烧死蚑蟜,把冯惜伪装成病逝,掩盖了他的过失杀人。   宋枝落有些唏嘘,这一场始料未及的意外。   “那岳海为什么要害沈怀誉?”景离冷声问道。   下一刻景离看出了沈桓羽的犹豫,“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顾忌?”   “我怕说出来,王爷可能不信。”   景离深邃的眼眸微眯,“那说来听听。”   “因为我爹怀疑,暗刹还存在,并没有被剿灭。”   一句话,在小小的屋子里掀起一层浪。   景离指节在桌上轻敲,笑得诡谲,“本王信了。”   走出沈家,宋枝落迟疑地看向景离,“所以,暗刹真的还在?”   这一认知,是要让大祁的朝堂变天的。   景离不置可否,“荀秉的死,和暗刹脱不了干系。”   “可我们现在只有那半截羽毛印记,根本不足以证明暗刹存在,怎么办?”   景离目光深沉,酝起一丝阴戾,薄唇轻启,“那便无中生有。”   宋枝落心一沉,开始明白景离话中的意思。   两人刚走到玄陵院门口,门就唰的打开,守在门口的秦晚一弹而起,“王爷,宋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宋枝落这才想起来,他们俩昨夜一宿未归,也难怪秦晚这么着急了。   “我们没事,就是路上出了岔子。”   秦晚刚颔首,却又见景离身上的斑斑血迹,放下的心又悬起来,“王爷,你受伤了?”   景离淡声道:“皮外伤,无妨。”   秦晚不提,宋枝落差点忘了景离身上还有伤。   虽然在山洞她帮景离消了炎,但终归治标不治本,万一复发感染就更麻烦了。   她心里思量了一会,抬脚往门外走。   “你去干什么?”景离在身后问。   “给你抓点药。”   走了两步,宋枝落又转头,对秦晚嘱咐道:“麻烦你烧两锅热水,一会要用。”   说完,纤瘦的身影消失在玄陵院的大门外。   宋枝落离开后,景离叫住准备去烧水的秦晚,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末了沉声说:“做得干净点。”   秦晚听闻,向来冷静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惶,但转瞬即逝,“遵命,王爷。” 第44章 四十四 皇位   宋枝落端着中药走到景离房门前, 试探地问了句,“王爷,我能进来吗?”   等了片刻, 并没有回声。   她眉心微蹙,犹豫一瞬, 还是推开门。   素雅的灰色床幔随风扬起,映入宋枝落眼帘的, 是男人精壮的后背。   有干涸的累累血痕,还有一条自腰椎向上的刀疤。   景离侧着身体,在擦拭背后的血。   意识到原来景离伤的这么重, 宋枝落的心刺痛了下。   宋枝落把瓷碗放下, 走到景离身后, 接过景离手里的帕巾。   景离愣了一秒, 哑声说:“我自己来就行。”   宋枝落执拗地拿着帕巾, 动作却轻柔得过分,一点点将血迹擦干净。   感觉背上如羽毛拂过般的触感,景离禁不住笑了笑, “我没那么娇弱。”   宋枝落沉默着没说话, 兀自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子。   闻到熟悉的药味,景离脸色微变,“白茅花?”   “嗯, ”宋枝落清浅的声音从景离耳后传来,“你之前给我的, 对伤口愈合挺有用的。”   她的话毕,两个人的思绪似乎不约而同地飘回那一天。   在这个房间里,那个鬼迷心窍的吻。   还有冲景离而来的那群死士。   宋枝落的指尖抚上景离那道疤,低喃道:“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记不清了, 两年前吧。”景离说的云淡风轻。   可那道有些狰狞的疤痕告诉宋枝落,当时的情况一定很惨烈。   宋枝落小心翼翼地将白茅花敷在他的伤口处,就听景离的声音平静,“我一直是景湛悬在头顶的一把剑,他又岂会容我安生?”   皇权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从皇后的嫡子景琮去世后,储君之位便一直空着。   期间凝妃深受恩宠,淑妃背后的王家造势,朝堂之上曾一度因立景离还是景宣为太子,而争得不可开交。   没有人考虑过景湛。   直到十二年前枕桥商变的发生。   景湛击杀前朝余党,立下战功,一时间风向全倒,改拥景湛。   而贤妃也母凭子贵,带着家族显赫起来。   可若被人发现前朝余党还在,到那时景湛犯的就是欺君之罪,那他丢的不仅是太子之位,更是性命,背后的一众势力也会被连根拔起。   所以景湛要把任何对他有威胁预兆的人赶尽杀绝。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宋枝落思及杜兴明说过的话,心中的迷雾开始散去。   姜世蕃复查枕桥商变没多久,就被构陷入狱,紧接着被人毒死。   姜添月回姜家奔丧,却“意外”地在青阳坡失足坠亡。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唯一在枕桥商变中获益的人。   当朝太子,景湛。   宋枝落握着药瓶的指尖微微泛白,眼睑垂下,轻声唤道:“景离。”   景离怔住,讶于宋枝落直呼他的名字,转头看她,“嗯。”   “我若帮你坐上皇位,你会做个明君吗?”   景离曜黑的瞳孔缩了缩,心脏有瞬间的失重感,“我会,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宋枝落抬眼直视着景离。   目光交汇,景离看向宋枝落的眼神炽热、赤烈,“待到河清海晏的时候,你要在我身旁。”   一字一句,认真得让宋枝落的心发颤。   明明每个字都无关风花,无关雪月,可汹涌的情感却要将宋枝落吞没。   宋枝落听着自己的心跳开口:“好。”   等到景离喝了药睡下后,宋枝落轻轻带上他的房门,转身去了县衙。   县太爷还在为冯惜的案子头疼,见宋枝落前来,急忙站起身问道:“是不是有线索了?”   宋枝落觑着他的模样有些好笑,假装为难地叹了口气,“没有线索。”   果不其然,县太爷失望地坐回椅子上,“愁死人了……”   可下一秒宋枝落的话让他又从椅子上弹起,“但是有凶手了。”   县太爷不可置信地看向宋枝落,“此话当真?”   宋枝落收起逗弄他的心思,将沈桓羽交代的完整地转述给县太爷。   县太爷皱着眉,并没有因为案件破了而感到开心,“怎么会是他?我们第一个排除的,就是沈家人。”   “因为没有杀人动机?”   “嗯。”   也难怪,当时衙门的人都认为是有人蓄意下毒,并不知道蚑蟜的存在,所以查案的方向是找与冯惜结仇的人。   而街坊邻里都说沈桓羽与冯惜相敬如宾,沈家待这个儿媳也不错,没有理由要杀害冯惜。   “事实就是这样,怎么判就看你的了。”宋枝落脸上表情淡然,“那我也就帮你到这里了。”   宋枝落抬脚往外走了几步,回头看向目送她的县太爷,“有缘江湖再见。”   走出县衙,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宋枝落紧了紧衣领,走向来时路的反方向。   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宋枝落停在莫府西门。   她执手叩了叩门环,直到门被打开一条缝,穿着条粉裙的女孩探出脑袋。   见到来人,女孩眼前一亮,“宋小姐?怎么是你?”   宋枝落颔首,“梓婳在吗?”   “小姐在的,”女孩说着,把西门拉开,放宋枝落进来。   女孩带着宋枝落径直走向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小姐在书房练字,您直接进去就行。”   宋枝落推开门,里面的莫梓婳也闻声抬起头,看着她见怪不怪,打趣道:“呦,稀客啊。”   “早知道我回来了?”   说着,宋枝落在书桌前的摇椅上坐下,笑眯眯地打量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画中是个眉眼温润的俊朗男人,手里提着把折扇,一身萧萧白衫,如琼枝玉树。   不是别人,正是莫北辰。   莫梓婳将手里的毛笔一搁,遮住宋枝落的目光,“你回来的动静多大啊,想不知道都难。”   宋枝落挽唇笑了笑,“能者多劳。”   说话间,之前的女孩敲了敲门,在得到莫梓婳应允后,端着一壶茶走进来。   给宋枝落和莫梓婳斟上茶后,女孩刚要出去,被莫梓婳叫住,“外面你注意着点,别让人进来。”   “是,小姐。”   宋枝落抿了口茶,“莫晔彬最近还找你麻烦吗?”   莫梓婳摇摇头,“他不敢了。”   “那就好,”宋枝落凉薄地笑道:“他要是再动你一下,我不介意把他的手砍了。”   莫梓婳低垂下头,“谢谢你,枝落。”   宋枝落闻言,柳眉蹙起。   她走到莫梓婳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认真地说道:“你若愿意,我带你去京城。你可以住在潼阳那里,我也放心。”   顿了顿,宋枝落面上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你和莫北辰都不欠莫家的了,他能头也不回地走,你为什么不能?”   莫梓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都知道,枝落,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去京城找你的。”   宋枝落深沉地盯着莫梓婳看了眼,“那好,一言为定。”   临走之前,宋枝落意味深长地对莫梓婳说:“对了,前些日子我去太医院找过莫北辰,他很好。”   莫梓婳听完,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嗯。”   宋枝落看着莫梓婳这副样子,心里有点堵。   莫梓婳爱惨了莫北辰。   宁愿赌上自己的幸福,也要换莫北辰自由。   真是个傻姑娘。   宋枝落和莫梓婳初遇在东街角的药铺,两人都想要剩下的最后三钱黄芪。   那时候莫梓婳还是莫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姐,锦衣玉缎,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   宋枝落原以为这种世家小姐多多少少会像宋雨若一样嚣张跋扈,本想直接把黄芪让给她少生事端,却没想到莫梓婳莞尔而笑,命掌柜把药包好,转头递到宋枝落手上,“给你,姐姐。”   察觉到宋枝落疑惑的目光,莫梓婳解释道:“看得出姐姐是需要这些药的人,我不能夺人所需。”   宋枝落体弱,去抓药的次数多了,和莫梓婳碰面的次数也就多了。   一来二去,宋枝落得知莫梓婳买药只是为了研究,并非治病。   宋枝落看得出,莫梓婳是个心性善良、天真烂漫的女孩,像一朵纯净的小白花,让她放下了防备。   再后来,两个人逐渐相熟,宋枝落也从莫梓婳的口中知道了一些事。   莫梓婳和莫北辰并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更不是莫家所生。   莫夫人婚后久不能生育,问医无果,就先后领养了他们俩,待他们很好,犹如亲生。   直到祁胤十四年,莫夫人意外诞下一子莫晔彬,打破了莫家的和谐。   难得爱子的莫家夫妇一时间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莫晔彬,对莫梓婳和莫北辰渐渐冷淡。   莫梓婳倒也看得开,一个人在莫家别院里住得清闲、自在。   可当莫北辰提出要去京城赶考时,一向平和的莫老爷却严词拒绝。   言下之意是,莫家养育他这么多年,也到时候该回报莫家了。   原来城西徐家千金看上了莫北辰,欲结亲事。   宋枝落是认识“远近有名”的徐家千金的,不因别的,而是她样貌可怖,左脸有一条暗红色的长疤。   但架不住徐家地位显赫,莫老爷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把莫北辰推了出去,拉拢徐家。   莫北辰自然不愿,莫老爷就把他软禁起来,逼迫他同意。   最后莫梓婳看不下去,哭着去求莫老爷,愿意用自己换莫北辰,去嫁给徐家那个痴呆的儿子。   同样是结亲,是谁对莫老爷来说无所谓,所以他思量过后,答应了莫梓婳的请求。 第45章 四十五 长安   就这样莫北辰得了自由, 如愿脱离莫家,前往京城。   而莫梓婳留在莫家,替他成为一颗棋子。   宋枝落光是听着, 就能想象,在莫北辰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作为莫家外人,莫梓婳的生活有多难过。   在黑暗中等着去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该有多绝望。   宋枝落曾问过莫梓婳,后悔吗?   莫梓婳那时候只是淡然地笑了笑,不后悔。   她自小父母双亡, 过着孤苦漂泊的日子, 尝尽世间冷暖。   初来莫府时, 莫梓婳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 生怕做错什么再被莫家夫妇扫地出门。   是她名义上的哥哥,莫北辰教她礼仪规矩、琴棋书画,生病时守着她, 有好吃的总留给她, 就这样一点点侵入莫梓婳的心。   对莫梓婳而言,莫北辰就是救赎,是她满身荒芜也要去守护的光。   所以牺牲自己又如何, 只要他平安喜乐。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临嫁前五天, 莫梓婳的准夫婿,徐家那个痴呆儿子,竟在河边失足溺亡。   新郎都死了,那婚自然结不成。   这一消息传到莫府, 莫老爷气得指着莫梓婳骂扫把星,还把她从此关进莫府别院,没他的指令不得踏进前院。   莫梓婳不哭不闹,欣然接受,比起嫁人,这些连惩罚都算不上。   可她的这般态度,倒是引起了莫晔彬的不满。   宋枝落有段时间发现,莫梓婳手臂上有大大小小的淤痕,稍微碰一下她的手肘,她都能倒抽一口气。   在宋枝落的逼问下,莫梓婳才告诉她,是莫晔彬故意找茬,对她非打即骂。   莫梓婳很平静地对宋枝落说:“是我欠他们的,让他出了这口气也好。”   一味的忍让并没有换来消停,眼看莫晔彬变本加厉,最后是宋枝落叫林寻找人狠狠地“警告”了莫晔彬一顿,这件事才翻篇。   等景离的伤慢慢愈合后,宋枝落一行人才动身回京城。   马车驶出长安时,宋枝落伸手掀开布帘,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长安城门。   “舍不得?”景离坐在她旁边,低声问着。   宋枝落摇摇头,“没有。”   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让她去留恋的了。   马车颠簸,行过里青州时,宋枝落靠在座榻上,眼皮懒懒地搭下来。   景离看着她的样子,笑道:“要睡就睡,到京城了我叫你。”   闻言,宋枝落撑起身体,“不用,马上就快到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细碎的策马声卷着风声,呼啸而过。   有人放声笑:“将军,急着回京领功啊?”   下一秒清朗含笑的男声隔着帷裳,撕扯着宋枝落的耳膜。   “老子去追媳妇儿。”   马蹄踏过,吹起马车的绉纱,宋枝落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都滞住了。   那一闪而过的侧脸,化成灰她都认识。   她攥着袖角,在指腹上绞缠。   景离察觉到宋枝落突如其来的僵硬,蹙眉问道:“怎么了?”   听到景离的声音,宋枝落回过神,一点点松开自己的衣袖,扯了个谎:“我没事,只是感觉有点晕。”   景离目光深沉地看着宋枝落,脸色绷着,“要不要停下透透气?”   宋枝落眼底划过一丝慌意,但很快消失,“不用了,我们早些回京吧,天色不早了。”   车外的太阳确实在缓缓坠向地平线。   景离思忖一瞬,点了点头。   回到王府,宋枝落没有胃口,和景离说了一声,就直接往房间走。   刚走进内院,她被从房顶翻下来的林寻吓了一跳。   “主子,”林寻快步走到宋枝落面前,恭声道:“我查到简珩来京城做什么了。”   简珩两个字把宋枝落的脾气顺了下去,“说。”   “我派人一直跟着他,发现他参加考试,入了太医院。”   “太医院?”宋枝落着实有些意外,“他见过什么人?”   林寻想了想,“没有见过什么特殊的人,往来比较孤僻。”   宋枝落颔首,“行,我知道了。”   月色笼在宋枝落的身上,像披了一层纱,让人看不真切她的眉眼。   她撇了眼林寻还没离开,刚想问还有什么事,只见林寻从宽袖中抽出一封信,递到宋枝落手上,“这是杜兴明送来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杜兴明应该是可靠的。”   杜兴明的名字又在宋枝落心中敲了一下,她利落地撕开信封,扫了一遍内容,面色不虞。   翌日清早,宋枝落端着药去找景离时,有些讶异地看向躬身站在景离面前的男人。   即使在白日,男人身上仍带着暗夜里游走的肃杀感。   宋枝落记起来,应该是景离手下的暗卫,寒翊。   她之前在南竹县的客栈见过。   见到宋枝落走来,寒翊的话戛然而止,空气里有一瞬的静默。   宋枝落刚想把碗放到桌上,可碗底还没沾到桌沿,景离虚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药喝完,然后拉着宋枝落在他身侧坐下。   “继续说。”   景离的声音冷硬,有一种上位者的凌厉。   “是,”寒翊收敛了些对宋枝落的敌意,“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项伍和贺峰已经混进了刑部大牢,今晚行动。”   景离眸中沉郁之色浓的化不开,唇角却带笑,“好戏该开场了。”   宋枝落听着,心里翻起骇浪。   等寒翊走了之后,她试探地问道:“现在会不会为时过早?”   景离闻言,指尖推着空的瓷碗向桌子中间去,他的话差点被刺耳的摩擦声盖住,“太子可没给我们留太多时间。”   宋枝落在见到杜兴明后,明白了景离话里的意思。   杜兴明还是约她在醉花楼里最隐蔽的雅间,省去寒暄,杜兴明苍铄的脸上隐着愁容,“你可知道,岳海前几日调兵进京城了?”   宋枝落一时愣住,调兵进京可是会被误以为谋反的。   “杜统领知道他意欲何为吗?”   杜兴明摇了摇头,“他此番调兵并没有声张,我也是得到探子来报。”   宋枝落眉眼一沉,低垂着头。   “我今日找你来,不光是告诉你这件事,还有就是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决定好了,以后要站在景离的阵营?”杜兴明板着脸,严肃地问道。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但宋枝落明白。   将赌注压在景离身上,就意味卷入皇权斗争,就意味着与景湛为敌。   想全身而退就不再容易。   宋枝落凝眸看着桌上那杯已经冷却的茶,嫩绿的茶叶被泡得发胀,早已沉到杯底。   她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从景离找上我,我选择跟着景离进京,一切就注定好了。”   杜兴明缓缓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目送杜兴明离开后,宋枝落起身,转入隔壁房间。   背对着她坐的,是个娉婷袅娜的女人。   宋枝落带上门,挽唇笑道:“月芝姑娘,久等了。”   月芝转过身,见到来人,惊得呆住了。   “怎么是您?”   她今天刚准备接客,就被徐妈妈告知有位官人包了她一天的时间,让她到楼上最里面倒数第二间房等着。   虽然心里揣着疑虑,但月芝没有多问,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却没想到,指名道姓要她的官人是个女人,还是那个曾帮助过她的女人。   月芝等宋枝落坐下后,将几碟精致的点心推到宋枝落面前,“您尝尝,这些都是醉花楼的特色。”   宋枝落没有推脱,捻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的滋味在她嘴里化开。   月芝见她神情自然,松了口气,“之前您帮我一事,还没好好谢谢您,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月芝姑娘不知道我的名字?”宋枝落佯装惊讶,咽下嘴里的雪花酥,“景离没有告诉你吗?”   宋枝落说完,只见月芝的表情顿时僵住,“是王爷他告……”   声音轻飘飘的,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说了,你是他的人,是他送来醉花楼的。”   月芝听到宋枝落的话,眼前如漫了迷雾,目光有些涣散。   她不得不承认摆在她面前的一个事实,“宋小姐,你对王爷来说……很重要。”   重要到把自己的暗网剖开给宋枝落看,不设防备,没有隐瞒。   宋枝落闻言,脸色微变。   重要吗?   好像是重要的,但在景离眼里,她究竟是重要的一粒棋子,还是重要的一个女人,她难以捉摸。   宋枝落还未开口,就听见月芝继续说道:“我是幸运的,被王爷从乱葬岗带回王府。他帮我洗去满身污垢,找人教我琴棋书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王爷救我,只是为了利用我,但我心甘情愿。”   月芝是笑着说的,但眼底的落寞还是被宋枝落捕捉。   她终究是对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动了心。   但也注定是个悲剧。   人心都是肉长的,宋枝落没有资格去评判月芝的感情,只能安慰了几句,然后切入正题。   “景离说花朝节那天,你陪的是岳海?”   月芝点头,“嗯,准确来说是钱世旋为了讨好岳海,找的我。”   “他们都聊了什么?”   思忖片刻,月芝把那日在雅间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枝落。 第46章 四十六 梅花三弄   宋枝落走出雅间时, 眉梢压着冷意。   所有零碎的线索,终成一张网。   当初宋枝落将简珩贪污受贿的证据暗中交给了钱世旋,借由他的手, 拉简徽下水。   钱世旋也因此检举有功,被祁胤帝提拔为工部尚书, 但同时他的朝权被景湛架空,调配平堰。   而当钱世旋在醉花楼宴请岳海, 试图拿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他谈判后,岳海以及背后的景湛就起了杀心。   濒临在失控边缘的棋子,只能毁灭。   钱世旋真正的死因, 应该是在回京路上, 被暗刹一剑毙命。   从劫杀徐贵福拿走天罡寨令牌, 到杀了修渠耕卒嫁祸山贼作案, 一步一步, 处心积虑。   这一切,全部是景湛精心布的局。   为了不暴露暗刹。   为了让钱世旋永远闭嘴。   十三条人命犹如草芥。   宋枝落刚下楼梯,从她身后跑过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脸色不虞地抬起头, 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双手环抱着胸,面色溢着愁容。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把男人拥在中间。   左手边额间点着花钿的女人娇笑着问:“赵院首, 今日可是有什么烦扰之事啊?来了这醉花楼,还是难以展颜一笑。”   赵德清捻了捻眉心, 长舒一口气,“这醉花楼里啊,就属你们两个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来, 我赵某人今日确实有些烦恼。”   说着,他抬脚往前走了几步,正好看见楼梯旁的宋枝落。   赵德清微微愣住,继而意味深长地笑问:“原来姑娘是醉花楼的?”   宋枝落听了也不恼,毕竟三次碰见赵德清,有两次是在醉花楼。   她还没开口,站在赵德清右手边的女人小声说道:“赵院首,她不是我们醉花楼的姑娘。”   “哦?”赵德清眉尾上挑,上下打量了宋枝落一番,“可是我看到这位姑娘,心情就大好了。”   挽着赵德清的两个女人脸色有点难看,“赵院首,娇娇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儿,弹给赵院首听好吗?”   赵德清不动声色地把女人缠在身上的手拿下,走到宋枝落面前,“真是可惜了,若我今日能听姑娘奏一曲,那什么烦恼都能散了。”   宋枝落看着娇娇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抬手将垂下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抿唇莞尔一笑,“赵院首说笑了,我弹奏的曲未必能入您的耳。”   “无妨。”   宋枝落笑意未达眼底,“那我就献丑了。”   说完,她提着裙子,走上红漆木梯旁的戏台。   雕花戏台上常年摆放着一台古琴,宋枝落轻拨琴弦,试了两个音,才满意地在古琴旁坐下。   宋枝落生得倾城,一颦一笑又带着与风尘女子不同的清冷,刚坐下便吸引了无数炽热的目光。   原本嬉笑声不绝的醉花楼有片刻的安静。   赵德清眸光幽深地看着宋枝落。   宋枝落玉指轻挑,抚起清泠的乐音倾泻而出,似闺语低喃,声声柔婉,又似高山流水,汩汨韵味。   直到曲终,绕梁的余音久久未散。   昆山玉碎,香兰泣露,也不过如此。   宋枝落缓缓起身,走下戏台。   “姑娘竟会弹《梅花三弄》?”   赵德清有些意外,弹这首曲子并非易事。   “以前学过。”宋枝落不卑不亢地答道。   是小时候姜添月教她的,她忘不掉。   赵德清上前绕着宋枝落走了一圈,啧了一声,“姑娘真是没有让赵某失望。”   顿了顿,他从腰际拿出一掂银子,“赏你的。”   宋枝落蹙眉,垂眸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似笑非笑道:“赵院首这是做什么?”   “这是你应得的。”   宋枝落平淡地掀唇,语气里带着分讥笑,“我敬您悬壶济世,才为您弹奏一曲解忧。我若收了这些钱,和出来卖的有什么区别?”   赵德清听完,摇头失笑,“那是我欠考虑了,还请姑娘不要计较。”   说着,他像是想到什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铜制腰牌,“这是赵某的信物,见物如见人,日后姑娘有要赵某帮忙的,可以到太医院找赵某。”   宋枝落接过,“赵院首客气。”   赵德清很快被娇娇哄着上了二楼,宋枝落凝视赵德清远去的背影,紧紧攥着手里的腰牌,嘴角勾勒出一抹细小的弧度。   ……   何记胭脂铺。   富丽的装潢,镶金的胭脂盒,无一不彰显着这间店铺的盛名。   据说祁胤十五年皇后微服私访的时候,在这里买过好几盒胭脂。   所以凡往这个门槛迈进去的人,非富即贵。   穷苦百姓,就只能站在外头看上一两眼了。   宋雨若脸色泛着生病后的苍白,一身浅蓝色的长裙,绣有点点玫瑰,外罩月白色柔纱,镶满了玉珠。   在铺子里转悠了几圈,宋雨若捏起一盒精巧的石榴娇,对掌柜说道:“我要这个,帮我包起来。”   掌柜瞧着她那一身朴素却金贵的衣裙,不敢怠慢,笑着将胭脂盒接过来,“好的小姐,您稍等,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她的话音刚落,由远及近传来一道女声:“慢着!”   宋雨若侧身看去,只见一个打扮不俗的女子走了过来,生气地瞅了掌柜一眼。   “这盒胭脂,我方才就看上了,你怎么能再卖给别人?”   虽然神色没有很大的波澜,但字里行间压着隐隐的怒气。   掌柜一噎,自知理亏,一时接不上话。   宋雨若狭长的丹凤眼瞟了那女子一眼,不客气地开口:“你若是早早就看上了,为何不包起来?再说难道看上了,就是你的了?”   那女子闻言,更来了气,挑着细长的眉回呛:“不知道先来后到吗?我说我看上了,就是我的,哪轮得到你?”   宋雨若被骂,跋扈的脾气被勾了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这样跟我说话?”   那女子冷笑着说:“我管你是谁,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管你是什么东西……”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丫鬟上前来拉住了宋雨若,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小姐,犯不着和她生气,您的身子重要。”   宋雨若听完,思及最近发生的事和吴家的态度,压下怒火,稍微冷静了些。   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端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脸优雅的笑意,看了掌柜手中那盒胭脂一眼,对那女子说:“罢了,这胭脂也不是很好,我不要了,给你吧。”   好似刚刚蛮不讲理的人,不是她。   那女子虽不知道为何宋雨若突然变脸,拱手让人,但明显是她争赢了,便不再多想,顺手就从掌柜手中将胭脂拿了过来,炫耀般的念叨着:“马上就是太子选妃的日子了,我听说太子就喜欢这石榴娇的味道。”   宋雨若刚想转身离去,就听见这话,一瞬间像被人踩了痛处。   要不是当年她送来京城选太子妃一事出了差错,会轮得到这种人?   想到这,宋雨若像是炸了毛似的,一扭身,将女子手中的胭脂夺了过来,气势汹汹道:“这胭脂,我就是倒了,也不给你。”   语毕,她迅速将胭脂盒盖打开,往下一翻,妃红的胭脂落了满地。   被风一吹,消散起一阵尘烟。   “你……”那女子气急败坏,指着宋雨若脸色发青。   宋雨若无视她的气结,趾高气扬地说:“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去选妃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出口,铺里铺外围观的人都震惊了。   那女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种羞辱。   当下就怒了,赤红着眼,连连跺脚,继而抬起手,就朝宋雨若挠了过去。   战火一点即燃。   女人打架,无非就是扯头发,抓衣服,扭打在一起。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不少人指指点点,叽议论不停,带着铺子热闹起来。   而回王府的路上,正好经过这里。   宋枝落皱着眉望向那厢看客,觉得无趣,步履未歇。   可在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尖叫声时,终还是停下脚步。   宋枝落越过人群,便看到了让人觉得滑稽的一幕。   宋雨若和那名女子厮打在一块,发型凌乱,头上的朱钗银簪零零散散地挂在松开的头发间,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宋枝落嗤笑一声,宋雨若的脾气就是被惯出来的。   娇纵的很。   她转身想走,下一瞬身后响起一道闷重的倒地声。   宋雨若明显愣住了,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子,本就不红润的脸又煞白了几分,身体微微颤抖。   很快从人群中冲出一个小丫头,手里还提着一些东西。   见到眼前凌乱的一幕,手中的东西没抓住,全部掉到了地上,又发出一声巨响。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迟迟没有得到反应,小丫头哭着抬头看向掌柜,颤着声质问:“我离开的时候小姐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掌柜也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不轻,往宋雨若的方向指了指,委婉地说:“梁小姐和这位姑娘起了争执,这姑娘……好像推搡了下梁小姐。”   “不是我!”宋雨若急得红了眼,往后退了好几步,撞上自己带出来的丫鬟,像抓到救命稻草,“洛苘,你帮我作证,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摔倒的。” 第47章 四十七 血影   无数目光聚焦在洛苘身上, 都在屏息等着她开口。   洛苘一下慌了神,忙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小姐, 我……我没看清。”   宋雨若面色一僵,百口莫辩。   宋枝落冷眼看着这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嗤笑一声,从人群中退去。   她不是圣人, 孰是孰非与她无关。   宋枝落回到王府,路过景离的书房时,迈出去的脚步微顿。   入耳的是景离清峻的声音, 像绷在一根弦上, 透过没有阖实的门, 宋枝落还看见了寒翊。   思及晚上的事, 宋枝落心沉了几分, 她快步走回房间,唤来林寻。   林寻听完宋枝落的吩咐,平静的脸上徒生波澜, 犹豫片刻后问道:“主子, 我们要去趟这场浑水吗?”   宋枝落瞥了他一眼,“按我说的去做。”   “是,主子。”   子时二更, 夜早已深了,残月藏在云层的后面, 只洒下极淡的光,偶尔一阵风吹起地上的树叶,漫着股窒息的死寂。   刑部大牢。   昏暗潮湿的逼仄空间里只有几盏烛灯晃着微弱的光,在遮蔽天日的石墙上投成影。   当三更的梆声响起, 几道人影倏然在墙上拉长,盖住烛光。   下一瞬,血迹喷溅到石墙上,一点点渗进缝隙中,混着原本的霉味在牢里扩散。   一块木牌掉落在稻草堆上,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   蒙着脸的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走吧。”   没有人发觉这里的腥风血雨,一切都悄无声息。   寒翊翻进王府的时候,景离沉着脸色坐在石桌前,月光映得他眉眼轮廓深邃,带着一分戾气,身后站着秦晚。   他在景离面前跪下,“王爷,任务完成。”   景离垂眼,“好。”   “但王爷……”寒翊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我们的人在撤退时,遇上了一支巡逻的士兵。”   景离闻言,蹙起眉,“怎么回事?”   “我们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看着很像岳海在荆州的兵。”   “岳海?”   “是。”   “起冲突了?”   寒翊摇头,“没有,我们本来也以为今天晚上会难收场,但有人挡在了我们前面。”   “谁?”   “是血影的人。”   景离眼中沉郁之色浓如夜色,眯着眼问道:“血影?你确定?”   “属下看到了他们手背上的血滴印记。”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属下不知。”   景离压下眼底翻涌的诡谲,拨弄着扳指。   血影的名号他心知肚明。   一个在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   祁胤二十六年,血洗曾经一手遮天的青凤道,将动荡的江湖各方势力重新洗牌。   行事狠厉,杀伐果决,收钱办事从未失手,但非常神秘,不轻易出山。   无缘无故的,血影深夜现身京城,还帮了景离。   景离指节无规律地在桌上轻敲,冷声吩咐道:“仔细查查这个血影。”   寒翊拱手,“遵命。”   顿了顿,他继续道:“回禀王爷,属下查到简珩去向了。”   “哪里?”   “太医院。”   景离蹙着的剑眉并未展开,纤长的睫毛盖住他的情绪。   不平静的一夜终究过去,迎来旭日东升。   宋枝落打着哈欠,和景离打了个照面。   景离眉眼带笑地看向她,系朝服对襟纽扣的动作顿住,“昨晚没睡好?”   宋枝落摇头,抬眼凝着景离,发现他眼底的浅淡的青黑,学着景离的语调:“昨晚也没睡好?”   景离低笑一声,腾出一只手勾着宋枝落的下巴,倾身附到宋枝落耳边说:“胆子真是大了,敢这样和本王说话了?”   宋枝落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景离好像从一开始,就纵容着她的越界。   明明他是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察觉到自己失态,宋枝落敛神,岔开了话题,“今天不是休沐之日吗?为何还要上朝?”   景离手上动作没停,“南歧战事告捷,今天军队凯旋回京,皇上要封功行赏。”   “哦。”宋枝落了然地点头,随口问了句,“南歧不是块好啃的骨头,谁带的兵啊?”   景离想了想,淡声回答她:“周时昱。”   原本思绪飘浮的宋枝落在听到这个敏感的名字后,红唇微张:“谁?”   景离以为宋枝落不认识周时昱,耐着性子解释道:“西越少年将军,听说过吗?就是周时昱。”   宋枝落眼神躲闪了一下,“嗯,听说过。”   景离束好锦带,顺手抚上宋枝落的头,声音缱绻,“最近京城不太平,你注意安全。”   宋枝落乖巧地点头,“好。”   目送景离消失在王府门口,宋枝落转身从后院出去,弯弯绕绕一盏茶的时间,在大宅院停下。   门并未关上,虚掩着一条缝。   宋枝落利落地推门进去,前院空无一人,而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药味在她鼻尖越清晰。   最先看见宋枝落的,是坐在门枕石上的男人。   他有些局促地捂着手臂站起身,“主子你怎么来了?”   背对着宋枝落的一众人纷纷回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宋枝落。   宋枝落柳眉微皱,移开男人的手,垂眸在他遮盖的伤口上。   伤口不深,血迹早已干涸。   “昨晚什么情况?”宋枝落沉声问他。   “景离的人潜进去时一切顺利,但撤退时撞上了巡兵。景离的人太少,打不过巡兵,我们只能帮忙。”   宋枝落听完,沉默了片刻,一一查看了手下人的伤势,还好都不严重,只是轻微的皮外伤。   “暴露了吗?”   男人思忖后摇头,“当时天黑,我们速战速决,应该没有暴露。”   宋枝落颔首,“那就好。”   说完,她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靠门的女人身上,“潼阳你空了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潼阳一愣,转而应下。   四月底的风凉意依旧,夹着路边野花的香味扑向宋枝落。   宋枝落晃着步子,慢吞吞地在街上走,心口有些压不住的烦闷。   那天在里青州的道上,她亲耳听见周时昱说,要去追媳妇儿。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这段岁月里,他早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周时昱可以为了那个人,拼命从泥沼里爬起来,上岸。   原来自作多情的,一直是宋枝落。   何必把怀念,弄的比经过还长。   景离说的是对的。   或许在宋枝落心里,周时昱只是个忘不掉的执念。   “让一让!让一让!大理寺办案!”   洪亮的声音和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从宋枝落耳边擦过,她转头就见一队训练有素的捕快提着刀,往东街的方向跑去。   来去带起一阵风,留下议论纷纷的人群。   “这些人八成是去刑部大牢的。”   “刑部大牢?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牢里几个判了斩首的要犯死了,”说话的那人还故意停顿了下,继而神神秘秘地说:“据说好像是暗刹动的手。”   周围人一听,脸上挂着明显的不相信,“怎么可能?暗刹不是早就死光了吗?”   “就是啊,你听来的消息太不靠谱了。”   那人摆摆手,“我怎么会拿这种事骗你们?案发的地上掉了一块暗刹的令牌,就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宋枝落听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一炷香后,她在太医院的灰白石门前驻足。   前来开门的,仍是上次那个弟子。   “是你?还找莫医官?”   宋枝落笑着作揖,“在下宋枝落,求见赵院首。”   那人听罢,有些同情地笑道:“姑娘,赵院首更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宋枝落从袖中拿出赵德清给的信物,递到那人眼下,“那这个呢?”   那人接过看了又看,目光诧异地打量宋枝落,然后做了个请的动作,领着宋枝落穿过大半个太医院,在一座阁楼前停下。   “你稍等,我去告知赵院首。”   “好。”   很快那人去而复返,“赵院首请。”   宋枝落点点头,抬脚跨过门槛进去。   阁楼不大,点着焚香,静得过分。   赵德清坐在玫瑰椅上,手里拿着卷厚厚的书,听闻动静抬起头,似笑非笑道:“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宋小姐。”   宋枝落将赵德清的腰牌归还给他,拱着手开门见山:“赵院首,今日冒昧打搅,是我唐突了。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德清讶异地挑眉看向低头的宋枝落,“哦?你且说出来,让我听听。”   “望赵院首能收我入太医院。”   赵德清放下手中的书,正视宋枝落,似乎觉得宋枝落的话有些可笑,“宋小姐,你应该记得,醉花楼初见时,你说你并不会医术。”   宋枝落没有否认,“嗯。”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收你进太医院,滥竽充数呢?”   宋枝落闻言,付之一笑,精致的眉眼晕染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那院首又信我的话几分?”   未等赵德清开口,她继续说:“世道皆传,赵院首是个惜才之人,我是不是那块才,您心里有数。”   赵德清再忍不住笑意,站起身鼓了两下掌,“宋小姐好一张利口。”   “赵院首过奖。”   说话间,从阁楼外走进来一人,在宋枝落背后站定,温声对赵德清汇报:“院首,今年征召的医官已经全部安排入住,堂官马上把资料封送礼部复勘。”   宋枝落听闻声音,转过头,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枝落?” 第48章 四十八 动心   那人明显一愣, 探究地在宋枝落和赵德清之间打量。   倒是赵德清看出些猫腻,莞尔问道:“莫医官,认识?”   说着, 下巴朝宋枝落的方向扬了扬。   莫北辰恭敬地回答道:“是家乡的故人。”   “这么巧?那既然如此,莫医官你去和堂官说一声, 名册上再加个人。”   莫北辰疑虑地看了看宋枝落,“是宋小姐吗?”   “正是。”   莫北辰揣着几分惊疑应下, 等他离开后,宋枝落也提出先行告退。   赵德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把宋枝落送出太医院。   宋枝落从后院回王府时, 目光所及, 是一地花瓣, 卷着边缘, 娇红褪成了枯黄。   那盆西府海棠在她看不见的时候, 早已凋谢。   宋枝落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在王府住了一月有余。   时间真像长了脚的妖怪。   宋枝落轻叹一口气,抬脚往自己房里走。   她的东西并不多, 收拾起来并不费力。   就在宋枝落弯腰叠衣服时,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你要去哪?”   低沉的男声压着情绪,声线绷紧。   宋枝落转身, 看着景离目光晦明地朝她走来,还穿着一身朝服。   “王爷, 我要离开王府了。”   景离颀长的身体几乎笼住宋枝落头顶全部的光,面色冷峻,“去哪?”   “太医院。”   房间里一瞬的静默后,景离舌尖抵着牙齿, 从胸腔发出一声低笑。   宋枝落曜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景离的身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往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脚被床边的踏板勾了一下,跌倒在红幔软榻上。   宋枝落撑着手肘想要坐起,却被景离欺身压住,动弹不得。   她的乌发铺散开,印在景离眼里,是浓如墨的黑和她身下艳如血的红。   景离俯下身,侧在宋枝落耳畔,似笑非笑地吐声:“找你的旧情人?”   宋枝落挣扎的动作滞住,不可置信地仰头,“我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景离又笑,“你的宋府家丁这么能干,难道没有告诉你,简珩去了太医院吗?”   宋枝落心一缩,凝着景离的表情,像在打探景离究竟知道了多少。   而事实是,从弥山遇袭开始,景离就派人去查林寻的底细,但都无获而归。   像在迷雾里找路,每次要接近真相时,线索就会被人掐断。   宋枝落倏然勾唇,上挑的眼眸里是张扬的笑意,“听王爷这么一说,我好像非去不可了。”   景离眼底暗色深沉,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怒色与悲凉,“本王放你走了吗?”   “那王爷的意思是,要把我囚禁在王府吗?”   宋枝落细长的指节缠上景离桎梏在她身旁的手,面露无辜地问道。   她吃准了景离不会伤害她。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景离微曲手臂,男人温热的气息愈发贴近,一字一句烫得宋枝落心尖发颤。   “宋枝落,我对你,动心了。”   如果可以选,景离不介意把宋枝落困为笼中雀,做他的掌上娇,只对他一人笑,为他一人哭,让她再也逃不脱。   他最终还是成了戏中人。   宋枝落抬眸,撞进景离素来寡淡的眼中,是不加遮掩的炽热。   老人说,薄情的人往往也深情。   看来是真的。   宋枝落心里的防线轰然崩塌,她拉着景离衣襟往下,情难自控地吻上景离微凉的唇。   笨拙又青涩。   她骗不了自己,或许她的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   景离短暂的怔愣后,发了狠地反客为主。   等到宋枝落被放开后,她的眼尾湿漉漉的,微微喘着气。   景离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哑得不行,“宋枝落,我不喜欢做正人君子。”   宋枝落抵着景离炙热的胸膛,小声说道:“你先起来。”   景离含笑地抱着宋枝落坐起,可在看到宋枝落身下叠好的衣服后,眸光微凝,“非去不可吗?”   “景离。”宋枝落唤了他一声,温柔似水。   “刑部大牢的事已经发生,景湛现在就是一条草木皆兵的疯狗。我再留在府里,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而简珩突然来京,应该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锦江案拖得太久了。所以我去太医院,不是冲动,更不是因为所谓的旧情人。”   宋枝落的话抚平景离身体里翻涌的欲望,他的眉头却蹙起。   “那你知道赵德清和景湛什么关系吗?”   这回换宋枝落一愣,“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太医院院首,能有什么关系?   最多是医患关系。   “贤妃没进宫前,曾嫁过赵德清。”   宋枝落红唇微张,“那皇上还……”   “皇上不知道。”   宋枝落被惊得呆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景离认真地看着宋枝落,“所以你在太医院,处处要小心。”   宋枝落垂下眼睑,“我知道了。”   景离走后,宋枝落靠在门上,失控的理智也慢慢回归。   入夜,东宫。   明明灯火摇曳,亮如白昼,却盖不住窒息的阴沉。   一名侍卫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声音微颤,“回禀太子殿下,城内关于暗刹重现江湖的流言四起,像是有人故意散布,属下尽力了。”   “废物!”   釉质茶杯在侍卫面前四分五裂,碎片擦过侍卫的右脸,留下一道血痕。   景湛从椅子上站起身,温润的面容有些扭曲,眼神犀利如刀,抬脚将侍卫踹倒在地。   他蹲下身子,钳住侍卫的下巴,厉声问道:“皇上收到风声了吗?”   那侍卫慌忙摇头,“没……没有。”   “好。”景湛刚松开手,殿外急匆匆跑进一名小太监,传报:“贤妃娘娘到!”   景湛睨了眼伏在地上的侍卫,呵了一声,“滚出去。”   侍卫如获大赦,迅速消失在景湛的眼皮下。   不多时,贤妃拖着及地的宫裙走进殿里,精致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沉重和焦躁。   景湛刚要行礼,被贤妃止住,语调有些急促,“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礼节?”   顿了顿,她继续道:“查到是谁在背地里搞鬼吗?”   景湛摇头,“还没有。”   “对方有备而来,选在刑部大牢,你要不要先去和王守义通个气?”   景湛收起怒气,清朗的眼眸里倾泄出残忍,冷笑道:“母妃先不要自乱阵脚,既然有人知道了我们的秘密,那儿臣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闭嘴。”   听完景湛的话,贤妃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今夜有多冲动。   她捻了捻眉心,斜挑起眼角,“我这几日我会留意皇上那边情况,你动作要快,让那些不自量力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儿臣知道了。”   目送贤妃离开后,景湛抬眼看向不远处挂在檐下的鸟笼,随风晃动,发出细小的声音。   那是祁胤帝赏给他的一只灰褐夜莺,缩在笼子里,半死不活。   景湛眼底酝起嗜红,抬手打开笼门,同时解下腰间的匕首。   鲜血染红透白的窗纸上,飞溅的血滴落在木地板上,缓缓晕开。   翌日一早,宋枝落去向景离辞别。   清晨的风寒凉,又吹落几朵西府海棠。   景离把宋枝落拥入怀中,手臂微微收紧,“我放你走,但你不要想着逃。”   宋枝落回抱着景离,在他怀里乖顺地点头。   太医院的弟子看见宋枝落前来,没有多问什么,直接放她进门。   宋枝落跟着他穿过偌大的药房,在雅致的后院停下脚步。   那弟子转过身,向宋枝落自我介绍,“我姓寿,名元纬,姑娘若以后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来找我。”   宋枝落客气地回礼,问道:“寿公子?是襄阳四大世家之一的寿氏?”   寿元纬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否认,“正是。”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打量寿元纬,他若不说,宋枝落真猜不到眼前灰袍素衣的人,是个世家子弟。   寿元纬走在前面,领着宋枝落到她的房间后,又叮嘱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房间不小,一张床干净整洁,檀木桌上搁着一只小巧的香炉,里面点着碾碎的草药。   没有苦味,只留清香。   宋枝落刚把带来的东西整理好后,去又折返的寿元纬敲了敲她的门,“姑娘,莫医官找你,他在杏林馆。”   “好。”宋枝落朝门外应了一声,从包袱里翻出一封信,捏在手里,带上门出去了。   后院大半是供太医院弟子住宿的房间,格局布置大同小异,然后就是一间浆洗房和一口不大不小的石井。   宋枝落凭着记忆找到了杏林馆。   莫北辰面前放了两杯茶,还冒着热气。   “莫医官找我做什么?我既入院为弟子,而您是老师,那还是要避避嫌。”宋枝落话虽这么说,却不客气地端起茶,抿了一口。   莫北辰眉头皱了皱,“你认识赵德清?”   宋枝落喝茶的动作顿住,掀起眼皮,好笑道:“赵院首谁人不识,医术无双,是圣上钦点的御医。”   “枝落,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宋枝落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她淡淡地笑了笑,“莫医官,不要把别人想的那么不堪。”   