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作者:苇衣   文案:   那年,杜平问母亲:“这世上,总该有权势够不到的东西。”   平阳公主回道:“没有。权势决定生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夜,她爱的人并未娶她。   一无所有,无处为家时,她饿了三天三夜。   杜平想,也许母亲是对的。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按照自己的决定走下去,她想赢,一直赢下去,赢到最后。   这天下,本就属于万众苍生。   由她来改写。 第1章 隐约能听到里面的轻吟低喘……   谷雨刚过,春光明媚,又到先皇后忌日。   圣上与先皇后鹣鲽情深,每年此日,当今都会茹素一日。而先皇后唯一血脉,平阳公主亦会前往灵佛寺素斋三日,以慰亡母。   灵佛寺山脚下,粥棚熙熙攘攘,寺里的小沙弥们给穷苦百姓盛粥递碗,队伍从山脚这头排到另一头,一眼望不见头,百姓的嘴里都是感激,对着山顶佛主拜了又拜。   寺内香客也是络绎不绝。灵佛寺作为京城最大寺庙,平日就香火鼎盛,今日更甚,是平阳公主素斋的最后一日,无数达官贵人想借机与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偶遇”,若能趁机攀上关系,捐再多香火都值当。   檀香气味四处弥散,一缕一缕,游移在寺中每个角落,予人清凉安定。   杜平不喜欢这味道,尤其不喜欢从母亲身上闻到。   可这遭人嫌的味儿使劲往鼻子里钻,她微微蹙眉,捏了捏鼻子继续往前走。经过山门后,她熟门熟路地从小道入寺。   途中,有人见她面容殊丽绝艳,便多看两眼;还有人远远迎面走来,只觉这位少女眼熟,再一细看,忍不住掩嘴惊呼:“啊,是她……”话一出口,意识到会有麻烦,立刻低头垂眸,避开她走。   杜平对这些反应不以为意,目中无人地朝前迈步。   她身上仅着翡翠鲛纱玉兰绣,身形青涩窈窕。因她走得快,过客堂时并无人抬头注意,却闻有人低声议论,两道妇人声音不设防地传入耳中。   杜平停下脚步。   “平阳公主这辈子,真令人艳羡,身份高贵,唯一的嫡公主,且皇上宠得都快赢过诸皇子了。这位殿下自己也厉害,三岁识字,五岁能诗,才倾京城,唉,这命格真是好啊。”   另一位道:“就是姻缘不太顺,驸马都换了两任,可惜了平阳殿下这般人才。”   “也谈不上可惜,平阳殿下谈婚论嫁时,皇上亲口许诺,天下男子任她挑选,这两位驸马也不算辱没她。是她自己要休夫,还是圣上御笔亲题的和离书。”之前说话那位妇人道,“而且你想想,姻缘哪有权势重要?她小时候,皇上在御书房处理政务都抱着她,这事儿都在百官间传为趣谈了,她及笈那年,皇上大手一挥,把最富饶的江南划给她做封地,每年的税银都能收到手软,啧啧,反正换成是我,宁可握住这些实在的。”   “你也别这么说,我们只看到光彩那面,她烦心的事儿旁人也没机会知道。”   “这倒是,”这位官夫人叹道,“她子嗣方面差了点,两个都是女儿,尤其那大女儿,说起那位郡主啊,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一道阴影罩在这两人头顶。   那位官夫人神色不悦,抬眸望去:“谁……”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她面上露出惊恐表情。   杜平手中拿着一把竹节伞,她以伞柄挑起对方下颚,笑吟吟开口:“两位是在谈论我?”   这位官夫人不敢动,她夫君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在京城都排不上号,怎敢跟公主府的人叫板?何况,今次是她嚼舌头理亏,她小心翼翼道:“郡主恕罪。”   杜平笑笑,又朝另一位看去。   另一位官夫人已吓得脸色惨白,这位郡主的风光事迹各色各样都有,前些日子,她才当街鞭笞总督府小公子,传遍京城街头巷尾。   上月里湖广总督带着小儿子回京述职,本意是想让混世魔王來京城见见世面,结果不小心惹到煞星,被永安郡主当众甩鞭子抽一顿直在地上打滚,哭爹喊娘。   总督夫人去公主府告状,却不了了之。   杜平漫不经心道:“怕什么?我又不打人。”   官夫人后退,不,不不,你腰上还挂着鞭子呢,这儿也没人敢拦你动手,叫破嗓子都没用。   杜平勾唇,似笑非笑道:“有我这样的女儿,你就一头撞死?”   “不敢,平阳公主能有郡主这样聪慧漂亮的女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杜平轻笑一声,不跟她计较,只扔下一句:“下次说话小心点。”   见她走远了,两位官妇对视一眼,这才松口气。