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悍妻》 作者:池青一 第1章 奉旨成婚 “新妇需等郎君一道用食,这……   入眼的是一片红帐连绵,衬得眼前的屋子一派喜气,屋子里很安静,除却烛火燃烧而起的噼啪声,便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杨幼娘努力睁开眼皮,咬着牙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是她的喜房,今日是她与当今宰相霍桑的大婚之日。   不!应该说,今日是林幼情与霍桑的大婚之日!   犹记得半个月前,她还是京郊杨家村里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百姓。   那日正值丝织坊梁师父要远行,她带着弟弟阿离去镇上喝丝织坊梁师父的欢送酒。   如今想来,若非她一时悲愤交加吃了多了些,大约此刻她早就已经成为丝织坊的掌柜,走在弘扬梁师父的宏愿、将丝织坊推向发扬光大的康庄大道上了!   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真是出门逢债主、拜堂听见乌鸦叫——倒霉透了!   梁师父是丝织坊的掌柜,初到京郊,见她独自一人带着幼弟讨生活,孤苦无依,便收了她在丝织坊做了学徒。   她天分很高,与幼弟在丝织坊学了两年,便得到了师父以及丝织坊诸位的认可,原本她以为可以一直同梁师父学下去,没想到梁师父却说,她要去做走商。   顾名思义,走商是边走边停的商者,他们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亦或者,每个城池都会有他们的落脚之处。   杨幼娘很羡慕梁师父的洒脱,也想跟着她一起去,谁想,师父却将丝织坊的重担交到了她手上。   梁师父的欢送宴也是丝织坊的交接仪式。   毕竟两年的师徒情谊,如今师父离开了,做徒弟的哪有舍得的,所以悲喜交加之间,她跟着吃到很晚。   原以为,有弟弟陪在身旁,晚上回家自是安全的,谁想在回杨家村的途中,她还是出了意外——她被绑了。   她自小生活在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京郊,那里什么人都有。   自懂事起她便知晓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哪些人的哪些眼神打的有是什么样的鬼主意。   所以就算是被绑了,她也没在怕的。   因为她知道,这种绑人的,无非是劫财或是劫色。   而她身材扁平身无二两肉还营养不良,实在无色可劫,钱财更是没有,等到绑匪发现她毫无价值,自然是会放她走的。   可谁想这么一绑,却被一条龙服务绑上了来霍府的花轿。   她努力动了动,浑身上下除了眼皮能动之外,好像也没旁的什么能动了!   这该死的林尚书!还自称是自己的阿耶!有阿耶这么对自己女儿的吗?   呿!他就是那红鼻头绿眼睛的鬼!不安好心!   “二娘,婢子劝你还是莫要乱动的好。”   杨幼娘浑身一震,她如今躺在挂满红帐的喜榻上丝毫动弹不得,竟没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那侍婢又道,“婢子红芷,是二娘的陪嫁侍婢,今后二娘在霍府的一切起居都由婢子打理。”   红芷缓缓近前,杨幼娘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生的很是普通,普通到她闭上眼便忘了她的长相,此刻她一身喜庆,正微笑着看着她。   杨幼娘努力咳了咳,在确保自己能发声之后,才道,“眼下我已经入了霍府的洞房,你们也该放了我弟弟了吧?”   “二娘错了,二娘是林尚书家的千金,上有一个同胞阿姊,没有弟弟。”   她已经答应替林幼情嫁了,怎么?这红芷,难道是要逼她与那个霍桑洞房吗!   听闻霍桑是个铁面无私的活阎王,还曾当过酷吏,手里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做生意的,除了才能,最讲究的还是一个风水,与一个沾满鲜血的活阎王有婚约瓜葛已经坏了她的商道。   而今那林尚书竟还要逼她委身于这活阎王,真是想都别想!   她虽出身三教九流,但也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哪能让一个活阎王给玷污了!   但她一想到此时受制于人十分被动,于是打算退一步。   “罢了罢了,没有弟弟就没有弟弟吧,红芷姊姊,我已经一动不动躺了一日了,可否给我吃了解药?”   红芷有些犹豫,杨幼娘再道,“如今我已经入了霍府,姊姊还怕我跑了不成?我只想松松筋骨罢了,姊姊也不想让那霍宰辅看出端倪吧?”   红芷有些动摇,杨幼娘再加把劲儿,“我听闻林幼情与霍宰辅是陛下赐婚,而且霍宰辅明察秋毫,若是被他发现异常,这可是欺君之罪……”   “好。”红芷依旧答如木头。   一颗红色药丸入口即化,几息之后,她顿感浑身神清气爽,杨幼娘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欣喜,她终于能动了!   她豁然起身坐定,这才看清这间屋子。   满目的红帐之下,摆放着各种婚房物什,她粗略瞄了一眼,上等金镶玉玉如意、翡翠白菜、夜明珠等等。   全都是卖了一件就能让她与阿离一辈子吃喝不愁的物件!   呵!都是些民脂民膏罢了!   她鄙夷地呿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被红芷拦住,“二娘要作甚?”   杨幼娘本想说想如个厕,可刚说出口,便听得腹中一阵敲锣打鼓,于是她尴尬地笑了笑,“红芷姊姊,我有些饿了,可否吃些东西?”   红芷冷着脸,将她按回榻上,“新妇需等郎君一道用食,这是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若当真要守那些破规矩,她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她暗中看了一眼一旁的翡翠白菜,她的底托是一个又粗又长又宽的架子,心思百转千回,打算再试一次。   于是她将视线锁在了几子上的酒壶,“我有些渴了。”   红芷正要反对,谁想她直接堵住了她的话头,“我知道这是规矩,可我实在饿得紧,姊姊难道是想我在与霍相洞房时饿得晕过去吗?不过是喝一点填填肚子罢了,你不说谁知道?”   “二娘,你的话有些多了。”   杨幼娘这没羞没臊的话惹得红芷耳根通红,她暗自咬牙,到底是出身三教九流,污言秽语张口就来,看来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教也改不了!   杨幼娘耸了耸肩,“若是红芷姊姊不给我,我不晓得一会儿见到霍相时会说些什么……”   红芷脸色一沉,“二娘不想要令弟的命了吗?”   杨幼娘噗嗤一笑,将她方才的话还给她,“我是林尚书的女儿,上有一个同胞阿姊,没有什么弟弟。”   红芷暗自咬牙,这个在下三流的地方贱养的杨幼娘实在是不要脸面顽劣不堪!   看着红芷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模样,杨幼娘暗自笑了笑,在那种冠冕堂皇高门大户里生活的人,最是要脸面。   她双手环胸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她倒是要看看,这个木头般的侍婢到底要不要这个脸面。   果不其然,红芷暗自咬牙,“二娘稍候。”   机会来了!   待到红芷转身去拿吃食的那一瞬间,杨幼娘豁然起身,近前几步,将那惹眼的翡翠白菜往旁的地方一搁,拿起那底托就要往红芷脑袋砸去。   可她还没下手,红芷突然转过身来,满眼惊异,“二娘?”   杨幼娘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趁着此时新房无人,她要砸晕这恼人的侍婢,再换下她的衣裳逃之夭夭!   大约是因为刚服下解药,杨幼娘的力气还完全恢复,平日里大铁锤她都能徒手举起来,而如今这一个小小底座她都觉得有气无力。   又或许是因为这镶了宝石的嫁衣有些重。   果然,红芷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把接住她砸过来的翡翠白菜底座,“二娘,住……”她还没说完,神情突然顿住了。   杨幼娘一时没察觉她的异样,正要放弃底座转身去寻那翡翠白菜,这翡翠如此精贵,也不知道砸了要赔多少,但如今为了逃命,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她刚回头,也猛地顿住了。   她二人谁也没想到,此时屋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喜服,身形高大,窄细的腰间系着一条汉白玉滚金丝玉带,一张俊脸在晃晃而动的烛火之中莹莹闪烁,真是一副好皮囊!   却见他头戴玉冠,两条精致秀美的丝绦微微垂直肩头。   他的脸庞光洁白皙,此时竟透着一丝棱角分明的冷峻,眼眸乌黑深邃,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微微泛着一丝迷人的光泽,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片绝美的唇。   此刻,这两片唇正紧紧地抿着,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煞气和压迫之感。   眼前的场景让刚进屋子的霍桑也顿住了。   他紧蹙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位着新妇喜服、一脸浓妆艳抹、全然没有一丝贵女气质的女子。   不是说,林尚书之女温柔贤惠善良体贴,举手投足典雅温润,言不高声笑不露齿,乖顺识礼通懂诗书的吗?   这是怎么回事?   霎时间,屋子里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红芷立刻反应了过来,立刻收拾好残局,给霍桑行礼,“婢子见过相爷。”   杨幼娘款款起身,也行了个礼,学着林幼情的样子,细声细语道,“见过相爷。”   大白天见阎王爷——活见了鬼!   霍桑那对高耸剑眉又紧紧蹙在了一起,眉宇间更有一丝叫人心惊胆寒的神色,他抬脚缓缓在几子旁跽坐下,一动不动。   红芷暗中扯了她一下,杨幼娘虽有些不情愿,但一想到阿离还在他们手上生死未卜,如今又逃不掉,只好又摆起这半个月以来学的林幼情的样子,羞怯怯地跽坐在霍桑的对面。   红芷将合卺酒摆了上来,并替二人斟好酒。   霍桑瞥了她一眼,冷言一句,“退下。”   杨幼娘一愣,心中欢喜再起,是你让我退下的!那就莫要怪我一退不回!   她正要起身,却被红芷暗中压住,红芷道,“相爷,喝了合卺酒才算礼成。”   举国上下皆知,霍相爷在处宰相位之前曾在廷尉当过几年酷吏,审讯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   如今虽为相爷,但身上多少还带着那酷吏的残暴味,只一个眼神,便叫红芷浑身一颤。   红芷只好乖乖闭上了嘴,暗中在杨幼娘肩上按了按,示意她老实点,便退了出去。   杨幼娘依旧装作林幼情的样子,端坐那里。   良久,霍桑终于开口,“你我既是陛下赐婚,今后我必会好好待你,但你若是得寸进尺,效仿那些痴男怨女许什么真心,那就莫要怪本相对林府不客气。” 第2章 夤夜逃婚 “红室双烛照,可惜非良人。……   要不是她此时的身份是林幼情,她的白眼早就翻到天上去了。   这霍桑看着人模狗样的,却是个这般无情的人,她不由得感叹起林幼情的先见之明。   这样的男人,要是换做她她也不会嫁。   哪个女人想嫁一个心思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就算有这样的女人,恐怕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她装的很好,埋着头落落大方乖巧懂事地回应着他的话,“妾定当遵守本分。”   霍桑微微颔首,林幼情方才的行为举止虽稍微粗鄙了些,但她到底是林尚书的女儿,她温柔懂事的美名传遍了京都,想来也定会乖乖听话。   他站起身来,走近衣架旁,背过身撑开双手,示意她过来给他更衣,“时候不早了,睡吧。”   这男人,方才还说要好好待她,转眼就要她当牛做马伺候他,当她那么好糊弄的吗?   她咬牙,暗自从怀中摸出了点东西。   “郎君,红芷说,喝完合卺酒才算礼成。”她羞羞怯怯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想移动,那双圆润的杏眼正期盼地看着他。   她虽身无二两肉,但对她这双顾盼神离的眸子很是自信。   若不是她这双我见犹怜真假难辨能迷惑人心的眸子,怕是早就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欺负了去。   试问谁见了这双可怜兮兮氤氲着雾气、如兔如鹿的眸子心尖儿不会软呢?   果然霍桑放下双手,再次回到方才的坐塌。   酒早已倒好,橙黄色的酒液在两只金盏里微微荡漾着,散发着好酒该有的香甜味道。   杨幼娘率先拿起一只杯盏,举在半空等着他,他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也拿起了杯盏。   一条纤长的手臂挽过她的臂弯,那只金灿灿的杯盏一下抵在了霍桑微红的唇上。   他一饮而尽,大约是喝得有些急,有些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竟是湿了衣襟。   杨幼娘不由感叹,这世上何故会有这般美好又精致的皮囊?只可惜此人却是霍桑。   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伴随着这连连可惜,杨幼娘也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好像学了他的动作就能比他长得更好一般。   “喝完了,去休息吧。”霍桑又要起身。   杨幼娘却依旧黏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将双手支在了几子上,托着下巴抬着头,眯着眼睛看着他。   霍桑正要疑问,却见杨幼娘的唇微微碰了碰,“一、二、三!”   噗通一声,毫无征兆的,霍桑应声倒下。   杨幼娘这才支起身子从坐塌上站了起来,身世如她,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自是有一套自保的诀窍。   方才趁着霍桑不注意,他将她身上带着的所有蒙汗药都倒进了霍桑的杯子里。   这可是能迷晕三头牛的量啊!虽然心疼,但好歹给自己创造了逃跑的机会。   杨幼娘伸脚踢了踢,晕得很熟,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要不是为了杨阿离,她身上这点蒙汗药早在尚书府就用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也不知杨阿离现在如何了,林尚书有没有欺负他。   这喜服与头冠实在笨重,以至于她扯了好久才将它们扯下。   她斜睨了一眼地上的霍桑,又斜睨了一眼满屋子价值连城的珍贵物品,目光一转。   霍郎君,你与林幼情一个绑我弟弟一个试图让我当牛做马,我拿些利息不算过分吧?   她边喃喃自语边将那翡翠白菜等一干物品收了起来,放在脱下来的喜服里。   这喜服可是林尚书花了重金给她女儿订制的,上面镶嵌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宝石,她才不舍得将这些宝贝留在这里。   收拾好后,她将包袱抱在胸口,轻轻将门拉开。   更深露浓,一轮明月高高挂起,四周安静地落针可闻。   重要的是,果然不出她所料!门口当真没有半个人把守!   主子的新婚之夜,那些人还想在房门外偷听,这不是找死吗?   她走出门去,不忘带上门,再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霍桑,微微扬眉,“江湖之远,咱们有缘再见!”   那林尚书不是自诩自己女儿温柔贤淑吗?若是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晓他那温柔贤惠大方得体的女儿在新婚之夜逃跑了,也不知道他那张老脸会怎么绿!   只是她刚出门没多久就后悔了,她平生去过的最大的院落便是林尚书的后院,当时她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寻到主路。   而这霍府,虽灯火通明,但乍一眼看去一望无际,大约比林尚书后院要大好多倍,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出门的方向!   早听闻这霍府原本是已故长公主的府邸,先帝对长公主甚是疼爱,在驸马爷进府的那一日,还特地寻来工匠将公主府扩建了好几里。   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所言,而且五步一亭十步一阁的,那些雕栏画栋之上还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和夜明珠。   杨幼娘再一次啧啧一声,果然是不同一般的富贵人家,不仅送的礼是民脂民膏,满府上下也都是民脂民膏!   只是说来也奇怪,这偌大的一个霍府,主子成亲这么大的喜事,连个酒席宾客也没有。   更甚至自她醒来至今,连个锣鼓唢呐声都没听到过。   这哪里像是个奉旨成亲?这根本就像是在冲喜!   她咬紧牙关继续找出路,今晚可是逃跑的最佳时机,若是白白浪费了,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彼时的喜房之内,躺在地上的男子微微动了动,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在他面前跪下。   “相爷。”   躺平的霍桑缓缓睁开眼,温厚的手掌扶住了他那秀气的额,似是在隐忍着怒气。   “她人呢?”   霍一想去扶自家主子,但想想这会子主子心情肯定不好,于是他默默的往后退了退,道,“夫人她……背着财物在府里观光呢。”   “观光?”霍桑一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身上戾气更甚,“她是想逃吧。”   霍一抽了抽嘴角,“相爷英明。”   霍桑哼笑一声,眼底带着一丝玩味儿,早听闻林尚书之女温柔大方贤淑温顺,如今看来,也不尽如此。   他的府邸处处皆是五行八卦阵法,他倒要看看,这位聪慧的林家娘子,会怎么逃。   “查。”他道。   霍一挠了挠头,“相爷,这可是皇上赐婚。”   自家主子的性子他最是了解,若是查出那位林娘子不符主子的心意,主子大概率是会退婚的!   可这是皇上赐婚,就算主子与皇上自小感情亲厚,但这婚依旧是退不得的!   霍桑猛地抬眉,目光利锐地划过他的脸颊,“本相是那种人吗?”   霍一迅速否认,但内心却腹诽着:上回陛下赏了您一只于良时期的玉净瓶,您一看是假的,不照样直接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吗?   这事儿还闹得满城风雨,就连一向爱护您的陛下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霍桑揉了揉眉心,无尽的困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一阵一阵的,惹得他的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叫他有些烦躁。   “那丫头恐给我吃了蒙汗药。”   霍桑天生体质特殊,再加上皇恩浩荡,一生病便有一车一车的补药从皇宫里送出来,养得他的身子与常人大有不同。   一般的迷药、毒|药之类的,对他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只是若是有些药的量太大,他需要时间缓解。   霍一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家主子要查这位新夫人了,一个尚书府千金,如何有这种市井玩意儿?这着实可疑!   他也知自家主子需要自我调理,便适时地闭上了嘴,一个闪身,从喜房里离开了。   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圈子,杨幼娘抱着一包袱财富,终于寻了个亭子坐了下来。   这相府实在太大了,她自认方向感极好,却依旧绕得寻不着北,仿佛被鬼打了墙。   她的心猛地一颤,她不会真的遇到鬼打墙了吧?怪不得相府一个人也没有!她再抬头一瞧,一轮满月挂在头顶,似是在寓意着什么。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她必须马上离开!她可是要保住小命效仿梁师父做走商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在这儿了!   地上走不了,那便想想有没有旁的什么路,她这般想着,视线不由自主地在一旁的一棵树上停了下来。   这棵大树粗壮又结实,此时王府又灯火通明,要是爬上去看看,定能看出什么门道!   说时迟那时快,她将包袱狠狠绑在身上,揪着枝干便要往上爬。   儿时食不果腹时,她便是常常带着阿离去山里寻果子吃,有时运气好,还有寻到一窝鸟蛋。   所以区区爬树,自然是难不倒她的。   不过是几息之间,她便已经爬上树梢,她扶着枝干,一眼望去,不由得又啧啧感叹了起来。   这相府,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假山崇林不说,山泉福地,雕栏画栋样样皆有,不远处竟还有一片湖!只是这布局……   实在太丑了!   无数条一模一样的路在院子里相互交缠着,仿若是一张毫无美感的迷宫,就连蛛网都比这好看些。   怪不得她出不去了,就这样错综复杂的路,就算有人在高处指引着,也很难寻着出口!   这霍宰辅到底有什么怪毛病?   阵阵凉风卷地裹挟而来,惹得树叶沙沙作响,她独自一人靠在树干上,竟有些落寞。   人都说站得高便看得远,她而今是看得远了,可惜靠着月光与烛光,她目光所及,全都是这相府的范围之内,甚至半个出口都没寻着。   难道她当真要被困死在这相府里了吗?   思及此,她的视线又转向喜房的方向,微风习习,喜房处的烛火似乎格外的明亮。   红室双烛照,可惜非良人。   今夜她恐怕是逃不出去了,但若是回去,那活阎王又要与她同房又如何?   她的商道财运可万万不能被这活阎王毁了!   思来想去,要怪只能怪当初自己太心软,林幼情那如花似玉的模样,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无论是谁,看着都不会忍心拒绝。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晓,原来一个女子哭起来,竟是这般惹人心疼。   林幼情说,她上元节时被一位郎君所救,她早已对那郎君倾心,陛下却在此时赐婚,要她嫁给霍桑这个活阎王,她宁愿去死。   她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明与林幼情的那张一模一样,为何林幼情哭起来那般我见犹怜,而她哭起来就仿若是在杀猪?   怪不得林尚书当年能将自己走丢,看来自己还真不是一个当千金娘子的料。   站在树上思考了许久,她终于振作了起来,罢了,恐怕逃走一事还需要见机行事从长计议了!   思及此,她又撩开裙子,一步一步从树上爬了下去。   谁想她刚落地,偌大的相府突然热闹了起来,有人在不远处喊着,“有贼人!来人!抓贼人!”   杨幼娘一慌,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那活阎王发现她了?   不可能!她可是给他下足了蒙汗药,眼睁睁看着他倒下的!   要不……回去瞧瞧?   反正现在她实在没地方可去,她对这相府也不是很熟,除了回去,似乎没有其他的路。   搜捕的动静越来越近,她来不及想太多,索性裙子一拎,往灯火通明的喜房跑去。 第3章 逃脱计划 “这湖水是死水还是活水?”……   要说这相府的格局实在是太怪了,旁人的喜房理应设置在里屋卧房,这活阎王倒好,竟独独将喜房设置在一处独立的阁房里。   阁房一旁便是水榭,有一片种满荷花的池子。   看着是挺好看的,但这般潮湿的屋子,这阎王住着难道不难受吗?   她慌忙将喜服披上,做出一副从外头观光归来的假象,小心翼翼踏进屋子,直到确认那活阎王还躺在地上,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拿走的东西一个个回归原样,早知晓要回来,她便不带这么多东西了,实在硌得慌。   她轻叹一声,再次回到霍桑身旁,蹲下|身顺着烛火细细地端详了起来。   早在市井里她便对这位宰辅有所耳闻,他是大瑞年纪最小的宰辅,年仅十五岁便在科举获得首榜首名,更是在三年后被封了宰辅。   普通读书人用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未必能走上这条路,他只用了三年便走完了。   可谓是天赋异禀!   而且在那一年,京都发生了内乱,为了抓内党,大街上时不时上演一出自相残杀的场面,百姓苦不堪言。   那一年,她十岁。   正带着阿离四处谋生,险些饿死,有一次 ,更是险些死在了一场自相残杀的闹剧里。   好在内乱很快便平息了,新帝刚登基,便举行了科考,为了防止有残余内党混入,当时的题是迄今为止最难的。   她记得当年她带着阿离路过学塾,整日里听着那些学子们怨声载道,还有人嚷嚷着恐怕这辈子都考不上功名云云。   谁想,那首榜首名竟被眼前这人给夺了去。   如此这般细细一看,他倒是没有活动着的时候阴冷了,浓密的睫羽随着平稳的呼吸而微微抖动着,看着像是一只飞腾着的蝶翅。   鼻梁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高挺,再加上他那如刀削般的下巴,乍一看还真的如丝织坊里的姐妹们形容的檀郎一般。   好看。   她长这么大,除了会看账本识不得几个字,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形容长这么好看的男子。   除了好看,那也只能是,好好看。   此时,那位好看的男人眼珠微微一动,吓得她赶紧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后,险些跌落在一旁的坐席上。   分量那么足的蒙汗药,他少说要睡好几日,怎么此时他看着像是要醒转的迹象?   难道,她的蒙汗药里,被掺了假药?   一阵凉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惹得她浑身一哆嗦,她搓了搓手臂,缓了一会儿。   再看向他时,她突然明白了,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地上,受凉了。   罢了,看在他如今这般安静讨喜,又这般好看的份上,杨幼娘打算大人不记小人过,先将他扶上床榻再说。   自小生活在市井,她什么活儿没干过?虽然是个大男人,她此刻气力也已经恢复,扶一扶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看他这般高大威猛,身子骨似乎比寻常这般体型的男子要轻许多。   当日给梁师父送行,她多喝了几杯,将前来送行的江郎君误认为梁师父抱起来过,江郎君与这霍阎王体型相当,她记得清楚,也非这般体重啊。   这男人还真是奇怪。   好容易将他扶上了床榻,院子外头的动静也渐渐小了些,也不知是哪个笨贼,会在相爷大婚之日来偷盗。   就相府这巨丑无比的布局,他能偷盗成功,也该有门路出去才行啊!   果真是个笨贼。   时候不早,外头也安静了,无尽的困意袭来,她看了一眼被霍桑完全占满的床榻,轻叹了一声。   罢了,今夜也只能睡地上了。   好在这喜房里什么都不缺,她随便拿了几床被褥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卸掉所有的钗环,终于能够舒舒服服的躺下了。   反正这里不过是暂时的居所,等到明日,她在想法子逃脱吧。   思及此,她看了一眼被她送回来的那些宝贝,有些不舍得闭上了眼。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觉她睡得特别的踏实,就连那躺在床榻上的人早已不见了她都没有任何察觉。   她猛地起身,这一幕彻底让她清醒了过来,那蒙汗药明明能让那阎王睡好几日的!怎地才第二日,他便不见了?   难道那蒙汗药里真的掺了假?   亏了!真的是大大的亏了!   那天杀的卖家!下回她再也不去光顾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红芷的声音传来,“夫人,都日晒三竿了,该起了。”   听这动静,她似是要开门。   她浑身一激灵,顿时从地上起来,可还未来得及收拾,门被打开了。   眼见地上一片狼藉,红芷也是一愣,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常态,“二娘,赶快洗漱用膳吧。”   她尴尬一笑,正想要解释,却听红芷道,“相爷吩咐,二娘恐患有离魂症,今后卧室的地上,都会铺一床地铺。”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二娘,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离魂症?这活阎王眼睛不好使还是脑袋不好使?到底哪里看出她有离魂症了?昨儿还夸他天赋异禀呢!   但她想了想,目下这种境况,她确实也只能用离魂症来解释。   于是她耸了耸肩,“新婚之夜,孤男寡女,还能发生何事?”   这没羞没臊的一句话又是让红芷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她紧紧蹙起眉头,道,“二娘,还请慎言。”   她暗笑一声,起身洗漱,“霍宰辅呢?”   “相爷一大早出府公干,留下话来,说是晚些才归。”   正好!当真是打瞌睡的捡了个枕头,过河碰上摆渡的,刚断了篙子又得了浆,天赐良机!   她瞥了一眼满屋子的民脂民膏,强烈按压下那股快要得到自由的激动心情,嗯了一声。   早膳吃完,红芷道,“因是相爷父母早亡,府内亦无祠堂牌位,二娘可以不用斟茶拜见。”   “嗯。”她看上了雕花木几上的那盏琉璃杯。   “二娘今后是霍府的主母,当谨言慎行,那些市井之语今后便不要说了。”   “嗯。”那琉璃杯盏旁的那个花瓶也甚是不错,也不知值多少钱。   “一会儿便会有府内上下侍候的管事来见主母,二娘要保持端庄。”   “嗯。”其实那柄金镶玉的如意也不错,而且小巧,方便拿。   红芷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顿了顿,道,“只要二娘乖乖听话,阿离自然周全。”   杨幼娘猛地将注意力扯了回来,她淡淡地瞥了一眼红芷,除了阿离,你尚书府还有什么能耐?呿!   正此时,门外传来了管事的声音,“夫人,奴是相府的管事霍庄,前来拜见夫人。”   她正要起身,却被红芷微微按压了一下肩头,“二娘,还请保持端庄。”   杨幼娘不得不又学起了林幼情的那一套,笑不露齿行不露鞋,款款起身,往门外走去。   门外竟是站着五个人,这是杨幼娘除了霍桑之外,见到的府中的其他活人。   这偌大的相府,亭台楼阁里又有那么多珠宝,都没个人守着,更是没个人打扫,她早就奇怪了。   说不准昨夜那贼人便是因为这一点,才想着入府盗窃。   领头的奴仆是一位中年男子,他养着两撇顺滑的胡须,看样子是经常去修剪,看起来,倒也是十分得体精致。   他近前一步道,“启禀夫人,奴是相府总管事霍庄,这几个是相府东南西北内管事,分别是霍东、霍南、霍西、霍北。”   “见过夫人。”那四人异口同声道。   杨幼娘顿了顿,这相府没个侍婢嬷嬷不说,就连奴仆的名字也这般奇奇怪怪的。   再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寻常人家的仆人,都是些深色的粗麻衣裳,方便干活。   而霍府的这东南西北庄,除了霍庄一身白衣,其他四个清一色的里白外黑,活脱脱像是一个判官带着四个小鬼。   好好的相府弄得跟个阎王殿似的,鬼气森森,那霍桑当真将自己当做阎王了不成?   思及此,一股凉意嗖嗖地窜上了她的背。   只不过这几个管事虽然奇奇怪怪的,但也和善,才说完,他们便要带着她逛一遍相府。   这正是她想要的!   白日里的相府比晚上的相府更加的丰富多彩,虽然那些亭台楼阁中的夜明珠不亮了,但镶嵌在里头的宝石珍珠在日头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很是耀眼。   她啧啧了一声,这般张扬,还无人看守,怪不得叫贼惦记了!   霍庄在一处亭子前停下,“夫人,前方的路,请恕老奴无法领路。”   这处亭子之后的路她昨日正好走过,道路稀奇古怪的,根本没个章法,若非她方向感极强,怕是很难绕回来。   她正逮着白日里这个机会,想要记住这里头的路线,好方便逃脱,怎地他便不领了呢?   “为何?”她细声细语道。   霍庄道,“夫人有所不知,前方乃是一个阵法,每隔半个时辰道路便会有变化,寻常人等若是不懂阵法,根本无法从里头走出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些闪耀着璀璨的亭子以及假山建筑,“相爷最喜爱收集珠宝古玩等稀奇玩意儿,只因无处可放,便想了个法子将那些宝物放在这阵法中。”   敢情昨夜她闯进了霍桑的藏宝库?   她抽了抽嘴角,这世上除了那霍阎王,还有谁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慢着!既然如此,那昨夜他们要抓的那个贼人……   莫不是就是她自己?   杨幼娘暗自咬牙,险些气得直跺脚。   霍庄介绍完霍桑的藏宝库,便又调转了个方向,道,“夫人,前方是相府的池鱼湖,当年长公主爱游湖,先帝便为长公主修建了这么一片湖,只是相爷吩咐,除了相爷,谁都不许靠近。”   她点点头,不经意地问道,“这湖水是死水还是活水?”   霍庄道,“自然是活水。”   活水?她暗自欢喜!活水好啊!活水自然有地下水道可通外界,她自认水性不错,在水里憋个一时半刻也还行。   她又问,“这水多深?”   “大约有数丈吧。”   她眸子一紧,数丈深的大湖,她要游到何时?   见她不说话,霍庄关心道,“夫人可有什么不适?”   杨幼娘尽量扯出一丝和善的笑意,“这府里似是没几个护卫奴仆?”   “夫人误会了,府上护卫是有的,只不过这里是内院,且内院中阵法重重,他们也无需进来。”   “至于奴仆,相爷不喜人多,所以白日里很难见着他们,只有晚上他们才会出来。”   只有小鬼们才昼伏夜出,这霍桑还真当自己是阎王了?   正走着,她的目光突然被不远处墙角的一个洞吸引了,她指着那洞道,“府上还有狗?”   “年前十王爷送给相爷一条猎犬,为了方便猎犬进出,特地挖了这一个狗洞。”   “狗洞通向何处?”   霍庄一笑,“自然是通向外院。”   杨幼娘一阵欣喜,既然通向外院,那自然也能通向府外!   虽然逃脱的姿势难看了些,但好歹此计可行!   思及此,她突然笑了起来。 第4章 多半有病 “御医已在前厅候着。”……   林幼情是京都第一美人,一颦一笑都带着独特的韵味,仿若是一滴透明的露珠落在了清新的荷叶上。   可叫无数人驻足,流连忘返,难以忘怀。   杨幼娘与林幼情乃是双生,两人生的是同一张脸,杨幼娘又学了林幼情的行姿作态,这浅浅一笑自是与她不相上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   霍二回去禀报时,眼底依旧带着被那个笑容震撼的神情。   “她对着一个狗洞笑了?”正在处理公务的霍桑微微蹙眉,手中的笔却依旧在动。   “是。”   霍桑嗯了一声,这林幼情新婚之夜用下三滥的手段迷晕他欲盗他的收藏,还不顾闺秀姿态爬树躲避。   也不知林尚书是怎么教的女儿,当真是丢尽了林府的脸面。   他倒要看看,这位名动京都的第一美人,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查的如何?”   霍二道,“已经查出,当年林尚书夫人孕时身染重病,于京郊福恩寺养胎,林娘子便是在那里出生,只是尚书夫人在产下林娘子之后,不幸去世。”   “好在林娘子康健,但林尚书将她带回来后一直娇养着,至及笄之日一曲歌舞诗书轰动京都,被称为京都第一美人。”   “霍一也拿了府上那位的画像去比对过,咱们府里的那位夫人,正是林府的那位林娘子。”   霍桑在廷尉待了三年,什么样的犯人嘴脸他没见过,一个人决计不会有如此不同的两幅面孔,除非有了两种可能。   第一,是装的,第二,那便是她有病。   他曾审过一个案子,一个男子前一刻还是一个断腿的柔弱书生,后一刻却是一个力大无穷四肢健全的匪徒大汉。   这种状况,就连御医也解释不清楚。   也只能用脑子有病来形容。   倘若府上的林幼情与传闻中的那个林幼情是同一人,那么脑子有病的可能性很大。   霍一此时从外头进来,他手中拎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食盒,“相爷,这是宫里送来的糕点。”   关于霍桑的身份,举国上下皆知,他是大瑞开国以来第一位十五岁便得了首榜首名的状元,又是百年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但很少有人提及他的另外一个身份——已故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亦是当今皇帝的表弟。   当年京都内乱不幸祸及长公主,而他作为皇帝伴读一直住在宫中,这才幸免于难。   正因如此,他那长公主之子的身份甚少被人提及,至今虽有人知晓,但谁也不敢再提。   除了当今皇帝。   从家族与亲情来说,当今皇帝是他在世间仅存的亲人之一,正值中秋,又逢他大婚,自当会给他赏赐。   只是他府中已经有了一片珠宝库,皇帝再赏赐也赏赐不出什么花样,便只好每逢时节,给他赐一些糕点,作为维系亲情的另一种途径。   他打开那精致的食盒,里头躺着几样很是精致的糕点,颜色各异,品类各异,再用各种雕花作为装饰。   乍一眼看,丝毫不逊色与他后院的那些精美珠宝。   霍一道,“这一看便是宫中娘娘亲手做的。”   他自是知晓,时节期间,皇帝也会给他的其它几个兄弟姐妹送去糕点,但他们的糕点都没有他收到的精致好吃。   而今后宫又是柔儿在操持,除了她还会有谁?   他温柔一笑,笑中极尽宠溺,“她有心了。”   “可不是!”霍一道,“要属下说,娘娘待相爷是顶好的!”   霍二咳嗽了一声,道,“相爷,可还需要再盯着夫人?”   霍桑欣喜地看着盒子里的糕点,又宠溺地叹息了一声,柔儿啊,你可知你口中那乖巧贤惠的林尚书之女,其实并非你想的那般?   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可莫要再以貌取人了。   良久,他笑容消失,“盯着她,若是她再做出那些放肆的举动,就将她捆了。”   霍二迟疑了一下,“相爷,夫人可是林尚书之女,这样做会不会……”   霍桑挑眉,“本相还怕他?”   “喏。”霍二低下了头。   杨幼娘那一笑,府中上下都传遍了,人人都听闻过第一美人的美名,传闻中她的笑如同天女落入凡尘,可有机会见上一面的人却不多。   所以这消息传遍霍府上下,那些本该白日里睡眠晚上出来活动的奴仆们,突然就睡不着了。   就连白日里只躲在厨间里忙活的厨娘们也蠢蠢欲动,想一睹那天仙般美人的笑容。   可惜杨幼娘没给他们任何机会。   自从跟着霍庄判官和东南西北四个小鬼巡视过这阎王府后,她便问红芷要来了文房四宝,并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就连她最感兴趣的查看账本的环节,她都寻了个“今日累了,改日去看”的借口推脱了。   她识字不多,但记性却尚可,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过半日,便将整个阎王府的地图画得有模有样,惟妙惟肖。   她对着地图思考了一个下午,最终寻到了一个最佳的逃跑法子。   外院庭院的西南角,有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树干也粗壮,更使她兴奋的是,那棵大树的枝干竟沿着相府高墙通向了府外。   只要她寻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就能利用那棵树成功逃离这阴冷的阎王府!   这比钻那狗洞的成功率要高很多!   她再去林府偷偷将阿离救了,拿林幼情嫁衣上的那些珠宝首饰换下银两,效仿梁师父去江湖各地做个走商。   从此天高皇帝远,日子逍遥又快活,再也不回来!多好!   就算这活阎王知晓真相又如何,他娶的是林府的林幼情,又不是她杨幼娘,他要是寻夫人,自去尚书府寻,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这一切本就与她无关,当年林尚书将她走失,这么多年了,她就在京郊,林尚书却始终寻不到。   这便证明了她与林尚书之间,父女情分稀薄。   她替林幼情嫁给霍桑,也本是林尚书绑的她,而非她自愿,所以她逃走,后果自当他们自己担着,这也当是林尚书和林幼情还她的。   她越想越开心,竟不知时辰悄悄流逝,天色已晚。   她刚放下地图,红芷便来通报,说是相爷回来了,唤她去正厅用晚膳。   她心下一沉,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那活阎王再见面,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红芷催促道,“二娘,用膳须早到,不宜让夫君久等,这是规矩!”   又来了!规矩规矩,为何这些规矩全落在了女子身上?   说是这么说,但无奈这是人家的地盘,她又是顶着林幼情的身份,阿离的命还握在林尚书手里,她也只能服从。   红芷将她收拾了一番,便领着她去往正厅,此时正厅门口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两位身着黑衣的男子。   见她来了,这两位男子纷纷给她行礼,“见过夫人,相爷已在厅中等候夫人。”   她矜持地点了点头,轻移莲步,一脚踏进了正厅。   只这一脚,她一下惊呆了。   她,杨幼娘,整整活了十六年,从未见过这般奢侈的饭桌,这般奢侈的吃食。   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什么是山珍海味她还是知晓的,自懂事起,她便知晓若是要吃山珍海味,便必须是去京都城内的国色天香楼。   那里是连喝一口茶都要十两银子的地方。   寻常百姓,二两银子就能过一整年温饱的日子,可想而知,那是个多么销金的地方。   她也曾有幸看过一眼国色天香楼的吃食,论成色与种类,都没有眼前饭桌上的丰富,可价格却是以上千两计算的。   她再看看眼前这些她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山珍海味,这一顿也不知花了多少银两!   更重要的是,他就一个肚子,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吗?   若非红芷提醒,她此刻怕是依旧惊在原地,她尽力扯开一丝端庄的浅笑,给霍桑行了个礼。   直到听到霍桑嗯地一声,她才在她的坐席上坐了下来。   红芷随之给她布菜,只是每一样她能吃的菜,落到她的碟子里也不过是半筷子,多一分都没有。   她暗自瞪了红芷一眼,她好不容易能吃到这样的山珍海味,就不能给她多夹些吗?   自她进门的第一刻,霍桑便在暗处细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刚踏进门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很是微妙,她虽是吃惊,但很快便将这情绪掩盖了下去,想来她定是因为昨夜蒙汗药的事而感到慌张。   他早就打听过这位林府千金的吃食喜好,再观她坐下的神态,看似并不愿吃席上的饭菜。   还是那句话,一个人决计不会有两种不同的形态,要么是装的,要么便是脑子里有病。   她出身尚书府,应该不屑于装,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脑子有病。   他打算试探一番。   他放下筷箸,道,“夫人可有什么话要同本相讲的?”   杨幼娘心尖一颤,讲什么?他在问什么?蒙汗药的事?还是盗贼的事?亦或是地铺的事?   还有,红芷再三同她强调规矩,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用膳的时间,她该说话吗?   霍桑眯了眯眼,她在心虚。   得不到红芷的回应,她也只好自作主张,说到底,而今她才是霍府主母。   于是她心一横,学着霍桑的样子将筷箸放下,道,“妾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相爷指教。”   还真沉得住气!霍桑道,“御医已经在前厅候着。”   什么意思?他是觉着她有病?   她正要发怒,但一想起早间她刚醒来时,红芷提到他说,她恐有离魂症,没想到才半日他竟给她寻来了御医。   看来他是不打算同她计较蒙汗药的事,也对,若是他当真问起来,她只说他不胜酒力醉晕过去便好。   恩,这活阎王想来偶尔也会干些阳间事。   她微微一笑,道,“多谢相爷。” 第5章 回门之日 “入了霍府,你可曾逾越?”……   她这么一谢,倒是叫霍桑有些疑惑,难道她已经看穿了他的意图?   未免打草惊蛇,他便不再说话。   杨幼娘也不再言语,她此刻心中想着尽快确诊离魂症,这样她便有了与他分开睡的不可调剂的硬性原因,她的商运与财运也能因此保住。   两人就在各自的小心思中,吃了新婚之后的第一顿饭。   恩,很是愉快。   至少杨幼娘是这么想的。   御医正在前厅喝茶,听闻夫人来了,连忙起身迎候。   这御医一脸白花花的胡子,一看便是高人,杨幼娘再次感叹,或许这霍阎王只是面上冷了些。   但就算如此,也依旧挡不住她那颗想要逃离霍府的心。   这里始终不是她的天地,顶着旁人的名和身份活着,始终不如做自己来得更自由快活。   御医从医箱中拿出一块丝帕和一个腕枕,示意她将手腕放上去。   为了更好的确诊离魂症,她故作体虚道,“医生,我觉着脑袋时而有些发懵。”   老御医才搭了一会儿脉,另一只手顺势捋了捋他顺得快要发油的白胡子,问道,“夫人可曾有过,不知自己干了某事,然则确实干了某事的症状?”   离魂症不就是这种症状?   她猛地点头,“是。”   御医很是深意地点点头,再问,“夫人从前在尚书府时,可曾有过这种症状?”   她顿了顿,若说有,按照霍桑那关心的程度,定然会去尚书府查问,这么一来,事情揭穿,她怕是会很难神不知鬼不觉逃走。   于是她道,“不曾有过。”   御医又高深地点了点头,再问,“夫人最近可曾受过什么惊吓?”   半夜走在路上,无故被人绑架算不算?绑架她的人是她的生身父亲算不算?她的生身父亲要她给她双生姊妹替嫁算不算?   她微微低下头,道,“是。”   御医将腕枕和帕子收了回去,“夫人恐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有了这种症状,老朽给夫人开几副安神的药,先稳定住夫人心绪,而后再好好诊治。”   这是确诊了?   杨幼娘暗自欣喜,但面上却依旧一副担忧的神情,“可有把握治好?”   御医紧蹙眉头,他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病症,只能尽全力一试,但也不想让宰辅夫人造成心理负担,他道,“还请夫人相信老朽。”   御医的犹豫她全看在眼底,看来这个离魂症是很难治好了!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与霍桑分开睡了!   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天助她也!   当天夜里,她便顺理成章地钻进她的地铺里睡下了。   虽然红芷一再强调,要等夫君入睡她才能睡,可她而今已经确诊了离魂症,未免惹出什么事,自然是先睡了再说。   况且霍桑吃过晚膳又去忙公务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他忙到半夜,她就等到半夜吗?   她还要养足精神逃离呢!   此时书房内,霍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精致的食盒,温柔地看着里头的糕点,竟舍不得吃。   霍二进来汇报,“相爷,夫人睡下了。”   “嗯。”他收回温柔,问道,“御医当真说她可能患了那个病?”   “是。”霍二顿了顿,“夫人此刻正睡在地铺里。”   寻常大家闺秀睡惯高榻软枕,第二日必定不舒服,更何况是林府娇养了十几年的千金。   而她入霍府才两日,竟那般习惯睡地铺,这实在是不得不叫人起疑。   他眯了眯眼,“她倒还挺自觉。”   不过这样也好,他本就没有想要同她同床共枕的打算。   当初他答应娶她,不过是因为看到柔儿在宫中有些艰难,所以想借助林尚书的势力,好让皇帝对柔儿好一些。   也借了娶妻的名头,破除宫中那些关于柔儿的不好的流言。   果不其然,他娶妻的第二日,柔儿便重获得协理后宫之权。   从这一层面来说,他还是很感谢林家这位千金的。   他从食盒中拿了一块糕点含在嘴中,细细品尝了一会儿,才将盒子收好,起身往卧房而去。   霍二有些疑惑,但依旧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侍候。   霍桑知道他疑惑什么,他是当朝宰辅,树大招风,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明里暗里盯着霍府。   若是传出霍相新婚第二夜便与夫人分房睡的流言,那他之前为柔儿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守在门口的红芷见他回来了,正要进屋叫醒杨幼娘起身侍候,却被他止住了,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红芷显然有些犹豫,但依旧碍于霍桑的威严,不情愿的下去了,也不知二娘会否失礼。   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烛火,明黄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摇曳着,时不时还有几声噼啪声响起。   他顺手将那灯烛摘下握于指尖,缓缓走近屋中地上那很是显眼的一坨。   她倒是睡得很香。   也难怪柔儿会看错人,不得不说,林幼情确实长得比一般的小娘子稍微清丽一些,而今这般安静得睡着,倒也配得上柔儿所言的温柔贤淑、乖巧懂事。   若是她能一直这般乖巧下去,他倒是不介意与她一直相敬如宾。   也罢,看在她如此乖巧自觉睡地铺的份上,明日的回门,还是陪她走一遭吧。   翌日,杨幼娘是被红芷强行从被子里拉出来的,她还在睡梦中,却听红芷道,相爷要同她一道回门。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被红芷强行塞进回尚书府的马车之后,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按照婚礼,新嫁娘在成婚第三日是要回门省亲的。   面对同样一身礼服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霍桑,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红芷不在身旁,若是一会儿说错了话该如何?   真相总是要被揭穿的,但眼下可不是时候,只有将自己完全摘出去之后,揭穿真相对她才最安全。   她开始频频掀开车帘看向窗外,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紧张。   霍桑虽闭目养神,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观察之下。   看来她这些年是真的被娇养在深闺,一旦有机会出来,便对外头的世界如此好奇。   若是以后她能乖巧听话,他倒是也不介意时常带她出来走走,算是给她的奖赏。   很快,马车在尚书府门前停下,林尚书根本想不到,霍相会亲自陪着杨幼娘回门,他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正欲向霍桑行礼。   霍桑连忙止住,“林尚书不必多礼,按照礼制,也该小婿向岳丈行礼才是。”   林尚书连连赔笑着,竟露出一丝苦涩。   要的,要的,这个礼他还是要行的,要是霍桑发现他娶的并非林幼情,林府上下怕是会被他灭门吧!   两人客套了一番,林尚书便将众人请进了府。   霍桑身为男子,自当是林尚书招待,而杨幼娘身为女眷,自该由尚书夫人照顾。   只因尚书夫人早亡,这个任务便由林尚书的妾室黄氏承接了下来。   黄氏将杨幼娘欢欢喜喜亲亲切切地迎进了后院之后,便立马换了张嘴脸。   或许是林尚书命里子女缘分本就稀薄,尚书夫人生完孩子之后便去了,而这位妾室原本也曾怀过身孕,可每每不到三个月总是小产,医者说她今后无法再生育。   所以尚书府上下,也只有林幼情这么一个千金,也正因黄氏无法再生养,便将林幼情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宠着。   所以关于替嫁一事,她自是比旁人更加上心。而且这也是为了林幼情而赌上了身家性命的大事。   是以她一将杨幼娘拉进后院,便问道,“入了霍府,你可曾逾越?”   杨幼娘本想怼回去,但一想起阿离在她手里,只好软了几分,“这个问题,夫人不妨问问红芷。”   她身边不是有个探子吗?何必明知故问地来问她?   她冲红芷使了个眼神,直到红芷点了点头,她才长吁一口气。   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幼娘,你本姓林,你也是郎主的亲生女儿,我知叫你匆忙嫁给霍相委屈了你。”   她的语气忽而柔了下来,“但霍相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而今你是霍府的主母,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寻常女子去佛祖面前烧香都求不来的。”   她拉过杨幼娘的手,轻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幼娘,你是聪明人,应该能听明白我的意思。”   杨幼娘自然能听懂她的意思,先画个饼引诱她,再徐徐磨掉她的锐气,最后叫她自己陷入不得已的挣扎里,不得不为林府办事。   这是梁师父教她的驾驭之道。   她不经意将手抽了出来,尽量让自己保持端庄,“小夫人的意思,幼娘自是明白,只是幼娘一心系与幼弟,也不知幼弟可安好?能否让我见上一面?”   “那是自然。”黄氏道,“阿离就在后院阁楼住着,一会儿我便叫人带你过去。”   “多谢小夫人成全。”   要不是阿离在她手上,她怕是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她这个人本就不会演什么戏,要她装一时的林幼情还好,但要是要她装一辈子林幼情,还不如杀了她算了。   细细算算,名字是旁人的,身份是旁人的,但被占便宜的是自己,想想都是自己亏大发了!   这生意,根本没法做!   有人来领她去了后院阁楼,当初林尚书叫人将她绑来时住的也是这里。   这阁楼建在后院中央,独独一栋鹤立鸡群,她当初也试过,只要阁楼四处都站了人守着,阁楼上的人就算插翅也很难逃出去。   这就是一座天然的牢狱啊!   听到有人上楼,阁楼里的杨阿离浑身紧绷。   虽然这几日他吃香的喝辣的,除了不能放他出去之外,林府的人倒也没对他如何。   但他依旧担心杨幼娘,她只身一人替林幼情嫁入了霍府那个虎狼窝,也不知霍桑那个活阎王会如何折磨她。   所以他要尽快逃出去才行!   他手中紧紧握着烛台,什么法子他都试过了,而今也只有硬拼这一个法子了!   他算过了,每回来给他送吃食的都是一个小侍婢,那小侍婢身量与他差不多,要是趁机将那小侍婢打晕,再换上那小侍婢的衣裳,他就能逃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当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他手里的烛台亦是蓄势待发。 第6章 入宫谢恩 “陛下赐福,是臣的荣幸。”……   “阿离?”   高举着烛台的杨阿离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   “阿离,你可还好?阿姊来了!”   杨阿离终于听出来了,那是阿姊的声音!   他慌忙将烛台丢到一边,焦急地在门后候着,“阿姊!我在!”   门被侍婢打开,杨阿离猛地冲向她,眼角竟还泛着一丝泪花,“阿姊,你可还好?那霍阎王可有对你怎么样?”   “我自是安好,要不然怎么会来见你?”   她顺势进屋,又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侍婢,“我与阿离许久未见,有好些话要说,你们在外头候着吧。”   “小夫人吩咐,要我们贴身侍候。”   杨幼娘早就对这些个监视的人不耐烦了,于是直接怼了过去,“贴身侍候?那我去吃喝拉撒你们也要贴身看着?不过是隔着一扇门和我弟弟说说话,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你们这阁楼要是能逃,我们老早就逃了!还能等到现在?”   她冷着脸道,“正巧今日相爷也在,你们若是想让相爷也来瞧瞧你们尚书府后院,竟还有个这么别致的牢房,那咱们就这么耗着。”   为首的侍婢显然被她唬住了,她退了一步,道,“奴婢们在外头候着,还请二娘与阿离郎君叙完话,速速出来。”   门被她重重关上,杨阿离拉着她跑向一个角落,低沉着声音道,“阿姊,眼下咱们该怎么逃?”   杨幼娘摇头:“不知道。”   杨阿离:???   杨幼娘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里头装的是从林幼情嫁衣上卸下来的珍珠宝石,“阿姊这次来,是有话同你说。”   杨阿离点点头,并将杨幼娘给他的荷包收好。   杨幼娘道,“阿离,你长大了,有些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杨阿离:???   杨幼娘继续,“阿姊不能护你一辈子。”   杨阿离:???   思考了半晌,杨阿离蹙眉:“阿姊的意思,是咱们各自逃命?”   杨幼娘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愧是我杨幼娘的弟弟!”   经过她细密地计划,虽寻得逃出相府之路,但此计还需天时地利人和,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而在此期间,阿离却依旧困在这尚书府,她无法来救。   思来想去,也只有让阿离先自己想法子逃走,而今她明面上好歹也是个相府夫人,林尚书也该不会为难阿离。   杨阿离长吁一口气。   “可惜我的蒙汗药已经用光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声,若是蒙汗药还在,倒是能帮阿离逃脱。   “阿姊放心,我已经想到法子了。”   “那就好!”杨幼娘道,“逃出去后,你就去寻江郎君,江郎君神通广大,定能知晓该如何救我。”   杨阿离仿佛接到了一份神圣的任务般,猛地点了点头,“阿姊放心!我一定能逃出去的!”   也不知林尚书与霍桑谈了什么,迎霍桑时他还紧张兮兮的,生怕霍桑得知真相灭了他满门。   送霍桑离开时他却满眼写着“下次再来”的不舍,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心虚,甚至还叫人感到一丝情真意切。   杨幼娘暗自啧啧,这林尚书真不愧是一只白了尾巴尖的狐狸——老奸巨猾。   但好在霍桑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于是她进了马车之后,情绪也安定了好些。   霍桑只道是她今日累了,便也没再开口,亦是闭目养神,两人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在霍府门前停下。   霍桑豁然起身,正欲下车,但走到她面前时,他道,“明日入宫,你早些做准备。”   他俩的婚姻是皇上赐下的,理应是要入宫谢恩的。   可杨幼娘从来都没想过,像她这般的小百姓还有能入宫的一天,竟是愣住了。   “明……明日?”这未免也太快了些,她都没做好准备。   几乎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在宫里,从前听闻此事,她总羡慕住在宫里的那些人,能天天看着用着那些好东西。   可而今真的有机会入宫了,她却有些懵了。   她该准备着什么?见到皇帝陛下和各宫的娘娘们又该做什么?   听闻各宫的娘娘都是个顶个的好看,有没有平康坊花魁们好看?能不能一直盯着看?   听闻宫中的吃食是全天下顶顶好吃的,也不知她有没有机会尝尝?   一个个像样的不像样的问题一下子涌入她的脑海,将她充实地愣愣的,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霍桑早已下了马车。   直到红芷过来唤她,她才勉强将思绪扯回来。   她淡淡地扯开一丝笑,以压住得到入宫消息的震撼,“明日,我要入宫了。”   “是。”红芷点点头,“相爷吩咐,请夫人在今日之内必须学完入宫礼仪规矩。”   来之前,林尚书和黄氏只说,替林幼情嫁过来便可,也从来未曾同她说过,嫁过来之后,是要入宫的。   看来,她要阿离自己寻法子逃出去是对的,林府这一家子人的嘴,没一个是可信的。   院中早有嬷嬷在等候,见她回来,便近前行礼,“见过夫人。”   杨幼娘微微蹙眉,嬷嬷道,“婢子是来教夫人入宫礼的。”   就算是林幼情也是没入过宫的,所以这也算不上露了馅儿,她长吁一口气,道,“多谢嬷嬷指点。”   这位嬷嬷教的还算是尽心,她自问天赋也没那么差,所以才过了半日,她便将所有礼仪都学会了。   只是大约是因为要入宫太过于兴奋,当天夜里,她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曾经一度让霍桑以为,她要犯病了。   这一夜霍桑也没睡着,并非是因为她的动静,而是因为明日,他要带着新婚夫人入宫见柔儿了。   多日不见,也不知柔儿现今过得如何。   陛下后宫有那么多女子,柔儿一个弱女子,也不知有没有受旁人欺负。   因是要入宫,天还未亮她就被红芷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与昨日不同,今日她的配合度极高,才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已经准备就绪在马车里等候了。   霍桑亦是与她前后脚进的马车。   这是他们第二回 共乘一辆马车,杨幼娘似乎也没昨日那般不自在了,甚至还产生了想要主动同他说话的念头。   今日入宫或许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世面,若是不寻个人说说,她怕自己会憋死。   可一想到她此时的身份,又见他一直冷着一张脸,她也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说。”霍桑将半阖的眼缓缓睁开,视线完全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她顿时感到了一股强有劲的压迫,在紧紧地包裹着她,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良久,她道,“相爷昨夜没睡好?”   霍桑仿佛被戳中了心事,视线别向一旁,轻咳了一声,“公务繁忙。”   哦,怪不得同她一样双眼乌青呢,做宰辅也挺不容易的,杨幼娘暗叹一声。   霍桑看她情绪不高,似是对他忙于公务对她冷淡有些失望,讪笑一声,“夫人莫要忘了新婚之夜本相所言。”   她自然是记得的,杨幼娘巴不得与他没有任何感情纠葛,听他这般强调,她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但面上她依旧是那一副乖顺模样,“妾晓得的。”   霍府离皇城很近,不过是三条街,马车便在皇城脚下停了下来。   内府寺官们早早在宫门前等候,直到他们到达,便叫出了步撵。   皇城里,只有有品级的后妃以及皇帝等贵人才有资格坐步撵,当杨幼娘听闻此事,更是在那步撵上如坐针毡。   没错,她有些心虚了。   皇城是一望无际的甬道与无数个高楼红墙组合而成,从外头看,这里充满神秘尊贵与巍峨壮观。   可从一旦身处其中,杨幼娘那一颗对皇城的好奇之心却慢慢的被冲淡了些。   其实细细想来,这与她被整日关在霍府也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皇城比霍府不知大了多少倍。   两人穿着吉服被寺人指引入了兴正殿,当今陛下刘牧此刻正端着一碗莲子百合汤,手里握着一本《史记》,认真地研读着。   寺人通报了一声,他才抬起头。   这恐是杨幼娘此生唯一一次面见这世间最最尊贵的男子,说不慌张那定然是假的。   她低着头,既惶恐又小心翼翼地跟在霍桑身后,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他进门她也进门,他拐弯她也拐弯,他停下她也停下。   直至听到屋子里传来的那句“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她浑身一颤,疯狂跳动的心仿佛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她临机应变的能力尚在,回想着昨日嬷嬷教她的,很是规矩地给刘牧行了一个大礼。   “妾叩见陛下。”   “恩。”刘牧满意地点了点头,“子渊,看来你是个有福气的!”   “陛下赐福,是臣的荣幸。”   刘牧很高兴,吩咐两人入座,完全是一副家中长辈嘱咐晚辈的模样。   他同杨幼娘道,“林夫人,子渊此人性情有些执拗,还望你今后多担待些,若是以后他有什么对不住夫人的,尽管来同朕讲,朕为你做主!”   杨幼娘微微含笑,语气亦是细腻,“相爷亲和,待妾也很好。”   何止很好,方方面面都是她所期望的。   刘牧对他赐下的这门婚事更满意了,他笑道,“说起来,你二人的婚事还多亏了淑贵妃,不得不说,淑贵妃慧眼识人。”   霍桑的眉心微微一动。   “淑贵妃此刻大约在后宫等着同林夫人叙话,朕正好也有几句话要同子渊聊聊。汪敏,送林夫人去柔德宫。”   说话间,有一个寺人从外头走了进来,杨幼娘顺势起身,跟着寺人走了出去。   她这才长吁一口气,她万万没想到,这位传闻中威严神圣不可侵犯、至高无上的男子,竟会这般和善。   就仿佛是邻家的亲戚一般。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皇帝的后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   没错,除了大,她根本寻不着任何词汇来形容。   打一眼望去,便有十几座巍峨的宫殿连绵不绝,这要是再望几眼,她眼里怕是要放下上百座宫殿了。   “林夫人,前面那座宫殿,便是淑贵妃的柔德宫。”   汪敏同她介绍,“在这宫中,只有贤良淑德四位娘娘才有资格单独入住宫,旁的娘娘只能住在殿中。”   不得不说汪敏是个人精,他看出了她的好奇,便一路同她解释,“而今后宫还无皇后,资历位分最高的便是这位淑贵妃。”   说话间,汪敏已经将她带到了柔德宫门口,已经有侍婢前来迎候,“见过汪大监。”   汪敏退了半步,同她道,“这位是霍相的新夫人,前来拜见淑贵妃。”   侍婢一阵欣喜,“林夫人总算来了,贵妃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亲切地同她笑着,“林夫人快随婢子入殿吧。”   杨幼娘微微颔首,便辞别汪敏跟着这个侍婢进了柔德宫。   当她看过整个后宫的繁华宏伟之后,再看这柔德宫,她倒是觉着不大了,于是她只跟在那侍婢身后,观察起这柔德宫里的人来。   路过时,大部分的宫婢看她都是惊奇大于好奇的。   还有的,是几个人躲在角落明里暗里地看着她议论着什么。   她蹙了蹙眉,心里冒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正走着,便听得有琴声从远处缓缓飘来,带着一丝温婉如天籁的气质。   却见带路的侍婢在前面的回廊稍稍一拐,一副亭下美人抚琴图一下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杨幼娘不禁感叹,今日入宫,她可是见了大世面了!   不仅见了亲善的皇帝,还见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皇宫,更是听了如天籁的曲子,而今还见到了一位如天仙般的美人。   这一趟,值了! 第7章 贵妃赐食 “看来他对你,确实很满意。……   亭中美人悠闲地弹着她听不懂却很是好听的曲子,举手投足,细腻顺滑,仿佛这股子优雅的气质是深深刻在她骨子里一般,与生俱来。   听闻宫中的娘娘们每日里都穿着这世间最华贵的衣裳,戴着这世间最昂贵富丽的首饰,甚至用着这世间最好的胭脂。   可见那位淑贵妃,只单单一身浅碧色纱裙长衫,如瀑布般垂顺的乌丝只单单用一支镶有宝石的簪子挽了一半。   另一半青丝披在肩上,微风轻抚,好似垂柳随风微扬,隐约还带着一股仙气。   她下意识看了看恨不得把一整个梳妆盒都戴头上的自己,不由得暗自嫌弃地啧啧起来。   人比人,确实会气死人的。   侍婢将她领进亭中,亭中早已设置了席位,此刻琴声戛然而止。   顷刻间,周围所有的人物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有微风拂过,轻轻撩起了她额间的碎发,被眼前景象惊得发懵的她才缓缓回过神。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耳边萦绕着的泉水叮咚虫鸣鸟叫,全都是亭中这位淑贵妃弹奏出来的。   她不由得又瞅了瞅自己的手,双手粗糙还长满老茧,除了算盘,什么都弹不会。   虽林幼情顶着一个“第一美女”的称呼,可就算是她站在这位淑贵妃面前,也还是簸箕比天,叫化子比神仙,毫不沾边。   “林娘子请坐。”   淑贵妃亲切温婉地招呼她入座,杨幼娘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照着嬷嬷教她的,给淑贵妃行了一个礼,便大方地入了座。   有侍婢给她奉了茶和点心,淑贵妃道,“只是些粗茶,还望林娘子莫要嫌弃。”   杨幼娘更是受宠若惊,正巧她又被几子上那些精致的点心所吸引,“娘娘这儿的点心,当真是别致呢!”   一旁的侍婢道,“回夫人,这些点心都是我们娘娘亲手做的。”   杨幼娘又是震惊,这位仙人般的贵妃,竟还会做糕点!而且这糕点一个个都精致地叫人舍不得下嘴。   “妾何其有幸。”杨幼娘感叹道。   淑贵妃莞尔,“不过是闲暇时做着消遣的,若是林娘子喜欢,走时带上有些?”   杨幼娘不由得点点头,“喜欢,妾很是喜欢。”   此时,侍婢送来了一个十分精巧的首饰匣子,淑贵妃再道,“初次见面,也不知林娘子喜好,便从库里挑了一支碧玉簪。”   匣子被侍婢打开,里头躺着一支成色上等,碧色无暇的簪子,簪子款式虽简单,但通身写着一个字。   贵!   “这簪子……”   杨幼娘正想拒绝,却听淑贵妃道,“子渊成婚,我无法去观礼,就当做是赠你与他的新婚贺礼吧。快戴上让我瞧瞧。”   她都这般说了,杨幼娘也没再拒绝。   只是她脑袋上发簪众多且十分繁复,这支碧玉簪参与其中,总让她觉得有一种不伦不类之感。   淑贵妃掩嘴一下,“很是不错呢。”   良久,她才开口,“也不知,林娘子与子渊相处的如何?”   听闻林幼情与霍桑的鸳鸯谱是这位贵妃一手点的,做冰人自当是希望自己牵的姻缘线是圆满的。   虽然霍桑待作为“林幼情”的她并不怎么样,她迟早也会从那阎罗殿里逃出去,但为了不让这位仙子般的美人伤心,她决定睁眼说瞎话。   她柔声答道,“相爷待妾很好。”   “当真?”   淑贵妃似是神情一顿,但很快她展颜道,“子渊与陛下情同手足,你既嫁入霍府,按照民间说法,你我便是妯娌,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便是。”   杨幼娘不禁再次感叹,这位贵妃当真是亲切又善解人意,那她自当要让她更放心才是。   于是她道,“娘娘,妾不委屈,相爷是妾见过的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她努力学着市井的新嫁娘们,用手掩着半张脸,做出害羞的样子,以此来告诉贵妃,她与霍桑感情很好。   她看到淑贵妃脸上的笑明显僵了僵,难道她方才做的太假了不成?   谁想淑贵妃道,“既如此,那便好。”   骨节分明的纤纤玉手轻轻端起面前几子上的杯盏,又轻轻放至唇边抿了抿。   随后她道,“林娘子大约不晓得,子渊同陛下和我一道长大,脾气有些执拗,若是喜欢一个人或一样事,便会一直喜欢着,至死方休。”   “就好比林娘子面前的那盘糕点,子渊最喜欢吃我做的糕点,所以旁人给的,他绝对不会碰。”   她浅笑一声,“脾气是古怪了些,林娘子莫要见怪才是。”   刚入口的糕点一下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杨幼娘连忙端起杯盏顺了下去,一股莫名的心思开始冒了上来。   这位贵妃娘娘的言语中似乎并不全是关心,更像是一种试探。   她将杯盏放下,嘴角微微一勾,“娘娘说的哪里话,相爷那般好,妾哪里敢见怪。远的不说,新婚第二日,相爷听闻妾身子欠安,立刻去请了御医,甚至亲自驱寒问暖,妾实在感动地紧。”   果然,她话音刚落,淑贵妃的手已经暗暗握紧了。   杨幼娘原本只当她是林幼情与霍桑的冰人,这才对她如此关照,谁想她竟还有旁的意思。   怪不得方才字里行间一直在透露着她与霍桑之间是更亲的关系。   怪不得旁人都只唤她作“夫人”,而这位淑贵妃见面便唤她作“娘子”,“娘子”是女子出嫁前闺阁里的称呼。   一时之间,杨幼娘脑袋里闪现出不下十本闺阁话本中的情节。   什么原本青梅竹马互许终身,后小娘子被迫入宫选妃,什么二男争一女,最终输给了权势,什么江南闺中小娘子欲与郎君私奔,却被陛下看上带回了宫……   好一出感天动地的悲情虐恋!   为了想知晓这出虐恋的全部细节,她打算再试探试探,“其实,妾确实有一事想问。”   淑贵妃尽量保持着端庄,“尽管说。”   杨幼娘道,“妾刚入府,便发现府内有一处地方,修建了好些亭台楼阁,那些亭台楼阁处还镶了好些珠宝。奇怪的是,竟无人看守。”   淑贵妃一愣,“你进去了?”   杨幼娘默默点了点头。   她的脸色更差了,“看来他对你,确实很满意。”   “子渊自小便喜欢收藏那些珠宝古玩,每每我们有了好东西,都会给他送过去,可他从不让人碰他的收藏。”   杨幼娘陪笑着,“兴许这对他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吧。”竟还有这般奇怪的癖好?   淑贵妃却笑了笑,“可他却让你碰了。你说说,他是不是待你不同?”   “原是如此。”杨幼娘一副羞涩模样。   “唉,说来也怪我。”她淡淡道,“大约是年少情谊,我入宫那日他高兴地大醉了一场,喝坏了身子,自那后,他便很少碰酒了。”   是吗?杨幼娘疑惑,洞房花烛夜时,他怎么喝得那般爽快?   “只是按照子渊那个执拗的性情,平日里也没几个朋友,若不是陛下时刻看护着,怕是会惹出不少的麻烦。”   她担忧地叹了一声,“还希望林娘子能帮衬一二。”   “应该的。”   刚说完,淑贵妃便咳了几声,侍婢见状慌忙过来扶她,“娘娘可是又身子犯虚了?”   淑贵妃抱歉道,“这是老毛病了,难得与林娘子投缘,便还想再多说几句,谁想身子实在不争气。”   “娘娘身子不适,还是尽早歇息吧。”杨幼娘适时起身,“时候不早了,妾也该告退了。”   “慢着。”   侍婢应声给她送来了两个食盒,里头摆放的全是精致的糕点。   淑贵妃道,“过几日便是时节,也不知之前给他送去的糕点吃完了没有,今日林娘子正好在,也顺便给他带一盒吧。”   又有侍婢给她拿了一个包袱,淑贵妃道,“天凉了,江南织造送来了好些锦缎,给陛下裁衣时,顺便给子渊也做了几身,你顺道也带回去吧。”   “多谢贵妃娘娘赏赐。”杨幼娘接过食盒和包袱,满心欢喜地告退了。   回去的马车上,霍桑依旧闭目养神,杨幼娘虽嘴上不说,但心中却是塞满了万千心绪。   见过淑贵妃后,她再回想起自她入相府以来霍桑对她的态度,这么两两一对接,真相很快便浮出了水面。   淑贵妃与霍桑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谁想半道儿却被陛下截了胡,有情人终究咫尺天涯。   为了避免惹陛下不快,淑贵妃还亲自给霍桑挑选夫人,更是不惜降低身份,与新夫人以妯娌相称。   一想起方才自己被淑贵妃抬举了,杨幼娘不免开始心疼起这苦命的女子。   明明喜欢的人近在咫尺,她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旁的女子相携离开。   这一出虐心大戏,坊间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太苦了!   她紧蹙着眉头,时不时轻叹一声。   霍桑睁开眼,见她这般愁眉不展,不由问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杨幼娘向他投了一个同情的目光,道,“娘娘吩咐妾,要好好照顾相爷。”   霍桑眸子一动,目光瞬即变得温柔了几分,然他目光及至她繁复的脑袋上时,突然停住了。   他蹙眉,瞬即将她脑袋上的碧玉簪拔了下来,“这是她给你的?”   杨幼娘微微颔首,“是。”   “她还说了什么?”   杨幼娘眼睁睁看着那碧玉簪在他手中越握越紧,心中呐喊着:虽然这碧玉簪长得很素,可它很贵的!这是贵妃送给我的,可别给我弄坏了啊!   少倾她道,“娘娘说,这碧玉簪是给妾的新婚贺礼。”   “娘娘还给相爷备了礼物。”她慌忙将食盒和衣裳包袱都拿了出来,试图同他换碧玉簪,“娘娘说,天气凉了,还请相爷多添衣。”   然而,他只顾着捏着碧玉簪,竟再也不理她了。   虽然杨幼娘早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但这种事本就是私密的,她自是不能再多说什么。   见他因情所困,她也只好默默坐在一旁,心疼着她的碧玉簪。   一路无言。   这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着如何叫这对苦命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法子。   思来想去,还真被她想到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说到底,他二人之间,也就多了两人,其一是当今陛下,其二便是她。   若是她早些离开,他二人的可能性便又大了几分,她观陛下是个和善的,倘若霍桑趁此机会同陛下开了这口,陛下后宫佳丽众多,他府中又无夫人。   这一来二去的,说不定陛下便成全了他们。   所以,她尽早从相府离开,不仅对她来讲是件好事,对霍桑也是有利的! 第8章 登高望远 “既如此,那你还来作甚?”……   回府之后,霍桑便去忙公务了,那碧玉簪始终没有还她。   杨幼娘无奈得耸耸肩,罢了,就当给他解相思苦了。   她也有自己的正事,一回府她便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继续研究出府的路线。   此时此刻,她觉着自己肩上扛着的东西更重了。   她必须尽快研究出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逃离这阎王府。   只是她研究了足足两日,依旧没研究出什么路数来。   因是这两日她十分听话,红芷也不再无时不刻在她身边唠叨。   只是她原以为她会再清净几日,谁想霍庄那个判官又带着那东南西北四个小鬼来见她了。   正值月末,霍庄带着东南西北过来,打算同她对账本。   看账本是她平生一大爱好,若是放在平日里,她自是欢喜的,只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又给推脱了。   霍庄对新夫人的行为很是不解,霍府并非普通府邸,霍府主母自然也非普通。   若是放在旁的娘子身上,入了霍府,最慢也是第二日便对了账目掌了中馈。   而新夫人倒好,都过去足足有七八日了,她依旧对执掌中馈没兴趣。   当初他也是略微打听过的,因是尚书府夫人仙逝,后院只有她这一位嫡女,是以她早已掌控了尚书府的中馈。   难道,她是在考验他们的管事能力不成?   被拒绝后,霍庄如是想着,便带着东南西北和所有小管事去了账房,他打算将近几年的账目都再对一遍。   杨幼娘才不晓得他们心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他们碍了她的逃跑大计,直至将他们都赶走了,她这才从屋子里出来。   红芷每隔两日都会出门一趟,旁人都以为她是出门给她采买,只有她知晓,其实红芷是偷偷回尚书府报告她的行踪和日常的。   毕竟霍府结构复杂,书信往来容易引起怀疑,她只好亲自走一趟。   也正因如此,杨幼娘才得以有时间松一口气。   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也会影响思绪的,不如出来走动走动,也好活络活络筋骨。   霍府白日里果然没什么人,她从南边走到东边,又从东边走到西边,一路上除了偶尔路过的厨房杂役,当真是安静地可以。   也不知霍桑是什么怪癖,人多才热闹,热闹才有人气啊!反观霍府,死气沉沉,果真是个阎王府。   不过话说回来,这会子,她巴不得霍府半个人也没有。   霍府还有一点也是不错的,人少树多。   有几棵大树枝干繁茂,时不时地还往院墙外伸,这对于擅长爬树的她来说,这简直是能指引她逃出升天的天梯啊!   于是,她趁着四下无人,寻了个枝干粗壮又往外延伸的树,拎起裙角爬了上去。   彼时在不远处的一处窗柩下,手中握着点心的霍桑正对着窗外眯了眯眼,“她在作甚?”   语气有些不善。   有一个黑影在他身边闪现,霍一向他望的方向探了探头,道,“相爷,夫人好像是在爬树。”   尚书府千金,传闻中温柔贤淑、乖巧懂事、大方得体的京都第一美人,此刻竟拎着裙摆,丝毫不顾形象地在相府爬树?!   这传出去,又有谁会信!   霍一也看出了他的担忧,便道,“相爷,可要属下去寻御医?”   自上回御医来问诊,他便知晓这位新夫人患有离魂症,而今又做出这般举动,他猜测,恐夫人的离魂症又犯了。   霍桑伸手揉了揉眉心,眼中满是无奈与愧疚。   自她入府,除了那些奇怪的举动,倒也符合他的预期,不同他谈情,更不同他亲近,不多干涉,更不多问,这便是他想要的。   所以为了补偿她,他早早便吩咐霍庄,叫他将府上的中馈全权交给她打理,谁想她竟也是一概不要。   视线在身形矫健的她身上停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罢了,随她吧。”   只要莫在外人面前做这种出格的举动,他可以不计较。   “表嫂,你爬那么高作甚?”   一个不太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霍桑的脸一下子拧成了团。   他暗自咬牙,来者并非旁人,而是当今的十王爷,那个自小便总爱缠着他的表弟,刘晟。   他也没甚毛病,只是酒后爱同人聊天,有时兴奋起来,就连哪位官员在外头养了几个外室这种极其私密的事都能被他聊出来。   他正烦恼怎么将他赶走,谁想一个女童的声音再次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嫂嫂好厉害呀!居然会爬树!十哥,我也想上去!”   说话间,树下一个穿着粉色襦裙,梳着垂髫的女娃娃正对着树上之人拍手叫好。   霍桑揉了揉眉心,问,“他怎么来了?”   霍一道,“太妃冥寿礼三日前便结束了,许是十王爷得知相爷近日大婚,便来瞧瞧。”   这边厢,杨幼娘刚爬上树梢,便发现树枝延伸的墙外仍有墙,她气得直跺脚,索性在粗壮的枝杈上坐了下来。   刚坐下,便听得树下有人在唤她,她浑身一震,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她明明再三确认过,这棵树方圆百步都无人的!他们是何时出现的?   她暗自咬牙,扭头俯瞰,却见一个清朗的少年正拉着一个女童抬着头好奇地看着她。   那少年笑起来露出了两颗虎牙,眉宇间竟与霍桑有些相似,而旁边那个粉红色的女童,一脸软糯,很是可爱。   听他们对她的称呼,想来他二人是霍阎王的亲戚了。   为了缓解此时的尴尬,她轻咳一声,脑子里瞬间闪现出坊间说书先生的一句话,于是她道,“登高便能望远,望远便能开阔心境。”   霍一惊得瞪大双眼,“相爷,夫人此言何意呀?”   霍桑却眯了眯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刘晟亦是一惊,方才远远看过来,还以为这位新表嫂想要通过这粗壮树干翻墙,所以本着好奇以及看热闹的心思过来问一问。   谁想她竟有这般思维情怀,一时之间竟是肃然起敬。   不愧是德才兼备的林尚书之女!   他立刻撤去戏谑的心思,点点头,“表嫂说得在理!霍府被表兄弄得死气沉沉的,住久了难免心闷。”   “既如此,那你还来作甚?”霍桑那如从地狱而来的声音叫众人虎躯一震。   刘晟额间的冷汗唰得下来了,树上的杨幼娘更是不敢动。   杨幼娘:不是说他出府公干了吗?她可是再三确认之后才敢来这片区域活动的!他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呢!   刘晟:不是说他出府公干了吗?他可是再三确认之后才敢带着嫣儿来瞧表嫂的!他怎么就回来了?   刘晟暗自拉了拉身旁的刘嫣,小女童会意,咧开嘴露出了上下两排可爱贝齿,躲在刘晟身后探出了个头,“表兄安好!嫣儿来给表兄请安!”   这毫无情感可言的请安,明明就是被胁迫的!   刘嫣努力地笑着,似是等着霍桑的回应,良久,霍桑才道,“嫣儿,你是公主之尊,岂能同你十哥一道胡闹?”   刘嫣被他这么一说,仿佛是老鼠见了猫,连忙缩了回去。   刘晟陪笑道,“我才去妃陵几个月,表兄就成婚了,嫣儿也着实好奇那位与表兄成婚的嫂嫂是何模样,这才带她来的。顺便……”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这可是东海的夜明珠,是我专门着人去东海寻的,恭贺表兄表嫂新婚大喜。”   刘嫣也跟着拱手,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着实叫人有些心疼。   这霍阎王待旁人那般冷漠也就罢了,怎地待自家姊妹也这般冷漠?仿若仇人似的。   刘嫣公主这般可爱软糯,竟被他吓成了这样,实在是造孽。   她正感叹着,却听霍桑冷冷地冲她喊了一句,“还不快下来。”   她又是虎躯一震,被霍阎王直冲冲地喊着,着实是很不舒服啊。   从树上下来后,刘晟便以向霍桑请教兵法为由将刘嫣丢给了她,他以为她会嫌弃,谁想此举正合她意。   她自小便喜欢软糯的孩子,当年杨老将阿离捡回来时,她便一直抱着他不撒手,还嚷嚷着要护着他一辈子。   后来杨老故去,她与阿离相依为命,谁想当年所言还真是一语成谶。   有阿离这个试验品在先,再难搞的孩子在她手中,她都能将其哄得开开心心的。   更何况这位小公主看着软糯又和善,才过了不到半刻钟,便同她玩到了一处。   府内人烟稀少,树木阵法遍地,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刘嫣便道,“嫂嫂,不如咱们去树上玩儿吧?”   杨幼娘想都没想便拒绝了,她这般小,若是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了那还了得?   再者说,她虽年纪小,却是先皇最小的女儿,身份尊贵着呢,若是出了什么事,她纵使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保命最重要。   刘嫣见她不答应,也只好放弃了,但她想了想,又道,“嫂嫂,你方才爬树,是想逃跑吗?”   这晴天霹雳的童言无忌让杨幼娘再一次虎躯一震,她慌忙否认,“嫂嫂这是在看风景的!”   “可十哥说,嫂嫂你爬树时鬼鬼祟祟的,像极了偷了东西要逃跑却又逃不出去的笨贼。”   “胡说!”杨幼娘极力否认,“那是因为那棵树实在太难爬了!”   “哦。”刘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见她对爬树这般感兴趣,杨幼娘灵机一动,便开始同她讲起了爬树的技巧。   就这样,两人在霍府内闲逛着,时不时停下来讨论着哪棵树好不好爬,哪棵树又不能爬,竟是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下午。   至少杨幼娘是这么认为的。 第9章 狗洞逃生 “夫人她……钻了狗洞。”……   这边厢,杨幼娘与刘嫣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下午,而那边厢,霍桑却不尽然。   书房内,刘晟正觊觎着几子上精美食盒里的糕点,霍桑瞪了他一眼,便猛虎护食般将食盒换了一个位置。   刘晟道,“糕点最多只能放几日,若是不吃可就坏了。”   “你若是没有旁的什么事,就滚回你的十王府。”   刘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陪笑道,“表兄,别那么不近人情嘛!小弟来,可是有正经事的!”   “说。”   刘晟耸耸肩,只好乖乖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破旧的荷包。   这荷包虽然破旧,但上面的图案却十分新颖特别,就连刺绣也不像是寻常针法。   “前日里我刚回京,本想着去寻酒友喝几杯,刚到他家时,便得知了他的死讯,京兆府仵作勘验,说是他酒喝多了,呛死了。”   “嗯。”   霍桑作为执掌刑狱的宰辅,任何大案小案经过查实确认后,他都会过目一番。   刘晟说的案子,他今早正查看过,死者是龙武军丁队副将尹丘。   龙武军负责京都守备,丁队负责后勤补给,而今天下太平,丁队除了日常事务,便有大把时间吃酒聊天,以至于一个个脑满肠肥。   他也看过相关医书,肥胖者本就容易造成这种意外,仵作给的验尸单也无异议。   但显然刘晟并非这么想。   “表兄,若我说尹丘死于他杀,你信吗?”   “你有何证据?”   刘晟指了指那荷包,“这荷包的纹路刺绣,来自东海。”   五十年前,东海国对大瑞发难,一连吞并了大瑞数十座城池,由于大瑞与东海积怨已久,先帝一怒之下,派遣欧阳将军父子三人直接灭了东海。   但这些年东海虽表面臣服,但暗地里那些复国者的蠢蠢欲动大家都看在眼里。   更有人猜测,五年前的京都内乱,很有可能是东海复国者作为。   “这荷包你是何处得来的?”   刘晟撇了撇嘴,视线时不时瞥向外头正拉着刘嫣路过的杨幼娘,道,“尹丘这些年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   若非有回尹丘醉酒隐约说了一句,这么些年,谁都不知晓。只是刘晟赶到外室居所时,那外室早已逃之夭夭。   他掘地三尺,也只找到了这么一个可疑的线索。   霍桑眯了眯眼,随即将荷包收了起来,“嗯。”   刘晟长吁一口气,看他的样子是答应彻查此案了。   他的酒友虽多,但尹丘却是与他最聊得来,如今他死因可疑,若无法替他伸冤,他此生都会活在愧疚里。   霍桑做事很有原则,只要他答应过的事必定会做,刘晟将心放回肚子里,心情比方才更加愉悦了几分。   他又将视线瞥向窗外,方才杨幼娘攀爬的那棵树恰好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话说回来,方才我还以为,表嫂实在忍受不了霍府的冷清,想要逃呢,谁想她不过是攀树看风景,啧啧,还真是个奇女子!”   “说来也很是合理,像霍府这般清冷之地,只有夜里才零星有奴仆出没,白日里连个鬼影也无,任谁都不愿意久待。”   一想起她在树上说的那句话,他越说越钦佩,“表嫂可真神人也!”   她一直都想逃,这一点自与他大婚之夜给他喂蒙汗药开始,他便知晓了,他只是暂时不想计较而已。   他本无意娶妻,所以他特地叫人传出他残暴不仁的风声,以致京都有女儿人家都纷纷与人结了亲,谁都不愿嫁他。   所以她想逃,他是可以理解的。   新婚第二日又瞧见她不睡床榻睡地铺,便明白她也在主动远离。   他娶她也不过是为了消除柔儿与他的流言,本也不想碰她,她既然主动远离,他自当顺理成章得给她安了个离魂症,以堵住下人们的嘴。   只是后来他从她种种行为来看,发现她与传闻完全不同,这才生起了她脑子有病的猜想。   只是就算如此,他也不可能让她逃出去。   皇帝本就是个多疑的人,若是被他发现他婚姻的异样,柔儿在宫中照样如履薄冰。   思及此,他眼底多出了一丝冷峻。   感觉到凉意的刘晟本能地倒退了好几步。   他知道他方才肯定说错话了,于是他趁霍桑未发作之前,头也未回地跑出房门,拎起正要爬树的刘嫣,一溜烟跑了。   只剩下站在原地不知所以的杨幼娘,默默地挠了挠头。   红芷很快便回来了,杨幼娘烦躁地躲在屋子里直跺脚,她才出去放风多久?这丫头这么快回来作甚?   但一想起她回来也带来了阿离的消息,她也只好暂且将怒气放下,和善地将她叫住询问一二。   谁想红芷只道,阿离吃好喝好,要她莫要担心。   这如何不担心?每日吃好喝好却始终出不去那个牢笼已经够叫她担忧了!   不行,这样下去,她与阿离谁都逃不出去!   她默默从怀中拿出那张地形图,看着她标记的那个狗洞,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霍府与别的地方不同,入夜后才会热闹,而白日里人烟稀少,所以她若是要逃,白日里行动往往成功率最高。   所以,她花了整整五日的时间来观察那个狗洞周围的动向,甚至趁着众人不注意,爬上了府里她见过的最高的树。   经过连日来的观察,她得知其实霍桑并不喜欢狗,那条猎犬已经早早地被他送人了。   所以那狗洞其实不过是个摆设。   得知此事,她更加高兴了。   既然狗洞是个摆设,就证明谁也无法阻拦她了!就连狗也不行!   这日,红芷照旧出门,而霍桑又出府公干去了,府里只剩她一人,异常安静。   她卷了所有轻巧能拿的财物,躲过所有有可能被监视到的地方,蹑手蹑脚地往狗洞而去。   与预想中一样,她很顺利地来到了狗洞前。   她将包着财物的包袱一股脑儿地往狗洞一塞,随后自己也跟着钻了出去。   尺寸居然刚好!   这是她头一次通过这种方式从内院来到外院。   但此地不宜久留,奴仆们的休息场所就在外院的偏院,正距狗洞不远,若是她再不行动,被发现了会很麻烦,   她慌忙收拾好东西,再一次寻到了设置在外院的狗洞。   彼时的书房内,霍桑正不慌不忙地查看着交上来的案卷卷宗。   他如今是宰辅,进宫与皇帝商议朝政汇报完事务之后,主要工作便是核查案卷卷宗。   原本这些工作他都要在廷尉府完成,可皇帝念及他身上有旧疾,便准许他可在府内办公。   核查卷宗本就繁琐复杂,他手下有众多的得力助手,自是无需他亲自核实,除了那些得力助手都觉得可疑的案件。   就比如尹丘的那个意外呛死的案件。   他正翻查对比查找这有关线索,霍一便一个闪身到了他面前。   “相爷,夫人去外院……观光了。”   霍桑蹙眉,“怎么出去的?”   整个霍府有无数个阵法组成,那些树木便是组成阵法的支点与阵眼。   正因如此,树木再高大,树干再粗壮,也都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来,所以无论谁想要通过爬树进出霍府,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这也是他放心让“林幼情”爬树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她竟还能从内院走到外院!   看来她依旧逃跑心切。   他自问自从她嫁入霍府,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她,她想要什么也尽量满足。   甚至对她所做的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成想,她竟这般得寸进尺!   霍一明显有些支支吾吾,他冷声道,“讲。”   霍一这才敢说,“夫人她……钻了狗洞。”   一个大家闺秀,堂堂林尚书嫡女,他霍桑明媒正娶的夫人,居然做出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事!   啪地一声,手中的朱笔被他拍在了几子上,险些被拍断。   霍一慌忙道,“属下这就去将狗洞堵了!”   “慢着。”霍桑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让她钻!”   好!很好!今日她要是能逃出霍府,就算他输!   在夹杂着暴怒与盛怒的威压之下,霍一瞬间心尖一颤,暗暗后退半步。   良久,他才鼓起勇气道,“那……属下可要去看着?”   霍桑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眸光阴冷地可怕,“不必!”   放任她这么些日子,今次若不好好惩罚她,她还真当霍府是能进就进能出就出的地儿了不成?   杨幼娘不知自己是何时晕的,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笼子里。   不上不下,四肢僵直,根本无法动弹。   她记得她是抱着财物正准备钻外院狗洞逃脱的,可谁想寻到墙角口子上长满杂草的狗洞后,刚钻进去就瞬时晕倒了。   连半分让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笼子的出口便是狗洞,只是此时能出去的口子却被死死地扣住了。   周围一片寂静,从笼子里望出去,入眼的只是一片荒芜人烟长满杂草的院子。   无人。   她抱着希望适时喊了几声。   依旧无人。   完了,这会子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躲雨躲到城隍庙——尽见鬼!   眼见着天色渐暗,冷风嗖嗖地透过笼子在她身上钻孔,惹得她瑟瑟发抖,也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这笼子很明显就是有人故意放置的,只是位置实在是太过于隐秘,以至于她之前在树上,根本没瞧见。   锁扣也是从外头锁上的,看着像是乡间捕兽笼的锁扣,从里头根本无法打开。   所以眼下,她根本无法自救,只能等人来发现。   天爷啊!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她此刻恨不得与这该死的笼子同归于尽!   她后悔了,早知如此,她还不如通过地下水道出去的!   她抬头望了望院子里那一方渐暗的天,兴许红芷已经发现她失踪,正满府搜寻呢。   红芷啊!你定要来搜寻这个角落啊! 第10章 各退一步 “霍相爷,你娶错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总觉得这个笼子里的味道她曾经闻过,淡淡的,却带着一丝甜麻味儿。   不过几息,她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猛地一起身,发现自己正舒舒服服端端正正地躺在了自己的地铺里。   脑后沉闷的钝痛传来,一下阻挠了她的思绪。   她这是在做梦?   门外传来了红芷的脚步声,她晃了晃神,红芷便拎着一个食盒进来了。   她脸色不大好。   “二娘醒了?快起身吃些东西吧。”她细心地将食物摆好,又过来扶她。   她又愣了愣,红芷再道,“二娘可知,你已经睡了两日了。”   两日?不会吧?难不成她被困在笼子里的场景,当真是在做梦?   “相爷发了好大一通火。”红芷淡淡道,“婢子从未见过相爷发这么大的火,二娘快趁着现在多吃些吧。”   这是何意?多吃些?   她本想再问一些细枝末节,可她逃跑一事本就说不得,而且她还是背着红芷跑的,所以她便更问不出来了。   于是她乖乖听话,从地铺里钻出来后,洗漱完毕便坐下来开始进食。   只是越吃越不对劲,她总觉得在她醒来之前,发生过一些她不知晓的事。   红芷方才还吩咐她多吃些,这话越听越觉着她眼下吃的是一顿断头饭。   啪地一声,手中的筷箸掉了下来,她猛地抬头想要问清楚,谁想竟是对上了一双锋利又阴沉的眸子。   霎时间,她汗毛倒竖!   她慌忙环顾四周,红芷早已不在,屋子也被紧紧锁住。   一个足以让她冷汗直流的念头钻进她的脑子,看来她方才理解的没错,她吃的,确实是一顿断头饭。   霍桑居高临下渐渐逼近,这股扑面而来的强大压迫感,让她脊背一凉,身体也随之暗自颤抖了起来。   由于实在太震惊恐惧,她竟僵住了。   “蒙汗药的滋味,如何?”   当这张如玉般温润俊朗的脸扬起一丝阴冷的嗤笑时,杨幼娘心中那股子侥幸的心理顿时坍塌了。   她终于想起来笼子里散发的味道是什么了!   那是蒙汗药!   而且分量恐怕不轻!   她设想过很多种逃跑未遂后各种情况下的辩驳词汇,可没设想过这种情况!   被抓了个正着不说,还被对方用蒙汗药迷得神志不清,连最基本的词汇整理她都做不到!这还这么狡辩啊?   思及此,她灵机一动,“相爷是知晓的,妾患有离魂症……”   御医还亲自来确诊的!她有离魂症!所以她做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哦?是吗?”霍桑不慌不忙地瞥了一眼一旁地上被她包得十分仔细的包袱,“看夫人的样子,似是要远行啊。”   她继续狡辩,“或许是妾捡的?”   霍桑微微挑了挑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堆叠着的纸张,她一眼就认出,这纸张是她画的地形图!   他缓缓将纸张摊开,上面歪歪扭扭的地形图展现在她眼前,“敢问夫人,这又是什么?”   她紧蹙眉头,思索着狡辩之词,最终她选择装糊涂,“妾哪里知晓?”   霍桑似是早就知晓她会这般回答,只好将那纸张收回,幽幽道,“尚书夫人早年怀孕之时身染病症,医者说她腹中孩儿恐难以存活,于是林尚书便将夫人送去了京郊福恩寺安胎。”   “十月怀胎,尚书夫人诞下孩儿后不幸去世,好在孩儿身体康健,林尚书立刻将其带回娇养,直至孩儿及笄之日,一曲歌舞诗书轰动京都,被称为京都第一美人。”   他眯了眯眼,“这便是林尚书之女,林幼情的身世。”   杨幼娘微微蹙眉,大约是蒙汗药的作用,她的脑子总是时闷时清醒,但方才霍桑说的这些,她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霍桑道她心虚了,便继续道,“只是,谁也不知晓,林幼情的身世之中,还潜藏着另外一人的身世。”   杨幼娘猛地一震,是啊!既然她与林幼情是双生,那么她呢?她又在何处?   “其实当年尚书夫人一胎双生,头一胎十分康健,而第二胎却是先天气血不足,当年负责接生照料夫人的医者曾言,若是夫人舍了那第二胎,她或许有救。”   而事实是尚书夫人不幸离世,这说明她已经将那第二胎生了出来。   “只可惜。”霍桑啧啧了一声,“这第二胎就算生下来,也难以存活,且恐将病气过给那第一胎,最终,林尚书做了一个决定。”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字字诛心,“将那孩子丢了。”   犹如晴天霹雳落在了她头上。   当日林尚书将她绑回去,哭着说什么只是将她走丢了,这么些年又如何对她不住,满是愧疚心酸。   当时她也觉着他在做戏,但她从未见过一个中年男子为了女儿哭得那般悲情伤感,于是心一软,就应了这个替嫁忙。   没想到,这老匹夫竟是这般绝情之人!   而且,他的绝情,只对她!   思绪慢慢清晰了许多,她也不再端坐,换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姿态和语气,不屑道,“没错,我不是林幼情,我也不是那个老匹夫的女儿。”   她抬眸,丝毫不惧地看着他,“霍相爷,你娶错人了!”   这回轮到他讶异了,以他的名声与地位,京都大街上随便揪一个人过来,听完他方才的那番话,要么吓得屁滚尿流,要么恐得浑身发抖。   反观她,不惊不恐,还一副嘲笑的模样,与之前大家闺秀的样子大相径庭,还带着一丝市井的痞气。   这女子,还真是与旁人不同。   他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坐下,还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嗯?”杨幼娘不解他所答,她方才明明在嘲讽他,以此激怒他后,她再趁机寻找突破口让他送她离开,谁想他居然只给了一个……嗯?   杨幼娘继续道,“霍相爷,小女的意思是,你娶错人了!你该娶的是林幼情!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你该放我走!   霍桑轻轻抿了口茶,微微挑眉,“有区别吗?”   他不过是要娶个夫人在家做个摆设,无论是林幼情还是她。   况且他娶的是林尚书之女,从血脉上来说,眼前的这个女子,与林幼情也没甚区别。   他又悠悠地给自己倒满了茶,似乎对她所说的话无动于衷,她暗自咬牙,这态度,摆明就是想讹她!   她猛地近前,一把将他手里的杯盏夺过,正视他,“霍相爷,不如我们谈谈吧。”   霍桑眯了眯眼,她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的生死乃至林尚书的生死全系他一念之间,而今她竟还敢同他谈条件?   “好啊。”他饶有兴致地应道。   杨幼娘将杯盏放置一旁,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   不得不说,她对自己的认知是十分正确的,她这双清澈的眸子确实会让对方卸下几丝防备。   见他态度缓和,她道,“其实,相爷放小女走,于小女有益,于相爷也有益处。”   “说来听听。”   “小女本就是那老匹夫绑上花轿的,若相爷放了小女,于小女而言,是给了小女一条生路。”   她停顿片刻,身子往他倾了倾,声音却愈发小了些,“小女一旦离开,您与那位之间,也少了块绊脚石不是?”   霍桑的眼眸顿时一沉,由于挨得很近,她几乎能看见他眼底波涛汹涌的凶光,以及再次强大的压迫感。   她竟说放她离开相府是给她一条生路?他自问这么些日子以来,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她有任何逾越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难道待她还不够好吗?   他亦是步步紧逼,倾过身来,那张冰冷的脸越来越近。   “哦?本相与哪位啊?”   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本着不能输了气势的原则,杨幼娘暗自咬牙决心迎难而上。   于是她再倾近了些,“这天底下,可没有几个嫂嫂会对自己的小叔子那般关心备至,又是亲自做点心又是送衣裳,要是之间没些什么事儿,那才稀奇。”   她的胸口仿佛住了两头正在相互搏斗的鹿,砰砰跳的心脏快要从喉咙处冒出来了。   当着他的面揭穿了他的私事,结果也就两种,一种他被唬住了,另一种便是她被灭口了。   所以她心里也是忐忑地很,万一他一时气急将她灭了口,再去寻林幼情回来替她,那她可就什么都完了!   霍桑早就有了她知晓真相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察觉了。   既然她这般挑明,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只道,“就算如此,你觉着本相会因此放了你?”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看来他是不会灭她的口了。   她突然咧开嘴,尽量陪着笑道,“自然不会。”   她乖巧懂事地将杯盏移至他面前,殷勤道,“相爷您看,您知晓小女一个秘密,小女也知晓您一个秘密,咱俩之间是不是就扯平了?”   霍桑眯着眼看她,这女子方才还剑拔弩张,而今竟忽而嬉皮笑脸,她到底要作甚?   她继续道,“再这般下去,你我二人必定两败俱伤,不如这样,咱俩各退一步,您以为如何?”   她这是在同他讨价还价啊!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敢同他讨价还价!   说是这么说,但他依旧好奇这女子嘴里会说出什么花儿来,于是他问,“怎么退?”   “小女倒是不介意身世传出去,反正若是小女因此死了还能拉那老匹夫当垫背,但相爷不同啊。”   “若是相爷的秘密就此传了出去,遭殃的可不止霍府了。”   她柔声道,“所以,咱们各退一步,小女不求相爷能放人,但求相爷给小女独自出府之权。”   她眼眶里氤氲起一丝雾气,看起来极为可怜兮兮,“小女自入府至今,仿若笼中雀般被关着,就算是个普通的活物,也该关出病了,更可况小女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梁师父教的,做人当懂得能屈能伸,先用手段唬住他,接下来再以怀柔的法子麻痹对方,以此达到她真正的目的。 第11章 一年之期 “这种场合难不成要本相去?……   霍桑微微蹙眉,眼神中的攻击压迫感也渐渐褪了几分。   正当杨幼娘以为自己得逞的时候,却听霍桑噗嗤一声笑了。   笑容中带着一丝爽朗又有几分讽刺与蔑视,仿佛他是看了一场天底下最好笑的消化,听得杨幼娘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良久,霍桑才将笑声收了回去,这回他带着审视和打量看着她,“一旦将你放出府去,你能保证会乖乖回府?”   她出身市井,一旦让她接触人群,那便是如鱼入海,踪迹再也难寻!   不得不说,她的确很聪明。   说话间,霍桑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里头沉甸甸的,似是放满了财物,杨幼娘定睛一看,方才的镇定一下子烟消云散。   这荷包正是那日回门她塞给阿离的那只!   她心思开始慌乱了,阿离从来不会将这么贵重的荷包弄丢,除非有人从他身上硬抢!   她暗自咬牙,小心试探,“这是相爷给妾的零花吗?”   霍桑好好地将荷包放在几子上,嘴里只吐出一个名字:“杨阿离。”   果然,阿离在这天杀的活阎王手里!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把他怎么样了?”   霍桑的嘴角扬起一丝胜利的笑,“放心,他如今正好好地在杨家村待着,若是你乖乖听话,他便不会有事。”   卑鄙!可耻!一个个就只能用阿离来威胁她!   若是眼神能杀人,恐怕杨幼娘此时已经杀了他不下百遍了!   霍桑耸耸肩,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本相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之人,你嫁入霍府,顶了本相夫人之名,本就是本相亏欠你的。”   他将书信摊开,入眼的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字,杨幼娘蹙了蹙眉,她识字不多,根本没认出几个。   他道,“这是一封和离书,只要你我在上头签字画押,便可即刻和离。”   她虽不识得几个字,但何为和离她还是懂的,和离书一旦生效,两人便不再是夫妻关系,自此各奔东西。   这比休书更让女方体面!   杨幼娘挑眉,他会这般好心?   果不其然,霍桑又道,“期限为一年,一年后,本相便会在上头签字。”   呿!他果然没那么好心!杨幼娘肆无忌惮地将白眼翻到了天上。   想是这般想,但她依旧将那封和离书夺了过来,这和离书证明他也退了一步。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这局面应该是此次谈判最好的结果了,见好就收。   霍桑没想到她会这般爽快,于是他亦是爽快道,“今后一年里,在人后无论你做甚本相都不会管,但在人前,你我是一对琴瑟和谐的恩爱夫妻,可明白?”   杨幼娘白了他一眼,“当真不管?”   “嗯。”   他平日里公务那般繁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况且,他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做,根本无暇分心这后宅之事。   杨幼娘听完,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她只要人前装作林幼情便可,至于人后,她必须趁机网罗大量财富,以备今后跑路所用。   京都对她而言已经不安全了。   前头林尚书随随便便就能在大街上绑了她,后头霍桑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阿离从林尚书府中带出,并且此刻阿离还在他的监视之下。   如此这般,她一口气与这两位都有了纠纷过节。   所以她必须跑路!   霍桑才没心思管她心中的弯弯绕绕,看她的样子,似是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便道,“下个月曹成曹御史府上老夫人寿辰,家中摆了宴席,你替我去一趟。”   “啊?”   “啊什么?”霍桑蹙眉,“这种场合难不成要本相去?”   杨幼娘再如何学习林幼情的形态体貌,她也终究不是她。   而且这寿辰一听便是世家贵族们之间的活动,她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哪里能去得?   霍桑显然也看出了她的担忧,只幽幽道,“慌什么?这不是还有一个月?”   上回学宫规他便看出她那极其惊人的学习能力,只要嬷嬷演示一遍,她便全都融会贯通了。   所以,只一个月,他信她能学好那些后宅女子们该学的规矩。   可杨幼娘却不这么想,其实她心中是极度排斥这种场面的。   其一,是因为未曾被梁师父收留之前,她曾带着阿离在京都好些后宅里干过粗活,若是被人认出来,那这一切怕是要功亏一篑。   其二,顶着林幼情的身份去做那些事,总让她觉得一种生意亏了的不愉快。   所以她很不情愿。   霍桑也不勉强她,只让她留在屋子里好好恢复,便出门扬长而去。   红芷闻声进来,见她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微微蹙起了眉。   一见到红芷,她猛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她竟在双重的监视下活着,再想起阿离此时的处境,她的胸口不自觉产生了一阵闷气。   她也不藏着掖着,只将这封信和荷包摆在她面前。   冷哼一声道,“口口声声同我说会护好阿离的周全,如今他被人掳走了你们也不知晓,这便是你们答应我的?”   面对杨幼娘的质问,红芷一时之间竟说不上话。   自见杨幼娘的第一面起,她一直便是一副很和善的模样,所以红芷一直认为她是个柔弱可欺的。   谁想她发起火来,竟隐约带着一丝强烈的压迫感,使她心尖一颤。   这是害怕的感觉。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话音刚落,她还为来得及看那封是什么信,便本能地跪了下来,“二娘息怒,婢子也是今早才知晓此事。”   黄氏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千万不能说出口,可眼下她说与不说,根本没甚区别。   见她招供,杨幼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发她胸口里的无名之火。   被林尚书威胁也就罢了,原以为时机快成熟了,等逃出去之后便与他们再无瓜葛,谁想又被霍桑威胁了。   这活阎王威名在外,也不知她若是提前毁约,他会不会将她与阿离直接拖进廷尉的刑狱司凌迟。   思来想去,也只能熬过这一年。   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她必须要在这一年之内敛了足够多的财富,然后带着阿离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听闻阿离已经不在林府,红芷刚开始的那股子嚣张气焰一下子没了,她而今跪在地上,也不知老实了多少。   她暗自冷哼一声,看来红芷也是个识时务的人。   “起来吧。”   杨幼娘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我知你也是迫不得已,而今阿离不在林府,我也已然被迫与林府产生了关联,眼下你我已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红芷低着头,但心中却道:您才知晓吗?自你替嫁的那一刻,您便与林府在同一条船上了!   杨幼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后咱们好好相处吧。”   “喏。”   杨幼娘终究还是低估了蒙汗药的药性,也不知这药霍桑是哪里寻来的,自醒来后,她又倒头睡了整整三日才将头疼的状况缓和回来。   她想起洞房花烛夜,霍桑饮下放了蒙汗药的酒的场景。   就算那蒙汗药质量再差,那么多蒙汗药下肚,缓和也该缓和个好几日吧。   反观第二日的霍桑,活蹦乱跳的,根本不像是吃了蒙汗药的模样。   她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他早就知晓酒里有东西,假装喝了试探她呢!   她猛地心尖一颤,怪不得他被称为活阎王,原是如此!   思及此,她慌忙叫来红芷给她换上一套常服,又喊来霍庄,要他带她出府。   这活阎王实在太可怕了,她要想法子尽量敛财,提前逃走!   说起来霍府内的阵法实在是太精巧了,怪不得她在府上逛了这么久,始终没寻到出府的路。   原来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都是有一定章法的,纵使她记性不差,也很难一下子记住正确的道路。   霍庄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想法,便道,“出府的道路每日都在变化,且种类有九九八十一种,夫人今后若想要出府,还请紧跟着属下才好。”   不就是九九八十一种出府法子嘛,她今后每日都出府一趟,还不能完全记住不成?   但表面上她也只是轻轻点头附和着。   这是她被关了大半个月,头一回呼吸到自由的气息。   自从被林尚书绑去林府之后,她便在阿离性命的要挟之下,硬生生学了半个月关于林幼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而后她便被强行喂了药,送上了去往霍府的花轿。   等她醒来后,又与红芷霍桑周旋了数日,满打满算,她也是被困了快一个月了!   想想那日,她才刚刚接手梁师父的丝织坊,一切百废待兴等着她大展宏图,谁想宏图还没展开一个角,她竟被绑了。   也不知而今丝织坊境况如何。   好在梁师父是连夜离开的,莫不然定要惹她担忧了。   她有些愧疚地默默低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终于从主城驶进了京郊,京郊远远没有京都主城繁华,但却处处都散发着杨幼娘熟悉的人味儿。   与清冷的霍府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她透过车窗闭着眼猛地吸了一口,满足地扬起了嘴角,这才是人该待的地方!   “二娘,丝织坊到了。”红芷道。   杨幼娘慌忙整理了一番,神采奕奕地钻出了马车。   在车上她一直想着,若是丝织坊的严姨、秦姨、杨叔、杨二川、小莲还有妙英见着她安然归来,脸上会是个怎样欣慰的表情。   然后她再将她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再同他们解释一遍。   她是被林府请去给林尚书之女做嫁衣了,再拉着红芷作证,他们心地善良,也不爱多想,如此这般便能将这期间发生的事都搪塞过去。   谁想,她刚钻出马车,眼前的场景竟是让她惊得定在了原处,一动不动。   她做梦也没想到,大半个月之前还热闹非凡的丝织坊,而今竟变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墟。 第12章 江家郎君 “是在下唐突了。”……   经过多方打听,杨幼娘终于得知丝织坊被烧的原因。   原来几年前,这家丝织坊的主人还姓童,自从梁师父盘下这里后,这才改姓了梁。   也不知那对童氏父子通过什么法子,又得了丝织坊的商契和地契,在梁师父走后,便上门嚷嚷着要收回丝织坊。   于是,杨叔他们便与童氏父子起了冲突。   就在七日前的夜里,丝织坊意外失火,将里头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个精光。   人人都道这定是童氏父子所为,可根本没有证据。   是以,如今这丝织坊不得不又回到了童氏父子手里。   “丝织坊是商铺,一般商铺都会有两份地契和商契,其中一份在商铺所有人手中,还有一份则是在监市留档。”   红芷跟在她后头说道,“买卖商铺亦是银货两讫,也不知童氏父子手中的商契与地契又是从何而来。”   红芷此话说出了杨幼娘心中的疑问。   买卖商铺必定要通过监市,既然当初童氏父子已经将丝织坊卖给了梁师父,商契与地契也只有梁师父与监市才能有,他们又凭什么要回丝织坊?   况且自从梁师父将丝织坊交给她,连并着地契与商契也在她手中。   所以童氏父子手里的那份,又是从何而来?   说话间,马车在一处成衣店门口停下,杨幼娘吩咐红芷在车内等着,便轻车熟路地下了马车走了进去。   她与里头的掌柜聊了几句,掌柜便将她请进了后院的一处雅间。   过了好一会儿,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低沉却很有磁性又带着焦急的嗓音,“幼娘!”   门被一位身着蓝色直裰的男子推开了,他俊朗的脸上满是焦急,就连额间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男子焦急地近前,关切地问道,“幼娘,这些时日你到底去了何处?你可知我……我与杨老他们很是担忧?”   他蹙着眉头,官府、不良人,甚至是街道武侯,能求的他都去求了,可依旧寻不到她的下落。   若是她不出现,他怕是要告到京兆府去了。   “抱歉江郎君,是幼娘不懂事,害你们担心了。”   这世上真心待她好的人不多,第一个,是已经故去的杨老,是他收留了尚在襁褓奄奄一息的她。   第二个,是已经离开的梁师父,是她在她与阿离最困难时收留了他们,还教了她好些东西。   第三个,便是眼前的江玉风江郎君,自梁师父开了这丝织坊,生意一直十分兴隆,正因如此,也不知是碍了背后哪位的道,丝织坊曾一度处处受人牵制。   好在有江郎君,可以说丝织坊中所有织造出来的布料,全都是江郎君收购的。   所以,江郎君不仅是她的恩人,亦是丝织坊的恩人。   江玉风虽是个商人,但也是个读书人,若非商者不能考功名,照着他的学识,大家都觉着他定能考个首榜首名回来。   他不顾额前密汗,近前细细打量着她,直到确认她没受到伤害和委屈,才放下心来。   只是他心思刚喜悦了些,脸上又添了愁容,“幼娘,丝织坊的事想必你已听闻了吧?”   杨幼娘点点头。   “此事怕是有些棘手。”   “到底发生了何事?”   江玉风道,“我着人暗中查了查,丝织坊被烧毁一事,虽与童氏父子有关,但背后却是有人指使。”   杨幼娘早就有所猜测,梁师父在时,便仿佛有人在暗中故意为难丝织坊,而今梁师父走了,他们竟愈发猖狂了!   到底一个小小丝织坊碍着那些人什么事,以至于他们竟要烧了丝织坊?   江玉风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便道,“此次背后之人与之前的那位,并非同一人。”   听他的话,似乎是见过之前那位背后之人,杨幼娘不由得疑惑了几分。   江玉风也不遮掩,直接道,“没错,我曾见过之前来寻丝织坊麻烦的那位郎君,他是行会中人,他寻麻烦的目的,是为了梁师父。”   怪不得那些时日,明明丝织坊出的成品在市面上是中上水准,却依旧生意不好。   也怪不得梁师父在丝织坊刚有起色时便选择去做走商。   原来是另有原因。   “而今梁师父已经走了。”   “是,”江玉风道,“所以那位郎君也跟着离开了。”   那位郎君因为梁师父而为难丝织坊,而今次此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要烧了丝织坊呢?   杨幼娘思忖片刻,突然心尖一颤,此前童氏父子手持地契商契,一直嚷嚷着要收回丝织坊,那么对方的目的恐怕就是丝织坊!   她的猜测得到了江玉风的同意,“没错,只不过幕后那人很是小心谨慎,若想再查出些什么,还需些时日。”   他道,“眼下杨叔他们正在我的布行帮工,倒也能维持生计,这一点幼娘你大可放心。”   他顿了顿,耳根似是有些发热,惹得他那张清秀的脸愈发地秀色可餐了起来。   清秀的喉结随之动了动,他终于张开欲言又止的唇,道,“我那布行还缺一个掌柜……”   他还未说完,却被杨幼娘打断了,“此事恐怕要直接寻那童氏父子问个清楚了!”   杨幼娘紧蹙着眉头,双眸坚定地看着他,认真地问道,“江郎君,你可知童氏父子现在何处?”   他很了解杨幼娘,若是她认真起来,九头牛都无法将她拉开,于是他将喉间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我的人在这几日的打听查访之下,得知他父子二人自丝织坊火灾之后,便一直出没于赌坊妓馆,昨日他们还去了平康坊。”   平康坊是京都最销金的地方,不说别的,就只单单在院儿里远远看美人一眼,便要花上上几十甚至上百辆银子。   看来背后之人给了他们不少报酬!   说话间,江玉风叫来了掌柜,询问他童氏父子的下落,掌柜道他们眼下还在平康坊秦娘子院子里。   一番商议之后,杨幼娘将江玉风领进了马车,往平康坊驶去。   红芷一直呆在马车上等着她回来,谁想她回来还带了个男子,脸色顿时就绿了。   她沉着脸拉了拉杨幼娘的衣袖,似是提醒她规矩体统。   男女大防。   且不说深闺女子,就算已经嫁作他人妇,也必须要谨守男女不同席不可随意交流的规矩才是。   她倒好,大大方方与之杂坐共处,还时不时同他交流几句,实在没有个闺秀的模样,平白惹人非议。   终于,她忍不住了,直接道,“这位郎君,我们二娘好歹是个娘子,身持清誉,还请郎君莫要为难。”   杨幼娘一心想着丝织坊被烧一事,竟一时将车里的红芷给忘了,直到此时出声,她才想起来还有一些事需要解释。   她正要开口,耳根早已红透了的江玉风连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这就出去。”   江玉风一向知礼守礼,再加上此事情况紧急,他更是没想那么多,直至同她一道坐下,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可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好在车内有位娘子提醒,于是他赶忙起身,与外头赶车的车夫坐到了一处。   马车内,见红芷的脸依旧绿着,杨幼娘咧开嘴冲她微微一笑,“只是个朋友罢了。”   “就算是朋友,也不该。”红芷道,“二娘莫要忘了身份。”   “晓得的!晓得的!”杨幼娘附和着,心里却盘算着该怎么盘问童氏父子。   童氏父子是京郊一代远近闻名的老混子,若是好好问询,他们未必能将事实说出来,所以唯一有效的问询方式,便是来硬的!   马车进入主城之后,便往平康坊驶去,红芷越坐着越觉着不对劲。   回霍府的路早早便被错过了,而当她瞧见平康坊的坊门时,她更是惊诧,“二娘所往何处?”   杨幼娘自知瞒不住她,便只好道,“我只是去平康坊寻个人。”   众所周知,平康坊是个做声色生意的坊市,随便拉出一条街,街上总会有两三个院子供人消遣。   每个院子消遣的方式还各不相同。   李娘子的院子里,卖的是李娘子的舞,陈娘子院子里,卖的是与陈娘子对弈对酒对诗书,黄娘子院子里,卖的是琴歌技艺。   虽每个院子的特色各不相同,但却有一个统一的规矩,只招待男客以及达官贵人。   说起来,寻常女子也不会去那儿寻欢作乐。   所以,红芷明显是不信她的。   然而马车已经在秦娘子院子前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了江玉风的声音,“幼娘,我们到了。”   杨幼娘仿佛得了救赎,连忙冲着红芷笑了笑,“红芷姊姊,此事咱们回府再说,眼下我当真有件重要的大事要处理!”   丝织坊可是她赖以生存手段,若是连这唯一的手段都没了,她往后靠什么敛财?   这可是她眼下顶顶要紧的大事啊!   不顾红芷反对,她直接撩开车门走了出去。   而此时,相隔两条街外一处高楼雅间的窗户旁,正立着一个一身紫金绣纹黑衣便装的男子。   男子透过窗柩,冲着街上那辆门牌写着“霍”字的马车蹙了蹙眉。   此时,有一位同样身着便装的女子走了出来。   此女子竟没戴遮挡面容的帷帽,却见她未施粉黛,却有一副天人之姿,惹得周围路过之人频频围观。   下车后,那女子同一位看着还算清秀的男子站在一处,男子身旁还站着几个穿着短打的奴仆。   女子对那男子微微一笑,不知说些什么。   他渐渐握紧拳头,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阴沉了下来,隐约有一股压迫之感袭来。   良久,他冲着一旁的黑影道,“去。” 第13章 童氏父子 “杨娘子,生意可不是这么做……   这里是平康坊,杨幼娘在此地出现不大合适,是以江玉风便叫她在外头等着,而他则是带着一群他喊来的打手仆人们,只身先进了院子。   谁想这么一等,便等了大半个时辰。   秦娘子的院子在这条街上不算出名,当年她带着阿离在平康坊给娘子们洗衣的时候,这院子还姓严。   杨幼娘看着眼前那块用狂草写着几个字的牌匾,眉头渐渐拧紧。   红芷强迫她戴上一早被她丢在一旁的帷帽,“二娘,此地人多眼杂,还是先上车为好。”   杨幼娘却道,“红芷,你说江郎君能否将那两个混子带出来?”   红芷摇头,“平康坊遍地纨绔矜贵,有权有势的比比皆是,初来乍到,恐……”   红芷说的正是杨幼娘所担忧的,江郎君学成之后便在京郊开了间布行,且不论他的学识,只论人情世故,却是不如杨幼娘的。   而且童氏父子是京郊有名的混子,江郎君此番虽带了好些人进去,其结果依旧是未知的。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杨幼娘银牙暗咬,抬脚就往院子里迈。   与预想的一样,刚进院子,一股子浓厚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她吸了吸鼻子,欲再往前走,却被几个小娘子拦了下来。   小娘子衣衫单薄,轻纱裹胸,若是细瞧一眼,春光一览无余。   她们扭着灵动又柔软的腰肢,挡在她的面前,调|笑道,“哟,小夫人这是来我们院儿寻夫君啊?”   一阵哄笑声响起。   其中一个着粉色轻纱的小娘子扬着手中清香的罗帕,语重心长道,“小夫人,妾劝您一句,男人三妻四妾属寻常事,您若是管得太紧,男人就越想飞。”   “是啊,小夫人不如消消气。”几个小娘子连连温声附和着,甚至上前正欲将她拉走,像是应付惯了这种事。   杨幼娘淡淡一笑,“我是来同秦娘子谈生意的,你们若是敢拦着,且看秦娘子怎么收拾你们。”   几位小娘子皆是一愣,秦娘子爱财,若是谁挡了她的财路,她们也别想有什么财路了。   平康坊的娘子们各个八面玲珑识时务,所以,她们想也没多想,便猛地凑了上来,十分殷勤道,“娘子谈的是哪门子生意呀?”   杨幼娘亦是陪笑着,“做的丝绸生意,偶尔还做些人牙买卖,几位娘子可要合伙?”   方才还百花争艳的小娘子们一听人牙买卖一时花容失色,纵使她们八面玲珑,笑容也再挤不出来。   于是她们惊得顿在了原地,甚至还有人别过脸去,生怕被她看上拉去卖了。   若是平日里,杨幼娘定会留下好好调侃她们一番,可而今她可没那般心情,于是转身便往里头走。   而此时,不远处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杨幼娘轻车熟路地寻到了童氏父子寻欢作乐的厢房,同时她也瞧见了在一旁被一群小娘子围着不知所措的江玉风。   她猜的不错,江郎君确实应付不了这种地方。   丝竹声中,好几个衣着艳丽的小娘子围着江郎君,试图给他灌酒。   江郎君连连拒绝,并一再请她们离开,而这举动似乎取悦了那些小娘子,于是她们更是变本加厉。   那几个打手仆人站在一旁,皆是有些不知所措。   童氏父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杨幼娘的到来,而是自顾自地边喝着杯中盏边看着屋子里的这一场闹剧。   童小风笑着拍了拍几子,“阿耶,不是说江玉风很厉害吗?怎地遇见几个女人便孬成这样?”   “你懂什么?他这叫做,温柔乡是个英雄冢!”童大勇揽着一个小娘子,时不时向儿子摆弄着从茶馆听来的才华。   童小风很是受用,于是笑得愈发夸张了。   杨幼娘听到此处,亦是噗嗤一笑,恰好屋子里的丝竹声停顿了下来,她的笑声直接传进了童氏父子的耳朵里。   躺坐在坐席上的童大勇眯了眯眼,注意到她头上的帷帽之后,扬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   他朝江玉风戏谑道,“江郎君,你快别玩儿了,你家夫人来寻你了。”   “真不巧,我是来寻你的。”杨幼娘大大咧咧地走近童大勇,并在他面前站定。   童大勇又眯了眯眼,自她缓缓靠近,她袅娜的身形他都看在眼中,帷帽之下的容貌若隐若现,看起来应该是个大美人!   这么一个大美人,居然来寻他?   他暗自吞了吞口水,并一脸色相地看着她,“小娘子有何要事?”   他虽这么问,但能在平康坊出现的小娘子有哪一个是正经人家的?   他微微扬起笑意,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说话间,杨幼娘一脚踩在童大勇面前的几子上,由于用力有些猛,那几子还跟着抖了抖。   童大勇被她的行为吓得身子往后倾了倾,酒也醒了一大半。   杨幼娘却依旧脸上挂着笑意,说明来意,“童混子,我不是来寻你麻烦的,我只问你,是谁想要梁氏丝织坊那块地皮?”   丝织坊原本是童大勇的祖业,只因他经营不善,才将这祖业转给了梁师父。   眼见着丝织坊日渐起色,父子二人真想要夺回产业,哪里会放任丝织坊被烧?   所以定是有人想要那块地皮。   从对方给了他们如此可观的报酬来看,那人的身份怕是不低。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丝织坊是梁师父留给她的,也是她将来跑路的资本,没了丝织坊,她又如何逃离魔爪?   听她说明来意,童大勇放松了很多,甚至还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早就听闻梁师父走后,将丝织坊交给了一个姓杨的美人手中,眼前的这个小娘子身姿婀娜,年纪也那位小美人相仿。   想来定是她无疑。   他笑笑,又随意揽过一旁的一个仿若柔弱无骨的小娘子,“杨娘子,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他这是要跟她讨价还价啊!   别的不说,在京郊这么多年,她杨幼娘可从未在讨价还价上输过!   见他认出她来,杨幼娘也是不慌不忙,只道,“哦?那你觉得该怎么谈?”   童大勇拿来一只空的杯子,放在几子上,有让身旁的小娘子将被子里倒满酒。   童小风立刻明白了自己阿耶的意思,直接起身走过来,“小娘子,只要你陪我阿耶喝一杯,再陪我玩一会儿,我们就告诉你。”   “混账!”江玉风猛地将缠在他身上的小娘子们推开,近前将杨幼娘护在身后,“天子脚下,你们竟这般无法无天!”   “江郎君,出来找乐子而已,你也不瞧瞧这儿是什么地儿。”童小风耸耸肩,要将江玉风拉开。   江玉风身形一闪,抓住童小风的胳膊,没费吹灰之力,就将本就面黄肌瘦还醉着酒的童小风撂倒在地。   众人一愣,没想到这童小风竟是这般微风易吹的纸架子!   哎哟一声惨叫传来,童大勇神色微凝,眼底亦是怒意,“杨娘子,谈生意也要有诚意才是。”   “诚意是吧?”杨幼娘也不示弱,直接指挥着一旁的打手道,“那我就给你点诚意瞧瞧?”   像童大勇这种好色又有点小聪明,甚至还有点小胆魄的混子,来软的他必定得寸进尺,所以她刚开始就想好要对他用硬的。   谁想童大勇也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如今后头有人,腰板儿比平日里荡街都要直。   于是他笑笑,依旧不动如山,“杨娘子,事儿闹大了可就不好看了。”   他往地上指了指,“这里可是平康坊。”   平康坊是京都最有可能也最频繁闹事的地方,所以坊间设置了好些武侯铺子,一旦哪条街有人闹事,武侯们会在几息之间赶到。   此时的局面,杨幼娘明显处于被动,怪不得他这般有恃无恐。   杨幼娘有些犹豫了。   若是将事情闹大,这里的事无法收场也就罢了,或许还会连累霍桑和林尚书。   连累他们也就罢了,问题是她还没逃出来,那么最受连累的还是她自己!   童大勇趁此时再倒了一杯酒,“做生意嘛,总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对不对?”   她在市井生活这么多年,唯一懂得的生存法则就是能屈能伸,识时务才能活命。   于是她突然笑了,拿出那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架势,“童混子,莫要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晓你背后的人是谁。”   “强烧他人财产,强断他人财路,可是会受报应的。”   她咬牙切齿地将腿收了回去。   罢了,平康坊她不能动手,无人的京郊她还不能动手吗?她就不信这俩混子手里的钱没有花光的时候!   “江郎君,我们走。”   “杨娘子,不留下喝一杯?”童大勇捏起酒杯向她举了举,浑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话音刚落,突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童大勇手里的酒杯突然累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又突然被拎了起来,狠狠得摔到了地上。   在场众人皆愣住了。   特别是杨幼娘。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霍桑身边的那个护卫。   她的心脏猛地一抽,有一个不太好的念头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第14章 能屈能伸 “相爷,我们再谈谈吧。”……   眼见着童大勇被教训得差不多了,霍二这才向她行了个礼。   完了!身份要暴露了!   正在他开口那一刻,杨幼娘连忙打断,“霍一?你怎会在此处?”   “呃……,属下霍二。”   杨幼娘蹙了蹙眉,霍桑还真是个取名奇才!   话又说回来,她确实记得霍桑身边有个护卫,霍庄明明说他叫霍一。   而且她方才又打量了一下他,无论穿衣打扮,脸型身形,明明就是那个霍一,怎么他管自己叫霍二?   童大勇被他揍得只剩下半口气,而此时,有武侯气势汹汹地跑了进来。   为首的武侯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一进来就命人将地上躺着的童氏父子拖了出去。   这操作,又叫在场众人吃了一惊。   这时摸不着头脑的江玉风给霍二作了个揖,“多谢这位霍郎君相救,也不知郎君……”   “只是朋友!”   杨幼娘慌忙抢下话题,她目前还不想让他知道她自己嫁进了霍府这件事。   而且本就要跑路,说了平添烦恼,还不如不说。   江玉风点点头,笑容明显有些僵,“没想到幼娘竟还交了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朋友。”   杨幼娘尴尬地笑了笑,可不是么,她也没想到啊!   她尽量扯着话题,免得他看出什么。“时候不早了,此地也不宜久留,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江玉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浑身的酒渍和浓厚的脂粉味惹得他双颊一红,他连忙点头称是。   天色渐晚,此时若再不回霍府,怕是会惹怒那位活阎王,恰好江玉风此时心绪不宁,她便寻了个见朋友的借口同他分道扬镳。   当马车回到霍府,杨幼娘心神突然同时慌了,她没见过霍阎王发怒,今儿她又做了这么出格的事儿。   也不知会有什么惩罚等着她。   思及此,她的腿竟恰到好处地一软。   贼怕官是有道理的。   一下马车,霍二便同她道,相爷在书房等她。   这是她头一回来霍桑的书房,才刚迈进门一只脚,便感到了一股子阴冷的风从里面吹来。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仿佛闻到了一股子陈旧的血腥味。   他不会在书房对她用酷刑吧?   怀着忐忑之心,她被霍二带进了书房内室。   内室里有好几张几子,几子上摆满了案卷,一眼望去,堆积如山,甚至连几脚之下,亦是一堆堆如山的案卷。   只有一张几子被收拾得很整齐,几面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食盒,这是淑贵妃娘娘用来放点心的。   此时,一个阴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她背后一凉,“今日,去哪儿了?”   她心里嘀咕着,都让霍二去给她解围了,难道还不知晓她去哪儿了吗?   可当脚步声逼近,她还是怂了。   于是正当脚步声靠近她身旁时,她猛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突然变得娇媚又柔弱,“相爷,妾知错了!”   这么多年,她唯一学会的生存之道,就是能屈能伸,这会子若是要生存,只能暂且屈一会儿!   霍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认错,刚到嘴的斥责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吐出来。   于是挣扎了几息以后,他道,“错哪儿了?”   “妾不该擅自出门,不该发现妾师父留下的产业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更不该明知凶手是谁还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早就在腹中编排好的话说了出来。   “这么说,你不戴帷帽只身一人,与一个陌生男子同乘一车去平康坊,是为了抓纵火凶手?”   是……?   杨幼娘觉着有些不大对劲。   她虽与江玉风共乘一车,但红芷也在车里,而且她故意将马车停在一个相对隐秘的地方,下车后便一直戴着帷帽。   如此细节他怎么知晓?仿佛亲眼所见。难道是霍二告诉他的?   还是……   她猛地闻了一口,满鼻腔的胭脂水粉味瞬间证实了她的猜想。   她松了口气,“相爷不是也去了嘛。”   拍拍衣裳正准备起身,谁想她方才跪得太猛,膝盖又酸又痛,只好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地上。   他轻咳一声,“本相这是去查案!”   “妾不也是去查案?”   “你查哪门子案?”   “纵火案啊!”她耸耸肩,“凶手还被武侯抓走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杨幼娘才松的气又被她提了上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头低了下去。   可就算如此,依旧没挡住头顶压下的那股压迫感。   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霍桑冷言,“林幼娘,莫要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眼见着那无形的杀意降临她的头上,她猛地直起身跪好,大声喊道:“相爷!妾真的知错了!”   霍桑实在怀疑,当初给她按的那个“还算乖巧”的头衔时到底是不是瞎了眼!   她除了样貌还有些林尚书千金的意思,其余的,活脱脱就是个不受驯养的野猴!   他暗自扶额,实在头疼!   霍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即日起,不得出内院,也不得出府,否则,后果自负!”   杨幼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他书房里出来的,她只记得当时害怕极了,只将脑袋埋在胸口听之任之。   霍桑生起气来实在可怕,单单那么几句斥责,便能叫人毛骨悚然,倘若是用刑,那还得了?   果真,活阎王名不虚传。   好在她去平康坊寻童氏父子麻烦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只是她依旧不甘心。   丝织坊可是梁师父给她的产业,商契和地契都在她手里握着呢!说没就没了?   思考间,霍二正从她面前路过,她连忙拦住他,她笑着同他打招呼,“霍二兄弟。”   霍一猛地一顿,夫人是府上唯一的女主人,且容貌又是万里挑一,她的笑自是比百花还要明艳几分。   霍一被她靓丽的笑吓得连连后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半晌,他才道,“夫人,属下霍一。”   杨幼娘:???   她这回倒是瞧清楚了!原来这兄弟俩竟长得如此相似!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并毫无痕迹地改了口,“霍一兄弟啊!我有件事想向你打听一番。”   霍一受宠若惊,“夫人请讲。”   她下意识得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才将今日平康坊武侯抓了童氏父子一事,以及自己与童氏父子之间的仇怨大致说了一遍。   “你可能帮我去打听打听?”   霍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若武侯抓的当真是作奸犯科之徒,便会扭送至京兆府,霍府与京兆府并无交集……”   他的意思是无法打听了。   杨幼娘还想再问问,身后的红芷道,“二娘,咱们该回去了。”   她有些恼怒,但余光看见不远处书房门口隐约站着的一个黑影,瞬间没了气焰。   甚至笑容愈发和蔼和亲了。   “好嘞!”   刚回到内院,她便迎上了几位气质优雅的嬷嬷。她们是来教授她内宅礼仪的。   杨幼娘微微一愣,脑袋里渐渐生起了一个想法。   由于这几日内院实在太平得很,整日忙于公务的霍桑竟开始有些不习惯,霍一霍二都来报,说是夫人正在努力学习内宅礼仪。   这使他更加奇怪了。   以他对林幼娘的了解,她能忍住一日不爬树?   于是这日下午,他趁着忙完空隙,往内院走去。   果不其然,此时内院中,几个嬷嬷刚好坐下休息,水榭廊下优雅浅坐着一位女子,正在给她们烹茶。   他定睛一看,那从容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还到处惹事的他的那个“野猴”夫人!   他悄悄近前,随着那些嬷嬷一道跽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烹茶的手法。   令他吃惊的是,她的手法十分纯熟,无论是手艺、火候都掌控地十分完美。   更惊奇的是,她此时正在烹的,是茶技中最难的景茶。   此茶难就难在,烹茶者要十分精通茶料们的火候原理,并利用这原理在茶汤中作画。   一个优秀的茶技者还会根据烹茶的时辰以及配制茶料的手段来给茶汤填色,还能根据茶料的特性,赋予茶汤不同的口感。   更甚至,有些大家会以药入茶,沁人心脾的同时,还能养身养神。   当他瞧见茶几上摆放了一叠百合,便知晓,她眼下烹制的茶不简单。   霍桑的视线在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中来回奔走,而心思却拧成了一团。   关于林幼娘的身世,他早已派人查了个底儿掉。   若非当初领养她的杨老已经过世,他怕是连杨老的祖宗十八代都调查清楚了。   可就算如此,他依旧对她一知半解。   如此高深的技艺,没有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熏陶锤炼是决计不成的,而她却举重若轻,丝毫不像是个混迹在市井十六年的那个混子模样。   仿佛换了个人。   正此时,茶已然烹好,杨幼娘这才发现那活阎王已然入座,于是嘴角微微一扬,将烹好的茶一一端给在场的嬷嬷们以及霍桑。   眼前的几子上俨然摆放着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水画,霍桑将信将疑地端起茶盏放在鼻尖探了探。   四溢的茶香一股脑的直接往他鼻腔里钻,还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百合味。   他曾有幸喝过茶艺大家陆逢春烹制的景茶,景色怡然,其茶香更是清新明目,醍醐灌顶。   虽林幼娘的茶并无醍醐灌顶之效,但茶香却异常温柔,叫他生了一丝心旷神怡之感。   他再一次将信将疑地将唇贴在杯盏口子上,轻轻地抿了一口。   温度适宜的茶汤在舌尖滚动了一番,带着茶香适宜得钻进了喉咙。   “相爷觉着如何?”   霍桑品了一品,嗯了一声。   虽比不上陆大家,但不得不说,此茶确实不错。   见时机已至,杨幼娘适时开口,“相爷,我们再谈谈吧。” 第15章 国色天香 “阿姊,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大……   还在喉间狂舞的茶汤险些被他喷出来,好在他持有最基本的素养,这才勉强忍住。   他方才还觉着她变了个人,而今看来,是他错了。   学皮学貌难学骨,就算她学得有模有样那又如何?依旧丢不了浑身上下彪悍的市井味儿!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嬷嬷们自当是耳聪目明的一类人,意识到主子们要谈话,她们纷纷退了出去。   一时间,只剩他二人。   霍桑轻轻放下杯盏,抬眸看她,发出了一声代表疑问的“嗯”。   临了他补充了一句,“若是出府,那便免谈。”   这句话瞬间将杨幼娘从得逞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果然活阎王是不受这种贿赂的!   “相爷放心,妾绝对不出府!”   她信誓旦旦地说完,神色突然暗淡了下去,“相爷大约早已知晓丝织坊对妾的意义,那是妾的师父……”   “庆阳候。”   “恩?”杨幼娘怔住。   霍桑蹙着眉,显得有些不耐,“庆阳候欲在京郊建别苑。”   他这么一解释,杨幼娘顿时想通了,怪不得明明地契和商契在她手中,丝织坊还能这么轻易地被他人买卖。   恰逢这段时日她无音讯联系,那些人便肆无忌惮,甚至烧了丝织坊,以此取回那块地皮。   童氏父子想来是料定她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根本寻不着门路讨公道,这才如此嚣张!   呿!当她杨幼娘是吃素的?   只是就算她掩藏得再好,霍桑还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出她想要作甚,眉头也蹙得更紧了。   他将手又扶在额头上,“此案京兆府已然接手。”   杨幼娘又是一顿,京兆府接手,此事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他的意思难道是要她到此为止莫要多事?   她暗啐了一声。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百姓因为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被童氏父子这些混子之流欺负?   若是京兆府有用,那些嚣张的混子早已被关进牢狱了,而今又岂会烧了她的丝织坊?   到此为止?她做不到!她可不是受欺辱了就忍气吞声的性子!   见她不言语,他道她是听了他的话,京兆府虽非他的下属,但他知会几句倒也是可行的。   只是这恐坏了规矩。   好在张府尹乃他的旧时同窗,向他隐晦地提一句,也无伤大雅。   况且张府尹嫉恶如仇,这起案子也不难查,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   眼下稍安勿躁,静候佳音才是她该做的事。   “听闻,嬷嬷们教授的所有课程,你都学完了?”   被他这么一质问,沉浸在愤怒里杨幼娘猛地一惊,他不会想要再加些什么课程吧?   为了得到这么一个与他谈谈的机会,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苦练着那些不实用的东西。   而今他用一副“他早就知晓”的语气问她,难道是想要加练?   见她愣愣的,霍桑那只扶在额上无奈的手终于收了回来。   罢了,说到底,那丝织坊是她师父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如今被人付之一炬,她伤心走神亦是难免的。   于是他在几子上敲了几下,道,“今日天气尚好,陪本相出趟门。”   就这样,杨幼娘在他的诱拐之下,懵懂地钻进了去往西市的马车。   只是杨幼娘想不通,他为何突然要带她出门?   难道是发现了她的小心思,想要给她一个警告吗?   思及此,她又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   直到她在国色天香楼见到了阿离。   霍桑很是大方,给他们单独包下一间雅间不说,还给他们点了楼里所有叫的上叫不上的菜肴。   眼见着面前满几子的民脂民膏,杨幼娘即是兴奋又是鄙夷。   兴奋的是,她终于能亲口尝一尝当初她看都不敢看的美食,鄙夷的是,果然霍桑是大官,连吃顿饭都那么奢侈!   要知道在京郊,这么一几子菜肴的价格,可以养活一条街的人了!   姐弟二人吃得正香,霍桑豁然起身离去,说是有要事要处理,杨幼娘巴不得他早些走,她好同阿离好好说话。   这些日子没见,阿离抽条了许多,也白胖了许多,看来在林尚书府倒是没白吃白住。   霍桑刚走,姐弟俩便立刻卸下端着的架子,开始畅所欲言。   阿离神秘兮兮地凑近前来,“阿姊,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大事了?”   杨幼娘一愣,她的确脑子里在盘算着如何寻庆阳候报仇,没想到竟被这小子给看透了去!   难道是有人告诉他的?   她猛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从何听来的?”   “那活阎王既然给了你我相见的机会,必定是为了安抚你我二人的情绪,我最近安分得很,所以,只能是阿姊你了!”   他若有其事得分析着,“他们公门中人不就这样嘛!手里有人质在手,若是阿姊你不听话,人质必定遭殃!”   “很明显我没有遭殃。”   阿离吐了一块鸡骨头,“说明阿姊你手里有什么东西是他们忌惮的,所以他才会想尽法子来安抚阿姊你。”   “是吗?”杨幼娘微微挑眉。   虽然她知晓杨阿离大部分是瞎扯,但有些分析还是很有道理的。   霍桑确实有些小聪明,想猜出她要做什么并不难,所以之前才要她适可而止。   而今还带她出来见阿离,确实有安抚意味,可她依旧觉得,霍桑还带着威胁意味——以阿离来威胁她,   毕竟那关于和离书的一年期限,也是她在他的威胁下应下的。   单纯带她出来见阿离?不可能!   “是江郎君!”两人正聊着,杨阿离突然指着雅间窗户外头喊了一句。   杨幼娘沿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迎面走来的正是带着谦和微笑的江玉风。   今日的他不似上回那般狼狈憔悴,一身浅蓝色直裰更是将他那股子干净的书生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干净得体,大方温柔。   江玉风在杨阿离的叫唤中走了过来,眼见杨幼娘也端坐雅间,满是讶异,“幼娘?”   “朋友请吃饭罢了。”她连忙转移话题,“江郎君生意谈的如何?”   方才他下楼时,正与一位郎君相笑闲谈,想来谈得还不错。   江玉风温和地颔了颔首,但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那位是汝州的丝绸商,今后我崔氏布行在汝州,也有一席之地了。”   “当真?”   杨幼娘听他提过一句,他的布行之所以叫“崔氏布行”,是因为这是他母亲的陪嫁。   初初接手时,布行可以用棘手来形容,可才不过几年,在他的经营之下,崔氏布行在京郊小有名声,甚至在西市也有好几家分店。   杨幼娘的处事管理之道,是梁师父教的,但是生意开拓之道,却是江郎君教的。   所以听到此消息,杨幼娘由衷感到高兴,崔氏布行终于在江郎君手中开始做大做强了!   她举起杯盏,“江郎君大喜!”   对于杨幼娘的庆贺他很是受用,便也拿起一旁的杯盏,往里头倒了这茶水,以茶代酒,“多谢。”   一杯茶下肚,江玉风才道,“幼娘,正好我有事寻你。”   “童氏父子一事,有些眉目了。”他道,“幕后之人是京郊西街姓于的那个混子。”   京郊不比京都的治安,武侯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横行了很多混子。   这些混子要么是家里有钱有势,要么是背靠着有钱有势的贵人,在京郊一带无恶不作。   那于混子背后便是个有钱有势的,只是杨幼娘而今才知晓,原来于混子竟是庆阳候府外院一个管事的侄子!   江玉风再道,“他命童氏父子烧了丝织坊,还强夺了丝织坊周边的十几户人家的房地,为的是给庆阳候的一个外室建别院。”   这庆阳候是要用她的地金屋藏娇!   “早在半年前,庆阳候便想为他的那个外室,在西面京郊建一座别苑,听闻当时死了人,便只好作罢。”   江玉风剑眉微蹙,老庆阳候生前救过先帝,先帝为感其恩便赐了他侯爵之位,并世袭至今。   大瑞以礼治国,庆阳候的功绩自是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正因如此,江玉风的脸色渐渐变了,“先帝是个知恩图报的圣人,而今我只怕……”   只怕当年先帝赠了庆阳候免死金册,若真是那样,别说是丝织坊,就连身涉再多人命,那册子也能帮庆阳候摆平。   “表嫂,没成想如此良辰美景,你我还能在此地偶遇!”刘晟手持一把玉骨扇自不远处翩翩而来。   国色天香楼有四种席面,第一种便是厅堂中的雅间,厅堂正中央有一个舞台,酒足饭饱之时,便会有歌舞姬献技,正坐厅堂刚刚好。   第二种则是二楼的雅间,只相互隔开的席面,方便观看歌舞,亦可相互不打扰。   而第三种,便是眼下她们所处的雅间,位处三楼,相互独立,歌舞照样可观,只是雅间外头有好些奴仆守着,一般人无法靠近。   还有一种席面设置在后院,那种席面的私密性更高,当年杨幼娘在后院给那些杂役们洗衣物,只远远瞥了一眼。   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仿佛跟个铁桶似的。   今日的刘晟身着一身黑红相间的常服,腰间箍着一条玉腰带,看起来神采奕奕,与当日那明朗少年,如出一辙。   只是他刚从层层奴仆外穿了进来,便瞧见席间有一陌生男子还有一个孩子,帮忙咧开嘴的那对虎牙瞬间被他收了起来。   “这位是?”莫不是,表兄被……嗯……了? 第16章 大字不识 “江郎君是个商者?”……   刘晟的到来,在座的诸位都十分诧异,特别是杨幼娘。   她在市井流浪这么些年,最简单的察言观色她还是会的,刘晟的神情,分明在误会她与江郎君之间有什么!   从刘晟的气度以及身上的布料品质,江玉风大概也猜出了来人身份,于是他直接起身作揖,“在下崔氏布行江玉风。”   刘晟唰的一下将玉骨扇打开,置于胸前,下巴微微扬起,一副“算你识相”的模样。   “江郎君可知,这位……”   眼见身份即将败露,杨幼娘连忙咳嗽了几声,“十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   她在几子上指了一圈,“可要留下来吃一顿?”   “哦,不了。”他连连摆手,“本王听闻近日相爷来国色天香楼吃席面,就过来瞧瞧。”谁想竟是这个场面……   杨幼娘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怎得不见公主?”   刘晟尴尬地笑了笑,“上回偷偷将她带出来,惹皇兄不高兴了。”   刘嫣是皇室最小的公主,自生下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前在坊间便听闻,这位新帝很是宝贝这位公主。   而今看来,传言不虚。   成功转移话题之后,刘晟索性走近江玉风,问道,“江郎君是个商者?”   士农工商,商乃贱业,这句话从十王爷口中问出来,总叫人觉得怪怪的。   只是江玉风翩翩公子惯了,对于这样的问话,他依旧温润得答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商者,只是在京郊做点小买卖罢了。”   “哦。”刘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似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 看透。   他到底哪点比表兄好?聪慧?美貌?地位?权势?   而此时,那位集聪慧、美貌、地位、权势于一身的表兄,正默默的站在雅间门口,看着他们。   他才离开不到一刻钟,小小的雅间竟挤满了人。   霍一感到有一股阴冷之气从自己相爷身上散发出来,为了保住眼前几人的命,他率先开口,“十王爷,您怎么来了?”   刘晟猛地一个激灵,他回头望去,见自家表兄正在门口站着,脸色还有些不善,内心咯噔了一下。   不会吧,这么快就捉过来了?   由于人多,雅间实在无处下脚,霍桑只能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这让刘晟更为表嫂揪心了。   他这个表兄,虽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的,可审起人来,确实如坊间传闻那般,犹如阎王。   这位叫江玉风的商者不似普通贱商,看上去也倒谦和,也不知被表兄拖去廷尉审个几个时辰后,四肢是否还建在。   反观他那亭亭自立优雅貌美的表嫂,却十分淡然地坐在那里,似乎无事发生。   刘晟更是捏了一把汗。   “相……相爷呀……”由于长公主特殊身份,在人前,刘晟只能唤他的品阶。   霍桑只嗯了一声,见席面被姐弟俩吃得一干二净,暗自满意地点点头,“吃好了?”   恩?杨幼娘没想到霍桑会这么问,虽然只是一瞬,她还是抓住了他眼底的一丝温柔。   看来阿离分析地不错,霍桑带她来吃这顿饭的目的确实是在安抚她。   江玉风听到刘晟这般称呼眼前这个冰冷的男子,慌忙作揖,“草民江玉风,见过相爷。”   朝中称得上宰辅的共六人,其余五人皆是头发花白的天命年岁,只有一人是眼前此人这般年纪。   所以他的身份并不难猜,掌管刑狱的宰辅,霍桑霍相爷。   人人都道霍相面如钟馗,犹如世间活阎王,虽目前看着和善,但那些传言早已深入人心,所以江玉风依旧脊背一凉。   正当杨幼娘担心两人再多说一句话便要将她已嫁霍桑的事儿捅破,霍桑眼皮微微抬起,视线直接落在了最里头的杨幼娘身上。   “时候不早了。”   他是在提醒她该回去了。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不舍地摸了摸一旁还在吃鸡的阿离,眼下她与霍桑之间有了一年之约,阿离的处境还算安全。   可一想起她又要回到霍府那个冷清的鬼地方,她的心情简直比上坟还要沉重。   她极其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打算出去,谁想面前竟不知何时站了三堵肉墙。   确切地说,是两堵肉强和一堵小肉篱笆。   满嘴油光的阿离同样不舍的看着她,若是有可能,他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带着她逃走。   江玉风则是神色严肃地看着她,这些日子她无故失踪,而今又认识了如霍相这般人物,他是该寻个时间向她问清楚才是。   唯独刘晟站在那里,左右四顾着有些不知所措。   他挠了挠头:表兄是在叫他吗?还是在叫表嫂?表嫂好歹是林尚书之女,做出这等事,表兄此刻必定愤怒,他要救吗?   杨幼娘轻咳几声,带着屋子里透出的些许的尴尬,绕过肉墙与肉篱笆,缓缓走到霍桑身旁,并丢给江玉风一句话。   “江郎君,今日发生的事,我改日再同你解释。”   刘晟内心咯噔一声,表嫂这是在表兄的雷点上狂舞啊!   江玉风是个明白人,自当知晓分寸,于是他只冲她微微颔首。   霍桑的脸色,逐渐变得不好了。   于是,为了护佑表嫂的人身安全,刘晟以顺路为由,见缝插针地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很安静,除了听到马车行走时的咯吱声,听不到任何声音。   犹如一条暗流在默默涌动着。   刘晟由此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杨幼娘却没有刘晟那般精神紧张,她眼下只耿耿于怀于庆阳候以及他的那个外室。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马车驶出西市,杨幼娘还未想到该如何平息怒气的法子时,霍桑的一句话犹如冰水,猛地浇到了她的头上。   “崔氏布行?”   刘晟更是一惊,来了!表兄还是出手了!   他正要打断霍桑的话,却听杨幼娘道,“是。”   表嫂啊!你也用不着这么快就承认吧!   霍桑轻蔑一笑,“短短两年时间,便将几乎闭门的布行经营至如今成色,倒是有些能力。”   “相爷过奖了。”   刘晟:???   霍桑冷哼一声,视线却飘至窗外,“确有本事,但格局太小,难堪大任。”   霍桑这是在打压她吗?江玉风再如何那也是她朋友!杨幼娘听他说完,只觉浑身不适。   刘晟也感到了这股子浓烈的火药味,正要开口,却听霍桑道,“十王府到了,你还不下去?”   