莫北辰面上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就是我多虑。”宋枝落把信按在桌上,“梓婳叫我带给你的信,先走了。”   说完,宋枝落头也不回地走出杏林馆。   太医院靠近皇宫,远离闹市,像个世外桃源。   阳光投射在水池上,泛着粼粼波光。   路过文竹亭时,一只橘猫懒洋洋地从台榭跳下,翘着尾巴在宋枝落脚边蹭了蹭。   宋枝落蹲下,抬手抚了抚橘猫圆滚滚的脑袋。   橘猫舒服得眯起眼睛,翻了个身,四脚朝天对着宋枝落。   宋枝落眉眼带笑,伸手挠着橘猫雪白的肚皮,一下又一下。   直到头顶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宋……枝落?”   宋枝落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仰头,迎上简珩复杂的神色。   震惊、不信、疑惑……   全都揉在他的脸上。   宋枝落放开橘猫,橘猫不开心得呜咽一声,识趣地跑走了。   她站直身体,佯装惊讶地看向逆光而站的男人,“怎么是你?”   简珩眼睑低垂,声音很低,“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宋枝落听清他的话,心一紧,却只能装傻,“我说过逢年过节会去找你的啊。”   简珩扯出一抹笑,“是啊。”   宋枝落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简珩:“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这个问题在见到简珩第一面,就在宋枝落心里蠢蠢欲动了。   “我姑妈去世了。”   简珩面色很平静,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宋枝落一怔,说了句抱歉。   简珩摇头,“她守了半辈子秘密,也算是解脱了。”   宋枝落没有多想,只是好奇地追问:“那你怎么来太医院?不去参加科举?”   “简徽做过铃医,家里很多医书,我都看过,所以比起科举,我想我更适合医考。”   话至此,宋枝落发现自己对简珩了解甚少。   喜好、生辰都一概不知。   “哦。”   “那你呢?”简珩转头看向宋枝落,带着几分审视,“长安待着不好吗?”   宋枝落莞尔,“两家婚约解除后,我与其饿死在那个家里,还不如出来实现点人生价值。”   说得轻快,一半真,一半假。   简珩的嘴翕张,话还没出口,就被宋枝落打断,“你不用自责,都是命中注定的。”   和简珩在文竹亭分别后,宋枝落晃着脚步,往房间走去。   转过池上小桥,被人拦住。   宋枝落抬眸,是张秀丽的脸。淡抹胭脂,把颊间的梨涡润色得像两朵琼花,白中透红。一条橙红色缎带系在腰间,垂挂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美玉,清晰刻着个“姚”字。   宋枝落了然,眼前的贵小姐是当朝皇后姚未浅的侄女姚青蔓。   倒是有娇纵的底气。   只是性子和温婉清冷的皇后娘娘截然相反。   姚青蔓扬着脸问宋枝落,“你是那个新来的女弟子?”   “我是。”宋枝落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姚小姐有何贵干?”   姚青蔓明显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宋枝落皮笑肉不笑,“姚小姐气质过人,不难猜。”   一句话把姚青蔓哄得找不到北,放走宋枝落后才后知后觉。   她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 第49章 四十九 道歉   后院毗邻一条桃花林荫道, 尽头是悬壶堂。   焚药熏香,灰调布局尽显雅致,苍劲有力的“济世”二字刻在黧黄色的柱子上, 红漆长案被高低坐席围在中央。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坐在长案前,目光炯炯, 身着素袍,不怒自威。   “大厉和光一十三年, 襄阳曾现一病例。酷暑之天气,病人脉象细而微,红色风疹密密生出, 大汗不止, 面赤气短, 可四肢却冷。”   顿了顿, 他环视一圈座上弟子, 沉声问道:“请问诸位,如何看待此病症?又该如何治疗?”   话毕,四周渐起窃语声。   直到一人站起, 躬身作揖后, 胸有成竹地回答:“夫子,学生认为,此例发生在酷暑, 应按热症来治,给病人开出寒凉之药, 消火祛虚。”   宋枝落抬眸,说话的是个方脸男子,鹰钩鼻给整张脸添了几分凶相。   她听见身边有人小声嘀咕。   “这个尹德元,又在夫子面前卖弄, 出风头。”   怪不得宋枝落看他面熟,原来是太师的爱子尹德元,曾经名声和王明征一样臭。   尹德元说完,底下一片附和声。   老者听罢抚了抚花白的长须,不置可否,视线落到万叶丛中的一点红,“宋枝落,你有何看法?”   突然被点名的宋枝落微愣后站起,谦卑地说:“学生不知。”   老者脸色迅速板起来,严肃道:“老夫不喜欢蠢材,太医院也不养愚人,凡事毫无主见者,以后都可以不要来了。”   宋枝落知道这是在给她下马威,不答不行。   毕竟在其他人眼里,她没参加正式的医考,是个走后门的。   宋枝落忽视耳边细碎的嘲笑声,思忖片刻,挺直了脊背,声音清亮:“夫子,学生认为这是寒症,应该服用温热之药。”   此话一出,众人面上都很惊讶,宋枝落的结论和尹德元所言截然相反。   那也就在变相打尹德元的脸。   尹德元更是坐不住,“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大热天怎么可能是寒症?一派胡言!”   宋枝落缓缓笑了笑,“尹公子,您稍安勿躁。”   尹德元也意识到自己有点鲁莽,冷静下来,没好气地说:“那你说说,为什么是寒症?”   简珩坐在宋枝落对面,看着宋枝落淡然的笑,情绪复杂。   他认识的宋枝落好像一直都是从容自若的,对所有事都有一种掌控于心的感觉,但同时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   宋枝落站在原地没有动,迎上尹德元的目光开口:“这个病人虽然有大汗、面赤、红疹等热症症状,但同时具有肢冷、气短的寒症症状。所以依我拙见,这是寒热并杂、真寒假热的病症。可以取人参、附子、青黛入药,各十五克,制成参附汤这样的热性药物进行医治。”   声平气和,却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者另眼看向面不改色的宋枝落,心中泛起惊讶,只是脸上不显山水,“宋枝落,你可确定?”   宋枝落微微颔首,“夫子,学生确定。”   尹德元在一边冷哼:“怎么可能是寒症?”   老者亮如洪钟的声音再次响起:“据《医宗鉴论》记载,该病例最后确诊为寒症,所以宋枝落分析的是对的。”   顿了顿,他的视线转向尹德元,“你欠考虑的毛病要改改了,不要总是想当然,不然迟早会有人因你的一念之错而失去性命。”   尹德元得不偿失,还挨了顿批评,脸上有些挂不住,狠狠地剐了眼宋枝落,不情不愿地坐下。   宋枝落无视尹德元的怒意,也兀自坐下。   散学后,宋枝落撇了眼走到自己身边的姚青蔓,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   心气高的姚青蔓见她这般冷淡的样子,小嘴一撅,不轻不重地哼道:“说起来我还是你师姐呢。”   宋枝落笑她孩子脾气,只好遂了她的愿,垂眼挽唇,恭敬地道了句:“师姐好。”   姚青蔓听后,眉开眼笑,端的架子全无,凑到宋枝落面前,“没想到你有备而来啊!我还以为你会一问三不知。”   宋枝落付之一笑,“师姐抬举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路就被人堵住。   宋枝落缓缓掀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尹德元那张臭脸。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高矮不一的男人,气势汹汹。   宋枝落嗤笑,一群嚣张跋扈的世家公子。   她错身想绕过他们,却被尹德元伸出一只脚挡住。   “宋小姐好本事,第一天来就让大家伙刮目相看啊。”   宋枝落眉眼一沉,“若尹公子来夸我的,就不必了。”   “呵,”尹德元大声笑道:“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   宋枝落看着他骄横的脸,滋生一丝不耐烦,似笑非笑地回道:“尹公子大名在外,只是可惜没能去参军,成为一代名将。”   尹德元听到这话,面上的笑彻底僵住,脸色凶的活像要吃人。   毕竟宋枝落说的,是他曾经的龌龊事。   当年尹德元在参军名单上,但他不愿放弃奢靡生活,去受那苦,便装疯卖傻,拖了关系,逃了兵役。   就在尹德元恼羞成怒之时,一个伙夫挑着水桶从旁边经过,不慎踉跄间,有几道水珠溅到尹德元身上。   伙夫一惊,赶忙停下,想替尹德元擦去水渍,连连道歉:“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尹德元的脾气再也压不住,他狠狠抬脚,将那人踹倒在了地上,水桶随之掀翻在地。   水花炸开,湿了宋枝落的裙角。   尹德元还不解气,又踢了几脚,伙夫弯着腰不敢反抗。   宋枝落眉梢压着渐生的戾气,冷眼看向尹德元,“尹公子就这么点能耐吗?”   尹德元听见宋枝落的话,怒火更旺,“你给我闭嘴,不然我……”   “不然怎样?撕烂我的嘴吗?”宋枝落无所畏惧地回瞪着尹德元,漂亮的眼眸里尽是冷漠和不屑。   她深知,尹德元这样的人,大都是外强中干,不过仗着家里的权势欺压他人。   像这种小事,尹家根本不会管,又何谈报复?   宋枝落扶起跪在地上的伙夫,觑着尹德元,声音冷硬,“你不应该道歉吗?”   尹德元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扭头看宋枝落,“你让我给这个仆役道歉?”   那伙夫也是一惊,摆手拒绝道:“要不得,要不得……”   宋枝落没有理会,面色冷凝,带着股扼人的凌厉,“仆役也是人,他没走稳所以他道歉了,那尹公子又有什么理由对他拳打脚踢?还是说,尹公子只会暴力相向?”   换做平时,宋枝落可能并不会多管闲事,但她既然要待在太医院,日后少不了和尹德元打交道,今天有些话有些态度亮明也好。   不然以为她是个好捏的柿子。   宋枝落从来不是良人,睚眦必报。   姚青蔓在旁边看得气血翻涌,大快人心,就差拍手叫好了。   简珩站在不远处,眸光晦明。   她竖起的刺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   尹德元被人捧惯了,从没有人当众给他这般难堪过,此刻有些气急败坏,“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太医院?”   宋枝落冷笑一声,“我当然信尹公子有这个能力,那尹公子信不信,我能让你身败名裂?”   那双噙着笑的眼睛酝起深意。   尹德元听罢,先是一怔,随后瞳孔放大,思及宋枝落方才说过的话,眼底有了几分忌惮。   他还没摸清宋枝落底细,不能轻举妄动。   宋枝落看清尹德元眸里的权衡之色,换上微笑,“尹公子大度,说句对不起,我想应该不是件难事吧?”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尹德元的头高傲地抬着,对伙夫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就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   一场闹剧落幕,围观的人群也散开。   宋枝落将木桶捡起,还到伙夫手里,“今天不好意思,让你替我受气。”   尹德元的气,显而易见地由宋枝落而起。   伙夫有些局促地接过,“是我该谢姑娘才是。”   宋枝落笑而不语,只是在收手的一瞬,她眉心微蹙。   伙夫走后,姚青蔓挤到宋枝落身旁,明艳的脸上笑意盎然,“终于看到尹德元吃瘪了。”   宋枝落睨了姚青蔓一眼,“你受过他的气?”   “倒也没有,”姚青蔓回忆了一下,“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嘴脸。”   宋枝落好笑地打量着姚青蔓,按她娇纵的心性,没必要忍着。   “那师姐没想过给他吃点苦头?”   姚青蔓叹气,“我娘送我进来时叮嘱我,少生事端,不然就把我接回家。”   “师姐为何执着待在太医院?”   宋枝落心中好奇,像姚青蔓这样的名门之女,若要培养,大可去国子监。   姚青蔓面上笑容收起,“因为有人在等着我去救。”   声音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宋枝落一怔,没有追问下去。   她转身欲往房间走去,只是刚一回头,就见简珩站在远处,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视线交织的那一瞬,宋枝落从简珩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情愫。   她总觉得,简珩来京城,没那么简单。 第50章 五十 棋局   夜色弥漫, 圆月残缺了一块,洒下雾蒙蒙的光,静谧得让人窒息。   景离仰着头, 面色冷凝。   秦晚走到景离身边,犹豫一瞬开口:“王爷是在想宋小姐吗?”   景离缓缓收回视线, 眼角染着红,低声笑了笑, “秦晚,你说她真的有心吗?”   是他带着目的接近宋枝落,可也是他先犯了戒。   景离能感受到, 宋枝落骨子里是冷淡的, 仿佛随时都能抽身而退。   万种风情, 抵不过心中无情。   秦晚微不可闻地叹气, 忆起当初将宋枝落的存在告诉凝妃时, 凝妃精致的脸上划过苦笑。   “本宫这儿子,失了分寸。”   他不擅长花言巧语,闷声答道:“王爷, 宋小姐是在乎你的。”   景离沉默了片刻, 换了个话题:“景湛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他们动用了很多关系在查,还没结果。”秦晚如实回答,顿了顿又问:“王爷要不要我再去添把火?”   景离摇头, “不用,别把景湛逼得狗急跳墙。”   “好。”   景离外露的情绪被尽然收起, 恢复以往的冷厉,吩咐道:“可以把消息往皇上那吹了。”   秦晚拱手,“遵命。”   “暗刹那边有进展吗?”   秦晚遗憾地摇头,“寒翊没有来信。”   景离狭长的桃花眸眯起, 声音凉得如晚风,“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晚琢磨良久,幡然醒悟,眼睛瞪大,“王爷,你的意思是暗刹很有可能就在京城?”   景离不置可否,“谁敢信天子脚下会有叛徒呢?”   秦晚重重地点头,“属下明白了!”   那一边,宋枝落抱膝坐在游廊尽头,感受着夜凉渗进骨子里。   半张脸隐在暗处,睫毛低垂。   直到头顶最后一点光被人挡住,宋枝落抬起头。   简珩在她身边坐下,“睡不着吗?”   宋枝落没有否认,侧眼看他,“你也是?”   “嗯。”简珩靠在廊柱上,哑笑道:“活得太清醒。”   宋枝落笑不出来,她有时候很羡慕宋雨若,做什么事都可以由着性子来,不计后果。   她静默了一会,试探地问简珩:“你没想过找出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吗?”   宋枝落借着月光,看见简珩原本挺直的肩膀耸下,心一横,想把真相和盘托出。   就算再痛,简珩也有知情权。   却没想到,简珩扯起极淡的笑,“如果有的选,我宁可不知道,就老死在长安乡下。”   宋枝落一惊,听出简珩话外之意,“你都知道了?”   “嗯,我在姑妈遗物里发现一封信,信上说是王守义害死我父亲。”   原来他都知道。   那王明征当街羞辱他时,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宋枝落侧眸,看向简珩。   不同于景离棱角分明的轮廓,简珩的面部线条几乎不带攻击性。   可他却像一条蛰伏的毒蛇,隐忍得可怕。   “那你知道王明征和王守义的关系?”   宋枝落问完就后悔了,她咬着唇别过脸。   简珩先是一怔,而后释然地笑了笑,“那天是你?”   当时他还唾弃自己的错觉,明明眼前人连性别都不相同,还在幻想不切实际的可能性。   纵然她绾起长发,但眉眼和气场又那么相像。   可事实告诉他,他没有错。   宋枝落下意识地做最后的挣扎,“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珩忽视她的装傻,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从简徽手里救我一命,总要还吧。”宋枝落不想被简珩洞察太多情绪,漫不经心地说道。   简珩没有再追问,宋枝落为何女扮男装,又为何要和景离打交道。   既然有些事注定把他们绑在一起,那他有的是时间,等宋枝落亲口告诉他。   夜风吹来,卷着简珩压低的声音,让宋枝落瞳孔一缩。   简珩一字一句地说道:“锦江案可能和皇后死去的嫡子景琮有关。”   宋枝落红唇微张,有些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景琮的死有蹊跷?”   简珩扯起笑,点了点头,“一个未满十岁的当朝太子,宫人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跑上阁楼?”   宋枝落垂下眼睑,像是有了答案,“所以你来太医院是为了入棋局?”   简珩颔首,“只有进宫才能找到我要的真相。”   宋枝落神情复杂地看向简珩,没再说话。   翌日。   太医院东厨里,清一色粗布麻衣的伙夫在院里干活。   捧着笸箩的男人正准备将茴香晾晒,察觉到脚边越靠越近的扫帚,一个扫堂腿,踩着扫帚柄,向后翻了个跟头。   稳稳接住掉下来的笸箩后,他瞪了眼前人一眼:“曹瓦你故意的吧?”   被叫做曹瓦的伙夫爽朗地笑了笑,举起扫帚,不依不饶地向男人发起进攻。   拳脚如风,一招一式间带起地上的泥灰。   “行了,”一道洪亮中夹着愠怒的声音响起,“干活!”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身材魁梧的人,收了动作。   宋枝落侧身冷眼看向门后的情景,捏着手里的中药包,心里滋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姑娘?”   宋枝落回头,她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是昨天被殃及池鱼的伙夫。   她敛了敛神,淡定地开口:“来借个锅子煮药。”   那伙夫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没做多想,带着她走进东厨。   宋枝落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探究的视线停在她身上,好像她闯入了不该进的地方一样。   釉质瓦炉升起袅袅白烟,宋枝落睨了眼坐在灶边择菜的伙夫,状似随意地问道:“昨天尹德元没把你打出伤吧?”   伙夫没想到宋枝落会和自己搭话,稍稍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嗯,我在太医院长大的。”说着,伙夫指了指门外一人,“那是我舅舅。”   宋枝落抬眼望去,是那个冷呵的男人。   他弯腰拎水桶的瞬间,宋枝落敏锐地看清,那人腰间一条狰狞的伤疤。   “听说你们每天天还没亮,就要去太医院后山采草药?”   “嗯,这么多年习惯了。”   宋枝落和伙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瓦炉盖子被翻滚的水掀开一个口,药味弥散开。   伙夫嗅了嗅,问宋枝落:“姑娘入药的可是草乌、白芷、当归?”   宋枝落挑眉,“你闻得出?”   伙夫腼腆地笑道:“在太医院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对草药略知一二。”   宋枝落小心地挪开药罐盖子,隔着热气,倒到三分之一处,她抬眸看了眼低头做事的伙夫,捧着瓦炉的手不动声色地斜了几分。   棕黑的液体往外迸溅了几滴,不偏不倚地落在伙夫手臂上。   宋枝落赶忙放下瓦炉,佯装歉疚地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伙夫皱眉,嘴上说着没事。   宋枝落不顾伙夫推脱,撩起伙夫的衣袖,映入眼帘的是被烫红的印记。   还有星星点点的暗痂。   伙夫愣了几秒后,把衣袖拉下,声音有点僵硬,“说了没事,姑娘不用担心。”   宋枝落眼神晦明,手还悬在半空,“你还是上点药吧,留了疤总归不好。”   “知道了。”   宋枝落端着药走出东厨时,灰色的阴云密布天空。   十里之外,宫墙萧瑟。   景离按着伞骨收起,递到殿外侯着的小太监手里,提摆走进养心殿。   金玉珠帘后,重要人物悉数到场。   祁胤帝端坐在龙椅上,面色不虞。   “前朝余党重现,”他冷冷地扫视眼皮下垂头站立的人,“前几日刑部大牢血案传得沸沸扬扬。”   殿内静得呼吸可闻。   祁胤帝看着众人的反应,额头上隐约可见青筋暴起,“看样子诸位早就知道?”   他拿起砚台重重地敲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起身走下台阶,“混账!你们这一个个知而不报,是要结党营私吗?如果不是风声传进宫里,是不是要把朕蒙在鼓里?”   最先跪下的是王守义,他身为刑部尚书,难辞其咎。   “陛下息怒,此乃微臣之过。牢中几名要犯一夜毙命,疑似前朝余党作案,事关重大,臣一时惶恐,只将此事告诉了太子殿下,并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   景离低着头,徐徐勾起唇角。   好一个过河拆桥。   景湛闻言,微讶地看了眼王守义,往地上一跪,诚惶诚恐道:“回禀父皇,此事儿臣确是从王尚书那里听来的。此案尚在调查阶段,但儿臣以性命担保,刑部大牢血案绝非是前朝余党所为,请父皇明鉴。”   “太子是听闻王尚书所言,那你们呢?”   景宣忙不迭回答:“回禀父皇,儿臣是外出时听到坊间传言才知晓此事。”   景离和景皓附和:“儿臣也是。”   祁胤帝龙袍一甩,重重地冷哼:“一殿重臣,朕竟是最后知晓的。尔等暗中调查,居心何在啊?”   景湛久未抬头,绷着声音回道:“父皇息怒。此案情节实在恶劣,儿臣恐弄得朝堂人心惶惶,才瞒而不报。儿臣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请父皇恩准。”   可景湛的小算盘终是落了空,就算祁胤帝处在盛怒中,他的头脑依旧清晰。   他睥睨着一殿重臣,沉声下令:“姚志衡。”   姚志衡从人后走上前,拱手躬腰,“老臣在。”   “朕命你,彻查刑部大牢血案。”   景湛脸上表情顿时僵住,有些挂不住,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姚志衡神情未变,声音沉迈地应下:“老臣领命。” 第51章 五十一 豢养   出了养心殿, 细雨未歇。   小太监赶忙给景湛递了一把伞,却被景湛宽袖一挥,狠狠地将那太监手中的伞打落在地。   “哐当——”发出一声闷响, 溅起一地雨水。   小太监吓了一跳,迅速跪在地上, 伏着身子,不敢做声。   景湛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眸此时酝满愤怒和冷意, 面容有些扭曲。   祁胤帝摆明了不信任他。   这件事就算他能完美地掩盖过去,祁胤帝心里少不了留一根刺。   自古帝王多猜忌。   之后他每一步棋都会很危险。   地上的小太监久久都不敢抬起头来,直到景湛走远, 才松了口气。   景离迟些才走出殿, 看到的恰是景湛扔伞的一幕。   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景湛消失在视线, 唇角缓缓勾出一抹邪笑。   景离没指望一举扯景湛下马, 这也不可能。   他选在刑部大牢布这个局时, 目的之一就是离间景湛和王守义。   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让景离失望。   雨天总是暗得很快,未到酉时,头顶已经是染墨般的黑了。   景离低着头走过内院, 余光敏感地瞥到隐在黑暗中的那抹身影时, 呼吸微窒。   他随之步入黑暗,借着十尺之外的灯光,看清宋枝落的侧脸。   “你怎么来了?”   声音暗哑, 夹着一分欲和一丝颤。   宋枝落像被夜色蛊惑,笑着问:“我不能来?”   景离轻轻将宋枝落拉入怀里, 圈着她,闷着声说:“若你我都生在寻常百姓家,该有多好。”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身不由己。   等每一年花开,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宋枝落神色一黯,靠在景离温热的胸膛上,淡声说:“知天命,尽人事。”   “好,听你的。”景离抚上宋枝落青丝,声音缱绻。   宋枝落差一点醉在景离的温柔乡,残存最后理智,思及今夜来的目的。   “王爷,我怀疑太子将暗刹豢养在太医院。”   景离手上动作一顿,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我接触过太医院的伙夫,发现他们虎口处皮肤特殊,不属于伙夫该有的茧,更像是常年执剑练武而成的。后来我在其中一个伙夫腰上看见一条伤疤,和你曾描述的暗刹首领很像。”   宋枝落语调平和,缓慢诉来。   景离剑眉皱起,冷笑一声,“景湛藏得真深。”   宋枝落不置可否,然后毫无保留地将简珩的话转述给景离。   “景琮?”景离桃花眸微眯,泛起诡谲,“和他有关?”   “王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枝落对那段宫闱秘闻确实不太清楚。   景离沉默了一瞬,“祁胤十五那年冬至过后,景琮从雪梅阁上失足坠落,当场没了生命,在场有五六个宫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来。过后皇上也有过怀疑,但派人查过后,证实雪梅阁上只有景琮一个人,并无其他人的脚印。”   他没忘,那天景琮的血染红了地上纯白的雪,和枝头的梅花一样红。   一向端庄自持的皇后情绪崩溃,抱着景琮的尸体不放手。   那一年,大祁失了储君,鹅毛大雪压住春节的喜庆,徒留悲丧。   宋枝落眼睑垂下,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月挂半空的时候,景离磨着宋枝落耳垂的软肉,恶狠狠地警告:“离简珩远点。”   宋枝落痒得想躲,却逃不开男人紧锢的怀抱,乖顺地点头,“只想你,好不好?”   景离被宋枝落的话撩得胸口一烫,恨不能把宋枝落揉进怀里,哑着声音:“真想把你锁在府里,哪也不许去。”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宋枝落抵着景离,小声说。   景离不情不愿地放开宋枝落,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才任由她融入夜色。   怀里空余淡香和慢慢散去的体温,景离终于抬脚回房。   而当宋枝落悄无声息翻墙回到后院时,抬眸突然看见简珩站在明暗交界处。   隔着石井,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盯着宋枝落,里面似有深渊。   宋枝落敛了敛神,神情自若地上前,“这么晚站这干嘛?”   “等你。”   宋枝落一愣,“等我做什么?”   简珩没说话,步步向宋枝落走近,拇指抚上宋枝落的嘴唇,那里被景离咬红了一块,泛着水光。   “你去见景离了?”   宋枝落唇上一凉,不自觉地退后几步,没有否认,“是。”   简珩眸中染上危险之色,“你们做了?”   宋枝落意识到简珩在说什么,抬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却被简珩眼里压抑的阴郁吓到。   “简珩,你疯了。”   “是,我疯了。”简珩挽唇笑起来,“宋枝落,明明先有婚约的,是我们两个。”   宋枝落水眸冷下来,像在看陌生人,“可那些都过去了,你不应该耿耿于怀。”   简珩被宋枝落的话刺到,“景离根本就是是在利用你,他对你一时兴起,等到爬上他想要的位置后,你就是个被丢弃的玩物!”   “够了,简珩。”宋枝落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狠戾,“你再多管闲事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宋枝落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   她不知道简珩今晚为什么性情大变,又或者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早知今日,她一定会收住自己的善心,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京城,都不救简珩。   简珩看着宋枝落纤瘦的背影消失在眼皮下,手紧握成拳,青筋突起。   他从来不信一见钟情,直到简夫人在他面前铺开宋枝落的画像。   “这是祖上给你定下婚约的女子,除了样貌好些,出身根本配不上你。你若不愿……”   简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简珩打断,“就她吧。”   他尽量让声音平稳,不出卖他的情绪。   简夫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宋枝落都刻意避开简珩,连姚青蔓都感受到了宋枝落拒人千里的冷漠,凑上前问:“你这几天怎么了?跟个冰美人一样。”   宋枝落抄写《脉经》的动作顿住,扯出一抹笑意,“没事,不过被疯狗咬了一口。”   “哦,”姚青蔓在书桌前坐下,翻着宋枝落誊抄工整的纸,嬉笑道:“作业不急着交,夫子一时半会回不来。”   “夫子去哪了?”   “夫子进宫给贤妃看病去了。”姚青蔓压低声音,“听说是气火攻心,急病的。”   “因为太子一事?”   “嗯。不过我舅父查清了,不是前朝余党所为,案发现场的暗刹令牌是伪造的。真正的凶手也都伏法,交代说是死去的那几个要犯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所以杀了他们解恨。为了掩盖罪行,才炮制成前朝余党作案。”   “结案了?”   “嗯。”   宋枝落听着,眉眼微蹙。   这些话只要稍加考量,就是破绽百出。   祁胤帝这只老狐狸,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怕在谋一场更大的局,准备请君入瓮。   宋枝落原以为心高气傲的尹德元在她这吃了亏,多多少少会讨要回去,可不长不短的一个月转瞬即逝,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期间,宋枝落意外得知当初宋雨若在何记胭脂铺推倒的人,竟是太傅秦桢平的女儿。   秦桢平自己都从没对老来得的女儿说过重话,又怎么舍得她受别人这般欺负?   吴致远想保宋雨若不成,反而被秦桢平设计,丢了礼部尚书的官衔。   吴大麟一怒之下,将宋雨若赶出了吴家。   宋家没了吴家庇护,宋聘又因政治立场得罪朝中重臣,宋家一夜败落。   宋枝落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大波动,没有同情,没有嘲笑。   落到如此下场,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   “宋姑娘。”   寿元纬从门外匆匆跑进杏林馆,在宋枝落面前停下。   宋枝落把手上的医书合起,抬头看向他,“什么事?”   “宫里传召,凝妃娘娘身体抱恙,请您前去一诊。”   “我?”   “是的,凝妃娘娘指名道姓要您。”   宋枝落被请进宫问诊一事很快在太医院传开,但除了几个眼红的人提出质疑,其他人都只是投来羡慕的目光。   毕竟宋枝落精进的医术大家有目共睹,在刚刚结束的考核中摘取了桂冠。   宫门大开时,一阵风迎面吹来,混着石榴花的清香。   宋枝落跟着宫人跨过那道门槛,不曾想在转角处碰见了姚青蔓。   姚青蔓眼神有些躲闪,和宋枝落打了个招呼后,径直往她的反方向走去。   宋枝落回望那条路的尽头,眸底深暗。   延禧宫。   凝妃微阖着眼,躺在贵妃榻上,身后几个小丫鬟为她摇着扇子。   听见殿外传来的动静,她懒洋洋地睁开眼,那面容上,并无半分病色。   宋枝落屈身行礼后,装模作样地悬丝诊脉。   “禀凝妃娘娘,娘娘的脉象来时缓而止一时,止无定数,是为结脉。近来季节交替,昼夜温差较大,故娘娘受了寒,才会突感身体不适。臣给娘娘开些调理身体的药,不出五日,便能痊愈。”   说着,宋枝落退到殿中的案前,蘸墨写下一张方子。   白纸黑字上,不过都是些补药。   凝妃含着笑看宋枝落谎话张口就来,扬眉吩咐:“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   站在凝妃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连忙放下蒲扇,“奴婢这就去御药房。”   见殿里的人被支走,宋枝落低头笑了笑,“凝妃娘娘要见我,何必大费周章?”   “宋小姐还有多少能耐是本宫不知道的?”   凝妃端坐在殿前,睥睨着宋枝落,“既能验死人,也能救活人。”   宋枝落刚想开口,就听凝妃轻叹一声:“但你记着,切莫锋芒毕露太快。”   她一怔,思着凝妃话中之意,却也惊于凝妃对她态度转变之大。   莫不是景离和她说了什么?   但她没有立场反问凝妃,只能沉声应下,“娘娘教诲,臣谨记在心。”   “本宫在这深宫里算计了一辈子,从未失算。”凝妃鲜红的唇翕张,勾勒起一抹细小的弧度,“你是第一个。”   宋枝落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起,心中凛明。   “宋小姐是个聪明人,别让本宫失望。” 第52章 五十二 娶你   偌大的皇宫里, 四下可见红墙绿瓦,雕甍绣槛。   唯独长定殿,荒凉凄凄, 仿若冷宫。   宫墙年久失修,红漆早已斑驳, 灰瓦被禽鸟啄破,任凭杂草荒芜生长, 就连纸糊的窗也残缺不整。   殿内的两扇窗对开,外头栽种着一棵广玉兰,树荫投在窗柩上, 影影绰绰。   窗前的摇椅上, 景弈捧着卷书, 目光低垂, 神态安详。   画面仿佛静止般, 无端生出一股破碎感。   太监元禄从殿外进来,手中端了一碗汤药,放在景弈手边的桌上。   “弈王殿下, 该吃药了。”   景弈缓缓瞥了眼, “放着吧。”   “您还是先喝了吧,切莫放凉了。”   景弈只好端起那碗药,仰头喝尽。   元禄满意地笑了笑, “前几日太医又加了几味新药材,说是对您的病大有益处, 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景弈目光凝在窗外,置若罔闻。   这么多年,人人都劝说,会好起来的。   他淡笑一声, “好与不好,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元禄叹了一声,心酸也心疼。   他进宫便分到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长定殿,看着病弱的九皇子景弈半生困守在这里。   “王爷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老奴相信德妃娘娘在天有灵,会保佑王爷安康。”   景弈闻言,转过脸,苦笑道:“提我母亲做什么?”   元禄自知戳到景弈痛处,赶忙道歉:“是老奴不好。”   景弈摆摆手,“你且退下吧,我想休息会。”   “是。”元禄见景弈闭上眼睛,端起桌上的空碗,轻手轻脚往殿外走去。   只是刚走到门口,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   姚青蔓秀眉皱了皱,抱紧了手里的长锦盒。   元禄小声提醒:“姚姑娘,王爷睡了。”   “没事,你去忙吧,我去看看王爷。”   “哦。”元禄应下,退出长定殿。   姚青蔓动作轻慢地走进屋,一眼便看见窗前的景弈。   窗外阳光打在景弈身上,整个人透着一股病态的白,可以清晰看见他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她刚将锦盒放在桌上,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怎么来了?”   姚青蔓像做错事般慌忙回头,“我是不是吵醒你啦?”   景弈捻着眉心坐起身,摇头,“长定殿这么冷清,落叶拂地的声音我都听得见。”   说完,他抬眼看了看桌上的东西,问:“带什么来了?”   姚青蔓听到景弈的问话,麻利地将锦盒打开,递到景弈面前,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这是南歧进贡的雪蚕草,听说能治好你的病。”   景弈低头看了看那株土黄的药材,又看了看姚青蔓,没有血色的唇角勾起,“傻瓜,我这病治不好的,你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没结果的。”   姚青蔓听罢,手比脑子快一步捂住景弈的嘴,眼角隐隐泛泪光,“不许你这么说,我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一定一定会治好你的。”   景弈拿下姚青蔓的手,无奈地妥协,“好,”   姚青蔓这才重绽笑颜,和景弈说了会话,又怕景弈累着,依依不舍地离开。   只是当她走出长定殿时,再次和宋枝落打了个照面。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走出宫。   宋枝落思忖一瞬,掀唇问道:“你来太医院,是为了给景弈治病?”   姚青蔓没有否认,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有朝一日,亲手治好他的病。”   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姚青蔓讲,宋枝落听。   姚青蔓作为姚未浅的侄女,小时候没少往宫里跑。   直到那天无意闯入长定殿。   梧桐的叶落了满地,秋色晕人。   景弈一身雪色衣裳,手中执着笤帚,抬眸看向冒失跑进来的姚青蔓。   姚青蔓难忘那一眼,景弈的头发黑得纯粹,皮肤白得透明,干净到极致。   姚青蔓眼睫微颤,笑着回忆道:“很快嬷嬷就把我拉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姓名。再后来,我不慎落水,是景弈救了我。”   落俗的相遇,却是一段感情的萌芽。   宋枝落听完沉默了一瞬,由衷说道:“你很勇敢。”   勇敢到愿意去赌一件可能没有未来的事。   景弈的病她知道,很难治。   姚青蔓却淡然地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说我勇敢的,他们都说我不撞南墙不回头。”   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宋枝落并不排斥姚青蔓。   姚青蔓活成了她羡慕的模样,大胆、热烈,有一腔孤勇,敢爱敢恨,永远活在阳光下。   换做是宋枝落,爱人最多五分,永远给自己留着退路。   当天夜里,宋枝落又一次翻出太医院,穿过空荡的街道,走到王府门前。   想见景离一面的欲望在心中无限放大。   秦晚先看到宋枝落,他明显一惊,压着声音走向宋枝落,“宋小姐,你怎么来了?”   “王爷休息了吗?”   “没有,王爷的封地最近出了点事,连着几宿没好好睡觉了。”   宋枝落心被揪住,没来由地疼,“王爷在书房?”   “是。”   宋枝落从下人手里接过安神汤,走进书房时,景离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吩咐道:“放下就行了。”   “王爷要赶我走吗?”宋枝落声音娇软,细听还夹着分委屈。   景离一怔,抬头就看见宋枝落站在一尺之外,暖黄的烛灯柔和了她侧脸。   毛笔被景离搁下,他绕过书桌走到宋枝落面前,眉眼带笑。   宋枝落看清景离眼下的青黑,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   “秦晚说,你最近过得不好。”   景离身体僵了片刻,然后揽着宋枝落的腰肢,扣得更紧,声音又低又哑,“没他说的那么严重,我会解决好的。”   宋枝落的手攀上景离宽阔的后背,靠在他怀里点头,“王爷,今天凝妃娘娘召我进宫看病了。”   景离眉头一皱,“她是不是又找你的麻烦了?”   他第一时间关心的并不是凝妃的病,宋枝落对这个认知感到意外。   “没有,凝妃娘娘身体安好,她只是和我聊了会天。”   “聊什么?”   宋枝落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景离怀里抬起头,水眸潋滟,“王爷是不是和凝妃娘娘说过什么?”   景离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凝妃娘娘很关心我,还说我是个例外。”   景离听完,薄唇弯起,倾身在宋枝落耳边启齿:“我说,本王会用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娶你为妻。”   宋枝落的心狠狠一颤,盯着他曜黑的眼眸,一遍遍确认景离是不是在开玩笑。   “王爷,你会骗我吗?”   曾经也有人给过她承诺,可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傻傻地守着。   所以她怕了,也长大了,不会再轻易陷入。   景离抵着她的额头,目光缱绻,“本王从不说谎。”   宋枝落在景离眼神里快要溺死的时候,及时抽离。   没几天宫里传来凝妃病愈的消息,宋枝落闻讯失笑,凝妃的戏还挺足,有始有终。   莫北辰在她对面斟了杯茶,“我为曾经的鲁莽道歉,你确实有能力。”   宋枝落依旧不客气地一饮而尽,“莫医官何错之有呢?”   话中却带了三分讥笑。   莫北辰从手边拿出一卷文书,递到宋枝落面前,示意她打开。   “赵院首指示,擢用你为医士,跟着刘太医行走六宫。”   宋枝落听着莫北辰的话倒是一愣,她没算到进宫的日辰这么早。   她展开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落款是赵德清的印章,错不了。   “学生领命。”   宋枝落走出杏林馆时,抬眸看见迎面走来的人,只一瞬,就移开了眼。   “宋枝落,我有话和你说。”简珩在两人即将交叉而过时,开口叫住了她。   他明明最擅长隐忍,却总在宋枝落面前方寸大乱。   他忘不了那一晚宋枝落走前眼底的失望。   宋枝落脚步顿住,侧头撇着他嗤笑道:“我该以什么身份听你说话?同门?还是曾经和你有过婚约的人?”   “那天是我冲动了,”简珩眼睑垂下,声音低丧,“对不起。”   宋枝落慢慢转过身对着他,精致的脸上一片冷淡,“简珩,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感情,但是你迟早会发现,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毕竟我曾经亲手毁了你的家。   简珩闻言,滞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宋枝落远去。   离开杏林馆后,宋枝落直接去面见了刘太医。   刘和朔的名讳宋枝落早有耳闻,医术高超,却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素雅屏风之隔,宋枝落恭敬道:“刘太医,学生宋枝落求见。”   良久,那头才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进来。”   宋枝落提着衣服进去,就见刘和朔面前桌上摆着十几味中药。   她听闻刘和朔大半生都在苦心研究医药,无妻无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刘和朔头没抬,拨弄着黑褐色的草药,问道:“宋枝落是吧?”   “是。”   “老夫听说你来太医院才一月之久,就有如此成就,看来孺子可教。”   宋枝落谦虚地拱手,“刘太医抬举我了。”   刘和朔爽朗一笑,择了六味中药推到宋枝落面前,“你可知渝州爆发瘟疫一事?”   宋枝落微愣,她知道眼下南方突发瘟疫,但不知那座城是渝州。   渝州是景离的封地,瘟疫事关百姓生计,若处理不好,是要被问罪的。   “学生略知一二。”   “老夫想听听,治疗瘟疫你会怎么用药?” 第53章 五十三 逼良为娼   刘和朔的发难在宋枝落意料之中, 她垂眸看了看桌上的六味中药,思忖片刻方道:“学生以为,金银花、连翘皆是清热解毒之药, 取其一即可。此外药方中还可以再添三钱芦根,生津止渴。诸药相合, 达到解毒之效。”   刘和朔摸着花白的胡须,看着宋枝落欲言又止, 两手一摊,“但说无妨。”   “用药治病终归还是治标,若要治本, 应该修建病坊, 及时隔离病疫。”   宋枝落说完, 便见刘和朔站起身, 走到她面前, 笑意爬上眼角的皱纹,说道:“怪不得王老怪夸你,甚好甚好!”   王老怪就是当初在悬壶堂授课的那位, 能力和刘和朔不分伯仲。   宋枝落刚想说话, 门口有人大声传报:“刘太医,钟粹宫宣。”   刘和朔脸色一变,在镜前整了整衣冠, 拿起医箱欲往外走。   他走了两步,见宋枝落停在原地, 眉头一皱,“还愣着做什么?赵院首不是让你随我出诊吗?”   宋枝落哦了一声,跟着刘和朔出去。   宫里的太监已经等在太医院门口,见刘和朔出来, 拂尘一扬,尖声道:“刘太医,淑妃娘娘有请。”   进宫的一路,宋枝落走在刘和朔后面,把淑妃的病症听了个七八分。   要说宫里的妃嫔的身体比常人要娇贵,宋枝落记得凝妃生辰宴那天,淑妃就因抱病并没有到场。   直到跨进钟粹宫,淑妃窗前挂着一块青丝纱幔,隐约可见床榻上躺着的女人。   姿色不算上乘,但眉眼却流转着风情。   再加上她背后如日方中的王家,足够她在宫中屹立不倒。   刘和朔照例行礼后,隔着纱幔诊脉。   宋枝落立在不远处,打量起四周。   内殿不大,处处却透着典雅,床前的地毯精美,绯红和黧黄交织,勾勒出祥云喜鹊的图案。   内殿静得呼吸可闻,直到刘和朔收回手问道:“请问淑妃娘娘近来可有嗜食之物?”   回话的是站在淑妃床前的侍女,她想了想说:“淑妃娘娘最近饮食正常,若非要说嗜食之物,大概是洛昭仪前几日送来的杨梅,娘娘嘴馋,多吃了几个。”   刘和朔像松了口气,声音笃定:“杨梅物性温热,淑妃娘娘多食,导致了上火,因而引发疮毒。”   说完,刘和朔接过内臣写的医案,确认无误后,在下面空白处写下药方。   “淑妃娘娘这些天要忌辛辣刺激之物。”刘和朔叮嘱完,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那侍女收到淑妃眼神示意,恭送刘和朔到殿外。   只是在她抬脚迈步的瞬间,宋枝落柳眉蹙起。   走出钟粹宫,刘和朔按照宫中规定,要和内臣一起去合药、取药,于是便让宋枝落自己先出宫回去。   宋枝落乐得自在,慢悠悠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   可当她转过太和门时,脚步顿住,怔在原地。   颀身玉立的男人从太和殿走出,迎面向她而来。   着一身黑色锦袍,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棱角分明的轮廓给他添了分冷傲孤清,和藏不住的气场。   男人明显看到她了,紧绷的脸色倏然松动,眉眼间划过一丝惊,还有一分喜。   一眼望得到头的宫道让宋枝落退无可退。   宋枝落轻舒一口气,敛了敛神,走到男人面前福身行礼:“见过周将军。”   咬字清晰,语气恭敬又疏离。   说完,她低着头就想离开。可下一瞬手腕被人扣住。   宋枝落不得已侧头,冷淡地问道:“周将军这是做什么?”   周时昱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宋枝落,心口空缺的一块像是被骤然填满,他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将宋枝落拉入怀里。   宋枝落始料未及,下巴磕在周时昱滚烫的胸膛上。   等片刻的痛感缓过去后,宋枝落扯开周时昱的手臂,退后一大步,面露愠色,“周将军,请您自重。”   周时昱愕住,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浓烈的情绪,“枝落,我找了你好久。”   宋枝落凝眸盯着周时昱半晌,才凉薄地掀唇:“周将军,您认错人了。”   周时昱在兰昭寺说过的,被宋枝落原话奉回,他才感受到心有多痛。   他不再顾宋枝落的抗拒,狠狠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   周时昱低沉的声音盖过风声,飘进宋枝落的耳朵。   宋枝落终究敌不过周时昱的力量,挣扎未果,冷笑道:“原来周将军喜欢逼良为娼?还是媳妇没追到手?”   周时昱一愣,剑眉皱起,“你什么意思?”   宋枝落被迫在周时昱怀里抬起头,“看来周将军贵人多忘事,自己在里青州说过的话又忘了。”   她尽量让自己出口的话平静,不带让人察觉的情绪。   明明已经释然,可还是不自觉有几分赌气。   周时昱眉头紧蹙地回忆起来后诧异地问道:“你当时也在?”   “嗯,我就在旁边的马车上。”   “可是我要追的媳妇,就是你啊。”周时昱苦笑道,“因为我把你弄丢了。”   宋枝落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心如止水,她呆滞地看向周时昱,“你说什么?”   周时昱自嘲一笑,“我做错过事,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给不了你想要的。可是我不甘心,把你拱手让人,所以在你离开兰昭寺后,我请命平乱南歧,为的就是像现在这样,体面地走到你面前。”   宋枝落呼吸微窒,心中泛着一股酸涩。   就在她对周时昱的执念终于放下的时候,周时昱却告诉她,他还爱她。   可是这份爱,已经不再是她想要的了。   宋枝落的睫毛轻颤,柔声说道:“周时昱,没有人会一直等在原地的。时间横亘在我们中间,你不甘心的,也许只是曾经的我。”   现在的宋枝落手上沾满了鲜血。   连她自己都厌恶。   下一瞬,她明显感觉到周时昱的身体僵住。   “那你在兰昭寺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话到嘴边,宋枝落觉得说什么都很苍白,是她固执地守着承诺自我感动了太多年,以至于分不清什么是爱。   错把至暗中的救赎当成爱情。   “对不起。”   周时昱像是满身骄傲被人折碎在地,看着宋枝落一言不发。   最后任由宋枝落和他擦肩而过。   风吹起两人衣袍,却渐行渐远。   宋枝落扯下腰间的比目玫瑰佩,攥在手心,连指尖发白都未有知觉。   走出皇宫时,天色微暗,只有几片云后透着光。   宋枝落踩着青石小路往太医院走去,只是走到转角,她放轻脚步,蹙着眉听身后细碎的声音。   可下一瞬,宋枝落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后颈就传来一阵钝痛。   在陷入黑暗前,宋枝落清晰地感受到有人把她的手脚绑了起来,扛上一辆马车。   车轱辘滚过,未起尘土,唯有一枚比目玫瑰佩悄然落地。   ……   宋枝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嘴唇干涩得裂开一个小口子,舌尖轻轻一舔疼得她柳眉紧皱。   她的身体被牢牢地绑在一张凳子上,不得动弹。   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一盏烛灯晃着扑朔的光,但足以驱散昏暗。半米之外的墙上蛛丝密布,悬挂着一条生了锈的脚镣。   腐霉的味道无孔不入。   宋枝落动了动肩膀,却被四肢百骸涌上的痛感逼得倒吸凉气。   “吱嘎——”破败的屋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高挺的男人逆着光走进来。   宋枝落倏然止住动作抬眸看去,眼底并无惧色,只有阴戾,“是你?”   