确定这位煞星听不到她们声音了,其中一位纳闷道:“永安郡主又不信佛,她怎么来灵佛寺了?”   “定是来找她母亲的。”   官妇仍是不解:“平阳公主最迟明早就该回府了,有什么事急得要马上说?连一天时间都等不住?”   “是啊,”说到这里,另一位也想不通,“最近京城要出什么大事了?”   两人面面相觑,却想不出答案。她们转首望向永安郡主离去的方向,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   此时,杜平又跨过一道门。再往里面,便是灵佛寺高僧讲道处和贵客包下的雅筑,香客稀疏少见,连守卫都森严许多,略走几步,就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僧人。   寺中认识永安郡主的人寥寥无几,虽如此,普通僧人一看她打扮即知是贵客,上前试探道:“此处并非参拜之地,不知女施主有何贵干?”   杜平斜睨一眼,语气倨傲:“弥英在哪里?”   “首座正与平阳公主殿下探讨佛理,不好打扰。女施主若有要事,请先移步厢房休憩片刻,等首座忙完自有人去通传。”   “等他忙完?”杜平指了指自己,冷笑道,“要我等他?他以为他是谁?天王老子都不敢让我等!我今日偏要打扰。”   僧人阻拦不及,眼见她迈大步朝前走去,急得满头大汗。皇城脚下贵人多,这位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不敢轻易得罪。可平阳公主更是贵客中的贵客,僧人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敢问女施主姓甚名谁?”   “永安郡主。”   周围几个僧人脸色骤变,其中一位对另一位使眼色,让他去里头搬救兵。阻拦的僧人此时想逃也来不及,只得低头恭敬道:“还请郡主稍候片刻,容贫僧通禀公主一声。”   “不等。”杜平拒绝得干脆利落,继续往里走。   眼前是朱红色半月拱门,她扣住青铜门环,不费力气地往里一推,刚跨过去,就见一沙弥拦住去路,他身着黄褐色常服,面容清秀,尤其那双眼睛,干净透彻得仿佛一汪清泉。   这沙弥年岁看着跟她差不多,手持一根木棍,往前拦住:“女施主止步。”   杜平歪着脑袋打量,笑了笑:“哪来的傻子?被人推出来触本郡主霉头?呵,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小僧元青,乃弥英首座席下弟子。”   杜平哼道:“谁问你名字了?让开。”   “不让。”   杜平意外扬眉,哟,还是个硬骨头?怪不得派他来阻拦。她不管不顾,迈着步子往里走,却见小和尚手上木棍悄无声息地挡在身前,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走,不管她怎么加快速度,木棍都能分毫不差地拦住。   杜平怒极反笑:“看来还是个高手?”   “不敢当。”   杜平冷笑一声,直直往前撞开他的手,眼见两人身体快触及之时,她拉高声音:“你敢碰我?信不信剁了你的手?”   元青面色微红,不敢碰到女客,垂眸退开,低声道:“阿弥陀佛。”   杜平走几步后停了下来,入眼的是两排屋舍,每一间都修缮得一模一样,她摸不准母亲在哪间屋。这下棘手了,她总不好大声嚷嚷。即便她不要脸皮,公主府的脸面却不能丢。   她面色不显,依旧如常,朝身后之人瞥一眼:“带路。”   元青静静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平微微一笑,语带威胁:“我总能找到正确的那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由我一间一间找过去,闹得人尽皆知。小师傅,可别因规矩而坏了你师父得道高僧的名头。”顿了顿,“第二个选择对大家都好,你指路,我进去。”   元青抬起头,拿不定主意,但他的视线却出卖了自己的心思,不由自主向前方某间厢房飘去。   杜平向来是敏锐之人,自是不会错过这一幕。她微微抬起下巴:“谢了,刚才的事我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说罢,她目光朝尽头望去。   很普通的一间厢房,跟两边一串儿的房间根本找不出差别,压根想象不到堂堂公主会在这里面客。大隐隐于世么,她从小就这么教的,这女人向来言传身教,以身作则。   杜平抬脚过去之前,先环视四周,空荡荡的廊道上只有她和这位小师傅两人,其他僧人都被关在朱红大门之外。   她心中冷笑,呵,看来这妖僧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知道自己干的事见不得人。她心底厌恶弥英至极,就这种货色还能做灵佛寺首座?她恨不得在世人面前撕开妖僧的虚假面具,可惜,仍要为母亲声誉考虑。   