刚要冒出来的话有被他吞了回去,刘晟看了一眼窗外,马车正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十王府门前。   车内火药味还未褪去,刘晟还想再努力努力,谁想这回杨幼娘开口了。   她眉开眼笑,“没想到十王爷果真同我们顺路。”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才不会让自己沉浸在与霍桑的口舌之争里,着实幼稚!   刘晟:???   表嫂也是在赶他走?   于是在无数个疑问之中,刘晟被赶下了车。   他还没站稳,马车就仿佛见了瘟疫似得拔腿就跑,他一转身,留给他的却只有一地的飞尘。   完了,下回见表嫂时,她会不会被表兄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   马车继续行驶,车内又是一片安静,霍桑渐渐蹙起了眉。   带她吃了席面见了阿离,甚至她见了外人他也没计较,她怎地依旧这副鬼模样?   好半晌,他才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她,“这是参加曹御史府上寿宴的人员名单。”   杨幼娘默默地接过,打开看了第一行,便愣住了。   “怎么?”霍桑也看到她反常之处,难道是看到了不想看到的名字?   杨幼娘有些尴尬地指了指册子上的名单,咧开嘴道,“相爷,妾不识字。”   她这话,着实让霍桑惊奇了一把,他想过她出身市井行为粗鄙,并非正常的千金娘子。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不识字!   后院礼数、行姿坐态都能系统学习训练,可这识字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全部学会的。   杨幼娘试图找补,“但妾会看账本!”   去参加个宴席看什么账本?   霍桑的脸霎时间绿了。   杨幼娘再找补道,“红芷识字!妾让她念给妾听!妾一定都记住!”   霍桑看了她一眼,一路再无话。   不就是不识字而已,至于摆出这么一副态度吗?   他不是早就将她的身世查了个底儿掉?以她的出身,能看懂账本已然很不错了!   杨幼娘手里捏着名册,一路亦是无话。   她以为此事就此翻篇儿了,没想到她刚回院子,霍庄便仿若一块白色的木桩子杵在了她面前。   “夫人,相爷吩咐属下,过来给您念名册。”   杨幼娘瞥了他一眼,霍桑这是不信红芷会识字啊!   这活阎王当真是拿针眼当烟筒,吃虱子留后腿,多疑、小气、自私又刚愎自用!   想是这么想,但她眼下还斗不过这阎王,只好老老实实地跽坐在案几前,看着一身白衣的霍庄撇着两撮顺滑的小胡子,念着册子里的名字。   “李侍郎之妻女:林氏、李娟柔。”   “庆阳候之妻:严氏。”   “慢着!”快要睡着杨幼娘突然一个激灵,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名字。   霍庄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没有念清楚,连忙问道,“夫人可是没听清?”   “你方才念到了谁?”   霍庄重复了一遍,“庆阳候之妻:严氏。”   “庆阳候家可还有其他女眷?”   霍庄茫然地微微摇头,又低头确认了一遍名册,“京都人人皆知,庆阳候夫人是骠骑大将军严贺之女,府内后院也只严夫人一位女眷。”   “当真?”   霍庄点头,“自是真的。”   杨幼娘微微挑眉,忽而坐起身子,嘴角扬起一丝别有意思的笑,“接着念。” 第17章 送子观音 “是男人都偏爱妾室”   御史这个官,说好当也好当,说不好当自然也是不好当的。   在外人眼里,御史是个只会告状的小人,可在杨幼娘眼中,御史却是个切切实实的好官。   这世间,也只有御史能肆无忌惮地去陛下面前弹劾那些作奸犯科的官员。   所以对于曹御史府上的寿宴,她其实是很愿意去的。   红芷给她梳好发髻,在她耳边柔声道,“二娘,贺礼相爷已经着人送去了,只是曹御史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按理也该要送些东西才是。”   杨幼娘诧异,“曹御史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哪里还有个十四岁的小娘子?”   “这位曹娘子家中行三,因合了青岩居士的眼,便被曹御史送去了飞云观,因是要及笄了,又赶上家中老夫人寿辰,便下山了。”   大瑞有很多道观寺庙,里头住着的都是些出家隐居的大儒大家。   正因如此,便有好些人家将自家孩子送去那些地方,为的便是耳濡目染那些大儒大家的风采。   运气好的孩子,被那些大儒大家看上收了关门弟子,亦或只是稍稍指点一番。   下山后,那些孩子们在学问上的造诣也都会比寻常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学生超出不止一点。   只是这些年来,趋之若鹜之人源源不断,被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这位曹三娘便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   青岩居士出家之前乃是已故欧阳将军四女,她生来聪慧,尤其擅长排兵布阵兵法布局。   只可惜,慧极必伤,为了疗养身子,她只好出家去了飞云观。   如此大家收的徒儿,眼光口味必定不凡。   红芷如是担忧着。   谁想杨幼娘却问:“这么多年,她从未下过山?”   红芷点点头。   杨幼娘哦了一声,豁然起身,“时候不早了,再晚可就失礼了。”   红芷还未问出个所以然,霍府的马车便已经驶在了去往曹府的路上。   她们刚下马车,便被曹府的侍婢引入了后院。   曹御史是个清廉的官,不说旁的,就单单说后院的景致,连霍府之万一都比不上。   由此可见,霍桑是个多么奢侈无度之人!   距离宴席还有些时辰,杨幼娘正打算闲逛一会儿,谁想此时却有个侍婢正正挡了她的去路。   侍婢向她行了个礼,声音柔和,“林夫人,我们老夫人有请。”   杨幼娘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确定眼下方圆数丈之内只有她时,才出声质疑,“我?”   “正是。”那侍婢肯定道,“老夫人请霍府林夫人去花厅叙话。”   整个京都,姓霍的府上刚好有个夫人姓林的,也就只有霍桑了。   她敛起那副刚被放出来见世面的样子,只福了福身,道,“劳烦带路。”   侍婢微微一笑,闪身给她让了条路,并指引出一个方向。   杨幼娘向红芷看了一眼,果然她也一脸茫然。   她这才头一回进曹府,别说曹御史,曹府后院的任何人,她都未曾有过交集,这位老夫人为何要见她?   难不成是因为霍桑在朝中实在过分,曹御史弹劾不过,便想要趁着寿宴之际,将老夫人拉出来说项?   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曹御史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可老夫人到底为何要见她呢?   侍婢将她引进了一处院子,才至门口,便有阵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循声望去,却见院中廊下,正端坐着几个妇人和几个小娘子。   估摸着那几个小娘子的样貌以及衣着,她大抵猜出了这几人的身份。   正座上两鬓斑白的老妪便是今次寿宴的主角,曹御史之母余老夫人。   坐在她下首的两位妇人,其中那位衣着朴素却丝毫掩不住其温婉气质的,是曹御史明媒正娶的夫人。   另外那位喜笑颜开的,是曹御史的妾室秦氏。   下首的三个小娘子,两位衣着光鲜,头饰靓丽多姿的,也是秦氏之女,曹家的大娘与二娘。   剩下那位一个身形纤瘦一身素衣,头上连根簪子都没有的,便是那刚回府的曹三娘。   她们相对闲坐着,有说有笑,乍一眼瞧着,真真就是一家人,可杨幼娘是谁?岂能看不出端倪?   她暗自啧啧几声,看来“是男人都偏爱妾室”的说法是真的。   “喲,瞧瞧谁来了!”秦氏率先看到她,起身笑着脸迎了上来。   因是她的声音,众人皆将注意力放在了杨幼娘身上,惹得杨幼娘浑身一震。   她还是头一回感到,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好在,她还是能伪装的。   她近前几步,给余老夫人行了个礼,“霍林氏给老夫人问安,祝愿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的声音本就温婉动听,再加上练了将近一个月的身段,这个礼简直有模有样,气度不凡。   就连红芷看了都不禁想称赞几句。   在场众人皆被她的气度所惊艳,还是老夫人见多识广,冲她挥挥手,让她坐她身旁。   “霍家小子娶的是林家的娘子?”余老夫人就近牵起她的手,歪着脑袋问道。   秦氏笑道,“可不是么,这位林家娘子可是有一个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呢!”   她掩嘴一笑,又十分亲昵地向她倾了倾身,“林夫人恐怕还不知晓,咱们老夫人可是霍相名副其实的乳母。”   杨幼娘恍然大悟,怪不得霍桑那样的人,竟对曹府这场寿宴如此重视。   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   她勉强让自己笑得谦和,“老夫人受累了。”   余老夫人摆摆手,“使不得!那是老妇的荣幸。只是没想到,霍家小子竟一声不响地就成了亲,老妇连个像样的新婚贺礼都没给他备。”   “相信霍相也不是个小气的人。”秦氏回旋道,“只要老夫人健康长寿,比什么礼都强!”   余老夫人被秦氏哄得眉开眼笑,“就你会说话!”   “祖母倒是和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话的是一直矜持端坐的曹三娘,人道是言行一致,她那般如一位清冷仙人一般地跽坐着,没想到说起话来也是这么一副清冷模样。   大约是还未及笄,声音中还透着一丝甜腻。   不止是余老夫人,众人皆将视线转到了她的身上。   她笑着给杨幼娘福了福,“刚下山便听闻霍郎君成亲了,来不及备旁的礼物,倒是恰巧从飞云观带回来一尊送子观音,今日恰好送给林夫人。”   虽然听闻有礼收,杨幼娘很是欢喜,可从道观带回来的送子观音?她听着总觉哪里不对。   一边看戏的曹二娘与曹大娘相对一视,又掩嘴一笑,“撇去旁的不说,三娘对霍郎君当真是念念不忘呢!也没见你给祖母备什么礼。”   曹三娘有些懵懂道,“我给祖母备的贺礼,祖母早就收到了呀,二娘难道没瞧见?”   “我还给大娘二娘秦小夫人都送了,二娘难道没收到?”   曹二娘顿时一愣,她哪里有收过她给的礼?   曹三娘继续道,“半个月前,二娘梳妆台上多了一朵金牡丹,眼下那朵牡丹还在梳妆台上放着呢。”   曹二娘又是一顿,她确实在半个月前收到了一朵金牡丹,可她以为是兄长送的!   她被说得哑口无言,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秦氏见此,见缝插针道,“霍郎君与林夫人新婚,你一个晚辈赠送子观音着实有些不妥。”   曹三娘又是一副懵懂模样,这回她转向了杨幼娘,“小女赠的礼若是有所冒犯,还请林夫人恕罪。”   她这么一下,杨幼娘算是全都瞧明白了。   本以为这一家子是好心请她来叙旧,没想到心里的花花肠子有朱雀大街那般长!   这曹三娘看着很是无害,实则说起话来字字戳心,妥妥地扮猪吃虎。   余老夫人却在此时微微合上眼皮,说明曹三娘所为是她允许的。   再听曹二娘言语间对曹三娘与霍桑的描述,杨幼娘大抵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暗自叹了口气,霍桑啊霍桑,你到底背着淑贵妃在外头干了什么?你对得起淑贵妃吗?   杨幼娘将送子观音收好,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曹三娘有这份心,相信霍郎定会感动,哪里还舍得怪罪。”   “曹三娘子与霍郎很熟?”   曹三娘有些娇羞得微微低眉,“只是儿时与霍郎君一道玩耍过一些时日。”   曹二娘接着道,“可不是么!那时三娘还小,霍郎君总喜欢拎着她出门玩耍,从来不带我们姐妹。”   “霍郎君多大你们多大?带你们合适吗?”秦氏从旁呵斥道。   原来霍桑与曹家姊妹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她再次打量了一圈曹三娘,她身形虽瘦弱,但底子很不错,假以时日一旦及笄,她便会疯了般抽条。   届时,定也是个美人胚子!   别的不说,她身上这股子清贵气质,定能比得过林幼情的!   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要是曹三娘早着下山,要是她早些及笄,这会子,杨幼娘指不定早已将丝织坊发扬光大,并与江郎君一般,将生意做到汝州了!   这个时机,真是太不对了!   “原来霍郎与几位娘子的感情竟这般亲厚。”   话音才落,突然,一个连她都觉得拍案叫绝的想法突然从她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她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霍府冷清地很,我瞧着与三娘很是投缘,不如改日三娘来府上坐坐?” 第18章 妻凭夫贵 “我道是谁,原来是林娘子。……   这话叫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余老夫人更是一下坐直了身子。   今日她们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林幼情”的态度,谁想才开口说了几句,她竟自己主动开了口。   曹家如今只有曹御史一人在朝为官,而且还是个万人嫌的官职。   莫不是余老夫人还健在,暗地里那些早想对曹家不利的人,怕是早就动手了!   所以,为了曹家今后的安稳,趁着这段太平时日,余老夫人这才想着寻棵大树靠一靠。   寻来寻去,最终寻到了霍桑。   霍桑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是大瑞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宰辅,还是已故长公主之子。   无论是身份,地位,权势,前途,他应有尽有!   正是余老夫人孙女婿的最佳人选。   以霍桑的身份地位,庶女自然配不上,所以她一直在等曹三娘及笄,再寻冰人去霍府登门拜访。   谁想人算不如天算,她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没想到陛下会直接下旨给霍桑赐婚,还命霍桑尽快完婚,半点机会都不给她留!   眼下若再想结这门亲事,只得委屈三娘入霍府做个妾室。   只是作为新婚不到月余的正室夫人,听闻有旁的年轻娘子与自家夫君暧昧,理应不高兴才是。   杨幼娘却是一脸期待,这倒是让余老夫人诧异了。   她是真不懂呢,还是装不懂?   曹三娘弱弱地问她,“霍郎君不介意吗?”   杨幼娘摆摆手,“女儿家的交情罢了,霍郎哪里会介意?”   话音才落,一个侍婢领着几位妇人人走了进来,她们都是来给余老夫人贺寿的。   一时之间,小院突然热闹了起来。   有人来了,方才的话题自当无法进行下去,杨幼娘正要起身告辞,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与红芷相对一视,嘴角微微一扬。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杨幼娘在外院子里转了一圈,那几位给余老夫人贺寿的夫人便相携着走了出来。   她瞅准了时机,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   京都贵妇们自成一个圈,一般人很难融入,所以杨幼娘只能默默跟在她们身后,等待着适合的良机混入其中。   只是她还没跟出几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林尚书的妾室,黄氏。   黄氏将杨幼娘拉到了一处相对隐蔽的亭中,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质问道,“听闻你方才去见了余老夫人?”   杨幼娘点点头。   她又问,“余老夫人有意将曹三娘塞进霍府?”   杨幼娘又点点头。   “你同意了?”   杨幼娘微微一顿,黄氏却满是恨铁不成钢,“霍府这门亲,岂是旁人想高攀就能攀得上的?”   杨幼娘暗自一笑,黄氏这般紧张,无非是怕她的身份因此暴露了。   霍府后院如今只有她一人,倒也可以任她为所欲为,倘若再加一个人,那人又十分聪慧,察觉出什么,那林府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你老实告诉我。”黄氏突然声音低沉,倾身问她,“你与相爷可曾圆房?”   杨幼娘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果然没说几句,黄氏的目的便暴露无遗。   眼下他们已经没了阿离这个威胁她的把柄,自然是想要找到另外一个。   只要她怀上霍桑的孩子,把柄自然就有了!届时他们只要拿捏住她的孩子,还愁威胁不了她?   事实是,杨幼娘猜得不错,黄氏自知晓阿离失踪,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生怕那小子惹出什么事端来。   好在而今杨幼娘身处霍府,他们倒可以以此威胁,可这不够啊!   按照杨幼娘的性子,她要是知晓此事,定会破罐子破摔!届时,他们根本没得谈!   所以眼下最稳妥的法子,便是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霍府!   有个孩子,便能彻底让她安分!   见她明显犹豫,黄氏便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她拉过杨幼娘的手,语重心长道,“幼娘,我知你幼年遭遇,有些事不大懂。”   “男人三妻四妾属寻常事,但在此之前,你若不将脚跟站稳,将来可是要受欺负的!”   在杨幼娘认知里,只有有钱人才养得起妾室,所以在她十六年的市井穷人生涯里,妾室在她眼中堪比只吞财物的貔貅。   再看看方才的秦氏,和眼前的黄氏,满头的名贵珠宝,满手的珍贵镯子,更是映衬了她的那个观点。   三妻四妾属常事?杨幼娘险些翻了个白眼。   见杨幼娘依旧无动于衷,黄氏还想再劝一劝,刚开口,便听得隐约有人声传来,似是在闲聊着什么。   “别说,那位林娘子还真是好肚量!才刚成亲就马不停蹄地给相爷纳妾。”   “当初她抢了四娘的名头,而今也该让她吃吃这苦头!京都第一美人嫁给了活阎王!还真是讽刺!”   “第一美人?她也配?”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要不是当初四娘的琴弦……”   “好了。”一个温柔的女声适时止住她,“不过是个头衔罢了,这么较真做什么?”   “我们四娘啊,就是这么个温柔的性子,不被欺负才怪呢!”一旁的妇人幽幽道。   “好在那位林娘子也遭了报应,满京都娘子都不敢嫁的活阎王,竟落在了她头上,枯叶大师说得对,时也命也!”   一阵娇俏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杨幼娘看了看黄氏,果然她被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的眼眶也被气红了。   正当杨幼娘以为她要出去骂一顿,谁想她只是咬了咬下嘴唇,道,“不识货!与霍家的婚事可是京都顶顶好的!”   说完她拉着杨幼娘在亭中坐了下来,“莫要听她们胡说。”   杨幼娘:???就这?   虽然方才那些人言语辱损的是林幼情和霍桑,可她作为一个外人听着拳头都已经硬了,黄氏作为爱护林幼情的亲属竟只是这样?   良久,黄氏才解释道,“那两位分别是莫大学士与魏刺史的夫人,我的身份实在无法出面,能忍一时忍一时吧。”   林尚书早年丧妻,后宅也就黄氏一个妾,余老夫人寿宴总要有人来贺,林幼情又躲起来了,林府也只有她能来。   此时,那边又传来喧闹声,这回是一个娇怯怯的女子在说话:“阿娘,其实霍郎君人很好的。”   杨幼娘微微挑眉:哟?这霍桑还真是出息了!前脚被曹三娘惦记着,后脚又被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仰慕着。   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背后也有个故事。   果不其然,有位妇人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开口指责那小娘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你阿兄阿姊都喊过护卫护你,你怎地只记得那个晦气的活阎王?”   另一位妇人道,“七娘,你莫要瞧那霍郎君长得好,其实背地里冷血无情地很!听闻霍府是没有仆役的,可府上却依旧被整理得仅仅有条,你可知为何?”   “为何?”   “那些都是在廷尉里被用刑枉死的冤魂,被那位拘了去在府上做牛做马……”   “姨母你快别说了!”娇滴滴的七娘像是被吓哭了。   杨幼娘噗嗤一笑,不仅如此,霍府还有一个判官四个小鬼呢!   “谁在那里?”   那位四娘似是发现了亭中有人,突然发声,“曹府后院,竟有人如此鬼祟!”   既然被发现了,杨幼娘也不遮掩,起身拍了拍衣裳上莫须有的褶皱。   黄氏要拉她,谁想她早已大步踏了出去,为时已晚。   她缓缓走出凉亭,正好对上了从假山后走出来的那几人。   杨幼娘其实不屑同这些里外两张脸的人说话的,可她们的行为以及言语着实叫她有些不爽。   什么叫她好肚量?什么叫遭了报应?   她杨幼娘虽出身低了些,活得也糙了些,但她自小到大做过的所有事都问心无愧!   有哪门子报应可以遭?   要不是她一身华服,发髻上又堆满了珠宝首饰,她早就啐过去了!   “哟!魏四娘也知这是曹府后院啊?”   她仔细收拾着自己的气度,缓缓道,“没看错的话,躲在假山后头偷听本夫人说话的是魏四娘你吧?”   “我道是谁,原来是林娘子。”   杨幼娘见到此人眼角的痣,便知晓她是莫大学士的夫人薛氏,也是魏四娘的姨母。   她浅浅一笑,丝毫不理会莫薛氏之言,只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她那身金丝绣纹白鹭逐日的衣袖,转而问向黄氏。   “阿耶常说,大瑞以礼治国,自小阿耶与小夫人也常教导本夫人,尊卑有序谦和有礼,自嫁入霍府,小夫人更是同本夫人说,夫妻同体,妻亦可凭夫而贵。”   黄氏不知她要说什么,就连众人都没明白她要说什么。   谁想,她声音突然洪亮了几分,“小夫人,本夫人依旧有一事不明。”   “本夫人的夫君乃六部宰辅之一,论身份、地位、才华,哪一样都远超那些什么学士刺史的,作为那些什么学士刺史的家眷,是不是该同本夫人行个礼,问候问候?”   此言说得嚣张,但也没错,大瑞以礼孝治国,礼排在第一位,也是大瑞的开国之本。   为人讲礼亦是身为大瑞人的最低要求。   而反观魏四娘四人,在旁人家的后院里对旁人肆无忌惮指指点点,丝毫无礼可言,而且在明知“林幼情”与霍桑成亲依旧唤她娘子。   再一次违背尊卑之礼。   好歹她被霍桑关了一个多月,学了那么多礼,她这般大大咧咧的人而今都被训地如哈巴狗般,将遇人行礼刻进了骨子里。   凭何这群人便如此肆无忌惮?   话音刚落,鸦雀无声。   两位薛氏更是惊得定在了那里。   眼前此人声音如此洪亮,当真是声如纳纹的林幼情? 第19章 见好就收 “林夫人,还请慎言。”……   黄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眼见人多了起来,她透过袖袋拉了拉她的衣裳,轻声劝道,“幼娘,适合而止。”   “才几日不见,林娘子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   莫薛氏眯了眯眼,想来是被杨幼娘方面戳破,她也不再客套伪装。   魏薛氏瞥见她身后的黄氏,心中更是恼火!又见周围无人,更是直接讽刺。   “阿姊莫恼,毕竟这位林娘子小小年纪为了区区一个头衔做尽下作事,倒是上梁下梁一道正。”   黄氏心尖一揪,她方才忘记同杨幼娘细说,那位魏刺史在年初因包庇罪犯、试图以死囚换之、助那犯人逃脱之名被外调。   此前他在礼部任职,林尚书又是礼部三位尚书之一,所以,魏刺史外调的一应手续,都是林尚书一手安排。   正因如此,魏薛氏便一直记恨着林府,连带着林府。   这两位又是亲姐妹,所以一向同心同力记恨林府,而且她们又是出了名的刻薄不饶人,所以出席这种宴席,她都是尽量避开她二人的。   只可惜,她在犹豫挣扎之时,却没瞧见杨幼娘眼底隐约的怒气。   杨幼娘自知有一身市井毛病,坑蒙拐骗她都做过,更是懂得“能屈能伸”这种大道理。   可面对眼前这种人,她着实不想屈。   不为别的,就为魏薛氏的这句话。   骂林幼情可以,骂林尚书她也没意见,但骂她的上梁不行!   无论是杨老、梁师父还是江郎君,她们都不配骂!   “阿娘,这里是曹府,此言不妥!”   魏四娘拉着魏薛氏连连向她抱歉,“林娘子,阿娘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哟?得了便宜还卖乖?   只可惜,她杨幼娘可不吃这一套。   此处闹出了些动静,一下子便引来了好些人,魏四娘此言本意就是想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氏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听了此话或许会直接算了,她可不是!   她清了清嗓子,“魏四娘说得是,倒是本夫人错了,方才就不该在几位正要说要事时出现,的确该罚,夫人恼羞成怒也是应当,不过……”   她淡淡得看着她,“只是,还要麻烦夫人下回恼羞成怒时换几句话,本夫人的上梁是正是斜,自有陛下评判。”   言下之意是薛夫人越俎代庖抢了陛下的差事,往小了说,是口出无状失了礼数,往大了说,便是要反啊!   魏四娘顿时慌了,“林娘子,此言诛心了!”   上回见“林幼情”时,她一直温柔谦和,她以为她是个好对付的,没想到这个“林幼情”竟是这般胡搅蛮缠之人。   莫薛氏几乎咬牙切齿,“林夫人,还请慎言。”   “哦,莫魏夫人说的在理,毕竟祸从口出。”杨幼娘点点头,很是同意她的说法。   人群中有妇人见两个薛氏如此吃瘪,虽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激动万分。   这两位薛氏出身南宁薛家,因是这般家世,平日里便自视甚高眼高于顶,说话很是刻薄。   再加上魏薛氏有一个“第一美人”的女儿,更是奇货可居,在场的几乎都被她拒绝过。   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位养在深闺无人知的霍林氏,原来是这么个脾性。   这回,那两个薛氏怕是遇上棘事儿了。   知晓一些内情的几位夫人更是很有默契地相对一视,继续观看这一场大戏。   莫薛氏终于忍不住,道,“林夫人,今日是余老夫人的寿宴,你如此咄咄逼人,是想坏了老夫人的兴致?”   此时正好有风吹过,将杨幼娘额前的那一绺碎发轻轻撩起,她伸手去理了理,一截洁白如藕节般的手臂,让众人眼前一亮。   更让众人感到惊奇的是,她手腕上的那些堆叠着的精贵的镯子。   乍一眼看去,大约有十几个大小不同的精巧镯子。   在场的一众娘子夫人们都是内行,一眼便瞧出她手上的镯子价值不菲。   而且有几只,就算搜遍整个京都也再买不着了。   她嫁入霍府不过月余,也没见她上街走动,这些贵重物品,定然是霍相买给她的。   世人都道嫁于霍阎王等于守活寡,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而且霍相似是很宠爱这位新夫人。   魏四娘更是看得刺眼,她其实早收到皇帝将要为霍相选妻的风声,霍相冷面无情心狠手辣,是个好人家的娘子都不会嫁。   所以当初她才自断琴弦,甘居第二。   谁想竟是被林幼情捡了便宜。   一叠镯子相互碰撞出了声,她又不经意地抚了抚鬓角,在诸位娘子夫人的艳羡下出了声。   “家夫名声确实不好,谁让他性子沉闷不爱解释呢。唉,嫁给他,我还真是有些委屈呢。”   “这不,听闻老夫人寿宴,家夫特地去西市请了木偶戏班,说是给老夫人寿宴助助兴,可他又不喜事儿多,愣是将这名头按在了十王爷头上。”   “好在,老夫人似乎很喜欢呢。”   西市的木偶戏来自域外,所以价格自然不菲,而且演木偶戏的都是十分优秀的伶人。   所以更是千金难求。   听闻木偶戏班主是域外的某位王子,架子很高,很少有人请得动。   谁想,竟被霍相请来了,可见其用心。   木偶戏是寿宴上最大的看点,不仅提起了余老夫人的兴致,更是让诸位夫人娘子也连连开心叫好。   莫薛氏却言说她坏了余老夫人的兴致,倒是还真说不过去。   从众人的反应里可以看出,这两位薛氏平时得罪了不少人,杨幼娘暗自冷笑一声。   怪不得那些夫人都是几人聚在一块儿,而她们却只能抱团躲在角落暗地说是道非。   见这两位薛氏哑口无言,杨幼娘也打算见好就收,毕竟她还顶着“温柔贤淑,大方得体”的帽子呢。   练了一个多月的贵女气度可不能丢!   于是她道,“罢了,也只怪本夫人没那个福分,受不起几位夫人的礼。”   她又冲着周围围观的夫人娘子们道,“实在对不住各位,今日扰了各位雅兴了。”   “时至入秋,我打算在府上办一场赏花宴,也不知各位可否赏我一张脸?也当是我为今日的失礼赔罪。”   从她刚入曹府便已经明白了,只要同这些京都贵人圈子有过交集,未来一年里,便少不了与这些那些的贵夫人们打交道。   所以,与其被关在院子里,死命记着那些妇人的名讳,还不如直接办个宴席同大家相识。   况且她今日逛了一圈,真真是了解了“男人都偏爱妾室”这句话的正确性。   若是她可以通过这次宴会物色几位妾室回去,霍桑见着这些妾室的好,自当整日里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妾室身上。   由此,她便可少些注视,能做的事便更多了!   淑贵妃啊淑贵妃,远水救不了近渴,你可莫要怪我啊!   杨幼娘都这般说了,那些夫人贵女们自当也没什么意见,毕竟今日是余老夫人的寿宴,她该对不住的是余老夫人才是。   于是她们也都不以为意地纷纷走开了。   杨幼娘又岂能看不出她们眼中的意思?只是曹府眼下明显有求于她,余老夫人怕是也巴不得她在霍府办一次宴席。   而且,这几位薛夫人在霍桑给她的那本册子上,评价也不甚高,今日一瞧,她们人缘也不甚好。   教训几句,反而能拉近她与其它夫人贵女之间的距离,至于她在曹府的无礼之处,曹府之人自然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官场的弯弯绕绕她不懂,这后宅最基本的察言观色她难道还不懂吗?   只不过,经此一事,那位美人魏四娘怕是更难嫁出去了。   寿宴已然开始,她也不再浪费时间,她来寿宴可是另有要事的!所以她向离去的人群拔腿紧追。   一众贵夫人与贵女们纷纷窃窃私语,谈论着方才在院子里发生的事。   人人都相对一视,对两位薛氏所为不予置评,对“林幼情”彪悍之面却大为震惊。   内宅夫人最首要的便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哪里有像她那样的?   可方才她质怼那两位薛氏之时却又大快人心。叫她们心中一下舒爽了好些,思及此,她们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朗了些。   “这位夫人请留步。”   熟悉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那些处于欢喜之中的夫人们一下顿住了脚。   她们转过身去,却迎上了一张绝美的笑。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原本笑容粗糙的杨幼娘此刻也能拿出一张像样的温柔笑脸来。   面对这张笑容,那些夫人们皆有些惊讶。她们实在无法想象,方才那些尖锐的话语,竟出自眼前这位美人之口。   杨幼娘走近其中一位夫人面前,“方才匆忙一瞥,瞧见夫人髻上的珠钗很是精致,便想来问问出自何处。”   经过方才一番事故,又眼瞧着面前是个这般美人,一众夫人对她,竟暗自生了好感来。   再加上她言语温柔谦逊,简直与方才那个咄咄逼人的悍妇判若两人,众人虽微微一愣,但态度却也谦和。   那位被恭维的妇人亦是又惊又喜,她今儿专门戴了这支特别的珠钗过来,为的就是在诸位夫人面前眼前一亮,谁想没一个识货的。   杨幼娘话音才落,才有人注意到她发髻上的珠钗,惊讶道,“严夫人,你这珠钗好生精致啊!不会又是庆阳候专门命人打造的吧?”   这话严氏很是受用,连忙道,“不过是普通的珠钗罢了,也不知我家夫君是从何处买回来的。”   杨幼娘适时插嘴,“原来是侯爷专门命人打造的,怪不得与夫人如此合适!”   “说起来,上回在国色天香楼里远远瞧见夫人的珠钗,便想要前去追问一二,只恐冒昧,便也只好罢了,谁想今日又遇见了。”   严氏脸色一僵,这珠钗是庆阳候昨日才送给她的,珠钗上刻有她的闺名,天下只此一支!   而且,近几年她都没有去过国色天香楼了!   思及此,一个她极其不愿去想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 第20章 俊杰本杰 “是!属下这就去接夫人!”……   啪嗒一声,几子上的案卷掉落了一地,霍桑正捧着一卷案卷立在案几旁,眯着眼问:“本相名声不好?还叫她委屈了?”   霍二浑身一顿,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的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相爷在生气。   “人呢?”   霍二连忙道,“在回府的马车上。”   “等她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接夫人!”   还未等霍桑说完,霍二立刻接过话头,一个闪身便消失了。   相爷正在气头上,以他多年的经验,此地不宜久待,尽快溜走才是上策!   彼时马车上的杨幼娘,正在闭目养神。   严氏的表情告诉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她只需要等待好消息。   红芷却是面色沉重地站在一旁,因是她今日在曹府后院教训了两位薛氏,此刻京都都已经传遍了。   但好在有相爷的“活阎王”在前,人们只是纷纷将对“林幼情”同情的眼光转换成了认可。   活阎王与女罗刹,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冷血无情的铁面相爷娶了一个悍妇,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知该同情谁。   自马车从曹府驶出,杨幼娘便早就做好了被评头论足的准备。   她是杨幼娘又不是林幼情,为何要无时不刻装作林幼情的样子?   况且,她是被连骗带强迫才替了林幼情,明明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容貌却顶着旁人的身份活着,实在是憋得慌!   黄氏不是想息事宁人,要她与霍桑要个孩子,以此来要挟她吗?   很好,那她就将此事闹大,看看到最后谁能安然收场!   林尚书不是一直想要的都是一个温柔娇贵的林娘子吗?她就送给他一个跋扈彪悍的林娘子!   这也算是向他讨了当年他弃了她的一丝小利息!   她可不是个什么豁达的人,要是林尚书与黄氏再有什么幺蛾子,那就莫要怪她再狠三分了!   马车内燃的是京都最好的寻龙香,袅袅的白烟与车内淡淡的木香渐渐融合着,就仿佛是好些个欢快的小人在跳舞。   梨花木制的几子上正摆着一碟点心与一壶茶,杨幼娘轻轻抬起眼皮,露出一丝缝儿,正好对上了高叠着的点心的尖儿。   今日备的是麻薯糍粑。   “你做得不错。”   马车行进中,杨幼娘的突然出声,让红芷微微一愣。   红芷看了一眼堆叠着的麻薯糍粑,微微抬眉。   “阿离的事。”杨幼娘解释道。   一个月前,杨幼娘在国色天香楼里见过阿离,自那时,阿离被关在林府的这件事便已经不成立了。   按照红芷与林府的交往程度,不到半日,林府必定知晓此事,并定然另想法子来威胁敲打她。   可她等了将近一个月的威胁敲打,最终等来的却是黄氏在曹府偷偷摸摸同她说的那句圆房。   可想黄氏并不知晓她已经知道阿离早已离了林府,并且此刻正在霍桑的掌控之下。   红芷顿了顿,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相爷答应婢子,只要这一年里乖乖听话,他便会设法将婢子的卖身契从林府拿出来,并还给婢子。”   大瑞虽以礼孝治国,但也分三六九等,贵籍、民籍、贱籍。   贵籍便是那些一出生便高高在上的人,民籍则是如杨幼娘这般的普通人,贱籍却是一出生便被奴役的一类人。   一旦入了贱籍,若无贵人赦籍,此人便终身为贱,就连此人的孩子,也脱离不了贱籍的命运。   像红芷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渴望着脱离贱籍,可这对她们来说,却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但是对出身地位高贵的霍桑来说,却是动动手指的事。   怪不得红芷会冒着大不韪背弃旧主,没有任何一个条件比自由来得更诱惑。   “二娘还是好好准备准备吧。”   “恩?”杨幼娘挑眉,这都要回府了,她还要准备什么?   见她仍旧有些茫然,红芷索性直接点破,“这会子相爷定在气头上,二娘也定躲不过。”   “什么?”   听到此处,杨幼娘立刻直起身,挽起衣袖,双手叉腰,眼中充满了愤怒与困惑。   她如此大费周章给他澄清流言,还给他描了个只爱做事不爱说事的良好郎君形象,他竟还要生气?   呵,这霍桑也太小家子气了些!   彼时,那位很是小家子气的活阎王,正坐在一大片美食面前,端着一碗鱼汤喝着。   他情绪不稳定时,便会喝鱼汤。   等他喝到第三碗时,杨幼娘顶着一头极其富贵的发簪头饰走了进来。   眼见满屋子的美食,她的口水不自觉地在口腔里打转,不是说他生气了吗?怎么还留了这么一大几子美食等她回来?   这分明就是要犒赏她吧!   思及此,她迅猛地在下首跽坐了下来,端起碗筷就要去祸害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谁想筷箸都还未碰到美食的尖尖,却传来一个十分阴冷的声音,“放下!”   整个饭厅中只有她与霍桑,这句如幽魂索命般的话定出自霍桑之口。   她心尖一颤,险些将手里的筷箸掉落在地上。   霍府的饭厅与旁人家的很是不同,旁人家的都是一人一案,案上摆放的都是菜肴的分食,很是方便。   可霍府的饭厅,入眼便是一张几面很广的桌案,目测最多能一次性放下五十几道菜。   而他则是坐在上首,想吃什么,奴仆便会将那样菜夹至他的碟子里,很是不方便!而且还耗时!   可霍桑似乎乐在其中!   眼下桌案上摆着二十几道菜,与上回相比,虽是少了几道,但很明显除却鱼汤,其他的美食简直仿佛只是来凑个热闹!   杨幼娘不由地在心中呐喊:你不吃,我可以吃啊!   可她还未喊出声,饭厅中的压迫感愈发强烈了。   因为距离不远,杨幼娘几乎能听到他磨牙的咯咯声,她也从这个侧面得知,霍桑很生气。   作为在识时务中最杰出的俊杰们之一,杨幼娘自然不会干坐着。   于是在感觉霍桑发火的前一刻,她突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赏花宴……”   “相爷,妾错了!妾不该教训……嗯?”   由于方才一心想着跪下认错,竟没听清霍桑的话,但她隐约感觉,两人说的似乎不是同一件事。   她有些茫然,并试着抬头看他,谁想霍桑此时的脸竟是绿了一片。   她又猛地将头低了下去。   由于过于猛烈,她发髻上的那些钗钗环环叮当作响,配合着她手腕上那十几个镯子相互碰撞的响声,竟与她此时的心情莫名的契合。   这一招果真百试百灵,这叮当作响的声音,虽吵得霍桑头疼,但他的情绪缓和了好些。   他扶住额,良久之后,才出声,“你可知余老夫人与本相之间的渊源?”   杨幼娘点头,“老夫人说,您儿时吃过她的奶。”   霍桑又蹙起了眉,怎么好端端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些难以抹去的市井味儿?   他顺了会儿情绪,才道,“既然知晓,那你为何大闹曹府,对她不敬?”   杨幼娘沉默了,她的胆大妄为,不是他所希望的吗?   这些日子,他虽逼迫她学那么多礼仪,但却从未告诉过她余老夫人与他之间的关系,不正是等着她用她的无知去大闹一场吗?   霍桑道她是心虚,追问道,“怎么不答?”   杨幼娘暗自一笑,渐渐直起身,将跪转成跪坐,微微抬起头,正视着他,“相爷,您这样就不厚道了!”   嗯?霍桑挑眉。   杨幼娘又道,“就没见过像您这样过河拆桥的!”   霍桑微怒,“本相何时过的河又何时拆的桥?”   狡辩!杨幼娘暗自冷哼一声。但表面依旧如方才那般平静无波。   “相爷其实早就知晓那位曹三娘心里怀的是什么心思吧?哦,不对,”   杨幼娘整理了一下,再道,“理应说,余老夫人的心思相爷早已心知肚明,但相爷却寻不着时机拒绝,这才将妾推了出去。”   在霍桑微凝的神色里,杨幼娘得知自己猜的不错,便再道,“余老夫人又对相爷有恩,那这恶人也只好由妾来做了。”   曹三娘那般娇贵的美人,再等两年绝对能长成倾国倾城的貌,霍桑眼睛又不瞎,思来想去,唯一能让他看不上曹三娘的理由,也就是宫里的那位了。   杨幼娘不禁长叹一声,这霍阎王,还真是个痴情种。   霍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杨幼娘说得不错,他确实想利用她与曹府划清界限,但不只是因为他要拒绝余老夫人,而是六年前京都的那场内乱。   那场内乱来得蹊跷,该死的枉死的都死得很蹊跷。   可他记得清楚,当年曹府与那场内乱有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而今却毫发无损。   这是否就证明,曹府站对了位?而那些枉死的……   见他陷入自己的沉思,杨幼娘自觉自己说对了,其实想想,他对淑贵妃一往情深,也不一定是好事。   那可是陛下的妾室!   就算陛下和善有加,试问世间哪个男子会将自己的妾室平白让给旁人?就算心里想让,面子上也挂不住。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该将注意力转移至别处才是,至少在她被扣相府的这一年里,他与贵妃不能再起什么幺蛾子。   说得再白一些,她此刻名义上是相府后宅的女主人,若霍桑再娶妻纳妾,名义上也都能与她扯上一些关系。   若他纳的是陛下的女人,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她!   所以,思来想去,杨幼娘决定苦口婆心地同他解释解释纳其他女人为妾的好处。 第21章 有辱斯文 “她果真与一般人不同。”……   “只是……”   她换了个姿势继续跪着,言语中却满是委屈,“妾与那些夫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如今在曹府闹了这一遭,万一她们今后寻妾麻烦,妾可如何是好?”   霍桑眉头一拧,话虽如此,但他只是利用她回绝余老夫人,却没让她做旁的事!   “是!是妾的错!”他还未问责出声,杨幼娘又赶在了气口上连连认错,“可妾就是听不惯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小人。”   “她们说,霍府是阎罗府,相爷是活阎王,霍府的那些奴仆是相爷在廷尉用刑致死的厉鬼。”   她气愤道,“妾就住在相府,虽平日里不曾见着那些奴仆,但相府也是有人气儿的!所以……”   她换了个比较轻柔的声音道,“所以妾才想着,在府上办个赏花宴,一来,让她们见识见识霍府的端庄大气,二来,也给曹府、给余老夫人赔个不是。”   霍桑眯了眯眼,他不喜人多,更不喜旁人踏足他的府邸,他娶她,将她迎进府,已然是他此生最大的让步。   她居然还要邀请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当他的府邸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市集不成?   他的声音依旧强硬,“她们要说便说,本相在意过?”   “相爷您可以不在意,可妾在意啊!”杨幼娘继续循循善诱,“毕竟,相爷也说了,这一年里,妾的脑袋上可是顶着霍府夫人的头衔的!”   她边说着边眨巴着她那双又圆又大的杏眼,很快那双灵动的眸子起雾了,显得她愈发的楚楚可怜。   “想想妾也是可怜见的,被无辜替过来不说,还平白禁了一年的自由,而今又得罪了圈子里的贵夫人们,相爷还不给妾弥补的机会,这下好了,妾左右都活不成了……”   上回他见人哭,还是在廷尉的牢狱中,那些罪犯为了求个痛快死法,哭天抢地,好不热闹。   那种哭,霍桑倒很乐意见,可眼前杨幼娘这副模样,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见他神色有异,她乘胜追击,“妾已经瞧过了,霍府那么大,除却相爷的珠宝库与平日生活的后院,池鱼湖那儿有大把大把的荒地,若是开垦出来种些花草,再修几个小憩的庭院,办个赏花宴足够了。”   “若相爷不喜客人们误入后院,那就设道门,很方便的!”   她殷切地看着他,先不管别的,哄骗他将园子建起来再说,等到那些美人儿入府,她再制造几出偶遇的大戏,就算铁树也能开花了!   大约是杨幼娘过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棵铁树还真有些动摇了。   再加上利用她一事被她发觉,心中难免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愧意,于是,他在考虑了良久之后,才冷着脸道,“本相喜静。”   杨幼娘连连颔首,再三保证:“相爷放心!妾绝对不吵闹!”   霍桑再思考了一番,微微扬起下巴,“罢了,府上恰逢部分庭院需要修缮,一并叫他们办了吧。”   他这是答应了!杨幼娘连忙叩头要谢,却听他又道,“本相的府邸,可不能显得小家子气!”   “相爷放心!妾定命人给新修的庭院上镶几颗大宝石!”她抬起头,十分殷切地等着他的下文。   霍桑微微蹙眉,“怎么?还有事?”   “相爷,既然要修庭院,那这银钱……”   总不能让她自己凭空去变些银钱出来吧!她可没钱!就算有钱她也不会拿出来!   霍桑神色又凝重了些许,“方才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你头上有顶相府夫人的帽子?怎么?本相没给你执掌中馈之权?”   他这么一说,杨幼娘突然想起来,早在她二人新婚不久,霍庄便要拿着账本同她对账了,可她当时一心想着逃走,根本没顾上。   执掌中馈,可是一件大美差啊!说不准还能从里头捞点油水!   既然如今已经逃不走了,她还不如有多少捞多少,等到一年后,她带着阿离携着这一笔巨款,到哪儿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霍桑看着她低头傻笑的样子,微微蹙了蹙眉,他方才还在为这个女子能读懂他的言下之意而震惊,而今她却是这么一副市侩模样。   看来刘晟说得不错,有些女人就是善变的猛兽,能不招惹就千万莫要去招惹。   思及此,他抽了抽嘴角,趁她还未回过神,便遛出了饭厅。   霍桑走后,饭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轻快开朗幸福了许多。   闻着美食的阵阵芳香,她都能像想象到那些美食经过她的味蕾与食道,渐渐被她吞入腹中的快感!   大约是方才跪得有些狠了,双腿竟是不听使唤地麻了,她正左右为难,霍二领着人进来了。   杨幼娘一阵欣喜,连忙招呼他,“霍一兄弟!快来帮个忙!”   霍二:???   “夫人,相爷要属下给您带句话。”   杨幼娘只顾着同他招手,“先让我起来再说。”   霍二道,“相爷说,夫人今日在曹府定是吃饱了,晚膳就不准备了。”   杨幼娘双目瞪圆,曹府的寿宴是午后开始的,宴席上倒是准备了很多吃食,可她今日一直忙着与那些夫人们打交道,根本没顾得上吃!   而且晚上街道还要宵禁,宴席早早便散了,所以她今日是饿了整整一天!   被霍二带进来的正是府上的厨仆们,而此时,他们正非常熟练地将那些美食一一撤走。   杨幼娘慌了,“我瞧着还有一些都没动啊!不吃多浪费?反正做都做了,只要你们不说……”   “夫人误会了。”霍二道,“这份是相爷每顿的食单。相爷的意思是,今晚厨房不会备夫人的晚膳,吩咐属下送夫人回去。”   杨幼娘还是不死心,可由于此时实在是行动不便,只能让那些美食一个一个从她面前被拿走。   这是心绞痛的感觉!   她银牙暗咬,心道:你们相爷能吃得了吗?杨家村的猪一顿都吃不了这么多!   “相爷说,夫人定会腹诽,吩咐属下细细观察,若是夫人腹诽超过半刻,明日的饭食也不备了。”   “没有没有!”杨幼娘勉强挤出笑来,“相爷做得对!本夫人最近觉得腰身有些粗了,今日正好辟谷。”   这霍桑!当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祖宗!方才明明已经不生气了,一个转身竟还要想方设法折磨她!   呿!杨阿离都已经没这般幼稚了!   可她又回想起这一桌案的美食佳肴,心里实在堵得慌!   她自进屋就闻见了的饭菜香味!原以为又是跪下又是认错的就能吃上一口。   没成想他居然连这一口都不给她!   霍桑!你给我等着!   彼时的书房内,霍桑对着一卷案卷看了半晌,霍一正要为他添灯油,余光却瞥见他的嘴角竟有一丝上扬。   霍一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自从几年前发生了那些事之后,自家相爷脸上几乎见不着笑,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探了探头,“相爷是审阅了什么特别的案件了?”   啪地一声,霍桑将卷宗合上,喃喃道:“她居然看穿了本相的意图!”   霍一:???   自家相爷说话很少这般没头没尾的,但他转念一想,这府上,除了他与霍二能同相爷说上话,那便只有夫人一人了。   于是他试图猜测:“兴许是……蒙的?”   霍桑摇了摇头,良久,他噗嗤一笑,“她果真与一般人不同。”   霍一象征性得附和着点点头,但却将眉头紧紧蹙起,相爷怎么突然又没头没尾了?   他想起方才宫里寺人的传话,道:“相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让您明日进宫一趟。”   霍桑的笑突然凝固了,神色也有些低沉,良久,他才嗯了一声。   自识字以来,杨幼娘最喜欢看的便是账本,也可以说,她此生所认识的所有字,都是从账本而来。   是以当晚虽被霍桑阴了一手,她依旧钻进自己的地铺,欢快地入了眠,甚至还做了一个关于自己坐拥珠宝银钱的梦。   将近子时,霍桑才处理完所有公务,近日交上来审批的案卷,十个里有三个都有问题。   而这三个有问题的,其中竟都有一个隐约与当年的内乱有关。   他拧了拧眉心,若非霍一提醒明日要早起入宫,怕是今晚又要通宵查阅了。   伴随着轻微的呼吸声,他缓步走进卧室,屋子里依旧燃着一盏暖黄的油灯。   顺着摇曳的光线往里头看了一眼,一个女子果真安然的缩在地铺里,睡得正香。   仿佛这世间的所有纷扰事端,都与她毫不相干。   他冷哼一声,却不自觉地往她身旁靠近,她静静地被棉被包裹着,只露出了一颗头。   头上繁杂凌乱的发髻也全被她拆了,而今正乱糟糟地置于她的脑后。   突然,她动了动身子,钻在棉被里的腿突然钻了出来,霍桑的心顿时漏了一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直到确认她未曾醒来,他才长吁一口气。   果真不是千金娘子的料!连睡觉都如此不安分!   长长的亵裤将她纤细又洁白的腿包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只红扑扑的可爱的小脚。   她又转了个身,将盖在身上的被子环抱了起来,那只不安分的小脚也跟着缠了过来。   霍桑抽了抽嘴角,脸色有些僵硬:简直有辱斯文!   杨幼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刚开始的梦里,她坐拥着金山银山,手里还抱着一大块金疙瘩,在金砖铺就的院子里与阿离、梁师父、江郎君、杨叔他们肆意玩耍。   可后来不知怎么得,突然有一个金子做的牢笼从天而降,直接将她罩住了,任凭阿离他们怎么救,她都无法从牢笼里挣脱。   等到她好不容易从牢笼里挣脱出来,天亮了,她也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满头的大汗几乎浸湿了枕巾。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久久舍不得散去的睡意猛地一下都不见了,她难道又中了什么蒙汗药?   她尽力坐起身本能地要喊红芷,可当她看清自己的处境时,那一丝茫然情绪瞬间转为暴怒。   她根本没中什么蒙汗药,之所以无法动弹,是因为此刻她的身子正被绳索死死地绑在了被子上。   连翻个身都十分困难!   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能不知不觉将她绑起来的还会有谁?   霍桑!你给我等着! 第22章 确是良配 “夫人可要今日查账?”……   好在红芷还算靠谱,才一会儿功夫便将绳索解开了,“夫人,霍庄管事以及其他四位管事已在前厅候着了。”   杨幼娘还未从愤怒中缓过来,本想脱口而出让他们滚,但一想起梦中的那些金砖,她立刻整理好情绪,笑道,“请他们稍候。”   没想到霍桑竟这般幼稚!看她掌了相府中馈,怎么收拾他!   红芷微微一愣,夫人的情绪转的未免有些太快了些。   按照惯例,夫人情绪迅速转换,必定会有事要发生,她暗自吞了吞口水,不由得为那五位管事担忧了起来。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   杨幼娘洗漱完毕,踏着连贯的小碎步往厅中走去,要不是有红芷跟着,她怕是要一路小跑过去。   今日阳光正好,日头顺着窗柩纹路优雅随和地落在了厅中,正好打在了正坐在厅中的一白四黑五人身上。   可他们似乎并不觉得日头刺眼,只正襟危坐地在日光沐浴之下,等着夫人的到来。   霍庄低着眉,两撇胡子微微耷拉着,看起来似乎很是紧张。   平日里夫人都是日晒三竿才起的,如今时辰尚早,他们以为夫人会再晚些,谁想很快便听到了一阵欢快的脚步。   霍庄微微一愣。   五人正要起身相迎,刚进屋子便十分热情的杨幼娘连忙制止,“不必了,各位快免礼。”   而今这五位在她眼中已然不是什么判官与小鬼,而是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财神爷!   所以,要供着啊!   他们又是一愣,夫人这般客气,莫不是这回他们又白来一趟?   霍庄不由得暗自握紧拳头,自夫人入府之后,相爷便吩咐他们尽快将后院一切事宜交由夫人处置。   只是每来几回夫人便赶几回,他只是个管账的,府上的大事小情本就得夫人做主,他不应再越俎代庖了!   正值月末,他按照往常惯例过来与夫人汇报,原以为夫人又要下逐客令,没想到夫人身边的侍婢却吩咐他们留一留。   既如此,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这回他必须要将对牌钥匙交到夫人手上!   霍庄酝酿了一下,正思考着用何种语气和词汇可以让夫人接过钥匙,谁想却被杨幼娘抢了先。   “几位都累了吧?”   对于夫人突如其来的问候,他们又是一愣,霍庄嘴里刚酝酿好的词汇也突然噎住了。   “这么些年,辛辛苦苦的管着霍府,着实是累的。”杨幼娘说着,还点了点头,“听相爷说,府内要修缮庭院?”   霍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自在的微笑,穿着白衣的他而今脸色显得更白了些,就连两撇翘着的胡子,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抖了抖。   夫人这是知道什么了吗?   霍庄点点头,“是。”   “我要你们留下,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前阵子因为水土不服,我休息了一段时日,昨儿相爷训斥我不管家中事务,我也实在为难的很。”   “所以今日将你们留下,便是想问问,这家中事务到底该如何管才合适?”   梁师父说过,手中常年握着账本的人,大多都不肯一下子就将权利全都泄出去。   所以,与其用蛮力将权利夺过来,还不如化主动为被动,让对方主动将权分出来。   这边杨幼娘暗自开心,那边厢霍庄等人更是开心!夫人终于肯收这对牌钥匙了!   他忽得坐起身来,从腰间拿下一早就备在身边的一串钥匙,又从袖袋中拿出一本账册目录。   “回夫人,我等不过是一群管账的管事,对管家一事不善精通,夫人是相府后院的主子,管家一事,还需要我等向夫人请教才是。”   杨幼娘眉头微蹙,这么快就将钥匙交出来了?她腹内可还有一大段话呢!   霍庄话音刚落,另外四人也是纷纷交出了钥匙和账册目录,杨幼娘有些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   这么……顺利的吗?   眼见烫手山芋终于交出去了,东南西北庄各自长吁一口气,甚至脸色也都变得红润了起来。   霍庄脸上的那两撇胡子更是开心地飞了起来,“因是今日出来得急,我等只带了各自管理的账册目录。”   由于过于兴奋,一向整齐衣裳一尘不染的霍庄此刻也顾不得衣服上的褶皱,再问道,“夫人可要今日查账?”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又瞥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红芷,终于扯开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笑,“那便……择,择日不如撞日?”   “属下这便去吩咐,夫人稍等片刻。”   还不到半盏茶,杨幼娘甚至连茶水都未曾喝上,账本就被一箱一箱地抬来了。   她粗略地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几箱。   见她面露难色,霍庄连忙解释,“夫人,这些是近五年东南西北四处庄子以及霍府的所有开支明细,属下早已命人将类目瓜分妥当,请夫人过目。”   杨幼娘又粗略地看了一圈,惊得张大了嘴,就算是梁师父的丝织坊也没有这么多类别的账目。   她暗自啧啧几声,霍府还真是个贵重又讲究的府邸!   换句话说,霍府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既然他们决定将对牌钥匙交给她,她总要清算才是。   于是她将手里那盏没喝过半口的茶放置一旁,拎起几人开始查理账目。   彼时在宫中,霍桑正跽坐在兴正殿内,耷拉着脑袋听着另外几位宰辅与皇帝刘牧汇报着京都大事小情。   若是在往日里,当秦相与魏相在谈论关于民生的问题时,他总能插上几句,并指出他们所提之策的弊端。   而今日,自他入殿起,便一直自顾自跽坐在角落,一动不动,仿佛他们所言与他无任何干系。   他这一举动让秦相与魏相很不适应,甚至一度让他们无法集中精力谈论。   终于魏相忍不住了,他吹着他那花白的龙须胡,指着霍桑的鼻子道,“霍相,你倒是说说,老朽方才说的哪里不对?”   霍桑这才记得出声,“魏相方才说的不无道理。”   魏相:???   秦相:???   刘牧:???   关于霍桑新娶的那位悍妻他们也略有耳闻,今日他又如此反常,他们下意识都以为是因为家宅一事烦忧。   就连一向与他不对付的秦相也对他抱了一丝同情,安慰之语卡在喉间,正打算吐出来。   谁想霍桑却道:“士农工商,商者为贱,大瑞富饶,富商居多,确实可以提高富商的税务来扩充国库。不过。”   听到这个‘不过’,几人几乎都长吁一口气。来了来了!   霍桑抬眸,将他们的一脸期待尽收眼底,他微微蹙起眉,才开口道,“不过,虽富商有之,平商、失利者皆有之,若是没个标准,仅凭一个‘商者’头衔一杆子打死,怕是不妥。”   “没错!”   众人皆是一愣,就连说出这两个字的秦相也愣在了当场。   朝中六相中,就属他与霍桑不对付,他方才明明只是酝酿着安慰之言,没想到竟以这方式说出了口。   无奈,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他只能顺着往下,“只是霍相此法怕是又要引起一系列的民事纠纷,充平商者,外商者恐急剧增多,届时户部的事务又要翻番!”   “看来秦相这是在向朕要人?”刘牧适时道。   秦相眉头一簇,索性便摊开说,“老臣的户部只有那么几个人手,上个月管户籍的马侍郎丁忧,丢下了一大堆烂摊子,老臣着实忙不过来啊。”   刘牧微微蹙眉,历届科举皆是三年一次,取一百人,榜上有名之人都会在朝中按个官职,还有的会酌情外调,人数刚刚可用。   但若是遇到一些如丁忧这般意外,朝中可用之人怕是会大大缩减。   思及此,他将在心底待了许久的考量说了出来,“既如此,不如将科举改成一年一次何如?”   若是加大选取名额,难免好次相冲,但若是加大选取频率倒是能缓解此次人员缺失的危机。   这个提议很是难得得得到了众人一致的认可,最缺人手的秦相甚至险些拍手叫好。   政事告一段落,几位宰辅纷纷离去,霍桑按照惯例,依旧留了下来。   兴正殿内只剩下表兄弟两人,刘牧也收起威严正欲问他新妇一事。   毕竟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霍相娶了个悍妻的消息早已在曹府宴席上不胫而走。   那日霍桑带新妇来见,见那新妇林幼情果如传闻所言,温婉得体,他也觉着并无什么不妥。   只是没想到,他自诩见过天下不同女子,竟然在林幼情身上看走了眼。   自几位宰辅走后,霍桑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这让刘牧愈发觉得,这门亲事指的不大妥当。   他正欲开口,却听霍桑道,“陛下,京都恐愈发不太平了。”   正在脑中如何组织下一道撤婚旨的刘牧微微一愣,他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的神色也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查得如何?”   霍桑摇头。   自大瑞开放商贸以来,而今京都也容纳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其中有一成来自不同国度,商贸往来更是大瑞发展的主要途径。   自刘牧决定实施旧制以来,亦是担忧人口众多繁杂而出现各种治安问题。   除却负责京都守备的禁军,在各个街道的拐角也设置了相应的武侯,还实行了宵禁,再偏远一些的坊市村落内更是有不良人驻守。   只是这些似乎依旧防不住那些有心之人。   “龙武军丁队副将尹丘之死,或许只是一根浮出水面的杆子。”霍桑从袖袋中抽出一本册子。   刘牧接过后,翻看了一番,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不下二十几起意外案件,死者身份不一,有屠户、有景教徒、还有马夫。   而这些人在死前都无一例外地在外头藏了一个外室。   刘牧将册子盖上,尽量压制住眼底的怒意,“你认为这些人是随着商队入的京都?”   京都贸易繁华,几乎每日都会有数以万计的商者从各地涌入,商者地位不如农,但大瑞对商者自有一丝宽容。   所以对于商者入京做生意的查检,并没有那般严厉。   确实更容易混入一些不该混入的东西与人。   思索良久,刘牧道,“好,关于征收富商赋税一事,朕明日便着人去办。”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子渊,也不知你对这位林娘子可还满意?”   霍桑瞳孔一缩,他料过刘牧会问,却没想到他这般直接。   “回陛下,夫人知书达理,确是良配。”霍桑肯定道,“我很满意。”   见他这般肯定,刘牧不禁对这位自小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表弟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怀疑。   难道他就喜欢这种的?   罢了,不过是传言尔,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若是霍桑觉着满意,那他也不再追究。   正值门外有寺人传话,“陛下,淑贵妃娘娘到了。” 第23章 霍府后厨 “多谢淑贵妃。”   霍桑虽低着头,但依旧难掩心尖一颤给他带来的神色微变。   好在刘牧的注意力全在阮柔身上,他这才逃过一劫。   “陛下劳累,都连续十几日未入后宫了,妾今日煮了些鱼汤,特地给陛下……”   阮柔还未说完便顿住了,手中拎着的食盒早已被寺人端走,她紧紧依偎在刘牧身侧,很是小鸟依人。   她讶异道,“子渊也在?”   刘牧道,“刚刚散了议事,朕留他说几句话。”   阮柔人如其名,举手投足尽显温柔贤淑,她只浅声一笑,“巧了,妾记得子渊也爱吃鱼,不如也一道尝尝?”   刘牧揽过她的肩,眉眼中笑意不减,“确实是巧了,你我三人许久不曾碰面了,子渊,既然柔儿都这般说了,那便留下一道尝尝吧。”   霍桑的心自她进来后便一直砰砰跳个不停,刘牧此言又仿佛有无数把弯刀在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他才抽了抽嘴角,面色极其平静:“多谢陛下,多谢淑贵妃娘娘。”   重新落座,一只盛着浓白鱼汤的玉碗被一只纤纤腬胰摆在几子上。   清淡的脂粉香浅浅在他鼻尖飘过,只一瞬,便被浓郁的鱼香冲散,他暗自深呼吸一口气,无数的关切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话,“多谢淑贵妃。”   “不过是一碗鱼汤罢了。”阮柔轻柔地冲她一笑,极近温柔克制。   她从来不爱那些富贵繁琐的头饰衣裳,永远只是一套浅色衣裳,长如墨的乌发只簪了个素髻,如一朵出水的芙蓉。   她的笑更像是那朵芙蓉上的一滴露水,赏心悦目,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他确实醉了,但只是一瞬。   “看来今日朕是托了子渊的福,柔儿已经许久未给朕做鱼汤了。”刘牧将碗放回几子,眼角起了一丝笑意,看着他们。   阮柔起身过来,又给他盛了一碗。   “是啊,妾就是掐着时辰算着子渊来,才特地做的汤,若是陛下想常喝,那劳烦常招子渊入宫吧。”   刘牧一把抓住阮柔那双娇嫩的手,拇指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柔儿的手举世无双,朕哪里舍得让柔儿常常洗手作羹汤。”   阮柔瞥了他一眼,将碗递到他面前。   这边厢霍桑吃得开心,而那边厢杨幼娘却吃得极其膈应。   她花了整整半日,终于将近一个月府内的所有账目查了个干净。   她简直不敢相信,堂堂霍宰辅的府邸、这个后院恨不得地砖上都镶上珠宝的府邸,竟是连普通人家的半仓存粮都没有!   更稀奇的是,不止粮仓,银两、俸禄、布匹绢丝,统统都没有存货!   几乎是朝廷发给霍府多少俸禄,霍桑便用多少,根本没有任何结余。   更提不上拿出多少银钱来修缮庭院和扩建池鱼湖了!   杨幼娘几乎咬牙切齿,当初是谁说霍府是个大金疙瘩窝的?盲人不闭眼,睁眼说瞎话!   她正怒着,厨房的奴仆又给她添置新菜了,她虽叫不上名儿,但闻着很香,看着很贵。   她突然想起每顿霍桑吃的那些大鱼大肉,面前的饭菜再一次不香了。   这个败家玩意儿!也没见他每样菜都吃啊!那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啊!   啪地一声,她一掌拍在了几子上。   太气人了!   奴仆见她一脸狰狞,以为送来的菜不合她的口味,正心惊地要退下,一听这动静,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罪。   “夫人恕罪,冯师傅今日告了假,为此菜品才少了许多。”   “站住!”   菜品少了许多?可她看今日的账册上,花出去的雪花银一两未少啊!这是糊弄谁呢?   她将筷箸缓缓放下,眼下按照霍府这般的经济,且不说她能不能捞到油水,这一大堆烂摊子怕是早就催了她的命了!   思来想去,只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奴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战战兢兢地等着她的训斥。   却听得她道,“冯师傅告了假?”   奴仆几乎匍匐下|身,“回夫人,冯师傅偶染疾病告了假,府上只有小冯师傅主厨。”   看来这府上除了她自己,也有人不想她执掌中馈啊!   呿!当她自愿的吗?   若不是为了她长远的计划,她才不稀罕管这穷困潦倒的霍府呢!   “下去吧。”   奴仆微微一愣,如临大赦,转身便溜走了。   杨幼娘看着几子上那些饭菜,心中却想着上午点算的那些账本。   霍府在京都东南西北四京郊都有农庄地产,再加上皇帝时不时的赏赐以及俸禄,满打满算,霍府财库也不该是这样。   她呵呵一笑,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其中必定有瞒报贪污。   怪不得东南西北庄自她入府后便巴不得将所有账目交给她。   看来不止她一人盯着霍府这块肥肉,而且这些人东南西北庄管不了。   “夫人,霍一方才来报,相爷今日在宫中用膳,不回来了。”   杨幼娘突然回过神来,眼神中还带着别样的神采,“好!”   红芷被她突然的唱喝吓得蹙起眉头,相爷在宫中用膳,哪里就好了?   杨幼娘却得意地笑了起来,至少这一顿的银两是省下来了,这败家玩意儿,就不该让他在府上吃饭食!   滚烫的烈日照在了门框上,此时有一只蚂蚁路过,兴许是烈日实在滚烫,那只蚂蚁没走几步,便硬生生从门框上掉了下去。   她眯了眯眼,心里有了个主意,“走,带我去厨房瞧瞧。”   虽然她心里那个预估,但当她亲眼瞧见厨房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她实在是没想到,霍府的厨房会有那么大。   略微估摸了一下,不算院子的大小,只厨间便有霍桑书房的一倍大。   为了保证给霍桑吃的鱼虾的新鲜度,院子里还有一个专门养鱼虾的池子,她看了一眼,池子里的水十分清澈,里头只有几尾鱼。   听给她引路的奴仆道,相爷喜吃新鲜的鱼虾,所以池子里的鱼虾几乎每日一换。   一听夫人要来,所有奴仆都出来迎候,于院子里站了好几排,杨幼娘又暗地里数了数。   好家伙!一个厨房居然有五十几个奴仆!   杨幼娘暗自咬牙切齿,直到她进入厨房后,终于忍不住了。   皇帝的御膳房也不过如此吧!   满打满算,厨房里总共有二十几个灶台,每个灶台上分布着不同种类的鸡鸭鱼肉。   这都不算满墙满屋子挂着的新鲜食材。   有些食材还都是一日鲜的,若是今日不做了,那这些食材就废了。   真的是又娇又贵。   就连国色天香楼的后厨也没这么大的排场!   厨房里还有一个小门,她正要抬脚,却被红芷拦住,“夫人,那是后院。”   “我知道。”   红芷满是为难,“厨房后院污秽,请夫人止步。”   杨幼娘咬牙切齿,“无妨。”   “夫人!”红芷一下挡在了她的面前,“还请夫人移步。”   微风拂过,带动了一丝淡淡的腐臭味。   这味道杨幼娘非常熟悉,那些饥饿的年岁里,她就是带着阿离捡一些厨余填的肚子。   后院有什么,她此刻大抵也清楚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杨幼娘还是败下阵来,但她眼中怒意不减,转身便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杯盏轻轻落于几面之上,奴仆们的反应她尽收眼底。   按理说,这么大的一个厨房,总该有个管事的,可她已经来了这么许久了,却不见管事的来。   看来这位管事的,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啊!   红芷也有些气愤,声音比往常大了好些:“管事何在?”   突如其来的“问候”叫他们个个虎躯一震,有几个甚至身子一软,本能地想要跪下。   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更叫红芷怒火中烧,堂堂霍相府中,竟怎得还有这么上不了台面的奴仆?   终于,奴仆中有个胆子稍微大些的说道,“回夫人,管事家中有事,告了假。”   杨幼娘微眯双眼扫视了一圈,站在院子里的分明都是些奴仆,莫说是管事,就连厨子都没出现。   她嘴角微扬起一丝叫人难以捉摸的笑,“这么巧?管事与厨子一块儿告了假?”   “夫人有所不知,冯师傅既是厨房管事也是厨子。”   人群中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传来,若非细听,杨幼娘还以为是蚊子在叫。   “哟,倒是本夫人无知了?”杨幼娘声音清亮,听得众人心尖一颤。   饶是再迟钝之人,也该听出杨幼娘言语间的怒气,却听噗通几声,面前的奴仆们纷纷跪倒一片。   “跪”是杨幼娘最常做的事,所以对于这个动作,她已经有了自己专属的心得。   例如,什么样的姿势是真心恐惧,什么样的表情实际只是在敷衍。   一眼望去,这五十几个奴仆中,只有跪在前面一排的,慌张地连手都伸不直。而后面几排,虽然跪得有模有样,但却也只是装装样子。   杨幼娘恨铁不成钢地轻叹一声,霍桑啊霍桑,好歹你这活阎王名声在外,竟连府上几个小鬼都管不好,当真丢人!   罢了,如今她好歹也是霍府后院的临时主子,他管不好,那也只有她来管了。   正值午后,日头正烈,杨幼娘舒服地坐在廊下,又命人搬来了冰鉴,舒舒服服地边吃着冰沙边看着他们跪着。   那群奴仆不明所以,又不敢出声,只能这么耗着。   杨幼娘也不急着喊他们起来,吃完冰沙又端来了靠座,竟舒舒服服地挨着冰鉴小憩了起来。   滚烫的日头打在了奴仆们的身上,他们平日里哪里遭得了这么重的罪?自当是想尽法子也要起身躲至凉爽的廊下才好。   可如今夫人却在廊下睡着了,他们根本没有说话请求的时机。后头几排的奴仆,相对一视,心中便生出了一计。 第24章 是赏是罚 “还有谁身上有病?”……   烈日犹如一把打伞狠狠罩在了院子里,将整个院子罩得像个蒸笼,跪在下面的奴仆们被晒得浑身被汗湿透,大多数都不敢动弹。   只唯独少数人,隐约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心思。   冰鉴里放着好些冰,霍庄又着人在一旁不停的扇着扇子,凉爽的冷风扑面而来,杨幼娘舒适地闭上眼,呼呼地睡着。   突然,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吵闹声,那声音不大,却足以将杨幼娘吵醒。   她猛地睁开眼,却瞥见吵闹声正从那一群跪着的奴仆群里发出来的。   她的嘴角暗自微扬,还以为会等很久呢,没想到才几刻钟他们就忍不了,还真是沉不住气。   红芷见她醒了,便在她耳边小声道,“夫人,有人晒晕过去了。”   杨幼娘仿佛突然得知了一个十分新奇的事儿,兴奋道,“哦?”   喧闹的人群中有眼尖儿的见她醒来,连忙赔罪,“还请夫人恕罪。”   他一带头,众人亦是纷纷向她磕头,口中一直道请她恕罪。   杨幼娘这才款款起身,在一众恕罪声中,终于寻到了那个带头之人。   正是那位冯师傅的徒儿。   他身着一身墨色短打,跪在人群之中,脑袋圆圆的,身材却有些纤瘦,看起来有些精明。   杨幼娘伸手一指,“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回夫人,小人冯一。”   杨幼娘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这位冯师傅还真是深得霍桑真传,连给下属起名都这般一脉相承。   她扶了扶额,脸色突然变了,“这名字……”   见迟迟没有下文,冯一不解,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这名字可有什么不妥?”   “这名字犯了本夫人的忌讳。”杨幼娘再一次使出睁眼说瞎话大法,“这样吧,从今往后,你改名杨一吧。”   冯一微微一愣。   杨幼娘居高临下娥眉轻挑,脸色顿时阴沉,“不乐意?”   这三个字,竟让他背脊生出一道凉意来,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了许久后,才道,“夫人,这名字是师傅起的,若是小人擅自改名,师傅怕是……”   “哦。”杨幼娘恍然,“这么说,你的主子姓冯?”   冯一还未反应过来,杨幼娘便命红芷拿出花名册,言辞突然严肃:“既然如此,我霍府也不敢留外姓奴仆,即日起,你便回你的冯府吧。”   冯一终于反应过来杨幼娘要做什么了,他连忙跪下求饶,谁想杨幼娘却根本没给他机会。   “对了,将冯一的卖身契寻出来给京兆府送去,既然被霍府买了,却帮着外人做事,也不知张府尹会如何判。”   梁师父教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初来乍到,自然要杀了冯一这只鸡给这群猴儿看的!   她话音刚落,谁想冯一这只鸡突然叫了起来,“夫人恕罪!小人是霍管家买来的,自当是霍府中人!还请夫人明鉴!”   杨幼娘微微挑眉,她倒是不讶异冯一的突然表忠心,而是讶异于居然有人比她还要识时务!   看来这小子用处不小。   “你让本夫人明鉴什么?”   冯一连连道,“夫人明鉴,小人不是冯府的,小人不姓冯。”   “那你姓什么?”   “小人姓杨,小人名唤杨一!”   杨幼娘满意地点点头。   日头更旺盛了,红芷连忙给她撑了伞,谁想她却一手回绝,“既然杨一是我霍府中人,那自当有霍府中人的待遇才是。”   红芷不解,杨幼娘却将她手里用于降温的冰沙包递给他,“这是本夫人赏你的。”   突如起来的赏赐叫杨一受宠若惊,他如护着一块烫手山芋般护着那个冰沙包,沁人的凉意从他手心钻进他的心脏,可他却反而觉得这东西在发烫。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不接,几息之后,他才想起谢恩。   早就听闻新夫人要执掌中馈接管后院,又听闻夫人温柔贤淑,十分内敛,还不爱管事。   作为在府里的老人,自当要摆出一番资历来,免得被新夫人骑到头上。   所以冯师傅一大早便告了假,还吩咐冯一给新夫人做几道最简单的菜式,为的便是给新夫人难堪。   谁想,新夫人不但不温柔贤淑,还字字珠玑,张口间不仅换了他的姓,连他的阵营都换了。   今日他若是接了这赏赐,那便向师父表明,他是夫人的人,今后要听夫人的了。   冯一此时心中只有后悔,若是方才不强出头,便就不会有这一遭里外不是人!   看来京都盛传没错,府上的新夫人,根本不是个什么温柔贤淑大方得体的千金娘子,而是个狂彪的悍妇!   而此时这位狂彪的悍妇正很是享受自己训导的结果。左右冯一已经接过自己的赏赐,他这般识时务,自当懂得自己该做什么。   不懂也没关系,她定会寻个机会让他懂的。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杨幼娘又往那位晕厥的奴仆走去。   围着的奴仆们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散开,杨幼娘这才看仔细了,那奴仆身着整洁的布衣,正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地上,看样子很是难受。   她装作很是关切地模样问道,“这位小兄弟看起来不大好啊,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奴仆们不知她会这般说,皆一个个面面相觑。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此时冯一在一旁煽风点火,再闹一出霍府新夫人残忍虐待奴仆之事,由此彻底毁了夫人名声。   可冯一方才收了她的赏,此时若再出口,着实没了理由和气势。   有冯一在前,人群中那些想要造势之人也突然谨慎了起来。   毕竟他们再如何,卖身契还在霍府,只要主子一句话,他们可以被卖到任何地方去。   杨幼娘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看来她方才的法子奏效了。   一众奴仆敢怒不敢言,而那位躺着的奴仆更是着急地想要起身解释,谁想被另外几个奴仆强行按了下去。   杨幼娘做出一副很是理解的模样,惋惜道,“怪只怪相爷平日里公务实在繁忙,连下人们生了如此重病都不管不顾。”   奴仆们一愣,杨幼娘又道,“倘若是负责洒扫的也就罢了,可这儿是厨房,是整个相府顶顶干净的地方,若是做给相爷的吃食里混入了什么脏东西,谁都负不起责。”   “就连本夫人也负不起责。”   杨幼娘轻轻拍了拍那奴仆的肩膀,柔声道,“既然病了,那便以后莫要在厨房出现了,本夫人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饭菜吃食里搀和了什么脏东西,相爷因此吃出了毛病,他这个得了“脏病”的自然是首当其冲被问责。   所以杨幼娘这番一说,明面上确实是为了他好。   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奴仆们个个心里都在打鼓,也不知夫人会如何处置他。   果不其然,杨幼娘依旧温柔细语,“红芷,将他的卖身契寻出来,挂出去卖了吧。”   “你也莫要怪本夫人心狠,本夫人会给你一些银子治好你的病,但为了相爷的康健,你确实不能再留了。”   奴仆听罢,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连连磕头,“夫人恕罪,小人没病!小人当真没病!”   杨幼娘却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只用一副怜惜的模样看他,“醉酒之人没一个说自己醉了的,你也不必自卑,本夫人给你的银两足够你寻一个好医者。”   方才赏给冯一一个冰沙包她已经有些心疼了,而今又要拿银两出去,她简直一阵心绞痛   好在今日她只杀这两只鸡,若是再杀,她可就真的就一穷二白了!   红芷会意,从袖袋中掏出一个荷包,看分量,足足有十两。   她将荷包丢到那奴仆面前,冷着脸道,“拿去治病吧。”   话音刚落,便有侍卫过来,一把将他拎了出去,连哭诉的机会都没给他。   杨幼娘尽量忍住心痛,勉强扯出一丝极其慈祥的笑意,“还有谁身上有病?”   一众奴仆皆匍匐在地,再也不敢动弹。   这个时候若是谁说自己有病,那才是真的有病!   他们的反应令杨幼娘很是满意,她思忖片刻,“既然冯师傅也病了,那厨房他是待不了了。”   “顾念他侍候相爷多年,本夫人先暂缓对他去留的处置,即日起厨房便由杨一暂管,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明面上是问他们的意见,但实际上,她所言不过是吩咐罢了。   若真有人不听,那方才被拖出去的便是先例。   杨一听罢,更是心尖如乱麻纠缠。   冯师傅为人他十分清楚,若真的占了他的位置,冯师傅怕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   这已经不是两难之境了,而是死门啊!   “杨一,你可有什么异议?”   厨房的管事可是相府头一件大肥差事,这么些年,冯师傅就是凭借着管事的职位在外头置办了好些产业,更是养了十几个妾室,日子过得风光无限。   而他跟了冯师傅那么多年,至今却还只是一个小小奴仆,说不羡慕嫉妒是假的。   可是他是自己的师父啊!若当真应了这门差事,可就真的彻底与师父为敌了!   见他犹豫不决,杨幼娘也不勉强,“如今冯师傅不在,你只不过是暂代罢了,一切安排,还需等相爷回来再说。”   “当然,若是你不愿意,那本夫人便另寻一位……”   “回夫人,小人愿意。”   杨幼娘嘴角微扬,“很好,本夫人就喜欢你这种爽快的!”   她又慢悠悠地回到座位上,品了品红芷给她沏的茶,“你们大概也知晓了,今后府内上下事务都由本夫人说了算,你们若是有异议……”   她耸了耸肩,“就别怪本夫人无情了,无论是奴隶场还是人牙子,大约都会喜欢你们这样的,好歹也能卖个好价钱。”   只要解决了提问题的人,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冷汗早已爬满了一众奴仆的脊背,如此烈日,他们再也感觉不到滚烫,相反,他们却从烈日中感到莫名的温暖。   都说相爷是活阎王,对于眼下的他们来说,眼前的这位夫人才是!   他们匍匐在地,再也不敢乱呼吸。 第25章 无名怒火 “相爷!出事了。”   “本夫人也不过是闲来无事才来逛逛的, 你们莫要紧张,都快起来吧!”   众人额前的冷汗也瞬即落了下来,但依旧纷纷起身。   这会子他们谁还敢不听她的话?   自从点算完账册, 杨幼娘大抵已经知道霍府穷困的症结。   霍桑就是个不爱管事的, 所以才会被一些卖了身契的奴仆骑在头上, 这么些年, 他们在霍府吃香的喝辣的,怕是早已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今日她便要拿这厨房开刀, 看他们还敢做那些腌臜事不敢!   眼下这些奴仆都已经起身,但依旧低着头不敢说话,看来方才的两只鸡杀得实在不错。   那么接下来,便要进入正题了。   杨幼娘尽量摆出一副亲切的姿态,“今日本夫人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本夫人确实很爱热闹,但人一多是非便多, 有时难免不服管教,反而叫本夫人苦恼得很。”   “为了本夫人的身心康健, 也为了诸位少些是非, 本夫人决定, 从厨房削减些人数出去。”   刚站起身的奴仆们听完,又猛地跪倒在地,“还请夫人开恩!”   夫人口中的削减,与发卖怕是一回事!到头来,夫人还是要来发卖他们!   有厨娘开始哭天抢地, 更有奴仆开始到处指认,院中一下喧哗了起来。   “夫人,这一切都是冯师傅所为, 小人什么都没做,小人是无辜的啊!”   “是啊夫人!是冯师傅吩咐厨子们各个罢走,他是想让夫人难堪!”   “闭嘴!”红芷冷着脸,怒吼了一声。   方才还喧哗的院子,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杨幼娘好言道,“诸位在霍府侍候了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本夫人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自当会好好待你们。”   “只是偶然听东南西北四个管事提起庄子上的事儿,巧了,庄子上还真是缺人手。”   她仿佛是个苦口婆心劝喂久病未愈的病人喝药的药婆,“本夫人便想着,府上能人堆积如山,若是能调过去帮忙自然是好的。”   “厨房的事务本夫人已经交给了杨一,至于外调几个人,本夫人也不大爱管事,就由杨一帮本夫人定夺吧。”   她正欲起身离去,可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又道,“哦,对了,今日不在厨房的厨子,也都顺便调去庄子吧。我与相爷也就两个人,也无需那么多菜。”   她再次强调,“今后本夫人与相爷的桌案上,只允许出现三道菜,再多一道,本夫人便扣管事的月钱。”   这才是重点!   连续杀了两只鸡,又做了个苦口婆心的好人,实在是累得慌,刚回屋子,她便扎扎实实地钻进了她的床铺里。   红芷默默帮她卸掉头上多余的钗环,免得她睡时硌得慌。   她难得不在她耳旁啰嗦,倒是叫杨幼娘有些不习惯,“红芷姊姊,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提拔杨一?”   红芷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这是夫人的决策,婢子没有资格过问。”   “我瞧了冯师傅与杨一各自的月钱,冯师傅是天佑十一年进的霍府,而杨一则是天宝三年。”   “论资历,冯师傅确实比他高一些,但若论本事,杨一比冯师傅高出不知多少,可这么多年,杨一依旧领着普通奴仆的月钱。”   她抬眉,弯弯的笑眼里满是得意,“那这可就有意思了。”   若是给一个可能,杨一自然不会放弃这个能取代冯师傅的大好机会,而且他又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定然会答应。   只要他一答应,那么接下来的事便好办了。   填坑她不擅长,挖坑她倒是挺上手的,特别是对这种刁奴,一挖一个准!   说到底,她还是要庆幸相府的奴仆男子居多,若是让她遇上了那些难缠的女奴,她怕是一时半会儿还应付不了。   “夫人当真想要他一人独大?”   “自然。”杨幼娘笑得愈发灿烂了,“你知晓的,本夫人就是爱热闹。”   “婢子只是担忧,若是相爷知晓……”   “是他让我管的,我既管了,他还要出尔反尔想插手不成?”   杨幼娘说得不错,霍桑确实不会插手后院的事。   其一是他不爱管,若他真的管了,霍府财务状况也不会这般糟糕;其二他政务繁忙,也无暇管。   杨幼娘便是吃定他这两点,这才放心大展拳脚。   也因为霍桑这两个优良品质,她才放心计划她的捞油水之路。   彼时回府的马车内,霍桑正闭目养神,阮柔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久久不散。   仿佛回到了儿时。   自一岁抓周时,他便被老皇帝选中给刘牧当伴读,可以说,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大多数都是在皇宫里度过的。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至写诗作画满腹经纶,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作为生父生母的长公主殿下与霍驸马,陪伴他的次数少之又少。   他是同刘牧一块儿长大的。   他一直认为他的人生陪伴者只有刘牧一人,谁想他却遇到了阮柔。   阮柔乃已故阮太傅之女,十岁上,她自飞云观下山,便入了宫,成为已故太子刘擎的伴读。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雨过初晴的晌午,她一袭粉色的广袖留仙裙行至桃花树下。   一阵风带着春日独特的爽朗的风袭来,撩起了她的额间的秀发,漫天花瓣随风而落,恰好点在了她的衣裙上。   她嘴角微微一扬,极其温柔地将裙角微微一摆。   从容、自信、温柔、清澈。   让坐在桃花树下小憩的他,一时竟忘了呼吸。   她慢慢靠近,微微躬身,甜美的声线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请问,太子殿下在何处?”   “相爷!咱们到了!”   霍二的声音突然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脑海中有关于阮柔的画面也戛然而止。   他试图不去理会霍二,再回头寻一寻那美好的场景。   谁想,霍二又道,“相爷!出事了。”   霍桑有些生气。   “何事?”   “有奴仆来报,后厨打起来了。”   怒气在丹田游走,他努力克制住情绪,暗自咬牙,“林幼娘呢?”   霍二顿了顿,不太敢出声。   “恩?”霍桑再问。   霍二微微低着头,良久才道,“夫人正在屋子里小憩。”   内院发生此等事,她居然还在小憩?   也不知是何情绪在作怪,一向不管后院事的他,顿觉得怒火中烧。   他猛地掀开马车的门,从车上走了下来,日影已然西斜,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能小憩到何时!   后院依旧如往常那般安静,落在光影里的水榭卧房如一朵夏日绽放的莲花,直直地挺立着。   微风渐起,撩起水面上点点涟漪,霍桑的脚步也更加地密集了起来。   卧房的门紧紧关着,霍桑的脸色更差了。   霍二跟在他身后,他从未见过如此情绪的相爷。   看来今日夫人要遭殃了!   他暗暗在心中给杨幼娘祈起了福。   砰得一声,卧房的门被他狠狠推开,正趴在几子上看账本的杨幼娘猛地吓了一跳。   手里的笔也随之落在了地上。   饶是镇定惯了的红芷,此刻亦是被吓得退了半步,几息之后才想起要去扶杨幼娘。   杨幼娘正沉迷于欣赏东南西北庄记录账册的高明手段,还没从里头缓过神,便被突然入门的霍桑吓飞了七魄。   她正要发脾气,可对上这么一张冷脸,她突然冷静了下来。   何止是霍二,杨幼娘也没见过这般脸色的霍桑。   好在霍二平日里与她关系不错,待到霍桑进门的那一刹那,狠狠地给她使眼色。   杨幼娘暗自会意,将探出来的脑袋缩了回去。   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在暴脾气时千万要顺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杨幼娘自然是懂的,所以,她此刻异常乖巧。   大约是霍桑在气恼中,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极重的压力,少倾,却听霍桑冷冷地甩出三个字,“滚出去!”   得嘞!   杨幼娘如蒙大赦,慌忙起身,连衣裳都忘了整理,正要往屋子外跑。   “站住!”霍桑斜睨了她一眼,“本相让你走了吗?”   得,他是想让她当出气筒呢。   未免再起冲突,杨幼娘抽了抽嘴角,再一次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红芷就这样被赶了出来,眼下屋子里只剩下霍桑与杨幼娘两人。   杨幼娘乖巧地躲在几子后头,微微低着头。   霍桑也是头一回见她这么乖巧地躲着,胸腔里那一团无名怒火一时不知该怎么发。   于是他坐了下来,顺便给自己沏了杯茶。   “很忙?”   杨幼娘微微一愣,一般人的心思她倒是能揣摩出一二来,而这霍桑,那张铁皮般厚重的脸,冷冷地摆在那里,她根本瞧不出他要做什么。   她用舌尖轻轻抵住下颚,迅速弯腰将地上的笔捡了起来,试探道,“妾只是看看账本罢了。”   “听闻夫人提拔了冯一?”   杨幼娘耳尖一动,顿时恍然大悟,看来厨房的动静传到他耳朵里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又暗暗腹诽,霍桑实在小家子气!   涉及旁的事都没见他这般紧张,一旦涉及吃食,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他便来兴师问罪了。   她再次做出一副极为乖巧的模样,点点头,“是。”   “何故?”   为了今后的捞油水之路,杨幼娘原本不打算同他解释,但为了日子安稳,她终究还是打算开口。   “冯师傅病了。”   “恩?”   “相爷知道,妾自小便是在京郊山野长大,见惯了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妾比谁都知道,病从口入的危害。”   她苦口婆心又十分温柔地同他解释道,“妾听闻相爷身子不好,那冯师傅竟还每顿给相爷吃大鱼大肉,实在居心叵测。”   “权衡利弊之下,妾只好让冯一接替冯师傅的位置。”   “有一件事相爷或许不知。”   她轻轻抬眸,小心翼翼道:“其实冯师傅早就不管相爷饭食了,相爷平日里吃的那些,都是冯一在管着。”   “冯师傅年纪大了,而今又病着,倒不如就让他在他的别苑里将养着,恰好他与那些个妾室也许久没见了……”   “恩?” 第26章 再杀只鸡 “杨一,你可知罪?”……   被他这么突然一反问, 杨幼娘顿觉浑身一震,难道她方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妾室?”   杨幼娘顺着这当口继续往下,“可不么, 冯师傅年纪大了, 总要有人给他冯家添个香火。冯一是冯师傅的徒儿, 妾这才放心将事务交出去的。”   后厨由谁管着, 霍桑从来都没在意过,只是他竟不知, 冯师傅竟有了妾室。   想来今年他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家中香火还断着,也着实是霍府对不住他。   罢了,让他回家倒也是最合适的安排了。   见他气焰渐渐散去,她瞅准时机再道,“冯一到底年轻,一下替了冯师傅, 自然会惹人不快。”   有人不快便会有人生事,只杨幼娘不知的是, 他们竟这般沉不住气, 也不过是她看几本账本的功夫, 便动手了。   看来冯一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   见他不言语,杨幼娘再道,“听霍庄说,相爷自小身子不好,上好的药材成罐成罐地吃?”   霍桑“嗯”了一声, 微微蹙眉,她到底要说什么?   “相爷或许不知,饮食过于油腻, 是会解了药性的。”   杨幼娘温柔地劝着,“所以妾吩咐厨房,自明日起,给相爷的饮食尽量清淡些。”   她说得有理有据有情怀又有耐性的,“不过相爷放心,冯一做的饭食都是相爷爱吃的口味,若相爷实在吃不下,再将冯师傅寻回来便是。”   “不必了。”霍桑冷着脸道,“冯师傅既然家中有事,以后厨房大小事务都交由冯一全权负责吧。”   “喏!”杨幼娘欢喜地冲他行了一个礼,内心亦是兴奋,没想到相爷这般好说话。   她本想再夸夸他,没想到他说完豁然起身,丢下一句“既然后院你已接手,一应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便撤了。   得到霍桑首肯,距离她的计划又更近一步,她高兴地简直合不拢嘴,真希望他日日都这么好说话!   只是,也不知他今日为何要发火,不是在宫里用膳的吗?难道是宫里的御膳不合他的口味?   罢了罢了,一些不关她的事想多了也头疼,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先将操办赏花宴的钱省出来。   其他的事,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只是令杨幼娘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下的指令只短短实施了七日,单单从饭食里剩下的钱便能造一座亭阁了。   震惊之余,她在心里又再次狠狠骂了一顿霍桑。   也不知这是多少民脂民膏!   只不过,要想让霍府的财物真正有所留存,靠节约自然是远远不够的,梁师父说过,既要懂得节流,还要懂得开源才是。   思来想去,霍府最多的便是树林子。   若真的要开源的话,眼前最能做文章的,也不过是这一府的树林子。为此她也去细细考察过,除了阵眼上的那些树,其他的树木也不过是占了个乘凉的作用,根本没甚用处。   所以除了池鱼湖旁的那些荒地,这些树木也该能利用起来。   能开多少源就开多少源,这唾手可得的资源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正计划着,谁想红芷却来告诉她,说是霍桑要出府公干,大约半月就回,杨幼娘听罢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   这霍桑是不是上天派下来专门堵她的发财路的?   无奈之下,她也只好先将这计划暂且搁一搁,抽时间料理一下府上那些半死不过的小鬼再说。   说起霍府这些个奴仆,杨幼娘也不知他们得了什么病,非得晚上起身白日里睡觉,白日里天光如此大好,总要出来晒晒才是。   唉,这霍桑的毛病还真不少!   说干便干,她选择了一个天气温和的日子,将那些奴仆们叫了出来,在院子里排成排。   粗略数了数,不包括厨房奴仆,眼下总共有五百三十一人。   好在霍府院子大,这五百三十一人竟能满满当当地站立在那里,只是骤然昼夜颠倒,这些奴仆看着十分萎靡不振。   甚至还有几人明明站着,却还打着瞌睡,活脱脱是个吸不了阳气的小鬼。   杨幼娘依旧半躺半坐在廊下,慢悠悠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小鬼。   红芷轻慢走来,在她耳边道,“因是被打了一顿,杨一说恐不便过来。”   “他这是在怨本夫人呢!”杨幼娘微微挑眉,“既然不便,就着人将他抬过来。”   杨幼娘抿了抿唇,识时务是好事,太将自己当回事,那就不好了。   果然还是欠管教。   半刻钟后,杨一被几个奴仆抬了上来。   这是杨幼娘这么些天再次见到杨一,初见时,她险些没将他认出来,他的手脚被支架子捆得严严实实。   看得出来,四肢已经断了。他的脑袋也裹上了一圈绷带,好家伙!那些人下手也忒狠了些!   看来,若想在霍府开启她那发家致富的计划,首先要将这些个被惯得桀骜不驯的奴仆们管理好才行。   杨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放在了她面前,他哀怨地看向杨幼娘,“小人失礼了,还请夫人恕罪。”   一股十分浓重的伤药味儿冲进她的鼻腔,她微蹙娥眉,这可是最上等的草药啊!心疼!   但面上,她依旧微微扬起嘴角,这温柔的笑意里,似乎还带着一丝慈祥。   “杨一,你可知罪?”   杨幼娘嗓门儿本来就大,而今院落空旷,众人齐静,更显得她声如洪钟,亮堂如雷。   杨一更是虎躯一震,他也没想到拥有如此温柔笑意的夫人,言语竟是这般的,铿锵有力。   “小,小人,小人知错了。”   涔涔地冷汗一点一点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渐渐打湿了裹在他脑袋上的绷带。   “你哪儿错了?”   “小人……小人……”杨一被她问得愣住了,夫人这是要他承认自己管理不善吗?   若是此事,夫人若是因此将他的职务撤了,那他不是什么都捞不着了吗?   杨幼娘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啊你,本夫人如此器重你,才不到半日,你竟将厨房弄得一团糟,还不知错?”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就知道当日夫人独独提拔他,为的就是拿他开刀,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手心有些冒汗,这错他若是认下了,夫人恐怕会借此将他发卖了,可若是不认……   他还在犹豫,却听杨幼娘又道,“我问你,本夫人可曾同你说过,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管同本夫人商量吗?怎么?拿本夫人的话当耳旁风?”   杨一:???夫人在说什么?   杨幼娘轻叹一声,道,“将人给本夫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有几个奴仆被几个护卫押送了上来。   杨一双目瞪圆,被押送上来的并非旁人,正是当日欺负过他的那几人。   他不懂,夫人为何要将他们押送过来。   噗通几声响过,那几人被护卫们压制地死死的,灰头土脸地跪了下来。   杨幼娘趁此问杨一,“可是这几人?”   杨一不知所以,由于脑袋上的伤痛,点头的幅度小了一些,“是。”   “恩。”杨幼娘双手环胸,嘴角抿起一个弧度,周身的气度渐渐变得冷了起来。   这陌生阴冷又狂傲的气度就连红芷都觉得诧异。   一般这种压力,只有在相爷生气时才能感受到,看来这几人是将夫人气得不轻。   底下人亦是被惊得低着头浑身有些哆嗦,只有躲在暗处的东南西北庄默默地点了点头。   夫人这招杀鸡儆猴着实高明。   他们猜的不错,杨幼娘的确要杀鸡,而今日的鸡,就是面前跪着的这几个。   气氛烘托已经到位,杨幼娘这才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霍府自有霍府的规矩。”   “自本夫人入府以来,相爷便将府内上下内务全权托付与本夫人,唉,怪就怪本夫人平日里不爱管事儿,竟今日才知晓这些事儿。思及此,本夫人还真是对不住相爷。”   她边说着,声音也变得软了下去,“杨一是本夫人提拔的人,瞧瞧,都被你们打成什么样儿了?可知你们打杨一就等于在打本夫人的脸?”   “本夫人是相爷的夫人,打了本夫人的脸,自当是打了相爷的脸面。”   她扶住额,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声,“你们也知晓相爷的脾气,你们既打了相爷的脸面,相爷自然也不会留你们了。”   那些跪着的奴仆们个个面露惊恐,起初他们不过是气不过杨一的所作所为,又害怕他去夫人面前告状,所以想背地里教训他。   谁想仗着夫人撑腰,杨一还留了这一手!   有人实在忍不住,直接哭了起来,“夫人有所不知,这一切都是杨一所为!是杨一逼的啊!”   “夫人!小人要举报!杨一每年从厨房所贪的银两,比冯师傅有过之而不及!”   “夫人!去年中元节!杨一从厨房偷走了一条金尾鲤鱼!是小人亲眼看见的!”   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此话一出,众人众说纷纭,都纷纷要举报杨一。   杨幼娘眯了眯眼,她自然知晓杨一是个什么样的品性,杀鸡总要有个肥实的诱饵,这诱饵除了杨一,旁人都不行。   杨一明显也慌了,他心里本就虚着,所以对于杨幼娘的提拔,他一直保持着警惕的态度,就算他被杨幼娘强行分了阵营。   所以当遭到他们暗算时,他第一时间是躲起来养伤,而非去同杨幼娘汇报,他也想就此收买人心。   可惜,他遇到了杨幼娘。   然而杨幼娘对于他们的举报,似乎充耳不闻,“你们这是在讽刺本夫人识人不清?”   杨一:???   众人:???   杨幼娘向霍庄使了个眼色,霍庄会意,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白衣在阳光之下十分耀眼,自从将手里的账目交出去后,他整个人容光焕发,仿若重生。   今日再次见到他,连带着微微翘起的两撇胡子,都横飞得十分俏皮。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更好地整治霍府这股以下犯上之风,夫人连夜为霍府定了规矩。”   却见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张卷轴,缓缓拉开后,他认真读出了卷轴上的内容,“其一:以下犯上者,轻者家法五十,重者发卖奴隶场。其二:不服主子吩咐者,轻者家法五十,重者发卖奴隶场。其三:质疑主子者,轻者家法五十,重者发卖奴隶场。其四:不如实向主子禀告者,轻者家法五十,重者发卖奴隶场。”   在场有卖身契的,还能有朝一日得了贵人抬手之幸免了贱籍,而奴隶场里的奴隶是贱籍中的贱籍。   他们没有卖身契,他们永远都无法摆脱贱籍。   极其简单粗暴的四条家规,让五百多人哗啦啦一阵全都跪了下来,他们谁都不想去奴隶场,那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地狱。   杨幼娘轻瞥了一眼,只啧啧一声,这效果还不够。   于是她问霍庄,“庄管事,这几人本夫人该如何处置啊?”   霍庄回看了一眼卷轴,道,“回夫人,以下犯上,不服主子吩咐,质疑主子,不如实向主子禀告四者齐犯,该发卖奴隶场。”   那几人慌了,还想要恳求,奈何被护卫们控制着,他们根本无法动弹。   杨幼娘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发卖了吧!” 第27章 皇亲国戚 晋江独家首发   为了控制住那几个奴仆, 杨幼娘话音刚落,护卫们就将他们拎小鸡仔似得拎了出去,免了他们再吵闹。   院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那些个恍若梦中的也猛地清醒了过来, 一个个激灵地背后一凉。   此时的氛围也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看着底下乖巧跪着地一排排脑袋, 杨幼娘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鸡杀对了。   她看向杨一, 再次问道,“杨一, 你可知罪?”   要不是他四肢不便,此刻恐怕已经跪下了。   看来夫人方才对那些人的处置,都是做给他看的,现在该轮到他了。   “小人知罪。”   杨幼娘点点头,“那便好,过几日便去庄管家那儿领五十家法。”   杨一:???   不是应该发卖吗?   “你是本夫人提拔的人,却知情不报, 自当要罚,你可有异议?”   杨一默然摇了摇头, 夫人当真将自己当自己人吗?   御下之术, 该进退有度赏罚分明, 适当的时候,还要杀几只鸡助助威。   霍府比之旁的院子,男仆居多,这样的制度和规矩正好合适。   果不其然,她收到了一道臣服的目光以及底下跪着的无数颗臣服的脑袋。   看来杨一这个肥实的诱饵起作用了。   诱饵被护卫们搬了下去, 杨幼娘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今日的目的。   “也不知方才本夫人颁的霍府规矩,诸位可曾听清?”   她的声音变得清澈, 虽没有方才那般中气十足,竟同样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他们连连点头回应,“回夫人,小人们都听清了。”   “本夫人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要你们守好本分,不瞒报,也不欺瞒,更没有在背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本夫人也不会过分苛责。”   他们纷纷恭敬地匍匐着,不敢再乱动。   杨幼娘满意地站起身,“很好,都下去做事吧。”   奴仆们听得此话,如释重负,纷纷躬身起来,如开闸的洪水,鱼贯般随波流了出去。   红芷起初不懂杨幼娘所为,当他们一个个被杨幼娘一句一句唬得一愣一愣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虽行为举止粗鲁了些,但确实有一家主母的风范。   霍庄更是满眼崇拜地近前给她深深作了个揖,“夫人高慧!”   “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杨幼娘摆摆手,“接下来的事,还需有劳庄管事。”   霍庄捏紧手中的卷轴以及一张图纸,“夫人放心,修整池鱼湖的事便交由属下办,保证在一个月内完工。”   杨幼娘眸色一凝,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那修整的银钱……”   霍庄立马会意,“夫人放心,由厨房省下的银钱,修整池鱼湖绰绰有余。”   杨幼娘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后又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那便好,本夫人还想着,若是银钱不够,其实还有个折中的法子。”   “也不知夫人想的何法子?”   她扫了一眼府内四处种植的树木,“这些树植,长着也是长着,池鱼湖那儿若是要修建什么亭台楼阁的,倒是恰好能用上。”   为了掩饰她的刻意,她又特地找补道,“当然了,本夫人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霍庄扬着的嘴角顿时结了冰顿住了,好半晌他才呵呵几声,“夫人说笑了。”   她当然不是说笑!但看他这副神情,似乎这些树另有事故,她摆出一副认错的表情,“本夫人可是说错什么话了?”   霍庄顿了顿,又环顾了一番四周,确定没人后,他才轻声道,“相爷很宝贝这些树,夫人以后可切莫再提此事了。”   “为何?”   霍庄欲言又止,但终究抵不过杨幼娘那双求知的眸子,只点到为止,“属下只跟了相爷几年,个中缘由也不甚清楚,但似乎……”   他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红芷,“应该与相爷的身世有关。”   杨幼娘疑惑,霍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   按理说市井深处最不缺的便是达官贵人的身世传闻,有些贵人的传闻还被茶馆说书人编得那叫一个高潮迭起跌宕起伏。   可唯独关于霍桑的传言却少之又少。   甚至连他与淑贵妃之间的那些流言蜚语,也都是她入宫之后才听闻的。   难道是她收听的姿势不对?   莫不然如霍桑这般百年难得一遇的首榜首名、大瑞最年轻的宰辅,且生得那般风姿绰约,风流倜傥,怎会只有一个“活阎王”的传闻?   思及此,她突然咯噔一下,“嫁”入霍府也有数月有余,她竟不知霍桑的父母是谁。   她只知霍桑父母早亡,还知十王爷称他为表兄。   难不成,他是什么皇亲国戚?   她如是想也如是问了,霍庄却摇了摇头,“主子的身世,做下属的也不敢乱议论,再者说,相爷的身世属下知之甚少,恐有遗漏,若夫人当真想知晓,不如问问红芷小娘子。”   说完,他便告辞了。   红芷自当是府上最有眼力见儿的,得到杨幼娘一个求知欲极强的眼神,她便知晓下一步该做什么。   于是两人迅速回了屋子之后,红芷这才开了口,“夫人可知当年京都内乱一事?”   杨幼娘点点头,因为那次内乱,她险些饿死街头。   也是自那时起她发誓,若能活下来,她再也不会让自己与阿离饿肚子。   红芷继续道,“夫人可知当年那场内乱波及了不少人?”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在说霍桑的父母是被内乱波及的,但即便是被波及,哪里有这般讳莫如深?   当年内乱委实是波及了不少人,晋王起义,还毒杀了先皇与先太子刘擎,后来还是欧阳将军冒险回京救驾,这才救下了当时逃出生天的二皇子。   也便是当今皇帝陛下,刘牧。   只不过那场混乱实在惨烈,听闻欧阳将军一家遭到了报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最终唯独留下恰巧在飞云观修行的四女青岩居士这一条血脉。   按照她之前的猜测,既然霍桑是皇亲国戚,杨幼娘心里又咯噔一声。   难不成霍桑是晋王的孩子?   “先帝独宠长公主殿下,早年还为了长公主殿下榜下捉婿,那一年的首榜首名是霍家的三郎,霍邑。”   杨幼娘恍然大悟,原来他是长公主的儿子。   可回想起坊间关于长公主与这位驸马爷的传闻,她又不禁陷入了沉思。   传闻里,长公主与驸马爷伉俪情深,但没有孩子。   红芷继续道,“只是霍驸马在考功名之前,家中已有妻房,虽无子嗣,但两人却十分恩爱。”   杨幼娘再次震惊,竟原来是长公主横刀夺爱。   “陛下赐婚,自无人敢违背,为了补偿,陛下还给公主与驸马建了这一座公主府——便是如今的霍府。”   “二位成婚之后,长公主便在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与此同时,霍驸马的那位妻房却不幸染了重病,不治而亡。自此……”   自此霍驸马便再也没瞧过霍桑与长公主一眼,而长公主也因此,弃了霍桑。   先帝怜悯外孙,便在他一岁抓周宴上,寻了个由头将他接进了宫,给当今皇帝当了个伴读。   大抵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与霍驸马从未在外头提及过这个儿子,所以知晓霍桑身世之人并不多。   再加上霍驸马与内乱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二位纷纷在天牢中自尽谢罪,便再也无人敢提及。   杨幼娘站在一旁,默默地吸收着红芷传给她的巨大信息量。   她努力回想着她所听到的版本,虽未提及霍桑,但也都在说长公主与霍驸马榜下一见钟情。   奈何霍驸马家中有一门霍母为他安排的亲事,导致霍府与皇家闹得有些不快,后来驸马与长公主终究有情人终成眷属。   至于霍母为何要阻挠两人的婚事,那是因为当年先帝微服私访,曾对霍母一见倾心,只后来先帝回宫却再也没想着将霍母接回去。   所以坊间传闻,当年京都那场内乱,正是因为霍驸马知晓自己身世后,恼羞成怒所为。   好在最后他幡然醒悟,于狱中自刎谢罪,而长公主也随之而去。   可谓是一对被上天捉弄得十分凄惨的苦命鸳鸯。   但由于涉及内乱与皇室秘辛,坊间对于这一段传闻,不过只是提过一小段时日。   自杨幼娘能吃上饱饭之后,关于长公主与驸马爷的传闻,她便再也没听说过。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能联想到与内乱的事与长公主几乎扯不上关系。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其中会是这么一回事。   “当真?”杨幼娘依旧难以置信。LJ   红芷点头,“婢子的阿娘是当年宫里侍候某位娘娘茶水的嬷嬷。”   杨幼娘扯了扯嘴角,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与皇家都能扯上关系?   “夫君”是皇亲国戚,侍婢的阿娘竟也在宫里待过。   既如此,她岂不是不能打那些树木的主意了?   她不死心,再问,“你可知那些树木对相爷有什么别的意义?”   红芷摇了摇头,“婢子不知,但婢子猜兴许与长公主殿下有关吧。”   她暗自思忖了片刻,终究道,“此事再议吧。”   既然此路不通,那她便另寻他路,总有一条路能走得通!   她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那些人关在哪儿了?”   红芷微愣,“回夫人,眼下大约是关在柴房呢。”   发卖也不是说一句就能立刻发卖的,还要主人家核实卖身契,再由人牙子过来府上领人,银货两讫,这才完事。   所以,方才杀鸡大会上的那些个奴仆们脑袋上虽顶着即将被发卖的稻草,但依旧还在府上。   杨幼娘理了理衣裳,道,“走,随我去瞧瞧他们。” 第28章 注意分寸 晋江独家首发   到底曾经是气派的公主府, 所以霍府的柴房也不比普通人家,而是一个单独的院子,独独辟出来堆柴火用的。   青石堆砌的院墙上爬满了她说不清名字的绿色植被, 硬生生将这原本干燥且无聊的院子衬托出一丝古朴的意思来。   木质的院门紧紧闭着, 门前守着的两个护卫见她来了, 纷纷各自让开了一条道, 并将门轻轻打开。   她若无其事地踏进院门,竟听得一阵阵怨声载道从里头传来, 这里头还有几阵轻微的哭声。   她暗自呿了一声,都是些男子,竟比女子还爱哭!   这院子果然没让她失望,入眼是一片极其空旷的院子。   若是放在京郊,那是妥妥的有钱人家的小院子——虽比不上京都富贵人家,但比其杨幼娘这样的穷人,要有钱得多。   但坐落在霍府, 却没了甚多惊喜,反而觉得是公鸡不下蛋, 骡子不生儿, 理所应当。   院子只有一进, 正中央是一座高耸的主屋,无数耳房连带着主屋的左右延伸开去。   每一间耳房都没有门,一眼望去,里头都堆满了干柴,满满当当的, 看着十分拥挤。   而正中央的那间屋子被牢牢上了把锁,那些声音就是从主屋里传出来的。   红芷命人将锁着打开,蹲在里头的人瞧见来人, 纷纷愣住了。   待瞧见红芷身后的杨幼娘时,他们更是连连噗通跪倒在地,一时喊冤枉,一时望杨幼娘给予可怜。   红芷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坐席,杨幼娘端端坐正后,这才给他们回应,“可知错了?”   跪着的那几人皆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随后连连磕头,“夫人,小人知错了,还请夫人开恩,请夫人开恩啊!”   杨幼娘又摆出一副十分慈祥的神情,“我知将你们发卖奴隶场,你们心中定会有怨气。”   “可本夫人话都已经说出去了,若就此饶了你们,可不是在亲自打本夫人自己的脸面?”   那几人背后一凉,看来被发卖奴隶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过,本夫人这儿倒是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们可要啊?”   有几人没听明白,但有几人迅速读懂了她的意思,抢过话头道,“要!夫人命小人赴汤蹈火,小人也绝不推辞!”   杨幼娘噗嗤一笑,“本夫人也不是个好杀戮的性子,哪里会叫你们去赴汤蹈火?只是……”   “本夫人听闻,霍府的庄子上,似乎不大太平……”   聪明的一下反应了过来,“夫人,小人愿意为夫人去查探!”   “夫人!小人也愿意!小人愿意将功折罪!求夫人给小人一次机会!”   杨幼娘讶异,“你们当真愿意?本夫人可是听闻,庄子上的管事凶残地很呢。”   他们似乎并没有将她的忠告放心上,这可是他们唯一一个能留在霍府的机会!他们谁都不想放弃。   “小人愿意!夫人让小人去吧!”   ……   经过一番十分激烈的讨论,杨幼娘最终将他们几个分别分到了霍府东南西北的那些个庄子上。   整个霍府都知晓她要管事,庄子上自然也收到了风声,她若是立刻便去巡庄子,他们自然会有所准备。   那她这几日在府里做的这一番整治便要废了。   历来庄子上的管事,都如同土霸王一般强势,要是摊上个不爱管事的主子,那他们捞的油水比京都富商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霍府的大量财物收入依旧来自那些庄子,若不谨慎些,保不齐那些暗地里的人,提前将证据销毁了。   那她可就亏大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一番杀鸡举动,那些奴仆心中敬畏之心甚显,此时叫他们去做那些事,必定事半功倍。   杨幼娘扬起嘴角,挂上一张满意地笑,希望他们不会让她失望。   做生意自当要马不停蹄才好,难得霍桑不在府上,而今天色又尚早,此时出门再办一事,应该刚刚好。   所以她又立刻回屋换了一身月白色便装,准备出门,“马车可备好?”   红芷越来越上道了,听闻她要出门,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顶帷帽。   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刻板冷脸,只嘱咐道,“相爷眼下虽不在府中,但夫人行事还需再谨慎些为好。”   杨幼娘本想拒绝,但脑海中又想起霍桑那张又臭又冷的脸,只好乖乖将其戴上。   确实,谨慎可保平安。   马车从霍府缓缓驶出,往西市而去。   红芷蹙起双眉,相爷出府前嘱咐她,要她好好看紧夫人,莫要再做出一些逾距之事。   在府上夫人再如何闹腾都无妨,可西市人员复杂,夫人想不逾矩亦是不可能。   所以一路上,她亦是战战兢兢,十分紧张。   马车最终在西市的一家门庭若市的布行前停下,红芷轻轻掀开车帘子,入眼的是一块巨大的镶金匾额。   匾额上用苍劲有力的行楷写着四个金色大字,“崔氏布行”。   匾额正下方站着一位衣着翩翩的俊朗郎君,却见他唇红齿白端雅得站立在那里,炯炯的目光正落在她们的马车上。   由于他在人群中过于耀眼,时不时还引来不少侧目。   红芷蹙了蹙眉。   为了显得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杨幼娘特地理了理衣裳与帷帽。   等到她觉着毫无仪态疏忽之后,便要起身,谁想却被红芷一把拉住,“夫人慢走。”   杨幼娘挑眉:“嗯??”   红芷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夫人慢走。”   杨幼娘没明白她的意思,刚要问,她却已经下车了。   她挠了挠头,愣了会儿,这才跟了下去。   红芷径直走到江玉风面前,冷着脸行了个礼,“江郎君,还请移步。”   自杨幼娘下车,江玉风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一时没顾得上早已在眼前的红芷。   所以当他听到近在眼前的红芷的声音,便是微微一愣,循声看到红芷那冰冷如杀人的眼神时,又有些不确定地定在了那里。   “小娘子有事?”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红芷不愿在门前久留,索性直接拉起他的衣袖,往布行里走。   后院的雅间内,江玉风依旧一头雾水,他方才本是想要在门口迎一迎杨幼娘的,可谁想人没迎到,就莫名被拉到了后院。   红芷冷着脸道,“江郎君还请自重。”   江玉风很是诧异地指了指自己,“小娘子是指江某不自重?”   “是。”   江玉风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他哪里不自重了?反而眼前这位小娘子,当众拉她衣袖,那才是不自重。   他正想反驳,但一想起她近日一直跟在杨幼娘身边,终究还是将胸口的气焰咽了下去。   “敢问小娘子所为,可是幼娘授意?”   红芷冷眸相对,仿佛是一块冬日里的寒冰,“我家夫人身份贵重,还请江郎君今后注意分寸。”   话音刚落,一个月白色身影从门口大方地走了进来。   红芷的出现,将大部分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反而没人再注意到下车的杨幼娘。   所以直至杨幼娘进了布行后院,也无人知晓,这反而免了她不少麻烦。   她今日来,便是要打算同江郎君说明实情的,既然红芷点明了她的身份,她便由着这个开头,打算同他说一说。   见他二人当真有事要谈,红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才将冰冷的视线从江郎君身上抽走,转过身冷冷得站在门口守着。   雅间里,最终只剩下江玉风与杨幼娘两人。   一片死寂之后,杨幼娘这才将她这几个月的遭遇和盘托出。   经过曹御史府上寿宴一事,她的身份本就已经瞒不下去,所以今日是向他说明实情的最佳时机。   当曹府寿宴一事传入坊间,又传闻活阎王娶了悍妻时,江玉风心底便有了猜测。   再加上上回国色天香楼幼娘与霍相之间微妙的气氛,他更是确定幼娘也那传闻中的“悍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当他亲耳听到幼娘说出真相,他依然是震惊的。   他没想到,幼娘入霍府竟是这般一遭荒唐事。   林尚书的心着实太偏了。   他咽下胸口的不满与怒气,关切道,“他可有欺负你?”   杨幼娘爽朗一笑,“我像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吗?”   江玉风温和地摇了摇头,你若没被欺负,又怎会替他人嫁入霍府?   眼下气氛不错,杨幼娘这才道,“其实,我此次出来见你,是想同江郎君谈一笔生意。”   江玉风微微点头,示意她说。   “我想向江郎君买一批桑树。”   无论是布行还是丝织坊,拥有蚕丝便能拥有无尽财富,而拥有桑树便能拥有无尽蚕丝。   江玉风之所以能将生意做大,靠的不仅仅是他的经营手段,还有他源源不断的蚕丝。   牢牢掌握住原材料,他便永无断货之忧。   江玉风丝毫没有犹豫,只问,“你想要多少?”   杨幼娘微微挑眉,“江郎君难道不想知道我拿它们作甚?”   “你拿去自有你的用处,我手头正好有一批桑树,因着庆阳候建别苑一事,始终没寻着地皮种植。”   杨幼娘拍手叫好,“巧了!我正好有地皮!”   江玉风微微一愣,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脑中冒了出来,“幼娘,你不会想将这批树种在霍府吧?”   杨幼娘不否认,“正是。”   商本就是贱业,霍府是贵府,在贵府中行商业,若传出去,怕是会给霍相招来祸言。   一想起霍相那副活阎王的神情,幼娘此举仿佛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问道,“霍相可知?”   杨幼娘神情一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并将自己的想法再次同他说明。   她想要逃,可阿离还在他手上,一旦他们逃了,必须要远离京都,可没有钱,她哪里都去不了。   “丝织坊被烧,眼下我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江郎君,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人能帮我了。”   这是她头一次这般诚恳相求,江玉风的心一下软了。   若关于霍相的传闻属实,霍府的确非她久留之地,她既然有了计划,江玉风也不再过问,只道, “罢了,此事你只管去做便是,但切记莫要让第三人知晓。”   若是当真被霍相发觉,索性他便带着他们姐弟俩远走汝州,京都的生意不做也罢。 第29章 一口大锅 晋江独家发表   杨幼娘可以不信这世间任何人, 但唯独三人她信得毫无保留,第一是梁师父,第二是阿离, 第三便是江郎君。   也不过两日的功夫, 江郎君便将那批桑树送入了霍府。   为了方便种植与养护, 江玉风的桑树都是以成树的姿态移植, 所以,当那些桑树被种下时, 只要有充足的水,它们便可成活。   虽然没能动用霍府其他树木,但池鱼湖旁的大片荒地上种植了桑树与各式各样的花草,倒也能有效利用了。   面见眼前这一大片桑树,杨幼娘终于长吁一口气。   她在霍府的发财之路,终于要开始了。   可她还未高兴多久,红芷便来报, 说相爷回来了。   杨幼娘双眉几乎惊得飞了起来,不是说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吗?这才过了几日?   红芷道, “相爷让夫人去一趟书房。”   完了, 他不会知晓她种桑树的目的了吧?   在红芷再三的催促之下, 她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最终站在了霍桑书房门口。   “进来。”   从里头传来的声音一下将杨幼娘身上的犹豫全都打散了,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生气。   杨幼娘悬着的心,渐渐的放下了些许。   霍桑此刻正跽坐在桌案前, 双眉紧蹙,骨节分明纤长如竹骨的手指在案卷中翻动着。   多日不见,他似乎更瘦了些。   杨幼娘心虚地站在他面前,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刻钟后,他才合上案卷,抬眸看她,“听闻你着人去庄子了?”   杨幼娘表面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要问什么?难道着人去庄子做的不对?   “那些庄子是先帝赏的,只因平日里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倘若你因此遇上了什么难事,尽管告知霍一。”   杨幼娘:“哦。”   他眯了眯眼,平日里她的话密得能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方才至今她却只同他说了一个字,着实有些反常。   一想起前些日子她又去见了那什么江玉风,又想起她对那人的态度很是不同。   一个不合时宜的猜测钻进了他的脑海。   不过一年而已,她连装都装不了吗?就这么想立刻与那人远走?   他抬起眼皮,目光渐渐冰冷,“你在池鱼湖旁种了桑树?”   杨幼娘心尖一颤,看他这神情又听他这语气,他是知道什么了吗?还是在责怪她不该在府上乱种树?可她已经种了啊!他不能让她血本无归啊!   她倒吸一口凉气,强装镇定,“是。”   “是那个姓江的给的?”   完了!看样子红芷已经向他告密了!她还以为霍桑不会那么轻商,看来是她想错了!   气愤之余,她迅速在脑海中搜寻补救之法。   啪地一声,霍桑猛地将手中案卷拍在桌案上,“放肆!”   杨幼娘本能地跪了下来,“相爷!妾知错了!”   作为能屈能伸的俊杰本杰,遇事认错自然是第一步。   可不知为何,今次她认完错,霍桑的情绪似乎并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气焰愈发冰冷了。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着,他似乎在隐忍着来自内心的巨大怒气。   大约是动了气,他那白皙的脸竟冷得仿佛从地狱而来。   杨幼娘脊背一凉,她当真是见着传闻中的活阎王了!   桑树是她自作主张种的,为的也不过是谋些钱财罢了,商业虽贱,但也是大多数百姓谋生的手段。   他自出生便为贵人,自然不懂底层百姓生存的苦,但就算如此,也不该这般瞧不起商业吧!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因此连累江郎君!   她迅速在脑中整理出了一个理由,连忙道,“妾也不想的!可所有植被只有桑树的名字有相爷的名讳!”   她努力憋出几滴泪,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妾想着,这是相爷的院子,总该要种些与相爷相关的东西才好,江郎君手头正好有一批桑树,妾便自作主张种下了。”   “是妾的错,妾不该种的。”   正在恼怒中的霍桑亦是一愣,她种桑树是为了他?   难道方才他想错了?   可她为何要种有他名讳的树木?难道她……   另一个使他恼怒的想法又钻了出来,可这回他却没有方才那般气恼了。   他在脑中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自见到她后的所有事。   难道是前些日子他在陛下面前说的那句“她确是良配”让她产生了误会?   新婚之夜不是同她说好不许真心的吗?   他拧了拧眉心,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于是他只好冷着声音道,“林幼娘,你逾距了。”   听他这语气,像是气消了些,杨幼娘暗自长吁一口气。   万幸她想起了长公主殿下,后院里的那些树与长公主殿下有关,他便那般疼惜,若那些桑树与他扯上关系,他也会珍惜吧。   她只是盲目赌一赌,没成想竟是赌赢了。   她继续认错,语气十分委屈,“相爷,妾当真知错了,可这些树都已经种下了,若再起开,便是劳民伤财了。”重点是伤财!   前些日子外头还传着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今他却下令起了她大兴土木种下的树,难免会传出他们不合的消息。   这恐对柔儿不利。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应道,“罢了,你爱种甚便种甚。”   言罢,他豁然起身。   杨幼娘以为他要揍她,连忙身子一缩。   霍桑眯了眯眼,对她这反应竟有些不快。   “本相只是突然想起有案卷忘拿了,便回来取一趟,接下来几日,本相会出京公干。你……”   他本想嘱咐她遇事莫要逞强,有事去寻霍一,但一想起方才她的话,嘱咐之言迟迟说不出口。   最终他倒出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霍桑终于走了,杨幼娘紧绷的神经一下松了下去,好在她方才机智,这才保住了她的财路。   只是,她总觉着他回来寻案卷只是一个借口,寻她麻烦才是真的!   思及此,她的视线转向门外的红芷身上。   当时红芷就在门口,她与江郎君见面时说的话,她定是听到了!   原以为是个可信的,当真是她瞎了眼!   她拍拍屁股起身,脸色却沉了下来,霍桑早已经走了,此时书房门外,只有红芷一人。   杨幼娘走近前去,视线死死锁在她身上,红芷顿感背后一凉,头埋得更低了。   正如霍庄所言,池鱼湖的修缮工作一个月内便已经完成了。   湖边的那几个亭子,虽没有霍桑那个小金库那般豪华,但其雕栏画栋也算精致。   最重要的是,先帝很是宠爱长公主殿下,为长公主殿下挖了这么一个巨大的池鱼湖,也为她造了一艘十分豪华的画舫。   这消息还是她验收那些亭子时才听霍庄提起的。   只因画舫实在陈旧,修缮耗费了些时日与银两,所以验收时日比预期的要晚了几日。   杨幼娘高兴坏了,她正担心办了宴席又不知如何安置那些雅兴十足的贵女贵夫人们。   这下好了,有先帝留下的豪华画舫,她何愁没有地方招待?   别看眼前修缮画舫需要银两,但按照长远计算,以及她发财路中的一环,再怎么算,这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经过这一个月马不停蹄的准备,她将赏花宴定在了下个月初七,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月,可她的心情却已经开始激动了。   万事俱备,眼下只剩霍桑。   她只希望来赏花宴的那些小娘子们,各个如春花秋月般沉鱼落雁,又如争艳的百花娇美怒放,一下俘获霍桑的心,让他顺利收了做妾室。   按照“是男人都偏爱妾室”的真理,届时霍桑将所有心思都花在那些妾室身上,她便能暗自愉快地做自己的事,闷声敛大财,静待一年之期。   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京都!   正当她跽坐在屋子里,开开心心幻想着一年后的美妙生活,红芷的到来让她脸上的幸福瞬间四散了去。   自上回霍桑险些因为桑树一事为难她,她便觉得是红芷出卖了她。   虽然后来她通过旁敲侧击,也未得到她要的答案,但防着些总是好的。   所以她一进门,杨幼娘便将情绪都收了起来,端的是一副正经的富贵夫人的模样。   红芷的那张脸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将门拉开后,她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相爷请夫人去一趟书房。”   杨幼娘微微挑眉,算算日子,霍桑确实该回来了,可他回来便回来吧,怎么老是请她去书房?   每每请她去书房总没好事!   她还记得上回他出府公干,中途突然回来,询问她种桑树的事!   这才过去多久?她自问近一个月里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府上,时不时地去池鱼湖做做监工,可是哪里都没去!   他不会又逮到别的什么来为难她吧?   但一想起下个月的赏花宴,霍桑是重中之重,她必须要将他稳住才行。   于是她拎起裙摆,便地往书房而去。   霍一霍二正站在门口,见她来,只微微行了个礼。   因是礼尚往来,杨幼娘也向他们微微点了个头,可就这么一点头,她便觉着他二人的神色有些怪异。   她留了个心眼,停住脚步,逮住其中一人问,“相爷心情如何?”   霍一双眉一拧,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杨幼娘心里咯噔一下,果然!   看样子他这次心情又很是不佳,那她一会儿必须要万分小心才是。   霍一给她开了门,又给她投了一个异样的眼神。   杨幼娘暗自收拾好情绪,踩着卑微的步子,走了进去。   霍桑的书房坐落在整个霍府的正北处,地势相对较高,大抵是因为他常年在书房处理公务,书房内置了好些烛台。   也正是因为这些整齐排列的烛台,平日几乎给书房输送了所有光亮,她一时倒是忽略了,书房内侧竟有一扇巨大的窗户。   此时窗户大开,微风从外头缓缓送入,吹得书房内溢满墨香。   窗户旁站着一个身着紫金绣纹黑衣的男子,半披着的墨发从肩头处散落,而另一半则是用一支极其简单的素玉簪子束着。   显得有些慵懒,却又有些仙气翩翩。   只是,如此仙子的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低压。   这是杨幼娘十分熟悉的氛围。   于是还未等霍桑转过身,杨幼娘就在思考着书房哪块地跪起来舒服一些。   “庆阳候于前日在别苑身亡。”   霍桑的话顺着风吹进了她的耳朵里,思考着“跪位”的杨幼娘浑身一顿。   上个月庆阳候这老匹夫还纵容下属烧了她的丝织坊,而今居然死了,还真是报应不爽!   霍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她,眉眼冰冷,“别苑大火,无人生还,林幼娘,你该如何向本相解释?” 第30章 写字作画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诧异抬眸, 这似乎是对她的指控?   这口莫名的大锅让杨幼娘觉得不可思议,天知道她这一整个月都在管理霍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每日忙得呕心沥血的, 哪里有时日去管什么庆阳候?   她突然直起了身子, 理直气壮问道:“相爷此言何意?”   霍桑紧咬牙根, 将手里的一个荷包丢到她手上, “你自己看!”   这是阿离的荷包!   上回她从霍桑手里夺过荷包后,又辗转给了阿离。   这破孩子到底长没长心眼?荷包怎么又被人拿走了?   杨幼娘一脸懵地将荷包收了起来, “相爷给妾荷包作甚?”   “这是遗留现场的证物!”霍桑怒道。   这明里暗里都在说是她指使阿离去寻庆阳候麻烦,并且放了一把火把庆阳候烧死啊!   杨幼娘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就算再彪悍,也没那个胆子吩咐阿离去纵火行凶吧!   且不说阿离有没有那个本事,死的可是庆阳候!是个贵人!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得罪!   她被霍桑突如其来的怒意弄得懵懵的,良久她才组织好言语,“相爷, 阿离现在可安?”   霍桑紧抿唇瓣,只凝眸看着她。   杨幼娘紧紧捏住荷包, 看他的反应, 阿离怕是不安了。   一股无名怒火窜了上来, 她银牙暗咬,神色也变得强硬了些许,“相爷,您可是应了妾好好待阿离的!”   冤枉她也就罢了,她为了阿离辛辛苦苦守约, 等着一年之后再走,他倒好,竟丝毫无视阿离的安全。   由此可见, 这约不守也罢!   霍桑眸光一闪,眼中亦是冷意,杨幼娘趁机道,“还请相爷高抬贵手,让妾见见阿离。”   “仅凭一面之词难以立足,只有见着他,相爷才能了解真相不是?”   这是她第二回 用这般强硬且认真的语气同他说话,上一回还是同她签订契约之时。   霍桑暗暗扬起一丝阴鸷的笑,剑眉之下的一双星目也微微眯起,“好,本相如你所愿!”   几乎天下人都向往京都的繁华热闹,无论是白日里的摩肩擦踵,还是夜晚繁星之下的酒色笙歌。   不得不说,大瑞的京都确实有繁华的资本。   自开国以来,历代统治者都以广纳百川的胸襟纳入外来人来京都,由此,京都不仅人口众多,人口种类众多,甚至人口风俗亦是众多。   朱雀大街往西几个坊市,住着的是来自西域、凉州以及域外的人,他们有自己的风俗与信仰,甚至建立起了很多教派,拜火教、景教、朝音教等。   域外文化多,走商亦不少,所以西市里会有很多买卖来自域外琳琅满目各式各样小物件的铺子。   往东的几个坊市,来自海域之外者居多,有扶桑浪人、高丽胡人、暹罗人、昆仑人等等。   他们大多自海上漂流而来,没有什么教派,更不懂什么文化,就连盘缠、身份等物都没有,一般他们来大瑞的第一日,便会被送进奴隶场。   所以东面大多是奴隶的交易场所。   正因人口众多,人口种类众多,风俗文化各不相同,日常难免会起冲突,京都治安也成为皇帝最重视的问题之一。   经过大瑞数代皇帝的努力,终于想出了一件妥善的法子。   便是将京都分割成大大小小不同坊市,每个坊市都实行宵禁,每条街的相交处设置武侯铺,负责监督管理街道治安。   稍稍再往京郊之外,还会设有不良府,由不良人来接管武侯的事。   最外头又由左右两个金吾卫军守着,由此里三层外三层,将京都的治安护得水泄不通。   这才秩序太平了好些年。   只不过,宵禁禁的只是各个方式的交通往来,只要不出坊门,坊市里无论闹到何时辰,也无人管束。   除非有什么急切的大事件,非要出坊市。   杨幼娘从前住的是京郊,京郊也有宵禁,虽坊门却没有城内严密结实,但却是十分严苛。   只要下了钥,百姓们就算有什么急切的大事,守门的也不会轻易开门。   所以当杨幼娘瞧见霍府的马车在宵禁时分畅通无阻地行驶在京都街道上时,心中震惊有之,愤怒亦有之。   震惊的是,她如今顶着霍府夫人的名分,竟也能自由出入坊门了。   而愤怒的是,那些规矩其实都是给他们这些下等人定制的。   静谧的夜里,马车行驶过一个一个的坊市,最终在青羊坊里停了下来。   青羊坊位于崇仁坊之南,距离皇城只有三四个坊市,是除了崇仁坊、平康坊之外读书人最多的地方。   读书人自外地而来,自当要选一个距离皇城近些的地方等待科考,崇仁坊喧闹富贵,虽离皇城最近,但对于贫寒学子们来说,着实住不起。   而平康坊又是丝竹管弦之所,虽也有便宜的住处,可实在喧闹,不适合学子们晚上温书。   最合适的莫过于青羊坊。   这里距离皇城不远,且旅店房租不贵,夜晚也很安静,很适合温书。   杨幼娘不晓得他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阿离不是被他关在京郊吗?   正疑惑着,马车便在一处别致的院落门口停了下来,撩开车帘一瞧,院门高挂的两盏灯笼,正迎着微风劈啪作响。   一路闭目的霍桑终于微微睁开双目,“那小子就在里头,莫要让本相失望。”   要不是碍于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就他眼下这态度杨幼娘早就呿过去了!但好在她理智尚存,只是紧抿着唇,顺着他的话下了马车。   院门微合,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青羊坊果是个遍地读书人的地方,就连这般小院子,都坐落得别样的别致典雅,她才进门不到几步,便能闻见空气中散发出的淡淡的墨香。   院子有两进,她顺着一路的灯烛往里走,穿过中堂,便远远瞧见有一处厢房中有灯烛亮着。   瞧着映出来影子的轮廓,那是杨阿离无疑。   许久没见这浑小子了,也不知他近日过得如何。   她怀着此番心情,敲响了他的门框。   “又来作甚?我说过,只要你放了我阿姊,一切都好说。”稚嫩却有厚度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杨幼娘微微一愣。   “阿离,是阿姊。”   里头哐当一声响,下一刻门被他拉开,一张慌张又委屈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阿离自小就懂事听话,而今又看着他那双委屈巴巴的眼睛,她绝对不会信他会做出那种事。   “阿姊,你怎么来了?可是那活阎王让你来的?呿!那霍桑就知道拿我来要挟阿姊!”他边说着边将她拉进屋子。   屋子里满墙都是笔墨字迹,还有好些画作,杨幼娘不懂这些,但从它们还未散尽的墨香来看,这些怕都是阿离作的。   她可没这个本事叫他写字作画,思来想去,这些东西应该是霍桑着人教他的。   阿离长得实在太快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光景,他都快赶上她了,原先日渐白胖圆润的脸,在通明的灯火之下显得瘦了些,但好在气色不错。   这些日子霍桑将他养的不错。   杨阿离很快便给她沏了茶,“阿姊你快尝尝,这是上好的烟云十三川,可好喝了!”   啪嗒一声,一只荷包被丢在了几子上。   杨阿离面色一顿。   杨幼娘按住他手中的杯盏,脸色沉了下来,“这可是你的?”   这荷包的款式样式,上头的刺绣纹样,全都是杨幼娘自己设计制作的,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只一模一样的了。   杨阿离难以否认。   “是。”他心虚地低下了头。   杨幼娘再道,“怎么回事?”   杨阿离:“只是路过罢了……”   “路过?”杨幼娘挑眉,“可真是中秋节找月亮,凑得真巧!一个在青羊坊,一个在北郊,你倒是说说,怎么就赶得这么巧你就路过了?”   杨阿离依旧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见他神色异样,杨幼娘终究还是软下心来,“阿离,你若不老实同我讲,那我该如何同霍桑谈条件?”   一股委屈涌上心来,杨阿离这才道,“阿姊,我当真只是路过,当时我不过是想逃出那活阎王的监视,谁想却被我瞧见了那场大火。”   “我当时害怕极了,转身就跑开了,谁想竟将荷包落下了。”杨阿离撇着嘴,拉着她的衣袖眼角还包着一包泪,“阿姊,我错了。”   杨幼娘自小便十分疼爱这个她亲手捡回来又亲手养大的弟弟,从来都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见他这般,她也不好再苛责下去。   她只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与你无关便好。”   她沉着脸,将荷包捡了起来,再度塞进他的怀里,“再不许弄丢了!”   “知道了。”杨阿离点点头。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张纸,“阿姊,近日我又新学了一些字,你可要瞧瞧?”   杨幼娘本就与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不共戴天,一见他要拿出来给她看,连连拒绝,“不了不了,你写的字,阿姊放心!”   杨阿离疑惑地顿了顿,但一想起自家阿姊除了账本,对旁的都不感兴趣,便只好作罢。   杨幼娘饮了口烟云十三川,脸色依旧,“阿离,阿姊问你,那火势当真是你亲眼瞧见的?”   他神色一顿,点了点头。   “你可发觉有何异样?”杨幼娘将杯盏放下,补充道,“可曾瞧见什么可疑之人?”   他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有一个!”他突然想到了,“因是别苑偏远没什么人,火势渐渐蔓延开时,我瞧见火海中有一个灵动的身影。”   “可看清了?”   “不曾。”他道,“但我肯定,那人是活的!”   “可是个女子?”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两人相对一视,神色顿时微妙了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人拉开,一个皂色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冰冷的目光正落在了杨阿离的身上。   杨阿离豁然起身,挡在了杨幼娘身前,眸底亦是涌现着一丝阴沉的怒气,“你来作甚?”   因是他身量还小,这副样子在比他高一个半头的霍桑面前,仿佛是一只无端炸毛的幼兽。   虽体型上杨阿离未曾占到半点优势,但气势上却似乎一点都不输霍桑,这一点倒是叫杨幼娘很是意外。   未免两人再起冲突,杨幼娘将杨阿离拉到一旁,问他,“阿离,你可看清是男是女?”   阿离瞥了他一眼,最终才不情不愿道,“是个女子。”   霍桑双手向背,只对杨阿离眯了眯眼,才对杨幼娘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慢着!”杨阿离再一次挡在杨幼娘面前,仰起头死死的盯着他,“霍桑,你莫要以为你让我见了阿姊,我便会怕了你!”   霍桑嘴角却邪邪一扬,“本相随时奉陪。” 第31章 你行不行 晋江独家首发   眼见着两人之间又要剑拔弩张, 这里是霍桑的地盘,她与阿离加起来才两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于是杨幼娘见缝插针迅速钻到了两人中间, 以阻挡两人气势。   “相爷说得对, 时候不早了, 我该回去了。”她怕拍阿离的胸脯,道, “你乖!”   他撇了撇嘴,仿佛是一只被顺毛了的小狼狗,除了狠狠瞪了霍桑一眼之外,终究没有再做什么。   与阿离匆匆告别之后,杨幼娘跟着霍桑钻进了车里。   马车趁着月色缓缓行驶,两人相对而坐,霍桑正欲闭目养神, 车内便响起一阵低笑声。   霍桑疑惑地睁开星目,看着她。   面前是一只放着茶盏的几子, 杨幼娘自顾自给自己沏了杯茶, 抿了一口, 笑道,“其实相爷早就知道阿离不是凶手吧?”   霍桑眯了眯眼。   沁香的茶淹入喉间,惹得齿间也留下了勾人的香味,嗯,这茶没有上百两怕是难以买得到。   “其实相爷从阿离嘴里套不出话, 所以这才故意激怒妾,让妾替相爷去审阿离,是也不是?”   霍桑微微挑眉, 示意她继续。   杨幼娘道:“其实相爷也知晓,阿离是不会做那种傻事的,可他性子倔,相爷恐怕是用妾威胁他,所以他才对相爷是这般态度。”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却很是明白,阿离是有那个心思的。   阿离是她一手带大的,他转多少圈眼珠子代表的是多少个鬼主意,她心里门儿清。   她与阿离早在林府里便约定好,各自逃命,再度会合,眼下他逃出去的胜算比她的大,所以他自然要试试的。   只是霍桑定是在阿离身边安置了监视的人手,所以他至今还未出逃成功。   杨幼娘从来不是个以德报怨肯吃亏的性子,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她早就在心里深深烙下了一个绝不吃亏的印子。   阿离身上自然也有这块印子。   庆阳候害得他们丢失了丝织坊,别说是阿离了,就连她也想去烧他的别苑。   可想想终究也只是想想,他们心底也门儿清,庆阳候是贵人,贵人的命很是值钱,就算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死上千百回,也是不够赔的。   所以,无论是阿离还是她,只会想想,但不会去做。   她从几子上拿出一盏空杯,倒上一杯茶,双手呈递,“不管怎么说,今日妾还要多谢相爷。”   霍桑悠悠地看着她。   “若非相爷护住阿离,阿离怕是早就被金吾卫抓去了吧。”北郊遍地别苑,随便指出一座,其主子在京都亦是有名有姓。   若是不幸被他们瞧见了阿离的踪迹,随便这么一指认,阿离被抓,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而霍桑却是将他带回了青羊坊,又让她来审他,自当也是为了护他。   听着杨幼娘的话,霍桑内心竟有些五味杂陈,其实他有的是法子审杨阿离 ,但他心中就是莫名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想看看杨幼娘到底是否当真能读懂他的意思。   谁想,莫说是十分,她当真猜出了七|八分。   他默默地看着她递过来的杯盏,一双纤纤细手恭敬地呈着。   虽将她关起来教她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举手投足也有了花架子,可这再仔细看看,他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一丝抹不掉的市井味儿。   他微微蹙眉,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大约是饮得太急,又或许是盏中茶水太多,几滴清澈的水珠透过他的唇从他微凸的喉结上滑过,落在了衣襟上。   杨幼娘得意地笑着,换了个比较舒服的方式坐下,“相爷还真是不诚实。”   “你说本相不诚实?”   “可不是么。”她耸耸肩,若非给她的地儿不宽敞,她此刻怕就要盘坐起来了。   “其实同我们姐弟俩说话,大可不必这般拐弯抹角,我与阿离都是爽快人,只要知晓的事儿,都会言无不尽,绝对不会像……”不会像您这般墨迹。   “不会像什么?”   杨幼娘撇了撇嘴,“我与阿离又不是犯人。”   她瞥见霍桑被弄湿的衣襟,道:“相爷的衣裳总是这种款式吗?”   “恩?”   一想起下个月她那伟大的计划,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身皂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满脸疲态的男人,暗自摇了摇头。   这个样子如何能吸引那些小娘子?   “相爷,妾为您做身衣裳吧?”   “恩??”霍桑蹙眉,方才两人还聊着案情,怎么突然将话题扯到了衣裳上?   “本相有的是衣裳,无需你费心。”   杨幼娘扯了扯嘴角,她与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待得也算蛮久的了,一直瞧着他穿这种颜色款式的衣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堂堂霍相,只有这一件衣裳呢!   她裂开嘴道,“相爷莫要误会,妾不过是想就今日之事感谢相爷罢了,妾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做些针线活。”   霍桑有些诧异,他以为她要去西市随便挑一家布行衣行给他买一件,没想到竟是她亲手做。   “你会做衣裳?”   杨幼娘有些骄傲的扬起下巴,“当然!”   她自生自灭这么多年,若是连这些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她此刻大约早已在郊外乱坟岗安家了。   修长的手扶上眉骨,霍桑紧蹙着眉头缓缓闭上了眼,这几日兴许有些累,他也不再同她分辨什么,只给了她一个“恩”。   霍桑不再有回应,杨幼娘就当他答应了。   她倒是看透他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指不定在想些什么呢!   跟阿离一样幼稚!   哦,不,或许比阿离更幼稚些呢。   她不再理他,自顾自托着腮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的夜色,如此谧夜的京都,她从未见过。   街道上半个人影也无,空旷地很,不远处还隐约传来一丝轻微的丝竹之声,大约是哪个坊市里又在自顾自狂欢吧。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回了霍府。   马车刚停下,杨幼娘便要起身离开,可回头一瞧,霍桑似乎根本没有要移动的意思,她微微蹙眉,他不会是睡过去了吧?   幽暗的烛火将车壁映成暖黄色,车门就在她身后,只要她转身就能下车,可看他紧蹙双眉,神色不对,她停顿了几息,终究还是决定叫醒他。   唉,谁让她心肠这么好呢?   “相爷?”她推了推已然靠在车壁紧闭着双目的霍桑。   一动不动。   她再推了推,“相爷,该下车了。”   霍桑依旧一动不动,眉心却愈发紧拧,“柔儿……”   她微微一愣,霍桑还真是个痴情种,即便是在睡梦中,也还对淑贵妃娘娘如此念念不忘。   只可惜,她可不是你能肖想的女子啊!   她啧啧一声,打算将他叫醒,莫不然被人发现堂堂霍相在夜归马车里睡着了,梦里还在唤着淑贵妃的名字,那还了得?   霍桑浓密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有些发白干燥的唇抽搐了一下,一滴冷汗从额间缓缓滑落。   杨幼娘疑惑地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想起霍庄曾同她提过的话,心中不由地升起了一丝猜测。   “相爷?”她再唤了一声,手顺势轻轻靠上了他的额头。   只触碰的那一刹那,她便迅速缩回了手。   好烫!   “来人!”杨幼娘下意识冲外头喊了一声。   在杨幼娘眼中,霍桑一直都是一个冷着铁板脸生着铁板心的铁人,从未想过这个如冰块铁板一般的男人,竟会生病!   而且,这一病竟足足病了七日!   自他病倒那日起,霍府上下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并非是什么喜悦之情,只是不知从何处来了好些医者,一下将清冷的霍府塞满了。   这些医者十分轻车熟路,每日都在固定的时辰来,每日总共有三批,每一批给配的药还都各不相同。   霍一霍二对眼下这一场景习以为常,杨幼娘这才深刻体会到十王爷所言,霍桑自小吃的药是按灌喝的意思。   他这副样子,按灌喝怕是轻的,应该是按锅喝的吧。   自从霍桑病倒后,便一直歇在了书房,这也是她头一回听闻,书房内侧竟还有一间极其别致舒适的厢房。   她开始犯嘀咕,既然书房里有住的地方,他为何要坚持每日去她的房间睡?害得她日日睡在地铺上,消遣她玩儿吗?   但一想到他病着,她只好暂且不计较。   不过御医们留下了一大堆药方以及一句“注意休息莫过于劳累”后便撤了。   这大大肆肆地来浩浩荡荡地走,仿佛过江之卿,一时让她摸不着头脑,霍桑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她和霍二关系不错,将他拦住问了问才得知,原来近几个月内,霍桑都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甚至有几日他根本没有合过眼。   原因是京都近日发生了一起了不得的大案子。   具体什么案子,大约是霍桑交代过,就算杨幼娘怎么问霍二便再也没开口了。   罢了,她也没心思知道。   她的视线瞥过霍二手中的药碗,娥眉又蹙了蹙,“相爷没吃?”   霍二耷拉个脸,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   思忖片刻,杨幼娘终于问出了心底堆积已久的疑惑,“听闻相爷身子自小不好,儿时生过一场大病?”   霍二眸光一闪,终究点了点头。   “何病?”   霍二猛地摇头,“属下不知。”   杨幼娘本还想再问,可看他这副三缄其口的模样,也只好放弃了。   但霍二这样子更肯定了她心底的猜测。   若是普通的病,为何人人都不说清楚而是点到为止?医者们又为何如此轻车熟路?霍二更是这副模样,生怕旁人知晓霍桑的病症。   种种情况只说明一点,霍桑的病,了不得!   “你先下去吧,我有法子让相爷喝药。”   言罢,她夺过他手里的药碗,转身走进了书房。   霍桑正慵懒地躺在床榻上,一手撑着自己一手托着一卷案卷看得入神。   大抵是闻到了汤药的味道,他好看的眉头微微一簇。   “相爷,吃药了。”杨幼娘将药放在他旁边的几子上,“相爷刚醒,就莫要看这些东西费神了。”   “你懂什么?”   霍桑有些气恼,他这一病倒,足足浪费了七日!此案明显是对方在向他挑衅,他若再不抓紧一些,也不知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杨幼娘暗自叹了口气,待他还未反应过来便一把将手里的案卷夺了过来。   “那妾倒是想要问问相爷,自相爷醒来后,寻出什么眉目了吗?整日里死盯着这卷案卷,又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霍桑本想反驳,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发颤着的唇愈发白了。   “你!放肆!”   杨幼娘懒得管他,只将药碗递过去,“相爷还是先将药喝了吧。”   大抵是因为身子不爽利,霍桑本想将案卷抢回来,可手刚想用力,劲儿便泄了,无奈他只好紧抿着唇瞪着她,仿佛这般瞪着就能将案卷瞪回来似的。   不知为何,这副样子的霍桑在她看来,竟没了往日那逼迫人冷意,倒是生出了些惹人怜爱的可爱来。   一时间,杨幼娘想起初初将阿离捡回去时的样子。   那般瘦小瘦弱的阿离,昏迷时还紧紧抱着她喊着阿姊,可醒来后就是眼下他这副模样,瞪着她不吃不喝,仿佛她才是他的敌人一般。   无奈,她只好拿出哄阿离的气势,温柔地威胁道,“相爷要是不喝,妾就不把这东西还给你了。”   “当然,相爷可以自己来拿,可是相爷你有这个能力吗?”   这满是挑衅的话,就差抽出一根食指摆在他面前左右摇晃,伴随着一句“你不行”。   霍桑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第32章 败家玩意 晋江独家首发   可霍桑也清楚, 如今他的身子就连最简单的起身都困难,更何况去她手里抢夺案卷。   “霍一霍二已经被妾喊出去了,眼下这屋子里只有妾了呢。”   她悠悠的几句话, 彻底断绝了他的后路。   他更气恼了。   时机差不多了, 杨幼娘将案卷轻缓地放在了一旁空桌案上, 再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闻了闻, 嫌弃的啧啧了几声,“怪不得相爷不敢喝, 竟原来是这般苦药。”   “本相有何不敢?”   杨幼娘将碗递过去,挑着眉挑衅道,“是吗?”   霍桑愤恨地瞪了一眼杨幼娘,一把将药碗夺了过来,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将药碗丢给她,“别以为本相不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将案卷拿来!”   “不忙。”   杨幼娘将空碗丢到一旁,从怀中拿出一把线尺, 微微扬起一丝笑。   这笑容带着一丝得逞两分鬼祟, 若非她如今衣着贵裳,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东市人牙子呢。   “恰好相爷有空,妾给相爷量量尺寸。”   “住手!”   霍桑的脸迅速黑了,态度与语气也比方才更加的强烈与排斥。   杨幼娘想再劝一劝,却被霍桑严词拒绝,就连神色都变得冰冷阴翳:“滚出去!”   她只觉得他方才的样子好玩, 才打算惹惹他,谁想他真的恼羞成怒了。   她只道他害羞,便将线尺收好, 拿起案卷往床榻上一丢,嘟囔道:“案卷还你,真搞不明白整日里盯着案卷能查出什么名堂。”   话音落下,她收拾收拾正打算离开,却听霍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你说,如何才能查出名堂?”   杨幼娘转过身看他,“一个御下良才自懂得什么位置适合什么人,若是所有事都需相爷插手过问,那作为相爷的下属,可真是快活。”   霍桑挑眉,语气有些不善:“你说本相不懂御下?”   “那倒不是。”杨幼娘道,“相爷自懂御下,只是不懂利用。”   “利用?”   她这话倒是激起了他的诧异与好奇,竟没想到一个出身市井大字不识的小娘子,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虽然妾不知相爷在查什么案子,但妾猜测,应该与庆阳候有关,妾虽对庆阳候不甚了解,但倒是知晓他与严夫人的感情不错。”   “放眼京都,有哪个贵郎君家中没有妾室,还亲自给夫人打造首饰的?”她道,“偏庆阳候就是。”   “可就是这般男子,为何还会在外头养一个外室呢……”   还特地为那个妾室专门建一座别苑,由此还烧了她的丝织坊。   男子养外室的原因,要么是与夫人感情欠佳,要么是觉着外室更合他意,除却这两个原因,霍桑再也寻不到旁的什么理由。   可这两个理由与破获此案实在无太大用处。   听她这般言语,似乎还有旁的什么缘由,于是他不由得开口问道,“为何?”   “这妾如何知晓?”   杨幼娘耸耸肩,“相爷难道不该去问该问的人?”最该问的自然是庆阳候的夫人严氏了。   霍桑眯了眯眼,她以为他没问过?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杨幼娘噗嗤一笑,俯身看他,“相爷不会是自己亲自去问的吧?”   看他的神情反应八成就是了,杨幼娘微微勾唇,“相爷一个男子,还带着另外几个看着不大聪明的男子,询问一个刚刚丧夫且还在悲痛中的女子与夫家之间的事,试问哪个女子乐意告知?”   他自然也知道其中关节,更知晓眼下最关键的部分便是庆阳候养外室的动机,可奈何严氏油盐不进,再加上旁人他实在无法信任。   所以此案这才搁置了这么久。   良久,霍桑才开口问道:“赏花宴定在何时?”   杨幼娘一愣,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下个月初七!”   “恩。”