男人在宋枝落面前停下,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宋枝落抬头,莞尔道:“宋枝落,我们又见面了。”   宋枝落偏了偏头,睨着眼前的年轻面孔,冷笑一声,“萧澄,你只有这种烂手段了吗?”   萧澄闻言,脸上笑意滞住,上挑的眼尾往下压,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   “你杀我父亲,屠我弟兄,用点烂手段又如何?只要能解我心头恨。”   宋枝落晶亮的眼眸酝起轻蔑,红唇勾起,“青凤道杀烧抢掠,怙恶不悛,你父亲作为始作俑者,不该杀吗?你三年前废我武功,这笔账我不该算吗?”   顿了顿,她轻笑出声:“可惜,三年前你没能杀了我,在弥山的时候也没能杀了我。既然我死不了,那你就活不了。”   宋枝落看着萧澄的左手握紧成拳,青筋凸起如虬龙,俨然在暴怒的边缘,在向上三寸的腕骨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她想起不久前林寻来报,已经带人杀进萧澄的老巢,萧澄虽然身受重伤但被属下拼死救了出去,等他们追出去的时候,萧澄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地鲜血。   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是时候解决了。   “   萧澄突然松开宋枝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枝落,嘴角扬起一抹阴森的笑,“我要让你的好手下看看,你是怎么被我慢慢折磨死的。”   说完,他以为宋枝落多多少少会求饶,却不曾想,宋枝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的命没这么矜贵,不值得你大费周章。”   萧澄被宋枝落的话激得眼角猩红,往角落走去。   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而另一端的王府,灯火通明。   秦晚连门都没敲,脸色凝重地径直推开书房的门。   景离听闻动静,不悦地抬起头,剑眉皱起。   秦晚垂着头,声音隐隐有些抖,“王爷,我安排在太医院的暗探传信来,说宋小姐失踪了。”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景离渐起的脾气。   景离手上动作顿住,眉梢压着惊疑,沉声问:“失踪?”   “是,据暗探所说,宋小姐自前天跟随刘和朔进宫后,就没有回太医院。”   “刘和朔知情吗?”   “问过,他不知道。但是有人在宫门前的小路上找到了这个。”   秦晚摊开的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一枚血红的玉佩。   “这是宋枝落的。”景离手里的纸被他捏得支离破碎,眸中微寒,“为什么不早点说?”   “对不起王爷,是属下失职。”   “去叫寒翊查,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景离脸上的云淡风轻有一瞬的瓦解,细听之下,声线有些颤。   “遵命!”秦晚刚走到书房门口,像是想到什么,又折了回去,“王爷,属下查到一些关于宋小姐三年前的线索,但目前还不能肯定。”   景离觑了他一眼,“说。”   “宋小姐三年前遭人追杀,可能和青凤道有关系。”   “青凤道?”景离狭长的桃花眸微眯,目光凝在桌上即将耗尽的油灯上。 第54章 五十四 欲色   宋枝落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虽然天入了夏, 但沁凉的水顺着她的发丝渗进衣服时,宋枝落还是浑身颤了一下。   她掀起沉重的眼皮,面色淡白地看向萧澄, “折磨我好玩吗?”   萧澄抬手想摸宋枝落的脸,被宋枝落偏头躲开后, 手悬在半空。   他也不恼,只是笑道:“谁能想到, 让人闻风丧胆的血影首领,会是一个女的。”   说完,萧澄朝不远处的桌子走去, 举起那盏烛灯, 缓缓往后退去,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宋枝落, 我赢了。”   走到屋门前时, 萧澄手轻轻松开。   烛油和火焰彻底分离,砸落在宋枝落脚下的一片稻草上。   萧澄的身影消失在熊熊烈火中。   滚起的浓烟呛进宋枝落的鼻腔,窒息感一节一节蔓延到她的胸口, 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难受至极。   宋枝落如水的瞳眸里火光闪烁,像一个在幽溺的沟渠里跌宕半生的死徒,静静地隔岸观火。   不挣扎, 不惊慌。   可就在宋枝落意识开始涣散时,她听见屋外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   随之而来的是“哐当”很响的一声, 屋门被人一脚踹开。   “宋枝落。”   耳边传来景离冷绝又失措的声音,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景离穿着矜贵的黑袍,踏着白烟而来。   而跟着景离一起走进来的人, 还有林寻和潼阳。   宋枝落来不及再想,就陷入了昏迷。   她困在残烈的窒息黑暗里,一张又一张脸出现,似乎想要让她重温那些临渊而立的绝望和永不见光的叛离。   她听闻响瑟的钟鼓声,苍凉入耳,以为面前便是奈何桥。   可总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带着祈求的低喃,“宋枝落,我还不允许你死。”   ……   再睁开眼时,暮色微凉。   宋枝落茫然地看着太过熟悉的房间,感觉指尖微僵。   她慢慢侧过头,垂眸却见景离趴在她的床边,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圈着她的手。   宋枝落心尖发颤,眼角泛红。   那一场燎原的火终究烧到了宋枝落的心里,烫红地烙印下一个名字。   景离,不要怪我,拉你入地狱共欢。   宋枝落等到景离转醒,才轻轻地挠了挠景离的掌心。   景离察觉到掌心里的痒,先是一愣,继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撞进宋枝落盈亮的眼眸。   “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啊?”   “两天。”   宋枝落扯起一抹笑,在景离的搀扶下支起身子,被子不小心从肩膀滑落。   轻薄的纱裙遮不住宋枝落莹洁光滑的肩膀,锁骨分明,如冰枝白玉。   殷红的彼岸花纹身昭然可见。   宋枝落清楚地感受着景离的指腹覆上,锁骨处传来温热。她眼睑低垂,嘴角勾起淡笑,“你全都知道了吧?”   那些她不为人知的过去,那些光鲜亮丽下的鲜血淋漓。   景离垂眸,伸手小心地把宋枝落抱进怀里,在她锁骨处落下虔诚一吻,“嗯。”   他其实早该想到的,从血影出现在刑部大牢开始,就不可能是巧合。   知情的人寥寥,只是他潜意识里不相信。   宋枝落额头抵着景离的,笑容泛苦,“我杀过人,一身病,王爷对我动心,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可下一秒,宋枝落唇上一软。   景离本想恶狠狠地堵住宋枝落的话,终是念及她的伤,不敢用力半分。   “宋枝落,本王认定的,就不会错。”   把药喂给宋枝落喝尽后,景离带上门,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秦晚见他出来,低头说道:“王爷,人带回来了。”   景离闻言,脸上的温柔尽收,曜黑的瞳孔里酝起阴戾和冷怒,抬脚往库房走去。   阴暗逼仄的库房之下,是一间隐蔽的地下室。   笔直站着的两个侍卫见景离走进,压着跪在地上伤痕累累的男人,躬身行礼。   景离在男人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掐着男人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眼神阴鸷,“是你绑了宋枝落?”   男人脸上很脏,沾着泥灰,看着一身狼狈。   但听到景离的话时,那双狭长的眼眸溢出得意,毫不犹豫地承认,“是我。”   说完,他扬起一抹讥笑看向景离,“你是她相好?想去救她?别白费力气了,她早就被我一把火烧死了。”   话毕,他等着看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慌张、发怒的表情,可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景离松开手,仰靠在椅子上,睥睨他如蝼蚁,薄唇弯起,“萧澄,让你失望了,宋枝落没有死。”   萧澄闻言,脸上的笑顿时僵住,眼底充血,死死地盯着景离,声音嘶哑,“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   像一头抓狂的野兽。   毕竟在萧澄的认知里,宋枝落早就烧成灰烬了。   侍卫连忙左右钳制住他。   景离轻笑一声,“本王从来不骗人。”   原本处在震惊之中的萧澄捕捉到“本王”二字,眼尾猩红,“你是谁?”   纵使萧澄游走江湖,不闻朝堂,又怎会不知能自称王的,是何等人物。   景离微抬手,解下自己的腰牌,递到萧澄面前,“你有一点没说错,本王确是宋枝落的相好。”   萧澄看清楚腰牌上刻着的几行字后,脸色彻底惨白,嘴唇有些哆嗦。   他与景离素未谋面,没认出来自然不稀奇,但景离的名讳,他不可能不知道。   收回手,景离神情放松,看上去并不带攻击性,但跟在景离身边久了的侍卫知道,景离的手段有多残忍。   “萧澄,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动宋枝落。”   他接过侍卫双手奉上的匕首,把玩着,嘴角噙起笑,问道:“哪只手碰的宋枝落?”   景离闭上眼就能记起,那天从火海中救出宋枝落时,她满身的伤痕,暗红的淤血印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纵然萧澄对宋枝落有万般恨,也抵不过现在心底翻涌而来的恐惧,他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声音再也没了开始的张狂,“王爷我错了……”   “你好像打了宋枝落这里。”   景离自顾自说着,手漫不经心地握着匕首,划过萧澄的左腿。   锋利的刀尖割破衣服,发出刺耳的声音。   萧澄想逃,却被侍卫大力按住,一动不能动。   “王爷,我真的错了,既然宋枝落没……死,您饶我一命行吗?”   萧澄哀求的声音在空荡的地下室散开。   “你看着本王像是良善之人吗?”景离像是听到笑话般,嗤笑一声,松开隐隐沾着血迹的刀,冷声吩咐:“给我好好伺候他,本王没让他死,他就不能死。”   声音阴狠得仿佛从地狱传来。   景离要的,就是萧澄生不如死。   那才是最大的折磨。   侍卫不顾萧澄的求饶,齐声应下,“是。”   在王府养病的时日里,宋枝落过得枕稳衾温,连去药池沐浴都是景离亲手抱她去的。   垂花门后是一汪热泉,上面飘着嫣红的花瓣。   一扇胭脂海棠屏风隔开了宋枝落和景离。   宋枝落将身体浸在水里,感受着疲惫消散,滚热的池水把受伤的每一寸肌肤都安抚了。   胭脂海棠被打湿,红得叫人眼馋。   朦朦胧胧、隐隐绰绰的人影在屏风上潺潺浮动。   泉水荡漾,水波晕开。   宋枝落困眼迷离,烈焰的玫瑰瓣和海棠屏风仿佛化作那天的大火。   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只是在感觉到有点冷后,一条结实的手臂扣住了她的腰,然后落入滚烫的胸膛。   薄如蝉翼的一层白纱,在水下弱不禁风。   景离咬着宋枝落的耳朵,热气游走在她的耳廓,“在这睡会冻着的。”   宋枝落掀起沉重的眼皮,瞧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安心地闭上眼,声音轻软,“我就眯一会。”   景离亲了亲宋枝落的眉眼,莞尔问:“回去睡,好吗?”   宋枝落窝在景离怀里,“走不动,不想走。”   “那我抱你。”景离低低地笑道,温热的手掌托住宋枝落,往身上一嵌。   却忽然触电似的,停住了所有动作,站在原地,四周的泉水还在肆意涌动。   宋枝落的肌肤渐渐变粉,又一点点镀上更冶艳的红。   她勾住景离的脖子,睫毛微颤,眼尾湿漉漉地望着景离,“王爷怎么了?”   发丝上的几滴水珠顺着宋枝落的雪颈流下。   景离抱着宋枝落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深沉,“……走不动。”   宋枝落看清景离眼里化不开的欲色,深不见底。   她眉心微跳,心底倏然软了一块,有些动情地在景离唇角停留了几秒,“王爷想要什么,我给你。”   五分直白,五分诱惑。   景离的喉结滑动,像在雷池前挣扎,可最后只是缠着宋枝落的唇宣泄,声音低哑到极致,“再等等,你迟早是我的。”   被放开后,宋枝落揪着景离的衣襟,喘着粗气,不再说话。   宋枝落的伤大多在皮外,连带牵出了一些旧疾。   比起三年前那场追杀,就是小巫见大巫。   无故失踪多天,宋枝落给太医院的说辞是家父突发恶疾,回家探望。   有莫北辰这个家乡故人从中“作证”,赵德清倒也没有为难她。   而等宋枝落回到太医院时,却听闻了姚青蔓被太后赐婚的消息。 第55章 五十五 赐婚   祁胤三十一年六月廿二, 姚府。   宫里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着,面前跪着一众姚家家眷。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兹闻宗正姚承允之女姚青蔓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三子年已弱冠, 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姚青蔓待字闺中, 与皇三子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皇三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 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 咸使闻之。钦此。”   尖锐的声音落下, 姚承允站起身, 接过圣旨, 恭声道:“臣领旨。”   送旨的太监走后,姚青蔓也起身,娇俏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拒绝, 扯着姚承允的袖子委屈巴巴地说:“爹, 我不要嫁给景宣。”   姚承允知晓自己的女儿心有所属,可赐婚从来容不得商量。   天子之命,不得不从。   他拉着姚青蔓的手, 长叹一声,“蔓儿啊, 皇上定下此桩婚事前没有任何风声,如今圣旨在前,为父也无力回天啊……”   “爹……”姚青蔓急得眼眶湿润,在原地跺了跺脚, “那我去找姑姑,她一定有办法!”   姚承允阻拦未及,眼睁睁地看着姚青蔓跑远。   坤宁宫的婢女见姚青蔓前来,有些惊讶,带上内殿的门,规规矩矩地问道:“姚小姐是来找娘娘的吗?”   姚青蔓颔首。   婢女给姚青蔓倒了一杯茶,轻声道:“娘娘这会正在休息,姚小姐您先休息片刻。”   姚青蔓晃着脚坐在凳子上,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又惊又疑,放下茶杯走过去,“宋枝落?你怎么来了?”   宋枝落也是一愣,打量着姚青蔓被风吹乱的发髻,才启齿:“我替刘太医来给娘娘开些补药。”   “姑姑怎么了?”姚青蔓后知后觉,这个点并不是睡午觉的时间,她被突如其来的赐婚急昏了头,并无察觉坤宁宫的异样。   “娘娘近日积郁成疾,气血有些不顺。”   姚青蔓听闻宋枝落的话,思及最近发生的事,心中一钝。   就在三天前,长宁公主跟随使团,启程去了曲苍和亲。   这一走,意味着长宁公主这辈子都要远离故土,独自面对陌生的一切,甚至可能要在异国他乡颠覆自己的认知和信仰。   皇后曾放下面子哀求过祁胤帝,不要让长宁公主去和亲,可祁胤帝无动于衷。   姚青蔓又有什么理由去请皇后说服祁胤帝收回成命呢?   因为比起和亲公主,自己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姚青蔓神色微动,抬头看向宋枝落,“姑姑在休息,你先陪我去透透气吧。”   宋枝落不置可否,嘱咐了婢女几句,跟着姚青蔓走出坤宁宫。   皇宫很大,处处透着冷清。   不知怎的,姚青蔓在雪梅阁前停下脚步。   宋枝落抿唇没说话,抬眼看了看雪梅阁。   因为失过人命,所以鲜少有宫人在这里逗留,这个地方一度成为禁地。   “姑姑从景琮出事后,宁可绕很长一段路,也不愿经过这里。”   姚青蔓仰头看着,声音有些悲凄。   宋枝落偏头看姚青蔓的侧脸,心中做了个决定。   她从姚青蔓身后走上前,试探地问:“皇后娘娘就这么相信景琮是失足掉下来的吗?”   姚青蔓有点怔,像是不懂宋枝落的话。   宋枝落也没多解释,兀自踩着有些松动的木梯上了阁楼。   红檐上灰蒙蒙的一片,白玉柱子上或多或少有虫蛀过的痕迹。   “你在看什么?”姚青蔓好奇地循着宋枝落的目光看去,但没什么发现。   宋枝落指骨敲着及腰的栏杆,反问姚青蔓:“景琮早就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失足摔下去?”   姚青蔓站在栏杆前往下看了一眼,被高度劝退,往后缩了几步,嘟囔道:“就算不是失足,可阁楼上没有第二个人啊。”   空气静默了一瞬,直到宋枝落轻飘飘的话传来。   “是没有,还是没看见?”   姚青蔓顺着宋枝落的声音抬起头,目光所及,是阁楼的三角形顶部。   纵然心思单纯如姚青蔓,也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她刚想开口,就见宋枝落纵身点地,跃上了阁楼顶端。   宋枝落手撑在横梁上,低头觑着姚青蔓,声音冷澈,“这种三角形的屋顶架构,中间凸起的地方刚好可容下一人,并且阁楼之下的人,永远看不见。”   顿了顿,宋枝落凤眸微眯,“推下景琮的这个人,悄无声息地藏在阁顶,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应该轻功了得。”   姚青蔓倒吸一口气,转身想下楼去告诉姚未浅,被宋枝落拉住手腕。   “说了能改变什么?除了再戳一次皇后娘娘的痛处。”   姚青蔓脚步顿住,思量良久,无声地妥协了。   两人走到坤宁宫门前时,宋枝落叫住姚青蔓,眉眼认真,“师姐,你相信我吗?”   姚青蔓短暂的思忖后,点了点头。   直觉告诉她,宋枝落不是坏人。   宋枝落对姚青蔓的反应很满意,她勾起唇角,盯着姚青蔓的眼睛说:“那今天我们没有去过雪梅阁,好吗?”   姚青蔓回望着宋枝落水黑的瞳孔,缓缓应道:“好。”   最后,姚青蔓没有去打扰皇后,宋枝落目送她消失在了宫门前,折身走进坤宁宫。   玉雕的香炉里白烟袅袅,却让宋枝落感到一丝压抑。   姚未浅倚靠在床头,寡白的脸上掩不住的疲色,面容瘦削但并没有刻薄之相,反而一颦一笑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婉端庄。   是一国之后,也是一只被折了翅囚于深宫的凤鸟。   宋枝落福身行礼,手搭上姚未浅的脉搏。   一下、一下,跳得很轻,却又沉重。   “你就是宋枝落吧?”姚未浅极弱的声音传来,宋枝落有些讶异地抬眸,姚未浅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   像是看出宋枝落的疑惑,姚未浅又抿唇笑了笑,“蔓儿那丫头,跟我提过你。”   宋枝落眼睑低垂,“回皇后娘娘,臣是。”   姚未浅探究的目光停在宋枝落身上,却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   “本宫听蔓儿说你进太医院一月有余,便具医士之格了。”   这话若是换成宫里其他妃嫔说,宋枝落都能想象到话里话外的隐讽。   可偏偏姚未浅的没有。   “回娘娘,臣自幼习过医书,恰巧有些根底在。”   其实剖死人和医活人,说到底都离不开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   所以《医经》的内容,她都曾在《尸鉴》上涉猎过。   “看面相,你该是个聪伶的姑娘。”   宋枝落一怔,目光波动,仿佛透过姚未浅看到了姜添月。   彼时的姜添月抱着宋枝落在院里乘凉时,轻柔地捏着她的脸蛋说过,“落儿长得水灵,将来肯定是个聪明善良的大美人儿。”   宋枝落睫毛微颤,敛下翻涌的情愫,扯起一抹得体的笑容,“是娘娘抬举我。”   走在回太医院的路上,初夏的风迎面拂来,吹开宋枝落的思绪。   若荀秉发现了景琮之死的真相,那杀他灭口的是贤妃背后的岳家,还是淑妃背后的王家呢?   只怕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这后宫里的尔虞我诈,一点不比前堂少。   又有多少生命无辜葬送在了不见天日的宫里呢?   但还是有人前赴后继,走进权力的漩涡中心,为的就是赌有朝一日,能成为人上人。   而一切思绪在见到简珩后,被打断。   几日未见,那张清俊的脸上竟生了点点青茬,杵在宋枝落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简珩进一步,宋枝落退一步。   宋枝落尽量心平气和地抬眼看他,“有事吗?”   简珩身高体长,气息间压着侵略性,“你这些天去哪了?”   宋枝落皱着眉,简珩审问般的语气激起她的反骨,“你以什么立场问我?”   “重要吗?”   “如果是同门之间的问候,那我会说。如果不是,那恕我无可奉告。”   这话出口,简珩也感受到了宋枝落竖起的刺,声音讪讪,“对不起,是我有点唐突了。”   自从宋枝落在杏林馆前对他说了那番话后,简珩的心像被一根绳提着,没有归处。   再加上宋枝落突然失了踪迹,简珩的情绪有些失控。   宋枝落和简珩隔开一段安全距离后,声音平淡地说:“家父身体突然抱恙,我回了趟长安。”   算给简珩一个交代,也算给这句谎言加块砖。   倘若可以,宋枝落甚至希望谎言成真。   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姜添月无罪无过,半生吃斋念佛,却没有一个好的下场。   反倒是宋聘,活得风生水起。   可简珩脸上表情一滞,闪过一丝怀疑,“令尊身体硬朗,怎么会……”   宋枝落冷然掀眸,“你不信我?”   “我信。”   “可以让我走了吗?”   宋枝落垂下眼皮,示意他让路。   “刘太医让我转达你,定在七月初十的夏苗,你也要跟着去随诊护驾。”   宋枝落应下后,快步离开。   简珩盯着宋枝落的背影逐渐凝成一个黑点,眸色渐深。   宋枝落,我不会放手的。 第56章 五十六 死心   七月初十。   夏风已经染上了一丝燥热, 吹动池塘里的碧荷微微摇晃。   一辆又一辆金盖马车有条不紊地驶出京城,在泥土路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车辙。   风带起帷裳一角,宋枝落瞥见马车外浩荡的军队。   周时昱一身玄色缎袍骑坐在河曲马上, 背脊挺直,骨节分明的手扯着缰绳, 不紧不慢地护在祁胤帝的马车附近。   他像是察觉到背后的视线,缓缓偏过头, 下颌线冷峻利落。   宋枝落手骤然一松,布帘隔绝了两人视线交汇。   到达荥山脚下,已是翌日黎明, 旭日东升, 照得荥山如笼蒙纱。   荥山四面邻水, 水草丰美, 气候温凉, 自明顺年间被征用为夏苗的场地。   从山脚遥望,绣着猛兽的明黄色旌旗错落竖起,猎猎作响, 像在欢迎远来征服这片土地的帝王。   夏苗不比秋狝, 祁胤帝带的人并不多,除了诸位皇子,便是朝中权臣。   早在一个时辰前的黎明, 就有士兵上荥山布围。   此刻,山风卷着野兽的嘶吼, 擦过宋枝落的耳朵。   很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戛然在祁胤帝的马车前,士兵的声音嘹亮,“启禀陛下,此围已合。”   赵无敬先一步从马车而下, 锐利的鹰眼扫视四周,和带兵的周时昱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才低声和祁胤帝汇报。   不多时,祁胤帝精神焕发地踩着轿凳下来,换骑上一匹良驹。   就算两鬓泛白,也挡不住他苍铄眼底如血般的鲜红,因为他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上位者都善猎,亘古不变。   其他人随之也都下了车,驾着马往荥山深处走去。   宋枝落不是第一次见景离骑马,心却是莫名一颤。   棱角分明的脸上挽起一抹笑,垂头在和身侧的景皓低语。   那样的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正式围猎前,按着规矩,要在山腰举办祭拜仪式。由于山路崎岖,马车上不去,所以所有人都需要骑马上山。   宋枝落看着她面前的一匹棕马,咬了咬唇。   她撇了眼马镫,拽着缰绳的手一紧,脚尖点地,眼看就要跨坐上马背,可下一瞬她受不住地往后仰,雪颈绷直。   腰部的旧伤被牵动,隐隐作痛。   宋枝落知道跌落在所难免,放任自己往下坠,像抽了絮的柳条,风吹可散。   但下一秒有只遒劲的大手托着她的腰,把她拉上了另一匹马。   太过熟悉的气息四面八方涌向宋枝落,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圈在一个炙热的怀抱里。   “你没事吧?”   男人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宋枝落知道一回头就能呼吸交融。   宋枝落僵着身体,不敢乱动,声音有些冷,“谢谢周将军,但我自己能走。”   周时昱也不恼,只是在宋枝落看不见的时候勾起唇角,“还想摔几次,嗯?”   他最终还是放不了手,所以在得知夏苗随诊名单里有宋枝落时,自下身段来做护卫,只为护她周全。   周时昱没有告诉过宋枝落,南歧一战,他丢了半条命。如果不是想到有个人还在傻傻地等他,他根本撑不下去。   宋枝落攥着衣角的手心有了点薄汗,她抬眸看去,却发现自己和周时昱已经落在了大部队的末端,偶尔经过的士兵也见怪不怪地低下头,仿佛在身体力行着“非礼勿视”四个字。   “周将军,我以为上次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周时昱听着她的话,有几分失笑。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爱人五分,说不爱了就能抽离得干干净净,绝不拖泥带水。   这个时候把宋枝落逼急了,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周时昱收起散漫的笑,声音沉下来,听着还有点严肃,“宋小姐,这只是我的职责所在。”   宋枝落被噎,挣扎的动作顿住,闷声说道:“那麻烦周将军送我上去。”   这确实算他的职务范围之内,宋枝落再废话就显得矫情了。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宋枝落缩在周时昱的臂弯中,恪守着绝对的分寸。   只是周时昱好像不想让她如愿,低头在她耳边沉声问:“你的玉佩呢?”   宋枝落微愣,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际,皱了皱眉。   “我不知道。”   她没有说谎,被萧澄绑架后,她就找不到那枚玉佩,又不可能去问景离,所以结局就是不了了之。   宋枝落听见耳后周时昱闷笑,胸膛发颤,“宋枝落,你真是……连敷衍的借口都不愿意给我。”   他真的好失败。   “周时昱。”   宋枝落叫他的名字,蹙起的柳眉并未舒展,“玉佩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丢了也是命中注定,我没必要敷衍你。”   宋枝落的话极尽刻薄,就是想让周时昱死心,不再孤执。   拿命换来西越少年将军的名号,前途坦荡,不应该为情为爱所束缚。   她清楚周时昱的那点心思。   周时昱在她背后没出声,但宋枝落能感觉到他的僵硬。   一路无话直到山腰。   “孤记得,二弟去年在荥山差一步就射杀了白虎,不知今年能不能要了那畜生的命?”景湛驾着一匹皮毛鲜亮的马,向景离慢悠悠走来,温润的脸上揉着不易察觉的挑衅。   畋猎之争,从来不止是捕获野兽,更是皇帝对臣子的检阅。   景离收紧缰绳,扯起淡笑,“太子殿下何必拿臣弟取笑?臣弟自然比不得太子殿下……”   只是他说着,声音陡然冷下去,眸底幽深得似古井。   因为景离的视线越过景湛,看见宋枝落从周时昱的马上翻下,周时昱的手还虚扶着宋枝落的腰。   尽管两人神情并不亲昵,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但景离心口却不自觉地一缩。   不是应该有的生气、愤怒,而是一股没来由的担心,拉扯着他的情绪。   景离早就知道宋枝落也来了荥山,但周围太多双眼睛盯着他,容不得他放肆,所以景离压下了去找她的冲动。   行止间,景离的目光停在周时昱腰带上的那抹通体血红。   刺得景离眼底猩红。   他认得那枚玉佩,宋枝落也有,不过是一半。   景湛把景离的变化尽收眼底,好心地关怀道:“二弟怎么了?”   景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转瞬便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笑了笑,“没事,不小心被风迷了眼。”   “哦,”景湛似笑非笑地点头,“祭拜快要开始,我先过去了。”   “好。”   景离再回过神来时,指尖捏得有些发白。   细细碎碎的线索在他脑海里串成一条线,向他剖开宋枝落不为他知的过去。   祭拜山神结束后,随着一阵急剧的策马声渐渐远去,宋枝落知道夏苗开始了。   宋枝落偷了闲,钻进营帐里翻看起带来的医书。   没过多久,刘和朔拿着一个小药瓶走进来,搁在桌上,“山里蚊虫多,你涂点这个。”   “谢谢刘太……”   可她的话未完,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等不及喘匀气忙说:“刘太医,离王受了重伤,烦请您前去。”   宋枝落拿书的手微抖,不受控地站起身,“他伤哪儿了?”   话一出口,宋枝落后知后觉自己的突兀。   果不其然刘和朔隐晦地看着她,那士兵倒是没有异样,只是摇头,“属下不知。”   “走吧。”刘和朔背起沉甸甸的医箱,往外走去。   宋枝落抬脚跟上。   士兵带着他们翻过一个山丘,在崖边一块空地停下。   景离的马被拴在一棵银杏树下,而他靠着粗壮的树干,曲起一条腿。   卷起的裤腿下,赫然是条被挠破的血痕,足有三寸长,触目惊心。   宋枝落呼吸微窒,抬眼便撞进景离沉郁的眼眸中。   景离在明目张胆地看她,像要透过她的皮囊。   刘和朔一眼便知,这是猛兽所致。   他埋头熟稔地给景离消毒,敷上厚厚的一层药。   “王爷,您的伤口有些深,老臣只能暂时处理,待下了山还需要进一步缝合。”   景离掀起眼皮,冷漠地应了一声,“死不了就行,你可以走了。”   “是。”刘和朔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就在宋枝落要跟着刘和朔走时,景离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宋枝落,站住。”   她讶异地转身,指了指自己,“我?”   刘和朔眼观心明地在两人间停留了一秒,识时务地走远。   崖边的风有些肆虐,吹得宋枝落青丝扬起。   “过来。”   宋枝落听得出景离声音里的冷硬,却还是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   但下一刻景离扣住宋枝落的后脑,唇齿狠狠相缠,像要把宋枝落拆骨入腹。   宋枝落抵着景离的肩膀,呜咽出声,连眼角都湿了。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都耗尽,景离才放开宋枝落。   “王爷你疯了!”宋枝落的声音颤着,近乎低吼。   虽说这是荒郊野外,但整座山都在祁胤帝的布控下,他们俩不应该有纠缠。   景离腿上伤着,只能用一只手撑着地和宋枝落平视,“宋枝落,你和周时昱是什么关系?”   宋枝落不笨,景离问出这话,大抵是看到了周时昱送她上山。   “没有关系。”   景离低笑一声,却在看见宋枝落眸中的澈明时,微微怔住。 第57章 五十七 不归路   没有躲闪, 没有欺瞒,坦荡到让人折服。   景离从腰间拿出宋枝落丢失的玉佩,举到她的眼下, “那他怎么有这个?”   宋枝落垂眸从景离手心接过玉佩,唇角缓缓勾起, 眼睛未眨地转身。   她走到三步之外的万丈悬崖边,手轻轻一松, 玉佩往下坠落,很快消失不见。   景离彻底怔住,没有想到宋枝落会这般决绝, 看向她的眼眸又暗了几分。   “从前我看见瓦楞上的雪, 就以为目睹了冬天的全部。可后来我知道, 不是每一年冬天都会下雪。”   宋枝落神色认真, 嫣红的唇翘起不浅不淡的弧度。   “周时昱曾拉过我一把, 没让我走上一条不归路。”   宋枝落从来不是良人,睚眦必报是她的信条。她曾想过堕入地狱,就此疯魔。   不讲律法, 不讲世则, 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手段,报仇雪恨。   可周时昱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他们的血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宋枝落面色冷清地朝悬崖边走了几步,目光所及是荥山背后的壮阔风景。   苍翠欲滴的松林绵延至山脚, 云雾缭绕,掩映着云巅之下雕檐玲珑的村落。   宋枝落低头看着,心底有一股汹涌的情愫要把她吞噬。   山河低伏,唯她俯首称臣。   有什么比站在触手不及的高度, 审判那些罪人,更痛快的呢?   景离支起身体走到宋枝落身边,将她拉进怀里,声音又低又柔,“注意安全。”   宋枝落在景离的怀里抬起头,肆无忌惮地用赤烈的视线描摹景离的轮廓。   静默了片刻,她问道:“王爷,将来你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啊?”   一个落俗至极的问题。   可宋枝落就是很想听一次景离的回答。   景离看着宋枝落娇俏的脸,认真思考了一番,笑了笑,“当然是江山。”   宋枝落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滞了一瞬,却听闻景离未完的话。   “但若美人是你,我全都要。”   景离的声音沉稳,尾音上扬,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宋枝落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在他怀里笑得明媚,“王爷也太贪心了。”   景离薄唇弯起,勾着宋枝落娇嫩的下巴,不复平日的冷淡,眉眼间刻画着鲜活的张扬和桀骜,“江山为聘,美人为妻,本王说了算。”   萧瑟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袍,无声地拉扯着。   宋枝落侧眸看着景离冷峻的线条,心神微漾。   她踮起脚,在景离唇边轻轻印下。   柔软的触感像小猫撒欢,勾得景离墨眸一沉。   景离抚着宋枝落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溺在彼此的呼吸中,谁也没有发现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   日暮降临之时,夏苗也接近尾声。   景离因为受了伤,并无所获,祁胤帝也并没有怪罪之意。   景宣和景皓的猎物都不多,几只野兔而已。   倒是景弈,让宋枝落颇感意外。   青色锦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寡白的手背上有几滴干涸的动物血迹,红得格外显眼。   他脚边是一只满身灰棕的褐耳鹰,雄健的翅膀被打穿,还留着一支箭。   景弈太过淡然的脾性和脆弱的面庞,让人很难相信这只褐耳鹰是惨死在他的弓箭下。   宋枝落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景弈也许根本没有看着那么单纯不争。   “儿臣知晓鹿茸是名贵药材,故今日特地猎捕野鹿一只,献给父皇。”   说话的是景湛。   宋枝落垂下的手攥起,远远地睨着景湛命人呈上他射杀的梅花鹿尸体,面露笑意地向祁胤帝邀功。   祁胤帝摸着自己的花白胡须,笑得皱纹叠起,“湛儿好本事!让朕刮目相看。”   而就在宋枝落收回视线时,却越过人群,不期和景湛似笑非笑的视线撞上。   只一眼,宋枝落分不清景湛是不是真的在看她。   但她知道,这样一张温润没有攻击性的皮囊下,是污秽藏身的泥海,像尸荒的走狗般不择手段。   回到京城后,太阳照常升起,日子如水般过去,但宋枝落嗅到了暗流涌动。   直到七月廿八,祁胤帝的寿宴如期而至。   御道上铺展着红缎,大红灯笼挂了一路,金穗子随风飘动,在空中勾画出漂亮的弧线。   宋枝落依照太医院宫值安排,进宫待命。   她经过钟粹宫门前时,看见那日守在淑妃床前的婢女端着一盒胭脂,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个怯懦的小丫鬟。   手脚生疏,应该是个新进宫的。   眉心的红痣让宋枝落多看了一眼。   见到宋枝落,那婢女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把胭脂往小丫鬟手里一递,吩咐道:“你先拿进去。”   “是,晴姗姐姐。”   宋枝落看着小丫鬟消失,莞尔关心道:“淑妃娘娘身体近来可还好?”   晴姗也付之一笑,“有劳宋医士挂念,娘娘一切安好。”   “如此便好。”说完,宋枝落余光瞥到她的身后。   几人齐力抬着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步履沉重地慢慢向宋枝落走来。   领路的太监抽着拂尘,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可是给皇上的寿礼,千万小心,切莫磕着碰着。”   “要是碰坏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声音不大,但尖锐,足够传到宋枝落的耳中。   宋枝落抬眼看了看晴姗,嘴角扬起诡谲的笑,决定做个赌。   她和晴姗又寒暄了几句,转身要走,可就在走过钟粹宫前的台阶时,不慎踉跄了一下。   眼前是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而背后是极为重要的寿礼。   宋枝落不受控地往后倒去,太监避躲不及,但刹那间,一股力量牵住宋枝落,很快把她的身体稳住,避免了一场灾祸。   只是那力量,快狠准,尽管收敛七分,仍带着压迫感。   “晴姗姑娘,多谢。”   宋枝落隐着得逞的笑意,对晴姗说道。   晴姗眼睑低垂,面色平静地回答道:“举手之劳。”   可那份镇定在宋枝落眼里,全是徒劳。   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卦象所示的吉时,寿宴热闹开场。   宴席设在永寿殿外,特意搭了个戏台,请了宫外的戏班子来唱戏祝寿。   这是每年皇上大寿的流程。   不过巧的是,今年请进宫的,是云城城南戏庄的班底。   宋枝落凝着戏台中央那个惊艳众人的花旦,想起了素末。   她应该早已在暮春时节被执行了死刑。   今时今日,兴许已经喝下孟婆汤,投了个好人家。   而当酉时的钟鼓声响起时,永寿殿里高朋满座。   该来的,尽数到场。   前朝后宫分席而坐,等到祁胤帝落座在高台的龙椅上,众人皆起身,恭声贺道:“祝皇上洪福齐天,寿比南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祁胤帝大手一拂,脸上挂着笑,心情为好,“今日就不必拘礼了。”   “谢皇上。”   姚未浅身为皇后,端坐在祁胤帝身边,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容。   一曲唱完,朝臣便开始一一献上厚礼。   各色各样的奇珍异宝悉数登场,大家打的主意不过异曲同工。   博祁胤帝欢心,虽然不至于平步青云,但至少让自己的仕途好过一点点。   不过祁胤帝自始至终都笑着,但没有波澜。   直到景湛从席上起身,拂着宽大的衣袖走到殿中,拱手说完万年不变的贺词。   然后他抬手,命人将自己的寿礼拿了上来。   是宋枝落在钟粹宫前看到的那个红木箱,足有一人高,上面盖着一块红布,蒙住了里面的东西。   神秘至极。   坐席上的人都窃窃私语,好奇着到底是什么珍宝。   就连祁胤帝也耐不住疑惑,伸着脖子去看。   景湛亲自上前揭开红布,只一个角,就散出莹润的光芒。   红布之下,是一块雕成寿桃模样的和田玉,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从殿檐缝隙漏进的阳光打在上面,泛着光亮。   “父皇,此玉乃是儿臣寻遍天下所得,又请了这世间最好的匠手雕琢而成,特献给父皇。”   祁胤帝看到后,笑意渐深,满意道:“太子费了如此心思,朕很喜欢。”   坐在祁胤帝左手侧的凝妃眯着凤眸笑了笑,扭头对祁胤帝说:“怪不得皇上时常在臣妾面前夸赞太子孝顺,就以这份尽心尽财的礼来看,还真是。”   宋枝落候在殿外也听到了这番话,算是真正见识到凝妃的厉害。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明夸暗讽。   旁人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祁胤帝不傻。   玉寿桃虽然讨了祁胤帝欢心,但代价却是劳民伤财,不该是储君作风。   祁胤帝方才的笑沉了沉,只道了一句:“太子有心了,朕倍感欣慰。”   景湛被凝妃摆了一道,手捏紧了袖摆,退回席上,不动声色地剐了景离一眼。   景离抿了一口酒,淡笑着回望过去,剑眉上挑。   他随之掀袍而起,从秦晚那接过一只精巧的锦盒,走到祁胤帝面前。   锦盒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条小叶紫檀手串,沉暗的质色,和那堆金银珠宝格格不入。   更是和景湛的大礼形成鲜明对比。   “父皇,这手串由灵隐寺方丈开光,儿臣愿其保佑父皇万寿无疆,永驻我大祁王朝。”   一番话正中祁胤帝下怀,他笑着命赵无敬把手串拿来,细细端详后,直接带在了手上。   那句满意,都无须出口,四下皆知。   穿堂风吹起宋枝落的裙摆,她低下头缓缓扯起一抹笑。   景离的手段配得上他的野心,她从开始就知道。   所以孤注一掷,在景离身上下赌。 第58章 五十八 交易   景宣将寿礼呈上时, 一旁的淑妃趁势笑着说:“宣儿听闻皇上前些日子在临摹成先生的画,所以寻遍各地,才买来这幅成先生的真迹。”   宋枝落站的角度看不清画作, 但她能猜到,景宣送的应该是“大祁画圣”成丰裕之作。   成丰裕的画, 千金难求。   她嘴角冷翘,还真是煞费苦心。   祁胤帝走下坐席, 在长阔的画卷前驻足,眼角皱纹叠起,诚心地笑了笑, “景宣有心了。”   景宣抬眼和淑妃交换了个眼神, 绽开一抹笑容。   景皓送了枚镶金玉如意, 得了几句夸奖, 而景弈则送了一只亲手打磨的圆木枕头。   献礼结束, 寿宴仍在继续,但热闹之下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这座偌大的囚笼里,撕破众生相, 多的是就地为牢、如履薄冰。   无法烧尽的枯荒最终沦为各色的荒唐。   宋枝落百无聊赖地站在永寿殿外, 睥睨着红墙,水眸幽暗。   直到一个侍卫和她擦肩而过,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里塞了张字条。   宋枝落眉心微动, 侧着身打开,垂眸看去。   “酉时郊外宅院见。”   七个字, 写得龙飞凤舞、恣意张狂,就像落笔之人。   宋枝落噙着笑把字条撕得粉碎。   走出皇宫时,晚霞铺了半边天,粉橙的夕光洒在宋枝落的脚边, 却映出一抹不属于她的痕迹,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枝落余光瞥着那抹身影,缓缓勾唇,脚步一转,从偏僻的近道拐入百花街。   人群熙攘,拥着宋枝落往前走。   可在触到身后穷追不舍的身影时,宋枝落皱了皱眉。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宋枝落有所察觉,走慢几步开始回避。   宋枝落冷哼一声,顺势靠近迎面而来的一辆役车,待到面前时,她悄无声息地伸脚勾了车夫一下。   车上柴草散了满地,街上一阵混乱。   那人被撞得不得已止步,而等他再抬头时,眼前再无宋枝落的半点影子。   而一炷香后,那人跪在了东宫殿内,面色有些泛白,伏在地上,双手握成拳,“回禀太子殿下,属下跟丢了,请太子殿下责罚。”   “跟丢?”   坐在高位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温良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恼色,“一个女人都能跟丢?孤养你们做善事吗?”   那人始终低着头,“太子殿下,属下已经很谨慎了,但似乎被宋枝落发现了。”   顿了顿,他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认为,宋枝落并非是个简单之人。”   景湛把玩佛珠的动作顿住,狭长的眼眸里浮现阴翳,“孤很好奇,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一听,忙接话,“属下这就去查,一定会给太子殿下满意的答复。”   这可是戴罪立功的机会。   但景湛冷笑一声,“不用了,叫屠志勇来见我。”   “至于你,”景湛撇了眼站在他手边的男人,叫道:“段昌。”   段昌拱手,“太子殿下,请吩咐。”   “送他去龙沼谷。”   那人听到龙沼谷,脸彻底白了,“太子殿下求您再给我个机会……”   可为时已晚,段昌招来几个侍卫,把他拖出了主殿。   主殿很快又恢复一片安静,呼吸可闻。   景湛看着段昌欲言又止的表情,淡声开口:“想说什么就说。”   “您样做是不是有点……绝情,”段昌尽量说得委婉,“龙沼谷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只是一个办事不利的属下,罪不至此。   景湛闻言,把佛珠往案上一搁,站起身和段昌平视,“孤不养废物,不过拿他杀鸡儆猴。”   “暗刹的事被人翻起,皇上已经起疑。现在孤的每一步都容不得差错,不然就会前功尽弃。”   段昌跟了景湛很多年,知道他机关算尽才谋得太子之位。   他点了点头,“太子殿下,我明白了。”   ……   郊外宅院。   宅院不大,但足够深,细嗅还能闻到后院的花香。   景离面前的茶早已凉透,而林寻站在一尺之外,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萧澄一事后,林寻神秘的身份拨云见日,景离也知道了这处血影落脚之地。   景离捏着茶盖轻轻往茶杯上罩去,手腕上的力度不轻不重,神色平淡地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被压着跪到林寻面前,动弹不得。   林寻无顾景离在场,居高临下地用剑柄挑起男人的下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男人被迫抬头,紧咬牙关,一遍一遍重复道:“我没有出卖主子,我没有……”   “你不要告诉我,你和萧澄只是一起喝了杯茶?没人信……”   林寻的话还没说完,大门被人推开,宋枝落面色冷清地走进来。   景离看到跪在地上的男人抖了一下,然后爬到宋枝落脚边,“主子我没有背叛您啊……”   宋枝落眉心微蹙,抬眼看向林寻。   “有人看到耿川曾和萧澄在西街茶楼上有过接触。”   宋枝落闻言,精致的眉眼间最后一丝淡然被击碎,她接过林寻手里的剑,挑开剑鞘,用最锋利的剑尖抵着耿川的喉咙,“我给你解释的机会,说。”   如果耿川真的是叛徒,那她手里这把剑就会当场让他毙命。   宋枝落做得出来。   “是萧澄……他找到我,想和我做个交易。”   耿川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萧澄眼底掩不住的恨意,像要把他活剥,“你在血影替那个娘们卖命这么多年,她有正眼看过你吗?”   萧澄阴笑着摇头,“没有,她以救命之恩拴住你,把你当做杀人工具,让你永远见不得天日。你甘心吗?”   “把她的踪迹告诉我,等我杀了她,你就自由了,钱和女人我都能给你。”   萧澄的话剜开耿川心里的阴暗面,让他动摇。   “你答应了?”宋枝落手用力了一分,耿川喉咙渗出细小的血珠。   “我没有……我以性命担保,我真的没有。”耿川不敢动,只能加重语气来强调。   事实确如他所言,最后仅存的良知让耿川没让他做出背叛之事。   毕竟没有宋枝落八年前救下他,他早就死无全尸,在荒岭间被野兽啃食。   宋枝落蹲下身,凤眸盯着耿川的眼睛,像要望穿人心。   许久之后,她凉薄掀唇,“想要自由?我给你。”   说完,宋枝落站直身体,声音冷得像淬了毒,“林寻,把他的手骨脚骨敲碎,送他出去。”   耿川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就连林寻也有些错愕,但还是照做。   “我说过,一丝一毫不忠的念头都不要有。”宋枝落睨了耿川一眼,“萧澄说的没错,你的命在我手里。”   秦晚站在景离身后,目睹了全过程,微微咋舌。   宋小姐的心狠手辣,和王爷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枝落松了手里的剑,转向景离,接过潼阳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景离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把宋枝落单薄的身体揽入怀里,“耿川既然没有和萧澄交易,你还要断他生路?”   被敲碎手骨脚骨,其实就比死人多口气。   宋枝落靠在景离结实的胸膛上,鼻尖处萦绕着男人清冽的味道。   她贪婪地感受着,指尖在景离的胸膛上轻轻画着圈,“已经直面过自己心底阴暗的人,就很难再如初了。”   萧澄的话就像一根刺,在耿川心里扎下一个洞,填补不了。   那她还有什么留着的必要?   “你不怕他出去乱说?”   宋枝落轻笑一声,“他不会,也不能。”   因为每一个进血影的人,都被宋枝落下过药,一种慢性毒。   只要定期服用解药,抑制发作,对人体就不会有害,反之下场就是变成哑巴,呼吸衰竭而亡。   宋枝落心知肚明,光靠救命之恩束缚不了他们,而她要的,是让这些人唯命是从一辈子。   最阴险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景离抓着宋枝落使坏的小手,“我说过,我不是正人君子。”   宋枝落笑着收回手,正了正色,“王爷找我做什么?”   这才应该是正题,刚刚发生的一切的就像一场戏。   “暗刹确实被景湛豢养在太医院,你先不要轻举妄动知道吗?”   太医院俨然成了景湛的老巢,而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宋枝落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乖,”景离抚上宋枝落的后脑勺,“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寿元纬。”   “寿元纬?”宋枝落一惊,很快又反应过来,“他是你的人?”   “嗯,他是本王安插进去的暗探。”   宋枝落确实有些意外,又问:“那他的身份……”   “襄阳寿氏和本王有些交情,本王就向他们借了个身份。真正的寿元纬久病在床,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就算赵德清查起来,也无妨。”   “哦。”宋枝落凝着景离冷峻的下颌,心安了回去。   看来他的暗线埋得比她想象的要多,要深。   “王爷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   “荀大人死于被人在风府穴刺入一根十寸二分的芒针。