杜平按捺住满腔情绪,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小沙弥抬了抬下巴:“还不快走,别在这儿碍事。”   元青正在恼恨刚才不经意的泄露,闻言,他拒绝道:“师父命我守在此地,不许旁人打扰。”   “呵,知道你师父在干什么吗?”   元青目光清澈:“师父正与平阳公主探讨佛理,还望郡主勿要打扰。”   杜平讽刺道:“是啊,他俩正探讨佛理呢,需要安静,你还不快滚远点。”   元青没动:“我失手将你放了进来,需等在这里向师父认错。”   杜平瞪圆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不就得了?就说是永安郡主自个儿闯进来的。”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也从不怀疑自己名号的威慑力,只要对旁人说这事是永安郡主一意孤行,十个里面有九个会信,剩下那个不信的可能只有母亲。   元青一脸认真:“每个人都需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不该胡乱推诿。你有错,我也有失责。”   杜平不敢置信地盯住他半晌,忍不住问:“你真是弥英的徒弟?”   弥英精明得跟个妖怪似的,踩着尾巴头会动,人情世故智虑谋略无一不通,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元青正色道:“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   杜平抚住额头沉默会儿,末了,她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那你站远些,别跟过来。”   她见这小沙弥仍乖顺地守在门前,放心一些,抬脚朝那间屋子走去。   杜平站定在门前,她自幼习武,耳力也比常人好些,隐约能听到里面的轻吟低喘,笑声蚀骨。她额头青筋跳了跳,忍住一脚踹开的冲动,不行,输人也不能输阵仗。   他们都不尴尬,她有什么好尴尬的?   杜平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端的是风度十足。她轻轻扣两声门板:“打搅,有急事。”   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停住。   杜平长话短说:“江南,银子出事了。” 第2章 可惜,不会惹事的杜平就不……   屋内。   平阳公主停下动作,施施然整理衣服。   她穿着朴素,只是简单的锦衣,京城里大半富贵人家都穿得起。整完了,她朝弥英笑了笑:“我先走一步。”   弥英俊美面容上不见恼怒,笑道:“去吧。那孩子闹起来,天都能掀了。”   “她有分寸,江南怕是出大事了。”   弥英颔首:“我会帮你查。”   这番对话声音压得极低,杜平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还以为他们仍在郎情妾意。她闭了闭眼,强压怒火,又敲两下:“敢问公主殿下,你跟我一起走?还是……”话没说完,屋门一下子打开,走出一个年轻妇人。   平阳公主色清秀,眸中含笑,看上去温柔雅致。她无奈地朝女儿脑门上一弹。   杜平夸张地揉揉额头,明知故问:“打搅你了?”   平阳公主依旧满脸温和笑意,脸不红气不喘:“促狭。”   她率先往外走去,没有替里头的人向外介绍的意思。   杜平连个眼角都没向里瞥,看似也无好奇之心。一看母亲出来了,她顿觉那妖僧在母亲心中地位也不过尔尔,心中愤慨便渐渐消弭。   外头阳光稍显刺眼,她快步向前,跟上平阳公主,从身后掏出一把伞,撑在两人头顶,调侃道:“公主身份尊贵,怎堪日晒,不知可否给个荣幸让小的效劳。”   平阳公主撑不住笑了,眼角眉梢都缓缓化开,侧头望去,目光如春水。   她育有两女,分别和两任夫君各有一女,杜平是她的大女儿,也是她偏心的那个孩子。何况这孩子没了父亲,只剩下她这个母亲,多疼惜几分也在所难免。   杜平扶着母亲一路离开寺庙,坐上山脚等候的马车。   一上车,她便熟练至极地掏出茶杯茶叶,双手稳稳地冲洗杯盏。她动作不受马车颠簸影响,玉指修长,轻柔朝盏中投茶,待茶香四溢后双手奉上:“渴吗?”   平阳公主抬手接过,轻抿一口,似笑非笑地问:“今日这么大阵仗,通传江南消息是假,给人下马威才是真?”   “我才不说谎,江南的确出事了,估摸着你今年税银都要打水漂了。”   平阳公主一顿,神色微敛:“哪里透出的风声?江南税收都去哪儿了?”前朝并未传来消息,说明今日之前无人上奏此事。   