霍桑将案卷拾起来,放置一旁,“届时替本相好好招待各位夫人。”   赏花宴邀请的名录中有严氏之名,杨幼娘微微挑眉,“相爷不会想让妾去问吧?”   “这是你组的局,安抚客人的情绪难道不是应该的?”   “自当是应该的。”   他倒是脑子好使,说来说去,居然利用上她了!杨幼娘眼珠子一转,既然你要利用我,那可就莫要怪我谈条件了!   “不过,妾可不敢保证会问什么。”   “林幼娘!”   吃一蟹长一智,自当上回被他与林尚书一同算计之后,她可是处处都防着。   亏,她从来就不爱吃!   “除非相爷也去。”   这回轮到霍桑为难了,“你们女儿家的宴会,我去作甚?”   自当是去挑花儿啊!   杨幼娘有些无赖又有些委屈道,“这是妾头一回主持一场宴会,相爷也知道妾的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若是有什么差池,又或许镇不住场面,难免惹出笑话,有相爷在,妾心里也踏实不是?”   说得有理有据,霍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但一想起她常年待在市井,没见过多少世面,上回又在曹府寿宴上闹了那么一出,难免有人会瞧不起她。   于是最终他点点头,“恩。”   看得出来,此次谈话很是顺利,杨幼娘欢喜地端着空碗走了出去。   此时此刻当真是万事俱备,只等下月初七了。   只是杨幼娘没想到的是,她这欢喜的心情还没持续一天,便又被呼之欲出的火气截胡了。   原本她怀着这好心情,拿了件霍桑的衣裳,打算对着量了尺寸给他做一件新的,谁想不问还好,这么一问,竟将她一口老血问得吐了出来。   霍二说,霍桑的衣裳是一日一换,每日一新,每件衣裳的材质都是御赐上等的绸缎布料。   听完这话,杨幼娘险些没忍住掐着腰冲进书房,指着霍桑破口大骂他败家玩意儿!   每日一换也就罢了,每日一新她也勉强接受,气就气在,这败家玩意儿每每换下的衣裳并非好好洗好收好,而是全都给扔了!   她曾在坊间给各府下人洗过衣裳,也曾给平康坊的娘子们洗过衣裳,她见过最最奢侈的,左不过是衣裳穿了一月丢一次,从未见过如他这般一日一丢。   要知道,他一件衣裳的银钱,可够她和阿离吃上五六年啊!   所以这尺寸她越量越气,气得当晚滴水未进。   翌日一早,她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出现在饭厅时,竟是吓了红芷一跳。   红芷刚从崔氏布行回来,手中还捧着一些她想要的工具,见杨幼娘这副模样,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下,近前问道,“夫人,您这是?”   杨幼娘无所谓地摸了一把脸,“没甚大事,只是被鬼气着了!”   “啊?”红芷听得一知半解,恰逢霍二进来,她也只好收声。   霍二小心翼翼地同杨幼娘商量着道,“夫人,相爷说这几日的饭菜品类太少了,想……”   杨幼娘正在气头上,听得这话猛地拍桌,啪地一声,惹得屋内另外两人虎躯一震。   给他再多品类他还不是只吃那么点?那些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啊!   霍二也不知她气什么,正欲相问,却听她道,“你到底懂不懂事?相爷是什么身子你们又不是不知晓?给相爷吃那么些大鱼大肉的荤腥,是不想让相爷的病早些好起来不成?”   红芷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霍二也是从未瞧见过自家夫人发这么大的火气,而且缘由还是关心相爷的康健,心底不由得有些感动。   杨幼娘气得自己的饭食都吃不下了,豁然起身,狠狠瞪了霍二一眼,抱起那些工具就往水榭走,只留下红芷与霍二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她当真这么说?”霍桑倚靠在床榻上,苍白着唇,满脸疑惑。   霍二站在床榻旁,低着眉弓着身,“是。属下还是头一回见夫人发这么大的火气,连饭都不吃了。”要知道夫人胃口可是府上顶顶好的,每顿都能吃三碗饭!   也不知怎地,霍桑心尖竟流过一丝酥麻,这么些年,当心他身子的人也就那么几人,可为了他身子发火的,她却是头一个。   见他迟迟不说话,霍二问道,“相爷,那这饭食……”   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角度,只听他反问道,“本相吃得了那么多吗?”   霍二的头埋地更低了,“属下知错。”   从崔氏布行买回来的布早已被红芷着人好端端地放在了屋子里,她将工具放到一旁,趁着日光细细欣赏着这批新出的布。   梁师父临走前给她留下了一套新的纺织配方,按照这个配方纺织出来的布料,遇光会产生颜色交替的变化。   梁师父说,这是根据蜓翅的模样调配的,她研究了整整五年。   也算是她学得快,丝织坊的其他人都还没学会染色,她只花了半年时间便掌握了其中技巧,所以梁师父才将丝织坊托付给了她。   谁想,当她想要将梁师父教给她的手艺发扬光大时,却发生了那么多意外。   茶馆说书的都不敢这般说!   梁师父将这种布料称作琉璃绸,配上上好的锦缎做出来的衣裳,无论从质感还是颜色,都是上等品,与霍桑那些个御赐的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纺织这种布料所消耗的时间与材料比较久,所以好久江郎君也只给她纺出了这么一匹。   也不知若是大规模售卖,江郎君自己的丝织坊可还忙得过来。   正思考着,杨幼娘手里的剪刀已经落在了那匹琉璃绸上。   如此珍贵的布料,她可要好好利用才是!绝不能给那个败家玩意儿任何败家机会! 第33章 当真好看 晋江独家首发   制衣对她来说从来不难, 但要是做出一款让霍桑艳压群芳的衣裳却是要花费她好一通功夫。   这赏花宴是给他选妾的,要是他不招蜂引蝶些,她还真有些怕他这张冷脸会将那些花儿一般的小娘子给吓退了。   所以, 平日里她只花一日就能做成的衣裳, 她足足花了十日。   当她抱着衣裳来寻霍桑时, 他已经能够下地了, 只是再见他,他的脸色依旧很白, 唇上更是没了血色。   这不由得让她对他的这个病产生了些好奇。   哪里有人养病,气色越养越差的道理?   他此刻正低着头埋在堆积如山的桌案上处理公务,时不时还用他那修长的手揉揉眉心,虽然休息了好些日子,他的眼底依旧盘桓着一圈乌青。   倒是显得他那双眸子愈发深邃了些。   在一旁服侍的霍一近前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他缓缓抬眸,这才瞧见站在不远处默默看他的杨幼娘。   仿佛是一只躲在丛林深处的野狼瞧见了猎物一般, 杨幼娘虎躯一震,连忙回过神来。   她抬脚近前来, 冲他微微一笑, “相爷安好。”   霍桑一愣, 他许久没见她这般懂事知礼,总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冷冷道,“何事?”   杨幼娘甜笑着,“给相爷的衣裳,妾已经做好了, 但不知相爷是否合身,便想着来给相爷试一试。”   霍桑神色微顿,他原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 哪个大户人家千金娘子会亲自做这种事?就算不是千金娘子,富贵日子过惯了,也不会想着亲自做这种事。   没想到她竟真的亲自去做了,而且还做好了。   他将公文轻轻放下,淡淡得“嗯”了一声,“放着吧。”   杨幼娘乖巧地将衣裳放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相爷若是有空就先换上,妾好拿回去改改。”   霍桑轻抬眸子,视线落在了那件被她整齐摆放一旁的新衣上,衣裳用一个黑色的罩子罩着,露出了一条绣着云纹的月白色的边。   他蹙眉,本想回绝但抬眼看到她那殷切的眼神,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绝。   但若是不回绝,她恐怕会这样缠着他一整日,叫他不得安宁,权衡利弊之下,他最终道,“你不出去,本相怎么换?”   杨幼娘瞬即展颜,“好嘞!”   只是杨幼娘没想到,霍桑换衣裳竟如此漫长。   她寻思着她做的衣裳也没那么难穿,结果两刻钟过去了,里头依旧没动静。   她突然想起来,当初初为人父的杨二牛,在门口等着自家媳妇儿生娃也是这般场景这般心情。   可杨二牛媳妇是一个人在努力生,霍桑好歹有霍一霍二在里头伺候。   她不由得暗自呿了一声,他不行。   终于在焦灼的等待中,霍相爷的娃终于生完了,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杨幼娘迫不及待得跑了进去。   她也想看看身形比例属上成的霍桑,穿了她精心设计制作的衣裳,会是个怎样颠倒众生的模样!   一想起那情形,她的心情比初为人父的杨二牛还激动了几分。   书房无人,卧房的门开着,杨幼娘抬脚往那儿走去,刚至门口,她猛地被里头的景象镇住了。   卧房窗户大开,一缕淡淡的寻龙香顺着风拂面而来,眼前一个高挑的男子,正站在窗前捋着肩头有些杂乱的长发。   光影之下,衬得他身材纤长,高挑秀雅,身如玉树,宽肩窄腰,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再添上配着月白色绸缎的琉璃绸,更衬得他肌肤胜雪,气质如兰。   他本就生得俊美,五官分明,鼻梁高挺,星目深邃,两弯墨眉恰如其分。   如今在这件衣裳的衬托之下,更显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成熟高贵,又透出一丝难以言表的风流韵致与文雅秀气来。   谪仙也不过如此。   杨幼娘看得入神,不由感叹自己手艺不错,她不过是估摸着量的尺寸,没想到正好合适。   她这边厢沉浸地欣赏着,丝毫没瞧见从霍桑眼中透出的不自在。   他自小喜欢黑色,平日里也以黑色、皂色玄色的衣裳为主,这件月白色衣裳在旁人看来倒也没什么,但在他眼中,无异于花里胡哨的柳巷货色。   但这衣料却摸着很是舒适,剪裁亦是得体,质量倒可与御赐比肩,看得出来她是花了心思的。   所以,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拒绝她的好意,她又一直这般殷切地看着他,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相爷穿的这一身,当真好看!”杨幼娘用她仅有的词汇努力的夸赞,“好看!太好看了!”   霍桑虽觉别扭,听得她的夸赞心里不由一甜,但为了保持形象,他依旧冷着脸,“堂堂霍府夫人,就只会说这么一句?”   为了近距离观赏,杨幼娘不知何时已经走近前来,她上下打量着霍桑的每一寸,试图找寻不合适之处。   可找寻了一圈,却依旧没寻到任何不满之处。   还是那句话,好看!当真好看!   她满意地勾起嘴角,“纵使有万千词汇,都难以描绘相爷的好看!妾肚里也没多少墨水,相爷就莫要为难妾了。”   如此好看的郎君,又有哪个俏娘子不爱?若非他是霍桑,就连她都差点动心了呢!   这几句话说得他耳根有些发烫,他轻咳几声,“不知羞。”   “相爷对这件衣裳可还满意?”她殷切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光。   见她这般开心,那句拒绝的话终究被他吞了下去。   他撩起广袖,细细看了一眼袖口针脚细腻的刺绣,良久,他才冷冷地给了她一个“嗯”字。   他的那个嗯虽然又冰冷又轻,但听在她耳中仿若天籁。   杨幼娘欣喜若狂,这世间除了银货两讫,便是客人对货物满意最让商家高兴了。   她欢喜道,“既如此,那妾便不打扰相爷休息了。”   说着她转身跑开了,她屋子里还有几块剩下的琉璃绸布头,她算过了,正好能拼成一套襦裙。   这么好的布料,她可舍不得浪费,再也没有什么比赏花宴更能让琉璃绸扬名立万的机会了,她岂能错过?   霍桑的嘴角终究没忍住,她的背影还未消失,便高扬了起来。   霍一霍二恰好走了进来,瞧见自家相爷那张几百年都没露过一次笑容的脸笑得这般狰狞,不由觉得有些恍惚。   两人面面相觑,十分有默契地背后一凉。   霍桑低头看了看这件做工精致材料考究的衣裳,问道,“可还行?”   霍一霍二又一次很有默契的相对一视,一滴冷汗从额间滑落,他们此刻是该说行呢?还是不行呢?   若是没记错的话,相爷方才换衣裳的时候,可是很不情愿的!   “还……行……吧。”霍二硬着头皮道。   “恩。”霍桑点点头,尽量忍着勾起的唇,“本相也觉着还行。”   大约是算得还不够精准,当杨幼娘用剩下的布料做完一件襦裙之后,竟还剩下了一些,按照她这个绝不浪费的品德,自然不会将这么好的布料白白丢弃。   所以,她索性又给霍桑做了一双鞋。   要将他包得花枝招展,光有光鲜衣裳自然是不够的,再配上一双鞋,那才是刚刚好。   于是乎,做好鞋之后,她又来寻霍桑了。   这几日霍桑的气色好多了,大抵是因为成罐成罐的药将养的,他如今已经能跪坐在廊下饮茶了。   她抱着新鞋款款走来,大老远便闻到一股沁香的茶香。   杨幼娘不太懂茶,但也学过茶艺,他此刻烹的茶,价格少说要百两雪花银!思及此,她飞舞着的眉头一下皱了回来。   “相爷安好。”杨幼娘冷着脸向他行了个礼。   大抵是因为那件衣裳,霍桑这些日子心情大好,连带着身子也好了许多,见她来,他泡茶的手也利索了起来。   “何事?”   杨幼娘盯着满满一几子的好茶,心一抽一抽地疼。   “妾想着既然相爷有了衣裳,不能没鞋子,便特地给相爷做了一双。”她依旧盯着霍桑手下的茶,别倒了别倒了!再倒就没了!   感受到她炙热的眼神,霍桑倒得更起劲了些,“嗯。”   终于,一杯泛着清香的清茶摆在她面前,他示意她尝尝。   杨幼娘不情愿地端起杯盏,一口清茶滑入口腔,是好茶!上好的茶!顶尖上好的茶!她方才这一口,大约也要十两银子了!   “如何?”霍桑似是有些期待。   杨幼娘迫使自己咧开嘴笑着,“好茶!”   霍桑满意地点点头,他自小师从宫中大家,茶艺自然是不输任何人的。   茶香宜人,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正当杯盏碰到唇瓣之时,却听杨幼娘一声大吼,“慢着!”   他愣了愣,抬眸看着她。   杨幼娘二话不说,直接夺过他手中的杯盏,嘴里一直说道,“不可!不可不可!不可!”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每一杯都仿佛在割她的肉啊!   “有何不可?”霍桑疑惑。   不可浪费!   杨幼娘小心翼翼地将茶收好,“相爷忘了您还在喝药?这东西冲药性得很!”这东西贵啊!这么浪费她几时才能不填亏空走上发财之路?   霍桑微微蹙眉,他从未听闻过茶水冲药性的说法。   杨幼娘自然知晓他的疑惑,解释道,“相爷久居内院,这种事自然是不大懂的,妾曾听一位医者提过,茶亦是一种药,若是与旁的药同吃,怕是会相互打斗起来。”   他微微一愣,突然想起《本草》中确实有一章关于茶的说法,茶的确是一味药,只是他却没听过有药性相冲一事。   但看她这般小心认真,将几子上的茶统统收了还给他倒了杯白水,他心中不由地又一阵酥麻。   她最近似乎对自己格外上心,难不成当真是心中有他了吗?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又看了眼几子上的白水,思忖片刻,终究还是妥协了。   罢了,不喝便不喝吧,也不过是解渴之物,白水与茶水也无甚区别。 第34章 英雄救美 晋江独家首发   在霍桑的虎口下成功夺下贵茶,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将鞋子给了他之后,她更是如释重负。   夺下来的茶量蛮多, 她正好可以将其用于招待那些夫人。   如此想着, 她便安安心心地回到水榭, 与红芷一道开始准备赏花宴的一应用度。   时间已经不多了, 也该慢慢准备起来才是。   事实证明,杨幼娘的办事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也不过是七八日的样子,她便将赏花宴的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恰好,赏花宴的时日临近,她此刻是既紧张又兴奋。   三日后,赏花宴正式开始。   一大早,她便穿戴整齐在池鱼湖花厅中招待上门的客人们,不得不说, 京都的贵人们都很捧场,只要邀请的, 她们都到了。   特别是曹府的三位娘子, 更是早早地便递了帖子入了府, 美其名曰想早些过来帮帮她,其实她们心中想什么杨幼娘亦是心知肚明。   上回在曹府结识的那些夫人娘子们,除了两位薛氏以及魏四娘几人,也全都来了。   毕竟霍府曾经可是长公主府,因着先帝的宠爱, 霍府自然是比一般府邸大且气派,所以对霍府好奇的宾客亦是大大有之。   池鱼湖后花圃里的花儿们也十分争气,趁着今日天光大好, 各自缱绻缠绵着,有的已经盛开,有的在漫天碧叶中探出个头,很是俏皮。   由于银钱有限,霍桑又不管这些东西,一时之间她也没地儿去弄什么名贵的花儿草儿的,但好在有江郎君。   江郎君神通广大,不到三日便给她寻来了这么些花儿来。   这些花儿不算名贵,但胜在稀奇,有的生长在域外,有的却长在山野间,各有各的魅力,各有各的稀奇,甚至连她都不由得驻足好奇了起来。   京都的这些贵夫人贵娘子们,大抵是见惯了那些名贵的花儿,对于这些花儿自也同她一样好奇。   一时之间,死气沉沉如阎罗殿的霍府,仿佛一下回到了凡间,热闹得让杨幼娘一时难以适应。   杨幼娘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恍惚着神思的严氏,她一身素白,站在一株芍药旁,默默地出神。   想来庆阳候的死对她打击有些大,饶是将门之女,竟也有神伤之时。   红芷正端着茶水走来,这是早前她从霍桑那儿收来的,看来诸位夫人娘子们很是爱喝,竟都快喝完了。   杨幼娘嘴角微扬,问她,“相爷呢?”   “相爷正在烟雨亭。”   霍桑倒是讲信用,说会出面便会出面,杨幼娘粗略扫了一眼,入眼的都是各个贵府中最娇嫩美丽的娘子,这么些娇花,她就不信没有一人能合他的眼。   正欣喜着,她拎起裙摆缓缓走向严氏。   “这是一株晚暮芍药。”杨幼娘端起贵妇人的气度,微笑着近前,“夫人若是喜欢,一会儿我便命人给夫人搬去。”   严氏罢了罢手,“林夫人好意妾心领了,只是我如今已经不爱芍药了。”   杨幼娘自来熟地拉起她的手,“严夫人节哀。”   严氏再也没忍住,眼眶顿时一红,“说起来,还要多谢林夫人。”   杨幼娘苦笑一声,“谢我作甚?”   “若非林夫人,我怕是这辈子都要被那浑竖子蒙在鼓里!”她愤愤然咬着牙,带着些许的恨意,又带了些委屈。   杨幼娘诧异得瞪着双眸,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儿。   严氏冲她解释,“那日夫人问我,那首饰从何而来,确实如旁人所言,是他寻人专门给我打造的,每年他都会给我打造一件独一无二的首饰。”   自几年前小身子后,她便不再爱出门,所以庆阳候为了哄她高兴,便每年给她打造一件极为精致的首饰。   严氏是将门独女,庆阳候亦是家中独子,严氏又不让侯爷纳妾,所以几年前她腹中的孩儿便是两家最最瞩目的期盼。   只可惜,孩儿就那样没了,而且医者诊断,严氏再也无法生育。   自此她的脾气便愈发控制不住,时而忧虑伤感,时候火爆无礼,近半年服了药才有所好转。   “这世间竟还有这种奇药?”杨幼娘惊叹一声。   严氏却是苦笑一声,“哪里有什么奇药?如今想来,他或许不过是从什么地方买回来的什么安神的方子,每日叫我昏昏沉沉的,好叫他有时间去……”   男子三妻四妾自是常事,再说他是堂堂侯爷,不能无后,他若是同她实话实说,她自也会答应的。   她气便气在他对她有所隐瞒!   杨幼娘顺势挽过她的臂弯,温柔地在她耳边说道,“我邀夫人来,可不是想让夫人生闷气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咱们莫要提了。”   严氏温柔地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丝轻微的弧度,“林夫人与霍相当真恩爱呢。”   杨幼娘:???她是不是对恩爱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夫人说的哪里话……”为了不露馅儿,杨幼娘适当地低下了头。   严氏道她是羞涩,便道,“其实霍相着人三番两次询问于我,只是这些事,面对着那些男子,我自当开不了口的。而今夫人替夫来询,我也理当配合的。”   她轻柔一笑,“林夫人若还想知晓什么,大可问罢,后日我便要回娘家了,届时夫人想问也没地儿问了。”   原来她在夫君新丧之后还来赴约,竟是为了这个,杨幼娘不由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升起了一丝崇敬之心。   她也不再客气,问道,“夫人可知那药是侯爷从何处购得?”   她摇摇头,“我也问过府上的管事,管事说,侯爷每每都是亲自去买药,从不经他人的手,只是从马车出门的方向来看,应该是南郊。”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侯爷每回买药回来,身上总带着一丝淡淡的桂花味儿,只是时至金秋,京郊到处都是桂花,我当时便没在意,可如今想来,倒还真是奇怪。”   “我是自半年前开始服药的。”她坚定地看着她。   半年前,别说是京郊了,就连皇帝御花园里的桂花都还没开呢!   杨幼娘回想起霍桑交代她的另一个问题,“侯爷死前,夫人可曾察觉有什么异样?”   自严氏说完桂花味之后,整个人仿若是一座雕石僵在了原地,良久她才道,“桂花。”   “死前的两个时辰,他还在侯府,当日我同他赌气,便没再见他,只闻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飘进屋子。”当时她顾着生气,便再没注意。   后来,庆阳候便去了别苑,紧接着别苑大火,他便化作了一抔焦土。   很明显,这桂花便是此案的关键。   “林夫人,上回曹府匆匆一别,都未来得及同夫人打声招呼,今日幸得林夫人邀请,这才得以瞧见霍府的气派,这还要多谢夫人呢!”   说话间,有一位身着鲜亮鹅黄色广袖褙子的妇人从不远处走来,她身旁还站着一位娇羞的小娘子。   她似是才瞧见严氏,笑得愈发亲切了些,“严夫人也来了?”言下之意是她家中新丧,她却来参加宴会,着实没了些良心。   严氏也没同她计较,只朝杨幼娘点了点头,便退了去。   那妇人还想要再言语,被杨幼娘直接打了岔,“哎哟,柳夫人,您这妆容可是时下最流行的面魇妆?妾还是头一次瞧呢,与夫人可真相配!”   “是吗?”柳氏被她说得有些欢喜,不自觉地摸了摸满是□□的脸颊,“嗐!还不是我这侄女儿,一大早的便要来给我化妆。”   说着她将身旁那个娇羞的小娘子拉出来,“快,茹儿,见过林夫人。”   小娘子大大方方地冲她行了个礼,“茹儿见过林夫人。”   眼前的这位柳氏是骁勇将军柳傲之女,而今是太子太傅薄卿之妻,当年若非庆阳候选了严氏,柳氏而今怕便是庆阳候夫人了。   所以她与严氏一碰面,便会火花四射,拦都拦不住,好在今日严氏没心思同她斗嘴,这才免了一场血雨腥风。   这位叫茹儿的小娘子是柳氏的内家侄女儿,上回曹府寿宴,杨幼娘匆匆瞥了一眼,倒是个很会来事儿的,今日这一遭,看得出来她也是精心打扮过了。   杨幼娘暗自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原来是柳夫人内侄,乍一眼瞧还以为是柳夫人自己的小娘子呢!当真长得跟天仙儿似的,险些将妾这一院子的花儿比了去。”   “林夫人说笑了。”柳氏喜笑颜开,就连她发髻上的一些小金饰都随着她的动作抖了三抖。   “我听薄太傅说起,相爷旧疾复发,我那儿也没甚,今儿带了些补气血的人参,还望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人参可是个好东西!杨幼娘笑得愈发开心了,“哪里敢嫌弃?夫人给的那自然是好的!多谢柳夫人!”   霍桑有皇上赏赐的那些珍贵的药,哪里瞧得上这种普通人参?还不如收入囊中,将来卖了又是一笔收入!   杨幼娘笑得眯起了眼,拉过柳茹又是一阵夸许,两人正说着,突然一阵尖锐的尖叫声从不远处的烟雨亭传来,杨幼娘猛地一惊。   这会子,相爷不是应该同小娘子们把茶话诗不亦乐乎吗?怎么还有什么尖叫声?难不成他没把持住???   不会吧?!那她可就太开心了!   思索间众人已经往烟雨亭而去,她也没耽搁,同柳氏欠了欠身便往烟雨亭走去。   人群窜动之间,却见霍桑远远地站在烟雨亭中,一手捂住胸口斜靠在亭中的柱子上,脸色苍白地咳嗽着。   因是今日他着一身月白,将往常黑皂色衣裳的所带着的戾气全都化了去,乍一眼看着愈发虚弱了。   再加上衣裳剪裁合理,又将他浑身上下所有优点都显现了出来,乍一眼看,他此刻仿若是一位落入凡尘的谪仙,还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在场围观的夫人娘子们无一不看得呆滞住了,试问世间女子哪一个不喜爱看这般谪仙般的男子?   就连见过他这副样子的杨幼娘此刻也是迅速有一种心跳加速感觉,脸颊也不由得红了起来。   一时间,谁也没注意到池水里的尖叫与噗通声。   烟雨亭是杨幼娘这几个月特地为了今日的“选花”宴修筑的亭子,其地势微高又相对隐秘,与外廊还相隔着一片小池塘。   池塘里的水引自池鱼湖,水中还摆满了睡莲,看上去极其别致雅观。   只是唯一的“缺点”便是没有栏杆,走上引桥之人很容易会因为将注意力放在睡莲上而忘记脚下的路,从而跌落池水中。   曹家这三位娘子,应该就是这样掉下去的。   此刻水中的三位娘子,正相互扑楞着,池塘中的所有睡莲也几乎被她们打散了。   样子简直个顶个地凄惨。   可就算如此,也没见现场那位唯一的男子出手相救半分,就算是出于怜香惜玉地问候半句也没有。   杨幼娘有些气恼地瞪了一眼霍桑,她特地未修栏杆,就是为了给他营造这么一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   要是换做旁的郎君,此刻早就将池塘里那三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救上来了,而且等到众人赶到时,几人应该早就狼狈不堪不清不楚。   届时她再半推半就,直接将事儿给定了,一举两得!   而他不仅不把握机会,还如铁柱子般站在一旁,就连衣角都微动一下,实在气煞她也! 第35章 夫妻恩爱 晋江独家首发   思来想去, 她不能由事情这般发展下去,今日他这个妾,不纳也得纳!   杨幼娘一路碎步跑过去, 做出一副慌张模样, “相爷, 曹家三位娘子落水了, 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她挽起他的臂弯就要他去救人。   她事先可是同他打过招呼的, 她出身市井,从未见过这种大场面,遇到这种特殊情况,她自然是应付不了的。   所以,他若是想要守住他霍府的面子,就必须自己出面!   况且,她也不是非要他下水, 前去看一眼,此事便成了的!   “不急。”   霍桑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大约是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又或许他未曾控制住力道, 只这么一拉,竟将她整个人都拉进了怀里。   杨幼娘也没想到,自己竟在这种场合下,像只小鸡仔般被他拖了过去,一时诧异地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她可是自诩力大无穷的!这让她有何脸面回杨家村?   感受着怀里杨幼娘传来的温度, 霍桑感到心尖一颤,就连神情也恍惚了几息。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在他怀里扑腾着, 再加上他的体型又比她大好些,她几乎是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了起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感受。   杨幼娘以她最大的速度反应过来,并在他恍惚正在恍惚的时候转了个身掉了个头,试图再将他往池塘方向拉。   “相爷,十万火急啊!”她匆忙道。   霍桑眼眸突然冷了,声音也有些哑:“夫人放心,曹三娘会水。”   话音刚落,池塘中的动静突然消失了。   慌张的众人亦是一愣,却见曹三娘正站在池塘里,两只手分别扶着她那两个庶姐,样子难免有些尴尬。   池塘里的水,只过了膝而已。   霍桑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此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几个嬷嬷,手中各自拿着一件披风,入了池塘,将三人救了上来。   救人的动作,那叫一个迅速!就连不远处的杨幼娘都没看清那几个嬷嬷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消失得如此干净的。   眼见着处理地差不多了,那个一半靠在她身上又一半靠在柱子上奄奄一息的某人,仿佛突然活了过来,顺手将怀里的杨幼娘拎到一旁。   然后轻咳了一声,看着很是虚弱,“诸位夫人见笑了,我家夫人头一回见这般场面,着实会有些怕,还请诸位莫要怪罪。”   杨幼娘:???   “我家夫人头回操办宴席,各位若是遇到什么不顺、亦或是招待不周,还请各位冲着本相。”霍相冷着脸,像是要将她们都吃了一般。   可奈何今日他穿得太像一位谪仙,虽然他说话冷冰冰的,诸位夫人娘子们却觉得他很温柔,竟更是羞涩地红了脸。   杨幼娘就站在他身侧看着,就算是隔着一片小池塘,他的目光冷锐如箭,却从没有一道定在人群中的某位小娘子身上,这不禁让她产生了疑惑。   京都这么多美娇娘她几乎都请来了,他怎么就一个都瞧不上呢?难道淑贵妃在他心里,当真有那般重要?   众人得了指令渐渐散去,只是转了个身便又纷纷交头接耳暗自议论了起来。   这些日子京都都传遍了,相爷旧疾复发,陛下特地准许相爷在府上将养,看他这般脸色,想来是拖着病体出来招风。   正因如此,府上办宴席相爷还是独自一人躲在这角落里,原来是不放心林夫人自己一个人应酬!   又听闻林夫人想要办宴,相爷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并立刻在第二日大兴土木,为林夫人的赏花宴修建场地。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将相爷宠爱夫人表现地淋漓尽致!!   果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到底还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见人都走光了,霍桑这才直起身子,但脸色却依旧很不愉悦,为了给她制造与严氏谈话的机会,他尽量在转移那些娘子们视线。   没成想这曹氏姐妹竟依旧不死心。   旁人或许会因为外头他的那些个活阎王传闻而对他有所忌惮,可这位曹三娘却不然。   好在烟雨亭外长廊的栏杆还未来得及修,要不然,她们怕是要骑到他头上!   他正要质问她,却见她低着头撅着嘴,一张小脸因为气急而被她憋得绯红。   他突然想起方才她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刚到嘴边的质问便被他吞了下去。   他再次躬身扶在了柱子上,哑着声音道,“严氏怎么说?”   杨幼娘腹诽:你我可是有交易的!我去询问严氏,你在这儿选妾。你如今没瞧上半个妾不说,还害得三朵娇花齐齐落水,你还有脸同我打听严氏???   可最终她还是撇了撇嘴,极其不情愿地将严氏的话转述了出来,只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儿,暗自留了一半在肚子里。   “南郊买药?”霍桑陷入了沉思,好看的双眉也一下子打成了结,只见他拍了拍手,霍一霍二如同魅影一般闪现在了他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闪现,把杨幼娘吓了一跳,她知道霍一霍二武艺高强,可没想到他们竟这般厉害!   思及此,她又想起方才曹家三位娘子落水一事。   他明明可以拍一拍手,让霍一霍二来救人,非得等嬷嬷来,看来他方才的无动于衷定是存心的!   吩咐完霍一霍二,霍桑也打算起身回前院,杨幼娘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满脸害怕又慌张,那双鹿眼湿漉漉的,着实叫人心疼。   “相爷这是不管妾了吗?相爷当真忍心叫妾一人面对这么大场面吗?妾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啊……”   曹家娘子们的意图他早在几个月前便察觉了,所以他故意不救也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满院子的娇花,总有一个是他能看得上的。   所以按理说她还有机会!   霍桑双眉紧蹙,一个娘子们的宴会,他凑什么热闹?方才他为她说的那些话已经是极限了!   可当他低头看见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他又觉得有些恍惚,他从未看见过她这副模样。   兴许她当真慌张?   毕竟是头一回操办这么大的宴会,他虽不能付给她真心,但作为她名义上的夫君,总要护着才是。   “罢了。”他轻咳了几声,“刘晟也快到了,本相就在这儿等等吧。”   杨幼娘转忧为喜,笑容一下变得灿烂了起来:“多谢相爷!妾这就去招待客人们!”   言罢,她便拎着裙摆走开了。   十王爷可是她认识的人中,最有眼力见儿的!有他在,何愁计谋不成?   欢欣之余,她走路的速度也快了些,可谁想走得过快了些,一时没瞧见前路,一下便狠狠撞到了一面肉墙上。   “哎哟!”被撞的那位发出了一声惨叫,杨幼娘这才回过神。   好在对方没被撞坏。   认出对方后,杨幼娘嗔怪道:“十王爷?您怎么才来!”   刘晟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不是……路上耽搁了嘛!”   一个可爱的小脑袋从他身后钻了出来,刘嫣展开一个甜甜的笑,“表嫂安好。”   这张软糯的笑一下子将她心中仅剩的郁结吹散了,杨幼娘的心也一下软了下来,她报以微笑,“公主殿下安好。”   刘嫣关切道,“表嫂,嫣儿听闻表兄差点被几位小娘子推下水,表兄可还安好?”   她这是听谁说的?   杨幼娘连忙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表兄正安全地待在烟雨亭中呢!”不安好的应当是曹家那几位娘子才对!   刘嫣长舒一口气,小声责怪,“那几位小娘子也太不小心了!”   杨幼娘暗自点头,是啊!实在太不小心了!怎么就没有将霍桑一块儿拉下去呢?   说话间,刘晟去寻了霍桑,而刘嫣自然便成了杨幼娘的小尾巴。   她是听闻霍府画舫重新开启才屁颠屁颠央了刘晟来的,所以刚有机会同杨幼娘单独说话,便要拉着她陪她去坐。   先帝赏赐的画舫自然是顶好的,两层的船舱各有各的雕栏精致,杨幼娘说不出它的美,但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气派!   毕竟是皇家的赏赐,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这么气派!   只是慕名而来的娘子夫人们太多了,正当她带着刘嫣到达岸边,画舫已经开出去半圈了。   刘嫣只得失望地坐在岸边的亭子里,等着下一趟的舫船。   杨幼娘本想留她一人在亭中歇息,她自顾去招待夫人娘子们,谁想却被她拉住了衣袖。   刘嫣睁着她那又圆又大的眼眸,望着她,“嫂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嫣儿?”   杨幼娘心尖突然一颤,她看出来了???   她尽量扯着笑道,“我怎么可能有事瞒着你?”   刘嫣却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嫂嫂,别瞒了,嫣儿都知道了!”   杨幼娘轻蹙眉头,看她这般模样不像是在消遣她,难道她当真知道了什么不成?   思及此,她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她在刘嫣身旁跪坐了下来,“既如此,公主不如说说,我有何事可瞒?”   刘嫣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才凑近她的耳旁,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嫣儿听那些娘子们说,今日她们要勾引表兄!”   杨幼娘:???   “谁同你说的?”   刘嫣如实回答,“十哥告诉嫣儿的,他还让嫣儿不要告诉嫂嫂,他会处理。”   杨幼娘再次诧异,“他怎么处理?”   这十王爷怎么就这么不经夸呢?她才刚夸他有眼力见儿啊!   刘嫣道,“十哥会将此事告知表兄。”   杨幼娘:??就这???   刘嫣像安抚小动物般轻抚着她的肩膀,“嫂嫂放心吧,表兄是绝对不会被任何女子勾引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当真有这回事般。杨幼娘暗自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孩子,哪里会知晓年长世界里的喜新厌旧?   刘嫣道她不信,便信誓旦旦地解释道,“表兄自遇见那些事后便再也不会被勾引了,嫂嫂你一定要放心啊!”   我为何要放心?杨幼娘的眉头拧地更紧了。   她还指望着有个妾室分散他的注意力,以此淡化她在霍府的存在感,她好更容易地趁机搞些小动作。   谁想曹家三位小娘子接连失利不说,就连小公主也来钻她的心。   她微微一愣,声音再低了些,“你表兄遇见了何事?”   刘嫣撇着嘴,思考了许久后才道,“十哥说,那时候表兄还是皇兄的伴读,那时候他们年纪比嫣儿大不了多少,私自出宫游上元灯会,被人抓走了。”   “后来呢?”   “后来父皇着人寻了十日,才将表兄和皇兄寻回来,自那时起,表兄便一直冷冰冰的。”   这十日里,他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杨幼娘不由得猜想了起来,这方面她还算是有些经验,歹徒绑人,无非就是为了财、色、权。   一想起这个,她突然咯噔一下。   糟糕!若是歹徒知晓他们的身份,那他们岂不是财、色、权这三样全占? 第36章 供不应求 晋江独家首发   可想而知, 那十日里,歹徒定不会好好待他们。   可是就算如此,这与他会不会被勾引也不是一码事啊!除非发生了旁的什么事。   刘嫣又道, “后来表兄长大了些, 父皇要给表兄赐婚, 表兄一口回绝了, 他说他不愿成婚,还将父皇赏给他的好些侍婢都赶跑了呢。”   “那淑贵妃……”也不知为何, 杨幼娘竟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可讲到一半她又猛然意识过来,于是戛然而止。   刘嫣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才不过半句话,她马上就明白了,“贵妃娘娘又不是外人,她是我们的阿姊呀。”   “贵妃娘娘待嫣儿可好啦, 她待皇兄与表兄也很好,她就是嫣儿的阿姊。”她顿了顿, 再次强调道, “她和旁人不一样的。”   是啊, 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与旁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杨幼娘暗自叹了口气,看来给霍桑纳妾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   “咦?”刘嫣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抓住她的衣角惊奇道, “嫂嫂的衣裳好特别呀!这是什么布?还会变颜色呢!嫣儿从未见过呢!”   她这么一惊奇,便引来了好些娘子们的侧目,有几个善言辞的夫人见状, 亦是围了上来,“林夫人这衣裳,当真特别!”   被曹家娘子落水一事一闹,她险些忘了正事,被小公主这么一提,她瞬间提起了精神。   “夫人不知吗?这是崔氏布行新出的琉璃绸。”   她笑道,“听闻这琉璃绸制作工序很是复杂,织这一匹需要花上三个多月的时日,很是难得!”   那夫人更是讶异,“竟还有这般难得的布?”   有人疑惑:“可这崔氏布行,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幼娘趁机道,“这崔氏布行是西市前些日子新开的布行,夫人娘子们没听说过自当是有的,我也是偶然路过,才不小心瞧上了。”   一聊起衣裳首饰,无论是什么年纪的女子都是兴奋的,大抵是因为此时的话题与夫人娘子们很合,杨幼娘身边引来了好些夫人娘子。   一时之间,整个赏花宴的风向也慢慢地偏了。   霍府的赏花宴,便在这一场琉璃绸的赏鉴中结束了。   这场赏花宴她准备了足足一个多月,目的便是给霍桑选妾,然而直至宴会结束,他都没选上半个妾室。   好在,这场宴会确是将琉璃绸推了出去。   今次来霍府的那些夫人娘子们都是京都圈子里贵上加贵的人物,被她们瞧见了琉璃绸的好处,崔氏布行的生意不上一层楼也难。   果不其然,赏花宴结束才不到几日,她便得到消息,不止是琉璃绸,崔氏布行的其他布料亦是才上新便被抢购一空。   一时之间,门庭若市,供不应求。   只这一遭,她空荡已久的小金袋也终于派上了用途,吃饱喝足。   可正当她兴奋地抱着金袋数着银钱时,有一些让人迷惑的流言顺着喜悦莫名就吹进了她的耳朵里,这还险些让她数错了银子。   有说,她嫁于霍相,乃是一物降一物;又有说,两人恩爱无比,整日里成双入对,甚至连衣裳都是同一块布料剪裁的;   更离谱的是,说霍相在外头风风火火,实则十分惧内,宴会上见夫人有一丝不顺,连头都不敢抬,面前那么多娇美娘子,他连余光都不给,眼里只有自家夫人一人,夫人不让他喝茶,他便整日抱着白水,还喝得十分开心。   与此同时,当日皇帝召他入宫问他对夫人是否满意的事也传开了,他的答案竟是良配!   杨幼娘不可思议地抱着账册,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压了压惊。   她也不是不知晓谣言的离谱,但她没想到的是,这谣言会这般离谱!   什么一物降一物?明明就是一年之约,他俩相互妥协!什么成双入对同一块布料做衣裳?那是她做衣裳的布料还有剩余,她不想浪费!   还有不敢抬头看其他娇美娘子,那是他心中时时刻刻惦念着淑贵妃娘娘!至于那白水和那“良配”……   这她哪里知晓?   红芷乖巧地站在一旁等着她的回复,就在刚刚,听闻传言的黄氏着人来打听她肚子的消息,这使得她脑子更乱了。   这些人误会了还好说,淑贵妃娘娘可不要误会啊!自古男人最爱听枕边风,要是皇帝也爱听几句,那她的小命可就真的交代了!   “你回去告诉她,我的事儿让她少管!再多管一件,我便撕破脸皮!谁也别想安生!”   红芷点点头,将她的话记下了,“夫人,方才霍一来传话,说相爷要夫人去趟书房。”   又去书房?杨幼娘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每回唤她去书房准没好事!   “何事?”她还是忍着不耐烦问道。   红芷摇了摇头,“不知。”   “不去!”她索性瘫坐了下来,靠在椅靠上一动不动,大有就算山崩地裂她都不起来的架势。   红芷漠然地看着她,过了许久,她最终还是直起身,将她自己的账册混进霍府的那些账本中,才一脸铁青地出了门。   谁想她刚走进书房,才发现霍桑的脸比她更铁青。她心里一个咯噔,本能地迅速寻好“跪位”,准备随时跪下。   她正低着头认真感受着等待这霍桑的怒意,谁想他却迟迟不开口,正当疑惑之时,她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月白色绣着几朵白玉兰的鞋。   她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确认了一遍,眼前这双鞋,正是当日她给他做的那双!   她猛地抬头,果不其然,正正对上了霍桑那双试探的眸子。   他这个眼神不对啊!心仿佛被丢进热锅里炸了一遍,他不会也听到了那些流言,并打算治她吧?   思及此,她膝盖一软,正打算跪下去。   可她还未有所行动,却听霍桑道,“我收到消息,你派去庄子的那几个奴仆,失踪了。”   “啊?”   竟不知他会说这事儿,杨幼娘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他们怎么失踪了呢?”   “这也是我寻你来的缘由。”   杨幼娘心尖一颤,他不会以为是她动的手脚吧?天可怜见!她的那些要将他们卖了的话,不过是说出来吓唬吓唬他们而已!她是无辜的!   “相爷,妾可没……”   “这庄子是先帝赐下的,管事难免放肆……”   两人皆是一愣,杨幼娘适时闭上了嘴。   霍桑沉默了一会儿,才启齿道,“那场内乱之后,我便不再去管了,因庄子是先帝赐下的,庄子里的管事难免放肆,这些日子我公务繁忙,还需劳烦你去瞧看一眼。”   “不,不劳烦,不劳烦。”杨幼娘扯着嘴笑着,他若是不提,她也会寻个由头去瞧的。   原本说好了隔半个月就给她报信,而今都过了一个多月了,那些奴仆居然杳无音讯。   她也曾设想过地方庄子管事的刁蛮放肆,却没想到他们竟这般大胆,连主人家派去的人都敢动!   先帝赐下的庄子,自然是有先帝这块免死招牌护佑着,一般主人家是无法轻易将他们变卖的,所以就算霍桑当真亲自去管,恐怕也难以管教。   思考间,书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杨幼娘有所察觉之时,两人正一左一右站在她面前。   这两人一身黑衣,面容被一层黑面罩罩着,勉强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但看身形,倒是与霍一霍二有些相像。   霍桑指着他们道,“这是霍六霍七,今后便是你的近身护卫。”   杨幼娘:???   她虽然有些高兴,自小到大她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但不得不说霍桑取名的方式确实有些太随意了!   前有一二和东南西北庄,这会子又来了六和七,她还真想问问他,三、四和五在哪儿。   霍桑好像知晓她想问什么,便顺便答了,“霍四霍五在青羊坊。”   原来还真有四五!杨幼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他说完此话,便闭上了嘴,杨幼娘以为他没什么吩咐的了,便要告辞,谁想他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   “她病了,明日我要入宫一趟。”他似乎并不擅长说这样的话,就连杨幼娘都听出来他言语中的别扭。   或许这是羞涩吧,杨二牛每每提起自家媳妇儿的时候也这样,她懂的。   于是她点点头,一脸坚定,“相爷放心,妾定会好好治理那些刁奴,您大可放心入宫去。”   霍桑轻启薄唇,又欲言又止,良久他才丢出一个字:“嗯。”   终于从书房逃出来,杨幼娘长吁一口气,感到无比的轻松。大约是自幼不爱看书识字,每每她进书房,总觉着那满墙案卷里的字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就像是暗夜里躲在暗处的小鬼,无时不刻等待着时机,冲出来将她啃食干净。   实在太可怕了!   怪不得霍桑每每谈事都要把她拉进书房,心机也忒深了些!   好在未来一些时日,她再也不用对着霍桑那张冷冰冰的脸了!无论去哪里,只要能出了这清冷的霍府,她就开心!   红芷在给她收拾出门的行装,她肆意地瘫坐在坐塌上,一手支着脑袋,慵懒地看着她,“红芷姊姊,明日你先启程去南郊吧。”   南郊庄子的那些管事倚老卖老多年了,按照打蛇七寸擒贼擒王的老祖宗训诫,只要捣了南郊庄子管事的老巢,那么其他庄子的管理便会好办许多。   红芷一愣,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意思,“夫人不随婢子去吗?”   杨幼娘斜着脑袋,嘴角微微一扬,“红芷姊姊可听过一个词?”   “什么?”   “微服私访。” 第37章 南郊小院 晋江独家首发   红芷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是想让婢子着人假扮夫人率先前往,夫人自己则是在后头跟着暗中观察?”   和机灵人说话就是这么舒服,虽然她有时候的确会机灵过了头, 但大部分时候, 还是讨喜的。   “没错。”   红芷顿时没声儿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 南郊虽是天子脚下,但鱼龙混杂的也不少, 特别是自南面而来的流民,更是齐聚那里,夫人若是微服时遇到什么危险,她实在无法向相爷交代。   可是按照夫人的性子,既然她说出了口,那必定是会做的,所以她眼下也只好默不作声, 安静地收拾着她手里的物什。   杨幼娘道,“你也不必担忧, 相爷不是派了两人随身护佑我的安危吗?”这两人神出鬼没的, 保准比她监视得更详细周到!   红芷点了点头, “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婢子照做便是了。”   翌日一早,红芷在杨幼娘的强烈要求之下,穿上了她的衣裳被强行塞进了去往南郊的马车。   她思来想去,寻旁人假扮难免会露出破绽, 还不如直接叫红芷来扮,反正除了府里跟去的人,庄子上也没谁见过她, 谁坐在马车里都一样。   马车启程没多久,杨幼娘这才动身,雇了辆极其朴素的小马车,慢慢悠悠地往南郊而去。   这一路她也不着急,路过青羊坊时,她还去看了会儿杨阿离。   听闻陛下决定搬出法令,参加科举不挑出身,只要不是出自贱籍贱业,普通百姓都能参加科举,而且自今年起,今后每年都有科举考试。   这让杨阿离愈发刻苦了起来。   就连她去看他时,他都只沉迷于读书,根本没察觉。   站在院中远远望着窗内刻苦读书的阿离,她欣慰地扬起了嘴角。   看来霍桑待阿离倒也还可以,不仅给他吃住,还给他寻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更支持他去科考。   虽然她不知晓阿离的成绩何如,但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子,多识几个字总是没错的,若是当真考不过,做不了官,回头去寻江郎君,帮帮江郎君做做生意也是极好的。   思及此,她满是笑意地退出了院子,往西市而去。   上一回出门还是几个月前,被霍桑逮着一通骂之后,她便再也没敢出来了,今日正好顺路,她便过来瞧瞧。   只可惜上回崔氏布行门庭若市的时候,她都没瞧见,那光景一定是个很拥挤的场面吧!   做生意的,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那样的场景了!   朴素的马车缓缓驶进了西市,因是有规定,除了达官贵人的马车,其余的都需要下车步行,所以刚过了坊门,她便从马车上下来了。   好在她今日穿的一身极其不起眼的布衫,头上戴着帷帽,也没人认出她来。   她吩咐车夫几句,便往崔氏布行走去。   好在崔氏布行所处之地离坊门不远,她才走几条街便到了。   正当她慢慢靠近崔氏布行,眼前这清冷的场景依旧将她吓了一跳。   她停住脚步,再次确认了一遍面前清冷铺面的牌匾,上头用苍劲的楷书写着“崔氏布行”四个大字。   直到身着一身碧色襦短裙的妙英走出来后,她才终于确认,眼前的正是江郎君的崔氏布行没错。   可是,这与她想象的情况差距也忒大了些!   妙英挎着篮子似乎要去市集,她的厨艺一向很好,在丝织坊时,也是她在后厨忙前忙后给大家伙儿准备吃食。   她不愿被她认出来,等到妙英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才鬼鬼祟祟趁着无人注意,溜了进去。   对于崔氏布行的后院,她早已轻车熟路,越过一条长长的廊桥,再往左拐个弯,便是江郎君平日里与人议事的厢房。   她到的时候,正有管事从里头出来,他们皆紧蹙着眉头,想来方才他们谈论的事很棘手。   江郎君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这才几个月没见,他脸上的容光好像一夜之间全没了。   这个样子,根本不像是门庭若市供不应求,她心里一揪。   “江郎君。”她走近前叫住他。   江玉风先是一愣,看清楚来人之后,他尽量扯出一丝温柔的笑,“是幼娘来了。”   杨幼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话音未落,便直接拉起他的衣袖往厢房里钻。   “江郎君,到底发生了何事?”她急切地问道。   江玉风本想否认,但一想起幼娘何等聪慧,他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只好如实道,“因是前些日子的琉璃绸,崔氏布行的生意见长,一度供不应求,订单也由下个月排到了明年。”   杨幼娘挠头,“这不是好事吗?”   江玉风苦笑一声,“祸兮福兮相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可况在京都这个遍地都是布行的地方,一枝独秀自然也会引来辣手来摧。”   “前几日朝廷颁了法令,年入过千两的商者,要增加税务,否则怕是要被逐出京都。”   他摇了摇头,“没想到经过前些日子的经营,我崔氏布行竟突然出现在了那富商之列。”   这故意针对太明显了!杨幼娘气愤道,“那监市眼瞎了不成?”   江玉风安抚道,“其实也不怪那些背后使手段的,我与几个管事粗略算了一下,经过这几个月的经营,税务方面,我崔氏布行还是能负担得起的,而且……”   他扬起了他那干净的笑容,“估摸着今年应该还有剩余。”   虽说如此,杨幼娘依旧觉得恼怒,都是生意人,本本分分做生意不好吗?为何总要在背后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江玉风这才想起问她,“你怎么出来了?霍相他,待你可还好?”   一说起霍桑杨幼娘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吐槽,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要当真认真吐槽起这败家玩意儿,恐怕三天三夜都不够。   于是她只好将她微服私访的事先同他说明。   “南郊?”江玉风笑得明媚,“我正好有一批在南郊的蚕丝需要去收,若是可能,你我正好可一路同行。”   杨幼娘也惊奇这求之不得的天降巧合,连连应道,“那再好不过了!”   若是能躲进江家收蚕丝的队伍里混入南郊,得到的信息怕是比她自己一个人去寻更来得详细轻松。   因是江玉风在南郊有一个专门的收蚕小院,才聊了几句,他们便动身启程了。   南郊距离西市大约有好几个时辰的车程,刚出南城门,天色便已经擦黑了,马车晃晃悠悠得行驶在路上,才过了半刻钟,车外便没了城里的繁华热闹。   这种环境杨幼娘再熟悉不过,她自幼长在西郊,白日里跟着那些娘子妇人们出去给城里人帮工,晚上都是赶在日头落山之前回来。   因为日落之后,街道上总会出现一些三三两两出来寻食物的流民。   西郊倒是还好,京都东南西北的郊外,流民最多的属南郊。   因为只有南郊有路通往南河府、江南府、江东府等地,而这些地方又是洪水高发区,几乎每年都有灾情。   一旦有了灾情,民众大多都选择往京都而来,京都城门太高,所以他们大多数会选择在南郊安家。   南郊虽然设了武侯铺与不良府,但由于流民太多,且南郊又有好些达官贵人的别苑府邸,贵人们自有打手护卫,根本轮不到他们出手,所以南郊的流民会比旁的京郊胆子更大些。   此时日头刚落,她很明显感到马车在加快速度行进。   终于在车夫的不懈努力之下,马车在一炷香之后,在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街角院子门前停了下来。   一路都在闭目养神的江玉风睁开了眼,大约这一路的休息,他的精神恢复了不少,眼中的荣光也渐渐回来了。   他走下车后,还不忘回头伸手扶她,“幼娘,我们到了。”   杨幼娘顺着他的牵引走了下来,大约是对霍桑的训斥实在刻骨,她这一路上都不敢摘帷帽,生怕躲在暗处的六和七回头跟霍桑告状。   此刻光线又不好,所以也只能借助江玉风的牵引才勉强能下车。   院门大开,点点烛火将整个院子都映照地十分通透,她才抬脚进去,便迎面撞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江郎君来了……”小莲的话正要说出口,面见藏在帷帽之下的杨幼娘时,依旧还是死死的被她卡在了喉咙里。   她指着杨幼娘的帷帽,“你,你你,你,你你你……”   “哎呀别‘你’了!先进去再说!”杨幼娘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直接将她拉了进去。   只这么几句话,便让小莲狠狠证实了她方才心底的想法,她顺势紧紧地将杨幼娘的手挽在自己的胳膊肘里,红着眼眶,紧抿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直到进了屋子,小莲还是那副样子,等到杨幼娘有些不耐烦地要将手抽出来,却对上了她那张早已默默哭成泪人的小脸。   “我这又没死,你哭什么?”   果不其然,啪地一声,杨幼娘的手背上被印上了小莲专属的手掌印,还是从前的那个形状。   “你可知你失踪的这段时日,我与妙英担心坏了?”她红着眼眶,嘴里却依旧蹦出辣字儿,“你怎么没死在外头呢?”   杨幼娘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么些日子没见,小莲竟愈发泼辣了。   她与小莲、妙英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原本三人相互都瞧不对眼儿,后来一同进了梁师父的丝织坊,更是成日里相互排挤,很不安生。   后来梁师父没法子,说是要从三人里头踢一人出去,起初三人都想留下,也不知为何,才一天功夫,这三人突然都说让自己走,其它两人留下。   只这么一遭,三人便再也没吵过,感情还愈发亲密了起来。   当杨幼娘被梁师父选中继承人时,她二人甚至比杨幼娘还要高兴。   同样的,当杨幼娘突然失踪,她们几乎寻遍了京都城大大小小每一个角落,哭得比谁都伤心。   若不是听江郎君说她还安好,她两人怕是要告到京兆府去了。 第38章 东家夫人 晋江独家首发   终于将小莲安抚住, 杨幼娘这才将她这几个月的遭遇都同她倒了个干净,除了霍桑与淑贵妃的事儿。   那可是涉及杀头的大事儿,她可不能随便乱说!   小莲一听霍桑不愿纳妾, 又将京都的所有传言琢磨了一遍, 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杨幼娘, 那霍相不会真的喜欢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杨幼娘惊得连退三步,但她又不能将淑贵妃倒出来, 只好死咬着一年约定说事儿,“装装样子罢了,谁把谁当真?”   小莲瞥了她一眼,一脸不信,“南郊是什么地方?南郊庄子里的管事各个都是惹不起的地头蛇,你竟还敢独自一人替他来治人?”   “你当我愿意?”杨幼娘推了她一把,“要是不将这块毒瘤给治了, 我这一年可就半点油水都捞不着了,届时, 你可别问我借钱!”   “呿, 我才不稀罕呢!”小莲双手环胸, 对她的“油水”不屑一顾。   而此时,门外有人影窜动,杨幼娘微微蹙眉,却见一个拿着灯烛的男子从外头走了进来,悠悠烛火之下, 杨幼娘认出了他。   杨叔的儿子,杨二川。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油纸包,憨憨地冲着小莲笑道, “莲儿,今儿包三家的包子卖完了,我去隔壁那条街买了你爱吃的胡饼。”   这回轮到杨幼娘双手环胸,打量起了她,“哟!你俩何时这么不分你我了?”   “去你的!”小莲接过油纸包,从里头拿出一块胡饼,直接往杨幼娘脸上一丢,“这不是听闻你来了,惦记着你还饿着,给你买吃的去了!”   杨幼娘接过胡饼,心里涌起一阵甜。   杨二川站在一旁开心地笑着,“好久没见莲儿这么开心了。”   小莲瞪了他一眼,“还不快下去早些歇息!明儿不出门收丝了?”   “嗳!”杨二川依旧咧着嘴,露出他那两排干净的白牙,应了一声后,便转身出去了。   杨幼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莲,其实她早就看出来杨二川对她有意思了,只是一直都没捅破这层纸,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杨二川居然出息了!   小莲对她的眼色视而不见,只道,“你打算怎么对付那帮地头蛇?”   杨幼娘对着胡饼狠狠的咬了一大口,才道,“先不着急,我想先观察一番。”   “那正好。”小莲道,“明儿我们收的几户蚕农正好是霍府庄子上的佃户,你随我们一道去。”   杨幼娘扬起嘴角,“正合我意!”   翌日一早,杨幼娘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坐上了江玉风收蚕丝的马车。   大抵是因为她的身份与往日不同,竟是被小莲硬塞进了车里,而他俩则是一左一右在马车后头的牛车上坐了下来。   杨幼娘瞪了她一眼,小莲却只是笑笑,并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气势。   杨幼娘暗自咬牙,看她回来不好好收拾她!   南郊地广,一眼望去,除了达官贵人们的别苑府邸,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以及东一簇西一簇建得十分有气派的各个府上的庄子。   她一眼就认出了霍府的庄子,庄子外墙的院门上,正正悬挂着一块圆形的大牌匾,牌匾上用极近正楷的字写着一个“霍”字。   她暗自嘲笑了一声,霍桑旁的她倒是不晓得,这空摆排场的事儿他倒是信手拈来。无论是每顿五十几道菜,亦或是每日一丢的名贵衣裳,还是眼前的这一个大大的“霍”字。   马车经过霍府庄子也没停下,继续往前行驶,杨幼娘这才放下车帘,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   “听闻霍府庄子的这几位管事,很不好相与?”   杨幼娘默默地点了点头,“江郎君可有什么好法子吗?”   江玉风微蹙眉头,“我暂时没想到什么法子,不过昨夜我着人打听了一番,霍府夫人的马车被扣留了。”   杨幼娘的心微微一揪,都听闻庄子上的管事无法无天,他们不会对红芷做什么吧?!   大抵是因为忧心与慌张,她额前竟落下一绺碎发,江玉风温柔抬手,想要帮她理一理,但最终手伸出一半又被他收了回去。   “放心吧,他们应该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动红芷小娘子。”   说话间,马车便停下了,江玉风微微一顿,冲她笑笑,“今日可要麻烦幼娘了。”   “不麻烦!”杨幼娘还他一张大大的笑,正要下车,谁想江玉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身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却感到头上一重,而眼前的视线里又多出了一道白纱。   他道:“还是将帷帽戴上比较稳妥。”   两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杨幼娘原本只是想要装作布行的一个小织女,可哪有织女是戴着帷帽,和主人家一道乘车又一道下车的?   所以她刚下车,便惹来了众人的围观。   听闻东家来收丝,蚕农们早早便站在门口迎候,可瞧见东家带来了个这么窈窕的女子,竟一时没人敢上前搭话,更有甚至,几个胆大的妇人暗自近前几步,默默打量起了她。   这些日子的养尊处优以及礼仪练习,使得她这么一个生长在市井里的小娘子也变得气度不凡了些。   虽然穿的是粗布麻衫,但她只微微往那儿一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身份不同。   江玉风微微蹙眉,默默地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都瞧什么呢!”小莲连忙上前,将那些围观的轰走,“蚕丝可都备好了?”   站在前头几个身着粗麻的妇人一愣,纷纷笑道,“东家来收丝,咱哪里敢不备好?”说着,她们的视线依旧黏在了杨幼娘身上,迟迟不进门,只露出满眼的好奇。   小莲几步近前,大喇喇地挡在她们面前,“瞧什么呢?这是我们东家夫人!再瞧当心将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好奇心得以填补的妇人们连忙喜笑颜开,连连告罪,“原来是夫人啊!失礼了失礼了,咱这就去备货!”   小莲突如其来的“夫人”头衔按了上来,杨幼娘倒是没觉着不适,毕竟她们这种人为了活命,早已睁眼说瞎话说惯了的,可江玉风却顿觉气恼。   杨幼娘虽与霍相有一年之约,但而今也还是个黄花闺女,这般平白污了她的名声与清白,着实欠妥!   “小莲,不得胡说!”待那几个多嘴的妇人离开后,江玉风这才斥责道。   小莲却是叉着腰笑道,“江郎君有所不知,若是不给她们果子,她们定能问出个底儿朝天,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她们才好。”   “再说了,幼娘也没介意,是吧?”她冲杨幼娘勾了勾眉。   杨幼娘本也是个泼辣的,可在霍府被摧残了数月,行为举止虽称不上淑女,但对比小莲却是文静安雅了许多,但这不代表她就“从良”了。   所以她亦是笑笑,“确实,对付她们这些人,就不能藏着掖着,江郎君不会生小莲的气吧?”   她竟不介意?江玉风顿感耳尖有些发烫,方才在小莲说她是自己夫人时便隐隐有这感觉了,只是而今愈发明显了些。   他轻咳一声,“以后若是再遇这种事,还需提前商量才好,免得毁了幼娘的名声。”   “晓得了!”小莲一脸我错了我下回还敢的气势。   杨二川已经同几个仆人将这家蚕农里的蚕丝都收了来,整整有三箩子。养蚕倒是不大看天气,只看有没有吃食,但若是要养出质量顶好的蚕丝,那还需要好好伺候那些蚕祖宗。   这户蚕农家中妇人们虽有些多嘴多舌,但在养蚕这一道上细心上道得很,所以从他们家收回来的丝,正当适合做琉璃绸。   “下一户人家,便是霍府庄子里的佃户。”江玉风道,“一会儿你就待在车上,我下去收。”   “不必。”杨幼娘上车后就将帷帽脱下了,那张愈发精致明媚的脸顿时将马车照得四壁辉煌,江玉风竟有些看呆了。   “既然眼下我已经是江郎君的‘夫人’,那倒不如就索性将这戏演下去。”   “幼娘你……”   “无妨!”杨幼娘指了指手里的帷帽,“我戴着这玩意儿呢,谁还能认得我?”   她十分坚持,江玉风也不再反对,最终只嘱咐她几句注意安全。   第二户人家倒是没第一户那般热情,杨二川上前敲了许久的门,破败的木门后头才钻出一个呆呆的小脑袋。   那孩子一脸脏污,瞪圆着眼睛看着门前的一辆马车和一辆牛车,良久才出声,“你们寻谁?”   杨二川憨笑道,“你阿耶阿娘可在?东家来收丝了。”   孩子挠了挠头,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待他反应了许久,才缓缓开了一条门缝,“我阿耶阿娘说,他们不在,丝在院子里,你们自己拿。”   这满是破绽的话,就连杨二川都听出不对劲儿了,他暗自拉了拉小莲的衣角,正要问她,却被她瞪了回去,“好好干活!”   几人下了车,准备进屋搬丝,杨幼娘这才与江玉风从马车里走出来,小莲会意,脸上展开一丝极为亲切的笑,走到孩子面前。   “今年你们家的蚕丝质量不错,我们东家高兴,要赏你阿耶阿娘,你快将你阿耶阿娘寻出来。”   孩子挠了挠头,依旧是方才那个口风,“我阿耶阿娘说,他们不在。”   杨幼娘眯了眯眼,暗自转了个极其温柔的声线,近前问道,“小孩儿,姊姊问你,你阿耶阿娘昨儿可在?”   孩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说他们不在。”   杨幼娘斜斜一笑,看来庄子里的管事已经连夜过来封过口了!   “这么不巧?”她打算再试试,“你阿耶阿娘连我们东家的赏赐都不要了?那可是一笔很丰厚的奖赏呢!你要不去问问?要是平白丢了这赏,你阿耶阿娘可要打你了!”   小孩儿似乎被她说动了,正当他想要退进屋子里,突然被一位妇人叫住了。   “哟!狗剩儿!你阿耶阿娘不是病了吗?你怎么出来招风了?万一一不小心传给贵人可还了得?” 第39章 地窖审讯 晋江独家首发   那个叫狗剩儿的孩子听完, 瞬间收回脚下的动作,只呆呆的站在一旁,睁着圆圆的大眼睛, 看着来人, 眼底似乎还涌出一丝害怕。   杨幼娘直起身, 正要开口, 却被小莲抢了先,“这不是牛婶子吗?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怎么着?你们家也想养蚕啊?我怎么听说你们家阿郎去了个庄子寻了个管事当当, 哪里还瞧得上我们这种小买卖?”   “啧啧,莲娘子还是一如既往会说话,这年成做什么不是做?都是混口饭吃罢了。”   她近前几步,打量起了杨幼娘,“哟!这是哪里来的贵娘子?”   “这是我们东家夫人!”小莲继续她的胡说八道,“唉,狗剩家也没个人, 都不好发赏钱。”   一听到赏钱,牛婶目光一亮, 但瞥了一眼狗剩家院子里那一箩箩蚕丝, 又露出了意思嫌弃的笑, “昨儿也不知怎么了,高烧不退,连夜来了个医者,诊了许久才走呢!”   “可知是什么病?”   “这我哪儿知晓?”她不死心地再次打量了一会儿杨幼娘,微微一笑, “左不过就是那些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的,随便上山去采些草药吃吃便罢了!”   这会子,杨二川正好将院子里的箩子搬上了牛车, 牛婶顺势将狗剩揽入怀里,冲他们笑笑后,道,“狗剩儿,要不要去婶子家吃面糊?”   狗剩儿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猛地点点头,待将自家关好之后,便屁颠屁颠儿地跟着牛婶子走了。   小莲以伺候夫人为由,也跟进了马车,一说起这个牛婶子,她十分来气,“自他们家阿郎去了庄子上当了小管事,这牛婶子就愈发嚣张了,总觉着旁人都比不上他们家的。”   小人得志,都是这副嘴脸,杨幼娘再清楚不过,她眯了眯眼,点了点头,“成,那咱们就拿这牛婶子开刀。”   “幼娘,牛婶子可不好对付!你不会是想要……”小莲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去你的!”杨幼娘将她的手一把打落,“这回出来,相爷还给了我两个护卫,武艺不错,这牛婶子一看就不爱吃软的,倒不如给她来点硬的。”   她说完,总觉着自己刚刚说的话与自己的形象不符,于是抬眸征求江玉风的意见,“江郎君,你以为如何?”   谁想,江玉风却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幼娘所言可行,只是我那院子空旷,屋子不多,审人怕是不大合适,我想着沈……”   他猛地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道,“梁娘子走前曾给我留下一串钥匙,说是在南郊有一个仓库,那里倒是挺合适。”   杨幼娘一听是梁师父留下的仓库,一阵欣喜,根本没去管江玉风方才言语中的别扭,只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夜深寂静,亮堂的明月正好被一片乌云遮得严严实实,正应了那一句,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但作为正经遵纪守法的大瑞人,杨幼娘才不会去做杀人越货这种涉及生命安全的事。   所以,她乔装了一番后,端坐在一张精致的几子前,喝着名贵的茶水,等着旁人杀人越货。   哦不,只是请人问询。   霍六霍七不付所托,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回来时两人的麻袋便鼓鼓囊囊的,看来都有收获。   梁师父留下的仓库位于江郎君院子北面的一处角落,这里靠近山脉,还挖了好些个地窖,惹得整个仓库都湿漉漉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   而接下来的问话,恰好就能用上这种压抑感。   她不禁在心底感叹,梁师父当真是她此生最重要的贵人!   六和七带回来的两个麻袋都在乱动,杨幼娘使了个眼色,两人分别将麻袋轻轻一拎,分别寻了两个地窖,丢了下去。   却听两阵闷哼声,她啧啧地摇了摇头,看样子摔得不轻。   见时机已到,杨幼娘将杯盏轻轻放下,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往其中一个地窖走去。   麻袋的口子都被丢松了,杨幼娘喊他们二人将地窖里的烛火点亮,幽幽的烛火仿若来自地狱幽冥,她不由浑身一哆嗦。   得!这会子更压抑了!   麻袋被霍七解开,从里头钻出来一颗试探性的脑袋,他嘴里被塞了一团麻布,眼睛也被黑布蒙上了,杨幼娘暗自佩服,六七两位兄弟,绑人手法倒是十分周到专业了。   她蹲下身,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扯了开去,那双眯眯小眼眨巴眨巴地,过了许久才聚了光,当他瞧清了眼前人,突然激动起来,“呜呜!呜!”   杨幼娘挑眉,低沉着声音问:“可是李大志?”   他又呜了一会儿,杨幼娘仿佛这才察觉他嘴里有麻布,忙道,“不好意思,第一次绑票,有点手生。”   说着,她将李大志嘴里的麻布取了出来,再问道,“可是李大志?”   李大志被这阴间气氛吓得直哆嗦,再加上杨幼娘今日的乔装,一脸络腮胡,却又是低沉的女子音,这夜黑风高的,他又被锁来了这种地方,要说他不是见鬼了,他自己都不信。   所以被杨幼娘这么一问,他连忙喊冤,“小人冤枉啊!小人此生从未犯过伤天害理之事!小人……”   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转了个身,连连叩头,“小人十岁上,确实做过一些荒唐事,可那只是隔壁王大宏挑唆的!小人也不是真心想去偷看翠屏洗澡的!”   得!他倒是挺配合!   杨幼娘摸了摸满脸的络腮胡,道,“听闻你最近去了霍家庄子?”   “是是是!”他连忙点头,“前些日子庄子里死了个人,多了这么个空缺,小人正好给顶上了。”   “哦?这么巧?”杨幼娘浓眉微挑,“怎么就被你给顶上了呢?”   “小人也不知啊!”他依旧哆嗦着,“李管事突然寻到小人,说小人与他是远房亲戚,要提拔小人,于是就将庄子上的所有账目都交由小人管了,可小人……”   他有些委屈,“小人大字不识,哪里能管得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何时被顶上的?”   “半个月前!”   李大志生怕她把他生吞活剥了,连忙道:“半个月前!小人当时正在赌坊,想试试手气,谁想那日手背输得一塌糊涂,这时李管事寻到小人,说要给小人一份美差事!”   杨幼娘微微一愣,从赌坊里寻管事?她还是头一回见!   李大志依旧在哆嗦,杨幼娘乘胜追击,“听牛氏说你自当上管事,整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强拐妇女?”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李大志慌忙否认,顺便啐了几声,“这嘴贱的娘们儿!一天到晚崩不出个好屁!”   “恩?”   “不不不!”李大志慌张道,“自小人当上管事之后,一直本分得很,小人哪里敢拿庄子上的银子吃香的喝辣的?小人有夫人!又哪里敢抢旁人的?”   “当真?”   李大志连连点头。   杨幼娘嗤笑一声,“李大志,你不老实啊!”   “大爷,小人能招的可全都招了啊!”李大志苦苦求饶,“大爷啊!小人冤枉啊!!”   “那不能招的呢?”   李大志猛地闭上了嘴,敢情这伙人不是来劫他的财,而是要撬他的嘴!   “李大志,今日你要是不说,那就别怪小爷动粗了。”   说着,杨幼娘后退半步,霍七唰得一声,从背后拔出一把大刀。   冰冷又锋利的刀刃在黑暗里隐隐映出一丝嗜血的吸力,李大志从未见过这般阴冷的刀,急剧的惊恐全显在了脸上。   “你要是……”   她还未说完,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儿扑面而来,杨幼娘眉心一拧,却见刚刚还在恐惧的李大志,此刻竟是被吓得晕了过去。   杨幼娘差点挠头,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怎么就这么不经问?   霍七无奈地擦了擦他那把宝刀,紧蹙着眉头看着她,“夫人,还要继续审吗?”   这种情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审,她捏了捏那络腮胡须,极其嫌弃道,“先关他几天!”   还好李大志夫妻俩都被她给逮来了,这边审不了,那边还能继续审。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边地窖里的麻袋似乎没什么动静,被霍六解开口子时,塞着麻布的牛氏只是睁开眼,其他便再没什么动作了。   杨幼娘这才明白小莲说的牛氏很难对付的话,面对像她这般穷凶极恶的歹徒还这般淡然,这牛氏怕不是一般人。   霍六得了指示帮她拿了麻布,牛氏开口第一句话,便吓了杨幼娘一跳。   “夫人要是想询问妾什么,大可直接问,无缘无故将我们夫妇二人绑来作甚?”   杨幼娘自诩自己的乔装毫无破绽,可牛氏为何能一眼便认出她来?   牛氏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道,“夫人再乔装打扮,也无法完全将自己女人的身形全都掩盖住,妾这一生瞧过很多女人,自当是懂得的。”   她微微一笑,“夫人是想问庄子里的事吧?那庄子是先帝赐予陈乾侯的,妾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她顿了顿,“我家那口子可还好?”   杨幼娘倒也没同她废话,只道,“他吓尿了。”   她冷笑一声,“真是个废物。”   杨幼娘突然瞧出了些门道来,问道,“李大志的这份管事的活儿,是你给他张罗的?”   “就凭他?”牛氏满是鄙夷,“妾只是与李管事有几分交情罢了,旁的妾便不知晓了。”   她补充道,“夫人也莫要搞什么刑讯逼供,妾也不是什么蠢人,自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她倒是爽快,说不说了,便真的彻底闭嘴了。   杨幼娘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她还真是没遇到过这种软硬不吃的,但看牛氏这般态度,怕是她接下来问什么她都不会说了。   所以,纵使她的回答中有很多可问的,她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从地窖里出来后,杨幼娘顿感挫败,霍六霍七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猛地脚底一顿,往后退了小半步,凑近他二人,“听说你们相爷审人很厉害?”   霍六霍七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霍六决定说实话,“相爷一般不太审人。”   杨幼娘疑惑地挑了挑眉,这俩货当然聋的还是瞎的?霍桑那阴冷的气势难道是天生的?这满京都关于他活阎王的传言,难道是假的?   “是假的。”霍六道,“那传言是相爷故意散播出去的。”   杨幼娘呵呵一笑,霍桑这么个讲究排场面子的人,如何会允许这么一丝对自己不利的传言产生?   可一想到这儿,杨幼娘脸上的笑容突然顿住了,是啊,霍桑这么个讲究排场面子的人,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传言产生,除非是他自愿接受的!   这么一想,她似乎想通了,怪不得那时一下子满京都的所有娘子们都不愿嫁给他,恰逢那时他的传言刚好传出来,而且坊间传得到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   杨幼娘也大致明白了,没想到淑贵妃在他心中的分量竟这般重。   为了她,宁愿娶个她指认的夫人回去当个摆设,为了她不近女色,旁的小娘子连正眼都不会去瞧,为了她甚至委屈自己喝白水,为的只是做出一副与她恩爱的假象。   而今淑贵妃病了,他竟是第二日便马不停蹄入宫探望,连自家庄子上的生意都不顾了。   若说这世间只有一个痴情人,那这头衔非霍桑莫属了!   杨幼娘不由得为霍桑的痴情感到了一丝动容。   良久,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那你们廷尉是怎么审犯人的呢?”   霍六顿了顿,许久没声音的霍七道,“像李大志这种的,大约十句话,相爷便能叫他开口了。”   杨幼娘险些惊掉下巴,方才霍六不是说霍桑一般不太审人的吗?   霍七补充道,“相爷只是普通的对话,不审人。”   “不用刑?”   “不用刑。”霍七道,“夫人定然是误会了,廷尉酷爱用刑的是另外一位姓夏的廷司。”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敢情她向他们问审讯经验竟是问了个寂寞。   她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地窖的方向,只好无奈道,“罢了,就让他们在里头多待段时日吧。” 第40章 嚣张跋扈 晋江独家首发   仓库外头有一个小院子, 此时更深露重,回江家院子实属不便,她便早就让小莲将院子收拾了出来, 打算这几日就在这里住下。   一来可以掩藏身份, 二来自然是能看住里头这对夫妻。   “你们查得如何了?”行至廊下, 杨幼娘转头问他们。   霍六道, “回夫人,属下查到最近几年, 庄子上的管事一直在变动,如同李大志这般死替的,便有三起,替着做管事的,都是些大字不识的人。”   霍七接着道,“属下查到李管家喜欢在南郊的赌场妓场出没,只两日, 便要去四五回,有时带人去, 有时自己去。他带的便是这些死替管事之一。”   杨幼娘再一次感到了挫败感, 她又是易容又是装凶从李大志口中撬出来的东西, 竟没有他二人查两天的多。   挫败之余,她最终以自己不是那块料安慰住了自己。   “红芷可还安好?”   霍七道,“红芷小娘子被软禁在了一座别庄内,庄子外头整日里都有人守着,李管事也去过几回, 每回出来似乎都很不愉快。”   “李管事可曾发现红芷的身份?”   霍七微微摇头,“属下不知,但看别庄对红芷小娘子的态度, 应当是未曾发现。”   听了他的话,杨幼娘这才安下心来,毕竟当初是她让红芷假扮自己的,若是红芷因此出了事,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们说,李管事为何要死替掉庄子里的其他管事?”   霍七摇了摇头,两人又看向霍六,霍六微微一顿,亦是摇了摇头,“相爷应该会知道。”   得!白问了!   罢了,她也不问他们了,只吩咐霍七明日起寸步不离地盯着李管家,有何动静随时来报,又吩咐霍六去寻一寻死替管家们的家属,若是有可能,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江郎君有句话是那么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眼下唯一对她有利的便是敌在明我在暗,这几日李管事定然会有所行动,只是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是霍府的庄子,她若是做的太明目张胆了,怕是会有损霍桑的形象,连带着影响了她自己的形象。   所以,她要好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后来几日,杨幼娘又去问了问李大志夫妇关于来庄子上的那些个霍府仆人一事,他二人倒是坦率,直接说被李管事灭口了。   恰逢这些日子江郎君收丝,为了再探查一番,她依旧假扮着崔氏布行东家夫人。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自李大志夫妇“失踪”,那些佃户的口风越来越紧,而这恰恰表示庄子里的水越来越深了。   她倒要看看,这个李管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今日是江玉风收丝的最后一日,杨二川赶着满满一车蚕丝回到院中,杨幼娘却是一脸凝重。   小莲道是她这么些日子都没查出些什么,心里烦躁郁闷,只是她不晓得的是,杨幼娘心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疑惑需要解释。   恰巧江玉风将剩下的丝整理完,她上前去问他,“江郎君,你已经收完了吗?”   江玉风点点头,“南郊总共有一百四十八家蚕农,收上来的丝全都在这里了。”   “霍家庄子有多少户养蚕佃农?”   江玉风也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回答道,“总共是五十九户。”   “没了?”   江玉风点点头,一般佃户们都是不会拒绝养蚕这种无本万利的活计,所以这方圆百里庄子里的佃户们都愿意来寻他要一些蚕种来养。   等出了丝,他这儿又可以拿养丝的工钱,何乐而不为?   他这么一肯定,杨幼娘更疑惑了,“应该不止这些,交去霍府的账本上明明写着庄子里有佃户二百七十八户!”   就算有两百多户佃户瞧不上养蚕,养蚕的佃户也不该连个零头都没有!   除非……   “他们瞒报了。”   江玉风将她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大瑞的佃户,帮主人家种地干活,得到的收成全都上交给主人家,再由主人家每月发放米粮,有时会发放月银。   很多管事为了省事,便只会发米粮布匹,但霍府的管事发的都是月银。   而瞒报了佃户的数量,便能多出好些支出月银,账本上庄子里总共二百七十八户佃户,满打满算,庄子上若是有一百佃户,这多出来的一百七十八户佃户的月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也不知这多出来的月银最终进了谁的口袋!   杨幼娘越想越气,有一种到嘴的肉被人硬生生抢走的锥心之痛。   她瞬间明白了李管事死替掉那些管事的用意,叫一群看不懂账目的人管账,等到上头有来查了,他便将所有责任都推到那些临时的管事身上。   目前就李大志如此守口如瓶的情况来看,李管事手中必定有他的把柄,所以这一出祸水东引便能上演得十分顺理成章。   杨幼娘暗自啧啧了一声,这李管事,还真是一条老油条里的老油条啊!   江玉风紧蹙眉头,“幼娘,下一步你要如何做?”   杨幼娘只微微摇了摇头,“目下我还需要知晓李大志到底有什么把柄握在李管事手中,其他被死替的管事与李大志的情况怕是或多或少也有所相似。”   若是能寻到他们的链接点,逐个击破了,这事儿便还有得谈。   于是,待天一亮,几人便又回到仓库,打算再次审一审李大志夫妇二人。   可刚踏进小院时,众人的视线却被院中躺着的一把带着血的大刀引了去。   那是霍七的刀,这刀可是他的宝贝,他平时一直没舍得抽出来砍人,只都是擦了擦便放回去的。   就连杨幼娘想摸一摸他都要犹豫很久。   眼下他怎么就弃刀而去了呢?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遇到危险了!   她下意识地往地窖跑去,果不其然,当她赶到关着李大志夫妇的地窖时,却闻见了一股十分刺鼻的血腥味儿。   再往里看看,李大志夫妇正相互依偎着靠在墙角,两条脖子都被利器整齐划一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地上的血迹,便是从这两道口子里流出来的。   杨幼娘最终没忍住,还是吐了出来。   小莲迅速将她拉到一旁,同样忍着恶心,不可思议道,“到底是谁这么猖狂?居然潜入人家地窖杀人?”   杨幼娘紧蹙眉头,脸色铁青,“小莲,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这个时候你还想那么些有的没的?”   小莲要将她拉出地窖,可她却道,“我好像打草惊蛇了。”   她只知道李管事他们太过于嚣张,却没想到他们胆子居然这么大,竟然敢公然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杀人!   小莲顿了顿,“你当真觉得是李管事他们所为?”   “不是他们还会有谁?”杨幼娘冷着声音道,“霍七这几日可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管事的!”   江玉风着人将两具尸体整理好,脸上亦是震惊,“幼娘,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随我的车队回京,我再去京兆府张府尹来解决此事。”   南郊死了人,身为京都父母官,他这个府尹应当是要管的。   杨幼娘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他们已经知晓我的藏身之地,那便也知晓红芷是假的,他们胆子既然这么大,红芷此刻定也不安全!”   红芷是因为她才被软禁的,也很有可能因为她而丧命,就算她再不喜欢红芷,害她性命的事,杨幼娘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而且他们已经嚣张到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那红芷此刻的处境怕是岌岌可危。   “不成。”江玉风道,“他们此刻怕是想用红芷小娘子做诱饵,引诱你去。”   他毫不犹豫道,“我留下来寻些人想法子救红芷小娘子,幼娘你先回京都。”   这恐怕是眼下护住杨幼娘最好的法子了!   杨幼娘又不傻,当然知晓将于风在护着自己,可是此事本来就是霍家的事,江玉风来搀和,恐会引来无妄之灾!   她可不要因为此事而连累他!   他虽孤身一人来京都做生意,看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在家中也是单传的,若是他因为此事磕着碰着了,杨幼娘想不出自己能拿什么赔!   反观她,不过是被林尚书丢弃的一个不必要的女儿罢了,身后的亲人除了领养的阿离,便是几个要好的姐妹。   幸好阿离在青羊坊,而姐妹们由江郎君庇护着,眼下的她正是前路坦荡荡后山无牵挂。   要是霍桑有点良心,得知她在庄子里受难,兴许还能对阿离他们好一点。   思及此,她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好,我听江郎君的,吃过午饭后再出发回京。”   江玉风欣慰地点了点头。   但其实,这顿饭谁都没有胃口吃,只是因为早上急着来审李大志夫妇忘了进食,此刻才觉着腹内空空。   这小院子本来便是为了收丝方便而买的,里头摆设简陋地很,就连吃饭的几子也没几只,更别说用于分食的碟子碗筷了。   于是杨幼娘就效仿着霍桑的饭堂,将几只几子凑在了一道,众人才勉强都能吃到饭食。   杨幼娘给江玉风倒了杯茶,“这几日辛苦江郎君为幼娘奔波,早间还害得江郎君看到那样的事,江郎君怕是也和幼娘一样吓着了,喝杯茶压压惊吧。”   江玉风接过茶水,文质彬彬地微微颔首,“无妨的,身为男子哪里有那么娇弱?”   但她敬的茶水,他还是喝了。   她又给小莲倒了杯茶水,正要开口,却被小莲严词拒绝,“喝茶便喝茶,哪里有那么多话,我自己难道不会倒?这杯你自己留着!”   她边喝着边嫌弃地冲着杨二川道,“二川,你这做的什么饭菜!怎么这么难吃?”   杨二川挠了挠头,“这种地方哪里有……”   他还未说完,却被小莲瞪回去了,他只好道,“我可能忘记放盐巴了?” 第41章 黑屋耗子 晋江独家首发   午后日光明媚, 一辆马车带着一辆牛车缓缓驶在了回京的路上,大约是道路十分难行,整一路都弄得咯吱咯吱响。   杨幼娘坐在马车里左顾右盼, 心思一刻都宁静不下来, 而反观车里的小莲, 却一直在打瞌睡。   马车行出大约十里地, 车内的小莲最终熬不住,哐当一声倒在了马车里。   马车骤然停止, 杨二川打算近前瞧瞧情况,谁想刚探进去一个脑袋,一个几脚迎头而来,他还未看清打他的人是谁,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车夫惊得呆在了原地,却被杨幼娘指着道, “你先带着莲娘子和二川回京都,若是有人问起我, 你便说路上丢了。”   车夫不知该如何是好, 东家只吩咐他赶紧送车里的娘子们回京都, 但旁的事儿,他也没吩咐啊。   于是他只懵懵地点了点头,听话得照做了。   马车带着一辆牛车一骑绝尘,独留杨幼娘一人站在原地,好在此时天还亮着, 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杨幼娘一向对自己的脚程很自信,当年饥荒她可是背着杨阿离一口气走过十几里地的呢!   所以这回,天还没黑, 她便又重新回到了江家的院子。   江玉风早已被她的蒙汗药蒙得神志不清倒在了院中,她轻松地将他背起来扶进了厢房,为了不想让江郎君担忧,她还特地寻来了笔墨纸砚,打算给他留几个字。   但一想到自己那一手堪比鬼画符的字,就算写出来了江郎君怕是根本看不懂。   所以她只好放弃了。   她在院子里搜罗了一圈,最终从厨房里搜出了一把剔肉的小菜刀,再加上自己身上藏着的好些蒙汗药,一切准备就绪,等到天一黑,她便冲出去。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打听过别庄的所在地,所以就算是趁着夜色,她也能正确寻到别庄的方向。   兴许是上天也觉着今晚她要做什么大事,所以今夜无月亦无星,一眼望去除了家家户户屋子里钻出来的细微的烛光之外,外头漆黑一片。   好在杨幼娘认路的本事很强,才没几个时辰,便寻到了目的地。   霍府庄子的别庄距离江家小院不远,大约是出了李大志的事,所以外头把守地格外的严。   她只蹲在不远处草垛后头,便瞧见别庄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已经换了三波了!   这样下去,又该如何混进去救红芷?   她正蹲在角落里暗自观察思考着,谁想别庄门口突然来了一队人,趁着那些个手中拿着火把的光亮,杨幼娘心尖一紧。   面前往别庄里走的这一队人中,有几人扛着一条粗木棍子在后头跟着,而且这条粗木棍子上正用捆猪的方式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从身形和衣裳款式来看,被捆着的正是霍七。   果然不出她所料,霍七被他们抓起来了。   也不知霍六此刻在哪里,但看眼下的情况,霍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们可是霍桑的人!这些人胆子竟这般大!连霍桑的人都敢动?而且他们的武艺算得上很高了,这些人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将他们制服的?   难道庄子里有比他们武艺还要高的人?   这么一想,她顿时收回了那颗想要救红芷的心。   保命要紧!还是保命要紧!   要是当真是眼下这种情况,她一个人单枪匹马不仅救不了红芷,自己可能都会折在里头!   看来还是得听江郎君的话,先回京都搬救兵,就算寻不到霍桑的救兵,寻京兆府尹,寻武侯,寻不良人也是好的!   她如今顶着霍桑夫人的身份,纵使他们再目光短浅只知敷衍,也能听几句,或许借她点人手也是可能的。   于是顶着识时务俊杰本杰的她收拾收拾心情,打算悄悄地从草垛后头溜走,从长计议,可谁想刚一转身,竟对上了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夫人,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坐?”   杨幼娘手中的菜刀险些就捅出去了,还好她反应地快,才及时收住。   这人刚说完,身旁便已经燃起了一支火把,顺着火把的光亮,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此人留着一绺长长的山羊胡,下巴尖尖的,身形十分消瘦,脑袋上还带着一只黑色的幞头,看着有些像村口私塾里的学究。   可是从他浑身的气度以及他身上的穿着来看,学究可没他穿着得那么精致讲究,他这打扮,都快赶上霍桑了!   杨幼娘暗自咬牙,她认识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庄子的管事,李管事。   李管事冲她微微一笑,大约是隐约的火光作用下,她总觉得李管事的笑脸,仿若是中元节仪式上出现的鬼面。   杨幼娘扯出一丝笑来,“我……我只是路过而已,你们认错人了吧。”   “是吗?”李管事笑得愈发诡异,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夫人可知,这里是霍府的别庄?若是旁人在别庄外头闲晃,可是要被处死的。”   她背后一凉,惊叹他们的胆大程度,但好在她并没有被他唬住,“你们好像并没有处死无辜百姓的权利吧?”   “那是自然。”李管事点点头,“但身为当今宰辅庄子的管事,自然是有权利处置一些入庄盗窃的贼人的。”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近前来将她抓住,更有的“好心的”直接将她的嘴封上,使她连大喊大叫都难以做到。   这李管事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好在她的为人宗旨便是能屈能伸,眼下这种情况绝对不能硬碰硬,该服软时就得服软。   所以她十分服从地被他们拎小鸡仔一般带进了别庄,并关进了一处小黑屋子里。   得!最终还是被绑架了!   还好在被绑这方面,她还是有些经验的,所以她自被关进来后,便十分乖巧地蹲在角落里,等到那些彻底走远了,她才试图动一动。   大约是因为自己太配合了,那些人根本连绑都没来得及细绑,她只稍微一抖,身上的绳子就被解开了。   只不过,眼下这情况,绑与不绑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这屋子一看就是堆杂物的,除却头顶那一扇小天窗,便再也没有旁的什么窗户了。   而她进来的那扇门,此刻已经被锁得十分牢靠,连一只耗子都跑不进来。   哐当一声传来,她虎躯一震。   这会子屋子里不会真的有什么耗子吧?   她原本是不怕什么蟑螂耗子的,可那年饥荒时,西郊来了好些流民,有些人,甚至还没到京都门口,就饿死在路上了。   他们没有亲人,路过的人都在为自己的食物奔忙,哪里还管的上替那些人收尸?   所以久而久之,路边的饿殍便开始慢慢腐烂,从而滋长了好些虫子,其中便有成堆的耗子。   而这一幕正好被她瞧见了。   自那时起,她便对耗子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情绪,甚至一听到耗子的声音,便想起那些遍地腐烂的饿殍。   眼下这屋子里黑洞洞的,纵然她视力再好,也只能瞧见屋子里堆放着的杂物们的影子。   她听得清楚,方才那个声音,正是从这群杂物里头传出来的。   不会真的被她遇见耗子了吧?   一想起这个,她便开始浑身升起了鸡皮疙瘩。   好在她胆子不小,顺手便摸索到了一根小粗棍子,她拿着小粗棍子往屋子里的杂物架子上敲了敲。   “什么东西!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黑暗的角落中又传出一阵哐当声。   这阵哐当声十分响亮,以至于竟是将门外把守的人都惊动了。   门外的人猛地敲了敲紧锁着的门,以示提醒,“都给老子老实点!”   听到此人的声音,角落里的动静明显停住了,而且还带带着一丝抽泣声。   杨幼娘这才长吁一口气,原来里头的不是耗子,而是个人。   可是这人似乎并不想同她打招呼,只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有太多动作。   以杨幼娘多年的经验来看,此人应该是被他们关怕了。   “莫怕,我也是被那些人绑来的。”她试图同那人套近乎。   但似乎这一招根本没用,那人依旧是害怕地缩在角落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杨幼娘试图上前,可她感到那人似乎很抗拒,所以她不得已收回自己那只试探的脚。   她并不打算放弃,继续道,“你可知我是谁?他们有种绑了我,我夫君自当会来救我!等我夫君来了,他们便死定了!”   这些话她自己都说得心虚,霍桑此刻大抵在宫中看护着淑贵妃吧,而她不过就是个空有霍府夫人头衔的陌生人罢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一年中,她仍然是霍府夫人,而且这是他霍桑的庄子,他夫人在他庄子上被他庄子上的管事给抓了,他难道不管?   所以就算他不来,他也定会派人来的!   也正是因为这层底气,她才有勇气敢同里头的那人说话。   只是那人依旧无动于衷。   屋子里实在太黑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一直没敢拿出火折子。   无奈之下,她只好寻了个角落先坐下来休整一番,等待外头的人都困倦了,她再动手。   好在因为屋子的门是锁住的,再加上没有旁的什么出口,外头的人只守到前半夜便纷纷去休息了。   而这也给了她机会。   待到外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从靴子里拿出火折子吹燃,屋子里的构造一下子在微弱的火光中显形。   面前是一排排放着杂物的架子,除了一些日常用不了的东西,便剩下一些木柴——方才她手中拿着的便是一小截木柴。   墙角堆满了稻草,再往里走几步,在整垛整垛的稻草最里头,紧紧缩着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   虽然那小小身影浑身褴褛,但她依旧看得出,她是个小娘子。   她似乎察觉到她在靠近,更是哆嗦着身子往里头缩,可是角落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退了。   为了不吓到她,杨幼娘尽量放缓脚步,甚至连声音也变得轻柔了起来,“小娘子,莫要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第42章 江家胞妹 晋江独家首发   那小娘子依旧受到了惊吓, 将头猛地埋进了膝盖了,浑身颤抖地厉害。   杨幼娘瞬间不敢再动了。   这小娘子似乎很害怕有人靠近她。   看她的样子似乎也没比她大多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将她关进来的!看她如今的样子, 看来那些人对她做了不得了的事!   简直是丧尽天良!   她寻到了一个两人都觉着舒服的地方坐下, 再次试探她, “我是杨幼娘, 西郊杨家村的,你叫什么?”   小娘子微微一愣, 依旧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杨幼娘只好作罢,但顺着昏暗的火光,她似乎看清了她的轮廓。   她虽然蜷缩在角落中,却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衣裳,手肘处没了衣裳的遮挡,竟是显出一大块淤青。   杨幼娘眸光一滞,她很清楚造成这种程度的淤青受过多大的伤害。   而她一直将头埋在臂弯里, 虽然已经不太颤抖,但杨幼娘知道, 她此刻依旧是害怕的。   别庄里关着一个瘦小的小娘子已经很奇怪了, 而这个小娘子明显在遭受长时间的虐待, 看来这别庄里,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不知道红芷眼下如何,会不会也像这位小娘子一样,遭受着旁人的虐待。   她不知如何安慰那小娘子,火折子的光快要熄了, 她趁它熄灭之前,迅速寻了块小木柴燃了起来。   眼下也只有这么点光亮能带给她些许安全感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有一片天光从天窗外漏了进来。   天亮了。   杨幼娘是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终于在从漏下的天光中看清楚了眼前的场景。   这杂物间比昨晚她瞧见的还要大好几分,架子上的杂物看起来不是很多,但都积满了灰尘,角落里还有好些封闭的麻袋,看来是许久没人动过了。   那小娘子依旧缩在角落里,显然从外头传来的吵闹声让她很不舒服。   她蹙起眉头,起身去门前探了探,不探还好,这一探,却让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几位兄弟,还请通融通融,我夫人昨夜迷路路过贵庄,恐扰了贵庄清净,还请几位兄弟高抬贵手,将我夫人放了。”   是江郎君的声音。   霎时间,愧疚感油然而生,这个别庄里的人一看就没什么人性,她真担心他会遭遇什么不测。   早知如此,她就该在江郎君的茶水里多下点蒙汗药……   正后悔着,突然门外的锁有些松动,她慌忙拔腿往屋子里跑,正当她寻了个角落蹲下时,屋子的门被打开了。   噗通一阵闷响,有一个人被丢了进来,随后门有被狠狠的关上了。   待到外头的人渐渐散去,杨幼娘这才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她朝着方才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内心猛地一颤。   有一个人被摔在了地上口申口今着,   “江郎君!”她几步上前,将他扶起来。   江玉风抬头见到杨幼娘,安心一笑,“我没事。”   杨幼娘很是不高兴,“江郎君,别庄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你怎么来了?”   江玉风听罢,脸色亦是沉了下来,他充满斥责地看着她,“让你去京都报信,你怎么也不听劝?”   杨幼娘心虚地低下了头,她没想到别庄的人会这般嚣张,她更没想到这里的情况是她预料之外的。   若是她早知道是这般情况,她才不会过来。   江玉风也知她在自责,只好作罢,担忧道,“罢了,下回可莫要再如此莽撞了!”   杨幼娘点点头,她本想说她有经验,可一想起此刻处境,只好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而此时,角落里的动静再起,江玉风微微一愣,杨幼娘立刻同他解释了原委,又将他扶起来,打算近前看看。   谁想那小娘子仿佛是耗子见了猫,硬是将自己往角落里塞,就算退无可退塞无可塞,她依旧努力着。   杨幼娘感觉她的情绪比方才更激烈了,便下意识地将江玉风移开。   江玉风走开了些,那小娘子才安静了些许。   “她好像有些认生。”   “不。”江玉风道,“她在恐惧。”   二人只好暂且与那小娘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待到目前局势平稳了些,杨幼娘才道,“江郎君,你来时可瞧见红芷了?”   昨夜天太黑,她没仔细看院子里的情况,现下青天白日,江郎君定能比她多看些什么。   江玉风摇头,“只见到满院子的彪形大汉,以及霍府庄子的李管事,但似乎……”   他眸光一顿,“他们在撤离。”   杨幼娘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想不通顺的点了,李管事为何要死替掉那些其他管事,并不是因为他要应付霍府的调查。   而是因为他要销毁证据,从而跑路!   他还真是半天云里打算盘,吊死鬼当帐房,算得门儿精!   按照李管事的作风,理应杀掉他们,而眼下李管事他们却将他们好好地关了起来。   看来李管事是想到了另一条利用他们跑路的思路了。   杨幼娘双眼微眯,“江郎君,我有一个计划。”   她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让江玉风一愣,他下意识道,“幼娘,如今只能从长计议,你不许再乱来了。”   杨幼娘却道,“江郎君,此时如果我们听之任之,待到他们全部撤离之后再闹出动静可就来不及了。”   “幼娘,你此言何意?”   杨幼娘目光坚定,“自当是阻止他们撤离。”   别庄里的那些人除了将他们关在屋子里,倒也没怎么亏待他们,到饭点时,便会给他们送饭。   虽然只是些馒头干粮,但杨幼娘依旧微笑着接过,顺便顺着门开启的一条缝中,观察外头的动静。   果不其然,外头守着的人比昨日少了好些。   她默默蹙起了眉,并暗自盘算起了她内心的小计划。   哐当一声,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却见江玉风正低头捡着散落一地的馒头,而缩在角落的那个小娘子更加害怕了。   她瞪着大大的眼珠子,十分恐惧地看着江玉风的一举一动,就好像他再靠近一分,对她来说便是刮了一阵飓风。   杨幼娘紧紧蹙眉,连忙近前帮着江郎君将馒头拾起来,又无奈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娘子。   “我瞧着按照她目前的情形,怕是吃不下任何东西。”   江玉风面色凝重,眼底却带着一丝愤怒,他很少这样,杨幼娘也是愣住了,江郎君不会因为这小娘子不吃他给的东西而生气吧?   谁想江玉风却紧咬牙根,挤出两个字,“畜生!”   杨幼娘双目瞪圆,江郎君在她眼中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玉面郎君,就算是生再大的气,也只是紧蹙这眉头低沉着脸色。   可他从未说过像“畜生”这般的重话。   看来他也是被这小娘子受到的虐待气着了。   杨幼娘刚瞧见那小娘子身上的淤青也气,可却没有像他这般气,所以她打算待到他情绪平稳之后,再问问。   好在江郎君并不是个心里藏事的人,他转过身便坐下安抚她,“吓着了吧?”   杨幼娘想否认,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长叹一声,“你还小,有些事自是不懂的。”   他顿了顿,视线在那小娘子身上飘了一眼,“那位小娘子身上的伤,并非普通的虐待所致。”   当他说出这话,杨幼娘瞬间明白了,她虽年纪尚小,但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她昨儿还觉着那小娘子身上的伤有些眼熟,今儿被江郎君如此隐晦得一提,她瞬间明白了。   还未遇见梁师父的那些年里,她经常随着一些妇人去给京都贵府的下人们洗衣裳,有时她还给平康坊的娘子们洗衣裳。   平康坊是著名的销金窝,各式各样的娘子都有,但其中也不乏好些不听话的。   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娘子们,鸨母都会用强制的手段,甚至会直接将小娘子们强制拉进客人的房内。   恰巧那客人又是个脾性差的,那那个小娘子怕是不死也会被要了半条命。   从这小娘子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淤青来看,她不止是近期受到虐待,而是长期,甚至几月几年。   一想到这儿,杨幼娘不寒而栗。   没想到京都脚下,竟还有这么一群畜生!   江郎君骂得对!   她以为江郎君会持续愤怒,谁想他才说了半句话,眼眶却红了起来,连说话都有些哽咽。   这叫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乖巧地坐在他旁边,不敢乱动,更不敢乱说话。   “其实……”江玉风温柔道,“其实儿时,我有一个极其可爱的胞妹。”   “若是她还在我身旁,大约比幼娘稍微大一些。”   他长叹一声,“都怪我,当年若非贪得一时玩乐,擅自带她出门玩耍,她便不会……”   怪不得这些年京都每每有集会,江郎君都神色不对紧张得很,原是这样。   这位小娘子孤身一人还被折磨成这般模样,极有可能是被人拐来或者掳来的。   大约正是如此,才使得他想起了他的胞妹。   她想寻些话语安慰他,可发现她根本寻不到任何语言。   她只好依旧乖巧地坐在一旁,默默的听着。   “她定是受了很多苦。”江玉风柔声道,“幼娘,若是有可能……”   “好!”杨幼娘道,“咱们将她救出去吧。”   江玉风再次恢复了温和的笑,“幼娘,多谢你。”   “救人一命可以造塔!我虽算不上良善,但也是想造塔的。”杨幼娘道,“况且,我瞧那小娘子着实可怜。”   大约是因为方才靠在门上偷看,她的脸颊上碰上了些灰,他眸光微动,想帮她擦了,但最终他只冲她温柔一笑。   天光渐渐暗淡,四处万籁俱寂,郊外的这一座小小别庄却显得格外的热闹。   庄子里的东西快要被搬空了,他们这一趟大抵是最后一趟了,有两人推着推车路过小黑屋,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下来。   “你可有闻到什么怪味儿?”   另一人微微一愣,“没有啊!”   两人相对一视,猛地往那黑屋看去,屋子如从前一样,并无什么异样。   两人只好继续前行,谁想才几步他们又停了下来。   另一人猛地一吸,紧蹙着眉头,“好像真的有什么怪味儿!”   他话音刚落,突然有一簇火舌从屋子里舔了出来,直接冲他们而来。   两人顿时吓得慌忙丢掉手中的东西,连连后退,反应了许久,才惊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第43章 谁的老娘 晋江独家首发   黑暗的夜晚被冲天的火光点亮了, 因是旁边还有别庄林立,家家户户敲锣打鼓奔走相告,纷纷前来相救。   别庄撤离的计划, 也就此暂时搁置。   这便是杨幼娘的计划, 虽然冒险, 但简单粗暴可行。   只因那小娘子太过恐惧又极不配合, 杨幼娘只好将她打晕。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绝对不能出什么乱子, 否则谁都逃不出去。   好在那小娘子不重,因是男女大防,杨幼娘便承担起了背她出逃的任务。   而江玉风则是趁着火舌冲天,拿起所有能砸的东西,开始砸门。   这杂物间的门久不维修,江玉风没砸几下便彻底裂开了。   众人都沉浸在救火中,根本无暇注意他们, 于是他们便如同白日商讨好的一样,趁乱钻出人群, 往别庄外跑。   经过一日的趴门侧听, 她发现别庄那些人撤离的动静有两条, 其中一条是在东面,那里是大门的方向。   而另一条则是在南面,杨幼娘猜测,这条路便是他们撤离的后门,而且在这种紧急情况下, 后门必定是空虚的。   所以,她决定带着江玉风往南。   果不其然,通往后门的路上, 只排排放了装满箱子的木车,推车的人全都被喊去救火了。   这也给了他们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是正当他们快要寻到出口时,突然后门处亮起一只火把,有一个人影堵在了那里。   杨幼娘心尖一颤,糟了!还是慢了一步!   按照杨幼娘的计划,他们制造慌乱之后,若是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出口,便能在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逃走。   没想到李管事他们竟还是比她早了一步。   火把之下,李管事站在那里阴沉着看着他们笑着,“几位这是上哪儿去啊?”   他话音刚落,便有好些人气势汹汹地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看样子阵仗不小。   眼下这种情况,看来是无法好好交涉了,江玉风下意识地挡在了她面前,手中还握着一根从黑屋里顺出来的木柴。   杨幼娘背着那小娘子,语气却一丝都没虚。   “这位管事,我夫妇二人不过是路过你们庄子,你们在别庄里做了什么,我们夫妇二人管不着,只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李管事嘴角微微一扬,那一绺山羊胡也随之抖了抖,“夫人,您这是同小人开玩笑呢?您带走我庄子上的人,竟还要明目张胆要小人放人?这天下也没有这般做交易的。”   杨幼娘装作一副不解模样,“你说我带走你庄子上的人?”   李管事指了指她背上背着的小娘子,“不巧,这东西是我庄子上的。”   江玉风忍着怒意,咬牙切齿,正要反驳,谁想却被杨幼娘抢了先。   她连忙将人放下,“哦,原来这小娘子是你们庄子上的呀,我还以为她也是同我们一样,被掳来的呢,不好意思啊。”   眼下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她怎么可能硬碰硬?说完她顺便拉了拉江玉风的衣袖,想要告诉他莫要轻举妄动。   江玉风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内心实在气愤,无法想象,若是遇到这种情况的是他的胞妹,他怕是会连这点理智都没了!   杨幼娘笑得近乎谄媚,“我已经将她放下了,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放心吧,我夫妇二人胆子顶顶的小,放我们出去后,我们自守口如瓶,做生意嘛!多一个朋友自是好过多一个敌人不是?”   她边说着,边柔着脸冲着他笑。   在霍府娇养的这几个月中,早就将她所有的美貌养了出来,如今无论她穿得何等破烂,如何狼狈,只要一颦一笑,都有一丝说不出的惊艳。   只是这种惊艳在某些人眼中,却只代表着勾人。   李管事对她的“勾引”很受用,抬手顺了顺他的山羊胡,道,“夫人说得确实在理,只不过……”   “李某斩草除根惯了,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放了你们的理由。”   他眯了眯眼,赤|裸|裸的视线在她脸上滑了一圈又一圈。“只是没想到夫人这般识时务,李某倒是有些感兴趣了。”   说着,他近前几步,正欲伸手摸向她那如豆腐般嫩滑的脸颊。   杨幼娘忍着恶心站着,心中默数着。   一。   二。   三。   突然,黑夜里出现一道寒光,杨幼娘那只一直躲在身后的手上不知何时紧握着一把剔肉刀,明晃晃地往李管事的脸上招呼。   可惜,那李管事似乎有武在身,就算她猛地出刀,他还是在当刀刃路过切过脸颊时一个闪身。   竟是被他勘勘躲了过去!   李管事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一眼正挥刀向他而来的杨幼娘,“杀!一个不剩!”   他一声令下,围着的人突然动手,向江玉风围去。   杨幼娘从来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江郎君也教过她,擒贼先擒王,而眼下这群贼人中,李管事明显就是那个贼王。   所以只要制服了他,便能控制住局面。   可惜,她的刀还是偏了几分。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李管事竟是个会武的!   但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不趁此机会夺了这贼王,那他们的下场或许会更加惨烈!   若是方才,李管事兴许会有一丝怜香惜玉的心,可现在,他眼中早已怒火遍布。   面对扑面而来的乱砍的刀刃,他亦是越激越勇,言语也变得脏乱了起来,“小娘子,你要是从了我,我保你这辈子都有享不尽的男人。”   “小娘子,瞧你的样子,应该被很多男人骑过吧?你那夫君那般娇弱,根本满足不了你吧?你不如跟了我!我保你一次便能被爽飞!”   这种脏字儿杨幼娘自小到大也不知听过多少,隔壁三婶儿更是日日说一些荤话惹她丈夫生气。   所以当李管事说这种话时,她不但没有一丝女儿家的娇羞,而是越砍越勇。   “我去你奶奶的小腿儿!下去陪你奶奶吧!”   话音刚落,她耳边突然咻地一声,杨幼娘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面目狰狞正寻到突破口想要置她于死地的李管事,突然砰得一声,倒地不起。   她正奇怪着,又听得另外咻咻几声,院子里的所有人也都应声倒下。   一时之间,只剩下她、江玉风以及晕倒着的那个小娘子好好端端地活着。   她回头讶异地看了江玉风一眼,而此时,有几人从后门冲了进来,杨幼娘定睛一看,为首的竟是多日不见的霍二。   “夫人,您没事吧?”   霍二手中拿着一把弓,带着一群人跑了进来,杨幼娘此刻才松了一口气。   好家伙!别庄起火了才来!这霍桑当真是缺了什么心眼儿?可真是气死她了!   她骂骂咧咧地回头去瞧江玉风的伤势,方才这么些人围攻他一个,他手中只有一根木柴,此刻早已身受重伤。   在确认来者是自己人之后,他才长吁一口气虚脱地倒在了地上。   可她还未靠近几步,手臂却被人猛地朝一个方向拉过去,她正在气头上,虽然也有些虚脱,但火气依旧不减。   于是她直接骂了过去,“放开你老娘!”   刚骂完,院中收拾残局的众人明显浑身一顿,她也明显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转身抬头一看。   这一看瞬间让她软了腿。   霍桑正冷着一张阎王脸,阴沉地看着她。   好家伙!他居然亲自来了?   她正要解释,谁想他只是将她拉到一个无人的空地上后,才将手放开。   杨幼娘疑惑,他难道不打算寻她算账?   她试图开口,“相……”   霍桑直接将她的话瞪了回去。   无奈,她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霍一赶紧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只药箱,杨幼娘一惊,“相爷您受伤了?”   “闭嘴!”   霍桑再次拉起她的手,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杨幼娘下意识想要将手收回,却发现他力气太大,她根本无法将手抽走。   此刻她才发现,原来方才光顾着与李管事搏斗,竟是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早已被划伤,此刻正流着血。   霍桑似乎并不擅长包扎,将她的手弄得疼痛万分不说,绷带还绑得特别紧,惹得她龇牙咧嘴。   好在霍一瞧出了端倪,在旁微微指点了几句,她才勉强保住了手臂。   霍二将院子里所有人都带了上来,也在地窖里寻到了失踪已久的霍六霍七,以及昏迷不醒的红芷。   霍二指着庄子里的那些人道,“相爷,这些人如何处置?”   杂物间的火势渐渐走低,霍桑板着脸,火光依旧在他的脸上摇曳出一丝诡异的冷意。   良久,才从他嘴里挤出一个字,“杀!”   说完他便背着手,从后门走去。   霍二微微一愣,从前相爷都会给人留一条后路,今儿这是怎么了?   但一想起这群人居然连夫人都敢动,确实该杀,于是他欣然接受任务转身下去了。   杨幼娘还想去看看江玉风的情况,耳边却传来了霍桑的声音,“还不走?”   无奈之下,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一辆马车勘勘在门外停下,这是霍府的马车,霍桑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跟在后头的杨幼娘微微一愣,在与霍一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之后,终于也跟了进去。   马车内很安静,霍桑刚坐下便双手环胸开始闭目养神,杨幼娘在她一贯坐的地方跽坐下,默默的看着他。   她内心有很多问题,但眼下似乎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而且,她似乎感觉到,他正在生气。   她暗自腹诽,他气什么气?她这几日被那李管事又惊吓又绑架,最后还要被他杀,她都没气!   呿!真是小心眼儿!   她如此尽心尽力帮他做事,他又有何资格生气?   “抱歉。”   她的白眼儿险些翻出去,突然顿住了。   天爷!她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   霍桑缓缓睁开眼,眸子比方才清澈了好些,他看着她,微微蹙眉,“抱歉,我来迟了。” 第44章 纳兰医生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当场就愣住了, 这……这话让她怎么接?   好在霍桑的马车里常年备着茶水,她下意识地拿起几子上的杯盏,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不, 白水。   正要牛饮, 却听他阴测测地反问她, “夫妇二人?”   刚入喉的白水,险些被她喷出来, 这不是她方才忽悠李管事的说辞吗?他怎么知道?   也不知怎么得,她竟是心里一慌,手中的杯盏险些被她跌落,她连忙陪笑着,“相爷,这些,这, 这些都是误会。”   霍桑突然坐起身,双手环胸向她渐渐逼近, 由于身形的优势, 他几乎将她整个人笼了起来。   杨幼娘不敢乱动, 万一将他惹毛了她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会怎么过,阿离还在他手里呢!   直到他的脸近在眼前,霍桑才停了下来,那张完美无瑕的俊脸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但她依旧能感受得到从他鼻息中喘出的粗气。   她更不敢乱动了。   “你喜欢他?”   “啊?”杨幼娘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惊奇地往后靠了靠。   看到她眼里的惊讶,霍桑因愤怒而狂跳的心也慢慢稳了下来,他缓缓坐回原位。   “既然不喜欢, 以后便莫要同他有所往来了。”   “为何?”   来不及理解他前半段的意思,一听到他拒绝她与江郎君往来,她气不打一处来。   是,她的确与他有过协定,这一年内扮演她的夫人,在人前做出恩爱模样,可江郎君又不是旁人!   “为何?”刚刚收敛的压迫感再度袭来,杨幼娘几乎能瞧见他眼眸中燃烧着的怒火。   好半晌他才道,“林幼娘,莫要忘了你我的协定!若是你在外头做了任何有辱霍府之事,就莫要怪本相心狠。”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霍桑只瞪了她一眼,便起身走了下去。   似乎有些怒气冲冲。   杨幼娘原本想反驳的,可她至今还因为那“夫妇二人”四字心虚着。   紧要关头权宜之计,难道他不懂吗?   江郎君在她心中,是兄长更是恩师,亦是如白玉般通透的郎君。   说实话她心底确实是有一丝喜欢的,可她也有自知,如她这般身份的女子,哪里配得上喜欢他?   她是地底下的淤泥,是碎土里的瓦砾,而江郎君是高贵无暇的玉。   她不配啊。   她呿了一声,这本就是个明摆着的事,霍桑就是在故意找茬!   自己的庄子自己管不好,还连带她这个冒牌夫人被自己庄子上的管事给绑了,他面子上定是过不去。   而且此事还耽误了他进宫看淑贵妃,所以他才将气撒在她身上的。   呿,幼稚!自私!缺心眼儿!   要是腹诽能杀人,霍桑此时在杨幼娘的无懈攻击之下,至少死了一万次了。   刚下车,霍桑便觉双腿有些发软。   他哪里知晓,他只是入宫看一看柔儿,便被皇帝强行留下,并陪他喝酒,皇帝还为此特地罢朝三日?   等他醒来得知杨幼娘的情况时,已然是傍晚时分。   杨幼娘与他虽是协定关系,但这一年内,他对她依旧负有责任,若是她因他的缘故而受伤,他这辈子也难以心安。   自身子虚弱后,他已经多年不骑马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尽快前来营救,他竟毫不犹豫地骑上了皇帝送他的御马,直接往南郊飞奔而来。   原以为这女人身陷囹圄,会感到害怕无助,甚至会缩在角落里哭,没想到,当他单骑赶到时,竟听见那女人与旁的男子自称“夫妇二人”?   还试图勾引旁的男人?!   当他死了吗?   虽然是协定关系,她也理该守好应守的妇德!   大约是怒火攻心,再加上一路骑马疲累,他终究没熬过十步。   当杨幼娘腹诽完从马车里下来时,霍桑正在第十一步上摇摇欲坠,最终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杨幼娘也被这一幕吓得惊着了。   这活阎王的身子是纸糊的吗?   来不及多想,杨幼娘拔腿向他跑去,天爷啊!她可不想一年之期没到,她就因为守寡而永远留在霍府啊!   一想到此处,她此刻比任何人都心焦,“相爷!妈呀!还愣着作甚?医者!霍一霍二!都给我去寻医者!”   霍一霍二被她的焦急惊得一愣一愣的,她一下令他们便一个闪身冲了出去。   杨幼娘慌张地要将霍桑抬回马车,谁想不过几息,他们又跑了回来。   她插着腰怒道,“你们回来作甚?”   两人挠了挠头,霍二更是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亮着灯烛的一处小木门道,“夫人,那处便是医馆……”   杨幼娘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扇极其不起眼的小木门,幽暗灯烛的照耀之下,她看到有大片大片的藤蔓簇拥着那扇门。   显得很是诡异。   她万万没想到,这么一扇诡异的门,竟是一座医馆。   她也没那么多时间细细思考,既然他们说了,那她便只一人架着霍桑往那扇诡异的门走去——霍桑这副虚弱的身子,要是旁人架她实在不放心啊。   霍一霍二原本想上前帮忙,见自家夫人如此健步如飞,也再不好意思插手,只是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紧跟着她走进医馆。   自杨幼娘从严氏口中探得庆阳候常常来南郊买药,霍桑便暗自买下了这一家医馆暗中观察。   医馆里坐堂的医者是霍桑的好友纳兰医生,他曾是宫中御医,后来家中母亲去世,他辞官回乡丁忧了一段时日,近日才归。   霍桑的病,一直都是由他诊治的。   知道霍桑无碍的消息后,坐在廊下的杨幼娘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只要霍桑死不了,那就好。   霍一霍二见她这般,心中感动之心再起。   没想到夫人对自家相爷如此上心,等相爷醒来,他们定要将此事一五一十向他禀明,以免除在别庄里产生的那些个误会!   一众人在门外头待了大约半柱香,纳兰医生终于从紧闭的房门中走出来。   他一身白衣,一脸严肃,见着霍一霍二更是一通劈头痛骂,叫一旁担忧的杨幼娘虎躯一震。   “你们俩是怎么看着你们主子的?不知道你们主子身子单薄不能长时间骑马吗?”   纳兰医生声音洪亮,只方才这么几句话,就让杨幼娘觉得耳边刮过好几道闪电飓风,惹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以至于他接下来的好些话,她都没听清。   她下意识地起身并后退了半步。   教训完霍一霍二后,他转过身往杨幼娘走来。   杨幼娘心里一惊,完了,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这里是他的地盘儿,霍桑还在里头,她顶着霍桑夫人的名头又不能随便逃。   眼下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他骂什么她就受什么。   她倒也不是怕别人骂几句,只是怕他的气势和他那足以穿透耳朵的声音!   于是她又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   谁想他只是走到她面前,锋利的唇角微微一勾,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用一个极其温柔的口吻冲她说道,“林夫人,在下纳兰渠。”   杨幼娘:???   她的耳朵好像真的出问题了,这位纳兰医生方才好像不是这个声音!   她猛地抬头,却见纳兰渠正对着她温柔地笑,也不知怎的,在通明烛火的衬托之下,他的这个笑愈发诡异了三分。   “也不知这些日子夫人可还习惯?”   杨幼娘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看了一眼霍一霍二的方向,那两人一直埋着头,就像两只被训怕了的猴子。   纳兰渠以为她没听懂他的话,便找补解释道,“看来是某唐突了。”   “子渊的性子自小便是那副鬼样子,难得身旁有一个待他如此真心的人,也怪不得他会这般着急了。”   杨幼娘:???   这位纳兰医生的话,她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见她一直低头不语,纳兰渠的声音轻柔了,“夫人也莫要自责,这是子渊自己的决定,他自有能担起这份责任的能力。”   他怕再说会让她感到不安,便黑着脸冲着霍一霍二道,“还不快带你家夫人去厢房休息?”   霍一霍二连连点头,连请带抬地将还一脸懵的杨幼娘塞进了原本给霍桑准备的厢房。   杨幼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紧跟着进来的几个侍婢扒了个精光,又推进浴桶中泡了个澡,顺便换了身衣裳。   那几个侍婢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她还未来得及向她们打听这奇怪的医馆,她们便一溜烟儿全跑了。   就像在屋子里多待一刻便会少一条命一般。   杨幼娘挠了挠头,这里实在太古怪了。   这医馆外头看上去小得像是个诡异的养牛棚,但里头其实很大。   自她从厢房出来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她还没从后院的小路绕回去。   这一点倒也不足以让她觉得奇怪,叫她奇怪的是,这般大的医馆,竟也十分冷清。   就连方才为她洗漱换衣的侍婢她都没见着,更别说霍一霍二这俩会闪身的家伙了。   她总觉得这里就像是另一个霍府。   思及此,她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不会这医馆里也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阵法吧?   有一个药童从她面前走过,他手中端着一只空碗,见她站在原地埋着头思考着什么,便在不远处的廊下停顿下来,并疑惑地看着她。   “夫人,奴瞧着您围着这院子逛了好久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黑漆漆又空无人烟的院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着实有些吓人,杨幼娘险些被他吓了一跳。   咦?他方才说了什么?   见她这般震惊地看着他,药童很是同情地长叹了一声,又做出一副过来人见多了的学究样,近前来宽慰她。   “夫人放心,霍大爷的病一直都是我们家阿郎瞧的,有我家阿郎在,霍大爷必定没事!”   她管他有没有事?只要他一年之内不死就成了!   但听他这般善良的劝解,杨幼娘也不好意思反驳,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多谢。”   她追问道,“小童方才说,我围着院子转了许久?”   她自小方向感极好,误入霍府那些个阵法时也能勉强按照原路返回。   可方才,她可是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是在众多不同的路上行走,怎么在他眼中便是围着院子转了许久呢?   药童恍然大悟,于是走出围廊,借着烛火指着院中一处造型独特的假山山根下的一簇细嫩的杂草道,“这些是醉梦仙,夫人许是受了它们的影响才会迷路的。”   他解释道,“醉梦仙是我家阿郎从本家移植过来的一种能致人迷幻的药草,这东西能给人止疼,但药效很大,我家阿郎一般不会用。”   他蹲下身,掐了一截小草丝儿递给她,“醉梦仙最神奇的地方便是,气味能致幻,但汁液却能解了迷幻。”   杨幼娘将信将疑地将手中渗着的汁液放在鼻腔下闻了闻,果然瞬间豁然开朗。   这汁液,竟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果香以及桂花香。   她猛地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   “相爷此刻在何处?”   药童微微一愣,顺手指了指内宅的方向,“霍大爷在我家阿郎房里呢。” 第45章 生龙活虎 晋江独家首发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纳兰渠的房间, 可刚至门口她却停了下来。   面前的房门紧紧闭着,门外也无人看守,乍一眼看着像极了里头有人在密谋着什么。   她下意识得渐渐将视线从房门的方向偏离, 转向了一旁的窗户。   毫无例外, 此刻窗户也紧闭着。   在无尽好奇心的唆使之下, 她往窗户的方向走了几步, 可刚至窗户旁,她又停顿住了。   听人墙角是不是不大好?   思及此, 杨幼娘回过身想要直接去敲门,谁想此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从窗户里头传来。   她又顿住了脚步。   “疼!纳兰渠!你轻点!”霍桑哑着声音低吼着。   杨幼娘双目瞪圆,他俩这是在作甚?   纳兰渠怒道,“不疼些你能长记性 ?”   话音刚落,便又传来霍桑的一阵如口申口今般的闷声惨叫。   杨幼娘自诩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这场面她还当真没见过!   这霍阎王居然也有这般任人宰割的时候?她不会是做梦吧!   “夫人?”   杨幼娘被这一声叫唤吓得猛地跳了起来,扭头一瞧,却见霍二正端着一碗药诧异地看着她。   她轻咳几声以掩饰此时的尴尬, “我,我来瞧瞧相爷。”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指, 又补充道, “但好像相爷在忙……”   “进来!”她话还未说完, 便从里头传来霍桑冰冷的声音。   她虎躯一震。   她这边阴云密布,霍二那边却天气晴朗,他轻车熟路地将手中的药碗交到她手中,并冲着她深深作了个揖。   杨幼娘反应过来时,他却早已一个闪身溜走了, 只留下她一人站在门口咬牙切齿。   房门被人拉开,一股十分浓郁的药味从里头传出来,险些冲了她的鼻腔。   在浓郁药味的簇拥之下, 纳兰渠那张极其温柔的脸又在她面前出现了。   她竭尽全力地挤出一丝笑,“纳兰医生安好。”   纳兰渠温柔地冲她点了点头,并闪身为她让开一条路,“夫人里面请。”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这位纳兰医生会笑着笑着就突然给她来一刀,所以当他闪身让路之后,她端着药碗,以她平生最快的速度往里屋冲去。   有纳兰渠在,霍桑在她眼中竟然越来越顺眼了呢。   恰逢霍桑换衣,杨幼娘突然的出现,他亦是心尖抖了抖,连忙转过身去。   他正要斥责,却听杨幼娘道,“相爷,这个药我摆在这儿了。”   “恩。”   他边回她边尽力摸索着外衣的系扣。   平日里都是霍一霍二伺候他穿衣的,都怪这该死的纳兰渠!害他以为来的是霍二!   “那个……”   杨幼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霍桑蹙眉,她不是来给他送药的吗?怎么还在?   “相爷,要不妾帮帮你?”   “不必。”   不过是穿衣裳而已,他又不是残了!   杨幼娘哦地一声,便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要说霍桑的病也真是奇怪,风风火火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当然这或许也不能排除那位纳兰医生的医术高超。   但她可从未见过有人上一刻虚弱得仿佛快要死了,而下一刻却能生龙活虎地下床自己给自己穿衣裳的。   太古怪了!   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幽幽地爬进了杨幼娘的脑袋。   他不会真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王吧?虚弱是因为身子里的阳气耗尽了,而方才那种情况,正是那位纳兰医生给他补充阳气。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依旧没寻到衣裳系扣,霍桑本就心情烦躁,这衣裳更是让他烦躁更甚。   他正要发脾气,眉眼恰恰瞥到了站在角落不曾离去的杨幼娘,脸一下子铁青了。   “有事?”他问道。   杨幼娘点点头。   霍桑终于放弃了,他撑开双臂,示意她过来帮他,“何事?”   杨幼娘会意,近前来给他系上系扣,“关于别庄的那个李管事。”   霍桑居高临下,瞧着她玲珑小巧的身子在他周身穿行,手里的动作虽然利索,但却一直埋着头,似是有什么心事。   他道她是被别庄的事吓着了,于是忍住烦躁与怒气,语气也变得柔和许多。   “你也莫要怕,那李管事已经被本相处死了。”大不了,她在别庄做的那些事,他不计较便是。   杨幼娘利索地给他披上最后一件皂色外套,灰暗又冷艳的衣裳刚套在他身上,冷峻的气势又扑面而来。   怕?她暗自一笑,自她懂事以来还从来没怕过什么!   除了耗子!   “妾也没……”她正要否认,但他难得这么柔和,她立刻改口,“美!”   “恩?”霍桑挑眉。   杨幼娘指着他这一身合体的皂色衣裳道,“相爷这身衣裳真美!”   霍桑心中莫名一甜,连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抖了抖,他随即瞥了她一眼,微微挑眉,“这么些时日,你就只学会这么一个字?”   他都已经不计较她的词到底是用于夸男子还是女子的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她除了“好看”竟只有一个“美”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相爷。”趁他心情好,杨幼娘这才敢开口,“方才我在院子里,瞧见了一样东西。”   她将醉梦仙递给他看,因为两人身量的不对等,杨幼娘将手抬高了些许,小巧玲珑却又布满茧子的手直接递到了他的鼻下。   一股淡淡的果香与桂花香扑鼻而来。   他蹙了蹙眉,“这是什么?”   “药童说,这是纳兰医生种在院子里的醉梦仙,有致幻之功效。”她又指了指被汁液沾染一片绿的手心,“但这个汁液却是解药。”   他紧蹙着眉头将她的脏手推开,“这与李管事有关?”   杨幼娘微微一惊,也不知霍桑的脑袋是什么构造的,她都还没说呢,他便已经知晓了。   她点点头并补充道,“那李管事身上也有这气味,而且,严夫人曾说,庆阳候每每从南郊回去后,身上便会有一股桂花香。”   她心虚得埋着头,当日在气头上,才选择同他讲一半留一半,但从如今的情况看,她也只有将所有事交代了。   她故意留了一些时间等着霍桑发作,谁想等了许久他的责骂都没有降临。   她的心更虚了。   关于气味这一点,霍桑其实早就从庆阳候回京时路上的百姓口中得知,方才听她将线索供出,起先他也是微微一愣。   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的胆子还挺大,竟瞒了这么久。   但看她眼下正如一只受惊兔子般紧紧埋着头,到嘴边的责骂声,最终还是没喷出来。   总觉着他此刻若是说半句重话,就是在欺负她似的。   他嗯了一声,“可还有旁的什么补充?”   杨幼娘明显惊着了,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平日里也不是这种性子啊!难道突然转性了不成?   她诧异地抬起头,那双圆圆的充满疑惑的杏眼对着他看,似乎要找寻到他转性的证据一般。   霍桑被她看得烦了,直接伸出大手,整整捂住了她的脸。   当手盖上去时,他也愣了一下,他原本只是想盖住她那双眸子的,没想到竟将她整张脸都盖住了。   他不耐烦道,“要是无事,便赶紧退下,本相还要议事。”   杨幼娘用小手将他的大手扒拉了下来,“都这么晚了,相爷还要议事吗?”   他将手抽了回来,眉头微挑,“怎么?你有意见?”   杨幼娘连忙头手并用,连连左右摇晃,“不不不,妾哪里敢有意见,只是相爷身子刚刚好些,妾觉着相爷还是先休息才是。”   “夫人说的是!”   纳兰渠的声音再起,使得她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往霍桑身后躲了几步。   纳兰渠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见着他二人如此亲昵,嘴角微微扬起,“今日天色已晚,霍相还是先回房吧。”   他还特地指了指屋子里的床榻,又指了指霍桑厢房的方向,“这里可是我的住处呢,你们的住处,在那儿。”   霍桑还想开口,谁想下一刻,便被纳兰渠推到门口。   纳兰渠打了个哈欠补充道,“有何事明日再说。”   说完,他哐当一声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下门口两人面面相觑。   霍桑忍着怒意瞥了她一眼,又注意到时辰早已过了子时,只好作罢,于是转身往厢房走去。   杨幼娘初来乍到,那纳兰渠又没给她安排厢房,她只好屁颠屁颠地跟在了霍桑的后头。   又不是没与他在同一屋子里睡过,大不了再打个地铺咯。   于是跟着霍桑进屋之后,她便十分轻车熟路地拿出几床被褥,在地上铺了一张她自认十分舒服的地铺。   她从来皮糙肉厚,只要有地儿躺一躺便成。   霍桑也很满意她的识时务,于是顺势和衣躺进了床榻里。   大约是头一次在陌生环境下睡觉,杨幼娘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床榻上,发现霍桑也同样没睡。   于是她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相爷。”   过了许久,床上的那位才“嗯”了一声。   看来他没生气,于是她又道,“妾总觉着那个李管事很不对劲!”   “不是让你莫要插手此事吗?”   他蹙起眉头反问,听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他当她想插手吗?让她来管理庄子,谁想她连庄子的门儿都没进去,连账本的边儿都没摸到,就要让她回去?   她可不甘心啊!   而且她也从来不是个半途而废、言而无信之人,梁师父与江郎君一直都说,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诚信二字。   早在没来南郊之前她便说了,她要将庄子打理好的,可眼下她明显没打理好啊!   这是她的事,她必须得完成才行!   她索性坐了起来,“相爷,反正左右你我都睡不着,不如咱索性再谈谈?” 第46章 开始整治 晋江独家首发   霍桑确实睡不着, 刚吃了纳兰渠的药,他浑身仿佛被无数蚂蚁啃食着。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难受的感觉,可一时半会儿却依旧无法让心静下来。   “说吧。”   得到允许, 杨幼娘开始滔滔不绝, “相爷此来南郊, 可是为了查庆阳候被杀一案?”   “恩?”   她继续道, “妾听李大志夫妇说,庄子原来是陈乾侯的, 相爷,这陈乾侯是谁?”   霍桑眯了眯眼,但还是耐着性子同她解释,“陈乾侯曾是晋王的幕僚。”   平息内乱之后,刘牧为了嘉奖一些有功之臣,便将查抄的一些产业全都分了下去,他恰好分到了这么一个庄子。   杨幼娘突发奇想, “相爷,您说这庄子里可会有晋王留下的宝贝?”   霍桑蹙起眉头, 他终于知晓圣人所言“与女子难言”的意思了, 这女人说话, 怎么总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   可奈何他此刻实在睡不着,只好回应她,“晋王所犯之罪甚大,陛下早已查抄了他所有财产,他何来宝贝?”   杨幼娘耸耸肩, 这不是聊天儿嘛,他搞得这么严肃作甚?   “李管事曾经的旧主是那位陈乾侯,妾只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想罢了。”   她继续道, “妾也不是想干涉相爷查案,只是想好好将庄子打理好,毕竟这是相爷的产业不是?”账本!她要看账本!不将霍府所有账本都过一遍,她怎么计划她的发财之路?   看她一脸真挚,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话说回来,这庄子的确需要有人打理,从霍府上下近日来的仅仅有条,以及东南西北庄脸上的笑容来看,她确实管理得不错。   但他总觉着眼下南郊很不安全,若是贸然将她留下,兴许会发生什么事端。   她到底还顶着林尚书之女、他霍桑之妻的名号,若是在南郊遇到了什么危险,便是他的责任。   “相爷。”   她怕他不答应,便又补充道,“如今李管事已经被您处置了,庄子也不过是一堆烂摊子,妾保证!收拾完这摊烂摊子再走。”   身体里的药物作用已经渐渐散去,无尽的困意也慢慢袭来,霍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应了她的要求。   左右他人在南郊,他就不信还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得到霍桑的允准,杨幼娘终于满意地笑开了花儿,此刻他应该是心情舒畅的吧?那再提几个要求应该也不过分吧?   于是她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问道,“相爷,我觉着纳兰医生的医馆好大呀!”   声音入耳良久,霍桑才慵懒地抬起眼皮,眸光在暗夜里变得无比的神秘又有攻击性。   他知道她想要作甚,于是冷冷回她一句,“不许!”   “相爷!你这也太不讲理了!”   霍桑挑眉,“本相何时不讲理?”   “人家江郎君好歹也救了妾一命,而且我还在那黑屋子里救了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您好歹也让我瞧瞧他们呀!”   杨幼娘越说越软,“相爷,妾求你了。”   这句话可是她从平康坊那些娘子们身上学的,那些娘子们每每说出这样的话,饶是怎样的要求任何人都会乖乖答应。   但这法子可不能乱用,乱用怕是会起反作用。   此时此刻这情况,正好适用。   果不其然,霍桑拒绝的眸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服软凝固住了,他感到自己耳根似乎隐约还有些发烫。   又过了许久,他才道,“在你眼中本相就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多谢相爷!”趁着他没反悔,杨幼娘一口便应了下来。   自从庄子里出来,她一直关注着霍桑的病情,如今他已经好转,那她自该去瞧瞧江郎君,毕竟这一遭,他可是无辜挨受的。   可谁想这医馆布局实在杂乱,她还迷了好几个时辰的路,根本没机会去探望,而且霍桑还明确了不让她与江郎君走太近,她怕她明目张胆去了,这活阎王又发脾气。   如今得了霍桑的允准,她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于是她终于满意地回到被窝里,舒舒服服地进入了她甜美的梦乡。   翌日一早,她早早便起身了,原本她是想趁着霍桑没醒之前,探了江郎君后,便动身往庄子去的。   谁想那位纳兰医生却说,那位江郎君今早被相爷送回京都了,那位小娘子伤势特别严重,至今还未醒,还需再留下治疗几日。   杨幼娘暗自咬牙,若是腹诽能杀人的话,此刻霍桑已经被她杀了至少一万遍了。   可当她怒气冲冲地要去寻霍桑时,谁想他竟起得比她还早,而且早早便出门了。   她气还未消,霍二屁颠屁颠跑来了,他笑得十分殷勤,“夫人,相爷吩咐,叫小人陪着夫人,必要时寸步不离跟着。”   杨幼娘气炸,霍桑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霍二来监视她还是当真保护她?   红芷身子不适,江郎君又被他送走了,六和七更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至今未醒,如今都在纳兰渠的医馆里养着。   她身边好不容易无人监视了,谁想又多了个姓霍的,马车周围还整整围了一圈黑衣护卫。   这分明是不想让她有任何小动作啊!   想是这样想,但她依旧尽力扯出一丝笑,“辛苦各位兄弟了。”   霍二的笑中还带着些兴奋,“护卫夫人是应该的!”   马车在霍二和他的那群黑衣兄弟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招摇过市,终于霍府庄子前停了下来。   她端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看着外头那些个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更是有苦说不出。   霍桑喜欢这样的排场,可她不喜欢啊!   透过窗缝看了一眼,庄子里的人听闻夫人来了,早早便一排排立在门口候着,那一双双翘首以盼的眼睛纷纷探过来,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唉,她更不想下车了。   可一想到接下来还有一大堆事没做,她终究还是放弃了呆在车上的念头,过了许久,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车上走下来。   好在她戴了帷帽——此刻她恨不得让那只帷帽长在脑袋上!   庄子上的人早已听闻昨夜别庄大火一事,更听闻李管事已经被相爷处置了,脸上皆是带着喜悦的心情。   这倒是让杨幼娘感到一丝意外。   她原以为这些人在李管事手下待了这么些年,早就忘了他们原本主子的姓名了呢。   这座庄子,本就是为了管事们方便管理主人家地产而建的,虽算不上简陋,但若是比起霍府,却只能算得上是个小马间了。   虽是个小马间,内里倒也不小,她自进门到现在,便已经走了三道月门,直至走到主院才停下。   按照引路的管事说,主院平日里只有李管事才能进出,旁人是不能进的。   杨幼娘眯了眯眼,按照李管事的胆子,怕不会趁着主人家不在,自己住在主院里吧?   倒是那引路的给她解了疑惑,“李管事每个月月底便会进一次主院,其余时间,主院都空着。”   主院廊下早已备了桌案和坐席,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都是为她准备的,她顺势坐了下来。   底下人听了霍二的吩咐排排站好,杨幼娘又是微微一愣。   这些人排排站的方阵,怎么与她在霍府时,教训那些刁奴的方阵这么相似?   还未来得及质问霍二,却听他一声令下,那些管事纷纷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账本交了出来。   杨幼娘:???   霍二高兴地冲她笑了笑,走到她耳旁轻声道,“夫人,相爷一早便着人吩咐过了,夫人尽管放心整治。”   昨儿不是说好了吗?他查他的案子,她整她的庄子,怎么?他这是瞧不起她吗?   但表面上,她自然不能表现得很不悦,毕竟在外头,她还是要装作一副与相爷很是恩爱的样子来。   “相爷有心了。”她柔着声音道。   今日的天色有些阴沉,面对着院子里一箱一箱的账本,她轻叹了一声,还是先回归正题吧。   她淡淡地扫视了一圈,才开口道,“本夫人知道,你们在李管事的压榨之下吃了不少苦头,今日本夫人也不为难你们,你们若是老实交代,本夫人自当有赏,但若是有所隐瞒……”   她呵呵一笑,虽然温柔,却仿佛带着刀,“本夫人也不介意你们去给李管事做个伴儿。”   “相信大家也知晓李管事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我们家相爷可不是个善茬,你们若是忠心,相爷自当会待你们好,但你们但凡有一丝二心……”   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底下人的反应。   果不其然,那些人皆是面面相觑浑身抖了抖。   时机成熟,她示意霍二拿出庄子上所有管事以及佃户的名册,又着人拿了本空的册子,在一旁记着。   “有谁想先来?”   大抵是因为少了李管事,底下的众人在她话音刚落,便纷纷近前交代,就怕交代晚了,便会同李管事一个下场。   早就听闻自家夫人的雷厉风行,霍二早就想见识了,奈何平日里都要帮相爷做事,根本不得空,而今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个机会,他更是鞍前马后地在她面前伺候。   他本以为夫人吩咐他去拿册子,是想要对一对庄子里的人数,再辨一辨到底哪些人能留用,哪些人不能。   谁想她竟是直接让他们自己交代,因是有李管事的下场在前,庄子上的人自然没有一个想步李管事的后尘。   不得不说,夫人的手段当真是高明!   霍二内心对自家夫人是愈发崇敬了!   此番登记,杨幼娘原本估算过,满打满算大约要用一两个时辰,谁想那些管事十分热情,有几个识字的甚至主动出来帮忙登记。   以至于,才过了半个时辰,整个庄子里所有人的交代全都登记好了。   霍二殷勤地将册子拿过来给她过目,谁想她根本不看,只问道,“有哪些是被李管事临时招来顶替的?”   被点到名的齐刷刷站起身,杨幼娘点了点头,才冲霍二道,“你去核对核对,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被招来的。”   霍二得了命,一个闪身便下去了。   支开霍二之后,杨幼娘这才朝着那引路的管事勾了勾手,管事示意,近前道,“夫人有何吩咐?”   “将李管事的账本给本夫人瞧瞧。”   引路的管事明显僵住了,思索了许久他才道,“夫人,李管事的账本从来都由他自己管着,小人也不知啊。”   各家自有各家的管账模式,她从东南西北庄处也了解过霍府庄子的管账流程。   庄子里大小分类收支统计,全都有专门的人管着,等到月末时,都会同一交给李管事,再由李管事对好账目后统一交给霍南。   霍南对账无误之后,才会教到霍庄手中。   最终才到杨幼娘手里。   这一环扣一环,若是有一处有差错,自当早就被查出来了,而李管事这么多年都没事,只能说明,账本从源头上就有很大的问题。   “他的账目一般会放在何处?”   引路管事挠了挠头,“这小人不敢乱猜,不过小人等几个管事只将账目放在庄子账房中,每隔几日过来对账。”   唉,真的是说了一出废话。   但她还是没死心,问道,“李管事家住何处?”   他道,“在别庄。” 第47章 全是假账 晋江独家首发   毫无疑问, 这又是一句废话!   别庄昨夜就被她给点了,而且霍桑也带人去搜查过,除了满院子需要转移的银两, 旁的什么都没有!   杨幼娘被这一堆废话气得咬牙切齿, 好你个李管事!死都死了, 竟还这般为难她!   她豁然起身, 打算到处逛逛,院子里有霍二他们整理, 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庄子她头一回来,自当要好好瞧瞧。   这可是霍府的产业!   兴许也将会是她的!   主院倒也不大,大约也就是一间主厅,两间耳房,东西两座厢房,以及偏房前院后院, 她随便逛了一圈,便到头了。   有一条长长的围廊围着整个院子, 她背着手走进廊下, 一股清爽的风迎面吹来, 倒是将她心里的一丝丝烦躁吹平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向跟来的那个引路管事,“主院经常打理?”   “倒是不经常打理,只是每月李管事进院子,才会吩咐人打扫清理一番。”   “哦?”   杨幼娘眯了眯眼, 心中有了些许计较,“李管事每回都是一个人来的主院?”   “是。”他点头肯定道。   “今儿可打扫过?”   他慌忙道,“那是自然, 听闻夫人驾临,自然是要打扫的。”   他们边走边聊,很快便来到了方才的廊下,杨幼娘淡淡的瞥了一眼身后屋子的门框,眸光一凝。   此时霍二的差事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瞧她回来了,便捧着手中的册子过来同他汇报。   “夫人,这些人都是李管事从南郊各地招来的流民,有的识得几个字,有的大字不识,甚至有的是从赌坊、妓馆等地招来的。”   他道,“他们都签了死契。”   死契便是另一种奴隶契形式,虽不是什么当牛做马的活儿,但也是将命上交了的。   可一般人可不会随随便便签这种形式的契约。   这些人不识字,有的或许在赌坊妓馆等地欠了钱,被李管事连哄带骗签掉了。   怪不得那些人这般听李管事的话,杨幼娘冷哼一声。   “账目可有什么纰漏?”   霍二顿了顿,脸色微沉,近前半步在她耳边小声道,“他们手中拿着的都是些假账。”   这一点她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亲耳听到这消息时,她还是无法控制住丛生的怒火。   她暗自咬牙,尽量挤出一丝笑,很好!   她长长呼了一口气,才道,“吩咐下去,说是本夫人今晚要对账,今日就住在庄子里了,另外,”   她瞥了一眼那个引路的管事,“本夫人喜静,若是没有重要的事,莫要来打扰本夫人。”   这管事慌忙点头称是,扭头去准备了。   霍二却蹙起了眉,这明明都是些假账,夫人要怎么对?但介于对夫人的崇敬之心,他还是没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   众人得了指令,纷纷退下,霎时间,主院里只剩下杨幼娘、霍二和他的那些个黑衣小弟们。   霍二正吩咐那些小弟们收拾院中的账册,却被杨幼娘叫住。   “霍二,你带几个人拿些锄头铲子,将院子里的地儿翻一翻。”   霍二瞬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他侧身过来在她耳边问道,“夫人的意思是,李管事将那些真账埋在院子里了?”   杨幼娘懒得回他,但看他那双无比求知的眼神,只好敷衍地嗯了一声,并嘱咐道,“切记,动静弄得大一些。”   霍二猛地点头,一个闪身冲出去了。   杨幼娘从前也去过别人家的庄子,倒是也听闻过有人会将一些贵重物品埋在院子里的传闻。   但霍府的这座庄子却不比别人家,那位李管事精明地很,也不知他会不会在院子里藏东西。   杨幼娘想赌一把。   李管事给她准备的那些假账实在太假了,有一条鱼十两银的,还有一匹麻布换一匹绢的,她大致看下来,也只有一笔买卖米粮的还算合理。   但庄子上也没多少米粮,也不知他们拿什么去买卖。   她恨铁不成钢地将手里的账册摔在了桌案上,就算作假,好歹也做得真一些吧!   查完所有假账,夜已经全黑了,她伸了个懒腰,打算寻个地儿休整休整。   这个主院倒是修葺得工工整整,与别人家庄子里的主院也没多大差别,可当她一想起被她点了的那个别庄,气血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虽然只是夜里,但在火光中她也隐约瞥见过别庄的样子,那个精致豪华的程度都快赶上霍桑的府邸了!   她不禁银牙暗咬,这李管事还挺享受!   如今想来,她又有些后悔昨夜没阻止霍桑处置那个李管事了,好歹让他将所有东西招了再处置啊!   正此时,屋子被人敲响了,她微微蹙眉,沉声应了一句,“进来。”   一个黑影迅速闪了进来,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的兴奋。   “夫人,那人动了。”   杨幼娘淡淡一笑,道,“他去哪儿了?”   “先是去了赌坊,后又去了妓馆,我的人还在那儿盯着,怕是今夜他出不来。”   杨幼娘冷哼一声,“还真有本事!明知本夫人在庄子里还敢在本夫人眼皮子底下搞鬼!”   “夫人,下一步咱们该如何?”   杨幼娘瞅了一眼他的衣裳,“去给我寻块深色的粗布来。”   “啊?”霍二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要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说罢,杨幼娘三两步便将他赶了出去。   街道上灯火通明,一扇点满灯笼的华丽门前,正站着一个清秀的男子。   看得出来他很拘束,甚至双手一直在搓着衣角,时不时还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树。   这条街白日里死气沉沉,只有晚上才热闹,街上一连有好些个院子,每个院门上都挂满了灯笼,就怕行人寻不着门似的。   有几人从他面前路过,眼中的神色五花八门,有鄙夷也有好奇,甚至有人直接冲他冷笑了一声,笑话了一句胆小后,径自往门内走去。   霍一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明知门内有虎,他到底要不要进。   正此时,有一个极其打扮得极其鲜艳又极其清凉的身影从门后钻了出来,她仿佛见着什么新奇的事物,冲他打量了一番后,掩嘴一笑又跑了进去。   霍一为难地挠了挠头,再次扭身冲那歪脖子树看了一眼。   此刻树后已经没人了。   “小郎君,咱院子里头各式各样的小娘子都有,您站着作甚?快进来呀!”   “是呀小郎君,奴家想你想得心都焦了,你不来瞧瞧吗?”   门后传来阵阵娇笑,惹得霍一的耳根愈发红了。   这条街是南郊的销金窝,而他此刻站着的地方,正是南郊最大的妓馆门口。   南郊不比京都,南郊的妓馆没有京都的平康坊规模盛大,且有文采规矩。   来这里的人,不过都是想发泄身上的欲|望罢了,但这里与南街角落里的窑子又不同。   窑子里的姐儿是时刻等着人上门,无论好赖。   面前的这个妓馆倒是学了几分平康坊的风流,丝竹管弦不断,小娘子们倘若不愿意,还会有专门的龟奴将不知规矩的客给赶出来。   霍一生得白净,且看样子便是个雏儿,更是惹得里头的小娘子连连调|笑,她们可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个会脸红的客郎呢!   又过了许久,眼见着源源不断的人往门内进去,门口来围观的小娘子也渐渐增多,他终于紧咬着牙,往门里迈去。   妓馆来新客可是见稀奇事儿,所以他一进门便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特别是嚼惯了那些粗皮厚肉的粗人的小娘子们,一见着这么个细皮嫩肉的,纷纷近前要将他拉到自己的坐席上。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小郎君,奴家会弹琴,到奴家这儿来嘛!”   “去你的!你那手烂琴也不知赶跑了多少客人,谁愿意听?小郎君,去奴家那儿吧,奴会按摩。”   说着,她还冲他眨了眨媚眼,惹得他又一次脸红了起来。   又有一个小娘子挤了过来,这小娘子穿得十分清凉,胸口的那对柔软直直得贴在了他身上,他浑身一抖,耳根也跟着烧红了起来。   那小娘子柔声道,“小郎君,奴家不仅还会按摩,奴家还会吹凑箫管、烹煮香茶,郎君来奴这儿嘛!”   三三两两一群小娘子全都围了上来,竟让还未说上半句话的霍一寸步难行。   他想要逃离,奈何那些小娘子一个劲儿得黏上来,无奈之下,他只好任由她们拉扯。   相爷啊!你这是给小人派的什么差事啊!