风府穴虽然是针灸常用的穴位,但不能深刺,否则会即时死亡。”   “嗯。”   “凶手一定擅长医术,才会做到这般杀人不见血。”   话至此,景离沉沉开口,“凶手是赵德清?”   不像问句,语气太过笃定。   局势到这里已经很明了,赵德清就是景湛匿在阴影里的一股势力,所以为他杀人灭口也不足为奇。   景离没有在郊外宅院久留,他知道现在朝中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   送走景离后,宋枝落关上大门,叫来潼阳,冷声吩咐道:“帮我去查这个人,所有的底我都要,明白?”   说完,她把一张纸塞到潼阳手里。   潼阳展开看了看,颔首应下,“明白。” 第59章 五十九 月圆夜   子时, 东宫。   外面的夜黑得化不开,而主殿里只掌了一盏灯,一片昏暗。   但足够让景湛看清楚悄无声息翻进来的人。   “屠志勇, 孤等了你好久。”   屠志勇魁梧的身体挡在景湛面前,只留下更加微弱的光照在他扭曲的半边脸, “请太子殿下恕罪,我怕暴露, 所以来迟了。”   景湛笑了笑,没再追究,“太医院里你可认识宋枝落?”   “宋枝落?”屠志勇想了想, 突然意识到景湛说的是曾帮助过自己侄子的那个女人。   景湛察觉他表情片刻的松动, “看样子是认识?”   屠志勇权衡之下, 把宋枝落和尹德元争执的事告诉了景湛。   “看来有点意思啊。”景湛听后, 俊逸的脸上泛起一丝笑, “去查她,从出生到现在的,孤都要知道。”   屠志勇虽然不清楚景湛意欲何为, 但还是恭敬地应下, “是。”   很快他就消失在了浓墨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祁胤帝寿宴结束后,京城下起了连夜雨。   细密的雨丝横斜, 积了满地雨水,染了满城氤氲。   而天放晴的那天, 莫梓婳来了京城。   宋枝落看着瘦了一圈的人,心被刺了一下,“莫家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莫梓婳点头,自嘲地笑道:“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留着我还要多煮口饭。”   “你打算去找莫北辰吗?”   莫梓婳明显愣了一下,继而摇头,“先不打扰他吧,过段时间再说。”   宋枝落知道莫梓婳在担心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你只管在这住着,有什么需要就和潼阳说。”   潼阳走上前,毕恭毕敬道:“莫小姐。”   血影的人对莫梓婳并不陌生,当初宋枝落从山间林间救下半条命的他们后,是莫梓婳医治了他们身上的病。   如果说宋枝落给了他们生的机会,那莫梓婳就给了他们活的能力。   “好,”莫梓婳也犯不着推脱矫情,应下后又道:“枝落,我打算去做个铃医。”   宋枝落的笑一僵,“梓婳你……”   莫梓婳却淡然地莞尔,“能救死扶伤就好。”   所以她不在乎是身居高位的医官,还是行走乡野的铃医。   宋枝落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什么。   莫梓婳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宋枝落目送她走进去后,目光陡然冷下来,走到林寻面前。   “人带回来了?”   “嗯,烟儿在后院看着。”   说起来,宋枝落已经很久没见到烟儿了。   在后院浇花的烟儿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宋枝落,手中的水壶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   “小姐?”   “嗯。”宋枝落打着了烟儿,嘴角扬起一抹笑,“长胖了?”   烟儿面色泛红,低下头抿唇说道:“王爷爱屋及乌,待我很好。”   宋枝落走后,她作为宋枝落的丫鬟被滞留在王府了一段时间,直到前不久血影暴露才被林寻接回这里。   被烟儿调侃一道,宋枝落也不生气,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贫嘴。”   烟儿清楚宋枝落来的目的,指了指后院角落,“小姐,人在那里。”   收回手,宋枝落走向烟儿指的那间小屋子。   门被打开,朴素但干净的床上坐着个小姑娘,她闻声抬头,发红的眼底尽是惊慌,呜咽着摇头,左脚踝上锁着的一条脚镣隐隐作响。   宋枝落睨了一眼桌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抚上她眉心的红痣。   那小姑娘又是一抖。   宋枝落刚伸手摘下堵在小姑娘嘴里的布,小姑娘就噗通一声跪在宋枝落脚下,抓着宋枝落的裙角,哭着哀求:“小姐,我什么都不知道,您放了我吧……”   前天夜里,她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晕了,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虽然有人按时给她端来饭菜,但未知的恐惧如浪般席卷着她。   宋枝落柳眉轻蹙,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我不会害你,但这几天你只能待在这里,等事情结束我会放你走。”   小姑娘红着眼睛仰头看宋枝落,声音颤得厉害,“真……真的吗?”   “真的,你把饭菜吃了,别到时候没力气走出这道门。”   说完,宋枝落抽身走出小屋子,目光凝在后院那片修剪完好的彼岸花。   红得仿佛要滴血,映在宋枝落的瞳孔里。   “和杜兴明交接好了吗?”宋枝落偏头问林寻。   “嗯。”林寻说着,从腰间拿出几块禁军令牌,递到宋枝落手上。   宋枝落把玩着令牌,眼底溢出诡谲,“烟儿你明日就替月茗进宫。”   “好的,小姐。”   月茗就是被软禁的那个小姑娘,也是前些天在钟粹宫前和晴姗并肩的那个小丫鬟。   “我给你的药知道怎么用吧?”   “知道。”   宋枝落眼睛微眯,唇角弯起,“好。”   想到即将要下的一盘大棋,宋枝落冷然的心微燃。   回到太医院时,宋枝落迎面碰上简珩,许久未见他一身白袍,像个温润书生,如果忽视那双阴翳的眼睛的话。   意外的是,简珩只是和她点头问好,就擦肩而过。   宋枝落蹙眉,揣着几分怀疑。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圆月当空,清亮的月晕照在宫里的每个角落。   晴姗揉着作痛的太阳穴,在掌灯下吃力地绣着淑妃勾线的手帕。   若不是她突感身体不适,此时她应在中秋宴上侍奉淑妃。   直到她的思绪被轻弱的敲门声打断,晴姗放下手里的绣棚。   门外站着个眼生的丫鬟,晴姗警惕地打量一番,问道:“你找我?”   烟儿恭敬地屈身行礼,压低声音,“晴姗姐姐,娘娘在浮碧亭吹了夜风,奴婢找不到娘娘的轻烟褙,不得已才来打扰您。”   晴姗见眼下这般低顺的小丫鬟,遂打消了疑虑,摆手道:“罢了,你退下吧,我去送。”   烟儿咬唇,“可是姐姐还病着……”   “无妨。”   “那奴婢告退。”说完,烟儿转身走开,只有头顶的明月看见了她嘴边得逞的笑。   晴姗走到淑妃的寝殿,翻出那件轻烟褙,抱在怀里,往浮碧亭走去。   穿过漆黑冗长的宫道,眼看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浮碧亭,晴姗却敏感地放慢步子,提着灯笼的手不由一紧。   因为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非习武之人,根本听不见。   晴姗屏着气息,缓缓转身,可在她背后空无一人,就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晴姗皱了皱眉,难道是自己病着,所以多虑了吗?   可下一秒,她的脖子骤然刺痛,来不及思考突如其来的变故,头皮一阵发麻,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那盏灯笼随之落在地上,最后一丝微弱的烛火也灭了。   良久之后,一束橙黄的光线由远而近,衬得宋枝落侧脸愈发冷艳。   宋枝落踩着素白的绣花鞋,在晴姗面前蹲下,从她的怀里抽走那件轻烟褙。   “小姐,我已经偷了她的玉簪子,送到小太监手里了。”站在宋枝落身后的烟儿轻声说道。   宋枝落澈亮的眼眸里是蓄谋已久,“那小太监打点好了?”   “嗯,”烟儿也冷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   宋枝落满意地笑了笑,略带惋惜地抬起晴姗的下巴,“可惜我现在还动不了别人,只能借你开口了。”   说完,宋枝落站起身,朝暗处招了招手。   很快几名禁军装扮的人出现在宋枝落眼皮下,皆拱手垂头,听候安排。   宋枝落淡声吩咐:“抬去司礼监吧。”   “是。”   直到晴姗消失在宋枝落的面前,林寻摘下禁军头盔,走到宋枝落面前,“主子,潼阳传信来,说已经查到晴姗的底细了。”   “哦?”宋枝落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轻烟褙上的皮毛,“说说看。”   “晴姗出生在少林寺,家中遭遇变故,所以在八年前入宫,恰逢淑妃的陪嫁丫鬟病逝,就被淑妃留下做了贴身宫女。”   难怪武功高强,原来出生在少林寺。   宋枝落颔首,“继续。”   她想听的重点应该还没来。   “晴姗有个年幼的弟弟,被淑妃养在了京城郊外。”   话说到这里,宋枝落舒心地笑了笑。   怪不得晴姗会铤而走险,替淑妃做谋害皇子这种诛九族的事,原来是有个至亲被淑妃明养暗绑着。   所以说人啊,一旦有了软肋,就很好掌控了。   “有把握从淑妃的人手里把那小孩抢过来吗?”宋枝落侧眸问林寻。   林寻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可以。”   “好,”宋枝落把手中的轻烟褙递给林寻,“把那小孩绑了,然后嫁祸给淑妃,明白吗?”   “明白。”林寻踌躇一瞬,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绑了那小孩逼晴姗反水,还要多此一举?”   他指的是今夜诬陷晴姗和太监对食。   这种手段确实很卑鄙。   宋枝落抬头看着皎洁的圆月,唇角泛起凉薄的笑,“失望都是一点点积攒的,何况是忠心耿耿这么多年的人呢?”   攻心计才是上上策。   花好月圆的一夜,高墙宫闱内起风了。   翌日。   司礼监的一扇门被人狠狠踢开,冲进来好几个太监,将檀木床围了起来。   听到动静,晴姗被惊醒了,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发现床边还躺着一个男人。   准确来说,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晴姗心脏骤停,如坠冰窖。   床铺凌乱,孤男寡女,十张嘴都辩不清。   “淑妃娘娘要见你们,”为首的太监拂尘一挥,“把人带走。”   那小太监听到这句话,惊慌失措地喃喃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晴姗阖上眼,低斥一声:“闭嘴。”   司礼监到钟粹宫的路并不远,但晴姗每走一步,都发颤。 第60章 六十 失望   她毫无头绪, 想不到是谁,要用这样的手段害她。   钟粹宫里,是一股逼人窒息的压抑。   淑妃坐在紫檀椅上, 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直到太监压着两人跪在殿前,淑妃搁下茶盏, 平淡地问道:“晴姗,你侍奉本宫几年了?”   “回娘娘, 八年。”   “你昨晚说身体不适,那本宫念着八年主仆情分让你休息,但你呢?”淑妃突然嗤笑一声, “却做出对食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让本宫跟着你蒙羞。”   晴姗指尖已经嵌入掌心, 却不觉得疼, 她感受着嘴里的腥甜, 决然道:“娘娘,是有人陷害奴婢,奴婢绝对没有骗您。”   淑妃捻了捻眉心, 语气里有些悲, “那你告诉本宫,你昨夜为何去司礼监?”   晴姗跪在地上,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眼神停在不远处的烟儿身上,“昨夜她来找奴婢, 说娘娘着了凉,她找不到轻烟褙,奴婢就想直接拿去给娘娘。但走到浮碧亭附近,被人打晕, 醒来就在司礼监了。”   淑妃听着,默不作声,她昨夜确实受了冷风,也确实叫小丫鬟去拿衣裳。   烟儿闻言,也跪了下去,“娘娘,奴婢只是想让晴姗姐姐帮忙找一下,但晴姗姐姐执意要去送……”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晴姗背后发冷。   烟儿的话乍听之下没有毛病,但浸染在后宫这么多年的淑妃怎么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是晴姗故意出门的。   所以晴姗说的后半段话可信度只能存疑。   淑妃的脸色果然微变,烟儿低下头弯起嘴角。   倘若昨夜淑妃没有受凉,那她也有别的方法引晴姗出门。   只是当初宋枝落在教给她说辞时,烟儿还担心晴姗不会轻易顺了她的意图。   宋枝落淡然地笑了笑,“她会。”   “只要你足够低眉顺眼,那她骨子里作为贴身宫女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就无处遁形,她就会觉得你一个小丫鬟不够资格去送,理所应当由她亲手交给淑妃。”   人性的博弈,宋枝落看过太多。   本来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就因为人微妙的内心,而背离了原本的走向。   擅长玩弄权术的人,往往只是懂得直击人心。   就在钟粹宫气氛僵持的时候,那小太监往前爬了几步,磕了好几个响头,“娘娘,奴才有话要说。”   淑妃睨了他一眼,“说。”   “是她找上奴才,勾……勾引奴才的。”   小太监哆嗦哆嗦地指着晴姗,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烟儿绷着嘴角,不露出笑意。   没想到这小太监的戏还挺足。   她起先找上这个小太监时,小太监百般拒绝,因为他知道对食这种事不光彩,还有可能掉脑袋。   但在烟儿拿出沉甸甸的银子时,他心动了。   “你进宫为奴,不就是为了讨些银子给你娘治病吗?银子就在你眼前,要还是不要,取决于你的一念之差。”   见小太监表情松动,烟儿就知道他同意了。   晴姗当头一棒,怒不可遏地抬起头,“你在胡说什么?”   淑妃的脸色有些难看,瞪着小太监,语带威胁,“你说的话若是假的,本宫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晴姗是她的贴身宫女,对外也算她的脸面,小太监的话无形之中就是在打她的脸。   小太监从内襟里掏出一支玉簪子,由旁人呈到淑妃手中,“启禀娘娘,这是晴姗给我的信物,奴才不敢有半句假话。”   晴姗脸色彻底白了,这玉簪子她只当是不小心丢了,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合。   “娘娘,这簪子奴婢已经丢了很久了,根本不是他说的什么信物。”   晴姗跪伏在地上,之前的冷静已经溃不成军,“您要相信奴婢啊,奴婢绝对没有做苟……且之事啊!”   淑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踩着黄缎锦绣鞋走到晴姗面前,“晴姗,你太让本宫失望了。”   晴姗想去抓淑妃的裙摆,被另外两个宫女压住。   淑妃顿了顿,转向捉奸的太监,声音低缓,“肖公公,本宫不希望这件事传出钟粹宫。”   肖平垂着头,“奴才明白。”   小太监被肖平带走后,淑妃居高临下地看着晴姗,“戒律抄完,再来见本宫。”   说完,她扬长而去。   留下晴姗颓然地跌坐在地。   烟儿见钟粹宫主殿的人散尽,走上前想把晴姗扶起来,却被晴姗一把推开。   晴姗冷嗤一声,“别装好人。”   她明知道是有人陷害,但她却无能为力。   淑妃既然已经表态这件事不会外传,那她就不可能兴师动众地去查,至于结果自然不了了之。   因为真相难辨,所以不管是晴姗还是淑妃,心里都免不了留下一个疙瘩。   烟儿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目送晴姗离开,无所谓地收回手。   ……   三天后。   晴姗一身素衣坐在桌前,头发散乱地披着,麻木地誊抄着戒律。   门又一次被敲响。   晴姗眉心微跳,犹豫一瞬还是去推开门。   门外站着个眼生的小丫鬟,晴姗下意识想去关门,但被小丫鬟止住,“宫外送来一封给你的信。”   说着,小丫鬟把信往晴姗怀中一塞,转身离开。   晴姗揣着疑虑,拆开信封,却在看到信的内容,瞳孔骤缩。   下一秒,她把信揉成一团,折回房间翻出床垫下的一枚福袋,掩面从钟粹宫的后门走了出去。   西侧宫门前,两名侍卫腰佩长剑,肃穆地站着,眼见晴姗靠近,厉声问道:“什么人?”   晴姗见状,打开福袋,露出一袋白花花的银子,“两位官爷行行好,奴婢家中突生变故,让奴婢出宫看一眼可好?”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接过晴姗的钱袋,压低声音吩咐道:“速去速回。”   晴姗连忙应下,“我知道,我知道。”   很快宫门被打开一条缝,足够晴姗侧身过去。   而当宫门重新关闭时,其中一名侍卫颠着手里的钱袋,笑着问对面的人:“寻哥,你说主子怎么就猜到她一定走这边呢?”   林寻也扯起一抹笑,“不用猜,因为除了午门,其他宫门前都是我们的人。晴姗不会蠢到招摇过市走正门。”   那人一愣,瞬间觉得手里的钱不香了。   晴姗赶到郊外那座偏僻的茅草屋时,手心微凉。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屋门,隐约可见里面的陈设。   屋内窗明几净,所以显得地上那一小滩血迹格外刺眼。   晴姗心跳滞了一下,试探地叫道:“阿布?”   不出所料的是四下无声,无人应答。   晴姗握拳的手有些抖,目光焦灼在离她一尺远的木柜上。   竹青色的木柜上挂着几片突兀的布料,像是有人匆忙离开时不小心被勾到的。   她走近弯下腰去看时,眼神慢慢变暗。   精致的色泽,尚好的触感,并不陌生的图案,都在不约而同地告诉晴姗一个真相。   这些布缎碎片是来自淑妃的衣裳。   直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晴姗眉头紧皱,待来人一点点靠近时,她倏地回头,反手就是一掌。   掌风迅疾,撞在宋枝落的心口。   宋枝落没想到晴姗会直接出手,避之不及,退后好几步,嘴角溢出血丝。   晴姗看清眼前的人,眼底猩红,掐着宋枝落的脖子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宋枝落感受着涌上来轻微的窒息感,挣扎未果。   她只身进来是为了让晴姗心平气和地谈判,所以把其他人安排在外面守着,他们并不知道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现在看来,她还是高估了晴姗的理智。   就在宋枝落气息越来越弱时,紧锢着她的手却吃痛地骤然松开。   石子落地,宋枝落抵不过惯性地向后仰,直到落入一个清冽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萦绕,让宋枝落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松开。   景离救了她,又一次。   明明没有遇见景离之前,她都是自己从鬼门关前走出来。   “离王殿下?”晴姗的惊疑声把宋枝落的思绪拉回,她缓了缓,站直身体。   景离垂眸看向宋枝落颈上暗红的掐痕,眼神晦明。   宋枝落抬手将乱了的青丝别于耳后,将视线移到晴姗身上,“晴姗,今时今日我也不瞒你,我是离王手下的人,所以应该算你的敌人。”   毕竟晴姗效命的是景宣背后的王家。   “但要不要与我为敌,全在你。”   晴姗咬着唇,一言不发。   宋枝落不急也不恼,语气平淡,“三天前的那件事已经把你和淑妃之间的不信任彻底被搬上了台面,逃避没有用。”   晴姗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从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淑妃用弟弟威胁你在背地里做尽坏事,你应该受够了吧。”   只是在说完这席话后,宋枝落心口有点压抑。   因为说到底宋枝落和淑妃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她同样用手段控制着血影,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们做的不全是坏事,还有替天行道的善事。   晴姗听着宋枝落的话,过去那桩桩件件像是被狠狠撕开一个口子,赤坦地暴露出来。   宋枝落将晴姗的波澜收入眼底,她掀唇继续道:“你亲眼所见,淑妃已经对你弟弟动手了,所以你该做个选择了。”   铺垫了这么多,宋枝落终于沉声开口:“告诉我景琮死的真相,我可以保你弟弟平安无事。”   晴姗身形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心底的小人在不停地拉扯。   “我凭什么相信你?” 第61章 六十一 东窗事发   宋枝落耸肩笑道:“你能被淑妃控制这么多年, 想必很爱你弟弟。但你知道淑妃这么多秘密,最后她会留你和弟弟活口吗?”   晴姗沉默着,但宋枝落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在做抉择。   顿了顿,宋枝落添了最后一把火, “两个人死,不如用这些秘密, 换一个你弟弟活命的机会,毕竟他还年轻。”   时间悄然流逝,宋枝落指尖在桌角轻叩, 一下又一下。   良久之后, 晴姗问道:“你能保我弟弟一条命?”   宋枝落闻言眉眼带笑, 侧眸看向自始至终站在一边的景离, “王爷你说呢?”   景离看着宋枝落得逞的笑, 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本王保证。”   宋枝落放松地往后一靠,睨着晴姗, “王爷既然来了, 那正好把她带走,明天送她去见皇后娘娘吧。”   是生是死,让受害者决定。   景离把秦晚叫进来, 带走了晴姗。   而当宋枝落准备事了拂衣去时,却被景离高挑的身躯堵在了仄小的角落。   她不解地抬眸, 却触到景离愠怒的目光。   “王爷这是做什么?”   景离微凉的指尖抚上宋枝落颈间淤痕,声音低哑,“宋枝落,你瞒着我布这么大的局, 是不是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得知王守义杀死吴兆辉的那天起,景离就开始查王家。而当景琮之死和锦江案交织时,他意识到能在宫里动手的,只可能是王守义的妹妹,淑妃。   但就在他终于查到晴姗,找到突破口时,看到的却是宋枝落身陷危险。   没人知道,他那一刻想杀了晴姗的念头有多强烈。   宋枝落心有点钝痛,但她看着景离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没有不信任你,只是信任这个词对我很陌生。我无法接受背叛,所以习惯了自己掌控,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如果真有的有,那下场不过就是死。”   她笑得云淡风轻,“我最不怕的,就是死啊。”   景离墨色的瞳孔微缩,低头堵住宋枝落的话,“有本王在,你就不会死。”   宋枝落的手撑着景离的胸膛,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容,“嗯,我不会死。我答应过王爷的,要陪你看风月,肃山河,定乾坤。等到河清海晏的那一天,再陪你君临无边盛景。”   景离垂眸看着她,目光缱绻,慢慢拉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整个拥入怀中。   那些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他挡就好。   那些尔虞我诈、波云诡谲,他受就好。   那些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恶,他担就好。   宋枝落一路走来,已经受了太多伤,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把宋枝落锁在自己身边,只做他一个人的小姑娘。   可他也明白,宋枝落不会甘心做他的囚中鸟。   因为她是宋枝落啊。   景离有很多话想说给宋枝落听,但最想说的三个字,最终还是刻在心底,藏在唇齿里。   等到红烛高照,合巹交杯时,再说给她听。   京城外的风没多久就吹到了钟粹宫。   淑妃阖眼跪在殿内佛像前,虔诚地拨弄着手里的串珠,虔诚地诵经。   直到殿外匆忙跑进来一名宫女,顾不得佛前礼节,在淑妃左侧附耳:“娘娘,布毅昨夜被人劫走,今早晴姗也失踪了。”   淑妃猛然睁开眼,从拜垫上站起,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那宫女一脸惊恐,又重复了一遍。   淑妃的指尖抠进佛珠里,胸膛起伏,好半晌才启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晴姗,本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可那宫女还没来得及走出钟粹宫,就被迎面走来的太监逼得退回了钟粹宫。   她认得眼前人,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盛和玉。   “奴才参见淑妃,”盛和玉朝淑妃弯腰,恭敬道:“皇后娘娘有请。”   淑妃从看见盛和玉开始,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放大,脸色逐渐难看,试探地问道:“盛公公,皇后娘娘突然召臣妾去,是有何事啊?”   盛和玉抿唇,语气冷淡,“奴才不知。”   淑妃捏着手里的帕子,往坤宁宫走去。   而当她跨过坤宁宫的门槛,看清殿内的人时,眼睛倏地睁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直觉告诉她要离开这里,但姚未浅冰冷的声音让她钉在原地,不敢动。   “妹妹终于来了,本宫和陛下等了你好久。”   姚未浅的右侧,赫然坐着祁胤帝,面容威严,在审视淑妃。   但让她面色惨白的,还是殿前跪着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那一位。   淑妃硬着头皮给姚未浅和祁胤帝请安,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有着无限的恐惧。   姚未浅抬眼示意不远处的绮玉,绮玉麻利地将塞在晴姗口中的布拿掉。   “妹妹对她,应该不陌生吧?”   淑妃看了晴姗一眼,咬牙回道:“回娘娘,她是臣妾的宫女。”   “那好,”姚未浅把视线转向晴姗,厉声说:“你说有事要禀,那本宫现在让你说。”   晴姗眼底一片青黑,有些憔悴,往前爬了几步,声音破碎,“启禀皇后娘娘,宁昭太子……并非失足坠亡。”   宁昭太子是祁胤帝在景琮死后追封的谥号。   姚未浅闻言,端庄自持的脸上错愕不已,“你什么意思?”   就连祁胤帝都面露惊色,沉声开口道:“说清楚。”   “是……”晴姗转向淑妃,哆嗦着继续道:“是淑妃指使奴婢藏在雪梅阁顶端的横梁上,趁机把宁昭太子推下楼的。”   晴姗的话音落下,姚未浅手里端着的茶杯一抖,砸落在地上。   滚烫的茶水溅到姚未浅的手背上,可她的眉头连皱一下都没有,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儿子不是意外去世,而是死在毒手之下。   祁胤帝眼底溢出震惊,“你若有一个字为假,朕绝不轻饶。”   “奴婢所言,没有虚言,望陛下明察。”   淑妃一下瘫坐在地,目光惊恐地看向祁胤帝。   她知道,自己完了。   其实从看到晴姗出现在坤宁宫里,她就预感到了结局。   姚未浅迟缓地接受了事实,淡然的脸上写满恨意,在绮玉的搀扶下走到淑妃面前,一改平日的温和,掐着她的下巴,“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淑妃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解释什么呢?   好像都很苍白。   晴姗是她的贴身宫女,其中关系她根本摘不清楚。   更何况若没有她的指使,就是给晴姗十条命,也不敢自作主张谋害景琮。   祁胤帝看着淑妃的默认,震怒地拍了下桌子,“传朕旨意,淑妃王氏蛇蝎心肠,谋害皇嗣,着贬为庶人,即刻关入冷宫。十日后以汤镬之刑在光华门前处死。”   汤镬之刑,是极刑之一,就是把活人塞进盛满水的大铜锅内用大火活活煮死。   淑妃来不及求饶,就被殿外侯着的赵无敬带人押走了。   而此刻的晴姗心如止水地听着祁胤帝继续道:“把这个宫女拖下去,明日巳时杖毙。”   东窗事发,她就没想过活命。   祁胤帝情绪不稳地吩咐完,却突感一阵胸闷气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宋枝落把一碗粥搁在橘猫面前,摸着它的头,唇角噙着笑,“慢点吃。”   现在这个时候,坤宁宫里应该很不平静吧。   可就在她起身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   宋枝落回眸,她看见寿元纬步履匆忙,“刘太医、王太医,养心殿宣。”   而院门口站着身穿御药房宫服的太监,神色焦急。   她眉心微跳,养心殿?   祁胤帝怎么了?   刘和朔很快拎着医箱走出来,撇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宋枝落,没说什么。   一路无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站在了养心殿里。   赵无敬立在床边,见刘和朔和王承望来,侧身给他们腾出位置。   宋枝落看向龙榻上眼睛微睁的祁胤帝,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刘和朔稳了稳心神,先在祁胤帝手边坐下,把三指搭在祁胤帝的挠骨茎突。   养心殿里一片死寂,只听见祁胤帝浑浊沉重的呼吸。   宋枝落看见刘和朔眉间阴云拢起,下一秒听见他沉声开口:“陛下脉象急促凌乱,节律不齐,加之瞳孔缩小,臣怀疑乃中毒之相。”   此话一出,如晴天霹雳,惊住殿内所有人。   王承望掖了掖额头的汗,小心把脉之后得出了和刘和朔同样的结论。   中毒。   祁胤帝被人下毒了。   一时间养心殿里的人背后都出了层冷汗,面面相觑。   可刘和朔还在继续说:“结合陛下病症来看,陛下所中之毒,应该是青蛊毒。”   又是一枚惊雷,在不大不小的殿里激起千层浪。   青蛊毒顾名思义,是由蛊术制的毒。   这种毒不仅需要载体,还有长达一周的挥发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渗进人体,等到毒发时,人的五脏六腑已经被侵蚀了七八分。   所以一旦青蛊毒发,就算服用了解药,也不能痊愈,空留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祁胤帝意识尚存,听到“青蛊毒”三个字时,手指动了一下。   赵无敬惊诧过后,看见祁胤帝的动静,忙俯下身凑到祁胤帝身边。   然后他就听到祁胤帝喘着气吐字:“去查!”   尽管祁胤帝此时如同一个将死之人,可语气里依旧带着帝王的威慑力。   “奴才遵命。”赵无敬神色一敛,然后他肃声令下,“来人,彻查乾清宫。”   青蛊毒既然要在空气里挥发,那毒源自然不会离祁胤帝太远。   而且还需要祁胤帝每日接触,那下毒之地只有可能是祁胤帝的寝宫,乾清宫。   刘和朔和王承望匆忙去御药房开解药,留下宋枝落站在殿外,目光涣散地看着御前侍卫消失在乾清宫门后。   等到宫闱起风时,宋枝落看清侍卫手里捧着的东西时,瞳孔骤缩。 第62章 六十二 借刀杀人   那是景弈在祁胤帝寿宴上献的圆木枕头。   下一刻, 她亲耳听见侍卫对赵无敬说道:“启禀赵公公,枕头里有发现。”   赵无敬端详片刻,眯着眼睛说道:“将弈王殿下押入大内监牢, 待陛下好转,再做定夺。”   “是!”   宋枝落垂在腰侧的手慢慢收紧, 眼底升起一抹暗色。   长定殿的门被人撞开时,景弈正站在案前, 蘸墨画梅。   景弈诧异地抬头,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   他还没开口, 就被两个侍卫压住肩膀。   赵无敬踱到他面前, 声音冰冷, “疑犯景弈, 有弑君之嫌, 带走!”   闻声走来的元禄见这架势,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挡在赵无敬面前, 干笑一声, “赵公公,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弈王他……怎么可能犯这种滔天大罪?”   赵无敬看了他一眼,招手拿来枕头, “陛下遭人毒害,身中青蛊毒, 而在弈王殿下送出的枕头里查获青蛊毒,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元禄被噎,眼睁睁地看着景弈被推搡着带走。   当喧闹停歇后,只剩桌上那幅断了枝的墨梅图。   彼时的姚青蔓正坐在自家院子里郁郁寡欢, 因为五日之后,便是她与景宣成婚之日。   直到一个小丫鬟从院子外跑进来,在姚青蔓面前停下,还没喘匀气,就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递到姚青蔓手上。   “小姐,这是宋医士命奴婢送出宫给您的,说务必要亲手交给您。”   姚青蔓想不明白宋枝落为何急匆匆送信给她,所以干脆直接撕开,而当她看完信中内容时,心跌到谷底,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   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扶起姚青蔓,关切地问道:“小姐,你还好吗?”   姚青蔓摆了摆手,往外跑去。   不多时,她站在大内监牢的门口。   看守的侍卫把她拦下,姚青蔓板着一张脸,瞅着那侍卫,“你不认识我是谁?”   “姚小姐,自然认得。”   姚青蔓急火攻心,语气很冲,“认得还不让开!”   但姚青蔓没想到,侍卫的态度比她的还要强硬,“可这是大内监牢,没有皇帝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   就在姚青蔓急得直跺脚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那本王呢?”   她蓦然转头,看见景离从青石台阶上走下来,目光阴鸷,同时把手心的令牌举到侍卫眼前。   而景离身后还跟着个人,黑色氅衣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真切。   景离手心的令牌是祁胤帝特赐给诸位皇子的通行证,侍卫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双手奉还,麻利地打开门。   牢内光线昏暗,灰尘飘散,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铁锁链轻微晃动的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   姚青蔓每走一步,心脏揪得越疼。   到了关押景弈的监牢外时,姚青蔓看到景弈的模样,眼眶瞬间就红了。   景弈一身白色中衣靠在冰冷的墙上,无力地低垂着头,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时不时发出轻咳。   姚青蔓缓缓蹲了下去,指尖颤抖着去触碰景弈的手,红着眼唤了一声:“景弈。”   景弈闻言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看见来人,微微一愣,然后扯起一抹虚弱的笑,“你怎么来了?”   姚青蔓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决堤般地滚落,哭得像个泪人。   景弈撑起孱弱的身体,指腹轻抚上姚青蔓的脸,替她抹去泪珠,嘴角挂着浅笑,“傻姑娘,哭什么?我没事。”   姚青蔓死死地咬着唇,心痛得无以复加,柔软的小手包裹住景弈骨节分明的手。   “景弈,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她抽噎着,但出口的话却坚定无比。   景弈的瞳孔里映着姚青蔓的脸,心中钝痛。   他明明一无所有,配不上姚青蔓,却还在自私地贪恋着她热烈的爱。   真是可笑。   景弈再次低下头,缓慢地把手抽离,笑意未减,“五日之后你就要大婚了,那时我可能无法到场,就先在这里祝福你。”   “青蔓,新婚快乐。”   一字一句,轻飘飘的,却在姚青蔓心上凿开一道口。   姚青蔓听罢,眼睛赤红,“景弈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你,很多年。”   就算人尽皆知姚青蔓爱着景弈,但她从没说过一句逾越的话。   因为她怕给景弈带来负担。   她知道景弈一直以来都困在自己的枷锁里,把德妃的死怪罪在自己身上。   “我说过,曾在佛祖前发誓,一定会治好你的病,但其实还有后半句。”   “待你病好,我们就成婚。”   景弈盯着姚青蔓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青筋暴起,紧握成拳,沉默了很久,抬眼对不远处的人说:“二哥,我能不能和你谈谈?”   景离靠在监牢的铁栏上,挑眉看向他,许久后应道:“好。”   而当景离的话落下,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随之解下身上的氅衣,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姚青蔓意外地惊呼一声:“宋枝落?”   她惊疑的目光在宋枝落和景离之间徘徊,不敢置信。   宋枝落不置可否,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景弈面前,“按时吃药,别折在这里面。”   说完,她和景离对视一眼,牵着姚青蔓的手走远,把空间留给两个男人。   “想和我谈借刀杀人的把戏吗?”景离语气懒散,但透着一丝阴戾。   景弈目光幽深,“我一个废人真是难为他大费周章,还铤而走险在父皇身上动手。”   “呵,”景离冷笑一声,“只能说明他已经狗急跳墙了。”   “可那个枕头从始至终确是我做的,未经他手,他怎么动的手脚?”   这也是景弈从入狱以来,想了很久的问题。   景离静默了一瞬,看着景弈凉薄笑道:“景弈,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忠诚。”   景弈意识到景离所指,心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说不清是难受还是痛苦。   而那一边,姚青蔓抱膝靠在角落,将头埋在臂弯中。   “姚青蔓。”   宋枝落声音有点冷,伸手将姚青蔓从地上拉起,帮她擦干眼泪,“哭救不了景弈,你要是不想看着他死,就想办法。”   “我不要他死……”姚青蔓拼命摇头,“可是我该怎么办?”   宋枝落看着姚青蔓迷茫的神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个傻姑娘。   可谁让她命好,生在象牙塔,顺遂安稳,触不到外面的腥风血雨。   迟疑了一瞬,姚青蔓问道:“要不我去求姑姑?”   “弑君是死罪,就算是皇后,也不可能保他。”宋枝落不客气地冷嘲,“所以要救景弈,只能翻案。”   “景弈是被陷害的,究竟是谁要害他……”姚青蔓低喃。   宋枝落笑了笑,“是啊,谁有机会陷害景弈?”   长定殿无人踏足,连鸟都不愿落脚,那就只剩一人。   姚青蔓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却又难以置信,“元禄?怎么可能是他?”   “那就该去问问他了。”   良久之后,姚青蔓攥紧衣袖,字字决然。   “我绝不会让景弈有事。借刀杀人谁不会?”   眼底是宋枝落不曾见过的恶狠,仿佛眼前人不是姚青蔓。   宋枝落似乎察觉姚青蔓的意图,但却没什么。   既然这场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谁又有资格批判谁呢?   最后姚青蔓眼眸恢复清明,扯着笑看向宋枝落,“所以你和离王?”   宋枝落也不打算瞒,“如你所想。”   姚青蔓觑了宋枝落一眼,“那你真是深藏不露。”   宋枝落神色收紧,“敌在明我在暗,才有更大的胜算。”   不出意料的,宋枝落看到了姚青蔓微愣的表情,于是拍了拍她的肩,“青蔓,别把所有人想得太好,包括我。”   ……   和大内监牢的压抑不同,此时的宣王府一片阴霾。   就在一炷香前,有宫人来府禀报了淑妃一事。   景宣听完,瘫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呆滞。   直到门被人推开,他看清来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舅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母妃不能死啊!”   王守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景宣身边坐下,摇了摇头,“如今证据确凿,而且你娘已经认罪,只怕没有洗脱罪名的可能。”   景宣一听,噌的一下站起身,激愤地质问:“舅舅的意思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母妃在光华门前活活被烧死吗?”   王守义捻了捻眉心,脑海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又可怕的想法。   “如果要让你娘没事,我们王家平安的话,眼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景宣紧张地看向王守义。   “改朝换代。”   景宣听到这四个字,眼睛倏地瞪大,满脸都是震惊,“舅舅这话说不得啊!”   这话被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可王守义却不改言辞,声音沉缓,“圣旨已下,我们根本没有回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只有让皇上驾崩,圣旨作废。”   哐当一声,景宣撞倒手边的茶杯,茶杯落地,摔得粉碎,一地狼藉。   他惊得话都说不利索,“驾崩?不行,那是我父皇啊!”   王守义踩着茶杯碎片走到景宣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凌厉,“宣王,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娘犯下谋害皇嗣的罪,我们一个都不能活,就连整个王家都要陪葬!所以只有让皇上驾崩,景湛即位,我们才能平安无事。”   “舅舅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景宣不死心地问道。   儿子杀爹,大逆不道,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没有。”   景宣手心里早已渗出汗,眉头紧皱。   王守义继续道:“五日之后便是您的大婚之日,那时便是最佳的机会。” 第63章 六十三 谋反   “可母妃害死宁昭太子, 皇后还会将侄女嫁给我吗?”   景宣倒不是在意这桩婚事,只是若没有大婚掩护,他的谋反寸步难行。   没有人会想到, 本该要拜堂成亲的人,会突然谋反。   况且他大婚之日, 宫中戒备会松一些。   王守义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赐婚既是圣旨, 只要我们王家不倒,那便不毁。况且如今皇上病卧在床,没有心思管这些。皇后再恨, 也无济于事。”   景宣了然地颔首, 思忖良久后迟疑地问道:“那舅舅为何如此笃定, 景湛即位后, 他会饶恕我们?”   王守义沉迈地笑了笑, 意味深长地答道:“因为谋害皇嗣也有贤妃参与。”   景琮死的时候,景宣还小,自然不知道其中暗涌。   景宣一惊, 不再做声。   夜幕降临, 东宫浸在夜色中。   景湛靠在紫檀椅上把玩着手里的酒樽,看着段昌带进来一人。   元禄跪在殿前,头埋得很低, “参见太子殿下。”   “你帮孤办的事很好,”景湛笑着招手, 很快有人抬上一箱珠宝,“孤答应你的,拿着出宫吧。”   元禄眼前一亮,脸上是抑不住的喜色, 连忙道谢,“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太子殿下……”   景湛一脸慈怀,却在元禄转身离去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朝段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元禄走后,景弈朝樽中斟酒,抿了一口,“老家伙怎么样?”   “服下解药后已无大碍,正在休养。”   “啧,”景湛眉头蹙起,但转瞬即逝,“屠志勇那边还没消息吗?”   段昌摇头,“宋枝落的背景像是被人故意抹掉了痕迹,需要耗费些时日。”   景湛略带遗憾地叹道:“孤真是好奇的很。”   他不会忘记,夏苗那天在荥山,他听闻属下来报宋枝落和景离抱在一起时,有多诧异,又有多兴奋。   景离和他势均力敌了这么多年,冷心寡情,让他摸不到软肋。   这个宋枝落,或许是一把利刃,从景离心脏刺穿。   景湛压下心头的躁动,又问:“王家有什么动静?”   可还未等段昌回答,说曹操曹操到。   “太子殿下,宣王求见。”   景湛和段昌交换了一个眼神,吩咐道:“让他进来。”   没多久,景宣神色慌张地走进来,但最基本的礼数并没有忘,“参见太子殿下。”   景湛摆手,“不知三弟深夜来找孤,是为何事啊?”   景宣的手攥着衣摆,踌躇片刻后说道:“臣弟有个不情之请。”   “你且说。”   “臣弟想借太子殿下的府兵一用。”   太子和王爷终归有所不同,他在宫外是允许养兵的,但那些兵马只能在京城内活动,也就是在祁胤帝的眼皮底下。   景湛神情一晃,隐隐猜到景宣意欲何为,却还是明知故问:“臣弟这是要做什么?”   景宣咬唇,下一刻向景湛和盘托出。   最后补上一句,“若臣弟成功,那太子殿下不日便可登基,坐拥大祁江山。”   说完,他抬眼觑着景湛的表情,惴惴不安地等景湛答复。   说到底,这是弑君篡位,是卑劣至极的行径。   景湛心底早已泛起嘲笑,面上却露出惊诧,“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臣弟无计可施才出此下下策,求太子殿下成全。”   “可……”景湛还在犹豫,低下头的瞬间却勾起嘴角。   蠢货。   见景湛迟迟不应,景宣脸上的求色垮了几分,字里行间反倒透着不着痕迹的威胁,“太子殿下,贤妃和谋害皇嗣也脱不了干系吧?”   景湛捏着酒樽的手指收紧,语气愠怒,“你什么意思?威胁孤?”   “臣弟没有。”   半晌后,景湛像做了一番挣扎,“好,孤成全你。”   景宣松了一口气,谢过景湛后快步退出主殿。   而景宣前脚刚走,段昌后脚从暗处走出来,“太子殿下,您当真要成全他?”   “是啊,孤就是要成全他,”景湛端起酒壶,继续往原本满酒的杯中倒。   醇酒漫了出来,淌在桌上,沿着桌案上的纹路,流到桌角边。   景湛垂眸看着溢出的酒,嗤笑一声,缓缓吐出两个字,“上路。”   段昌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也笑了笑,“属下明白。”   四日后,姚府。   姚青蔓坐在精致的铜镜前,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   铜镜里,姚青蔓一身大红喜袍,浓如墨深的乌发盘成了扬凤发髻,坠着凤凰六珠长步摇。   那张的脸蛋上黛眉轻染,两颊胭脂淡淡扫开,清澈曜黑的眸子宛若一汪清冽的扁舟。   但昔日的灵动褪去,唯余清冷。   喜婆在她耳边叨念着成婚的注意事项,可姚青蔓自始至终像个木偶,目光涣散。   自大内监牢一别,她翻遍京城每个角落,寻来的却是元禄的尸首。   死无对证,景弈的罪就更没了洗脱的可能。   可是她说过,不会让景弈死。   姚青蔓捏着喜服一角,心底的念头似藤蔓疯长。   吉时到后,喜婆小心翼翼地将红盖头遮住姚青蔓的脸,由姚承允送她上轿。   景宣同样一身红袍站在宣王府外,脸上带着温良的笑,待轿子停稳,从喜婆手中牵过姚青蔓。   鞭炮绽开的那一瞬,他们像是一对良人。   宣王娶亲,文武百官自然没有缺席。   大婚少不了繁文缛节,而当酒过三巡,月亮早已爬上枝头。   风晃烛火间,姚青蔓被府上婢女搀扶进内寝,没过多久,景宣也走进洞房。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着喝完交杯酒。   景宣看着姚青蔓软绵绵地倒在床上,抚摸着姚青蔓的脸轻笑一声,“睡吧,明早就该变天了。”   说完,他扯下喜服,面色阴鸷地走向偏房。   而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本该昏睡的姚青蔓却缓缓睁开眼,眸底清寒。   景宣在交杯酒里下了迷药。   可他不知道姚青蔓根本没喝那杯酒。   下了迷药的酒色泽偏暗,在白瓷酒杯里尤为明显。   宣王府偏房。   景宣接过属下递来的剑,问道:“如何?”   属下俯首回道:“太子殿下的兵马已经到位,只等宣王一声令下。”   “现在就出发。”   “是!”   月亮藏进云层,夜色朦胧之下,一队行动敏捷的士兵迅速将乾清宫围住。   景宣站在殿外,眼底压抑着疯狂和害怕,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剑,推开乾清宫的门。   寝殿里很暗,就只点两盏烛光。   赵无敬刚将祁胤帝从暖炉旁的软塌扶到床上,想喂祁胤帝喝药,抬头看见景宣走进来,整个人一愣,“宣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祁胤帝也看着他,疑惑地问:“今日你大婚,为何会出现在此?”   景宣在殿中跪下,开门见山:“儿臣是来求父皇的。”   祁胤帝隐在昏暗光线中的脸板起,声音苍沉,“为王氏?”   景宣低着头心中一惊,为祁胤帝的改称。   淑妃已去,即将行刑的只是庶人王氏。   “儿臣知道母……王氏罪大恶极,但儿臣求父皇念在过往情分,留王氏一条命。”   “王氏谋害大祁皇储,此等罪过如何饶恕?若不是朕看在过往情分,你以为你有机会站在这里和朕说话吗?”   声音威严,景宣听出了祁胤帝的怒意。   可景宣无所谓地耸肩,这般结果在意料之中。   他直起身,收起脸上对祁胤帝的敬意,阴笑两声,“儿臣已经给过父皇机会了,是父皇不要,那就不要怪儿臣狠心了。”   话音刚落,乾清宫紧闭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宫门大开,殿外火把摇曳,光亮照进来,映在祁胤帝的脸上。   面色不算太坏,但是掩不住的震惊和震怒。   他没想到景宣会胆大到公然谋反。   士兵鱼贯而入,锋利的剑指向将龙榻上的祁胤帝,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赵无敬手里的药碗没端稳,洒落了一半,错愕地看向景宣,“宣王殿下,您这是……”   景宣皮笑肉不笑,拔出自己腰间的剑,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痕,“父皇,乾清宫已被儿臣包围。若父皇能顺了儿臣的意,那儿臣便能对外宣称父皇因病驾崩,将来会将父皇风光大葬。”   景宣深知,他今天走进乾清宫,就回不了头了。   “但若父皇固执己见,那就不要怪儿臣不念父子之情了。”   祁胤帝听景宣说完,气红了眼,颤巍着手,“你个逆子!