杜平挑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在母亲腿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今日我在陪皇老爷下棋……”   话未说完,平阳公主就在她头上扣个板栗,皱着眉头,纠正道:“叫陛下。”   杜平无可无不可地笑笑,混不放在心上,“下棋到一半,刑部那老头儿來了,眉心皱纹都快能夹死蚊子了,说是江南急奏。”   平阳公主沉思片刻,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杜平无辜地眨眨眼,“然后我被赶出来了。”   又是一个板栗。   杜平“哎呦”一声,拉住母亲的手,心疼地摸摸:“仔细别敲疼了你的手。”   平阳公主白她一眼。   “我离开时遇到太子舅舅去御书房,他幸灾乐祸地看我一眼,说让你做好准备。”杜平两手一摊,“真没了。”   平阳公主是陛下长女,太子是长子,两人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平阳公主她母亲是陛下的白月光,陛下尚未登基之前的原配,夫妻恩爱。   当时陛下还是太子,底下有个厉害弟弟想夺他的太子位,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鸳鸯壶,外表寻常,内里却是九曲鸳鸯壶的芯子,本意是毒死他哥,却不小心毒死了他嫂子。   要杜平来说,这个倒霉蛋弟弟也不想啊,正事没干成,反倒打草惊蛇,她外祖母这么一死,彻底成了陛下心头抹不去的朱砂痣,登基后立即追封为皇后。   有了这么一轮白月光在天上看着,她母亲自然也是陛下的心头宝,这么多的皇子皇女,只有她母亲是陛下亲手带大的,如珠如玉。   太子身为陛下长子,心里自然不服气得很,从小视她母亲为仇敌,长大以后关系也没变好,如今看到她母亲的名声比自己还响亮,心里那股子气再也平不下去。平时在皇帝面前还会装出两分兄妹之情,等她母亲一出事,那股子喜悦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当年她母亲休了她爹的情形她是没看到,不过据说太子摆了一场曲水流觞宴,乐极生悲,结果被陛下狠狠罚了一顿。等她长大,轮到她母亲和她后爹和离了,那日在宫中遇到太子,她亲眼看到这位舅舅大笑三声,真是发自肺腑的高兴啊,拍拍她母亲肩膀,“皇妹真乃女中丈夫,没事,再接再厉,凑齐三个就能陪你打牌了。”   总之,只要看到平阳公主过得不好,太子就彻底放心了。这回又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此熟悉,杜平用脚趾想也知道跟她母亲相关。   “你舅舅是赤子之心。”平阳公主笑笑,她从来不说这位兄长的不是。   车轮滚滚前行,停于公主府门外。两人甫一下车,就见管家万伯上前禀报:“殿下,有客来访,已让那位大人去书房等候。”   平阳公主颔首:“知道了。”说罢,她似笑非笑朝女儿瞥一眼。   杜平摸摸鼻子:“我以为你早猜到了,王尚书既知此事,他总要跟心腹商量后续安排。你在刑部埋线那么久,总不可能白费功夫吧?”   “如果我不回来,这会是你相劝的理由?”   杜平无辜眨眨眼:“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有客人找你呀。”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平阳公主一语揭破:“旁人皆道我明早才回,若无你暗中协调,怎会有人今日就来公主府?”   杜平装傻:“光天化日之下,我既没戴帷帽,也没坐马车,我这张脸这么引人注目,可能很多人看到我去了灵佛寺,聪明点的自然能猜到你会提早回来。”   平阳公主叹道:“这么不喜欢弥英大师?”   “呵。”杜平轻蔑一笑,“他也配让我不喜欢?我嘴里提到他名字都是一种抬举。”   平阳公主拿她没法子,也不多说,径直朝书房走去。   杜平像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   平阳公主停下,问道:“你跟着干什么?”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我也关心这件事,想一起听听。”   平阳公主望着她,不说话,也不再往前走,就原地站这面无表情看她。   杜平讨好地笑笑:“不行?”   “你若是跟着进去,你觉得客人会作何感想?”平阳公主反问。   杜平想了想,赌咒发誓:“要不我藏在窗户外偷听?绝不让人发现!若是被人发现,必遭天打雷劈……”   “够了。”平阳公主迈起步子,只扔下一句,“躲严实点。”   “一定。”杜平露出大大笑容。   书房窗户外,正好种有一丛芭蕉,碧翠似绢,玲珑可入画。