早知如此!他早该抢了霍二的活计,去庄子护卫夫人了!   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彼时在妓馆后院某处,有一个身影正鬼祟地出现在夜幕之中,才行进几步,便在无人发觉之下,钻进了一个小门。   妓馆中虽处处烛火,却在粉腻的粗布灯罩之下,显得格外的暧昧,更叫人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有管弦之声从不远处传来,甜腻的歌声中满是“十八摸”般的调|笑,他眸光微微一紧,转身寻着一处楼道,继续前行。   到底是南郊最大的妓馆,亭台楼阁虽然不多,主院却有三层,最底下一层,此时正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第二层则一连排顺着好些厢房,时不时传出些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第三层虽也都亮着灯,但抬眼望去,却只有一处厢房房门大开,里头隐约有人影。   他眉心一凝,便往那处厢房而去。   一股淡淡的清茶香一直在门前打转,一阵极为清亮的女声传来,“没想到妾这寒舍,还能请来如相爷这般高贵的客人,还真是蓬荜生辉呢!”   刚至门口的霍桑倒也没多少讶异,只是顿了顿后,抬脚走了进去。 第48章 刑讯逼供 晋江独家首发   厢房内倒是比霍桑想象得还要雅致些, 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正跽坐在茶几前,烹制着手中的香茶。   那女子微微抬眉,一双媚眼在霍桑身上游离了片刻, 突然轻轻一笑, “相爷果然俊朗不凡。”   霍桑一如既往地冷着脸, 立在屋里淡淡地看着她。   此女子虽身处风尘, 却衣着保守,懂得礼仪更懂得烹茶, 举手投足之间倒不似个风尘女子,更像是正经女儿家出身。   女子手中的茶已烹至尾声,她欠了欠身,抬手请他入座,“正巧了,妾得了一壶新茶,相爷不如品一品?”   霍桑依旧冷着脸, 虽闻声坐下,但却对面前送上门的清茶视而不见, “不巧, 本相的夫人说, 本相最适合白水。”   “哦?”女子诧异地挑眉一笑,“相爷竟这般惧内。”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语气却勾人得带了丝挑衅,“那相爷深夜来寻妾, 夫人可曾知晓?”   话音刚落,她面前几面上多了一株植物,她微微一愣, “相爷这是何意?”   “你猜。”   短短两个字,却字字气势逼人,紫衣女子心尖微微一颤,良久才突然笑了起来,“相爷是大人物,说的话总有深意,奴家一介女流,哪里听得懂?”   “很好,本相倒是不介意帮你回忆一番。”霍桑冷着声音道,“六年前京都内乱,那些人对你做了些什么……”   “住嘴!”女子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凝视着他,“相爷大老远来妾这儿,就是想要揭妾的伤疤不成?”   霍桑的眸子更阴冷了,甚至仿佛带了些阴毒,“你若是想让整个南郊甚至整个京都都知晓那些事,本相倒是可以如你所愿。”   女子突然笑了,“人人都道霍相爷是个铁面酷吏,可谁知晓,相爷不止面铁,心也铁。”   霍桑暗自咬牙,但声音却依旧平稳,“告诉我,是谁在指使你?”   她顾左右而言它,反问道:“相爷当真觉着,六年前的那场内乱,是晋王所为?”   他眸光微动,这些日子围绕在他脑海中的所有困惑竟被她的三言两语给解开了。   他微微展眉,捡起几子上的那株醉梦仙轻笑一声,“西域的东西?你们还真是有心。”   “对付像相爷这般高深莫测的人,若不拿出些真东西怎么成?”   说话间,有一股淡淡的微香在屋子里慢慢围拢,霍桑明显觉着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女子见状,突然变得温柔了起来,自信也慢慢回来了,“相爷既然知晓它来自西域,自然也知晓它的功效是什么。”   她将他手中的醉梦仙扯了过来,顺势掐断了几片草叶,碧绿的汁液瞬间从草叶的断口中流出来。   面前的景象一下子变得清明了起来,可霍桑却觉着四肢有些不受控,神色甚至也开始涣散了。   “实不相瞒,妾早就在茶水里加了料,谁想一向爱喝茶的相爷今日却不喝了。”她掩嘴一笑,“看来那传闻是真的,相爷当真是个爱妻如命的惧内君。”   “可就算如此,相爷以为妾就无从下手了吗?”   她微微倾身,手指抚过霍桑那张俊郎的脸颊,手腕镯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伴随着一丝淡淡的甜腥味。   这便是方才在屋子里游荡着的味道!   “相爷,妾劝您一句,今后孤身一人可莫要来妓馆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受伤的可是你自己呢!”   她的手从脸颊上慢慢往下移动,顺过他那精致的喉结,直接钻进了他的衣襟里,嫩滑的肌肤在她手中游走。   她啧啧几声,“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   “也不知爱妻如命的相爷,若是被发现出现在妓馆,还被十几个小娘子围着,会是个什么样子?妾还真是很好奇呢。”   “哦?是吗?本相也有些好奇。”   低沉的声音才刚刚响过,她便瞬间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她便觉得自己喉间一紧。   当她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被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掐着脖子抵在墙上。   他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清明了。   这不可能!   彼时在二楼角落的某个厢房内,暖黄色的灯烛将整个屋子照得十分透亮。   有两个身着深色衣裳的男人正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个年级稍大,却神色慌张,而另一个身材娇小,却气场十足。   娇小的那位轻车熟路地给对方倒了杯茶。   “李正天,今儿你若是老实交代了,本夫人兴许会看在你这么些年为霍府做事的份儿上,酌情处置。但若是耍什么花样,那就莫要怪本夫人不客气了。”   烛火摇曳,却依旧叫人看清了对面人的长相,他正是白日里十分殷勤给杨幼娘引路的那个管事,李正天。   起初李正天只是低着头,但听到杨幼娘的话后突然噗嗤一笑,丝毫没有被审的自觉。   “夫人,小人不过是想要来妓馆解决一下个人问题,这又有何过错?”他耸耸肩,“小人又不是没付银钱,倒是夫人……”   他上下打量着杨幼娘的这一声男装,若非她长得那般俊俏又身形娇小,倒还真一时让人瞧不出她是男是女。   这比坊间的那些什么易容术不知要高明多少。   杨幼娘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扶额,“李正天,本夫人可不是个轻易给人机会的人,你若是老实说了,那此事便可作罢,但你若是不说……”   李正天却依旧说着他的话,“相爷一向要脸面,夫人这般抛头露面,跟着个男子来逛妓馆,也不知相爷知晓后会如何对夫人?”   杨幼娘终于长叹一声,“二!上!”   闻声而至的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制服了李正天,并将他的四肢牢牢地绑在了床架之上。   李正天终于慌了,“夫人,你这是作甚?”   “没什么。”   她冲着霍二伸了伸手,霍二会意,从背后掏出一把尖锐的匕首。   杨幼娘神色微凝,质问道:“大刀呢?”   霍二无奈地挠了挠头,近前半步轻声道,“夫人,那是霍七的。”   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虽然比大刀小了不少,但分量倒是很足。   罢了,这匕首勉强也能用。   她捏着那把厚重的匕首,在李正天面前晃了晃,神色开始深沉怪异,“你可知这是什么?”   李正天不解,但还是回答了她,“匕,匕首。”   “没错,它就是匕首。”   她微微勾唇,“你也知道我们家相爷是廷尉出了名的酷吏,最喜欢同血腥味儿打交道,就算对面是个小娘子,他也根本不会有半丝手下留情。”   “你浸淫南郊这么多年,应该也听说过咱们家相爷的名号吧。”   活阎王!李正天浑身一震。   杨幼娘又道,“按照我们家相爷的性子,方才进屋时,你身上便已经有一百多个窟窿了。”   冰冷的匕首在他面上轻轻碰了碰,惹得他浑身战栗,杨幼娘很满意他反应,又道,“你可知,被这把匕首折磨之死的魂灵有多少吗?”   她眯了眯眼,“上个月廷尉在路边儿抓了个贼,相爷一个不开心,便用这把匕首在那人身上捅了五十几刀,你说神不神奇,那人居然到现在还没死。只是这个血呀,啧啧啧……”   她突然想起来,“哦,我前几日听闻他已经疯了,全招供了!”   她说的平淡,但在李正天眼里,却愈来愈惊悚可怖,没想到相爷竟是比坊间流传的还要心狠毒辣!   他不过是个贼子!随便审审便罢了,何必要动刑!   李正天扯了扯嘴角,“夫人这是同小人玩笑呢……”   他虽故作镇定,但从额间掉落的冷汗却已经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匕首从脸颊慢慢往下滑,在他心口处停了下来,“你说,要是本夫人在这里捅一下,你可还能活命?”   “夫人饶命!饶命!”李正天终于慌了,“夫人若是在那里捅一刀,小人可就没命了!”   这会子,杨幼娘终于尝到刑讯逼供的快乐了!   怪不得自古以来人人唾弃酷吏,却依旧有人喜欢做这个行当,他们喜欢的大约就是这种将别人生死拿捏在自己手心的快感吧。   看着李正天被自己紧紧拿捏住的样子,她一时兴起,拿起匕首正要吓唬他,谁想此刻霍二却冲了过来。   “夫人,出事了!”   “何事?”大约是被无缘无故打断了兴致,她一脸不高兴。   “夫人,小人看见霍一了!”   杨幼娘正要发怒,听到此话浑身一震,“你可看清了?”   霍二点头,“他正在一楼,此刻正往楼上走。”   杨幼娘心一下虚了,完了完了!相爷这是抓她来了!   可她乔装打扮来妓馆,除了霍二也没旁人知晓啊!难不成,是庄子里的其他人?   但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她猛地瞪了李正天一眼,好不容易审到这程度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于是,她打算最后拼一把。   “听见了么!相爷来了!”   “相爷定是不放心本夫人才会亲自来的!李正天,眼下你还有机会和盘托出,要是等相爷来审你,也不知到时候你还有没有全尸!”   屋子本就安静,她的声音如鬼魅般在他耳边萦绕着,再加上门外楼下的那突如其来高涨的喧闹声,他的心更慌了。   李正天不是傻子,自当知晓她的意思,他虽也是庄子里的老人,但也只是个仆人。   只要相爷一句话,他该怎么死还得怎么死!   可他依旧不信。   “夫人,霍一到二楼了。”霍二神色有些慌。   杨幼娘见李正天依旧无动于衷,最终只好作罢,“算了,还是等相爷来审吧,二,咱们撤。”   “慢着!”李正天试图喊住她,“夫人当真要将小人捆在这儿吗?”   杨幼娘冷笑一声,也不知怎的她猛地想起了奢侈的李管事,直接骂了过去,“李正天,你莫不是忘了?你只是个贱奴!本夫人好言相劝你不听,非得贱到骨子里,那本夫人也只好成全你。”   说着她便要开门离开,李正天见她真的要走,心里的屏障终于塌了。   “招!小人都招!求夫人救小人一命!” 第49章 乔装打扮 晋江独家首发   李正天倒是老实, 才几息功夫便将所有事都招了,顺带着还说出了李管事的一些秘密。   他的命之所以还能被留着,大抵就是因为这些秘密。   杨幼娘唇角微微一勾, 眼看着霍一渐渐逼近, 她将衣裳上的头蓬往脑袋上一盖, “二, 分头走。”   霍二听命,一个闪身便消失了。   李正天既疑惑又慌张, “夫人,小人全都招了,您可千万要留小人一命啊!”   杨幼娘扭身在他脸上拍了拍,“放心,只要你好好在屋子里待着,相爷就不会寻着你,本夫人说了, 只要你乖乖招供,就留你性命。你好自为之!”   说罢, 她迅速转身出门, 与霍二分别选了个不同的方向狂奔逃窜。   她都算好了, 这一遭万一被逮着了,她就说是与霍二走散了,她不得已为了保护自己,才穿了男装混进来的!   她这般为霍府庄子尽心尽力,霍桑要是有些良心, 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况且,她又没暴露身份。   好在二楼的楼道人不算多,只要下了楼, 在人群中躲一躲就能出去了。   这种时候,她就顶羡慕那些会武的,特别是霍二,她才刚吩咐,霍二就闪身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人到处寻楼道。   要是她也会武,上天入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该有多好!   正羡慕着,她便寻到了二楼的楼道,可当她才下楼没几步,突然又顿住了。   却见霍一正被一群小娘子们簇拥着往这边走来,他的神色很怪异,更甚至有些怒气冲冲。   完了,他不会发现她了吧?   完了完了!   看他这般愤怒情绪,不会相爷也在附近生气呢吧?   不行!还是先跑路再说!   杨幼娘下意识地将自己裹紧,一个转身往楼上跑去。   好在三楼不像二楼那般人多,楼道上也没几个人,清冷的很,虽然好些厢房都亮着灯,可她挨个儿都推了推,没一个能进去。   看来是里头人正在做什么好事。   无奈之下,她只好再往里走几步,边走边试着能不能开门,就算是寻着个衣柜钻进去躲一躲也好。   她就这样一间一间试了过去,终于在最后一间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趴在门口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没声儿。   想来里头是没人的。   她长吁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门框,吱呀一声被她拉开了一条缝,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从里头传出来。   她眉头轻蹙,这里头不会也在做什么好事吧?   可她寻了这么多门,只有这一间能推开啊!她不死心,于是透过这一条缝往里头看了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彻底点燃了她的好奇心,屋子里头有一个茶几,几子上的茶水没动过,但依旧散发着热气。   那块绣着巨大牡丹的屏风正歪歪地躺在地上,里屋的床榻亦是一览无余。   一看便知方才里头肯定经历过极其激烈的“打斗”,可是她看了一圈,里头根本没人。   床榻上、地上、角落、甚至屏风下头她都看过了,根本没人。   难道他们办完事就离开了?   十两酒装进一斤瓶,秃子当和尚,真是巧极了!   于是,她扶住门框的手,再一次动了动,这一回,厢房的门被她拉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正好能将她整个人塞进去。   她轻巧地关上门,长吁一口气,正庆幸自己能寻到这么个好地方避风头,可谁想她一转身,突然顿住了。   却见门后头有一男一女正扭打在一起,男子正用手狠狠地掐着女子的脖子,而女子手中有一个花瓶,正要往男子的头上砸。   这场面,她真的没见过!   “打……打扰了……”她只看了一眼,便要转身离开,谁想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办?开门是死,不开门也是死!她肉眼可见地慌了!   可她不知怎的,总觉着眼下的场面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回过头,再次往那对扭打在一起的男女看过去,这么一看,她简直硬生生将自己的灵魂给吓出来了!   那掐着女子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霍桑!   两人都在狠狠瞪着彼此,狠绝程度不相上下,大约是太过于投入,两人似乎都没发现屋子里多了她这么一号人物。   杨幼娘挠了挠头,看相爷这副样子,也不像是出来寻欢啊!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女子突然笑了,“还真以为相爷体力充沛如狼似虎呢,没成想,竟是个病秧子!气力连个女人都不如!”   霍桑虽暗自恼怒霍一为何还不来,但依旧气势不减,他淡淡道,“侯金玉,你想知道陈乾侯是如何死的吗?”   侯金玉面色一凝,“相爷当真是极其擅长戳人的肺管子呢!”   说罢,她手中的花瓶突然被她抬了起来,虽脖子被霍桑控制着,但看样子她的气力依旧没减多少。   杨幼娘突然明白了,原来霍一不是冲她而来,而是来护霍桑的。   原本霍桑身边有霍一霍二两人,霍一此时被牵制住了,而原本出现在此处护卫霍桑的霍二又被他喊去护她了。   所以此刻只有他一人。   他身子本来就不好,昨儿刚从晕倒里清醒过来,这女子定是看出了他体弱,才变得如此嚣张。   杨幼娘扶额,相爷啊相爷,你这纸糊的身子就别出来打架了!   “妾还当真同情相爷的夫人,相爷这般体魄,还不如自残得了。”说着,她突然嘲笑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嘲笑显然戳中了杨幼娘护短的穴位,说到底霍桑是她的“夫君”,这一年之内,他也勘勘能算是她自己人。   眼见着自己人被人欺负,她心里自然是不爽的。   所以她二话不说直接回身抄起屋后架子上的一只花瓶,冲那女子的脖子狠狠砸去。   以她多年打架的经验,砸脑袋会出事,但砸脖子不会!   却听哐当一声巨响,花瓶碎片散落一地,伴随着几人一脸懵的神情,那女子手中的花瓶也随之脱落。   杨幼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冷笑一声,“不要脸的女人!居然想搞我相爷!看我不搞你……”   她话还没说完,顿感自己似乎踩到了个什么东西,脚底一空,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让她顿时察觉自己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大对!   却听又一阵沉重的闷响传来,杨幼娘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正因为方才两人“打斗”过,地上几乎一片狼籍,而她摔倒的地方,正好滚落着几个小花瓶。   她的脑袋正中了其中一只。   霎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接连不断地意外也让霍桑没来得及反应,当他将掐着侯金玉的收回,并试图去捞杨幼娘时,杨幼娘已经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好在她皮糙肉厚,倒地时没有彻底晕过去,只是瞧着眼前的事物有些扭曲。   她咬着牙拼命睁着眼,想要确认一下那女子到底有没有被她砸晕,可在眼前一黑之前,竟瞧见了霍桑那张无比慌张的俊脸。   哟,没想到这么瞧他,他倒是挺好看。   感叹完她才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后脑传来的疼痛使她过了许久才完全恢复意识,终于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应该是纳兰医生的医馆里。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可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根本动不了!四肢仿佛全都禁锢住了!   怎么回事?难道她连带着把身子也摔坏了?   这不可能啊!   下一刻,她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红芷脸色虽然红润了不少,但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夫人醒了?可要吃些什么?”   她动了动眼珠子,想再起身试试,终究还是失败了。   “相爷呢?”她问。   “相爷此刻在纳兰医生处。”   杨幼娘微蹙起眉,“他不会最后还是被打了吧?”   红芷摇头,“相爷回来时,安然无恙。”   “那就好。”杨幼娘冲她看了一眼,红芷会意,过来将她扶起来。   一想起那个被自己打的女子,她不由地得意起来,“怎么样,那女子被本夫人砸得如何?”   红芷顿了顿,最终道,“那位侯娘子……已经死了。”   “什么?”   那女子又不是纸糊的!怎么砸一下脖子就死了呢?   红芷慌忙解释道,“那屋子里本就弥漫着一种有毒的气味,那女子被夫人砸晕之后倒是活了几个时辰,但醒来之后便咽气了。”   她补充道,“好在夫人吸入的气味不多,这才……”   杨幼娘迟疑地凝了凝神,“有毒的气味?”   思来想去,这有毒的气味怕就是她开那扇门时,从里头钻出来的那股子香味儿了。   “那气味是那女子放的?”   红芷点点头。   她轻叹一声,这就不能怪相爷狠心了,是那女子使坏在先,如今死了倒也是活该!   但一想起昨日霍桑掐着女子的神态,她内心又产生了一股极度想要嘲笑的冲动。   霍桑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打起架来竟跟个孩子似的?这样子怕是连阿离都打不过吧!   不,杨家村任何一个十岁以下的孩子,应该都能打得过他!   想着想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她不笑还好,这么一笑便扯动了浑身,难受的紧绷感再次袭来,她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   却见自己的四肢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脑袋上亦是裹着绷带,除了一双眼睛一只鼻子和一张嘴,其他的部位,都无法轻易动弹。   怎么回事?她只不过是撞了脑袋,又不是撞了整个身子!   “相爷吩咐了,夫人虽中的毒气不多,还是需要好好调理,可考虑到夫人难免会乱跑,所以……”   “所以就将本夫人裹成这样?”她激动地眉毛倒竖。   大约是被裹得太紧,就连激动都无法有太大的动作,她更气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红芷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僵。   大约是被气的,杨幼娘的语气也开始有些不耐烦:“外头怎么了?”   红芷顿了顿,才道,“那位江郎君得知夫人醒了,便要来瞧。”   杨幼娘展颜,“快请江郎君进来!”   那日他被霍桑送回京都之后,也不知伤势如何,她因庄子要务在身,又耽搁了这般久,也不知他好全了没有。   可她还未将自己的所有期待都表现出来,却见门前一黑,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堵在那里,一脸冰冷地看着她。   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霍桑怎么来了?   他此刻不是该在纳兰医生那里吗?   她微微一愣,突然想起之前她是乔装去的妓馆,霍桑此人要面子的很,得知她身为他夫人还去那种地方,自然会生气的吧!   瞧他这神情,怕是要来教训她无疑了!   可她是为了救他而伤的!满打满算也该给她来了将功赎罪功过相抵才是啊!   才刚醒便要来斥责,这活阎王也太不讲道理了!   但她想是这般想,面上还是本能地将头埋了下去。   能屈能伸才能过好日子啊!   红芷向他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杨幼娘几乎咬牙切齿。   得,她身边还真没几个值得信任的!   “她是庆阳候被杀案的嫌疑人。”霍桑在她床榻旁坐下,淡淡道。   杨幼娘正低着头等着训斥,没想到听到了这番话,亦是一惊。 第50章 离了大谱 晋江独家首发   瞧见她出现在那里, 霍桑其实是恼怒的,原本他想等她醒来后给她一通教训,可瞧见她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 不知为何, 他竟恼不起来了。   到底是自己连累了她。   他早就听闻侯金玉是个用毒高手, 而他自小泡着药罐子长大, 任何毒在他身上都起不了太大作用。   故而他才会孤身一人去见她。   而且他此行的目的明面上是来南郊整理庄子里一应事务的,来寻侯金玉只是私事, 所以他并不打算惊动任何人。   当年的京都内乱,可疑之处实在太多了,公主和阿耶为何会在狱中自尽,阮太傅为何会承认本不该是他的罪责?   还有近日来京都连连因外室而死的人,或多或少与当年的内乱都有几丝关联。   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刘牧,而刘牧给他的答复却是,他们罪有应得。   那些人当真是罪有应得吗?   他还为此翻阅了廷尉所有的案卷资料, 发现关于当年内乱以及内乱之前的所有案卷都被毁了个干净。   越遮掩便越有问题。   他本不该对刘牧产生怀疑,毕竟他与这位皇帝陛下, 从一岁上就结识了, 他的人品何如霍桑还是清楚的。   可这一切, 他依旧想要查清楚。   杨幼娘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思考了一会儿后,她才道,“相爷的意思是,那位侯娘子便是阿离在火场中瞧见的那个女子?”   霍桑轻叹一声, “或许是。”   杨幼娘有些诧异,“那这侯娘子还真是有金钟罩铁布衫啊!火也烧不死,毒也毒不死……”   霍桑唇角暗自一勾, 也不知第几回了,杨幼娘总能将自己内心的某处想法说出来。   特别是她此时瞪着圆圆的眸子,诧异地看着他的样子,竟莫名勾起了他想要去拍拍她脑袋的冲动。   更奇怪的是,他这么想,也这般做了。   他豁然起身,抬手在她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上轻轻一拍,“这几日好好呆在医馆中养伤,等本相处理完庄子里的事,便一道回去吧。”   什么?不是说庄子的事由她处理吗?   “相爷,那个李正天……”   “恩,本相已经知晓。”霍桑微微蹙眉,“庄子里的事有些许复杂,由本相出面或许会更好些。”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霍桑好像从未这般详细地同她解释过,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比从前温柔了不说,还比从前细心了不少。   难道是被那侯娘子毒坏了脑子?   杨幼娘暗自啧啧了几声。   霍桑有一点说得不错,南郊庄子上的事的确比杨幼娘想象得还要再复杂些。   按照李正天的招供,庄子上真正的账目就在庄子主院主屋床榻内侧的一个暗格里藏着。   而且据账目上显示,庄子里的佃户只有七十户,而上报的佃户总量是二百七十八户,凭空多出来的二百零八户所支出的月银,全都进了李管事的口袋里。   这些杨幼娘自问倒是能处理,可接下来的事儿,就连杨幼娘自己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霍一在南郊的赌坊以及侯金玉的妓馆中都发现了一份转让商契,上头所有者一栏中赫然写着那位李管事的大名。   原本这些东西的所有者是陈乾侯,但内乱之后,皇帝刘牧便将陈乾侯南郊庄子里的所有产业都给了霍桑。   所以名义上赌坊与妓馆的所有者,该是霍桑才是。   令杨幼娘摸不着头脑的还不止这些,再往前追溯才发现,其实这庄子表面上是霍家的,但庄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搬空了。   就连庄子下的所有田地都被李管事卖的一亩都不剩。   怪不得出了事李管事还那般嚣张。   但得知庄子被搬空后,杨幼娘依旧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倒在了床榻上,就算是红芷铁着脸哄她,她也好不了了。   没了!她的钱没了!没了!   消沉的这段时日,唯一能让她打起精神的,也只有小童过来告诉她,那日在庄子里救回来的小娘子能下地了。   那小娘子着实瘦弱得很,大约是因为长时间没说过话,她虽嗓子健全,却是个哑巴。   看她的样子,也比杨幼娘小不了多少,整理干净之后,就像是个从西域来的玉娃娃,就算面上还有好些没好全的伤口,可却依旧不妨碍观瞻。   连杨幼娘都忍不住想要掐一掐她的脸。   “她可有名字?”   她极其慈祥地笑着,尽力装作自己对掐她的脸没兴趣的样子,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往那小娘子身上黏。   那小娘子兴许是怕生人,自醒来之后一见着江郎君便一直粘着他,还经常躲在他身后。   此刻也不例外,像个受了惊的兔子般。   江玉风微微摇了摇头,“倒是未曾想过。”   “不如唤她做小玉吧。”杨幼娘微笑着,她这张玉一般的小脸,唤作小玉正合适!   江玉风低头柔声求了小玉的建议,却见她只是眨了眨两只水汪汪的眼眸,并没有什么反对的动作。   他微微一笑,“那便叫小玉吧。”   大抵是小玉还不能说话,记忆也十分混乱不清,江玉风决定先将她带回崔氏,等到她的记忆完全恢复了,再帮她找寻家人。   她被人拐到庄子里,她的家人定心急如焚。   几人玩闹了片刻,杨幼娘终于将藏于内心许久的问候说出了口,“江郎君可还安?”   江玉风依旧笑得温润如玉,见她这般小心翼翼,自该担忧他的伤势,于是他道,“早就无碍了,幼娘莫要放在心上。”   “相爷实在太过分了。”杨幼娘微蹙眉头怒道,竟直接将他送回京!   江玉风却道,“其实那日家中恰好来了人,我必须尽早回去处理,是我求相爷送我一程,没成想相爷雷厉风行,真叫人佩服。”   关于江郎君的本家,杨幼娘倒是耳闻过几句,他们待江郎君并不好,此行来寻他,定会给他造成麻烦。   思及此,她更加愧疚了。   江玉风是来接人的,恰逢霍桑也起身回京,众人便结伴同行,路上有说有笑,倒也解了杨幼娘因为损失这么一大笔钱而产生的不愉悦。   这边厢杨幼娘正开心着,那边端坐在马车里的霍桑却阴沉着脸。   他手中正拿着一团被他揉成团子的纸张,上头正写着几个字,“一切才刚刚开始”。   杨幼娘又跑去江玉风的马车了,他将纸团直接丢进了几子上的茶壶里,冷着声音道,“把她叫回来!”   外头正在赶车的霍一微微一愣,迅速勒紧缰绳,就在半刻钟前,相爷刚刚答应夫人让她去寻小玉的,怎么这么快就……   霍二永远是个行动派,当听到相爷下了指令后,他早就一个闪身站在了江玉风马车的车辕上。   “夫人,相爷叫您回去。”   杨幼娘正同小玉玩抓阄游戏,这是她儿时最喜欢同阿离玩儿的游戏,她想着兴许可以通过这个游戏唤起小玉的记忆。   玩得正开心呢,突然听到霍二的声音,她脸上爬满了不悦,甚至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相爷到底怎么回事?   她虽一脸不情愿,但依旧还是从江玉风的马车里钻了出来,去往霍桑的马车。   霍桑正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车内鸦雀无声,无时无刻显现出一片压抑。   杨幼娘极不情愿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淡淡道,“相爷寻妾何事?”   “无事便不能寻了?”霍桑低沉着声音开口。   恩?她是不是听错了?这是相爷会说的话吗?   “有传闻说,本相不甘寂寞,去南郊妓馆寻欢作乐,竟将一男子给辱了。”   车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到霍桑的磨牙声。   杨幼娘亦是一阵心虚,若是她猜得不错,传闻中被相爷辱了的“男子”,应该是她。   她听红芷提过,当日她晕倒之后,霍一恰好赶到,只因他进妓馆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所以很多小娘子也不死心地紧跟着一道进了屋。   好死不死,竟是恰好见着了霍桑要搂她的那一幕。   她知道,霍桑迟早会寻她算这笔账,所以这几日战战兢兢的,没成想,他会将算账的时机选在此时。   她不敢反驳,只能心虚地低下了头。   “怎么?就没什么要同本相说的吗?”   杨幼娘决定认命,连连摇头,“相爷,妾知错了。”   要是放在平日里,对于她的认错,霍桑兴许心中会感到十分痛快,可今日,他总觉着心里堵得慌。   明明方才她在姓江的马车里还是喜笑颜开的,怎么来他这儿便是这副德行?   难道他当真有这么吓人?   思及此,他愈发不开心了。   一路无话。   事实证明,永远也莫要低估流言传播的速度和离谱,霍桑在南郊妓馆的事儿没过几日便在坊间传开了。   更离谱的是,传言还说霍相本就喜欢男子,娶林家娘子只是为了遵从圣旨。   听到这则传言时,他们的马车已经快到霍府了,杨幼娘更是心虚地将头埋到了胸前,若是她此刻胸口有个洞,她的脑袋或许已经在里头安家了。   她脑袋上还被绑着几条绷带,这埋头的模样更像是一只犯了错又不敢说话的小狐狸。   他瞬间心情大好,噗嗤笑出了声,“行了,区区流言而已,本相在乎?”   撇去此次这离了大谱的流言,前些日子关于他是个活阎王的流言还未沉淀下去呢,他不是照样在京都驰骋?   话音刚落,马车在霍府门前停了下来,霍桑正动身下车,谁想她依旧埋着脑袋一动不动。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她的额头上,如冰玉般的触感在她额间散开,她的脑袋在他的推动之下渐渐回到了原位,但她却依旧不敢看他。   倒不是她有多怕他,而是这流言离谱到她没脸见他。   而且他的话一听便是在强装无事,她愈发内疚了。   唉,当真是造孽。   她正要开口劝他,谁想霍一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二人即将要发生的对话。   “相爷,宫里来人报,若是相爷回府请立即入宫。”   霍桑神色一僵,杨幼娘亦是神色一凝。   皇帝陛下不会也知晓这则传言了吧?她与相爷的这场婚事是皇帝陛下亲赐,若是陛下信了传言,那岂不是要对相爷知罪?   她慌忙拉住霍桑的手臂,极其认真道,“相爷,妾也去吧,让妾去解释!”   霍桑蹙眉,陛下招他定是为了陈乾侯庄子上的事,她去作甚?   但见她如此担忧的模样,他感到内心角落一处堵着的地方一下子疏通了不少。   于是他伸手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没留下任何话,扬起嘴角转身便下了车。 第51章 再制新衣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还未想通霍桑临走时行为的意义,却得知,府上来客了。   也不是旁人, 正是十王爷刘晟与刘嫣小公主。   却见他们二人带了好些东西上门, 她粗略数了数, 大概有好几十盒珍贵的药材, 以及好些她见都没见过的绢布。   据说这些东西是御贡之物,是皇帝每年在他二人生辰时赏给他二人的东西。   杨幼娘诧异, 这般珍贵的东西,他二人怎么往霍府搬?   刘嫣却拉着她的手道,“嫂嫂,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与十哥给你压惊用的。”   压惊?她寻思着她也没受什么惊啊。   但见他二人这般热情,她也没好意思拒绝,只好道, “说吧,可有何事相求?”   刘嫣搓着手低着脑袋, 刘晟见她这般, 连忙抢道, “嫣儿瞧上表嫂上回的那件衣裳了,又听闻那琉璃绸眼下千金难求,表嫂与那崔氏布庄的江老板又有些交情,所以想请表嫂帮个忙。”   他补充道,“过几个月便是嫣儿的生辰, 陛下打算给她办个生辰礼。”   “生辰?”杨幼娘从不过什么生辰,便感叹了一声,“没成想嫣儿公主竟要过生辰了。”   刘晟手里的玉骨扇轻轻一合, 抵在唇边轻声道,“也不知表嫂能不能再同那位江老板说说,也给小弟备一件……”   “你也生辰了?”   刘嫣抢先道,“十哥想送给他的红颜知己!”   啪地一声,玉骨扇直接敲在了刘嫣那小小的脑袋上,“不许乱说。”   刘嫣撇了撇嘴,直接躲在了杨幼娘的身后,冲他做了个鬼脸。   “嫂嫂,表兄做的那些事我们已经听说了!想来眼下皇兄正在教训他呢,嫂嫂莫要生气可好?”她仰起头认真的冲她说着。   杨幼娘:???   刘晟也道,“我跟随表兄那么多年,还真没瞧出表兄有那样的癖好,但此事若是真的,我与嫣儿定站在表嫂身边,对其狠狠谴责!”   方才她就觉着他俩今日上门有些不对劲,看来她猜得不错,他俩是来给霍桑当说客的。   可此事是她惹出来的,被他们这么一说,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是她此时解释,会不会又给他们生出什么误会?   她正在思索着要不要解释,谁想刘嫣却将她拉到烟雨亭,而刘晟亦是拿出了一早藏在袖子里的酒壶。   刘嫣兴奋地看着那壶酒道,“十哥说一醉解千愁,嫂嫂,嫣儿陪你喝酒吧!”   话音刚落,面前的酒杯中已经被倒满了酒,一股桃花香扑鼻而来。   她原本想拒了的,但听闻这是西市顶有名的桃花醉,便笑着陪他们喝了起来。   罢了,反正这种事相爷都不介意,若真需要她澄清的时候,她自当会竭尽全力。   谁让她如今与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   没想到三人喝得十分高兴,杨幼娘还打算留他俩在府上住一晚,谁想霍桑天黑前便回来了,无奈之下,他俩只好在霍桑的注视之下起身出府。   走之前,刘晟还一个劲儿地冲着霍桑挤眉弄眼,直到霍一霍二将他拉走才停歇。   杨幼娘站在烟雨亭中,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指着刘晟的样子嘲笑着,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那些时日学的一些规矩礼仪体统都被她忘了个干净。   然而嘲笑还未正式开始,却被霍桑那一眼瞪回了摇篮里。   杨幼娘试着替他俩说情,“相爷也别怪他们,他们只是怕那些流言伤了相爷后院的和气。”   “伤了吗?”霍桑突然问。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幼娘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怪怪的,今日月色正浓,烟雨亭中又燃了好些灯烛,看着有些惹眼。   在烛火之下,霍桑一身黑衣立在那里,那双乌黑的眼眸正望向她,她挠了挠头,大约是酒意捉弄,她决定说实话。   “自是没有!我杨幼娘怎么可能会被伤着?”   杨幼娘笑道,“要是我杨幼娘脆得跟纸糊似得,岂不是早就饿死了?相爷,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说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举起手中的酒壶猛地给自己灌了几口,酒香四溢,满满的桃花醉通过喉咙,爽快至极!   霍桑眸光一顿,神色渐渐冷了下去,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壶,往一旁池子里一丢。   “把她带回去!”   话音刚落,黑夜里闪出两个身影,一左一右直接将杨幼娘架了起来,不过几息,她便已经回到了卧室里。   大约是因为桃花醉的作用,杨幼娘昨夜一碰到枕头便睡着了,直至日晒三竿她才被红芷唤醒。   与往常一样,霍桑一大早便去上了朝,这会子应该留在朝中议事,她伸了个懒腰,清醒了许久才从被窝里起身。   时至深秋,天气渐冷,就连她这个不爱在被窝里暖着的人也赖上了,可想这富贵生活有多磨人。   因是答应了十王爷和嫣儿公主,要给他们新制衣裳,所以她一醒来便吩咐红芷去江郎君那儿讨要织琉璃绸的工具。   崔氏布坊的订单太多,她也不好再给他们添麻烦,况且她自己动手,兴许会更快些。   南郊庄子的事已经传回京中了,东南西北庄这些日子满脸写着笑容。   或许是相爷杀了南庄管事这只鸡,所以东西北三个庄子的管事都异常温顺听话,甚至主动提交造假的账册,自请去奴隶场。   虽是如此,杨幼娘却有些不高兴,总觉着那些人的臣服是看在霍桑的面儿上,而不是因为怕她。   当真是一丝成就感也无!   吃过朝饭,她便去巡视了一圈池鱼湖旁的那片桑树林,不得不说,霍府的那些奴仆倒是有些用处,才几日光景,那些桑树比来之前更生机勃勃了。   巡视完后,她开心地背着手打算回院子,“红芷可回来了?”   重新回到她身边的霍七看了一眼一旁的霍六,霍六再瞅了一眼一旁的另外一个仆人,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后,才摇了摇头。   杨幼娘微微蹙眉,往日里,就算去一趟西市,这个时辰也早该回来了。   “红芷瞧着娇弱,没的怕是被人欺负了去。”杨幼娘道,“六,你去瞧瞧。”   霍六得了令,一个闪身消失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当杨幼娘以为霍六也跟着失踪了的时候,他带着红芷回来了。   他手中还挂了一些红芷从西市带回来的东西。   等霍六将所有工具全都卸下离开之后,红芷这才冷着脸走到她面前。   “他若是有吩咐便直说。”杨幼娘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工具。   红芷微微诧异,“夫人知道?”   杨幼娘呵呵一笑,“就算你去西市逛了一圈再回来,也只要花费一个时辰罢了,你瞧瞧眼下这个时辰,那老匹夫定是为难你了是吧?”   “林尚书倒是没说什么。”她低着头道,“只说还有八日便是尚书夫人的生祭,他希望夫人能去一趟。”   哐当一声,杨幼娘将工具往地上一丢,一脸惊奇,“搞清楚,是他先将我丢弃的,怎么着?如今我替了他女儿当上了霍相夫人,他这是又想将我捡回去?当我是个能丢就丢能捡就捡的东西吗?”   红芷早就猜到她会有这个反应,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敢说,但如今既然已经说了,她也打算说完。   “林尚书说,夫人也不必去坟前,早年前他在城外福恩寺内贡了一块沈夫人的长生牌位。”   她道,“林尚书说,夫人不认他也无妨,但尚书想让沈夫人好歹也瞧瞧夫人长大的模样。”   杨幼娘冷笑一声,“说得还真是轻巧又感人。”   她拾起工具,只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去。”   当初可是他二话不说将她丢在京郊自生自灭的,而今还想用几句轻飘飘的话又将她捡回去?   他还真拿自己当人!   “去。”   “不去!”   杨幼娘刚回应完,便猛地一惊,方才那个字似乎不是从红芷嘴巴里蹦出来的。   她身子一直,连带着汗毛都竖了起来,扭身一瞧,却见一个紫色的影子从不远处走来——他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朝服。   日光照在他身上,还反射出了点点紫金色的光。   果然是御赐的衣料!   “相爷,您怎么来了?”怎么来她这儿了?书房不是有卧室吗?下了朝不该去那儿的吗?   谁想霍桑淡淡地从她身边走过,给了她一个嗯字。   杨幼娘还在疑惑中,谁想他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过来给本相更衣。”   她疑惑地瞅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红芷,确定她无动作之后,才自我怀疑地站起了身。   相爷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给他更衣也用不着她啊!   她跟进屋子时,霍桑早已双手撑开等着她过来解开他的衣带,他人生得又高大,这么一撑,竟叫她想起了民间的那个撑衣杆子。   带着这一份思考,她默默地近前,扯开了他紫色官袍外头的系带。   “这几日给本相做件衣裳。”   “恩?”杨幼娘正埋头给他更衣,冷不丁地听他这么一说,竟有些吃惊。   她下意识问:“相爷想要什么款式的衣裳?”   衣裳不是只要合适能穿不就行了?哪里还有什么款式可言?霍桑一时答不出,便顺口道,“就那日你给我做的那件。”   杨幼娘点点头,又问:“相爷是想在什么场合穿?”   “八日后沈夫人生祭。”   杨幼娘彻底僵住了,按照霍桑这态度,他是想逼她自认“林幼情”这个身份?   她杨幼娘虽说能屈能伸,也擅长睁眼说瞎话,就连逢场作戏也是手到拈来,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原则没有底线!   关于身份这一点,便是她的底线!   就如同她方才说的那般,她又不是说丢就能丢说捡就能捡的东西!   这么些年,是杨老、阿离、杨家村那些好心的夫人、梁师父以及江郎君养护着她长成这么大的,而那个高高在上的林尚书又为了她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还无缘无故将她绑了,以阿离的性命要挟要她替林幼情!   这种父亲,不要也罢!   见她迟迟不回应,霍桑心中也有了答案,“抬起头来。”   杨幼娘虽然不服,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将头抬了起来,但却还是一脸不屑。   没想到她还有脾气,还真是稀奇。   霍桑暗自一笑,才道,“而今你已嫁给我做了夫人,你的名字也早已写入霍府的族谱,就算是姓氏,前头也有一个霍字,原本姓什么又有何干系?”   杨幼娘眉头微蹙,她说怎么今日相爷的行为语气都这般奇怪,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他这是在以写入族谱威胁她!   明明只是一年的事,这一年过了她便可以走了!可若是不应了这一趟,她就要被他写进族谱里,那她这辈子都难逃了!   她暗自咬牙,很好!算他狠!LJ   她顺了顺气,眸光猛地坚定了起来,既然他要阴她,那她也不是吃素的!   “相爷,您若是想让妾帮您澄清流言你就直说,非得拐弯抹角的,你这样让妾很难办啊!”   她抬着头,圆圆的眼眸定定的看着他,黑色的眼珠子晶莹剔透,又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看穿一般。   不想也知道,按照眼下流言的迅猛程度,宫里的贵妃定是知晓了,他这般是要向贵妃娘娘表清白呢!   霍桑眸光微顿,杨幼娘边点头边道,“行,妾晓得了,在外头要装作夫妻恩爱嘛,相爷想趁此机会向众人澄清,你不是……”   她还未说完,霍桑的大手便直接扣了上来,叫她眼前一黑。   就在方才,当他听到红芷所言时,心底确实起过这样的念头。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早,皇帝话里话外都在试探他对男子的喜好,甚至还想给他赐几个俊朗的寺人侍候。   由此可见,这谣言传的有多真实又有多离谱。   大瑞是个极其开放又极其包容的国度,喜欢男子这样的癖好,虽只是小众,但也没有到人人唾弃的地步。   甚至在平康坊也有专门的一条南风街,街道两旁的院落里,也全是这种癖好的人。   但他不是!   可那念头不过一瞬便被他给否认了,毕竟沈夫人是她的生母,死者为大,他不该利用。   而且,她十六年来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从某个角度而言,与他有些相似,所以他眼下只是想让她以沈夫人女儿的身份去见见,以弥补他这些日子对她的一些亏欠。   谁想,她竟一下子将他之前的心思倒出来了,竟让他有些心虚。   大约是昨夜宿醉,杨幼娘觉着自己脑子里有些疼,他的手很是温厚,还带着些玉般的冰凉,裹在她双目周围时,竟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舒服。   但很快,大手还是被她扒拉了下来。   这种时候,最适合谈条件了!她可不能贪图一时舒服而错过了!   “去也不是不可以。”她眨了眨那双透亮的眸子,“相爷,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说。”   杨幼娘唇角微勾,伸手比了个五,“提前五个月!”   霍桑凝眉。   杨幼娘解释道,“一年的期限太长了,要是相爷答应提前五个月放妾出去,妾立马装作林幼情的模样屁颠屁颠去给那位沈夫人上香磕头,还祝她生辰快乐!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免谈!”杨幼娘撇着嘴,脑袋猛地一歪,表示自己的坚持与寸步不让。   其实她也是有些心虚的,按照相爷的行为处事,她怕他会硬来,直接去寻那个可怕的纳兰医生,拿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往她嘴里一灌。   然后她便老老实实地被装成林幼情,老老实实地去那什么福恩寺,老老实实地给那位沈夫人磕头。   所以,她不敢看他。   两人僵持了许久,霍桑突然转过身去,示意她继续给他更衣,“三个月。”   天爷呀!她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他居然妥协了?   梁师父教她,与人谈交易,首先要说出一个对方做不到的大数目,再以利诱之,最后对方必定会给出一个她心里满意的数目。   所以五个月不过是她放出来的幌子罢了,她心底其实想的也就是三个月!   但她惊奇的不是这个,而是明明相爷可以强制将她拉走,可他眼下却同意与她谈这个交易。   相爷今日,吃错药了?不,或许他今日没吃药?   但好在更完衣后他也不再反常,只丢了一句莫要忘了给他做衣裳便走了。   做衣裳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事,而且霍桑又是个衣架子,再加上恰好十王爷和刘嫣小公主给她送来了好些御赐的绢布,她恰好能给他做一件十分像样又十分适合去福恩寺的衣裳。   那几匹绢布无论从颜色还是质感上,都与他从前御赐的那些衣裳布料差不多,再加上她的精巧设计与制作,她想,霍桑定会满意!   谁想几日后,当她将衣裳给霍桑送去之后,却又对上了他那张冷脸。   杨幼娘疑惑道,“不符合相爷心意?”   霍桑将案卷轻轻放在桌案上,起身细细打量了一番,良久才道,“你的呢?”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原来不是衣裳的问题,她笑得谄媚,“妾哪里有资格穿御赐的绢布。”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霍桑的脸色又变差了。   果不其然,他的冷言直接怼了过来,“你是想去外头丢本相的脸面?”   “不是!不是不是!”她连连否认,这么大一口锅,她可背不起。   “林幼娘,有一点你可要清楚,你一日是我霍府的夫人,便一日不准丢了本相脸面,可知?”   杨幼娘乖巧地低着头,轻声应了应。   她本就是个粗人,那些名贵的东西她本就穿戴不惯,而且她原本也以为,贵人生活是谁都羡慕不来的神仙日子。   可当她真的过上了这般生活才发现,还是自己的那些粗鄙日子过得才香。   然而眼下她活在人家屋檐下,到底也没旁的法子,只能遵从。   而且她感觉相爷最近的情绪很不稳定,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吃错药了,所以本着能屈能伸的原则,她依旧选择暂且忍耐。   反正只要再过几个月,她便解脱了!   “恩?”   “是,妾知晓了,妾这就去办。”说完,她一溜烟得跑开了。   果然书房不是人待的地方。   其实她倒是对霍桑最近的喜怒无常没甚意见,可他的有些行为确实太过于反常,于是她趁他在书房处理公务,偷偷将霍二叫了出来。   自从上回两人同生共死,霍二对她几乎是知无不言,“哦,昨儿陛下得了几块上好的猪油石,原本想赏给相爷的,可恰逢淑贵妃娘娘也很喜欢。”   “为了公平,贵妃娘娘说要同咱们相爷来个诗赛。”   “原不是什么大事,说是明儿入宫比试,所以相爷这些日子便一直在书房里埋头呢。”   杨幼娘点点头,悬了好几日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自南郊归来,相爷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奇怪,原本可以威胁的事儿,他竟总能戛然而止,害得她总以为第二日他会有更大的招。   为此,她都已经三日三夜没敢合眼了。   还趁机做了两套衣裳。   没想到缘由竟是为了与贵妃娘娘抢猪油石,她长吁一口气,甚至有些兴奋。   也不知这猪油石到底花落谁家。   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是叫贵妃娘娘得了去,好让霍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折磨死他!   思及此,她竟笑出了声。   霍二挠了挠头,也不知她笑什么,但看她心情舒畅,他也微微勾了勾唇,凑了过来,“夫人,小人与霍一在堵谁赢,霍一押的贵妃娘娘赢,小人押的是相爷赢,夫人可要押?”   “赔率多少?”   “一赔十!”   “好!”杨幼娘毫不犹豫地从荷包里掏出了五两银子,“押贵妃娘娘赢!”   霍二不解,“夫人怎么不押相爷?”好歹她与相爷才是一家子啊。   杨幼娘推了推他的肩,“你懂什么?身为男子总欺负一个女子,成何体统?”   说完,她长吁一口气,大摇大摆地往她的卧室走去。   好几日没睡了,她要睡个三日三夜才解气! 第52章 拜见阿娘 晋江独家发表   霍二没懂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想起贵妃是女子,相爷一个大男子欺负女子确实不大合适。   于是他回过身,打算同霍一商量商量, 让他押相爷赢, 而他自己则押贵妃娘娘赢。   谁想他还没迈出半步, 却被一双冰冷的眼眸盯上了。   霍二猛地浑身一顿, 脊背一凉。   “相,相爷, 您怎么……”   “本相何时总欺负一个女子了?”霍桑很是不悦。   霍二连连否认,“没有!不是!小人不知!”   霍桑瞥了他一眼,方才他正在查关于那猪油石的资料,听得外头有动静便出来瞧瞧。   谁想竟听到了他与她二人正密谋他与柔儿的这一场诗赛。   为了避嫌,他原本不想参加的,可奈何陛下十分热情,还请了好些个今科首榜士子一道。   这般场面他实在无法拒绝, 而且他还能趁此与柔儿说上几句话,所以便应了下来。   说起来自上回陛下宿醉, 他与柔儿匆匆一见后, 他便再也没机会见她了。   她这些日子似乎过得很不好, 也不知是不是刘牧薄待了她。   可自从他喜欢男子的流言传出之后,刘牧似乎很是高兴,甚至还邀他去参加什么诗赛。   他其实并不惧怕什么流言,可眼下刘牧都这般信以为真,那她会不会也信了?   正因如此, 他才想着尽快寻出个什么法子澄清这流言。   他原想过要利用林幼娘,可一想起她一直被亏欠着,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   谁想她竟好像知晓他心中的心思似的自己提了出来, 那他也只好顺水推舟,以提前三个月与她和离为条件,应了她。   大约她最近也在受这流言的困扰吧。   他淡淡一笑,转身又回了书房。   大抵是连杨幼娘自己都没想到,她真的整整睡了三日!   三日后天还未亮,红芷便慌忙过来唤她,说相爷已经在马车里等候多时了。   杨幼娘揉了揉眼睛,脑子却已经是懵懂的,“相爷为何去马车了?”   红芷便给她更衣洗漱边道,“夫人忘了?今日是去福恩寺的日子,因是京郊,还是佛门净地,自当是要早些做准备才是。”   说话间,红芷便利落地将她整理好,去佛门净地自当不需要多少装扮,好在杨幼娘天生丽质,倒也为红芷省去了一些功夫。   杨幼娘被她这么一说,果断惊醒过来,没成想,她睡着睡着竟睡到了第八日?!   “相爷等了多久?”   红芷道,“快半个时辰了。”   完了完了完了!相爷这回定是要发脾气了!   她猛地起身,甚至手脚并用地开始配合红芷,平日要花费半个时辰要做的事,就在方才,她竟只用了两刻钟。   就连红芷也惊呆了。   她慌忙地穿上特地为自己做的衣裳,披上了斗篷,紧赶慢赶地往马车走去。   霍桑早已端坐在内闭目养神,她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乖巧地在坐席上端坐。   还好,看样子他还没生气。   马车在几息之后便开始移动了,霍桑也随之动了动。   杨幼娘猛地一抖,连忙将头埋了下去,也不知现在认错还来得及不?   可她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霍桑的反应,于是她微微抬头一瞧,确认他依旧闭着眼眸时,才长吁一口气。   做任何事都该有个天时地利人和,认错也一样。   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人和皆无,还是莫要随便乱认错才好。   事实证明早些出门是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当马车到达福恩寺山门之下时,便已经有人三三两两地从里头出来了。   红芷尽职尽责,马车刚停下便迅速给她戴好帷帽,霍桑也渐渐醒转,他沙哑着声线低沉问道,“到哪儿了?”   杨幼娘看了一眼红芷,红芷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相爷,咱……咱们,到了……”她有些不确定地答道。   霍桑微蹙眉头,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如盯着猎物一般盯着她,“怎么?身子不适?”   “没有没有!”她连连否认,躲在帷帽后头的脸色亦是一僵,几乎咬牙切齿地暗自腹诽:我要说身子不适,你会让我回府吗?   霍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理了理衣裳上那莫须有的褶皱,“你先下去吧。”   杨幼娘:???   不是说陪她去拜祭沈夫人的吗?怎么先让她下去?   霍桑接着道,“本相要去见个人,一会儿再去寻你。”   敢情他此次出来,并不是专门为了与她演一出恩爱情深,她暗自啧啧了几声,但还是依言下了马车,往福恩寺里走。   可没走几步,她便极其不习惯地停了下来。   从前她出门,身边顶多跟着小莲或者妙英,有时还会跟着阿离那个跟屁虫,可她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身后会一连跟十几个人。   还都是一水儿的黑色盔甲,看着实在壮观又瘆得慌。   无奈之下,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围观的对象,她打算只从里头抽几人。   原本她只想要红芷与霍六霍七的,只是没想到,霍二听闻她要抽人竟主动跟了来,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不禁扶额,罢了罢了,多一人便多一人吧,总比后头跟着十几个黑衣人强。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穿黑色盔甲的在押送她去福恩寺出家呢!   今日她是林幼情,所以一下马车她便回想着她的音容笑貌,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框在了一个叫“林幼情”的牢笼里。   但一想起熬过今日一整天便能换不在霍府三个月,她还是愿意的,毕竟这生意满打满算也都是划算的。   她极其淑女地走着莲步,趁众人不注意冲霍二使了个眼色,他兴奋地跟了上来。   “如何?”   霍二双目仿佛在放光,环顾四周无人之后,他才从腰间拿下一个荷包递给她,“夫人猜的不错,相爷输了。”   接过沉甸甸的荷包,杨幼娘一阵欣喜,看来相爷还真是怜香惜玉。   她从里头掏出十两递给霍二,“下次还有这种好事,记得寻我。”   霍二开心地接过银钱,兴奋地应了一声。   几人穿过山门,走到了一处偏殿,这座大殿是专门修建摆放长生牌位的殿宇,她才在殿前站定,便有一股阴湿的冷风从里头裹挟而来。   她浑身战栗了一番。   她原本只是应了霍桑,装作林幼情来拜一拜沈夫人,可当她真的见到了沈夫人的长生牌位,心里却五味杂陈了起来。   毕竟当年沈夫人是为了竭尽全力生她才去世的,她虽于自己而言没有养恩,却有无比的生恩。   红芷正要将祭品放在桌案上,却被她喊住。   或许她此生也就此刻这么一回能明目张胆地拜沈夫人,或许也只有这么一回可以明目张胆地唤这位沈夫人为阿娘。   所以,她想亲自给她摆放祭品,亲自给她上香,亲自给她擦拭牌位。   “咦?”红芷微微一愣。   杨幼娘蹙眉,“何事?”   红芷指着沈夫人那块还未干透的牌位道,“有人来过。”   还未干透,说明有人来擦拭过,而且刚离开不久。   杨幼娘眯了眯眼,心中有了答案,大约是林尚书不愿碰见她吧,呿!她还不愿碰见他呢!   上完香后,她原本打算离开,但想起或许以后不会再来,竟有些舍不得,“红芷姊姊,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红芷也明白她的意思,便退了下去,顺便带上了门。   杨幼娘跪在蒲团上,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自小她便体弱多病,杨老将她捡回去时,周围的邻居们都说她养不活,让杨老莫要再费心。   可谁想她就是被倔强的杨老养活了。   只是因为无父无母,杨老又是个一只脚快要入土的年纪,她难免会被其他孩子嘲笑欺负。   那时她也想过,若是她有父母该有多好。   直到后来,她捡到了阿离。   阿离是她八岁上在路边捡回来的,刚捡回来时,那孩子满脸血污还不会说话,在她悉心照料下,他才慢慢恢复康健。   她原想着,等他康健了再给他寻父母的,可谁想他被捡回来前的所有记忆,全都没有了,她根本无从寻起。   又恰逢杨老身子不好,没过几个月便撒手人寰,她便只好担起了照顾阿离的责任,感觉自己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   可好景不长,杨老刚去世,京都就发生了内乱。   内乱死了不少人,她只好带着阿离四处求生,自那时起,她便不再想着父母了。   因为对于阿离来说,她便是他的“父母”,既如此,她为何不能成为自己的“父母”呢?   内乱持续一年终于结束,她也在这一年里彻底长大,而这一年,她只十一岁。   在市井摸爬滚打了四年后,她才被梁师父捡回去,后来又认识了江郎君,和小莲、妙英他们。   她原以为她以后的日子便会一直在他们的陪伴下度过,可没想到,失踪了十六年的“父亲”突然出现了。   将她绑了,还让她替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林幼情出嫁。   她扪心自问,自己除了身上流淌着林尚书一半的血,她没有欠过他任何东西!所以,她也根本没有义务来祭拜沈夫人。   她默默地看着沈夫人的牌位,最终还是磕了三个响头。   “阿娘,这是女儿头一回叫您,也是最后一回,多谢您给了女儿生命,但女儿这一生却是自己挣来的,与那姓林的无关,还请阿娘谅解。”   “女儿祝您,生辰快乐!”   说完,她豁然起身,打算离开,谁想此时殿内的小门突然被扣响了。   她微微一顿,有一阵女声从那头传来,“幼娘?幼娘可在?”   是小莲的声音!   大殿有好些门,红芷他们此刻应该守在大门口,所以她们才会循着小门来寻她。   她有些激动,拎着裙摆近前轻轻将小门打开。   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多日未见的小莲,还有一个则是一脸愁容的妙英。   两人顺着口子挤了进来,小莲更是拉着她上下打量。   “你这个没良心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用蒙汗药药我!你可知我被你药得睡了三日?醒来时我可是被吓坏了!”   为了不让外头人听见,她说的很小声,但看她这样子,确实是急坏了,脸还涨得通红。   杨幼娘低下了头,掩盖着微微红了的眼眶,“我知错了!”   妙英则道,“看着你好好的便好了,当日她刚醒就嚷嚷着要去京兆府,后来江郎君回来了,二川又去南郊打听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   她猛地往杨幼娘额头上敲了一记,“有事你好好说会死是不?”   杨幼娘被她俩数落得都不敢回嘴,只能默默承受着,大约是刚从往事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见着她们时,她总有种莫名的踏实。   她一个人在霍府,实在太孤单了。   三人叙完旧,杨幼娘才开口问,“你们怎知我今日会来福恩寺?”   两人神色一僵,小莲率先开口,“其实我俩今日是想来求个平安符,刚从大殿中出来,便瞧见你了,还说呢!”   她有些气恼,“我们方才唤你,你还不应!可真是气人!”   “其实也是我们不好。”妙英道,“你如今身份特殊,我们还上赶着叫你,可不是给你难堪吗?所以我俩才打算暗自寻来见你。”   杨幼娘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们唤我了?”   她这一路还故意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欣赏寺院美景,按理说,像小莲这洪钟嗓子,她早该听到才是!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小莲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同你说说。”   “别了。”妙英拦住她,“幼娘在霍府其实也不好过,别平白给她添麻烦。”   其实刚瞧见两人的脸色,杨幼娘便已经猜到她们心中有事,小莲是个口无遮拦的,所以她一早便等着她倒,谁想竟被妙英拦住了。   看来此事还不小。   “无妨。”杨幼娘扯住妙英的手,示意小莲继续,“添不添麻烦,总要说出来才好定夺。”   小莲得了允准,便一股脑地将肚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了。   原来她们在崔氏布行帮忙的日子里,布行对面卖胡饼的一个姓余的胡人小子看上妙英了。   两人虽未捅破那张窗户纸,但眉来眼去这段日子里,各自的心思自也心知肚明。   几日前,那胡人小子按照往日的习惯给妙英送胡饼,谁想遇着了有人上门寻麻烦,江郎君不在布行,几个管事也去了丝织坊,布行里只有妙英招呼着。   有人寻妙英麻烦,那胡人小子自当要挺身而出的,可谁想这么一出头,便被那几个上门滋事的扭送去了京兆府,还被收了监。   “张府尹不查吗?”杨幼娘险些惊得将眉毛飞出去,但一想起这种小案子应该还轮不到张府尹动手,便问道,“可知那些是何人?”   妙英道,“我从他们对话里听得,崔氏布行也是他们江家的云云,想来他们是江家来的。”   “江郎君可知晓?”   小莲却呿了一声,“自打江郎君救了小玉回去,那小玉便日日黏着他,半夜还偷偷遛去江郎君榻下睡觉。”   “江郎君正人君子,对她的行为自不计较,可她却得寸进尺,竟还想要睡江郎君的床!”   小莲越说越生气,双手环胸道,“原本是瞧她可怜才收留的,可她这般难免污了江郎君的名声!”   妙英也道,“她与我俩同屋,有回我起夜,亲眼瞧着她遛进江郎君屋子,啧啧……”   杨幼娘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刚见着小玉时,也着实觉着可怜,只没想到,事态竟会这般发展。   她从怀里将霍二给她的荷包掏了出来,往妙英怀里一塞。   “你也甭跟我客气,这些日子你定是需要打点的,恰好今儿相爷也在,京兆府的事儿,我寻个空子问问,总不能平白叫人冤了去!”   妙英哪里会收她的钱,奈何她与小莲攻势强烈,最终她只好红着眼将钱收了起来。   “对了,还有件事儿。”小莲冲她笑道,“多亏了幼娘你在相府赏花宴上举销崔氏布行,今年布行的收益比往年翻了好几番!”   “江郎君想择日庆祝一番,原想着过几日再托人知会你,谁想今儿还真是赶巧儿了。”   “当真?”杨幼娘对布行收益确实有些估计,但没想到竟能赚那么多。   几人正想再唠一唠,门口却传来了一阵骚动。   杨幼娘一惊,大抵是相爷来了,她连忙将两人从那条缝隙塞了出去,顺势将门严实得合了起来。   与此同时,大门被开了一个小口子,红芷走了进来。   “夫人,魏四娘与莫七娘来了。”她顿了顿,“她二人面色不善,似乎……”   原以为是相爷来了,没想到是这两个冤家,杨幼娘突然觉着好笑,曹府之事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们还寻思着向她讨要面子呢!   还追到福恩寺来了,简直愚蠢又可笑。   “怎么?佛门净地,她们想趁机生事不成?”   她方才正被京兆府随便关人气着,正愁没地儿寻着撒气呢!这两个冤家,来的还真是及时!   红芷本想劝她,这儿是在外头,众目睽睽好歹收敛一些,可在气头上的她可听不得这话,气冲冲地便越过她,往外头走去。   谁想她刚从里头出来,却见着一个衣裙满是泥点,有些狼狈的小娘子站在门前委屈地哭着,而她身侧亦是站着一位委屈至极的小娘子。   哭着的那位正是魏四娘,而站在她身旁的,自然是莫七娘。   她二人见她怒气冲冲地出来,哭得愈发委屈,魏四娘还直指杨幼娘质问了起来。   “林娘子,小女知你瞧我不顺,小女也自知身份低微,见着娘子也恭敬拜会,可娘子你为何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辱小女?”   她哭道,“娘子背后有相爷撑腰,自是理直气壮,可娘子这般无缘无故推搡小女,却是为何?”   魏四娘说得直白,一上来便给她扣上了一口仗势欺人的锅,杨幼娘微微挑眉,竟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自入了福恩寺,便径直往这偏殿而来,哪里有时间做那些事?   就算做了,她也会当场就叫她无话可说无戏可做,哪里会给她留机会来诋毁?   当真是好笑。   来福恩寺上香进佛的,除了京都的贵圈子,也有寻常百姓。   很显然,她方才那一番话引来了好些百姓,他们纷纷围了上来,对着杨幼娘一通指点,窃窃私语地商讨了起来。   杨幼娘只微微扬起嘴角,“哦?竟这般不巧?敢问魏四娘,本夫人是如何在祭拜家母的同时,还推你辱你的?可有谁瞧见?何时何地瞧见?瞧见时你正在作甚?亦或是即将作甚?”   她一连串问题下来,魏四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   此时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就是啊!这魏四娘从前就瞧林夫人不顺,而今还上赶着以弱凌强,魏四娘,你到底要脸不要?”   这声音明显是出自小莲那洪钟嗓。   她这般一说,众人风向一下就变了,皆冲着她指指点点。   魏四娘的脸颊红得仿佛在滴血,却依旧哭着控诉,“小女知晓从前言语有失,得罪了林娘子,但就算如此,林娘子也不该这般对小女,小女好歹也是官宦出身,也要脸面。”   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连连往下落,她哭得更是委屈,“既然林娘子存心毁小女名声,小女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还未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一旁的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撞去。   一道黑影突然闪过,只听噗通一声,下一刻,霍二被突如其来的撞击狠狠地撞倒在地。   而方才嚷嚷着要自尽的魏四娘,此刻正牢牢钻在霍二的怀里。   很是狼狈。   对于眼前这突发的状况,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就在方才,好些人甚至都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呼吸之间,就会导致魏四娘撞树成功。   魏四娘最终还是反应了过来,她从霍二的怀中猛地抬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有些恼羞成怒,“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霍府护卫,何时成东西了?”   一阵低沉又极具有攻击性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来,大抵是这声音压迫感太强,众人皆是背后一凉,纷纷给那声音的主子让了一条道。   霍桑自人群中走来,俊朗的脸庞铁青得犹如一块刚从冰窖中取出来的冰。   围观百姓纷纷不寒而栗,各自有序地又后退了好几步。   深秋寒凉,一股凉风吹来,惹得殿前那棵梧桐树沙沙作响,下一刻,漫天梧桐叶随风而落。   有几片正落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   他恰好经过,冰冷地踩在了上面。   一直不敢出声的莫七娘,见着霍桑仿佛是一只断食已久的猫儿突然见了粮,虽委屈依旧,脸上却挂满欣喜。   她又哭又笑,赶忙近前站在霍桑的面前,羞怯怯道,“霍郎君安好。” 第53章 胡人小子 晋江独家首发   霍桑刚抬起的脚忽而停住了, 莫七娘见他为自己停住,脸上的笑容竟是愈发羞涩了几分。   他应该还记得她吧?那日上元佳节,他见她一人观灯, 险些被人群冲散, 便唤护卫相救。   他定是一眼瞧见她了, 才会救她的!   思及此, 她的头埋得越低了。   霍桑极其不耐地蹙了蹙眉,只轻轻瞥了她一眼, 侧身半步,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杨幼娘:???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冲他打招呼,好歹也应一下啊!当真是一点风度也无!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无论是语气还是声音顿时柔和了下来。   与其说方才的他如一块十年寒冰,而眼下的他,就像是春日的一轮暖阳。   再加上他这张俊朗的脸,实在叫人分不清他这是在做戏还是真心。   “夫人可曾伤着?”   他的眸子太清澈了, 仿佛能从里头掐出水来,杨幼娘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   她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谁想霍桑却对她温柔一笑, “夫人这是被吓着了吧?”   话音刚落, 围观群众几乎人人瞪大双目大吃一惊。   坊间到处流传着霍相的传闻,有说他三头六臂的,说他铁面阎王的,最近的传言便是霍相不近女色只因为他好男风。   又听闻来长生殿祭拜的是霍相的夫人,来瞧热闹的同时, 他们亦是存了看看这位受害者到底过得如何的心思。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霍相会来,他们更没想到的是,霍相与夫人之间竟是这般恩爱亲密, 根本不像是个好男风的样子。   这岂能不叫他们人人惊奇讶异?   就仿佛他们心中所想之人,根本不是眼前此人一样震惊!   他们眼瞧着霍桑说完方才那几句关切的话,转身近前半步,庞大的身躯刚刚好将夫人护在身后。   震惊地竟有些恍惚!就连此刻霍桑说的话,他们都有些没听清。   “没想到魏刺史家教如此堪忧。”   霍桑才不会顾及众人反应,只对眼前事态轻叹一声,“看来是与家人分开太久之故。”   他此话已经不仅仅在教训魏四娘了,而是在谈论魏刺史的调度。   果不其然,几息之后,他接着道,“西市监理司还缺个司丞,明日本相便禀了陛下,将魏刺史调回来,魏四娘觉着如何?”   从廷尉司笔到外放刺史,又从外放刺史回京做什么监理司司丞,官儿越来越小,地位亦是越来越低。   魏四娘虽不懂朝堂事,但这种事还是听得懂的,她脸上的愤怒委屈顿时被惊恐代替,一时之间懵了。   莫七娘连忙跪倒在地,哭戚戚地为魏四娘求情,“相爷,阿姊并非存心滋事,确实是林娘子冲撞在先,就在前头天王殿偏殿,她推了我阿姊。”   泪水仿佛是不要钱的金豆子,一落一大把,看得杨幼娘都觉得心疼了,再加上凉飕飕的风吹在人身上,更让人觉得弱不禁风的莫七娘可怜至极。   霍桑却眯了眯眼,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莫七娘是想让本相开堂审案?”   众所周知,一般市井小案最严重的也要先走一走京兆府,等京兆府定夺之后,才会移交给大理寺,大理寺再做整理,最后才到他手中。   一般普通案件,根本到不了他手中。   而他此刻言下之意是质问莫七娘漠视规矩,挑战大瑞法度制度,更有质问她重大要案与女儿家之间的推搡之间孰轻孰重的意思。   好家伙!竟这么一句,便叫对方哑口无言。杨幼娘不由得开始佩服起了霍桑的毒舌之功。   惹不起惹不起。   霎时间,长生殿前仿佛平白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落针可闻一片安静,围观百姓的脊背再次隐隐发凉。   “不过是个误会,何必对几个女儿家如此穷追不舍?”   一个极为清澈的嗓音从人群之外传来,这才勘勘缓解此时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百姓们再次退开,却见一位身着白色僧袍的僧人,手握念珠缓缓走来。   这僧人生得好一副面貌,唇红齿白眉目深邃,体格也十分挺拔,一看便是个修行中人。   他缓缓近前,极有礼节地将两位小娘子扶了起来,又冲霍桑道,“霍相,这两位小娘子虽失礼在先,但也不至于受这般欺辱吧。”   莫七娘与魏四娘听得有人为她们做主,泪水更是如决堤的洪水,浇满了脸颊。   霍桑依旧面无表情,“那这两位小娘子如此欺辱我夫人,又该如何?”   “不过都是些误会罢了。”   说着,僧人转身冲两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道,“既然两位小娘子对林夫人言语有冲撞,可否听小僧一言,给林夫人致个歉?”   两人也不想此事连累到魏刺史和莫大学士,听得僧人调和,便也只好借着台阶往下走。   她二人忍住了泪水,向僧人福了福身,又极其委屈可怜地走近前来,向霍桑与杨幼娘行了个礼。   “小女言语无状,还请林夫人恕罪。”   杨幼娘方才回怼她们也不过是因为在气头上,如今气也撒完了,自然也就不计较了。   如今既然有台阶下,她自然也求之不得。   于是她微微一笑,表现地十分大度,“二位小娘子的歉意本夫人已经感受到了,还望二位以后谨言慎行,莫要再给家族蒙羞才是。”   魏四娘暗自咬牙,原想着今日她可以凭借这一遭,狠狠地给“林幼情”扣上一个恃强凌弱的帽子,并揭开她伪善的面具!   可谁想霍相竟这般维护她!   不是说,霍相娶妻只是遵从陛下旨意吗?可为何霍相会这般护她!她想不通!   但直到方才,她突然想通了,“林幼情”前脚那般阴毒故意推搡她,后脚却装作这般无辜的模样,这分明就是给她下套!   她是想借此机会毁了她的名声!   若非这位大师出现,她此刻怕是早已连累了魏氏与莫氏两个家族!   思来想去,也怪自己被“林幼情”气糊涂了。   事端平息,众人皆散了去,而那位大师依旧站在长生殿前,微微抬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霍桑以及被迫躲在他身后的杨幼娘。   突然,他噗嗤一笑,“是她?”   霍桑虽面无表情,但以及闪开身,“怎么?你可有意见?”   僧人掩嘴一笑,微微摇首,“贫僧最擅长的便是看面相,夫人的面相一看便是有福,贫僧哪里敢有什么意见?”   听闻这位大师会看面相,一下激起了杨幼娘的好奇之心,“大师会看面相?也不知小女可有这荣幸……”   她边说着边绕过霍桑,正要往他走去,谁想才走出半步,便被霍桑如拎小鸡一般拎住了后脖颈,害得她根本近前不了。   “不过是个神棍罢了。”霍桑将她拎到一旁,并催促僧人,“你怎么还不出去远游?”   “这不是刚好被此地的热闹吸引了嘛。”   他耸耸肩,又冲杨幼娘微微一笑,“夫人面露福相,虽有困顿之危但总能被化解,假以时日,必定大富大贵!”   听到大富大贵四个字,杨幼娘顿时起劲了,连忙问道,“大师,何为困顿之危?”   僧人笑起来十分和蔼可亲,听她这般问,他继续微笑着,“这么说吧,夫人长得一张容易被绑的脸。”   说罢他转身往寺外走去,边走边道,“贫僧法号无心,夫人将来若当真大富大贵,还请夫人莫要吝啬,给贫僧捐点儿香油钱吧。”   这位叫无心的大师说话不快,但走路却很快,也不过是说话的功夫,杨幼娘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身影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只留得他的声音还在她耳边环绕着。   单凭这么几句话,这位大师的形象便在杨幼娘心中瞬间高大了起来,甚至赶上了这寺里的那些菩萨。   她的确长得一张容易被绑的脸,满打满算,自她满了十六,便已经被绑了三回。   林尚书一回,霍府一回,霍府南郊别庄一回。   但这一点她倒是没在意,反正在被绑这一块儿,她已经相当有经验了,她感兴趣的是他说的那个“大富大贵”。   她做梦都想“大富大贵”!   其实她方才是想问那位大师,她何时才能大富大贵的,可谁想他跑得那么快,她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便不见了。   略微有些失望。   “可拜完了?”霍桑突然冷着脸问道。   杨幼娘失神地点点头,“恩,拜完了。”   霍桑也没理会她,依旧自顾自地踏进了长生殿。   彼时在不远处的一处角落,一道水蓝色的身影立在那处直勾勾地瞧着他们。   眉目间还带了些怒气。   “娘子,咱们该回去了。”   她身旁的侍婢轻声催促道。   啪地一声,那水蓝色衣裙的小娘子转身便狠狠给了侍婢一巴掌,“混账!当我是瞎的吗?”   侍婢极其委屈地捂住通红的脸,低着眉站在那里,再也不敢乱动乱言语。   这小娘子又站了一会儿,等到霍桑与杨幼娘从里头出来,渐渐离去之后,她才暗自咬牙,转身离去。   被那些人这么一打岔,杨幼娘险些忘了询问那胡人小子的事儿,恰好眼下她与霍桑共乘一车,所以她想向他旁敲侧击一下。   可由于他方才在长生殿前教训莫七娘的话,她一下子没了询问的动力。   这事儿,确实该京兆府尹解决才最合适。   所以回府之后,她便悄咪咪地将霍二喊去了桑树林。   林子里的桑叶每隔七日便会有人来收,就在方才刚好被收走了一批,所以此时,林子里四下无人。   两人躲在树后鬼祟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杨幼娘才低沉着声音开口道,“你与京兆府可熟?”   霍二挠了挠头,“算是小熟。”   太好了!杨幼娘欣喜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被人扭进了京兆府,你可否帮我去查查?”   霍二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有何事夫人交代便是,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杨幼娘却坚持,“说到底也不过是私事,我也不想麻烦旁人,你要是将此事办成了,我……我请你吃胡饼!”   “好!”霍二笑着应下,一个闪身不见了。   心中一桩事终于放下了,她一身轻松的回到水榭院子,继续捣鼓她的那些个织布机器。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刘嫣公主的生辰正在上元节前后,而她与霍桑约定提前离开的时间,亦是上元节前后。   想想就要离开这里了,杨幼娘心底居然还勾起了一丝舍不得的心思。   她倒也不是舍不得这些个锦衣玉食的日子,而是舍不得刚刚正常运转后庄子交上来的银钱油水。   为了不让东南西北庄以及霍桑起疑,她每回捞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数目也只是零头。   这才刚开始啊,怎么就结束了呢!   她都还没捞够呢!   所以这几日她织布的时候,总显出一副忧愁的情绪。   霍二办事确实很快,第二日他便将那胡人小子被关进京兆府的来龙去脉都详细查清楚了。   总的来说,便是那小子是被冤枉的,起因正是江家的那些人栽赃,再加上江家塞了银钱,所以那小子被关是必然的。   杨幼娘狂拍了一下几子,“我就知道!”虽然这世间为民的好官确实有,但实在太少了!   而且西市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更讲钱!   她从怀中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二啊,这件事本夫人或许还要再麻烦你一趟。”   霍二不蠢,自然晓得她要作甚,他连连后退一脸惊恐,“夫人使不得,小人不过只是跑跑腿打听打听消息罢了,其他的事,小人也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近前在她耳边轻声提醒道,“夫人,咱们府上唯一能做成此事的人,只有相爷。”   他继续道,“夫人,这也不过是咱相爷一句话的事儿。”   杨幼娘紧紧蹙起了眉头,她自然也是知晓此事去求相爷是最佳的解决法子。   可相爷毕竟公务缠身,她不好意思以这等小事去麻烦他,免得欠他人情,再者说,他是堂堂宰辅,这种事他也不屑管。   经过她半刻钟的内心挣扎,最终还是得出了一个最佳法子,“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霍二:???   杨幼娘瞥了他一眼,“相爷又没禁止我出门!”   “可……”   “不过是件小事,而且本夫人头顶着相府夫人的帽子,京兆府的人也总会给本夫人几分薄面吧!”   她这般坚持,霍二也不再劝,翌日一早,他便吩咐霍六霍七为她准备了出门的马车。   谁想刚坐上马车,她便有些后悔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明目张胆地去京兆府。   京兆府是什么地方?只要在街上瞧谁不顺眼,衙役们就会直接将那人逮进去受刑!家中要是无人去打点,第二日那人保准浑身伤痕地回来。   这也是她对霍桑这种官有莫名敬畏心的原因之一。   她自小就穷怕了,就怕走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被逮进去,没钱打点之下被他们一通暴打。   就她这小身板,大约连第二日子时都活不过。   民不与官斗,是对的。   所以此刻,她实在心虚得很。   就算她时刻告诉自己,她现在是“林幼情”,是林尚书嫡女,是霍桑正妻,身份十分高贵,可她依旧心虚地四肢发冷。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张府尹好像提前知晓她要来一般,她刚下马车便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   张府尹一身乌青色冰丝常服站在她的车前,那张不知比霍桑老多少的脸上,正附着一张极其灿烂的笑容。   他冲她笑道,“不知林夫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夫人里面请!”   虽然他满是恭维,但在这张眯眯眼的笑容里,也不知藏了多少虚伪与世故,杨幼娘的脊背不自觉地一凉。   张府尹将她引进府中,路过大堂时,杨幼娘感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她曾亲眼瞧过,有人曾在审讯的大堂中被五十杀威棒活活打死。   而此时恰好有一股冰冷刺骨的过堂风吹来,她浑身一震,心尖更是慌乱了。   红芷也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便近前几步,低沉着声音道,“夫人,婢子觉着此地阴冷地很,咱们不如先回府吧。”   其实早在上车的那一刹那杨幼娘就起了回府的心思,可她答应过妙英会尽力而为,此刻自然不能因为害怕而止步!   “无妨。”她轻声道。   在前头带路的张府尹唇角微微一勾,眼底露出了一丝别样的神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他带着杨幼娘进了内堂,又在一处花厅前停了下来。   “还请夫人稍坐,夫人此来目的下官已经知晓,下官这就去办。”   说着他低着头退开了。   冷风再次袭来,杨幼娘浑身一颤,她连忙走进花厅,寻了一处坐席坐下。   花厅十分宽敞,四下无人,有了墙壁的遮挡,她暂时也不觉得冷了。   她环顾四周,见靠她右侧的桌案上,正摆放着一排极为精致的茶具,茶盏里注满了清水,但茶炉里的火却是熄灭的。   她微微一愣,张府尹招待人的方式还真是独特,难道是想向她暗示些什么?   茶炉无火,那便是无钱买炭!他这是在向她要买炭钱!   呿!还真是好手段!   燃茶炉的炭都是无烟炭,比普通柴炭可不止贵一二两!这张府尹是在向她敲诈!   满满的气愤将方才的害怕与心虚全都冲散了!就连紧张地铁青着的脸色,如今也被气得有些红润了起来。   她今日只带了一百两,也不知够不够,毕竟这一百两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一只馒头只需二钱,一两银便是一贯钱,便是一千钱,而这一百两,便是十万钱,十万钱能买五万馒头,若按一人一顿两个馒头,一日六个馒头算,这一百两银子可供一人吃上十几二十年的馒头。   可对于有钱的贵人们来说,一百两大约也就是几日的伙食,按照霍桑那样的铺张来算,只需两日,这一百两银便花完了。   那胡人小子不是贵人,甚至还是个外族人,所以她原想着一百两足够了,可按照眼下的局势,怕是不够。   正努力思考着,她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红芷,想着能否向她借点儿,谁想她连她的目光都没接收到,竟后退了好多步。   不会吧?平日里“夫人夫人”叫得那般亲热,关键时刻涉及到钱竟是这般态度!   得!她算是看透她了!   但杨幼娘还是不死心,想要再试探一番,谁想这一回红芷竟是已经退出了花厅,更是眼神都不给地转了个身,退下了!   这就过分了!   杨幼娘更生气了。   果然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只要问一句借钱,便立马就能分辨出,对方对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   这一点她如今倒是真情实感深有体会了!   她紧紧地揣着手中的一百两银子,还是决定静静地等张府尹归来,实在不行她就拔脑袋上的那些个簪子。   反正那些东西都是霍桑买的,等她捞够油水,重新再买件新的还他便是了。   一股冷飕飕的穿堂风再次从门口钻了进来,她浑身一颤,刚想要挪个地方,谁想她右侧的那个坐席上,竟坐了个人!   她吓得险些跳起来!   她终于明白红芷方才为何会退出去了!   当时她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解救那胡人小子,又想起了从前的一些往事,根本没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很吃惊?”   霍桑端起几子上的那杯白水温茶,送进唇边抿了一口,轻轻抬眸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经过她这么几个月的研究,她也摸到了些关于他表情所表达的一些情绪。   比如眼前他的表情,表面瞧着虽平静无波,其实内里早已翻涌成滔天巨浪。   是的,他在生气。   杨幼娘的心又虚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   没办法,谁让她擅长逢场作戏呢?于是她扯出一张笑脸道,“相爷走路怎么不出声儿,真真是吓了妾一大跳呢!”   “手里揣着的是什么?”   杨幼娘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销毁证据,于是立刻将其放回腰间,并作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就是个荷包而已,相爷没有吗?”   “呵,巧了,本相还真没有!” 第54章 庆贺之日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借梯子往上爬, “那不如妾给相爷做一个?”   “不必。”   啪地一声,杯盏被他狠狠地砸在了几子上,他的眸子更冷了, “听闻西市有一家胡饼很好吃?”   杨幼娘咯噔了一声, 胡饼?他不会知道她此次前来要贿赂张府尹的事吧?   怪不得方才他直直地盯着她手里的荷包看。   霍桑此人称得上铁面无私, 而且办事有自己的原则, 若是让他知道她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行贿之事,他会直接给她五十杀威棒的吧!   思及此, 她的手心变得更冷了。   很久之后她才开口,“相爷是想吃胡饼了吗?”   “恩。”   见她紧张害怕地低着头狂搓手指,霍桑下意识地将眸中的冷意慢慢收回,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变软了许多。   “吃惯了山珍海味,倒也想尝尝这外族食物,到底与自家的食物有何不同。”   他豁然起身,一身冷意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抖落在地, 杨幼娘被他突如其来的起身吓坏了,甚至下意识地往后倾了倾。   见她如此反应, 刚刚被他强压下去的愤怒突然又上来了, 他俯身盯着她, 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十足,“夫人难道不想陪本相去尝尝吗?”   杨幼娘感觉他此刻就像是头愤怒的大牛,凶猛的怒气从大牛的鼻孔里喷在她的脸上,她更加心虚了。   “好啊,妾也许久未尝过外头的胡饼了呢。”她咬着牙回应道。   杨幼娘被霍桑从京兆府里带出来引进马车里时, 她一直都是懵的,她搞不清楚霍桑为何会出现在京兆府,也搞不清楚他为何突然要吃胡饼。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霍桑已经知道了那胡人小子的事, 也知道了她要来赎那小子的事。   不用说,这事儿定是霍二告诉他的!   这也不能怪霍二,任谁在霍桑这般强逼之下,都会怂的。   也正是因为搞不清楚霍桑的目的,杨幼娘此刻如坐针毡,想寻他交流,也不知从何谈起。   马车渐渐驶进了西市,在崔氏布行前停了下来。   杨幼娘看了一眼车外,有些吃惊,“相爷不是说要来吃胡饼吗?怎么来布行了?”   霍桑只不言语,起身便下车了。   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的杨幼娘只好跟着他一块儿下车,谁想脚刚落地,便被迎面而来的妙英吓着了。   妙英直接挽上了她的手臂,“林夫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说着她便转身将她往布行里拉。   “发生了何事?”杨幼娘小声地在她耳边问道。   妙英暗自怼了她一把,笑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背后偷偷做了什么!”   杨幼娘挠头,她背地里做什么了?   但当她走进布行瞧见一个正前后忙碌着的异族伙计,妙英又冲他笑笑时,她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他便是被冤入京兆府的那个胡人小子。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又看了一眼正走在前头的霍桑,心中竟有些五味杂陈。   自当两人进了布行,店铺的板门便被合上了,杨幼娘诧异,妙英顺势往她的脑袋上轻轻一敲,“明知故问!昨儿下午刚给你送的帖子,今儿就忘得一干二净!”   杨幼娘双目瞪圆,什么帖子?她怎么不知晓?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红芷。   谁想她也是一脸懵。   但一路前往后院,她也大致猜出来了,前些日子在福恩寺小莲曾说江郎君想要寻一日庆祝一番。   看情况大致就是今日了!   妙英轻轻将身子往她身边靠了靠,冲她眨了眨眼,“看来你与相爷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瞎说!”   妙英虽不晓得她与相爷一年之约的事,但也是知道她是替了林幼情的。   相爷本来娶的是林幼情,所以她与相爷之间本就只有交易无感情。   此事解释起来实在困难,所以杨幼娘否认了一句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因为开口她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可她这举动在妙英眼中却是另外一种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笑笑,便也识趣得闭上了嘴。   有些东西一旦捅破了,就不妙了。   霍桑走在前头,虽面无表情,但依旧在观察着布行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路过的每个人脸都带着别样的笑意,他虽搞不懂他们为何会这般高兴,但不知怎地,瞧见这般喜庆的场景,他原本冰冷拘谨的心,也渐渐开阔了些许。   今日的后院十分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来来往往的不亦乐乎。   江玉风正吩咐完一个小厮布置坐席,见着突然出现的霍桑,突然猛地愣在了当场。   昨儿他差人给霍府送帖子,虽上头写的是请相爷与夫人一道庆贺,但他也知道像相爷这般的贵人,是不会来的。   没想到相爷今儿居然来了,而且还直接入了后院,欲与她们一道入席。   不仅仅是江玉风,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别说与相爷同席,就连与相爷同院,也是他们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众人也紧跟着一道拘谨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后院,也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江玉风率先反应过来,近前相迎,“不知相爷驾临有失远迎,着实是小人的疏忽。”   “无妨。”霍桑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便自顾自地在院中高座上坐了下来,“本相不过是想来凑个热闹,江郎君不会介意吧?”   杨幼娘:???相爷,你这都进来坐下了,旁人哪里还来得及介意?   江玉风则是面露惶恐之色,“招待相爷乃小人布行之荣幸。”   霍桑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招呼他道,“你们继续。”   被妙英拉过来强行在霍桑身旁坐下的杨幼娘:???相爷,您这一尊大佛杵在这儿,怎么让人好好继续?   可众人还没从吃惊中缓过来,小莲的声音突然响彻了整个院子,大抵是因为此刻院子十分安静,更显得小莲的声音如同震天雷。   “你怎么又把衣裳给剪了?你可知这衣裳花了我很多心思?”   她话音未落,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跑了过来,她红着眼睛满脸泪痕,见着人便躲,直到在人群中寻见江玉风,情绪才稍微稳定一些。   却见她一下子钻进了江玉风的怀里,仿若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而今天气渐凉,她却衣不遮体,洁白如藕节的手臂与小腿都露在了外头,竟是被冻得通红。   小莲也怒气冲冲地赶来了,她手中正捏着一件破碎的大红衣裳。   懂行的人都知晓,这件衣裳的布料虽称不上上等,但在中等领域中也算得上是非常难织且质量超群的。   杨幼娘不由蹙起了眉。   “你莫要以为仗着有江郎君为你撑腰你就这般为所欲为!”她上来就指着小玉破口大骂。   江玉风脸色一僵,饶是他这般温文尔雅之人,也变得有些凶悍,“小莲,你这是作甚?”   “江郎君!你可莫要……”   小莲突然哽住了,最终她才泄下气来,“这件以上我准备了整整半年,全都被她给毁了!”   整个布行都知道,她与二川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而今就差一个吉时行礼过门儿。   小莲与妙英都是来京都避难的流民的孩子,自她们生下没多久,她们的父母便被饿死了。   所以她也只能自己给自己准备嫁妆。   她手里的这件大红衣裳,是她花了半年时光一点一点织就,上头的刺绣亦是她花费了无数个长夜才绣好的。   谁想最后竟被小玉给剪了,她不伤心难过才怪呢!   但她也知道如今这个场合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而坏了大家的兴致,所以小莲只能将委屈悉数往肚子里咽。   妙英不知何时站在了小莲身后,她对小玉的行为也早已不满,但碍于有外人在场,她只好说得婉约些,“江郎君,小玉这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着实有些过分了。”   她话还没说几句,躲在江玉风怀中的小玉突然哭了起来,她紧紧捏住了江玉风的手臂,越哭越大声,甚至尖叫了起来。   杨幼娘内心一揪,小玉好歹是她与江郎君一道从南郊别庄里就出来的可怜人,她实在不忍心她这般痛苦地哭叫。   可她刚想要近前安慰,衣袖却不知怎的竟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她回过身,却听江玉风质问道,“这是谁做的?”   江郎君可从不会发这么大脾气的!   杨幼娘心尖一颤,连忙再次回过脸,却见江玉风捏着小玉那只旧伤累累的手臂,阳光之下,那手臂上的一块新的烫伤很是醒目。   伤口血肉已经焦了,但能看得出伤口很深,更是达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杨幼娘心尖一抖,小莲和妙英也愣住了。   在后厨烧过炉火的人都知道,炉子里的柴火若是堆积在一块儿火很难烧得旺,所以必须要有一根烧火棍在里头拨一拨。   一般人百姓家用的都是木棍,而稍微有钱的人家家中用的都是刻着自家标记的铁棍。   崔氏布行自然是用得起铁质的烧火棍的。   杨幼娘曾去过布行后厨,妙英嫌她做的饭菜不好吃,命她去烧火,所以她对那根烧火棍上的标记也有所了解。   那是一个三角形状,这三角中央还刻着一个崔字。   小玉手臂上被火烫过的伤口,正是这个形状。   厨房一直都是妙英在管,平日里除了妙英也没人进出,思及此,众人将目光集在了妙英身上。   妙英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玉手臂上的伤,为了怕小玉独自一人跑去后厨玩火,她早就将烧火棍藏得好好的。   她怎么还被伤着了呢?   “我没有。”妙英解释道,“不是我!”   可她还未展开解释,小玉的尖叫越来越大,甚至到了刺耳的地步,杨幼娘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江玉风本想出言安抚,谁想她在尖叫了几声之后,直接晕倒在了江玉风的怀里。   小玉被江玉风打横抱起带了下去,后院的喧闹这才停止。   好在众人也知道小玉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小娘子,都纷纷近前安慰小莲与妙英之后,继续手头的动作。   然而就算如此,方才众人无声的质疑依旧让她俩有些委屈,小莲一个没忍住,两行热泪一下夺眶而出。   杨幼娘这才明白那日在福恩寺她俩所言,当日她还以为她俩对小玉有什么误会,如今看来,她俩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她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近前想要安抚,小莲见她过来,泪水更是狂流不止,口中亦是不自觉地爆粗,“老娘这辈子还没这么委屈过!这娘们儿打不得骂不得动不得!憋屈死了!”   妙英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注意言辞。   谁想她一心委屈根本没管那么多,咬着牙恶狠狠道,“莫要让老娘发现她是装的!否则老娘定要将她送窑子去!”   怜英无奈,直接捂上了她的嘴,在她耳旁小声道,“相爷在此,不得放肆!”   小莲猛地一惊,双唇紧抿,冲面前的杨幼娘瞪了一眼,似是向她求证。   杨幼娘无奈地耸了耸肩,并小小的点了点头,小声道,“方才我也想说来着。”   无尽的冷意从小莲的脚底猛地钻入,一下子蔓延至全身,险些掀开了她的头颅。   她瞬间老实了。   杨幼娘往霍桑瞥了一眼,却见他正在自娱自乐地给自己倒茶水喝,神情依旧肃穆冷清,想来小莲方才的话他并没有听见。   她长吁一口气,并趁机将她俩拉到了一边,继续唠家常。   三个闺中密友许久未聚,而今刚见面便遇到这样的事儿,自当有好些话要聊。   三人从小玉破坏小莲的嫁衣聊到了小莲与杨二川的婚约,又从这两人的婚约又聊到了妙英与那胡人小子萨米。   一阵羞涩的取笑之后,杨幼娘突然道,“萨米是何时从京兆府出来的?”   “昨日啊。”妙英道,“布行的请帖刚送过去,萨米就回来了,还说滋事的那些江家人已经被处置了。”   她蹙眉,“这不是你求相爷帮忙的吗?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是吗?她怎么不晓得?   话说回来,相爷为何要这般做?为了讨好她?她在霍府存在的价值,也不过是顶着“林幼情”的所有身份罢了。   有那一份协定在,霍桑没理由还要做这些无端的事来讨好她啊!   大约是因为方才那一出插曲,又或许是因为院子里端坐着一位贵人,入席的众人都不敢出声。   以至于一个原本热气腾腾的庆贺席面变得死气沉沉。   好在这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才吃了半柱香时间,霍桑便起身了。   他这一动,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跟着动了起来,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甚至直接跪了下来。   霍桑面色淡然,冲江玉风拱了拱手,“本相公务在身,今日便到这儿吧。”   话音刚落,几乎满院子的人都暗自长吁一口气,江玉风亦是温润回礼,“多谢相爷今日赏脸,”   他还想说几句客套话,却被霍桑挥手止住,“不过是路过罢了。”   低着眉的杨幼娘暗自抽了抽嘴角,哪里是路过?我瞧你是专门过来的。   “还不走?”   杨幼娘猛地一回神,突然对上了霍桑那对质问的眸子,她微微一愣,方才那句是同她说的吗?   “夫人忘了府上还有要事等着处理吗?”   是……吗?杨幼娘疑惑地站起身,又疑惑地看着他,她真的有要事处理?她怎么又不知道?   被霍桑强行拽上马车后,杨幼娘沉默了许久,事有反常必有妖!霍桑今日这般反常,定是想要从她身上图谋些什么!   “本相饿了。”   “恩?”杨幼娘被他吓着了。   霍桑却道,“夫人之前不是说,要请本相吃胡饼的吗?”   杨幼娘:???她何时说过?   而此时马车恰好路过一条卖胡饼的长街,阵阵胡饼的香气由远及近随风而至。   杨幼娘不解,“方才席面上也有胡饼啊。”为何非得出来吃?   霍桑将视线移到了她腰间那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你还是头一个敢拿本相打赌的女人。”   这句话充满威胁,杨幼娘虎躯一震,一下子就屈了,“席面上的胡饼哪里有现做的好吃!妾这就去给相爷买几个!”   说着,她连忙一溜烟掀开车门冲了出去。   果然!在霍府她根本就没有秘密!   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黑影便钻进了马车内,霍桑眸光变得更冷了,“可查到了?”   那黑影道,“江家的仓库似乎被清理过,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痕迹。”   庆阳候的案子还未结束,通过这几个月的排查,他发现了一条关于汝州的线索,而放眼整个京都的富商,崔氏布行与汝州关系最为密切,往来也甚是频繁。   他原本想直接上门调查,但又怕打草惊蛇,恰好昨日收到了江玉风的请帖,又听闻京兆府因几个江家人无辜关了那胡人小子,他便顺手给他送了个人情。   谁想还是晚了一步。   他眯了眯眼,“时刻盯紧他们。”   黑影得了命,一个闪身消失了,恰逢车门被轻轻掀开,杨幼娘抱着一包油纸包的胡饼笑着钻了进来。   她将胡饼往他怀里一塞,“相爷,快趁热吃!”   她又从腰间取下一只皮袋子,从马车内的几子下掏出那一套霍桑常用的茶具。   砰得一声,堵在口子上的塞子被她拿掉,一股子羊肉味在马车内散开。   霍桑蹙了蹙眉。   却见杨幼娘挑了一只杯盏,往里头倒了半杯的羊肉汤,随后递给他,“干吃胡饼难免噎着,眼下天气凉,就着羊肉汤吃最合适不过了!”   霍桑险些被她气出血来!这套茶具可是上等汝窑!是先帝赏给他的第一套茶具!就这样被她给毁了!   杨幼娘以为他嫌弃这便宜的羊肉汤,便柔声道,“相爷,你身子不好,妾曾听一个医者讲过,羊肉汤可补气养血,正适合相爷呢!”   说着,她一手端着杯盏,另一只手将霍桑那只冻得毫无血色的手拉了过来,附在热气腾腾的杯盏上。   “相爷尝尝吧,反正也不亏!”   从杯盏上传来的热流一下子让他暖和了许多,他那张因为天气寒冷变得如冰一般的脸,仿佛有些消融了。   说来也怪,席间的食物瞧着他一丝食欲也无,但眼下这一杯羊肉汤与怀里的那几张胡饼却一下勾起了他的食欲。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信将疑地将杯盏往鼻唇凑近了些。   “相爷,妾知错了。”   她突如其来的认错倒是叫他吃了一惊,他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挑起眉头看了她一眼。   杨幼娘却极其诚恳乖巧地坐在下首,仿佛是一只知错认罪的小猫。   “妾不该瞒着相爷。”   既然她在背地里做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那倒不如敞开说的好,免得到时候成了把柄,又被他摆一道。   而且看他眼下的样子,心情应该还不错,她还为了讨好他特地去买了羊肉汤!   所以他看在这羊肉汤的份上,应该……或许不会怪醉于她。   霍桑将杯盏轻轻在唇边贴了贴,香浓的羊肉汤进入口腔后,一下子滑进了咽喉。   他以为会很烫,没想到温度正合适,冰冷的身子也因此渐渐暖和了起来。   “哦?那你倒是说说,瞒了些什么?”   杨幼娘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认错道,“妾不该瞒着相爷和下人们打赌,妾也不该瞒着相爷去寻张府尹。”   “恩,不错。”他将温热的杯盏轻轻握在手心,“还挺有觉悟。”   杨幼娘殷勤地笑着,瞧他杯中空空,便要立刻给他续上,可谁想却被他拒绝了。   “你以为几块胡饼几杯羊肉汤,此事便过去了?”他眯了眯眼,“林幼娘,你可欠着本相好几个人情呢!”   杨幼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日他对自己这么好!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难为她还小心翼翼伺候,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发了个莫名其妙的脾气,还因为愧疚甚至有好几日都没睡好!   她强烈按住心中怒意,继续温柔地问道,“也不知相爷还需要妾做些什么?”   霍桑又看了一眼她腰间的荷包,“这荷包不错。”   杨幼娘迅速会意,“妾改明儿也给相爷做一个。”   霍桑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本相近日觉着浅色衣裳其实也不错。”   “做!妾改明儿就给相爷做!”   “要琉璃绸的。”   杨幼娘咬牙,“好!”   “最好每日一新。”   杨幼娘:……   “怎么?不成?”   让她做荷包做衣裳她都可以,但衣裳要每日一新,还要用琉璃绸做,他当银钱是大风刮来的?   这败家玩意!几日不管就上房揭瓦!   她实在忍无可忍,最终她将脸拉了下来,生硬地回了他一句,“不成!” 第55章 日后不会 晋江独家首发   霍桑不悦地将杯盏啪嗒一声砸在了几子上, “为何?”   杨幼娘终于忍不住发飙了,她好好将羊肉汤收好,又从他怀里将胡饼抢了回来, 最后木木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原先眼神中的低微和心虚全都消散了, 如今她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愤怒。   这一系列动作惹得霍桑满脸疑惑, 他刚喝得顺口正要吃几口, 她这是要作甚?   “相爷可知咱们府上被李管事他们吞了多少?”   霍桑凝眉,这方面他倒是从没在意过。   杨幼娘两只手撑掌举在他眼前, “这个数!十倍!”   她气不过,甚至盘坐了下来,丝毫没了什么贵女气质,“原以为相爷是信任妾才将相府的中馈交于妾,没成想相爷竟给了妾这么一堆烂摊子!”   她越说越委屈,眼眶都有些红了,“相爷身子不好, 妾除了每日收拾府内庄子上的所有烂摊子,还要每日看护相爷饮食起居, 就怕有什么东西伤了相爷。还有!”   她更委屈了, “庄子上的亏空, 没个个把年怕是起不来,你知道妾有多难吗?”   霍桑被她突然之间的哭诉吓懵了,她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难道是被他方才态度太强硬了?可她从来不是个胆小的性子!   杨幼娘吸了吸鼻子,继续哭道,“是, 妾知晓,相爷是顶顶尊贵的人,自当要穿顶顶尊贵的衣裳, 可相爷的衣裳实在太贵了!若是每日一新,那可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数目!”   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裳,顺便卖惨,“这一件衣裳,妾都能穿好几年呢!”   她越说越委屈,泪水仿佛不要钱似的直滚滚地往下掉,一时之间,一向淡定的黄桑也有些慌乱了。   她入府时刚满十六,正是个发育的年纪,原本是一张圆圆的包子脸,而今竟也有了尖尖的下巴。   五官也比之前长开了些,那双杏目也愈发大了,如今还挂着泪,显得她格外的楚楚可怜。   “行了,不成便不成!”   霍桑有些心软了。   他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帕子,手刚举过去想要帮她擦,又觉着有些不合适,便换了个方向直接塞进了她手里。   他的声音变柔了些,“好了,莫哭了,不就是衣裳嘛,本相一件衣裳也穿一年,行了吧?”   “当真?”杨幼娘红着眼,像一只受尽委屈的小鹿,鼻尖红扑扑的,脸颊也红扑扑的,竟有些可爱。   说完后,霍桑顿时觉着有些后悔,但他一介男子,又是她的“夫君”,说出去的话必该做到才是。   于是他咬着牙道,“当真!”   杨幼娘顿时咧开嘴笑了起来,以退为进永远比直接攻击来得更有效!   她笑得开心,没来得及顾及形象,这雨过天晴的模样虽有些狼狈,但在霍桑眼中,竟莫名显得有些可爱了起来。   “谢相爷体恤!”   他感觉他的心,突然之间在某一个点,缩了一下。   马车依旧驶在回府的路上,车内沉寂了许久之后,霍桑摩挲着那只空的杯盏,时不时地看着她。   这女子平日里不是很聪明吗?怎地眼下都瞧不出来他想吃?   杨幼娘自然也发现了他的意图,但她还是想要饿一饿他,像他这种从未尝过饥饿之苦的贵人,怕是从来都未想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滋味!   所以让他尝一尝,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两人僵持的时间不长,霍桑终于在被勾起的食欲里败下阵来,他冷着脸色轻咳了几声,“本相的胡饼羊肉汤呢?”   杨幼娘浅浅地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地将胡饼与羊肉汤给他递了过去。   好歹人家是相爷,再怎么着也不能得罪了,这玩家玩意发起火来其实挺可怕的,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   霍桑的确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自从对杨幼娘应下了一年只穿一件衣裳,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便再也没要过新衣裳,府上还多了几个洗衣裳的浣衣娘。   杨幼娘觉得很欣慰。   所以在织琉璃绸的时候,特地给他多备了些。   针线在她手指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儿,一朵玉兰花在一块琉璃绸上绽放开来,她拿起剪子,咔嚓一声,线被她剪断了。   她微微一笑,再次上针,五十几个来回之后,一只精巧别致的荷包就在她那双巧手里下诞生了。   同样的,她也应过要给他做荷包的,自然也不能忘了。   水蓝色的琉璃绸罩在黑色的底布上,更显得整个荷包精致高贵了起来,再加上她花费了好些心思才掺进去的金丝线做点缀。   精致、华美、低调、奢华,全都展现了。   她满意地将荷包检查了一周,确定再无可补的缺陷之后才将它放在一只精致的托盘内。   “十王走了吗?”   红芷一如既往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还在书房与相爷议事呢。”   杨幼娘眉头微蹙,“相爷何时与十王爷这般亲密了?”   平日里都是十王爷紧跟着相爷身后,相爷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怎地今儿他倒是愿意同十王爷在一处这般久?   不知怎地,她脑袋中莫名出现了一句话,事有反常必有妖。   她瞅了一眼托盘上的荷包,吩咐道,“十王爷来了这般久,府上也没什么招待,于礼不合。”   红芷道,“府上的好茶都在夫人这儿,婢子早已派人送去,可却被相爷退回来了。”   “无妨。”杨幼娘道,“去备一些点心吧,这个时辰他们该饿了。”   “喏。”红芷得了命便下去准备了,杨幼娘则是顺手将荷包揣在怀里。   备好了点心两人便一前一后往书房走去,说来也怪,平日里书房里虽也没甚动静,但至少门窗大开。   而今日门窗紧闭不说,就连守在门前的霍一霍二脸上也有些许的紧张。   看来她方才的感觉没错,事有反常必有妖!   霍一霍二见她来了,神色更加慌张了,霍二甚至直接冲着她大声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这突然之间的大声叫唤使杨幼娘吓了一跳,“呀!你做什么叫这般大声?本夫人又没聋!”   她边斥责着边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看来书房里还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而且看他们那如盗马贼挂佛珠般紧张的神色,这勾当应该主要防的是她。   哟呵,有意思!   她假装气恼,“十王爷来府上怎么也不备些茶点?要不是被本夫人发现了,你们这是想怠慢王爷不成?”   红芷端着点心近前一步,杨幼娘道,“本夫人给王爷备了些点心,你们去知会一声,就说本夫人放完便走。”   霍二近前要将点心接过去,“此事便不劳烦夫人了,小人一会儿就给十王爷送进去。”   杨幼娘嘴角微微一勾,倾身在他耳边淡淡道,“二啊,本夫人平日里待你也不薄,你这般忽悠本夫人,这朋友到底还做不做?”   霍二无奈地一直挠头,“夫人,不是小人不想放夫人进去,而是相爷吩咐了……”   “相爷吩咐不准我进?”   霍二微张的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突然戛然而止。   杨幼娘恍然,微微一笑,“既然相爷不准,那本夫人便不进了,原想着琉璃绸做好了,趁着十王爷在给王爷量一量尺寸,如今想来……罢了吧。”   说完她正要离开,正此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刘晟笑着从里头走出来,“嫂嫂慢走!”   杨幼娘微微挑眉,“哟,王爷出来了?”   刘晟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嫂嫂要亲手给我制衣?嫂嫂你可太……”   “进来!”霍桑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正好打断了他的恭维。   刘晟笑容猛地一顿,慌忙退开好几步,“我突然记得我王府里还有些事,嫂嫂,咱们下回再见面详谈!”   说完他一溜烟便跑了。   杨幼娘眯了眯眼,从红芷手中接过托盘,转身往书房走。   虽然每每来书房都没有什么好事,但眼下他二人这般行为实在惹人怀疑,她终于明白当年带她去平康坊洗衣裳的那些嫂子们的话了。   女子的直觉是这世间顶顶可怕的东西,这东西不需要任何证据。   她或许就是被这个直觉所驱动,所以才会来这个她曾发誓再也不来的书房的吧。   霍桑与往常一样端坐在桌案旁,一身皂色的衣裳干净整洁,宽宽的广袖恰好遮了几张案卷,看起来方才他们很是忙碌。   杨幼娘将点心放下,向他福了福身,“相爷,公务忙了一天了,不如休息片刻吧。”   “恩。”他淡淡地回了她一句,但似乎并不想起身。   杨幼娘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荷包,近前几步双手地给他,“给相爷的荷包,妾已经做好了。”   霍桑看了一眼,满目的精致让他微微有些吃惊,自上回的衣裳与鞋子他便知晓她手巧,只是没想到她刺绣的手艺亦是这般优秀。   他看过无数名品,依旧被她绣的这朵玉兰花惊艳了,无论是纹路、针脚、明暗程度以及用线的大胆,丝毫不输任何刺绣名家!   他正要去接,但手刚抬起来,又顿住了。   “放这儿吧。”他用嘴努了努桌案一角。   杨幼娘微微挑眉,有事!他有事!而且此事定与她有关!   但她表面依旧顺从地将荷包放在了霍桑指定的地方。   啪嗒一声,有几卷案卷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杨幼娘慌张地连忙躬身去捡,而霍桑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也只这一瞬间,杨幼娘终于看清楚他今日不对劲的来源,胸口的怒气渐渐开始汇聚。   这些日子霍桑一直着人密切观察这崔氏布行的一举一动,就在方才他得到了消息,崔氏布行要运一批货去汝州。   这批货包括绸缎、原丝,还有一些来自域外的药材等等。   更让人起疑的是,随行奴仆都是外族人。   且不说之前京都发生的那些连环外室杀人案件,就说自南郊归来他收到的那张警告字条,那几个字明晃晃地表示,对方会卷土重来。   从那位侯娘子口中他已经确定,这一系列案件都与当年的内乱有关,这里头或许涉及更大的未知的阴谋,他必须暗中调查。   而且崔氏布行对杨幼娘来说,似乎很重要,若是被她发现他正在调查,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每每涉及崔氏布行他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她,谁想今儿刚得到消息她便来了。   看样子,她是对他起疑了。   杨幼娘直直地盯着他,怒火已经从胸腔渐渐冲向大脑,她一把夺过桌案上的荷包,瞪着他,“原以为相爷是个说话算数的!谁想相爷竟背着妾做这等事!这荷包,妾不送也罢!”   杨幼娘自入府以来,还从未发过火,她方才这么几句倒是叫霍桑愣住了。   大约是自己心虚在先,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反驳。   他暗自又将桌案上的信件往里头藏了藏。   “莫要藏了!妾都瞧见了!”杨幼娘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这样子就仿佛当场抓了个女干。   霍桑心尖一颤,他这辈子还从未这般心虚过。   他抿了抿唇,想要解释一番,谁想杨幼娘抬起头瞪着他,“还有几件?”   霍桑微微一愣。   杨幼娘点点头,“看来不止一件。”   她的眼眶微微一红,“相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这般哄骗妾一个小女子,好玩吗?”   她指着他的衣袖,继续道,“相爷所有衣裳的款式、布料的薄厚、衣裳上有什么刺绣,妾可都记着的,但妾可从未见过这一件。”   这败家玩意!又背着她偷偷花钱!气死她了!   霍桑被她骂得有苦说不出,天地良心!这件衣裳是老十给他的!   “还有几件?”杨幼娘质问他。   虽然有些心虚,但霍桑倒也是个敢作敢当的,于是他道,“还有九件。”   “花了多少银两?”   霍桑如实道,“老十给置办的。”   其实他不在乎什么吃食,但衣裳每日一新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一时不太适应,所以就同刘晟提了几句。   刘晟自小就喜欢跟着他,他有所求他自然满足,所以才几日他便给他送来了十件款式相类的新衣。   杨幼娘暗自咬牙,怪不得方才十王爷瞧见她时那般殷勤,原来是背着她与相爷做了这等事!   愤怒之下,她狠狠白了一眼霍桑,“既然相爷不在乎那些银两,那妾也不管了,这霍府相爷你爱寻谁管寻谁管!”   说着她扭头便要离开。   “站住!”   霍桑低吼了一声,狠狠吓了她一跳,被愤怒蒙蔽的理智也随着这一声低吼迅速归位。   完了,她方才白了相爷,相爷会不会把她拉去廷尉受刑?   她浑身一僵,小腿已经开始有些发抖了。   “日后不会了。”   杨幼娘:???她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见她没动静,看来她是真生气了。   霍桑虽不懂得如何管理后院,但自她入府后,霍府上下被她打理得仅仅有条,特别是池鱼湖那一片景色,更是叫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他时常坐在烟雨亭中冥思案卷,只需一个下午,便能将案件里的所有细节都想通。   确实,管理后院十分不易。   他近前几步,再道,“本相日后不会了。”   这一回杨幼娘算是听清楚了,她试探性地缓缓回过身,正对上了他那双认真又深邃的眸子。   看来他这回是认真的了。   “当真?”   霍桑承诺道,“当真!”   不知怎的,杨幼娘在他的承诺中听出了些许委屈的意味,不由得心一软,语气也随着温柔了起来。   “外头来路不明的衣裳实在伤钱,还不如自己做的。”她道,“相爷若是想要穿新衣,妾给您做便是了,还能省下一大笔银钱。”   “恩。”霍桑虽面无表情,但眸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光。   杨幼娘向他欠了欠身,“妾鲁莽了,还请相爷恕罪。”   霍桑却冲她伸手,“把荷包还我。”   杨幼娘恭恭敬敬地将荷包放在他手心,他嘴角一勾,“做工还不错。”   自然是不错的!这可是她花了好几日做的呢!   虽然杨幼娘信霍桑说到做到,但她依旧不放心,所以月底与东南西北庄对账时,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算了好多遍,   最终算出该有的进项一样没少,而且还平白多出了几百两,杨幼娘这才安下了心。   只要霍桑不乱花钱,只要所有账目都对得上,那她能捞的油水就越多。   满打满算,她还有几个月便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她必须在这几个月中赚足远走高飞的银两才是!   大抵是这些日子她为刘嫣小公主织琉璃绸闭门不出,一些消息都有些滞后了,好在每隔几日红芷会出趟门,时不时给她带些消息,也不至于让她太落于人后。   “江郎君汝州分店开张了?”   杨幼娘得到这消息时,震惊地差点没拿稳手里的剪子。   红芷点点头,“是,三日前江老板便离京了,小莲娘子与二川郎君也跟着走了,顾念夫人看不太懂文字,江郎君与小莲娘子特地给娘子留了口信。”   她道,“汝州物产丰饶,小莲娘子问夫人可想要什么,她到时买了给夫人寄送,江郎君则留,过几个月请夫人去吃开张席。”   杨幼娘心中一暖,再过几个月她便要离开霍府了,她在京都得罪了不少人,除了林尚书还有京都不少贵女,就算光明正大离开霍府,她也不能在京都久留。   江郎君这是给她准备后路呢!   只是下个月便是年节了,他们这一走她寻谁庆祝年节?   往年年节她都是同梁师父与江郎君他们一道庆祝的,还与妙英、小莲、阿离他们一道守岁到天亮,再等到上元节,大家一道去逛市集猜灯谜。   年节是她觉着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   而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梁师父走了,江郎君与小莲又去了汝州,阿离在青羊坊读书,而她被孤单地困在了霍府。   她已经能想象年节时霍府的冷清了。   她今年的快乐,没了。   只要将布织成,做衣裳是一件非常快的事,才不三日,她便用她织成的琉璃绸做了整整五套衣裳。   其中一套是她给自己做的,往年她都是从她所有衣裳里挑一件她觉着最合适的,洗洗干净就当做是新的了。   今年比较特别,因为她有收入了,自当要给自己备一件的。   剩下四件,一件给阿离,一件给刘嫣,一件给的红芷,还有一件给的霍桑。   想想霍桑除了限制了她的自由,倒是也没对她做过过分的事,这个年节恰好又是在霍府过的,给他做一件也是应当的。   红芷虽然整日里冷着脸,但其实她背地里帮了她好些,虽然她会去跟霍桑告状,但至少她对她是有真心的,给她做一件也是应当的。   天气转凉,冬日已临,府上的大多数树木都已经落叶了,桑树林也不例外。   她将衣裳送出去之后,便立在桑树林里发了会呆。   一想起过了上元节再过一个月便能离开这里了,她内心竟突然产生了一丝不舍之意。   这么多树,好不容易成活了,好不容易靠这桑叶有了进项,她可不想将这块肥肉白白送人啊。   思及此,她在脑子里开始盘算着上个月月底的收入,以及下个月应该会有的收入,她要趁没离开之前,将这批桑树可能挣到的钱全都先从那些收入里拿走。   不然,她这一波可真是亏大了。   因是要准备年节,霍府也开始热闹了起来,那些昼伏夜出的仆人们在她的悉心关照下,终于全部成功扭成了夜伏昼出。   毕竟年节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众人一道行动恰恰节省了好些劳动力。   这些日子霍桑十日有八日在廷尉,还有两日则在书房,为此他特许阿离回来帮她。   这些个月里阿离倒是长高了不少,甚至还壮实了,听他说,霍四霍五平日里还教他学了些功夫。   杨幼娘很是欣慰,于是将一盏红灯笼交到他手上。   阿离微微一愣,“阿姊,灯笼不是有专门的仆人去挂的吗?”   “你挂旁人挂不都是挂?再说了你不是学了功夫吗?”旁的不说,霍一霍二可是最擅长身形一闪的!   阿离抬头看着高高的檐角很是为难,他学的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简单招式,那些个轻功几个月哪里学得会?   他正在犹豫,突然一阵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你是你哪里来的郎君?” 第56章 太学阿离 晋江独家首发   杨阿离转过身, 却见一位穿着厚重粉色襦裙,披着一件雪白毛绒大氅的小娘子正站在不远处,红着脸颊好奇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愣, 还没来得及开口, 杨幼娘便迎了上去, “什么风把公主殿下给吹来了?”   刘嫣有些拘谨地站在杨幼娘身侧, 眼神依旧落在杨阿离身上,“嫂嫂, 这位郎君是谁?嫣儿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他呀……”   霍府很少有人来,所以杨幼娘还没来得及提前想好说辞,正在犯难,却听杨阿离道,“太学生杨阿离,见过公主殿下。”   刘嫣讶异, “你是太学生?”   杨阿离礼数十分周全,“上个月秋考, 刚考入太学院。”   刘嫣犹豫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觉着眼熟了。”兴许是她某日路过太学院见着的。   她也非常礼貌地回了一个礼, “小女刘嫣,这厢有礼了。”   杨阿离微微颔首,随后继续转身完成杨幼娘交给他的任务。   刘嫣被杨幼娘带到了偏殿,“离年节还有些时日,公主殿下怎么提前过来了?”   刘嫣红扑着脸道, “嫣儿在府上闲来无事,前些日子嫂嫂忙就没敢过来打搅,想着今日应该空些, 便过来瞧瞧啦。”   她顺势拉过杨幼娘的手臂,倾身靠了过来,“往年嫣儿都是一个人在府里过年的呢。”   “陛下与几位王爷以及宫里的那些娘娘们难道不陪公主吗?”   刘嫣摇了摇头,“她们都觉着嫣儿年纪小不懂事,但嫣儿心里知道,那些个娘娘待嫣儿好也不过是为了皇兄能多看她们一眼。”   杨幼娘诧异,“那贵妃娘娘呢?”   刘嫣一下顿住了,她抿了抿唇整理了一下情绪道,“贵妃娘娘从前肚子里有一个宝宝,后来不知怎么地在守岁之夜没了。”   那时候她还小,兄长们都说是那宝宝没福分不配生于皇家,可她总觉着有些不对。   可这份不对她又不敢说,于是今后所有的说辞便只换成了这句话。   杨幼娘既震惊又心疼,怪不得贵妃娘娘如此受宠却没见她膝下有子,要是在民间,成婚一年媳妇儿便已经产子了。   听闻杨二牛今年又有儿子了!这个儿子是他家的第三个儿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两个女儿,这满打满算他们家也有五个孩子了。   他与他媳妇儿成婚才不到六年,几乎是一年一个。   而反观贵妃娘娘,离内乱已经过去了五年,新帝登基之后便娶了她,若是按照杨二牛家的速度,贵妃娘娘至今少说也有四个孩子了。   杨幼娘不禁有些唏嘘。   刘嫣与她很是亲近,说完方才的那些话,她索性直接靠在了杨幼娘的怀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嫂嫂莫怕,往后守岁有嫣儿陪你。”   杨幼娘觉着她话里有话,刘嫣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接着说道,“每年过年宫中对会举行宫宴,皇兄与各位兄长会进宫参加宴会。”   “后宫娘娘们原本也会举办宴席,邀请各位兄长的夫人前去参加,可当年正是从前的后宫娘娘挟持住了那些进宫赴宴的夫人们,才导致京都沦陷时那些大臣们不敢出面……”   “所以,皇兄登基之后便下旨,往后每年宫中宴席后宅夫人们不得参加,宫中若设女眷宴会也在白日里举行,不得过夜。”   当年那场内乱正是除夕守岁之夜开始的,杨幼娘记得也很清楚,当时她正带着阿离从集市上回来,便眼见着一群身着黑衣盔甲的人披夜从京郊往城中而去。   那一夜,大约是她今生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噩梦吧。   “嫂嫂,嫣儿听闻十哥好像惹嫂嫂生气了。”刘嫣对着笑道。   杨幼娘亲昵的点了点她软软的小脑袋,微微一笑,“我说公主怎么这么早便来寻我,原不是想我了而是给十王爷说情的呀。”   刘嫣道,“十哥惯会油嘴滑舌的,昨儿在平康坊又哄骗了一个小娘子,嫣儿才不会为他求情呢。”   杨幼娘顿了顿,才道,“你回去告诉他,他若是再敢带坏我们相爷,看我不拿擀面杖抽他!”   “啊?”刘嫣一惊,“表兄被十哥带坏了吗?”   “可不是!”杨幼娘当时险些真气着了,“好在被我及时发现!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哐当一声,外头传来了物什落地的声音,杨幼娘微微凝眉,却见杨阿离面无表情地从外头走了进来,手中还拎着一只被摔坏的灯笼。   杨幼娘原本想破口大骂,可奈何刘嫣在场,她只能装作一副非常和善的样子,“若是不会挂,就放那儿吧。”   杨阿离嗯地一声将灯笼随便丢向一旁,随后往他自己的客院走去。   说实话,他这个样子杨幼娘还是有些气恼的,可她不想刘嫣对他的身份起疑,便只好假装无事发生。   谁想刘嫣却一直将视线黏在了杨阿离身上,直至他完全在她眼前消失。   “嫂嫂,嫣儿觉着自己是认识这位杨郎君的。”她紧蹙着眉头,“嫣儿觉着小时候见过他。”   “你这个小鬼灵精,才多大呀就小时候?”杨幼娘嘴上虽这般说,但心底被被她勾起了一丝疑惑。   阿离被她捡回来时大约是六岁的年纪,那时候他只是个只知道哭的傻孩子,六岁之前的记忆全都不见了。   所以她才没将他送走。   若是刘嫣当真在她小时候见过阿离,那阿离的身世会不会和她有关?亦或是和皇室有关?还是和京都的某一位贵人有关?   刘嫣在霍府玩儿了半日便走了,她与杨幼娘相约一道守岁,杨幼娘也同意了。   送走刘嫣之后她便去寻阿离,此时的阿离刚刚练完一套拳,浑身上下被汗水浸得湿哒哒的。   他瞧见杨幼娘来了,只是给了她一道冷冷的眼神,一个转身便进屋了。   这行为让杨幼娘很是诧异,才半年多没见,他怎么跟换了个人似得?   于是她狠狠敲响了他的屋子,“阿离,咱们谈谈吧。”   过了许久屋子才被拉开,此时阿离已经换了一身常服,但面色依旧清冷。   杨幼娘进了屋便坐下了,“你今日怎么回事?”   “阿姊见着那小公主很是开心呢。”他将脸别到了一旁,似是在生气。   杨幼娘被他这幼稚的行为逗笑了,“怎么?你对那小公主不满吗?”   “那倒不是。”他道,“我总觉着阿姊你不想走了。”   被他逗笑的笑容一下僵住了,杨幼娘对着他的脑袋伸手就是一拍,“废话!我每日起早贪黑看账本,时不时地各自巡回检查管理霍府上下,为了什么?”   她换了个低沉的声音,“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带着你离开吗!”   杨阿离揉了揉方才被她打疼的地方,依旧撇着嘴,“倒是见你对那小公主和霍阎王很用心呢。”   “骗取信任不行吗?”   杨阿离不可思议地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质疑,“是吗?我怎么觉着这么不可信呢。”   “倒是你,考上了太学院也不同我说。”   “我本想同你说来着。”   “那你说了吗?”   他瞥了她一眼,“谁让你去陪那小公主了?”   杨幼娘神情一顿,突然严肃了起来,“阿离,你告诉阿姊,你与那位小公主可曾相识?”   若非她此刻如此严肃,杨阿离还以为她在寻他开心,于是他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等贱民哪里识得如公主这般的贵人?”   “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无。”他总觉着他的阿姊话里有话,“我应该有吗?”   杨幼娘也不瞒他,“公主殿下说她曾见过你,在你与她的儿时。”   “笑话。”杨阿离不可置信,“她才多大?哪里来的儿时?”   杨幼娘却定定地看着他,“八年前,公主其实也有两三岁了。”   很多人不会记得两三岁之前的记忆,但有些人可以,就比如杨幼娘,她便能想起两岁前的记忆。   她还记得当时隔壁二虎笑她没爹没娘,她直接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往他脑袋上砸去。   但当时年纪太小力道没把控好,砸到了他身后的那面土墙上。   杨阿离沉默了许久,最终道,“怎么?阿姊想劝我留在京都寻找记忆?”   杨幼娘又猛地在他脑袋上一拍,“啊呀!怎么跟你阿姊说话的!”   杨阿离却红着眼眶,很是委屈,“长这么大,我还从未离开阿姊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那些担心受怕的日子,我都是怎么过的。”   杨幼娘被他说得心尖阵阵发苦,是啊,阿离自醒来之后便一直跟着她,就连她去城里寻散工他也在她后头跟着。   可这些日子,他二人先后遭遇林尚书绑架囚禁,以及霍桑的囚禁,她倒是还好,可阿离却要独自一人承担着所有的风险。   若是她不听话,即将出事的是他,若是她逃了,即将出事的也是他。   她被绑是被要求做很多事,而他被囚却是承担她的所有过失。   到底是她欠他多些。   “好了,都考进太学院了还哭鼻子?”她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就如同儿时的安抚一样。   阿离呿了一声,“我可没稀罕过。”   但对于杨幼娘的安抚,他很是受用。   正当他将嘴角微微扬起享受着杨幼娘的安抚时,红芷的声音让他的脸迅速回归到了方才的铁青。   “夫人,相爷请您去趟书房。”   杨幼娘也是一愣,怎么回事?怎么又去书房?   “相爷不是公务繁忙吗?我就不去打扰了吧。”她扯着嘴角笑着。   杨阿离顺势起身将她护在身后,“我阿姊是他夫人又不是他的奴婢,要是有事相商自当亲自来请。”   红芷道,“相爷说了,若是杨郎君阻挠,相爷便将协定时日再延长几年。”   “去!我去!”   杨幼娘猛地弹跳了起来,她好不容易争取到提前三个月,可不能废了!   “阿姊……”   “闭嘴。”杨幼娘喝住他,“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站在死气沉沉的书房门口,杨幼娘犹豫了很久,也不知进门之后,有什么洪水猛兽等着她。   霍一霍二也看了她许久,也不知她盯着门框做什么。   霍二挠了挠头,试探性地问道,“夫人,相爷在里头等着呢。”   “我知道!”   杨幼娘已经在脑中设想了第十种相爷寻他的原因了,他可从没拿协定的时间威胁过她,难道她这几天做了什么摸了老虎须的事儿?   “夫人……”   “别催了!我这不是来了嘛!”杨幼娘低着头,依旧紧蹙着眉头,但好歹还是拎起裙摆迈开脚步走进了门。   霍桑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在案几上打开的案卷上用笔墨勾了勾。   具体勾了什么杨幼娘也看不懂,于是她只近前向他欠了欠身,“相爷寻妾有何事?”   “三日后过节,我明日便会入宫,除夕便不在府里过了。”他将案卷轻轻放下,“这几日还需辛苦你一番。”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这等小事,她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   又一听他要离府好几日,杨幼娘心上甚至仿佛多了一只翩翩的蝴蝶,险些高兴地笑出声。   她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妾应该做的,相爷才辛苦!”   霍桑总觉得她很兴奋,但想想她也是个贪玩的年纪,逢年节京都街道都会很热闹,兴奋也是自然的。   他的态度突然变冷,“本相虽不在府内,但霍府上下明里暗里也有护卫看守,若是夫人到处乱跑……后果自负。”   他的声音仿佛是一道冰冷的风,直接从她胸口穿了过去,有点冷。   她突然想起方才红芷的话,心尖一抽一抽的,他说的后果不是延长协定时日吧?   但看他如此严肃的神情,想来八成是了!   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可不能临了临了出事才是!   她抽了抽嘴角,异常老实道,“相爷放心,妾一定会好好呆在府上的。”   说是这般说,但她总觉着霍桑今日有些怪怪的,平日里他可不这样,甚至不会拿协定出来威胁。   难道如刘嫣公主所言,因为淑贵妃娘娘前些年小产一事,他的心情也跟着不好吗?   霍桑倒也没留多久,翌日一早便乘了马车出了府门。   杨阿离见他出门便想要带她出逃,然而杨幼娘却暗自长了个心眼儿,赖在水榭一动不动。   要一真被逮个正着,对方是个权势滔天的贵人,而自己人微言轻,怎么可能斗得过?   “左右也就这几日,怎么熬不是熬?咱们不如将妙英他们叫进府一起庆祝?”   杨阿离的脸迅速僵了,“还说逢场作戏,骗谁呢。”   “杨阿离!”   “行了,我去叫妙英他们便是了。”   过了好一会儿杨阿离铁青着脸过来问她,“你要一道出门吗?只是去趟西市。”   杨幼娘有些犹豫,去西市应当不是什么到处乱跑吧?左右不过是去拜个年,应该不会延长协定吧?   见她在犹豫,杨阿离脸色更差了,于是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塞进了相府门前的一个小马车里。   红芷要跟着,却被他狠狠瞪了回去,“我带我阿姊出门透透气,你跟来作甚?怕我们逃不成?”   “婢子不敢。”   “不敢还敢跟来?寻死吗?”杨阿离冲她狠狠吼了一声,随后转身拉起缰绳,往西市而去。   只因这马车是杨阿离雇来的,西市不许驶进普通马车,到了西市坊门,姐弟二人便弃车步行。   也不知阿离怎么了,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杨幼娘本想说他,谁想他却道,“阿姊,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恩?”杨幼娘诧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谁想杨阿离则是轻车熟路地牵起了她的手,一路往崔氏布行而去。   妙英正从集市上回来,见他们来了很是吃惊,但依旧不动声色地请他们进了店。   妙英觉得奇怪,按照年前约定好的,杨幼娘会在上元节前夕与她见面,今儿离过年还有两日,杨幼娘怎么带阿离上门了?   她正要问,却被杨阿离打断,“妙英姊姊,劳烦你装一装我阿姊,我要带我阿姊去个地方。”   妙英取笑他,“哟,阿离长大了呀,这话整得像私奔似的。”   “闭嘴吧你!”杨幼娘往她胳膊上拍了拍,“自从与那胡人小子好上,你就越来越没正形!”   妙英微微一笑,“这不还得多亏你呀!”   杨幼娘懒得理他,而此时杨阿离却是已经将她往布行的后门拉去。   布行的后门外头是无数个巷子,若非在附近特别熟悉的人,很容易会在里头迷了路。   但这些路两人不知走了无数次,几乎是轻车熟路。   一条暗巷的尽头,有一辆马车正等在那里。   这是杨阿离提前准备好的。   杨幼娘有些吃惊。   杨阿离道,“原以为今日能逃出霍府的,但看你似乎并不想逃。”   他说得有些委屈,搞的杨幼娘不知该怎么说了,她一直在为了能逃出去在努力着,怎么在他眼中她好像自愿留在霍府当一只金丝雀了呢?   她现在都有些不明白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难道他真的是长大了?   杨阿离板着脸坐在前头赶着车,杨幼娘坐在车里抿着唇,两人一路无言,马车却是沿着暗巷慢慢驶出了西市,一路往北,又穿过好几个坊市。   皇城坐落在北面,所以好些有身份的贵人们都喜欢在北郊建别苑。   庆阳候死时的别苑,也在北郊。   杨幼娘蹙眉,他要带她去哪里?   还没等她出声询问,马车便在一处非常偏僻的院子后门不远处的暗巷口子停了下来。   两人从车上下来,杨幼娘依旧一头雾水,“阿离,你带我来此地作甚?”   杨阿离却不言语,顺势牵着她的手往一处暗门走去。   暗门内无人,也不知杨阿离用的什么方式竟将暗门打开了,原来这处暗门是一道楼梯口!   杨阿离带着她沿着幽暗的楼道往上走,大约是这楼道建了好些年,两人走上去时,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楼道的尽头,此地是一处幽暗的阁楼,只有一处小而隐秘的窗口。   杨阿离将她拉到这窗口前,“阿姊,你定是想问我为何要带你来这种地方。”   “说来也巧,几个月前我逃至这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东西,阿姊你要看看吗?”   他指着面前的窗口,冲她微微笑着。   杨幼娘蹙眉,“阿离,你要让我看什么?”   “阿姊看看便知道了。”说着,他将她拉了过去。   杨幼娘无奈,只好近前几步。   这扇窗户早就已经破旧不堪,上头的油纸也都被风给吹破了,外头清晰的天光透过窗户上洞一道一道照进来,将昏暗的阁楼微微照亮。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与窗上的某个洞对上了眼。   只一眼,她突然愣住了。   从窗口俯视,不远处有一座十分别致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   因是冬日里,那些植物早已凋零,但杨幼娘却认出来了,那是各种不同品类的花。   真没想到那院子的主人竟这般细心,要知道种植一两种花都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而那院子里种着的可不止一种。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衣着光线的女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由于站得远,杨幼娘有些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她的身形轮廓却让她觉着有些眼熟。   那女子手中拿着一把小铲子,缓缓来到花圃前,弓着身在看着什么。   大约是刚种下新花种,她要过来铲铲土。   她正要举起手中的铲子,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男子温柔地夺过了女子手中的铲子,又温柔地在那女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在男子怀中蹭了蹭。   男子更是顺势搂过女子的腰,在她脸颊上轻轻一点。   杨幼娘愣住了,这男子无论身形轮廓还是那件衣裳,都与霍桑很是相似。   甚至一模一样。   旁的不说,他衣裳的布料是御赐的,普通百姓是不能穿的。   她终于想起来,那女子的身形与宫中的淑贵妃娘娘几乎一模一样。   杨幼娘惊得有些说不出话,他们竟在年节里在此地相会?   也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心脏某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着,有些难受。 第57章 除夕守夜 晋江独家首发   “阿姊可看清了?”杨阿离问道。   杨幼娘脸有些僵僵的, 但她依旧扯着一张笑脸道,“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种了些花儿罢了,有什么好瞧的?”   杨阿离不死心, “阿姊难道看不出, 他们是……”   “好了, 咱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不然妙英该担心了!”   见她要走杨阿离也只好作罢,楼梯再次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坐进了车,杨幼娘才开口,“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杨阿离也不敢隐瞒,“我被霍桑关在了青羊坊,一日我寻得机会从青羊坊逃了出来,一路往北时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逐, 走投无路便钻进了那条暗巷。   那窗口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院子,再远些, 便能瞧见庆阳候私养外室的别苑。”   他面无表情道, “那日我便是在这里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 所以才主动出去的。”   “再后来,我便用阿姊给的银两将那阁楼买了下来。”他委屈地看着她,“阿姊不会怪我乱花钱吧。”   杨幼娘此刻心里有些乱,过了许久她才道,“阿离, 先送我回霍府吧。”   “阿姊还想回去?”杨阿离怒道。   杨幼娘微微咬着下唇,“公主的生日宴会设在上元节前一日,我答应公主与妙英, 等公主过完生日带她去逛灯会的。”   “上元节后一个月,我便可以走了。”   她顿了顿,“我算过了,公主宴会时琉璃绸会再大赚一笔。”   这些日子她将自己锁在相府里,也将梁师父教她的另外一种布料研制了出来,正好在宴会上可以大放异彩。   阿离淡淡问,“赚了钱,你就会走吗?”   “不走留着作甚?”杨幼娘瞥了他一眼,随后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除夕夜,刘嫣如期而至,她还给杨幼娘带来了好些宫中的赏赐,有御赐的美食,还有御赐的伶人。   其实这些伶人是皇帝买给她做生日贺礼的,但因着过年便提前赏赐了下来。   杨幼娘也是头一回看伶人戏,这可是贵人们才配看的戏,她从前只听说过而已。   恰好霍府有画舫,她便趁着夜色开了画舫,带着刘嫣阿离两人舒适地坐在画舫中,看着那些伶人给他们唱戏。   他们正闹着,刘嫣突然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纸,她将纸张摊开放在杨幼娘面前,“嫂嫂,你能帮我问问杨郎君,他认不认得这上面的东西吗?”   杨幼娘接过纸张对着烛火细细看了看,上头画了一个圈,圈子里画了一条狗,这是个什么东西?   杨幼娘嘴角微扬,“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刘嫣犹豫地往杨阿离那边看了一眼,迅速回过身紧靠在她身上,“杨郎君有些凶,嫣儿有些怕。”   杨幼娘蹙了蹙眉,“甭管他!”   说罢,她还是将手里的纸递过去给他,“瞅瞅,这东西你认识不?”   杨阿离若有所思地接过,看着上面的那条狗眉头微蹙,“圈里画条狗?何意?”   “那不是狗。”刘嫣连忙否认,“我记得是个这样的图案,但那真不是狗。”   杨阿离指着那条“狗”道,“一个狗脑袋、一个狗身子、四条狗腿还有一条狗尾巴,这不是狗?”   刘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眶开始发红,她跺了跺脚,上前几步便将他手里的纸张夺了回来。   她有些委屈地低着头,良久之后她才道,“我下回再画个好的。”   杨阿离没理她,虽说对于大部分公主以及京都贵女来说,眼前的这位公主算的上是最不娇气的了。   可杨阿离自小在市井长大,身上散发的全都是市井味儿,就算读了几个月的书,也难免退的掉。   再加上他原本就不大喜欢同娇气的小娘子说话,所以态度难免僵硬了些,当他瞧见刘嫣红着眼时,他更是有些说不出的厌恶。   要是换做阿姊,她可不会随随便便就哭鼻子,就算是哭鼻子,她转过身后必定会寻那人麻烦!   娇滴滴的小娘子什么的,最难相处了。   “夫人,有客到。”霍六突然从黑暗里闪了出来,这才将当下这莫名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但这一句有客,还是不免让人产生疑惑。   今夜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自家守岁呢,谁有空上别人家去做客?   “一个叫妙英的小娘子说,来给公主送礼。”   刘嫣欢喜地站了起来,“妙英来了?她快请她进来。”   杨幼娘也是一脸欣喜,在这忙碌的年节日子里,布行就妙英和杨叔在打理,所以这些日子她也不敢上门打扰。   原本她们约着上元节再相见的,没想到她竟在除夕寻上门了。   今夜京都上下所有人都在家守夜,与其它年节一样,不宵禁。   自琉璃绸大卖之后,刘嫣经常去逛崔氏布行,自然而然与妙英小莲她们越走越近。   谁想她们身份悬殊却聊得特别投缘,到后来甚至开始互赠礼物。   刘嫣的生辰快到了,她又是无比尊贵的公主,自会有很多人争先恐后为她庆祝,她们只是一群卑微的普通百姓,自也不配同那些人一道给她庆祝。   所以,她才选择在今日。   因为她听阿离说,今夜相爷不在府上。   众人在画舫上再次相聚,刘嫣开心地跳了起来,完全没了属于公主的气度。   在妙英一声令下,胡人小子萨米将随身带来的一口黑色的麻布展开,从里头掏出了一些竹筒,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甲板上。   刘嫣指着那些筒子问,“妙英,你怎地让萨米将爆竹带来了?”   除夕家家户户都会燃放爆竹去除年兽,所以这东西,刘嫣并不陌生。   谁想妙英道,“公主殿下,这可不是普通爆竹,这是我们东家从汝州托人送来的。”   杨幼娘原以为这一排也是爆竹,听她这么一说,也突然感兴趣了起来,“既然不是爆竹,那是何物?”   妙英笑道,“汝州人讲,这些叫做飞火流萤。”   话音刚落,萨米点燃了一排排的“飞火流萤”,只听刷刷刷几声巨响,有火星冲上了天空,又听得砰砰几声,那些火星竟在天上炸开了花。   很是壮观!   杨幼娘也从未见过这般美妙的事物,一下子看了呆了去。   听闻汝州民间有一个十分美妙的技法叫“打铁花”,她听西市说书先生描述过,就是如这般绚烂。   可惜她没见过。   想来这便是打铁花的一种吧。   妙英道,“东家特地吩咐,这东西定要晚上放才好,如今看来的确如此,若是白日里放,还真是没了那味道了呢。”   她边说着边往杨幼娘处瞥了瞥,嘴角扬起了一个若有深意的笑意。   妙英的到来,使得今年的守岁之夜变得格外的热闹,众人在画舫上玩到了下半夜,却依旧没有多少睡意。   就连平日里一直板着脸的红芷,在今夜也有了些笑容。   难得霍桑不在,杨幼娘趁机将偷偷买回来的酒拿了出来,再一道吃着刘嫣带来的御赐食物,众人吃得昏天黑地,直至第二日辰时,才昏昏睡去。   昏昏沉沉之间,杨幼娘似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一望无际的森林中,有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黑熊从不远处向她走来。   她四肢与脑袋实在太沉重,导致她想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那黑熊似乎也知道她的状况,竟开始肆无忌惮了起来。   “滚!不要过来!我警告你!我可是有护卫的!你再靠近半步,我可就喊人了!”   她咬着牙冲着那只黑熊喊叫着。   黑熊似乎没听到她的声音一般,依旧往她走来。   杨幼娘觉着自己的心在狂跳,她曾听人说过,黑熊最爱吃人,很明显她被它瞧见了,它不会吃了她吧?   无尽的恐惧蔓延至全身,她依旧动弹不得。   苍天!她还没有做上走商,她还没有游遍大瑞的国土,还没有大富大贵,还没有富甲一方呢!   说话间,那黑熊已经在她面前站定,巨大的恐惧袭来,杨幼娘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不要过来!我很凶的!我会咬人的!”   那黑熊突然顿了顿,随后冲她张开手臂。   杨幼娘害怕地冲它拳打脚踢,“我告诉你!老娘现在可是贵人!老娘的夫君可是活阎王!你要是将我吃了,我夫君定当将你大卸八块!掏了你的心去喂狗!”   话音刚落,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毛绒绒的温暖的怀抱,杨幼娘愣住了。   那只黑熊将她抱起来,往林子的深处走。   杨幼娘咯噔一下,这黑熊脑子坏掉了吧?她好好一个活人,它居然不感兴趣?   既然黑熊不吃她,紧张和恐惧也自然地消退了,无尽的困意再次袭来,她又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午后,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她正躺在她的卧房里。   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红芷听闻了里头的动静,连忙拉开门进来,“夫人醒了?”   杨幼娘挠了挠头,“昨儿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记得她与公主她们在画舫上守的夜,亦是在画舫上睡着了。   红芷诧异,“夫人不是自己回来的吗?”   杨幼娘:???是吗?   “公主和阿离他们呢?”   “公主殿下和杨郎君都在客房,妙英小娘子中午醒来便告辞了,说是布坊中还有要事。”   杨幼娘再次蹙眉,可她明明记得是有一只黑熊将她抱回来的。   一个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的念头冲了出来,“相爷呢?”   红芷摇摇头,“相爷还未回来呢。”   杨幼娘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他昨夜也守夜呢,怎么可能会回来呢。 第58章 生日宴会 晋江独家首发   除夕过后新年之始, 人们皆揣着新年的祝福,走亲访友去拜年,霍桑除了陛下也没旁的什么亲戚。   所以在新年第二日, 杨幼娘就被塞进了去宫里的马车。   这一回入宫她倒是淡定了许多, 也不到处看了, 心也沉静了好些, 这端庄的模样倒是叫霍桑有些诧异了。   但看她眼下的一片乌青,霍桑道她是这几日累着了, 便也没同她说什么。   可惜,杨幼娘从来不是个爱沉静的人,所以才安静了没多久,她便憋不住了。   人就是这样,越临近临界点便越沉不住气,眼看着恢复自由之身时限将近,杨幼娘便越心慌。   “相爷最近很忙?”   没想到她会这般问, 他微微蹙眉,但还是回了她, “嗯。年节前后罪犯频发, 案件也随之积压了些。”   杨幼娘有些诧异, 要是放在平时,他只会回她一句“嗯”便继续沉默了,可今儿他怎么这么多话?   她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地点点头“哦”了一下。   可“哦”完后,她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些日子她脑子里时不时就会浮现出北郊那处院子里,霍桑与淑贵妃恩爱的场景。   他俩才是天生一对啊, 而自己只是过客罢了。   她一直以来都将自己当做过客的,虽说在血缘上,她的确是林尚书的女儿,可她自认自己只是个市井普通百姓。   而霍桑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是先帝的外孙,是陛下的表兄弟,无论怎么算,他的身份在她面前都是高不可攀的。   虽然最近他似乎对她还不错,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的过眼云烟罢了。   思及此,她渐渐扯出一丝笑容,问道,“相爷,妾还是头一回进宫拜年,可需要妾做些什么?”   霍桑顿了顿,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目光就能够不知不觉开始柔和了起来,“在旁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但在亲人面前,他也只是我的兄弟罢了,你也不必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杨幼娘点点头,便再也不说话了。   这是她第二回 见皇帝,这回见面却是淑贵妃的柔德宫里。   刘牧正一身常服慵懒的坐在亭中静静地听着阮柔弹琴,他们身侧的席座上,十王刘晟正端坐在那处。   见他二人前来,刘晟猛地起身走了过来,他给霍桑见礼之后,走近杨幼娘,轻声道,“表嫂安好呀。”   他说得十分殷切,像是一条等待着主人临幸的狗,霍桑看在眼里,不由眯了眯,“不得放肆!”   刘晟委屈地看了眼霍桑,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始。   他馋杨幼娘的琉璃绸很久了,今日瞧见她夫妇二人一人一件琉璃绸入宫,他羡慕之心甚甚。   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她生气了,她竟说不给他做就不给他做了,他自然是想来赔罪的,可每每见着霍桑那张铁青的臭脸,他又不敢了。   唉,他太难了。   两人行礼过后,便在相应的坐席上跽坐下,虽然刘牧看上去很是和蔼可亲,但这种场合,还是少说话微妙,特别是淑贵妃也在,所以杨幼娘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刘牧睁开眼,冲着他们笑着,“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有什么是朕不能听的吗?”   刘晟连忙道,“也没什么,只是觉着表兄近日里穿的衣裳实在精致特别,只是好奇问问罢了。”   霍桑微微一笑,“只是些普通的衣裳。”   “哦?”刘牧好奇地冲他打量了一圈,刚上来的好奇之心一下子僵住了,这件衣裳布料他可从未见过。   在他的印象中,霍子渊对穿衣很是讲究,除了皂色,其他颜色他连正眼都不给瞧。   所以每回赏赐,他都选择黑色、皂色之类的绸缎赏给他,每逢年节更是吩咐宫中织造专门给他做了好些相类的款式给他送去。   今日他虽然穿的也是皂色,但这颜色比他平日里穿的要浅好些,底部还透出一丝淡淡的墨绿色,甚至衣裳上还绣了好些精致的浅色花纹。   与他平日里赏他的那些,莫说是一模一样,可谓是毫不相干。   “这是……”他看了眼霍桑,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格外老实的杨幼娘。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这么一身。   传言杨幼娘凶狠泼辣霸道,是个十足十的泼妇,他方才瞧她进来时,行为举止倒还算端庄,就连如今跽坐着,也挑不出什么刺儿,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   可看子渊也无比顺从的坐在她旁边,甚至穿上了他正眼都瞧不上的颜色,刘牧竟是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难道这传言是真的?   一曲毕,亭中一下安静了下来,淑贵妃端庄的笑着冲霍桑与杨幼娘颔首致意。   “早就听闻时下京都时兴一种唤作琉璃绸的布料,今日倒是叫妾见着了。”   她的声音如山泉叮咚,温柔又清脆,点在众人的心尖更是叫人陶醉。   就连杨幼娘也陶醉了,她的声音从未有这般好听过。   刘牧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感兴趣了起来,“竟还有这种布料?朕怎地不知晓?”   霍桑微微一笑,“普天之下能人众多,京都人才济济,才会有这等稀奇之物,这还多亏了陛下。”   “哦?”刘牧突然感了兴趣。   霍桑道,“陛下改科举为每年一届,又给予贫寒子弟机会,便是鼓励百姓,金石永远不会被埋没。”   “子渊此番倒是去挖金了?”   霍桑微微一笑,“陛下觉着呢?”   刘牧眼眸微眯,视线却落在了杨幼娘身上,“看来这一切夫人功不可没。”   听得刘牧叫到自己,杨幼娘猛地一顿,好在她一路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如今倒也不怕,只是有些紧张。   她慌忙叩谢行礼,“多谢陛下抬爱。”   淑贵妃不知何时起身坐到了刘牧身侧,她笑道,“林夫人谦虚了,妾听闻林夫人手巧得很,能制衣还能刺绣呢。若是妾猜的不错,今儿这件衣裳,是夫人亲手做的吧?”   杨幼娘微微低着头,大约是心虚,她有些不敢看她,“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自是不敢在贵妃娘娘面前显摆。”   刘牧欣慰地点点头,“林尚书教女有方。”   “是啊。”淑贵妃又道,“妾似乎听闻,夫人也会织这琉璃绸?”   杨幼娘心尖一颤,林幼情是不会做这些东西的,淑贵妃这般问她,难道是想拆穿她的身份不成?   可正是淑贵妃下旨让或霍桑娶林幼情的,若是她的身份被拆穿,她也会被顶上欺君之罪啊!   不!杨幼娘脑子迅速旋转着。   替嫁是林尚书所为,淑贵妃并不知情,所以她若是真的拆穿了她的身份,与淑贵妃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此时她头顶还顶着林尚书女儿的身份,若是林尚书获罪,若是祸及九族,那她照样遭殃!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淑贵妃在警告她。   是啊。霍桑是她的男人,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对他好,而自己不过是顶着霍府夫人的工具人罢了,哪里有资格给霍桑做衣裳?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更堵的慌了。   “娘娘说笑了,妾哪里有织什么琉璃绸,这是京都西市崔氏布坊的纺织工人织的,妾也只是好奇,同她们借来些工具,观摩观摩罢了。”   “原是如此。”淑贵妃恍然大悟,并不忘夸赞道,“这衣裳还真是好看。”   “娘娘莫瞧它好看,其实花费的功夫却不小,妾听闻,一匹琉璃绸可是要花上好几个月的心思才勘勘能织成,这期间还需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实在麻烦地紧。”   淑贵妃点点头,“是啊,好东西哪有容易的。子渊,我说得可对?”   霍桑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好酒也是越放越醇的。”   自入宫后,霍桑脑中便一直回想着除夕之夜刘牧的话。   与往年一样,每年除夕他都会陪着刘牧一道守夜,这是他自当了刘牧伴读起便有的习惯。   除夕之夜他二人与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似醉似醒之间,他似乎听见刘牧在向他道歉。   堂堂天子竟向臣子道歉!   震惊之余,他的酒也一下子清醒了。   只是刘牧在说道歉之后,便早已沉沉睡去,他实在没听清他为什么向他道歉。   是为了柔儿?还是为了那些事?   所以这几日他一直心神不宁,直到除夕夜他提前回了府见着杨幼娘时,他的心才略微踏实了些。   可这踏实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回望之前与她的协定,还剩不到两个月,他便要同她和离了。   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杨幼娘似乎对和离很是期待,入宫也变得愈发谨慎了些。   要是在往日里,若是有人问起她的琉璃绸,她可是能兴奋地蹦的三尺高。   不仅如此,她更是会喜笑颜开地连连向对方介绍,恨不能将对方身上的银两都忽悠光才罢休。   可眼下看来她的兴致并不高,甚至根本不想从陛下身上发这笔大财,看得出来她这是在避嫌,她怕陛下今后记起此事并频繁寻她。   她在准备远离。   虽然只是提前说好的,可他总觉着心里有些不痛快。   更令他烦躁的是,这种感觉自他从宫里出来后竟是更加强烈了。   杨阿离一早便侯在府门前等他们,杨幼娘有些纳闷,他与霍桑不是一见面就不对付吗?怎地他竟出门来接了?   但看到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软弱的小娘子时,她恍然大悟,看来他是想躲着刘嫣,才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的。   杨幼娘下了车,杨阿离仿佛见着了救星,三步并做两步走近前来要扶她下车,“阿姊,怎么去了这么久?”   “闭嘴!”杨幼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要是旁人家他爱怎么抱怨怎么抱怨,可对方是皇家可不成!   刘嫣也近前来,乖巧地冲霍桑与杨幼娘行了个礼,“表兄嫂嫂安好。”   杨幼娘将杨阿离推到一旁,笑着对刘嫣道,“公主怎么过来了?站在门口仔细着凉。”   刘嫣却如实道,“快到上元节了,嫣儿想邀请杨郎君参加嫣儿的生辰宴。”   霍桑噗嗤一笑,“他不敢。”   被杨幼娘推到一便的杨阿离迅速脸色大变,他瞪了霍桑一眼,“谁不敢?”   虽然杨阿离长高了好些,但霍桑原本就比较高,大约是身高优势,他俯视阿离时,竟有一丝淡淡的鄙视意味。   他唇角微微一勾,“你难道敢赴宴吗?”   “不就是赴个宴,有何不敢的?”杨阿离斜睨了一眼刘嫣,又眯了眯眼,“我可不像某人,总仗势欺人。”   说罢他直接拉起杨幼娘往府内走去。   原本明后两日要去尚书府拜年,可不知怎么得,霍桑与杨幼娘竟是不约而同地病了。   杨幼娘是自己心里不想去,再加上杨阿离不让她去,所以她顺水推舟便称上了病。   而霍桑则是自宫里出来之后身子便有些发虚,好在恰逢纳兰医生上门拜年,这才免了御医们在霍府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的盛况。   本着“天塌下来有霍桑顶着”的理念,杨幼娘索性也跟着一道拖上了,霍桑不好她不好。   谁想这么一拖,就拖到了刘嫣的生辰宴。   毕竟是陛下最宠爱的胞妹,也是眼下大瑞唯一的公主,刘嫣的生辰宴可谓是举国轰动,京都几乎所有贵人都来了。   大瑞的公主,府邸从来都比王爷们的大好些,霍府如是,刘嫣的公主府亦如是。   虽然杨幼娘有些心里建设,但当霍府的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时,杨幼娘依旧惊呆了。   没想到公主府的门前竟比霍府的还要大些。   想来陛下是当真宠爱这位小公主了。   杨幼娘刚下了马车,便有寺人前来领路。   公主生辰宴自也分男宾女宾,刘牧不方便出宫,霍桑作为刘嫣表兄,自当担起了主持男宾宴的责任。   所以,刚下马车两人便兵分两路,一个带着阿离往前院而去,另一个则是跟着寺人往后院女宾处。   同样是公主府,刘嫣的府邸却是比霍府要丰富多彩热闹非凡许多了。   不说旁的,光光这一路走来琳琅满目的精致,以及四处可见的奴仆,霍府半点都比不上。   虽说眼下霍府比从前热闹了些,但论人气儿,自当是公主府更浓郁许多。   刘嫣早早地便出来迎了,她今日正穿着杨幼娘用琉璃绸与新绸给她制作的新衣,她本就生得软糯娇俏,穿上这件衣裳显得更加灵动了些。   “表嫂,你怎么才来?嫣儿都等了好久了!”她一迎上来就拉起她的手臂,很是亲昵地靠了上来。   杨幼娘亦是亲昵的点了点她的脑袋,“还不是因为你那杨郎君,拖拖拉拉的,左一句等一下右一句等一下。”   刘嫣被她说得脸都红了,连忙解释道,“哪里是嫣儿的杨郎君呀!嫂嫂怪会取笑嫣儿的!”   说着她便要将她后院花厅领。   花厅中早已占满了人,贵人们这边一簇那边一簇地聊着她们日常的话题,而她则是被刘嫣拉进了一间侧殿。   “嫂嫂,嫣儿给你瞧瞧那些人送来的礼物吧!”她双眼放光,敢情若是她不答应边扫了她的兴致一般。   她顿了顿,按照礼数她该去同那些夫人们打招呼的,可一想起近两个月她似乎只有这么一场宴会,这招呼打与不打其实意义都不大。   所以她点点头,随着刘嫣带着她穿过侧殿走进了一处偏殿。   刚进屋子杨幼娘便被里头堆积如山的物品惊呆了,什么玉如意、珊瑚串、玉马儿、摇头面等等在这堆礼物中都算是次的了。   正当她吃惊至于,刘嫣从里头掏出了一只盒子,神秘兮兮地冲她笑道,“嫂嫂,你猜猜这是什么?”   自从嫁给霍桑她确实见了一些世面,但也比不过真正的贵女们见的世面多,于是她绞尽脑汁只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不会是银子吧?”   刘嫣软糯地摇了摇头,并将盒子打开,“这是东海送来的夜明珠!”   里头正放着两颗圆润饱满如鸽子蛋大小的珠子。   刘嫣将其中一颗珠子掏了出来,“嫣儿自小没有母亲,父皇虽很疼爱嫣儿,但见嫣儿的次数屈指可数,嫣儿是在几位兄长的照顾下长大的。”   她捧着珠子微微笑着,“兄长们只会带着嫣儿去骑猎赛马,有时还带嫣儿去各个将军家的校场逛逛,可嫣儿不喜欢那些地方。”   “听百姓们说,长嫂如母,虽然皇兄后宫里的那些娘娘们都算是嫣儿的嫂嫂,但除了淑贵妃也没几个待嫣儿是真心的。”   她说着,便将手里的珠子塞到了杨幼娘手中,“嫂嫂待嫣儿好,嫣儿也要待嫂嫂好。”   杨幼娘连忙拒绝,谁想刘嫣却突然倾身靠近道,“听妙英娘子说,其实除夕夜是嫂嫂的生辰。”   杨幼娘蹙眉,小公主难道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是杨老除夕夜时捡回去的,自那时起杨老便将除夕夜当做她的生辰。   除夕夜可真是一个让人难忘的日子,京都内乱是除夕夜开始的,她是除夕夜被杨老捡回去的,而杨老也是在除夕夜前夕病逝的。   所以自杨老病逝她便再没过过生辰了。   刘嫣强行将夜明珠塞进她的荷包里,“嫂嫂待嫣儿如母,嫣儿自当好好孝顺的,嫂嫂生辰快乐。”   杨幼娘苦涩一笑,她实在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公主,竟会这般真心待她。   要是离开霍府时,能把她拐走就好了!   思及此,她脑海中想起了杨阿离那张比茅房里的石头还臭的脸,终究还是没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阿离啊,阿姊可是一直都在帮你,你也要争点气啊!   “嫂嫂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刘嫣突然问,“近日嫣儿见嫂嫂都不笑了,表兄近日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思考了一会儿,蹙起眉来,“嫂嫂不会是不想和表兄过了吧?”   杨幼娘的心一下颤抖了起来,这小公主到底是真天真还是真早慧啊?打小就聪明确实是好事,可也不用这么聪明吧?   刘嫣微微笑道,“嫂嫂也不必紧张,这也是嫣儿自己瞎猜的,皇兄每每厌倦一个娘娘,他就是这样的神情。”   她想了想,“十哥说,这叫没了新鲜感。”   杨幼娘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十王爷还真是什么都教啊。   她摸了摸刘嫣的脑袋,温柔一笑,“没有的事,你莫要听十王爷瞎说,他又没娶个媳妇,懂什么呢?”   刘嫣若有其事地点点头,“恩,嫂嫂说的没错,十哥自己都没成亲呢哪里懂那么多!”   说话间,刘嫣的近身侍婢一脸慌乱地跑了进来,她见杨幼娘也在,仿佛舒了口气,“公主,林夫人,不好了,相爷与那位杨郎君发生了争执。”   “什么?”几乎是异口同声。   杨阿离与霍桑向来就不对付,但他俩不过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怎么就发起争执了呢?   阿离年纪小容易冲动,但相爷年纪不小了怎么也跟着冲动了起来?   她慌忙问,“相爷如何?”   那侍婢道,“相爷毫发无损,只是……”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贵人无损就好,阿离皮糙肉厚挨几下也无所谓。   刘嫣问,“只是什么?”   “杨郎君被相爷拖进了偏殿,也不知里头情况如何,十王爷叫婢子速速来通报。”   两人在侍婢的带领下,慌忙走出偏殿往事发地点去,然而刚没走出几步,杨幼娘却被唤住了。   唤她的人竟是莫大学士之女,莫七娘。   却见她只身一人来赴宴,身边的魏四娘却不见了。   杨幼娘自然没心情与她们争奇斗艳,只丢下一句,“七娘子若有要事,还是等本夫人回来再说吧。”   她自问已经给足了她面子,谁想她刚丢下这一句话,莫七娘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哗啦啦地往下落。   这样子,连见惯了内宅勾心斗角的红芷都看不下去了。   “莫七娘子,我们夫人并没有为难你,你若再纠缠不休,就莫要怪婢子动粗了。”   好在此处偏殿四处无人,没人瞧见她如此可怜模样,要不然又得要传出什么“林夫人仗势欺人”这样的谣言了。   莫七娘依旧不起身,那双泪眼哀求地看着杨幼娘,“还请求夫人救小女一命。”   杨幼娘胸腔的怒火莫名地被燃起来了,怎么?扣“仗势欺人”的帽子不得,便要给她扣个“见死不救”?   她正要骂过去,谁想莫七娘却冲着她喊出了一个名字,“杨幼娘。” 第59章 草包替身 晋江独家首发   前院偏殿中, 杨阿离正拧着霍桑的衣襟猩红着眼,“霍桑,你当真想要我在你的护卫面前说穿吗?”   霍桑会意, 示意霍一霍二都出去, 眼角却依旧微微笑着。   他的笑看着和蔼可亲, 但却饱含着阴冷毒辣。   “这便是你有事相商的态度?”   杨阿离猛地将他推向一旁, “就你这卑鄙小人,还不配与小爷相商!”   他冷着眸光道, 瞪着他,“你到底要困着我阿姊到几时?”   杨阿离自是知晓霍桑与阿姊定了一年之期,上个月莫名又提前了三个月,他虽然很开心,可见阿姊的样子,似乎对霍桑这卑鄙小人越陷越深了!   他可不允许阿姊与这种人有任何牵扯!   “小爷不管你们有什么协定,今日你若是不放我阿姊走, 我就杀了你!”   说着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把匕首,顺势抵在了霍桑的脖子上。   可惜霍桑比他高些, 他还需再用点力才能划破皮。   霍桑却不动如山, 仿佛知道他要怎么做一般, “你以为杀了我她便能走了?”   匕首已经抵住喉咙,可他这么一说,杨阿离的手竟是不自主的抖了抖。   往大了说,霍桑是当朝宰辅,是皇帝身边的亲信, 若是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皇帝必定会追查到底。   免不了会查到他身上,免不了又会连累阿姊。   若是往小了说, 霍桑死了,按大瑞律法阿姊要为他守寡,那她这辈子都会被困在霍府中。   所以他自是知道此时杀他并不明智,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威胁这只老狐狸。   他咬牙,“你到底要利用我阿姊到何时?”   霍桑却邪魅一笑,那双深邃的眼眸似乎要将杨阿离看穿。   几息之后,他顾左右而言他:“北郊院子里的那两个人安排得实在漏洞百出,你以为她看不出来?”   杨阿离神情微顿,他当时实在是没法子了,阿姊自己或许不晓得,但旁观者清,从她的言行举止里他看得出来,阿姊她心里是不想走的。   霍桑有什么好?霍府又有什么好?根本配不上她的依依不舍!   所以他才会临时去西市戏班请了两个人上演那一幕,他就是要阿姊趁早死了心!   阿离的语气彻底弱了,但依旧坚持,“那是因为你迟迟不肯放过她!你心里清楚的很,她何其无辜!”   霍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明明只是将错就错将她娶回府上当个摆设,明明将协定时日提前了三个月于她于他都不是什么坏事。   可为何,他的心总是莫名烦躁的很?   杨幼娘那般聪慧,杨阿离这点小伎俩她自然能看得出来。   只是她既然看出来了还表现出那样的情绪,只说明一点,她不想再留在霍府了。   当杨阿离这么一提,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烦躁来源于他不肯放过她。   未婚之时他便已经起了疑心,初初他以为林尚书想拿她给他一个下马威,谁想新婚之夜她竟给他下蒙汗药,甚至要卷了相府的财物要逃。   由此可见她与林尚书不是一路的。   做了多年廷尉,他自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远冤了无辜之人。   所以当时他也起了放走她的心思。   可一想起柔儿在宫中处处掣肘,他也只好委屈她,与她签下了这一年的协定。   她在府上做的所有事他都知晓,但只要不过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嘱咐东南西北庄在账目上做些漏洞,好让她有利可图。   她倒是没让他失望,只要有利她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南郊庄子的事是个意外,他虽对南郊庄子里人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也起了利用她麻痹那些人耳目的心思。   但他早就后悔了,所以当时他才极力来相救,好在她无大碍。   他自问这半年多以来,他没有任何地方亏欠她,就算有他也在极尽所能补偿。   如今协定将至,自当银货两讫互不相干,可他却有些不愿了。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大约就像是这毛头小子所说,他不肯。   见他的神情有所凝重,杨阿离突然笑了。   他将匕首收了回去,眼中很是得意,“既然你不肯放过她,我自有法子让她走,眼下她应该早就不在公主府了。”   霍桑眯了眯眼,近前揪住他的衣襟,那双深邃的眼竟有些猩红,“她是你阿姊!你要对她做什么!”   怪不得这小子一路走来这么老实,而在刚刚他突然扯住自己说有事相商,他原本要拒绝,谁想这小子突然发了狂。   原来另有目的。   杨阿离任由他拽着,就是不肯让他走,“我只是让本该回归的人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已。”   霍桑猛地举起手,正要往他脸上打,可手停在半空时,他突然顿住了。   杨阿离巴不得他揍自己,这样他在杨幼娘面前也多了好些说辞,可谁想霍桑却停住了。   他诧异地看过去,那猩红的眼忽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霍桑那愈发深邃的黑眸。   霍桑邪魅一笑,带着一丝玩弄掌控之意,“也罢,只要你在,她便不会走。”   这一句狠狠掐住了阿离的咽喉,这回换成他要离开,谁想却被霍桑叫住,“欧阳将军有你这样冲动无脑的孙子,也不知九泉之下可还能瞑目否。”   果不其然,转过身的杨阿离突然身形一震,面上震惊之色一览无余。   他缓缓转过身,用他震惊的双眸瞪着霍桑,“你说什么?”   “想必你应该知道,六年前京都发生内乱,欧阳将军遭东海人报复,被灭了满门。”   他淡淡道,“可无人知晓,早在八年前,欧阳将军家便已经遭了报复,欧阳大郎生有一子一女,于上元节被人掳走,虽欧阳大郎警觉救下了爱女,可年仅六岁的儿子自此下落不明。”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正画着一只黑色的狗,而那条狗被一个圈子圈了起来。   这正是当日刘嫣给杨阿离看的画,只是这一张更加精致一些,那条黑狗也更加凶猛一些。   “欧家军以迅猛著称,这是一只象征迅猛的黑豹,也是欧阳家的军徽,每个欧阳家的男儿自出生之后都会在身上烙下这个徽印。”   霍桑浅声一笑,“你当真以为,我让你以杨阿离的名字考入太学只是想让你多识几个字?”   关于当年内乱的真相,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欧阳将军一家为何惨遭报复,东海人又是如何无声无息潜入大瑞?   晋王临死之前为何会喊冤?霍驸马又为何要去毒杀先太子刘擎?随后他又为何会与长公主殿下在狱中一道服毒自尽?   这一切他必须要调查清楚,而寻到杨阿离确实也是意外的收获。   所以他除了要利用杨幼娘稳住刘牧,好让柔儿在宫中好好的,也要利用她稳住杨阿离。   思及此他的心又一次被什么东西堵了堵,他竟又一次迷失对自己感觉的认知。   当霍桑说出这东西的意义时,杨阿离的气势彻底没了。   他身上确实有这么一个烙印,那时杨幼娘见着也慌得不行,以为他是在哪儿贪玩烫着了,于是四处寻医给他治伤。   虽没治好,但却也消退了些,如今虽看不大清烙的是什么,但大体轮廓与这只黑豹很像。   他鄙夷道:“不过是个太学生,谁稀罕?”   他当初决定听霍桑的话去学字,也不过是杨幼娘从前那一句,她没能力供他读书,实在抱歉。   所以他才想通过考太学院来告诉她,他眼下不用她供也能学字了。   “你既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为了她的安全,我劝你还是远离她为妙。”   霍桑依旧是一副阴冷的模样,深邃的眸中倒映出杨阿离那张感到十分惊诧的脸。   “潜入大瑞的东海人数不胜数,你敢保证他们不知晓你的身世?你敢保证他们不会因此而去为难她?”   杨阿离原本还有一丝抗拒,可霍桑最后的话犹如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生在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那些东海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京都杀了欧阳将军满门,他身上又有欧家军的徽记,就算他不是欧阳家的人,那些人也难免会对此起疑。   杨阿离沉默了。   良久,霍桑一声令下,霍一霍二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将杨阿离牢牢控制住。   杨阿离突然反应过来,他狠狠瞪着霍桑,“姓霍的!最该远离她的人应该是你!自从入了霍府,她受了多少罪?你真的懂她吗?你当真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吗?”   霍桑被他气得呵呵一笑,“那又与你何干?”   彼时后院的一座偏僻的耳房外站着三个人,确切的说是其中一人被另外两人挟持着。   红芷紧咬着牙,对其中一个侍婢道,“红荆,你放肆!”   被唤作红荆的侍婢却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在看着一个刁奴,哪里就放肆了?你说是不是啊莫七娘子?”   莫七娘正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她眼中的柔弱也瞬间不在了,与从前那个噙着泪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莫七娘简直判若两人。   “刁奴自当要治。”她淡淡道,“红荆,她太吵了,莫要让她吵着你们娘子说话。”   红荆唇角微勾,也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团麻布,狠狠地往红芷的嘴巴里一塞。   相比于门外的热闹,门内却安静好些。   屋子里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一身华丽,一身琉璃绸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格外的耀眼绚烂;   而另一人则是一身素白衣裳,头发亦是简单地用一枚簪子挽了一个侧髻,未施粉黛,楚楚可怜,虽然穿着朴素,但丝毫抵挡不住她精致的五官以及淡雅可怜的气质给人带来的冲击。   同样是一张脸,竟在不同的两个人身上呈现出不同的样子。   杨幼娘有些气恼,就是眼前这个女子害得她身陷囹圄,每日与那阴沉的霍桑斗智斗勇,还时不时地担忧自己的身份被泄露。   也正是眼前这个女子害得她此刻心力交瘁。   她与霍桑的一年之约还有一个多月就快结束了,她居然还敢出现?她想干什么?求她继续留在霍府替她吗?   当真是笑话!   杨幼娘冷笑一声,“林幼情,你也别假惺惺地说什么话求我了,我当初应了你,也不过是因为阿离在你们手上,如今阿离已经有名有姓有自己的出路,你还想拿什么威胁我?”   林幼情未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脑袋上的那些光鲜亮丽的首饰上游离。   最终噗嗤一笑,“看来草包就是草包,就算裹上一层金箔,终究还是个草包。”   杨幼娘眯了眯眼,哟?这是想同她吵架?她杨幼娘吵架可从来没输过,无论是荤的还是素的,就看她端的是哪个盘儿!   她也暗暗一笑,几乎是对答如流,“是啊,长着一张草包脸,不做些草包事,还真对不起那草包爹。”   林幼情眸光一顿,“你!”   “我什么我?一副平康坊小娘子的模样,装什么落落大方?”杨幼娘瞥了她一眼,“穿得再怎么素净就能洗干净你的心吗?”   正等着她回应,谁想林幼情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啪嗒啪嗒说来就来,看得杨幼娘顿时惊住了。   怎么回事?方才她不是还好好的?   林幼情苍白着脸,用力捂着胸口,毫无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眼眶因为落泪而慢慢变红。   杨幼娘吓得连忙后退好几步,她这是要作甚?   过了许久,林幼情才低声笑了起来,她笑得低沉,笑得让人脊背发凉,“原是我刚开始就错了。”   她突然地认错让杨幼娘觉得很是莫名其妙,林幼情这是脑子里进水了?她刚刚还在骂人的兴头上呢!   林幼情歪坐在地上,满脸无助与辛酸,再加上方才又哭过,乍一眼看着,她就像是一只稍微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杨幼娘下意识地再往后退了几步,她可没碰她!出了事可别赖她!   “你还记得当初我同你说过,我心系一人不嫁霍桑?”   杨幼娘不语,但林幼情确实这么说过,而且也是这么求她的。   当时阿离在他们手里,而她哭得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她才心一软就答应了。   没想到这临了临了的,她又来给她来这一出?   杨幼娘怒火再起。   “可谁想,我寻寻觅觅多年最终寻而不得,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寻不见他,谁想那日阿娘生祭,在福恩寺竟被我遇上了。”   杨幼娘恍然大悟,怪不得长生殿的牌位被人擦拭过,怪不得妙英与小莲斥她没回应她们,怪不得魏四娘会怒气冲冲寻她并来那么一出。   “没错,那日在福恩寺,是我推的魏四娘。”林幼情阴笑着,“因为她挡了我的路。”   她抬起眉,用一道极其阴冷的目光看向杨幼娘,“现在,是你挡了我的路。”   杨幼娘被她这道眼神吓得又退了几步,天地良心,到底是谁在挡谁的路?   她好端端一个清清白白小百姓,只想继承梁师父的丝织坊,做点小本生意,招谁惹谁了?   平白替她嫁人不说,现在快要熬出头了,她又来掺和一脚,还阴测测地指着她说她挡了她的路?   林幼情阴邪地勾着嘴唇,“杨幼娘,不如我们打个赌,若是你我现在换回来,他会不会认出你来?”   “什么?”   “不。”林幼情笑道,“就算他认出你,他也不会认你。”   杨幼娘:???林幼情这是在闹哪一出?   她难道不是嗅到她要离开霍府,所以这才特地出现警告她的吗?怎么又要跟她换回来?   “等一等。”杨幼娘止住她的阴笑,“你那朝思暮想此生非他不嫁的心上人莫不是……”   “没错。”林幼情也不否认,直接道,“正是他,霍桑。”   只因当时她根本不知霍桑身份,这才会有接下来的这么一些事,求林尚书、绑阿离、威胁杨幼娘,再到求杨幼娘。   当成功将杨幼娘送进霍府之后,她便立刻去了道观躲了一阵子,若非阿娘生祭恰好让她看见瞧见了霍桑,她想她这辈子都要与他擦肩而过。   那日见他与杨幼娘如此恩爱,她心如刀割,明明原本站在他身边被他维护的人是她!杨幼娘又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   还恬不知耻地给他做衣裳做荷包!   恶心!   她是个什么脏身份?配给他做衣裳做荷包吗?   林幼情正要再讽刺她,谁想此刻杨幼娘早已将脑袋上的钗钗环环给卸了下来。   林幼情微微一愣,却见杨幼娘正在脱自己的外衣,“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起来将衣裳脱给我?”   林幼情:???   杨幼娘见她无动于衷,连忙近前打算自己动手,“按照公主的性子,怕是过一会儿就会来寻,你是想让她瞧见咱俩不成?”   瞧见了她可就不能逃了!   天可怜见,平白送上来的大好机会,她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   虽然比预计的早了些。   霍桑啊霍桑,你还真是出息了,自己病怏怏一个人还学别人到处英雄救美,惹上一个莫七娘不说,还惹上了林幼情。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乱救人!   说是这般说,杨幼娘心里其实也有一个角落很是不痛快,他这些日子虽也有救过她几次,可哪一次不是处于利益之上?   他大约是怕她有所损伤,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吧。   在杨幼娘的帮助下,两人三下五除二地便将衣裳换了过来,只是首饰发髻什么的,杨幼娘根本不会,于是她只好将红芷叫了进来。   红芷见两人这身打扮亦是一惊,若非林幼情脸色差了些,她险些将她认成了杨幼娘。   “夫人,您这是?”   杨幼娘冲她笑笑,“什么夫人,以后不准叫我夫人了,她才是你夫人,快帮她打扮打扮,一会儿公主可要寻来了。”   红芷诧异归诧异,手上的动作却是一刻也没停,很快林幼情便成为了“杨幼娘”,而杨幼娘又再一次成为“林幼情”。   “杨幼娘,你可别后悔!”林幼情以为她深深爱上了霍桑,霍桑又待她那般好,所以她再也舍不得离开他了。   没想到她竟这般爽快,才没几句就与她换了身份,甚至连讽刺的机会都不给她。   杨幼娘只微微一笑,“不是我的便不是我的,我怎么强求也不会是我的,反之,是我的就是我的,我怎么推开也是我的!”   说话间,不远处有脚步声和轻微的人声传来,她微微一惊,冲红芷道,“好好照顾自己,后会无期了。”   说着她转身穿上红荆给她准备的斗篷,又在红荆的带领下,直接往公主府的后门跑去。   她边跑边兴奋,什么破霍府!什么破林尚书!什么破贵妇!她终于不用逼自己了!   左右阿离已经考进了太学院,今年陛下又颁布了贫寒子弟也能入学的法令,他脑子不笨,只要好好读书将来的路必定一片光明!   也不必动不动就被人绑!   再说霍桑,他要的也不过是个夫人的头衔,谁来做都一样,无论是林幼情还是杨幼娘。   退一万步说,她迟早要走的,眼下逃走也不过是提前了一个多月罢了!根本没所谓!   可她跑着跑着,突然感到嘴角有一丝咸,她停下脚步去擦了擦,竟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湿了一片。   她竟然哭了。   她红着眼眶往回看了一眼,人海茫茫里的他显得格外地鹤立鸡群,刘嫣带着他往耳房而来,拨开人群后,他竟直接对莫七娘斥责了起来。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莫七娘连连跪下,而刚从耳房出来便倒在地上的林幼情此刻正被他温柔地扶了起来。   那种温柔,是杨幼娘永远想象不到的。   她苦涩一笑,猛地扭身继续往前走。   罢了,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   她跟着红荆跑了很远,终于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中发现了一处小门。   这处小门似乎给公主府后院下人们走的,看着虽小,但依旧隐约能显出些来自皇族的气派来。   门没锁,两人顺利地穿过门,红荆又带着她上了一辆停在角落中十分朴素的马车。   直到上了车,杨幼娘砰砰跳着的心才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可刚平复没多久,她才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辛苦积攒半年多的银钱,全都落在霍府了! 第60章 斩草除根 晋江独家首发   马车已经穿过暗巷慢慢进入主街道, 她终于放下心来同红荆交涉,“小娘子,还要劳烦你送我去趟霍府。”   红荆仿佛没听见似的, 继续架着马车。   杨幼娘以为她真没听见, 便再说了一次。   谁想红荆却甩过来一句冷言, “杨娘子放心, 等风头过去婢子定会送您过去,只是眼下您刚逃出来, 若是再回去我家娘子恐会受牵连,杨娘子也不会好过。   为了杨娘子与我家娘子的命,还请杨娘子忍耐一二。”   她虽冷言冷语,但说的也不算错,她刚从公主府逃出来,霍桑眼线又多,她眼下应该立刻寻个地方躲起来才是!   终于, 马车缓缓行出了东城门,在天黑之前进入了东郊。   东南西北四个京郊环境各异, 但生活在这里的人却是差不多脾性, 都是些底层百姓和底层流民的汇集之所。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渐渐消抹干净时,马车终于在一座十分偏僻的小院门口停了下来。   红荆依旧冷着脸道,“劳烦杨娘子下车。”   杨幼娘依言钻了出来,入眼的便是一座孤独却又十分精致的院子。   红荆再道,“请杨娘子今日委屈一日, 现在此处歇一歇,等到明日,婢子再带娘子去娘子想去的地方。”   杨幼娘微微颔首跟着她走。   这院子虽不大, 倒精致地很,院门是上等的红木雕,门檐上挂着两盏仕女灯,此刻那两盏灯正随着风打转,看着倒是新奇。   跟着红荆往里走,有一股子油香扑鼻而来。杨幼娘顿了顿。   却听红荆解释道,“这是我家娘子下山后临时小憩的院子,我家娘子喜欢闻这种味道,院子里便备了些。”   虽然只是临时小憩之所,但一眼望去院子里的路面全都是由细小精致的石沙铺就,这东西很贵,一斤石沙也要花上十两银子。   这一整院子的石沙,她粗略地算了算,没有千八百两可铺不下来。   啧啧,如此铺张程度,还真与霍桑天生一对。   来自西北的风呼呼地在她耳边刮了刮,惹得她浑身一抖,直接将她的神思拽了回来。   红荆打开正屋的门,一股子幽香从里头飘了出来,好歹她在贵人圈子里混了大半年,这股子幽香她还是识得的。   极品的雨兰花香,一两香要花三百两银。   杨幼娘不由又啧啧起来,对于林幼情与霍桑天生一对的想法再一次深入人心。   只是她每每产生这种想法时,心尖都莫名地一颤,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破感觉。   “杨娘子稍坐。”红荆不知何时从角落里拖出了一张轻薄的坐席。   杨幼娘一愣,明明屋子里主座上有一张坐席!但看红荆的态度,杨幼娘不由嘴角勾了勾。   到底是贵人身边的侍婢,举手投足自然是她这种出身市井的比不上的。   她眯了眯眼,却见红荆正要将炭盆取出燃上,冬日的夜晚若是没有炭火取暖,连牛都会冻僵,更何况是人。   杨幼娘主动近前帮忙,“小娘子快别累着了。”   对于杨幼娘的主动红荆很是受用,要她伺候一个出身市井的下等人本就不愿,见她主动帮忙她心里才好受许多。   杨幼娘正要出去寻炭火,谁想却被红荆喊住,“杨娘子先歇着吧,婢子去寻炭火便是。”   杨幼娘倒也没推辞,径自在屋子里摆放的那套茶具跟前跽坐了下来。   奔波了一整日,都没好好休息喝喝茶。   于是她点燃了茶炉。   炭盆已经被红荆生了起来,屋子里一下子暖和了许多——这屋子里到处铺就的是厚厚的羊毛毡子,原本也不冷,如今愈发暖和了。   茶炉上的茶水也滚了起来,杨幼娘冲她微微一笑,“小娘子喜欢喝什么茶?”   茶几上的茶是自家娘子平日里最爱喝的,对于自家娘子的东西,旁人决计是不能动的,就连她这个贴身侍婢也不能碰。   上一回有一个洒扫侍婢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便被自家娘子罚断了一只手。   可杨幼娘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动了,竟还要邀她一道喝。   她微微一笑,如此贵重的茶她也想尝尝,而且自家娘子又不在,主动动茶的也不是她。   红荆指了指几子上那罐最名贵的道,“就这吧。”   杨幼娘微微颔首,并殷勤地为她泡了起来。   红荆默默地起身,往主座上坐了下去,这便是自家娘子平日里坐的地方,果然柔软舒适,她兴奋地抿了抿唇,手却不由得要腰间某处摸了摸。   杨幼娘深谙茶技,很快便沏好了茶,她端起茶盏,起身走近前来,冲红荆笑道,“一路上多谢小娘子照顾了。”   红荆对于她的侍候很是受用,接过茶学着贵女模样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四溢,滑而不涩,果然是好茶!   她忍不住一饮而尽。   “没想到杨娘子茶技如此高湛。”她喝完,将空杯盏还给她。   “小娘子谬赞了,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杨幼娘抬眉温柔问道,“可还要再来一杯?”   红荆点点头,她好不容易有这享受,那自然是要再享受一番的。   杨幼娘很快又给她沏了一杯,“这种类品的茶,应该趁热一饮而尽才好。”   “是么?”红荆虽疑惑,但还是听了她的话,再一次一饮而尽。   只是这一回,她却再也没什么力气将空盏丢给杨幼娘了。   杨幼娘噗嗤一笑,被逼迫多年突然翻身最容易寻不着北了,红荆便是。   红荆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茶水的不对劲,猛地瞪大双眼看着她,“杨幼娘,你这个贱人给我喝了什么?”   哐当一声,一把精致的匕首从红荆的腰间掉落了下来,她微微一愣,明显是没想到自己竟连匕首都握不住。   见她如此笨拙的模样,杨幼娘双手环胸,面带着笑意,“小娘子大概是头一回用匕首吧,这玩意儿放在腰间可实在硌得慌。”   说着她躬身将那匕首捡了起来,观察了一番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匕首还挺锋利,削水果倒是不错。   红荆虽动弹不得,但依旧冲着她叫嚣,“贱人!将匕首还我!”   杨幼娘却是看着匕首微微出了神,好半晌才道,“没想到你们家娘子竟这般容不下我。”   突然砰地一声,她将手里的匕首猛地往红荆面前的几子上一扎。   这突如其来的凶狠叫红荆脊背一凉。   怎么回事?杨幼娘不是给出身市井的草包吗?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又是从何而来?   杨幼娘冷笑一声,那张怒极的脸缓缓靠近,带着一丝怒意与嘲讽,“小娘子,你这种绑人的方式实在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毕竟在被绑这件事上,她实在太有话语权了!   红荆惊恐万分,杨幼娘却淡淡地叹了口气,“这满院子浸了油的柴火,你是当我鼻子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   还扯什么慌说林幼情喜欢闻这种味道,当真当她没见过世面不成?   啧啧,实在是又蠢又天真。   其实刚下马车她便有所怀疑了,这座院子方圆几里独独一栋,实在太适合毁尸灭迹了。   更搞笑的是,她还说明日再送她去想去的地方。   刚上车时她还说莫要轻举妄动,莫要到处乱跑,这么这一下车就前后完全不搭?   她啧啧几声,“你家主子是不是让你先杀了我再烧了我,来个毁尸灭迹?我只不过是个市井区区小百姓,至于花这么大功夫吗?”   说着,她猛地想起一件事,突然对她上下其手,若非红荆现在四肢不能动弹,怕是早就打过去了。   “贱人,你要作甚!”   杨幼娘才不理会她,在她身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只荷包。   轻轻掂量了一番,倒是有不少钱。   可她却有些不高兴,“我的命就值这么点?”   她好歹也和林幼情长了一样的脸,按照行情估计,她少说也值个上千两!   这荷包中的银两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几两,连个零头都没沾上!   她虽然骂骂咧咧的,但还是将荷包往怀里一塞,随后拍怕屁股起身,冲她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毁了你家娘子的计划的。”   她的笑突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若是她敢动我的人,我会让她万箭穿心,五马分尸,尸首分离,死无葬生之地!”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对,这些词儿都是她从说书的那儿听来的,大意应该是对方不得好死。   红荆眼底的惊恐直接给了她答案,杨幼娘笑笑,顺手披上一件大氅,又燃了一根木柴,开了门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红荆大约是想速战速决,所以只是拴住了马,并未将马车卸下。   大概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因为吃了杨幼娘的蒙汗药,被困在屋子里好几日吧。   杨幼娘轻叹一声,举着柴火坐上车辕后,点亮了车前的那盏油灯。   眼下霍府的确不能去,林幼情与她有本质的区别,就算霍桑认不出来,阿离也会认出来。   一旦林幼情身份暴露,霍桑得知她又与林幼情一道将他耍得团团转,他必定恼羞成怒,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即便她是被迫的。   就算没有恼羞成怒,要是再被抓回去关在霍府,那又如何?   妙英那里她也不能去,到底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若是被他撞见了那还了得?   她对着车前摇曳的油灯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自嘲一笑,“杨幼娘啊杨幼娘,不敢回去你就直说!整这些有的没的丢不丢人!”   的确,她很怂,说得好听那是能屈能伸,但说到底依旧是怂。   白日里见他那般温柔地将林幼情扶起来,她的心仿佛在匕首上碾压过一般。   她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觉得是酸的疼的。   他是不是最终都没认出她?   应该是的吧。   那她还回去作甚?   她摸了一把怀里的银两,又在脑海中盘算着去汝州的路线,好在有马车,一路上吃喝玩乐走走停停,两个月应该能到吧。   她将手里那块多余的木柴往地上一扔,打算摸着缰绳连夜启程,东郊相对南郊与西郊,晚上相对算是太平的。   而且眼前这院子也选的其妙,再往东大约再走五六里,便能走上南下的官道了。   她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记图和方向的本事是一绝。   她长吁一口气,美好的走商生活即将开始了。   可谁想她刚握紧缰绳准备喊出她那中气十足的“驾”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的马饿了。”   杨幼娘浑身一颤,险些从车辕上滚落下去。   此时从车里缓缓冒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在油灯的照耀下,他的脸看着很干净。   “杨幼娘?”他刚钻出来就没头没脑地问道。   刚在地上站定却惊魂未定的杨幼娘一脸懵地点了点头,随后一脸堆笑,“郎君要是看上小女的马车了,尽管驾走,小女不坐马车其实也可以的。”   男人斜睨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走下马车,顺手还将车上的油灯拿了下来。   路过她时,微微低头冲她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杨幼娘:???他在说什么醉话?   男人刚说完,便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正当杨幼娘怀疑他与红荆是不是一伙的时,谁想他竟是高举手中油灯直接往院子里那些吃了油的柴火砸了过去。   油灯里那微弱的火种遇上了吃了油的柴火,仿佛是饿了很多天的人终于吃上了一口食物。   只是一瞬,火种变成了火舌,又从火舌变成了火云,一下子将院子包裹得严严密密,紧紧实实。   火光一下子将这铺天的黑暗全都照亮了。   杨幼娘顿时反应过来,心头一颤,红荆还晕在屋子里呢!这人是要作甚?   她想去救红荆,可刚迈出几步那男人便砸完油灯回来了。   他冲着她笑笑,虽然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笑容,但她的脊背依旧感到一阵刺骨的凉。   “这会子才叫永无后患。”   “敢问郎君这是要……?”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来绑你的。”   杨幼娘扯了扯嘴角,又往后退了好几步,“郎君说笑呢?”   男人并不觉得自己在说笑,而是直接近前搂起她的腰,三两步一跃,便又重新跃到了一辆马车上。   这是一辆新马车。   马车里燃着好几盏小油灯,还燃着一股子好闻的檀香。   他指着车子角落里摆放着的一排颜色各异的麻袋以及款式各不相同的绳子道,“喜欢哪一个?自己挑。”   他顺势在马车里坐了下来,也不知何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依旧微微笑着,“要是不满意,路过市集时我再给你买。”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喜怒无常,比霍桑还要危险几分,心不由得暗自颤抖着。   甚至脚底也在开始冒冷汗。   刚从他火烧院子甚至火烧人的惊恐中反应过来,她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可想,于是她祭出了她行走江湖最有效的法子,同他屈了起来。   “看来郎君要白忙活了,小女听话的很,不需要这些东西。”   “哦?”男人倒是有些诧异,但依旧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还真是个识时务的。”   杨幼娘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一句肯定,说明有人在他面前说过她识时务,会是谁?   “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楚舟。”   “郎君要将小女绑去哪儿?”   “霸天寨。”   “小女不曾听说过呢。”   马车不知怎么得自己开始动了起来,楚舟邪邪一笑,“无妨,今后你便见识了。”   彼时的公主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霍桑正小心翼翼极尽温柔地将林幼情扶上马车。   今日宴会,林夫人在后院不慎扭伤了脚,霍相听闻后便立即赶到,那着急又温柔的模样,当真是羡煞旁人。   不是说他是个生人勿进的活阎王吗?不是说他好男风娶林夫人不过只是遵从圣旨吗?   今日见他这般对林夫人,根本与传言中判若两人啊!   林夫人今日也十分腼腆,大约是扭伤了脚,就连说话都细声细语了起来,就仿佛是个刚从贵器里钻出来顶顶矜贵的小娘子。   两人此番排排一站,当称得上是天生一对,简直羡煞旁人!   然则霍桑刚钻进马车,脸上挂着的温柔神色顿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如地狱一般的阴沉。   林幼情被他突然的转变吓着了,明明方才他不是这样的,难不成他认出来了吗?   这一通竟是让她不敢说话,她从未见过一个这般有压迫感的男子,她的心也跟着这股子压迫感微微颤抖了起来。   霍桑如往常一样双手环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可他将将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那个拎着裙摆急匆匆跑向侧门的那个身影。   她就这么厌恶留在霍府吗?竟跑得这般毫无保留,脚步连半分停顿都没有。   为了稳住林幼情也为了稳住大局,他只得忍住追出去的冲动,极尽温柔地将林幼情扶起来。   可每每与林幼情接触,他的心总是莫名地有些发堵。   马车已经启程,他依旧闭着眼,霍二来报,她已经乘坐马车到了东郊的一座小院子。   呵,东郊?如此迫不及待就想离开京都吗?就连杨阿离都不管了?就连在霍府辛苦捞的那些油水都不要了?   杨幼娘!你到底要什么?   你若要钱,我想方设法给你,你若要自在,我也想方设法给你,你若要名分,我甚至将你写入族谱里,也不过是一年不到,就连剩余的一个多月都不愿意再等等吗?   他越想越生气,突然右手握拳直接拍打在了车壁上。   砰地一声,林幼情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戾吓得浑身战栗,泪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相爷,您吓着妾了。”   霍桑瞥了她一眼,林幼情的确哭得很好看,比那张只懂得咧嘴哭的脸不知要好看多少。   可他只是瞥了一眼,心底竟涌起了一丝厌恶之意。   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停车!”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霍桑豁然起身,钻了出去。   “相爷要去哪儿?”林幼情追问。   他却冷言丢下一句,“夫人,你僭越了。”   霍二正要给他另备马车,谁想霍桑二话不说直接夺过他的马,沉着脸策马往东郊而去。   看着霍桑离去的背影,柔弱的神情顿时被她收了回去,贝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   这该死的红荆,怎么还不回来!也不知她有没有把那恶心的市井阴沟小妇人杀了!   杨幼娘本就是个专门抢旁人东西的贱货!自生下来便抢了她的阿娘,如今又要抢她的夫君!   着实可恶!   那贱货本在生下后便该死的!可惜上天不公,竟让她活了下来!   如今一切都回归正轨,那贱货也该回到该去的地方!   林幼情轻轻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个时辰,她也该死了!   这是霍桑第二回 如此狂躁地策马狂奔,上一回是因为愧疚,而这一回是因为愤怒。   此时的他恨不得马上寻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不顾一切将她绑回霍府质问她,为何最后一个多月都不愿意等!   霍一霍二紧追而来,纳兰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自家相爷骑马,而今相爷不仅骑了,还在夜里策马狂奔。   完了,相爷这身子怕是又要吃不消了!   霍桑马术不错,再加上身|下骑着的是一匹上等千里马,很快便和他们拉开了距离,可当两人紧赶慢赶终于追上霍桑时,却见他正下了马站在一处冒着烟的废墟前发怔。   这种还散发着热气的废墟很明显在不久之前还是一片大火,此时废墟之前站满了前来灭火的人。   这院子方圆几十里无人,突然着火,火光冲天,虽不容易会被注意,但这么大动静到底还是会吸引人的。   组织救火的不良人首领见有人来,想要前来质问,见霍二拿出霍府令牌,他慌忙跪下。   “小院起火竟惊动了相爷,小人失职。”   然而霍桑却是一言不发,眼眶却早已猩红,她定是猜到自己会来寻她,所以要以这种把戏遁走?   杨幼娘!你当真不愿在我身旁多待半刻吗? 第61章 路遇刺客 晋江独家发表   “头儿!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   废墟中有人扯着声音大喊, 霍桑心中一颤,猛地想起几个月前他收到的威胁。   不!不可能!他要近前确认,谁想腿下一软, 突然往地上倒去。   好在霍一霍二眼疾手快, 一个闪身将他扶住了。   “去看看!”霍桑咬牙。   霍一霍二原本想劝他暂且休息一番, 可他异常固执, 他们也只好随他。   愧疚、后悔、愤怒统统涌入霍桑的脑海中,如今想来若是当日不逼她签下协定任由她逃了, 她会不会就不会遇上这些?   他还没走出几步,不良人首领突然追了上来,“相爷,小人在院前的马车上发现了这个。”   他手中还捏着一支非常普通的金标,金标的末端正用一条红绳挂着一卷纸条。   他猛地接过纸条,迅速摊开,摇曳的火光之下, 纸条上赫然写着三个极其潦草的字,“霸天寨。”   还没来得及从脑中搜索霸天寨这三个字, 霍桑突然眼前一黑, 竟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相府, 熟悉的床帐映入眼帘时他竟觉着有些恍惚,这里是水榭卧房,是他与杨幼娘成婚时的洞房。   他动了动,耳边便传来了一阵温柔的声音,“相爷醒了?”   霍桑微顿, 猛地将视线转过去,一个极近素雅的女子正巧坐在他的床头,淡淡的对他笑。   女子长得与杨幼娘一样的脸, 可却比杨幼娘更苍白一些,举手投足都展现着贵女该有的气度。   女子见他在瞧自己,微微低眉掩嘴一笑,“纳兰医生说这会子相爷便会醒,妾便在这儿等着了。”   她关切问道,“相爷已经一日未进食了,妾吩咐厨房给相爷炖了血燕参汤。”   说着她冲一旁的红芷挑了挑眉。   红芷会意,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不到几息,屋子便被再次拉开,一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小娘子端着一碗血燕走了进来。   那小娘子娇滴滴的,身段亦是窈窕,她走进前来,细声细语地说道,“相爷,夫人,血燕已经炖好了。”   霍桑眯了眯眼,这是那日在公主府与林幼情一道绊倒的莫七娘。   见他疑惑,林幼情慌忙解释,“妾与七娘曾经发生的那些事都是误会,恰逢在公主府时解释清楚了,甚至还一见如故。”   “恰逢今日她上门做客,又恰逢有一手好厨艺,妾便斗胆让她试试了。”   说完她娇嫩羞涩又委屈道,“相爷不会怪妾自作主张吧?”   霍桑实在不想开口,大约是纳兰这回给他来了一记猛药,他现在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额间亦是层层冒着冷汗。   他不言语,林幼情就当他默认,开心地招呼莫七娘伺候他用食。   谁想勺子刚至唇边,他突然猩红着眼,满是杀气地瞪了一眼莫七娘,喘着粗气低吼一声,“滚!”   莫七娘手里的勺子被他吓得摔在了地上,林幼情连忙近前打圆场,“相爷许是觉着参汤气味太重,七娘你先下去。”   莫七娘的眼底不知何时挂了两行泪,被她这么一劝,这才有些委屈地退了出去。   霍桑眼中的杀气还未褪去,他一直回想着昨夜那废墟中的尸体,心不知觉中仿佛被无数把刀同时割着。   林幼情担忧地看着霍桑,“相爷,妾……”   “滚出去!”霍桑咬着牙低吼一声。   林幼情又是一愣,明明他昨夜被抬回来时,还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怎地醒来之后便成这样了?   他昨夜到底去了哪里?   闻言她起身走了出去,正巧遇上带纳兰渠过来的霍二,她向纳兰渠微微颔首,又冲霍二瞪了一眼。   霍二心尖一颤,近前来毕恭毕敬道,“夫人有何吩咐?”   她质问道,“昨夜相爷去哪儿了?”   霍二眉头微蹙,想了想道,“相爷吩咐了,此类问题请夫人直接问相爷,小人们无权回答。”   无权回答?林幼情眯了眯眼,杨幼娘这贱货可真是没用!堂堂一个相府女主人,竟连一个下人就敢这般骑在她头上!   “放肆!”林幼情眸光犀利直直盯着他,“你敢糊弄我?”   霍二心尖一颤,两位夫人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这性情却这么不同?那一位亲和风趣,这一位竟这般乖戾。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夫人,小人冤枉。”他连忙单膝跪地,“小人是相爷的贴身护卫,相爷吩咐的事,小人不得不听啊。”   林幼情见他这般,胸口怒气不打一处来,但要维持在旁人面前端庄的形象,她只能暂且将这怒意压制下去。   “罢了,本夫人身子不适,相爷这边你多看顾些。”   说着她转身便往客院走。   昨夜她刚入府便被红芷带到了水榭卧房,卧房虽然精致,但到处都是杨幼娘生活过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恶心地喘不上气。   所以她吩咐红芷给她收拾出一套客院,先暂且住下。   谁想半夜霍桑却被昏迷不醒地抬回来了,她竟不知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些年的意中人是个如此不堪的病秧子。   当年救她时他是那般的勇迈绝伦倜傥不群,才几年的光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纳兰渠进去一刻钟便出来了,他看了霍二一眼,霍二吓得后退了半步,等到他走后他才敢进门。   霍桑已经坐靠在床榻上,见他进来神色一凝,“如何?”   霍二咬了咬唇,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单子递给他。   这是一张廷尉仵作的验尸单,上头详细地记录着昨夜火场废墟中那具尸体的情况。   那具尸体还未烧透,仵作剖开那具尸体胃部以及食道,发现了少量特制蒙汗药的成分。   这种特制蒙汗药产自西域,一般只在西市特定的店铺中才有得卖。   霍桑微微蹙眉,杨幼娘就爱买这种蒙汗药!   还没等他再分析验尸单,霍二又道,“回相爷,小人查了一下,廷尉有载,当年先帝多次打东海,将一部分东海人赶到了东南部,那些东海人渐渐在那里占山为王,沦为贼寇。”   “这些年朝廷屡次派兵剿匪,却因霸天寨地势宽阔易守难攻,且分布甚广难以攻下。”   “五年前京都内乱,又有好些流民投奔霸天寨,如今霸天寨前前后后共有三十八个小寨子了。”   霍桑眯了眯眼。   “嗯……”霍二欲言又止。   “说!”   霍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道,“霍六霍七沿着东南方向追了数十里,似乎瞧见了……”   霍桑浑身一震,似乎已经猜到了他言下之意,心跳顿时猛然跳动了起来。   但他依旧想确认,“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一位身形与夫人相似的女子与……”霍二越说越小声,“与一位白……白衣男子往霸天寨而……而去。”   “白衣男子?”   霍桑瞪圆双目,手里的验尸单早已被他揉得褶皱不堪,见他手上青筋暴起,霍二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霍桑一时之间悲喜交加,喜的是她还活着,悲的是她当真是为了离开他才这般对他!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白衣男子!   他几乎咬牙切齿,半晌之后才从他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她敢!”   彼时在数千里以外的一家客栈内,杨幼娘正喝着茶水,不知怎么地突然被呛着了。   楚舟优雅地举起他那只画着一朵红梅的杯子,眉头微微一簇。   “很难看出杨娘子竟是霍相的夫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下,又小心翼翼地将杯子用帕子擦了擦,仿佛怕被她污染似的。   杨幼娘早已习惯了他的态度,只微微一笑,“不知怎的突然想咳嗽,大抵是因为有人想我了吧。”   她喝完茶水,便继续对着一桌子的饭菜狼吞虎咽。   这些日子她吃的干粮喝的是山泉水,舌头都快要吃出毛病来了。   眼下刚好路过一家客栈,这位楚郎君也不知是不是脑子坏了,突然说要请她吃饭,她这才得以享受到这热腾腾的美食。   她随便扒拉了几口,顺势抬头看看他,谁想他只是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眼前一大桌的美食对他来说竟似乎毫无食欲。   真是个怪人。   “这几日我恰巧得了几则京都的消息,夫人可有兴趣听听?”   “不听。”一想起霍桑与林幼情那副恩爱的模样,她心里就硌得慌,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楚舟才不管她听不听,直接道,“自上元节后,霍相与林夫人愈发恩爱了,隔三差五便给他夫人买首饰布匹,更夸张的是……”   他邪邪一笑,“在某次宴会上,她夫人说了一句西域樱桃好吃,他更是倾府之力给他夫人买樱桃,真是羡煞旁人。”   杨幼娘吃的更大声了,败家玩意!他俩如何恩爱,关她什么事?   “哦,对了。”楚舟那有些妖媚的眉毛微微上翘,“听闻霍相纳妾了,也是前不久的事,听说是他夫人的闺中密友,被唤作莫七娘。”   碗筷啪嗒一声被她搁在了几子上,“说完了吗?”   楚舟扯着嘴角微微一笑,“不是说与你无关吗?这怎么还生气了?”   杨幼娘扬起下巴,故作理直气壮,“你打扰我吃饭了!”   楚舟冷冷一笑,“前不久咱们身后还有两个一身黑衣的尾巴跟着呢,今日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你说,他们是不是跟腻了?”   两个一身黑衣的尾巴?不会是霍六霍七吧?   杨幼娘顿时有些欣喜,看来相爷是想救她的,可失望也随之而来,怎么就不见了呢?   楚舟完全不在意她是否高不高兴,双手环胸坐在一侧,继续道,“你说,你放着好好的相府夫人不当,为何就这么想逃呢?”   “没完了是吧!”   杨幼娘终于生气了,相府夫人?她配吗?   说着她正要拿起筷子往楚舟脸上招呼,谁想他眼疾手快,身形一闪,伸长手臂直接将她手中的筷子夺下,也要往她的脸上招呼。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杨幼娘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竟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而下一刻,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揽在了她的腰上,她仿佛是一只小鸡仔一般被他拎了起来。   一股子天旋地转之后,她不知怎么得竟已经被他裹在了怀里。   是的,裹。   因为此人的身量和霍桑相当,而她还没来得及长个儿。   她正要发怒,谁想却被他一把丢到了一旁,下一刻,客栈饭堂里的几子饭菜全都被掀翻了。   被狠狠丢在地上的杨幼娘:????   一阵响动之后,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故作优雅地站在其中一张几子上,悠悠地看着店中不知何处钻出来的一群人。   这群人一身夜行衣,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都拿着武器。   为首的人用手里的剑指着楚舟,“我们只要那位杨娘子的命,识相得滚远点儿!”   杨幼娘听罢,浑身一颤,这些人到底是谁?她自问仇家也不多,怎么就升到要她命的份儿上了呢?   她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靴子——靴子里正藏着那把从红荆手里拿来的匕首。   谁想楚舟却笑了,“真不巧,各位来晚了,这位杨娘子的命已经归我了。”   杨幼娘微微一顿,嘴角顿时扬了起来,“是啊各位,实在不好意思,小女已经答应要跟这位楚郎君走了,若是各位想要小女的命,怕是在与这位楚郎君为难呢。”   “是吗?楚某倒也不觉得为难。”他转过身对着她邪邪一笑。   杨幼娘恨不得直接将匕首插他脑袋上!   她低头哈腰地冲那些黑衣人道:“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其实你们可以来杀我,我就站在这儿,你们要是谁杀得了我,我就给谁十两!”   楚舟嫌弃道:“这也太便宜了吧!”   杨幼娘挑眉:“怎么着?你还想要?”   楚舟摊手,“这么便宜的命,我才不要。”   说着,他退至一旁,给那群人让了一条路,“这么便宜的命,楚某才不要,各位,送给你们了。不过,”   他微眯着眼,笑得格外干净:“这位杨娘子的命很重,你们要了可就要背走哦。”   他话音刚落,为首的那个黑衣人一下子往杨幼娘的方向冲来,杨幼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掏了出来。   众人见状微微一愣,特别是楚舟更是嘲笑了一声,“杨娘子,你这是要给诸位削水果吗?”   “去你个黑心麻子鬼!老娘都要被他们搞死了,你居然还在旁边说风凉话!信不信老娘做鬼也缠着你!”   她边说着边奋力躲着冲上来的黑衣人,可说来也怪,每每有人将要将武器怼到她身上时,那人总会多多少少发生些意外。   杨幼娘瞅准时机,拎起裙摆趁机往其中一人的腋下一钻,再往前跑了几步,蹲下身来鞋底一滑,直接往楚舟滑去。   楚舟那张小白脸邪邪一笑,等到杨幼娘滑到了他身后,他手中不知何时被他攒起来的筷子猛地朝追来的黑衣人齐发。   却听整整齐齐的刷刷刷几声,那群人全刷刷都倒在了地上。   杨幼娘看了一眼,却见他们的脖子统统被楚舟方才甩出去的筷子戳穿了。   死状有些惨烈。   楚舟近前几步,掀开那为首的黑面巾眯了眯眼,“杨娘子,看来你在京都是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了。”   “谁?”杨幼娘纳闷儿,她能得罪什么人?林幼情?还是魏四娘与莫七娘?   “这些人可是训练有素的内卫呢,只有贵人才配拥有内卫。”   他微微一笑,“前几日跟在我们后头的两个,也是内卫。”   内卫?林幼情只想她消失,她选择了除了死的另一条消失法子,她若想在霍府过得安稳,自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追来。   而魏四娘与莫七娘,她们的身份够贵吗?   楚舟嫌弃地将面巾往地上一丢,客栈掌柜的听到没动静了,便急忙赶来,发现饭堂这般光景,慌得直接给两人跪下。   “二位行行好,咱这也是小本生意啊!”   楚舟指了指依旧沉浸在震惊中的杨幼娘,“寻她要,她有钱。”   有钱?杨幼娘猛地惊醒!   这恬不知耻的龟儿子,吃她的喝她的不说,砸了人家的店竟也要算她头上,当她是冤大头啊!   她双手叉腰,泼劲儿十足,朝掌柜的瞪了一眼,“看什么看!谁砸寻谁要!”   说罢,她甩也不甩两人,自顾自往马车走去。   也不知楚舟同那掌柜的说什么,才不过几息,楚舟便从客栈里出来了。   端坐在车里的杨幼娘虽有些生气,但依旧掩不住好奇心,问道,“你同掌柜的说了什么?”   楚舟耸耸肩,并丢给她一只打包好的烧鸡,“也没说什么,此地离霸天寨不远,我让他去霸天寨要银子。他还挺客气,给我包了只烧鸡。”   “你不吃?”杨幼娘抱着烧鸡,手心被烧鸡烫着。   楚舟嫌弃地啧了一声,“如此油腻,怎么吃?”   大约是楚舟今日一直提霍桑的缘故,她突然有些恍惚,总觉着霍桑应该也会是这副德行。   但霍桑与他不同,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而霍桑就算不愿意也会逼自己愿意。   马车再次启程,而这回两人没再耽搁,只半日时间,马车便驶进了一处无人的小道里。   这小道阴森地很,刚上道杨幼娘就冷得直哆嗦。   她原本想问问楚舟,但看他一脸铁青,并不是个愿意交流的表情,也只好作罢。   车子在阴冷的小道上七拐八扭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又驶进了一条大道。   楚舟的脸色也渐渐轻松了起来。   杨幼娘正要开口,谁想被楚舟抢先一步,“无可奉告。”   杨幼娘被他憋了回去,自顾自扯了扯嘴角,不告便不告,谁稀罕!   也不知又过了许久,正当杨幼娘在马车里昏昏欲睡,马车终于停下了。   杨幼娘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一只手直接拽起她的后领,直接将她拎下了车。   这翻天覆地的感觉终于让她清醒过来,她还没开口质问,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有些说不出话。   却见面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悬崖对面歪歪斜斜地建着好些屋子,乍一眼看着有些像杨幼娘而是掏过的马蜂窝。   她眼下站着的地方与马蜂窝相连的则是一条看上去很不靠谱、随风飘摇着看着随时都能断掉的吊桥。   吊桥摇摇欲坠的模样让她脊背一凉,正当她想要回马车时,那只大手继续控制着她往前走。   “醒啦?”楚舟对她微微一笑。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杨幼娘气不打一出来。   楚舟边走边安慰她道,“没事,眼睛一闭一睁便过去了。”   被他这么一说,原本还在做心理建设的杨幼娘顿感脚底发凉,头不由自主地扭向一旁。   然而这么一扭,她又看到了一样非常奇怪的东西。   确切地说,是一座非常奇怪的“山”。   这座“山”全部都由兵器构成,有几个兵器上还沾了血,大约是年代久远,兵器上的血渍已经黑了,但依旧能感受到从兵器上传出来的肃杀之气。   “哦,那些都是来剿匪的府兵留下的,大约有十几批吧,寨子里放不下了,就堆在这儿了。”   楚舟淡淡一笑,“我们寨子里的人还是很善良的,绝对不会动刀动枪的。”   呵呵,是吗?   杨幼娘暗自咬牙紧闭双眼,手则是不由自主地拽上了楚舟的腰带。   她才不管那么多,要死一起死!   看她如此视死如归的模样,楚舟嘴角微微一勾,单足只微微点地,不过几息,两人便从这一头飞到了那一头。   其实杨幼娘早就感受到了自己落地的感觉,可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一直闭着眼,手也一刻不敢放松。   这个楚舟惯会骗人,万一被他给骗了,她可就掉进悬崖了!   “还不松开?”   楚舟有些不耐烦,动了动自己的身子,示意她放开他的腰带。   不松!她才不松!   “二姐姐!大花又在欺负小娘子!”   正此时,一个女童的声音飘进杨幼娘的耳朵,她猛地睁开眼,这才瞧清楚眼前的景象。   她确实被他带过来了,而且还带进了那个马蜂窝的腹部。   这是一个很大的平台,平台边缘有好些机关,若是不小心误触了,便会有掉落悬崖的风险。   平台上设置了一道城门,这城门虽不高,但上面挂着一个非常大的牌匾,牌匾上用一种极其潦草的风格写了三个字。   姑且是三个字吧,反正杨幼娘也看不明白。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垂髫的小女娃正从门后一颠一颠地跑来。   在她面前站定后,仰着她的小脖子,用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似乎是在看一样十分新奇的东西。   女娃娃看着不大,大约只有三四岁,但这一嘴话却是说的很溜。   杨幼娘不禁感叹了起来,想当年她像这个女娃娃这般大时,连十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大花,这个漂亮的小娘子是你从何处勾引来的呀?”女娃娃边问一旁的楚舟边指着杨幼娘的鼻子。   楚舟的脸瞬间黑了,他瞪了她一眼,问,“大当家呢?”   女娃撇了撇嘴,“大姐姐还没回来呢,二姐姐在,不过她又在试嫁衣。”   说着她啧啧了几声,“那嫁衣真的太丑了。”   “阿湘!你说谁丑呢?” 第62章 心情烦躁 晋江独家首发   这个被唤作阿湘的小女娃明显是被吓着了, 她急中生智,一下跑到了杨幼娘的身后,扒拉着她的手臂, 只露出个小脑袋。   正此时, 一个像是披着红色麻布的女子款款向他们走来, 杨幼娘定睛一瞧。   得, 披在她身上的还真不是什么麻布,而是上等的丝绸!   只是大约是没有养护, 这丝绸已经开始起毛,而且这衣裳的款式……   杨幼娘不忍直视地别过了脸。   那穿着红衣的小娘子走到楚舟面前,撑起手臂问他,“我好看吗?”   楚舟瞥了她一眼,又指了指看向别处的杨幼娘,“人我已经绑来了,接下来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着他双足一点地, 一下子就飞走了。   那小娘子对着他消失的背影哼了一声,这才近前打量起了杨幼娘, “你就是霍桑的夫人?”   这可是匪窝啊!该屈还是得屈!   于是她点点头, 努力做出一副无害的模样, “回这位当家,小女曾经当过。”   “现在呢?”   “不……不当了。”杨幼娘如实回道。   那小娘子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道,“没事,只要当过就好。”   说罢她冲着一旁喊了一声, “来人,将人给我绑了。”   什么?又要绑?杨幼娘连忙求饶,“这位当家, 其实小女很听话的,一路走来也没想过逃走,这绑咱们就不必了吧?”   她身后的阿湘也帮腔道,“二姐姐,是大花把这个漂亮小娘子勾引来的,不是绑来的。”   杨幼娘:???什么勾引?她差点就点头附和了!   红衣小娘子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罢了,将三十一寨内宅的那个柴房收拾出来,把她丢进去。”   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后走出来,他们对她笑了笑,又如同拎小鸡一般将她拎了起来。   得,她放弃挣扎了,这么走还真是挺省力的。   那几个彪形大汉将她带进一个屋子之后,还真没绑她,而是丢给她一套绳子便走了。   杨幼娘看着手中这一套五颜六色的绳子,嘴角抽了抽,他们霸天寨绑人的方式还真是挺……别具一格的。   但她感慨完,却突然泄了气。   怪不得那个和尚说她长着一张被绑的脸,她原以为指的是被林尚书与霍桑绑在相府,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她!   这霸天寨可是个巨大的匪窝呀!表面看着虽然很和善,但她总觉得很不靠谱!   万一他们寨子的某个凶猛当家想要将她截了当压寨夫人……   她虽然没觉着自己有色,但她眼下有财了呀!   虽然她还没来得及把那些钱财从霍府拿出来。   她还没感慨玩,柴房的门就被一只小手推开了,杨幼娘下意识往角落里钻了钻。   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漂亮小娘子,你饿了吗?”   这话她虽说得很流利,但依旧有些奶声奶气的,这倒是给“霸天寨”平添了几分和善气息。   杨幼娘突然想起了远在京都的刘嫣小公主,两个孩子都很软糯,而眼前这个更小更可爱些。   杨幼娘挤出一丝笑,微微点点头。   这个叫阿湘的女娃娃很满意她的答复,笑着从外头挤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大的麻袋。   她招呼杨幼娘在柴房的空地上坐下,又从麻袋中拿出几张纸和一支毛笔,小心翼翼地将其铺在了地上。   “我二姐姐吩咐了,要你给霍桑写一封求救信,让他来救你。”   说着,她将毛笔递给她。   杨幼娘微微一愣,她这辈子只会“进项、支出、总计、扣除”这些个账册上要用的几个字,而且她写得非常好!   可旁的字在她眼中,就是各种笔画的拼凑,它们兴许认识她,可她绝对不认识它们。   这让她怎么写?   再说,一想起霍桑这些日子做的事,她捏着毛笔的手顿了顿。   为什么要给他写?他不是如今正宠着他的夫人吗?如何会来救她?   她心里一酸,问阿湘,“不给霍桑写可成?”   “不成。”阿湘摇摇头,肯定又认真道:“二姐姐说了,就要给霍桑写!”   杨幼娘有些为难,他摆明不会来救啊!写了也白写!   她打算再给她打商量,“可能再写一封?”   阿湘挠了挠头,“给霍桑写吗?”   虽然她不愿意,但一想起霍桑定不会来,这封信就算寄出去应当也收不到回应,还不如再写一封,做两手准备。   “对!”她道,“我写两封。”   阿湘点点头,“只要给霍桑写,多少封都可以!”   她说着又从麻袋中拿出好些东西,她边拿便催促杨幼娘,“快写吧,写完咱们就可以吃饭啦!”   她确实有点饿了,杨幼娘暗自咬牙,这小娃娃小小年纪竟学会了威逼利诱!   思考了许久,杨幼娘终于拿着手中的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不,确切地说,是画下了第一笔。   就算她能写,也没几个人能懂,除了妙英!   妙英和小莲都不大识字,所以为了方便交流,她们便用画来交流。   只可惜三人的画画水平各异,有时候也只能靠猜,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传递信息的途径之一。   霍桑那败家玩意是指望不上了,她也只能指望妙英。   她来时也观察过了,这里处于大瑞的东南地界,离汝州也不算太远,若是妙英读懂了她的意思,派人去汝州报信,江郎君必定会来救她!   思及此,她很快便在纸上画下了两幅图。   其中一幅图是一只酒壶,还有一幅图是一个人睡在了卧榻上。   合起来便是“酒”“卧”。   阿湘也将小脑袋凑了过来,用她那肉乎乎的手指指着这两幅画道,“咦?这个人是喝醉了吗?”   未免她发现端倪,杨幼娘迅速将纸收了起来,开始睁眼说瞎话,“这是我与相爷之间的暗号,你派人将这两封信给相爷身边那个叫霍二的护卫便好。”   “可你为何要画两封一模一样的暗号呀?”阿湘指着另一张一模一样的信摇头晃脑地问道。   杨幼娘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一封不够紧急,两封才紧急呢!”   阿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将这两封求救信分别装进两只竹筒内,放进她的麻袋中。   随后她极其乖巧地坐好,像只饿了许久的小猫般看着她。   杨幼娘有些茫然,她这是想要作甚?   半天没等到杨幼娘回应,阿湘有些着急了,连忙道,“快把烧鸡拿出来吧,我饿了。”   杨幼娘:???   这可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口粮啊!万一对方铁了心要饿她,那她还有一点退路。   眼下倒好,全没了!   知道她身上有烧鸡的人,除了楚舟还会有谁?居然叫这么小的小娘子过来同她要。   这男人,还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烧鸡从怀里拿出来,虽然都已经凉了,但在荷叶的包裹之下,依旧是香的。   阿湘看到烧鸡,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愈发亮堂了,满溢的口水一个没忍住,竟是从嘴角流了下来。   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迅速从麻袋中拿出了碗筷刀,甚至还拿出了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碟子,和一个小托盘。   她示意杨幼娘将烧鸡放在托盘上,手中拿着那小碟子催促她,“快,把肉切给我。”   杨幼娘:???烧鸡是这么吃的吗?   她抱着怀疑用匕首将烧鸡的肉一片一片按照阿湘要求的切了下来。   杨幼娘以为她会立刻将肉夹着吃了,谁想这小女娃竟是从腰间拿出了一只小酒壶。   杨幼娘:……   阿湘将酒壶打开,四溢的酒香沿着风向钻进了杨幼娘的鼻腔中,她虽喝酒不多,但也能闻得出来,这是好酒!   阿湘那软糯的小嘴对着酒壶抿了一口,发出了一阵老酒鬼才有的十分享受的声音,随后再用筷箸去挑被杨幼娘片好的肉。   由于她还不太熟练,挑了十几次才将鸡肉送进嘴里。   随后又发出了一阵极其享受的声音。   杨幼娘:……   不过是吃只烧鸡罢了,这孩子怎么看着这么像是杨家村村口老酒鬼似的?   吃完一块肉,阿湘那乌溜溜的眼睛再次看向杨幼娘,“小娘子,你怎么不吃呀?”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终于没忍住,问道,“您这吃法还真是新奇呢。”   阿湘道,“大花说,吃烧鸡就是要这般就着好酒慢慢品的。”   原来如此,杨幼娘不由得再抽了抽嘴角,楚舟这厮害人不浅啊!   但要说起铺张和讲究,楚舟是远远比不上霍桑的。   一想到这儿,杨幼娘心里微微一顿,霍桑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何一定要想起他?   不就是个爱铺张不懂得节俭的败家男人吗?这种败家赔钱的,谁要谁倒霉!   数千里之外的京都相府内,霍桑正端着一个极其挺贵的青瓷,也不知怎么得,手竟是一抖,青瓷中的茶水随之掉落在他的衣袖上。   林幼情见状,慌忙近前关切,“相爷无碍吧?”   为了逃避眼前境况,他特地将公务都搬去了廷尉,好在他的确公务繁忙,年节之后,要处理的公务堆起来大约有数丈之高。   只有在每每沐休之日,为了维持恩爱名声,他才不得不回来。   前几回休沐,恰逢京都有各个宴会,他便带着林幼情参加。   一想起林幼娘在外头那般快活,他便一怒之下,为林幼情花光相府所有银钱。   她不是心疼在乎银钱吗?那他就花了个干净!看她心痛不痛!   当时花完银钱他心里的郁闷虽然好过了许多,但久而久之,他的心思又开始烦躁了起来。   这一回,就连花银钱也治不好了。   今日天朗气清,他正想来池鱼湖散散心,顺便将藏了许久的茶拿出来泡一泡,谁想才第一杯,便被他搞砸了。   他猛地将杯子放回几子上。   心情很是不好。   林幼情正要给他再沏一杯,却被他喝住,“下去!”   青瓷还未过手,林幼情微微一愣,谁想霍桑再喝了一声,“下去!”   林幼情只好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端坐,脸色却一下铁青了。   这些日子相爷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喜怒无常的,有时对她千般好万般疼,她想要的东西,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给她摘来。   可有时,他却总是拒她千里之外,甚至连亲近都不肯。   难道是杨幼娘在府上露出了什么破绽,使得相爷看出了她的身份?   思及此,她猛地回头瞪了一眼红芷。   红芷心尖猛地一颤,将头微微埋了下来。   她这样子在林幼情眼中无疑是心虚,看来当初应该派红荆跟着杨幼娘,免得她生出这么多不必要的事端。   林幼情暗自咬牙,又想起东郊之事,她明里暗里也听说了,东郊小院里的尸体很有可能是红荆的!   杨幼娘这个贱人,她早该死的!   要不是杨幼娘,她也不会在相府这般提心吊胆!实在是可恶!   霍桑对着那装着茶水的青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里头的茶水倒了个干净,换了一杯温白水。   好些日子没同他说话,林幼情也不知说什么,于是她试着找些话题,“前几日妾同柳家三娘去踏春,听闻她胞弟似乎报考了廷尉司。”   “恩。”霍桑有些失神,“廷尉司的题不难。”   林幼情掩嘴一笑,“妾也这么同柳家三娘说的,谁想她竟是急哭了。”   霍桑蹙眉,“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廷尉也不是什么人想进便进的。”   这话彻底堵了林幼情再说项的嘴,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换了个话题,“相爷的这件衣裳都脏了,妾再给您置办一件吧。”   “不必。”霍桑依旧冷了过去。   林幼情又是一愣,无论是品味还是质感,相爷可是满京都最讲究的,这一点也是她很是欣赏的部分。   可眼下他居然连衣裳都不想换,他到底怎么了?   霍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原本以为喝茶会让自己心情好些,没成想竟是愈发糟了。   时值中午,日头映在他杯中白水里,他微微凝眉,豁然起身便往饭厅而去。   饭厅中早已铺就了五十几道精美菜肴,他依旧与从前一样跽在高座,只是不知为何,早已没了从前的感觉。   明明从前他最喜欢这番场面。   当他将视线飘向一旁的座位,心里一顿,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林幼情正毕恭毕敬巧坐一旁,规规矩矩地等着他下命用膳。   不说有多乖巧,只是这是作为内妇的规矩。   霍桑眸光一凝,若是她,大概早就在他一旁大快朵颐了吧?哪会这般模样?   她如今和那个白衣男子应该过得很快活吧!思及此,霍桑心中猛地一堵,那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他猛地拍了一下几子,眼眸阴沉无比,竟是叫饭厅的所有人都猛地一震。   林幼情也被他吓着了。   “相爷,可是妾准备的饭菜不合口味?”   今日是他自公主生日宴以来头一回在府内用膳,她特地打听过的,霍桑每餐几子上都会有这么多菜式。   难道哪里出错了?   她那双利锐的媚眼又狠狠地在红芷与霍一身上剜了一下。定是这些刁奴搞的鬼!   说到底还是杨幼娘没用,养的都是些什么刁奴!   霍一终于明白了过来,于是小声在他耳旁提醒,“相爷,这些日子您吃的都是胡饼羊肉汤,纳兰医生说了,要相爷换换口味。”   霍桑沉下脸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霍一头皮一麻,赶紧下去吩咐厨房准备胡饼羊肉汤。   林幼情从未这般憋屈过,在尚书府时,府内上下一应事物全都是她准备的,无论是阿耶还是黄氏,无人敢这般给她甩脸色。   她自问已经百般讨好,可他却依旧喜怒无常!要不是怕他发现自己的秘密,她此刻怕是早就发脾气了!   泪水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而此时,霍二却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筒,竹筒上用红绳系了好些圈子,末端还用了一只金标固定住。   金标?   霍桑一惊。   霍二将竹筒递给他,“相爷,霸天寨送来的。”   霍桑不顾有人在场,迫不及待地将竹筒打开,一张画着两幅图的纸张在他手中展开。   看着纸上的两幅图,霍桑舒展的眉头慢慢地又紧了紧,过了好一会儿,紧蹙的眉头又转化成一股子愤怒。   最终他又猛地拍了拍几子,“岂有此理!”   他在府上抑郁烦躁,她倒好,竟在别人的寨子里吃香的喝辣的,醉完就睡!   这是在向他挑衅吗?   他问霍二:“向陛下请奏攻打霸天寨的折子呢?”   霍二挠了挠头,“今早刚递上去。”   他猛地起身正要往外走,林幼情红着眼眶跟了上去,“相爷,这饭食……”   霍桑冷眸,正打算回她,谁想宫里却来人了,说是陛下病了,宣相爷夫妇入宫。   他终究还是将口中拒绝的话咽了下去,林幼情的性子他早已调查清楚,八岁便打死家中侍婢,十二岁便因嫉妒险些推李家娘子落水。   这般心狠的小娘子,如今却装作如此乖巧模样尽力讨好他,总让他心生一丝厌恶。   自小因为身份特殊,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大多都是为了利用他才对他亲近,就连刘牧也一样。   当初为了选他做伴读,刘牧甚至半夜跑进他的寝殿,试图用各种玩具讨好他。   从前他以为只是投缘,但后来经过那些事后,他算是明白了,有些事并非表面看着那般简单,有些人也是!   他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的烦躁,语气变回温柔,“先随本相入宫,其他的事之后再议。”   他的温柔瞬间化开了她心中的阴郁,她亦是笑得温柔灿烂,“喏。”   相比于杨幼娘,对于入宫这样的事,林幼情倒是没觉着新奇,在她眼中,她是相府夫人,入宫本就是常事,她只要做好相府夫人之事便可。   她倒是也听红芷说过从前杨幼娘所犯的蠢事,没想到如此劣品贱人竟顶了她这么些日子,实在丢人!   然而霍桑却有些担忧,刘牧的身子骨一向硬朗,可入春之后,他总是频繁生病。   再加上京都近日发生的那些事,他心中总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为了方便处理奏折,自从病了之后,刘牧便一直歇在了兴正殿,霍桑携林幼情入殿时,满腔的药味扑鼻而来。   这熟悉的感觉让霍桑眉头一簇。   “拜见陛下。”霍桑领着林幼情向他行礼。   刘牧冲他招了招手,又有些愧意地看了一眼林幼情,“贵妃身子不好,又连夜照顾朕,险些也随着朕一道病倒,劳烦弟妹入宫替朕照看一二。”   林幼情福了福身,“这是妾应当做的。”   说完她便退下了。   刘牧手一挥,兴正殿内的侍婢寺人们也跟着一道退下,此时,偌大的兴正殿内,只剩下这对表兄弟两人。   刘牧猛地起身抓住霍桑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子渊,朕梦见皇兄了!”   霍桑浑身一震,刘牧梦见的是先太子刘擎。   当日京都内乱,先太子被人发现在东宫服毒自尽,当时他身侧躺着阮太傅的尸体。   只因阮太傅身上插着的是先太子的佩剑,便有传出是阮太傅毒死了太子刘擎。   可之后内乱结束,长公主与霍驸马却双双入狱自尽,旁人不知晓内情,他却知晓,那尘封在卷宗底部的案卷上正白纸黑字地写着霍驸马的罪名。   毒杀太子。   可他不信,虽然自小他与长公主霍驸马二人不是很熟稔,但他看过霍驸马的诗词文章,若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并不会写出那样豁达的文字。   好半晌,霍桑才道,“先太子死得蹊跷。”   刘牧一愣,当年内乱时霍桑正在道观养病,正好躲过这一劫。   也正因如此,刘牧对他才很是信任,因为只有他没有参与任何害他的事。   只是最近,他感觉霍桑对那件事开始起疑,所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   毕竟他虽自小被送入宫中,与长公主霍驸马分离多年,但当年长公主与霍驸马也牵涉其中。   刘牧竟犹豫了。   良久,刘牧才长吁一口气道,“或许是最近公务实在繁忙,精神有些错乱了。”   他顿了顿,“今早递上来的折子朕看了,霸天寨多年在东南地作乱,是该清理了。” 第63章 酸汤馍馍 晋江独家发表   林幼情被寺人领到了柔德宫中, 虽然杨幼娘已经来过了两回,但她却是头一回来。   寺人将她带进寝殿之后便扯退了,自入宫后红芷便一直在她身旁一声不响, 于是她直接将她留在了寝殿外。   眼不见心不烦。   淑贵妃娘娘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 她的宫殿也是整个后宫最华贵的。   就连进入寝殿的鹅卵石铺就的路也是由精贵的玉石打磨, 林幼情不由得想起了霍府后院的那个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   到底是贵人的府邸。   时至初春, 万物复苏,殿外花园中的花儿都开了, 有侍婢将她领进寝殿内室,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她那双美眸微微一凝,精致如画的浮雕窗柩浅浅开了道口子,顺滑冷滑的绸布随着初春的风随之飘起。   如同一位身着玉色绸衣柔弱无骨的美人在风中翩翩起舞。   花香亦是从那绸布上散发而来。   淑贵妃正斜靠在玉床之上,如瀑布般顺滑的黑丝散落在肩头,她正一手托着脑袋,闭目养神。   林幼情比杨幼娘懂规矩多了, 见淑贵妃在休息,便只站在一侧一动不动, 等着她的回应。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 淑贵妃才缓缓睁开眼, 瞧见林幼情在屋子里,她虽没有多少吃惊,却依旧问出了声,“林娘子?”   林幼情低眉道,“陛下担忧娘娘身子, 特吩咐妾进宫照看一二。”   阮柔微微浅笑一声,修长的美腿从玉床上缓缓落地,带着一丝别有韵致的柔美。   微风拂过, 她那不施粉黛却依旧艳丽动人的眉眼轻轻扫了林幼情一下,“替本宫梳头吧。”   林幼情一愣,梳头?难道又是杨幼娘那贱货给她留下的烂摊子?   见她犹豫,阮柔轻笑一声,“不是说来照看本宫吗?”   林幼情亦是福了福身,柔美的脸展开一丝淡淡浅笑,“还请娘娘恕罪,妾不大会。”   “哦?”阮柔微微挑眉,“林娘子谦虚了,本宫可是听闻林尚书的嫡女能力卓群呢。”   侍婢将她往梳妆台扶,“罢了,从旁伺候着吧。”   林幼情从未受过这般委屈,不过是区区贵妃,竟这般跋扈!但她终究还是暗自咬牙,跟了上去。   那如瀑布般的乌发在侍婢的手中梳成了一个极其矜贵的发髻,更显得阮柔富贵风华,忽然她转过身抬头看林幼情,“簪子呢?”   林幼情蹙眉,极不情愿地躬身去梳妆台上拿了一支金镶玉的簪子递给她。   阮柔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双剪眸中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强势以及警告。   阮柔的气势不同于霍桑的阴冷,但同样带着一个欺压,让林幼情很不舒服,她终究还是将手里的那支放下,又拿起另外一支纯玉簪子。   只是当她拿起时,却发现这款式的簪子似乎在霍桑的头上见过。   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霍桑与淑贵妃……   她还没回过神,阮柔那只巧如柳枝的手已经近前,只是不知怎么地,她似乎没拿稳,簪子在过手的那一刹那,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摔了个稀碎。   这哐当一声迅速将林幼情的神思拉回,她看了一眼阮柔,她似乎正在等着自己将簪子捡起来。   可都碎了又怎么捡?   她只好忍着委屈跪了下来。   阮柔似乎并不想出言教训,只是将玉足绕过地上的一堆碎屑,居高临下站到她面前。   她俯身看着眼前跪着的林幼情,眯了眯眼。   刚来时,她还以为这个林尚书之女很是识趣,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就与霍桑勾搭地不成样子。   恩爱?阮柔冷笑一声,她缓缓躬身,冰冷的玉手轻轻勾起林幼情的下巴,那张苍白却又精致的脸缓缓被她勾了起来。   不得不赞叹这张脸的美,若是再长开些,气色再好些,林幼情将来未必比不上她。   阮柔暗自咬牙,仿若冰霜的眸光顿时温和了些,“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林幼情原以为她会斥责,谁想竟不知为何温柔了起来,她的心被阮柔这一转变吓得不停在颤抖。   她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了两个字。   可怕。   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但她不敢轻易将泪流出,只能这般被阮柔勾着。   纤长的脖颈被牢牢牵制着,林幼情咽了咽口水,求饶道:“娘娘恕罪。”   阮柔噗嗤一笑,声音愈发柔和,“你何罪之有?”   长长的指甲渐渐陷入下巴的肉里,林幼情很宝贝自己的美貌,若是被阮柔弄伤,她可就无法在那些贵女面前抬头。   终于,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在她精致的脸上划下了两道清晰的泪痕。   阮柔却被这场面逗笑了,她收回手又坐了回去,“你是觉着,本宫在欺负你?”   “妾不敢。”终于摆脱了束缚,林幼情连忙跪倒。   “不该碰的东西不要乱碰,林娘子可懂了?”   林幼情连连点头,“是,妾知晓了。”   阮柔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又是一副极近温柔的模样,“霍相最近在作甚呢?”   林幼情哪里敢怠慢,脱口而出,“相爷近日公务繁忙,一直歇在廷尉。”   这倒是让阮柔有些意外,她嘴角微微一勾,“可曾回过府?”   “是。今日刚回。”   阮柔神情微微一顿,别过脸来再一次温柔地看着她。   林幼情猛地一惊,心也跟着颤了起来。   “怕什么?只是妯娌间唠家常罢了。”阮柔淡淡道,“霍相最近可还做了旁的什么事儿?”   额头有细密的冷汗落下,也不知杨幼娘应了贵妃什么,若是她不跟着答,恐怕贵妃会认出她来。   于是她慌忙补充道,“入宫之前,相爷收到一封来自霸天寨的信,相爷说要攻打霸天寨。”   阮柔眉眼变得极尽温柔,侍婢很快将她的头梳好,还簪了一支金镶玉的簪子。   “林夫人累了,莲玉,带林夫人去偏殿休息。”   那叫莲玉的侍婢福了福身,过来将林幼情扶了起来,还没等林幼情拒绝,便直接将她扶了出去。   阮柔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好半晌她才沉声道,“林尚书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她身侧的另一个侍婢白樱附和道,“万幸已经换回来了。”   “换回来?”阮柔冷哼一声,“我看她还不如另一个识趣。”   不过是个蠢货罢了,稍微试一试就试出来了。良久,她眯了眯眼,“霸天寨?”   “是。”白樱道,“婢子听兴正殿的大监说,霍相刚入宫便去了陛下那儿,似乎谈的便是此事。”   阮柔眸底的柔光微微一凝,“陛下怎么说?”   “陛下似乎很支持相爷。”   阮柔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玉,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喃喃道,“霸天寨……”   杨幼娘从未想过自己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身上的烧鸡被吃了,门也被锁了,窗户倒是没锁,但若是从窗户爬出去?   想都别想!   窗户之下便是万丈悬崖,她都能穿过在山间缥缈的云雾看清楚悬崖之下的各种林立的怪石。   若是人一不小心摔下去,那境况,她无法想象。   那些人将她绑来,除了不让她出去,倒是也没真的虐待她,至少三餐还是会给她吃的。   只是那食物的味道……,唉,还不如她做的呢!   日头当空照,又到了进食的时辰,柴房的门如期被打开,只是这回竟是阿湘来给她送饭——平日里都是彪形大汉送的。   阿湘又是拖着一个小麻袋走了进来,她一脸忧郁,那双小断腿慢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有些不情愿地将小手往麻袋里掏了掏。   良久,她从里头掏出一只用油纸包着的馒头。   “今日二姐姐不高兴,全寨子上下吃的都是馒头。”阿湘将馒头递给她,“漂亮小娘子的饭也没人做了,我想着你应该饿了。”   阿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张包子般的脸被她拧成了一团,她的鼻尖不知何时沾了一点面粉,整个人愈发可爱了起来。   “二姐姐做的饭菜太难吃了,大花只会喝酒喝茶,也不会做饭。”   她怨恨地瞪了一眼杨幼娘手中的馒头,“阿湘还在长身体呢!不能吃这些东西!”   杨幼娘自认孩子缘不错,便亲切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温柔慈爱地像个大姐姐,“阿湘小娘子可吃饭了?”   阿湘委屈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会做几道菜,阿湘小娘子在长身体,可不能不吃呢。”她将馒头还给她,“我有一个弟弟,他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吃的都是我做的饭。”   “那他活下来了吗?”   杨幼娘:???   “自然是活下来了,而且长得白白胖胖的,今年都比我高了。”   她继续循序渐进,“阿湘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可否让我试试?反正这霸天寨建在悬崖上,我也逃不出去。”   阿湘有些犹豫。   杨幼娘再道,“我的厨艺虽比不上相府、酒楼的大厨,但平日的家常菜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鸡汤、麻辣兔肉、羊肉汤、酸汤馍馍……”   满腔的口水在阿湘的嘴里一下蔓延开来,最后那一句,着实是打在了她的七寸上。   阿湘终于坐不住了,直接拉着她起身道,“走!”   原以为出了柴房就能找寻逃出去的出路,只是让杨幼娘万万没想到的是,柴房之外的天地,空旷无比,根本没有路!   她惊得有些说不出话,那日被彪形大汉抬过来时,明明是有路的!怎么才过了半月不到,外面的世界竟似乎换了个新的一般。   她还未惊叹完,便被阿湘塞进了一个漆黑的小房子里,只听得咔咔几声作响,整个房子便动了起来。   好家伙!这什么东西!   “莫要害怕,这是飞盒子,很快便能到前寨了。”阿湘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传来,“我就从来没怕过!”   杨幼娘算是听懂了,她抽了抽嘴角,怪不得这寨子没有路,原来坐这个飞盒子就能走。   那她该怎么逃????   就连霍桑怕是也没本事来救吧!   如果他真的来救的话。   没过多久,黑屋子被阿湘打开,光亮再次袭来,她跟着阿湘从黑屋子里出去,走过好些路段和方向,终于看到了一整片大院子和好多的人。   被独自关在柴房那么久,头一回见这么多人,杨幼娘甚至有些小激动。   可那些人却未必激动,他们与阿湘一样,虽然一个个手中拿着唢呐、大鼓、柳琴等物,穿着也十分喜庆,但一个个哭丧着脸,像是刚参加完一场丧事一般。   这让杨幼娘心底产生了些许的疑问。   阿湘只顾着带她去厨房,根本没管她脸上的神情,很快便又将她塞进了一个屋子里。   满屋子的柴米油盐味儿冲鼻而来,杨幼娘几乎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   满地摆放的萝卜等作物,还有一些烂掉的瓜果,梁上挂肉的钩子也一个个都生了霉,台面上虽然干净些,但依旧洒满了面粉。   乍一眼看去,这哪里像厨房,更像是个刚被劫的库房!   阿湘撇了撇嘴,“定是大花过来动过了,”   杨幼娘瞅了瞅她鼻尖的那点面粉,抽了抽嘴角,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阿湘小娘子想吃什么?”   “想吃酸汤馍馍。”   说完她十分乖巧地寻了个地儿坐下,揣着小手认真地等着。   ……还真是挺自觉的。   杨幼娘默默地笑了笑,瞅阿湘的意思,这厨房该由她来收拾了。   自幼便当家干活儿的杨幼娘对于眼前这么点小活儿自是不在话下,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这霸天寨是个匪窝,怎么一点匪窝该有的气势都没有?   没吃没穿的难道不该去山下抢吗?怎地还要自己做?不做就没饭吃?   大约是因为要边做饭边收拾厨房,时间过得久了些,就连一旁流着口水在等着的阿湘都觉得有些无聊了。   于是她主动开腔,“我要酸一些,再辣一些。”   杨幼娘应下。   她撇了撇嘴,有些委屈道,“二姐姐不喜欢吃酸辣,所以全寨子的人都不许吃。”   见她如此委屈的模样,杨幼娘不由得想起了远在京都的阿离。   阿离也不喜欢吃酸辣,每每她在羊肉汤里放了胡椒与醋,他就被酸辣地直跳脚。   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霍桑有没有欺负他,也不知妙英有没有收到她的求救信,江郎君有没有来。   手里的面团已经被她揉得十分光滑,她微微一笑,江郎君肯定会来救她!在此之前,先将寨子里的人稳住才是上策!   “这会子二姐姐不高兴,怕是有一段时日不会做饭给我吃了。”阿湘撇着嘴,“要是你做的好吃,我便天天带你出来放风。”   杨幼娘:那我可真是谢谢你。   “我瞧着二当家这是要成亲了?”杨幼娘试探道。   阿湘奶奶的脸又是一揪,“才不是呢!只是又没抢着俏郎君罢了!”   杨幼娘:???   她要收回方才那句没有匪气的话,这明明还是个匪窝!只是不抢银钱只抢俏郎君罢了!   阿湘思考了一下,“大花说,她这是在赌气。”   杨幼娘不解,阿湘便再解释,“二姐姐原本有婚约在身,可是儿时被那负心郎给退了,那负心郎说,二姐姐实在粗鲁,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她挠了挠头,其实她也不知道粗鲁是什么,大花说粗鲁是太漂亮了,可二姐姐为何听到这个就更生气了呢?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怪不得方才见着的那些人如此丧着脸。   恰好馍馍下锅,她又顺手给她烫了个鸟蛋,这孩子虽是活着,可看她这模样实在太瘦弱了。   唉,若不趁现在多吃些,真怕她以后长不大。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孩子啊。   酸汤馍馍最费时的不过是揉面,面团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这方面妙英非常有心得,她所能做的所有菜式和食物全都是妙英教的。   将面揉好后,摘成一个个拇指大的小扁团子,水开后下锅,煮熟了再放调料捞上来便可。   若是寨子里有酸菜酸笋,炒了放水中煮,便是另外的风味了,可惜寨子里没有。   所以她只寻到了醋,不过这味道倒是勉强相类。   一大碗烫着鸟蛋的酸汤馍馍摆在台面上,小阿湘的眼睛都放光了。   正当杨幼娘以为她会如狼似虎地过来端起碗就喝时,谁想她竟又从她的小麻袋里拿出一只酒壶,还有一双筷箸与一个小木勺子。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楚舟这厮,实在害人不浅啊!好好一个小娘子竟被他教成了个小酒鬼。   “慢着!”杨幼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娘子不是一直想吃酸辣味吗?吃酸汤馍馍喝酒,那酸辣味儿可就没了。”   阿湘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疑惑的看着她,“是吗?”   “小娘子想要吃尽风味,就拿着勺子捧着碗吃,那才是最香的。”   阿湘还是挠了挠头,“可大花说,那样吃就没意思了。”   他那是瞎讲究!杨幼娘暗自冷哼一声,又冲她和蔼一笑,“小娘子不试试又怎知到底有没有意思呢?”   阿湘转了转她的小脑袋,考虑了一会儿后,道,“好!我先听你的!”   其实她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刚好这酸汤被风微微一吹,便已经不那么烫了。   阿湘学着杨幼娘的样子,一手捧着碗,蹲在了几子旁,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   大约是她的手实在太小,端不好碗,便只能将碗放在了几子上,人缩成小小一团,就着碗沿吸溜吸溜。   那样子实在可爱极了。   杨幼娘没忍住,终于还是上手将她鼻尖的那块面粉渍擦了去。   突然厨房的门被一只脚猛地无情踹开,吓了两人一跳,女子愤怒的声音传来,“阿湘!”   阿湘立刻丢下碗筷站了起来,拿着麻袋正要逃,但又想起杨幼娘在这里,便退了回来,小小的身子正挡在了她的面前。   一个火红色的身影走了过来,杨幼娘眯了眯眼,来者正是阿湘的二姐姐阿楚,这个寨子的二当家。   杨幼娘识相地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天地良心,她可没逃!霍桑还没来呢!   她让她写信给霍桑,不就是想让霍桑来吗?   所以霍桑一日不来,她便一日安全。   果不其然,阿楚只是近前看了看,因饥饿而愤怒的心一下子顿住了。   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几子上的两只碗,眉毛倒竖声音洪亮,“你做的?”   这肯定不是在问阿湘,杨幼娘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她这语气,有些不妙啊。   “给我来一碗。”   杨幼娘:???   “愣什么愣?给我来一碗,我不要酸辣,也烫个鸟蛋!”说着,她一屁股坐在几子旁,等着杨幼娘的酸汤馍馍。   她实在没心思做饭,肚子又饿得不行,身上更是没几个银钱,便想着拎起阿湘下山,看看能不能讨些东西吃。   谁想几子上的这两碗东西,闻起来还挺香。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转身便给她下了一碗,她一边下一边心里感激着妙英,要不是她教了她这一手,想来这会子她怕是早就被丢下悬崖了吧!   谢天谢地!妙英啊!你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看得出来这姐妹二人都很喜欢她的酸汤馍馍,阿湘吃了两碗,而阿楚竟是硬生生将剩下的全都吃完了。   杨幼娘粗略数了数,大约有五碗!   好家伙,竟然比她还能吃!   阿楚满意地擦了擦嘴,见有一滴汤落在了衣裳上,满意的笑意突然顿住了。   杨幼娘连忙道,“二当家勿恼,小人正好会做衣裳,小人帮您修整。”   阿楚微微一愣,“你会?”   “会!小人还会织布。”她满脸堆笑着,这世上恐怕也没有人比她更识时务了!没办法,为了活着啊!   看得出来吃完饭的阿楚比方才开心不少,一听杨幼娘会做衣裳又会织布的,脸上的笑意更是多了起来。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杨幼娘,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成,反正大姐姐还未回来,霍桑也没来,白白养着你也浪费粮食,今后你就住在厨房旁边的那个小屋里,为我做嫁衣!”   说完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也莫要想着逃,我把话撂这儿,只要进了我霸天寨,没有我大姐姐的允许,谁都逃不出去。除非……”   她冷笑一声,“你想从山上跳下去。”   杨幼娘连连附和着,“小人不敢。”   怪不得霸天寨绑人这般随意,当初楚舟绑她的时候还准备了好些款式的麻袋和绳索。   她也在方才阿湘带她来厨房的路上便想明白了,那些麻袋绳索,在霸天寨确实根本用不上。   杨幼娘放弃了,这会子,只能等着江郎君来救她。   妙英啊!你可千万要加把劲啊! 第64章 新娘嫁衣 晋江独家首发   初春的风虽还带着冬日的凉薄意味, 但在暖阳之下,倒也没那么冷了。   霍桑手里捂着一只温热的皮袋子,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他虽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 但在这四处飘来的风中, 却依旧看着有些弱不禁风。   面前是一扇极其厚重庄严的大门, 没过几息, 有一个奴仆从里头钻了出来。   “可是霍相爷?”   霍桑点点头。   奴仆连忙闪开身给他让了条路,引他进门, “侯爷已在书房等候,劳烦相爷跟小人走一遭。”   这扇厚重庄严的大门后,便是出身琅琊王氏荥阳侯爷的侯府。   琅琊王氏出过很多皇后宰辅,无论是文化、地位都远比其他的氏族,乃十大氏族之首。   荥阳侯爷为人低调,虽侯府身处闹市,却轻易不见他出门。   原本霍桑也不愿来打扰, 只是听闻他上奏攻打霸天寨,早已不理朝政的荥阳侯爷竟是连连上了三道奏疏反对。   所以今日他打算上门打探一二。   侯府呈现的是琅琊王氏百年的底蕴, 进门便是一大片极其有质感的雕栏画栋, 他只轻轻瞄了几眼, 便跟着奴仆往书房而去。   荥阳侯正摸着稍微有些长的胡须,端坐在茶几旁,等着一旁侍婢给他上茶,见霍桑来了,冲他招了招手。   荥阳侯今年五十有三, 按照年岁还是辈分,荥阳侯都属于霍桑的长辈。   他不理朝政多年,举手投足之间只将他当做小辈, “子渊啊,快来尝尝我这新得的好茶!”   “侯爷,”霍桑连连婉拒,“白水即可。”   “哦?这是……”   荥阳侯惊奇了几息,霍桑爱茶爱收藏亦是出了名的,怎地今日见他,朴素不说,竟连茶都不喝了?   难道真如传闻所言,被悍妻管教所致?   “侯爷误会了,只因晚辈自小身子不好,茶药又相冲,为了身子康健,晚辈这也迫不得已,能少碰便少碰吧。”   原是如此,荥阳侯也不勉强他,只是蹙了蹙眉,他怎么没听说过茶药相冲的说法?   茶水摆在他面前,他又命人给霍桑倒了杯温白水,等挥退花厅众人后,才开口道,“听闻攻打霸天寨是相爷提议的?”   霍桑倒也没想到侯爷会这般单刀直入,既然他这般直来直往,那他也不藏着掖着,点头承认,“霸天寨久居东南之地,扰乱当地民生多年,又是东海余孽,自该铲除。”   荥阳侯摸了摸胡须,淡淡地看着他,“相爷可知铲除霸天寨可有什么后果?”   霸天寨中大多是东海人,当年东海屡次企图侵略大瑞,搞得边境民不聊生,先帝一怒之下派遣欧阳将军东征,直接将东海灭了。   战乱最大的牺牲品便是普通百姓,大多数东海人无处可去,有的渐渐沦落到东南地,渐渐在霸天寨安了家。   而这些人里面,也包括了想要复兴东海的死士与细作。   当年京都内乱,若没有东海死士与细作,欧阳将军也不会死,那么当时的内乱也不会那般惨烈。   霍桑强忍对东海人的怒气,道,“侯爷应该还不知庆阳候之死的真正缘由吧。”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张复刻的卷宗递给他,“东海人伙同西域潜进京都,装作外室模样,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好些与当年有关的官员,庆阳候是其中之一。”   “庆阳候的那场大火,有目击之人瞧见火中有一个女子,但火场中只有庆阳候的尸首,那个女子却消失了。”   他继续道,“晚辈着人将庆阳候别苑翻了个底朝天,竟是发现了一个暗道。循着暗道晚辈终于寻到了那名女子,侯爷猜,那名女子是谁?”   荥阳侯眯了眯眼。   霍桑道,“那女子是陈乾侯的外室,来自东海,名曰侯金玉。”   荥阳侯终于明白他要攻打霸天寨的理由,“相爷的意思是,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霸天寨?”   霍桑神情微沉,“侯爷可还记得七年前那场京都内乱?”   荥阳侯蹙眉,那双清明的眼眸也渐渐浑浊了几分,那场内乱,本就是场无妄之灾,上万百姓因此生灵涂炭。   不仅仅是京都百姓,晋州、东海等东南地带的百姓都因为那次内乱流离失所,天灾无人管,人祸亦难躲。   玉杯盏被他轻轻地放置在几子上,荥阳侯微微颔首,“那一场难以躲过的人祸。”   “但若是当年能躲呢?”霍桑道,“若是当年东海人不对欧阳将军一家下手,这一切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荥阳侯眸光微动,最终轻叹一声,“相爷,我知你的坚持,但你可知霸天寨的存在自有其存在的缘由?”   “霸天寨位于东南位,收留了大量的东海难民以及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各个地界的百姓,那里已经自成一界且易守难攻,若是强攻,那些百姓们怕再次流离失所,必定会顽抗。”   “相爷可想好了?”   霍桑顿住了,距离内乱虽七年之久,但大瑞恢复从前的国力这七年却远远不够,若是此时再起纷争,最伤的依旧是大瑞成千上万的百姓。   手中的白水快要被他捂凉了,他沉寂了许久,最终起身向荥阳侯行了个大礼,“侯爷教诲,子渊醍醐灌顶铭感五内。”   疾风再起,那道沉重的大门再次开启,霍桑从里头出来,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他的心,确实有些乱了。   霍一霍二见自家相爷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霍一道:“相爷,夫人回府了。”   霍桑神情微微一顿,自上回陛下病重,林幼情便被阮柔留在了宫中,有柔儿看着她,他是放心的。   只是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她便回来了。   “恩。”霍桑冷着眸,上了马车。   马车才刚行驶不久,霍桑突然问:“霍三可回来了?”   霍一道,“她眼下还在汝州,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传信给她,让她直接去霸天寨。”   霍二凑了过来,“相爷,霍六霍七一直在府上,可要他们也去?”   “他们去作甚?”   “自是去护夫人啊!霸天寨可是个匪窝……”他还未说完,霍桑那道阴冷的目光准确无误地射到了他身上。   他浑身一震,连忙退了下去。   霍桑暗自咬牙:护?她不是与那白衣男子过得很是快活吗?   思及此,他胸腔聚集的气愈发浓厚,刚被压下去的气焰又被重新唤醒。   杨幼娘!你最好莫要做对不起本相的事!   深呼吸了许久之后,深邃的眼眸才渐渐清明,他这才开口道,“去西市!”   自从柴房混到厨房之后,杨幼娘觉着自己的日子稍微好过了许多,最起码自由多了些,每日阿湘都会来寻她玩耍,倒也不寂寞。   她便趁此机会,跟着阿湘在这寨子里走了一圈,只是令她料想不到的是,这寨子里的路会变。   与霍桑后院金库的那些个迷宫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抽了抽嘴角,满是嫌弃。   这都已经离京都霍府好几千里了,怎么还让她有种没有离开过霍府的感觉?   晦气!实在晦气!   大约是又想起了自己因为临时逃走而忘记拿银钱的事,她手里正制作着的嫁衣上也沾满了她的愤怒,嫁衣胸前的珠花,也险些被她绣歪了几分。   门外传来了一阵哐哐当当敲碗的动静,阿湘的声音随之而来,“幼娘,我饿了!”   杨幼娘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还是收拾好心情,将嫁衣放下开了门出去。   自从上回给阿湘和阿楚做了酸汤馍馍之后,这两人每到饭点就十分准时地过来。   说来也怪,虽然她们的行为匪里匪气的,但在吃上却根本不讲究,而且也没有任何脾气。   只要有的吃不饿着,就算一连十几日吃酸汤馍馍她们也吃得很开心。   倒是挺好养活的。   她换上了一副笑脸出了门,原本她还想着今日不如给她们换个花样,毕竟阿湘正在长身体,也不能亏了她。   可刚走出门,却瞧见了另外一个令她有些扎眼的身影。   楚舟正一身白衣,背着手站在阿湘身后,而阿楚则是一身红站在一旁,几人谁也不瞧谁,像是在闹脾气。   阿湘一手拿着碗一手拖着麻袋走近前来,抬起头极其软萌的看着她,“幼娘,二姐姐打赌输了,今天要吃酸辣酸汤馍馍。”   “阿湘!再说半句我把你丢山下去犁地!”   阿楚话音还未落,阿湘便如耗子见了猫,直接闭上了嘴,躲在了杨幼娘的身后。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她也算是看清了,阿楚和楚舟两人每隔几日都会闹一场,要么大吵一架,要么大打一架,要么大赌一场。   可他俩无论输赢都没有一次来厨房,今日倒是稀奇。   楚舟道,“给她来碗满是酸辣的!”   杨幼娘对楚舟很是不待见,特别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铺张气焰,像极了霍桑那个败家玩意!   于是她怼了回去,“要不要我直接烧开一碗水里头只放醋和胡椒啊?”   楚舟嘴角微扬,“倒也不错。”   杨幼娘甩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那你可失算了,今日没有酸汤馍馍。”   她说完便拉起阿湘那软糯的小手走进厨房。   前几日阿湘与阿楚去山里猎了几只野鸡,养了几日后,她便将那几只鸡宰了炖了汤,算算时辰,眼下鸡汤应该很浓稠了。   她也不会做别的,大抵就这么几样,一大锅白水煮开,再将所有食材放里面一煮,像鸡汤这一类的,小火煮得久些便是了。   阿湘又下意识地要拿出酒壶,大约是近日的相处,杨幼娘也渐渐对这些个匪有了别的印象,也渐渐大胆了起来。   于是乎,她一把抢过阿湘的酒壶,冷着脸教训,“吃鸡不得吃酒!”   “阿湘,莫要听她胡说,吃鸡吃酒才最香。”   楚舟背着手走了进来,这几日他也听说了杨幼娘的酸汤馍馍,阿湘总说好吃,渐渐勾起了他的馋虫,所以这才特地跟阿楚打赌,顺便来尝尝。   没想到今日竟然没有。   他看了一眼暗自正暗自躲在角落庆幸的阿楚,道,“怎么?想赖?”   阿楚神情一顿,“谁赖了?”   说着她冲杨幼娘道,“幼娘,给我来一碗酸汤馍馍。要酸辣!”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她咬紧的齿缝里漏出来的。   杨幼娘深呼吸一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这辈子最见不得浪费!   她尽量挤出一丝笑:“好啊,今日吃酸汤馍馍,那明日,几位喝温白水可好?”   阿湘挠了挠头,“幼娘,明天没有酸汤馍馍吗?”   杨幼娘瞪了一眼楚舟,“厨房的食物也只有这些,今日吃了明日的,明日自然就没了。某些人不是喝露水便能活的吗?怎么还跟人抢上食物了?”   阿楚噗嗤一声笑了,她早已拿好了碗过来等着杨幼娘盛汤,“可不是么!有些人,还是回去喝露水吧!”   说着她亦是瞪了楚舟一眼。   楚舟自嘲一笑,女人本就难缠,眼下这厨房总共站了三个女人,一时之间他还真招架不了。   于是他背着手浅笑一声,“罢了,还是烧鸡更好吃。”   说着,他一个闪身便不见了。   阿楚见他离去的背影,更是甩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什么烧鸡,不过是地瓜罢了,说得可真好听!”   杨幼娘给阿湘盛汤的手突然顿了顿,堂堂匪窝霸天寨,这也太穷了吧!   三人愉快地吃完了馒头就鸡汤,阿湘更是极其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阿楚本想吃完便走,但想起自己的嫁衣还在杨幼娘手里,便提议看一看。   恰好杨幼娘也快做好了,打算给她试一试,于是两人一拍即可,便在杨幼娘的屋子里试了起来。   算算年纪,阿楚比她大不了多少,身形只比她高半个头,大约是常年吃一顿饿一顿,身子这点发育连她都没赶上。   杨幼娘细心地将火红色的嫁衣撑开,打算帮她穿上,阿楚也很配合地将外裳脱了露出了光洁的手臂。   然而当她举起光洁的右臂时,杨幼娘突然顿住了。   “怎么?”阿楚似乎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所以十分平静。   杨幼娘指着她右臂上的圆形烙印,这烙印她在阿离的身上见过!   当年她还以为是他贪玩哪儿烫着了,所以四处寻医给他治,谁想医者们都说,这烙印里有一种特殊的药物,治不好也去不掉。   “这个烙印真特别,也不知二当家是哪里印的?”   阿楚微微挑眉,很是无所谓地将嫁衣穿上,“自小就有,怎么?你也想印一个?”   杨幼娘连连摇头陪笑,“不了不了,我怕疼。”   阿楚看着自己合身的嫁衣开心地喜笑颜开:“这东西要自小印上才能与身上的肉长在一块儿,你现在要是印上了,怕是很难长得好看了。”   阿湘从门外探进个小脑袋,瞧见阿楚这一身衣裳,满是艳羡,“二姐姐!这嫁衣真好看!”   “我不好看?”阿楚怼了过去。   阿湘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嫁衣是有了,可惜俏郎君还没有。”   “说什么晦气话呢!怎么没有?”她瞪了阿湘一眼,“这几个月有好些商队经过东南,队伍里定有俏郎君!”   她想了想,“再不济,就把怀山县令家的郎君给抢了,虽然长得比楚舟那混小子差些,但在方圆百里,也算能排的上号。”   杨幼娘震惊着方才的发现,乖巧地在一旁听着,听她俩这一来一往地说着,脑中突然蹦出了个想法。   “这么说,很快就能吃上二当家的喜酒了?”杨幼娘恭维道。   阿楚掩了掩嫁衣,嘴角忍不住上扬,“那是自然!届时你可给我好好招待!少不了你的好处!”   杨幼娘连连陪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喜宴便会有人来往,有人来往,必定有路!有路她便能从这马蜂窝里出去!   等人来救确实是最稳妥的法子,但只是下下策,她杨幼娘可不是个束手就擒的蠢货!   思及此她笑得更灿烂了。   此后半个月中,杨幼娘经常问起阿湘关于商队俏郎君的事,这热情程度,仿佛要抢俏郎君的是她一般。   阿楚也听说了她的热情,以为她要同她抢,但想想她曾是霍桑的夫人,已经嫁过人了,倒也不至于同她抢一个俏郎君。   再者如今三十一寨厨房的一应事物全交由她负责,要是同她起了争执,怕是往后就没好饭吃了。   所以阿楚决定,若是抢到多余的俏郎君,就分她一个。   大当家说了,伤经痛骨也不能伤了和气。   杨幼娘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她又不想旁人知晓自己心中所想,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谁想她这么一应承,阿湘以为她真的想寻俏郎君成亲,便屁颠屁颠给她寻了一块鲜红的绸缎,蹲着瞅着她给自己做嫁衣。   杨幼娘无奈,只好在阿湘满是好奇的眼皮子底下,无奈地给自己也做了一件。   她也曾想过给自己做嫁衣,不过那时不懂事,瞧见平康坊娘子们一个个做梦都那般想,她也就那般想了。   自从遇到梁师父,她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梁师父说,有些男人是良药,能医病,治愈女子所有伤口,可有些男人是毒瘤,怎么刮怎么去都会生出来。   当时她还天真地问梁师父,她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当时梁师父回答她时的那个眼神,灰暗、落寞、认命却不认输。   她说,她遇到的那个男人,是毒瘤。   所以她要逃,逃到没有那个男人的地方,她要去做走商,满天下地走。   她说,女子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手艺。   无论走到何处,有手艺傍身便不会饿死。   所以杨幼娘自那时起,便早已打消了靠男人活的念头,梁师父说得对,只要她有手艺在,在哪里都不会饿死!   瞧,哪怕她被绑到这匪窝里,也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但再如何下定决心,她终究还是个女子,女子总有爱美的心。   她瞧见阿楚穿嫁衣的样子,确实好看极了。   当初她穿着林幼情的嫁衣嫁给霍桑时,只知道衣裳华丽值钱,第二日便将那衣裳拆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也不知自己穿起来好不好看。   如今倒是能趁着这个机会瞧瞧,自己穿起嫁衣来,到底是个什么样。   阿湘痴痴地看着她将一块绸布慢慢地缝合成了一件衣裳,又用针线慢慢地在上头绣了好些花草纹样。   她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事,不由得想要拿起针线同她学。   杨幼娘笑了,其实阿湘很聪明,比她这个两三岁了话都说不利索的要聪明好些。   于是她扯了块布要教她刺绣,“你想绣什么?”   阿湘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要绣把刀!”   “为何?”   阿湘认真道,“大姐姐说,二姐姐脑子不好,总也拎不清,大花只是个闲云野鹤的杀手,不管事,只有我最适合当未来霸天寨的寨主,所以大刀才符合我的身份!”   瞧她这般认真的模样,杨幼娘也没好意思打压她,罢了,大刀便大刀吧,也没人规定,不准绣大刀不是?   于是为了教她刺绣,又过了半个月,她的嫁衣才勘勘做好。   阿楚说的没错,这几个月正值逢春入夏,会有很多皮货生意往来,甚至还有好些镖局送货来往。   阿楚就这么守株待兔待了不到七日,还真是从沿路的商队中抓了两个俏郎君回来。   当阿湘欢喜地过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时,杨幼娘正在给她们做酸汤馍馍。   杨幼娘的手微微一抖,盐不小心多放了一些,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但没想到的是,逃跑的机会说来就来了!   “幼娘,你也很开心对不对?二姐姐抓了两个俏郎君呢!”她举着软糯的小手冲她比了个“二”。   “二姐姐说,晚上让你去柴房挑。”   杨幼娘:……挑就不必了吧。   “二当家身份尊贵,自当是她先挑才是。”   阿湘摇头,“二姐姐说,这几日商队往来多,她要再抓几个,她不着急。”   杨幼娘:……这也不像是在选夫婿,更像是狩猎啊……   【大写加粗!野生动物不要吃!野鸡是作者的剧情需要!是道具!是工具鸡!】 第65章 俊俏郎君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终究还是没扭过阿楚的盛情邀请, 当天夜里便被她拽了去选俏郎君。   夜晚的风呼呼的在她脸上吹着,她站在柴房门前,淡淡地叹了口气。   阿楚道她是紧张, 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 “我听闻那霍桑丑陋无比, 还是个病秧子, 估计那功夫也不行,你这求救信都放出去多久了, 也没见他有个动静,看来他根本没将你放心上。”   “既如此,你又何必将他放心上?”她一副大气凛然的模样,拍胸向她保证,“这样吧,一会儿你先挑!”   杨幼娘哪里是在想这些?她只想阿楚赶紧举办这婚宴,她就能趁机逃了!   哪里想到她还替自己着急忙慌上了。   她轻咳了几声, 冲她笑笑,“还是二当家先挑吧, 我不着急。”   阿楚有些心动, 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但依旧拒绝,“不成,说了你先挑那便是你先挑。”   说着她竟要将杨幼娘往柴房里推。   无奈之下,杨幼娘只好扯着笑被她推进了曾经关她的柴房。   柴房里亮着两盏昏暗的灯,好在她带了盏亮堂些的灯笼, 刚进屋时便将柴房照亮了一大半。   柴房里捆着两个人,这两人就没有当初她那么好的待遇了,却见他俩从头到脚正紧实地捆着一条五颜六色的麻绳。   看来绑人的人对他们没了耐性, 索性连绳索的颜色都不让他们选了。   再靠近些,杨幼娘便见着两人的下半身,说来也怪,她总觉着这两人的下半身有些眼熟。   其中一人动了动,但由于麻绳实在捆绑得太过于结实,他靠在角落也无法太过于大幅度动弹。   他这一动,相当于一动不动。   灯笼缓缓再往前移动,杨幼娘的视线突然在其中一人腰间的荷包上停住了。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荷包,这是她给霍桑做的那只!   她心里一惊,拎着灯笼的手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不会吧!霍桑这会子不是在京都与林幼情恩恩爱爱白首不离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可这荷包明明是她做的!   难道霍桑在京都吃喝玩乐之时,荷包被人偷走了?   她尽量压抑住胸口狂跳的心,再将灯笼往前移了移,她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的闭着,如蝶翅般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有几滴冷汗从他额头上流了下来,正落在他的睫毛上,颤颤巍巍的。   那张俊朗无比的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之下,显得无比的苍白消瘦。   他似乎在忍着什么,那对薄唇虽然紧紧抿着,却依旧在颤抖。   果真是他!   杨幼娘从未见过如此狼狈又脆弱的霍桑,心也跟着他一道颤抖了起来。   他是收到她的求救信才来的吗?   她心一软,拿出帕子要给他擦掉冷汗,帕子刚至额前,却听他咬牙低吼一句,“滚!”   杨幼娘:???好心给他擦汗,他拽什么拽?   她正要起身离开,却又瞧见他这副模样,最终心还是一软,手里的帕子依旧附到了他额上。   一股滚烫的触感袭来,杨幼娘的手猛地一顿,眉心又紧蹙了起来。   “幼娘,挑好了吗?”门被阿楚猛地推开,有一道温柔的月光从外头照了进来,恰好照在了霍桑那张苍白的脸上。   杨幼娘正收回帕子,却恰好被阿楚瞧见,阿楚笑着近前来,仿若挑猪肉似得挑挑拣拣了一番,最终却啧啧一声摇了摇头,“看着是个好的,但怎么觉着命不长啊?”   她抬眸,眼眸中仿佛放了光,“不如咱们把他丢了再抢几个?”   杨幼娘终于明白阿湘说的话了,阿楚的脑子确实不比常人,她连忙挡在霍桑面前,“我觉着这个挺好,看着听话。”   “你喜欢吗?”   “喜欢!”杨幼娘陪笑道,“很喜欢!” 他可是贵人,得罪不起的啊!   阿楚双手环胸,又犹豫了一会儿,“罢了,反正活不长,等死了再给你抢一个。”   她又将视线放在一旁试图活蹦乱跳的那个,大约是怕他到处乱跑,身上的绳索比霍桑的多很多,而且嘴也用东西堵住了。   趁着光亮,杨幼娘终于看清了里头那个的模样。   白净的一张脸有些透红,身形偏瘦,身上虽绑得严实,腰间的那把扇子却牢牢地埋在腰带里。   他瞪着眼睛看着杨幼娘,似是惊讶,似是求救。   这种时候杨幼娘哪里敢管旁人的事?只得护在霍桑身前,满是愧疚地将头低了下来。   十王爷啊,对不住了,眼下能保一个是一个,至少霍桑的脑子比你灵光,保住霍桑,就有法子保住你。   她还未反应过来,顿觉头顶吹过一股风,她斜着眸子瞅了一眼。   好家伙!阿楚竟然将刘晟从地上连根拔起扛在了肩上。   她正要劝阻,大约是阿楚实在兴奋,一溜烟就不见了。   柔和的月光之下,霍桑依旧紧闭着眼,这里是柴房,除了柴火什么都没有,他又是个货真价实的贵人,实在没法儿在此处待下去。   于是她也只好将他扶了起来,往她的屋子走去。   总觉着他似乎又瘦了些。   天知晓当她在柴房见着他时是什么心情,惊讶有之、惊恐有之、震惊有之,甚至还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委屈。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委屈从何而来,她从未指望过他会来,楚舟不是说他与他的夫人很是恩爱吗?他心里不是还有一个宫中的贵人吗?   他怎么跑来了?   难道她在霍府的半年里捞走的油水被他知晓了?他这是来寻她算账的?   按照霍桑那斤斤计较的个性,恐怕是了!   不就是些银钱吗?他的库房里不是有那么多金银珠宝?他在乎这么点钱吗?至于亲自跑来寻她算账?   而且她这不是没带走吗?!   越有钱的人越小气,是真的!   她边给他降温边气愤,自己跟朵娇花儿似的,还跑来寻她算账,真是脑子坏掉了!   大约是彻夜照顾他,她这一夜都没睡好,导致一大早阿湘来寻她要吃的,她竟准备得有些晚了。   阿湘依旧拖着她的麻袋,靠在门框上愣愣地瞧着躺在屋子里的俏郎君,“幼娘,昨晚你和俏郎君打架了吗?”   杨幼娘微微一愣,她为何要同他打架?   阿湘似是有些恼又有些委屈,“昨晚二姐姐和她的那个俏郎君打得可凶了,打得阿湘都没睡着。”   要是放在从前,杨幼娘自是认为刘晟太没有君子风度,怎么能同人家姑娘家打起来呢?   但现在,当她瞧过平康坊娘子们待客手段之后,心中不由得冒出了别的念头。   不会吧……十王爷不会……   正当她浮想联翩时,床榻上的霍桑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那双深邃的美目先顿了顿,随后才聚到了杨幼娘的身上,见到她安然,紧蹙的眉头稍微舒缓了一些,但很快又蹙到了一起。   “幼娘,你的俏郎君醒了呢!”阿湘指着霍桑道,“他没死呢!那不用丢了!”   杨幼娘脊背一凉,这孩子怎么这么口无遮拦?   “什么丢不丢的,不过是二当家说的玩笑话罢了,阿湘小娘子,酸汤馍馍已经做好了,您先去吃吧。”   说着,她尽力将阿湘往厨房推去。   阿湘有些不情愿,但依旧还是抵不住腹中饥饿,屁颠屁颠地钻进了厨房。   送走这尊小门神,杨幼娘重新堆起笑,瞥见床榻上那人微微有些裂开的唇,便从几子上倒了被温白水递给他,“相……郎君,可要喝水?”   霍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杯子,又看了一眼面色红润的她,那双眼迅速猩红。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杯子被霍桑拍到了地上,他几乎是咬着牙质问,“杨幼娘,看来你在这儿过得很好啊!”   杨幼娘:???   她哪里过得好了?没瞧见她一直与寨子里的人虚与委蛇吗?   得,他既然不喝水,她便不伺候了!   她躬身捡起杯子,用帕子擦了擦又放回到了几子上,“您要是不舒服,便歇着吧,我还有事要做,就不打扰了。”   她还要给三十一寨的人准备饭食呢,虽然也不过是些馒头之类的,只要放在笼屉上蒸一蒸便好,但也要人花心思做的。   “慢着!”霍桑冷着眸,声音有些哑。   杨幼娘极其不情愿地回过身,抬眸看他,“郎君有何吩咐?”   看到她这般不情愿的模样,霍桑愈发气恼,怎么?她当真就这般不愿见到他吗?   他咬牙:“我要喝水!”   杨幼娘挑眉,方才给他喝时他不喝,现在不给他喝他却要,毛病!   心里虽这般想,但念及他是贵人,她还是转身再给他倒了一杯。   她将杯子递了过去示意他接着,谁想霍桑却顿了顿,道,“喂我喝。”   杨幼娘:???   但看在他脸色苍白病弱无比的份儿上,杨幼娘只好咽下这口怒气,将他扶起来,并将杯子往他干裂的唇碰了碰。   温白水顺着杯沿滑向他的唇,干裂的唇一下便如久旱遇甘霖般鲜活了起来。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般一滋润,竟愈发好看了。   她有些看呆了。   “够了!”霍桑蹙起眉,将脸别了过去。   杨幼娘这才将杯子收回,并要离开。   大约是有了温水滋润,霍桑的声音开始变得正常,见她要走,他的声音又变得尖锐了些许。   “去哪儿?”   杨幼娘微微一愣,只好忍住烦躁道,“小人还有事要做,得先下去了。”   还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呢,没想到他一来便质问她不说,还这么一副死样子。   谁爱伺候谁伺候,她才不愿意伺候。   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等着阿楚喜宴趁着热闹溜走呢!   若是带上他,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逃出这个匪窝,当真是给自己寻了个累赘!   她越想越气,没等他再说几句,便扭头出去了。   霍桑对她突然扭头的态度很是诧异,在霍府时,她明明那般顺从,怎地在匪窝才几日,心就野了?   他不顾千里,组了商队辛苦跋涉前来,她便是这种态度?   他越想越气,想要起身教训她,可奈何他身子实在虚弱,竟根本无法起身下床。   这一遭,他更气了!   杨幼娘躲在厨房里给三十一寨的人蒸馒头吃,平日里寨子虽然见不得多少人,但到饭点,便会有几个彪形大汉过来拿馒头。   她也打听过,阿湘说,寨子里还有好些人在山下犁地干活,有些没媳妇的,总要寨子养的。   阿湘早就吃完了,正乖巧地蹲坐在一旁看着她。   今日一大早她瞧见二姐姐喜笑颜开的,原以为幼娘也会开心,便早早地来瞧了,谁想她竟这般愁眉不展的。   难道是不喜欢那个俏郎君吗?   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幼娘,再过几日我大姐姐便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和二姐姐便能穿嫁衣啦!”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如同投壶的箭,直接正中她的壶心,她的眉险些因为开心扬了起来。   “当真?”   见她开心,阿湘也跟着笑了,“二姐姐说的,不会有错!”   她挠了挠头,再道,“你也别急,听闻二姐姐又下山抓俏郎君了,定能给你抓一个好的!”   杨幼娘连连摇头又摆手,“不了不了,眼下这个就挺好,不用了。”   霍桑再这么着,也算是个明事理的,若是换作旁的陌生人,怕是会扰了她的逃跑计划。   阿湘却道,“你也不必同我们客气,要是到时候抓回来不喜欢,就给我!”   她拍拍胸脯,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可她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小小的兴奋。   杨幼娘险些扶额,果然霸天寨还是有匪窝气质的。   送走阿湘之后,杨幼娘又回到了隔壁的屋子,霍桑身子不好,昨夜还发着高烧,刚醒来只喝了一口水,自是饿的。   所以她决定给他送些吃食。   恰好还剩些酸汤馍馍,也不知道合不合他的胃口。   谁知刚进屋,她便瞧见了前几日她为自己做的嫁衣被丢在了地上。   不用寻,定是霍桑所为。   明明她将它好好挂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的,怎么被他翻出来了?   她正要生气,那个罪魁祸首却是端坐在床榻上,仿佛无事发生。   罢了,他还病着,就不同他计较了。   她只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碗放在几子上,躬身将嫁衣捡了起来。   好在只是脏了,洗洗还能穿。   “又要成婚了?”霍桑没好气地问道。   杨幼娘本想否认,可这新做的嫁衣是事实,难道她还要同他解释,这是二当家给她与俏郎君准备的,而那个俏郎君正是躺在床榻上的他吗?   一阵鸡皮四起,她可说不出口。   一想起反正他也不在意,于是她好好的将嫁衣重新挂到角落里,随便嗯了一声。   “郎君怎么来了?”她随口问他,虽然也不奢望能够得到什么答案。   果不其然,霍桑的脸有些黑,语气亦是冰冷,“路过。”   杨幼娘捧起酸汤馍馍给他送去,“寨子里也没别的什么吃食,郎君还是将就些吧。”   霍桑确实饿了,但一想起她还为寨子里其他人做这个,心情一下子烦躁了起来。   他别过脸去,“我不饿!”   杨幼娘原本还生着气,但看他突然这般孩子气,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将碗放回几子上,道:“成,等郎君饿的时候再吃吧。”   说完她转身将方才挂上去的嫁衣取下,打算拿出去洗洗,霍桑突然叫住她,“你要去作甚?”   杨幼娘指了指嫁衣上的脏渍,对他的突然反应有些莫名其妙,“拿去洗啊。”   “不准!”   杨幼娘疑惑,“不洗怎么穿?”   “那便不穿!”   杨幼娘被他这突如其来得寸进尺的蛮不讲理给气着了,她叉着腰近前几步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指着他的鼻子。   “霍郎君!你最好给我搞清楚!这里是霸天寨不是你的霍府!再这么蛮不讲理,我可就不管你了!”   说完她猛地扭过头,直接摔门而去。   杨幼娘被他弄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站在门口过了好些时间才将气堪堪消退。   这霍桑到底怎么回事?   她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了,而且眼下他可是霸天寨的阶下囚,还这般嚣张?   他脑子是不是真的烧坏了?   又或者,他不会真的读懂了她的求救信,带了人来救她吧?   可眼瞧着已经过了一日一夜了,也没瞧见有人来救啊!   所以,他应该确实只是路过,也确实是意外被阿楚掳来的。   好在嫁衣没弄得太脏,稍微洗一洗便干净了,虽然她也不大愿意穿上这件嫁衣,但没法子啊,若是不穿,阿楚指不定会对她动用武力。   到时候她不穿也得穿,要不然,或许便会成为这悬崖下的一具尸骨。   风险太大,她可不能冒这个险!   她边想着边抱着洗干净的嫁衣准备回来晾,谁想刚回来,便遇见了一脸兴奋的阿楚。   阿楚正从她屋子里出来,出门时她还轻轻将门给带上了。   看她脸上那无比灿烂的笑意,杨幼娘又想起早间阿湘对她说的话。   阿楚昨夜与刘晟在屋子里打了一宿……   她不会趁着她去洗衣裳,对手无缚鸡之力的霍桑动手动脚吧?   虽然霍桑身子骨弱,但他看起来确实比刘晟好看太多。   思及此,杨幼娘脊背一凉。   阿楚见她来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些,她跑了过来,“幼娘,你方才去何处了?”   杨幼娘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手中刚洗好的嫁衣,“不小心弄脏了,便去洗了洗。”   阿楚点点头,“确实要洗一洗,过几日大姐姐回来,便会为我主持婚礼,届时咱们一道,霸天寨可就热闹了!”   “大当家的为我主持婚礼?”杨幼娘受宠若惊,“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好?”阿楚一把揽住她的肩,“说到底你现在也是半个霸天寨的人,不过是为你主持个婚礼罢了,也就多副碗筷的事儿!”   她顿了顿,“哦,不,是三副!”   杨幼娘不解她意,谁想她笑得更灿烂了,“今儿一早,我下山去,正好又遇见个俏郎君!”   她瞅了一眼杨幼娘屋子的方向,“我想着,昨儿给你留个病秧子,实在对不住,便将这新来的俏郎君也一并给你送来了。”   她笑道,“你不用急,慢慢挑,要是两个都喜欢,就两个都嫁了!”   杨幼娘双目瞪圆,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恨嫁吧……   但看她的表情,似乎对刘晟很满意,她也不敢扫了她的兴致,只道,“多谢二当家体恤。”   “应该的!”阿楚拍了拍她的肩,又冲她挤眉弄眼了一番,“慢慢挑,不着急。”   说完她那一袭红衣潇洒离去,只剩下杨幼娘一人站在门前,不知该不该进。   进了,怕是又要见着霍桑的冷眉冷语,不进,那她的嫁衣该晾哪儿?   外头又没地儿,况且这还是一件未穿过的嫁衣,晾在外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思考了许久,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去推开那道门。   听阿楚描述的样子,第二回 抢回来的俏郎君应该是个健全的,好言相劝应该会听。   他要是个聪明的,装模作样演个戏应该不成问题,要是个不聪明的,就直接打晕,关在柴房了事。   然而当她推开门时,眼前的场景竟是将她惊呆了。   屋子里的确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但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她朝思暮想希望他前来相救的江玉风。   “江郎君?!”   杨幼娘连忙放下手里的嫁衣,过来要给他松绑,谁想屋子里却响起了一阵极其冰冷的声音,“你敢!”   杨幼娘懒得理他,自顾自地过来给江玉风松绑,并摘下他嘴里的填充物。   江玉风亦是惊讶万分,在杨幼娘将他口中东西拿走之后,他更是惊出声来,“幼娘?你怎会在此处?”   算算时辰,这个月份她应该已经与霍相和离了,他二人怎会齐齐出现在这匪窝?   杨幼娘亦是讶异,“难道江郎君未曾收到我的信吗?”   “信?”   “什么信?”   几乎是异口同声,霍桑更是恼怒,“你给他写什么信?”   杨幼娘实在不满他随意插嘴,于是扭头怼了过去,“老实待着!” 第66章 无端怒火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 你放肆!”霍桑正要起身,但他身子骨实在不佳,起了一半竟没起成。   于是只好冲着他们直瞪眼。   杨幼娘安抚江玉风, “别理他!”   眼下这匪窝又不是他的霍府, 要是他自己暴露身份, 指不定阿楚阿湘她们怎么对他, 他还这般嚣张!实在气人!   江玉风点点头接着道,“小玉不见了, 我收到消息,她独自行走于这一带便失踪了,我怕她被霸天寨掳了去,便来探探,谁想……”   谁想到被掳的竟是他自己。   杨幼娘蹙眉,“她怎会独自一人行走于这一带?”   江玉风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 “是我的错。”   屋子里传出一阵噗嗤笑声,不用想, 定是霍桑所为。   “还真是个蠢货。”   杨幼娘一脸怒意, “霍郎君!莫要太过分!”   霍桑亦是咬牙, “杨幼娘!你胆子可是愈发大了!”   江玉风连忙拉住她,“二位且消消气,眼下想法子出去才是正理。”   “你闭嘴!”霍桑猛地瞪了他一眼!   他算是想明白了,怪不得她在此地吃好喝好无忧无虑,原来是给江玉风这小子写了信, 等着他来救呢!   “江郎君,咱们还是出去说吧。”杨幼娘将他扶了起来,“隔壁便是厨房, 你饿了吧?”   “杨幼娘,你站住!”霍桑面前坐了起来,“本……我也饿了!”   杨幼娘指了指他面前几子上的酸汤馍馍,“不是给你了?”   霍桑一时语塞,顿了顿道,“凉了!”   麻烦!   杨幼娘冷着脸回过身,将那碗酸汤馍馍收了去,“等着,我给你热热。”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带着江玉风走了出去,顺手还将门关了起来,丝毫不给霍桑见缝插针的机会。   霍桑见他二人离去的背影,怒气上头,右手握拳,猛地在床榻上锤了几拳才勉强解气。   这个女人!简直越来越放肆了!   厨房内,杨幼娘熟练地将灶头里的火点着,问道:“江郎君,小玉之事是为何?”   江玉风脸色一僵,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他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不该冤了她。”   原来这几日江家有一队商队正往东南而来,小玉离不开他,便一起跟了过来。   只是行至前头一个村镇时,商队中竟少了一箱货物,众人开始排查,发现只有小玉动过那个箱子。   他便要质问她,谁想还没问几句,她便哭着跑开了。   杨幼娘突然想起那日崔氏布行庆贺之日时小玉的诡异行为,以及妙英与小莲所言她的诡异做派。   若是当真冤了她还好说,但若是不冤,那她这个人恐怕很是危险。   “江郎君,你是如何接到消息的?”   江玉风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簪,“这是路过市集时,我瞧她爱不释手,便顺手买给她的。”   他顿了顿,“有人将这东西交给我,说她往这儿来了。”   这分明是故意将江郎君引来的!   霍桑的到来已经让她觉着奇怪了,紧接着便是江郎君,他二人并无什么联系,为何会突然被阿楚逮来这霸天寨?   以她多年被绑的经验,这其中定当有什么阴谋!   可她脑子实在有限,实在想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恰逢这会子锅里的水烧开了,她便按照霍桑的喜好,抓了一把馍馍放了进去。   很快,一碗酸汤馍馍又做好了,她给江玉风端了一碗,又将锅里剩余的一碗盛了出来,端着往她的屋子走去。   霍桑正坐在床榻上,一脸阴沉,早知道这个女人在寨子里过得如此风生水起,他便不花那么多心思千里迢迢过来寻她!   就该让她在这寨子里自生自灭!   思考间,屋子的门被人拉开,他瞥了一眼,阴冷地将脸别了过去。   杨幼娘知道他定会给她冷脸,但为了接下来的逃跑大计,她依旧尽量压住自己那喷涌而出的怒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或许是从昨日见着他时心底产生些许的委屈感而起的。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但看见他时就会想起他与林幼情那般恩爱祥和的画面,心就会很不舒服。   她端着热腾腾的酸汤馍馍行至他面前,强制自己扯出一个极其亲和的笑容,“霍郎君,酸汤馍馍小人给你端过来了。”   霍桑瞥了她一眼,他原也气恼,但看她如此顺从,心中的怨气一下散了好些。   他哑着声音道,“渴了。”   “好嘞!”杨幼娘将手里的碗放下,连忙给他倒了被温白水。   端到一半,又觉着不大对,便又给他端到了唇边。   霍桑似是很受用,张唇便喝了一大半,随后他又看向几子上的那碗酸汤馍馍。   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可看不上这东西,但眼下他确实饿了,那东西看起来也挺香,便有了想吃的欲望。   杨幼娘看他这般,内心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怎么着?瘫了吗?   好好待在霍府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奴仆侍候,跑出来作甚?不知道自己是个常年吃药的药罐子啊?   但最终杨幼娘还是忍下气来,端起酸汤馍馍打算喂他,好歹也是个贵人,贵人失踪落难可是会惊动好些人的。   要是她伺候不好,可是要遭现世报的。   为了活命,要屈还是得屈!   霍桑也只是看了那酸汤馍馍一眼,并没有想要她喂,没想到她却亲自喂他,心中某处竟不由一甜。   罢了,那便原谅她方才的无礼之处吧!   酸汤馍馍入口,滑嫩鲜爽,霍桑原本就饿了,这突如其来的食物触感让他格外的满足,才不过多久一碗酸汤馍馍便被他吃完了。   “说吧,要同我商量何事?”   吃饱喝足,霍桑的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起来,杨幼娘很熟悉他这个状态,此时同他商量任何事,都有余地。   于是她将方才江玉风同她说的一道说了出来。   “霍郎君,您说是不是有人故意引他过来?”她顿了顿,又问道:“可是有人故意引您过来的?”   听她说起江玉风,霍桑本能地会觉得很不悦,但又听她这般问他,他又觉着有些心虚。   见他这般脸色,杨幼娘心中有了猜测。   她微微近前,低着声线,温热的气息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吹,“郎君,你不会是收了我的信才来的吧?”   他轻咳了一声,脸色有些僵硬,“都说了是路过!”   杨幼娘耸了耸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罢了。只是我倒是不希望郎君你来。”   霍桑眯了眯眼:怎么?我来可是打扰你同旁人成亲了?   杨幼娘道,“那些人要我给你写信,明摆着便是要引你来,我猜他们与你定是有仇怨。谁想郎君你,好巧不巧竟是路过了,好巧不巧又被二当家逮着了,唉……”   霍桑别过脸去,但耳根却微微有些烧红。   看来她给江玉风写信,大约也是想分散寨中人的注意力,罢了,暂且原谅她。   杨幼娘才不管他如今神色如何,接着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在这寨子里逛了逛,总觉着这里与传言中的‘匪窝’很是不同。”   “嗯。”这一点霍桑早就知晓了,霸天寨,名字听着霸气,其实也不过是一群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流民所聚集之地。   若是不欺他们,他们便不会主动欺旁人。   但最近发生的突然抢人一事,倒是令人觉得奇怪。   “让我写信的是寨子里的大当家,郎君,您见多识广,对这大当家可有什么了解?”   霍桑微微蹙起眉头,“霸天寨三十八寨,每个寨子都有个当家,每个寨子的当家都有名有姓,除了三十一寨。”   他果然知道!   杨幼娘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不,应该说,当她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她的心便已经安下来了。   “为何?”   霍桑耐心同她解释,“我得到的消息,霸天寨三十一寨原本是霸天寨第一寨,也不知这些年发生了何等变故,寨子四分五裂,四处扩散,这第一寨竟变成了三十一寨。”   杨幼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睁着她那双圆圆的鹿眼近前问他:“那您觉着,咱们逃出去的概率有几成?”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又清澈,霍桑微微抬眸,便能从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噗嗤一笑,伸出大手拍了拍她的额头,顺势又包住了她的那双灵动的眸子。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惹得他的掌心痒痒的,心也跟着痒了几分,他心尖一颤,沉着声音道,“既来之则安之。”   “啊?”杨幼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她额头上拉了下来,“那咱们岂不是要任他们宰杀了?”   她柔软又温热的手掌紧紧贴在他冰凉的手腕上,使他冰冷的心头也渐渐有了些许的温度,他嘴角的笑愈发温柔了些。   “他们将你绑了来,可有伤了你?”   杨幼娘想了想,他们将她绑了来,除却让她在柴房里待了几日,倒也没怎么为难她,就连绳索和麻袋都没用上。   于是她摇了摇头。   “这便是他们给我的诚意。”他深邃的眸子里似乎灌了水,“既如此,咱们便不必逃。”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刚安下的心此时更踏实了,她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江郎君才是!   于是她豁然起身,转身拿了那只空碗便摔门而去。   霍桑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双眼又眯了眯,刚压下去的气焰莫名又起来了。   这女人,利用完他就丢是吗?!   只因身边多了两个熟悉的人,杨幼娘终于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阿楚喜怒无常的,楚舟又是个无根无底的,而阿湘,虽天真可爱,但她总觉着她人小鬼大,总能让她的心凉凉的。   也不知他们口中的大当家到底是何模样,能将他们一个个管成这副样子。   她一定很是厉害。   然而让她安心的时辰还未持续几个,便又乱了起来。   也不是遇上了什么大敌,而是夜幕渐渐降临,只有一个屋子,而他们却有三个人。   床榻上已经霸占了一人,只剩下她与江郎君一男一女,也不知该如何歇息。   床榻上那位是不可能与江郎君挤一挤的,而她一个女子,更不可能与他挤,就算是在霍府,与他有夫妻之名时,她都没同他挤过呢!   “不如……不如我去厨房?”江玉风翩翩道。   “不!”杨幼娘拦住他,“我去!该是我去!”   “你敢!”霍桑向她投来几把眼刀,惹得她脊背一凉。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霍桑对江郎君有一股极其明显的敌意,江郎君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处处为难?   难道是因为江郎君出身商贾,他瞧不上吗?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缘由了。   一想到此处,她突然有些生气,她杨幼娘也没甚本事,但她平生最护短,江郎君是她的人,他不允许旁人诋毁!   她原本想好言相劝,可不知怎的从嘴里冒出去的又是另一副话,“我不去难道你去?”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了。   霍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脸上的怒意不减,他指着江玉风的鼻子道,“你,出去!”   杨幼娘还要拦他,却被霍桑喝住,“杨幼娘,你给我站住!”   杨幼娘瞥了他一眼,不打算听他的,谁想他却道,“我有事同你说。”   他都这般说了,她也只好留了下来,江玉风冲他行了个礼,转身便离开了。   “何事?”   杨幼娘没好气地近前来,但心还是有些虚,说到底还是因为霍桑气场太强大,再加上她方才因为一时气愤对他态度不好,他这般叫住她,她心更虚了。   他惨白着一张脸,眸色却十分清澈利锐,他就这般盯着杨幼娘,像是想要将她看透。   这让杨幼娘感觉很是不爽利。   她试着出声:“霍郎君,您要是没什么事,我便……”   “你便要同他去厨房睡?”   这句话虽说的平缓,但杨幼娘听得出来,他正在强忍着怒意。   不过是寻个地方睡而已,哪里就惹着他了?而且她哪里要同江郎君睡了?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被他这莫名的揣测惹怒了,直接叉起腰来质问他,“霍郎君,虽然江郎君出身商贾人家,但他好歹也是个正人君子!你这般揣度,未免有些过分了!”   “好一个正人君子!放任一个小娘子深夜潜入房间钻入床榻,这种人也算是正人君子?”   “小玉本就与常人不同,你……”   她突然顿住了,这是妙英与小莲背地里告诉她的,他是如何知晓的?   霍桑冷着脸道,“怎么?无话可说了?”   屋子里早就亮了灯烛,只是灯光昏暗,为了看清他眼底藏着的神情,杨幼娘特地近前几步,只是她的脸色却是铁青一片。   她忍着怒意,问他:“你着人查他?”   霍桑神色微变,但一想起此事她迟早会知道,便将视线直直地对上她,“你可知你眼中的正人君子,背后做了什么勾当?”   “勾结外族,企图谋反!”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就是见不惯她与旁人亲近,特别是这个江玉风!   表面一副翩翩君子模样,实则却是那种货色!   若非他如今身子不济,他真想将她牢牢拴在自己身边,不准她与任何人接触,更不准她与任何说半句话!   “霍桑!”杨幼娘真的生气了,他诋毁自己可以,但江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竟敢无缘无故给人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难道他当真就这般瞧不起商贾人家吗?   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瞪了他许久之后,直接丢给他一句,“今夜我去厨房!”   话音刚落,她摔门而去。   江玉风担心他二人又为了点小事无故争吵,便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她怒气冲冲出来,他亦是一愣。   在他眼中,杨幼娘从来是个十分坚强的小娘子,没人能欺负她,也没人敢欺负她。   而就在此刻,他竟瞧见她眼眶红红,似是哭了。   他心尖一软,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   “幼娘。”他脑子里闪过许多宽慰她的话,最终他却将帕子递给她,然后道:“我们谈谈吧。”   有些事,必须明着谈。   接过他的帕子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她委屈地擦了擦眼泪,哑着声音道,“还以为他是个好的,竟也这般瞧不起人,还动不动破人脏水!着实气人!”   江玉风温柔道,“其实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淡淡道:“我的商队确实有些问题。”   杨幼娘来不及擦干眼泪,神色却是一阵讶异。   江玉风继续道:“年初我便发现问题了,你知晓的,商队货物太多,其中不乏贵重物品,所以我们便会请镖局帮我们押送,只是……”   “自从龙虎镖局总镖头出事之后,我们便自己押送,这便出了问题。”   “可是货物出现了问题?”   江玉风摇了摇头,“布行人手有限,我便雇了一群江湖人帮忙押送,阿离同我提过一句,京都发生的那些诡异的外室命案,很有可能是外族人所为。”   他顿了顿,“那些人,很可能便来自……”LJ   “不是!”杨幼娘连忙否认,“京都商队那么多,岂止崔氏布行一家?”   “可频繁从域外至汝州的商队,只有我崔氏一家。”   他长叹一声,“在汝州的这些时日,我一直在调查,谁想刚查出些眉目,小玉却失踪了。”   杨幼娘沉下心来,“有人不想让你查。”说完她不由地将视线往屋子处瞥了瞥。   “霍郎君救了我多次,我该多谢他的。只是……”他轻叹一声,“他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与敌意。”   杨幼娘撇了撇嘴,“他就是脑子有毛病!”   “你啊!”江玉风终究还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道他为何会不顾千里前来自投罗网?”   “他说路过。”   “当真是路过?”江玉风摇了摇头,“你这般聪慧,难道还想不出什么缘由?”   “他?”杨幼娘愤愤然,“他府上还藏着一位娇滴滴的夫人,心里还有一位美艳无双的贵人,哪里还有什么缘由使他过来?定然只是路过罢了。”   江玉风只浅浅一笑,衣裳上虽已褶皱不堪,但依旧难以掩盖他那翩翩君子的气质。   他只对她摇了摇头,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她挠了挠头,什么鱼?饮什么水?江郎君怎么突然给她说这么深奥的话了?她愣是没听懂。   但她没敢问。   