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但景宣没有半分动摇,眼里反而是解脱般的痛快,厉声下令:“给我杀!”   祁胤帝看着银光剑影逼近,心中一片苍凉。   他从未料到,平日里秉性纯良,不喜争斗的景宣,会有今时之举。   可剑锋就在距他几步之遥时,却突然偏转方向,直直地对着景宣。   空气中有片刻的僵凝,景宣反应过来后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倏地,乾清宫外传来景湛冷漠的声音,“宣王谋反,给孤拿下!”   声落人到,景湛步履匆匆地走到祁胤帝面前,重重跪下,“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皇恕罪。”   景宣双眸放大,不可置信地看向景湛,“景湛你个叛徒!”   景湛凉薄地掀起眼皮,手微抬,东宫府兵上前将来不及反抗的景宣按在了地上。   “孤若知道你借东宫的府兵是为谋反,那孤绝不可能同意。好在父皇无恙,不然孤难辞其咎。”   三言两句,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景宣听得明白,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景湛,“你太卑鄙了,你根本就是想陷我于死地。”   说着,他转向祁胤帝,语气急促,“父皇,景湛他知道……”   “闭嘴!不要再叫朕父皇,朕没有你这个儿子!”祁胤帝气火攻心,猛烈地咳了起来。   等缓过之后,祁胤帝肃声说道:“今,宣王以下犯上,欲弑君谋反,即刻革去封号,圈禁宗人府,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   景宣呆滞地听罢,全身力气像被人抽空,眼睛酸涩,渐渐模糊……   一炷香的时间后,宣王府的红缎被扯下,门槛被踩烂。   姚青蔓坐在婚床上,听着一门之隔外的动乱,心如止水地拨弄着手里的小匣子。   直到有人乍乎地推门而入,是姚青蔓的陪嫁丫鬟。   “小姐,出大事了!”   姚青蔓起身推开窗户,目光所及是王府里行色匆匆的下人和一片狼藉。   她蹙着眉问道:“什么事?”   “宣王进宫谋反,被贬进宗人府。”   姚青蔓手上的动作顿住,不解地反问:“谋反?当真?”   “千真万确。”   姚青蔓闻言嘴角轻轻扬起,火红的蜡烛映照着她的脸,像蒙上了一层面纱。   而锦绣红袖中,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卷起。   景宣真是遂了她的愿。 第64章 六十四 欺君之罪   景宣谋反的事传到宋枝落耳中时, 她正坐在景离怀里品尝青州进贡的雪梨酥。   宋枝落眉眼上挑,面色微惊,嗤笑道:“他真是活腻了。”   景离摩挲着宋枝落的腰, 唇角也勾起,“蠢货。”   宋枝落咬了一口雪梨酥, 含糊不清地说道:“王爷可进得去宗人府?”   “做什么?”   宋枝落歪着头笑道:“让他死得其所。”   景离眼神幽暗地看着宋枝落嘴角的碎屑,将两人间距离拉近, 低头吻去,然后哑声说道:“那走吧。”   一个时辰后,宗人府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侍卫, 宋枝落啧了一声, “王爷下手不轻点, 他们醒不过来怎么办?”   “死不了。”   转过游廊, 宋枝落才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里看见景宣。   身上还穿着锦袍, 却皱得不成样子,开门时透进的光刺得景宣伸手去挡。   他迟缓地抬头看向来人,眼带讥讽,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我没那么闲, ”景离在景宣面前蹲下身,“是你自己把刀递到景湛手上,让他杀的。”   景离其实觉得景宣有些可悲, 从前是淑妃掌权的傀儡,一言一行都看着淑妃眼色, 如今又成了阶下囚。   “你……”   宋枝落从景离背后走出,声音淡漠,“王守义和你说了什么?让你选择去勾结景湛谋反?”   她今天来,就是想探探景宣的口风。   景宣皱着眉打量宋枝落一番, “你是谁?”   景离侧身微微挡住景宣直白的视线,沉声道:“事到如今,还敌友不分吗?”   景宣脸色一滞,想起不久之前在乾清宫里指向他的剑,咬牙将王守义的话和盘托出。   包括贤妃和淑妃联手谋害景琮。   包括锦江案。   甚至包括德妃之死。   一桩一件,都和景湛脱不了关系。   景离沉默着听完,桃花眸眯起,卷着诡谲。   而就在宋枝落和景离走后没多久,一道清瘦的人影跨过倒下的侍卫,眉间虽有疑虑,但转瞬即逝。   在景宣不解的眼神中她步步靠近,淡然地笑了笑,“对不起了,景宣。”   说完,她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景宣。   景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得脖颈剧痛,很快失去了意识。   女人嘴角自始至终噙着抹释然的笑,将一封信塞到景宣手中,又拿出准备好的白绫,慢条斯理地挂上横梁。   直到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有人知道宗人府里发生的变故。   翌日一早景宣死在宗人府的消息就不胫而走,震惊了整个皇宫。   祁胤帝阴沉着脸,悲痛不显。   “陛下,和宣……景宣尸体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一封血书。”说完,赵无敬将那封染血的信交到祁胤帝手上。   祁胤帝徐徐将信展开,白纸之上,字字鲜红。   在看清信中内容后,他面上一凛,划过错愕。   祁胤帝捻了捻眉心,叹声吩咐道:“赦免景弈,放他出来。”   “陛下这……”   赵无敬自祁胤帝登基便伺候左右,此刻竟也猜不透祁胤帝的心思。   怎么景宣一死,景弈相安无事了?   “景宣承认是他下的青蛊毒,他早有谋反之心。”   祁胤帝哀沉的声音飘进赵无敬耳中,让他心一惊。   “朕真是瞎了眼。”祁胤帝被气的笑出声,可笑声分明是藏不住的凄凉。   而景宣一死,偌大的宣王府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壳,萧条至极,府前的红灯笼被风吹起,发出的声响诡异又渗人。   姚青蔓还是红妆盛衣,走到屋檐下,伸手打开了高悬的鸟笼。   笼中的珍珠鸟受惊后缩在角落,又耐不住探出头,确认安全后扑着翅膀,转眼就消失在高墙之外。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姚青蔓缓缓转身。   “你来了。”   宋枝落柳眉轻蹙,看向面色寡白的姚青蔓,问出的话却很平静,“景宣是你杀的吧?”   景宣应该就是姚青蔓找的替罪羊。   姚青蔓不置可否,“枝落,你应该不会明白,为景弈,哪怕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宋枝落有些迷茫,她不明白吗?   但如果入狱的是景离,她想她会去劫狱的。   离经叛道而已,她不在乎。   “那你后悔吗?”   “不,”姚青蔓微微摇头,“我说过,不会让景弈有事。我找到元禄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能让景宣担下弑君罪名,只有这样,景弈才能脱罪。也只有景宣死了,这件事才能永远扣在他头上。”   她艳丽的红唇勾着一抹动人的弧度,但声音越发轻弱。   宋枝落看着姚青蔓,觉得眼前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娇纵、天真的大小姐。   “枝落,这个你帮我转交给景弈好吗?”   宋枝落垂眸,是一封信和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葫芦。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景弈不再是戴罪之身,你为什么不亲手交给他?”   “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姚青蔓纤指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裳,细弯的黛眉紧皱,唇角溢出暗红色的血。   身形一晃,险些跌倒,被宋枝落扶住。   “为什么?”宋枝落眉眼染着惊色,压低声音问道。   姚青蔓苍白的脸上,映照着红灯笼的微光,吃力地扯起一抹笑,“一命换一命。”   宋枝落睫毛颤颤,“但如果你不杀景宣,他也难逃一死。”   “可从我嫁给景宣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变了……”   姚青蔓目光越来越涣散,嘴里的血也在不停地淌出来,逐渐和大红色的嫁衣融为一体。   景弈,对不起是我食言了,没能治好你的病。   直到她的手从宋枝落的手心滑落,无力地垂在腰侧,双眸也一点点阖上,再无生气。   “青蔓?”宋枝落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却全无应答。   她的指尖轻轻搭上姚青蔓冰凉的手腕,心脏收紧。   是鹤顶红。   宋枝落从未想过,姚青蔓会死在自己面前。   ……   走出宣王府时,天飘起了小雨。   雨丝打在宋枝落的脸,她连眉都未皱,麻木感漫上心头。   直到大内监牢外,宋枝落目光所及是景离那张冷峻的脸。   像在责怪她淋雨。   但责怪的话并没有出口,景离只是心疼地把宋枝落搂入怀里,“出什么事了?”   细密的雨声没能盖住宋枝落的声音,“景离,姚青蔓死了。”   可下一秒她的身后传来一道压抑至极的声音,“你说什么?”   宋枝落缓缓转过身,看见一米之隔处,景弈剑眉紧皱地凝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揉了太多情绪。   “我说,姚青蔓死了。”宋枝落残忍地重复了一遍。   景弈瞳孔骤缩,思及方才来下旨的太监所言。   “今景宣认罪,弈王即刻释放。”   他怎么会想不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一股彻骨的冷意在四肢扩散,他不自控地往后退了一步。   宋枝落把留有姚青蔓体温的信和玉葫芦递到景弈手上,轻声说:“她留给你的。”   景弈看到玉葫芦眼底一瞬染了红,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拉扯。   这是姚青蔓去年生辰时,他送的礼物。   他动作极慢地看完了整封信,觉得心脏被狠狠地剖开一道口子。   每一次呼吸都疼。   到最后他伤心欲绝地蹲下身,任凭信纸飘落在地,被雨水浸湿大半。   宋枝落瞥到信的最后一行,字迹已被泥水晕开,但那句话依旧可辨。   “若有来世,愿你无病无灾。”   就连宋枝落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姚青蔓对景弈的爱,也许比她认为的,还要深。   可再深,还是抵不过死别。   等到景弈再起身时,脸上是宋枝落从未见过的冷恹,和无边的恨意。   他看向一言未发的景离,“二哥,我想杀了景湛。”   如果景湛没有陷害他,那姚青蔓就不会死,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是景离还未说话,宋枝落冷笑一声:“杀了他不觉得可惜吗?”   “求之不得才是最好的报复。”   景弈抬眼看向宋枝落,却触到一抹嗜血般的狠戾,“他杀我母亲、祖父,毁了我的家,我的恨不比你少。”   景离见宋枝落眼尾泛红,安抚地把她抱进怀里,然后才转向景弈,声音冷硬,“景湛嚣张不了多久了,他会付出代价的。”   景弈攥着玉葫芦,指尖嵌进掌心,“好。”   可就在宋枝落和景离想要离开时,路却被几个侍卫拦住。   “离王殿下,宋小姐,皇上有请。”   宋枝落迈出的脚顿住,心中蹊跷。   撇开祁胤帝突然来召不说,为什么是她和景离两个人。   心底没来由的惴疑,宋枝落抬眸和景离对视一眼。   景离只是反手牵住她的手,“有我在。”   宋枝落所有的不解在看到养心殿里站着的人时,烟消云散。   天蓝锦袍,袖口绣着银边,明明长相儒雅之至,内里却驻恶鬼。   祁胤帝大病未愈,有些虚弱地靠在龙椅上,但声音中气依旧很足,“人已带到,太子你兴师动众,究竟有何大事要禀?”   众人视线齐刷刷地落到景湛身上,景湛温尔地笑道:“启禀父皇,据儿臣所查,眼前的这位宋小姐便是大名鼎鼎的陆祈,陆先生。”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殿中每个人听清。   没有人知道他在听到屠志勇来报时,血液有多翻涌。   陆祈的本事他早有耳闻,景离带陆祈回京本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可当一切安上欺君之罪后,便什么都不是。   宋枝落一惊,抬头便撞上景湛得意阴狠的眼神,不从心的感觉涌上头。   他怎么会知道?   祁胤帝不出意料地也被惊住,“此言当真?”   景湛拱手,“回父皇,儿臣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景离,善意地笑道:“二弟想必也是知情的。若二弟认为孤说得有失偏颇,大可将陆先生找来,当堂对质。”   可殿内的当事人心知肚明,景离根本不可能做到。   因为宋枝落就是陆祈。   “景离,太子说的都是真的?”祁胤帝压着怒气,沉声问道。   景离眉眼阴鸷,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宋枝落在殿中央跪下。   “罪臣以男子之身入京,化名陆祈,协同大理寺办案,得陛下嘉赏,确是欺君。但离王并不知情,倘若皇上要罚,罪臣一力承担。”   事到如今,宋枝落知道景湛能当着祁胤帝的面揭露,必然做了万全准备,那她和景离就很被动。   与其狡辩、否认,不如直接承认。   景离讶异地看向宋枝落,嘴翕张一下,就见宋枝落微不可见地摇头。   祁胤帝气怒,一甩龙袍,走到宋枝落面前,“你倒是认得快!”   宋枝落仍跪着,青丝从肩膀两侧滑落,遮住她的表情。   “来人!”   祁胤帝吼完身形有些晃,被赵无敬眼疾手快扶住,“陛下息怒。”   “将人关进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此话一出,饶是景湛也被惊愕。   景离再也耐不住,不卑不亢地对上祁胤帝的眼睛,“父皇,宋……小姐虽犯欺君之罪,但罪不至死。”   “怎么?你在质疑朕的判决?”祁胤帝冷冷地睨了景离一眼。   “儿臣不敢,可是……”   宋枝落侧着身体避开祁胤帝的视线,扯了下景离的袖子,再次朝他摇头。   最近宫里变故频生,祁胤帝是想拿她杀鸡儆猴。   所以这趟浑水她必须要把景离推出去。   养心殿里很快进来一批侍卫,押着宋枝落走了出去。   临走之际,宋枝落深深地看了景湛一眼,目光晦明。 第65章 六十五 永别   冷宫。   淑妃一袭白衣瘫坐在幽暗的角落里, 素面朝天的脸阴沉着,眼神空洞涣散,嘴唇早已干裂起皮。   人不人, 鬼不鬼。   当紧闭的大门开启时,她下意识地去躲刺进来的光线。   一个宫女提着饭盒走进来, 在她面前蹲下。   淑妃只是麻木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有多余的动作。   “王修敏, 吃饭。”   宫女冷淡的声音让淑妃死寂的眼眸里起了一丝波澜。   王修敏是她的闺名,她有多少年没听过了。   自进宫以来,她就以淑妃的身份活着, 处心积虑了一辈子, 却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淑妃手指微动时, 宫女的话却让淑妃如坠冰窖。   “景宣死了, 被景湛逼死的。”   “王家被抄, 全部流放边疆。”   淑妃刚端起饭盒,就被打翻在地,她抓着宫女的手, 凄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她被关在冷宫里, 暗无天日,早和外界隔绝。   宫女冷笑着把这些天京城内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淑妃。   淑妃听完,原本就瘦削的脸颊凹陷, 面容有些扭曲。   她当初在祁胤帝面前没有供出贤妃和景湛等人,是因为在她认知里, 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甚至期望景湛能看在她的面子上,保景宣和王家周全。   可鲜血淋漓的事实告诉她,她的所谓成全,换来的是背叛, 是满门被灭。   这一刻,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淑妃吞噬。   ……   御书房里,祁胤帝正扶额批阅奏折,就见赵无敬慌忙来报,“陛下,王氏求见,说有密事要禀。”   祁胤帝眉头一皱,“王氏?朕不是已经将她赐死了吗?”   “回陛下,王氏两日后行刑。”   “那她一个将死之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赵无敬小心翼翼地答道:“王氏说是关于德妃之死和暗刹一事。”   果不其然,祁胤帝放下奏折,眉间阴霾更甚,显然对王氏提及两个忌讳话题不满。   默了一瞬,祁胤帝捻了捻眉心,“带她过来,朕倒要听听她有何话可说。”   “喏。”   很快淑妃就被押进御书房,蓬头垢面的样子差点让祁胤帝没认出来。   可祁胤帝只是震惊,并无半点同情和怜惜。   他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淑妃,冷声道:“朕给你机会说,若有半句虚假,立即杖毙。”   淑妃跪在地上颤着声,却无惧色,带着同归于尽的释然,“陛下,贱妾命不久矣,无须弄虚作假。”   顿了顿,她忍着痛和怒,咬牙道:“德妃病故并非意外,是贱妾和贤妃所为。贤妃托人从宫外买来云母草,借贱妾之手给德妃服下,才造成德妃病故,弈王体弱。”   赵无敬在一旁听得心惊,后宫女人真的是阴险狡诈。   “贱妾还知道,十三年前的枕桥商变,太子景湛根本没有剿灭暗刹,他留下一部分残党豢养在太医院,为他所用。”   随着淑妃每句话出口,祁胤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御书房的气压低到极点。   他大手一扫,桌上的奏折全部落地,发出一声巨响,“滚出去!”   淑妃见祁胤帝震怒,不但没有害怕,眼中还迸出精光。   同是恶人,那一个都别想好过。   淑妃走后,赵无敬战战兢兢地问道:“皇上,需要传召太子和贤妃前来吗?”   祁胤帝觑了赵无敬一眼,眼神犀利如刀,怒气尽收,“你跟着朕几年了?”   赵无敬一愣,但还是如实回答:“回陛下,三十三年。”   “那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赵无敬低头思忖,他知道祁胤帝的顾忌。   景湛背后的岳家手握几十万兵,不能轻举妄动。   这一刻,祁胤帝和景湛不再是父子,而是君臣。   一个想要夺他皇位的臣。   “陛下如今能借的箭,也只有离王了。”   祁胤帝眼光一寒,脸上毫不遮掩帝王的算计,“朕看未必,倘若景弈知道了他的一身病因谁而起,还能淡然自若吗?”   赵无敬双眼瞪大,“陛下是想利用弈王?”   祁胤帝拨弄着扳指,不置可否:“你当真以为景弈胸无城府、无心纷争?不然朕为什么要把他留在宫里。”   顿了一秒,祁胤帝笑得诡异,“当仇恨养到足够大时,蚂蚁也能蚕食大象。”   赵无敬半晌才缓过来,赶忙将祁胤帝扫落的奏折捡起,递到他手上,却听祁胤帝问起北域。   “朕接连几日看有朝臣递折子说北域来犯,当真?”   赵无敬弓着腰,“陛下,确有此事。北域蛮人半月之内多次入侵大祁领土,奴才以为可以举兵击退。可北域气候极端恶劣,多半有去无回,恐无人愿去。”   祁胤帝闻言,脸上皱褶因不悦而堆起,“那朕在这养废物吗?”   “陛下息怒,奴才……”   但赵无敬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侍卫敲了敲门,“启禀皇上,周将军求见。”   祁胤帝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可转瞬不见,“宣。”   ……   刑部大牢里,宋枝落抱膝坐在冰凉的青板砖上。   一袭白衣,说不上落魄,因久未见阳光,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无端生出一股易碎感。   直到熟悉的气息环绕,她缓缓抬起头,就见景离蹲在她面前。   身后还跟着林寻。   看守的侍卫又一次倒地,一看便知是景离的杰作。   景离忍着心头酸涩,将宋枝落拥入怀中,用了十分力,像在诉说这些天的思念。   宋枝落也环着景离劲瘦的腰,对他附耳:“王爷,我没事。”   景离松开宋枝落,抚上她柔顺的青丝,“本王来迟了。”   就在景离扣上宋枝落的手腕时,宋枝落察觉到了景离的意图,忙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景离一怔,眼底点点猩红,低声问道:“为什么?”   宋枝落没有应答,而是抬眸看向林寻,“潼阳的事办好了吗?”   林寻颔首,“淑妃去面见祁胤帝了,应该全都交代了。”   景离听到淑妃、祁胤帝,眉头紧皱,“你们在说什么?”   “我让潼阳假扮宫女去冷宫,把景宣之死和王家流放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淑妃。”   她很清楚,那是压死淑妃的最后一根稻草。   景离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要逼淑妃彻底反水?”   “她们不仁,不能怪我不义。”宋枝落扯起一抹笑,却有些苍白,“祁胤帝现在知道了景湛的秘密,他自顾不暇,应该暂时不会动我。所以王爷,我不能走。”   秋后问斩,未定刑期。   一切都还有扭转的余地,若此刻景离冒然劫狱,才是把局面推向死局。   景离五指收紧,安静地听完宋枝落的话,“若你出事,本王便让他们全都陪葬。”   宋枝落朝景离莞尔,晃了晃他的袖子,撒娇般地说道:“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三天后。   宋枝落还是那个姿势靠在墙壁上,只不过手按在腹部,柳眉蹙起。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疼痛蔓延四肢。   宋枝落清楚,是大牢里的寒气勾起了她的旧疾。   而当阵痛缓过后,宋枝落抬眸看见两个人在她的牢门前停下。   一人作宫内太监模样,而另一人作将士装束。   宋枝落勉强站起身,听到离她较近的太监夹着声音说道:“皇上口谕,赦免犯人宋枝落死罪。”   宋枝落微讶,“赦免……死罪?”   她原本只是以为祁胤帝会让她多活一段时间,毕竟圣旨如山,不可能轻易更改。   可眼下连死罪都免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太监迎上宋枝落狐疑的眼神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身边的将士,“齐副将有话要和你说。”   说完,他兀自退出牢房。   齐明鑫朝宋枝落作了个揖,“宋小姐,末将是周将军的麾下。”   宋枝落眉心微跳,“周时昱?”   “是。”说着齐明鑫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举到宋枝落面前,“这是周将军托我给你的。”   宋枝落垂眸,看清掌心的物件,呼吸滞了一瞬。   那是属于周时昱的半个比目玫瑰佩。   她心底隐匿的不安一点点放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微颤的声音,“你什么意思?他人呢?”   可下一秒齐明鑫的话击破了宋枝落的防线。   “周将军回不来了,他战死在北域。”   她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摇头,“怎么会……”   腹部好像又开始疼了,一下又一下,要把宋枝落吞没。   齐明鑫也不好过,他打量着眼前绝色但柔弱的女人,终究还是没懂周时昱的选择。   “周将军以平反北域和交出兵权为码,和祁胤帝谈判,换你不死。”   他自渡沧一战跟随周时昱,出生入死,看着周时昱低迷又重振旗鼓,却要为了一个女人,交出兵权,赔上性命。   他质问过,却换来周时昱淡然一笑,“或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忘了我。”   “那你应该知道北域有多危险,你一意孤行就是让弟兄们也要跟着你去送死!”   周时昱冷峻地撇了齐明鑫一眼,“北域再险,有南歧难吗?我不会强求任何人跟我,去还是留,请便。”   宋枝落眼眸溢出水汽,可齐明鑫的话还在继续。   “周将军为了你,在身中瘴毒,手脚冻伤的情况,拼死击退敌军,却没能等到班师回京。”   宋枝落痛得失了声,眼眶发红地朝齐明鑫摇头。   齐明鑫重重地叹了口气,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平展的信。   宋枝落打开的时候,指尖在抖。   「枝落,北域飘雪了,京城应该还是艳阳天吧。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为国捐躯,也算不辱使命。   北域这一遭,是我想和老天赌一把,看是我命硬,还是老天绝情,不过看样子是我赌输了。   若在兰昭寺那天我没有放开你的手,我们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这一世是我错过了你,下辈子我一定牢牢牵住你的手,与你白头。   此生望你幸福,万事相宜,千般吉愿。」   周时昱的字不再劲锋,应该是临终前写下的。   可每个字都像把刀,在宋枝落心口划痕。   宋枝落无力地滑靠在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连齐明鑫无声息地离开都未曾发觉。   荥山一面,竟成永别。 第66章 六十六 暴风雨   刑部大牢外又下起了雨。   宋枝落把伞檐压低, 在一片烟雨中往皇宫方向去。   养心殿内,祁胤帝背着手站在一面硕大的屏风前,静若雕像。   楠木镶边的屏风上, 是用金线刺绣的一只雄狮,眯着眼睛躺卧在地, 明明形态懒散至极,却依然带着攻击性。   “臣参见皇上。”   祁胤帝缓缓转过身, 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一步之外,笔挺站着的宋枝落。   眼角是不易察觉的微红,而巴掌大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很冷漠, 但隐隐藏着一股狠劲。   不似屏中兽, 像一只蛰伏的猎豹。   祁胤帝走到龙椅前坐下, “知道朕为何饶你死罪吧?”   宋枝落低垂着头, “知道。”   “周时昱还真是……”祁胤帝似悲叹也似遗憾地笑了笑, “痴情种。”   他想起那日周时昱一身铮骨跪在御书房的地上,背脊却挺直,“末将向陛下请命, 平反北域。”   周时昱顿了顿, 抬起头直视祁胤帝,“若末将功成身退,不要封赏, 只求陛下赦免宋枝落死罪。”   话说到这份上,祁胤帝自然明白周时昱的意思, 面露不悦,“你跟朕谈条件?凭你?”   周时昱没有答话,将手心的兵符袒露,不卑不亢地说:“末将用二十万兵, 换她一人,陛下认为够了吗?”   帝王总是对武将心存防备,祁胤帝亦然。   周时昱自南歧一战后,手握二十万精兵,让祁胤帝不得不防。   祁胤帝惊讶地皱起眉,“你想好了?”   交出兵权意味着一无所有,周时昱不可能不懂。   周时昱只是浅笑,“末将没有戏言。”   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或许在旁人看来,他鲁莽冲动,为了一个女人。   可他不会拿手底下士兵的命,去满足自己的私欲。   作为祁胤帝盅里一枚锋芒毕露的棋子,周时昱知道北域这一仗,他躲不掉。   与其接旨出战,不如拿这场仗下个赌。   祁胤帝目光晦涩地盯着周时昱,而后沉声说道:“那好,朕答应你。”   直到北域传来捷报,一同而来,还有周时昱战死的消息。   ……   宋枝落的手紧握成拳,隐忍着翻涌的情绪。   周时昱还真是成了她这辈子的执念,再也忘不掉了。   如果早知结局,她绝不会去招惹周时昱。   宋枝落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罪恶,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你知道今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祁胤帝的声音将宋枝落的思绪拉回,她微俯身,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说:“臣愚笨,还请皇上明示。”   “朕以为宋小姐该像陆祈那般聪明。”祁胤帝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宋枝落低头挽唇,“臣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   祁胤帝笑了一声,朝门外喊道:“来人!”   下一刻赵无敬就迈着碎步进来,但在宋枝落身上匆匆一眼便收回视线,等着祁胤帝发话。   祁胤帝凝着宋枝落一字一句道:“传朕旨意,五日后处斩罪犯宋枝落。”   “喏。”   等赵无敬退出养心殿后,宋枝落唇角勾起,“皇上是要收网了吗?”   祁胤帝神色未变,抬眼示意她继续说。   “陛下赦臣死罪只用口谕,就是为了这道圣旨,不是吗?”   宋枝落走后没多久,赵无敬从殿外进来报:“陛下,贤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祁胤帝连眼都未抬,“她来做什么?”   “奴才不知。”   祁胤帝翻书的动作停住,眼底积聚阴翳,“让她进来。”   “喏。”   很快贤妃步履娉婷地走进来,手上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   祁胤帝撇了她一眼,“你怎么过来了?”   “臣妾听闻皇上近日因政事伤了心神,便准备了碗银耳羹,给皇上提神安心。”   祁胤帝闻言,垂眸看了眼瓷碗中色泽莹润的银耳羹,意味不明地笑道:“你有心了。”   贤妃听到夸奖脸上绽开笑靥,“为皇上着想,本就是臣妾应该的。”   “朕听赵无敬说你前日宣了太医?”   贤妃一愣,支吾片刻,但很快又恢复自然,“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只是夜里受了凉,已无大碍。”   “是吗?”祁胤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贤妃身上,关切地说道:“无事就好。”   相顾无言后,祁胤帝冷淡地看向贤妃,“还有事?”   贤妃被看得发了怵,退后两步,双眸低了低,但还是温婉地说道:“银耳羹冷了便不好了,皇上还是趁热吧。”   祁胤帝嘴角飘忽地弯起,遂了她的意,端起搁在桌上的银耳羹往嘴边送。   看着祁胤帝喝下后,贤妃眉眼里化着阴笑,心满意足地告退,往寿春殿的反方向走去。   明明是白日,东宫里却一片昏暗。   景湛听闻身后动静没有回头,只是侧了半身,“老家伙喝下了?”   “本宫亲眼看着他喝的。”贤妃尖细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得逞的笑意,“错不了。”   景湛转过身,幽深的眼底是无处可藏的欲望,又问:“岳海那边布置得如何?”   隐在暗处的段昌突然出现,把贤妃吓了一跳,“岳将军调动了很多兵马,已经将京城外控制住了,只等太子殿下一声令下。”   “屠志勇那里呢?”   “暗刹随时可以入皇宫。”   “好,”景湛勾着唇,“大祁的天下,终于要是孤的了。”   这一天,他谋划了太久。   总算要来了。   ……   五日后处斩宋枝落的消息传到离王府的时候,景离神情冷到极点,手中的纸张被捏成团。   秦晚站在景离背后,一脸忧容,“王爷,我们该怎么做?”   景离沉默一瞬,抬脚往外走,却被迎面走来的一人堵住去路,倒退了几步。   他看着眼前人,惊得说不出话,伸手想去触碰,又害怕是假象。   指尖悬在空中,下一秒被一只柔软的手包裹住。   “王爷要去哪?”宋枝落笑着问景离,使坏地和他十指相扣。   景离感受着掌心的温凉,“你怎么……”   “王爷,皇上赦免我死罪了。”   景离更是一怔,“不是五日后处斩吗?”   宋枝落笑意收起,看着景离的眼睛认真说道:“周时昱以平反北域和交出兵权为码,和皇上谈判,换我不死。”   原来亲口说出这句话,比想象中要难。   她说完后,景离陷入长久的静默,他听说了周时昱率军前往北域,也知道他没能回来。   “那父皇是想……”   宋枝落凉薄地笑道:“引蛇出洞。”   而这条蛇,两人心知肚明。   宋枝落以罪犯之姿重回刑部大牢没多久,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她不紧不慢地抬眸,映入眼帘的是景湛那张温怏的脸。   “孤是该叫你陆先生呢,还是宋小姐?”   宋枝落回以微笑,“太子殿下喜欢就好。”   “闻名京城的陆先生如今成了监下囚,真是可惜。”景湛说着,面上真露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宋枝落笑了笑,“太子殿下屈尊来这,不会只是来问候我的吧?”   “当然不止,”景湛嘴角泛着阴险的笑,缓缓躬下身,一把捏住宋枝落的下颌,啧了几声,“宋小姐这张脸,生得确实美,孤看了都有些心动,也难怪景离会铁树开花。”   宋枝落水眸一冷,偏过头,“别让监下囚的脸,脏了太子殿下的手。”   景湛的手落了空,唇边的笑意僵住,但转瞬即逝,“可是孤听说你入狱后,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你。”   宋枝落在心里暗笑,自己被蒙在鼓里,还想挑拨离间。   只是她的面上不显,“所以呢?”   “让孤猜猜,你处斩那日,他会不会英雄救美?”   宋枝落低头,看着肮脏不堪的地面,倏地笑出声,“太子殿下,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   宋枝落斩首的前一晚,京城城门大关。   夜色寂寥,街上零星挂着几盏灯,唯有训练有素的兵匆匆而过,去向同一个地方。   铁甲金戈碰撞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   景湛背着手站在东宫阁楼上,阴鸷地看向段昌,“老家伙怎么说?”   “今日乾清宫传召太医,说祁胤帝病情加重,岌岌可危。”   “那离王府有什么动静?”   段昌拱手,“景离的人一部分已经暗中涌向刑场,一部分被安插在刑部大牢附近。”   景湛噙着阴戾的笑,“很好,明天也会是他的死期。”   后半夜的钟声响起时,燃着的火把将皇宫照得灯火通明,四处橙光弥漫,好像置身在一片火海之中。   直到一道白光划过天空,仿佛要把黑夜撕裂。   雨丝细密地打在宫殿的瓦甍上,溅起了一层又一层稀薄的白雾,笼罩在气氛凝重的皇宫上空。   众人酣睡之际,一场暴风雨正悄然来袭。   辰时一刻,天色还暗着。   景湛锦袍加身,踏着满地肮脏的雨水,在乾清门前停下。   周围冷风横起,却根本吹不灭景湛心里越烧越旺的火。   他挺着腰板,太阳穴隐隐跳动,一双森冷的眼睛盯着面前那扇紧闭的大门,“宋枝落被押上刑场了吗?”   段昌笑得阴森,和景湛如出一辙,“是的。”   一盏茶前,他亲眼所见,狱卒架着奄奄一息的宋枝落前往刑场。   也看到宋枝落跪在刑台上,双手被反捆,后背插着的斩令牌不容忽视。   “那走吧,结束这一切吧。”   说完,他面色冷峻,提着被积水溅湿的锦袍走上御道,一步一步往乾清宫走去。 第67章 六十七 围宫   乾清宫外的小太监见景湛前来一愣, 还没开口,就听闻景湛说:“父皇病重,孤来探望。”   景湛见小太监迟迟未动, 眼神冷冷地扫过去,吓得小太监一机灵, “奴才这就去禀报!”   没过多久,那扇门缓缓打开, 走出来的却不是刚才的小太监,而是赵无敬。   赵无敬依旧手持拂尘,弯着腰恭敬道:“太子殿下, 皇上传您进殿。”   景湛只是淡淡瞥了赵无敬一眼, 提袍走进乾清宫。   殿内升着几个暖炉子, 却还是透着股阴冷气息, 而躺在龙榻上的祁胤帝微阖着眼, 面色苍白如一张纸。   景湛嘴角勾着不动声色的笑,在殿中央行着跪拜之礼,“儿臣参见父皇。”   祁胤帝咳了几声, 艰难地撑起身来, 目光越过景湛,停在了随他进来的人身上,声音隐隐有些怒气, “你这是做什么?”   “父皇息怒,内阁陈大人和钦差李大人都是担心父皇的病, 才一同随儿臣进宫的。”景湛人畜无害地笑道。   祁胤帝深凹的眼睛看向雕花镂空的窗户,外头明明天还未亮,却透了几丝橙黄的光线进来。   聪明如斯,他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朕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他苦笑一声, 声音苍凉可悲,“当初景宣谋反时,朕就应该想到,以他的胆量和能耐,怎么敢围宫?只怪朕一时糊涂,做了一回昏君!”   “父皇,儿臣没……”   祁胤帝抬手止了他的话,又咳了起来,“你无需狡辩,今时今日何不一刀斩了朕?”   景湛依旧挺直着腰板,低垂下眼眸,尽管胜局已定,他还是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儿臣不敢。”   “不敢?”祁胤帝被气笑,“你不是不敢,你只是担心在这乾清宫内杀了朕,将来你登基时,天下人会骂你大逆不道。”   景湛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他耸肩笑道:“既然父皇心知肚明,那儿臣也不必遮遮掩掩。父皇待儿臣甚好,儿臣不想学景宣那般弑君谋反,所以儿臣恳求父皇下一道圣旨。”   顿了顿,他眯着眼睛,势在必得地继续道:“就说父皇疾病缠身,再难掌权,遂立即将皇位传给儿臣。如此一来,父皇不仅可以安心养病,还能做个太上皇。”   祁胤帝听得目眦欲裂,愤然而斥:“太上皇?你怎么说得出口!”   “儿臣是为父皇着想。”景湛抬起头,迎上祁胤帝的目光,笑意未减,“父皇大概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吧?”   “儿臣已在皇宫内外布了兵,若父皇不听儿臣的劝,那儿臣便一声令下。到那时,皇宫里将死伤无数,但若父皇答应,所有人便可相安无事。儿臣得了圣旨,自会鸣金收兵。”   “你在威胁朕?”   “父皇以为,您还有的选吗?”   祁胤帝沉痛地靠回床榻,呼吸又重了几分,手背青筋暴起。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任人宰割。   景湛看着祁胤帝的表情变化,抬眼朝内阁陈大人使了个眼色。   陈康泰很快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一份早早拟好的圣旨,呈递到祁胤帝面前。   景湛再也收不住他的狼子野心,压着声逼道:“还请父皇成全。”   祁胤帝看着展开的圣旨冷笑一声,却笑得有些力不从心,随即剧烈地咳嗽,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染红了手中的那份圣旨。   “若朕不签呢?”   “父皇在拖时间?”景湛挑眉看向倔强的祁胤帝,“您是想等景离?”   祁胤帝面容一僵,像是被猜中心事般露出一丝窘迫。   景湛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祁胤帝,狠狠地笑道:“别等了,您等不到的。”   “你什么意思?”   “父皇大概不知,今日斩首行刑的宋小姐,是景离的心上人。而景离此刻,应该在刑场救人。他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过来。倘若父皇执意不签,那就休怪儿臣一声令下,在皇宫内大开杀戒了。”   祁胤帝气得浑身发抖,双眼充着血丝,“畜生!”   景湛不恼,反而笑容更甚,“到那时,儿臣先以劫法场的罪名把景离斩了,再将今日之事安在景皓头上,以谋反之罪斩尽杀绝。至于景弈那个病秧子,只要流放边疆就行。”   一步一步,阴险至极。   祁胤帝听完胡子都在颤,他支起身体将陈康泰端着的笔和墨挥到地上,大笑两声,“朕的好儿子啊!”   浑浊的眼里夹着泪水,沧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乾清宫里。   砚台被打翻,墨水溅到景湛华贵的衣袍上。   外面的天快亮了,景湛的耐心也快磨尽。   他凝着眼前虚弱的祁胤帝,剑眉高高蹙起,“儿臣已经给了父皇机会,如今已是辰时二刻,圣旨不成,那儿臣不得不杀。”   最后四个字,景湛咬的很重,隐着嗜血的快意。   祁胤帝看着景湛抬手下令,毫无血色的唇角却突然泛起一抹笑。   景湛等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士兵闯入。   他神色一紧,心底陡然有些不安,顾不上圣旨,他往乾清宫外走去。   刚走出乾清宫殿门,火把的光亮就刺得景湛眼睛难以挣开,他当即别过眼,而等他缓过后,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熟悉的面孔。   而是另一伙人,以景皓为首。   景湛双眸瞪大,一阵凉意袭遍全身,不敢置信地问道:“怎么是你?”   景皓手里握着的长剑泛起银光,“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他的话音落下,一名侍卫匆匆前来,在景皓面前拱手,“禀辰陵王,南北宫门已打开,最后一支兵马已经进宫,所有逆贼也都投降。”   景皓满意地颔首,然后转向景湛,“太子殿下,你输了。”   “输?”景湛退后一步摇头笑道:“孤不会输,你以为孤只在这宫闱内布了兵吗?若辰时三刻一到,孤还没有出城,那岳海便会带着他的五十万兵马杀进皇宫。”   景皓再厉害,也敌不过岳海的五十万兵。   直到景皓身后传来一道冷决的声音。   “辰时三刻,就是你兵败之时。”   景皓笑而不语地转身,目视景离踏着台阶而来。   一身玄色锦袍,棱角分明的脸如雕刻般冷峻,每一步都带着上位者的凌厉。   景湛满眼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   “太子殿下认为,本王不在这,应该在哪?”景离眼里噙着讥笑,微微侧身。   而当景离身后的人出现在景湛的眼皮下时,他的脸都青白一片,原本胜券在握的气势一点点从他的身体抽离。   宋枝落一袭红衣,青丝随风飘散,精致的眉眼间尽是肃杀,嘴角却弯起,“太子殿下,我说过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景湛阴狠地瞪着眼前人,“你……你们……”   宋枝落上前一步,勾着笑,“辰时三刻,进宫的不会是岳海的兵,而是周时昱的兵。”   景湛彻底愣住,周时昱的兵出生入死,哪怕只有二十万,也绝不是岳海五十万兵能敌的。   可景湛还没回过神时,又听见乾清宫里的动静,他的心跳骤停,看着走出来的祁胤帝。   老态纵横的脸上哪还有半分将死之样,目光犀利如刀,“来人!把贤妃带过来。”   景湛咬着牙挤出几个字,“父皇你……”   祁胤帝冷笑,“朕陪你演这出戏可还满意?”   很快贤妃就被带到了乾清宫,她看着乌压压的一群人,心里有些惊惶,却还是咽下口水道:“臣妾参见陛下。”   但回答她的却是一巴掌,直接把她打得伏在地上,涂满胭脂的脸迅速红肿。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银耳羹里下药吗?”   贤妃捂着半边脸,意识到面前的局势,泪眼朦胧地看向祁胤帝,“臣妾错了……求陛下饶命……”   祁胤帝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接下令,“关进冷宫,永不赦出。”   景湛眼睁睁地看着贤妃被拖走,“为什么?”   他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祁胤帝失望地看了景湛一眼,背着手走回乾清宫。   宋枝落的眉梢眼角压着轻蔑,“从你揭露我欺君的那一刻起,皇上就为你布了这盘大棋。又或者说,从刑部大牢一案开始,你就已经入了皇上的局。你坏事做尽,早就露出了太多马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   下一刻宋枝落收起脸上的笑意,眼底一片戾气,“你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拉上一条又一条人命,你根本就死不足惜。”   景湛阴鸷地看着距他一步之遥的宋枝落,忽然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在所有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扣住宋枝落的双肩,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下一刻,在场侍卫利剑出鞘,剑尖直直地指向景湛,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景离看向眉头紧皱的景离,“今天孤若不能活着走出去,便带着你的女人一同入黄泉。”   景离眼中的冷冽倾泄而出,“你若伤她分毫,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呵,”景湛冷笑一声,按着剑柄的手往外一划,锋利的剑在宋枝落的雪颈上生生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刺眼。 第68章 六十八 一败涂地   宋枝落柳眉轻蹙, 水眸里染上嗜血的红,那些日夜侵蚀的恨涌上心头。   她狠戾地握住剑刃,任凭鲜血从掌心流出。   手肘往后用力一顶, 下一刻,那把剑架在了景湛脖子上。   景湛被宋枝落眸中的狠劲怔住, 滞了一瞬,冷笑道:“有本事就杀了我。”   事到如今, 他根本活不了。   宋枝落唇角勾起,用剑尖挑起景湛的下巴,眉眼间尽是厌恶, “你的血不值得脏了我的手。”   说完, 她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围在景湛身边的侍卫立马上前, 将景湛死死压住。   不过一刻的时间, 景湛温怏的脸上狂妄不见, 一身缎袍早已肮脏,狼狈至极。   景离将宋枝落抱入怀里,轻柔地抚上她颈间的血痕, “疼不疼?”   宋枝落乖巧地摇了摇头。   下一瞬, 景离眉眼间的温柔不再,走到景湛面前,双眸冷厉, “本王今日若要杀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个卑鄙小人!”景湛朝他吼道, 眼里写满了不甘。   “那也是拜太子殿下所赐。”景离蹲下身和景湛平视,唇边是冷笑,“在长安你没能杀死我,就注定了你输。”   跪在地上的景湛一愣, “长安?我何时派人杀过你?”   “那群死士太子殿下忘了吗?”景离的视线和景湛撞上,叹息地笑道:“真的是差点要了本王的命。”   景湛静默了片刻,而后掩唇笑了笑,“景离,宫里的风还没停。”   “我的死士是从来不会在身上佩戴任何玉佩,你又从何得知那是我的人?”   语气诡异,瘆人心慌。   话说至此,景离压着眉梢,眸中微不可见地泛起一丝诡谲。   直到赵无敬的出现打破了僵凝的气氛,他看了眼景湛,“陛下宣您进殿。”   压着景湛的侍卫松了手,景湛站起身,脊背却不再挺直。   乾清宫内,祁胤帝披着大麾,如鹰般的眼睛落在景湛身上,带着对罪人最威严的审视。   不念父子之情,只有君臣之敌。   他沉声开口:“朕给过你机会,无数次。”   景湛听后反笑,抬起头不卑不惧地对上祁胤帝的目光,“儿臣的野心,难道不是随了父皇吗?”   祁胤帝面色一沉,犀利地看向景湛。   前朝旧事,一向是隐秘且避讳的。   那年祁胤帝并非储君,当时本应继位的齐王在登基前三日突然抱病而亡,皇位才落到祁胤帝头上。朝中齐王党羽自然不服,想要追查齐王死因,祁胤帝便挨个安上罪名,斩尽杀绝。   此等阴狠,景湛有过之而无不及。   祁胤帝袖袍一挥,连案前烛火都暗了几盏。   昏黄灯光下,景湛看不清祁胤帝的神情,却听见祁胤帝沉了口气,“朕不会杀你。”   景湛微愣,但很快明白过来。   不杀才是最大的惩罚。   果不其然,祁胤帝肃声说道:“传朕旨意,皇子景湛罔顾圣恩,作乱犯上,浊乱朝常,今起剥夺太子位,贬为庶人,收押宗人府,永无赦免。”   景湛被侍卫拖走后,天边泛起鱼肚白,所有的兵马都退出了皇宫,关闭的城门也在辰时三刻打开。   熟睡的百姓全然不知宫闱之内的变故,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   宋枝落颈上的伤口不深,但也不浅。   回到王府的时候,血早已被风吹干,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景离上药的动作极轻,像对待一件碰不得的珍宝。   宋枝落笑他,“王爷,你弄得我好痒。”   景离按住宋枝落乱动的肩膀,眼神沉暗,“别动。”   宋枝落闻言乖顺地窝在景离的臂弯中,手却在悄悄使坏。   她柔软无骨的手虚环着景离的腰,微凉的指尖沿着景离的背脊一点点游走。   一股酥麻感迅速袭上景离的头皮,他的呼吸重了几分,手上的动作有些僵。   勉强将最后一味药在宋枝落的脖间抹开,景离眸色幽深地看着宋枝落唇边肆意的笑,反手将宋枝落推倒在身后的软榻上。   然后欺身压住她,却收着力,时刻顾忌着她的伤。   景离两指轻挑起宋枝落的下巴,拇指缱绻地拂开她的发丝,唇齿相缠。   宋枝落仰着脖子,缓缓闭上眼,醉在温柔乡里。   而当她再睁开眼时,气息不太稳,耳边是景离低哑的声音,“你先招惹我的。”   宋枝落娇笑着眨眼,“王爷,我只是受了很小的伤,你不必太担心的。”   这话落在景离耳中,却让他心一疼。   比起她曾经受过的,这伤真的不足挂齿。   而所有的一切,皆拜景湛所赐。   景离声音绷得紧,“今天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景湛?你明明那么恨他。”   他亲眼看到宋枝落崩溃的情绪,却又被生生压下。   “皇上会怪罪的。”   “有什么罪本王会担。”   宋枝落的笑微滞,垂下眼睑,“这一次我想听周时昱的。”   景离剑眉轻蹙,但很快舒展,摸了摸宋枝落的头笑道:“好。”   当天晚上,景离将宗人府的侍卫遣散,提着两壶酒,走到景湛的牢房外。   房里只掌着一盏油灯,照了半边墙壁,余一半隐在黑暗中。   一床还算干净的被子,一张粗制木桌,再无其物。   景湛靠坐在冰冷的墙壁前,手中执一根干细的木棍,垂头在地上写写画画。   景离敲了敲木桌,景湛闻声停了手中动作,迟缓地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他的视线,又徐徐往下移,落在他手上的那两壶酒上。   他冷笑一声,“怎么?来送我一程?”   景离不置可否,立在景湛面前。   脚边,是景湛刚刚写的四个字——魑魅魍魉。   字迹飞扬,张牙舞爪。   景离笑了一下,兀自走到桌边,不紧不慢地揭开酒壶,拿出两个倒扣的杯子斟满,取其中一杯推到景湛面前。   “景湛,来世投个寻常人家吧。”   景湛松开手中的木棍,撑起身走到景离对面坐下,低头看向眼前的酒。   是壶清酒,澈得可以映出他一败涂地的模样。   景湛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放在鼻尖处闻了闻,眉心一展,仰头将酒灌入喉中。   酒滚过喉咙,有点呛。   景湛放下酒杯,“景离,我是输了,可你也未必赢。”   景离冷眼上挑,示意他继续说。   景湛舔了舔唇角上残留的酒,眼神微紧,“景离,你我生在帝王家,从出生就是父皇手里的棋,你是白子,我是黑子,只能以输赢告终,这是我们的宿命。”   顿了顿,他抵着牙关嗤笑一声,“这盘棋,还没下完。”   景离往后一靠,睥睨着景湛,“倘若真有来生,希望不见。”   景离走后,景湛抬头望着房内唯一一扇狭小的窗户,光线像是被分割成为了很多道,微弱地投射在他脸上。   直到那双眼睛缓缓阖上,身体慢慢倒下。   口中溢出的鲜血没过地上的四个字。   魑魅魍魉终究抵不过内心无限放大的贪欲。