彼时不远处的一处高台之上,正站着四个人,阿楚一脸不高兴地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像是被训了一顿。   楚舟则是一如既往地双手向背,一身雪白,清澈的目光恰恰好落在了不远处站在寨子外头的杨幼娘身上。   阿湘软糯着嘴,拖着她的麻袋,讨巧地近前,软糯可爱的小手拉了拉那第四人的衣摆,笑脸盈盈道,“大姐姐,阿湘可想你了,阿湘给你备了好些礼物呢!”   “恩。”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那双灵动的眼眸,则是一直落在杨幼娘与江玉风两人身上。   见他二人相携回屋,她身上低沉的气焰愈发旺盛,“药呢?”   楚舟道,“早已备好,只是瞧霍桑那小子眼下的身子骨,怕是会……”   “死了岂不是更好?”   她转过身,视线如鹰隼般落在了阿楚身上,阿楚感到了一阵杀意,慌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大姐,我错了。”阿楚连忙低头认错。   她冷哼一声,“既然知错,那这药便由你去送。”   说完,她一个闪身便消失了。   阿湘从未见过大姐姐生那么大的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阿楚,只好冲她吐了吐舌头,拖着她的麻袋往身后的寨子里走。   楚舟倒是有些良心,近前半步,在她肩上拍了拍,随后化作一道白影便消失了。   当杨幼娘摔门出去之后,霍桑便后悔了,他方才要同她说的不是那些话!   可如今木已成舟,他却不知该如何挽回。   也不知她与江玉风那小子在外头说了什么!他二人今夜不会真的宿在厨房了吧?   思及此,他怒火攻心,才管不了什么好好歇息身子,直接翻了被子便要下榻。   谁想他的双脚刚落地,却仿佛没了知觉,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倒地时还顺带摔了一旁几子上的茶壶,壶里的水流了一地。   好在他早已习惯这种状态,才几息便适应了过来。   门也离他不远,爬几步便到了,只是他刚将门打开,脸色突然凝住了。   有一个红衣女子正从背后挟持着杨幼娘,而江玉风却是被砸晕在地,那红衣女子正要往屋子里来,此时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呵,终于还是来了。 第67章 是虫是毒 晋江独家首发   “二当家, 您若是有事只管吩咐,幼娘自当去做,您这是?”   阿楚的突然出现杨幼娘也觉着奇怪, 更奇怪的是, 她竟是二话不说将江郎君打晕过去, 并上来就要挟持她。   她自问一直以来都很老实, 难道是何处做的不对惹怒她了?   “闭嘴!”   阿楚一手握着她那根细嫩的脖子,一手指着刚打开门的霍桑问道, “你便是霍桑?”   既然他们那般明目张胆地让杨幼娘给他写信,自然是处处都防着他来救人。   既然要防着,自当知道他的样貌才是。   他此次前来故意没有易容,就是等着他们发现,为的便是速战速决,尽量不将这些事扯向杨幼娘。   谁想他们竟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才将他认出来,着实让他有些失望。   他暗自咬牙, 眸光中带着一丝杀气:“放了她!”   阿楚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将手中的瓷瓶丢到他面前, “吃了它。”   “先放了她!”他依旧坚持。   阿楚也不甘示弱, “你先吃了它!”   那瓷瓶不会是毒药吧?杨幼娘感到脊背发凉, 尤其是看见霍桑的手渐渐逼近那瓷瓶,她脱口而出,“住手!”   “二当家,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不会坏了您的规矩, 你这上来就让人吃什么东西,难免叫人害怕。”   她陪笑着,又冲着霍桑挤眉弄眼, 示意他千万莫要冲动。   然而霍桑却道,“听闻霸天寨二当家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说出来的事必能做到,今日霍某若是应了此事,二当家是否也会履行承诺,放了她?”   阿楚顿了顿,眼看着那瓷瓶已经被他握在手中,砰得一声,瓷瓶已经被他打开。   杨幼娘方才隐约感受到阿楚身上正透着一股强烈的杀气。   她见过阿楚与楚舟打架,楚舟能用筷子五十步以外取人首级,而阿楚却能用小石头两百步之外取人性命。   阿楚平日里看着很是和善,但若是冲动起来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这种场合,杨幼娘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再开口,她怕一开口,就坏了这场霍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局面。   见他将瓷瓶中的东西给倒在手心,阿楚眯了眯眼,道:“你先吃了它,我便放了她。”   烛火虽然昏暗,但杨幼娘还是看清了他手心里的东西,与其说是东西,还不如说是一条长得奇形怪状的虫子!   那虫子正张牙舞爪地在霍桑的手心里挪动,杨幼娘突然有些反胃。   霍桑是个多么讲究的贵人,逼他吃这种东西,不如让他去死!   “慢着!”   杨幼娘想要挣开阿楚的束缚,可她的力道实在太大,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   她终于怒了,“你们到底要作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阿楚没有理会她,霍桑更是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盯着手中的那只虫子犹豫了一会儿。   自他入霸天寨,便一直准备着被他们威胁,而今瞧见这只虫子,他倒是坦然了。   这种虫子,他儿时便见过了,那时上元节,他与刘牧偷偷溜出宫玩耍,遇上了一伙贼人。   那伙贼人将他单独关在了一个黑屋子里,逼他吃这种虫子。   他的身子,便是从吃了那些虫子之后毁了。   这么些年纳兰为了给他治病,也尝试着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给他吃过几条虫子,可谁想根本没有什么效果。   不过是只虫子罢了,他倒是要看看,这霸天寨还能使出什么花样!   所以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直接将那只虫子塞进了嘴里。   而在下一刻,他便噗通一声倒地不起。   阿楚倒也不是个食言之人,在他倒地之时便将杨幼娘放了。   而她自己则是后退几步,转身捞起晕倒在地上的江玉风,闪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杨幼娘没来得及细想,直接近前要掰开霍桑的嘴,试图让他将那虫子吐出来。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虫子早已顺着他的食道进入了他的体内。   杨幼娘终于恍然。   他们将她绑来这里,目的便是引霍桑前来吃这虫子。   怪不得他们那般明目张胆地要她给霍桑写信,怪不得白日里霍桑同她说既来之则安之,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伙人会对他不利!   怪不得这些日子她安然无恙,寨子里的人待她也十分和善,哪里有猎人对诱饵不好的?   它奶奶的小腿儿!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当真是卑鄙!   奈何她只是个常年混迹与市井的小百姓,虽有些小见识,但对这虫子她实在一无所知。   也不知这虫子对霍桑到底有什么影响。   定是他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所以那些人才会用这种法子折磨他!   可他方才为何要吃?   她慌忙将他抬进屋子扶上床榻,大抵是那虫子开始起了反应,霍桑又开始发烧了。   杨幼娘见状连忙端来凉水给他降温,可谁想他的身体竟是越来越热,甚至连四肢都开始滚烫了起来。   未免他将自己烧坏,无奈之下,杨幼娘决定将他衣裳解了。   虽然与他成亲半年多,她却从未与他做过这般亲密之事,所以稍稍有些犹豫。   可当她解开他的上衣时,无尽的震惊竟将她那涌出的一点点犹豫抹杀殆尽。   他身形看着高大消瘦,但肌肉却意外紧实光滑,只是与常人不同的是,他通体的肌肤竟是紫红色的。   紫红色的肌肤纹路上,布满了不同的深浅不一的疤痕。   虽然那些疤痕已经结痂,且看着年代有些久远,但依旧能看得出,他曾经受过极其严重的鞭打虐待。   怪不得他有时很排斥旁人近他的身,原来是这个缘故。   不知怎的,杨幼娘竟有一丝心软。   也不知他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又将手向他下裤伸去,但伸到一半她却犹豫了。   毕竟男女有别,他又不是儿时的阿离,这般将他扒了个精光委实有些不妥,于是她打算退而求其次,将他的裤脚撩起来。   可才撩到一半,她便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   原以为放才的场面已然恫吓人心,谁想霍桑的腿竟比他的上半身更加的狰狞可怖。   紫红色的肌肤之下,黑色的血管如蛛网般在他的腿部散开,大抵是肌肤太薄,杨幼娘甚至能瞧见血管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干呕了几声,却实在没什么能吐出来。   他的腿到底怎么了?   但看他的样子,好歹这还算是条好腿,她忍着干呕,尽量别想别的给他降温。   虽然杨幼娘已经尽力了,但他看起来依旧十分难受,木盆中的凉水已经被浸热,得换一盆凉的才行。   她正要起身却顿觉手腕一热。   回过身,却见她的手腕正被他的大手紧紧裹住,他的嘴里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   “不要走……”   这副样子杨幼娘实在狠不下心挣脱,她愣了愣,最终还是放下木盆试图安抚他。   “好,我不走。”她试图用她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回应他。   谁想他却握得愈发紧了,他紧闭着眼很是痛苦,声音虽不大,却带着哭腔,像极了一个跌落在深渊中无人照看的孩子。   “求你,不要走……求……求你……阿娘……”   杨幼娘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他戳中了。   听红芷说过,霍桑自小便被送进宫当刘牧的伴读,长公主殿下与驸马爷从未好好瞧过他。   他心中定是对他二人想念的。   正如儿时的她。   无父无母在市井飘荡,旁人都有阿耶阿娘,而她除了年迈的杨老与年幼的阿离,什么都没有。   所以她知道霍桑对长公主殿下与驸马爷定然是想念的。   只可惜长公主殿下与驸马爷,根本不见他。   她的手不由得附上了他正烧着的额头,如安抚受伤动物一般安抚着他。   他的脸很是消瘦,明明身子热成了紫红色,可他的脸唇却是苍白无比,额头上竟还连连冒出冷汗。   他不会出事吧?   然而不容她多想,下一刻他突然抽搐了起来,杨幼娘顿时慌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下她能想到的最佳的法子,便是去寻阿湘帮忙给他寻个医者。   虽然她知道这法子的成功率十分渺茫,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可是他的手握得实在太紧,她根本没机会抽身!   明明他平时那般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怎地眼下的力气就这般大呢?   还没等她抱怨完,顿觉倏地一通天旋地转,下一刻她竟是被他整个人拖到了床榻上。   他整个人仿佛一只大火炉,眼下虽说春日不太热,但也没人能忍受这种程度的滚烫。   谁想她刚有要挣脱的念头,那人仿佛就已经知晓了一般,一把将她裹进了一个滚烫的怀里。   杨幼娘暗自咬牙:霍桑!你莫要得寸进尺!   可谁想下一刻,他竟埋进了她的颈窝,喃喃的声音竟是带着一些哭腔,“好难受……不要离开我……”   他的意识不会一直都是清醒的吧?不然怎么会知晓她要走?   思及此,杨幼娘一时没敢动。   滚烫的身子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到他那躁动的心跳声。   他明明平日里看着是个弱不禁风体弱多病的男子,怎么眼下看他,倒是不像了呢?   她也不是没见过体弱多病的人,杨家村便有一个常年吃药的病弱书生,他脸色苍白身形瘦弱,每每她瞧见他路过,她都担心他会被一阵风吹跑了。   那身形虚浮的程度,就连常年患病的杨老都比他强。   而霍桑,她原以为他只是由高大的身形撑着才勉强显得与常人无异,但其实并不然,他看着脸色苍白,但他的体格肌肉却并不像那位病弱书生般柔弱。   怪不得他居高临下瞧人的时候,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气势和压迫感。   大抵也是因为这体格的原因吧。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身子的影响,她竟是觉着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心跳更是不受控制地在她胸口活蹦乱跳。   这突如其来的躁动让她有些受不了,于是她试图柔声喊他:“霍郎君?您能不能放开我?”   然而某人只顾着死死地抱着她,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得,还得等他醒来才能出去。   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这是造了什么孽?   也不知她是怎么忍受住这一只大火炉的,反正当她醒来时,外头的天已经亮了。   大约是才睁眼,她的精神还有些模糊,四肢在长时间处于一个姿势早已麻木不堪,所以她下意识地想要换个让自己好受些的姿势。   谁想这么一动,还没清醒过来的脑袋竟是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肉墙。   有些疼。   脑袋上的钝痛让她迅速清醒过来,可当她终于看清近在咫尺的一片光洁胸膛时,她的三魂气魄直接被吓得掉了个个儿。   四散的魂儿也随之立刻归位。   眼下她居然正躺在霍桑的怀里!   确切地说,她正被他圈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不会昨晚就一直这么圈着她吧?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才敢抬眸,待确认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这才放下心来。   经过这一夜的折腾,霍桑肌肤的颜色也开始慢慢好转,单单近在咫尺的这一片肌肤,便已然恢复如常。   也不知怎么地,她正在认真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乱跳,耳根竟是烧了起来。   她连忙闭上眼睛,试图缓解这一症状,可一闭眼脑子里全都是她方才见过的画面,脸颊竟是愈发红了。   完了!她不会被他传染了吧?   不成!得趁他还未醒转,赶紧溜了再说!   可她正试图动一动,那位竟也跟着动了动,甚至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怎么回事?他不会醒了在装睡吧?她心尖一颤,停顿了许久,这才敢抬眸看他。   他依旧紧闭着双眸,那浓密的睫毛跟着他的呼吸频率一道颤抖着,像极了一对黑色的蝶翅。   她长吁一口气,他这副样子应该是还未醒转的。   无奈之下,她只好等他稍微放松一些再盘算着从他怀里出去,谁想这么一等,却是等到了日晒三竿。   他终于有了动一动的迹象,杨幼娘心里一松,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抵在了他的胸前。   只要他稍微有些松动,她便立刻推开她趁机钻出去!   然而她这个计划,终究还是夭折在了摇篮里。   因为此时,他醒了。   见他终于舍得睁开双眼,杨幼娘也终于如释重负,并陪笑道,“郎君,您终于醒了!能放我出去了吗?”   然而霍桑似乎没听到她所言,那双刚睁开的眸子只是眨了眨,乌黑又深邃的眸子也跟着迟钝地转了转,最终他才将注意力转向了他的怀里。   “杨幼娘?”他哑着声音问道。   杨幼娘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我是!快放我出去!”   大抵是头一回抱着这般软糯的身体,霍桑竟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这感觉叫他微微一愣。   但最终他还是迟钝地将她放了出去。   重获自由的杨幼娘仿佛是一只出了笼子的鸟,兴奋地动了动四肢后,才将注意力转了回来。   她将手放在霍桑的额头上摸了摸,许久后才点点头道,“可还有旁的地方不适?”   霍桑虽然瞧上去很是茫然,但看他此时的精神,似乎已经好转了好些。   然而他却轻咳了几声。   这么一咳倒是让她慌了,是她自作主张将他的上衣解了退烧的,如今他依旧是那副样子,不会是昨夜吹着风,染了风寒了吧?   思及此,她连忙给他盖上了被褥,转过身就要给他去寻温白水。   霍桑自醒转之后视线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昨夜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上元节。   他与刘牧甩掉了身边跟着的所有人,乔装打扮穿梭在繁华的西市长街上。   上元节灯会举国欢庆,西市长街更是热闹不凡,人来人往几乎摩肩擦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欣雀跃的笑意。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热闹,更未见过街上有人三三两两围坐一团,谈笑风生猜谜解字。   一时之间,他们竟是看呆了去。   而此时,有一壮硕男子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直接拎起正沉浸于此番氛围的刘牧,往一旁暗巷跑去。   身为伴读,他自然要无时不刻紧盯着刘牧的去向,一见刘牧被拎走,他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可惜他年纪还不大,虽自小练武强身健体,可奈何对方也是个脚底生风的人物,没跟多久,他便将刘牧跟丢了。   实在没法子,他只好转身求助于街道武侯,可谁想正此时他顿感脖子一紧脚底一轻,亦是被拎走了。   混混沌沌之间,他只觉着自己被丢在了一个空荡又充满压抑的小黑屋子里,因是没有窗户也没有光亮,任由他睁大眼睛,却依旧看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屋子里太黑了,那些人的长相他根本没看清,可他却记得那些人手里拿了好些虫子要喂他。   他想要反抗,奈何四肢却根本不听他使唤,也不知后来如何,他竟是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便发觉自己已经被救了,只是周围的环境很是陌生,他只能睁着那双明亮又漆黑的眼眸四处打量。   而这一打量,却在窗户之外瞧见了一个他想念了许久的身影。   他的心微微一颤,脸上爬满了希冀。   阿娘来看他了。   然而这满脸的希冀在下一刻,却被粉碎地彻底。因为她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他很想唤她留下,可阿娘离开的背影那般决绝,他那张想要开口的嘴微微一顿,硬生生将自己满腔的想念吞回了肚子里。   由于他身患重病,只得被送去道观将养。   也正是他在道观将养的一年中,京都的内乱爆发了。   他从未想过内乱会与阿娘阿耶有关,可他下山回宫的那一日却听闻,霍驸马在狱中畏罪服毒自尽,长公主亦是随他而去。   畏罪?到底畏的什么罪?   “郎君,快喝口水润润喉。”   杨幼娘温柔的声音一下子将他拉回了现实,混沌溃散的眼神也渐渐聚焦集中。   眼前这个虽一身朴素布衣却依旧难掩姿色的女子,正一脸朴实的端着一杯温白水,准备喂他。   他心尖一颤,猛地抓过她纤细洁白的手腕,再次哑声确认:“杨幼娘?”   杨幼娘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这般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以至于她手里的杯盏一个不稳,满杯的温白水全都洒落在了被子上。   “郎君你这是在作甚?”   她很是不耐烦地想要将他的手甩开,可她越甩对方握得越紧,像是怕她逃脱了一般。   杨幼娘的心猛地一咯噔,那虫子不会将他的脑子给弄傻了吧?   霍桑哪里肯放开她,自小到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想利用他便是想拉拢他,就算是柔儿,她的关心与真心也是建立在要他帮她查当年内乱真相之上。   也只有杨幼娘……   “疼!”杨幼娘终于还是没忍住,端正了态度,对他吼了一声:“哎呀!你给我松开!”   她的恼怒显然还挺奏效,刚过耳,霍桑眸子微微一动,便将她放开了。   方才的温白水全都被这家伙洒在了被子上,也不知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她慌忙要将被褥拉出来先拧干。   谁想床榻上那位见她突然近前,竟是下意识地将被子往胸口上一拉。   杨幼娘:???怎么着?怕她非礼他不成?   这么一想,埋在她心底的些许恶趣味一下子冲上了她的脑子。   她邪邪一笑,学着平康坊的那些上门资客,对着他道,“莫要慌张,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是吗?”霍桑哑着声,眼眸微微一眯,身子紧跟着再次往后靠了靠。   她道他是害羞,便愈发起劲了,“是。”   谁想下一刻,霍桑身子一歪,长臂绕过她的右肩将她轻轻往被子上一带,她还未反应过来,厚重的被子仿佛长了眼,竟是将她上半身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上当了,恨得牙痒痒,“哎呀!这被子湿了!你快放开我!”   霍桑嘴角微扬,眼神中竟不由得带了些许的宠溺,他问道:“还玩不玩了?”   杨幼娘本只是想玩一玩,哪里知道他会这般报复她,连连求饶,“不玩了!快放开我,我不玩了!”   “我饿了。”   “好!我这就去备!” 第68章 一个故事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终究还是明白了, 贵人就是贵人,无论是病着还是醒着,坐着还是站着, 他总能有一种命人去办事的能力。   就好比方才, 她原本是不大愿意伺候他的, 可当他下了命, 她竟还是不得不去给他张罗了吃食。   真的是奇了怪了。   当她端着酸汤馍馍回屋时,他早已给自己穿好了衣裳, 乖巧地等着她给他送吃食。   虽然他身上的紫红色已经消退,看着像是恢复了常态,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着。   也不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她小心翼翼地将酸汤馍馍捧到他面前,“郎君快趁热吃吧,热乎着呢。”   霍桑顿了顿,瞧着她那殷切的眼神,生怕他不吃似的, 又想起方才的玩闹,他心中不免长了个心眼。   难道这酸汤馍馍里有什么不成?   杨幼娘看他这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是顿了顿, 难道他又想她喂?   恩, 看他那眼神, 应该是了。   于是她拿起搭在碗沿上的勺子,舀了一勺汤正要喂他,可谁想他却将脸偏了过去。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杨幼娘蹙眉。   霍桑却看了一眼碗里的酸汤,质问:“里头放了什么?”   “哦。”杨幼娘如实道,“我在里头放了一大把胡椒。”   霍桑蹙起了眉头。   杨幼娘慌忙解释, “我这是想辣死郎君腹中的那条虫子。”   她也就这么点见识,那种虫子她从未见过,也不知人吃了那虫子到底会如何, 但看霍桑脸色苍白的样子,她总觉着他在强忍着身子的不适。   所以她想着若是放些胡椒将那虫子辣死,他会不会好过些。   霍桑神情一顿,好半晌之后,他忽而噗嗤笑出了声。   苍白的脸原本紧绷着,就像是一块雪山上的石头又臭又硬,然而此时这块石头突然崩裂开了。   杨幼娘以为石头崩裂会是一副极其惨烈的情形,可谁想他那哪里是石头,竟是一朵盛开的雪莲!   洁白、无暇、精美,甚至带着一股子矜贵,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她一时之间,竟有些看呆了。   原来他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的。   霍桑笑着笑着便顿住了,她方才还那般灵动的,怎地此刻却一动不动了?   他不由怀疑自己的脸上兴许沾了什么。   “瞧什么呢?”   杨幼娘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笑着看他,“郎君真好看!”   霍桑的心尖不知是被什么东西踩了一脚,耳根也跟着微微有些烧红。   他脸挂了下来又微微别了过去,轻咳了几声,“这么些日子怎地依旧这般没长进?就没旁的词了?”   杨幼娘与林幼情一母同胞一模一样,若是两人一动不动,任由林尚书亲自辨认,都辨不出真假。   但倘若她们任何一人微微一动,就算是霍府门房都能分清她们谁是谁。   因为她二人,原本就是两个人。   就算两人都曾尽力在扮演另一人,都无法抹去那一层真正属于自己的光。   但在霍桑看来,林幼情是死的,而杨幼娘是活的。   他本就是个从堆满死物的地方出来的人,自然更向往那些充满阳光和温暖的活物。   所以杨幼娘只一笑,却轮到他看呆了。   杨幼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这寨子里也没几个有文化的,我又去哪里学?”   说着她又努了努手里的酸汤馍馍,“郎君到底吃不吃?”   满是胡椒味儿的酸汤馍馍近在咫尺,一下将霍桑的神识拉了回来,他有些为难地看着这碗酸汤馍馍,又看了一眼她,   她正巴巴地望着他,似是在等着他吃。   他暗自咬了口舌尖,似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答道:“吃。”   “倒是我打扰二位恩爱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杨幼娘的手微微一顿,多年被绑的经验告诉她,这回来的是一个大人物。   她本能地将酸汤馍馍放置一旁,又从靴子里掏出那把秀气的匕首,转身护在了霍桑的面前。   这一系列的动作倒是叫霍桑神情一顿。   他还未来得及疑惑,便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的身边跟着三个人。   一袭红衣的阿楚,一身洁白的楚舟和拖着麻袋梳着垂髫依旧软糯的阿湘。   他们三人都十分乖巧的站在这个女人的身后,阿湘还冲着她乖巧地笑了笑。   也不用猜了,面前这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女子,便是前些日子一直被他们提及的大姐姐,霸天寨的大当家。   杨幼娘眉头微蹙,这大当家看着和她一般高,从身形来看,年岁应当也与她不相上下,可就算如此,她周身竟散发出一丝贵人的气度。   至于什么气度杨幼娘也说不上来,但总觉着若是她要吩咐她做事,她也会不得不答应下来。   她不由得暗自啧啧几声,难道是因为她脸上的那张青面獠牙面具吗?   “阁下终于露面了。”   女人微微一笑,“哦?看来相爷等了很久。”   霍桑轻叹一声,“怪只怪阁下的蛊虫,效力太低。”   “是么?”女人不免有些失望,“唉,这蛊虫可是我在域外寻了许久才得到的呢。”   杨幼娘有些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这女人的声音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霍桑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身,站在了杨幼娘的身前,目光却十分犀利:“你们想要本相做什么?”   “没什么。”那女子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屋内二人,“我只是想请相爷来此听一个故事罢了。”   听着有故事,杨幼娘那爱听八卦的心一下子蹦了出来,可谁想刚回过神便见面前站着一座大山,饶是她怎样移动、垫脚都无法瞧见屋子里的场景。   这让她恨得有些牙痒痒。   察觉身后的躁动,霍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又支撑不住的模样将手往后一揽,顺手搭在了她那瘦弱的香肩上,做出一副要听故事的模样。   正好也让她冒出了一部分.身子。   杨幼娘实在不愿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因为他实在有些重,但看在他让她听故事的份上,她最终还是暗自咬牙,忍住了。   女人淡淡一笑,便自顾自地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话说从前,有一个世代从商的大家族,这个家族很有意思,第一任家主规定,只要族中任意一个有才干的家族成员,都能继任家主。   最先的那几任家主都是这般选举指认出来的,众人也都很信服这样的做法。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家主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无所不能的权利,就算再无私之人,一旦碰上这些东西,那颗被众人信任的心,该变还是会变。   果不其然,宗族开始各种内斗,分成了好多派系,有人依旧坚持主张推选最有才干的人继任家主。   但有些人却觉着,家主必须一脉相承。   经过了几代人的内斗之后,主张一脉相承一派最终还是打败了推选一派。   自此,那个大家族便开始了一脉相承的时代。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觊觎,这么些年,家族内乱依旧不断。   有一年,家主生了个两个儿子,照着一脉相承,大儿子该当继任,可惜大儿子继任没多久便病故了。   大儿子也留下了两个儿子,可先家主的儿子年岁却比大儿子的两个儿子年岁大不了多少,于是,新一轮的家主抢夺再次开始。   先家主小儿子原本只想带着他的一儿一女在自家小院儿里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想天不遂人愿,家中竟无故多了好些他的支持者。   他为了府上免遭骚扰,只好出面与那些人周旋,可谁想这么一周旋,便被迫卷进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直到死也不知晓自己到底为何而争,因为他根本不想去争。”   她别过脸来,那双躲在青面獠牙面具背后的眸子,落在了霍桑身上,“相爷,您说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淡淡道:“是对是错自有公论。”   “是吗?”女人的声调突然高了一些,“那么因为儿子被威胁而被迫卷进争夺之战,最终畏罪自尽的那对夫妇,对错亦是自有公论吗?”   其实自当她说话伊始,霍桑便已然知晓她说的是什么了。   大瑞开国之初便是推选帝王,然而经过了一百多年,统治者们渐渐聚权,最终便成了如今这么一副一脉相承的局面。   这便是所谓的拥有皇室正统血脉才能继承皇位之意。   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个,而拥有皇室正统血脉的,却从来不止一个,所以每每改朝换代,必然携带着一股强大的血雨腥风。   她说的那个先主小儿子,便是七年前京都内乱的始作俑者晋王殿下。   而那对被迫卷入纷争畏罪自尽的夫妇,应该便是他的父母,长公主殿下和霍驸马。   霍桑暗自咬牙,极力勉强自己压制住胸口的愤怒,扯起一丝冷笑,“阁下这个故事说得实在没趣,没头没尾的,如何评判对错?”   “是啊,最起码得告诉我们,这对夫妇的来历吧?”杨幼娘听故事听得入神,顺口便说了出来。   霍桑微微一顿,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欣慰的弧度,她再一次说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到底是巧合还是她当真有摄人心魄的能力?   杨幼娘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再加上听故事听得入神,她竟是后退了几步,大喇喇地便在床榻沿上坐了下来。   当真是一副要继续听故事的样子。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被她这么一搅和,竟是全没了。   霍桑也顺势跟着她后退几步,挨着她坐在了榻沿儿上,为了强调自己的体弱,他甚至又靠在了她的身上。   杨幼娘本想同他计较,但为了不妨碍对方讲故事,竟是又硬生生忍住了。   女人嗤笑一声,“这对夫妇的来历?相爷不是最清楚吗?”   杨幼娘扭过头好奇地看向他。   霍桑那双深邃的眼眸被她看得有些失了神,他不知道该不该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身世,若是她知晓自己并不是那般完美的,会不会下一刻便弃了他?   可若是让她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他觉得还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应该会更好些。   于是他只浅浅一笑,尽力掩盖眼底的那一抹心虚与慌张,“那对夫妇,夫人乃是先家主之女,而郎君则是先家主重金为夫人招回来的女婿。”   杨幼娘觉着有些不对,“按照故事里说的,这家族似乎并没有女子继承家主之位的传统,按理说这位夫人并不会牵涉其中啊。”   她突然对方才那女子的话回过味来,“有人拿她的儿子要挟她!那些人是畜生吗?”   在杨幼娘眼中,所有以孩儿要挟所办之事,都是畜生事,人也是畜生人!   “是啊,那人就是个畜生!”女人狠狠咬牙道,“而今还恬不知耻地坐在家主之位上。”   杨幼娘被她绕糊涂了,先家主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死了,但大儿子又留下了两个儿子,所以这家主之位之争便是他三人之争。   后来先家主小儿子死了,那该剩下先家主大儿子的那两个儿子才对。   杨幼娘咯噔一声,难道为了争夺这家主之位,先家主大儿子的两个儿子,手足相残?   “为了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利,手足相残又如何?夫人说得不错,那人就是一个畜生!而且,”   她冷笑一声,“是一个自小便心机深沉的小畜生。”   女人话音刚落,杨幼娘明显感觉到霍桑压在她身上的力道更重了,她担忧地猛一回头,却不想瞧见了他那双本该深邃的眸子如今变得猩红。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唇也在微微颤抖着。   他似乎在掩盖着自己内心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这副样子,瞎子都能瞧出方才那故事的问题了。   先家主女儿、入赘女婿、只有霍桑才知晓那夫妇的来历。   杨幼娘冷哼一声,如此明显的线索,就差亲口告诉她,当年那场京都内乱是当今陛下所为,而长公主与霍驸马的畏罪自杀与霍桑有关了。   所以那心机深沉的小畜生……   杨幼娘回身猛地瞪了那女子一眼,“霍郎君说得不错,大当家说的这个故事,确实不怎么样,没头没尾的。”   “霍郎君?”女人笑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才不过几日,夫人对相爷竟如此见外,难不成已经知晓相爷心中另有所属了不成?”   杨幼娘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了一般,涩且疼。   但她依旧面不改色,道,“大当家,见不见外这也是我与霍郎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又有何资格评判?”   杨幼娘本就是个护短的性子,怎样为难她都可以,但为难她身边的人,不成!   她还想怼骂,谁想她眼前一黑,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地将她那双眼眸包住,杨幼娘下意识闭上了嘴。   良久,她耳边传来了他噗嗤一阵冷笑,“怀兰郡主,别来无恙。哦,不,”   他顿了顿,“怀兰郡主早已经在内乱中死去,不如霍某称呼您另一个名字,您看如何?小玉?”   小玉?!   这熟悉的名字让杨幼娘猛地将霍桑的手拉了下来,怪不得她方才就觉着这女子的声音很是熟悉。   原来她是小玉!   “呵。”女子自也不藏着掖着,将戴在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秀气的脸。   她正是当日杨幼娘在霍府南郊别庄里救下的小玉!   “相爷说得不错,怀兰郡主早已在当年内乱中死了。”   小玉双眸猩红,眼底带着层层怒意,她似是在拼命压制着,然而却依旧掩盖不了她浑身散发出的低压。   杨幼娘在坊间听过关于成王败寇的故事,从古至今又有哪个失败者能好好的活下来?就算是能活下来的,那也早已支离破碎不成人样。   一想起当日在她身上见着的那些层层叠叠反反复复的伤痕,杨幼娘的心微微一凝。   她这般芳华年纪,本该肆意地活着的。   杨幼娘对小玉一直以来都有几分同情,大抵是因为她见过好些不得已又被这世道摧残的女子吧。   众人都道平康坊的女子光鲜亮丽,可又有谁知晓她们背后是永远无法除去的妓籍?这世道也只有真正尝过身不由己的女子才能懂得女子的身不由己。   杨幼娘也曾为了活下去身不由己,为了活着而四处讨生活。   小玉大抵也是如此吧。   “相爷想得不错,我一直潜在您南郊别庄之中,那些杀人的外室亦是我的手笔。”   她冷冷一笑,猩红的眸子死死的盯着他,周身仿佛散发着一股难以磨灭的怨气,“只是没想到我潜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她目光流转,似是想起了什么,但很快眼底的那抹光便消失不见。   “罢了。”她淡淡道,“原本我也不想在南郊待下去,西域之主已经答应借兵,我也再没有留下的必要。只是……”   “只是我不忍心相爷一人始终被蒙在鼓里,相爷不是一直在查当年京都内乱的真相吗?”   小玉冷笑一声,“您不如回去问问那位如今身处高位至高无上之人?”   霍桑眯了眯眼,“你要引外族入侵?”   “是。”小玉目光坚定,竟是知无不言十分坦荡:“既然我头上已经被扣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我何不干脆将这罪名坐实呢?”   其实小玉所言,霍桑心里早有猜测,可当她亲口说出时,他依旧十分震惊。   他与刘牧自小长大,他是何种性子他再清楚不过,阿娘可是他亲姑母!   可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他,霍桑的心,一时竟有些乱了。   见他神色依旧犹豫,小玉自嘲一笑,“相信相爷对霸天寨的布局很是熟悉吧,那是霍驸马留下的东西。”   只这一句,霍桑心头高悬的那把剑,竟是直落落地在他心尖插下。   他自生下便见不得霍驸马,他自当是怨过的,但他知晓自己的身份,是以他一直将这份怨恨牢牢地压制在心底,想着有朝一日能报复回来。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所以很长一段时日,他一直在调查他这位生父。   这么一查竟发现霍驸马十分聪慧又精通五行八卦阵法,可以说大瑞无人能望其项背。   再查又发现,原来霍驸马的成婚是先帝的旨意和阿娘的一厢情愿,若当真要论对不住,所有人都对不住他,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不住谁。   所以终了他还是将这份怨恨放下了。   自住进霍府之后,霍桑从未动过霍府的任何布局,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他阿娘阿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更是因为他对霍驸马的一丝丝愧疚。   他对霍驸马的所有事都了若指掌,所以自发现霸天寨布局后,他便一直心存怀疑。   小玉这一句话,仿佛当头一棒,直接打在了他的心头。   看来阿耶阿娘的死,果然另有缘由,而这霸天寨的存在、小玉的幸存,便是阿耶给他留下的证据!   “若是相爷还不信,不如我再给您看一样东西?”   小玉冲着阿楚瞥了一眼,阿楚会意,上前一步开始解外裳。   “不必。”霍桑哑着声线冷冷一笑,“大当家所言,霍某自当会亲自去求证。”   小玉的嘴角微微扬起,她示意阿楚不必再脱,又将视线在杨幼娘身上游离了一番,道:“既然相爷心中有了主意,那我也不必再说,霸天寨过几日要准备喜宴,相爷吃了再走?”   “喜宴?”霍桑浅浅抬眸,视线一如以往阴冷可怖,“捆绑当今十王爷,你这霸天寨,胆子不小。”   小玉无所谓地笑笑,“匪窝嘛,总该有个匪窝的样子,若是相爷不得空,就请恕我不远送了。”   “慢着!”杨幼娘虽不懂他们的弯弯绕绕,但也不蠢,看眼下的情形,小玉似乎要利用霍桑去查当年的一些事。   由此可见,她这是要放他们走。   既如此,她自是不能丢下江郎君一人!   小玉抬眸:“何事?”   杨幼娘道,“还请大当家将江郎君也一并放了吧。”   “不行。”   “江郎君是无辜的!”   小玉沉声道,“他是我的人!” 第69章 南下之路 晋江独家发表   小玉确系言而有信, 说要放了他们当下便放了他们。   霸天寨的马车不比霍府的,车内有些狭小,十王爷被放出来时鼻青脸肿的晕了一路, 也不好叫他骑马, 而霍桑不能骑, 她又不会骑。   是以眼下三人正拥挤地挤在了车里。   杨幼娘心绪却有些凌乱, 她只是小玉引霍桑来的一个诱饵,如今目的达成她也再无用处, 理应将她放走才是。   可看霍桑的样子,似乎并不想这般做。   他这是要带她回京吗?他府上可是有一位林夫人的,她回去作甚?   自始至终她都是那个多出来的人,本就不该待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所以思考了许久,杨幼娘终究还是开口了,“相爷,在前头的路口将小人放下即可。”   霍桑缓缓睁开双眸, 原本阴鸷的神色变的清淡了些:“何事?”   杨幼娘想直接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可又看了一眼晕在车内的刘晟, 便只好道, “相爷, 咱们谈谈吧。”   “嗯。”   马车在一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路口处有一棵巨大的桑树,桑树下设着一处茶寥,一对身着布衣佝偻着身子的夫妇正一个忙着烧水,一个忙着前来招呼他们。   “客从山上来? ”   老妪对于他们的到来并不讶异而是惊喜, 他们乘坐的马车上有霸天寨的标记,自当是大当家的贵客。那也是他们的贵客。   所以见他们只自顾坐下,她也不再多问, 只给他们上了茶,极其亲切道,“贵客请慢用。”   霍桑只瞥了杯盏中茶水一眼,淡淡道,“何事?”   杨幼娘有些苦涩,但还是回他,“相爷是知晓的,小人只是个出身市井的小百姓,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什么墨水,一心只想着做个走商,发家致富。”   “嫁于您纯属只是个意外,林尚书自我生下便决心不认我,我又何必舔着脸去攀这门富贵。所以……”   “所以,你要走?”   霍桑眯了眯眼,心中苦涩顿生,他好不容易放下身段装作商旅前来救她,可她呢?救完之后竟这般翻脸不认人。   杨幼娘察觉到他有些生气,连忙道,“不,不是走,只是你我也该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才是。”   如今他已经有了林幼情当他的夫人,那么她便再也没有旁的用处了,况且她什么都不懂,根本帮不上他什么,跟他回京,那她又能作甚?   可不知为何,当她说出自己要走时,心却如刀挖一样疼痛,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难道是不舍吗?   可她有什么不舍的?难道是落在霍府的那些银钱吗?   是了!那些银钱可是她在霍府辛苦攒了大半年的呢!没拿走实在是心疼死了!   可她眼下都已经逃离京都千里之外了,再回去拿恐怕又生变数,若是被人发现她与林幼情的秘密,届时她想逃都逃不了。   思及此,她的心更疼了。   霍桑本不想让她离开,可他在心里思索了许久,竟实在寻不出什么理由将她带回京都。   她说得对,他二人本不该相遇。   可当她说想要走时,他依旧觉着自己仿佛在油里滚过一般难受。   对他来说,这世间任何东西都易得,唯真心二字最难得,而这真心却实实在在长在了杨幼娘身上。   可她却要走。   思忖许久,霍桑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声音,“你要什么?”   “恩?”杨幼娘抬眸,他方才说什么?   霍桑再道,“你要什么?”   杨幼娘有些没听明白,一脸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相爷是在问我?”   “恩。”霍桑直直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寻来,只要你……”不要走。   他这辈子从未求过人,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根本无需求人,可不知为何,他觉着眼下若是不求一求,她或许会留下。   走商四海为家,天下之大,她若是走了,他怕是再也难寻了。   杨幼娘诧异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霍桑。   在她印象中,霍桑一直都是那个冷言冷语冷酷无情甚至幼稚腹黑之人,虽然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可大多时候,他比那些大户人家看门的恶狗还怖人。   可眼下,她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她从未拥有过的温柔。   这种温柔她是见过的,那日在公主府他扶起林幼情时便是这般。   她的心,又是一震。   也不知是什么情绪支撑她笑的,可她依旧是笑了。   纵然鼻子有些酸,她依旧笑得十分温柔灿烂,仿佛是春日里盛开的一朵娇嫩的芍药花。   “相爷还不知晓我吗?我自是想要做富甲天下的走商呀。还多谢相爷替幼娘这般照顾阿离,幼娘无以为报。”   她暗自咬牙,终是开口,“相爷府上如今应该有所结余,但若是相爷再大手大脚花银钱,难免还是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   “幼娘房内床榻底下有个盒子,里头是幼娘在霍府大半年积攒的银钱,相爷这般照顾阿离,幼娘自当回报的,等相爷回府之后,那些银钱相爷便自取去花吧。”   她微微抬头看了眼天色,起身向他行了个大礼,“时候不早了,相爷快些启程吧,十王爷金枝玉叶,还需寻个医者救治,幼娘这就告辞了。”   “杨幼娘!”霍桑唤住她,“你当真不肯随我回去?”   杨幼娘长呼一口气,“相爷,幼娘只是小民,配不得高门,相爷快请回吧。”   她正要离开,谁想面前突然多了一堵肉墙,杨幼娘微微一怔,抬眸时却对上了他那双深邃又微微猩红的眸。   他的身手何时变得这般敏捷了?   霍桑俯身看她,哑着声音问:“可是因为林幼情?”   杨幼娘眸光一动,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当年陛下赐婚的旨意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便是林幼情,相爷莫要弄错了。”   你心里住着宫中的贵人,府里又养着一位夫人,她若真的回去了,又该处于何处呢?   杨幼娘再次恳切地求他,眼中带着一丝决绝:“相爷,回去吧,再不走便天黑了。”   大抵是因为她眼中的决绝,霍桑仿佛自己的心被重重剜了一道,血落了一地。   她终究还是不肯跟他回去。   他沉默了。   他说不出任何挽留她的话,不是他不敢,而是他怕。   山间最是风常在,一阵春风拂过,撩起了两人的衣袂,更抚走了霍桑心头那最后一丝给予自己的任性。   眼下京都局势紧张,有些真相还需他调查,他想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此次回去,他身边必然危机重重,她或许也会受到牵连。   良久之后,他将腰间的荷包取下,将里头的所有银两倒了出来,又顺手将她腰间的荷包取下,将银两放了进去。   “既然要走,身上总要备些银两傍身。”他淡淡地将荷包还给她,而他那只空荷包则是被他塞进了怀里。   “多谢相爷。”   言罢,她转过身便往南而去。   有些东西,当断则断,她杨幼娘也不是什么拖沓之人,既然做了决定,那便再没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做生意,哪里不能做?京都能做,汝州一样可以!   况且她算过了,从此地往南走半日,便会路过一处城镇,她在镇上住一晚,再往南走上几日,便进了汝州的地盘。   好在在寨子里时她便请阿楚她们帮她给汝州的小莲带信,她这边厢慢慢过去,小莲收到信自会来接她。   眼下她可不能耽搁了南下的路程才是。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往南的城镇其实并不远,她寻至客栈时日头都还未落下。   也罢,这些日子她实在太累,倒不如趁此机会早些歇息,明日早些启程也是一样的。   回京的马车内,刘晟在一片死寂中醒转,睁眼便瞧见霍桑铁青着脸死死的盯着他。   他脊背忽而一凉,强忍着剧痛起身本能地往后躲去,可谁想他本就已经躺在内侧,再往后亦是无处可逃。   他可从未见过霍桑有过这般神情,惊恐地不敢乱呼吸。   许久之后,霍桑才出声:“她不肯跟我回去。”   听到此话,刘晟这才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表兄可求了?”   他点点头。   刘晟:???不应该啊!他的霍表兄可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除却那些不切实际的传言,这世间有哪个女子会轻易拒绝他的请求?   而且霍表兄可是亲自从京都遣了商队,专门来霸天寨救人,表嫂这是怎么回事?竟是一点都不为之所动?   思来想去,大抵只有一个缘由,那便是表兄的法子用错了。   他正要给霍桑出主意,谁想霍桑直接出手止住他,“此事容后再议。”   “老十,你老实同我说,我在道观养伤的一年里,京都到底发生了何事?”   刘晟突然顿住,那双被揍得乌青的眼乌溜溜地看着他,当年京都内乱,他与刘嫣被锁在了十王府,外头具体发生了何事他们根本不清楚。   等他们从府里出来,外头却早已换了天下。   但倘若细细想来,似乎早有眉目。   霍桑道,“若是我说当年的内乱另有隐情,你可会帮我?”   其实当年他被突然所在府内,心中亦是早有疑问,他也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奈何他心中有疑问是万万不够的。   他吞了吞口水,目光坚定:“会。”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杨幼娘用霍桑给她的银钱去镇上买了一身衣裳,再回客栈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勘勘钻进床榻里。   霸天寨的人确实没有亏待她,只是根本没地儿给她洗澡,这会子终于泡上了澡,她心上的某个缺口也渐渐抚平了不少。   没什么事比发家致富更重要!若是有,那便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   许是真的累了,她抱着这个想法,脑袋刚靠近枕头便沉沉睡去。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在富甲一方的美梦中自然醒来,可谁想才至半夜,她便被一阵猛烈的摇晃给摇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张极其冷峻又精致的脸,对方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将食指抵住她自己的双唇,示意她莫要出声,杨幼娘正疑惑,谁想下一刻,她屋子的门缝处多了一把上下移动着的灵动的匕首。   这是在撬她的门!   她心中一凉,这难道是一家黑店不成?!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从枕头下面抽出匕首,紧紧握在手心打算随机应变,可谁想那闯进她屋子的女子也不知何时收拾了她的包袱,又指了指屋内大开的窗户。   她示意她逃。   杨幼娘:???   可正在她犹豫的几息中,她的屋子已经被外头的人打开了,有好几个黑衣人从外头涌了进来,杨幼娘脊背一凉。   完了,这会子怕是逃不出去了!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又回想起了当日在福恩寺,那个俊俏和尚对她说的话,她长了一张容易被绑的脸。   难不成这些人又是来绑她的?   明明她的脸与林幼情的一模一样,他们怎么不去寻林幼情,偏偏来寻她?   难不成他们也看门第?瞅着林幼情是尚书之女相爷之妻就不敢去绑,而瞅着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便一拥而上。   他奶奶的腿儿!这不是欺负人嘛!   她紧握匕首,被气得牙痒痒。   成啊!来绑啊!老娘也不是好惹的!信不信老娘同你们同归于……   她的气还未撒成,下一刻,那几个黑衣人竟齐刷刷地都倒在了她屋子里。   一股子血腥味直接涌入她的鼻腔,她趁着月光定睛一瞧,那些人的脖子也不知何时被割了道口子,鲜血正往外不断流淌。   其中还有一个没死透,双腿还抽了抽。   闯进她屋子的那个女子拿了一个黑衣人的面巾,擦了擦她那把长刀上的血迹。   突然咔嚓一声,也不知她使用了什么手段,那把长长的关公大刀竟一下断成了好几节,被塞进了她背后的包袱里。   这干脆利落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实在有些吓人。   这小娘子也太狠了!   杨幼娘有些脚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不敢说话。   那女子见她这般,慌忙将外裳寻来往她身上一丢,“请您快穿上,他们来的人不少,我一个人杀不完。”   杨幼娘:???   她都没理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未来得及等她理清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事,她便被那女子强硬的穿上了衣裳,抱上了包裹,揽上了腰,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   好在客栈不高,也不过两层而已,从窗口跳下来,倒也无碍,可刚落地,那女子便拉起她的手冲进夜幕之中。   按照眼前局势来看,这女子的行为应该是在保护她,所以杨幼娘不敢有违她意,只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等时机一到再同她问清楚。   好在时机很快便到了。   两人在一处斑驳的院墙脚停了下来,杨幼娘微微一愣,却见那女子只是紧紧揽住她的腰,纵身一跃,两人便在院内落了地。   看样子,这是一处久无人居的院落。   院中的景致在月光之下一览无余,看来这里曾还是一处贵人的府邸。   只是许久无人打扫,便变得十分萧条。   那女子信步往屋子里走,很快屋子里便亮起了灯。   院中起了风,杨幼娘站在外头站了一小会儿,便也随着她踩进屋去。   她一只脚刚迈进门,里头那飒飒的女子竟是噗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杨幼娘一惊,四肢仿佛被点了穴,一动都不敢动。   这女子在跪谁?   “属下霍三,见过夫人。”   杨幼娘:!!!   “相爷担忧夫人南下遭人迫害,便遣属下沿路保护,谁想还是来晚了一步,还请夫人恕罪。”   这突如其来的自报身份让杨幼娘再次吃了一惊,她的心也随之抖了抖,她竟是霍桑派来的。   杨幼娘的心顿时五味杂陈了起来。   她将脸拉了下来,只淡淡道,“也轮不到我恕罪,我还要谢你救了我一命。况且我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了,你快起来吧。”   霍三微微一愣,但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   “此地乃怀山县令外室的居所,前几年那外室与人私奔,院子便空了下来。”   她道,“夫人今晚可暂且在此处歇息,等明日属下再护送您南下。”   杨幼娘锁眉,再次纠正她,“幼娘,唤我幼娘便可,我已经不是他夫人了。”   霍三又是顿了顿,显得有些为难。   罢了,杨幼娘也不是个爱强迫别人的人,只要她不唤夫人,唤作旁的也是可以的,于是她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问她:“你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像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或者……”她眸光一动,“杀手。”   杀手?!   杨幼娘顿感头皮发麻,想起她被楚舟绑去霸天寨的路上也遇到过一起刺杀事件,她当时没太在意,如今看来,这伙人背后之人当真要置她于死地。   到底是谁要这般不遗余力不顾一切地杀她?   “时候不早了,先歇息吧,这些事咱们明日再说。”   霍三点了点头,帮她铺好被褥之后便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走时还关上了门。   经过这一夜的惊险奔跑,她其实早已睡不着了,可她又不想让霍三瞧见她的心慌,便只好叫她先出去。   有人想杀她,此人还是个贵人,有能力调动这么多暗卫杀手。   她用了一夜的时间来回想自己在京都得罪的人。   林幼情、魏四娘、莫七娘、曹三娘,除了魏四娘,林府、莫府、曹府都有能力豢养收买派遣暗卫杀手来杀她。   然而曹三娘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极有可能是林幼情或者莫七娘。   她都已经离开京都了,为何林幼情还不肯放过她?   但倘若不是林幼情呢?   那会是谁?   不知觉中天已经亮了,她理了理衣裳,确认身上的东西一样没少,便要打算启程。   越早感到汝州见着小莲她越安心。   “什么人?”   霍三的声音突然从院中传来,杨幼娘开门的手微微一顿,不会吧!杀手们这么快就追来了?   她轻轻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却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兵戎相见的打斗声。   而此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夹杂在打斗声中响起,“小娘子好刀法。”   杨幼娘双眸微微一眯,这不是楚舟的声音吗?他怎么来了?   打斗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便停止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拉开了门。   此时的院中正立着两个人,二人一黑一白面对面站着,霍三手里拿着一把大长刀冷冷地瞪着他,而楚舟则是双手向背,一双桃花眼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虽然此刻两人看上去偃旗息鼓,但杨幼娘依旧能从中感到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杨娘子,才一日不见,你从哪里拐来个同本郎君抢银子的小护卫?”   杨幼娘:???   人家霍三虽然看上去冷冷的,但看上去也不是会同人抢银子的,倒是楚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留下买路财”的气质,还真好意思诬陷旁人。   “瞎说什么?”杨幼娘下意识地走到了两人中央,抬眸冲楚舟瞪了一眼,“楚郎君怎么来了?不会又是来绑我的吧?”   楚舟那张小白脸微微一笑,“那倒不是,只是想着有人曾欠我十两银子,我过来讨一讨。”   “哦,那此人可真倒霉。”杨幼娘别过脸,示意霍三放下刀。   霍三虽不肯,但眼瞧这白衣男子身上杀气渐消,这才乖巧将刀收了起来。   “夫人,此人武功怪异内功深厚,还是离他远些比较好。”   还真是巧了,她也觉着是!   “夫人?”楚舟突然笑了,“竟是霍相的手下,杨娘子不是不做霍相夫人了吗?”   杨幼娘挑眉:“与你有关?”这土匪还真是有意思!   楚舟耸耸肩,“楚某常居深山信息孤寡,也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   霍三从怀中拿出几块胡饼,“属下已经备好马车,夫人用完早膳即刻便可启程。”   杨幼娘眼眸一亮,她还真是饿了!她可是许久未曾吃胡饼了,要是此时有碗羊肉汤,那可是更妙了!   她兴奋地接过胡饼,同霍三道了声谢,正要吃,一道白影闪过,手中顿时一空,一阵欠揍的声音传来,“这可是胡饼?” 第70章 蚌埠住了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实在想不通这个小气又穷讲究的匪头子为何会突然出现, 而且怎么赶都赶不走。   马车本就狭小,这匪头子还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大喇喇往正座上一坐,等着霍三与她给他驱车。   到底是谁要南下?   要不是舍不得这马车, 杨幼娘早就另换了一辆了!   谁想楚舟却道, “本郎君恰好南下寻找失物, 顺便蹭个车。”   杨幼娘熟练地冲他抛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白眼, 坐上车辕,趁他不注意小声在她耳边问道, “三儿,你打得过他吗?”   霍三蹙了蹙眉,“使尽全力或可一战。”   “全力?”杨幼娘那想使用蛮力将他赶走的念头终究还是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使尽全力,意味着两败俱伤。   若是霍三伤了,这一路上她若是再遇上什么杀手,可无人护她了!   不成!在她未至汝州之时,霍三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看来眼下要甩掉这个麻烦, 得尽快进汝州才是。   然而马车才刚驶出一里地,这个麻烦便开口道:“前方几里便是聚仙镇, 镇上有处聚仙客栈, 烧鸡实乃一绝, 今晚咱们就吃烧鸡|吧。”   杨幼娘:……   他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当她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吗?到底是他要南下还是她要南下?   她没理会她,只吩咐霍三道,“咱们没时间歇脚,尽快南下即可。”   可惜她刚吩咐完,马车便被迫停了下来。   原来前些日子不知怎么了, 南下的官路被突然坍塌的山体掩盖住,需要去前方镇子绕路。   杨幼娘银牙暗咬,回身瞪了一眼车内的麻烦, 最终才吩咐霍三,“罢了,去聚仙镇。”   彼时千里之外的京都霍府,霍桑端坐在书房处理公务,有一个黑影闪身进来,给他带来了一支装着密信的竹筒。   黑影正要离去,却被他叫住,“她怎么样?”   黑影身形一顿,道,“霍三传来消息,夫人正与一位白衣郎君坐马车一块儿南下。”   正欲将密信展开的手浑然一顿,黑影明显感到他眼底的杀气,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好一个白衣郎君!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黑影觉着自己的脊背正在发凉,好在这压迫感没持续多久,霍桑终于道,“再探。”   “喏!”黑影如临大赦,一个闪身逃开了。   而此时,书房被人轻轻拉开,从外头进来一位翩翩女子,女子一身素衣,微点绛唇,行走时微微带起一股香风。   她浅笑着行至霍桑面前,福了福身,“相爷,您舟车劳顿,刚回来便处理公务,妾担心相爷身子,便吩咐厨房给相爷熬了一碗鸡汤。”   林幼情柔声道,“春日干燥,鸡汤最是滋补,相爷趁热喝了吧。”   霍桑却依旧冷着脸,“本相可曾说过,书房重地,没有本相吩咐不得入内?”   林幼情被他这么一说,豆大的泪水滚滚往下落,那双杏眼也氤氲了好些,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   她细声细语道:“相爷,妾只是担忧相爷身子,若是相爷觉着妾错了,妾走便是了。”   他微微蹙眉,脑中竟闪现出那人哭的模样。那人从不轻易落泪,就算是哭起来,亦是雷声大雨点小,且十分狰狞难看得很。   哪里有她这般梨花带雨?   “罢了。”他语气渐淡,将密信放在一旁,“下不为例。”   林幼情淡雅细致地用帕子点了点脸上的泪,身后的红芷会意,将手中端着的鸡汤放置于几子上。   温热的鸡汤被他捧在手中,一粒粒浮油飘于表面,散发着一股子浓重的姜味儿。   林幼情解释,“这是妾花了整整一日学着炖煮的,还望相爷莫要嫌弃。”   霍桑眯了眯眼,“黄氏走了?”   林幼情心尖一颤,她与霍桑的这门亲事已经过了大半年,黄氏从未造访,而她回来不到两个月,黄氏便来了三回。   这不免会让人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些日子相爷与府中上下的奴仆对她的态度虽说不上有异,但她总觉得他们已经知晓了她的秘密。   正因如此,她好长一段时日吃不下睡不着,甚至还做了噩梦。   她本不愿黄氏再来,可黄氏瞧她又憔悴了些许,终究放心不下,隔几日便又来了。   今早她才刚走。   只是今日黄氏却给她下了一剂良药。   若是她与相爷生个孩子,就算相爷知晓她与杨幼娘互换的秘密,也会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对她网开一面。   “是,刚走。”林幼情低下头,视线却一直黏在霍桑手中的鸡汤上。   “纳兰可去瞧过?”   “回相爷,瞧过了。纳兰医生说妾恐染了风寒。”   “那便莫要到处乱走了。”霍桑终究还是将鸡汤放下了,“先回去歇息吧。”   “相爷不吃吗?”   霍桑拿了一本公文起身,丢下一句:“陛下下旨召本相入宫。”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府门钻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里。   马车缓缓行驶在进宫的路上,快行至宫门时,有一个黑影趁着众人不注意,闪进了马车里。   霍二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纸包:“相爷,查出来了。”   霍桑正闭着眼拧着眉心,“说。”   霍二指着纸包里包着的一些食料残渣,“纳兰医生说了,这里头是坊间勾栏里女人们常用的东西。”   他意有所指,霍桑自是明白,坊间勾栏女人常用的无非就是那床上下三流的东西。   林幼情乃堂堂林尚书嫡女,竟学起勾栏女子魅惑男子的勾当,实在让他有些不齿。   霍二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相爷,咱还继续让林夫人管厨房吗?”   霍桑将手放下,原本那双有些疲惫的眼忽而深邃了起来,他并未回他,只道,“可动了?”   霍二点点头。   霍桑冷笑一声,撩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满目巍峨的高墙映入眼帘。   “念在她二人姐妹一场,本相再给她一次机会。”   刘牧,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杨幼娘原本也没想过这一路走来一直甩不掉的楚舟会主动消失,可当她在聚仙镇客栈歇下时,楚舟便已经不见了。   呵,不见了也好,省得她还要平白被他坑了银两,虽然是相爷给的,但也是出自相府!   既然是出自相府,那自然是她辛苦谋划挣来的!   所以那可是她辛苦挣来的雪花银!又岂能给外人花费的道理?   可是那小白脸不见了也就罢了,她刚进屋,茶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连霍三都不见了。   这个霍三不是说,要护她去汝州的吗?怎地一日没过她便消失了?要是那些杀手寻来了,她又该如何?   也不知怎地,有一个极其不可能又极其冲动的念头从她脑中生出来。   她记得白日里她问过霍三,可能打得过那小白脸,她说使尽全力可以。   杨幼娘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不会去寻小白脸打架了吧?   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小白脸又不值得信任,那她的安危怎么办?   她豁然起身想要去寻霍三,谁想刚打开门便碰上了她,霍三一脸讶异地站在门口,“夫人要出去?”   杨幼娘立刻将她拉进了屋,有些神秘地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霍三道,“属下方才去周围转了一圈,聚仙镇上人口不多,方圆百里虽皆是深林树木,但藏|人的可能性不大,夫人大可放心。”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这是镇子上很有名的烧鸡,夫人可要尝?”   原来她是出去做这些事了,杨幼娘扯了扯嘴角,将方才那个胡思乱想压了下去。   “正好饿了,一同吃吧?”   霍三却拒绝了,“属下不饿。”   杨幼娘还想再劝一劝,谁想她竟是一个闪身,消失了。   杨幼娘轻叹一声,霍府的这些护卫,除了霍二灵动可爱些,其他的怎么都一个性子?   真不愧是姓霍的,跟他们的主子一模一样。   她转身坐了下来,这个时辰她还真是饿了,从个头上看,这只烧鸡确实肥美无双,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可她刚将包着烧鸡的荷叶掰开,屋子的窗户突然大开,一个白色身影突然闪现,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吓了她一跳,但看到他眼角印着一块淤青的样子,刚想从喉间冒出来的暴躁话语一下被她咽了下去。   这淤青好像还挺新鲜。   “楚郎君这是被打……劫了?”   “无妨,只是与一只秃鬼打了一架罢了。”他有些没好气地看着她手中的烧鸡。   “恰好,我饿了。”   杨幼娘:???   杨幼娘不由地将烧鸡往怀里挪了挪。   楚舟却早已将他那只杯子拿了出来,还往里头倒了些茶水,“杨娘子莫不是忘了还欠我十两银子吧?”   “哦。”杨幼娘将烧鸡护得更紧了,“我忘了。”   楚舟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一扬,“无妨,我没忘便是了。”   一阵清风从门外卷了进来,下一刻一把长刀正重重地压在了楚舟的脖子上,霍三冷着脸道,“出去。”   楚舟毫不在意,甚至还问了一句杨幼娘根本不懂的问题,“是你做的?”   霍三淡淡道,“是。”   楚舟冷笑一声,“也不知小娘子可有兴趣同楚某借一步说话?”   大长刀呼地一声被她收回,她依旧淡淡道:“好。”   抱着烧鸡的杨幼娘挠了挠头,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可没等她想明白,这两人便同时一溜烟地不见了。   她啧啧几声,罢了,眼下填饱肚子才是上策。   直到第二日见着两人两败俱伤地回来,她终于知晓昨夜他俩去作甚了。   霍三高梳的发髻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散乱了下来,脸上满是泥土,身上有好多处细小的割伤,好在她一身黑,倒是瞧不出什么血迹。   相比之下,那小白脸看上去却是愈发惨烈了些。   眼角新鲜的淤青不说,他平日里最喜欢穿一身白,而此时那一身白上沾染了厚厚一层泥点,看着他十分滑稽可笑。   楚舟端坐席上,依旧端着他那只梅花杯子,十分讲究得饮了一口茶,“出阴招算什么本事?”   这话明显是对霍三说的。   霍三则是边处理伤口边回道,“兵不厌诈。”   杨幼娘原以为南下会很无聊,谁想他二人这么一打斗,她的心情倒是欢喜了不少。   虽然每每霍三只受轻伤,而楚舟则是每每灰头土脸,但看着那小白脸变成小黑脸,杨幼娘不知怎的心情大好。   只是她依旧觉着有些不对劲。   她总觉着背后有什么人在跟着他们,不,确切地说是跟着她,   而且从聚仙镇出来之后,楚舟似乎老实了许多,怼她的次数少了,甚至连坐马车也只是坐在车辕上。   最近竟还赶起了车。   她不懂,但她也不敢问。   有这两人护着,沿路来寻她的杀手也消停了好些,他们南下的速度也明显快了,只用了半个多月,便进了汝州地界的明阳镇。   巧的是,小莲也在当日入了明阳镇。   大半年没见小莲,没想到她竟胖了好些。   果不其然,只听啪的一声,杨幼娘手背上再一次印上了一只熟悉的手掌印。   “胖什么胖!我这是有了!”她说着,还向她挺了挺肚子。   杨幼娘一阵惊喜,还没来得及感慨,却听小莲再问,“东家呢?布行还有好些事等着东家回来做决定呢。”   杨幼娘刚扯开的嘴角一下子定住了,趁着回汝州的路上,她将在霸天寨里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同她说了大当家就是小玉时,小莲甚至气得险些动了胎气。   “我就说那女子不是什么好货!”小莲气得牙痒痒,“她一来便搅了东家的性子,就是个祸水!”   杨幼娘倒也不否认她的想法,只是她心底对小玉总有一份同情在,大抵是有些地方与她感同身受吧。   “报官!回汝州我就去报官!”她咬牙切齿,布行可不能没有东家。   一想起上霸天寨时见着的那座刀山,杨幼娘犹豫了一会儿,“报官怕是没用,不过我临走时那位三当家曾告诉我,江郎君眼下并无生命危险,等到小玉心情好了,自会将江郎君放了。”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不放心。   她原本想求霍桑救人的,可霍桑不知怎么回事,一提到江郎君他就无端发怒,害得她都不敢提。   “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自当不能这么算了。”杨幼娘道,“我已经传了信给妙英让她准备了,若是江郎君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也不能让霸天寨有好日子过。”   听小玉的意思,她向西域之主借了兵意图谋反,若是这个消息提前传遍京都,看那朝廷会不会重视,发重兵铲除这个小小的寨子!   谋反可是大罪。   明阳镇离汝州城并不远,马车只行了几日便到了,因是顾及小莲的身孕,马车特地缓慢了几日行程,但大抵也没耽误。   她一进汝州地界,霍三与楚舟便消失了,也不知他二人是不是约好的,但她总觉着他二人这是又寻了某处干架去了。   “这么说,你与相爷分道扬镳了?”   杨幼娘点点头。   从前杨幼娘不敢同她说起她在相府的所有细节,只是因为怕知道的人越多,对阿离对她对小莲他们都不好。   毕竟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今所有人都回归到自己的位置,她也如愿以偿到了汝州,而阿离也进了太学,再过几年参加科考,他便有功名在身吃穿不愁。   小莲也不是旁人,所以她也没甚顾虑,将她替嫁的始末,自给梁师父践行那日开始事无巨细地同她说了个底儿掉。   到底在市井混了多年,听了这么些混账事后,小莲竟只是微微一愣,直至喝了口水,她才猛地拍了一下几子。   “莫说这小玉是个祸水,我瞧那林幼情也不干净!”   小莲啧啧了几声,“尚书嫡女怎么了?嫡女便可如此胡作非为?咱们虽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清白人家!”   她顿了顿,忽而想起了前阵子京都盛传的传闻,“所以,相爷没认出她?”   杨幼娘耸耸肩,“毕竟相爷也不过是想寻个夫人当个摆设,是我还是林幼情,确是没甚区别。”   “这狗男女!”   “莲儿,咱们到了!”车外传来杨二川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小莲的愤怒。   小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不过是对狗男女罢了,天下之大总也有好郎君的。”   在贵人的圈子里,举案齐眉的表面夫妻比比皆是,三妻四妾更属常态。   可在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圈子里,大多数人都是只愿有一人相互扶持,能过日子,这辈子大抵就过去了。   有些人喜欢贵人圈子里的富贵,向往贵人的生活日子,便会削尖了脑袋,就算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也在所不惜。   但有些人却喜欢踏踏实实瞧着眼前的日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过着,这辈子便足矣。   小莲、妙英和杨幼娘都是这样的人。   但说还是这般说,贵人到底是她们这群小老百姓得罪不起的,杨幼娘知道,小莲这般愤懑也不是想为她出了这口头的恶气,好让她心里好受些。   杨幼娘这一路走来都觉得没什么,该吃吃该喝喝,该欢喜逗笑时欢喜逗笑,但见着小莲时,她便觉着自己有些绷不住了。   不单单只是落在相府的那些银两。   她自小漂泊,有了阿离之后,便一直逼着自己早些长大成熟早些能抗事,可这世间有太多她不能扛的事了。   直到她遇见了梁师父与江郎君,还让她遇到了妙英与小莲。   可天下宴席哪有不散的,梁师父走了。她原以为可以跟着江郎君打理布行、丝织坊,做出一番事业来,谁想竟让她遇到了这么些荒唐事。   她其实是羡慕林幼情的,林幼情自小有父亲疼爱后母关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她,不能任性不能刚硬,该屈时必须屈着。   因为她若是不屈,便无人能帮她。   林幼情背后是一座大山,后退半步也会有人牢牢给她顶住,而她杨幼娘背后却是一个悬崖深渊,走错半步便会万劫不复。   虽然有小莲妙英她们陪着她,可她们一个有了胡人小子,一个已经快要生娃了。   而她,却依旧自己一人。   其实在相府的日子她也是欢快的,除了没有自由之外,做了任何事都有相爷给她兜着。   然而她终究不属于那金碧辉煌的牢笼,她也不是一只只能依靠旁人生存的金贵的金丝雀。   她与相爷,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这场梦,在那日与他茶寥分别之后,就该醒了。   汝州的布行比京都的气派许多,店面也比京都的阔气,大抵是因为地域不同。   在京都,上百两银子也不过只能买到一块门槛的地儿,而在汝州,却能买下一大片精致无比的大宅院。   她随着小莲从正门进去,迎面便是琳琅满目的布料成衣,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小莲拉进了后院。   “你的屋子我都收拾了好几个月了,终于将你给盼来了!”小莲边说边笑,“这可是咱们布行里最大最舒适的屋子呢,快进去瞧瞧。”   从前她都是与妙英、小莲她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如今两人一个在京都,一个已有了家室,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挤在一块儿的日子了。   她淡淡一笑。   “方才我进店时瞧见咱们铺子里的布料样式,怎么还是几个月前的?”   小莲脸上的笑突然凝住了,“汝州不比京都,对衣裳布玩所需不高那是必然的。”   小莲所言不无道理,但杨幼娘也不瞎,一路走来她也瞧见了汝州的繁华,再说了那可是几个月前的布料款式,再无需求,也不该是这般无需才是。   杨幼娘将她拉住,认真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莲知道瞒不住她,只道,“汝州的地界也就这么大,咱们初来乍到自然不能平白抢了旁人的生意。”   汝州是运河必经之地,水路陆路亦是畅通,也是南面最繁华的地方,若真的要算,其实不输京都,只是京都的人口数量与品类、稀罕物件比汝州多些罢了。   正因如此,为了保住这块大肥肉,商户们便成立了商会。   “原本江郎君此次出行归来,带的那些稀罕东西都用于打点汝州商会的,可谁想半个多月了都还未回来……”   江郎君被小玉强行带去了霸天寨,哪里能回来!   而且小玉她怎么说都不肯将江郎君放了,就连她临走都未曾见到江郎君一面。   见她满脸忧愁,小莲又道,“其实倒也无妨,江郎君临走时吩咐过,若是他许久不归,布行出了事便去寻凌府的凌三郎君,那位凌郎君是江郎君同窗好友,是个粮商。”   “这回让江郎君寻稀罕物孝敬商会的事,便是凌郎君提议的。”   她顿了顿,“前些日子他出门了一趟,算算日子该回来了,明儿咱们上门去问一问。” 第71章 情为何物 晋江独家首发   大抵是因为路上舟车劳顿, 小莲第二日便病了,平日里她身子很好,许是路上动了胎气所致。   听闻那位凌郎君已经回来, 递过去的帖子人家也收了, 也不能不去, 是以去寻凌郎君这件事, 便落到了杨幼娘身上。   一大早她便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收拾了一番,许是在霍府久了, 竟还真是养成了些贵人的气质习惯,别说旁的,眼下她出门竟也本能地寻了帷帽戴上。   到底也是个清白小娘子,出门不戴帷帽,难道要让人瞧了去不成?   再说初到汝州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谨慎些才好。   凌府离布行不远,出门拐了几条街便到了。   到底是粮商大户, 府邸设在闹市不说,单单大门都设立地那般富丽堂皇。   杨幼娘不由啧啧了几声, 虽比布行霍府, 但也算是个有钱人家。   门房见着有一位带着帷帽气度高雅的小娘子在凌府门前下了车, 简直看呆了去,直到杨二川前去通报,他才缓过神。   “还请杨娘子稍后,小人这就去通报。”   说完他颤颤巍巍地扭头往里跑,大约是跑得急了, 过门槛时竟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门房禀报的速度很快,也不过才半盏茶不到,便回来了, 他很是殷勤地要给她引路,“娘子这边请。”   杨幼娘微微颔首,便跟着他一道进了凌府。   凌府确是商贾之家的布局,除了满府的风水布局,还有灵动的花鸟虫鱼,更有满院的奇石怪林,听闻那些东西很是旺生意。   门房将她与杨二川引入一个花厅便下去了,花厅无人,但门前便是一大片花圃,而今春日盎然,花圃里的鲜花都盛开了。   微风拂过,飘来一股子淡淡的花香。   她也曾在霍府种了好些花,也不知过了这一年冬,到底开得怎么样了。   “那是西域的米羽香,香中带涩,最是迷人。”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杨幼娘微微一顿,随即转过身。   眼前是一位翩翩郎君,生得虽比不上霍桑,但也还算秀气,一身水蓝绣纹叠直裰,将身上的意思商贾之气遮了个干净,倒是显了些书生气质。   怪不得是江郎君同窗,大抵是物以类聚吧。   只是,她总觉着有些怪怪的。   杨幼娘福了福身,“见过凌郎君。”   凌岩微微一愣,眼底竟闪过一丝慌张,“不敢不敢,娘子请坐。”   只因杨幼娘戴着帷帽,对方看不清她的样貌,而她却是能看清他的神情的,所以当她注意到他眼底慌张时,双眸微微一眯。   她随着他在花厅里坐了下来,杨二川紧随其后站在杨幼娘身后,他挠了挠头,满脸满脑也都是疑惑。   上回他随着江郎君来见这位凌郎君,当时凌郎君还不是这副样子,这是……换了个人?   杨幼娘缓缓伸出玉手,将帷帽轻轻摘下,混着花香的春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如最顶级的绸缎在她脸颊上划过。   香风之后,一张绝美的容颜仿若一朵绝世的芍药,在花厅浅浅绽放开来。   凌岩才刚坐下,见着这张脸他竟是被惊得不敢动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貌美女子。她实在太美了!称之为天下第一美人都不为过!   他早就从江玉风口中听说过她,可他从未见过,前些日子他听闻她来了,便想着或许能见上一面,今儿门房来报,说是一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求见。   旁人家的小娘子哪里会戴着帷帽?只有怕旁人骚扰的美人才会戴着帷帽出门!   “小女失礼了。”   杨幼娘微微一笑,端着一副贵人模样尽力装着。好歹也是学了近半年的礼数,端出来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看凌郎君这样子,显然是被她吓住了。   凌岩被她那美妙的声音唤回了神,这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不知杨娘子来寻在下所为何事?难不成是玉风……”   “倒也没甚事,江郎君传信过来,说是路上要耽搁些时日,但布行的生意还是要做的,所以小女特来问问凌郎君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原本她方才便想同凌郎君说明江郎君的处境,可她观察了一番,这位凌郎君恐怕只是空有其表。   所以她决定,在不清楚对方是否可靠之前,还是先将江郎君的处境暂时保密。   毕竟让江郎君寻稀罕物件送商会的人是他。   凌岩恍然大悟,“原是如此,也不知玉风是因何事耽搁了?”   “这小女便不清楚了,小女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郎君们的事?不过是想着如何将布行开业,免得布行上下几十口人饿死罢了。”   “杨娘子当真贤惠。”他着人给她上了杯茶,“有何需求杨娘子尽管提,凌某能做的必定帮娘子办到。”   “倒也不敢麻烦凌郎君什么,只是小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凌郎君。”   “杨娘子请说。”   “听闻在汝州开布行,是需要商会同意的,这是为何?”   凌岩道,“生意嘛,大家都有得做才算有生意,商会不过是个统筹价格的地儿,这样也免得价格随意涨跌不是?”   哟呵,典型的说半句留半句,才不过几句便露出这油滑嘴脸了!她就说方才瞧他就觉着怪怪的。   虽然看着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气质,但这举手投足以及院中摆设来看,他根本就是装的。   而且装的还没她像呢!   崔氏不过是个小小布行,放出的价格不过也是市场价,没高也没低,这怎么就随意影响涨跌了呢?   见她神色微顿,凌岩再道,“汝州商会不比别处,近年的会长姓徐。”   汝州刺史也姓徐。   关于这一点,江郎君早早便打点过了,所以他自拿到汝州商契时,按理说便已经入了商会。   而今竟还要为了入商会四处打点,这只说明一点,有些人人心不足。   “其实小女此次前来,还有一件事想与凌郎君相商,也不知凌郎君是否感兴趣……”   “有!”凌岩二话不说,直接道,“杨娘子有何事尽管吩咐。”   “倒也没甚事,凌郎君也知晓小女只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什么生意?”   她浅浅笑着,“只是在京都时,小女有一家丝织坊,得了江郎君赏识便与之合作了好些年,眼瞧着江郎君的布行开不了,那小女这手艺岂不是要荒废了?”   “丝织坊上下到底还有好些织工等着吃饭呢,所以小女……”   “有!”   杨幼娘还未说完,凌岩满口应下,“丝织坊不同于布行,销路还是有的,若是杨娘子不嫌弃,在下帮杨娘子介绍几家靠谱的布行?”   杨幼娘却道,“小女不是这个意思。”   凌岩微微一愣,“那杨娘子何意?”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凌郎君是江郎君好友,所以小女确是想同凌郎君合作的,只是……”   她有些为难的蹙起了眉:“凌郎君似乎并不感兴趣呢。”   “有!”凌岩笑道,“卖米粮卖锦布不都是买卖嘛!”   “不成想凌郎君竟是这般爽快人,那小女这厢多谢了。”   她昨夜连夜让霍三查了查这位凌郎君,虽然看上去像是个正人君子,但实则是个风月场上的风流郎君罢了。   上个月他在江南道淮河畔妓馆,为头牌吴燕儿一掷千金,只为了瞧她一笑。   所以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   好歹林幼情有一个京都第一美人的头衔,她与她长得相像,稍微打扮一下应该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再端起京都贵女的做派,没有哪个风流郎君不会对她多看两眼。   凌岩方才的做派便已经说明她今日的目的达成了。   寻旁的布行将来难免会不好收拾,但若是从凌岩手里出来,那便不同了。   她与他合作,给他提供锦缎布料,他负责买卖,各赚各的利润,他本身又是商会中人,既然开布行要求入商会,那便直接省了这一步。   他坑了江郎君一回,她坑回去亦是理所当然。   同他聊了几句合作的细节之后,杨幼娘便起身告辞,凌岩的视线依旧仿佛黏在了她身上,就连她戴上帷帽了也不肯移开。   杨幼娘冷冷一笑,这凌郎君啊,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与那些去逛平康坊娘子院的恩客们差不了多少。   两人行至门口,杨幼娘故意停了下来,冲他福了福身,“那此事有劳凌郎君了。”   “应该的。”凌岩躬身笑道。   杨幼娘会意转身便迫不及待地往门前的马车而去,端得太久了,她要喘口气。   只是她刚钻进马车,便被里头突然出现的人险些吓得从马车上掉下去。   楚舟正乌青着两只眼,红肿着半张小白脸端坐在车里,手里拿着杯子正准备喝茶。   “楚……郎君?”要不是他手中的梅花杯子,他这个样子杨幼娘一时之间还认不出来。   楚舟高傲地嗯了一声。   “多日不见,楚郎君这是又……遭劫了?”   楚舟轻轻撩起窗帘,瞥了一眼凌府门前那个男人,冷笑一声,“多日不见,楚某这十两银子竟是去镀金了?”   杨幼娘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哎哟声,她连忙掀开车窗帘子一角看了一眼,方才还翩翩公子模样的凌岩,此时竟是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那模样,有些丑。   “楚郎君这般欺负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郎君,没必要吧?”   “有。”楚舟放下杯子,那双眼周一片乌青的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那人觊觎我的十两银子。”   杨幼娘直接甩给他一个白眼,“楚郎君,还请你高抬贵手莫要妨碍我做生意。”   “真不巧,受伤了,手抬不起来。”说罢他竟是直接在马车里躺下了,活脱脱仿佛是个瘫痪之人。   杨幼娘懒得管他,她说不过他又打不过他,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她又赶不走他。   所以她只好乖乖等着霍三回来,将他带出去揍一顿了事。   只是她突然产生了个疑问,“也不知是谁将楚郎君打成这样的?不会是霍三吧?”   霍三明明说她打不过他的,可每每他二人回来时,霍三受的都是外伤,而楚舟看起来内伤更严重些。   霍三可没那本事让他受内伤。   楚舟瞥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将嘴闭上了。   杨幼娘暗笑一声,没想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小白脸,居然也有吃瘪的时候。   “楚郎君,眼下恰好有时间,不如咱们谈谈?”   楚舟依旧瞥了她一眼,“有何好谈的?”   “不如咱们便谈谈你为何会突然跟我来汝州。”杨幼娘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楚舟终于还是端坐了起来,那双乌青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好啊,不知杨娘子想要如何谈?”   “若是没猜错的话,楚郎君只身同我来汝州,是替小玉看着我吧?”她神色清明,眼眸下清楚映出他的影子。   “毕竟,用我的这张脸来威胁霍桑很受用。”   虽然或许霍桑并不会把她当回事,但她这张脸可是与林幼情一模一样呢,只要把握住她,不用多说半句,有心人便能唱一出好戏来。   楚舟微微一顿,那张肿了一半的小白脸忽然笑了起来,“就不能是其他缘由?”   “其实,有江郎君做把柄已经够了,看在江郎君的份上,我不会做出对小玉不利的事。”   楚舟依旧笑着,“大当家喜欢他,不会对他不利,你且放心。”   杨幼娘挑眉,看小玉的性情,似乎并不像是个喜怒寻常的,当真会保江郎君一命?   “我从未见过大当家这般宝贝一个人,还真是稀奇。”他淡淡一笑,“不如你再猜猜?”   杨幼娘微蹙眉头:“难不成楚郎君当真是为了那十两银子?”   当初是他负责将她从东郊绑去霸天寨的,严格上来说,他是绑匪。   虽然路上途中遇上了好些杀手为难,并被他一一解决,但他也不过只是为了让她活着而已。   呵,这买卖怎么算她都是亏的,他还真好意思问她要十两银子!   “我若说是呢?”   杨幼娘白了他一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楚郎君自己看着办吧。”   楚舟忽然笑了,大抵是因为这张小白脸被打花了,这突然的笑颜总觉着怪怪的。   原以为他的笑已经很怪了,谁想他说的话更怪了。   “好啊,那不如让我娶了你?”   啪的一声巨响,廷尉司府衙的议事厅内,霍桑正一脸铁青地将手中地文书拍在面前地桌案上。   “她对一个商贾笑了?”   霍二乖巧的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是。”   “简直不识体统!”   霍二的心一直在砰砰乱响,夫人不识体统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那位凌郎君还与夫人合开了一家丝织坊,每隔几日那位郎君便以上门巡查的名义同夫人有说有笑的……   但看自家相爷这副阎王面孔,他实在不敢说。   霍桑尽量压制住心中怒火,“那个叫楚舟的呢?”   霍二道:“三儿几乎每日都将他拉出去比试,她武艺倒是精进了不少。”   霍桑眉心微微一拧,“你告诉那和尚,若是让那小子靠近她半步,我便烧光他法|院里的所有珍品!”   霍二连连答应,而此时霍一带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相爷,人寻来了。”   霍桑这才截至方才的话题,抬眸细细打量起了眼前此人。   这男子虽穿着斗篷,但看这身形却与霍桑有些相似。   沉默了许久,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带他回府。”   霍一得了命,又将那男子领了下去。   霍二站在一旁有些犹豫,“相爷,您当真要这般做吗?”   霍桑将丢在桌案上的文书捡了起来,眼眸忽而深邃了几分,“京都的暗流早已涌动,本相也不过是将这股暗流曝光于阳光之下罢了。”   他顿了顿,“让人盯着她,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诺。”   霍二走后,他才缓缓打开那张文书,上头书写着一整页名字,全都是当年内乱时存留下来的幸存者。   机会已经给过了,既然如此,莫要怪他主动出手。   忙了一整日,霍桑终于回到府上,大约是平日里的习惯,一回府他便直接扎进了书房。   “相爷回来了?”林幼情问红芷。   红芷点点头,“相爷已经去了书房。”   林幼情理了理心情,近日相爷回来频繁,这便是在给她机会。   她要趁此机会怀上他的孩子!   “鱼汤呢?”   红芷道,“已经送过去了。”   这是林幼情千辛万苦打听到的,相爷爱喝鱼汤,而她每每送去鸡汤,怪不得他不吃。   其实就算是鱼汤,相爷也不会轻易喝的,红芷不忍心见自家娘子这般,想出声提醒,谁想送鱼汤去书房的奴仆疯了似的跑回来报。   相爷喝了。   林幼情大喜,“快,将被褥收一收,再将盥洗室理一理,今夜相爷要来我这儿!”   自楚舟说出娶她的话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杨幼娘却依旧没将他当回事。   什么娶不娶的,当她是没嫁过吗?   而且嫁人哪里有挣钱来得开心?这几个月她同凌郎君合伙做丝织生意,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她哪里有时间考虑嫁人与否的事?   好在霍三也机灵,每每楚舟有想要来骚扰接近她的苗头,就会被她拖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等到他们回来了,他也没那精力了。   “杨娘子,你不如考虑一下吧。”   这日,楚舟蹲在她窗户外头将脑袋探进来,问正在灯烛下看账本的她。   然而杨幼娘只顾着看账本,根本没理会他。   无奈之下,楚舟只好闪身进屋,一把夺了她手里的账本,又抢了桌案上的算盘,用手肘抵着桌案,撑着脑袋笑着看着她。   杨幼娘微微凝眉,最终还是开口道,“那你说说,嫁与你我有何好处?”   楚舟:“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杨幼娘:“你能让我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吗?”   楚舟:“简单,劫富济贫便可。”   杨幼娘:“……”   “楚郎君这是想劫哪家的富济哪家的贫?”   楚舟想答,却被她打断,“你能护着我不被那些商贾欺负吗?”   楚舟:“这也简单,杀了他们便可。”   杨幼娘:“……”就知道是这个答案。   她白了他一眼,实在无法与他沟通。   “楚郎君,可我为何要嫁与你?”   楚舟冲她展开一张极其好看的笑,“也很简单,旁的女子我都看不上。”   杨幼娘:“……”   “旁的不说,你居无定所、身无长处、不会算账,还是个匪类,毫无赚钱之能力,更别说若是被官府发现该怎么拿你处置,我嫁与你,什么都没得到,还亏损这么多。我是脑子有坑才会答应这笔买卖。”   她伸手问他讨要:“把账本还给我。”   “霍桑有府邸、有俸禄、会算账还是贵人,也没见你留在他身边。”   杨幼娘蹙眉,“你提他作甚?”   “你可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杨幼娘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楚舟将账本轻轻放回原位,又将算盘放在手中把玩了起来,“所以想知道。”   他指了指自己,“我俊朗吗?”   杨幼娘拧眉,怎么突然问她这个?   不过单论长相,楚舟倒是不输那个凌郎君,就算是江郎君也是不输的,可若是与霍桑比……   楚舟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揽着她的细腰扭头从窗户里钻了出去。   杨幼娘从未被这么拉走在天上乱飞,一时不知该如何惊叫,直到落了地她还没缓过来。   楚舟看她这小模样,得意地笑了笑,“坐吧。”   “坐什么坐!”杨幼娘瞪了他一眼,便要离开。   谁想刚扭身,却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处高楼楼顶,再往旁边走一走,便要掉下去了。   好在楚舟及时将她捞了回来。   “偶然发现这里观星不错,便打算带你来瞧瞧。”他拉她坐下,“听人说,女子只要观星便会喜欢上带他来观星的人。”   杨幼娘:???   “要像你这般说,那我怕不是个女子。”   楚舟凝眉对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她眼眸清澈,肌肤白皙,还残留着惊吓时的神色。   最终点点头,“确实,你不是个普通女子。”   他端坐好,用手肘撑起身子,“普通女子到这般时候,早就喜欢上我了。啧啧。”   “喜欢?”杨幼娘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满天繁星,簇拥着忽闪忽闪的,果真好看。   她轻轻扬起嘴角,“喜欢是什么?能挣银两吗?”   “杨幼娘,你能不能别煞风景?”   “我为何不能?”   “你给我观星!”   “我在观啊!”她顿了顿,“那你知道喜欢是什么么?”   楚舟:……   大概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第72章 阳春四暮 晋江独家首发   “小花儿, 原来你在这儿啊!害得贫僧好找!”   杨幼娘正观星入神,谁想竟被这身后传来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她蹙了蹙眉, 这声音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还未等她回身, 却见她身侧一空, 楚舟竟是一个闪身从屋顶上飞了下去。   而下一刻, 一个白色身影亦是随风而至,站在了他的身侧。   顺着星光杨幼娘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哟呵!居然是那个叫无心的和尚!   “你这秃鬼到底有完没完!”楚舟叉着腰极其不耐地指着他。   无心耸耸肩, “贫僧也是受人所托,若是完不成这托付,贫僧法|院里的宝贝可就不保了。”   楚舟突然横眉冷对,“与我有关吗?”   “原是无关,如今恐息息相关。”言罢,无心身心一闪化作无数幻影,与之缠斗了起来。   杨幼娘终于明白, 楚舟为何每回与霍三缠斗之后伤得更重,原来是这个和尚的缘故。   她可是头一回见着两个高手打架, 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几乎是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比看村口那两只相互乱吠而不敢动的恶犬好看多了!   而且一般人打架都是摔盆摔碗各种破坏, 这两个高手倒好,来无影去无踪的,没破坏任何东西,甚至连声音都没发生多少。   还真是神了!   于是她将观星用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他二人身上,一时之间竟看得有些忘我。   直到这院子开始热闹了起来。   “什么人?竟敢夜闯刺史府邸!”   杨幼娘坐得高, 自然也看得远,循着喊声瞧过去,不远处有十几人拿着火把, 腰间挂着一把长刀怒气冲冲地往她这儿跑来。   还有人直接指着坐在楼顶的她,喊道,“大胆贼人!休走!”   走???她也想走啊!她连来都不是自愿的!   她迅速回身看着不远处正在打架的两人。两人正打得忘我,根本没意识到已经暴露了。   杨幼娘急得牙痒痒:我说两位高手,你们要打能不能寻个能打的地方?先将我救下去再打?   她正着急着,一道黑影从夜幕中闪了出来,霍三扛着她那把大刀站在她身侧。   救星!!   “夫人,属下来迟。”   “不迟,不迟。”杨幼娘连忙将双手挂到了她脖子上,“快带我走。”   霍三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打斗场面,随后捞起杨幼娘的细腰,单足点地,直接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那日之后,汝州城内盛传一则消息,有一对雌雄大盗入了城,专盗富商人家,劫富济贫。   那雄盗身背一把关公长刀,一身黑衣样貌凶狠,那雌盗虽瞧不出什么特色,但身形娇小,恐有变化之能。   一时之间汝州城几乎所有商户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特别是那位凌郎君,他已经半个月没上门了。   杨幼娘刚算完最后一笔账,抬眸看着立在窗边神情严肃看着窗外的霍三。   她的那把长刀已经收起来了,但看她这一身黑且冷峻着的一张脸,确实有些传闻中“样貌凶狠”的样子。   小莲挺着大肚子跑了来,她一脸慌张,“幼娘,我听闻有雌雄大盗在汝州城里出没!咱们以后可要小心才是!”   听闻女子在怀孕之时总容易胡思乱想,若是不同她解释清楚,她怕是能脑补一出大戏来。   于是杨幼娘有些尴尬地走到霍三身旁,对着小莲指了指霍三又指了指自己,“小莲,你觉着我与她像吗?”   “像甚?”小莲那两条眉毛几乎紧紧缠在了一起。   “雌雄大盗啊!”   小莲当她是在玩笑,神情立刻严肃了些许,“幼娘你别闹!听闻那雄盗身背一把关公大刀,面目凶狠的紧,三儿只是你的侍婢,你莫要毁了她声誉!”   话音刚落,却听咔咔几声,霍三不知何时将收好的刀放了出来。   那是一把比人还高的长刀,她将这刀重重地立在屋子里,冷着脸道,“他们说的可是这个?”   果不其然,小莲被这场面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霍三身形高挑,如今一身黑衣面目冰冷,手拿一把长刀,还真与传闻中的雄盗有些相似。   再看站在她身侧的杨幼娘,如此一对比确实是身形娇小。   还真有传闻中那雌雄大盗的样子。   小莲双目瞪圆,几息之后怒意渐起,伸手直接在杨幼娘的手臂上来了几下,“大晚上的不休息,你跑去人家刺史府作甚?”   杨幼娘无辜地眨了眨眼,她也不想跑出去啊!她更不想跑去人家刺史府啊!   “确实,今年的赋税比往年高出了整整四成,徐刺史定是收了不少好货。”小莲近前沉声:“既然你和三儿去了,定发现什么东西了吧?”   近些时日她为了腹中孩儿将来能考科举,一直搜罗着前朝的那些清廉官员事迹与故事,便寻着了《狄公办案》一书。   杨幼娘暗叹一声,她这是当她夜探刺史府寻找徐刺史贪墨证据呢!   她怎么知道?她只是被迫去观星的!   谁想霍三却道:“徐刺史有三十几房妾室,屋内摆设皆出于海外,其中有两件是前朝余江使臣出海落难时所携之物,乃是珍品。”   杨幼娘:???!!!   小莲得逞一笑,“我就说那徐刺史有问题吧!”   说完她愣住了,“出海落难所携之物怎地会出现在徐刺史的屋子里?”   余江使臣出海被海盗所劫一事当年在坊间已经传遍。正因如此,前朝陛下还几番下旨诛杀海盗,持续了好些年。   但事实证明前朝的那些官员实在没本事,都已经换了朝代了,那些海盗还那么猖狂。   其实,杨幼娘被楚舟捞去观星时,那一个疑问一直牢牢缠在心底了,被霍三带回来后她已经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她本想问霍三的,可看她的样子,似乎比自己更不懂,便只好将那问题继续埋着,恰逢小莲来了,杨幼娘决定问一问。   毕竟她都已经快临盆了,那些事儿应该是知晓的。   所以,她一把将小莲拉到床榻坐下,殷勤地给她倒了杯水,“小莲,近日我遇到了个小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小莲对她的殷勤很是受用,享受了一会儿才道,“说吧。”   她神秘兮兮又极其认真的看着她,道,“喜欢是什么?”   小莲突然顿住了,但想着她如今年纪不小了,想这些事自是应当,可她都这般大了难道不知晓喜欢是什么吗?   她顺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你是不是看账本看傻了?”   杨幼娘撇了撇嘴,道,“我自是知晓喜欢是什么。”   就像今日丝织坊做出来的琉璃绸品质上等,她就喜欢;明日各个商铺来了新款式,看着好看的她也喜欢;后日有人给她送了金银首饰,看着好看合适的她都喜欢。   就算喜欢一个人,霍三为她忙前忙后那般护着她,还不肯花银子,她就很喜欢;隔壁五婶儿的小儿子聪明伶俐,还给她送吃的,她也很喜欢。   可她明显知道,这些喜欢和楚舟所指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然而她并不知晓其中到底何处不同。   确切地说,她这么多年只是不愿意知晓。   小莲将她如此呆滞苦恼,只好长叹一声,拉过她的手道,“旁的不说,就拿我与二川,喜欢一人时,就会想着,念着,天冷时会担心他可穿了暖和了?天热了会担忧他可还爽快?他每顿要吃五碗饭,每每吃少了我会担心他够不够吃。”   她的脸颊有些羞红,但却笑得十分温柔,“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   杨幼娘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回想起昨儿楚舟问她的那些问题。   她不会时刻念着楚舟,担心他是否渴了饿了,相反,瞧着他被人揍了,她还会嘲笑一番。   所以她没有喜欢过他。   思及此她突然咯噔一下,一双秀眉紧紧的缠在了一起,竟是更加纠结了。   小莲也觉着诧异,难道她方才的解释还不够清楚?   她正想着再解释解释,杨幼娘猛地站了起来,耳根似乎有些烧红,“我知晓了。”   见她走得这般匆忙,小莲又是愣住了,但她也不是蠢货,杨幼娘突然问她此事,心中定有欢喜之人。   思及此她心头又是一阵欣喜。   这些日子与幼娘有来往的便是那位凌郎君,她莫不是喜欢上那位郎君了?   按照她多年在坊间游走识人的经验,那凌郎君可并非表面上看着那般翩翩君子啊!   她方才升起的欣喜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忧思。   糟糕!幼娘不会被人骗了吧!   恰巧霍三还在屋子里,她慌忙拉过她的手问道,“三儿,你老实说,幼娘最近可与什么郎君走得近?”   霍三不大懂她话里所指,只道,“那个叫凌岩的。”   完了!完了完了!   那凌郎君一瞧便是个油嘴滑舌惯会骗人的!   不成!她不能让幼娘折在这种人手中!   谁想她刚起身走到前院,便见杨幼娘拿着一本册子欣喜若狂,这样子与当年她与二川订婚事商量彩礼时一模一样。   小莲挺着肚子近前试图试探,“这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杨幼娘将册子递给她,“瞧瞧,这是嫁妆单子。”   “什么!”小莲惊叫出了声,“幼娘,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竟半个字都没跟我们透露就定下来了?你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杨幼娘递册子的手忽而停顿在了半空,瞅着她的惊色一愣一愣的,“小莲,你这是在说甚?”   未免让下人听了去说闲话,小莲慌忙将她拉到一旁,指着她的鼻子道,“实话告诉你,那凌郎君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准你去凌府!”   “这是徐刺史四娘子的嫁妆单子,与凌郎君何干,与我又有何干?”   “什么?”   小莲双目瞪圆,赶忙将她手中的册子抢了过来,这几年她帮江郎君打理布行生意,好歹也认了几个字。   所以当她瞧见册子上名头写着“徐家四娘”四字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徐刺史家四娘的嫁妆单子为何会来咱们崔氏丝织坊?”小莲诧异,“咱们开不了布行,也没有什么体面的成衣给她做嫁妆啊。”   杨幼娘瞥了她一眼,“你难道忘了咱们的琉璃绸了?”   “自是没忘,可我却是没瞧过有人想拿琉璃绸单独做嫁妆的。”   杨幼娘却冷冷一笑,“生意人嘛,总想要以最低的价格买上等的好货,咱们的货若是放在布行卖,价格自是要高上好几成,而徐刺史直接问咱们买,那布行的利润便自然抹去了。”   “而且,看徐刺史的样子,似乎并不知单单问咱们买呢。”   小莲一点就通,那双眸子瞪得更圆了,“他这是打劫呢!”   “哎呀!你莫要慌!”杨幼娘柔声安抚道,“这回咱们还真的不能收徐刺史的银钱。”   “为何?难道丝织坊上上下下不吃饭了?”   杨幼娘却道,“你可知我在京都时,是如何将琉璃绸推到贵人们眼前的?”   小莲如实答道,“相爷与你各自穿了件琉璃绸做的衣裳,在贵人们面前走了一遭……”   还未说完她便恍然大悟,脸上复又展开笑颜,“幼娘,论做生意,我还真不如你!”   杨幼娘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又道,“还有一件喜事,梁师父教给咱们的流萤绸,我几日前织出来了!”   云秀绸、琉璃绸、流萤绸是梁师父教给她们三人以后傍身用的,可她们三人中也只有杨幼娘一人天分高全都学会了。   小莲欣慰地红了眼眶,“咱仨好歹有你能撑场面,莫不然梁师父可不得被咱们气死!”   她顿了顿道,“若徐刺史嫁女时穿了咱们的流萤绸与琉璃绸……”   想想这场面她就欢喜不已,徐刺史与汝州商会会长的关系众人皆知,若是能就此讨好徐刺史,那么崔氏布行开业指日可待。   原以为刺史府过几日才会来要样品,谁想第二日徐四娘便上门了。   徐四娘今年二八年华,正是议亲好年岁,且她生得娇柔美艳,初入丝织坊时倒是叫人一惊。   只是她刚入座,便是一脸愁容。   杨幼娘亲自来招待,陪着笑道:“四娘子先吃些点心,您定下的琉璃绸样品一会儿便给您呈上来,”   “不急。”她道,“听闻崔氏丝织坊的杨氏织工手艺一绝,我过来瞧瞧。”   杨幼娘一副受宠若惊,“四娘子过奖了,手艺人混口饭吃罢了。”   说话间,便有奴仆将琉璃绸的样品拿了上来,这是一块披肩,正红色的绸缎外头织了一块琉璃绸,再配以金色丹霞的刺绣,看着俊秀却又不失儒雅。   这副丹霞的画作也是徐四娘的手笔。   只是她来得太急了,那副丹霞不过绣了一半。   徐四娘只微微瞥了一眼,双眉却蹙起,“这便是琉璃绸?”   崔氏琉璃绸早已在汝州城出名,虽然工期很慢市面上并不多见,但像徐四娘这般身份的娘子定当是见过的,而且徐刺史亦是点名了要将崔氏琉璃绸作为徐四娘的嫁妆。   按理说徐四娘不该有此一问。   杨幼娘陪笑着,“四娘这是对这块样品有什么疑问?”   “没什么。”徐四娘淡淡道,“这颜色太过于艳丽了,再改改吧。”   成亲是件大喜事,且自古成亲都用的正红色,怎地在徐四娘眼中却变得艳丽了呢?   杨幼娘连忙应下,“四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徐四娘似乎没听见她说的,只顾着起身道,“过几日我再来。”   说完她便离开了。   杨幼娘对着她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眼,她也是见过要成亲的新娘的,旁人不说,单说小莲。   小莲将要成婚时仿佛是一只到处翩翩飞舞的蝴蝶,整日里精力都十分旺盛,见人都带着三分笑意,甚至脸颊还时不时微红。   可方才那位徐四娘,连京都西市演木偶戏的那些木偶都比她灵动许多。   小莲也瞧出来了,她拍了拍杨幼娘的肩头,道,“这笔买卖怕是不好接。”   这话小莲却是说对了,这位徐四娘的生母是徐刺史的正室夫人,只因她的生母早年间病故,徐刺史便将其中生了儿子的那个妾室扶正成为了填房。   说起来,徐刺史那么多妾室,却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而其他妾室生的都是女儿,所以徐四娘是徐刺史唯一的嫡女。   京都贵人府邸里宠妾灭妻的事常有,在汝州这种事自然也常见,所以徐四娘在刺史府的地位自然不上不下很是尴尬。   “嫁给宣正侯做妾?”听闻此消息时,杨幼娘正在在织流萤绸,险些弄错了经纬。   霍三点头,“宣正侯快六十了,还没儿子呢。”   杨幼娘终于明白徐四娘那一眉愁容症结所在了,二八年华的小娘子竟要被迫嫁给一个六十老头做妾,哪个小娘子会高兴?   反正要是这事儿摊在杨幼娘头上,她兴许老早跑到天涯海角了。   咔嚓一声,杨幼娘停下手中动作,“三儿,明日你陪我去趟刺史府。”   霍三正要应下,杨幼娘突然又顿住了,她指着霍三身后的包袱,“明儿能不能把这刀藏一藏?”   “喏。”   听闻杨幼娘上门,徐四娘本不想见,可奈何徐刺史却是十分高兴,便连忙唤了侍婢将她请进了门。   那日在刺史府匆匆一瞥,杨幼娘只觉着刺史府很大,如今入了后院才知道,刺史府不仅大,而且还十分别致雅观。   特别是后院的亭台楼阁,园林假山,处处都显现着江南的幽静别致,以及富贵豪华。   虽比不上霍府,但这满院子入眼的可都是富贵!   杨幼娘不由得啧啧几声,都是些民脂民膏!   徐四娘独独住在一处阁楼,杨幼娘被领进去时,她正在弹琴。   杨幼娘也不大懂这琴音,她曾听过淑贵妃娘娘弹琴,贵妃娘娘的琴虽婉约动听,但隐约觉着音调之间有一股将军之气。   而这位徐四娘的琴音,听着总觉着有些悲伤。   琴音戛然而止,徐四娘微微抬起冷眸,冲她微微颔首,“坐。”   杨幼娘陪着笑坐了下来,“四娘子方才弹的可是阳春四暮?”   徐四娘眸光一顿,这曲子乃是孤本,汝州等闲没几个人听过,她怎么知晓?   京都什么曲子没有?特别在平康坊里,莫说是三百年前的曲目,就连来自波斯、西域、东海各国的曲子都有。   很快徐四娘便镇定了下来,“杨娘子此次前来,可是因为我的嫁妆出了问题?”   “倒也没甚大问题,只是小女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杨幼娘示意霍三将样品端了上来,又指着布料上的鸳鸯戏水图道,“原想着嫁娶该用鸳鸯戏水,但小女觉着这是四娘子的嫁衣,该四娘子做主才是,便过来问问。”   徐四娘冷眸瞥过那副鸳鸯戏水,几息之后,道,“你看着办吧。”   “四娘子当真没意见?”   徐四娘微微蹙眉,“杨娘子此言何意?”   杨幼娘双眸微眯嘴角微翘,“小女不大识字,但平日里爱听些典故,若是没记错的话,四娘子这首阳春四暮乃是三百年前的禁曲。”   阳春四暮是三百年前曲作大家逸林郎君作给他所倾慕娘子的曲子,只可惜那位娘子直至出嫁前都未听到,逸林郎君也因此含恨而终。   那位娘子所嫁之人乃是敌国极有权势的将军,后来将军攻破城池,听闻她的往事,竟是将逸林郎君的墓寻了出来鞭笞尸首。   而逸林郎君所作的所有曲目都成为了禁曲。   直到后来那位将军的暴戾激起了民愤,被群起而攻之之后,逸林郎君的曲子这才得以流传。   只是唯独这一首阳春四暮却是残缺不全。   徐四娘的神情这才有所波动,杨幼娘能感到她眼中的排斥、怀疑与愤怒。   杨幼娘却是笑笑,“四娘子不必如此戒备,小女不过是个手艺人,充其量也算是个半吊子的商者,眼里也只有生意。”   她将琉璃绸拎了起来,又拿了一把剪子,手起刀落地在那张鸳鸯戏水图的中央剪了一道。   嘶地一声脆响,方才还喜庆华丽的样品,而今却变成了两块碎布。   “来时小女便已说明来意,这是四娘子的嫁衣,该四娘子做主才是。”杨幼娘笑得极其柔和,“还请四娘子给小女拿个主意才是。” 第73章 游园诗会 晋江独家发表   从刺史府出来时, 杨幼娘的心仿佛被剜了一个大口子,方才她剪的可是块上等料子!可值不少银钱啊!   虽说做生意有失有得,可她心里就是舍不得!   那也是她辛苦熬夜织绣的!   但好在徐四娘的神情告诉她, 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   她既然接了这单生意, 自然是要将这单生意完成得漂亮才是, 而且这单生意涉及崔氏丝织坊能否在汝州立足, 她自然是要上心的。   只是没想到回丝织坊后,她依旧还是挨了一顿训。   小莲叉着腰挺着肚子站在门口瞪着她, “杨幼娘,这琉璃绸多么难织你也是知晓的!说剪就剪,你可真是阔气!”   这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杨幼娘一个转身迅速躲在了霍三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冲她微微笑着, “做生意嘛!总要投些银钱的不是?”   “都已经满世界给那徐四娘置办嫁妆了,咱们还怎么倒贴?当真是想让织娘们饿死不成?”   杨幼娘顾左右而言他, “小莲, 听闻怀了孩子的小娘子最忌生气, 不然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可不好看!”   这话果然奏效,话音刚落小莲便被自己的话噎着了。   杨幼娘这才道,“好歹也是咱们的第一单大生意,咱们可不能马虎,既然是给新嫁娘准备的嫁妆, 人家风光体面咱们也名利双收不是?”   说是这个理,但小莲依旧无法赞同她的做法,既然是做生意, 银货两讫不就是了?为何还要闹这么一出?   其实若单单是论做生意,自然是小莲以为的这个理儿,可杨幼娘并没有将这一单当做是生意。   任由哪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都不愿意嫁给那将近六十的侯爷当妾室,况且从徐四娘表现的总总迹象来看,她其实心中另有所属。   嫁给侯爷乃是高攀,这一场高嫁中得意得益的都是徐刺史与徐四娘,可徐四娘未必心中欢喜。   但若是遂了她心中所愿呢?她会如何选?   杨幼娘陷入了沉思。   徐四娘没让她等太久,只过了半个月,便给她送来了一张邀请她去江边游园会的请柬。   茹密江乃是东海的一条小支流,成蛇形扭入汝州地界,形成一弯海湾,形状似半月,只因水面平缓,故而又被称为茹密湖。   但此湖非彼湖。   江边游园会是专门为汝州才子设立的盛会,会上才子佳人们各献才艺,又有专门的评判写下判词,拔得头筹者即可乘坐茹密湖专属画舫游湖一周。   拔得才子头筹的,更有知县知府刺史三方签署推荐信件,由官府出资,直接将其送入太学读书。   由此可见这场游园会乃是汝州数一数二的盛会。   小莲听闻此事大喜,连连要求她穿上崔氏琉璃绸去,琉璃绸在汝州可是个稀罕物,若是她穿着去,定能给崔氏丝织坊造个名声。   然而杨幼娘却拒绝了。   这虽是一个盛会,但看的还是诸位才子佳人的才华,她大字不识一个,又穿了稀罕物过去,难免会喧宾夺主,惹得许多人不快。   做人,该低调时总要低调的。   况且她还有另外的猜测。   那日她点出了徐四娘的心另有所属,而今她也给了回应,如此一推测,那群来参加盛会的郎君中,兴许还真有一个是她所看中的。   春夏之交,江湖之上和风徐徐,江边自也热闹非凡,杨幼娘受邀上了一座雅致的画舫。   画舫不过两层,徐四娘正端坐在第二层外头的甲板处等着她。   徐四娘今日穿着一身粉色的金蝶纹绣襦裙,显得她格外的娇嫩,美中不足的是,她依旧冷着一张脸,仿佛有人欠了她好些银两一般。   杨幼娘近前福了福身,“四娘子今日这一身好生娇俏。”   徐四娘只微微抬眸,依旧冷艳,只是这一丝冷眼中竟显露出一点点讶异:“杨娘子过誉了,坐。”   杨幼娘遵命坐下,依旧笑脸盈盈,“小女初到汝州城,竟有幸赶上这么一出盛会,当真是托了四娘子的福。”   “不敢当。”徐四娘道,“这场盛会虽不是人人都能有坐席,但却是人人都能参与的,我不过是顺便给杨娘子备了个座位罢了。”   话音刚落,画舫应声而起,微风入鬓,带来一丝海风该有的咸湿味道。   杨幼娘暗自微笑,这感觉倒是与池鱼湖有些不同,而且这画舫虽然离岸边演台有些远,但坐在这个位置,岸上的一举一动她们看得一清二楚。   “杨娘子笑什么?”徐四娘显然瞧出了她的出神。   杨幼娘连忙道,“只是觉着汝州才人辈出,小女方才扫了一圈,竟瞧见岸上一水的才子佳人,若非小女不识字,也想上去瞧瞧呢。”   徐四娘抿了口茶,浅浅一笑,示意她喝茶,“这是江|南道所产的青山绿水,杨娘子尝尝,可合口味否?”   杨幼娘端起杯盏,抿了一小口,这茶水颜色清澈,入口却无苦涩之意,甚至还带了些酸涩的甜,虽比京都的那些差了些,但在普通茶里,倒也算得上是好茶。   她婆娑了一会儿杯壁,微微颔首,“四娘子的茶,极好。”   “比之京都的如何?”   杨幼娘浅淡一笑,“说实话吗?”   徐四娘点头。   “江|南道的茶,自然比不上京都,但却有自己的韵味,喜欢之人自是喜欢,不喜之人则不喜。”   徐四娘顿了顿,她虽也不指望杨幼娘能说出什么,谁想方才那番话却是让她心尖一颤。   她的眸色渐渐温柔了几分,此时岸上鼓声响起,这场盛会也即将拉开帷幕。   “杨娘子在京都可曾瞧过这样的赛事?”   这种地方性质的赛事,京都自然是没有的,但若当真论起来,平康坊倒是每个月都会有一些吃饱了撑的才子们为那些娘子们写诗作画。   再由一些吃饱了撑的才子们从这些诗句字画中选出那么一两个花魁娘子。   那一两个花魁娘子再凭借这些个头衔,一时之间惊艳整个京都。   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评选之类的宴会,贵娘子们使劲浑身解数做一些专门为她们出的题,做得好了,便被称为“第一美人”。   林幼情的那个头衔就是这么得来的。   在那些贵人们眼中,能得到这些头衔那是无比的光荣,可在杨幼娘看来,这头衔不过是那些贵人们吃饱喝足饭后的消遣罢了,没多大用处,顶多只是说出去好听些。   第一美人?不晓得树大招风吗?   杨幼娘微微一笑,“倒也没甚。”   徐四娘有些诧异,人人都道京都繁华,集万国才子,有数不尽的新鲜玩意,怎么在杨幼娘眼中,竟似乎没有那般的精彩?   说话间,岸边的演台上已经有一位娘子正在演出,那位娘子是青禾妓馆选出来的花魁,今日她演的是一出双飞燕,效仿赵飞燕做鼓上舞。   远远瞧去,她如一朵清水芙蓉随风摇曳,在鼓上轻盈飞舞,似梦似仙。   这舞杨幼娘在平康坊见过,只不同的是,平康坊秦娘子不仅会跳鼓上舞,还会在人的肩上跳舞。   她微微一笑,再转身瞧了徐四娘一眼。   谁想她却看入迷了,杨幼娘甚至在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渴望。   果不其然,那位娘子刚演完,便赢得了满堂喝彩。   接下来便是满堂才子为这位娘子作诗的时间,有人早已做成,正在吟诵。   徐家的画舫离得远,有些听不清,但从那些人听完那位郎君的吟诵之后发出的喝彩声得知,那位郎君定吟诵地很好。   “最是浮萍凋零处,满地芙蓉满地伤。”   徐四娘轻轻放下杯盏,眼底却抹上了一丝悲伤。   杨幼娘自然是不懂这诗句的含义的,但她又不是死人,徐四娘所要表达的东西她自然也是清楚的。   她微微一笑,“那位李郎君倒是不错。”   徐四娘眸光微凝,顺着杨幼娘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有一位身着青袍的白面书生正坐在角落里冥思苦想,心慢慢悬了起来,“杨娘子怎知那位郎君姓李?”   杨幼娘陪笑,“猜的。”   徐四娘扯了扯嘴角,“汝州城姓李的并不多。”   杨幼娘微微低眉笑了一声,“四娘子说得对,汝州城姓李的并不多,可单单刺史府却有两个。”   徐四娘眉目一凝,眼底多了一丝防备,“杨娘子此言何意?”   杨幼娘耸耸肩,“那日入刺史府,瞧见府上有个护卫长得十分俊朗,小女不由心生欢喜。”   她这般直接直白更是让徐四娘的心微微颤了颤,来自京都的娘子,都这般大方无遮的吗?   杨幼娘补充道,“四娘子也知晓小女是做什么买卖的,若出手的东西不好看,小女自是不会卖的,自然也养成了这么个习惯,瞧见好看的人或物,总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她说得很是坦荡,倒是叫徐四娘有些心生惭愧。   “李怀看上去确实比旁的护卫要顺眼一些。”   杨幼娘眯了眯眼,心底那一抹猜测渐渐透明了些,“也不知四娘子想要在嫁妆中再添置些什么?”   徐四娘眸光一凝,神色复又清冷,“今日我请杨娘子过来,是来瞧这江边游园会的,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杨幼娘会意,极其乖巧地闭上了嘴。   并非杨幼娘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但那些才子们实在是太会作诗了,而且所作之诗她都听不懂甚至感到困顿。   无奈她也只好以饮茶来使自己清醒,才不过一刻钟,她杯盏里的茶便被她饮了个干净。   有伶俐的侍婢见状正要近前给她续,突然哐当一声,那侍婢手中的茶壶竟直接摔在了地上。   侍婢的脖子上正抵着一把长刀,一时之间她不敢乱动。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杨幼娘也不知晓一直站在她身旁的霍三会突然发难,竟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双目瞪圆。   想来徐四娘也没见过这般场面,更是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慌不择路被近身的侍婢拖拽至地上。   那位侍茶的侍婢倒是神色淡然,突然从袖袋中掏出一把匕首,一个转身竟与身怀大刀的霍桑打斗了起来。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杨幼娘回过神,立刻近前将徐四娘扶起打算往画舫中退去,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几个黑衣人,手中握着刀剑,直接往她二人面门而来。   这几人的衣着打扮杨幼娘再熟悉不过了!   竟敢在徐刺史家的画舫上行凶,这些杀手是越来越过分了!   杨幼娘咬牙,顺手伸向长靴,准备将她那把匕首掏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利剑腾空而来,顿时截断了那几个杀手的进攻。   下一刻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护卫护在了她二人身前,“四娘可安?”   徐四娘眉心微蹙,不过淡淡道,“多谢。”   杨幼娘眼神微眯,眼前这位身着青灰色劲装的护卫,便是方才她们所提的李怀李护卫。   她正要同他打招呼,有一个白色身影突然闪现,“哟呵,楚某瞧着这里比岸上要热闹好些呢。”   杨幼娘本能地想要甩楚舟一个白眼,但看他脸上淤青未退,又见画舫凶险,讽刺怼人的话硬生生被她吞了下去。   “楚郎君,这里的热闹可不是一般人都能来凑的。”她边护着徐四娘边道。   楚舟不过一个转身,便将其中几个黑衣人的手扯断了,那黑衣人此刻正痛苦地蹲在地上哀嚎,他不耐烦地伸出小指在耳朵里掏了掏,“确实挺热闹的。”   说完他不忘再给他们来一记,画舫中瞬间安静了好些。   霍三已经解决了外头的那个侍茶侍婢,回来时见着楚舟,脸色再一次凝固了起来。   她正要将长刀往楚舟甩去,却被杨幼娘及时止住,“三儿,先解决那些黑衣人再说。”   只是话音刚落,最后一个黑衣人已经被那个护卫降服。   那护卫正要扯开黑衣人的面巾,霍三直接近前,一把拍开他的手。   护卫正怒,却见一股黑烟从黑衣人的面罩射出,下一刻,那黑衣人直接噗通一声倒地不起。   护卫这才明白,方才那股黑烟是一种毒烟。   他退开半步,冲她致谢,“多谢。”   霍三咔嚓几声将长刀收回,“不谢。”   画舫中的奴仆全都被杀光了,劫后余生的杨幼娘再次与徐四娘坐在了一块儿,霍三又去寻楚舟麻烦了,只因画舫无人驾驶,那位侍卫便担任起了开船的职责。   一阵风波之后,画舫再次启动,原本画舫要围绕着茹密湖一周,而今却只能往回开了。   大约是隔得比较远,众人的注意力又被岸边演台上的表演所吸引,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她们的船,倒是没惹出什么热闹风波。   险情虽短,徐四娘却还是被吓得不轻,冷汗哗啦啦地从额头上落下来,脸色更是煞白煞白的。   杨幼娘很想宽慰她,这些杀手是冲着她来的,但一想起若是徐四娘知晓自己身上有这么个凶险的官司在,恐怕不会同她合作,于是她只好将这宽慰之语咽了下去。   二层充满尸首血腥,杨幼娘将她扶下了一楼,正打算给她沏茶,谁想却听徐四娘道,“对不住,是我连累杨娘子了。”   杨幼娘:???   “四娘子这是从何说起?早就听闻汝州靠海,海域有海盗……”   “是阿耶给我的警告。”徐四娘直接截了她的话,“胡梅是阿耶送给我的贴身侍婢,照顾我平日里的饮茶起居,没想到她竟会……”   杨幼娘蹙眉,怪不得方才她眼中惊讶错愕大于惊吓,原来是此种关节。   杨幼娘也诧异了,既然那侍婢是徐四娘贴身侍候的,为何会带着匕首来寻她的麻烦?   难道京都那位想要她命的贵人与徐刺史有所勾连,所以想要借了徐刺史的手对她下手?   既如此,那画舫中为何还会出现那么多似曾相识装扮的杀手?难不成是担心那侍婢下不手,所以特地藏在画舫里等着帮忙补刀?   啧啧,这年头做杀手竟还这般讲究?   杨幼娘轻叹一声,给徐四娘沏了杯压惊茶,“都说阳春四暮乃是逸林郎君为那位被迫嫁给将军的娘子所作,表的是他的痴情,可其实不然。”   徐四娘接过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过是首曲子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讲究的?杨娘子想多了。”   “逸林郎君作的那么些曲目,每一首都传颂甚广,可唯独这一首阳春四暮没有被完整保存传颂,四娘子应该知晓其缘由的。”   她柔声道,“只有那首曲目诉说的是一段不能说的情愫。”   徐四娘将杯盏轻轻放下,语气亦是冰冷僵硬,“杨娘子,你话多了。”   杨幼娘连连告罪,“这不是距离回岸还有些距离,小女怕四娘子神伤,便寻思着逗四娘子欢喜,谁想这马屁竟是拍到了马腿上。该死,小女当真该死。”   画舫被开至岸边,徐刺史早早便派了人来接。   此人是刺史府的账房先生,此人三十出头,长得却是十分清瘦,一身灰色长袍便装,瞧这打扮,想来他也是来凑这游园会热闹的。   “听闻四娘遇险,而今可安?”男子例行关怀了几句。   徐四娘终究还是压下了那被惊吓的心情,又变得冷冷的:“无妨,回府。”   男子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李怀,也不知思索着什么,眸子转了转,便转而过来向杨幼娘问候了几句。   “杨娘子受惊了。”   杨幼娘福了福身,“突然冒出这么些要人命的,说不受惊是假的,但好在四娘子无碍,劳烦先生代小女向四娘子告辞。”   男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杨幼娘回到岸边崔氏的马车内,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徐四娘的事,可没那般简单啊。   回去之后,她一头钻进了作坊,研制流萤绸。   虽说她已经按照梁师父的方子将流萤绸研制出来了,但还是有些地方需要改良。   是夜,万籁俱寂,唯独作坊处一盏明灯摇曳,微风轻抚而过,一抹白影从窗口闪了进去。   “杨娘子可是在等我?”   杨幼娘瞥了他一眼,“楚郎君可是又皮痒了?”   楚舟慵懒的坐在了一个桌案上,“只是个六根不净的秃鬼罢了,你以为我打不过他?”   杨幼娘淡淡道,“恩,楚郎君还真是威武。”   “既然如此,杨娘子可考虑好要嫁于如此威武的楚某了吗?”   杨幼娘甩了一个白眼,“楚郎君要是无事,还请出门右转,莫要妨碍我做事!”   楚舟还想说什么,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人影,他心尖猛地一颤,待看到来者是霍三之后,他才暗自吁了一口气。   显然霍三也没想到他会来,震惊片刻之后,她才向杨幼娘汇报,“夫人,属下打听到那宣正侯年轻时惯爱寻花问柳,府上的妾室也都出自秦楼楚馆,也不知怎的缘故多年无子,那些妾室年轻时倒是会整日里争宠闹事,但眼下人老珠黄,都被宣正侯送走了。”   “他夫人呢?”   “老宣正侯在世时,曾给侯爷娶了门亲事,自老侯爷去世后,宣正侯嫌那位夫人不会讨魅,便将她打死了。”   杨幼娘眯了眯眼,还当真是活该他无后!   “还有一事。”   “说。”   霍三才道:“刺史府贪墨的证据已经上达天听,若是京都无变故,来汝州的巡按不日便会抵达。”   杨幼娘恍然大悟,怪不得徐刺史会这般着急将女儿嫁于宣正侯那个老不羞的,原是要借着宣正侯的名义为自己开脱!   杨幼娘微微抬眸,神情直直地落在霍三身上。   霍三被她看得后退了半步。   在一旁看戏的楚舟噗嗤一笑,“三儿啊,看来你背着我们不止一次给京都传过信呢。”   杨幼娘咬牙,“什么背着‘我们’?楚郎君你若是不会说话,还请少说些!”   楚舟微微挑起眉,却又乐在其中。   霍三以为杨幼娘要罚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属下知错。”   杨幼娘赶忙将她扶了起来,“你哪里错了?这种时候不将霍二他们用起来,还等何时?”   霍桑忙于公务,自然是不会管这种闲事的,倒是霍二,在见到霍桑将霍三传去的信放置一旁时,没准儿会偷看几眼。   这么一偷看,便帮了她一个大忙。   杨幼娘笑得谄媚,“你再回封信,顺带捎一些汝州的特产过去,就说是我谢谢他的帮忙。”   做朋友嘛,该礼尚往来的。 第74章 喜欢与否 晋江独家发表   大约过了几日, 徐四娘终于想起了她,又着人来寻她了,只是这回来请的不是侍婢, 而是上回的那个李护卫。   李怀将马车拉到刺史府的侧门, 杨幼娘往车外探了探, 好一会儿才道, “敢问李护卫,四娘子近日可安?”   李怀沉着脸, 那张干净俊朗的脸上写满的阴郁,他侧过身,引她进门,“四娘在礼堂花厅等。”   杨幼娘微微颔首,跟着他往府内走。   杨幼娘是见过世面的,什么尚书府、曹府、公主府她都是去过的,京都官人们的府邸虽富丽堂皇, 但都是有自己的规矩在的。   比如尚书府与曹府不得不以琉璃装饰,七彩琉璃可是皇家才配拥有的规格。所以在霍府、公主府便能随处可见那琉璃飞檐。   然而这刺史府, 华丽确实华丽, 却是华丽得没有章法, 总能让人品出一丝以下犯上的意味。   果然是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杨幼娘暗自啧啧几声,便随着李怀走近一处高大别致的建筑。   这建筑外头看着除了高大意外,便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 可杨幼娘自是看出,这建筑的飞檐用的是□□。   虽然外头用旁的颜色盖住了□□的光辉,但她依旧认出来了。   想当年她在霍府, 还专门研究过这玩意儿,当时还想着怎么将这值钱的玩意儿带走,后来才得知,这东西带不走,就算带走了,也不会有人敢要。   啧啧,这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她随着李怀从一处侧门进入这撞建筑,没成想建筑里头竟是那般宽阔。   刚进门便有一股凉风掺和着阵阵回音绕进她的耳朵里,惹得她浑身一颤。   定睛一瞧,厅堂之上放着好些祭品以及祭祀用的东西。   看来这里便是李怀所言的礼堂了。   这种地方等闲是不准旁人入内的,杨幼娘瞥了一眼身后默默紧跟着的霍三,要不是有她跟着,她怕是要惊出一身冷汗来。   角落处有一道楼梯,李怀站在楼梯口,示意她拾级而上,她微微蹙眉,但还是拎起裙摆走了上去。   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只是楼梯每级实在太高,好在沿途有烛火照明,要不然她还真有些看不清路。   沿着楼梯行至最上头,才有光照寻着她,她眯了眯眼,竟见眼前是一处小小的平台,平台外头摆放着两处坐席,徐四娘正跽坐在其中一处。   杨幼娘上前福了福身,“没想到刺史府还有这么一处鸟瞰风云的地方,四娘子好兴致啊。”   徐四娘冷着脸,示意她坐,“杨娘子难道没觉着此地熟悉吗?”   杨幼娘微微蹙眉,这里可是刺史府,她怎么可能熟悉?   可她猛地又想起数日前的夜晚,她被楚舟带过来观星,心一下子便虚了。   她微微一笑,“四娘子说笑了,小女哪里敢熟悉啊。”   徐四娘淡淡抬眸看她,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不知杨娘子可否听闻,数日前,刺史府闯进了一对雌雄大盗。”   杨幼娘装作不知,“倒是有所耳闻。”   “听闻那位雄盗手拿一柄关公长刀,面貌凶狠。”   徐四娘话音刚落,便瞥了一眼一直默默跟在杨幼娘身后的霍三,嘴角若有所指地微微扬起。   杨幼娘故作担忧道,“也不知四娘子可受了惊?”   “倒是不曾。只是……”她看着杨幼娘,“那日我恰好开了窗,目睹了雌雄大盗双双离去的场面。”   杨幼娘咯噔了一下,不会这般巧吧?   “阿耶满城抓捕雌雄大盗,这么些日子了,竟是杳无音讯毫无进展。”她低眉微笑,“但若是那两位是女子呢?只是其中一位身形小巧另一位身形高大。”   杨幼娘轻咳了几声,“四娘子所言,倒也不无可能。”   “可不是。”徐四娘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杨娘子身边的这位侍女,是个用长刀的高手?”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若再往下说,徐四娘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杨幼娘是谁?她可是顶识时务的,自然是该屈则屈。   于是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坦然,“四娘子记性真好,我这侍女自小就爱耍大刀。”   徐四娘讶异于她的坦然,但很快她道,“刺史府宝贝众多,也不知杨娘子看上了什么?”   杨幼娘:???她真当自己是来刺史府盗宝的?   天知道她只是被楚舟那厮劫过来观星的!   而且星观到一半,便被楚舟与无心大师两人的神仙打架吸引了去,又才看到一半,便被侍卫发现,她这才逃走的。   要真的论起来,她可是最无辜的!啥都没看着啥也没捞着,便莫名被扣上了雌雄大盗的传闻名号,她都还不晓得上哪儿说理去呢!   杨幼娘耸耸肩,最终还是选择坦白,“四娘子误会了,那日之事一句两句怕是说不清楚,但只一点,小女是正经买卖人,有底线与原则,违反律法之事是不会去做的。”   徐四娘浅浅一笑,“杨娘子的坦率倒是叫我自惭形秽。”   杨幼娘道,“四娘子唤小女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揭穿小女的吧?”   “不错。”徐四娘决定也效仿她的坦率,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极其不起眼的屋子,此时有一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杨幼娘眯了眯眼,那人她认得,正是那日游园会遇险时来接徐四娘的中年男子。   看样子,这男子应该是徐刺史的客卿,而今还住在刺史府里。   果不其然,徐四娘道,“我与李郎相识于前年游园会,我得了花魁他得了魁首,阿耶识才集众人之力助其科考,谁想京都内乱之后,皇帝陛下改了科考制度。”   原先的科考制度乃是三年一次的推荐式,由当地官员选举出最有能有才的才子送进京考试,若是能在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便能做官。   而改了制度的科考则是一年一次,贫寒子弟皆能考试,由此也多了乡试、县试、府试、殿试,如此一步一步往上考。   同样的,成绩优异者会被留下做官。   但新科制度还加了一条,若家中长辈去世,必先守孝三年才能参考,而旧考只需守孝三个月。   大瑞以礼孝治国,礼仪不可废,孝道亦不可废。   只不巧,他的高堂在他得了魁首的第二日因兴奋过度心疾发作,当天夜里不治而亡。   由此他只好再等三年,而他家境贫寒条件不佳,徐刺史爱才,便将他接进府内,等到三年孝期满,便送他上京科考。   然而徐刺史似乎忘了,他家中有二十几个貌美妾室,再加上妾室们生了好些貌美娘子,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住了进来,岂不是如唐僧入了女儿国?   徐四娘显然知晓杨幼娘心中在想什么,于是立刻打断了她的联想,“我与李郎早在游园会之前便已相识,那时他阿娘还在世。”   听了徐四娘的坦白,杨幼娘震惊有之诧异有之,那位李郎君如今已经而立之年,而她却是二八年华,这岁数,整整差了十几年呢!   若是那位李郎君成亲再早些,怕是孩儿也有徐四娘这般大了。   怪不得徐四娘爱弹那曲阳春四暮。   逸林郎君所爱慕的女子,其实是他的亲妹妹,所以那首阳春四暮所表的是一份难以言表又无法在一起的痛苦情感。   好在杨幼娘好歹也在京都那鱼龙混杂之地见过许多人伦之事,眼前这等事在她眼中也不算什么事儿。   于是杨幼娘只微微一笑,“四娘子可是真心爱慕他?”   徐四娘微微一愣,她以为杨幼娘听闻此事会无比震惊,甚至会厌恶她,可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澜,难道她也经历过此等事?   亦或者那日她与侍女来此地,只是为了……私会?   她惊得再一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主仆二人,那日两人在此处相拥的画面历历在目。   若是如此,那她与李郎之间其实也并不算什么了。   思及此,她渐渐羞红了脸颊,微微颔首之后,嗯了一声。   杨幼娘倒是没想那么多,只又道,“那他可是真心喜欢四娘?”   徐四娘想都没想,眼神坚定直接点头,“是。”   她的坚定倒是让杨幼娘疑惑了,“四娘可否答小女一个问题?”   “杨娘子请说。”   “喜欢是什么?”   徐四娘被她说愣了,“杨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杨幼娘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这一问已经困扰小女多时了。”   徐四娘顿了顿,目光又在她身后的霍三身上游移了片刻,这问题当着对方的面问怕是不合适吧?   但看杨幼娘如此诚恳,或许她不是为她自己问的呢?   于是徐四娘将疑惑埋在心底,道,“喜欢是奋不顾身,是念念不忘,是时刻守护,每每念起他心中会欢喜,这种欢喜能抵过任何良药。”   说着说着,她竟是脸红了。   杨幼娘心中默念着她给的答案,又对比着楚舟将这些东西按上去,奋不顾身,念念不忘,时刻守护,心中欢喜……   这些他身上似乎都没有。   所以她并不喜欢楚舟,而楚舟也并非真的喜欢她。   思及此,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多谢四娘子。”   这突如其来的感谢叫徐四娘有些疑惑,她正要问,却听杨幼娘道,“若是四娘子不想嫁给宣正侯,小女倒是有个法子。”   徐四娘原本并不想抱这希望,她被关在刺史府这么多年,身边并没有几个能诉说衷肠之人,那日她偶然识破了杨幼娘的“秘密”,杨幼娘也对她的琴音产生好奇,她这才起了诉说的念头。   毕竟这个秘密见不得光,憋在心底亦是难受,再过一些时日或许会随着自己嫁入宣正侯府后,这辈子都会被封在她心底。   她不想这样。   她知道杨幼娘从京都来,有些认知眼界是她这辈子远远赶不上的,可她没想到杨幼娘会这般说。   “杨娘子为何要帮我?”   杨幼娘嘴角浅浅勾起,“权当多谢四娘子为小女答疑解惑了。”   徐四娘虽然只是侯爷妾室,但按照礼仪规格,她嫁入侯府乃是贵妾,侯府又无主母,徐四娘这个贵妾嫁过去是可以直接执掌侯府中馈的。   所以徐刺史这才对徐四娘的婚事如此上心。   再加上宣正侯府那边催得紧,原本几个月后的婚礼硬生生被提前了半个月,徐刺史更是乐坏了,连忙着人过来吩咐杨幼娘要好生为徐四娘操办。   毕竟这种事,早些尘埃落定早好。   杨幼娘也是一一应承了下来,随后便将自己锁在了工坊间,半个月都没出来。   直至婚礼当日,杨幼娘才出来。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研究如何将流萤绸与琉璃绸结合在一道,流萤绸质地柔软,在夜晚呈现萤火之光,而琉璃绸质地轻薄,在阳光之下色彩缤纷。   这原本是两种不同的质感,被她这么一结合,竟呈现出另一种不同的绚烂。   果不其然,她双手奉上以流萤绸与琉璃绸织就而成的嫁衣之后,徐四娘也因此成为全汝州城最瞩目的新娘。   其次为了给崔氏布行再次造势,她甚至给徐刺史、刺史的二十几个妾室以及整个刺史府上下奴仆与送嫁之人全都备了一套衣裳。   一时之间,徐刺史嫁女竟成了整个汝州城人人艳羡的事。   不出杨幼娘所料,崔氏丝织坊的名气也由此打了出去,整个汝州城甚至隔壁的青阳城都有人纷纷来崔氏订货。   崔氏布行的名声也由此传遍了整个江|南道。   汝州商会自然是不会放过崔氏这块肥肉的,只是杨幼娘没想到的是,在婚礼当日商会便派人来同她商议,该如何将崔氏的名声打出去。   杨幼娘只笑笑,只应了考虑考虑,毕竟如今除了汝州城,青阳城也有商会上门,请她去青阳城开分号。   梁师父说的对,手艺人手艺人,只要手中有手艺,去哪儿都是吃香的。   且说徐四娘正在闺房等候,虽然杨幼娘对她有了承诺,但如今杨幼娘因她的婚礼获利那般多,她有些担心杨幼娘会因为那些利益而将对她的承诺抛诸脑后。   但她依旧没打算穿这嫁衣。   吉时将至,侍婢已经来催了三回了,她死死盯着衣架上的嫁衣,杨幼娘终究没有出现,她有些慌了。   若是杨幼娘再不出现,她便要在吉时中坐上去往侯府的马车,入侯府做侯爷的贵妾了。   侯府贵妾也不过是个妾,再听闻侯爷的所作所为,她更是焦躁了些许。   人不该有希望的,因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变得烦躁不安,若是接下来的所有事都未达成她所希望的那样,那她心中的失望会更大。   甚至绝望。   正此时,一道黑影从大开的窗口闪了进来,徐四娘欢喜地要起身,谁想瞧见面前此人时,眼中的失望之色竟一时没忍住,直接流露了出来。   “四娘以为属下是他?”李怀哑着声音,眼底闪过一丝悲伤。   徐四娘不死心,问道,“他呢?”   李怀冷笑一声,“他?正躲在屋子里喝酒呢。”   徐四娘有些心痛,正要拎起裙摆出去寻他,他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会呕血。   “四娘还不明白吗?”李怀死死抓住她的胳膊,“他不敢来,也不会来!”   “为何?”徐四娘不明白,她坚信他对她的海誓山盟不离不弃,他不会抛下她的,更不会放任她嫁给宣正侯那样的人。   所以他会来的!   徐四娘依旧要去看他,却如何都挣脱不了李怀的束缚,“杨娘子让属下转告,四娘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这半个时辰若是拿不定主意,宣正侯的迎亲队伍会如期上门。”   原是如此,看来杨幼娘在她身上捞的好处,也不过值这半个时辰,果然是精算的生意人。   但就算如此,她也有些感激杨幼娘给她争取的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足够了。   她直接甩开李怀的手,往后府而去。   李吉正住在后府客院中。   如今整个刺史府都洋溢着热闹的喜气,只唯独这客院冷冷清清。   徐四娘轻车熟路地进了客院,李吉还真是醉倒在廊下,有些昏迷不醒。   徐四娘连忙从院中水缸中舀了一勺水,对着他那张憔悴且满是胡子的脸直接倒了下去。   满目的冰凉一下子将李吉冲醒了,他睁开眼,见着徐四娘就在眼前,竟有些恍惚。   “晴儿。”徐四娘的闺名乃是一个晴字。   他迷离地看着她,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摩挲了几下,定是他想念得紧,竟是连醉梦中也瞧见了她。   徐四娘连忙将他拉起来,“快起身,咱们只有半个时辰,若此时不走,此生便再无机会了。”   连日里的宿醉不安,早已让他的脑袋有些不清醒,胡子也有好些时日没刮,此时实在是憔悴不堪。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儿是真实存在的。   他猛地一个激灵,酒已经醒了大半。   “晴儿,你这是作甚?”   徐四娘力气太小,始终没有将他拉起来,她红着脸道,“杨娘子给我争取了半个时辰,李郎,咱们远走高飞吧!我不愿嫁给宣正侯,更不愿与你相见却无法厮守。”   她哑着声音,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李郎,我们逃吧。”   李吉的醉意全都醒了,甚至在听完她的话后,额间连连冒出冷汗。   “晴儿,你疯了?”他震惊地看着她,“你好端端一个女儿家,难道名声也不要了吗?”   自古奔者最遭人唾弃,女子更甚!   徐四娘咬唇,“能与你在一处,毁一毁这名声又何妨?”   李吉猛地将她推开,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晴儿!”   徐四娘满怀希冀地看着他,“李郎,咱们走吧,眼下只有这么一条路子了。”   “晴儿,你难道忘了徐刺史的警告了吗?”   徐四娘倔强地拉起他的手,“我不管,就算是死,我也想同你死在一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与他奔走,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无尽的苦涩涌入胸口,李吉手里捏着她那只嫩滑小巧的手。   他不过是个身无功名出身寒门的穷书生,而她乃是高高在上的刺史嫡女,归根结底他什么都配不上。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读书,等到丧期过去,他便能上京参考,若是拼尽全力,或许功成名就。   自那时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可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他不能害了她。   “晴儿。”他将她的手包了起来,又浅浅放下,“你我虽有情,但门第在前,我不过是一介寒门子弟……”   “李吉!”徐四娘急了,眼下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若是她人入了侯府,这一切说什么都晚了!“你若不走,我便让李怀绑了你!”   李吉甩开她,“晴儿,莫要胡闹!”   无论如何,私自奔走对于两个人而言,都是死路!他不能这般做。   可徐刺史对他有知遇之恩,若是此时当着众人的面舔着脸向他求亲,这一下便得罪了徐刺史与宣正侯两个人。   这更不能做。   “四娘,时辰不多了。”李怀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极其机械地向她通报着。   徐四娘早已泪流满面,内心所有的希冀在李吉的犹豫中渐渐淡去,不知为何,她的心竟是一阵一阵在抽痛。   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   那她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不远处的高台之上,杨幼娘正吃着葡萄看着客院里的一举一动。   她实在着急,这李吉看着人模人样的,怎地做事这般墨迹?都已经给他机会了他怎地还不动手?   难道真的是吃酒吃坏了脑子?   身后有黑影闪过,霍三的声音传来,“夫人,已经办妥了。”   杨幼娘点点头,“派人好生看着,都快六十的人了,吓唬吓唬便好,可别吓死了。”   霍三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近前道,“夫人,我们压根儿没吓他,他一瞧见我们便双腿发软……还……失|禁了。”   杨幼娘险些被吃进去的葡萄噎着,她不可思议地双目瞪圆,“就这副德行,还敢自称什么侯爷?”   霍三道,“那位的爵位也不过是先帝在时随口封的,除了个名目,没甚用处。”   杨幼娘啧啧一笑,“那徐刺史岂不是亏大了?”   霍三:“只是装的像罢了,夫人可要去拆穿?”   杨幼娘耸耸肩,“这等事哪里轮得到我?”   她只是想瞧瞧他们口中所言的“喜欢”能做到什么程度罢了。 第75章 何苦来哉 晋江独家首发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 杨娘子过得还挺快活。”   她话音刚落,楚舟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杨幼娘下意识地护好面前几子上的葡萄, 这可是霍二专门给她从京都运来的回礼, 精贵着呢!   要不是怕它坏了, 她恨不得一天只吃一颗。   但就算如此, 她也不打算便宜了楚舟。   所以她迅速掰了十几颗,塞进了霍三的手里。   可惜就算她动作再快, 也快不过楚舟,下一刻她怀里剩下的那一串,早已经出现在了楚舟的手掌心。   他依旧乌青着眼,潇洒自在地在一旁席地而坐,“多日不见,可有想念楚某啊?”   他瞧着刺史府满目的喜庆,心中更是欢喜, “如何?瞧见如此扑面而来的喜庆,杨娘子可有心生与我成亲的欢喜?”   “欢喜?”杨幼娘白了他一眼, “楚郎君莫不是对‘欢喜’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楚舟细细地摘起一颗葡萄, 塞进嘴里嘬了一口, 又十分细致入微地将剩下的葡萄皮取了出来,看着十分讲究。   “多日不见,你也不问问我去做了什么。”   杨幼娘没好气地站了起来,眼下她最想知晓李吉的选择,才懒得管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谁想楚舟却从怀中拿了一沓地契, 丢到她怀中,“眼下我也是个有定所有存银有头衔的郎君了,可要再考虑考虑?”   杨幼娘蹙眉, “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舟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近日重出江湖,接了几个单子罢了。”   杨幼娘掂量着手中的地契,这么厚一沓,该花费好些银钱,而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多钱,在霸天寨时甚至那地瓜当烧鸡。   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早听闻他入霸天寨之前曾是个杀手,杀手可是个赚快钱的行当,而且报酬不低!   杀手接的自然是杀人的单子,买这么些地契,自然也要杀好些人。   她脊背一凉,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这一幕,亦是突然让楚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起来。   他想都没想便一个闪身近前,有些阴郁又极其困惑地居高临下看着她,那双周围乌青却十分清澈的眸子清晰地倒影出了她的影子。   许久之后,他才出声。   “杨幼娘,你怕我?”   这是来自一个杀手的敏锐,他在江湖中杀过那么些人,对于这种由心而发的恐惧再熟悉不过。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自己的心在微微颤抖,他觉着自己正在失去一样他认为最宝贵的东西。   这是楚舟这么些日子以来,头一回喊她的全名。   杨幼娘也愣住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来自楚舟身上的杀气,这是一种十分利锐且能让人窒息的气息,从前他秀着一张小白脸大大咧咧地来无影去无踪,她还没觉得他原是个杀手。   而今她信了。   怕他一个不高兴直接把她给杀了,她尽量小心翼翼地问:“楚郎君这是去……杀人了?”   楚舟冷冷一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杨幼娘甚至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冰棱来。   她不由地吞了吞口水,竟是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为何会突然跟着来汝州的目的。   他或许并不是来看着她的,而是来杀她的!   她的神情变化楚舟看在眼中,良久,他轻叹了一声。   手里的葡萄被他随手摔在了地上,动作虽看着轻柔,可那串葡萄到了地上却已经成了一坨谁也看不清是何面目的浆。   “没错,我确系去了道上杀了些人。”楚舟自嘲一笑,喃喃道,“还以为你与旁人不同呢。”   正此时,有一股淡淡的酒味飘来,楚舟乌青的眼微微一眯,单足点地,倏地消失了。   待他走后,杨幼娘这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她拉过霍三的衣袖,问道,“他走了吗?”   霍三点点头。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霍三挠头:“夫人不喜欢他?”   杨幼娘余惊未消双目瞪圆,“谁喜欢他?”   说着她顿了顿,“三儿,你可知咱们女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霍三摇了摇头。   杨幼娘细细想了想,才道,“罢了,我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肯定,她对楚舟根本没有那种感觉。   徐家四娘的婚事办得轰轰烈烈,取消地也轰轰烈烈,缘由是宣正侯主动退婚,而徐刺史也不准从何处听来陛下打算削了宣正侯的爵位。   徐四娘可是徐刺史的掌上明珠,又是徐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嫡女,他才舍不得将她送给快没了爵位的宣正侯。   所以这么一来二去,徐四娘依旧待字闺中等着被徐刺史估价,而李吉依旧住在徐府埋头苦读。   “他二人是怎么说的?”   那日她走得急,都没顾得上关注最后的结果。   霍三道,“那日徐四娘打算放弃与之奔走,准备嫁于宣正侯。”   “什么?”杨幼娘恨铁不成钢,“不是说很喜欢吗?呵呵,这李郎君也不过如此!”   霍三补充道,“那李郎君终究没忍住,追了出去。”   听到此处,杨幼娘嘴角微微扬起,徐四娘到底没辜负她心中的欢喜,只要李吉认真苦读,将来若是有了功名,便能回来正大光明娶了徐四娘了。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要确保徐刺史莫要再动了嫁徐四娘的心思才是。   只是这一点却无需杨幼娘关心,早在宣正侯退婚第二日,汝州城内便传出了徐四娘克夫的名声。   想来这一来二去,她恐怕再难找夫家了。   杨幼娘叹了口气,看来若是真心喜爱,女子是真心不会在乎那些名声的。   徐四娘这一遭婚事,倒是给崔氏布行盈了不少利润,但紧跟着布行也渐渐忙了起来。   她不过是暂时管理着丝织坊,若是将布行重开,那必须得将江郎君救回来才是。   而今她卖给徐四娘这么大一个人情,徐刺史也因为她给的琉璃绸与流萤绸做足了官场上的体面,这会子去求徐刺史出兵营救江郎君亦是时机刚刚好。   可她正要收拾着出门,后院却传来了一个极为振奋人心的消息。   小莲快生了。   杨幼娘终究还是体验了一把当年杨二牛在门口等候他媳妇生娃的焦虑。   她甚至比孩子他爹杨二川还紧张。   二川还懂得坐下来喝口茶冷静冷静,而她已经在院子里走了不下五十圈儿了,愣是没冷静下来。   小莲的惨叫声一直没停,她的心愈发乱了。   大抵是因为太过于焦躁紧张,她瞧任何东西都不顺眼,特别是瞧见杨二川喝了口茶,她连忙近前指着他的鼻子道,“喝什么呢!你媳妇都快生了!”   杨二川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叫吼地一愣一愣的,姑奶奶啊!他也紧张,他紧张地都走不动道儿了!   可面对她接下来有可能扑面而来的叫骂,他慌忙起身也跟着她一道转圈。   可转到一般,杨幼娘又不乐意了,又指着他大骂,“转什么转!你媳妇都快生了你还转!”   杨二川无奈地挠了挠头,正要哭诉,谁想卧房里小莲的惨叫声停止了,众人的心弦皆是一颤。   杨幼娘自小便知女子生孩子的辛苦,稳婆都说,女子生孩子便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更是瞧过杨家村里有些女子为了生孩子,大出血难产而死。   当年的沈夫人不也是为了生她而去世的吗?   杨幼娘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小莲,你一定不能出事!   好在沉默没过多久,随之而来的婴儿哭啼声终于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   孩子生出来了!听着这强劲的哭声,应该没事!小莲身强体壮,应该也不会有事!   她不自觉地抓住了霍三的手腕,这世间对她好的人实在太少了,她不能失去她们。   霍三顿了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夫人,快别哭了,快进去瞧瞧吧。”   杨幼娘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紧张哭了,她随便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往屋子里奔去。   幸好,母子平安。   只是她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由得将脸拧成了麻花,小莲的儿子实在太丑了。   