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心中为恶的人,永远没有办法回头是岸。   佛看世人,是一场浩劫。   世人看佛,却是一场虚幻。   景湛在宗人府死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宫,祁胤帝听到后,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摆摆手,命令刑部去收尸。   与此同时,贤妃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引得宫内一阵唏嘘。   因为不过半月时间,四妃里就有两位被打入冷宫。   贤妃一袭白衫,金银首饰被摘空,身上空落落的,素面朝天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皱纹。   直到冷宫大门开启又关上,她抬眸去看来人,空洞的眼神才有了聚光。   却是恨之入骨的光亮。   “你给本宫滚出去!”   “呵,还自称本宫呢?你现在连外面的宫女都不如。”   凝妃风华绝代的脸上满是不屑和嘲讽,箍着贤妃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你也有今天。”   贤妃呼吸有些不畅,脸涨得有些红。   “从前不是耀武扬威吗?不把我当人看?嗯?”凝妃精致的眼眸里迸出无尽的恨意,“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额……你……放开我……”贤妃抓着凝妃的手臂,却使不上劲。   下一刻凝妃狠狠地将贤妃甩在地上,贤妃的头磕在地上,破了个小口子,流出的血刺红了凝妃的眼。   “我当年只是个秀女,只是阴差阳错地被皇上宠幸了一次,你却一次又一次想要我的命。”   凝妃忆起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指尖掐进掌心都未觉丝毫。   没人知道她怎么忍下来的。   贤妃这么多年仗着背后的家族势力和景湛的太子之位,甚至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凝妃差一点死在她的折磨里。   贤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凝妃一巴掌打趴在地,“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   说完,凝妃站起身,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就等着烂死在冷宫吧,没人会来救你的。”   正欲转身离开,凝妃像是想到什么,居高临下地看向贤妃,“忘了告诉你,景湛死了,就在昨晚。”   贤妃睁大了眼睛,直到眸里的光亮消散殆尽。   宋枝落颈上伤口结痂的那一日,景离带着宋枝落去了长定殿。   元禄死后,长定殿只剩景弈一人。   禺角上挂着的两盏孤零零的破灯笼,风一吹,摇摇欲坠。 第69章 六十九 拥吻   景弈执着扫帚, 在清扫殿前雨打下的落叶。   他身形消瘦,弯腰时脊骨分明,腰间系着的玉葫芦在白色锦袍的衬托下很显眼。   听闻细微的动静, 景弈抬起头,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淡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景湛死了,你应该知道。”   景弈动作一顿, 然后点了点头,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快意,“嗯, 知道。”   “本王听说, 父皇有意放你出宫?”   景弈闻言, 思及三日前祁胤帝传他入殿的情形, 嘴角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我出了宫又能如何?不过一个废人。”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被风声卷着,消散在一阵翅膀扑棱的声响中。   宋枝落抬眸看去, 盘根错节的广玉兰树下停了几只灰白的鸽子, 在树根处悠闲地来回踱步。   只是在宋枝目光触及鸽子的腿时,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她偏头问:“这是王爷养的鸽子吗?”   景弈瞥了一眼,“嗯, 无聊的时候养的,但那几只小家伙不听话, 总是飞到别处去,只有饿了才会飞回来。”   “倒是生得可爱。”宋枝落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道:“可这是信鸽啊。”   一位深居皇宫、被束了手脚的王爷,要信鸽做什么?   景弈听后神色未变, “是吗?我之前叫元禄去买的。”   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宋枝落神色复杂地看向景离,犹豫了一瞬才启齿:“景弈他……不简单?”   景离懒散地掀起眼皮,笑了笑,“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要把他留在宫里?”   宋枝落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景弈出了宫,那离入朝就不会远。   祁胤帝之心,人尽皆知。   看来这宫里的风,还在吹,没有停。   ……   月亮爬上枝头时,王府书房烛灯摇曳。   宋枝落刚想敲门,就被一只遒劲的手拉入书房。   景离圈着宋枝落的腰压在门后,炽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廓,“在门口一直不进来,是怕本王吃了你吗?”   宋枝落脸有些透红,但在撞上景离多情的桃花眸时,突然就大胆了起来。   她推着景离在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噙着笑说道:“王爷不专心,要罚。”   夜色撩人,宋枝落嘴角的笑明艳,晃了景离的眼。   他哑着声音,低沉问道:“罚什么?卿卿?”   宋枝落听到最后两个字,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记忆又飘回在醉花楼的那些过往。   像在昨天,又隔着春夏。   宋枝落歪着头,似笑非笑:“卿卿哪能罚王爷呀?”   景离曜黑的瞳孔里映着宋枝落精致的侧颜,他眉心微动,低喃出声:“我是王,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情话如月色,在暗夜里一点一点蛊惑人心。   只有窗外的月亮看见两人拥吻。   景弈出宫的那天,晴空万里。   身着一袭洗的发白的黛色衣袍,风从两袖灌入,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   他的东西很少,除去衣物,就是几卷佛经和那几只信鸽,被他关在金丝笼里,带出了宫。   宫门大开的时候,景弈沉寂的眼眸泛起不易察觉的骇浪,他仰头看向蔚蓝的天,垂在腰际的手握紧成拳。   门外侯着一辆大马车,前头站着的是礼部侍郎彭尚秋。   见景弈出来,彭尚秋快步上前行礼,“参见弈王殿下,皇上有令,让下官带王爷前往弈王府。”   景弈客气道:“多谢这位大人。”   彭尚秋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   眼前人久居深宫,不认识他也不奇怪。   “下官乃礼部侍郎彭尚秋。”   “原来是彭尚秋彭侍郎,我对朝中大人认得不全,还请多多担待。”   景弈说话时语气谦卑,眉眼寡淡。   彭尚秋受宠若惊地回道:“下官不敢,时间不早了,还请王爷上马车。”   说完,彭尚秋从他手中接过金丝笼,小心翼翼地托着,“交给下官就好。”   景弈任由彭尚秋拿走,最后回头看了眼长定殿的方向,抬脚走上马车。   前往弈王府的路途平坦,马车行得不急不慢。马车内,彭尚秋观察着景弈的神色,方才委婉道:“弈王殿下久未出宫,想必有些陌生吧?”   景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却让彭尚秋误以为这是表现的机会。   “王爷,京城东街以吃食为主,梁记包子铺和清晖酒楼颇负盛名,西街则是布纺流行,以苏家布行为首……”   他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却被景弈冷淡地打住,“说够了吗?”   彭尚秋一惊,看向景弈,像在辨别他的情绪,可好半晌也没有得到答案,于是硬着头皮问道:“王爷我是不是多嘴了?”   景弈嘴角缓缓牵起一抹笑容,觑了彭尚秋一眼,“本王想要安静。”   彭尚秋忙不迭点头,“是,王爷,我这就闭嘴。”   说完,他悻悻地闭上嘴巴,却用余光瞥着景弈。   弈王怎么和他以为的,好像不太一样?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便驶到了弈王府。   弈王府建在京城东南角,和离王府正好在两个相对的方向。   彭尚秋待马车停稳后,先行下车,然后掀开帷裳,躬身迎接景弈。   景弈脚步驻足在门口,迎着稍显刺眼的阳光抬头,看着府门上悬着的牌匾。   黑木牌匾上印着烫金的三个大字——弈王府。   彭尚秋佝着腰,“弈王殿下,今后这便是你的府邸了,礼部若有置办不周的地方,还望弈王殿下不要怪罪。”   景弈颔首,“有劳彭大人。”   “下官应该做的。”   弈王府的府邸不算大,但也足够敞亮。   有花有草,是宁静偏僻的一隅。   彭尚秋带着景弈走进去,领着他在府内转了一圈,最后交代了些事才离开。   接近傍晚时分,宫中太监来府上传话,“皇上宣弈王明日入朝!”   景弈浇花的动作只是停了一瞬,继而恢复自然,他不动声色地笑道:“本王知道了。”   他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而夜幕时分,景弈衣裳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府上的管家为他送来一件厚实的大麾披上,关切道:“王爷,外头起风了,您身体不好,还是进去休息吧。”   “你不用管我,去休息吧。”   管家还想再劝,被景弈微冷的视线止住。   景弈看着金丝笼里乖巧的鸽子,目光晦涩,“去帮本王准备一份笔墨纸砚。”   “是。”   没多久管家就把景弈要的东西呈上来,没再多言,便退下了。   景弈走进院里的凉亭,借着月光,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熟稔地卷成轴,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做完这一切,他才笑着打开笼子。   鸽子谨慎地探了探脑袋,然后才扑扇着翅膀,飞出金丝笼,越飞越远,渐渐融入夜色中。   景弈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眸色越来越深。   翌日天刚亮时,景弈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人。   长身鹤立,绛紫朝服衬得他肤色更白,但不显病态。   五凤钟鼓声响起,景弈随百官踏进太和殿,站在当初景宣站过的位置。   祁胤帝一身明黄的龙袍端坐高位,平静但犀利的目光落在景弈身上,沉声问道:“景弈,朕允你出宫,可还适应?”   景离侧眸看着景弈提袍跪下,眼中情绪不明。   “谢父皇隆恩,儿臣一切安好。”   一问一答,倒是把父慈子孝演得淋漓尽致。   底下的官员自然对今日朝堂上的形势看得通透,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祁胤帝看向鸦雀无声的朝臣,语气压着愠怒,“朕听闻洛城一带近日山贼猖獗,可诸位无人上奏?”   他的话音刚落,太和殿偏后的位置走出一人,是掌管洛城辖区的太守葛鸿英。   葛鸿英一副年迈的身子骨,在殿中说跪就跪,战战兢兢地说道:“启禀陛下,是老臣一时疏忽,望陛下恕罪。”   他本想着最近京城腥风血雨不断,便没有把这事上奏,却没曾想祁胤帝会当朝提起。   瞒而不报,是要掉脑袋的。   祁胤帝面色不虞,“如实禀来。”   “启禀陛下,嘉州自上月初出现一伙来路不明的山贼,在洛城一带劫了不少百姓的钱财,甚至有很多镖局的货物也被劫。而在上月末,曲苍进贡到朝廷的一批丝绸也被人暗中掉包,老臣调查得知,应该也是山贼所为。”   “那你放任山贼胡作非为吗?“   “老臣不敢。”葛鸿英长跪不起,咽下口水颤巍着继续说:“老臣调动官兵前去剿匪,但那帮山贼实在狡猾,到处游斗,老臣……”   祁胤帝摆手,“葛太守,朕看你是安逸太久,连一帮山贼也搞不定了。”   可下一刻祁胤帝话锋一转,“景弈,此事你怎么看?”   景离低嗤一声,原来铺垫这么久,为的是这句话,真是可怜葛鸿英被开涮。   景弈一愣,像是学堂里被夫子突然点名般惊慌,“儿臣对朝中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无妨,朕想听听你的所见。”   景弈踌躇片刻,拱手开口:“启禀父皇,依儿臣拙见,那帮山贼既然狡猾,那我们就该用同样的手段来应对。”   “哦?”祁胤帝不显山不显水地审视着景弈,“愿闻其详。”   “儿臣曾听夫子教授,说洛城地势崎岖陡峭,官道和小路都会经过一处山谷,而山谷两侧的高壁上布满青苔,光滑潮湿。若两端受阻,中间之人必定受困其中,而无法逃脱。”   祁胤帝捻着花白胡须,“你的意思是瓮中捉鳖?”   景弈点头,“正是。”   “那明知山谷危险,山贼怎会去往?”葛鸿英不怕死地插了一嘴。 第70章 七十 及时行乐   景弈抬起头, 不咸不淡地笑道:“那就声东击西,葛太守应该不介意用些手段吧。”   明明景弈脸上挂着的笑无害,却让葛鸿英后背一凉。   祁胤帝堆叠的皱纹平展, 看向景弈,“你倒是让朕意外。”   景弈收起笑意, “儿臣愚见,让父皇见笑。”   听着景弈谦逊的话, 祁胤帝神情未变,“朝堂之事对你而言生涩,但你身体孱弱, 凡事不要操之过急。”   景弈闻言, 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面上却不显半分笑意, “儿臣知道。”   操之过急, 仅仅四个字就暗含深意。   祁胤帝哪是在关心他,分明是告诫他初入朝堂,要安分守己, 不要觊觎。   下朝以后, 景弈在太和殿前叫住正欲离开的景离,眉眼间如沐春风,“二哥。”   景离脚步停住, “嗯?”   “有空来我府上坐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景离眉心微动, 俊朗的脸上倏然笑起,“好,我会去的。”   景弈循着景离走开的背影,眼眸里意味不明。   ……   景湛围宫牵连出赵德清和藏匿在太医院里的暗刹, 大树之中的蛀虫被连根拔起,太医院被祁胤帝杀得支离破碎,宋枝落自然没了回去的必要,就安心在王府住下。   她正站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练字,敏锐地感受到腰上一热,下一刻落入滚烫的怀抱。   景离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垂眸看向白纸上清隽却不失笔锋的字,咬着宋枝落的耳朵问:“写的什么啊?”   宋枝落痒得往后缩,但她被景离箍在怀里退无可退,唇齿间不自觉地溢出一声娇吟。   景离骤然一僵,掐着她的腰用了几分暗劲,在她的耳边厮磨,“本王真想把你……就地正法。”   宋枝落耳尖红得要滴血,但偏偏骨子里的不甘示弱占了上风,她指着纸上的梵文,意味深长地对景离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景离看着得逞后笑得狡黠的女人,眼底溢出宠溺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接话:“佛说,万物无常,及时行乐。”   宋枝落被噎,气得瞪了景离一眼,却换来一个绵长的吻。   若不是景离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他根本不想放开怀中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秦晚就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景离眼中的欲念褪得一干二净,但仍抱着宋枝落不放手,抬眼示意秦晚有事说事。   “王爷,渝州传信。”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景离神情冷下来。   渝州是他的封地,若不是事态紧急,不会轻易来信。   景离接过信封,利落地拆开。   宋枝落坐在景离的腿上,信中内容一目了然。   看完最后一个字,她的柳眉也轻轻蹙起。   “王爷,去一趟吧。”   景离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侧目看她,“你和我一起去?”   宋枝落想也没想就点头,“当然。”   听到这话,景离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对秦晚说的话却冷冰冰,“那明日便启程,去渝州。”   “是。”秦晚说完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开,继续说道:“王爷,寒翊已经查到,徐氏一族在德妃死后就远离了朝堂,在山南隐居。”   “山南?”景离把玩着宋枝落衣裳上的纱带,笑了笑,“继续查,本王想要的不止这些。”   “是。”   秦晚走后,宋枝落勾着景离的脖子问道:“王爷怀疑徐氏贼心不死?”   景离不安分地在宋枝落身上点火,脸上却冷若冰霜,嗤笑一声,“朝中还有个活生生的皇子,他们怎么甘心?”   那可是皇位,权力的鼎峰。   ……   翌日天刚亮的时候,一行人便坐上马车,往渝州去。   可刚出城门没多久,乌云始料未及地压了过来,原本还是小雨,渐渐下成了暴雨。   阴雨氤氲,没有停的迹象,原本平坦的官道也变得寸步难行。   宋枝落昨夜被景离折腾得没有睡好,一上午昏昏沉沉地窝在景离怀里补觉。   直到马车突然一颠。   伴随着马匹洪亮的嘶吼声,整个马车向左边倾斜。   宋枝落身体随着惯性往一边倒,却并没有撞到意料之中的硬物。   景离单手护着宋枝落的头,“没事吧?”   宋枝落摇头,就听见帘外传来秦晚的声音,“王爷,前路泥泞,马车的轮子陷到泥土里去了。”   宋枝落撩开帷裳往外观望,外面倾盆大雨几乎遮去了视野。   雨也瞬间随着冷风灌了进来,从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刮过。   她转头问景离,“到哪了?”   景离静默了一瞬,才启齿:“长安境内。”   宋枝落后知后觉地想到,从京城到渝州,免不了要经过长安。   而马车外,轮子深陷在泥泞的坑洼里,进不得退不得。   棕马吃力地狂嘶,夹杂着雨声,染上哀鸣。   宋枝落又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转头对景离说:“若雨不停,我们寸步难行。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应该能到兰昭寺。”   景离思忖几秒点了点头,撑着伞下车吩咐完后,又折回来接宋枝落。   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兰昭寺古朴的寺门就在一片烟雨中显现。   方丈见到来势汹汹的一行人时,有些惊恐,但在看到景离伞下的女人时,镇定了不少。   “是施主啊,别来无恙。”   宋枝落往前一步,双手合十朝方丈行礼,“方丈,别来无恙。”   省去过多的寒暄后,方丈把他们请到一间宽敞的厢房里,递上热茶,才听宋枝落说明来意。   方丈听后,慈怀地应下,“施主放心住下便是。”   顿了顿,他揣着犹疑看了看景离,又看向宋枝落,“贫僧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枝落不疑有他,“方丈但说无妨。”   “周公子可好?”   方丈的话音落下,房内是一片死寂。   宋枝落的表情有些滞缓,眼睑低垂,“周公子他……殉国了。”   方丈一怔,拨弄念珠的手停住,继而悲叹一声,“我佛慈悲!”   宋枝落低着头,看向腰间血红的玉佩,泛起苦笑。   是造化弄人吧,她在兰昭寺和周时昱重逢,也将在兰昭寺和周时昱彻底告别。   而方丈走后,宋枝落被景离逼到角落,迫不得已地仰头看着景离深邃的眼眸。   “方丈怎么认识你和周时昱?”   宋枝落看出景离眸中的疑虑和妒意,不遮不瞒地和盘托出。   景离听完,有些沉默,强硬的姿态像被人折掉,“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的母亲?”   “嗯,正好我也有话想和她说。”   宋枝落牵着景离,走过长阶,在姜添月的牌位前驻足,她浅浅地笑道:“娘,我来看你了。”   说着,她指了指身边的男人,“这位是景离。”   景离牵着宋枝落的手收紧,认真而虔诚地看着姜添月的画像。   宋枝落有些动容地凝着景离屈膝,跪地磕了一个头。   他的膝盖矜贵,她知道。   宋枝落伸手拂去姜添月画像上的灰,“娘,我答应你的,做到了。”   那些仇人,都没有好死。   走出祠堂后,宋枝落解下腰间别着的玉佩,抬脚往鼓楼走去。   景离没有多言,安静地跟在宋枝落身后。   直到宋枝落在一棵菩提树下驻足,她眉目平淡,却认真地把玉佩挂到树间的一条红绳上。   山风吹动树枝,血红的玉佩在空中打旋,像把火。   宋枝落笑着说:“周时昱,下辈子生在寻常人家吧,也别再遇见我了。”   入夜,兰昭寺的钟声歇了,宋枝落刚脱下外罩,就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宋枝落讶异地回头,目光所及是景离那张为祸四方的脸。   “王爷不睡觉吗?”   景离兀自在宋枝落的床边坐下,“睡,本王在这睡。”   宋枝落警惕地退后一步,“你不是有房间吗?”   景离剑眉一蹙,语气有些委屈,“房间不干净,本王不喜欢。”   “那你可以去找秦晚。”   “本王就要睡这里。”   宋枝落睨着景离死皮赖脸的模样,故意调笑他:“那我让王爷睡,我去找秦晚。”   说完,她抽身想走,但下一秒被景离扯住手腕,推着双肩按在床上。   景离咬牙狠道:“宋枝落,你找死。”   宋枝落红唇勾起,笑得凤眸溢出水汽,指尖捏上景离的袖角。   销金的狮纹凹凸不平,明明是狰狞的猛兽,瞧着却有些稚趣,有些温柔。   她说:“王爷说过不会让我死的。”   景离眼神一黯,轻佻不再,“宋枝落,你知道吗?”   “只有在你身边,本王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宋枝落呼吸微窒,收起脸上的笑容,抬眸盯着景离的脸。   一棱一角都好似被精雕细琢过,眉眼如画,又冷又欲。   她微凉的掌心贴着景离的脸,声音轻软,“那我就一直在,让王爷长命百岁好不好?”   景离哑着嗓音说:“好,一言为定。”   话毕,他坚实的手臂掀起厚重的被子,盖过两人的头顶。   黑暗的被子底下是另一个荒芜世界。   滚烫的、粗莽的、凌乱的吻。   像窗外的雨滴,久久未停。   ……   渝州。   景离要来的消息早已在府衙间传开,知州房明逾天还没亮便在城门口守着。   当马车停稳后,宋枝落被景离抱下马车。   “下官房明逾,恭迎离王。”   宋枝落探出头,打量起眼前的房明逾。   祥云刺绣为边的墨袍并不高调,年轻的面庞上糅合着温睿和傲气,俨然书生模样。 第71章 七十一 祭祀仪式   景离冷淡地看了一眼房明逾, “八条人命你想怎么向本王交代?”   房明逾脸色难看,鞠着手惶恐道:“下官办事不利,望王爷恕罪。”   景离抬手, 止住他的官话,“到底怎么回事?”   “启禀王爷, 半月前陈家村中的寺庙因雨倒塌,有村民在寺中佛像下发现了八具尸体。但尸体破坏严重, 下官不知死者身份,实在无能为力。”   宋枝落在旁边沉默地听着,和景离对视一眼。   八具尸体, 足够一城人心惶惶了。   有人说是天神动怒, 死去的那些都是被天神惩罚的恶人。   有人说是困住恶鬼, 被压在大佛底下永不超生。   这些传言, 宋枝落没一个字信。   恶在人为。   宋枝落淡声问:“尸体在哪?”   房明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景离身边的女人, 倾城的容颜却透着股冷凌,一行一止间是收敛的压迫感。   他眼明心亮地没有多问宋枝落的身份,只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在渝州义庄。”   景离清楚宋枝落的意图, 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就去看看?”   他私心并不想宋枝落再去碰尸体。   从前她不得已, 但往后他希望宋枝落干干净净的。   可宋枝落朝景离笑了笑,“就当为我杀过的人还债吧。”   景离听着宋枝落的话,眉头皱了一瞬, 但很快舒展,没再说什么。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 一行人到了渝州义庄。   不算敞亮的堂屋里,八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搁置在竹板上,墙角洒着皂角,驱散了尸臭。   宋枝落平静地掀开遮盖的白布, 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次房明逾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宋枝落欲言又止。   宋枝落眼皮懒得抬,垂着头问房明逾,“仵作验完什么结果?”   房明逾听到自己的名字,才从震惊中缓过来,清了清嗓子,“八具尸体,都是被尖锐的匕首刺穿要害,失血过多而亡。按死亡时间来看,第一具尸体是刺穿顶骨至脑后,第二具是颈椎,第三具是胸骨,第四具是腰骨,第五具是骶骨,第六具是尾骨,第七具是胫骨,只有第八具是刺穿心脏而亡。仵作还说,血是被慢慢放干的。”   宋枝落蹙着眉听完,视线停在尸体上,“从顶骨到胫骨……”   下一秒景离接过她的话,玩味地笑道:“像某种祭祀方式?”   可那阴冷的声音分明让房明逾后脊一凉。   宋枝落不置可否,转身将自己的檀木箱打开。   房明逾看着宋枝落眉眼低垂,神色认真地执笔在白纸上作画。   没过多久,八个形态迥异的人跃然纸上。   他又一次被惊到,最终耐不住心底汹涌的好奇,问道:“敢问宋小姐是何人?”   宋枝落刚想说话,被景离打断,“房知州管好你自己。”   顿了顿,他又开口:“但你想知道,本王便告诉你。”   在房明逾求知若渴的眼神中,景离倏然笑道:“她是本王的王妃。”   房明逾一怔,连忙向宋枝落行礼。   宋枝落抬眸不痛不痒地瞪了景离一眼,在他耳边娇嗔道:“你乱说什么?明明不是。”   景离唇角勾起坏笑,“现在还不是,以后一定是。”   “……”   宋枝落懒得再搭理景离,将画像交到房明逾手里,“死者之像应该八九不离十,你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是。”   “你再带人去铁具铺和兵器行查一下,最近有没有人打造过一把五寸的匕首。”   房明逾虽然应下,但带着疑惑。   宋枝落解释道:“从八名死者的致命伤口的创痕和深度来看,凶器是一把匕首,但并不是市面上普通的七寸匕首。”   话说到这,房明逾了然地点了点头,“下官领命。”   宋枝落重新盖上白布,声音低浅,对景离说道:“我想去破庙看看。”   景离抬眼看向门外又下起的雨,“等雨停了去?”   “可凶手不等人,”宋枝落面对着景离,“时间拖得越久,留给我们的线索就越少。”   景离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由房明逾带路,一路颠簸到陈家村里的破庙时,正好碰上一场大雨。   房明逾刚想替景离撑伞,却见景离将伞偏向宋枝落,动作温柔至极。   世人皆说景离薄情,可谁又见过这光景?   雨幕之下,寺庙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砖瓦和树枝散了满地。   而那座规模庞大的佛像碎成两半,掉落的石块上沾满泥水,枯黄的稻草被浸湿,坨在一起。   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即使被雨水冲刷过,仍渗着暗红的血迹。   宋枝落捡起一根树枝,动作小心地挪开碎石砖瓦,而当眼前空旷时,宋枝落目光一瞥,看见湿漉的稻草间夹着一块显眼的青色麻布。   她挽起衣袖,弯腰将那块布条捡起,蹙眉细细端详。   房明逾凑上来,却看不出花头,于是问:“这布有什么问题吗?”   “这布的颜色不符合任何一个死者的衣着,”宋枝落举着布条指给房明逾看,“从布口撕扯痕迹来看,应该是被硬物勾下的。”   “所以这极有可能是凶手的?”房明逾不笨,接过布条,鼻子动了动,疑惑地问:“可这布条上怎么有股药味?”   “是吗?”宋枝落重新拿回布条,放在鼻尖下仔细地嗅了嗅。   是一股很淡的中药味,淡到会轻易忽略,但深嗅之后,还有麝香味。   “大人,村长来了。”   庙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宋枝落的思绪,她抬头看见一个身穿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狼狈地走进破庙。   那人似乎是跑来的,裤脚满是泥渍,喘着粗气。   他抬起手,朝众人鞠了一躬,声音沧桑,“草民陈昌才参见王爷,知州大人。”   景离撇了房明逾一眼,房明逾连忙解释:“王爷,尸体就是陈昌才发现的。”   陈昌才应声点头。   “而且陈昌才是陈家村的村长,知道的事多一些。”   见景离神色正常,房明逾才松了口气。   宋枝落走到陈村长面前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这个月初……三那天。”陈村长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仍有后怕,浑身颤抖着说:“那天也下了大雨,我怕大佛受损,就来看一眼,可谁知道……”   他语气悲恸,“造孽啊!大佛庇佑我们村百年,不仅一夜倒塌,还出了这么多人命!现在闹得整个村里的人半夜都不敢出门。”   他说着,外面轰隆一声,雨越下越大。   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房明逾担忧地看向景离,“王爷,雨越下越大,若是原路返回,恐怕会有意外发生。”   陈村长赶紧接话,“是啊,现在路面不好走。若是王爷不嫌弃,不妨先去我陈家祠堂,那里宽敞,可以避雨。等雨停了,天开亮了,再走也不迟。”   景离和宋枝落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   祠堂距离破庙不远不近,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珠,打在油纸伞上。   宋枝落被景离紧紧护在臂弯里,倒是安稳。   而当他们踏进祠堂时,入目的是十几张陌生面孔,景离剑眉不自觉地皱起来。   陈昌才忙走上前,“因为连日的大雨,村里很多屋舍都受了损,不能住人了,所以一些村民就在此歇脚,恳请王爷谅解。”   宋枝落握住景离的手,朝陈昌才笑了笑,“人没事就好。天气寒凉,不知这里可有热水?”   “有!有热水!姑娘稍等。”   陈昌才殷勤地端来一壶热气腾腾的茶,给眼前的几位爷满上,然后搓着手在一旁站着。   而陈家村的村民看着不远处举止矜贵的几人,窃窃私语起来,声音不大,没有盖过庙外的雨声。   宋枝落刚喝了一口热茶,余光看到祠堂门口走进来两道身影。   带着雨汽,看不清模样。   直到那两人走到光下,宋枝落才看见一人坐在轮椅上。   满头白发,颧骨很高,看模样有六十多岁,眼睛深陷,眼神却并不浑浊。手中还抱着一个灯笼,里头晕黄的烛光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推轮椅的,则是个瘦削的年轻人。   头发上淌着雨水,沿着黝黑的脸庞流下,搭在轮椅上的手青筋凸起,嘴唇没有血色,像个久病的人。   轮椅发出的吱嘎响声惊动了祠堂里的人,陈昌才见状,走到年轻人面前,“陈天磊你不跟你爹在家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陈天磊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回答道:“村长,刚才大水也淹到我们家了,我们就只好过来了。”   陈昌才听见房明逾咳嗽一声,才反应过来,朝景离拱手,“村民不懂事,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饶命。”   被叫作陈天磊的人怯懦地看向景离,露出一脸惊慌的神色,双手笨拙地握在一起,鞠了一躬。   得到景离的恩准后,陈天磊推着老人往村民方向去,可下一秒剧烈的咳嗽声在安静的祠堂响起。   宋枝落放下茶杯抬眸看去,只见陈天磊满脸通红,咳得站都站不稳。   轮椅上的老人神情慌张,一手抓着轮椅,一手扶住自己的儿子,“磊儿!”   穿堂风吹起时,老人动作激动,带起裤腿向上翻起,露出一截松弛的皮肤。   宋枝落眯着眼,看向老人腿上外露的一大片淤青。   陈天磊还在咳,甚至咳出了血,吓得村民都后退一步。   陈昌才也急道:“大良你带药了没有?”   老人懊悔地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般,“没有,出来走得急。” 第72章 七十二 金屋藏娇   宋枝落沉默地看着, 直到陈天磊再次咳出血。   明明脸色苍白如纸,偏偏嘴角的血又那么鲜红。   她指尖蜷起,犹豫了一瞬, 站起身从木箱暗层里取出一只小药瓶。   “让我看看。”   老人抬起头看向年纪轻轻的宋枝落,眼里满是质疑, 声音有几分不耐,“姑娘若不懂就不要多管闲事。”   宋枝落也不恼, 但表情冷下来,“没药他会死的。”   老人原本只是不悦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干瘦的皮下青筋像虬龙一样, 怒道:“磊儿不会死!你胡说八道!”   宋枝落看着情绪激动的老人, 柳眉轻蹙。   她的一句话, 反应不至于这么大。   外面雷声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天空。   陈昌才在旁边急得搓手, 对老人说:“大良啊,现在没有大夫,也没有药, 你且信宋姑娘一回?”   宋枝落睨着陈大良, 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打量。   陈大良眼睛赤红地盯着宋枝落手里的药瓶,像在痛苦地挣扎,半晌后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   他抱着虚弱的陈天磊把药喂下去, 不多时,陈天磊的呼吸恢复了平稳。   陈昌才见陈天磊好转, 喜道:“大良你看!”   “爹,我……没事……”陈天磊握住陈大良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   陈大良松了口气,继而抬眼看向宋枝落, 声音有些僵硬,“多谢姑娘了。”   “不用。”宋枝落无谓地笑了笑,退回景离身边,看着陈昌才吆喝几名村民将陈天磊扶到祠堂后面休息。   陈大良也推着轮椅跟了过去。   轮椅轱辘上沾的泥渍在灰白的青砖地上留下一道辄印。   宋枝落刚想收回视线,却被一团黄褐色勾住了目光。   是一块光滑的石头,掉落在陈大良离开的位置。   她起身将石头捡起,摊在掌心中,心中隐隐泛起疑。   “怎么了?”景离在一旁问她。   宋枝落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奇怪。”   说完,她用帕子擦干净石头上的泥灰,收进口袋。   雨又下了半个时辰,才真正停歇。   景离在渝州的府邸位于州南,规模不及王府,但胜在雅致。   进门是小桥流水,藤萝遍垂,有分桃花源的感觉。   宋枝落趴在桥上栏杆逗弄池里的小鱼,景离从后揽住她的腰,低声笑道:“喜欢?”   “嗯。”宋枝落没有否认,在景离怀里翻了个身,狂妄地挑起景离的下巴,眯着眼睛问道:“王爷在这有没有金屋藏娇?”   景离瞧着宋枝落慵懒又恣意的表情,心头微动,就着宋枝落的手凑近她,“没……”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怯弱的女声从假山后传来。   “若水参见王爷。”   宋枝落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去,说话的是个模样水灵的女孩。   看着十八九岁,穿了一条淡粉色的长裙,眼珠漆黑,两颊晕红,风吹过,稍显单薄,也添了分楚楚可怜。   和府邸的奴婢又有明眼的区别。   景离皱眉看向打断他兴致的来人,语气冰冷又陌生,“什么事?”   “王爷回府,若水特地前来恭迎。”说这话时,若水脸上还带着自以为掩饰很好的羞涩。   宋枝落饶有兴味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倏地笑了两声,“王爷不介绍一下吗?”   若水不是没注意到宋枝落,但此刻她才看清宋枝落的容貌。   美得惊艳,却不落俗。   尤其是那双眼眸,眼尾上挑,不经意间勾着人的魂。   景离听出宋枝落笑里的调侃,眉梢压着阴翳将人揉进怀里,“别多想。”   若水看着景离的动作,不敢相信地微瞪双眸,心尖像被人戳了一下。   “多想?”宋枝落笑得洒脱,点了点景离的唇,“王爷不说,我能怎么想?”   景离又看了眼若水,微微摇头,“不太记得了。”   他没说谎,渝州虽是他的封地,但并不常来。府上的人来来去去,全权由张管家负责。   站在一边的秦晚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王爷,若水是您带兵去西北时,救回来的。”   景离脸上少有的迟钝,然后点了点头,对宋枝落说:“是的。”   那年他受祁胤帝之命,到西北剿匪。   他不记得是出于善心还是算计,从山窝里救下了年方及笄的若水,让一身伤的若水留在渝州养病。   “哦,”宋枝落拖着尾音,“英雄救美啊。”   景离凝着宋枝落,却突然笑了,嘴角挂着邪笑,“你吃醋了?”   宋枝落拍掉景离伸过来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多想了。”   若水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远去。   ……   翌日傍晚,房明逾急匆匆地登门,黑色长靴踏在青石板上赫赫作响。   有奴婢给房明逾端来一杯茶,房明逾却没接,开门见山道:“启禀王爷,下官根据宋……王妃作的画像,在渝州失踪人口中排查、比对后,确认了八名死者身份。”   说着,将一份不薄的册子递给景离。   宋枝落坐在景离旁边,将名单上的字尽收眼底。   “都是渝州人?”她问。   房明逾点头又摇头,“前面七名死者是渝州人,只有最后一名。”   他指了指最后一页,“徐文波,是山南人。”   话音刚落,宋枝落抬头和景离对视一眼,眸底皆是深意。   徐姓,山南。   宋枝落垂眸继续看,却渐渐发觉不对。   “怎么这么巧?”   景离和房明逾都看向她,等她下文。   “这八个人,都是中元生人。”   宋枝落说完,房明逾的视线落在每个人的生辰处,他惊呼:“真的!”   中元日,是地狱开门之日。   宋枝落唇角弯起诡异的弧度,“或许,真是个祭祀仪式啊。”   明明是白日青天,房明逾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凉嗖嗖的。   “匕首的线索了吗?”   房明逾一拍脑袋,“有!下官查到,有把五寸匕首曾在一家当铺出现过,但后来被人买走了。”   “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西街的一个菜贩。夏捕头已经去带人了,这个点应该回衙门了。”   “好。”   一炷香后,宋枝落和景离出现在渝州衙门。   菜贩惊惶地看着衙门的红木板,连声喊冤,“草民什么事也没做,大人明鉴啊……”   房明逾被吵得头疼,拿出知州的气势,呵道:“闭嘴!本官问你什么,如实回答!”   “是……”菜贩跪在衙门中,紧紧抓着自己破陋的衣服。   “本官问你,你一个月前是否在李记当铺买过一把五寸匕首?”   菜贩不敢怠慢,仔细想了想点头,“是的,草民确实买过。”   “你买五寸匕首做什么?”   “大人,我地里割菜的刀坏了,就想换把新的。那天路过当铺,看见匕首锋利,还不贵,就买下了。”   字字句句诚恳极了。   房明逾走到菜贩面前,肃声问道:“那匕首在哪?”   菜贩被吓了一跳,“回……大人,匕首丢了。”   “丢了?你可知,这把匕首下死了八条人命!”   菜贩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房明逾,然后大幅度地摇头晃脑,“大人,不关草民的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说!”   “说起来奇怪,那日草民买完匕首刚走出西街,迎面和一人撞上,而等草民回到家,却发现那匕首就不见了。”   白白花了五两银子,他都心疼死了。   房明逾像明白了什么,继续问道:“撞你那人可还有印象?”   “有的,是个老年人,坐在轮椅上。”   审问到这一步,疑云开始消散。   宋枝落读懂景离眼神,莞尔道:“有必要去和陈大良谈谈了。”   借着给陈天磊看病送药的幌子,宋枝落向陈昌才打听到了陈大良家的具体方位。   陈大良家就在陈家村口五十米处的地方,一间简陋的茅草房,一口井。   院子栅栏年久失修,被老鼠咬出了好几个大口子。   宋枝落敲门后,是陈大良推着轮椅来开的门。   她从陈大良浑浊的眼底看到了警惕。   陈大良往宋枝落背后望去,空无一人。   景离不在,房明逾也不在。   “宋姑娘来寒舍做什么?”   宋枝落面色平淡地垂下眼睑,不答反问:“令郎之疾,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陈大良苍老的面上是掩不住的猜疑,犹豫一瞬后问:“宋姑娘……是大夫吗?”   “是。”宋枝落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精巧的小瓶子,“这是治疗痨疾的良药。”   陈大良接过,推着轮椅给宋枝落让了一条道出来,“宋姑娘,若不嫌寒舍鄙陋,就进来喝杯茶吧。”   “有劳。”宋枝落客套地笑了笑,跟着陈大良走进屋子。屋里,陈天磊卧病在床,眼睛微阖,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桌上还放着一碗冒热气的中药。   她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不足十方的屋子,白花花的墙上布着蜘蛛网,椅子腿断了半截,床褥里的棉絮也有些跑了出来。   可当转身时,却眼尖地看到靠墙桌子的脚下露出的一截青色布料。   宋枝落垂在腰侧的手慢慢握紧,当陈大良斟好一杯茶时,她神色已经如初。   她刚想伸手去接,指尖却一抖,滚热的茶水向身侧翻去,浇在地上,几滴溅到了陈大良裤腿上。   陈大良眉头一皱,将裤腿卷起,低头去看。 第73章 七十三 认罪   宋枝落嘴上说着抱歉, 却居高临下地看向陈大良的腿。   粗糙的皮肤上青筋遍布,昨天没看清的淤痕赫然暴露在宋枝落眼下。   暗紫色一片的旧瘀中,夹着明显的青黑色新伤。   “烫伤可大可小, 我帮您用冷水敷一下吧……”   陈大良眼神躲闪了一下,拒绝了宋枝落的好意, “我没事。”   宋枝落走的时候,陈大良自顾不暇, 因为陈天磊又咳得厉害。   门关上的时候,隔绝了里面一声大过一声的咳嗽。   宋枝落松了门环,往陈家村外走。   同一时间景离和房明逾从暗处走出来, 景离拉着宋枝落看了一圈, 惹得宋枝落轻笑, “王爷放心。”   她知道晴姗一事, 让景离后怕。   见宋枝落毫发无伤, 他转为牵住宋枝落的手,语气温柔地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宋枝落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眼夕阳, “嗯, 知道凶手了。”   房明逾听到这话,两眼瞪大,紧张兮兮地看向宋枝落, “谁?”   “陈大良。”   “那下官现在就去抓人!”房明逾蠢蠢欲动地想折回陈大良家,被宋枝落叫住。   “房知州, 且慢。”   房明逾不明所以,转过身看着宋枝落。   “没有证据,抓了也是白抓。”   ……   回到府邸,已是月上枝头, 宋枝落只穿了件单薄的襦裙,若有所思地站在屋檐下,手里捏着那块黄褐色的石头。   现在所有的疑点都指向陈大良,但始终没法串成一条线,不足以让陈大良认罪。   直到感觉肩上微重,宋枝落回眸。   景离把一件轻裳披在她的肩头,高挺的身躯几乎将宋枝落拥在怀里。   低哑的声音缱绻,带着心疼和责怪,“夜里凉,怎么不多穿点?”   宋枝落仰头,看着月光下景离愈发立体的轮廓,莞尔道:“不是有王爷吗?”   景离闻言笑了笑,“胡闹。”   若水原本兴冲冲地端着一碗安神汤往景离房间走去,却在穿过后院时,停下了脚步,黑眸里写满震惊。   因为她看见银杏树下,景离扶着宋枝落的腰,吻得难舍难分。   那一瞬间,若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景离的笑于她而言都是奢望,又何谈这般动情的模样。   她被景离救下后,就被养在渝州府邸里。   虽然景离不常回来,但张管家却待她极好。她以为是景离的意思,也以为自己对景离而言,是特别的。   却不知,这从来都是她的独角戏。   若水掐着自己的手心,看着两人呼吸粗重地分开。   她敛了敛神色,抬脚走去,娇滴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王爷,若水给您准备了一碗安神汤。”   宋枝落作坏的手伸到半空,看向来人,眼眸一冷收回了手。   景离面色不虞地觑了若水一眼,声音冷淡到极点,“本王不需要。”   若水脸上一僵,咬着唇竟有几分可怜。   可当宋枝落和她视线对上时,捕捉到的却是恨意。   滔天的恨意。   看来又是景离的一朵桃花。   宋枝落被饶了兴致,甩开景离的手,转身想回房间,却又被若水的声音拉回思绪。   “姐姐手里拿的,是堇藤石?”   宋枝落一愣,将掌心的石头摊开,神情认真地问:“你说这个?”   若水点头,称得上漂亮的脸上浮现自信,卖弄似的说道:“我爹生前是做赌石生意的,所以我见过。这种堇藤石,在南方比较常见。出远门的人会带在身上,用来保平安,听说很灵。”   宋枝落柳眉皱起,凝着黄褐色的石头,“南方?”   “是的,若我没记错的话,是山南一带。”   说完,若水又看了看那石头,咦了一声,奇怪道:“不过一般的堇藤石颜色均匀,很少像这个颜色不均。”   宋枝落回神,盯着堇藤石看了半晌,心下一沉,她抬头问景离:“府上有酽醋和白酒吗?”   “应该有。”景离说着,冷冷地撇了若水一眼,“你去把张全找来。”   “王爷有什么事吩咐我就好,张管家……”   “本王不想重复第二遍。”   景离的声音有些不耐,若水才意识到自己的多言,慌忙低头应下。   不到片刻,张全佝着背,步子忙慌地走到景离面前,“老奴参见王爷。”   “去准备酽醋和白酒。”景离吩咐完顿了顿,补上一句,“再拿杯热茶来。”   宋枝落眉心微动,扯了扯景离的袖子,声音轻软地说道:“我不冷。”   景离睨了她一眼,“手冰凉,还说不冷?”   “王爷给我捂捂就好了。”   张全很快去而复返,把酽醋和白酒摆到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宋枝落将酽醋和白酒按比例倒入青瓷的碗中,搅拌均匀,然后取来一块白帕子,沾着碗中液轻轻地在石头上擦拭。   下一刻,黄褐色的石头上渐渐浮出斑驳的暗红色,看上去很诡异。   景离看得清楚,皱了皱眉,“是血?”   宋枝落颔首,眼底有了几分豁然,“这次可以抓人了。”   夜晚过去,迎来旭日东升的时候,渝州府衙里鼓声喧天,外面围了一圈百姓,伸着脑袋往里张望。   搅动渝州城半月之久的佛像案,将在今天开堂审理。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房明逾官服穿得工整,眉眼肃穆。   而在明亮高堂中的人,形色各异。   陈昌才拽着袖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安和疑惑。   他一大清早被府衙的人请到这里,却不知为何。   陈天磊还是那副虚弱模样,站在陈大良轮椅后,瞳孔聚焦倒映出捕快手持的水火棍,有几分惧怕。   陈大良则安抚地拍了拍陈天磊的手,沧桑的面容上波澜不惊。   辰时梆声响起时,景离掀起眼皮看向房明逾,“开始。”   房明逾点头,一拍惊堂木,声音洪亮,“犯人陈大良,你杀害八条人命,抛尸在破庙的佛像下,你可认罪?”   陈大良还没开口,陈昌才却惊乍地说道:“大良是凶手?知州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   房明逾不急也不恼,慢悠悠地反问:“搞错?那你告诉本官,哪里错了?”   陈昌才为难地看了一眼陈大良,“大良为人忠厚,心肠善良,我们村里人都知道。”   堂外围观的陈家村村民齐声应和。   陈昌才继续说道:“何况大良腿脚不好,又何能杀了八个人?”   房明逾笑而不语,就在高堂静默片刻后,一把剑带着疾风直直地往陈天磊方向刺去。   离陈天磊最近的陈昌才惊呼一声,陈天磊更是双眸瞪大,看着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快要刺入他的皮肤。   可下一秒一股力推着他往后,剑从他的耳边擦过,“哐当”一声插入红木直柱中。   当人群骚动停歇后,都惊奇地看向衙门里站起来的那个人。   陈昌才更是惊得合不拢嘴,手指抖着,“大良你……怎么……”   陈大良看见向他走来的宋枝落,嘴角挂着得逞的笑。   他颓然地坐回轮椅,面色不再如初,有些僵硬。   “陈大良你还不认罪吗?”   陈大良抬起头,不答反问   宋枝落笑了笑,将那块在破庙里发现的青色布条举到陈大良面前,“月黑风高的时候把尸体运到佛像底下,想必不容易吧?”   “我原本在奇怪,布条上怎会有麝香,可当我在破庙看到你腿上的淤痕时,我意识到,麝香也是活血化瘀的良药。”   陈大良的手紧紧抓住轮椅,像是想到什么,怒目地看着宋枝落,“所以那天你在我家,是试探我?”   故意把热水泼翻,让他烫伤。   宋枝落不置可否地耸肩,“试探也好,求证也罢,若你没鬼,又有何惧?”   顿了顿,宋枝落的语气刻薄,“试问一个腿脚不好的人,怎么会受伤?腿上怎么可能有淤伤?人能说谎,但伤痕骗不了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根本就与他人无异。”   一席话,清晰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里,一时间无数细碎的议论涌到陈大良耳边,伴随着指指点点。   陈大良却突然笑了,视线里夹着无声的挑衅,“就算我腿脚安好,也不代表我杀人。”   房明逾听罢,适时出声:“将证物呈上来!”   话音刚落,一名捕快端着只木盘进来,木盘中间赫然是那块堇藤石。   “那这块石头你作何解释?为何死者徐文波的物品会出现在你那里?”   陈大良在看到石头时瞳孔一缩,但很快矢口否认,“房大人说的草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房明逾被气得一噎,“你……”   宋枝落朝房明逾点头示意,手一抬,景离的侍卫便押着先前的那个菜贩走进来。   菜贩眼睛不敢乱瞟,低垂着脑袋。   “你说买完匕首在西街撞到的,是他吗?”宋枝落指着陈大良,厉声问菜贩。   菜贩闻言,才缓缓抬起头,在看到陈大良时,声音有些激动,“是他!就是他!”   ?   宋枝落又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块白布,在菜贩的面前徐徐展开。   布里包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柄处作环扣设计,泛着银光。   “你买的是这把吗?”   菜贩仔细端详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草民确定,是这把。”   “好,”宋枝落等菜贩被带下去后,才转向陈大良,冷笑道:“你以为把匕首丢到井里,我们就找不到了吗?”   陈大良在看到那把匕首的时候,心凉了半截。   陈昌才被一桩一件线索砸得说不出话,直到眼下才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陈大良,“大良真的是你……杀的?”   宋枝落见陈大良沉默,沉声开口:“那让我猜猜,你杀人是为了陈天磊?”   陈天磊自始至终听着,脸色早已惨白,颤抖着问:“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陈大良倏而大笑起来,但那笑声透着悲凄。   他从轮椅上站起来,扬声道:“不错,都是我杀的,但能换磊儿长命,他们死得值得!” 第74章 七十四 邪术   宋枝落走到陈大良面前, 微眯凤眸,“杀了八个人,就能换陈天磊长命?”   陈大良很不满地瞪了宋枝落一眼, 转身面对着陈天磊,摸着他瘦弱的脸颊, “磊儿的病能治好,杀几个人又何妨?”   那语气, 荒唐可笑,变态至极。   “那为什么要杀八个中元生人?”   “因为啊……”陈大良浑浊的眼神并不聚焦,虚望着前方, 声音闷得像从胸腔发出, 低喃道:“大佛底开, 以魂献祭, 中元之命, 七骨连心,病皆散尽……”   一字一句,宛若招魂的语咒。   青天白日下, 仍充斥着无端的阴森和诡异。   陈昌才站在他旁边, 后背冷意顿生,不由地搓了搓手。   宋枝落皱眉,“这是南歧邪术?”   陈大良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听见宋枝落的声音冷漠凌厉, “你怎么会知道南歧邪术?”   陈大良眼神闪躲了一下,就在他咬着牙不说话的时候,陈昌才沉痛地叹了口气,质问道:“大良你的腿不是说治不好吗?如今怎么……突然就好了?”   宋枝落端详着陈大良微妙的表情, “是不是有人找过你?”   如果陈昌才说的不假,那陈大良不可能无缘无故好起来。   房明逾重重一拍惊堂木,威风堂堂地呵道:“大胆罪犯陈大良,你罔顾人命,罪不可赦!还不如实交代?”   陈天磊扯了扯陈大良的袖子,低声劝道:“爹,不要一错再错了。”   陈大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老态的脸上有些松动,可就在他嘴巴翕张时,一把短刀迅疾地从他的喉咙处划过。   一瞬间鲜血像泉涌喷溅,将灰白的地砖染了红。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宋枝落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景离抱在怀里,衙门里的侍卫全部拔了剑,神情间全是紧肃。   景离垂眸,替宋枝落拭去额前溅到的血滴,绷着声音问:“没受伤吧?”   宋枝落摇头,神色凝重地看向奄奄一息的陈大良。   他倒坐在轮椅上,颈间的血还在不止地往外冒。   陈天磊跪在陈大良手侧,声音无助又颤抖:“爹……”   “磊儿……答应爹……要好好活下……”   话还没说完,陈大良吐出最后一口血,彻底没了呼吸。   在衙门外围观的人群见此情形,又惊又怕,纷纷想远离,却被房明逾的一声令下堵了去路。   “封锁衙门,给本官抓住行刺之人!”   很快渝州府衙就被层层包围,戒备森严。   陈天磊像失了神,呆滞地抱着陈大良逐渐僵硬的尸体。   宋枝落看着他,想起那日在破庙,慌乱中她曾触过陈天磊的脉搏。   很乱、很慢,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般。   陈大良妄想用邪术来治好陈天磊,可事实是他的病,从未好过。   可陈大良至死,都不知道他的无知,有多荒唐。   宋枝落蹲下身,用绢帕包着那把掉在地上的短刀,缓缓捡起。   刀刃锋利,浸在血泊中。   只是在宋枝落看见刀柄的花纹时,瞳孔微缩,唤了声景离,“王爷,你看。”   景离闻声走来,视线落到宋枝落指的图案时,眸色变暗。   银质刀柄上刻着一面旗帜,凛着寒光,映进两人的瞳孔。   宋枝落眼底溢出一丝阴寒,问道:“这是胜利幢?”   “是。”景离指腹抹过阳刻的图案,嘴角却噙起一抹笑,“这是要向本王宣战了吗?”   说着,景离抬眼,冷然地朝衙门外看去。   但目光所及,风平浪静。   陈大良下葬那天,阴云密布,但没下一滴雨。   陈天磊从屋里抽屉里拿出一只白瓷瓶,递给房明逾,“大人,这是我爹一个月前带回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治好我爹腿的药。”   房明逾一愣,有些惊疑地看向陈天磊。   陈天磊苦笑道:“我是病了,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爹……因为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顿了顿,陈天磊转向陈昌才,歉疚地说:“村长,我会搬出陈家村的。”   陈家村因为佛像案,沦为世人口中的鬼村,避之不及。   陈昌才拍了拍陈天磊的肩膀,话到嘴边,只剩下两个字,“保重。”   ……   宋枝落写下行案的最后一个字,感觉肩膀酸涩得要命。   下一刻,肩头倏地覆上温热的触感,然后是不轻不重地按揉,舒服得宋枝落眯起眼,像只懒散的小猫。   “别太累了。”景离磁性的声音从宋枝落的耳后传来,又惹得她微不可见的一阵颤栗。   宋枝落靠在景离的胸膛上,举着写有徐文波资料的纸,懒洋洋地问着身后的人,“王爷,徐氏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德妃尚在的时候,徐氏是连王氏都要敬畏三分的家族。   上至太傅,下至地方官员,徐家的支脉渗透大祁的权力之网。   可就在德妃死前没多久,徐家这棵大树从中间被蛀空,轰然倒塌。旁支也都跟着徐家嫡系去了山南隐居,从此不问世事。   景离指腹的薄茧擦过宋枝落的脊骨,淡淡地笑了笑,“好像是勾结齐王党羽……”   他的尾音被房明逾有力的脚步声盖住,宋枝落抬眼看见房明逾手里捏着个小瓶子,跨过院栏,朝她走来。   “参见王爷。”   房明逾说着,将瓷瓶交给宋枝落,“这是陈天磊给下官的,说是陈大良治腿的药。”   宋枝落接过瓷瓶,轻轻拧开瓶塞,放在鼻尖处细细嗅了嗅,柳眉微皱。   “这是治疗腿疾的药?”   “是啊。”房明逾不解地看向宋枝落,“是不是有问题?”   宋枝落似笑非笑地举起药瓶,递到房明逾鼻下,“你闻闻。”   房明逾用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鼻腔里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苦腥味。   他压下翻涌而来的反胃感,眉毛就要拧出一块小疙瘩。   “这是炆草,是生在南歧的一种烈性药,药效奇特而猛烈。可以入药,但若不当,会导致全骨化水。”   宋枝落的话不轻不重,却给房明逾心头烙下一道阴影。   他头皮发麻地问道:“全骨化水?”   “没错。”宋枝落说着,像是想到什么,手里握着药瓶不自觉一松。   幸好景离眼疾手快,接住瓷瓶,才免于稀碎。   “所以这个告诉陈大良南歧邪术的人,根本没想让他活?”   房明逾思忖片刻后摇头,“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当众行刺?”   “但是……”   宋枝落的话被匆匆进来的秦晚打住,他冷静的脸上鲜有的紧张,朝景离行礼后禀报道:“王爷,府外有一人求见。”   “何人?”   “是一位公子,自说姓徐,自山南远道而来。”   此话一出,宋枝落也是一惊。   来的是谁,三人心知肚明。   景离将手里的瓷瓶搁在桌上,背着手沉声吩咐:“请他进来。”   不多时,人就被秦晚请进前厅。   坐席上的人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衣角绣着竹叶花纹样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见景离来,那人站起身,客气地拱手行礼,“草民徐嘉平参见王爷。”   说完,他略带好奇地看向景离身边站着的宋枝落,“徐某斗胆一问,这位是?”   宋枝落这次依然被景离抢了先,他声音深沉却隐隐带着几分柔情,“她是本王的王妃。”   还是那番昭告天下般的说辞,宋枝落莫名有些感动。   徐嘉平微微一愣,“草民失礼,见过离王妃。”   只是下一瞬他半信半疑地问:“徐某从未听闻皇上为王爷指婚,也不知王爷何时娶了妻?”   这话五分疑问,五分试探。   “她很快就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景离听出徐嘉平的弦外之音,嗤笑道:“不过徐兄不闻朝野这么多年,不清楚也是自然。”   徐嘉平脸色一僵,又听景离说:“本王听说徐兄在山南过得逍遥自在,真是好生羡慕。”   “说不得逍遥自在,不过没有那些烦恼罢了。”徐嘉平面带笑意地说道。   可是不是真正如他说的这般潇洒,就没人知晓了。   宋枝落是认识徐嘉平的,前礼部尚书,吴致远就是接的他的班。   两人心怀鬼胎了片刻,景离才将话题转入正题,“不知徐兄,从山南远道而来渝州,找本王有何事?”   徐嘉平品茶的动作一顿,从怀中抽出一幅画卷,在景离面前缓缓展开。   是一幅人像,准确来说,是徐文波的画像。   徐嘉平不动声色地睨着景离的表情,说道:“这是徐某的师弟,上个月来渝州后,就不曾回山南。徐某不得已,便来渝州寻他,还惊扰了王爷,望王爷不要怪罪。”   一番话,情真意切。   景离沉默一瞬,“徐兄,本王也不想瞒你,这人确实在渝州,只是……”   “只是什么?”徐嘉平面色有些焦急。   “只是他不幸遇害,而本王刚审理完这件案子。”   巧吗?   还真是巧。   前脚查完,后脚徐嘉平就上门来寻人。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徐嘉平一听,神情微晃,“怎么会?王爷莫不是与我开玩笑?”   景离将画像折起,“本王无需骗你。” 第75章 七十五 下赌   “好端端一人, 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徐嘉平的声音变得哽咽,像是震惊后的悲伤。   景离叫来仍留在府里的房明逾,将案件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嘉平。   徐嘉平听得眉头频皱, 似乎很不解,“为了救人而杀人?这是什么歪理?”   “徐兄稍安勿躁, 此事也并非你我想看见的。可既然发生了,那便节哀吧。”   “节哀?”徐嘉平有些怒意, 却碍于身份,不能向景离发作,只能对着房明逾, “我的师弟来渝州游玩, 却遭此毒手, 你让我回去如何交代?”   房明逾有些无措, 求助地看向景离。   景离只是淡声说道:“徐文波的尸体你可以带回去。其他的, 本王也无能为力。”   宋枝落自始至终冷着眼在看徐嘉平的表情,像要掀去他脸上的面具,窥探里面真实的想法。   可是却一无所获。   十月末的瑟风吹起徐嘉平的衣带, 他谢过景离后, 悲沉地提出告退。   景离没有留他,目送着徐嘉平走出府邸,唇角勾起冷笑, “景湛一死,就等不及了。”   ……   下元节前夕, 渝州城里风雨停歇,街头巷尾挂起了祈福的灯。   宋枝落被景离牵着,十指相扣,穿梭在人潮汹涌之中。   直到他们在城楼前停下。   恢宏的城楼匿在皴黑的夜里, 宛如一只蛰伏的兽。   烽火台上的光,却生生不熄。   “末将参见离王!”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从宋枝落背后传来,继而是一阵高过一阵肃整的参见声。   宋枝落回头,见到的是一个穿甲戴盔的男人。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看着有点凶相。   景离撇了那人一眼,掀唇道:“临近年关,城门守好。”   寥寥八字,冷淡又凌厉。   以王的姿态,在吩咐他的臣。   宋枝落凝视他忽明忽暗的侧脸,都快忘了,最初的景离,是世人口中的凉薄之人。   那将士低着头,“末将遵命。”   景离满意地勾起唇,侧眸却看见宋枝落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的全是他。   他笑着带宋枝落走到城楼没有士兵驻守的一侧,手轻轻一扯,将宋枝落拥入怀里。   景离弯下腰,薄唇在距宋枝落耳垂一厘米处停下,声音哑得如夜,眉眼却温柔如月色。   “卿卿,看到了吗?”   “这座城是我的,而我是你的。”   宋枝落听着景离的一字一句,入目所及,是渝州城的万家灯火。   橙黄的灯晕染了几条街,化作黑点的人影在攒动,画面唯美得让人心动。   但所有的一切,都比不及她的心动。   她仰头,手搭上景离的脖颈,将他的头压低。   “景离,我不信佛,我信你。”   说完,宋枝落踮起脚尖,狠狠欺上景离的唇。   带着热烈而无保留的爱意,在今晚下赌。   吻到头顶飘雪。   吻到来年春暖。   吻到天荒地老。   俗世皆说,京城的雪落不到长安。   可那又怎样?   ……   渝州的事处理完,两人便启程回京城。   而回京的当晚,景离带着一壶上好的桃花酿,去了弈王府。   景弈穿着一袭白袍,站在亭中,面前是一杯滚热的茶。   他像是没有知觉般,执起茶盏,倾斜着倒在灰白的石桌上。   茶水在桌上漫开,淌过之处,留下黑色水痕,如同一幅江山锦绣图。   温顺的脸上除了病色,还有藏在眉梢间的阴鸷。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收回手,缓缓转身,神情自若,“二哥来了。”   景离颔首,只是随意地看了眼石桌上的情形,淡然地说道:“你身体受不了风,我们进屋吧。”   “好。”   景离落了座,刚将温好的桃花酿斟入杯中,就听景弈问道:“臣弟听闻二哥前些日子,急急忙忙去了趟渝州,没什么大事吧?”   看着金樽满上,景离微微一笑,“属下办事不利而已。”   顿了顿,他放下酒壶,意味深长地笑道:“只不过,碰见了故人,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   景离直截了当道:“徐嘉平来找我要人。”   景弈喝酒的动作一滞,“徐嘉平?”   “嗯,你应该不陌生。”   景弈点头,又摇头,“但也不熟,我和他们早就断了联系。”   景离视线越过景弈,落到一尺之外的金丝笼上,笑了笑,“是吗?”   “可据本王所知,那三只小家伙送的信归处只有山南。”   景弈循着景离的目光回头,就见笼中的鸽子也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皱了皱眉问:“二哥你什么意思?”   景离往椅子上一靠,将樽里的酒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樽,抬眸看向景弈,眼底是慑人的压迫感。   “景弈,你根本没想让我活着从长安回京吧?”   从景湛否认那场刺杀,再到景弈出宫入朝,景离就明白了一切。   他的命,还真是矜贵。   那群死士,是徐氏养着的。   景弈怔愣了片刻,意识到景离所言,不置可否地弯起苍白的唇,微扬下颌,“景离。”   “你们把自己看作圣人,对我怜悯,可你知道吗?我根本不需要!”   他想起七岁那年被接入延禧宫时,凝妃看他的眼神和看丧家之犬无异。   明明他也是堂堂的大祁皇子,却因病而被束困在深宫中,不见天日。   景离闻言,剑眉也蹙起。   那个隐藏在病态下真正的景弈,终于剖开了心底的真话。   景弈继续道:“景离,谁让我们生在帝王家。从出生那天,就注定了我们的命运。皇位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没得选。”   他的话刚说完,房门被人踹开,一群黑衣人涌入,剑尖直指景离。   景离眼睛微眯,掀起眼皮,嘴角挂着笑看向景弈,“怎么?想在这里要了我的命?”   可当穿堂风吹起黑衣人的腰间玉佩时,景离看清了。   又是一群死士。   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景弈的意图。   果不其然,景弈阴狠地夺了一把剑,在自己手臂划了一刀,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他的白衣。   “你我相聚,却突遇袭击,臣弟身受重伤,而二哥你,”景弈的脸色随着血越流越多,变得近乎透明,“为了救臣弟,不幸遇害。”   “你说,父皇会怀疑吗?”   景离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唇角泛起嗜血的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景弈眼眶也被血激得泛了红,抬眼向黑衣人使了个眼色。   黑衣人领命后,剑剑逼命,向景离而来。   景离一脚掀翻面前的木桌,手肘朝离他最近的黑衣人狠狠一顶,眼疾手快地抢过他手里的剑,反手一剑封喉,温热的血溅到景离半边脸上。   可寡终究不敌众,景离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而黑衣人却一波接着一波。   从里屋打到后院,血在小径上晕开。   直到一道剑影从景离背后迅疾地逼近。   景离回头之时,剑锋已经近在咫尺。   他躲闪不及,猩红着眼想要和黑衣人同归于尽,却先一步目睹了黑衣人被刺穿心脏,在他面前倒下。   黑衣人倒地的那一瞬,露出宋枝落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提着剑,像从地狱里走来。   “一个都不要留。”宋枝落声音淬了毒,从牙缝间溢出。   “是!”   景离闻声看去,是血影。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弈王府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景离用剑支着地,感受着后背的疼向四肢蔓延开来,随即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景离你还好吗?”   宋枝落的瞳孔不再墨黑,而是朱色一片。   景离摸了摸她的头,“我没事,别担心。”   宋枝落担忧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叫来林寻扶起景离。   而她慢条斯理地走向内院,在景弈还没反应过来时,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弈王殿下,别来无恙。”   景弈被脖间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迟缓地回头,却对上宋枝落阴戾的脸,“怎么是你?”   “弈王殿下好像很不想见到我啊?”宋枝落指尖用力一分,剑便往景弈的肉里刺了一寸。   景弈往院外张望,却看见林寻搀着景离走进来,身后并不是他的死士。   “你说,今夜弈王殿下为救景离,不幸遇害这个说辞祁胤帝也会信的吧?”   宋枝落还是那副冷清的模样,眉眼间甚至还带着笑,却说着残忍的话。   “你想怎样?”景弈怒问。   宋枝落听到这话,冷笑一声,“我想怎样?”   “因为姚青蔓,我一直把你当友,你却妄图杀了景离。”   “姚青蔓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死得一点也不值得?”   这样阴暗的人,根本配不上姚青蔓热烈的爱。   景弈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被宋枝落血淋淋地搬上台面,他手上青筋暴起,朝宋枝落低吼:“你闭嘴!不要跟我提青蔓!”   宋枝落仍是一声冷嗤,“怎么?被我说中了?”   景弈闭了闭眼,自主地朝剑锋靠近了一分,“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这话是刚才景离说过的,原封不动。   “我不会杀你。”宋枝落松了手中的剑,红唇扬起一抹邪恶的笑,在她绝色的脸上徒增几分韵味。   “因为,我要你生不如死。” 第76章 七十六 两不相欠   景弈眼底赤红, 衬得脸色雪白,朝宋枝落低吼,“这是我和景离之间的事。”   宋枝落懒散地坐在景弈面前的藤椅上, “可是你伤到他了。”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心疼。”   站在宋枝落身后的景离闻言,俊朗的脸上笑意渐深。   “你……”景弈有些颓败, 再无半点温良的样子。   宋枝落将桌上还没喝完的桃花酿推到景弈面前,“我们就不奉陪了。”   说完她冷漠地站起身,扶着景离走出弈王府。   回到王府时, 已是亥时三更。临近冬季的夜, 深得化不开。   宋枝落刚关上景离的房门, 就被男人滚热的臂弯抱住。   清冽中混着血腥, 像致命的毒药, 诱人丧失理智。   景离埋头,在宋枝落锁骨处的纹身上,吻了又吻, 鼻息间的热气尽数在她的颈间流连。   酥麻感涌上宋枝落的头皮, 她难耐地仰起雪颈,手无力地搭上景离的肩膀,像小猫般唤他:“景离……”   连什么时候被景离推倒在床上, 宋枝落都不知道。   她抬眸,撞进景离深不见底的眼眸, □□的全是对她的渴望。   连眼角那颗冷淡的泪痣,都昭显着欲。   景离俯下身,在宋枝落耳边低声蛊惑道:“卿卿,给我好不好?”   就在他以为今晚能得偿所愿的时候, 宋枝落嘴角却勾起狡黠的笑容。   下一瞬,宋枝落翻身坐在景离身上,学着他的样子俯身,点了点他的胸膛,“受了伤就要安分。”   一本正经的模样,像个说教的先生。   景离两手交叠,枕在脑后,突然低笑出声,“等本王伤好了,你别哭。”   宋枝落脸色染上不深不浅的绯红,从景离身上退下,把桌上的药瓶拿到床前。   景离也从床上坐起,面上的欲色褪了大半。他径直脱了中衣,露出后背狰狞的一道伤口。   宋枝落眸色一黯,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疼吗?”   景离背对着她摇头,可额前已有了几分冷汗。   他搭在腿上的手紧了紧,闷声问:“你今晚怎么会带着血影去弈王府?”   宋枝落上药的动作顿住,“王爷想到的,我也想到了。他的病终究让他没办法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杀了你是他唯一的办法。”   “而今晚,无疑是个好机会。”   她不敢想,如果自己晚到一步,结局会是怎样。   景离目光缱绻地看向宋枝落,他的卿卿,今天救了他一命。   这条路,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枝落。”   “嗯。”宋枝落动作没停,转头看他。   “本王明日就去向父皇求一道圣旨。”   宋枝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圣旨?”   “赐婚。”   低低哑哑的两个字,从景离口中说出,却带着半转千回的缠绵。   宋枝落心跳漏了一拍,笑了笑,“不急,等尘埃落定的那天吧。”   她给景离包扎好后,又被景离圈在怀里,唇被吻得潋滟。   “好,本王听你的。”   ……   景离受伤的事,最终还是没瞒住,传进了宫里。   “皇上还挺关心你呢,”宋枝落为景离穿好锦袍后,眉眼带笑地拍了拍他肩上莫须有的灰,“回来吃我做的玫瑰酥。”   景离也跟着她笑,“嗯,别太累。”   目送景离消失在府门前,宋枝落转身想回房,却被一个家丁叫住,“宋小姐,你的信。”   “信?”宋枝落皱着眉接过,就听见那人手舞足蹈地描述着。   “是个俊郎,高高瘦瘦,长得眉清目秀,他说是你认识的人。”   宋枝落展开信,先撇了眼落款。   简珩。   一个快要被她放进回忆里的人。   而当她看完信中内容时,精致的眉眼间一片阴云。   “您还好吗?”家丁看着面前愣神的宋枝落,晃了晃手。   宋枝落收起涣散的眼神,兀自跑回书房,随手抓了一张纸,认真地提笔写下两行字。   走出书房,宋枝落叫住正在训斥丫鬟的孙月瑛,将纸条交到她手里,“我出去一趟,如果王爷回府的时候,我还没回来,你把这个给他看。”   孙月瑛拿着纸条,犹豫道:“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你只需照我说的做。”   孙月瑛被宋枝落的眼神惊了一下,忙不迭低下头,“老奴遵命。”   宋枝落攥着那封信,往西街方向去。   可就在她穿过明瓦巷时,后肩一阵刺痛,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宋枝落眼帘的,是头顶纯白的床幔。   而她的周遭,是一片昏暗,只有窗纸透进来些许光亮。   宋枝落支起半边身体,头隐隐作痛。   在她没想明白这场变故时,房门被人缓缓推开。   走进来的人,让宋枝落怔愣住。   “简珩?”   简珩将手中的糕点放下,款步朝宋枝落走来,脸上平淡,但藏着几分欣喜和激动。   “对不起,下手重了点。”他歉疚地说道。   简珩离宋枝落近一步,宋枝落就退一步。   她冷着脸,“你不是约我在西街茶楼见面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里和茶楼有什么区别呢?你想知道的,我照样可以告诉你。”   简珩脸上依旧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却让宋枝落感到陌生。   宋枝落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信里说,知道徐氏的事?”   简珩像没听见她的问句,端起一只做工精致的瓷碗,递到宋枝落面前,“尝尝,你最爱的如意酪。”   宋枝落没动,只是看着他。   僵持了一瞬,简珩露出惋惜的神情,将碗搁回桌子上。   “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简徽想让我娶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攀附上徐家。”   宋枝落点头,又想到什么,惊疑地问道:“是徐氏的旁支?”   “是。”   简珩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派人查过徐家,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彼时的他,还是简家公子,有手段,有人脉。   查一个败落的徐家,不是难事。   “德妃徐静蓉一开始是齐王的女人,却被先皇赐给了当时还是四王爷的皇上。”   “齐王?”宋枝落眉头一皱,“所以徐氏倒台真的是勾结齐王党羽?”   简珩摇了摇头,“好像是企图谋反。”   “谋反?”   “对,但具体的我没有查下去。”   “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宋枝落说完,起身想走,却被简珩牢牢箍住手腕。   “怎么?就这么急着离开我?去跟景离你侬我侬?”简珩的话轻佻又透着怒气。   宋枝落想挣开桎梏,却反而被简珩扯着压到了她醒来时躺的那张床上。   她在触到简珩眼中沉郁而偏执的情绪时,闪过一丝惊慌。   “简珩,你疯了!放开我!”   简珩将宋枝落的手腕举过头顶,猩红着眼,“是,我是疯了。宋枝落,你明明是我的!”   可你现在却对着另外一个人笑。   简珩努力让自己冷静,可宋枝落总是轻而易举让他失了分寸。   “景离这种人不过是一时新鲜,他将来会是一国之君,又怎么可能娶你?”   宋枝落的手被束缚,她的脸已经冷到极点。   “够了,简珩你想让我对你只剩失望吗?”   简珩却对宋枝落笑了笑,“失望也好,恨也好,总好过不记得我这个人。”   宋枝落听到这话,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简珩想要破釜沉舟。   果不其然,下一秒简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枝落,“你本来就该是我的妻子,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衣服被撕开的声音,让宋枝落心头涌上狠戾。   一股血腥味弥漫宋枝落的唇齿,刺激着她。   她抬眸看着简珩,像在看一个死物。   就在简珩伸手去解宋枝落的腰带时,宋枝落叫住他,“简珩。”   简珩并未理会,整个人仿佛走火入魔了一样。   “简徽所有的罪证是我送去给钱世旋的,你的家也是我亲手毁掉的。”   简珩耳边骤然响起宋枝落凉薄的话,这一次他终于停了动作。   宋枝落见状,手指抓紧身下床单,抬脚踹向简珩。   这一脚,宋枝落用了内力。   简珩没有防备,朝后仰去,腰撞在桌子上。   那只放着如意酪的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宋枝落弯腰捡起瓷碗碎片,抵着简珩的肩膀。   “简珩,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是你一直执迷不悟。今天之后,我们两不相欠,恩断义绝。”   说完,宋枝落逼着简珩后退,而她踢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简珩看清宋枝落最后一眼里的决绝,突然就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眼角却流下几滴泪。   “从来没有爱过我?那当初救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   可是这些质问宋枝落再也听不见了。   宋枝落回到王府时,正好撞上往外走的景离。   景离脸部线条冷峻,收敛着一身的戾气,眸色深沉,手里拿着的,是她走前留下的字条。   宋枝落撑着身体倒进景离怀里,再也忍不住喉咙的腥涩,吐出一口鲜血。   她知道简珩武功高强,所以那一脚她用了八分内力。   大不了同归于尽。   她最不怕的,就是死。   这条命,已经向阎王多借了好些年。   “枝落、枝落……”景离被眼下的一片鲜红刺到,失控地喊道。 第77章 七十七 年祭   宋枝落意识尚存, 攀上景离的后背,头搁在他肩膀上轻声说:“我没事。”   闻声走来的孙月瑛见地上的血,惊得叫了一声, “小姐你怎么……”   再看向阴鸷的景离,她一时不知所措。   景离皱起的眉迟迟没有舒展, 他将宋枝落拦腰抱起,大步走回房间。   宋枝落轻得不像话, 微阖的眉目里透着易碎感。   景离把宋枝落放在床上时,不敢多用一分力,“你好好休息, 我去找大夫。”   可他抬脚时, 被宋枝落拉住手腕。   下一刻, 宋枝落从后抱住景离的腰, 贪婪地感受他身上炽热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 被压抑的后怕和委屈发了疯地涌上心头。   “别走好不好?”   景离听出宋枝落声音里的哽咽,心疼得无以复加,像被刀剐了般。   他转过身, 在床畔坐下, 把宋枝落再次抱进怀里,低声哄道:“我不走,可你受了伤。”   宋枝落朝景离笑了笑, “只是旧疾而已,我有分寸的。”   话虽这么说, 但宋枝落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败絮其中。   香消玉殒可能就在下一秒。   房间里静得两人的呼吸可闻,宋枝落圈着景离骨节分明的手,“他没碰我。”   平淡又冷淡。   他是谁, 两人心知肚明。   景离心里又是一钝,他凝视着宋枝落的眼眸,“我不是圣人,但也不是俗人。我爱你,不可否认我的私心想完整地占有你,可前提是你顺遂无虞。”   一字一句,像极了末日前殉情的低喃。   宋枝落的眼角终是掉下一滴清泪,但在坠地前被景离吻去。   ……   宋枝落没有再去打听简珩的消息,而时间也走到了年祭这天。   年末的寒风萧瑟,吹过荒芜的田野,一并带走了终年的喜悲。   风从马车的窗缝中透进,冰凉入骨,但宋枝落却没感到一分冷意。   肩头披着雪白的狐裘,巴掌大的脸上朱唇微翘,纯得像不谙世事的女孩。   眼眸晶亮,骨子里的清冷疏离消褪。   景离看得心痒,将宋枝落的手圈进自己宽厚的掌心,十指交叉。   宋枝落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娇嗔道:“王爷干什么?”   “帮你暖暖手。”景离说得自然,只是那上挑的眉梢显眼。   宋枝落笑意盈盈地睨他,“多谢王爷。”   “谢?”景离垂眸看着宋枝落嫩白的手指,低笑一声,还带了几分哄问的味道,“拿什么谢?”   说完,他缓缓抬起头,视线停在宋枝落身上。   宋枝落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佯装认真地撅起嘴,“王爷,不缺金钱,不缺权势,好像只有一个谢法了。”   景离眼尾上扬,耐心地等她的下文。   “以身相许,不知道王爷愿不愿意要?”   此刻的宋枝落,又笑得像只钓人的狐狸,风情万种。   “你自己说的,别反悔。”景离冷峻的轮廓线条顷刻分崩瓦解,深邃的眼眸溢出柔和的笑。   可下一瞬,这般旖旎就被打破。   宋枝落甚至没看见寒翊从哪进的马车,头顶就出现了一道逼人的阴影。   寒翊依旧一身黑衣,默不作声得像座雕像,直到景离收起外露的情绪,淡漠出声。   “查清楚了?”   寒翊点头,然后将查到的事低声诉来。   “齐王死后,皇上登基之初,徐氏勾结齐王残部,和德妃里应外合发动谋反,但事情败露得很快。齐王残部被皇上杀尽,徐氏本应被诛九族,但后改为流放,而德妃没多久也死了。”   宋枝落听完,娇艳的脸上划过错愕和惊疑,她看向景离,却发觉景离神色平淡,似乎不足为奇。   “你知道?”她问。   景离摇头,“猜了七八分而已。”   “那徐氏意图谋反,皇上怎会放他们生路?”   祁胤帝的无情和狠辣,宋枝落也算见识过。   他不可能容得下这样一颗硌眼的沙粒。   景离往马车坐榻上一靠,含笑道:“因为一个女人。”   而同一时辰进京的官道上,几辆黧黄色盖顶的马车驶过,留下一路的香火味。   车内忏衣加身的僧人对坐,闭着眼拨弄佛珠,偶尔的颠簸对他们来说,不成干扰。   像极了清净的修行之人,可浓眉之下,又匿着不易察觉的俗态和别谋。   当行至京城门前时,禁军官兵执着长矛将马车拦下,肃着声音照例盘问:“车内何人?有无进京度牒?”   等了一瞬,马车帷裳被人掀开,一名住持模样的人双手合十朝官兵施礼后,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吾等乃慈光寺僧人,此番进京是奉圣上之意,参与年祭礼典。”   说着,他从忏衣的侧袋中取出一本符文,递到官兵手上。   其中一名官兵翻了翻,看到祁胤帝的玉玺印记后,遂朝其他人点头示意,给马车放行。   车队最后在戒备森严的宫门前缓缓停下,住持提着袈裟走下马车,凝眸望向恢宏的皇宫,嘴角徐徐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深红宫墙内,香烟袅袅,哀沉的撞钟声在上空回荡。   天有点沉暗,是风雪欲来之昭。   祁胤帝端坐在桌案前,提笔蘸墨,专注地誊抄着年祭的祭文。   字迹苍劲,仿佛要力透纸背,透着一股九五之尊的威严。   只是还没几个字,祁胤帝掩唇咳了起来,咳得他肺腔隐隐作痛。   祁胤帝只好搁下笔,伸手去拿桌边的茶杯。   “陛下!”赵无敬推门进来,就见祁胤帝身上水渍斑斑,茶杯碎片落了满地。   他赶忙将手中的参汤放在一边,急匆匆地跑到祁胤帝身边,擦去龙袍上的水珠,关切问道:“陛下没事吧?”   祁胤帝摆手,捻了捻自己的眉心,声音嘶哑得厉害,“朕无碍。”   “陛下又咳了?”   祁胤帝没有否认,缓缓点了点头,手上继续拿起笔。   赵无敬把参汤端到祁胤帝面前,劝道:“陛下,休息一会吧。”   祁胤帝却置若罔闻,连头都未抬,敷衍地说:“知道了。”   赵无敬见祁胤帝这副模样,踌躇一瞬还是说道:“其实陛下不用亲手抄祭文的,交给礼部就好。”   祁胤帝似乎有些不满,抬眼看向赵无敬,“年祭是祭我大祁列祖列宗的,马虎不得,朕自然要亲自抄写。”   “纵使如此,陛下也应该将参汤喝了。天气寒凉,您要保重龙体啊。”   “朕知道了,你先放着吧。”   赵无敬恭敬地把参汤放到祁胤帝手边后,转身想离开,却被祁胤帝叫住。   他指节无意识地叩了叩桌子,带着压迫感问道:“慈光寺的人,进宫了?”   赵无敬愣了一秒,忙不迭点头,“回陛下,已安顿在鸿胪寺。”   没等祁胤帝再说话,赵无敬低声问:“陛下,往年年祭不是请的灵隐寺僧人吗?为何今年……”   祁胤帝抬头,看向赵无敬,接话道:“今年变成慈光寺?”   “是。”   祁胤帝突然笑了笑,把笔放下,踱步到养心殿的东南角。   金漆涂的墙壁上粘着一张画,画上泾渭分明的是大祁领土。   沟壑逼真,山川明显。   赵无敬不明所以地看着祁胤帝,只见祁胤帝指了指地图一点。   “这是慈光寺。”说着,祁胤帝把手往下移了半寸,“山南在这。”   赵无敬浸染了这么多年,此刻幡然醒悟,“陛下是要引蛇出洞?”   祁胤帝背手转过身,即使束着金冠,还是遮不住花白的两鬓,“朕的时日不多了,有些遗留的祸患该处理了。”   顿了顿,他徐徐说道:“路,朕给他们铺好了。”   赵无敬一听,神色有些慌张,“陛下定能万岁!”   祁胤帝突然苍凉地笑了笑,“青蛊毒,又岂是浪得虚名?”   ……   十二月初九,宜祭祀。   大成殿前的青铜方鼎里通天烛寸寸燃烧,慈光寺的僧人盘腿围坐在祭灵碑的两侧,捏着佛珠,诵经念佛。   祭官为祁胤帝递来一支香。   祁胤帝拱手接过,朝祭灵碑行了一礼,然后虔诚地将香插进方鼎中。   “跪!”祭官大声喊道。   祁胤帝和众臣跪下,伏身行礼。   赵无敬待祁胤帝站直身体后,将祭文送到祁胤帝面前,“陛下,焚化吉时已到。”   祁胤帝颔首,捧着一沓祭文,往化宝炉走去。   愈烧愈旺的火焰很快将祭文吞没,化为满炉灰烬。   可当祁胤帝刚举起最后一张祭文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那轻薄的宣纸飘散。   众臣心中愕然,祭文被吹,可是不祥之兆。   最后停在一名吟念经文的僧人脚边。   那僧人面不改色地弯腰捡起,趿着黄褐的罗汉鞋,走到祁胤帝面前,“陛下,拿稳了。”   语气阴恻,全然不是对皇帝的恭敬之言。   祁胤帝脸上果不其然地显出震惊,他的手搭上祭文,那僧人却没有松手。   两人的僵持动作不大,但不代表旁人看不见。   众臣眼见着,却不敢多言。   景离站得笔挺,神情却懒散,漫不经心地看着化宝炉前的动静。   而他抬眸之际,冷寂的视线和景弈撞上。   四目相对,景弈无声地向他挑眉,病怏的脸上平添了一丝没来由的意气风发,像是胜券在握般。   景离冷嗤,低下头笑了笑。   祁胤帝龙颜微怒,他鹰眸瞪着那僧人,冷斥着问:“大胆道僧,你这是做什么?”   僧人笑而未语,侧身让出另一人。   一袭暗黄的袈裟垂地,徐徐站到祁胤帝面前,“陛下,别来无恙。”   祁胤帝抬眼看去,和他说话的人比起刚才那位,更白净些,所以眼角下暗红色的疤痕尤显狰狞。   倏地,他笑了,“徐嘉平,朕等你很久了。”   面上的惊色褪得一干二净,以帝王之姿审视着徐嘉平。   徐嘉平闻言,有些错愕地盯着祁胤帝。   事态走向似乎不太对。   祁胤帝看见他不应该震惊,然后质问吗?   他连说辞都已准备好。   "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祁胤帝还在笑,看向徐嘉平,“朕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   徐嘉平嘴唇翕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祁胤帝打断。   “你不要告诉朕,你来给朕送药?”   “……”   徐嘉平被噎,可思忖一瞬还是从宽大的僧袍中取出精致的瓷瓶,双手奉上,硬着头皮说道:“草民远在山南,消息滞后了些,前些日子才听闻陛下遭人毒害。山南有种草药,能缓解青蛊毒,但草民只是一介庶人,没有资格面见陛下,方才出此下策。”   挂羊头,卖狗肉。   祁胤帝饶有耐性地听完,右手缓缓抬过头顶,手腕微用力,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下一瞬,从大成殿外涌进无数穿盔戴甲的士兵,将方鼎旁的僧人团团围住。   祁胤帝接过徐嘉平手里的瓷瓶,目光如炬,“这药,是救朕,还是送朕上路呢?”   徐嘉平脸色果然一白,笑容僵住,“草民不敢谋害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祁胤帝沉声打断,“刘太医,你帮朕看看。” 第78章 七十八 一步不让   原本低着头的一众大臣中很快走出来一人, 佝着背应道:“老臣遵命。”   众人看着刘和朔揭开瓷瓶的木塞,将一枚细长的银针慢慢刺入瓶中,等了几秒, 银针拔出时,底端一片黑。   “启禀陛下, 此瓶中乃是砒石。”刘和朔面带惊吓地看了看徐嘉平,转头对祁胤帝说。   徐嘉平一听, 眼睛瞪大,将矛头对向刘和朔,“不可能, 你胡说……”   “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 在朝堂之上以储位悬权, 上奏景弈入朝的陈中书、肖太守等人, 曾是你父亲的旧部, 受过你的恩惠。”   祁胤帝冷笑,扫视着被压住的僧人,宽大的僧袍在他们身上反倒显得紧仄。   看模样, 与吃斋念佛的僧人并不搭边, 更像是习武之人。   “想旧戏重演?”祁胤帝目光像把剑,狠狠地将徐嘉平内心的想法剖析,让他无处遁形, “朕当年没以谋反之罪将徐氏斩绝,只因徐嘉柔一人的哀求。而今时今日, 你觉得朕还会手下留情吗?”   嘉柔,是端懿徐德妃的闺名。   祁胤帝声音有些苍蔫,他凝着远处的通天烛快要燃尽,香灰飘了满地。   可那些前尘往事, 好像怎么也烧不灭。   他从小便见识帝王家的冷漠和身不由己,却还是不可遏制地对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人,动了真情。   祁胤帝知道徐嘉柔和齐王两情相悦,但他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将徐嘉柔从齐王身边抢过来,囚于深宫。   他给尽徐嘉柔后宫人人艳羡的宠爱,换来的却是背叛。   东窗事发那天,从不肯向他低头服软的徐嘉柔跪在他脚边,哭得梨花带雨。   那双杏花眼里噙满泪水,徐嘉柔第一次握住祁胤帝的手,“臣妾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饶了徐氏……”   祁胤帝痛得笑出声,捏着徐嘉柔的下巴,迫使她看自己。   “你凭什么认为朕要依你?”   徐嘉柔抓着祁胤帝的龙袍,水雾朦胧的眼眸里写满凄楚和哀求,“陛下……求你……”   她孤注下最大,也是最后的筹码。   那就是祁胤帝对她的爱。   最后祁胤帝流放了徐氏,也终是冷眼放任淑妃对徐嘉柔下了毒手。   把景弈困在自己眼皮底下里,看着那张和徐嘉柔有七分相似的面容,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揭伤疤。   祁胤帝近乎自虐地铭记着前半生的荒唐,和自己那颗被践踏的真心。   ……   徐嘉平额头青筋突起,咬着牙不说话。   是,他是想谋反。   他深知徐家倒台这么多年,很难凭一己之力掰倒景湛,所以他选择等。   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终于让他等到了景湛被废,太子之位空缺。   再加上朝堂动荡,年祭当前,他打听到慈光寺僧人会进宫做法,所以他便想趁机逼位。   赢了,便是景弈上位,江山改姓。   可局势分明告诉他,他败了,彻彻底底。   “陛下又装什么好人?”徐嘉平突然笑着抬起眼,看向祁胤帝的神情不再存着对皇上的敬畏,而是冷嗤,“不过是个横刀夺爱的伪君子。”   如果祁胤帝没有强取豪夺,那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祁胤帝闻言,脸色骤僵,像被人戳中痛处,声音气极,有些不稳,“传朕旨意,徐嘉平大逆不道,意欲篡位谋权,天地同诛,灭九族,斩立决。”   徐嘉平等人被禁军侍卫带走后,景离缓缓走到景弈身边,似笑非笑地喟叹道:“景弈,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赢我?”   没等景弈回答,景离漫不经心地解开左手的袖扣,掀起眼皮,“我没想与你为敌,是你逼我的。”   景弈胜券在握的姿态像被人打散,目光变得涣散,“所以你都知道?”   景离沉思片刻后点头,同时也想起那日祁胤帝召他进宫的场景。   御道萧瑟,但养心殿里却温暖如春。   祁胤帝没在批阅奏折,面前摆着一副黑白分明的棋。   棋盘上已是错综复杂的一局。   更准确来说,是死局。   听闻殿外及近的脚步声,祁胤帝只是微微抬眸,忽视了景离的行礼,声音淡淡:“坐吧。”   等景离在祁胤帝对面坐下,祁胤帝拨弄着棋盅里的黑子,“朕听赵无敬说,你受伤了?”   “启禀父皇,只是小伤。”   祁胤帝两指夹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为数不多的空处搁下,“是在弈王府受的?”   说着,祁胤帝手掌摊开,向着景离示意。   景离隐着笑,捻一枚白子,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   “儿臣知道什么都瞒不了父皇。”   他也根本没打算瞒着。   他的伤,没必要白受。   祁胤帝颇感意外地看着景离落棋的位置,扬了扬眉,笑道:“你还真是,一步不让。”   景离舒然一笑,眉眼间蕴着几分少年的骄傲和纵性,“该是儿臣赢的,就不会让。”   那一刻,祁胤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你前些日子又离京去做什么?”   “父皇为何明知故问?”   祁胤帝的弯弯绕绕被戳穿,面上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初,“刑部上奏朕,说渝州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命案。”   景离舌尖抵着上颚,笑了笑,“跳梁小丑在耍戏而已。”   祁胤帝眉头皱了皱,似乎不认同景离的话,“此话怎讲?”   “儿臣在渝州和徐嘉平打过照面了。”   “徐嘉平?”祁胤帝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   “是啊,前礼部尚书徐嘉平。”景离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道:“他是背后主谋。”   陈大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可以弃之如履的棋子。   徐嘉平告诉陈大良能医好陈天磊的祭祀之说,给他治疗腿疾的药,最后在公堂上杀人灭口。他借陈大良的手,在渝州兴风作浪,以受害者之姿出现,是想要挑衅景离。   景离睨了一圈养心殿,指骨叩了叩桌案,“若儿臣没猜错,他的下一步,就是这儿。”   进京,谋位。   景弈的病确实不足以让他放长线,钓大鱼。   祁胤帝陷入沉默,像在思索,磨着扳指的动作停住。   许久,他沉沉开口,“你有什么打算?”   景离笑得桀骜,“一报还一报,是父皇您教我的。”   祁胤帝在下一瞬明白了景离的意图,“你想让他自己送上门?”   景离随手拿起一枚白子,在棋盘落下,笑着朝祁胤帝侧首,“父皇输了。”   祁胤帝看着死局被化,收回手,正眼看向坐在自己眼前的景离。   不再隐忍伺机、锋芒尽收,此刻的景离俨然有了睥睨天下的傲。   “父皇难道不遗憾当年放走徐氏吗?”景离审视着祁胤帝,“儿臣帮您。”   祁胤帝静默着没说话,景离见此行目的达成,拍了拍锦袍上的灰,站起身,朝祁胤帝拱手,“父皇,儿臣先行告退。”   就在他抬脚往外走时,被祁胤帝叫住。   “秦家嫡女已及笄,你也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祁胤帝一字一句平淡,但透着股不容置疑。   景离闻言墨眉紧蹙,缓缓转过身,“父皇应该知道,儿臣早就心有所属。”   “那个姓宋的女人?”   “我的妻子只会是她。”景离没有一丝犹豫,“望父皇成全。”   祁胤帝思及不久前他派赵无敬去查宋枝落的点点滴滴,摇头道:“你爱她?”   “是。”   “可她只会是你的累赘。在这龙潭里,你的爱根本不值一提。”   这话,又仿佛是在说给祁胤帝自己听。   深宫里的爱,不会长久。   景离狭长的桃花眸眯起,像是看穿祁胤帝的内心,脸色冷了下来,连敬辞都省去,“父皇,我不是你。”   “她爱我,不会背叛我,永远不会。”   他无条件相信他的卿卿。   ……   另一边的延禧宫里同样炉烟袅袅,香气弥漫。   凝妃靠在青纱帐前的美人榻上,由着槐絮给她捶腿,含笑地瞧着由远及近的宋枝落。   宋枝落刚要行礼,被凝妃打住,“见本宫就无须多礼了。”   “谢凝妃娘娘。”宋枝落想了想,还是躬身行了个谢礼。   凝妃也不计较,扭头吩咐槐絮:“去把本宫的白玉酿温一下,给宋小姐暖暖身子。”   宋枝落刚想拒绝,就被凝妃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槐絮走后,宋枝落站得笔直,“娘娘今日召我前来,是哪不舒服吗?”   凝妃端详着宋枝落认真的表情,笑道:“本宫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宋枝落不解地看向凝妃,就听凝妃似叹一声:“你当真以为是本宫要你来吗?”   默了一瞬,凝妃不疾不徐地继续开口:“阿离怕他进宫一趟,你又出事。等年祭结束,他便来接你一起回府。”   宋枝落听完,心跳漏了一拍,好半天才有反应。   这个傻瓜。   她脸颊微红,朝凝妃莞尔,“让娘娘见笑了。”   槐絮很快将温好的白玉酿端上来,给凝妃和宋枝落各自斟了一杯后,又自觉地退下。   宋枝落小抿一口,便感觉一股甘甜划过喉咙,暖入脾脏。   “本宫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要栽在你身上。”   凝妃涂着丹蔻的手举起酒樽,冲宋枝落做了个倾杯的动作。   “他生在皇宫,看什么都淡,唯独看你的眼神,烈得很。”   “宋枝落,你很幸运。”   宋枝落抬眸,看向凝妃。   明明是笑着的,却徒生一分落寞。   何来落寞,宋枝落并不懂,她只是衷心地回了一句:“多谢娘娘成全。”   白玉酿见底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景离走进内殿,便见宋枝落白皙的脸上透着粉,双眸微眯,一副微醺的模样。   而一旁的凝妃神色清明,对上景离质疑的眼神,嗤笑一声:“本宫还能害了她不成?”   景离收回视线,搓热自己的手,捧起宋枝落的脸,哄问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宋枝落还没醉,知道眼前是谁,却忘了凝妃还在。   她大着胆子搂上景离的脖子,笑意盈盈地应道:“好,回家。”   像餍足的小猫,乖顺得不像话。   景离心头一软,将宋枝落拦腰抱起,朝凝妃颔首,“儿臣先走了。”   凝妃目送景离抱着宋枝落消失在延禧宫门前,嘴角却缓缓扯起一抹苦笑。   偏爱,这个词本就奢侈,何况在帝王家。   世人皆说祁胤帝偏爱她,却永远不会知道她被祁胤帝盛宠这么多年,只是因为她和徐嘉柔有三分相像。   她是徐嘉柔的替身,从一开始。   年祭之后,便是深冬。   随着徐氏被诛的,还有祁胤帝的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弈王沉稳内敛,乃逸群之才,特加封为逍遥王,赐封地灵州,钦此。”   景弈接过圣旨的时候,很淡地笑了笑,“谢父皇隆恩。”   逍遥王,灵州。   能把放逐修饰成这么漂亮的说辞,也只有他的父皇了。   离京的那天,天飘起了小雪。   景弈有些意外地看向来人,脱口而出:“二哥你怎么来了?”   “来送送你。”景离声音淡淡,没什么情绪起伏。   宋枝落也来了,被景离圈在怀里,只露出巴掌大的脸,发自内心地笑道:“祝弈王殿下一路平安,好好养病。”   景弈握着拳的手慢慢松开,心底一片释然,“谢谢。”   京城外,雪花纷纷扬扬,马车行得很慢。   景弈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行过的山间已经覆了一层雪,近乎刺眼的白却不让人觉得压抑。   一群灰喜鹊从山间飞过,很快窜进了一旁的林子里,偶有三五只脱离了队伍,在树林顶上一上一下地飞窜着。   望着这一幕,景弈嘴角上漫着笑,攥紧了手里的玉葫芦。   他听说灵州,是个不错的地方。   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还有姚青蔓最爱的樱花。   