孩子被稳婆抱了下去,为了生这个孩子,小莲几乎花费了所有精力,而今躺在床上正奄奄一息,她抬眸看向杨幼娘,也不知怎么得,看着看着,竟是哭了。   杨幼娘亦是冲她笑笑,“瞧你长得还算水灵,怎么生的儿子这般丑?”   小莲想要抬手打她,但因为实在没了力气,手掌只是轻飘飘地拂过了她的手臂。   她微怒道,“再丑也是你外甥,你可莫要耍赖!”   杨幼娘突然笑了,“成了,等他满月,我定给他包个大红包!”   两人正在寒暄着,霍三突然闪身进来。   杨幼娘微微蹙起了眉,没有什么急事,霍三是不以这种方式来见她的。   “何事?”   念及杨幼娘至今识的字还不算多,霍三侧过身,在她耳边道,“夫人,京都传来消息,相爷犯了谋反大罪,入狱了。”   哐当一声,杨幼娘手中一滑,将给小莲准备的参汤打翻在地。   “什么?”   她从未想过再次接到霍桑的消息是竟会是这番局面,她反问道,“谋反?”   真正谋反的应该是霸天寨才是!她当日可是亲耳听到霸天寨大当家向西域国借了兵!   “千真万确。”霍三道,“相爷已经入廷尉狱半月有余。”   京都之人谁人不知,廷尉狱可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牢狱,在里头被折磨丧生的冤魂数不胜数!   霍桑又是个平日里爱得罪人的性子,他若是一朝落马,那些平日里与他有仇的人,指不定怎么折磨他!   而且他身子又不好……   思及此,她的心居然开始有些乱了,就连小莲唤她她都没答应。   “杨幼娘!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小莲使尽全力大声冲她喊道,“你若是担心,倒不如回去看看!”   “我才不担心!”杨幼娘暗自咬牙,“我还要去求徐刺史借兵,去营救江郎君呢!”   小莲道:“那小玉虽是个祸水,但我瞅着她对江郎君倒是不错的。”   “哪里就不错了?将人家江郎君困在霸天寨多少时日了?”一想起阿楚她们挑男人的模样,杨幼娘心里咯噔一下,江郎君不会也被……   不成!京都是霍桑的地盘儿,他自当是有熟人会救他的,而江郎君只有她们,所以她必须要先将江郎君营救出来再说!   小莲还想说她几句,可惜只因刚生完孩子,体力严重不支,实在没了力气同她辩驳,最终只好任由她独自一人去往刺史府。   杨幼娘钻进早就备好的马车,往刺史府去,只是这一路上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霍桑可是长公主的儿子,又是陛下自小的伴读,他又是个重情义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那位贵妃娘娘。   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谋反。   退一万步说,他的身子就那副德行,要是真谋反了,骑一趟马就驾鹤西去了,谋这一遭何苦来载?   所以定是有人陷害他!   可到底是谁呢?竟能打破陛下对他的信任,陷害他谋反?   “夫人,咱们到了。”霍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回过神,长吁一口气下了马车。   李怀早已在门口迎候,见她来了,便直接将她引入了后院。   后院琴声不止,却也不是从前的阳春四暮,而是一曲凤求凰。   这曲子她再熟悉不过了,从前在平康坊洗衣裳时经常听小娘子们练。   看来徐四娘此刻心情不错。   “四娘好雅兴。”杨幼娘近前福了福身。   琴音戛然而止,徐四娘抬眸,“快坐。”   杨幼娘应声坐下。   徐四娘吩咐侍婢给她端了杯茶:“杨娘子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   如今事态迫在眉睫,杨幼娘也不打算同她绕弯子,只道,“徐四娘可曾听过霸天寨?”   徐四娘微微一愣,她虽身处深闺,但这霸天寨的匪名亦是听闻过的。   她神情肃穆:“霸天寨可是东南道一带有名的匪寨,杨娘子可是有什么货被他们劫了?”   杨幼娘为难又无奈地低下了头,“四娘果然冰雪聪明,小女确系有东西被霸天寨给劫了,但并非货物,而是人。”   “人?”徐四娘险些将手中的杯盏跌落在地,“我只听闻霸天寨只劫富不劫人,怎么近些年开始劫人了?”   无奈之下,杨幼娘只好将她在霸天寨的遭遇捡了重要的同她说了一遍,又将江郎君如何被绑的道了一遍。   “而今我们东家被劫霸天寨已经快半年了,我实在没法子……”   “你的来意我知晓。”徐四娘换了别茶,“可霸天寨在东南道,按理说我阿耶是不能出兵的。”   她抿了口茶,语气变得冷冷的:“你也知他们当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霸天寨就在我阿耶的眼皮子底下,若不是他管辖之地,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杨幼娘也知道其中分寸,她此次前来也只是想求借徐刺史的名写一封请东南道刺史出兵剿匪的信罢了。   “这些我知晓。”   徐四娘轻叹一声,“我听闻霸天寨匪类恶名在外无恶不作,都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恐你们东家早已……”   “是死是活,我总要将他救出来。”   徐四娘自知劝不住她,只道,“我听闻这些年东南道已经派了无数官兵进山剿匪,没有一次能将那些匪类一网打尽的。”   杨幼娘回想起当初她被楚舟带进寨子时,山崖边上有一座刀山,那些刀正是这么些年上山剿匪的士兵们留下的。   她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徐四娘不忍她犹豫,补充道,“让我阿耶写一封信并不难,眼下难就难在该调用何处的兵去剿了那些匪,东南道已经试过好些年了,就算我阿耶写好些信给东南道刺史,恐怕结果还是一样。”   “四娘的意思是?”   徐四娘道,“该由朝廷出兵才成。”   可这么些年朝廷为何不出兵?   徐四娘宽慰她,“吏部侍郎的妾室是我母族的表亲,我倒是可以帮你写封信问问,兴许她知晓些门路也未可知。”   “不必了。”杨幼娘起身,“多谢四娘,我想我知晓该如何做了。”   霸天寨横行霸道这么些年,东南道也一直在剿匪,朝廷不可能不知晓。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将霸天寨的危害缩了又缩,蒙了又蒙,直到陛下的耳朵里,便就成了一桩举足轻重的小事。   如此剿灭霸天寨又岂能被朝廷重视?   所以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将霸天寨的事闹大。   从刺史府出来已经午后了,徐四娘本打算留着她吃些点心,但她心中有事实在吃不下。   回丝织坊时小莲已经歇下了,好在丝织坊生过孩子的女人多,小莲的孩子一出生便有人帮忙照料,她只需好好养身子便好。   她一头栽进了工坊间,又开始织起了那匹还未完成的流萤绸。   也不知为何,她觉着只有织绸时才能使自己的心静下来。   霍三一直默默无闻地跟在她身后,她还没见过杨幼娘有这般犹豫不决的时候,终于她憋不住开口道,“夫人,不如属下去霸天寨先探一探?”   “不必。”   她摸不准小玉的性子,霸天寨地形复杂,寨子里兴许还有好些比楚舟还厉害的杀手,若是霍三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可还指望着霍三帮她挡那些杀手呢!   终于,她放下梭子,起身拍了怕身上的灰尘,“三儿,咱们收拾收拾,回京。”   思来想去,唯一能将霸天寨的事闹大的法子,还是得通过坊间百姓口口相传才是,她身处江南道,天高皇帝远,传言传至京都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她必须直接去京都传。   东南西北四郊,西市东市朱雀大街,那么些热闹地方,何愁不能将传言传下去?   就算传错了也有挽救的余地。   将丝织坊一应事物交给小莲和杨二川之后,她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启程了。   江南路远,算算时辰,这一路若是马不停蹄地骑马前行,以霍三的体格,半个月便能到京都。   可她不会骑马,再加上虽然长了个儿,身子也变得稍许丰腴,但体格亦是赶不上霍三,就算快马加鞭地坐车回去,大概也需要半个多月。   坐马车可比骑马累太多了,但她却丝毫没犹豫,直接钻进了马车里,“三儿,快马!”   霍三领命,一路上都没敢停歇。   只是这状态持续了七八日,杨幼娘便受不了了,并非是受不了长途跋涉,而是她的身子因为长时期的波动开始不适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在路边寻了家客栈休息,也让马儿休息一番。   看着霍三依旧健步如飞的样子,杨幼娘惊叹之余亦是十分羡慕,她要是有霍三一半的体格,怕是早就到京都了。   “夫人,您的粥。”因为杨幼娘吐了一路,霍三刚到客栈便吩咐店家给她熬了粥。   大抵是因为这些日子不断在她们周围骚扰的杀手,杨幼娘接过粥的手本能的顿了顿,“还有几个?”   霍三紧蹙眉头,“还有四个。”   “你打得过吗?”   霍三为难地低下了头,“若是他们几个联手,属下就算使尽全力也无法招架。”   “能逃吗?”   霍三亦是摇头,“此地荒郊野外,夫人身子还未痊愈,怕是难逃。”   杨幼娘暗自咬牙,这些杀手还真是贼心不死!   她从怀中掏出了些蒙汗药,眸光清澈,“若是你我联手,可有胜算?”   霍三眸光一滞,思考了许久之后她才道,“兴许可以试试。”   廷尉府是京都所有衙门最阴冷的地方,从古至今,也不知有多少十恶不赦的犯人在里头丧生,更不知死绝了多少犯了罪的皇亲贵胄。   时至正午,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小娘子,斜挎着一个食盒站在廷尉府门口。   她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牌,守门府吏一见,非常自觉的退后几步,将那扇阴沉厚重的大门拉开一个角,让她进去。   一股浓重阴冷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小娘子却似乎习以为常,迈着莲步轻车熟路地沿着狱中甬道往最里头的牢房走去。   牢房灯火通明,但却阴湿地可怕,就算满地铺就干燥的稻草,却依旧让人觉着十分潮湿。   狱吏将门打开,小娘子走了进去。   “相爷,该吃饭了。”小娘子将食盒放在地上,极其贤淑仔细地将食盒里的食物放在牢房里的几子上。   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只是此刻他一动不动。   “相爷,小女这回来,是给相爷带好消息的。”她柔声一笑,“您那两位夫人,此时的下场可并不好呢。”   霍桑依旧一动不动。   小娘子继续道,“小女听闻,那位杨娘子几日前死在了回京的路上呢。” 第76章 再回京都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这辈子都不敢相信, 自己竟能骑着马一口气跑出五十几里地,还头不晕气不喘的。   骑马确实比坐马车好受许多,而今她也十分庆幸自己还没彻底抽条长开, 与霍三同乘一骑竟是刚刚好。   霍三这辈子也没想过, 自己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四个武力值都在她之上的人轻松放倒。   习武之人, 讲究的也不过是个手起刀落光明磊落, 这么些年她便是这般直来直去的,所以从未想过用旁的法子制服人。   杨幼娘倒是给她上了一课, 行走江湖,并不止靠的武力,还有智慧。   她的刀法加上杨幼娘的蒙汗药,别说四个杀手,就算是四十个,她兴许也能将其制服。   “夫人,离京都还有几日的路程, 咱们不如歇一歇吧。”一路走来,霍三实在心疼杨幼娘的身子, 自认识她以来, 她可从未这般折腾过。   杨幼娘却很是潇洒摆了摆手, “不必,早些到京都我早些安心。”   可说完这句话后她后悔了,坐马车与骑马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前者颠得可以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而后者, 却是磨得双股快脱皮了。   “罢了,先吃些东西休息休息。”   为了不引人瞩目,她特地给自己穿得一身粗布麻衣, 脸上还摸上了一层锅底灰,而今又非常废柴地被霍三从马上抱下来,怎么看都像是个逃难并瘫痪了的难民。   无奈,为了能去京都,她也不管这些了。   “三儿,此地到京都可有小路?”   霍三掏出食物和水给她,“倒是有一条,不过那条路十分颠簸难走,夫人还是走大路吧。”   她本想再努力努力,可双股传来的疼痛似乎在警告她莫要有其他妄想,她只好作罢。   吃了食物和水,两人继续同乘一骑,几日之后便到了京都城门之下。   倒也是真没想到,她这一路紧赶慢赶,竟仅花了半个月的时间。   然而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历经千辛刚至京都,却发现京都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城门口设下了好几道防线,守城的官兵们正一路搜查着可疑的人与车辆。   这架势比她离开京都时戒严了不止一倍。   一想起霍桑在狱中,杨幼娘的心不由得一揪,难不成此事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了吗?   她被霍三扶下了马车,一瘸一拐地入了城,好在她二人身世清白,查了过所便被放了进去。   入了城门之后,她一路径直往西市而去,妙英早就接到消息在门口迎候,见着她来了,脸上的焦急才消退了几分。   “天爷哟!终于将你给盼来了!”妙英赶忙近前扶她,“路上可还安?听闻小莲生了个儿子?她可还安?”   杨幼娘一一答了她,直至进屋之后几人脸上的明媚才暗淡了下来。   她还未来得及休整一番,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到底发生了何事?”   妙英紧蹙眉头,一一同她赘述,原来自刘嫣公主生日宴之后,皇帝陛下便一病不起,霍桑做为天子近臣几乎日日往宫里跑。   后宫妃嫔除了淑贵妃娘娘有自由出入兴正殿的资格,在霍桑频繁出入兴正殿时,淑贵妃娘娘亦然。   是以便有相应的谣言从宫中传出来。   虽然霍府传出林夫人怀孕的消息,以震此谣言,但依旧没能将这谣言冲散,谣言传入了陛下耳朵里,他还曾为此大怒一场。   再后来,坊间隐约传出霍相与西域人勾结,引了西域军入大瑞的消息,并在一个月前被寻得确凿证据,陛下大怒,将他下了狱。   虽然杨幼娘早有那个心理准备,但听闻此事却依旧震惊,股间的疼痛似乎更疼了几分。   “林幼情怀孕了?”   霍桑不是说不谈儿女私情吗?才不过几个月林幼情就怀上了?   震惊之余,她的心尖也跟着酸了酸,也不知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掏空了。   脸色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妙英冷哼一声,“可不是千真万确?我听红芷说,林幼情可是日日不是主动献身便是暗自下|药的,相爷想防都防不了。”   他心里不是一直惦念着淑贵妃娘娘吗?怎地还任由林幼情勾引?   说到底他还是喜欢林幼情的吧。   她冷哼一声,再问道:“可他为何会被下狱?”   妙英道,“说是有人发现西域军队潜入大瑞,陛下大怒,并派遣身边的飞鹰十二卫亲自去霍府搜证据,当时我也去凑了个热闹,我记得他们搜了好几个时辰。”   她顿了顿,“但我总觉着,这一切实在太巧了。”   杨幼娘也这般觉着。   好歹她与霍桑相处了大半年,他的性子她还是有些了解的,再怎么着他也决计不会做这种傻事。   “林幼情此时可还在霍府?”   妙英冷笑一声,“她呀,一听相爷入狱,逃得比谁都快,连红芷都没带上,没过几日便走了。红芷以为她回林府了,谁想去林府探了探,你猜怎么着?那位根本没回去。”   妙英鄙夷地啧啧了几声,“要不老时年间怎么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她倒是将这话演得真真的。”   杨幼娘蹙起了眉,她不是欢喜霍桑的吗?她不是非霍桑不嫁的吗?她还怀了霍桑的孩子,她为何要逃?   她的这份“欢喜”竟这般不值钱?   “妙英,我要见红芷。”   妙英知道她为何回来,拍拍她的肩道,“知道你要见她,我早就着人去叫了。   相爷入狱之后,霍府便一直被禁军围着,陛下念及林氏有孕在身,便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但眼下霍府看守地严,也不知她能不能出来。”   说话间,萨米便兴致冲冲地跑到了后院,道,“杨郎君来了。”   杨幼娘微微一愣,她认识的杨郎君并不多,思来想去她都没想出这位杨郎君是谁,直到那位杨郎君身披斗篷好端端立在她面前,杨幼娘这才恍然。   竟原来是大半年没见的阿离!   这大半年阿离像是破土的毛竹,个头蹭蹭地往上长,去年年初他还是个胖乎乎只在她肩头的小屁孩,眼下竟是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再看他的体格,想来这些日子他吃得好练得也好。   只是,唯独这张脸,竟是越来越臭了。   他初见杨幼娘的第一句话便是,“就知道你会回来。”   杨幼娘想同他解释,却见他冷眼扫过妙英几人,“我与她之间有些话要聊,你们且出去。”   妙英萨米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颐指气使,只欠了欠身便下去了。   顿时,崔氏布行后院的厢房内,只剩下杨幼娘与杨阿离两人。   杨幼娘见着他,嘴上挂了笑,狠狠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可出息了!”   杨阿离轻咳几声,任由她拍打,“你可是因为他回来的?”   杨幼娘顿了顿,道,“自然不是。”   “你犹豫了。”杨阿离别过脸来微微俯视着她,“你可知每当你说谎时,你的眼神会异常清澈?”   “是吗?”杨幼娘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也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这个弟弟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甚至还有些霸道。   但很快她便摆正了姿态,忍着双股剧痛,拿出身为阿姊的气势:“你莫要管我是不是说谎,我回来可是为了江郎君!”   “哦?是吗?”杨阿离微微挑眉,“这么说我竟是猜错了?”   啪的一声,杨幼娘微微踮起脚尖一如往常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拍,“我这刚回来,你就要闹我?”   杨阿离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被她打疼的地方,“眼下京都就是一滩浑水,你回来作甚!”   “准许你在水里就不准我在了?”杨幼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良久之后,她才想起问,“你在太学可安?”   “你这才想起关心我?”   杨幼娘还要举起手去拍他,这回他学聪明了,只微微一闪身便被她扑了个空。   “霍桑谋反一事举国震惊,太学院人人自危,但好在没闹出什么水花,正常上下学罢了。”   杨幼娘微微蹙眉,“这么说,相爷谋反一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倒也不是。”杨阿离道,“陛下只是下令将他关进廷尉狱而已。”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这么说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还说不是为他而来。”杨阿离瞥了她一眼,顺势往席位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   为了避免他误会和坏事,杨幼娘只好将她这一路上的遭遇同他说了一遍。   谁想他的火气更大了,竟硬生生将手中的杯盏砸碎了,“他们居然敢这般对你!”   “好在我身边有霍三,这一路上都是她一直护着我。”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阿离,我曾记着你身上有一块烫伤?”   杨阿离下意识地捂住那块地方,“都过去这般久了,而且也不碍观瞻,算了吧。”   他以为杨幼娘还想着帮他去疤,下意识拒绝了。   谁想杨幼娘却道,“我在霸天寨的二当家身上见着一块与你身上一模一样的烫伤,她说……”   “不是。”还未等杨幼娘说完,杨阿离一下便打断了,“不一样。”   杨幼娘道他只是自卑,近前摸了摸他的脑袋,一如儿时一般,“我不过是问问,二当家说她的那块东西用的什么特殊材料烙印的,去不掉,我想着……”   “那又如何?”杨阿离将头甩至一旁,拒绝与她接触。   这般小孩子气倒是将她惹笑了,但她依旧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我只是想着,或许她与你认识呢?毕竟我捡你回去时,你已经那般大了。”   “不认识。”杨阿离冷冷道,“也不想认识。”   杨幼娘还想劝,却听他道,“你若是想要见他,我倒是可以勉强帮帮你。”   “我要去见谁?”   杨阿离呿了一声,“你觉着我会不知晓心中所想?霸天寨谋反造势一事若是不同他商量一番就做,一旦弄巧成拙,你心里过意得去?”   阿离说的不错,她想要利用京都的百姓将霸天寨谋反一事造出去。   可眼下霍桑恰恰因为谋反一事入了狱,她若是轻举妄动,怕是会被有心之人利用,顺便再给霍桑按上一个与匪寨勾结的名目,那便功亏一篑了。   杨阿离起身,拍了拍衣角,斜睨了她一眼,“他都已经和林幼情有孩子了,你还要去见他?”   这话仿佛是一把利箭狠狠插在了她的心窝上,惹得她猛地浑身一颤,心有些疼。   “只是为了救江郎君罢了。”她几乎咬着牙道,“你要是没事就别在我眼前碍眼,瞧着烦。”   杨阿离还想说什么,好在萨米来报说是红芷来了,这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红芷一袭素衣,依旧如初见她时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可当她瞧见杨幼娘时,那张似乎毫无波澜的脸突然动了。   她近前几步在杨幼娘面前跪了下来,“婢子见过娘子。”   杨幼娘连忙将她扶了起来,也不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铺天盖地问过去:“红芷,眼下府上情况几何?”   红芷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娘子,相爷是被……”   她瞧了一眼杨阿离,顿了顿,声线变得轻了些:“禁军将霍府团团围住,好在没有限制婢子们的出行。”   “可否同我说说,相爷是如何被按上此等大罪的?”   红芷又瞥了一眼杨阿离,几息之后她才咬牙道,“有些事就连婢子都拿不清主意,但婢子觉着此事有些蹊跷。”   杨幼娘知晓有阿离在,红芷也不敢乱说,她道,“阿离不是外人,红芷姊姊有话不妨直说。”   红芷微微颔首,其实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随意寻了个开头,“娘子进京多时,应该听闻林娘子怀孕一事了吧。”   杨幼娘暗自咬唇,“恩。”   “自林娘子入府,相爷根本没碰过林娘子,只是娘子不死心,给相爷的鱼汤里动了手脚。”至于什么手脚,懂得人自然懂。   可毕竟林幼情是自己的主子,她说这话时心亦是一抽一抽地疼。   她心疼林幼情,林幼情是那般骄傲的人,况且天下男子多得是,她又何必要为了相爷而遭了自己的自尊?   可这是林幼情自己做的决定,她作为下人却也只能听从。   “林娘子不像杨娘子那般勤奋于管家理财之道,但她十分关爱相爷身子,三不五时地去书房给相爷送补汤。”   她顿了顿,“大抵是因为这个契机,叫她看了相爷书房里重要的东西……”   这消息不仅让杨幼娘震惊,更是让杨阿离惊得双目瞪圆。   林幼情是红芷的主子,她自然不能将此事往外说,而且说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甚至还会连累尚书府与霍府。   所以她一直闭口不言。   若非问她的是杨幼娘,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透露出半个字。   红芷紧咬下唇,但还是继续道,“婢子不知她看了什么,只第二日她便入宫了,再过了几日京都便传出西域贼子潜入的消息,随后相爷便……”   这么一理顺,这些事便明了了。   霍桑又没有兵权,再怎么反也没有那些手中有兵权的反得方便,而且他那蔫儿了的身子,也根本不具备反的条件。   说谁谋反杨幼娘都信,但说霍桑反,杨幼娘死也不会信。   可林幼情为何要入宫?而且她已经怀了相爷的孩子,又为何要陷相爷于不忠不义?杨幼娘实在想不通。   看来确实要去见见霍桑才能清楚其中的缘由。   “阿离,你想法子带我去瞧瞧他吧。”   于情于理,好歹与他相识一场,再加上霸天寨、江郎君这些事,她还是要去寻霍桑商一商的。   毕竟眼下她人微言轻,实在没旁的法子了。   杨阿离冷冷应下之后便走了,红芷关心了她几句,未免旁人发现,在杨阿离离开之后也走了,杨幼娘终究寻了个间隙休整一番。   眼下京都的事实在太乱了,她需要时间调整好思绪,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阿离动作很快,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是让她收拾些像样的饭食,赶在正午去一趟廷尉狱。   她眼下人在崔氏,上哪里去寻什么吃食?好在胡人小子萨米的胡饼店就在对面,她便在摊位上随手买了几个,顺便买了一壶滚烫的羊肉汤。   霍桑那诡异的身子,就算是大热的天儿手也是冰凉冰凉的,喝一碗羊肉汤正合适。   她将东西装进了一个黑色的食盒里,趁着周围没人,钻进了崔氏布坊后门暗巷口子上的一辆素色马车。   杨阿离早就在里头候着了,他见她来,脸色再一次沉了下来,但他倒是没怎么阴阳怪气,只是往她身上丢了一件斗篷。   “上个月,刑部侍郎的外甥莫三郎下了太学在街上与人斗殴,失手打死了秦小公爷的小厮,还将小公爷打残了,襄平侯大怒,将莫三郎捆去了刑部要他一命还一命。”   “因人证物证俱在,刑部侍郎也不好徇私,又因此案涉及贵人,便将莫三郎关去了廷尉狱,待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审此案。”   杨幼娘将斗篷穿好,“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你现在的身份,是刑部侍郎家的十四娘,历十四娘与莫三郎自小便定了亲事,他被关了这么久,作为未婚妻,于情于理你都合该去瞧瞧的。”   说这些话时,杨阿离的脸愈发黑了,杨幼娘噗嗤一笑,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那你以什么身份?”   “自然是同窗。”杨阿离摸了摸脑袋,“历十四娘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你莫要穿帮了!”   “我知晓!”她可是学过好些时日的礼仪规矩的,就算是荒废了几个月,也不耽搁她假扮上流贵女。   杨阿离顺势瞧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你都给他备了些什么?”   杨幼娘也瞥了一眼:“也没什么,只是普通的胡饼罢了。”   “哦。”杨阿离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淡淡道,“他这个样子,大约也只配吃这些。”   杨幼娘瞪了他一眼,“好歹他也是个贵人,仔细着口业!”   杨阿离的脸又阴了下来,“这般在意他,还说不喜欢他?”   “闭嘴!还治不了你了?”杨幼娘又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   其实她也不清楚此刻她是什么心情,隔了大半年没见他,又听闻他与林幼情之间有了孩子,心里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   自她入霍府的头一个晚上,他便明确说了不谈情爱,这也是她今后这一年不到里肆意的资本。   他不跟她谈真心,她也不愿与他谈情爱,一年之期一到便一别两宽谁也不欠谁。   所以按理说,如今林幼情怀孕她并不该有这些莫名的情绪才是。   思来想去,其实她在霍府的这些时日里,霍桑除了偶尔以阿离要挟她之外,也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甚至还救过她。   如此想来,这些莫名的情绪应该是对他的感恩之心所致。   对!一定是这样的!   她此次回京是为了江郎君!只是为了江郎君!   马车穿过了好几坊市,最终在廷尉府前停了下来。   廷尉府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京都城里最阴冷的衙门。   高大沉重的亲灰色大门死死地紧闭着,就像是一头正在沉睡着的猛兽的嘴,稍有不慎,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将门前的所有人都吞食个干净!   斑驳老旧的车轮碾压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传出一阵阵吱呀咔嚓的声音,最终这一辆小巧的素色马车,在这只巨兽口前缓缓停了下来。   杨幼娘紧紧拉了拉斗篷,将容貌遮掩的严严实实,就算没有这一遭,历十四娘也是个深闺贵女,她可不能平白污了她的名声才是。   杨阿离早已下车打点妥当,待到她下车,刚好能直接进去。   廷尉府侧门的一扇小门被衙吏推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有狱吏过来领他们进去,满鼻满脸的腥臭味随着一股极其阴冷的风往他们脸上扑过来。   杨幼娘打了一个寒噤。   狱吏带他们走到第一间牢房停住,给他们开门,“进去吧,莫要聊太久。”   “多谢。”杨阿离暗自在他手心里塞了一些银两,掂量着大约有五六两的样子。   狱吏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他一笑转身便离开了。   杨幼娘环顾四周,牢狱里很安静,除了她眼前的这一间牢房,其他牢房都空空如也。   霍桑不在这里。 第77章 远走高飞 晋江独家首发   她正要同杨阿离相商, 谁想此时牢房中传来了一阵打斗声,她猛地回头近前,却见牢房里昏暗的角落处, 有一人将另一人狠狠地抵在了墙上。   杨幼娘担心杨阿离被欺负, 本想进去, 谁想却听到了杨阿离的声音, “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可就没法子救你了。”   “杨兄!杨郎君!我说的句句属实啊!那就是一个黑狗, 哦!不!是黑豹!那是个黑豹印记!你若不信,我画给你看!”   “不必!”杨阿离咬牙,死死地盯着他,“你最好说的实话!要不然……”   他冷哼一声,“我有法子让你入廷尉狱避难,也有法子让你出去受苦!”   莫三郎微微一愣,杨阿离阴沉着脸补充道, “莫三郎许是不知,你失手打死的那个小厮, 其实是襄平侯外室的儿子, 也是侯爷的私生子。”   打死一个小厮不过是小事, 但打死襄平侯的儿子,那可便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怪不得襄平侯无论如何都要他一命偿一命,莫三郎顿时脊背一凉,半点反抗的力气也没了,任由杨阿离这般抵着。   他满是乞求又肯定地看着杨阿离:“杨郎君, 我对天发誓,方才说的句句属实!那东西是十四娘冒着生命危险去历侍郎书房临摹的!做不得半分假!”   “还请杨郎君看在你我同窗一场的份儿上,救救我!”   杨阿离眯了眯眼, 似乎在思考和消化莫三郎告诉他的东西,良久他将眼闭上,也顺势将他放开。   失去重心牵制的莫三郎沿着阴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落,眼底亦是惊慌。   杨阿离很是嫌弃地拍了拍方才与他接触过的地方,低沉着声音道,“放心吧,历侍郎会救你的,毕竟你可是他将来的女婿。”   说着他转身,走出这间牢房。   杨幼娘一直站在外头看着,她实在没想到自家的弟弟有一天说话竟也有这般魄力,甚至行为举止都像是个大人一般。   不,或许他已经长大了。   杨幼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时没察觉,他竟已经走到她面前。   他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杨幼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带着那黑色食盒跟了上去。   原来廷尉狱分好几层,像莫三郎这种身份的,只配关在最外层,而像霍桑这种身份的,自然是关在里层。   也不知杨阿离从何处拿来的钥匙,竟是打开了里头几层的门。   她似乎有些不懂她这个弟弟了。   杨幼娘近前几步,凑在他身侧轻声问:“方才你与你的同窗说什么呢?”   “没什么。”杨阿离淡淡道。   杨幼娘沉默了,每每他露出这个表情时,便表示他有事。   这些年他一向如此。   她忽然想起当初将他捡回来时的样子,他满身泥污躲在草丛里,像是在泥泞里滚了一圈,任由谁都认不出他是个人。   好在杨幼娘多看一眼,这才从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判断,眼前这泥猴儿似的小东西,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将他捡回家后,她便给他洗了个澡,他不哭不闹,只是一直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将他收拾好后,他才拉着她的手,唤了她一声“阿姊”。   正是因为这一声“阿姊”,她才决定将他留下来。   谁想第二日,他便高烧不退,治好之后他便再也想不起从前的事了。   杨阿离自被她捡回去后便一直跟着她,若不是遭了林尚书的道,他们姐弟二人兴许早已将梁师父留给她的丝织坊发扬光大了。   大约是读了书的缘故吧,杨幼娘总觉着他身上带了一丝读书人的矜持,与从前那个傻乎乎的阿离一点都不像。   但她依旧十分高兴,高兴他有书读,人一旦能读书,便能有一个好前途。   她相信阿离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好前途!   杨阿离早已察觉到她炙热的目光,于是将脸别到一旁,“都说没什么了,你就别问了,见完他之后我会想法子送你离开京都,你还是老老实实在汝州待着比较好。”   杨幼娘刚刚还沉浸在欣慰之中,听得此话,脸色猛然一变:“什么叫我老老实实在汝州待着比较好?杨阿离,你现在是想管我了吗?”   啧啧,还是从前那个傻乎乎的阿离好。   两人走到最后一道门,杨阿离顿了顿,但最终还是将门打开了,“进去吧,最里头那一间。”   “你呢?”   杨阿离呿了一声,“不打搅你二人叙旧。”   杨幼娘白了他一眼,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拎着食盒走了进去。   这是一条十分阴冷潮湿又冗长的甬道,虽然血腥味没有外头的重,但四处厚重青石板下的压迫感依旧让她觉着有些喘不过气。   这里头实在太压抑了。   她几乎是秉着呼吸往里走,最终在最里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旁的牢房里一片黑暗,只有这座牢房里头有微弱的灯光传出来。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许是因为里头光亮不均,她只能看到一盏幽暗的油灯,却没有瞧见任何人影。   她扫视了一圈,终究还是打算先吼一嗓子,谁想里头的人竟率先发话了。   “来了?”   无比低沉沙哑又熟悉的声音从里头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来,杨幼娘霎时间浑身一震。   没错,是他!   这声音一听便是受了很多酷刑。   她心尖一揪。   里头那人见她久久不语,便微微一动,半个身子展现在了并不亮堂的暖黄色灯光中。   半年多不见,他竟消瘦了这么多。   犹豫了许久,杨幼娘终于开口,“妾怀有身孕多有不便,直至今日才来瞧相爷,相爷不会生妾的气吧。”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当初在公主府林幼情同她说的话,她说她要同她打个赌,看看霍桑会不会认出她来。   所以方才这些话,无论是语气、身段还是咬字,她说得都与林幼情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黑暗里的那人动了动身,但似乎并没有认出来,只是依旧沙哑又平静地同她招了招手,“进来。”   看来,他没认出她。   她心里不由得一阵心酸。   大抵是贵人的待遇,牢房竟没有上锁,她轻轻一拉门便开了。   她踩着林幼情的莲步走到里头的几子旁,将食盒放在上头,“来时匆忙,妾给相爷备了些简单的吃食……”   她还未说完,顿感腰间一紧,一双大手竟是牢牢地将她箍在了一个冰冷的怀里,宽厚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熟悉的气息从后头传来,惊得她动也不敢动。   粗长的鼻息在她耳边略过,他沙哑的声音近在咫尺,“幼娘。”   这一声“幼娘”叫得她浑身一震,脑子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炸开一般,她反复在心里确认,他说的是“幼娘”,不是“幼情”。   她想要挣开,可他实在抱得太紧,根本无法挣脱,“相爷,妾是幼情。”   霍桑在她耳边呵了一声,“那贱人是不会来的。只有你……”   杨幼娘又是一愣,林幼情明明是他的夫人,为何他会称她为“贱人”?难道是因为她在他入狱第二日便逃之夭夭,才这般恨她入骨的吗?   可毕竟她坏了他的孩子。   霍桑仿佛是饿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寻得了母亲的气息,竟是埋头使劲在她颈间吸着她的气息。   这是只属于她的味道。   “我给了你两次机会,你为何还要回来?”   公主府,他强忍着追回她的冲动放她走,霸天寨,他依旧强忍着绑她回京的冲动放走了她。   她说得对,她与他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该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可她为何还要回来?   “小人听闻相爷被下了狱……”   “恩。”他低沉地应着。   杨幼娘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总觉着她回来这一趟,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杨阿离变得更深沉更有读书人的样子了,而相爷,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   犹记得他可是个谁都不愿其近身的金贵人!   是啊,当年那般金贵的一个人,竟被关到这种鬼地方,任谁都会变的。   想到这里,杨幼娘竟有些释怀了。   这牢狱阴冷的可怕,杨幼娘恐他身子出问题,便先暂且将来的目的藏于腹中,只道,“相爷,你先喝口羊肉汤吧,不然一会儿冷了便不好吃了。”   这话似乎对他很受用,他不再在她颈间摩挲,只将下巴搭在了她瘦弱的肩头上,哑着声音问她:“可有胡饼?”   “有。”杨幼娘将手抽了出来,并将食盒打开,里头赫然躺着一皮袋羊肉汤和几块用油纸包好的胡饼。   她将胡饼从里头拿了出来,虽然从西市一路过来,凉了不少,但好在油纸包得厚,如今还是有些温的。   她将胡饼递给他,“相爷,吃吧。”   浓浓的胡饼香飘至鼻尖,霍桑有些恍惚,他已经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待了一个多月,从未想过还能闻到胡饼的味道。   竟仿佛回到了那日。   见他迟迟不吃,杨幼娘也有些恍惚,到底是金贵的贵人,即便是落了难,依旧是一身整洁讲究得很。   她咯噔一声,他不会想要她喂吧??   罢了,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儿上,反正她又不是没喂过。   于是她将胡饼撕开一小块,往靠在她肩头上的那张嘴里一塞,又将皮袋的塞子打开,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一口。   谁想才一口,他突然有意见了。   “烫。”   霍桑刚才还沉浸于回忆之中,杨幼娘来廷尉狱看他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方才认出她时,他的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敲裂了一般。   难以置信。   他正在努力判断眼前之事的真伪,谁想他的嘴竟一下被一块胡饼塞满,紧接着便是一股热流往他嘴里冲来。   滚烫的汤在他嘴里狂舞,只因口中还含着一块她塞的胡饼,不忍心吐了,于是他只硬生生将这满嘴滚烫咽了下去。   “烫!”   烫,且真实。   杨幼娘赔笑,“羊肉汤嘛,自然是烫着才好喝呀。”   霍桑挑眉:“是吗?那你试试?”   杨幼娘本不想试,可那只大手不知何时已经夺过她手中的皮袋子,袋口子早已对准了她的唇。   无奈她只好张开唇喝了一小口。   霎时间,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袋口直接穿过她的舌头,沿着她的喉咙一直钻进了她的腹中。   确实!很烫!   她猛地将皮袋子推开,“行了!相爷这是要报复我是吧?”   黑暗里,霍桑嘴角微微一扬,他暗戳戳地将皮袋子小心翼翼地收好,“牢狱阴冷,你穿着单薄,我只是怕你冻着。”   说得可真好听!杨幼娘暗自白了他一眼。   下一刻她顿感身子一轻,霍桑直起身,那份压着她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   杨幼娘松了一口气,却听他道:“出来吧,当初送你去太学是为了教你明事理,并非教你如何鬼祟。”   话音刚落,甬道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下一刻,杨阿离便站在了门前。   他阴冷地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皮袋子,冷哼一声,“看来你很享受这牢狱日子。”   说话间,霍桑竟是潇洒地跽坐在几子旁,示意杨幼娘继续给他掰胡饼,“既来之则安之。”   杨幼娘也不知怎么得,竟还真的给他撕了一块胡饼,然后塞进了他的嘴里。   当下她意识到自己做了这件事时,亦是被自己惊得一愣一愣的。   她方才都做了什么?   “杨幼娘,我带你来只是让你与他见一面的,而不是让你来伺候他的!”杨阿离怒了,直接冲她吼了一声:“快回来!”   霍桑眯了眯眼,“看来就算送入太学院也教不出个知书达理的来,竟敢直呼长辈之名,实在放肆。”   “长辈?”杨阿离冷哼一声,“她是我阿姊,我爱怎么叫便怎么叫!”   “她是我夫人!”   “霍桑,你是不是忘了,你夫人林幼情眼下怀了你的孩子下落不明,你哪里还有什么旁的夫人?”   霍桑却不慌不忙,甚至噗嗤一声笑了,随后他一字一句道:“霍某此生只有一位夫人,族谱之上也只有这么一位,其名幼娘,霍杨氏。”   杨幼娘彻底懵了,他方才说的什么?霍杨氏?族谱?   谁想霍桑又补充道,“你记在我的名下,该称我一声义父,幼娘是我的夫人,你当称她一声义母!”   杨幼娘:????阿离是她弟弟,怎么就成她义子了?这都是些什么关系?   杨幼娘平日里脑子很是灵光的,大抵是因为进了这牢狱,被这四处厚重墙面的压抑所影响,直到现在她还有一丝心惊胆战的感觉。   她虽在外头闯荡了许久,但这种世面她还是不想见的,所以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乍一下听到他们说这么些弯弯绕绕的,她顿时就理不清了。   等她稍微理顺了一些,又听霍桑反问杨阿离:“林幼情怀的谁的孩子,你难道不清楚?”   这一句她听明白了。   可下一刻她惊得双目瞪圆,双腿险些站不稳,“阿离,你,你你你,你……不会是……”   “想什么呢?不是我!”杨阿离恼羞成怒。   杨幼娘蹙眉,“那到底是谁?”   霍桑极其享受地喝了一口羊肉汤,淡淡道,“北郊小院的那两人幼娘可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当时阿离亲自带她去瞧的热闹。   虽然事后她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阿离带她看的一场戏,因为霍桑气虚,根本不可能如那位郎君一般健步如飞,气血十足。   但那场景却是在提醒她,霍桑心中的人,始终是那位淑贵妃娘娘,而她这个冒名顶替的,在霍府其实什么都不是。   可林幼情的孩子与那场热闹又有何关联?   她没想明白,但杨阿离却明白了,他紧咬着牙狠狠瞪了一眼霍桑,“你,卑鄙!”   霍桑邪邪地扬起了嘴角,寻人扮他难道不是他先做的么?   他淡淡道,“我给过她机会,奈何她依旧不好好珍惜。”   被他这么一说,杨幼娘倒是理清楚了,结合红芷所言,林幼情用尽一切手段,为的便是怀上霍桑的孩子,而霍桑心中另有其人,所以并没有那个打算。   霍桑给过她放弃的机会,林幼情不放弃,所以霍桑才寻人假扮他让林幼情得逞。   那么林幼情的逃走倒是说得通了,她知晓自己腹中的孩儿不是霍桑的,霍桑又失了势,她没有名又失了财,不逃才怪呢。   换做是她,杨幼娘或许也会想着逃的。   她不由得啧啧了几声,林幼情执着了这么些年,何必呢?   她虽对这些破事儿不感兴趣,但她听完真相之后,心口莫名堵着的沉闷突然就疏通了许多,就连脸上也挂了一丝笑容。   她开口道,“什么机会不机会的?既然事态已然发生,都是每个人各自的选择罢了。”   从前梁师父对她说这些,她总是懵懵懂懂,如今她是明白了,林幼情做这些事,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   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就该自己担起这选择背后的责任,与旁人无关。   “相爷,小人冒险来一趟廷尉狱,是想同相爷商量一下霸天寨的事,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江郎君还在他们手中,若是局势发生骤变,也不知该……”   她还没说完,霍桑不知何时早已起身,甚至一手将她拉入怀中。   这手劲儿实在太大,她都没来得及反应,那张鲜嫩的小脸直接撞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噤声。”霍桑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杨幼娘这么个顶识时务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她忍着脸上的疼痛,下意识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就像是一块十分听话的柔软的小石头。   果不其然,下一刻,甬道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躲在他怀中的杨幼娘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突然,她咯噔一声。   完了,阿离还在外头呢!   霍桑仿佛知晓她的不安,便柔声在她耳边安慰道,“放心,那小子知道怎么掩护自己。”   她自然知晓杨阿离是个聪明脑袋,可下一刻她又不安了起来。   这一回的不安,并非因为阿离,而是因为她疼痛未愈的双股。   昨晚霍三给她上过药,倒是好了许多,若是简单普通的走路,倒是不会那般疼。   可眼下情势紧张,她不得不紧绷神经,双股也跟着紧绷了起来,而这么一紧绷,竟好巧不巧地绷到了她原本就疼痛的地方。   就算是她龇牙咧嘴地忍着,依旧疼。   好在她自小就受惯了这种皮肉之苦,虽然很疼,但她还是能忍得住。   那轻微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她知道对方已经到了。   “霍郎,饿了吧,今日的饭菜可是妾身亲自下厨做的。”   这声音……   杨幼娘浑身一震,这声音她听得很是耳熟。   霍桑站在黑暗里,将杨幼娘护得死死的,也好在她身形瘦小,躲在他怀中旁人根本察觉不出。   他一如往常,冷冷地不动声色。   那女子噗嗤一笑,似乎并不在乎他到底回不回应,“霍郎,你当真不想瞧瞧妾身今日给你送来的东西吗?这东西可是新鲜的很呢!”   咔哒一声,她将手里的食盒放下,随后蹲了下来,将食盒的盖子打开。   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从盒子里蔓延开来,就连躲在霍桑怀里的杨幼娘都闻到了。   霍桑眯了眯眼,但依旧站在角落里不说话。   女子道,“哦,是了,这是女儿家的东西,霍郎自然是不认识的,那不如让妾身同霍郎解释解释吧。”   她从盒子里拿出一双粗长的筷箸,将里头的东西挑了出来,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暖黄色的烛火中显现。   女子却微微一笑,“这是个还未成型的男胎,霍郎猜猜,这男胎到底是谁的呢?”   杨幼娘虽没瞧见,但依旧脊背一凉,按照时间的推算,再加上这男胎或许与霍桑有关,她就算是个傻子都猜得出那东西到底是谁的!   她的神经愈发紧绷了。   霍桑自然也感到了她的紧绷,他抬起他的大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脊背上抚了抚,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到底要作甚?”   整整一个月了,这是霍桑头一次同她主动说话,她微微一愣,手里的东西险些被她掉到地上。   她满意地笑了,“相爷还没想明白吗?杨氏和林氏都配不上你,这世间只有我才可以。”   她将那东西放回食盒,极尽温柔地冲他笑道,“京都容不下相爷,相爷不如随我远走高飞吧。” 第78章 是马是鹿 晋江独家首发   霍桑喘着粗气, 杨幼娘感到他在强忍着愤怒。   眼下这种情况,不止是霍桑,就连她都感到无比地震怒。   当初初见她时, 她不过是个刚刚下山的小娘子, 虽带了些阴气沉沉, 但好歹头脑聪慧, 看着也是个十分优秀贤惠大方的小娘子。   可为何才一年不到,她竟变成了这副心狠手辣的模样?   又或者她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杨幼娘顿感脊背发凉, 就连脚底手心都开始发冷汗,她忽而想起坊间有一句话,叫人心最难叵测。   这世间根本没有谁是表里如一的。   “霍郎,真正合该与你同衾同被的该是我曹姝!你我一道长大,自小便情谊深厚,林幼情算什么东西?那杨幼娘又算什么东西?”   曹三娘冷笑一声,“她们都死有余辜。”   杨幼娘终于明白了, 自京都至江南道,这一路上刺杀她的杀手, 或许正是曹三娘派的。   前一刻杨幼娘还在心里怀疑, 下一刻曹三娘便直接承认了, “只可惜,我的人只寻到了林幼情那贱人,竟是叫杨幼娘跑了。不过……”   曹三娘顿时变得阴冷,“妾身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若霍郎对她断了念想, 妾身或许可以考虑放她一条生路。”   “时候不早了,妾身要进宫给娘娘请安,便不久留了。”   曹三娘又恢复了些许的明媚, “相爷,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三日后妾身还会再来,希望霍郎能给妾身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她将斗篷帽子轻轻罩在头上,冲黑暗中的他神秘一笑,转身便离开了。   察觉到她彻底离开后,杨幼娘那口一直紧绷着的气息一下顺了,整个人也跟着那口气瘫软了下来。   不光是双股疼,就连脑袋有些发疼。   大约是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再加上牢房四壁传来的巨大压迫感,惹得她脑袋更疼了。   好在有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紧紧将她裹了回来,在她还未缓过神时,将她带到一处角落柔软的坐席旁。   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门外敞开的那个食盒飘,霍桑一个侧身,高大的身躯竟是将她唯一的视线挡了个干净。   “莫怕,此时我会处理。”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一如那日他们在霸天寨山脚下茶寥分别时,杨幼娘这才缓缓回过神。   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物,她杀过鸡宰过鸭,甚至给死猪拔过毛,也见过如楚舟、霍三般的不眨眼的杀人方式。   可她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血腥残忍的场面,那可是个还未成形的孩子!   缓了许久之后,她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她愣愣的问道:“林幼情她……”   她满是疑惑地抬着头看他,那双明亮的眼眸在黑暗中竟是那般炯炯有神,霍桑心尖一软,大手轻轻附在了那双眸子上,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会处理。”   霍桑的声音极具说服力,当他的声音通过她的耳道到达她的大脑时,脑中的疼痛竟奇迹般的散了。   她顿时鼻头一酸,泪水不由地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她的确市侩、贪钱,也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过,但她从来不会将那些伎俩用在孩子身上,因为对她而言,孩子就像是一块从未沾惹过脏东西且易碎的水晶琉璃,是需要人保护的。   所以,她最见不得这种场面。   霍桑以为她是吓着了,见她哭得泪水淌湿了他的手心,他的心更焦了。   咔哒一声,门外的食盒被人收拾好了,血腥味暂时蔓延不开,但这牢房里却早已被那味道充斥了。   “阿姊,你没事吧?”杨阿离连忙跑了过来。   印象中,杨幼娘并不是一个临阵会哭的人,而且这么些年他可从未见她真的哭过。   杨阿离一把推开霍桑,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轻柔地给她擦泪:“阿姊放心,我定会杀了那曹三娘替那孩子报仇!”   杨幼娘虽心疼那孩子,但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霍桑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时,她其实已经好了,只是不知为何,总想哭一哭。   大抵是因为霍桑给她的感觉很是可靠。   她只会在可靠的人面前哭的。   况且她本也没想哭这么久,哪里知道霍桑竟将她扶到了坐席上,虽那坐席上早已铺满了柔软的棉絮,可乍一下坐下去,双股仿佛裂开了一般。   更疼了。   她暗自狠狠咬牙,一把夺过杨阿离那块在她脸上像抹布一般乱抹的帕子,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扶我起来!”   杨阿离只当她恨曹三娘恨得牙痒痒,眼神亦是凶狠,就连扶她的力道也重了几分,“阿姊,你大可放心。”   谁想这加重的力道又狠狠地将她双股位置撕裂了几分。   她更疼了!   她站起身,举手便狠狠往他脑袋上一拍,“放心你姥姥的放心!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她要去给宫里的娘娘请安!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要报也是我报!”   杨阿离这回倒是没去摸脑袋了,脸色也愈发深沉了些,“我听闻陛下病重,如今是淑贵妃娘娘把持着朝政,霍桑,你不给个解释?”   阿姊说得不错,曹三娘背后站着的是把持朝政的淑贵妃娘娘,眼下要动她,实在难。   霍桑眸光微动,“此事切莫过早下定论。”   杨阿离冷笑一声,又冲杨幼娘道,“听见了吗?”   听见了!但她不敢说话,她的心此刻依旧在颤抖着。   她不该对霍桑产生依赖,方才也不该在他面前哭,霍桑的心始终都是淑贵妃的,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杨幼娘!你清醒一点!   杨阿离又问了一遍,杨幼娘狠狠吼了回去,“听见了!老娘又不聋!”   她暗自咬了一口舌尖,一下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相爷,江郎君的事,不知相爷可有什么对策?”   霍桑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交至杨阿离手中,“替我去趟荥阳侯府,告诉侯爷,时机已到。”   杨幼娘不解,“相爷是想让我们去寻荥阳侯,让荥阳侯派兵营救江郎君?”   霍桑轻叹一声,“对,也不全对。”   “何意?”   “荥阳侯是大瑞为数不多手握兵权的侯爷,他手里有十万精兵猛将,若是荥阳侯此时出兵攻进大瑞,你们猜结果会是如何?”   出兵攻进大瑞?那不是谋反吗?杨幼娘双目瞪圆,竟是不敢再说话。   她一直认为他不会这种事,可方才她竟是亲耳听他说他要谋反!!   霍桑见她这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双大手顺势捂住了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荥阳侯出兵,只为清君侧。”   杨阿离顿时明白了,“京都这般热闹,霸天寨那边自然不会忍着在旁看热闹,若是他们带人下山,便就有契机将江郎君救下来。”   杨幼娘双手捂住霍桑那只大手,将它拉了下来,“当真?”看来她要寻一些高手去霸天寨山下堵着了。   霍桑对着她微微颔首。   但其实杨幼娘也知道,他弄这么大阵仗也并不是只为了救下江郎君,毕竟他与江郎君总也不对付,且他那般小心眼,自然不会白救了江郎君。   杨阿离问出了真相,“你想让荥阳侯逼淑贵妃放权?”   被杨阿离这么一说,杨幼娘瞬间又不懂了,淑贵妃在他心里不是很重要吗?她如今掌了权当了家他该高兴才是,怎地还要逼她放权为难于她?   霍桑只冷笑一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杨阿离斜睨了他一眼,一把将杨幼娘拉到自己身侧,“时候不早了,人你也见了,救江郎君的法子也已经有了,咱们该走了。”   阿离的背虽宽厚了些,但始终没有霍桑高大,杨幼娘甚至能透过他的肩头看到牢房里的情形。   她只扫视了一圈,方才放在几子上的吃食和食盒全都不见了!   虽然像那样的食盒崔氏有很多,但她从来都是个节俭的人,不能每来一次便用一个新的食盒吧!那这也太浪费了些!   “那食盒呢?”   杨阿离以为她问的是曹三娘带来的那个,便道,“他知晓该怎么处理,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霍桑一身黑衣站在牢房里,冲着她温柔一笑,那双乌黑的眼眸似乎在告诉她,不要害怕。   呵,开玩笑,她哪里就这般脆弱了?   走出廷尉狱的大门,杨幼娘瞬间觉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一丝无形的压迫感全都散开了,她轻松地深呼吸一口气,竟也将方才他们在里头说的话想明白了。   回到马车上,杨幼娘才开口问道,“阿离,他想知道的真相,可是与那场京都内乱有关?”   那日在霸天寨,小玉让他回来问一个人,她思来想去,那人正是当今陛下。   可陛下此时病着,一切事物都由淑贵妃娘娘打理,霍桑让荥阳侯出兵,便是逼迫陛下亲自出面。   陛下那般爱护淑贵妃娘娘,自然会出面,看来霍桑所谓清君侧自然也是在保护淑贵妃娘娘,自古权利中心最是血雨腥风,霍桑是在给她一个不得不退的理由。   杨幼娘呵呵一笑,如此简单的问题,她竟然现在才想通,枉费了她这么一个聪明脑袋!   杨阿离却是一直铁青着脸,当年的内乱与欧阳家脱不了干系,虽然欧阳一家几乎是被灭了门,但从他这些年查到的种种证据来说。   欧阳家似乎并不无辜。   他不敢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更不敢告诉她他的家族与内乱有关,他怕她若是知晓了,连眼前的这一桩普通的姐弟都做不成了。   “阿离?”杨幼娘再唤了他一声。   杨阿离轻咳几声,脸色恢复常态,“我饿了,能不能先去吃个饭?”   到底是长大了,竟饿得这般快!杨幼娘点点头,便打算晚一些再问他。   在旁人眼中,富丽堂皇鳞次栉比的皇宫,乃是天人生活的地方,里头有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更是受百姓敬仰万国供奉的神圣之地。   可在有些身处深宫的人眼中,那不过是座用金子堆砌出来的牢房,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倒也有些人安于做这被关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更有人想要冲破这牢笼,登上只有皇宫主人才能站立的巅峰。   都说西市平康坊充斥这纸醉金迷,可谁又能想到,其实最纸醉金迷的地方,其实就是这座神圣的皇宫?   通过幽深的永巷,曹姝在寺人的引领之下走往兴正殿。   今早陛下的病又加重了几分,还闹着不想吃药,淑贵妃娘娘此刻正在兴正殿中照顾着病重的陛下。   刚进殿内,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曹姝放下身上的斗篷,俯首低眉地跟着内侍进入内室。   阮柔正坐在刘牧的床榻旁,低眉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想来他应该是刚睡过去不久。   见曹姝来了,她眸光微微一凝,随后又朝着站在床榻旁的医女看了一眼,医女微微颔首,她才起身往内殿走去。   刚走出来,她便问道:“他在狱中如何?”   曹姝摇头,“相爷他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一个月前在他的书房中寻到了当年内乱谋反未遂之人的名录,刘牧一气之下将他抓来宫中问罪,谁想他竟是供认不讳,直接说他要谋反。   刘牧气急,这才将他打入廷尉狱,让他想清楚了再回话。   可这么一打,便是一个多月。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阮柔总觉着他察觉了什么,甚至是在保护什么。   思及此,她更气恼了,有什么事不能同她说呢?   她长叹一声,“狱吏可有好好照顾他?”   曹姝道,“廷尉狱哪里是个能照顾好人的地方?相爷又将小女派去照料的人轰出来了,小女也实在没法子了,不过……”   “不过什么?”   曹姝吞了吞口水,似是有些小心翼翼,“不过,小女今日前往时,在廷尉狱不远处的暗巷口子上发现了一辆极其不起眼的素色马车。”   “听衙吏说,那是历十四娘的马车。”   阮柔眯了眯眼,“莫三郎还在里头?”   曹姝点点头,“看来历侍郎这回是铁了心要护着他这位女婿了。”   阮柔讥诮道,“不过是个外室之子,死了便死了,襄平侯又何必这番大动干戈?”   “娘娘的意思是?”   “天子犯法虽与庶民同罪,那小厮可不是什么庶民。”阮柔眼底露出了一丝怨毒,“莫要叫旁人染了廷尉狱清净。”   “是。”   “慢着!”曹姝正要离去,却被她叫住。   一滴冷汗从曹姝的额间落下,“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霸天寨可有什么动静?”   曹姝暗自长吁一口气,“自那日将相爷放下山后,霸天寨便再无动静。”   “荥阳侯呢?”   曹姝顿住了,娘娘为何会突然问起荥阳侯?那老东西不是一直躲在自己的侯府,从没出过门吗?   阮柔却不这么想,自先帝起,便一直明里暗里地收着权,直到京都内乱之后刘牧掌权,那些手中有兵权之人也渐渐少了许多。   除却家中有府兵的,眼下只剩下荥阳侯一人手中握有实打实的兵权。   然而荥阳侯实在太狡猾,一直躲在侯府,藏头露尾,就连内乱这等大事他都一直躲着,着实叫人拿不到半点把柄。   若想要完全掌控大瑞朝局,就必须铲除荥阳侯这一大隐患。   “传信霸天寨,七日之内将京都围了。”   曹姝没想到事态竟发展地这般快,她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娘娘是想让霸天寨逼荥阳侯出兵?”   他不动便很难抓住他的把柄,所以眼下只能逼他动起来,她才有机会看清其中破绽,并一网打尽。   “下去吧。”   曹姝领命,退了下去。   从廷尉狱出来的这几日里,杨幼娘除了养伤之外也没闲着,她派人寻到了当年同她一道洗衣裳的几个妇人。   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们其中除了有几人寻了老实人再嫁了,其余的人这么些年竟依旧帮人洗衣裳。   她本想叫她们来布行帮忙,可她们连连拒绝,说是知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洗了一辈子的衣裳了,便一直洗下去吧。   见劝不过她们,杨幼娘只好随了她们,并收拾收拾同她们一道走街串巷,又重拾起了当年洗衣裳的活计。   妇人们原本起了问缘由的心思,但她们也了解杨幼娘,这孩子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跟着她们去洗衣裳自当也有自己想法,便都三缄其口,只带着她去做事。   “嬢嬢,这些年你们可曾去过教坊司?”   教坊司虽位于平康坊,但与坊内的其他院子不同,其他院子都是由鸨母们自己开的,有些鸨母背后或许是管家也或许是某个有钱富商。   但教坊司的背后,却是朝廷。   改朝换代之后,那些罪臣家中未成年的郎君,情况好的会被阉割了送进宫中当奴,情况不好的则会送去当贱奴,甚至会在奴隶场中被拍卖。   而那些未出嫁的小娘子们都会没入官伎贱籍,送进教坊司,此生只为取悦旁人而活。   其中一个妇人道,“教坊司里的姑娘们脾气不好的很,咱们已经许久没去了,但若是你想去,咱们可以去,反正不过是洗衣裳,去哪里洗不是洗?”   “多谢嬢嬢们。”   “你这丫头,在我们面前客气什么?”几个妇人笑脸盈盈地拉过她的小手,亲切道,“你可是咱们看着长大的。”   可不是么,当年她也不过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为了能给捡来的弟弟一口饭吃,屁颠屁颠地跟着她们身后学着怎么给人洗衣裳。   只没想到这么一晃眼,她竟已经不靠洗衣裳也能养活自己了。   教坊司比平康坊普通院子更加严苛一些,这也是妇人们不愿意来这儿洗衣裳的原因之一。   为了防止教坊司的那些罪女们不听话,司院外头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包裹着虎视眈眈的下人。   就连她们在洗衣裳时,那些下人们也会时不时的过来盯着她们,总叫她们背后一凉。   不过是洗个衣裳罢了,搞的好像她们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般。   只是就算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有疏漏的时候,杨幼娘便趁着他们去吃饭了,便偷偷地从后院遛进了教坊司的主院。   跟在嬢嬢们身后的时候她年纪还小,身形也比她们娇小许多,为了不让自己迷路,她自小便练就了这一副认路的本事。   所以才来教坊司,她也没在怕的,躲在角落中看清楚司内的结构之后,她便一间一间开始寻了起来。   平康坊的姑娘们做的都是晚上的生意,而今时至正午,姑娘们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呼呼大睡,由此显得厅中很是安静。   倒是时不时有人经过,只不过那些都是下人和需要早起的侍婢们。   这也正好给了她机会。   躲过层层耳目,最终她在三楼淑娴阁前停了下来。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手默默地揣在袖袋中捏紧了里头的荷包。   她正要敲门,里头传来的一阵娇|喘声竟叫她浑身一麻,定在了原地。   也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里头的声音停止了,随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钱郎这么快便要走了?”   “刚收到旨意,我要出城几日,想着会有好些日子不能见你,便匆忙在临行前来见见你,你还不痛快?”   “是是是,钱郎最疼妾了,妾真是感激涕零呢。”   “又说什么胡话?”男子在那女子的额上狠狠的亲了一口,“小美人,等我回来,有得你受!”   “快些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堂堂羽林卫钱将军临行前还来教坊司,妾可承担不了其中罪过。”   男子狠狠的掐了一把女子胸前的柔软,笑道,“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说着他转过身开了门,在门前探了探,确定无人之后,他才一溜烟地跑开了。   杨幼娘躲在暗处,瞅了一眼那钱将军离去的背景,看他的年岁大约也有五十了,心里不由地觉得有些犯恶心。   她再次回到方才的门前,本想敲门,却听里头的女子道,“进来吧,鬼鬼祟祟的,是怕我吃了你?” 第79章 往事一二 晋江独家首发   被她拆穿, 杨幼娘明显显得有些局促,立刻将门拉开一个缝隙钻了进来,随后将门关好, 紧贴着门站着。   屋子里很香, 虽没燃什么香粉还开了窗, 却依旧无法将这香味散去。   有一个女子半露着香肩, 正跽坐在窗台下的梳妆台前,如葱白般细腻的指尖正捏着一把极为精致的木梳, 在如黑藻瀑布般的长发间游离。   她的动作很是轻柔,杨幼娘瞧见了镜中那张清冷又精致无双的脸,很难想象这般圣洁的女子会说出方才那般放浪的话。   “柳……娘子。”   “娘子?”柳纤月展颜一笑,并缓缓转过身,对着她细细端详了起来。   “入了教坊司这种地方,还会有几人是娘子?”柳纤月眼中满是讽刺,似是掩盖着什么:“唤我纤月姑娘。”   杨幼娘会意, “纤月姑娘,小女冒昧打扰, 还请纤月姑娘勿怪。”   “我有资格怪罪吗?”她纤然起身, 摇曳着身子走到她面前, 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啧啧了几声,“倒是生的一张好脸皮。”   “你是哪家的?”   她是将自己误认为教坊司里的人了?   杨幼娘道,“纤月姑娘,小女冒昧前来, 只是想求姑娘一件事。”   柳纤月皱眉蹙眼,似乎并不感兴趣。   杨幼娘从袖袋中拿出一块玉,这是前几日她刚从玉行里买的, 上头刻着她的姓氏,“小女是个生意人,想求姑娘同小女做一场交易。”   “说来听听。”   当年的那场京都内乱,柳家因支持晋王而糟了灭九族之灾,柳家家主为了不让女儿们受辱,便要求娘子们自尽,柳母更是下了怨咒,说死后要化作厉鬼,与陷害柳家之人纠缠不清。   只有柳纤月护着妹妹柳楚月活了下来。   在柳纤月眼中,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但只有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寻到仇人,并手刃仇家!   杨幼娘道,“纤月姑娘极其护佑妹妹是人尽皆知的事,而今楚月姑娘也快至及笄年岁,若是离不了这鬼地方,便会被……”   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道,“小女乃汝州崔氏丝织坊的坊主,若是纤月姑娘能告知当年内乱的真相,小女愿助纤月姑娘将楚月姑娘救出,并送汝州平安生活。”   人人都知,一旦入了教坊司,便再无出去之可能,更别说被赎身,除非陛下仁慈,天下大赦,她们这些罪臣之女才有可能摘除官伎贱籍没入普通贱籍。   可贱籍终究还是贱籍,没有机缘是万万无法成为普通人的。   柳纤月再次审视了一番眼前这个小娘子,瞧她年岁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她何尝不想让楚月逃离这种肮脏的鬼地方,可眼前此人却实在无法让人相信。   “小娘子还是回去吧,这教坊司可不是你这种清白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若是没认错,方才从纤月姑娘这里出去的是羽林卫的钱将军,今日他便要率兵出城。大瑞近年无战事,钱将军为何要秘密带兵出城呢?”   杨幼娘眸光坚定,“想必纤月姑娘已经猜出来了,此刻的京都不过是风雨前的平静罢了,姑娘当真舍得楚月姑娘留在教坊司任人糟蹋?”   她自然不舍得!   杨幼娘再道,“只要姑娘说出当年的实情,小女自当有法子送楚月姑娘走。”   她又从袖袋中拿出一个纸包,“这东西产自西域,其功效便是能让人身上长满红疹子,并进入假死状态,其症状与得了天花相似。”   天花可是一种极其恐怖的疫症!   柳纤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楚月不能名正言顺地从教坊司走,那便只能在教坊司死了才能走。   她苦笑一声,她也不是没想过这法子,可惜被看得太紧,她根本无法寻到这种药。   “此话当真?”   杨幼娘道,“当真。还请纤月姑娘告知。”   “就算你能想法子帮楚月走,我又凭何信你?”   这么些年有好些她父亲的同僚前来,边侵犯她的身子边以楚月的性命要挟,想从她身上得到当年父亲藏起来的一些证据。   她都扛过来了。   眼前这女子又凭何让她轻易说出那些东西?   杨幼娘无奈,只好道,“实不相瞒,小女的生父是林尚书,而今小女是霍桑的夫人。”   她将她与林幼情相替之事一字不落地全都抖了出来,“若是姑娘觉着小女在骗你,大可将这秘密公之于众,届时林尚书不得活,小女也不得活。”   这可是欺君大罪!   人人都道霍桑娶了京都第一美人,只是这位美人时而温柔时而彪悍,一时之间京都百姓们不知该同情美人的遭遇还是霍桑的遭遇。   倒是也成了百姓们一时的谈资。   今日听她这般一说,柳纤月嗤笑一声,怪不得会传出这样的稀奇事,原来那本就是两个人。   “原来你是为了霍桑?”她淡淡道,“可如今举国上下都知晓,霍桑因谋反之罪下了廷尉狱,就算你知晓了又如何?”   “纤月姑娘应该已经猜到了,眼下京都并不太平,亦或者说,另一波内乱即将来临,纤月姑娘难道不想为当年之事被冤之人平反?亦或者……”   她定定地看着她,“纤月姑娘难道不想报仇吗?”   这话如同一把利箭狠狠地戳中了柳纤月的心口。   “好。我说。”   柳纤月一把将她手中的药与玉夺了过来,“当年我不过十二,虽还不大懂官场之事,但有些事还是知晓一些的。”   她顿了顿,“晋王,是被冤枉的。”   晋王不过是陛下最小的皇叔,自小受先帝的宠爱,柳家家主对其的评价是,虽有野心但无谋略和胆量,无法成大器。   但正因为这份宠爱,却依旧受人忌惮。   柳家家主是晋王府内臣,自然是知晓此事,所以每每晋王想要奋发图强,都被柳家家主劝了下来。   只有做个平庸无能的人,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里存活。   只可惜,晋王并未将柳家家主的建议放心上。   事态之起因便是从先帝的寿宴开始,晋王参加先帝寿宴回去之后,府上多了一个人。   “何人?”   “长公主之夫,当朝霍驸马。”   杨幼娘猛地一惊,霍驸马是霍桑的生父。   柳纤月继续说道,“若非霍驸马,晋王也不会被扣上谋逆之名,可若少了霍驸马,我们这些人也早就死了。”   其实她原本是憎恨霍驸马的,可当她瞧见父亲书房里的那份密文时才知晓,当年的内乱另有隐情!   所以她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   “霍驸马做了什么?”   柳纤月浅笑一声,“还能做什么?传闻大部分都是真的,霍驸马做了晋王的幕僚,又投诚了先太子。简直是一副两面三刀的好面孔!”   杨幼娘看出了她的深意,耸耸肩:“既如此,纤月姑娘有为何又将这些事告知小女?毕竟名义上,小女可是霍驸马的儿媳呢。”   柳纤月再一次打量了一圈杨幼娘,只瞧她一身粗布麻衣却十分自在,言语也有条理,竟不似一般女子。   于是她道,“或许有件事与传闻不同,先太子刘擎,死于霍驸马之手。”   传闻中,先太子刘擎是死于阮太傅之手,阮太傅见事情败露,亦是在先太子尸首面前自尽。   而关于长公主与霍驸马之死,虽坊间众说纷纭,但有一种说法却一直永立不倒。   那便是霍驸马曾做过晋王幕僚,自知对不住长公主,便饮恨自尽,而长公主念及夫妻情深,也随之而去。   看来,当年的事,是有人故意抹去真相。   她心里一惊,有能力抹去真相的,也只有当今陛下了。   “没错,这种事那位可不会轻易放任其传出来,所以自然会在其中改动些什么。”柳纤月道,“你想要知晓的事,我可都告诉你了。”   “还有一事。”杨幼娘定神,“欧阳将军之死。”   柳纤月眸光微动,“当年我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知晓那么多事?”   “纤月姑娘不肯说?”   “并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无话可说。”柳纤月道,“欧阳将军一家死得实在惨烈。”   “但也有人存活了下来。”   杨幼娘冲她微微一笑,“我猜,那位怀兰郡主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对吧?”   初见小玉时,她见到她的身上深深浅浅各种伤痕,人可以说谎,但那些伤痕可做不了假。   南郊虽然鱼龙混杂,但若发现有人淫|辱妇女,南郊的不良人自会出面——先帝曾下过旨意,发现淫|辱妇女者,可去衙门受赏。   礼孝之邦,天子脚下,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出现这种事,况且她身上那么多伤痕,一看便系常年虐待。   唯一一个能常年虐待她而不受赏罚限制的,便是如平康坊这种地方,又比如这教坊司。   柳纤月脸色大变,她后退几步,咬牙道:“我也要活命!”   “纤月姑娘,莫要紧张,你我这不过是在做交易罢了。”杨幼娘柔声道,“你给我真相,我救楚月姑娘。”   “怀兰郡主原本早已被处死,但她想了法子替了我本家表妹柳明月才来的教坊司。”柳纤月道,“我拦不住她。”   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女子,谁都拦不住。   柳纤月紧咬着牙,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余的杨娘子自己斟酌吧。”   她忽而想起什么,补充道,“以晋王的能耐,是引不了东海细作的,唯一对东海细作了如指掌的,还属先太子。”   杨幼娘躲过层层耳目重新回到了后院,妇人们都很勤快,整个院子的衣裳都已经洗得七七八八的了,只等她回来,便领了工钱离开。   可这一路上,杨幼娘的心却依旧不太平。   坊间有句俗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先太子与晋王便是那鹬蚌,而当今陛下,或许是这渔翁。   她终于明白霍桑那日口中的话,他要荥阳侯出兵清君侧,不仅要逼淑贵妃放权,还要逼陛下说实话。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陛下那般亲和的一个人,竟是这般危险。   糟了!若是陛下不肯说,那定会想法子杀了霍桑灭口!   怪不得曹三娘说霍桑没时间了,这其中或许便藏着这番奥义!   思及此,她回西市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去往了青羊坊。 第80章 是酒是醋 晋江独家首发   杨阿离不知道她会来, 一时紧张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在杨幼娘也不在意要做些什么,只是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进门、关门、落座, 一气呵成。   她这般隆重, 杨阿离面色也凝重了些许, “突然来寻我, 所为何事?”   杨幼娘双手抵着面前的几子,为了谈话的私密性, 她微微倾身靠近,沉声道,“我今儿去了一趟教坊司,寻了柳娘子。”   杨阿离自然知道柳娘子是谁,她是教坊司乃至整个平康坊有名的花魁,更受官员们喜爱,更重要的是, 她的父亲是晋王的家臣。   为了查清当年内乱,他曾几次去寻她, 可她警惕地很, 根本不见他。   只是, 杨幼娘为何会去见她?   杨幼娘接着道,“我去问了她关于当年京都内乱一事。”   “此事用不着你管!”杨阿离突然言辞锐利,“内乱一事水深得很,况且眼下京都局势不稳,你若当真想要为我……们着想, 就立刻南下,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她自当知晓眼下南下是最安全保命的选择,可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想让她知晓内情, 她心里也憋得慌!   啪地一声,她的手如期而至地在他脑袋上留下了印记,“就不能听我将话说完?”   接着她将从柳纤月那里得来的消息并着她的分析猜测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   临了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道,“阿离,你能不能再带我去见一次霍桑?”   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就算救不了他,提醒一下也好。   谁想杨阿离听完,脸色铁青,甚至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盏,语气冰冷道,“他是死是活自有他的造化。”   “杨阿离!”杨幼娘微怒,“再怎么说,他对你我也算是有恩,对你更是有栽培之恩,我是怎么教你的?知恩图报,你难道忘了?”   杨阿离却面色不改,“他哪里对我们有恩?”我看他想吃了你才是真!   他猛地将茶杯砸在几子上,随后起身,“近些日子,你便老老实实呆在青羊坊吧,其他的事,无需你插手!”   说时迟那时快,他几步便来到了屋子里唯一的门前,只是一个闪身的动作,又听一阵咔嚓声,杨幼娘竟是被他强行锁在了屋子里。   连半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她。   待到杨幼娘起身去开门,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院子是霍桑特地为杨阿离置办的,为了防止他逃脱,霍桑特地叫人将屋子里全部的窗户都堵上了,只留下几扇照明的天窗。   当仅有的一扇门锁住之后,里头的人便彻底困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杨阿离!你这兔崽子!快放我出去!”杨幼娘试图将门打开,可奈何外头被锁住了,她根本无法出去。   杨阿离站在外头,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你好好在里头呆几日,会有奴仆给你送吃食,你不必担忧,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我再将你放出来。”   “杨阿离!快放我出去!我可是你阿姊!你怎么能这般对我!”   杨阿离却道,“那我该如何对你?放任你去送死吗?你对他这般上心可是因为喜欢他?”   杨幼娘本想否认,可一回想起在汝州时徐四娘同她解释的奋不顾身,念念不忘,时刻守护,她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他。   她承认对霍桑有念念不忘,但奋不顾身与时刻守护,从前她不觉着,因为从前霍桑在她眼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家伙。   可眼下,他被冤枉了,甚至很可能被用刑而无法反抗,她心里确实产生了一丝想要保护他的心思。   就算眼下她没有能力去护他,她也希望尽她所能去通知他。   难道这便是喜欢?   她喜欢霍桑??   见她不出声,杨阿离的心情愈发不好了,他道,“霍桑心里只有宫里那位,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着他转身便离开了。   杨幼娘回过神,他却早已消失不见,她对着面前的木门长叹一声,“至于这么戳人心吗?”   霍桑心里藏着的是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喜欢是单向的事,她只能管得住自己心中所想啊。   她猛地挠了挠头,这“喜欢”与“算账”实在太不同了!账本上来回账目摆在那里,一两便是一两,二两便是二两,不会多也不会少。   而这个喜欢,突如其来不说,一会儿因为这心里难受,一会儿因为那心里快活,真叫人捉摸不透。   说好的喜欢便是欢喜的呢?   看来徐四娘说的也不是全对的。   罢了!那什么劳什子的喜欢谁爱管谁管!眼下还是想法子出去再说,被关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正当她在努力想着法子,突然门口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夫人,你可在里头?”   是霍三!   她果然寻来了!   杨幼娘险些跳了起来,“三儿,我在里头,你快救我!”   霍三咔嚓几声,迅速将背上的长刀拼凑起来,随后朝门上的锁狠狠劈了下去。   只听哐当几声,门上的锁被她的长刀劈得粉碎,杨幼娘一下从里头冲了出来。   “快,带我会布行换衣裳。”既然阿离这个弟弟求不住,那她只有自己动手了。   霍三领命,揽过她的腰双足点地腾空而起,躲过人群密集的地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她带回了布行。   她很快换上了历十四娘的衣裳,又往怀里塞了几包蒙汗药,急冲冲乘上了霍三给她备的马车,往廷尉狱而去。   这种事宜早不宜晚,若是去了晚了,若是他遇上个不懂事的酷吏,就他那身子又岂能受得了?   当年的事,本就是个充满谜团的大秘密,谁去揭开真相都会死,就算霍桑是长公主的儿子。   更可况那位可是连自己的兄长都能下手的——虽然柳娘子说先太子是被霍驸马杀害的,可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先太子的死与当今那位脱不了干系。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杀的。   历年改朝换代的话本里,为了一个皇位兄弟相残的事多了去了!   更何况霍桑不过只是个表兄弟呢?   思及此她愈发慌乱了,竟连手都开始有些颤抖,甚至手心开始发冷汗。   “夫人,食盒已经准备好了。”   霍三猜她会像那日一样去廷尉狱给主人送饭食,又怕她时间紧迫忘记准备,便提前在马车里备了。   杨幼娘很是感动,“多谢。”   马车如那日一样停在了廷尉狱不远处,她用斗篷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一阵卷地风起,撩起斗篷一角,她猛地一惊。   好在霍三在她身侧,帮她拎着食盒,“夫人小心。”   被她夫人夫人地叫得习惯了,杨幼娘也懒得纠正了,可眼下这一番场面,实在像极了妻子给夫君送断头饭,这让她心尖不由地颤了颤。   罢了,先尽她所能提醒吧,若是真的救不回来,大不了给他寻块风水宝地,每年给他烧些好吃的便是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廷尉狱走去,门口的衙吏见着她正要阻拦,但待他看清来者之后,他突然满脸堆笑,“娘子又来瞧夫君了?”   杨幼娘学着上回的样子,只点点头不说话。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衙吏笑着闪身让了条路,又亲自在侧门给她开了个口子,“娘子请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幼娘总觉着这衙吏比上回她来时愈发有礼了些。   难道是看在刑部侍郎的面子上?   是了,刑部侍郎归属廷尉司,严格上排,虽有些八竿子打不着,但打断胳膊还连着筋,该给的面子还是会给的。   里头的狱吏见她来了,亦是与衙吏一个态度,杨幼娘一心想见霍桑,倒也没想那么多,只乖乖的跟在了狱吏的身后,走进那阴森怖人的牢房。   大抵是因为上回来过,她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再加上她心中有事,这回来时感觉牢房给她的压迫感减轻了不少。   待到狱吏离去,她这才轻车熟路的扭过身往里头走,门口牢房中的莫三郎,她连正眼都没给过。   走到里头的门口,杨幼娘向霍三伸了伸手,“拿来了吗?”   霍三点头,将从狱吏身上顺下来的钥匙递给她。   杨幼娘暗自得意,没有杨阿离那个臭小子,她照样也能混进廷尉狱!   打开重重门锁,她最终来到了最里头的那一层牢狱,虽说上回来过,但最里头牢狱给人的压迫感要比外头给人的感觉更加的强烈一些。   杨幼娘不禁停下脚步,深呼吸一口气。   可只这么一深呼吸,她似乎在又长又深的甬道里闻到了一股别样的味道。   并非是上回的血腥味,也不是牢房中该有的陈年味道,而是一股酒味。   她微微蹙起眉头,最里头的牢房只关着一人,这酒味自然不会从旁的地方飘出来。   她定了定神,从霍三手中接过食盒,“在外头等着。”   霍三求之不得,将食盒递过去后,便直直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杨幼娘拎着食盒继续往里走,越走酒味越浓,在她的映像中,霍桑是不喝酒的。   她的心也跟着微微揪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走到牢房门口,秉着呼吸暗自顺着口子往里瞧了一眼,里头依旧燃着一盏昏暗的灯。   不过与上回不同,霍桑并没有躲在暗处,而是趴在几子上,身侧还躺着好些空酒壶,想来都是被他喝完了的。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喝酒?酒是谁给他的?难不成是曹三娘?   曹三娘可不是什么善类!若是她给的酒,那酒里说不准搀和了什么!   思及此,她心中一慌,推开牢房的门便走了进去。   酒味实在太大,她紧紧蹙眉,走到他面前席地跽坐。   他正用一只胳膊枕着脑袋,那张俊朗的侧脸在暖黄色的烛火之下显得格外的温暖,浓密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剑眉紧紧皱起,双唇亦是紧紧抿着。   大抵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双颊有些微微泛红,在摇曳的灯火中显得格外的魅惑动人,杨幼娘不禁心尖一颤。   造物主到底还是偏心,怎能生出如此魅惑人心的人来?   也不知怎么得她突然想明白了,或许她心里对他的那一丝喜欢,与他这张脸有关?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是对的!若非他的脸生的这般俊朗魅惑,她又为何会对他念念不忘?   江郎君也生得很好,楚舟也是一张干净的小白脸,可她对江郎君只有亲人般的信赖和喜欢,对楚舟更是一丝喜欢也无。   可对霍桑不同,对霍桑的喜欢会让她心跳加速。   是了!定是因为他这张脸!   古人说红颜祸水果然没错!霍桑这张脸,就是祸根!   可是此刻他看着似乎很难受。   他的另一只手中仍然握着一只酒壶,她上手掂量了一番,壶中还有酒。   粗略数了数,几子上有五个空酒壶,加上他手中那个,总共六个。   她的酒量也不过是两壶,他竟是整整喝了五壶半,怪不得醉得如此不省人事。   也不知这酒里到底有什么。   她心里一揪,上手推了推,轻声唤道:“相爷,醒醒。”   霍桑一动不动。   杨幼娘不死心,再推了推,“相爷,是我!杨幼娘!你快醒醒!我有事要同你说!”   霍桑依旧一动不动。   无奈之下她只好直接将他掰了起来,顺手拍了拍他的脸,“相爷,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就用茶水泼你了!”   许是这话对他有些用,他艰难地撑开了眼皮,朦胧之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见他睁开了眼,杨幼娘一阵欣喜,可她还未开口,霍桑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酒的缘故,他的力气变得很大,她的脸被狠狠挤在了他的胸膛上,几乎已经变了形。   “相爷,你松开!”   然而霍桑并没有听她的,甚至变本加厉,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   大抵是因为牢房中太过安静,杨幼娘甚至还能听到他的呢喃声。   “你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杨幼娘:???   她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相爷,您说什么?”   下一刻,他的双手分别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将她在他面前摆正,一双漆黑的眼睛,呆若木鸡般地盯着她。   终于得了新鲜气儿,杨幼娘准备呼吸几口后同他说正事。   可才呼吸了第一口,她的唇突然被一团满是酒味儿的柔软给封住了。   她的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般,整个世界也都跟着停止了。   若是没看错,方才正在盯着她的霍桑,此刻正在用他的那双唇狠狠啃食着她的唇。   没错,是啃食。   不听话的心又在不规则地跳动着,她甚至怀疑下一刻她的心脏会从胸口飞出来,令她没想到的是耳根也跟着烧红了起来。   这感觉很不妙啊!   她想要推开他,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阻止着她,她闭上眼犹豫了一会儿。   最终她还是决定放弃挣扎了。   人这一生总有那么几回是冲动的,就如同此刻,她也想冲动一回。   只是,他似乎只会啃食,这叫杨幼娘犯了难。   杨幼娘因为长得水灵,在混迹平康坊的那些日子里,总被一些小娘子拉过去玩耍,久而久之,有些事她自然也明白了些。   没吃过猪肉,也是看过猪跑的。   可霍桑这水平,怕是连猪跑都没瞧过。   她暗自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迎了上去。   舌上的口|津在双方的口腔中交融着,发出了几声啧啧的轻响,他的舌竟是异常的柔软灵活,杨幼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大抵是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之下,你来我往之间,倒是形成了一种莫名的平衡。   这舒适的感觉让她越来越投入,心跳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加速,甚至脸颊也在不断烧红。   头脑发热地厉害,脚底却是轻飘飘的,她也不知怎么了,喉中竟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阵轻|吟声。   “恩|~”   这一声突然将她从沉浸中拉回,头皮也跟着麻了几分,她猛地将他推开,迅速低头擦干净嘴角的口津。   然而心跳也没随着此刻而缓解,只是愈发快了,她甚至感觉她的心跳快跳到了脑子里。   好在只有一盏暖黄色的小灯烛,谁也瞧不见她那张快要烧透了的脸。   可不知怎的,她依旧有一丝丝心虚。   她试着缓缓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迷离又阴沉的眼。   霍桑此刻正喘着粗气红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回他的目光不再呆若木鸡,而是带了一丝攻击性。   杨幼娘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他这是生气了?明明是他占了她便宜,也该她生气才是!   可她忽而想起后头那半段主要是她引导的,刚还理直气壮的气焰一下子便被她熄了下去。   说到底,也是她趁着人家醉酒占人家便宜。   她低下头,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打算先同他认个错,再同他说正事。   谁想他捏着她肩头的手愈发用力了。   “谁教你的?”霍桑哑着声音质问她。   杨幼娘一脸懵,一抬头又对上了他那双质问的目光。   他在说什么呢?   霍桑更怒了,“是那个姓江的教你的?”   由于离得近,杨幼娘甚至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她心里一惊,不就是占个便宜吗,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亦或者,他觉着自己对不住淑贵妃吗?   仿佛一把利箭直直穿过胸膛,杨幼娘瞬间清醒了好多。   “相爷,小人再来见你是有事同你……”   “是不是他?”   霍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仿佛一定要她给一个答案。   可问题是,他这没头没尾的,她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一脸茫然:“相爷,你醉了。”   见她如此,霍桑更是气恼。   他扭过身拾起地上那只他未喝完的酒壶,猛地饮了一口含在嘴里,随后用他一只大手抵住了她的后脑,将她掰到自己面前。   充满酒味的柔软又对了上去。   这回他不再横冲直撞,口腔里的酒也随着舌尖在双方领地搅动,杨幼娘不知他要作甚,努力配合着。   谁想却听他轻声道,“洗干净。”   杨幼娘:???   大约“洗”了一盏茶的功夫,霍桑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她放开,只是他依旧不悦。   大约是背着光,杨幼娘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总觉着他此刻是脸红脖子粗的。   难道是被气的?   占人便宜还气成这样?   他这副样子,杨幼娘愈发不敢开口了,于是她只好乖乖地跽坐在他对面,等到他气消了再开口。   而他却是盯了她的唇许久,同她命令道:“以后不许亲他!”   杨幼娘:???“谁?”   “我不想说旁人的名字!”霍桑说完,直接将她揽入怀中,“总之以后不许再靠近他!否则!”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杀了他!”   这话的醉意很浓,杨幼娘不由得暗自嗤笑了一声,看来方才的一切都是他在发酒疯呢。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揪了揪,他不会是将自己当成了淑贵妃了吧?   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心头,她杨幼娘再不好,也不会成为旁人的替代品!林幼情如是!淑贵妃亦如是!   她猛地将他推开,在顺手捞起那只他还未喝完的酒壶,直接冲他脸上一泼。   浓烈香醇的酒味一下子在牢中散开,霍桑轻巧地一个侧身,那只大手迅速寻到了她拿酒壶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是在她身上一拐,下一刻她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霍桑哑着声音在她耳边道,“别闹。”   他没想到她会为了那个姓江的用酒泼他!   可一想起那姓江的在霸天寨这么些日子,兴许早就移情别恋,心里才舒服了些许。   他慢慢的将她手里的酒壶扯下,柔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杨幼娘心里气恼,对她做出这些事之后,竟还能这般坦然地同她谈旁的事?   可一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进来的,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了,只好暗自压下心中的愤怒,打算再屈一次。   “小人今儿去了趟教坊司,晓得了一些事。”他不打算放开她,无奈她只好在他怀里说道,“相爷可是想问明白当年内乱真相?”   “子渊。”   “恩?”   “唤我子渊。” 第81章 一触即发 晋江独家首发   “子……渊?”杨幼娘浑身不舒服,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啊!唤他的字总觉着在冒犯他一般。   “你不喜欢?”   杨幼娘咯噔一声,他怎么知道?   他道:“这是我母亲给我起的,潜龙在渊, 呵, 野心不小。”   什么钱?什么龙?钱笼为何会在渊里?杨幼娘没听懂, 也不知该怎么回应。   她的沉默让他确认, 她不喜欢这么叫他,他心里一酸, 只觉得她在疏离,于是暗自咬牙道,“今后只许这么唤我!”   杨幼娘委屈!他怎么这么事儿多!但她还是打算屈一下:“那……小人能继续说吗?”   “杨幼娘!”霍桑掰正她的身子,认真直视着她,“你我之间的协定可没有结束!你的名字正写在我霍府的族谱之上,你现在仍旧是我的夫人!可听明白了?”   他强调,“不准自称小人!”   协定都过去大半年了, 怎么在他那里还没结束?莫不是醉的不轻?还是他想继续寻个夫人做做样子?   可眼下他都已经下狱了!   他不会是脑子里也进酒了吧?   罢了,随他吧, 反正她来也只是为了提醒他, 他听不听也不关她的事了。   她轻叹一声, “相……子渊,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有些事不能乱问,可听明白了?”   霍桑眯了眯眼,杨幼娘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懂, 便顺着这话将她去教坊司寻柳娘子的事说了出来。   她相信霍桑脑子不傻,定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来,“既然荥阳侯要制造一起兵乱, 你不如就趁乱逃了吧,万事必先有命,若是没了命便什么都没了!”   她认真地说着,可是对面的他依旧是眯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到她说完,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杨幼娘蹙眉,他不会是乍一下知道兄弟相残的可能真相,而心里承受不住吧?   “子渊?”   杨幼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突然一只大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次倾身将她往怀里揽,这回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生怕弄疼她。   “你便是为此事而来?”   杨幼娘点点头,“你还是趁早做决定,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杨幼娘。”   “恩?”   “我该拿你怎么办?”   “恩?”他怎么突然说这话?   但不管其他,她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今次我来廷尉狱,那些狱吏似乎已经认识我了,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若是你想不出旁的法子,不如我想法子带你混出去?”   虽然这法子天真了些,但万一呢?万一此法能行呢?   况且她还带了好些蒙汗药,想法子骗那些人吃下这玩意儿,何愁不成?   霍桑又是噗嗤一笑,这回是有些哭笑不得,“夫人这是想要劫狱?”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杨幼娘推开他,又从怀中掏出蒙汗药,“虽然不知成功与否,但试试还是可以的。”   霍桑接过她手里的蒙汗药,温柔地看着她,“夫人,你可知这是在挑战为夫的权威?”   什么权威不权威?都快死到临头了,他难道还在顾及他的贵人颜面不成?她好心好意地冒险来救他,他竟因为自己的一丝薄面畏首畏尾。   成大事者,自当能屈能伸,似他这般死要面子,迟早死绝!   杨幼娘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胸前锤了一记,“废什么话呢!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试试?”   霍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蒙汗药往怀里一塞,“夫人可知,为夫进来前是什么官职?”   杨幼娘有些莫名地看着他,逃跑与他是何官职又有何关系?   霍桑抬起手轻轻搭在了她的额头,柔声一笑,“霍某十五岁考中科举首榜首名,陛下爱才,将我派遣至廷尉司。”   内乱刚结束,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为了防止再生乱事,十五岁的霍桑毅然决然下令整修廷尉司。   从人到狱,从管制构造到建筑构造。   他笑道,“虽后来当了宰辅,但廷尉司兼廷尉狱的构造大抵沿用了当初我的设计,夫人此番劫狱,岂不是公然在打为夫的脸面?”   杨幼娘突然想起来了,别看他身子有毛病,他十八岁当上宰辅的事当年可是在坊间传遍了的。   人人都道他乃是百年难能一遇的天才,才不过十八岁竟能成为宰辅,实在叫人艳羡。   光顾着劝他逃命,倒是忘了这一层,杨幼娘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眼前这天才。   这么说她今日如此轻易便能混进来,并非是因为顶了历十四娘的身份,而是他的缘故?   她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既然整个廷尉狱都是他设计的,那他自然也清楚如何逃脱,她还屁颠屁颠给他送来蒙汗药,实在是多此一举。   她没好气地向他伸手,“既然如此,蒙汗药你也用不上了,还我!”   他只微微一笑,随后伸出大手轻柔地抚着她那小巧可爱的后脑勺,依旧柔声道,“当年内乱的真相,可不止这些,你听话,先去纳兰那儿待几日,可好?”   怎么一个两个都想将她关起来?她有说过不想避风头吗?   她还未回答,霍桑便将她放开,视线停留在了她带来的那只食盒上,“羊肉汤?”   杨幼娘微微蹙眉,这是霍三准备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霍桑笑着将食盒放到几子上,打开盖子一瞧,里头竟是一叠精美的点心。   他微微眯了眯眼。   杨幼娘亦是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前些日子妙英给她做的点心吗?   想来是因为出来急,霍三随手从桌案上拿的。   这几日她没心思吃便放在那儿了,都过了好些日子了,不会坏了吧?   杨幼娘立刻抢了他手里的盖子,将那叠点心扣住。   “这东西不好吃,下回再给你备些好吃的。”   “对。”霍桑的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雾,“这东西确实不好吃。”   他牵过她的小手,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让霍三送你去纳兰那儿吧。”   杨幼娘诧异,“你怎知……”   她还未说完,却瞧见霍三早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霍桑的身后不远处。   她咯噔一声,那方才他俩相互占便宜,她不会全看了去吧?   思及此她的脸又不由自主地烧红了起来。   霍桑却是瞥了霍三一眼,感到一阵锐利的杀气,霍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知罪。”   霍桑给她下的死令便是时刻护佑杨幼娘,而她竟是冒险带她来廷尉狱,实在该死。   但看在杨幼娘方才表现不错,他身心愉悦,便只道,“下不为例。”   自家主子可是最赏罚分明的!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主子竟没罚她,她一时竟有些适应不过来。   霍桑牵着她的手,转过身,在黑暗墙面上的某处敲了三声,只听一声闷响,眼前这一面完整的墙面竟开出了一道门!   杨幼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早已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她暗自咬牙,早知道就不来了!白白被他占了便宜,还没地儿说理!   他牵着她往里头走,门后是一处摆放十分舒适密室。   一排排明亮的烛火将里头照得透亮,密室里应有尽有,淡淡的熏香、满排的书架、桌案上堆叠的文书。   木质屏风后竟还有一个小型的盥洗室!   怪不得别人坐牢浑身酸臭,他霍桑坐牢竟是一身舒爽!   呵!难为她还觉着他在狱中受苦,指不定遇上什么酷吏,被屈打成招,她担心地都想好在何处寻风水宝地了!   没想到他竟是来牢狱里享福的!   气不打一处来!   “庆阳候在北郊的那处别苑废墟里,有一处暗道,从那里可直通南郊,出去后,你沿着那条路去寻纳兰,不许再回崔氏了。”   他将她带到密室的出口处,认真地嘱咐她。   杨幼娘心里气着呢,他明明就在享福,还害得她担心这么久。   她撇着嘴道,“我不去,我还有要事要做。”   “何事?”   “我答应过柳娘子,要救她妹妹楚月出来,我是生意人,以诚信为本,不能食言。”   “好。”霍桑承诺道,“我派人去救。”   杨幼娘猛地推开他,“不必了,你还是在这儿享福吧!”   说着她扭身往出口走去。   霍三见状,急忙跟了上去,只留下霍桑一人站在原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这是,生气了?   不过几息,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没想到她生气时比顺从时更加灵动可爱。   杨幼娘愤懑地一直往前走,竟是没发现身后还跟了几个人,直到她走到尽头,回过身才发现,本应该在她身后跟着的霍三,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霍一、霍二、霍三。   她险些吓得忘了生气。   “你们怎么……”   霍二冲她挤眉弄眼,“夫人,我们一直都在呢。”   这“一直”就很有深意。   杨幼娘轻咳一声,音量也变得高了些,“你们不好好留在里头护好你们主子,跟着我作甚?”   霍二想接茬却被霍一抢了先,“主人下了令,让属下们跟着夫人去救人。”   “救人?”   难道霍桑是想让他们帮着她去教坊司救柳楚月?   “是!”霍二眼珠子都亮了,“夫人想让属下们怎么救?直接将人掳出来?还是……”   杨幼娘:……   霍三无奈地摇了摇头,“主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霍二,我怎么瞧着你常年跟着主人,却一点主人的智慧都没沾惹上呢?”   霍二暗自瞪了她一眼,“出去玩了一圈,嘴皮子倒是溜了不少,要比试比试么?”   “好啊,正好给我练练手。”说着,霍三将她的大刀拿了出来。   可她的大刀还没来得及转为长刀,却被一只手抓了过去,霍三一顿,却见霍一黑着脸站在两人中间,一脸阴沉。   杨幼娘原本还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但看霍一,她明白了。   和霍桑待久了,确实容易阴沉。   “教坊司里的人不可能轻易被掳走,我们只能等她们自己出来。”杨幼娘长叹一声,“既然你们有如此用不完的精力,不如帮我把这件事好好办下来!”   “是。”   “诺。”   “遵命。”   这倒是异口同声。   根据这几日她听到的风声,荥阳侯会出兵攻城,按理说京都不会太平。   可霍桑眼下却在廷尉狱里享福,而听妙英说那些最容易收到风声的达官贵人,也根本没有着急忙慌逃跑的迹象。   霍桑更是让她去南郊的纳兰医馆,就连阿离都只是想将她锁在青羊坊。   这一切实在有些不合理,甚至有些反常。   但虽然如此,杨幼娘依旧还是将崔氏布行歇了业,还带上了妙英与萨米,一道去了南郊的纳兰医馆。   纳兰医馆并没有外头看着的小,一入大门里头便豁然开朗,纳兰渠早已经在医馆中迎候,只是杨幼娘总觉着他那张带着无比热情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气息。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他便寻上了来。   恰好她与妙英正在园中散步,正与他迎面相遇。   纳兰渠向她行了个礼,极其正经又亲切地问道:“杨娘子,其实有一件事我憋在心中许久了,想今日趁此机会问一问。”   杨幼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但脸上依旧挂了张假笑,“纳兰医生请说。”   纳兰渠笑道,“我从霍二那处听说了霸天寨的事,听闻当日你也在,可否详细同我说说?”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纯粹就是一个诱饵!   但看他这般好奇,她也只好大人有大量,浪费些口水,略去一些可有可无的,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只是说完之后,无论是妙英还是纳兰渠,两人的神色皆有些怪异。   妙英惊得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什么?你说十王爷被那二当家给……”   关于她被绑霸天寨一事,妙英早已知晓,后来霍桑上山,以及小玉的出现,甚至将江郎君绑去了霸天寨她也都写信同她说过了。   只是一些细节妙英不曾听过,今日听杨幼娘这么一说,妙英突然有些同情起了那整日不着调的十王爷。   整件事里,她们东家确实很惨,但十王爷也好不到哪里去。   怪不得自十王爷回京便再也没出过王府,原来是这个缘故。   纳兰渠却问道,“敢问那位二当家给子渊吃了什么?”   “一条虫子。”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但看着就像是一条虫子,而且还会动。   纳兰渠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杨娘子可还记得那虫子的样貌?”   她自然记得!这可是她此生唯一一回见着有人被塞了虫子!好在霍桑后来没事。   这么一想,她心里又突然咯噔了一声,他不会回京之后又出什么毛病了吧!   “记得!不如我给你画出来?”   “好!”纳兰渠求之不得,火速给她寻来了纸笔。   旁的她倒是没什么信心,但是记忆力这一块儿她还是很有信心的,于是她按照记忆中的那条虫子的样子,给纳兰渠画出了一条来。   只是她觉得这条虫子对纳兰渠很特别,因为直到她收了笔,纳兰渠几乎是一脸惊呆的模样。   甚至让她觉着,若是这纸上的虫子能活过来,他也要尝一尝的错觉。   “纳兰医生,您这是?”   纳兰渠一边点头一边惊叹道,“若是我没看错,这可是绝世罕见的蛊王啊!”   她与妙英面面相觑,“蛊王?”   纳兰渠解释道,“西蜀国有一种术法名曰蛊术,蛊师们会喂养很多蛊虫以便于施术,蛊虫有千百种,每种皆有不同功妙,有让人四肢瘫痪的,有让人离魂出鞘的,还有让人失了精血半死不活的。”   他这么一说,杨幼娘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试图问他,“子渊肚子里的那条是什么?”   纳兰渠神秘一笑,“确切地说,他身上有不下三十几条蛊虫吧。”   怪不得他的身子坏得那么快好得也那么快,甚至有时莫名其妙便身子虚弱了,没想到他竟是受着这般折磨。   “杨娘子莫哭。”纳兰渠见她有些垂泪,连忙道,“其实他身上最致命的不过是他儿时被人喂下的那条。”   “这些年我寻遍了整个西蜀国良方,最终得知要彻底祛除他身上的蛊虫,必须要寻到一条比它更毒的蛊虫将其驱赶。”   他叹了口气,“我寻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给他寻了三十几条,都无甚效用。”   妙英蹙眉,指了指他手里的画,“那这条呢?”   “这条可是万中无一的蛊王!”纳兰渠仿佛寻到了宝一般,宝贝地将手里的纸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怪不得他回京之后生龙活虎的,没想到是吃了蛊王!”   杨幼娘担忧的心思又猛地一顿,“你说他回来后便生龙活虎了?”   纳兰渠很是欣慰地点点头,“我可从未见过这般生龙活虎的霍子渊。”   杨幼娘当场呆在了原地,枉费她刚刚还在担心他的身子!他居然没事!   真是气死她了!   怪不得他在廷尉狱那般有恃无恐,难道他真的要趁此机会谋反不成?   她又陷入了沉思。   好在这一场陷入并未持续太久,霍一、霍二和霍三抱着昏迷不醒的柳楚月出现在了院子里。   院子里突然多了好些人吓了纳兰渠一跳,可当他看清楚来者是谁时,脸色突然大变。   他们三人原本想偷偷地从后院将柳楚月放下便走,谁想竟是被纳兰渠抓了个正着,霍一霍二脊背一凉,瞅了他一眼,便脚底生风,直接闪身消失了。   霍三由于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一时走不开,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杨幼娘面前,“夫人,人我们已经救出来了。”   杨幼娘近前一看,见柳楚月身上长满了天花痘疮的东西,满意地点了点头,“妙英,三儿,麻烦你们帮她洗个澡。”   “慢着。”不得不说纳兰渠是个十分称职的医生,见着有人不对劲,便立刻近前查看。   只是他探查了许久,越查越疑惑,“她怎么没病?”   杨幼娘知道,若是不同他说清楚,她今晚怕是不得安生,于是便又同他解释了一番。   纳兰渠恍然大悟,“敢问那药杨娘子身上可还有多余的?”   当她是卖药的呢?   她摇了摇头,“这东西是我从一个途径汝州的走商那儿买的,也只有这么一颗。”   纳兰渠难掩失望之色,“原是如此,那该不好买吧。”   她也不知怎么宽慰他,只道,“那走商走南闯北,听闻去过西域也去过东海以外,或许那东西来自东海以外。”   京都来自西域的走商遍地都是,然而京都却没有这东西卖,这只能说明,这东西并非来自西域。   纳兰渠微微颔首,又同她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在杨幼娘看来,霍桑从未食言过,只过了八日,京都从东郊开始乱了。   有一路兵从东郊入京都,与东城门守将僵持了整整三个时辰,与此同时,荥阳侯领着三千兵马于西城门入城。   东南西北四城郊,属南郊的防守最为牢靠,虽有兵过,倒也没有与东郊那般情况惨烈。   杨幼娘的心狠狠揪成了一团,上回京都内乱她年纪还小,但所经历的所有事皆历历在目,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到底是经历过内乱的人,京都百姓们只门户紧锁,闭门不出,这也给“叛军”们极大的便利。   纳兰医馆也一样,外头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医馆大门紧闭,很好地将自己掩藏了起来。   兵乱第一日,柳楚月醒了,姐妹俩长得很像,一双丹凤眼飞翘着,若是不笑,总让人觉着有一股清冷的风迎面吹来。   她不吵不闹,甚至很乖巧,可就是不说话,杨幼娘几次三番想同她沟通一二,她却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道黑影闪过,下一刻,霍三直直地立在了她面前,她瞥了一眼柳楚月,才同杨幼娘道,“夫人,霍六霍七传信,江郎君已平安至汝州。”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其实她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可一想起前些日子的不高兴,便又将疑问吞了回去。   霍三看出她的疑惑,顿了顿,道,“主人已经被押进宫了。” 第82章 丧尽天良 晋江独家发表   不是说身子好得很吗?他明明在廷尉狱享着福!难不成他当真有谋反之意, 被陛下抓了?   心中虽然有许多猜想,杨幼娘却依旧对京都眼下的兵乱表示疑虑。   她也是经历过内乱的人。   当年内乱死伤无数,不说别的地方, 只说西郊, 就算是青天白日城郊百姓们都不敢出门。   他们怕出门便遇上反兵, 男子还好, 只是打一顿劫一顿,若是女子, 必定会遭受连翻侮辱,有的女子甚至出了家门后便再也没回去过。   天子脚下,他们便这般放肆,民怨四起却无人可做主,当时的京都,可以说是大瑞立国以来头一遭也是唯一一遭最黑暗的时刻。   她记得,当年西郊的百姓, 被欺辱屠杀得只剩下已经不到四百人。   而今次虽说是清君侧,但同样有兵入城, 同样的情形出现了。   这些日子她吃不好睡不好, 日日都在等着霍三带回消息来, 谁想她却说京都很安静,百姓们也很安宁。   唯独身处廷尉狱的他竟是被抓进宫里去了。   这与她印象中的“内乱”实在是天差地别,要不是霍三从不在她面前撒谎,她都要快觉得眼前这一幕幕是西市木偶班子演得一出戏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谁想却从院中传来了纳兰渠的声音, “霍桑入宫了?”   纳兰渠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模样吓了杨幼娘一跳,她默默的后退半步,示意让霍三同他交流。   谁想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陛下喜怒无常,霍桑公然谋反,如今入宫,陛下定饶不了他。”   杨幼娘眯了眯眼,陛下与霍桑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眼下他被扣上了谋反之罪,还下了狱,荥阳侯有求必应发兵清君侧,陛下此番可谓是前后两难。   若是此事发生在她身上,她怕是也会气恼。   所以纳兰渠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只是她依旧觉着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有些反常。   “霍桑虽然身子大好,但宫里折磨人的法子不比廷尉狱少。”纳兰渠叹了口气,“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安然从里头出来。”   妙英被他这么一说,正给柳楚月喂粥的手微微一颤,手里的粥险些掉落下来。   西市也常有好些讲前朝后宫的话本,话本里的那些女子心狠手辣,不仅神不知鬼不觉地毒害旁人的性命,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毒害旁人的孩子。   简直丧尽天良!   她又想起一件事,淑贵妃娘娘自入宫以来便是独宠,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立过后的陛下为何不立淑贵妃呢?   她如是想也如是同杨幼娘讲了一番。   然而她此番话在杨幼娘眼中又生出了一层意思。   陛下那么宠爱淑贵妃,若是要立后自然是会问过贵妃娘娘的意见的,若是贵妃娘娘不愿意,陛下上赶着这么做,定会惹娘娘不快。   天底下又有几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是被夫君尊重、被夫君宠爱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呢?   而且皇后可是母仪天下的千岁之身,只有傻子才不愿意当吧?   可她为何不愿呢?答案只有一个。   杨幼娘心尖一颤,他为了她宁愿娶一个名义上的夫人,时刻守护她,而她为了他不做皇后只做妃。   还真是一段旷世虐恋!   “我有些放心不下。”纳兰渠道,“杨娘子可愿陪我一道入宫瞧瞧?”   他们你侬我侬的,她去凑什么热闹?虽说在牢狱里他俩相互占了便宜,但那时他喝醉了,指不定将她认成了谁呢!   如今三人重在宫中相遇,如今的局势之下,他们想不互诉衷肠也难了,她去作甚?与陛下一道把酒消愁?   “他让我们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咱们就在屋子里待着吧,外头可全都是乱兵,出去就等于送死。”   杨幼娘道,“纳兰医生,瞧你这满脸的褶皱,还是回屋歇着吧。”   纳兰渠依旧不死心,问道,“杨娘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他?”   “我为何要担心?”   就算他俩在宫里一道殉情了,也与她没有半点干系吧?   但虽这般想,她心里依旧流过一丝苦涩,明明在牢狱中他说过,她的名字还在他的族谱上,他俩的协定还未结束,她还是他的夫人来着。   罢了,不过是醉话罢了,当不得真。   她正要转身回屋,谁想背后一黑,竟有一只手牢牢掐住了她的胳膊,要将她拖出去。   只听咔嚓几声熟悉的响声,长刀迅速被霍三组装好,只是这回,长刀的刀刃竟是抵在了纳兰渠的脖子上。   “你是谁?”霍三瞪着他。   “纳兰渠”微微一笑,丝毫没将霍三的长刀放在眼中,甚至掐着杨幼娘胳膊的手劲儿愈发大了。   “小三儿,我好歹也陪你练了好几个月,才一个月不见,你竟将我忘了?”他啧啧几声,“还真是忘恩负义。”   他手指轻轻在她的刀刃上一弹,长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了起来,刀锋略过他的脸,带起了一丝微风。   他只将脸微微一偏,一张褶皱的人皮面具随之被剥落了下来,一张秀气的小白脸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单足微微点地,杨幼娘便随之飞了起来,只几个旋转,她便随着他落在了院中的一棵大树上。   霍三想上前来,可看到他抵在杨幼娘喉咙上的手,身子一下僵住了。   杨幼娘也僵住了。   “楚舟?你怎么回来了?”   怪不得她总觉着今日的纳兰渠怪怪的。   可自从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在她面前出现过,杨幼娘还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今日又见面了。   只是以她多年被绑的经验,眼下这情形,他不是来叙旧的,而应该是来绑她的。   果不其然,楚舟在她身侧嗤笑一声,“杨幼娘,才多久你还这般不长记性?你可知你这般,随便一个人都能将你掳走。”   开玩笑?谁没事掳人玩儿?再说了,她怎么就不长记性了?又不是谁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要不是他此刻正掐着她的脖子,她早就将白眼翻天上去了。   “你把纳兰医生怎么样了?”   楚舟微微一笑,“他倒是配合的很,自己吃了药,死了。”   杨幼娘:???没想到纳兰医生人模人样的,竟还这般刚烈!倒是她看错他了。   楚舟道,“霍桑入宫与那贵妃你侬我侬,你难道不想去凑个热闹?”   “关我何事?”她淡淡道,“你不会又想用我去威胁他吧?我告诉你,在霸天寨或许有用,可眼下是京都,这一招没用了。”   楚舟却道,“不试试有怎知无用?”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绑她了。   杨幼娘冷冷一笑,“看来霸天寨已经入京了?”   “霸天寨早就入京了。”楚舟将手附上她的腰,嘴角微微扬起,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竟是往院外飞了出去。   霍三本想紧跟其后,可楚舟动作实在太快,更何况他手中还有杨幼娘做人质,不过几息,她便跟丢了。   大军入城,百姓们人人房屋紧闭,街上寂静地可怕。   杨幼娘被楚舟揽着腰,在城中飞来飞去,她想休息来着,可一想起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又忍住了。   对方可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千万不能得罪!   也不过是几个轻松的跳跃,只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便被他拎到了一处无人看守的墙根之下。   这处墙根能看到不远处的宫门,宫墙耸立高大,但也不是什么人用什么功就能混进去的。   所以他们只能在不远处停下,而这也给了她喘息的时间。   楚舟刚将她放下,便往她身上罩了一件衣裳,“将它穿上。”   杨幼娘将衣裳从脑袋上扒拉下来,定睛一瞧,“这不是寺人的衣裳吗?”   “要你穿上便穿上。”楚舟冷着脸道,“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杨幼娘:???   “从前你可不是这个重量。”楚舟也不知从何处又拿出来一件寺人的衣裳,三下五除二便给自己套上了。   杨幼娘最大的有点便是懂得识时务,也懂得能屈能伸,楚舟是什么人?只要他想,跑到十几里意外的猎物都能被他逮回来。   所以她很老实,很快便将那件衣裳穿好了。   楚舟满意地点了点头,并牵过她的手,“走,我带你入宫。”   杨幼娘抽了抽嘴角,她并不想。   此处是皇宫最偏远的宫门,但就算如此,宫门依旧被里三层外三层穿着铠甲的兵包裹得严严实实。   杨幼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气势汹汹面目狰狞的兵,心慌得不行,可她看了眼楚舟,却见他那张小白脸非常从容地笑着,脚步也十分稳健,根本不像是来“做贼”的。   “什么人!”门口的兵将他们拦了下来。   杨幼娘浑身一震,楚舟却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道,“贵妃娘娘有令。”   拦他们的兵看了眼他手里的牌子,拧了拧眉头,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最终道,“进去吧。”   杨幼娘:???这么草率的吗?   这起兵乱是越来越奇怪了!   就这样,两人十分轻易地入了宫,楚舟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往永巷走去。   永巷是妃嫔们的住所,而他们方才走的偏门,是伺候妃嫔的奴仆们出宫走的道儿。   楚舟问:“你不开心?”   杨幼娘:……这种情形谁会开心?   见她不语,楚舟心里却愈发舒坦,只是没走几步他突然停住了,“我改主意了,不带你去见霍桑,我带你去见小皇帝吧?”   我谢谢你啊! 第83章 当面质问 晋江独家首发   这是杨幼娘第三次入宫, 大抵是因为京都被围困,平日里该有很多寺人侍婢奴仆来往的道上,如今空无一人, 寂静地就像她从坊间听来故事里的冷宫一样。   儿时不懂事时, 她只认为冷宫是宫里储存冰的地方。   富贵人家每到入冬时, 总会在地窖里储存冰块, 皇宫是天底下顶富贵的地方,自然会有专门的宫殿来储藏。   大点之后她才明白, 那地方是皇帝关一些他不喜欢的娘娘的。   直到后来,她听了坊间流传的前朝轶事才知道,其实冷宫凄冷的不是人气儿,而是人心。   人心冷了,自然整个宫殿都冷了。   “这里是冷宫。”楚舟背着手,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宫里的每个角落,仿佛在逛自己家的后院一般。   杨幼娘扯了扯嘴角, 没过脑地怼了一句,“你倒是挺熟悉。”   楚舟浑身一顿, 转过身瞧了她一眼, 眼尾微扬, 忽而噗嗤一笑,“你当真不考虑嫁给我?”   杨幼娘:???   他这脑子里到底被放了什么东西?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幼娘拧着眉头,“我为何要嫁给你?”   楚舟微微一笑:“我喜欢你啊。”   “你知道喜欢是什么么?”   楚舟耸耸肩,回答地很是坦荡,“不知道。”   杨幼娘冷哼一声, “你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为何还要我嫁给你?莫不是……”   她猛地顿住脚步,双手护在胸前, 惊恐地看着他。   楚舟嫌弃地啧啧了一声,又冲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身无二两肉,宫里随便一个娘娘都比你生得好。”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她就知道,她身无二两肉,劫匪顶多劫她的财,不可能劫她的色!   但一想到这儿,一个旁的念头又从她的脑海里升了起来。   她亦是嫌弃地对着他啧啧了几声,“怪不得你对宫里的路这么熟悉……”敢情时常偷偷进宫偷看宫里的娘娘!   难为她还一直觉着他虽然脑子有坑,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癖好!   真是看错他了!   楚舟感受到她从背后嫌弃的打量,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眼眸直直地与她对上,“想什么呢?”   “没,没有没有。”杨幼娘连连否认。   楚舟瞥了她一眼,一副知道你想什么的表情,“再不快些跟上,可就错过好戏了。”   她可不认为她是来看戏的。   但为了保命,她还是不得不屈一会儿。   楚舟带着她在宫中各条隐秘无人的小路里穿梭着,最后从一处楼阁小路拐了个弯,于一处偏殿门前停了下来。   这偏殿杨幼娘看着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何处,谁想楚舟道,“进去吧。”   杨幼娘:???   “让你进去。”楚舟有些不悦,“难不成想让我带你进去?”   杨幼娘拔腿近前迅速开了门,吱呀一声,一股浓郁的药味儿从里头散了出来,她险些呛着,好在有人及时捂住了她的口鼻。   门被人轻轻关了起来,杨幼娘回过神,却见捂着她口鼻的竟是一个脸色苍白却十分貌美的女子。   女子的貌美程度,几乎能赶上淑贵妃了。   她蹙着眉,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得到杨幼娘的肯定之后,她才将手收回。   杨幼娘本想问她是谁,但看一身医女装扮,大抵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再加上屋子里这浓郁的药味,她似乎知晓自己身在何处了。   都说陛下病入膏肓,整日里以汤药吊着命,兴正殿有两个偏殿,一般都是空着的,如今正好给陛下备汤药。   她的想法在下一刻得到了证实,只听得几声极其严重的咳嗽声,一扇墙面后头竟传来了淑贵妃的声音。   “陛下,您没事儿吧?”   杨幼娘浑身一震,更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没想到楚舟带她入宫,是来听人家墙角的!   那医女冲她使了个噤声的眼神,又指了指那扇墙面的一处布帘。   杨幼娘又是一惊,原来主殿与偏殿竟是连通的,那布帘遮盖的正是一扇小门!   听那边传来的动静,淑贵妃似乎在安抚着陛下。   上回见陛下,他还脸色红润的,方才听他咳嗽,竟这般中气不足。   淑贵妃又说话了,“子渊,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子渊?她是在同霍桑说话!   可这语气,似乎与她想象的有些不大对。   “我只想知道一个真相。”   直到霍桑阴冷的声音响起,杨幼娘咯噔一声,她的想象里,霍桑谋反败露,被陛下抓了个正着,而今反军入城,陛下要寻他算账。   可这样子,分明是霍桑在寻陛下算账啊!   阮柔没想到他会这般说,但她何等聪慧,自当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她依旧有些犹豫,“子渊,你在说什么?”   “当年内乱的真相。”霍桑近前几步,但视线却直直地钉在躺在床上的刘牧身上。   先帝子嗣单薄,只有刘擎刘牧两个儿子,若没有当年那场内乱,如今坐在这高位的,便是先太子刘擎。   可一遭变故,牵扯了先帝幼弟晋王,就连街上的孩子都知晓,当年内乱是晋王与先太子之争。   可他二人争来抢去最终两败俱伤双双殒命,只唯独躲在暗处什么都没做的刘牧,得到了一切。   若说那场内乱与他无关,谁也不信。   可奇就奇在,朝中但凡有能力质疑的人全都被灭了口,甚至这些年但凡与当年内乱沾上一丝关系的人,也都被杀了。   这难道不是心虚吗?   其实霍桑早就想问的,可他没证据,直到他在刘牧的书房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霍桑从袖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摆在刘牧面前,“你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这是一支笔。   做工有些粗糙。   霍桑扯了扯嘴角,“这是霍驸马的笔,陛下,您可否同我解释解释,霍驸马的笔为何会在您的兴正殿内?”   人人都道霍驸马光风霁月是个大才子,榜下被捉做了天子婿,却很少有人知晓,霍驸马会做笔。   霍桑儿时给刘牧伴读时,有回生辰,有宫人给他送了一支笔,当时他还很嫌弃,但听闻是霍驸马所赠,他宝贝地一直将其珍藏在书房里。   可他不常做笔。   刘牧眼底的闪躲证实了霍桑心中的猜测,他反问道:“你与霍驸马,不是没有交集吗?”   对于他的质问,刘牧只是紧抿着唇,甚至再咳了几声。   这反应又再一次证实了霍桑的猜测。   霍桑再问:“那年上元节,我身上的蛊毒,可与你有关?”   刘牧不语。   霍桑冷冷一笑,继续,“欧阳将军乃太子一党,为何又与太子反目?这其中,也是你所为?”   刘牧依旧不语。   “刘牧,你可知我今日带了多少人?”霍桑比了个数,“三人。”   “我说了,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阮柔劝道:“子渊,你可知你如今是以下犯上?犯的是死罪!”   “死罪又如何?”霍桑浅浅一笑,带着一丝生无可恋的气息,“柔儿,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莫要搀和。”   阮柔起身,柔软的手紧紧捂住霍桑的大手,“子渊,莫要再错下去了,陛下待我真的很好。”   “很好?”霍桑笑了,“柔儿,你难道忘了,阮太傅是因何而死?”   当年先太子被毒杀,是刘牧第一时间赶到的现场,却瞧见先太子身旁还躺着阮太傅的尸首,自那时便有传闻流出,是阮太傅杀了先太子,并畏罪自杀。   可这实在说不通。   因为当年,先太子与阮太傅之女阮柔,可是有婚约的。   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刘牧命人杀了刘擎,却被阮太傅发现,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阮太傅也杀了。   阮柔似乎才想明白,一双美目诧异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刘牧,良久她才哑着声质问道,“陛下,当真是你?”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阵寂静,几息的功夫,一阵低沉的阴笑打破了这种寂静。   但笑完之后,他依旧不语。   这种行为更加证实了他二人的说法,阮柔的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失望地看着刘牧,“陛下,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刘牧亦是失望地看着眼前两人,“贱人,这么些年你与他在朕眼皮子底下做了何事,你当朕不知道?”   又是糕点又是衣裳的,瞎子才看不出其中猫腻。   “你想要的,朕何时没满足过你?你说不想协理六宫,朕便寻了人帮你,你说只想当贵妃,朕也随着你,你说想帮朕处理公务,朕也由着你。可你呢?又是如何对朕的?”   阮柔却不屑一笑,“陛下,您扪心自问,您为我做的这些,可有几分真心几分愧疚?”   “子渊,你不是想知晓真相吗?陛下不说,我说。”   阮柔道,“霍驸马与欧阳将军一道是太子一党,当年上元节是陛下着人将你绑了去,为的是威胁霍驸马。霍驸马答应了,但只给了一个条件,要你远离是非。”   所以他才被送去道观养了一年。   “后来霍驸马假意投诚晋王,挑起了晋王与先太子之间的纷争,这才是内乱真相。”   霍桑尽量按住心中之愤,道:“欧阳将军府的灭门一案,也是陛下所为?”   阮柔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刘牧,最终道,“是。” 第84章 青岩居士 晋江独家首发   噗嗤一声, 杨幼娘险些笑了出来,不是说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吗?怎么都这种时候了,这三人说话总是弯弯绕绕的?   没有一句是真话。   杨幼娘曾和江郎君出门与人谈判过, 也不过是几句, 那些人也没有像他们这般的。   还真是一出好戏。   也不知到底是谁在骗谁。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嘴巴被那医女狠狠捂住, 她猛地清醒过来,都怪她听得实在太入神, 根本没想到眼下她二人正在偷听!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正对上了一双极其凶猛锐利的眼眸。   像盯着猎物的硬般,有些吓人。   “谁?”霍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杨幼娘浑身一震。   糟了,被发现了。   霍桑不知何时已经撩开了布帘,站在她们面前,无比熟悉的压迫感袭来,霍桑看到医女正死死捂着她, 只眯了眯眼,语气十分不善, “放开她。”   冤枉!她真不是故意的!杨幼娘想狡辩, 可奈何嘴被死死捂住, 她根本说不出半句话。   而此时,杨幼娘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往后紧紧一拉,直到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她才停下。   杨幼娘能感觉得到,这位医女眼中带着十分浓烈的戾气——这与她方才见她时, 完全不同。   霍桑丝毫没被她的戾气所影响,只是靠近半步,带着一丝威胁的怒气, 重复方才的字眼,“放开她。”   “贱人!还不动手?”   医女的声音从杨幼娘的耳边飘过,下一刻,却见布帘外头有一把匕首,直接往霍桑高大的背后扎去。   杨幼娘心中一惊,那握着匕首的手,她认得。   此刻拿着匕首要扎霍桑的,正是淑贵妃阮柔。   杨幼娘本能地要出声提醒,可她被医女牢牢控制住,实在没法子,无奈之下,她只好弯曲手臂,用手肘狠狠地在她的小腹上一击。   果不其然,当手肘击中柔软的小腹,医女一声闷响,捂她的手也自然收回,杨幼娘趁机大喊,“小心你后面!”   她不过话音刚落,只是瞬间的程度,阮柔的匕首早已掉落在地,而她的手腕早已紧紧被霍桑控制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迅速到杨幼娘都还没来得及反应。   也正是她愣神的这半会儿功夫,她顿觉喉间一紧,自己竟也被那医女死死制服住。   杨幼娘暗自咬牙,眼下她除了后悔就是后悔,她为何要管他?方才是多么好的逃生机会啊!就是因为他,硬生生浪费了!   由于离得近,杨幼娘感到医女也很生气,甚至她咬牙切齿的频率杨幼娘都听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不就是偷听被发现吗?干嘛动这么大肝火?   但很显然医女不是这般想的,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阮柔,骂道:“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我要你何用!”   哟呵,这两人认识?   阮柔不知何时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杨幼娘瞧过林幼情哭,若说林幼情哭起来像一朵雨后的芍药,阮柔的哭更像是清晨带着露珠的桃花。   每一个呼吸动作,都无比惹人怜爱。   她被霍桑禁锢着,却对着医女哭,“师父,收手吧。”   “还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贱人!这么些年真是白教你了!你以为有这两个男人护着,你便能得到这整个天下了吗?哼!痴人说梦!”   “住口!”霍桑冷着脸,呼吸之间满是怒气,“放开她!”   医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的情绪也缓和了不少,甚至笑了起来,“柔儿,我的乖徒儿,不如你来猜猜,霍桑会选你还是我手里这个山野村妇?”   你的狗山野村妇!杨幼娘气得白了她一眼!   她突然想起来,阮柔入宫以前,曾被阮太傅送去飞云观学了几年,那她的师父,会不会便是飞云观的青岩居士?   思及此,杨幼娘恍然大悟,怪不得曹三娘要专门入宫给阮柔请安,她也是师从青岩居士。   敢情两人竟是师姐妹!   可听闻青岩居士乃是已故欧阳将军家的四女,满打满算,今年也有三十出头了,可看眼前这医女的模样,怎地还像是个才二十的小娘子?   阮柔哭着道:“师父,徒儿求您,不要。”   霍桑却冷笑一声,“那不如也请青岩居士选一选,你是想要你的命,还是这整个天下?”   杨幼娘眉头微蹙,在这种紧要关头,霍桑不会信口雌黄,眼前这女子必定是那传言中的青岩居士无疑。   而听霍桑的意思,她想要整个天下。   好家伙!这天底下竟还有这般有野心的女子?她不由得感到心中惊奇!   这世道里,女子当家虽罕见,但不是没有,尤其是在商道中。   有些商家世代从商,家中男女皆会读书写字算账,男子读书写字算账,为的是将来打理生意,而女子读书写字算账则是为了将来不被欺负。   其实在江|南道、江|北道、河|西道,都有过女子当家的商家,有的是家中男丁全都死绝了,家中只剩下一屋子女子,她们不得不扛起整个家族。   还有的是丈夫死了,儿子还小,妻子不得不替子做家主,等到儿子长大了再将权利还给他。   更有的是家中独女,父亲年迈,女子只好撑起整个家族。   所以在商这个阶级中,女子当家并非稀罕事,而且相反,有好些女子都想当家。   可贱商贱商,商字前头有个贱。   女子再如何擅长算账当家,再如何在家族中风光,在外人眼中,她们不过也只是个区区贱户而已。   士农工商,世人宁愿在“士”的四方牢笼里囚着,也不会愿意在“贱商”的阔气院子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贵人自然有贵人的高人一等,而贱人终归只是贱人。   只是令杨幼娘没想到的是,这位青岩居士竟想要当整个天下的家。   杨幼娘突然灵光一闪,连连逢迎:“对对对!贵妃娘娘说得对!还是不要选的好。选来选去多麻烦。”   她笑着对青岩居士说道,“全都要不是更好?”   青岩居士似乎对杨幼娘的答案很是诧异,她眯了眯眼,嘲讽地看着她,“杨娘子的意思是,要与柔儿共事一夫?”   杨幼娘继续道,“古人云,做夫人的要懂事,小女身为霍郎的夫人,这点事自该懂的。不就是共事一夫吗?没有耕不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霍郎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再说了,我给您算笔账。”   杨幼娘接着道,“我是霍郎的夫人,而霍郎后院的另一个女子是手握权势的淑贵妃娘娘,有名又有权,我只要往屋子里一坐便能吃香的喝辣的,人生不知该有多快活!”   “再者!就算贵妃娘娘她失了权势,只安心跟霍郎在后院你侬我侬,那便更好了!”   杨幼娘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她所言的都已经是实现了一般,“我有个霍府夫人的名头,出门儿做生意岂不是愈发容易了?又无需时刻伺候夫君,又有自己的进账,这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闭嘴!”青岩居士显然是生气了,她手下的力道愈发大了几分。   “霍桑,你若是不想让她死,便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捅自己一刀!”   霍桑顿了顿,但还是依言弯腰将匕首捡了起来,只是他眸光尖锐,只将匕首牢牢握在手心,不再有任何动作。   “乾兴三年,东海祸,先帝派遣欧阳将军前去平乱,欧阳将军用兵如神,只用了三个月,便将东海人从大瑞领土上驱逐。在此期间,将军救下了一个年仅十岁却被战乱吓傻了的小娘子。”   霍桑不知怎的,竟开始对她娓娓道来,“那小娘子被欧阳将军带回了京,被安置在了将军府上,那年将军二十八,已有两子,长子十岁,次子六岁。”   时光荏苒,转眼那小娘子长至二八年华,但依旧痴傻,可长子对她却甚是喜欢,甚至想要向欧阳将军说明,要娶她为妻。   她虽痴傻,但拒绝和接受是懂的,于是她拒绝了长子的求婚,却在第二日夜晚去了欧阳将军的书房。   很快她怀有身孕的消息传来,而此时,欧阳将军的夫人余氏也怀上了孩子。   欧阳将军常年在外打仗,两个儿子稍微能扛起武器时,他便叫他们入了军。   家中两个女子怀孕,他自然会担心,特别是这是她怀的第一个孩子。   欧阳将军用兵如神,才不过半年光景,所有叛乱都结束了,他也将东海人永远赶回了东海。   好巧不巧,正当他赶回京都时,家中怀孕的两个女子,一前一后都临了盆,只是其中一个母女全安,而另一个则是大出血难产,虽极力被抢救了回来,她也落下了病根。   由于原先有两个儿子,家中突然多了两位千金,欧阳将军开心地不得了,便于两位千金百日时,大办了一场百日宴。   两位千金在欧阳府上下的共同呵护之下,渐渐长大,直至开始蒙学,其中一位千金的天分让上门给她们启蒙的先生吓了一大跳。   那位千金不过是看了一眼诗集,便将上头的所有诗句全都背了下来,甚至还赢了他的棋。   要知道,这位千金此时不过四岁。 第85章 欧阳四娘 晋江独家首发   人人都道欧阳将军家出了个神童娘子, 而且还听闻那小娘子年纪虽小,却实在是个美人坯子,一时之间人人也都期望自己家能与欧阳家结为连理亲家。   那孩子不到六岁, 家中便已经堆满了婚书。   只是这一切都在欧阳将军从东海回来之后, 都变了。   先是小娘子的生母死于意外, 后是欧阳三娘在家中池塘淹死, 接连着余氏也在惨死在了家中祠堂内。   被发现时,她裸|着上身, 身上伤痕累累,毫无半点体面。   欧阳将军怒了,回来后便封了将军府查明真相,可只查了三日,将军府便解封了。   说道此处,霍桑顿了顿,那双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青岩居士, 似乎想在她的口中得出这起离奇案子的真相。   可青岩居士只任由他盯着,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杨幼娘最讨厌这种说话说一半的, 屋子里这几人都没有想要说下去的意思, 她终于忍不住道, “后来呢?发生了何事?”   青岩居士冷笑一声,“倒也没甚事,只是那小娘子指着余氏与她生母的尸首质问欧阳将军,他到底更喜欢哪一个。”   杨幼娘能感觉到,她在说这些时, 身上泛着阴冷的气息,杨幼娘不禁浑身一震,突然不想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霍桑淡淡地接着她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欧阳将军便将这位神童娘子送去了道观,对外说是静修,实则监守。”   如此欲盖弥彰的行为,更是向世人说明余氏与欧阳三娘的死与她有关。   可惜,这一切不过是猜测,并未有实证。   “什么狗屁魔佛,不过是那狗男人为了得到权势的手段!”青岩居士虽然说得很是平静,可每个字都仿佛灌了砒|霜,字字含毒。   她的阿娘只是个傻子!可在旁人眼中,她就是自东海来的细作,明里暗里对她更是百般折辱!   莫不是她靠着自己的名声护着她,她早该被欺辱死了!   说到这儿,杨幼娘就算再蠢也听出了其中关窍,那位神童娘子便是此时掐着她脖子的青岩居士。   欧阳四娘。   坊间都说欧阳四娘早慧,却体弱多病,欧阳将军为了她能多活几日,便将她送去了飞云观。   没想到此事的背后竟是个这般令人胆战心情的故事。   方才的墙角她也只听了一半,霍桑提到了欧阳将军家的灭门惨案,杨幼娘原本以为如传闻所言,是被东海细作所害。   可听完霍桑所言,她心中突然又升起了另一种可能。   难道灭了欧阳府门之人,是她?   杨幼娘顿时老实了很多。   欧阳四娘轻笑一声,盯着阮柔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以为你跟着这两个男人,他们便会给你一切?就算是这世间最有权势之人,心都是自私的!”   她捏着杨幼娘脖子的手又重了几分,“欧阳狗贼此生并无什么旁的可取之处,那一脑子的兵法倒是不错,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吗?只要你杀了霍桑,为师便将这东西传于你。”   阮柔早已哭花了脸,此刻她正被霍桑紧紧捏着手腕不得动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师父,徒儿……”   欧阳四娘看出了她眼中的犹豫,更是气恼,“混账!”   可说完之后,她突然笑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狗东西,为师原本还想给你一次机会,只可惜,你并不珍惜。”   她才说完,阮柔便噗得一声口吐鲜血跪倒在地,她的神色一下变得苍白无力,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霍桑连忙扶住她,质问欧阳四娘,“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种普通的蛊毒罢了。只不过,”欧阳四娘笑得有些狰狞,“但凡我种下的蛊,若非我亲自解开,无人能解。”   在飞云观的这么些年里,她可是一日都没闲着。   阮柔顺着霍桑的手臂靠进了他的怀中,柔声依旧,“子渊,你不必为我担忧,不过是小小的蛊毒,我不怕。”   她这般柔柔弱弱地一说,惹得人心焦,别说霍桑,就连杨幼娘听着也都觉得心疼。   所以她更能感受到霍桑心里的愤怒。   杨幼娘暗自咬牙,尽量压制着心中那股子酸楚的味儿,悄悄将视线转向别处。   谁想此时,霍桑开口了,“你想作甚?”   他妥协了。   一滴清澈的泪不小心从杨幼娘的眼角滑落,虽然这种事在她的预料之中,可真的遇上了,心里难免会觉得委屈。   毕竟她前些日子才刚刚明白什么是喜欢。   而今她愈发肯定自己对霍桑的情感,只有真正喜欢,心里才会吃味。   欧阳四娘突然笑了起来,“倒也不难,只要将京都所有刘姓子弟屠个干净,我自会将解药奉上。”   她微微挑眉,“你倒也不必谢我,人人都道霍子渊是个从地狱而来的活阎王,今日我只不过是顺便将你的名声坐实而已。”   刘姓子弟?当今陛下也是刘姓子弟!她这是想要杀了陛下!   杨幼娘再一次对眼前这个女子刮目相看,她莫不是个疯子吧?   她此生见过最疯的人,莫过于小玉,眼前这个看上去比小玉还要疯魔。   她心尖一颤,比之前更加老实了。   “怎么?你不愿?”   杨幼娘顿时觉得脖子一凉,欧阳四娘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此刻正抵在她脖子上。   “我下山一趟实在不容易,这世间有好些事儿我也都记不清了,更是不知这匕首杀人快些还是蛊虫杀人快些。”她看着霍桑,“霍郎君,你觉着呢?”   杨幼娘慌了,这抵的可是她的脖子!她连连道,“杀人快!自然是杀人快!居士,这点您其实不必那般纠结!”   “你给我闭嘴!”欧阳四娘咬牙怒道。   杨幼娘却道,“居士,不过是杀个人,您也不必这般大番周折,那姓刘的与霍郎君有关联他自然下不去手,您不如让我去,我与姓刘的毫无瓜葛,手起刀落,比他可快多了。”   说着她冲着霍桑猛地挤了挤眼睛,在被绑与被威胁这方面,杨幼娘可不要太熟悉,被威胁最忌讳的便是心软。   她知道此时这种情况,他必定是要顾及阮柔的,好歹与他朋友一场,她也不想让他太过于为难。   而且,她也有点害怕知晓他心中只有阮柔的真相。   所以干脆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阿离被绑时,她心软顾及阿离性命,一味妥协,害得她与阿离走到今日地步;江郎君被小玉绑走时,她估计江郎君性命亦是一味妥协,害得江郎君时至今日才被救走。   但其实,他们之所以会绑阿离和江郎君,其一是怕她不听话,其二则是怕她乱来。   所以他们绑阿离和江郎君,却不会要他们性命。   眼下这种情况,分明就是霍桑几人设局抓青岩居士,而且她肯定早就已经察觉,所以楚舟才急匆匆地将她带进宫,试图用她的性命威胁霍桑以自保。   杨幼娘看得出来,她想做某件事,在某件事未达成之前,她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就这一点,杨幼娘这才自信地冲霍桑眨眼传递消息,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越在乎她会威胁得越起劲,不在乎了,她反而没招了。   “方才还夫人霍郎地叫得那般亲切,怎地如今你却要与他撇清关系吗?”欧阳四娘冷笑一声,“杨娘子,你可真是有意思。”   “大难临头各自飞嘛,再说了,我不过只是占了名头罢了,不作数的。”   杨幼娘陪笑着,“您要是不放心,就也往我身上种什么蛊,我去给您杀个人就回来,保证不惹事。”   欧阳四娘神情微微一顿,眼底却是升起了一丝丝惋惜之情,可惜,她这么多年,养了只白眼狼,还不如随手抓来的一个乡野村妇听话乖巧。   就算如此,她手里的匕首却没停下,她沉着脸道,“刘牧必须死于霍桑之……”   话音未落,杨幼娘顿觉一股风从她面前吹过,哐当一声,她顿感脖子一松,下一刻,那位青岩居士百年死死地被霍桑按在了墙上。   杨幼娘心尖一甜,他懂了!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   当她在极力迎合青岩居士时,她的神情必定会发生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正是偷袭的最好时机!   原本她打算自己上,没想到竟被霍桑抢了先。   她还是头一回见他在自己面前动武,动作还……挺快。   只是,他身子都已经虚了这么些年了,哪里有时间学功夫?难不成有什么速成的?   霍桑伸出大手将正在出神的杨幼娘揽至身后,又向欧阳四娘道,“大瑞的江山,又岂能落至一个外族女子手中!”   “外族女子?是!我是外族女子!”她道,“整个宫里都是外族女子,霍桑,你杀得完吗?”   她边说着边红着眼笑了起来,“霍桑,杀了我吧。”   而此时,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此人穿着一身黑衣,是霍一霍二的装扮,但杨幼娘却不认得他。   他冷着脸走进前来,对霍桑道,“郎君,宫中所有细作全都杀完。只是……”   “只是什么?”   “皇城外,被霸天寨的人团团围住。”   他的神色很是凝重,欧阳四娘似乎早已遇见,更是笑得狰狞,“哦?让我猜猜,都这个时辰了,荥阳侯的救兵怎地还没来呢?可是路上遇上了什么人耽搁了?”   “霍桑,你以为我背后只有一个霸天寨吗?呵。”她的眼眸仿佛能渗出血,“莫要忘了,我也姓欧阳。” 第86章 彩绳玉珏 晋江独家首发   当年欧阳将军家被灭门, 欧家军悉数被打散重新编制,有的干脆解甲归田,不再从军。   以欧家军从前的团结一致, 倘若此时有人以欧阳将军的名义重新编制欧家军, 那些四散各地的欧家军绝对会被一呼百应, 迅速集结。   欧家军是大瑞最出名的雄狮, 就连杨幼娘这样的小民都听说过其威名。   就算荥阳侯手里的兵再凶猛,恐怕也比不过从前的欧家军。   看青岩居士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样, 杨幼娘咯噔了一下,难道京都又要再一次内乱了吗?   内乱之患如同昨日,杨幼娘不由得心中有些发苦,她站在霍桑身后,暗自伸出手,紧紧捏了捏他的衣角。   仿佛就这样捏着,她便能感到无比的安心一般。   霍桑感受到了她的靠近, 眼底的锐利也渐渐柔和了一些,但捏着欧阳四娘的手却依旧没有半刻松懈。   他淡淡道, “青岩居士难道忘了, 自你被送入飞云观伊始, 你便不再姓欧阳,至于那些欧家军……”   他笑笑,“欧阳家尚未断香火,就不劳居士一个出家人劳心了。”   “香火?”欧阳四娘突然笑了,“阿楚?那个傻子?呵。”   她当初留着阿楚, 也不过是看在她脑子不好使的份儿上罢了。   毕竟一个亲眼瞧见自己阿耶阿娘被杀还不哭不闹的孩子,不是痴傻便是脑子有病。   显然阿楚全占了。   也不知怎么得,杨幼娘突然灵机一动, 想起了阿楚身上的那个印记,阿离身上也有。   她朝霍桑看了一眼,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杨幼娘噗嗤一笑,兴许是方才情绪太过低落,眼底竟落下了一丝泪痕,此时这么一笑,竟是有些傻乎乎的。   但她不在乎。   “老时年间有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上天不想让欧阳家断后,欧阳家就不会断后。”   杨幼娘特地用了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冲着欧阳四娘道,“居士,欧阳家的那点香火,好巧不巧居然被小人给救了,眼下他长得膘肥体壮的,还有一身好功夫,脑子很灵光,身子也十分康健!”   欧阳四娘眸光一顿,再一次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柔弱女子,几乎是咬牙切齿,“贱人!”   阮柔这个贱人,每每都坏她好事!当初她就不该收留她!   阮柔轻柔地靠在一旁,大抵是因为方才吐过血,唇角还有一丝血迹,更显得她楚楚可怜了些。   她微微抬眸,对上了欧阳四娘的怒火,虽只是这般静静地看着,欧阳四娘却在无形之中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那异样稍纵即逝,但她依旧察觉了。   “霍桑,你最好杀了我。”欧阳四娘再一次挑衅道,“否则你们刘姓子孙一个都别想活着!”   躲在霍桑身后有恃无恐的杨幼娘顺势叉上了腰,指着她的鼻子就质问道,“刘姓子孙怎么招你惹你了?你是被欧阳将军关去飞云观的,关刘姓子孙何事?”   她明知道霍桑算是半个刘家人,她这不就是在为难他嘛!   杨幼娘越想越气,那护短的性子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就算陛下把江山让给你又如何?这么大一个天下你管得过来吗?再者!”   她指着欧阳四娘的脸啧啧了几声,“你也不想想你都几岁了,还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杀了刘姓子孙你图什么?图被天下百姓唾骂?”   明明这些年百姓过得好好的,动不动就挑起个内乱,这种人,实在是吃饱了撑的脑子有病!   她还想再骂,一只大手覆了上来,将她一张脸牢牢盖住,她顿时噤声了。   却听霍桑道,“那是什么?”   杨幼娘一把将他的手扒拉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往她胸口看去。   她衣襟处露出了一根五彩绳。   似是吊着什么东西。   欧阳四娘被霍桑控制着无法动弹,杨幼娘便趁此机会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五彩绳的另一端是一块玉,不,准确的来说是一块玉珏,呈半圆环形状,像这样设计的玉珏往往还有另外一块,可以凑成一个圆环。   杨幼娘凝起眉头,将东西呈至霍桑面前,谁想霍桑看了一眼神色突变。   他突然倾身质问她,“你到底是谁?”   欧阳四娘笑得更加灵动了,虽然她被霍桑钳制着,但那双美目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勾着他。   这让杨幼娘心里很是不爽!   这么大年纪了,害不害臊!   她正想阻止,却听欧阳四娘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我的霍郎可还安?”   霍郎是她能叫的吗?杨幼娘一时没忍住怼了过去,“什么你的霍郎!青岩居士,你一个出家老女人,这么叫我夫君不合适吧!”   “幼娘。”霍桑几乎是哑着声音,“她叫的是我的父亲。”   杨幼娘猛地双目瞪圆,一时噤了声。   她曾听红芷说过,霍驸马当年被榜下捉婿之前,家中有一门妻房,夫妻很是恩爱和睦。   后来因霍驸马娶了长公主之后,患了一场大病,去世了。   这天底下能这么唤霍驸马的,除了长公主殿下,确实只有霍驸马家中那位不幸染病去世的原配妻房!   她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驻颜有术十分貌美的女子,她目光有力带着决绝,几分惆怅又有几分绝望。   看着不像是在说谎。   可当年欧阳四娘在飞云观待着,哪里有可能嫁给霍驸马?   良久,却听欧阳四娘嗤笑一声,“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但有些方面,却很像。”   说后半句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游离在了杨幼娘身上,临了带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很显然,这块玉珏是她故意想让霍桑发现的,杨幼娘一时竟猜不出她到底要做甚。   “不好!”   霍桑突然冲一旁喊道,“霍八、霍九、霍十,速速派人去王府和公主府查看!务必保证王爷与公主的安全!”   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有黑影一闪而过,杨幼娘恍然,没想到方才霍桑的人一直都在。   欧阳四娘满意地点点头,“反应倒是不慢,只不过你最好还是杀了我,否则我便叫所有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霍桑眯了眯眼,面色铁青怒不可遏。   杨幼娘以为他要动手了,谁想他却渐渐将手放下,亦是淡淡道,“我不会杀你,大瑞任何人都不会杀你。”   霍桑拍了拍手,仿佛是方才惹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西陵国还有一种蛊毒,叫子母蛊。”   这种蛊毒十分独特罕见,只要母体蛊虫尚在,放子蛊的身子便会康健,反之,中子蛊之人便会暴毙而亡。   他与刘牧设局引她出现一事,她或许早已知晓,她这般做不过是将计就计。   按照欧阳四娘的聪慧,恐怕那些人体内的子蛊早就被种下了,而她几次三番让他杀了她,其目的便是想借他的手,屠光刘姓子弟。   他顿了顿,说得异常平静,“是我父母对不住你,可你也已经要了他们的命!”   “你以为是他们毁了我的一切?不!”欧阳四娘咬牙切齿,“我好不容易从飞云观逃离,不过只是想普普通通地过日子!可刘莹她做了什么?利用皇权,硬生生拆散了我的姻缘!”   她突然暴怒,音量也高了好些,“不是'他们'!而是这该死的皇权!”   所以,她今日要毁了这刘姓皇权!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高高在上,有些人生来就任人践踏?凭什么有些人只说了句想要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凭什么有些人不配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凭什么!   说罢,她瞅准了一旁的墙面,狠狠地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霍桑与杨幼娘同时反应过来,两人一前一后近前阻止,好在霍桑动作更加迅速,直接用手抵在了她的额头上,化去了她那一股撞墙的劲儿。   而杨幼娘则是紧紧抓住了她的腰带,及时拉住了她的身子。   其实在从前杨幼娘遇到这种事,她定会脱口而出“不过是个男人”,可眼下她想说,却有些说不出口。   未免她再有什么自尽的过度反应,杨幼娘迅速从怀中拿出了一串五颜六色的绳子,仔仔细细地将她绑了起来。   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临了还在她口中塞了一块五颜六色的棉麻布。   这些东西,都是她藏在身上防止自己再出意外的,没想到竟在此时用上了。   而此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独特的喧嚣打斗声,虽然隔得有些远,杨幼娘依旧感到很熟悉。   当年京都内乱时,叛军们在烧杀抢夺时与欧家军产生冲突时,发出的便是这种声音。   皇城外头,打起来了。   见她眉头紧蹙,霍桑想揽她的肩头安慰,可手刚伸出去只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将揽的动作换成了轻拍。   他知道她担心杨阿离。   杨幼娘默默道,“我听闻西域人认钱不认人,咱们若是给他们一点钱,他们会不会……”   “西域早已对大瑞虎视眈眈,如今如此大好机会,他们自然不会错过。”他冷冷一笑,“不过,大瑞的将士,可都不是吃素的。”   杨幼娘默默点了点头,但依旧愁眉不展。   霍桑轻叹一声,柔声道:“杨阿离在我身边历练了这么些时日,是该让他出去历练了。放心,有荥阳侯在一旁指导,他不会有事。”   “子渊,对不起。”阮柔柔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霍桑神色微顿,仿佛这才想起倒在地上的她,连忙近前来扶。   杨幼娘也紧随其后,帮着霍桑将她扶了起来,“娘娘,您没事吧?”   阮柔微微摇头,“这本就是我该受的……”   还未说完,她身子一软,好在霍桑眼疾手快,将她牢牢地接住了,“你伤的不轻,我先扶你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阮柔道,“陛下还在这儿呢。”   她话音刚落,众人这才想起隔壁还躺着一个人。   杨幼娘会意,连忙通过布帘钻进隔壁,却见刘牧此时正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他虽满头大汗,但看他这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了。   “子……霍……霍郎君,怎么办?”杨幼娘连忙拿起几子上的帕子转身给刘牧细细地擦着汗。   霍桑从袖袋中拿出一个瓷瓶,从里头倒出了几粒红色的小药丸,“快给陛下服下。” 第87章 当面辞行 晋江独家发表   皇城之外的打斗声持续了两日两夜, 这两日里杨幼娘半刻都不敢合眼,只要她闭上眼,便会想起当年她所经历的场景。   虽然阿离这些日子里长了些本事, 但她还是很担心。   毕竟在这世上, 她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了。   终于, 在她提心吊胆的第三日清晨, 动静停止了,有寺人来报, 大瑞军大获全胜,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在偏殿内睡了过去。   自从吃了霍桑给的药,皇帝的病好了很多,只是欧阳四娘潜心跟在皇帝身边多日,他身上的蛊毒实在太深,根本无法用纳兰渠研制的药物祛除。   所以,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欧阳四娘,必须活着。   若是她死了, 不仅仅是皇帝刘牧, 所有欧阳四娘接触过的刘姓子弟都会随之一道消亡。   原本皇帝想要将欧阳四娘关进廷尉, 但淑贵妃不放心,再者她毕竟是自己的师父,所以她特地请求皇帝让她来照料她。   皇帝见她这般诚恳,便只好应了她。   阿离一身戎装,带着几位还未来得及擦干净身上血迹的将领穿过长长的甬道, 往兴正殿而去。   他收到的任务是召集与收编所有欧家军,并死死守住皇城。   他做到了。   虽然外头有荥阳侯等几位将军冲锋陷阵,可他没有保家卫国的志向, 他只想保住他想保护的人。   显然他护住了。   所以等到战事彻底平息,他才马不停蹄地带着人往兴正殿赶,他要尽快确认她的安全!   彼时一处高楼的飞檐之上,立着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微风拂过,惹得他那洁白的裳角随风飘起,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他眉目清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不远处正在疾行的杨阿离,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起来。   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右肩,他笑容一僵,眉头猛地一蹙,“你这臭和尚,怎地如此阴魂不散!”   身后的无心迎风浅笑一声,声线亦是柔和,“和尚我今生只欠了旁人一件事,总该要还的。”   楚舟极其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肩头上的那只手,“一回两回便够了,你怎地日日都缠着我?”   无心无奈地耸耸肩,“一回两回便够了,楚郎君怎地日日缠着杨娘子?”   楚舟咬牙,“那是楚某未来夫人!”   “夫人?”无心诧异地笑了笑,“若是和尚我没记错,杨娘子之夫乃霍桑。”   “那又如何?”   无心立刻将诧异转为了同情,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难为你了。”   楚舟在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别样的味道,猛地回头,“和尚此言何意?”   无心耸耸肩,笑道,“没旁的意思,只想问问楚郎君最近的武艺可有增进?”   每回他露出这种表情楚舟便知晓他想打架了,可他眼下实在没心情同他打,于是下一刻,他只单脚点地,一个闪身便消失了。   无心得逞地勾了勾唇角,只拍了拍袖口那瞧不见的脏污,随后紧跟其后。   偏殿内,杨幼娘睡得正香,有侍婢进了屋,在她的床榻旁蹲了下来,“夫人,杨郎君回来了。”   这话仿若是一句咒语,瞬间将她从睡梦中拉了起来,她猛地睁开眼,“他人呢?”   “我在!”杨阿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旁,只是他此刻一身戎装,看着比平日里威武多了。   杨幼娘不由地啧啧几声,连连叹他长大了。   谁想他只是僵硬地将脸别过一旁,硬着身子道,“内乱刚平百废待兴,陛下命我去兵部帮忙。”   这话让想同他再聊几句的杨幼娘一下顿住了,“何时?”   “即刻。”杨阿离道,“瞧你平安我便放心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   看着他渐渐伟岸的背影,杨幼娘突然叫住他,“阿离!”   “恩?”杨阿离别过脸来看她,“还有何事?”   杨幼娘欣慰地有些热泪盈眶,但她依旧极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阿离啊,你长大了,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晓得了。”   说完他便离开了。   杨幼娘自嘲一笑,眼下她也是深刻体会到了杨家村那些婶娘嬢嬢们那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情了。   虽然阿离与她并无血缘关系。   左右已经醒了,她也不想再睡了,伸了个大懒腰后,问侍婢,“我睡了多久?”   侍婢道,“夫人睡了整整五个时辰。”   说完她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认错,“夫人,婢子知错了,其实杨郎君半个时辰前便来探望夫人了,可他急着离开,这才强命婢子进来唤醒夫人……”   杨幼娘被她突如其来的跪倒吓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子,还有些混沌的脑子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连连道,“阿离本就是这样,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边说着边起身更衣,“子……霍……霍郎君呢?”   侍婢低着头道,“霍郎君正在兴正殿。”   杨幼娘微微颔首,起身正要去,侍婢道,“霍郎君吩咐,要夫人好好在偏殿休息。”   她罢了罢手,“不必了。”整整五个时辰,哪里还有休息不够的!   她环顾四周,虽然只是个偏殿,但里头装扮得格外的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站在这种地方,她总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她想出宫。   所以她不顾侍婢再三劝阻,依旧还是出了偏殿。   好在宫内的布局全在她脑中,只花了半刻,她便寻到了皇帝的兴正殿。   殿外守着的寺人早已与她混熟,见她要来寻陛下,便买了她一个人情,亲自进去为她通报。   只几息,寺人便出来了, “夫人,霍郎君正与陛下娘娘商讨国事尚需些时辰,陛下口谕,若是您觉得困乏,不如在偏殿歇息片刻。”   国家大事并非她这种市井小民能听的,杨幼娘原本想来同霍桑辞行的,可她也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陛下虽吩咐过她可以在宫中自由行走,但她知道这是陛下给她的恩赐,她不能不懂规矩。   于是她只好应下,并往兴正殿的偏殿走去。   在这里的偏殿等总是近些的。   可刚踏入偏殿,殿内还未散去的药味仿佛又将她拉回到了几日前,她微微一顿,总觉着那日发生的事哪里不对劲。   整件事与她没有任何干系,充其量她不过是充当着威胁霍桑的工具,正因如此,她对欧阳四娘、小玉等人的态度与旁人不同。   她总觉着那日欧阳四娘让霍桑杀了他,更像是一种请求与解脱。   她挠了挠头,到底哪里不对呢?   正此时,隔壁传来了一阵极其繁复的咳嗽声,她的思绪也随之被拉回,随即她一个激灵。   她倒是忘了,这偏殿与皇帝兴正殿的寝室,也不过是隔了一张帘布的距离。   听这咳嗽声的力道,想来皇帝正在寝室休息。   咳嗽声越来越繁复,可却迟迟没有侍婢寺人侍候声传来,杨幼娘微微蹙眉。   按理说,皇帝陛下身边侍候的人该在他咳嗽的第一声便该到了,难不成他们看陛下病重难医治,便不愿来伺候了?   那这陛下当得也太失败了些!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咳嗽声依旧未停止,杨幼娘听不下去了,伸手撩起布帘,推开小门,钻了过去。   果不其然,皇帝的寝室里空空如也,半个侍候的侍婢也无,皇帝正艰难地趴在床榻旁的几子上,一手支撑着自己,一手用帕子捂着嘴。   “陛下。”杨幼娘慌忙近前将他扶好,并行云流水地给他倒了杯茶,并侍候他喝下。   等到刘牧好些之后,她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民女在偏殿休息,听闻陛下这边……,才斗胆……”   刘牧面色苍白,双唇无半点血色,见她跪在地上,双睫微微颤了颤,双目却无神得很,“起身吧。”   他有气无力地吩咐她起身,杨幼娘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站了起来,“陛下,可需要民女去寻太医?”   “罢了。”刘牧道,“是朕将他们赶出去的,都是一群庸医!”   这方面杨幼娘不大懂也不敢乱说,只好闭上了嘴。   “你来寻子渊?”   杨幼娘点点头,“是。”   刘牧噗嗤一声笑了,“你们夫妻俩还真有意思。”   杨幼娘蹙眉,她不懂他为何发笑,但没胆子问。   刘牧随手指了个方向,“他们正在前殿,去吧。”   过去在坊间,杨幼娘听过好些说书话本,甚至也看过好多传奇画册,故事里的高位者都十分有威严,甚至不用说话,只单单瞧人一眼,就仿佛能将人的魂灵瞧出个通透来。   所以在杨幼娘眼中,刘牧根本不像是个皇帝,更像是隔壁村的一个病弱的兄长。   亲和、温柔、没有任何攻击性。   杨幼娘暗自轻叹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怪不得短短七年,大瑞便发生了两回内乱了,怕是因为那些人觉着陛下太好欺负了,才会如此胆大妄为的!   罢了,这些也不是她该管的事,她只希望天下太平,这样她才能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穿过内室,她的眼前便豁然开朗,满室的灯烛将整个兴正殿照得十分亮堂。   她站在一副木质屏风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她心中要说的话。   她想向霍桑辞行,这回是最后一次,她不会再回京都了。   可她不知该怎么说,心中总有些不舍,脑海中时不时会想起霍桑的一颦一笑以及他对自己的好。   他其实对自己很好,可他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她配不上。   突然,殿内传来一阵哐当声,迅速将杨幼娘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眉头一拧,下意识地拎起裙摆想要近前一探究竟。   可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了阮柔那极其温柔的声音,“子渊……”   杨幼娘心里一揪,再近前几步,明晃晃的烛火之后,有一个美人正斜斜地靠在了桌案旁,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身侧,正躬身靠近……   又是哐当一声,大约是情不自禁,杨幼娘不小心将面前的一张几子撞翻在地。   如此动静,引来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杨幼娘脊背一凉,竟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霍桑见她站在殿内,立刻直起身走过来。   方才在脑海中想着的人渐渐向她靠近,杨幼娘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每一步心都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有些疼。   “霍郎君,是陛下让民女过来的。”杨幼娘伸手示意他停下。   “其实民女过来寻霍郎君,只是想同郎君辞行罢了,若是耽误郎君政务,还请郎君恕罪。”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霍郎君不必着人送,也不必说什么,民女都懂的。”   她尽力扯出一丝笑容,“民女认得路,就此告退。”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内室跑去。   皇帝在内室,他应该不会追来了。 第88章 温柔两面 晋江独家首发   午夜时分, 万籁俱寂,天地间一片黯然,鳞次栉比的宫墙之间, 无数幽暗的甬道里总是散发着一丝令人发憷的阴冷。   有一点烛光在这黑暗的甬道中穿梭, 虽说这点烛火散发着一丝暖黄, 却依旧无法给人带来温暖。   反之, 愈发地渗人。   拎着烛火之人浑身罩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看不清楚面貌, 微风轻抚,手里的烛火微微摇曳了几分,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大约在黑暗中走了半刻钟,此人终于在一处极其隐秘的角落停了下来。   也不知此人做了什么,只伸手在角落里的墙面上敲了敲,面前便开了一道黑暗的口子。   这口子只容得下一人。   那人顺势从这口子里钻了进去。   原来此处是一条密道,密道中亦是无尽的黑暗, 好在此人手中有一点灯火,能将里头的情形照了个大概。   兴许是因为密道建于墙根之下, 越往里走便越潮湿, 那人微微蹙了蹙眉, 终于在密道的尽头处停了下来。   尽头有一扇门,那人轻轻一拉,便又钻了进去。   这会子,空气干燥了许多。   这是一座十分空旷的屋子,那人环顾四周, 最终将烛火轻轻放在几子上。   “师父,徒儿不孝,才来见您, 您不会怪徒儿吧。”   那人转过身来,幽黄的烛火照在了她身上,竟是映出了一张绝美无暇的脸来。   阮柔撇去了白日里在外头柔弱贤惠的面目,此时她的眸子里仿佛是一滩来自深渊的水,深不见底,神秘且危险。   黑暗中,有一处地方动了动,发出了一阵锁链触地的声音以及令人听不清的“嗯嗯”声。   阮柔勾唇一笑,复又端起烛火,往里头再走了几步。   顺着烛光推移,里头的情形慢慢展现,却见有一身上戴着手脚镣铐的女子,正艰难地被挂在空中,动弹不得。   而她的口中正塞着一团布。   “哎呀,那些人可真是大胆,怎能如此对师父呢!”阮柔站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十分关心她的模样。   被禁锢的欧阳四娘见她如此嘴脸,更是怒火中烧,口中的“呜嗯”声更大了些。   阮柔却依旧温柔道,“师父,这里是冷宫,是整个皇宫人烟最少的地方,就算师父您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的,就算是应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她道,“您可是重犯呢。”   她的目光缓缓游离在了欧阳四娘被捆的四肢上,轻叹了一声,“可惜,陛下仁慈,只命人将您关起来。”   说着她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屋子本就冷,这把匕首一现身,竟愈发让人觉得冷到心也在发凉。   “师父曾教过徒儿,做任何事,绝对不能给对方留下余地,徒儿想若是师父遇到这种情况,定会让徒儿斩了对方的四肢,可惜……”   匕首在欧阳四娘的脸上轻轻划过,随之划过的冰冷却一下息了她眼里的怒火,她眯了眯眼。   她倒是想瞧瞧她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会怎么对自己。   下一刻,阮柔将匕首收了回去,啧啧几声道,“毕竟师徒一场,徒儿又怎能真的这般忤逆不孝?师父放心,徒儿会好好命人细细挑断师父的手筋脚筋,不会让师父有任何痛苦的。”   欧阳四娘冷哼一声,闭上了眼。   “师父可有什么嘱咐徒儿的?”见她不想说话,阮柔便顺手将她口中的布取了下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似乎只有烛火燃烧的劈啪声。   许久之后,欧阳四娘才冷笑一声,“三个男人,呵,阮柔,我倒是看错你了。”   “不,师父错了,是五个。”   阮柔说得极其轻描淡写,“师父或许还不知晓,其实徒儿并非阮太傅亲生,我阿娘被这人面兽心的畜生强占时,我不过六岁。”   “好在他还算有些良心,允了我与阿娘的富贵荣华,还送我去了飞云观,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强占我阿娘时的情形。”   “可就算如此,我依旧应了他入宫给先太子当伴读,并趁机勾引他,只可惜太子太聪明了。”   如今想来,若先太子没有察觉她的目的,她也不会与欧阳四娘合谋设下当年那场内乱之局。   太子聪明,却过于冲动,所以她便利用这一点,挑唆他与欧阳将军之间的和睦,并引东海细作灭了欧阳府。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她勾引不了太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刘牧身上做文章。   好在刘牧性格软糯温和,一下子便被她的明艳聪慧吸引了,顺带着她竟也将霍桑吸引住了。   其实霍桑之聪慧比之太子更甚,可他自幼与父母分开,他内心极其渴望得到双亲之情,她便利用这一点,博取他的同情,将他牢牢抓在了自己的手心。   令她没想到的是,霍驸马竟与霍桑一样,是个嘴硬心软外冷内柔之人,只要以他唯一的儿子霍桑为诱,他想不就范都难。   太子变数太大,她掌控不住,便让霍驸马在合适的时机将其毒杀,再设法一并除去阮太傅。   可笑那刘牧,事到如今还以为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以他极力为她隐瞒,甚至听了她的建议,将毒杀太子的罪名栽赃在了阮太傅的身上。   如此算下来,阮太傅、霍驸马、先太子刘擎、刘牧、霍桑,不多不少,刚好五个。   “师父啊,其实毁掉刘家真的很简单,如今我大权在握,那些人在我手中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她讽笑一声,“您自小教我,在这世间,男子与女子原本相同,可男子却比女人更能成事,原因只在于一个字,情。”   “师父,你知道为何你会一败涂地吗?因为你心中有情!你一直执念于霍驸马,你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当初长公主殿下强行从你手中夺走霍驸马而复仇罢了。”   她目光流转,复又轻巧地将烛火放下,“师父,不如你好好活着,看徒儿如何一点一点帮你夺了刘姓的江山,何如?”   说完,她轻柔地将斗帽又罩了回去,只冲她微微一笑,转身便往密道而去。   彼时兴正殿内,刘牧正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霍桑强行拉着纳兰渠为其医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牧的状况才慢慢得以恢复。   纳兰渠退至一旁,道,“陛下元气大伤,虽臣下勉强用药物护住心脉,陛下依旧不能过渡劳累。”   刘牧听罢,紧凑的表情渐渐舒缓了开来,甚至嘴角还微微扬起一丝得意的神情,“听见了?朕身子如此虚弱,你忍心弃朕不不顾?”   此话分明是说给霍桑听的。   霍桑没好气道,“陛下,科举榜上人才比比皆是,您何必独独扯着臣不放?”   “因为你是霍桑!”刘牧道,“夫人跑了朕就再赐你一个,你若是跑了朕问谁要去?已故的姑母吗?”   霍桑神色一凝,但很快便正色道,“论理政之才,淑贵妃不在臣之下。”   “朕知道。”   刘牧眸光微微一顿,“可她毕竟是个女子。”   先帝子嗣单薄,只有先太子与他两个儿子。   刘晟虽有皇室头衔,但他终究不是先帝的血脉,况且刘晟也实在无理政的能力,只要尽量保住他的富贵,便算是他对得住先帝了。   所以满打满算,他身边最信任最可靠的,便只有霍桑一人。所以他决计不会放霍桑离去的!   霍桑看了一眼纳兰渠,“陛下的病,何时能康复?”   纳兰渠道,“子母蛊虽罕见,但并非无解毒之法,况且臣下研究了这么些年的蛊毒,所研制出的抑制的药物还是有效用的,只不过药物在陛下体内还需周转个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完全将蛊毒排出。”   霍桑点点头,再道,“听见了?陛下正值壮年,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与后宫的娘娘们要个孩子吧。”   说完他猛地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霍桑前脚刚走,阮柔便被侍婢们扶着进来了,纳兰渠见状,连连告退。   至此,内室中便只剩下了刘牧与阮柔两人。   看着连日来为了照顾他日渐憔悴的阮柔,刘牧心疼不已,他柔声道,“让你回去休息,你怎地又来了?”   阮柔近前坐在床榻旁,一双剪水眸子水盈盈地望着他,“妾担忧陛下身子,听闻纳兰医生来了,便也想来瞧瞧。”   刘牧反握住她的手,“朕没事。”   阮柔温柔地点了点头,“妾就知道陛下会没事的。”   刘牧眸光微顿,“柔儿。”   “恩?”阮柔看着他。   看着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刘牧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不知被什么东西微微搅了搅,有些疼。   “陛下?”她追问。   良久,刘牧才开口,“你我与子渊一道长大,我知晓你心中有他,若是你……”   “陛下。”阮柔掐住他的话头,“妾早已嫁于陛下,陛下难道还不知妾的心意吗?”   “可朕当初……”他想立她为后,她为何要拒绝?   阮柔轻轻投入他的怀中,温顺得像一只猫儿,“陛下忘了,妾本是先太子的伴读,仅是这一层身份,陛下便很容易遭人诟病。对妾而言,只要能好好待在陛下身边,便已然是上天赐给妾的福气了。”   她微微抬头,看向他,“陛下是想赶妾走吗?”   被堵的心口一下子全都疏通了,刘牧轻轻抚着她那柔软的头发,轻柔一笑,“朕哪里舍得?” 第89章 糯米团子 晋江独家首发   自出宫之后, 杨幼娘连夜收拾行装,托人给妙英带了句话便匆匆往汝州而去。   也不知怎么得,这一路走来, 她的心一直平静的很, 无喜无悲无忧虑, 她只想尽快到达汝州, 尽快见着江郎君,尽快打理好丝织坊, 随后尽快跟上梁师父的步伐,做走商。   可直到入了汝州境内,她才猛然觉得自己的心是疼的。   她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不该喜欢的,此行京都,她也不该去寻他的!   可她偏偏去寻了。   说不上什么心情,但她却有些后悔。   可越是后悔, 她便越是可以肯定,她是喜欢他的。   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在路上逗留了整整三日, 她才收拾好心情往崔氏而去。   小莲忙照顾儿子, 是杨二川出来迎她的, 她去京都这一来一回有一两个月了,没想到丝织坊的生意比她离开之前更加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探望江郎君,可杨二川却拦住了她,“东家自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每日早晨出来转转, 其余时辰谁也不见。”   杨幼娘咯噔一声,定是他在霸天寨受了委屈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我去试试。”   杨二川也不拦着, 只是嘱咐道,“我总觉着东家与从前不同了。”   杨幼娘明白,任由谁遇着那些事心里会好受的?   江郎君的屋子在后院的最里头,杨幼娘走到走廊尽头,站在一处门前,正要敲门,却听江郎君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出去。”   杨幼娘微微一愣,随后道,“江郎君,是我,幼娘。”   里头的人亦是一惊,许久之后,他道,“你刚回来,还是先去歇息吧。”   “江郎君,我想见见你。”杨幼娘恳切道,“见着你安康我才安心。”   里头迟迟没有回应,正当杨幼娘以为他不会再出来时,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口子。   江玉风声音再起,“进来吧。”   杨幼娘一阵欣喜,连忙拉开门钻了进去。   江玉风从来都是个翩翩君子,他的屋子也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仅仅有条,可杨幼娘刚踏进他的屋子,却被里头的凌乱吓得不敢乱落脚。   架子上的书与物什随处摆放,穿过的旧衣也随处乱丢,甚至连几子上的杯子里也都还有几盏满是茶渍。   杨幼娘很是心疼,他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样的事?   “坐吧。”江玉风转过身,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可惜屋子里太乱,根本没有杨幼娘的位置。   他的眼中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明,有的只是无尽的灰暗,从前他总是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来,而如今,长发早已过腰,他却任由散落肩头,根本没有打理之意。   他的脸虽然是干净的,可杨幼娘总觉着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她近前几步,柔声道,“江郎君,我可曾辜负你的嘱托?”   江玉风微微一愣,他以为她想问他旁的事,不由心里一软,只点点头,“你将布行打理得很好。”   杨幼娘笑道,“有江郎君这一句认可,幼娘高兴得很!”   她不忍伤他,说完后她便告辞道,“我刚从京都回来,实在累得很,我先去休息了。”   “慢着。”   杨幼娘被他叫住,她微微一愣,回过身来看着他。   江玉风吞了吞口水,几息之后,才道,“辛苦了。”   杨幼娘回了他一个笑容,“应当的。”   说完她加快脚步跑了出去,等到她回到自己屋里,眼眶中的泪水才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实在无法想象,那般温润如玉的郎君,如今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当第一滴泪落下之后,后头的泪竟是源源不断,根本无法停歇。   她还未哭歇,门便被敲响了,小莲的声音传来,“回来了?给你买了吃的,快开门。”   杨幼娘深呼吸一口气,尽量擦干眼泪装作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转身开了门。   小莲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食盒站在门口,杨幼娘怕孩子吹着风,连忙让她进来。   “你不在,我儿子都长大了。”小莲进来便将怀里的孩子塞进杨幼娘的怀里。   无比软糯的小东西被他亲娘塞进她怀里,她一下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生怕将他抱疼了。   小莲则是立刻将食物放在几子上铺好,“快过来吧。”   杨幼娘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跽坐下,“没想到他这么大了。可……”   那小小的一团被她抱着,不哭也不闹,一双葡萄般灵动的双眼直溜溜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一件新事物般。   她顿了顿,“怎地还是这般丑?”   “儿子嘛,再丑还能丑得过他阿耶?”小莲无所谓,并拿了一块糕点塞进了自己嘴里。   杨幼娘见她这般,立刻生气了,“这些不是给我买的吗?”   “我也饿。”小莲道,“你就行行好,帮我抱抱他,让我也吃口。”   杨幼娘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孩子还未断奶,总是离不开亲娘的,可看小莲这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杨幼娘不禁竟是将方才难过的情绪抛诸脑后,甚至开始对这孩子以后的长相产生了好奇。   其实杨二川长得也不差,只是五大三粗了些,要是他儿子长得像他,倒也不丑。   “妙英都同我说了。”   小莲吃完第三块点心,才同她说道,“杨老曾说过,人生在世,任何富贵都比不上踏踏实实做人。再说了,像咱们这种人,本就配不上那位爷,就连给那位爷做外室的资格都没有,同那位爷做了一年假夫妻,也算是一场福分了。”   “可不是。”杨幼娘终于掌握了抱孩子的技巧,于是一手抱住他一手拿了一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   还不错。   “你不在这段时日,我倒是听闻了一件事儿。”   “何事?”   “城西张家的一段趣事儿。”她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说是张家郎君去年娶了一个媳妇,那媳妇蓬头垢面的,他日日嫌弃,甚至彻夜不归。”   杨幼娘嫌弃地蹙了蹙眉。   “其实那位夫人并不丑,只是不会捯饬罢了。”小莲继续道,“后来,隔壁寡妇见那媳妇可怜,便手把手教她,才不到半个月,她便出落得十分标致,人也自信了好些。”   “那张家郎君呢?”   “自然是后悔啊!”小莲笑道,“他如今只恨自己长了腿,日日黏在床榻上不肯下地。”   杨幼娘又嫌弃地啧啧了几声,“那位夫人就这般轻易原谅他了?”   “那倒不是。”小莲道,“恰好他们家院子里有好些碎石子儿,她让张郎君跪了一日一夜呢。”   “倒是罚轻了。”杨幼娘愤懑地拿了块点心,狠狠咬了一口。   小莲耸耸肩,“那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儿了,咱们管不着不是?”   说到这儿,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杨幼娘,“那你说说,若是霍郎君也登门致歉,你会让他跪几日?”   杨幼娘险些被她的话噎着,连连呛了好几口,喝了口茶顺过去后,她瞪了小莲一眼,“与我何干?”   眼下他与淑贵妃你侬我侬的,哪里会在意她?   不过,若是他当真追来了……   她瞥了一眼屋子里的算盘,迅速将碟子里最后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小莲,你这是个假儿子吧!”她低头看着怀里这软糯的一团小东西,这小东西也在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胡说!他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里就是假的了!”   杨幼娘却道,“他怎么不哭闹?”   “别说了!这个小没良心的,一见他阿耶便哭,只有在我怀里勉强安静些,旁人我又不放心,便也只好一天到晚抱着他,片刻不离身。”   说道这,她的脸上迅速展开一丝欣喜,“既然他在你怀里这般听话,不如,这几日你帮我照顾一二?”   “你疯了吧!”杨幼娘瞪着她,“我又没奶给他吃!”   “等他想吃的时候,我自会给他吃!”小莲连连求道,“幼娘,你就行行好,让我睡几日安稳觉吧,这小没良心的已经叫我好些日子睡不成觉了!”   见她眼底那一层乌青,杨幼娘最终还是妥协了,“罢了,若是他不哭闹,我便帮你抱几日。”   “还是姐妹最疼我!”   方才她还一副极其憔悴的模样,一听到杨幼娘要帮她抱几日孩子,她竟是兴奋地跳了起来,活像个孩子。   杨幼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崔氏布行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每日里除了算账、管理铺面以及迎客送货,倒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儿。   再加上江郎君回来了,他这些日子总是这样,早间出面管理商铺,没什么事后便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再也不出来。   就算如此,也分担了布行里大部分的管理任务,杨幼娘也由此轻松了许多。   于是她便优哉游哉地在后院抱起了孩子。   说来也怪,小莲说得的确没错,前几日她在院子里偶遇杨二川,他正送货回来,瞧着孩子便高兴地对孩子笑了笑,接过他儿子当场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要知道自见着这孩子,她便从未见他哭过!   后来还是杨二川迅速离开再也没让他瞧见后,他才勉强不哭的。   杨幼娘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儿女是父母前世里的孽债,也不知杨二川前世里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只是这清净的日子她没过上几日,布行门口便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可在杨幼娘眼中,这些人就是一群阴沟里的臭虫。   这些人她自京都时便见过。   他们是江家人。 第90章 刺史郎君 晋江独家发表   布行开门迎客, 少不了会遇上一些上门挑事的,一回两回的也就罢了,可这群人几乎日日都来, 搅黄了店里的生意不说, 还时不时恐吓上门的客人。   遇上这么一群臭虫, 一般店铺都觉着很棘手, 更可况才刚刚在汝州立下脚跟的崔氏。   杨幼娘原本想请徐四娘帮忙,可好巧不巧, 京都科举在即,徐四娘跟着李郎君上京了,与江郎君交好的凌郎君好巧不巧地又出了门。   崔氏布行是今年突然新起的店铺,在那些商会以及同行眼中,几乎是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种时候,他们若是被上门闹事的人得逞了,怕是也很难在汝州立足。   杨幼娘担心的便是这个。   “这样下去真不是事儿!这些人已经在咱们店里闹了半月有余, 不如我让二川带几个人,将他们轰出去!”   正喂着奶的小莲气得, 差点撸起袖子便要自己上了。   杨幼娘却道, “此事江郎君可有想法?”   方才还盛气凌然的小莲一下子蔫儿了, “东家说随他们去。”   她也不知东家是怎么想的,要是换做从前,遇上这些人,他一赶一个准,可如今他竟然说随他们。   崔氏布行可是东家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 怎么就能随随便便让旁人糟蹋?   杨幼娘也是这般想的,“这样吧,我与徐四娘好歹算得上是朋友, 一会儿我去拜访徐刺史,看看他能不能帮一帮。”   遇上这种上门滋事的无赖,最好的法子便是寻一个比他们更加有权有势的,才能压制住对方。   眼下也没旁的法子,小莲只好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又叫上了杨二川随行,才让她去。   因是要去见刺史,杨幼娘也不能蓬头垢面,于是她给自己简单捯饬了一番,便坐上了小莲给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在刺史府前停下,杨二川率先下车,给门房递了帖子,不过半刻钟,门房便来报,说是徐刺史有请。   杨幼娘微微福了福身,便带着杨二川要进去,谁想门房却拦住了他们,“家主吩咐,只请杨娘子一人。”   杨幼娘微微一愣,虽说那门房所言没什么问题。   她充其量算得上是崔氏丝织坊的掌主,像徐刺史这样爱财之人,必定会见的,而杨二川布行的一个普通下人,按理说,只能在门口候着。   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于是她表面笑呵呵地应下,吩咐杨二川在门口候着,而袖袋中的手却捏得紧紧的。   门房将她引进门,便有奴仆近前将她往里头带。   这刺史府她已经来过许多回了,不过回回她都是入的后院,也没走过前院,霍三说刺史府有好些藏着宝贝的屋子,这会子她倒是稍微开了眼。   因为这奴仆正带着她经过一座座精巧的屋子。   只是每间屋子的门全都被上了锁。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跟着奴仆走进了刺史府那朴实又不失华丽的书房。   一股子龙涎香从里头窜出来,险些呛了她的鼻子,她不经意地用手挠了挠鼻尖,趁机环顾四周。   书房很亮堂,里头却无人。   奴仆道,“杨娘子先稍等片刻,家主即刻便到。”   说完他便下去了,只留下她一人站在书房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徐刺史的书房比之霍桑的要小许多,但里头的陈设却个顶个的精致,有些她叫不出名,但有些她却识得的。   什么雕花的沉水木桌案,汝窑的青瓷,满墙的画,其中一张海仙图倒是吸住了她的目光。   图中蓝色的海浪滔滔不绝,海上行着好些东倒西歪的船只,似是遇到了海难。   而此时,一位海仙正立于海中央,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是强行停了海风,还升起了太阳。   她正看得出神,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相迎,便已经有人进了屋子。   她连忙向他行了一个大礼,“民女见过刺史大人。”   噗嗤一声,头顶传来一阵笑,杨幼娘猛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张年轻郎君的脸。   这位郎君一身祥云纹绣简袍,腰间扣着一条麒麟玉带,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他的眉眼倒是与徐四娘有些相似,只瞧了一眼杨幼娘便已知他是谁。   她咯噔一声,果然没什么好事!连忙改口,“民女见过徐郎君。”   徐泽丝毫没理会她,只背着手俯身围着她转了一圈,良久啧啧了几声,“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说着他就要近前摸她的手,杨幼娘一个闪身堪堪躲过,并顺势站了起来,“多谢徐郎君。”   徐泽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曾嫁人?”   她虽未曾与之接触过,但对于这位徐郎君的传闻,她倒是有所了解的。   只因是徐刺史的独子,自出生便备受其宠爱,他想要的任何东西,第二日都会到他手里。   所以徐四娘不爱提他,但每每不得不提他时,她总会嘱咐一句,离他远点。   京都那么多纨绔,但他们总会念及在天子脚下,多少会有所收敛,而汝州天高皇帝远,眼下这情形看来还不太好应付。   她只微微低着头,道,“徐郎君说笑了。”   “果然比我那些姊妹们好看许多。”徐泽眯了眯眼,“我知你来目的为何,只可惜我阿耶近日都不在府上,能帮你的只有我。”   “这样吧,你陪小爷喝杯酒,小爷这就派人将那些人抓入牢狱,何如?”   说着,他再次上前要摸杨幼娘的手。   他怎知她来的目的?   杨幼娘心中惊觉,又回想起一路走来瞧见的,奴仆是府上的老人了,又怎会带她往府上那些藏宝的屋子附近小路上走?   徐泽胆小好色,更好比自己年长的色,小小年纪,屋里的通房已经不下十个,个个都是比他年长且身形丰腴的。   所以他更喜欢比他年长且身形丰腴的女子,而杨幼娘虽这些年吃胖了些,也抽条了些,但依旧身无二两肉,实在不是徐泽一眼看着便能看上的类型。   所以,定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按理说,那几个江家人在京都吃过亏,决计不会轻易上门寻麻烦,可他们竟还是那般明目张胆地上门滋事,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   徐泽方才所言,杨幼娘愈发肯定,给那些人撑腰的,便是怂恿徐泽之人,至少与怂恿徐泽之人有所关联。   杨幼娘终于明白了方才自己在刺史府前的猜测,也理顺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   看来徐刺史不在府上是真,只有他能帮她也是真。   她虽不懂朝中弯弯绕绕的政事,但识别几个好歹人她还是擅长的。   杨幼娘坦然一笑,再次轻巧地躲开了他正欲占便宜的手。   她本就长得好看,这么一笑更是几乎能将徐泽的魂勾了去,却听她道,“徐郎君只是刺史之子,据民女所知,来我崔氏滋事之人可是出身江家。”   “江家也算得上是名门大家,郎君怕是惹不起,民女还是回去等徐刺史归来再来拜访,免得麻烦徐郎君。”   徐泽听出她的轻视之意,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你说小爷我对付不了那几个杂种?”   “徐郎君可万万莫要误会,民女不是这个意思。”杨幼娘道,“只因那些人出身大家,民女怕给徐郎君惹麻烦。”   徐泽越听越气恼,“你瞧小爷我,是个怕麻烦的吗?”   杨幼娘微微打量了一下他,又浅笑一声,“徐郎君金贵,可莫要让那些人伤了郎君才是,是民女唐突了。”   她连连抱歉,并道,“时候不早了,民女还是先回布行吧,毕竟民女在布行还能说上一些话,好歹能吓唬他们一番。”   杨幼娘此话连连打在了徐泽的心脏上,他气得甩袖转身便要先她一步出门,并留下一句:“你等着!瞧我怕是不怕!”   杨幼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自冷哼一声,他本就是个不大识字的纨绔,再加上他生母是个少些见识却被扶正的妾室,徐刺史对他又是十分宠溺。   只需稍稍动点脑子,便能让他为己所用。   想来徐泽背后之人也是这般用他的。   可到底是何人呢?   她回到崔氏时,那些滋事的人果然不在了,可当她问起可是徐郎君着人来抓人时,小莲却黑着脸摇了摇头。   “不是徐郎君?”杨幼娘不信,再问道。   小莲摇摇头,正值怀里的孩子刚睡着,她将声音收至最低,“东家听闻你出去了,便去厨房拿了刀,对准其中一个将家人便砍了下去。”   这还是那个江郎君吗?光听着小莲的描述,杨幼娘便觉得心惊胆寒。   他在霸天寨,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有出人命?”   小莲摇头,“不曾,只是稍微见了红,不过这法子一出,我瞧着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小莲,我觉着是有人故意针对咱们布行。”   做生意难免会遇到一些爱红眼的同行,可听杨幼娘这么一说,小莲也迅速长了个心眼,“不会是商会那些人吧?”   她顿了顿,“自从琉璃绸流萤绸大卖之后,咱们便已经入了商会,就这样了他们还想打压咱们,是不想要每年的分红了?”   小莲说得在理,所以寻崔氏麻烦的必定不是商会。   杨幼娘自京都回来之后便这般神思脆弱,小莲再次将孩子丢到她怀里,“兴许是你想多了,那些江家人觊觎咱们崔氏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是吗?”   “可不是?”   孩子在杨幼娘怀里静静睡去,杨幼娘再也不敢出声,但心中的疑虑依旧没减轻。   是吗?   彼时街角某处的一处马车内,传出一阵极其轻喘的求饶声,“姊姊,你轻点儿!”   一女子冷声道,“你没将她留在府中,要你何用?”   地上跪着的男子如水蛇般正欲钻进那女子的怀中,吮吸女子胸|前的芳香,“她瞧不起我。”   “蠢货!她在利用你!”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她只好作罢,手顺势挨上了他的后脑,抚摸着他的脑袋。   “乖,你再将她骗到府上,姊姊什么都答应你。”   “当真?”徐泽抬起头,眼中露出无比晶亮的渴望,而他的鼻子却依旧在她胸前的那团柔软上摩挲着。   女子顺势解开衣襟,脸上挂满笑意,“当真,只要你依了我,你想要的,姊姊都给你。”   杨幼娘,我要你死! 第91章 你侬我侬 晋江独家发表   自从江郎君闹了那一出, 那些江家人倒是再也不上门了,只是崔氏的生意除了年前定下的那些订单之外,便再无任何收入。   这也是杨幼娘所担心的地方, 她总觉着背后有人在搞崔氏。   可这担心没持续多久, 小莲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远航船?”   汝州之所以是江南道最富庶的城池, 靠得便是能够远航的码头, 汝州以东靠海,行船出海, 可以将汝州甚至大瑞的好些东西运出去卖。   相应的,海外的东西也能运回来,这便又形成了一层商贸圈子。   但每回远航都是有日子的,每年只能出一趟海,所以这机会实在难得。   今年的远航便在三个月后开始。   小莲轻叹一声,“只是能上远航船的东西是有限的,所以刺史才打算举办一场远航大会, 从各大商家中选出最好的货品出海。”   她顿了顿,补充道:“每年出海的货物都是有名头的, 前年是汝窑瓷器, 去年是茶叶香膏, 今年是丝绸。”   布行前些日子被江家人闹得毫无生意上门,而今又好巧不巧地要举办什么大会,还好巧不巧的以丝绸为名头。   就差带着人在布行门前敲锣打鼓告诉他们,此处有一个为崔氏布行量身定做的陷阱,快来跳呀。   杨幼娘冷哼一声, “丝绸?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十年都难遇的一次机会,都被咱们给遇上了,确实挺巧的!”小莲道, “咱们可要把握好此次机会才是!”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小莲连忙劝道,“不就是个大会嘛,哪里有那么多疑神疑鬼的事?咱们布行的生意越来越差了,东家又……”   “总之,试试总是好的,布行上下都要吃饭的不是?”   小莲说的也在理,可杨幼娘心中依旧觉着此事蹊跷。   但无论如何,看在如今萧条的生意上,杨幼娘还是妥协了。   此次远航大会的内容,也不过是各家丝织大户在半个月内做出十套具有特色的服饰,再由商会以及几位大人进行评判。   评得第一的,货物便有资格上船。   另外,得了第一的商家还能在茹密湖上乘画舫游一周,且能得汝州七成的丝绸单子。   听小莲说,这是近十年以来最丰厚的奖励,杨幼娘虽有些怀疑,但看她如此激动,便也只好将心中的怀疑吞了下去。   是夜,杨幼娘始终睡不着,看着窗外月光柔媚,她起身从床上下来。   虽然她们做这个决策时,江郎君没有任何意见,可杨幼娘总觉着他心里有事,左右他屋子里灯还亮着,她穿好衣裳,便往他屋子走去。   可走到一半她又停了下来,眼下天色太晚了些,江郎君恐怕早有休息之意,还是等明日一早再同他相商也不迟。   这般想着,她便扭身往丝织房走去。   月黑风高,倒不如趁机织块布。   而正当她转身的一刹那,江玉风的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虽罩着一条黑色斗篷却很是婀娜,此时她正缓缓往江玉风的床榻走去。   “几日不见,江郎可有想妾?”甜腻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江玉风仿佛知道她回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顺势在他的床榻旁坐下,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哟?生气了?不过是晚了半刻……”   “滚!”江玉风将脸别了过去。   谁想一只玉手将他的下巴掰了回来,霎时间四目相对,江玉风浑身一震,那双眸子一下子变得猩红,瞳孔里竟还是印出了一张美貌精致的脸。   小玉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故作委屈道,“江郎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妾想你想得可紧了。”   她边说着,手慢慢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江玉风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想作甚?”   她噗嗤一笑,“你我之间还能做甚?”   江玉风顿感耳根烧红,但依旧冷着脸骂道,“下贱!”   小玉不怒反笑,“再如何下贱,江郎不也尝过了么?还是说……江郎不喜欢妾伺候?”   他神色突然一凝,眸底凝了一层恐惧。   小玉继续道,“早说嘛,可惜那些姐妹全都被我杀了,江郎再想也没有了。”   “江郎,你捏得妾好疼啊。”她看着他那只紧紧握着她的大手,“就这么想与妾有肌肤之亲?”   江玉风意识到,连忙将她的手丢开,“你滚!”   谁想小玉却将斗篷慢慢扯下,衣着单薄的身子展露在他面前。   他猛地起身想要离开床榻,谁想却被她一手点住穴位,根本无法动弹。   小玉媚眼流转,身子却已经钻进了床榻,与从前一样,“时候不早了,江郎还不歇息吗?”   说着她随手一挥,屋子里的灯烛应声熄灭。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无比黑暗的院子里,竟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连连的娇|喘声,好在四下无人,否则任谁听了都能面红耳赤一番。   大概是昨夜实在太过于心烦,杨幼娘在丝织房待了一晚上,从里头出来时,她已经做好了一件衣裳。   汝州繁华虽追得上京都,可时兴却没有京都盛行,所以对于衣裳的款式而言,杨幼娘所设计的,在汝州绝对是能称得上独一无二的。   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做十套衣裳对她们而言,简直绰绰有余,所以她倒是也不着急。   刚从里头出来,迎面便撞上了江郎君,他正从屋子里出来打算去铺子里处理事物。   杨幼娘连忙跟了上去,“江郎君。”   江玉风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身看过来,待看清面前是谁,才微微勾起嘴角,给了她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是幼娘啊。”   杨幼娘指着他眼下的乌青问,“江郎君昨夜不曾睡好?”   他神情再次一顿,轻叹一声,“远航大会上的衣裳,你可有什么想法?”   杨幼娘连忙道,“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我与小莲很快便会做好,只是……”   “我知晓你要问什么。”江玉风突然正色道,“远航大会,崔氏必须参加。”   旁的不说,就说眼下的生意,参加远航大会是最好也是最优的选择。   但听他亲口说,她心里的那一丝小犹豫最终还是被她放下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做起事来便不再分心,与小莲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个月内完成了十三件款式新颖的衣裳。   这些衣裳都是用琉璃绸和流萤绸混合,再加上其他缎料与刺绣制作而成,款式也是京都最新的,粗略估算一下,没有第一,第二总是可以拿一拿的。   杨幼娘本着如斯想法,带着衣裳去了远航大会。   大会比她想象的人还要多,比之上回的游园诗会也要热闹好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沿途的买卖亦是络绎不绝,一时间杨幼娘觉着自己又来到了热闹的西市。   许久没出门,外头果然热闹。   此次大会的地点依旧是上回游园诗会的那个台子,不同的是,这会子又延伸了一个新的长台子。   而长台子的两侧则设置着一排排的亭棚,每一个亭棚前都挂着写着此次前来参会铺面名字的牌子。   崔氏布行的牌子设置在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江郎君不愿出门,杨幼娘只好带着小莲等人,将衣裳带了进去。   亭棚中有好些挂衣裳的架子,这些架子都是用于展示衣裳布绸的,等她们将衣裳都在架子上放置好,自会有人将那些架子放置在台上供人欣赏。   高台上也设置了几处评选席座,听闻徐刺史请来了好些德高望重的贵人,都是来评选今日的盛会的。   台子下头早已围了好些人,有的纯属看热闹,有的则是买卖的商家。   捯饬了好半天,杨幼娘终于将亭棚收拾好,离展示还有一段时辰,她趁机坐下歇了歇。   “幼娘,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你的护卫。”小莲刚从外头透了口气回来。   杨幼娘诧异,“谁?”   “三儿呀!”小莲道,“只是在人群中瞥了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看真切。”   “自是不真切的!”杨幼娘立刻否认,“定是你看错了,她如今在京都呢!怎会来汝州?”   “哦。”小莲应了一声,虽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或许真的瞧错了,但更是怀疑杨幼娘的态度。   不过是说个护卫,她紧张什么?   杨幼娘也不知自己为何紧张,可一想起那日兴正殿的情形,她的心就揪着疼。   他如今与他的那位贵人你侬我侬的,哪里会在意她的死活?   那日牢狱里,他定然也是趁着酒醉将她当了让人占她便宜罢了!   思及此,她的心更加酸痛了。   罢了不想了,还是将眼下的事整理清楚再说。   从她们参加大会,再到大会的位置摆放,整个都透露着一丝不对劲。   崔氏不过是个新起的铺面,自该有自己的位置,而大会却将崔氏的位置设在了最前头最显眼的地方,甚至比汝州五代传承下来的铺面还要考前。   那可是汝州绸缎的老前辈了,论名声地位远在崔氏之上。   杨幼娘暗自咬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针对,实在太明显了。   然而,看着小莲这般欣喜模样,她还是将自己心底的话咽了回去,好歹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大会,她也不想扫了她的兴致。   三声锣响后,便有人过来将亭棚里的架子摆放了出去,每家每铺十件衣裳,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台上。   乍一眼望去,竟有一种百花齐放的既视感。   百花自有百虫围,杨幼娘独自站在亭棚中,边欣赏着台子上的衣裳,边等着锣声的第二次敲响。   可没等她等来第二次锣声,评选席座便已经有人入了座。   杨幼娘的心仿佛沸了的锅,此起彼伏不断,连耳根都被烧得滚烫。   那坐在正中央的贵人不是旁人,正是本该在京都与贵人你侬我侬的霍桑! 第92章 好巧不巧 晋江独家首发   好巧不巧, 霍桑也朝她的方向看来,两人的视线一下子交汇了。   杨幼娘浑身一颤,连忙躲进了亭棚里。   与他朝夕共处了那么些日子, 对于他的一颦一笑杨幼娘还是很清楚的, 就方才他的眼神而言, 带着三分冷漠还有七分怒火。   没错, 他在发怒。   杨幼娘忍不住呿了一声,发怒便发怒, 为何要看着她发怒?明明她根本没有惹着他!   小莲瞧着她神色有异,关切道,“怎么了?是咱们的衣裳出了什么问题?”   杨幼娘摆手,“咱们先别出去。”   “为何?”   “你方才没瞧错,三儿来了,那位也来了。”   “哪位?”小莲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的,但看她的神情, 突然明白了过来。   她几乎惊叫出声,“那位怎么来了?”   杨幼娘摇了摇头。   小莲忽而笑了起来, 并用手肘碰了碰她手臂, “他不会是来求和的吧?”   杨幼娘猛地瞪了她一眼, “你问我作甚?关我何事?”   小莲调笑道,“你说,若是那位当真是来求和的,你应不应?”   “那你是想多了,他心中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 没准儿眼下早已金屋藏娇,求和?做梦。”   她可是亲眼瞧见他与淑贵妃在陛下的兴正殿内卿卿我我的!   旁人能接受三妻四妾五六通房的,她只是个商贾穷人, 平日里算账都一个头两个大,还要同那么些女子争一个男子,她做不到!   小莲本想再调笑一番,见她这般决绝也只好作罢,幽幽道,“咱院子里也没小石子儿,就算他有意求和,也没得给他跪。”   杨幼娘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亭棚里正聊得热闹,外头的锣声也响了,杨幼娘本想出去瞧一瞧,但一想起坐席上坐着的某人,只好又蹲回了棚里。   棚外十分热闹,杨幼娘只顾着喝着茶,等着外头的消息。   此次大会对于崔氏布行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曝光机会,所以她从未想过会得到名次,只是不知大会背后之人,到底会做什么文章。   没过多久,小莲激动都跑回来,她笑着要将她拎起来,好在杨幼娘早有预判,提前一步闪开身子,“如何?”   小莲道,“首轮第一!”   十件衣裳分三轮比较,从款式、材质、样式以及丝绸轻薄度等等进行判断,确实需要花费好些时辰。   得到这一结果,杨幼娘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小莲近前若有所指地笑着道,“那位可是给了高分呢!”   “关我何事?”杨幼娘再次回怼了过去,“你若是再说半句,我便回去了!”   小莲只好闭嘴,继续出去观战。   彼时茹密湖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停着一艘精巧的画舫。   虽停靠的地方有些偏僻,但在画舫二层甲板之上往岸上望,恰好能瞧见台上的一举一动。   有两个女子正立在最佳观赏处看着,两人都披着长袍,不大能看清样貌,但那身姿,却十分玲珑有致,叫人一看再看。   “大当家还真是有雅兴,如此关键时刻竟还夜会情郎。”后头的那个女子嗤笑一声,“听闻那位江郎君可是个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呢。”   站在前头的小玉眯了眯眼,视线在不远处台上的霍桑身上落下,唇角亦是勾了勾,“曹三娘倒是沉得住气,那位霍郎君来了也不去瞧一眼。”   曹三娘神情微顿,随即复又笑道,“大当家知晓的,小女不大会说话,惹大当家生气了。”   小玉淡淡一笑,“看来那徐郎君确实是个废物。”   一想起那色胚曹三娘几乎恨得牙痒痒,空有一副色胆,什么都做不了,她恨不得直接将他杀了丢进海里喂鱼!   “倒也不是没用。”   她咬牙道,“朝廷已经下令严打海盗,前些日子徐刺史出门正是因为此事,如今这远航大会办得这么盛大,为的便是声东击西。届时……”   “大当家趁机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小玉眯了眯眼,“听闻汝州海盗很是猖狂?”   “比之霸天寨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曹三娘道,“若是大当家想去,也不是不可以。”   小玉瞥了她一眼,只冷哼一声。   真当她当匪类上瘾了是么?   也不知怎么得,她脑中突然回想起了那双清澈见底,又极其温暖的眸子。   那双眸子的主人曾对她说过,想带她回归正常生活。   若非那眸子里灌满同情,她倒是很愿意听他的话,更愿意护着他。   可惜,那人对她说的所有话,除了这个不能那个不许,便满是同情的关心。   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他又不是她,如何能明白她的感受?   有些事若不那般做,她根本活不了。而他却依旧那般天真。   她讨厌他的天真!更讨厌他眼里的同情和快要溢出来的伪善!   所以,她要毁了他!   只可惜,也不知怎么的,每回去寻他睡,她根本不快活,原本是很快活的!可她只感觉到冰冷。   这感觉实在糟透了。   江风拂过她的脸颊,她只朝岸边看了一眼,猛地扭身要入船舱,曹三娘也跟着走了进去。   “ 大当家可想好什么对策了?”   小玉冷哼一声,“你要杀杨幼娘,我会帮你,只不过,我还要带一个人上船。”   曹三娘微微一笑,“好。”   一如杨幼娘所料,整个大会仿佛是为崔氏布行开的一般,整整三轮,每一轮的第一都被崔氏拿走了。   小莲他们倒是很高兴,可杨幼娘却兴奋不起来,这一切实在太顺了。   大会丝绸类第一的商家,拿到的奖励是最丰厚的,除了能上远航船,还拥有汝州七成的丝绸单子,这相当于未来将近五年,崔氏丝织坊的生意会源源不断。   这确实是个令人开心的好消息。   可按理说,商会里的同行见着崔氏拿了第一,总会对他们有所意见,可杨幼娘看了一圈,同行们除了过来同他们讨教一二之外,根本没有几个有意见。   甚至连敌视的眼神都没有。   这不得不要她多想。   夺得第一还有一个奖励,乘坐画舫船在茹密湖游一周。   其实她是可以推脱的,可未免众人觉着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又瞧见小莲几个无比殷切的眼神,她也只好应了下来。   只是她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她摸了摸袖袋中的匕首以及满满的蒙汗药,自从有了这么多被绑的经历,她在身上藏了好些防身用的东西。   匕首与蒙汗药是她最常带在身上的,也是她眼下最方便用的。   画舫游至湖中央便无依无靠,届时出任何意外她们都得自己受着,所以不得不防。   杨幼娘还好,在霍府时便有坐画舫的经验,来汝州后,又坐了一回徐四娘的画舫,倒也没觉着新奇,而小莲他们却是头一回坐,哪儿哪儿都新奇的不行。   上了画舫,她几乎是每个角落都摸了一遍,若是不说,众人还以为她只是个画舫中负责洒扫的仆人。   杨幼娘觉着有些好笑,便将她拉至二层甲板处,告诉她站在此处风景最佳。   小莲这才安分了下来,只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欣赏着茹密湖特有的风光,杨二川也死死地跟着自家媳妇身后,生怕她掉进水里。   杨幼娘只淡淡一笑,神情却一丝没有放松。   而此时,画舫也悄悄开了出去。   小莲见她如此神思不宁,近前拉她坐下,“你也莫要多想了,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大会罢了,况且咱们崔氏布行的琉璃绸与流萤绸可是远近闻名的好东西,不拿第一都难。”   杨幼娘微微一笑,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而此时,画舫突然调转方向,杨幼娘浑身一震,“画舫要去何处?”   小莲道,“不是要绕汝州城一周吗?”   “这方向可不像是在绕汝州城!”她猛地起身,往外探了探,这分明是往海面的方向!   而不远处,正有一艘小船只往她们驶来。   看起来来者不善!   她果然猜的不错!   杨幼娘扭头看向岸边方向,此时的汝州城在她眼中不过只是小小一片,岸上之人更是小如蝼蚁。   糟糕!   她连忙将蒙汗药掏了出来,“二川,去下头瞧瞧,若是能驶回岸边便驶回,但若不能,就来硬的!”   杨二川将信将疑地接过蒙汗药,扭头往船下走,而小莲则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方才总觉着杨幼娘想多了,可如今画舫的确方向不对,她也有些慌了。   她想起之前杨幼娘说过的沿途跟着她的杀手,当时她便听得胆战心惊的,而今她更是有些害怕,冷汗直接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要是她死了,她那丑儿子该怎么办?   还没等她想通,突然砰得一声,方才还在不远处的那艘船只,竟直接撞了上来。   画舫停下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小莲拿起船舱里摆放着的一只瓷器,近前与手里抓着蒙汗药的杨幼娘背靠背站着。   她要活!他们都得要活着!   “幼娘,一会儿他们要是来了,我便一瓷器砸过去!”   杨幼娘点头,“好!”   她决定,待到小莲砸过去的那一刹那,她手里的蒙汗药也随之撒出去,这样也大大节省了打斗时间,   只不知对方会来多少人,那一艘小船,大概也容不下几十人,那么剩下的,只能靠硬拼了!   她的手越抓越紧,形势一度十分紧张。   有几个黑影迅速闪过,大抵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还未等那黑影站稳,小莲手中的瓷器便被她猛地投掷了出去。   杨幼娘见状,抓起手里的蒙汗药也对着其中一人直接洒了过去。   却听哎哟一声,接连着又是砰砰两声,有一个黑影竟是被一只瓷器摔得倒在了地上。   而站在他身旁的几个黑影见状,竟是饶有兴致地双手环胸,看起了热闹。   “夫人饶命啊!”   霍二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如今紧张的情绪,杨幼娘那想要再撒一把蒙汗药的手突然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停在了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怎么来的是他们??   而此时,她终于看清面前的景象,霍二一身干净倒在地上,看样子是只遭了小莲的一记瓷器,而霍二身边的某人虽好好得站着,但似乎看着并不好。   从他这一身粉末看来,她撒出去的蒙汗药像是全都被他给遭了。   杨幼娘脊背一凉,完了!这回她真的要完了! 第93章 别来无恙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心虚地将蒙汗药往袖袋里塞了塞, 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想趁机开溜,谁想她才刚转身, 便对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霍三正乖巧得站在她身后, 冲她抱拳道, “夫人。”   杨幼娘头皮一紧, 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于是也对她抱了一拳, “别……别来无恙?”   只是话音刚落,整个画舫仿佛被一股子低压笼罩着,这感觉杨幼娘再熟悉不过,她下意识地想要寻个边边角角准备逃跑。   开玩笑,这种时候她要留下来送死吗?她虽然蠢了点,但也不笨!   然而下一刻她被自己狠狠笨到了。   这里是茹密湖!除了画舫四周全是水,就算她会水, 一个人也游不回遥远的岸边!   心如死灰的念头终究还是浮了上来,与某人身上散发出的低压正好来了个争锋相对。   霍三很懂事, 根本不用看眼前的情形, 直接扶起同样正在目瞪口呆吓得有些瑟瑟发抖的小莲, 同在场的所有黑影一道消失地无影无踪。   杨幼娘都没来得及眨眼。   霍桑顶着一脸粉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长得确实俊朗标致,就算是如此狼狈,那双深邃的眸子依旧炯炯有神,身形也依旧笔挺倜傥, 活生生像是一尊俊朗的会移动的蒙汗药泥塑菩萨。   叫人忍不住都会多看两眼。   然而一想起他如此狼狈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杨幼娘立刻收回观赏美物的心思,并且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 以保持绝对安全距离。   坊间总流传着一句话,你越想得到什么,便越得不到什么。杨幼娘此时便是这种境况。   她才后退了半步,眼前这尊俊朗的会移动的蒙汗药泥塑菩萨突然闪现在她面前不到一拳距离的地方。   活生生吓了她一大跳。   泥塑菩萨俯下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杨幼娘甚至能看到他那对沾着粉末却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他的注视微微扑闪了几下。   扑面而来的杀气混合着他独特的哑声质问而来,“你还要逃到哪里去?”   杨幼娘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谁想她身后突然多了一只手,直接往他怀里带。   “一声不吭便离开,我要一个解释。”   扑面而来的蒙汗药迅速将她的脑子迷得五迷三道的,眼前的景象竟开始有些模糊。   天知道她为了自保,特地向纳兰渠定制了这种比普通药效还要大十倍的蒙汗药,只需在空中吹一口,便能迷晕一头牛!   霍桑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一个转身便往一旁大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他对蒙汗药有一定的免疫作用,可她没有!   这么大剂量的蒙汗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受不了,可一想起他身上的蒙汗药正是眼前这女子撒的,他心里堆积的怒火更是不知该往何处撒。   噗通一声,两人双双落入水中,铺天盖地的水直接灌入了她的口鼻,也迅速冲散了她误吸的蒙汗药,她迅速清醒了过来。   霍桑也没舍得让她在水中久待,也不过是几息之间,他又将她从水里拎了上来。   这一来一回,过程还用不到几个呼吸。   一楼被请去喝茶的杨二川听到声音微微一愣,放下茶水正想要上楼探一探,“你们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霍一霍二霍三小莲摇了摇头:“没有。”   杨二川挠了挠头,他明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他还想再问,却被小莲直接拿了茶水堵住了嘴,“喝茶吧你!”   好在这艘画舫足够大,每一层都有好几间供人休息的厢房,画舫常年在水上运作,自然免不了会有人误入水中,所以舫船上的厢房内自然都备了好些换洗的衣裳。   杨幼娘被丢进了一间厢房内,这种情况下她自然跑不掉,于是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换上干爽的衣裳,等待霍桑的审判。   只是她越等着越觉得奇怪,为何她要等他来审判?明明是他撞了她们的画舫,也明明是他们无故闯上画舫的!   说到底若非他们无故上船,他也不必挨她那一下!他有什么好审判的?   再者,她瞧见他,心里本就不快活,为何是他审判而不是她生气?   看来有些日子不用脑子,都被自己蠢糊涂了!   谁想此时她厢房的门被敲响了,这中气十足的响动,想都不用想,定然是他。   她气得拔腿便要教训,可刚拉开门,她却对上了一个浑身湿漉漉双眼猩红十分狼狈更是十分可怜的家伙。   杨幼娘倒吸一口凉气,不过是入了遭水,他怎么看着像是刚从奴隶场回来一般?   他委屈地看着她,丝毫不见方才的气焰,只将手中的干爽衣裳丢给她,“给我更衣。”   是了,贵人都是奴仆们伺候更衣的。   杨幼娘没好气地闪开身,让出一条路让他进来,他二话不说,迈着湿漉漉的脚步乖巧地站在屋子中央,并顺势撑开手。   杨幼娘有些恍惚,遥想当年与他洞房花烛夜时,他也是这般理所当然地撑开双手,等着她给他更衣。   样子有些蠢。   她上前来一点一点将他湿漉漉的衣裳褪下,她给很多人都量身定制过衣裳,不得不说他的身形是她见过最好的。   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结实的地方又十分结实,那个尘封在心底的问题又一下子冒了上来。   这么些年他身子这么虚,怎会有这副肥瘦合适身子?   见她因为欣赏他身体而顿住,他那又恼火又愤怒的心情一下子缓解了不少,他暗自用了用劲儿,双臂的肌肉渐渐凸起,竟是变得更加紧实。   这些年他虽然受蛊毒侵蚀,但在无心和尚的教导之下倒是学会了一套呼吸吐纳的心法。   这套心法虽不能祛除蛊毒,但能强身健体,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自祛蛊之后,体内的内力竟意外充沛,虽没有什么武艺,轻功倒是比霍一他们任何一人要高出好些。   这大概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杨幼娘自然不是个沉迷于美色之人,只多看了几眼,她便继续给他更衣,直至为他穿上最后一件衣裳,她才面无表情甚至耳根有些烧红地别向一旁。   谁想下一刻,她竟是被一股劲儿强行拉了过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面前那堵结实的肉墙便已经向她说明她此刻身在何处。   满鼻腔都是他的气味。   与上回浑身酒气不同,这回却是他身上自带的熏香味,就连刚换上的干爽衣裳都掩盖不了。   他埋在她颈窝里,她能感觉到他在吮吸着她的味道,惹得她脖颈痒痒的。   她想推开,他却抱得更紧了。   “就这么想同那姓江的在一处?”他几乎是咬着牙质问她。   杨幼娘觉着有些莫名其妙,他自己总想着同贵人在一处便以己度人想着旁人也同他一道是吧?   她气不打一出来,直接推开他,“还请霍郎君自重!”   “自重?”   霍桑恨得牙痒,刚褪去的一丝气恼又涌上心头,这女子到底想要他如何?   但想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我一日未和离你便一日是我夫人!你背着我同旁的男人在一处,还要我自重,这是何道理?”   这是他能想到最心平气和的话了,可他依旧忍不住咬牙,周围的气压不自觉地又低了下来。   “你何时见着我同江郎君在一处了?”   念及他是贵人,到嘴的脏话被她狠狠地咽了下去,“倒是比不上你与淑贵妃,陛下都还在呢便等不及同人家卿卿我我!”   她后退几步,微微抬起头瞪他,“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便是你霍桑的做派?”   霍桑怔住了,她这话的意思像是很在乎他同阮柔的关系,他心里不禁冒出了一丝猜测。   “怎么?承认了?”   杨幼娘怒火中烧,脸颊也跟着被烧红了,“说到和离,小女敬郎君是个说到做到的君子,说好一年之期,你自己算算,这都多长时日了?霍郎君莫不是在扯谎匡小女不成?”   他顿了顿,问道:“做我霍桑的夫人,让你不快活?”   杨幼娘怼了过去,“那你瞧着我何时快活过?”   “那我做什么才能让你快活?”   他突然这么一问,杨幼娘竟不知该回什么了,在霍府除了没了自由,成日里提心吊胆自己与阿离的生命安全之外,其他的倒是没什么不快活的。   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侍婢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重要的是,在霍府她还能赚私房钱。   她还能以霍府的名义做买卖,这些确实让她很快活。   细细想来唯一让她不快活的,便是将他心里塞满的那个人不是她。   可明知如此,他竟还有脸来汝州见她!当真是不要脸!   他不会是想劝她接纳淑贵妃,从此二女共事一夫吧?   她可做不到!   她正在心里不爽咒骂着,谁想下一刻她顿感双唇一软,铺天盖地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柔软竟是将她吓得僵直了身子。   脑子里仿佛炸开了无数多火树银花,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那双鹿眼被她睁得大大的,但依旧无法看清这张近在咫尺的俊朗的面貌。   他闭着眼,怕她逃跑,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只是这攻城略地的姿态依旧有些生疏,实在无法思考的杨幼娘在如此美色的诱惑之下,无奈还是闭上了双眼,张开嘴迎了上去。   这仿佛是一场唇舌之间的大战,刚开始只不过是相互试探,可随着杨幼娘的主动,这场大战愈演愈烈,甚至使二人渐渐呼吸有些困难。   杨幼娘觉着自己的身子有些发热,脑子也有些发热,她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腰,谁想他竟是浑身一震。   他的身子竟也有些热。 第94章 救人与否 晋江独家首发   理性终究还是战胜了被美□□惑的冲动, 杨幼娘连忙推开他,“霍郎君!你清醒一些!”   “我清醒着!”霍桑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死死抱住, “幼娘, 你清醒吗?”   “我……”   她一时语塞, 方才她明明也在主动!若说她清醒, 那岂不是将她的心思戳破了?但若是不清醒,但似乎又说不过去。   唉, 美色误人!   霍桑一眼便看穿了她眼底的矛盾,再次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此时他的唇是勾着的。   就在方才,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将下巴轻轻放在杨幼娘的肩上,声音虽淡,却极其温柔,挠得杨幼娘的耳朵有些痒。   “她只是与我一道长大的阿姊罢了。”   杨幼娘微微一震,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这句话时有些悲凉, 但更多的是笃定, 这不由得让她心中产生疑惑。   就算如此, 他二人的行为也着实过分了些!想到此处,她胸腔内的怒火开始聚集,仿若下一刻便要爆发出来。   霍桑却继续道,“我与她相识于年幼之时,那时她刚从飞云观出来, 入宫做先太子的伴读。”   说是伴读,实则是先帝给先太子定下的太子良娣。   先太子自幼丧母,虽十分聪慧但性格阴鸷冲动, 身边没一个可心之人照料,彼时阮太傅之女正好下山,听闻温柔贤淑聪慧大方,便将她召进宫,给先太子做个伴。   那日午后,霍桑正与刘牧玩闹后在桃花树下休息,恰逢她入宫,向他问了路,自此他们便相识了。   她确实如传闻所说温柔贤淑聪慧大方,而且长得比宫中任何一个侍婢都要美丽灵动,年少的郎君们自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而那时恰逢他的情窦开了个小口子。   只是霍桑是个不爱主动说话的性子,又听闻侍婢奴仆们碎言她将来会入东宫,成为太子良娣,那刚刚才萌动的春心,霎时间便被他扼杀于摇篮里。   她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周围的所有人都碍于他这个长公主独子的身份与他交好相识,先太子亦如是,刘牧亦如是。   虽然宫中待他“好”的人众多,但他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生母不瞧生父不待,就算全世界都热闹非凡,他只觉着自己是一艘江海孤舟。   唯独她,性情明朗对他无所求,所以他一直将那份萌动的春心与情窦深深埋藏在心底,却一直没让其消散。   每每同她谈起京都趣事,他都是毫无防备毫无压力真心快乐的。   只可惜这一切却都止步与那年的上元节。   先帝自长公主降世便一直宠爱着她,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以此养成了她任性的性子,也正因为这性子,先帝怕她被人欺负,便悄悄在她身边安排了十个影卫。   原先那些影卫是没有名字的,只是长公主爱夫心切,便将身边所有人都冠上了夫君的姓,若非她是天子血脉,怕是她自己也要冠上这个霍姓了。   只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长公主这才将霍桑送进宫,但又怕霍桑受欺负,便将这十个影卫悉数都给了他,   正因如此,他虽看着人人巴结,人畜无害,其实有些事他心里都有数。   那年上元节,其实他心中早有疑惑,只是没想到最终依旧中了对方的圈套,还被下了蛊毒,被活活折磨了这么多年。   只是疑惑终究还是疑惑,待他归来之时,皇城内定,天下大安,那些涉及内乱之人也都统统被处置了。   真相仿佛是从指缝里漏掉的沙,虽有痕迹,却随着时间的流失渐渐地全都消失了。   恰逢刘牧初赦,重开科举选贤举能,他考了个首榜首名,并入了廷尉。   整个天下,只有廷尉司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地查案,他想查清当年的真相,查明白他心底的疑惑。   直至他听闻刘牧新封了一个贵人。   那贵人正是那个当年被先帝选中给先太子做良娣的她。   当年先太子在书房中毒身亡,刘牧姗姗来迟,在东宫书房角落里寻到了瑟瑟发抖的她。   也是她亲口同刘牧说,是阮太傅野心勃勃,想要利用她取得先太子的信任,等到先太子继位,便想方设法谋害先太子以夺取天下。   谁想事情败露,阮太傅想她委身与刘牧,并以毒杀先太子作为投名状。   她哭着求刘牧将她这个罪臣之女下狱,可最终刘牧还是心软了,因为这个女子早已在他心中住下。   他不愿见她受任何委屈。   霍桑再次见到她时,是刘牧的生辰宴上,他拉着她的手亲口同百官道,这是他新封的贵妃。   因是言语间提及她救了他一命,她又非后位,乱后余生的文武百官自然也没了异议。   宫宴结束之后,霍桑去见了她,她将自己如何成为贵妃,又如何亲眼瞧见先太子的死都同他说了一遍。   彼时的她已然怀有身孕,她说,她恐是离不开这皇宫了,可她实在害怕,皇宫里多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法子,问他可能护她。   霍桑心软,应了。   听到此处,杨幼娘一把将他推开,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当你自己是谁?她有陛下护着,关你何事?我问你,孩子是你的吗?”   霍桑被她这么劈头盖脸一问,竟是有些懵,于是他茫然地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既然孩子不是你的,你为何要护?”杨幼娘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冤大头!”   也不知怎么得,她突然想起因为他心善救了几个小娘子而被那几个小娘子缠着非要以身相许的事。   原本此事她气不着,可几个小娘子因为他要寻她麻烦,思来想去,她才气着了。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状如茶壶,哦,眼下应该是一只烧滚了的茶壶,“若非你乱救人,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事端?买卖要是都像你这么做,家底儿都要被你亏光!”   杨幼娘这辈子什么都吃,唯独“亏”她万万不吃。   可因为眼前这缺心眼儿的,她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哑巴亏了!   远的不说,就说她这几回上京回汝路上遇着的杀手,她就说自己平日里没得罪过什么人,哪里会有人要同她过不去非要取她的性命。   直到三儿同她说明真相她才得知,又是这缺心眼儿的惹出的事!   霍桑温柔地将她指着他的手握在手中,声音微微有些哑,“日后不会了。”   杨幼娘的手被他捂热了,她迅速抽了回去,呿了一声,“与我有关?”   “幼娘。”霍桑近前半步,那双眸子温柔地快要掐出水来,“你可知当你逃离京都之后,我……”   “你什么?”杨幼娘火气不减反增,竟是一股脑儿地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你想让老娘我同意与那姓阮的一道共事一夫?真当老娘我是软柿子不成?”   她伸出手来,“和离书,给了我我便什么都不管,你也无需我同意什么。”   嗖的一声,她话音刚落,竟有一支□□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正正好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吓得跳了起来,指着他怒道,“不愿拿便不愿拿,你这是要逼迫我吗?”   下一刻她顿感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霍桑牢牢护在了怀中,他的声音依旧温柔,“莫要乱动。”   而此时,楼下砍杀的动静传来,杨幼娘顿时从怒火中清醒过来,这情形她可再熟悉不过了。   在京都至汝州的路上,她都不知遇到过多少回。   有完没完!杨幼娘气得磨牙,并瞪了一眼此事的始作俑者。   荥阳侯围兵那会儿她一直躲在宫里,外头什么事她不甚清楚,后来她一出宫便往汝州跑路,京都发生的一切她也没来得及问结果。   霸天寨的人可有抓住?当着霍桑的面掏出一个血淋淋孩子的曹三娘可有逃脱?她一概不知。   如今看来,霸天寨的人有没有抓住她不知晓,可曹三娘必定是逃脱了的。   不得不说,女人有时的灵光一闪实在太过灵验,自江家人无故上门滋事,她便隐隐觉得不对,而且觉着背后之人是冲她来的。   如今看来,果真不错!   来的杀手个个武艺高强,但霍一霍二霍三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才开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得连续不断的噗通落水声。   半刻钟不到,打斗声便停了下来。   杨幼娘被霍桑护在怀中,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听力尚且完好,听得没声了,她才敢出声。   “放我出去。”   霍桑好像松了松力道,杨幼娘这才推开他,可正是这么一推,一股浓重新鲜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腔。   厢房内除了一地的□□,便只有他二人,她又没受伤,血腥味从何而来?   她连忙回身看他,谁想此时他却紧闭双眼,双唇煞白,而他的背后,正直直地插着一支□□。   杨幼娘终于还是骂出了声,“你个缺心眼儿的怎么不躲?”   说话间,厢房的门被拉开,小莲焦急地跑了进来,“幼娘你没事吧?”   杨幼娘没顾得上她的关切,瞧见霍一在门口,便招呼他过来,“快把你们郎君带走医治!”   霍一闪身近前,并未急着扶他,只道,“郎君,抓着一个活口。”   “说。”霍桑有些不耐。   “是海盗。”霍一拿出一支簪子,“他还说,他们抓了一个对于郎君而言十分重要的人,若是郎君想救她,便拿杨娘子的命去换。”   杨幼娘听到此处,火气又起,正要破口大骂,谁想霍桑却道,“我夫人让我莫要乱救人,将此事交给徐刺史吧。”   杨幼娘:??? 第95章 重症风寒 晋江独家首发   飞来的弩|箭几乎刺穿了霍桑的背, 他原本可以躲的,但当时为了护住怀里的杨幼娘,他硬生生扛了下来。   将他带回崔氏布行时, 他的背上早已流满了鲜血, 哪怕他穿着一身紫黑, 却依旧能看得清。   杨幼娘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担忧,想当初他在牢里都那般泰然自若, 甚至在霸天寨时也不过只是发烧了一夜罢了。   而今这浑身鲜血的程度,她实在有些心慌。   医者终于被请来了,为了方便医者处理伤口,围观众人都一一被他轰了出去。   杨幼娘原本想留下看的,可想到即便她看了他也不可能马上好,还徒增她的愧疚,便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门外。   可是只站了一会儿, 她便站不住了,于是她转过身, 往厨房走去。   为了不让自己因太过内疚, 而产生彻底原谅他并同意那什么不靠谱的二女共侍一夫的想法, 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为他做些什么。   没准儿他一个高兴,将和离书给她了也未可知。   彼时屋子里,医生处理完他的伤口细心嘱咐道,“好在只是伤了些皮肉, 将养几日便好了。”   霍桑咬牙拉住医者的手腕,虚浮道,“要不您再看看?”   医者被他搞得有些莫名, 但念在他是京都来的大官儿,只好毕恭毕敬地再给他瞅了瞅。   只这么一瞅,他便被吓着了。   霍桑浑身上下热得烫手,根本不像只是被弩|箭伤了的样子。   “敢问……”   “风寒。”霍桑直接替他说道,“告诉他们,我得了很严重的风寒,没十天半个月起不来。”   他这个病症十分奇怪,连医者都有些摸不清,但一想起在其受伤之前,确实落了水。   难道是因此才得了风寒发了的高烧?这风寒也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但见他这般笃定,医者也不好再开口,兴许他的体质便是如此,贵人吩咐什么便是什么吧。   于是他留下了一句“贵人此症恐乃重症风寒”,便下去开了药方。   “什么重症风寒?”小莲也是头一回听这种病,她想问杨二川,但想到杨二川这见识未必懂,于是转而问向霍三。   霍三只摇了摇头,倒是霍二开了口,“兴许是一种难以治好的风寒吧,我们郎君的体质自小便怪,被射了一箭不说,方才好像还落了水。”   他叹了口气,表示十分惋惜,“也不知我们郎君这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杨二川捅了捅小莲的胳膊肘,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看吧,我就说我在画舫上听见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小莲白了她一眼,又问,“这病当真这般难治?”   霍二撇着嘴道,“难说。”   杨二川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追问道,“会死吗?”   这回,小莲往他脚背上狠狠一踩。   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却被一阵清脆的声音截了胡,“你们在说什么?”   小莲忙解释,“没什么,医者只说霍郎君得了风寒,得多休息几日呢。”   霍二似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并补充道,“是重症。”   “重症?”杨幼娘还是头一回听这种病,但回想起霍桑这种面对如此程度蒙汗药还一丝不苟活蹦乱跳的变态样子,杨幼娘似乎有些信了。   恩,任何奇怪的病出现在霍桑身上,或许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可他为何会病得如此重?   她脱口而问,“会死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霍二一恍惚,一时没收住他的小鸡啄米,杨幼娘竟是咯噔一声。   不过只是挨了一箭落了个水,怎么就死了呢!   杨幼娘有些慌了。   她将手里捧着的热腾腾的粥交给小莲,匆忙进了屋。   冰凉的手背轻轻靠在了霍桑的额头上,她瞬间被这火热的温度烫了一下,一下收回了手。   “你可当真是个缺心眼儿!”   她骂骂咧咧地拿了棉麻布,汲了凉水敷在他额头上,也不知他是个什么体质,竟是说发烧便发烧了!   霍桑委屈地看着她,他想要去抓她的手,但杨幼娘丝毫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到底发生了何事?”   看来在画舫上摸着他身子是热的,并非是她一时感觉错了,很有可能是他原本身子便是热的。   霍桑哪里肯说是因为自己出来得急没带换洗衣裳,又日夜兼程把自己给累的。   他的身子本就这样,只要累了便会浑身发热。   天知晓当他远远瞧到她的身影,恨不得直接将这女人锁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哪里都逃不走。   可他来汝州另有任务,根本无法这么做。   既如此,他也只有化主动为被动,让她乖乖呆在自己身边。   于是他虚弱地咳了几声,双眼朦胧地看着她,“兴许是落了水的缘故吧,我这副身子,本就是坏的……”   杨幼娘没好气地转身给他换了一盆凉水,又细心地给他擦拭降温。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好些,霍桑觉着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于是道,“我与阮柔……”   “废什么话!既然病了就好好躺着!”杨幼娘瞪了他一眼,“病好后把和离书给我,你与那贵人的事,我没兴趣掺和。”   她冷着脸,是真的生气了。   霍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尖却是浓浓地犯甜,她心里有他才会吃味!   所以她与江玉风没可能了!   思及此,他一时没忍住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幼娘的手微微一顿,露出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笑什么?”   霍桑心头一慌,连忙找补,“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照顾过我。”   也是,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矜持贵人,又怎么可能像她这般如此低头俯首照顾人?   杨幼娘脸色更差了。   恰好小莲端着药过来,看着她脸色这般差,也不敢出声,只留下一句“药好了趁热喝”,便一溜烟儿跑开了。   杨幼娘将手里的布放下,转身将那碗漆黑的药端了起来,正欲给他递过去,又看他如此无法自理的模样,于是只好捞起碗里的汤勺,舀了一勺放在嘴前吹了吹,又递到他唇边。   霍桑很享受被她照顾的感觉,于是毫无心理负担轻车熟路地张开嘴,配合着她的频率,将那勺药喝了下去。   “苦!”他整张脸几乎拧在了一起。   若是换作旁人,这么拧实在难看至极,可换做霍桑,这么拧着倒像是院子里开着的月季花,褶皱多但很好看。   杨幼娘嫌弃道,“药哪有不苦的?你想活还是想死?”   霍桑微微一愣,哪有人这么劝人喝药的?可想起当年在霍府时她也劝过,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当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活。”   “那便都喝了!”杨幼娘舍了汤匙,将药碗递过去。   这么一勺一勺喂实在太慢了,常言道药到病除,吃药不一定能好,但不吃药定然不会好!   面对面前这一碗漆黑又散发着不知是何气味的药,他为难地看了一眼杨幼娘,坊间不是传闻,若是药苦,可以吃蜜饯的吗?   但想起大多数人都是吃完药才吃蜜饯的,兴许她是藏在怀里呢,于是他带着这个期待用了几口便将这苦到天际的药喝了个精光。   喝完他还满是炫耀地看了她一眼。   杨幼娘一直想着他的“重症风寒”,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等他喝完了药,她只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   她想再找霍二问问,他的病到底能不能治。   眼下她的和离书还没拿到手,倘若他死了,那她可不得被迫当一辈子寡妇?   她都决定放手让他与贵妃在一起了,还要她如何啊?   霍桑有些失望地往紧闭的门望了望,虽说他的“重症风寒”是假,可他受伤是真,她就不能留下陪陪他吗?   哪怕不说话,只在他面前坐着,也是好的。   正当他念着杨幼娘,紧闭的门突然被人拉开,他复又躺了回去装作一副奄奄一息的摸样,谁想却听到了霍一的声音。   他猛地一顿,神色突然正常,轻咳几声以缓解尴尬,“可有进展?”   霍一道,“今日画舫遇袭一事,是徐刺史的郎君所为,而站在他背后的,正是从京都逃离的曹三娘。”   “曹三娘听闻郎君来了,想见……”   霍桑凝眸:“有见的必要?”   霍一猛地跪倒在地,“是属下失言。”   “怀兰郡主呢?”   怀兰郡主便是霸天寨的大当家,被杨幼娘从京都南郊别庄救下的小玉。   霍一道,“怀兰郡主曾在徐刺史府上出现过,可当属下们赶到时,她便销声匿迹了。”   怀兰郡主趁着兵乱潜入皇宫打伤阮柔盗走了玉玺,若是让她逃脱,大瑞恐危矣。   所以他必须要找到她!   “郎君,可要知会徐刺史?”   霍一凝眉,此次自家郎君明面上是秉承圣旨来江南道当巡按的,有些事自然是需要当地官员配合才是。   霍桑怒瞪了他一眼,“海盗在汝州如此猖獗,你是觉着与徐刺史这条老狐狸无关?”   霍一自知失言,再次连连认罪,“郎君恕罪。”   “不急。”霍桑眯了眯眼,“我来汝州只是为了寻妻,知会他一声也无妨,免得有些不三不四不懂规矩之人打我夫人注意。”   “是。”   霍一听懂了,正要下去,却被他叫住,“派人紧盯着那姓江的小子。”   霍一微微一愣,道,“是。” 第96章 千里寻妻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早有预感, 他们乘坐画舫遇到海盗又撞上了霍桑一事会在汝州传开,可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传言果真传开了, 可方向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人人都道崔氏布行丝织坊坊主是自京都而来的霍巡按的夫人, 霍巡按千里追妻, 而夫人却对他不冷不热, 于是他只好乘坐小船偷偷跟着,谁想竟是遇上了海盗。   霍巡按为护妻身受重伤, 杨坊主依旧没有要原谅的意思。   这给那些爱看热闹的夫人娘子们给急得,三天两头光顾崔氏布行,为的便是想要劝一劝杨坊主,对霍巡按原谅则个。   连带着崔氏布行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   听到这传言的时候,杨幼娘正在算账,小莲也被这传言所动,于是带着诸位娘子夫人们的殷切希望前来劝说。   杨幼娘疑惑地抬起头, “千里寻妻?”   小莲夺过她手里的账本,并将儿子塞给她, “可不是么!我就说霍郎君这回可是专程前来寻你的, 你却不信!而今他因你而伤在后院躺着, 你该去照顾才是。”   天知晓她早上刚照顾完,只因布行生意越来越好,她瞧着他们忙不过来才过来帮忙的。   谁想才坐下不到半刻钟就被小莲赶走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抱着小莲的臭儿子,往后院走去。   其实霍桑如此她是担忧的, 可一想起若是完全接受他并原谅他就一定要在接受淑贵妃的基础上,她心里就难受。   所以这些日子她边照顾霍桑边同他保持距离,她怕自己被心里的那点欢喜冲昏头脑, 直接就包容他了。   她所求也不多,不过是想有一个心中只有她的人罢了,若是对方心中还多了好些人,将来的后宅必定十分麻烦。   而她此生的愿望不过是想效仿梁师父做个女商,若是后宅那般麻烦,她要管账又要分心管理家宅,那她还活不活了?   想是这般想,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往霍桑的屋子里走。   刚进屋,霍桑便坐躺在床榻上看字条,或许是一二三给他的消息,她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紧。   霍桑看到她了,伸手向招了招,“过来。”   杨幼娘缓缓近前。   霍桑冲着她怀里的那小糯米团子眯了眯眼,“这孩子……”   他还没说完,便听得哇地一阵哭声响起,那孩子的脸直接往杨幼娘怀里埋。   他是被吓着了。   杨幼娘瞪了他一眼,“郎君,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说着她便开始哄孩子,霍桑也是一愣,随后乖乖闭上了嘴,无辜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这般小的东西,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   好在孩子与杨幼娘亲,她稍稍这么一哄,他便好了,甚至在她怀里渐渐睡着了。   霍桑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传出话去防了那么多人,万万没想到竟防不住一个孩子。   “我……”   “我知道。”杨幼娘冷着脸,为了不吵着孩子,她尽量轻声道,“郎君作为巡按来汝州必定有公务,而今却为了救我伤了身子。”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清澈里多了几分忧伤,“你好好养伤,我在汝州虽没什么根基人脉,但人来人往的消息定也是灵通的,你若是需要我帮你,只管提一句便是。”   在坊间江湖生活这么多年,杨幼娘自然看得出什么成分是真心实意,什么名目是逢场作戏。   她也经常为了逢场作戏谎称过很多身份,所以才练就了一身能迅速根据场景睁眼说瞎话脸红气不喘的本事。   “我已经差人去请纳兰医生了。”   “幼娘。”霍桑心尖一颤,倾身近前,那双温柔的眸子仿佛要掐出水来,“我来汝州,当真是来寻你的。”   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紧,杨幼娘却道,“恩。”   他早已在京都美人在怀,却要不顾千里劳顿来寻她,说实话她心里是感动的,而今听他亲口这么说,她的心更是有些没出息地动摇了。   所以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再多说半句话,不然她怕她真的会一个不小心心软原谅他,顺便也包容他与淑贵妃的一切。   有些明知要吃亏的事千万不能开头,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或许就会跟着一个“无穷尽”。   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以哄孩子入睡的动作来缓解她此刻的心情。   谁想霍桑却哎哟一声叫了起来,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   杨幼娘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伤口……疼。”霍桑那双漆黑的眸子本就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而今氤氲着一层水雾,更显得他楚楚可怜了起来。   这谁能受得住?   杨幼娘慌忙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转而过来给他查看伤口。   谁想当她的手才触碰到他的肩,突然被一道力量拉了过去,杨幼娘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当视线开始清晰时,才发现自己竟好端端地仰面躺在了床上。   而方才那个喊疼的,此刻正双手撑着床榻,压在了她的身上。   他那苍白又无比俊朗精致的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快要与她的鼻头来了个亲密接触。   太近了,近到杨幼娘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你……”   “别说话。”霍桑哑着声温柔道,“我疼。”   杨幼娘乖巧地闭上了嘴。   却听霍桑道,“幼娘,我知你心中有结,所以我想要同你解释清楚。”   她也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她实在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可又有些想听他到底怎么同她解释。   于是她只淡淡地看着他。   “我的确曾经心中有过她,可她自入宫成为贵妃的那一刻,我与她便再无可能。”   他居高临下,那双黑眸十分认真笃定地看着她,“我所为她做的一切,其一是因我心疼她的遭遇,其二是想查清当年我父母的死因。”   “幼娘,我……”   哇地一声,小糯米团子的声音再度响彻屋子,刚刚搭好的氛围瞬间碎了一地,杨幼娘要起身去看那孩子,却被霍桑强行按了回来。   “别管他,孩子哭一哭便好了。”   天知晓当她听到他方才的话心里有多激动,她的耳根也彻底烧红了个尖,那不争气的心仿佛从胸口钻到了脑子里。   下一刻就要破了天灵盖出来了。   杨幼娘深呼吸一口气,想要推开他,“先让我去看看孩子。”   “啊呀!”霍桑身子一软,那张脸因为疼痛又拧在了一起,他顺势倒在了她身上。   杨幼娘担忧道,“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他埋在她颈窝里,温柔地吞吐着气息,十分委屈地给了个点点头的反应,还“嗯”了一声。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听得杨幼娘心疼,“郎君,你先忍一忍,我先去看看孩子。”   霍桑愤恨地暗自咬牙,但未免她生气,他只好十分委屈地又“嗯”了一声。   杨幼娘终于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身子一下子轻松了,可她的心却丝毫不轻松,她的脑袋也不轻松。   她慌忙抱起孩子,边哄他边对霍桑道,“我这就去请医者过来给郎君瞧瞧。”   说着她转身便离开了。   霍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愤愤然,这孩子当真是煞风景!   此时,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霍一跪在他身前道,“郎君,刺史府有异动。”   霍桑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说。”   “有一可疑奴仆于今早进入刺史府,至今未出来。”   霍桑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一勾,“继续派人看着。”   霍一正要下去,却被他叫住,“听闻那姓江的平日里都不怎么出门?”   “是。江郎君只在白日早上出来,其余时日都在屋子里。”   霍桑点点头,“让他来见我。”   霍一眉头微蹙,心想自家郎君不是对江郎君很不待见吗?怎地突然想见他了?难道是为了夫人?   他有时实在不明白自家郎君的所做作为,但作为下属也不必知晓那么多,于是依旧领了命将江玉风请了过来。   江玉风虽然谁都不见,但霍桑开口他还是会来的,毕竟霍桑是贵人,他得罪不起。   当江玉风一副生无可恋地端坐在霍桑面前,霍桑还是暗自吃了一惊,看来他得到的关于江玉风的所有消息,一字不假。   “不知霍巡按传唤小人前来,可有何事?”   霍桑眯了眯眼,“听闻江郎君最近过得很不快活,恰逢本官在此养伤心中郁结,”   “恩,确实舒缓了很多。”他勾着唇,眼底扬起了一丝丝微微的得意。   这明显在没事找事!江玉风念及他是贵人,暗自压下心中不快,淡淡道,“既然霍巡按心中舒缓,那小人便告辞了。”   “想必你已知晓本官来汝州的目的。”他道,“本官可以帮你杀了她。”   江玉风心中一震,他的确知道霍桑口中的她是谁,她如此对他,他心中是有怨念的,可这些怨念大多都是对他自己。   他从未想过要伤她。   他也知道霍桑此行是专门为她而来,她做了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下场可想而知。   江玉风的心仿佛被一把大刀剜了一层,有些疼。   “霍巡按想利用我引她出来?”   “不错。”霍桑道,“江郎君是个实在的生意人,本官也不同你讲旁的,你若答应,本官自会允诺你想要的一切,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当真?”江玉风眸光一闪。   霍桑道,“当真。”   “我想让她活。”   霍桑倒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下一刻,他冷哼一声,“抱歉,除了她的命。” 第97章 率先救谁 晋江独家首发   说来也是奇怪, 小莲的儿子见着谁都会哭,唯独见着她与小莲便安静得像个小团子。   听闻霍桑唤了江郎君去屋子里,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本想去瞧瞧, 奈何怀里的小团子不让, 她只好边哄他边等着小莲回来。   布行忙碌, 这么一等,便等到了晚上。   夜晚风大, 杨幼娘将孩子送到小莲屋里后,便简单收拾收拾,往霍桑的屋子走去。   霍桑正躺在床榻上准备入睡,忽听得屋子的门微微一动,他瞬即凝眉警惕了起来。   一团黑影从黑暗里慢慢向他靠近,他暗自蓄力。   下一刻,一股子带着奶香味混合着一道熟悉的香粉味儿随风而至, 他心尖微微一颤,嘴角随即扬了起来。   时至半夜, 万籁俱寂, 本是万物休眠之时, 然而此刻屋子里的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都十分清醒着。   趁着黑夜,霍桑悄悄将盖在身上的被褥往下扯了扯, 然而黑影站在他面前好一会儿,不说话,也不动。   霍桑微微蹙眉, 又将被褥再往下扯了扯。   黑影依旧没动。   过了好长时间,黑影轻叹一声,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传来,下一刻他的门又再次轻轻合了起来。   霍桑猛地坐起身,不可思议地看向那紧闭着的门,他都已经将被褥拉到小腹了,她没瞧见?   好歹也给他盖好啊!   杨幼娘一心想着江玉风的事,确实没瞧见霍桑不小心“踢”了被褥。   她知道霍桑对江玉风一直有一股子敌意,所以当她听闻霍桑见江玉风,并且与之在屋子里聊了一整个下午时,她心里还是有些慌的。   她怕霍桑欺负江郎君,所以她想趁夜过来问问他。   可当她站在他面前时,却突然想起白日里他对她说的话,也不知怎么得,竟问不出口了。   白日里他说,他对贵妃没意思,这便是表明他心中或许是有她的,而她此刻也知道自己是欢喜他的,若是她在他面前提了江郎君,他会不会因此再对江郎君不利?   按照他那小心眼儿的性子,或许真的会做出这种事。   所以她站在他床榻旁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罢了,等明日旁敲侧击地问问吧。   翌日一早,她早早起身打算给霍桑做些吃的。   布行早已进入正轨,好些事都由那些招来的掌柜们去做,眼下丝织坊又接了那么多单子,只要时刻看着单子不出错,便没什么问题。   而看人看单子这方面小莲比她强多了,所以她眼下在丝织坊的主要职责,便是替小莲看好儿子,以及在月中月末时算好总账。   顺便照顾一下霍桑。   她不像妙英,不会做那些精致吃食,但简单的清粥小菜她还是会的。   小莲儿子很嗜睡,每日总会睡到日晒三竿才会醒,而这段时辰她正好可以忙里偷个闲。   她将清粥小菜端进屋子时,霍桑还未醒,她蹑手蹑脚将手里的托盘放下,再次站在了昨晚她站着的地方。   霍桑长得确实好看,大约是病着的缘故,他的脸瓷白瓷白的,双唇也毫无血色,但就算如此,在他身上也能看出一丝病弱美郎君的感觉。   杨幼娘不由得再次靠近一些。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只是睡觉时似乎有些不老实,总在颤抖着,眉头也因为他的不老实而紧紧拧在了一起。   她看得入神,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他的眉头轻轻抚平。   可当她的手即将接触到他的眉心,一只温厚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腕,那对颤抖着的浓密睫毛也随之掀了起来。   杨幼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对上了一对清澈无比的黑色眸子。   “你……”   她刚要说话,那只大手稍稍一用力,直接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未免触碰他的伤口,她只得尽量配合,可谁想下一刻,她整个人被他拉到了床榻里头。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现在她躺在床榻里头,被他牢牢箍着。   感受到他压着的力道,杨幼娘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别了过去,“醒了就起来用朝食。”   “哦。”霍桑哑着声音,依旧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动不动。   等了半日他还不动,杨幼娘蹙起眉来,回过脸来对上他的眸,“怎么还不起来?”   霍桑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而是欺身缓缓靠近她,温热的吞吐气息在她脸上吹过,惹得她痒痒的,他那双仿佛灌了水的眸子里,只装下了她一个人。   良久,他道:“我想先看看你。”   几乎是轰隆隆一声,杨幼娘觉着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脸也跟着烧红了起来,要是搁在从前,她可从来听不到霍桑说这种话。   怎地这回见他,他这么会说话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推开他,可有怕又碰到他的伤口,只好说道,“你先放开我。”   “好啊。”   他笑着看她,将她那张粉扑扑的脸看在眼里,他的胸口仿佛有好些小鹿在乱撞,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一般。   可他嘴上虽这么答应着,可依旧还是一动不动。   杨幼娘也看着他,好半晌,她终于看出了他的意图,脸又红了一些,“你想做甚?”   霍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昨夜来寻他是想问他关于昨日他与江玉风的事。   他有些怕她过渡关心那姓江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意识到他这些日子时常将旁的女子挂在心上,她心里的难受程度或许与他此刻是一样的。   思及此,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   他缓缓靠近她,那张红扑扑的脸近在咫尺,她一动不动,没有躲开。   杨幼娘倒是想躲,这大白天的,害不害臊?但看他迟迟不下嘴,她的心更是焦了几分。   于是正在他的呼吸将至未至之时,她突然猛地起身,小嘴往他那两片柔软的唇上啄了一下。   霍桑的脸彻底红了。   见他这般反应,杨幼娘竟有一种胜利的感觉,就连说话也有了些底气,“还不起身?”   原以为“占据下风”的他会乖乖听话起身,可谁想她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吻便落了下来,害得她险些难以招架。   他吻得十分热烈,柔软的舌几乎扫遍了她口腔里的每隔角落,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也好像是在同她宣布着他的所有权。   直到吻得杨幼娘彻底没了力气,他才舍得离开。   杨幼娘没好气地推开他,“还不起身?孩子该哭了!”   霍桑脸色一沉,直接埋在了她颈窝里,“随他去。”   杨幼娘噗嗤一声笑了,“郎君一直都这般幼稚的吗?”   霍桑不悦,随口在她那细嫩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像是在报复。   杨幼娘吃痛,猛地将他推开,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不起身我可就走了。”   他拉住她,“生气了?”   她呿了一声,从他身|下钻了出来,捧了粥递给他,“吃了。”   霍桑蹙了蹙眉,做出一副极其可怜的模样,似乎在同她说,我都这副样子了,你忍心让我亲自吃粥?   杨幼娘其实也知晓他的伎俩,但看在他身上有伤,且风寒未愈的份儿上,只好红着脸将粥端在他嘴边,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霍桑满足地配合着,原是索然无味的粥却越吃越甜。   经过早上这一遭,她竟忘了要问他关于江郎君的事了。原本她还以为今日一整日都是很甜的,可当天下午,霍桑便出事了。   被发现时,他一脸铁青地躺在了卧房的地上,几乎是奄奄一息。   为了医治他,杨幼娘几乎将整个汝州的医者都请了个遍,最终得出了个结论,霍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中毒了。   这一整日他只吃了她给他煮的粥,毒源再明显不过。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将霍二拉到角落,询问他霍桑的情况。   霍二知无不言,甚至还关心了她几句,“夫人切莫放在心上,夫人的粥很是好吃,只是被歹人下了毒罢了。”   “当真?”   她的厨艺她自己是很清楚的,只要准备一锅水,其余东西往里头一丢,煮熟了变成了,酸汤馍馍亦如是,粥亦如是。   就算如此,区区一碗粥确实吃不死人,可他因她而中毒这件事,却依旧在她心里膈应住了。   所以因着这件事,她谎称自己要在屋子里带孩子,好几日没敢去见他。   直至第七日,霍桑的屋子里有了些许动静。   杨幼娘招来霍三一问,却得知他要与江郎君一道出门游湖泛舟。   霍桑一人出门游湖泛舟亦或是江郎君一人出门游湖泛舟自当无事,可这两人同时出门游湖泛舟,却硬生生烘托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她不由将脸一沉,极其认真问她,“三儿,我平日里待你如何?”   “夫人待属下很好。”   杨幼娘点点头,再问,“既如此,你老实答我,你们郎君与江郎君到底要去作甚?”   霍三道,“游湖泛舟。”   “没了?”   霍三认真答道:“没了。”   “对了。”霍三突然想起来,“郎君说,若是夫人想知晓,便要回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霍三依旧认真说道,“郎君说,倘若他与江郎君同时落入水中,夫人先救谁?” 第98章 多喝热水 晋江独家首发   她很是诧异, 也不知霍桑为何这般问,便反问道,“你们郎君会水吗?”   霍三点点头, “会的。”   杨幼娘哦了一声, 一想起江郎君是个旱鸭子, 便道, “那我自然是要救江郎君的。”   霍三再次点了点头,并伸手在她身上点了几下, 杨幼娘瞬间动弹不得。   这是他们习武之人惯用的点穴之法,杨幼娘自然是知晓的,可霍三为何要点她的穴,她不明白。   霍三道,“郎君说,夫人说出任何一个名字,都要属下点了夫人的穴, 郎君让夫人放心,他们只是去游湖泛舟, 没有打斗, 更没有危险。”   没有打斗?她怎么越听越不信呢!   “三儿, 你先将我解开,我如此柔弱不能自理,绝对不会乱跑的,再说了,我还要看孩子呢, 我若不在孩子身旁,他该哭了。”   霍三点点头,“恩, 郎君也想到了,所以孩子在小莲小娘子的屋子里,夫人尽管放心。”   霍三这么一说,她怎么更不放心了呢?   霍桑到底要作甚?就算是来汝州处理什么公务,他自可去做便罢,她杨幼娘又不是什么爱拖人后腿的,人与人最起码的信任都没了吗?   思及此,她更生气了。   由于被霍三点了穴,她硬生生地被关在了屋子里整整三日。   这几日里她见不得小莲的丑儿子,也听不见小莲那大嗓门儿,别说杨二川那憨厚的笑声以及其他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整个世界安静地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她突然想起一个词。   坐牢。   可一想起好歹坐牢她还能动!她更气了。   霍桑!你最好不要回来见我!要不然看我原不原谅你!   好在坐牢的时日没持续多久,她屋子里来人了。   若是在平日里,见着纳兰渠那张脸她总有一股子心惊肉跳并且想要逃避心思,可而今瞧见他悄咪咪从窗户里爬进来那一刹那,她此刻的心情,仿佛见着了亲人。   上回在南郊医馆,他为了自保,又受天花药的启发,自己在屋子里研究出了一种假死药,寻不着旁人试药,便拿自己开了刀。   结果吃完之后,便立即处于假死状态。   也正因如此,他才勘勘躲过了楚舟这把无情杀手的夺命刀。   前些日子得知霍桑得了什么重症风寒,她便着急忙慌千里加急派人请他来,原以为还要过几日他才到,没想到他今日便到了。   纳兰渠好不容易从窗户外钻了进来,原本一身得体的白衣如今脏污不堪,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圈。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喘着气息,抱怨道,“汝州可真是不太平啊!”   杨幼娘被霍三好端端地坐席上笔挺地坐着,被他这么一说,她一时忘了要他解救她,问道,“汝州发生了何事?”   纳兰渠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几乎从地上弹了起来,他是真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个人。   他一路紧赶慢赶从京都赶来,一入汝州便被人绑了,好在在被绑这方便,他亦是有很丰富的经验,才不到半日,他便逃脱了。   可当他寻着崔氏布行时,却发现布行板门紧闭,根本没营业,所以他寻到了后院的狗洞,偷偷摸摸地钻了进来。   为了保持他完好的形象,他又恢复了高冷模样,将汝州的情况同她说了一遍,并再三强调他是如何威武地逃脱又是如何威武地爬墙进来,聪慧地找到了她。   对于这些她倒是不在意,只问他,“汝州之乱可与海盗有关?”   “是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小莲抱着儿子走了进来,她是来给杨幼娘送吃食的,一瞧见地上这浑身泥污的人,亦是吓了一跳。   好在她认出了来者,很快平静了下来。   小莲将吃食放在杨幼娘面前的几子上,并轻声同她道,“前几日我偶然听到三儿他们说,徐刺史一家被灭了门,灭口的正是潜伏在汝州的那群海盗。”   所以她起了个心眼儿,称东家有疾暂时关了门。   怪不得好几日都听不到外头的动静,原是布行本无人。   “这些日子满城都在抓潜伏在汝州的海盗。”小莲长吁一口气,“怪不得霍郎君不顾千里也要来汝州,原来不仅是为了你,还为了汝州百姓呢!霍郎君可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啊!”   思及此,杨幼娘心中顿时紧张了起来,“霍桑呢?”   “大概是去抓海盗了吧,你也别怪霍郎君撇下你,要是我,我也不想让你跟着去冒险。”   她说着,便拿起一块糕点往她嘴里塞。   杨幼娘噎得慌,小莲又喂了她一口茶。   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顺了下去,她瞪了小莲一眼,“你觉着我会傻着出门送死吗?”   小莲拿糕点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原本三儿只是想点她一日的,是小莲再三要求她多给杨幼娘点几日,就怕她脑子一热出门送死。   小莲顿时觉着自己手里的糕点不香了。   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将这口锅扣在霍桑头上,谁让他先吩咐点的杨幼娘?   “快去寻三儿过来将我解开!”杨幼娘没好气道。   小莲尴尬地笑了笑,“三儿被喊出去了……”   杨幼娘更气了!甚至是咬牙切齿的地步。   为了缓解此刻的尴尬,小莲打算再说说别的,恰逢屋子里还有一人,她随便寻了个话题打算问。   谁想她才起这个心思,屋子的门被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道破了开来,有一个身着黑色斗篷带着面纱的女子走了进来。   杨幼娘诧异地看了一眼小莲,小莲亦是诧异地冲她回看了一眼。   此人是谁?   “杨娘子,别来无恙啊。”   听到这声音,杨幼娘浑身绷直,甚至到了浑身冒冷汗的地步。   此人正是曹三娘!   没想到她居然从京都逃脱了!   小莲意识到不对劲,想要趁机出去寻人,却被曹三娘看穿,“别费心思了,我既能悄无声息的进来,外头的人自然全都被我解决了。”   她冷哼一声,“杨娘子,霍郎将你护得真好啊。”   自从霍桑来汝州,便明里暗里在崔氏布行布下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害得她根本无法靠近下手。   今日若不是偶然发现后院中有个狗洞,她恐怕还进不来。   她手里拿了一把尖锐冰冷的匕首,饶有兴致地看着屋内手无寸铁的两人,其中一人无法动弹,另外一人怀中还抱着个孩子。   简直天助她也!   “什么人!”   杨二川去仓库理货了,没想到出来时,霍桑安排在院子里的奴仆们全都死的死伤的伤,他连忙抄了家伙赶来,却见到眼前这一幕。   他老婆孩子还在里头呢!   随手抄起的榔头握在手中,他见着这黑衣人手里有一把匕首,欲对他老婆孩子下手,直接抄起榔头往她脑袋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曹三娘似乎知晓他要这般做,十分灵巧地躲开了,甚至将手轻轻一勾,那把轻便锋利的匕首直接勾过了他的手腕。   哐当一声,榔头直接掉落在了地上。   但杨二川也没吃亏,直接用蛮力将她撞到在地上,她的斗篷和面纱正好碰上了墙面上的一根小木钉子。   她要起身再给他划一刀,谁想撕拉一声,面纱与斗篷被那小木钉子勾了去。   一张面目全非的脸霎时间露在了众人面前。   不仅仅吓坏了杨二川,杨幼娘也惊得双目瞪圆,小莲更是紧紧捂住儿子的眼睛,不让他见这场景。   但这张脸倒也不算是面目全非,只是上头爬满了红色的细纹,像是盘根错节的蛛网。   杨二川“你你你”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护在老婆孩子面前,暂且不动。   曹三娘的匕首实在锋利,才不过是轻轻一划,杨二川便流血不止。   小莲连忙在自己儿子身上扯下一块布,简单给他做了一下包扎,曹三娘突然笑了起来,配合着她这张狰狞的脸,看起来十分可怖。   “你们以为就凭我一人便能放倒你一整个院子里的人?”她笑着握着手里的匕首,笑得愈发开心,“杨幼娘,我今次来就没想着要出去!”   杨幼娘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说话不正常的女子,初见她时,她是个看着软糯实则笑里藏刀的小娘子。   再见他时,则是在霍府的赏花宴上,她想入霍府,杨幼娘也给了她机会,可奈何霍桑性子烈,最终还是没成。   没成便没成吧,要是放在杨幼娘自己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就是个男人,日子还得照过。   倘若那男人当真是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对方又对自己没心思,她虽也会消沉一段时日,但定会潇洒离开,去做走商,赚个盆满钵满让自己开心。   看曹三娘这副样子,像是深陷进去出不来了。   可就算如此,也不该害人!   曹三娘继续道,“这匕首上可是啐了这世间最毒的药,放心,不过半个时辰,不会很痛苦,杨幼娘,咱们一起死吧!好不好?”   她笑得更开心了,“只要你死了,他便再也得不到了!哈哈哈哈,真是快活!”   她努力过了,可最终得不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既如此,让他永永远远记住她也是好的!至少在他心里,她也有一席之位。   哪怕只是恨。   “小娘子,你大概是忘了,这屋子还有一个人呢!”   突然,一个男人的话打断了她的笑,曹三娘猛地一顿,正试图寻找屋子里的第五人,谁想下一刻,她的手腕一麻,匕首应声倒地。   尖锐的疼麻感自手腕而来,她终于寻到了屋子里的第五人,他浑身泥泞,方才蹲坐在地上,恰好与灰暗的墙面融为了一体。   怪不得没瞧见他!   纳兰渠倒是不慌不忙,从随身的针灸包里再拿了几枚银针,迅速在她身上扎了一圈。   具体也不知是什么原理,曹三娘竟是一下子不动了。   把杨幼娘看得呆愣愣的。   谁想纳兰渠刚扎完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背过手去长叹了一口气。   杨幼娘以为他要感慨曹三娘命运多舛过于执着,她连安慰以及为曹三娘开脱的话都想好了。   谁想纳兰渠却连连摇头,最终说了一句,“小娘子,你体虚外热,肝肾不佳,心脉律动失调,阴阳脉错乱,身子骨实在欠佳啊!”   杨幼娘:???   纳兰渠又补充了一句,“建议早睡早起,多锻炼身子,多喝热水,保持身心舒畅。” 第99章 是打是骂 晋江独家首发   纳兰渠恨铁不成钢地又摇了摇头, 最终才与杨二川一道,将曹三娘关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屋子里。   随后他花了半刻钟的时间,将院子里能救的人都救了起来。   当他拿着银针走到杨幼娘面前时, 其实杨幼娘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怕一会儿纳兰渠也会对着她的身子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但好在纳兰渠只是用银针疏通了她身上被堵塞的穴道, 倒也没说其他的话。   被堵塞的穴道瞬间通畅了, 杨幼娘也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她暗自咬牙, 霍桑这般困着她,当她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千金娘子吗?   如此不被信任的感觉实在叫人生气。   于是越想越气的她集结了一些人,打算想法子帮帮霍桑他们,然而她还没准备出发,崔氏布行门前却多了一抬躺着人的担架。   躺在担架上的人被盖着一块简单白色的白叠布,而一前一后抬着担架的,正是一脸像是死了爹娘情绪的霍一和霍二。   此情此景杨幼娘刚燃起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了。   犹记得前些日子霍三还问她, 若是他与江郎君同时掉水里她会救谁,她当时回答救江郎君。   因为江郎君不会水啊。   但很多时候, 最终淹死的还是那些会水的。   杨幼娘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就连脚下的步伐也沉重了好些。   听小莲说起徐刺史家的遭遇她便已经开始担忧了, 没想到海盗如此猖獗,徐刺史可是官!   只是她从未想过他会死,可一想起他那重症风寒的身子,无尽的后悔滚滚而至。   她就不该喂他吃粥,不然他也不会中毒, 更不会在解毒后没几日身子尚且虚弱之时去处理公务!   他为了护她,竟叫霍三点了她,这一行为恰恰证明了, 他此次的公务凶多吉少,有可能回不来。   霍一霍二见她这般,更是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只定定的站在那里,杨幼娘不让他们动,他们便绝对不敢动。   良久,她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问:“他怎么死的?”   霍一道,“溺水而亡。”   杨幼娘呵地一声,果然!仗着自己会水便肆无忌惮,看吧!淹死了吧!   早知如此,把她点在屋子里有何用?若是她在,好歹可以偷偷藏在下游某处,伺机施救啊!   但说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人人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她此刻当真是体会到了这种心情,原本是想哭的,可她怎么都哭不出来。   成吧,她终究还是成了寡妇。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心情,目光呆滞地冲他们看了一眼道,“罢了,抬进去吧,再去买一口上好的棺木,明日我带他回京。”   好歹她是他的夫人,总该要好好帮他办好这后事的。   只是她刚说完,霍二却道,“夫人,这恐怕不妥。”   “怎么不妥?”   霍二道,“我们郎君答应过江郎君,将她的尸首于汝州停留七日。”   杨幼娘微蹙起眉,他何时与江郎君这般要好?还为了他在汝州停留七日?   她越想越不对,猛地近前掀开那块盖在尸首上的白布,一张如玉一般的脸露了出来。   杨幼娘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   竟是小玉!   她一时哑然,至今她还记得与小玉初遇时的场景,她孤身一人躲在南郊别庄,浑身是伤,眼里尽是小心翼翼与绝望。   无论她后来变成什么样子,杨幼娘却依旧记得初遇时她的模样。   她怎么死了呢?   但很快,她心底的悲伤情绪一下子被冲散了,只留下浓浓的怒意。   杨幼娘起身,目光里带了一丝冷,“霍桑人呢?”   霍二脊背一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如实答道,“郎君正在茹密湖打捞物证,郎君让属下们过来告知夫人,今日布行可以开始营业了。”   营业他大爷!   杨幼娘转身冲着杨二川大喊,“给老娘备车!”   杨二川还是头一回见着如此怒火的杨幼娘,二话不说便给她准备了一辆十分轻便且速度超群的马车,并亲自坐上车辕拿起马鞭狠狠往马屁股上一拍。   不过几息功夫,马车便在长街上消失得无隐无踪,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灰尘。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霍一霍二更是无辜地对望了一番,随即抬着小玉的尸首,往后院而去。   杨二川的赶车技术实在不错,也不过才半盏茶功夫,马车便已经在茹密湖旁停了下来。   展眼望去,茹密湖上一片狼藉,虽然面前这片湖与外海紧紧相连,水流湍急,但依旧没有冲散湖里浓稠的血迹。   就比如她面前的这一片湖,就像是一摊兑了水的红浆水。   可想而知,这些日子的打斗是多么地激烈与血腥。   湖面上行驶着好些船只,湖水里也有好些黑色的人影窜动着,他们似是在打捞着什么。   按照水面上这些血红深浅程度来说,那些尸首应该早就被打捞完了才是。   她只淡淡地站在湖边,看着不远处湖面上打捞着东西的人,她到此时才完完整整确定,那个叫霍桑的人,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   她在牵挂他,担忧他,甚至无时不刻地想着他,她怕他遇到不测,她怕将来再也见不着他了。   可他竟将她关了起来。   正在失神着,不远处款款走来一个一身黑的身影,霍桑听闻她来了,便着急忙慌地想要过来看她。   好些日子不见她,他实在担忧地紧,又听闻曹三娘不知怎地寻去了布行还险些伤了她,他更是无比急躁。   他想快些见着她。   “幼娘。”   霍桑越走越近,那张俊脸亦是越来越近。   很好,他完好无损。   杨幼娘长吁一口气,脸上复又挂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霍郎君这几日过得可还安好?”   想要快些见着她,霍桑一时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异常,三步并做两步,直接张开长长的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听闻她一听到他在茹密湖边便立即赶来了,方才又特地在此处等他,她没去见那姓江的!所以她心里是有他的!   霍桑开心地紧紧将她箍在怀中,心情不知有多愉悦。   杨幼娘微蹙起眉,挣扎道,“你勒疼我了!”   原先他是不愿放手的,但想着下属们都瞧着,好半晌,霍桑这才将她放开。   他正要开口,却被杨幼娘伸手止住,她微眯着眼笑着,“霍子渊,我方才好像在湖面上看到了些东西。”   霍桑神情微凝,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何处?”   “再前面一些,你看,就在那里!”   霍桑依言再近前几步,杨幼娘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的脸瞬间凝住了。   等到他走到了她指定的位置,杨幼娘拎起裙摆,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一踹。   却听噗通一声巨响,堂堂长公主爱子、先帝最宠爱的外孙、朝中最年轻的宰辅、死伤最少便拿下海盗完成陛下嘱托圣旨的巡按、京都第一美郎君、活阎王霍桑,被一个瘦小的小娘子硬生生地踹进了茹密湖中。   一时间水花四起,动静十分激烈。   周围众人见状皆纷纷放下手中活计,立马过来抢救,谁想竟见岸上有一女子正龇牙咧嘴用手叉腰指着他破口大骂。   具体骂的什么他们也不敢听,又听人道那女子便是霍巡按千里寻的妻,那些纷纷想要近前营救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渐渐的,有人不禁心疼起了被踹下水的霍巡按,竟是娶了这么一个悍妻。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不敢说,皆纷纷埋头重新开始做自己的事。   反正,他们这个巡按会水,大约也用不着他们救。   杨幼娘几乎是将这些日子的担心受怕与委屈全都骂了出来,胸口积攒着的郁结也终于疏散开了。   她再一次瞪了一眼在水中浮着的霍桑,留下一句,“既然会水,就好好在水里待着吧!”   随后转身十分潇洒地往马车里一钻,中气十足道,“二川,我们走!”   夫人的马车走了好久,才有下属敢上前救霍桑。   正如众人所言,霍桑会水不用人救,只是他却依旧一动不动地浮在那片水域,似乎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茹密湖算是近海,海风很大,所以汝州刺史便下令在岸边种植了好些树木挡风,因是不知哪种树木更好,于是岸边便种植了好些不同种类的树。   有些树木直根入土但有些树木却是盘根错节。   方才杨幼娘所站的地方便是一处盘根错节的大树之下。   霍三游到了他的面前,“郎君,属下先带您上去。”   霍桑却指着岸边那棵树在水中露出来的一截树根,“那里可曾搜过。”   霍三摇头,“案犯并非在这里落的水。”   霍桑冷笑一声,“谁说案犯在何处落水,赃物便在那处的?”   霍桑回到布行时,布行已经大门紧闭,好在有霍一霍二在,倒也免了他进不了门的尴尬,只是入了后院之后,见着一个个紧锁着的门,他不仅皱起了眉。   这会子,杨幼娘怕是真的生气了。   想嫁给他霍桑的女子,大多都是想贪一贪这风花雪月,想他护一辈子的,男子护着自己的夫人本就天经地义。   可他忘了,她与那些女子不同。原以为今日在岸边让她骂够了她的气该消了,谁想她竟是真的生气了。   霍桑有些犯难,他可从未哄过小娘子。   恰逢有间屋子传来一阵孩子啼哭,杨二川因孩子尿裤子便出来寻换洗的尿布,见有人独独站在院子里,着实吓了一跳。   好在他看清了对方是谁,便近前行了个礼,“巡按这是在瞅星星呀?”   这方面他熟!小莲睡不着时也会出来瞅星星。   霍桑逮住他问,“若是你惹了你夫人不快,会如何做?”   杨二川挠了挠头,“给她买吃的!什么都听她的!但小莲从不生气,只是爱打人,虽然不大疼。”   打是亲骂是爱,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霍桑轻叹一声,问了等于白问。   谁想杨二川拍了一下脑袋瓜,激动道,“我前些日子听小莲说起城里那位张郎君的事,他也惹她夫人生气了,于是他跪在院中碎石上一日一夜。他夫人才肯原谅他!”   “那姓张的小子嫌弃他夫人丑。”他憨笑一声,“我好奇去瞅了一眼,啧啧,”   他又摇了摇头,“那张郎君还没我长得俊!他那样还嫌他夫人丑,呵呵。”   霍桑难以置信地微微挑眉:??? 第100章 全文完结 晋江独家首发   霍桑来江南道汝州城, 原本就是为了追回失窃的玉玺以及捉回小玉。而今玉玺在岸边的一棵大树根藤里被寻回,算是圆满完成圣旨。   他还将潜伏在汝州城里的海盗暂时被赶了出去,所以整个江南道应该四处都传着他神勇无比的美誉才是。   可在他停留在汝州的这几日看来, 似是不尽然。   兴许是他初来汝州时将“千里寻妻”的名号打得太响亮, 后来与海盗大战结束, 杨幼娘又将他揣入水中当着众人的面大骂一顿。   汝州城传的最多的关于他的事, 竟只有霍巡按家有一悍妻,巡按千里寻妻又得罪了夫人, 于是日日登门以求夫人原谅这么一桩。   坊间百姓都一样,什么丰功伟绩,当时一下子倒是很热血欣喜,可久而久之他们最爱的还是关上门后,后院里的二三事。   所以什么霍巡按赶走海盗的伟事不过只是过了一下众人的耳朵,最终依旧被霍巡按求妻所取代。   流言这东西,是这世间传播速度最快也是最广的, 所以才不过三日,整个江南道都传开了。   霍桑有预感, 不出半月, 京都各方应该也会被传遍。   他站在崔氏布行门前, 捧着一把算盘,迎着风盯着布行里头那个来回忙碌的人的身影看。   都五日了,她竟是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过。   看来这回确实将她惹恼了。   杨二川的意见他是决计不能听的,身边的人也都只是会出馊主意的,走投无路之下, 他去寻了小莲,倒是从她那里打听到了一个法子。   她说,若是他能够跪着算盘同她认错, 她兴许会原谅他。   所以他一大早便抱着算盘站在布行门前,似进非进。   他这反常的行为把一二三吓了一跳,在他们眼中,自家郎君刚正不阿、黑白分明、赏罚分明、严肃正礼、说到做到、克己复礼,哪里会是眼前这个犹犹豫豫的样子?   而且,自家郎君不爱穿白衣裳,更不会无缘无故在布行门前捧着一把算盘。   三人都纷纷怀疑,自家郎君会不会在被夫人踹入水时,脑子里兴许意外进了水,所以才会如此反常。   霍桑确实在犹豫,他堂堂霍郎君,岂能给一个小娘子认错?可他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小莲的那句“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倒让他犯难了。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若是能让她回心转意,他适当屈一下,应当也是可以的。   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决计是不能跪的!   杨幼娘一个早上已经在铺子里来回走动了五十多遍了,柜台上的灰她也已经整整擦了四十五次,早已经一尘不染,而她此刻正准备擦第四十六次。   她用余光瞥了瞥外头站着的那个俊朗郎君,他一身白衣,高贵气质尽显,手中还捧着一把算盘,看着实在有些……   滑稽,不搭。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到底要做什么?倒是进来了!   其实那日杨幼娘踹骂完他后,她的气便已经消了,只是她觉着既然两人已经互通心意,那这和离书恐怕以后很难用上了。   所以以后难免会生活在一块儿。   倘若她就这般轻易原谅他了,那他以后岂不是仗着她欢喜他便愈发肆无忌惮?   有些事,决计不能开头!一开头那便会有无数次!   也不知小莲是怎么同他说的,自小莲回来后便一直神神秘秘,她问什么都不回。   后来小莲终于烦她了才同她说,今日霍郎君会来寻她,然而也只这么一句,便再也没有下句了。   所以她一大早便在铺子里来回走动,一来缓解自己的紧张,二来则是想迫切看看霍桑到底想要作甚。   谁想等了快两个时辰了,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她忍不了了。   她放下手中的物什,直接走出了门。   霍桑见着她怒气冲冲地向他走来,一时有些诧异,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直接拽起他的大手,往崔氏布行后院而去。   大约走得太快,杨幼娘几乎能听到耳边传过的呼呼声,直到两人走进屋子,那呼呼的风声才消散。   她关好门,正打算转身教育他,谁想下一刻,便被一个大大的拥抱牢牢锁住。   锁得有些紧,她一时竟喘不过气。   “你放开我。”杨幼娘赌气道。   霍桑却一动不动,脸却依旧埋在她颈窝里,好半晌,他哑着声音道,“幼娘,同我回家吧。”   这句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将她的心脏震得粉碎,他可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字眼,他分明是在求她。   他可是个高高在上的贵人,竟是在求她!   她那原本就不大硬的心一下子软了下去。   良久,她道,“不是还有两日吗?”   “恩?”霍桑问。   杨幼娘道,“你不是答应江郎君,让小玉在汝州停留七日吗?”   霍桑亦是浑身一震,这句话实在明显不过,她已经原谅他了!   他抱得更紧了,“好,两日后,我们回家。”   杨幼娘愤愤然,“谁要同你回家。”   霍桑放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温柔,将她的影子整整映了出来,“夫人,你若不同为夫回去,庄子无人看管对账,银两可就全飞进旁人口袋了。”   杨幼娘蹙眉,“南郊那庄子不是整合好了吗?”   霍桑为难道,“陛下又赐了好几个庄子,这回是皇庄。”   皇庄是皇家的庄子,庄子里的管事自然比普通管事更难管教,可想而知,那账目得多难对清。   可皇庄的进项比普通庄子要高好些。   那可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啊!   这世间杨幼娘什么东西都吃,唯独“亏”她最吃不得!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雪花银被旁人拿了去!   杨幼娘怒道,“回去!明日就回去!”   霍桑嘴角微扬,将手里的算盘轻巧丢至角落,又将她揽入怀中,如哄孩子般温柔地应道,“好,明日咱们便回去。”   --全文完-- 第101章 [最新] 芙蓉如梦 晋江独家首发   醒来时, 周围一片黑暗,耳边传来的是阵阵哽咽声。   突然锁链被人打开的声音传来,哽咽声也随之止住, 换成了乞求声。   “主人, 请带上奴吧, 她还小, 不能没人照顾。”女子哭着跪在来者面前,想要拉那人的衣角, 可又觉着自己实在太脏,只好跪得离他远远的。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虽然模糊,但却能感到来者看着她的炙热目光。   她心尖微微一颤,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弧度,若是能把握好眼下这个机会,这回她和阿娘应该能离开这里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每一轮朝堂争斗结束,成功者会高升, 而失败者则一个个被贬入泥潭之中。   成年男子全部斩杀, 所有女子被送入教坊司以及军营, 未成年的男子则是被阉为奴。   阿娘是前朝罪臣的奴,身份本就低微,无法再贬,于是只能被卖入奴隶场,成为这世上最贱之人。   阮柔便是她在奴隶场所生的孩子。   那时, 她被唤作阿奴。   她不知自己父亲是谁,她只知自懂事起她便看着阿娘为了活着为了给自己卖个好价钱做尽所有事,直到昨日, 阿娘遇上了一队进京的新贵。   他们要买些奴隶回去伺候,看中了阿奴。   彼时她只有四岁,年纪尚小,可就算如此,却依旧藏不住她那张如芙蓉一般的面貌。   所以那人一见着她,便挪不开眼睛。   历经人事的阿娘如何看不出那人的意图?可她想离开这里,她想带着女儿一道离开这里。   阿奴虽年纪还小,但她早已懂事,她不愿离开阿娘,恰逢昨日大雨,她淋了一夜生了病,这才将交易耽搁到了今日。   阿娘骂了她一夜,生怕贵人不买了,谁想那贵人竟也等了她一夜。   由此可见,这场买卖是铁定成了。   奴隶场人来人往,人员复杂,母女二人也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之所以死死咬着眼前这贵人,也不为别的,只为了他腰间荷包里的那颗大珍珠。   这是东海的珍珠。   此人是东海人。   东海人潜入大瑞,为了掩人耳目身边人自然也定是大瑞人才合适,普通的侍婢奴仆总也不安全,只有最贱的亡命之徒,才有可能最忠诚。   所以此行她们一旦被买,便必然安全。   果不其然,贵人买下了她们,并带着她们进了京郊的一处别苑。   这别苑花草丛生,人迹罕至,阿奴与阿娘便在贵人的安排下,在别苑住下了。   这么一住便是半年。   阿娘原生地貌美,在从前的罪臣家中勉强算得上是一名姬妾,只是遭了主母算计,被贬成奴,后来再贬,成了一名奴隶。   阿奴时常想,奴隶场里的人那般丑陋,她生得极好,定是遗传了阿娘的美貌。   这半年里,那贵人也会时不时的过来瞧看,他一进别苑,便直接往阿奴的房间走。   阿奴总喜欢坐在屋子里翻看着一些她看不懂的书籍,而他总会在她看书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时一看便能看一个时辰。   阿娘几乎每日都盼着她来,阿奴也知晓阿娘的期盼,所以每每他盯瞧她时,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阿娘在等着他。   他每回都对她冷笑一声,然后转身去寻阿娘,没过几时,便会传来阿娘十分享受的叫声。   有时是在院子里,有时在阿奴屋子的隔壁,有时就在阿奴屋子的廊下,甚至她目光所及。   外族人是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大瑞什么都不干的,所以那人将她们买至别苑不到一年,便又将她们卖了。   这回的买家,乃是当今的阮太傅。   阮太傅一见着阿奴便十分欢喜,甚至亲自给她取名阮柔。   阮太傅人到中年,膝下无子,后院也没什么夫人娘子,他待阮柔很好,像极了亲生女儿,甚至还送她去了飞云观拜师。   直至后来她悄悄下山被他发现,并被他扒了衣裳锁在一座屋子里她才知晓,阮太傅待她好,只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容貌和身子。   阿娘为了救她,被她强占之后活活被他打死,她甚至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她永远忘不了那夜他穿好衣裳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躬身挑起她的下巴,同她道,“柔儿,为父做这一切只是想让你听话,你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阮柔哭红了眼,可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阮太傅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为父就喜欢这样的柔儿。”   后来她又被送回了道观,只是没过多久,她又被接回了京都。   师父说,这世间男子都是绝情种,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旁人的死活从来与他们没关系。   从前她半信半疑,可自从那一遭后她彻底明白了。   从前她为了不想丢下阿娘一人淋雨发烧,后来不想阿娘受辱忍辱负重,这一切也只因心中有所牵挂。   有牵挂便有弱点,有弱点她便不能自在活命。   可这一遭不同了,阿娘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所以她不再有任何弱点,她要报仇,她要将那人狠狠踩在脚下,她要这整个天下再也没有事能够威胁她!   阮太傅是东海国细作,或许是沟通上出现了问题,阮柔总觉得他另有图谋,所以她被他接下山时,他便再也没碰过她。   将她送入宫的前一日,他一如从前一般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并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嘱咐她,让她伺机勾引太子,取得太子信任。   她不蠢,自然知道他要做甚,但她表面依旧十分乖顺,甚至做出了极其顺从乖巧的模样。   师父说的不错,只要没有心,做任何事时,她都不觉得痛苦,甚至觉得很是兴奋。   阮太傅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步,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在飞云观遇到欧阳四娘,并拜她为师,他也决计不会想到,欧阳四娘其实另有计谋抱负。   既然欧阳四娘有计谋抱负,那她也有!   男人,都喜欢顺从却有性格的女子,所以当她的双足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心中的计划便已经悄然发芽。   第一步,取得霍驸马之子霍桑的信任,他是先帝唯一的外孙,也是先帝最疼爱的小辈,取得他的信任,今后的事便事半功倍。   那日他与桃花树下休息,她故意穿着一身芙蓉粉衣上前,以她最美好纯洁的姿态同他问路,他见多了宫中的唯唯诺诺与口蜜腹剑,她是不一样的,自然会在他心中留下最独特的印记。   他确实很好勾引,不过几句真心关切以及感同身受地谈话,他便深深被她吸引住了。   男人,有时确实很天真。   宫中上下皆知长公主与霍驸马之间的这段孽缘,而霍驸马又是师父要复仇的对象,她倒不如利用这一遭,让霍驸马为她所用。   果不其然,后来的上元节,她成功给霍桑下了蛊,又以此成功威胁了霍驸马。   只是万万没想到,太子虽然冲动却不蠢,他对她早有提防,无奈她只好寻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悄悄沐浴更衣潜入他的屋子,同刘擎哭诉她的过往和身不由己。   他虽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将对她的杀心收了起来。   太子对她收了杀心不代表阮太傅对她收了杀心,当她从太子屋子里出来时,便遇到了阮太傅派去的杀手。   好在她对宫中地形实在熟悉,这才勘勘逃脱,只是依旧受了伤。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在逃脱之际竟在东宫外头的一条小道里偶遇了刘牧。   是刘牧救了伤痕累累的她。LJ   他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宫殿内,遣散了所有宫婢,小心翼翼为她包扎伤口。   摇曳的烛火在他二人脸上微微移闪,她睁着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他都看见了吗?   她正要解释一番,刘牧却低着眉,柔声道,“太子哥哥确实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癖好,但我不知晓他竟连你都不放过。”   彼时的她才刚及笄,但身子却还未长开,见她身子如此伤痕累累,可想在太子哥哥身边到底受过多少委屈和伤痛。   阮柔苦涩一笑,终究还是将腹中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多谢殿下,这只是妾的命罢了。”   “你只是太子哥哥的伴读。”刘牧有些自欺欺人道,“等到了一定年岁,父皇便会将你送走的。”   阮柔依旧苦涩一笑,“殿下,妾已经及笄了,除了从了太子殿下一条路,哪里还有旁的路可以走?妾不过是一支随风飘零的蒲柳罢了。”   刘牧在她眼中看到了绝望,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   休整一番后,阮柔优雅起身,款款走进前来,对他盈盈一拜,“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刘牧浑身一震,她实在走得有些近,惹得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的一举一动阮柔看在眼里,她眸光一凝,索性再靠近几步,直到嫣红的唇快要贴近他的脸颊。   烧红了脸的刘牧想要躲避,却被阮柔叫住,“殿下,妾有一件要事告知。”   刘牧浑身一顿,却听她的声音轻柔地在他耳边响起,犹如春日里的一阵暖风,撩得他心动。   “晋王殿下想要利用一些变故让殿下与太子反目成仇,并趁机夺取皇位。”   她一字一句犹如一把一把尖锐又温柔的刀扎在他心上。   她又道,“太子殿下已经听信谗言,正欲对殿下您下手了,还望您这些日子派遣您身边的人好好护着您。”   她若有似无地在他那只烧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上吹了几口温热的气息,又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妾会报答的。”   说完她猛地抽离,后退几步之后,冲他行了一个礼,便转身消失在了黑幕之中。   屋子里独留刘牧一人,呼吸紊乱,脑中却震惊无比。   自那之后,她常常深夜一人偷潜出东宫,去往刘牧的宫殿,刘牧也常常挥退宫婢等着她的到来。   刘牧不傻,当听她说出晋王要反时,便隐约已经猜出她想要做什么。   太子荒淫,晋王无德,阮太傅暗握兵权,这些人若任何一人掌控大全,大瑞都将岌岌可危,而她届时或许连尸首都难全。   他不愿她再受伤害了。   所以,当她与他缠绵的第一夜后同他说,要帮他夺位,他同意了。   不为了他,也不为了大瑞,只为了她。   不得不说有霍桑在手,霍驸马无疑是挑起纷争最锋利的武器,也不过是一年,所有事皆尘埃落定。   当她再次看到阮太傅时,她毫不犹豫地狠狠将他踩在了脚下,正如他所言,她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她也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她是一匹会咬人的疯狼。   人人都道阮太傅畏罪自尽而亡,就连刘牧都这般觉得,可谁会想到,阮太傅被喂下了千机散,被带下去焚烧尸首时,他还是清醒的。   毒杀皇族乃是重罪,死后会被焚烧尸首。   她要让他一点一点慢慢地死去。   大抵是因为她的报仇来得太顺遂,上天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惩罚。   她怀孕了,且在四个月后流下了个死胎。   与此同时太医查出她身子的异样,她被人下了药,终身无法生育,而这种药,来自西域国。   想都不用想,这定是她那个师父给她吃的,要想男人听话,就必须自己绝情绝爱,可笑她一辈子绝情,而那她那师父却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男人,呵呵。   “柔儿。”   她站在城墙上眺望着整个皇城,刘牧则是近前轻轻为她披上了披风。   “外头风大,该进去了。”   阮柔转过身,顺势躲进了他的怀里,十分温顺道:“陛下待妾真好。”   刘牧微微一笑,“你是朕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