可马车突然的颠簸牵起景弈胸口一阵作疼,他眉心一皱,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伴着鲜血,溅染了他干净的衣袍,也遮住了玉葫芦剔透的光泽。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等不到了,等不到去灵州,等不到去看那里的风光美景。   他缓了缓,声音虚弱地吩咐马车外的人,“麻烦……你们快一点。”   “是。”   于是,马车行地比原先快了很多。   景弈依靠在车座上,用尽力气去支撑自己这具残喘的身体。   是解脱了吧?   他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宫殿里,也不用再经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   青蔓,我来找你了。 第79章 七十九·大结局 大婚   除夕夜。   午夜时分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将京城浸入整片冷感的白,满街的红灯笼则晕上暖意。   宋枝落被景离带到了城郊,刚下马车, 人就被景离揉进怀里。   “干嘛……”话还没说完,宋枝落只觉眼皮上一凉, 丝缎冰凉的触感弄得宋枝落有点痒,她下意识地往后缩。   景离环着宋枝落的臂弯紧了一分, 俯下身在她耳边哄道:“别动。”   宋枝落安分下来,任由景离牵着,在黑暗中往前走。   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景离慢慢停下脚步, 继而伸手将宋枝落脸上遮眼的布勾下。   宋枝落睫毛微颤, 适应了周遭的光, 然后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她的呼吸微微停滞, 心跳紊乱。   那是一片梅花林。   血色红梅傲立枝头,细碎的白雪落在枝桠间,风轻轻吹过, 极致的红和纯粹的白糅合, 似看不见尽头的人间仙境。   “京城里何时有过这么一片梅花林啊?”   景离目光缱绻地看着宋枝落有些稚气的动作,“我为你种的。”   宋枝落一怔,视线认真地转向景离, “为我种的?”   “嗯。”景离从背后抱住宋枝落,“我带你回京那天, 就命人种了这片梅花林。如今梅花盛开,该带你来看看。”   宋枝落感受着背后炙热的体温,心口也像被烫了一下,双眸微微泛红。   她在景离怀里转身, 和男人温柔却深沉的目光交织,“谢谢。”   谢谢你,爱我。   景离垂眸看着眼眶微红的宋枝落,厮磨着她耳后的皮肤,一字一句像在下蛊:“卿卿,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说完,他勾着宋枝落精致的下颌微抬,薄唇轻柔地印在她的红唇上。   枝头的梅花零零散散地落在二人身上,只一瞬,却像永恒。   ……   祁胤三十二年正月初十,宫中告急。   肃哀的钟声回荡在宫墙之中,一下又一下。   乾清宫外。   景离赶到时,殿外已经候满了一众大臣,见他前来,众人纷纷散去两旁。   赵无敬眉头紧皱地走出来,看了景离一眼,“离王殿下,皇上要见你。”   景离颔首,提袍走了进去。   殿内的气氛沉闷,几个太医站在床前,垂头叹息。   景皓许是刚从边疆赶回京,一身将袍,带着仆仆风尘,跪在祁胤帝的床边。   昏黄的烛灯映着祁胤帝愈发苍白的面色,他躺在龙榻上,颧骨凸出,那双窥探人心的鹰眸变得空洞、浑浊,深到了眼窝里,目光涣散地盯着头顶的纱幔。   算算日子,青蛊毒早已毒发至尽,祁胤帝也油灯枯尽了。   景皓看见景离走来,向他行了个礼,“二哥。”   景离颔首,然后径直走到床边,轻唤一声,“父皇。”   祁胤帝闻声,轻呼了口气,才转动眼珠子看他,张了张嘴。   “景离,景皓。”   两人异口同声:“儿臣在。”   祁胤帝声音颤着,将两人招至面前,吃力地说着话:“事到如今,朕只剩你们两个儿子。”   说着,他迟缓地看向景皓,“朕知道你善带兵打仗,却不懂治国。”   景皓顺从地接话:“是,儿臣只懂行军,无心皇位。”   景离已经猜到祁胤帝下面要说什么,果不其然,他转向景离,缓慢地说道:“景离,朕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心性。所以朕立下遗诏,将大祁江山……交给你。”   景离眼神坚毅地朝祁胤帝看去,“父皇放心,不管发生什么,儿臣都会守好大祁江山。”   祁胤帝听到这话,终是安了心,松了最后一口气,凝视头顶微微晃动的纱幔,缓缓闭上了眼睛。   手也一点一点从景离的掌中松落,搭在了床沿,没了动静。   景离感受着掌心越来越凉的体温,有些僵地跪在了地上。   “皇上!”赵无敬在旁边大喊,声音悲恸。   下一刻,殿外长扬一声尖锐的讣告,划破漫漫长夜。   “皇上驾崩——”   众大臣纷纷跪在外殿,哀声吟绝。   夜风吹开了殿中的一扇摇曳的窗户,卷着零星小雪飘了进来,落在窗台、地上和那件平平整整挂在屏风前的龙袍上。   一炷香后,赵无敬捧着明黄的圣旨走出乾清宫,在跪伏的众臣面前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寿至,龙御宾天,皇二子景离人品贵重,德孝皆备,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读完后,赵无敬将圣旨递到景离面前,“离王殿下,接旨。”   景离跪地磕了一个头,“臣领旨。”   外面的雪好像又大了些,在元宵节前夕肆无忌惮地下。   一代帝王,终是落幕。   同年三月,春暖花开之时,景离登基,改年号成宣。   也是这一年,景离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唯立长安宋氏之女宋枝落为后,罢黜后宫。   这道圣旨不仅震惊朝野,也断送了京城中很多名门之女对这位年轻帝王的念想。   就连宋枝落都颇感意外,彼时的她正被景离抱坐在御书房的案前,指尖在景离的胸膛上画圈,“陛下这样做前朝会有意见的,我可不是专/制的人。”   宋枝落都明白,后宫并不止是佳丽三千,更多的作用是皇帝用来牵绊前朝权力。   一位妃子,就是一个家族的势力。   景离一身龙袍,靠在金銮座上,眉眼间多了分凌厉和沉稳,但俊朗依旧。   “不过是天下悠悠口,我有的是办法堵上。”   顿了顿,景离笑得邪气,“倒是你,大婚在即,准备好嫁给朕了吗?”   低低哑哑的声音,撩拨着宋枝落。   宋枝落清冷的脸上划过绯红,乖顺地在景离怀里点了点头。   大婚择在花朝节那天,只因景离听信坊间传言。   百花生日是良辰。   而朝中所有关于罢黜后宫的流言蜚语,不出三日就被景离用手段扼杀。   ……   惊蛰一过,便是花朝节。   皇帝大婚的日子,十里红妆,大祁举国皆庆。   宋枝落端坐在镜前,任由身后好几个宫女为她梳妆。   镜中的女人黑发挽起,坠着一支镶玉的凤凰长步摇,眼角贴着金色的花钿,眉眼间染上让人失魂的娇媚。   凤冠霞帔,一袭嫁衣衬得宋枝落红颜倾城。   直到眼下出现一双祥云金丝靴,一抹绛红龙纹吉服袍摆。   宋枝落慢慢抬起头,和景离炽热的视线撞个满怀。   他着一件大红的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腰间束以月金色祥云纹带,挂着一块通透的墨玉。   此刻的景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来迎娶他的心上人。   那双初见时寡淡的桃花眸里,此刻动情地映着宋枝落的脸。   “皇后,让朕牵着你。”   他低声说道,每个字里隐着浓烈的爱意。   宋枝落听话地把手放到景离温热的掌心里,被他牵着,走过巍峨的白玉台,一步步,走上云巅之下、九台之上。   宫廷奏乐起,百官齐贺声山呼海啸般,一浪压过一浪。   景离带着宋枝落走到祭坛前,凝望白烟袅袅,在铮铮牌位前驻足。   两人对望,景离笑着开口,字字深情:“苍天可鉴,祖宗有灵,朕对天发誓,今生今世,不负江山,不负你。”   宋枝落同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景离,缓缓点了点头。   万物在发芽,世间在祝贺。   ……   夜色弥漫的时候,宋枝落看着景离关上厚重的殿门,隔开了世俗的喧闹。   寝殿内很静,两人乱了的呼吸清晰可闻。   景离不慌不忙地向宋枝落走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笑意。   宋枝落靠在床幔前,不自觉地想退,却发现退无可退。   “卿卿想逃去哪里?”景离动作温柔地将宋枝落推倒在身下艳红的床榻上,尾音上扬,“嗯?”   宋枝落水眸望着景离,让他不受控地下腹一紧,诱哄道:“给朕,好不好?”   磁性的声音在暗夜里泛起涟漪,卸下宋枝落全部的心房。   宋枝落轻咬红唇,从齿间溢出一个“好”字。   得到应允的景离眼神彻底暗了下来,俯身吻上宋枝落微凉的额头,再慢慢向下。   他一手解开宋枝落的腰带,又褪去了自己身上的龙袍,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不停地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宋枝落被景离吻得发了软,却能清楚地感知着自己加快的心跳。   一声娇吟再抑不住,从宋枝落口中溢出。   景离低笑一声,指腹上的薄茧抚过宋枝落娇嫩的双腿,环在自己劲瘦的腰间。   “别怕,朕会轻一些。”   宋枝落眼尾已经湿漉漉,听到景离的话,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手也渐渐攀附在他背上。   直到一阵痛意从腿间漫上宋枝落的脊骨,她的指尖掐着景离的手臂,惊呼出声。   景离眼角泛红,眉眼却温柔如窗外的月色,醉她入骨。   两颗心脏以同样的频率跃动着,在昏暗的烛灯之下交融、抵死缠绵。   如果这是一场绮梦,那宋枝落永远也不愿醒。   景离渐渐失了控,情难自禁地在宋枝落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   和无数遍的“我爱你”。   宋枝落眼神迷离地凝着景离绷紧的下颌,心里一角似洪水泛滥,却又像泡在温泉里。   “景离,我也爱你。”   这世间纷繁、堕暗,他们从不祈求爱,都曾拿痛感作引,有过惊渡、恍然、不定、斑驳荡荡,却在焚人的深渊中,半生相逢,互成疗愈的药,连灵魂都变得滚烫。   所以甘愿臣服于你,为你俯首称臣。 第80章 八十·番外 伺候   宋枝落以为景离不是一个重欲的人。   可自大婚那天开荤后, 景离日夜贯彻着“及时行乐”,美名其曰要延续皇家香火。   她几乎夜夜宿在乾祥宫,连景离赐给她的未央宫都成了摆设。   又是一夜荒唐后, 宋枝落累得没了力气,瘫在景离怀里, 却还是认真地和景离四目相对,“景离。”   景离餍足地听着宋枝落直呼他的名讳, 没有一丝不悦,反而闷着笑应道:“嗯,卿卿有何吩咐?”   宋枝落懒洋洋地戳着景离袒露的胸膛, 柳眉轻蹙, “你身为一国之君, 也该收敛点。”   声音软绵绵的, 还带了点委屈和控诉。   她真怕自己变成那个祸害君王不早朝的妖妃。   “哦?”景离薄唇勾起, 将宋枝落作坏的手握住,压低声音咬着她的耳朵:“朕让你难受了?”   短短六个字,却坏到骨子里了。   宋枝落闻言翻了个身, 留下光洁的后背对着景离。   第二天宋枝落悠悠转醒时, 床榻的一边空着,没有余温。   她刚坐起身,烟儿从殿外走进来, 手里拿着一封信。   立后伊始,景离怕宋枝落在宫中冷清、不自在, 就把烟儿调进了宫里,侍奉宋枝落左右。   虽说大祁之上没有人再能伤宋枝落半分,但景离还是安排血影的人进宫,作为暗卫护在未央宫外。   宋枝落眉眼间是贪欢后的慵懒, 她披上一件白色轻纱,轻皱着眉问道:“我的玉簪呢?”   顿了顿又嘟囔了一句,“不知道被景离扔哪去了。”   烟儿有些羞赧地看着散了满地的衣物,最终在榻角边找到了被丢弃的玉簪。   “娘娘,宫外送来一封信。”   宋枝落将掌心摊开,烟儿顺势将信递过去,补充道:“是莫小姐的。”   信纸是淡粉的,有股浅浅的花香,印着几行娟秀的字。   宋枝落垂下眼睑,认真地看完,嘴角漾起一抹淡笑。   “烟儿,我们出宫一趟。”   烟儿应下,没有多问,很快出去准备了。   宋枝落抬手穿衣的时候,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上斑驳的印记。   ……   一个时辰后。   烟儿搀扶着宋枝落下轿,而在她们面前,站着两人。   莫梓婳被莫北辰搂在怀里,朝宋枝落扬起一抹明艳的笑容,然后装模作样地屈膝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听着正经,却隐着嬉笑。   宋枝落睨了莫梓婳一眼,扯唇笑道:“幼稚。”   看着眼前终成眷属的两个人,宋枝落心头微动,溢着感动和欣慰。   只是思及信中内容,宋枝落问道:“怎么突然要走?去哪啊?”   那封信上,莫梓婳说要离开京城,想和宋枝落告个别。   莫梓婳没有说话,莫北辰牵起她的手,朝宋枝落笑了笑,“我们想去临泉,日后大概就不会再回京了。”   “临泉?”   宋枝落有些惊疑,临泉比起京城,贫庸得不是一点两点。   “嗯。那里有山有水,是梓婳喜欢的,也足够我们过完余生。”   宋枝落听完,明白了两人的心思,便没有挽留。   她上前抱了抱莫梓婳,“好,那就此别过,你们一路平安。”   莫梓婳眼眶有些红,满是不舍,却又突然想到什么,“枝落你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宋枝落失笑地看着莫梓婳折回院子去拿,转而看向莫北辰,叫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莫北辰脚步一顿,侧过身面对着宋枝落,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宋枝落眼底的笑意褪去,脸色清冷,带着压迫感,“梓婳过去太苦了,你既然决定爱她,就别负了她。”   “不然本宫不会放过你。”   这一刻的宋枝落,又变成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   莫北辰凝望着莫梓婳消失的地方,目光温柔地回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不会让她再受一点苦。”   莫梓婳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枚精致的小瓷瓶。   她执起宋枝落垂在裙侧的手,放在宋枝落的掌心,“这药我研究了很久,对你的旧疾应该有帮助。你以后要好好养身体,别再让自己那么累了。”   莫梓婳对宋枝落的身体,再清楚不过。   宋枝落垂眸看向瓷白的药瓶,眼睫有些湿。   “谢谢你,梓婳。”   回宫的路上,天空不知怎的飘起了雨。   雨不大,却很密,气温变得有点凉。   宋枝落前脚踏进未央宫,后脚将身上沾了雨珠、染了寒气的外袍脱下。   烟儿利索地接过,想了想问道:“娘娘,要不要喝完姜茶暖暖……”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噤了声,娇俏的小脸上划过一丝惊讶。   宋枝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狠狠地怔了一下。   景离坐在未央宫偏暗的一角,目光晦明地看着她们。   “你怎么来了?”   “朕不能来?”景离挑眉,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他早朝结束后听闻宋枝落出宫,便来了这未央宫等。   宋枝落讪笑,“皇上当然能来。”   “以后出宫,朕陪你。”景离站起身,走到宋枝落面前,“不然朕不放心。”   宋枝落红唇翕张,还没开口,却感到手上传来温热感。   “手怎么这么冷?”   “外面下雨了。”   宋枝落实话实说,她也确实有些冷,在触到景离身上的体温后,她便像只小猫般贪婪地想要更多。   景离将宋枝落的神情尽收眼底,倏地在宋枝落耳畔低笑,“姜茶没用,朕帮你暖暖。”   直到未央宫里的温度节节升高。   景离吻着宋枝落锁骨上殷红的彼岸花,滚热的汗水滴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两人渐渐沉沦,极致缠绵。   软媚的娇吟声和紊乱的低吼声交织,却还是没能盖过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而当一切停歇后,宋枝落浑身瘫软地躺在床榻上。   眼神朦胧,墨发凌乱,额间沁满了薄汗。   景离抱着她,耳鬓厮磨:“卿卿,感觉暖了吗?”   宋枝落没好气地拍掉景离的手,“你离我远点。”   景离唇角勾起,心满意足地将宋枝落抱起,踢开未央宫的大门。   “苏德胜。”   一名太监很快小跑而来,看到景离时愣了一下。   景离来时的金黄龙袍已没了踪影,只剩一件墨色的寝衣,松垮地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   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吻印、抓痕,本就俊朗硬挺的脸徒生了几分狂野和魅惑。   “让人把里面收拾一下,然后传午膳吧。”   苏德胜瞥了眼未央宫里的一片狼藉,低着头应下。   宋枝落早没了力气,任由景离把她抱进乾清宫。   沐浴、用膳。   景离捻起一块玫瑰烙喂到宋枝落嘴边,邀功似的问道:“朕伺候得可还满意?”   宋枝落漫不经心地觑了他一眼,冷淡地回道:“皇上又说笑了。”   用完午膳后,景离眷恋地抚着宋枝落的腰,“朕还有些事要去御书房处理,你就在这歇着,等朕回来。”   宋枝落望着他,点了点头,“好。”   景离惊于宋枝落的这般听话,狐疑地看着她。   宋枝落朝他递了一个极为乖顺的眼神。   可等到景离走后,宋枝落也径直站起身,抬脚往外去。   留在乾清宫等他回来,再被吃干抹净吗?   她又不傻。   而当她们回到未央宫时,正碰上苏德胜领着几个太监搬着一扇精致的屏风往内殿运,院子里已经搁置了几个红木箱。   宋枝落撇了眼,侧头问烟儿:“这是做什么?”   烟儿还没说话,苏德胜搓着手凑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回答:“启禀皇后娘娘,五日后是春宴,依着礼数,该大赏。”   宋枝落连眼皮都没掀,懒散地颔首,转身欲离。   却在下一瞬看到屏风上的图案时,眼神微变,冷声开口:“等一下。”   几个太监连忙将抬起的屏风放到地上,不解地看向宋枝落折身走近。   檀木边的屏风上绣着纯白的莲花,干净至极。   宋枝落踩着凤屐,屈起指节从屏风一面刮过。而她收回手时,涂着丹蔻的指尖上蒙了一层白。   宋枝落垂眸盯着手上的粉末,冷笑地抬起头,“这是皇上赏的?”   精明如苏德胜很快意识到出了什么岔子,心里一惊,“娘娘稍安,奴才这就去查。”   这宫里竟然有人胆子大到妄想害皇上的心尖宠。   要查出来了,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宋枝落捻了捻粉末,凤眸微眯,骨子里的阴戾又席卷。   这是寒毒粉,能杀人不见血。   等到一盏茶凉,苏德胜领着内务府总管李德荣,和四个小太监跪到宋枝落面前。   “参见皇后娘娘。”李德荣满脸谄笑地看着宋枝落。   宋枝落翻着手里的诗经,只是淡淡地撇了他一眼,却让李德荣脊背一凉。   静默了一瞬,他不得已望向苏德胜,“苏公公让奴才带人来,是为何事啊?”   苏德胜是总管太监,所以就算是身为内务府总管的李德胜见了面,都要自称一声奴才。   苏德胜尖着嗓音,厉声道:“杂家问你,这屏风可是赏礼?”   李德荣顺着苏德胜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所及是那扇纯白的屏风。   他面色僵凝,继而大幅度地摇头,朝宋枝落看去,“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命内务府准备的,是红梅苏绣的屏风。” 第81章 八十一·番外 春宴   “是吗?”宋枝落倏地笑起来, 拨弄着指甲,脸上的阴狠却让苏德胜惊了一下。   自景离登基,他接赵无敬的班任总管太监, 侍候景离左右,和宋枝落的照面很多。   可这般模样的宋枝落, 他还未见过。   苏德胜眉心一拧,“那这屏风是从内务府运出来的, 李公公不该解释一下吗?”   李德荣忌惮地看了眼坐着的宋枝落,目光阴愁地扫向跪在地上的四个小太监。   那是他手底下的人。   “是不是你们干的?”   四个小太监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发抖,哆嗦着一言不发。   宋枝落本就被景离折腾得有些累, 耐心也被磨尽, 凤眸一沉, 淡声开口:“既然都不说, 那就送去慎刑司吧。”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 四个小太监面色大骇,推出一人。   那人踉跄着爬到宋枝落面前,“皇后娘娘饶命!”   李德荣踢了他一脚, “你这个狗奴才?竟敢调换赏礼!”   那小太监伏在地上, 头也不敢抬,“启禀皇后娘娘,是未央宫的宫女找到我, 给了我很多金子……”   烟儿站在宋枝落身边听着,眉心一蹙, 质问道:“未央宫的宫女?”   “是。”   “你怎么知道是未央宫的宫女?”   “她没有自报家门,但奴才曾在未央宫后殿见过她的。”   宋枝落有些意外地挑眉,还是自己眼皮底下出了鬼,“后殿的宫女是哪几个?”   烟儿在一旁回道:“墨梅, 墨兰,墨竹,墨菊。”   “哦。”宋枝落想了想,但发现全无印象,于是直接吩咐:“去带上来。”   毕竟她待在未央宫的时间本就少,何况是不能近身伺候的后殿宫女。   她连见都没见过。   很快四个宫女就被带到宋枝落面前,拘谨地跪着,不知道宋枝落唤她们来有什么事。   那名小太监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在中间的墨兰身上,“是她。”   宋枝落抬眸看向低着头的墨兰,只一眼,她的眸底渐起冷意。   一步一步走到墨兰面前,两指勾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那双柔弱无害的脸倏然映进宋枝落的瞳孔中,一如初见。   眼前这位,是本该在渝州的人。   下一刻众人见宋枝落红唇勾起,似笑,却也非笑。   “本宫是该叫你墨兰,还是若水?”   最后两个字,尾音上扬,带着极致的压迫感。   若水身子一僵,“娘娘的话,奴……奴婢不太明白。”   宋枝落漫不经心地睨了小太监一眼,“你确定是她?”   被点名的小太监连忙回道:“皇后娘娘,就是她,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她昨儿天还没亮就去内务府找到了奴才,又给了奴才两锭金子,让奴才今天想办法调换屏风。”   若水闻言想都没想,张口就道:“你胡说,我明明说的是明日。”   吼完这句话之后,她自己也懵了。   宋枝落弯下腰,声音不重不浅,冷笑道:“太过干净的东西,往往才最脏。”   要怪,只能怪若水自作聪明。她为了掩盖白色粉末,把屏风的图案换成了白莲花。   “奴婢错了,求皇后娘娘饶命……”   若水楚楚可怜地求饶,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任人看了都要心疼几分。   可宋枝落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由着若水把她身上精致的锦袍给拉扯成皱。   宋枝落窥探过若水的心思,却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个小姑娘能掀起多大的浪。   可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混进未央宫,还妄图加害她。   那她就没必要心软了。   宋枝落神态柔和地看着若水,出口的话却残忍之至:“既然错了,就拖下去杖毙。”   苏德胜冷眼旁观着,心里却发了个怵。   这位被皇上宠在掌心的娇娇皇后平日里性子淡,不轻易发怒,甚至给他一种温和的错觉。   但此刻他敏感地认知到,眼前的宋枝落,才是本性。   又冷又狠,和景离杀伐决断一个人的生死时,有几分相像。   若水听到杖毙二字,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直到一道冷冽的声音打破沉寂,“卿卿这里真是热闹。”   若水闻声抬头,就见一身矜贵的景离从殿外迈进来,轮廓清晰的脸上轻佻不再,眉眼间透出上位者的锋芒,让人心醉。   景离直直地走向宋枝落,搂过她的腰,低声笑道:“朕就知道你要跑。”   宋枝落按住景离的手,“皇上的事处理完了?”   “嗯。”   “但臣妾还有事要处理。”说完,她朝内殿抬眼,示意景离进去等。   景离这才漫不经心地觑了地上跪伏的女人一眼,却在看清那张脸后,面色冷下来,“怎么是你?”   若水跪到景离脚边,慌乱中抓住龙袍边角,哭得梨花带雨,“皇上饶命……奴婢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求皇上开恩……”   “苏德胜,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这个贱婢贿赂内务府小太监,调换赏礼,意欲……谋害皇后娘娘。”苏德胜捏着手心的汗,说完后果然见景离狭长的桃花眸彻底沉暗。   伤皇后的罪,可比谋逆还要大。   景离听完后沉默了一瞬,然后毫不留情地将若水踹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你怎么会进宫?”   若水咬着牙没有吭声,因为她难以将自己卑劣的想法启齿。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宋枝落感觉一阵倦意上涌。她懒得再奉陪,朝苏德胜扬了扬下巴,“带下去,杖毙。”   “是。”苏德胜应了一声后,忙不迭招呼那几个小太监将若水带走了。   那名收贿的小太监到底还是留下了一条命,但是也被吓得不轻。   春日的暖阳洒在宋枝落身上,她打了个哈欠,困得有些想阖眼。   景离背对着阳光,眼睑低垂,“是朕疏忽了,险些让你受伤害。”   宋枝落见他严肃而又愧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主动抱住他的腰,“一场闹剧而已,皇上不要多心了,臣妾好着呢。”   就算安逸日子过久了,宋枝落骨子里的戒心还在,没人能够轻易伤到她。   ……   春宴那天,风和日丽。   宋枝落坐在镜前画完眉,抹完脂,从梳妆奁中取出一支凤金步摇。   刚一抬手,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朕帮你。”   随着话音落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擦过宋枝落细腻的皮肤,将步摇接过。   宋枝落媚眼一勾,透过铜镜朝景离娇笑道:“多谢皇上。”   景离小心翼翼地将步摇别在发髻上,俯身从背后环住宋枝落,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喟叹道:“真想把你藏起来。”   宋枝落笑着转了个身,将两人严丝合缝的距离拉开,“我们该去接母后了。”   而此时的永寿殿内,前朝要臣以及亲眷已经全部入座。   “丹雪。”秦桢平叫住自己探头探脑的女儿,叹了口气,“别东张西望,失了规矩。”   秦丹雪像泄了气的球,垂着脑袋闷声问道:“爹,那皇后什么来历?竟能让皇帝为她罢黜后宫?”   她听说当今圣上郎艳独绝,清隽矜贵,是京城那些公子哥遥不可及的。   秦桢平拿酒杯的手一顿,捻了捻眉心。   谈来历,那独承恩宠的长安宋氏之女比不过在座的任何人。   自己的女儿要样貌有样貌,要家世有家世,完全有资格进宫当个贵妃,却对景离罢黜后宫之举始料未及。   两人惋惜叹气的功夫,就听殿外苏德胜响亮的声音高喊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到——”   永寿殿中的众人齐齐下跪,恭迎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景离牵着宋枝落,把人带上龙椅入座,“免礼。”   “谢皇上恩典。”   而当众人抬起头,看清宋枝落的容貌时,安静的永寿殿里传来一阵倒吸声和微不可闻的窃语声。   立后大典那□□臣多的是匆匆看一眼宋枝落,如今仔细打量起来,才知书中“倾国倾城”四字是为何样。   举手抬眸间,风情却冷傲,尤其是那上扬的眼尾,凛着让人拜服的姿态。   和一身龙袍的景离,宛若天作之合。   声曲舞姬的出场昭示着春宴开始,永寿殿内歌舞升平。   宋枝落淡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探究,晃着金樽里泛着嫣红的酒,抿了几口。   是她喜爱的海棠煮酒。   景离亲自盛了一碗蟹黄羹,放在宋枝落面前的玉盘里,柔声道:“别光顾着喝酒,朕觉得这蟹黄羹味道不错,尝尝?”   宋枝落莞尔一笑,没有拒绝。   可她刚放到嘴边,一股腥味钻入她的鼻息。“哐当”一声,白玉瓷碗砸落在地上,滚热的蟹黄羹洒了满地。   宋枝落捂住胸口,忍下胃里翻腾的恶心,柳眉紧紧皱起来。   景离一惊,赶忙放下筷子扶住宋枝落,眉眼焦急地给她顺着气,“卿卿你怎么了?不要吓朕啊……”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吸引了座下的众人,都好奇地望过来。   宋枝落脸色有些白,纤长的睫毛微颤。   太后自然目睹了席上的动静,嘴角噙着笑,徐徐开口:“哀家瞧着皇后像是……有喜了。”   宋枝落闻言怔住,抬眸和景离炙热的视线撞个满怀。   震惊、欣喜,泛情的桃花眼里亮着光。   半晌过后,景离在瞩目之下将宋枝落拦腰抱起,从龙椅上站起,踩着黄色如意栽绒地毯大步往外走去。   “苏德胜,传太医。”   “是!” 第82章 八十二·番外 有喜   景离把宋枝落放到床榻上的动作虔诚而轻柔, 眸中的温柔快要溢出来。   宋枝落失笑地看着小心翼翼的景离,忍不住勾住他的手,“八字还没一撇呢。”   景离顺势和宋枝落十指相扣, 抵在下颌,作祈祷状。   他本不信佛, 却在此刻希望佛祖能赏赐他一个孩子。   一个他和宋枝落的孩子。   太医很快赶到了乾清宫,气还没喘匀, 就顶着景离极具压迫的视线,给宋枝落悬丝诊脉。   乾清宫很静,所有人都屏息等着。   直到一盏茶后, 太医收回手, 朝景离道了一句恭喜, “皇后娘娘已有一月有余的身孕。”   听到这笃定的话, 苏德胜在一边也乐呵起来,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后娘娘有孕,那可真是大喜。   景离深邃的眼底漫上笑意, 牵着宋枝落的手紧了几分。   宋枝落凝望景离此刻稚气的表情, 失了些血色的唇不自觉地扬起。   是苦尽甘来吧。   那些弥荒的过往、彻痛的伤疤,都成了今时的馈赠。   可就在宋枝落侧首时,她看见太医抬起袖角拭了拭额头的汗, 眼中充斥着犹豫和不定。   只一眼,宋枝落像是思及什么, 心口微缩,衣袖里的手指慢慢蜷起,虚握成拳。   就在太医再想开口时,先一步被宋枝落打断。   她舔了舔嘴唇, 仰头看向景离,“我嘴里没味道,想吃草莓。”   “朕叫苏德胜去拿。”   “不要。”宋枝落晃了晃他的手撒娇道:“要吃你拿的。”   景离不疑有他,含笑地摸了摸宋枝落的头,“好,朕去拿。”   说完他站起身,笑意收敛了很多,淡声吩咐太医,“开几贴安胎药。”   宋枝落看着景离走远后,冷淡地抬起眼眸,“太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太医触到宋枝落冷静的视线,踌躇片刻后沉声说道:“那老臣就直说了。娘娘的脉象虚弱,应有旧患,到时候孩子和娘娘,只怕只能留一个。”   话说得很委婉,宋枝落也心知。   宋枝落静默了一瞬,然后释然地笑了笑,“太医,我有分寸。这些话还请您,不要告诉皇上。”   将来景离要生气也好,怪罪也罢,她都愿意承受,只要她能给他生下这个孩子。   “这……”太医有些为难地看着宋枝落,瞒而不报是欺君。   “求您。”宋枝落声音很低,却清晰地飘进太医的耳中,“这也是本宫的命令。”   太医看到宋枝落眼里的决绝,垂着头应下:“老臣遵命。”   春宴是怎么收场的,宋枝落不知道。   她只知道嘴里的草莓很甜,甜到让她心里发酸。   景离一只手抚着宋枝落的腹部,眸中尽是柔情,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低喃道:“卿卿,佛祖听到我的祈愿了。”   宋枝落覆上景离的手,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是啊,佛祖会保佑我们的。”   景离俯身,和宋枝落额首相贴,“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宋枝落嘴角轻勾,抬起下巴轻拂过景离的薄唇,“这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只要是皇上的孩子,我都喜欢。”   景离闻言心头微动,低头朝宋枝落的红唇寻去。   一吻结束,两人皆是气息微乱,眉目含情。   宋枝落怀上龙嗣后,胆子愈发大,仗着景离不能碰她,夜夜在他身上惹火。   直到又一次作坏后,宋枝落被景离拦腰抱到床上,双腿也被虚抵着,不能动弹。   景离恶狠狠地在她耳边厮磨:“朕都给你记着,将来慢慢偿还。”   宋枝落后脊一凉,看着他又痞又坏的笑容,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自作自受。   ……   四季交错,转眼已是来年的初春了。   大祁的初春和深冬没什么两样,还飘着零星小雪。   景离披着一件狐毛大氅,沉着脸站在未央宫外,听着一门之隔的内殿没有动静,眉梢急色愈显。   苏德胜撑起一把伞站在他身后,苦口劝道:“皇上这般任由雪落在身上,若是皇后娘娘知道,又该心疼了,要不咱们回去等?”   可景离依旧无动于衷,垂在腰侧的手背青筋凸起,昭显着他的担忧。   今夜他抱着宋枝落睡下去没多久,宋枝落就疼得白了脸。   算算日子,是要临盆了。   原本沉睡的皇宫很快变得灯火通明,稳婆和宫女在未央宫的门槛处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未央宫里,宋枝落青丝散乱,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躺在床榻上,小腹袭来的阵痛让她颈间变得汗涔涔。   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烟儿用绢巾为宋枝落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声音有丝颤抖,带着哭腔:“娘娘,您要是痛就喊出来,别忍着,奴婢看着心疼。”   一旁的三个稳婆愁着眉,齐声劝道:“是啊娘娘,生孩子都很疼的,您别忍着,但也别用尽力气。”   宋枝落绷紧了下颌,纤长的眼睫颤动不止,紧咬着唇瓣,硬是没溢出一声喊叫。   她知道景离就在外面守着,她不想让景离担心。   直到宋枝落感到身下倏地涌出一股热流。   稳婆们见状,连忙道:“羊水破了,娘娘可以开始用力了。”   “好。”   宋枝落指尖掐进掌心,再松开时,已有了浅浅的血痕。   外面的雪密了几分,洋洋洒洒地将红墙碧甍染成白色。   旭日也有了东升的征兆。   景离眼神沉暗,心被不安的情绪拉扯,冷声问身后的苏德胜:“进去多久了?”   “回皇上,已有两个时辰了。”   就在苏德胜的话音落下后,未央宫里传来稳婆压抑的尖叫,“娘娘……”   还不等苏德胜反应过来,一身寒气的景离已经踹开未央宫的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景离瞳孔骤缩,目光所及是一片刺眼的红。   他不顾污秽的血会弄脏龙袍,在宋枝落床榻前跪下,眼眶猩红,“卿卿,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宋枝落忍着痛,极淡地笑出了声:“皇……上别怕,不会……有事的。”   当外面第一缕暖黄的阳光从窗纸透进未央宫时,一道清脆的婴儿啼哭响彻整个皇宫。   天真的亮了。   宋枝落半阖着眸子看了一眼景离怀中抱着的婴儿,终是筋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半偷渡在余烫的温床,一半躲进缭绕的云雾。   像是她跌宕的前半生。   ……   宋枝落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昏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只有不远处的花梨木桌上,点着一盏琉璃灯。   她微抬双眸,凝视着头顶的妃色帐缦,意识一点点回拢。   刚想坐起身,厚重的殿门被人推开,门外的阳光便倾泄进来。   景离端着一只瓷碗,向她走来。   许是光线暗,起初景离没有看见宋枝落醒来。   直到宋枝落轻唤他一声:“景离。”   景离身形一晃,手里的碗险些摔在地上,“卿卿,你醒了?”   声音哑得让人心疼,还带着害怕。   宋枝落看着景离从暗处走到她面前,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与她不过一尺距离的男人眼睑青黑,身上的玄色锦袍满是皱褶,憔悴得不似他。   而最让宋枝落难受的,是景离眸中的水雾。   景离将药碗放下,沉默着将宋枝落抱入怀中,臂弯收紧,像要把她揉入骨血,“卿卿。”   但宋枝落没有半分不舒服,她攀着景离的后背,贪婪地感受着男人的体温,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你睡了……半个月。”   短短六个字,景离说得有些艰难。   没人知道他曾有多崩溃。   人前他还是那个睥睨众生的皇帝,只有人后,他守在宋枝落的床边,等着她醒来。   宋枝落一怔,这么久吗?   “朕真的怕了,怕你……”可景离的话并没有说完,被宋枝落堵住。   她印上景离微凉的唇,“我说过要陪你长命百岁的,又怎么会舍得先走?”   温存了一会,景离低声道:“太医向朕坦白了。”   他想起宋枝落昏过去的那天,太医跪在他面前求饶,说着最坏的可能。   那一刻,想杀人的心彻底吞没了他。   他红了眼,掐着太医的脖子,质问道:“是不是就把朕蒙在鼓里?为什么不告诉朕?”   太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老脸涨得通红,“皇……上,是……娘娘不让老臣……说。”   后来是苏德胜赶来劝阻,太医才没被景离掐死。   景离正视着宋枝落,语气有点冲,又带着一股深深的无力,“如果这个孩子会让你陷入危险,那朕宁可不要。”   宋枝落眼角的几滴清泪终是淌下,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她的声音里。   “景离,对不起。”   好在佛祖保佑她,得偿所愿了。   景离把药给宋枝落喂下后,宋枝落眨着眼睛看向他,问道:“孩子呢?”   “在母后那里。”景离放下碗,咬着宋枝落的耳朵,“母后很喜欢卿卿给朕生的儿子。”   宋枝落只感觉一阵酥麻感从耳垂漫开,她推着景离,“我能见见他吗?”   “他是你的儿子,怎么不能见?朕去给你抱过来。”说完,景离站起身,阔步走出未央宫。   宋枝落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然后咳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用手掩唇,而当手移开时,宋枝落一滞。   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 第83章 八十三·番外 “我好想你”   景离抱着一个襁褓回来的时候, 宋枝落早已如初,倚在床头淡笑着。   莹白的手上没有半点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襁褓里的孩子粉雕玉琢, 睁着水汪汪的眼和宋枝落对视,眼眸晶亮, 漆黑得像曜石。   宋枝落眉眼间尽是喜悦,捏了捏软绵绵的小手, “我们的……孩子?”   景离点头,“他是我们的孩子,景钦。”   “景钦?”宋枝落低喃一遍, “钦儿。”   怀里的婴儿像是听懂了般, 举了举肉嘟嘟的拳头, 咧嘴笑起来, 惹得宋枝落心口软了一块。   景离凝视着面前的一大一小, 薄唇扬起的弧度始终没有变。   ……   半个月后,是景钦满月的日子。   满月宴没有大婚那么轰动,但热闹不减。   京城每条街角的树上都挂着胭脂红的布条, 春风一吹, 像在庆贺。   景钦乖巧地坐在床榻上,由着宋枝落为他穿上红袄,还一个劲地拍手。   烟儿在一旁看了笑得弯起眉, “娘娘,您瞧小世子多可爱, 好像知道今日他是主角,等着您抱他出场呢。”   宋枝落也笑了笑,待别好腰间的玉佩后,走到床榻前将景钦抱了起来, 柔声道:“他自然是聪慧的,小脑袋瓜里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了。”   她可没忘,这些天他和景离的斗智斗勇。   每当景离要和宋枝落亲热时,总会被景钦变着法子打断,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次次如此气得景离差点不认这个儿子。   太极殿内,满月抓阄作为重头戏,早已准备妥当。   琴棋书画、金盔银甲摆了满桌,而让宋枝落意外的是,桌子中央搁着的锦盒。   因为锦盒里,放着的是玉玺。   宋枝落戳了戳景离的手臂,低声问道:“你拿玉玺出来干嘛?”   景离淡然地挑了挑眉,“迟早是他的。”   话说到这份上,宋枝落自然没了意见,她将景钦抱到宽大的桌子上,轻声细语道:“钦儿,这上面的东西你若是有喜欢的,就拿给母妃好不好?”   景钦歪着脑袋,像是听懂了。   一阵静默后,他朝宋枝落憨笑两声,然后开始朝前面爬去。   在场的人都纷纷起了猜心,交头接耳起来。   宋枝落靠在景离怀里,笑问:“你说钦儿会拿什么?”   景离撇了眼,“只要不拿你就好。”   “……”   桌子上,景钦盘腿坐着,两只手小幅度地晃动,似乎是有些纠结要拿什么。   半晌过后,景钦突然趴了下来。   短小的胳膊朝着四周挥舞,将眼前的物件全部揽到了自己怀里。忙活完之后,他才侧过头眼巴巴地看着宋枝落。   宋枝落有些愕然,又有些失笑,不知道要   说些什么好,只好上前把景钦抱起来,朝众人歉意一笑。   这贪心的小家伙。   一旁的苏德胜见状,立刻狗腿地拍起马屁:“看来小世子将来必定是个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有朝一日必能君临天下。”   景离听到君临天下四个字,满意地笑了笑,他的儿子,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满月宴一结束,景离就将景钦交给太后照看,转头牵起宋枝落的手,“御花园的海棠花开了,去看看吗?”   宋枝落莞尔,点了点头,“走吧。”   可还没走几步,宋枝落的脚步顿住,不受控地咳了起来。   景离关心的话滞在嘴边,因为他看见宋枝落嘴角溢出的血丝。   他心尖一钝,有些慌张,“卿卿你怎么了?”   宋枝落揪着衣襟缓了缓,气若游丝地安抚着景离:“我没事。”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脚尖离了地,垂眸才看见景离已经将她抱起,他朝身后吼道:“传太医。”   苏德胜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看到眼前突然的变故,紧张地应下。   太医依旧来得很快,只是这次再没了恭喜。   景离脸色阴翳,扫向太医的目光寒彻,“皇后有何恙?”   太医不敢抬头,声音有几分不稳,“启禀皇上,娘娘气血微弱至极,若再不医治,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懂。   宋枝落的身体孱弱,又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今可能一场风寒就能压垮她。   景离怔愣了一瞬,压抑着失控的情绪,一字一句命令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治好皇后的病,不然朕让你人头落地。”   太医听到这话,吓得面色煞白,跪在地上磕头,“老臣遵命。”   景离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遮盖住墨眸中的情绪。   宋枝落也沉默着,在太医离开后,她摸向自己的寸口脉。   脉象极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消失。   不知道这次佛祖还能不能,听到她的祈祷。   ……   后来的日子,宋枝落很听话地配合着太医的治疗,一切都似乎有了好转的迹象。   宋枝落天真地以为,佛祖听到了她的祈愿。   成宣四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些,未央宫里的暖炉前热气袅袅,可宋枝落却难耐蚀骨的凉意。   烟儿端药进来的时候,见宋枝落额间沁出汗,还以为是暖炉太热。   她刚想伸手熄了,就被宋枝落止住,“别。”   宋枝落的声音很轻,险些淹没在门外呼啸的寒风中。   烟儿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她试探地摸向宋枝落的手,却被冰得缩了回去。   “娘娘,您怎么了啊?不要吓奴婢啊……”   宋枝落倚在软榻上,烛灯的光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没事,兴许是刚才吹了风。”   烟儿将信将疑,犹豫片刻问道:“娘娘要不然还是传太医来看看?”   宋枝落摇头,“本宫有些困了,你将药放下就行。”   这一觉睡到天黑。   醒来时未央宫里空荡荡的,窗外的夜色像野兽般,侵吞了每个角落。   不适感褪了些,宋枝落披上一件大麾走出内殿,迎面碰上快步而来的苏德胜。   “娘娘,皇上让奴才来禀您一声,今夜您先睡,不用等皇上了。”   宋枝落心沉了几分,抬眸问:“肇饶的事还未解决?”   秋末的时候,肇饶作为大祁边境小国,屡次进犯、挑衅,景离遂派兵西征,却一直僵持不下。   苏德胜为难地点了点头,“是。”   “皇上在御书房?”   “是。”   宋枝落踏进御书房时,景离正捻着眉心,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化不开的倦怠。   “外面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宋枝落被景离抱到腿上,“来看看你,别太累了。”   “嗯。”景离将下巴搁在宋枝落的颈间,微阖着眼,“怎么还不睡?”   “下午睡过了。”   “朕听说这几天钦儿又被母后抱走了?”   “嗯,说是要教他读书。”   画面温馨得不像话,直到景离再度唤她:“卿卿。”   “嗯。”宋枝落偏头看他,眼眸里揉着细碎的光亮。   “朕可能要去趟肇饶。”   宋枝落怔了一下,继而笑开,“皇上只管去就好。”   景离凝着她的脸,缓缓点了点头。   两天后。   戒备森严的宫门前,景离一袭青色劲装,屏退了随征的士兵,在宋枝落的唇上辗转。   两额相抵时,景离低声哄道:“等我回来。”   “好。”宋枝落重重地颔首,“一路平安,我和钦儿等你回来。”   当烟尘卷起时,景离的背影已经看不清了。   宋枝落在原地站了很久,垂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起。   ……   肇饶不及大祁,四处都有些荒凉的意味。   景离利落地从赤兔马背翻下,风尘仆仆也掩不住剑眉星目中的帝王之姿。   “参见皇上。”军营前的将士全都跪了下来,朝景离行礼。   景离淡淡地抬手,撇了眼面前头戴银盔的男人,肃声问:“丁将军,如今战势如何?”   丁勇先拱手,扬起声音汇报道:“启禀皇上,敌军狡猾,我军险些全军覆没。”   不然根本到不了景离御驾亲征的地步。   景离眼神沉暗,半晌过后嘴角勾起一抹阴寒的笑,“他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   那年他奉祁胤帝之命北伐,上沙场厮杀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刺激着他的血液。   他属于朝堂,也属于沙场。   丁勇先听完景离的布谋,匿在盔甲中的一双眼睛发光,声音嘹亮:“末将遵命。”   临战前一晚,月色皎洁。   景离正擦拭着他的剑,军营外传来一阵马匹嘶鸣的声音。   那声音刺耳、惨烈,仿佛要撕裂了黑夜。   景离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有人大声说道:“皇上,宫中来报!”   他一愣,走出军营,居高临下地看向跪伏在地的人,绷紧声音,“何事?”   驿卒不敢抬头,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只能硬着头皮说:“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病笃。”   景离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如同五雷轰顶般,身形微晃。   片刻之后,他箍起驿卒的下颌,语气夹着极端的怒意和逃避,“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那驿卒抖着身体,“卑职万万不敢。”   随景离一道而来的苏德胜听到这话,惶恐地瞪大了眼,拉过那驿卒,质问道:“千真万确?”   “是。”   苏德胜心中咯噔,乱了,全乱了。   他瞅见景离将剑往地上一掷,脸色阴翳到了极点。   “回宫,回宫,回宫……”   从低喃到高吼,景离濒临在失控的边缘。   偏偏丁勇先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劝道:“皇上,您一走,军心会散,这仗……”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景离一脚踹倒在地。   夜色浓重,一匹马从林间飞驰而过,只留暗影婆娑。   好不容易追上的苏德胜在后面着急地喊道:“皇上您这两日合眼不过一个时辰,龙体重要啊!”   景离却置若罔闻,握着马鞭的手愈发用力,骨节毕露,眼底一片赤红。   而当他终于行至皇宫时,隔着厚重的宫门,一阵钟鸣声在冷风萧瑟中更显哀沉。   一股森然的寒气从景离心底漫上,侵袭了他四肢。   苏德胜满是惊惧地开口:“皇上,这是丧钟的声音,是……宫中的……丧钟。”   未央宫外,众人见景离归来,齐齐跪下,烟儿早就哭红了眼,跪地时肩膀还在颤抖。   景离看着殿门大开,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溃不成军。   “卿卿她……”   烟儿嗓子哭哑,泣不成声,“娘娘……一个时辰前……薨了。”   几个太医跪地请罪,“皇上,娘娘旧疾复发,臣等实是无力回天。”   景离僵在了原地,冷风刮过他的脸颊,化作几滴眼泪。   良久之后,他才迈出脚,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内殿。   宋枝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嘴角的血迹被人拭净,只是身上的雪衣没有换,印着星星点点的鲜红。   景离在床边坐下,宽大的掌心圈住宋枝落冰冷的手,倏地笑道:“卿卿,朕回来了。你今日是不是没听太医的话,又出去吹风了?”   可床榻上的人毫无反应,纤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住那双漂亮的眼眸。   景离双目失神地将宋枝落抱在怀里,带着乞求,“你睁开眼看看朕好不好?求求你。”   “你说过要陪朕长命百岁的,为什么要丢下朕?”   “钦儿还小,你怎么忍心就这么走了?”   可他再也等不到回应了。   ……   成宣四年冬十月,大祁永失皇后。   漫天的大雪像在祭奠,将一切染得雪白。   景离孤身站在那片梅花林里,笑中带泪。   卿卿,梅花又开了。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