她便躲在这后头,想着万一客人走到窗户,也有芭蕉叶子挡着,看不清楚。   她听到母亲关门声,随即那位来自刑部的官员起身:“见过平阳殿下。”   “免礼。”   “下官今日来意,是想跟殿下通声气,江南贪腐案已被送至御前,证据皆指向江南知府卢谦,恐怕这案子要不了几日,陛下就会定夺。”   “卢谦那人说不准……”平阳公主沉吟片刻,又问,“铁证如山?”   “是,铁证如山。江南官员一致指证卢谦,不少人都画押了,这一次,卢谦怕是翻不了身。”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江南那一块,可真是团结,壮士断腕的决心也够。”   “于殿下而言,这回的税银怕也是难以追回。卢谦说是用在了赈灾方面,今日案子递上来,太子殿下知晓后,还劝诫皇上勿要追究,用在百姓身上也不算亏。”   闻言,平阳公主又笑了:“我那位皇兄,真是体贴万民啊。”顿了顿,她问道,“你觉得银子真用在了赈灾上?”   刑部官员露出一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表情,无奈道:“江南水深,这回证词又众口一声,大家的口袋应该都装满了。”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温声道谢:“情况我已知晓,今日麻烦你走一遭了。”   “能为殿下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平阳公主亲自送客出门。半晌,她折回书房,只见女儿双手撑在窗台上,笑眯眯地问:“人走了?我可以进来了?”   “进来吧。”   话音刚落,杜平娇躯轻盈一跃,翻身就进入书房。她不客气地挑个位子坐下,从身旁茶几上拿起小刀和苹果,熟练地削皮。一圈一圈的苹果皮都连在一起,足见刀功精湛。   “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像贼似的翻窗。”   杜平笑着奉上削好的果子,满嘴道理:“这样快嘛,事急从权。”   平阳公主见她把事急从权用在这等小事上,实在不屑置评。她坐回椅子,开口问:“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杜平见母亲不接,便自己啃起来,清脆多汁,味道甜得很。   “有何感想?”   杜平把嘴里那口苹果咽下去,一本正经道:“太子舅舅不厚道,拿你的银子摆阔气,你若是生气,尽管动手对付他,不用客气,不过,”顿了顿,“别牵连到承业哥哥,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跟承业哥哥无关,咱们不兴父债子偿那一套。”   平阳公主不悦道:“你第一反应竟只想到李承业?”   杜平理所当然:“我喜欢他,我喜欢的人当然得护着。”   平阳公主双眸一眯:“若你只想到情情爱爱的,下一回有类似的事,也别跟过来听了。”   “等等,等等,我没说完。”杜平急忙伸手叫停,她手伸得直直的,拦在母亲面前,“江南那头既然结党严重,皇上为什么不处置?”   “怎么处置?”平阳公主一脸平和,“派兵镇压?还是全数撤官?哪怕分而化之,他们的联系也不会断。”   杜平蹙眉:“我不喜欢这种。”   “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喜欢这样。”   杜平抬眸:“卢谦真的贪污了?”她了解母亲,从方才对话的内容和语气来看,母亲应该颇为信任这位江南知府的为人。   “真相不重要。”   杜平眉头皱得更紧,沉默许久,又问道:“你打算拿回这些银子吗?”   平阳公主淡淡道:“这事你不用管,我只是借此让你听一听,学一学罢了。”   杜平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黑眸透亮:“母亲你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上百万两银子,吃进去的都得吐出来,他们逃不掉。你拿了还知道用之于民,那帮子人也不怕撑坏肚子。”   闻言,平阳公主侧眸,沉默望着她。   杜平眨眨眼,表情无辜。   两人对视片刻。   杜平率先心虚地移开视线,夸张地打个哈欠,半掩着嘴。   “别惹事。”平阳公主淡淡警告一句。   可惜,不会惹事的杜平就不是杜平了。 第3章 人头一排一排地砍,鲜血染……   四月的京城,绿荫漫漫乱花灿烂,杨柳堤岸上满是少年少女踏春而来。少年们青衫白衣,意气风流;少女们娇声笑语,半掩在花丛中。   杜平一身红衣锦绣,犹如桃花灼灼,胯|下骏马纯白如雪,在大街上疾驰而去,扬起一阵风尘。   街上堤上有刹那的安静,待马跑远后又恢复如常。   连脸都不用看,就能猜到是永安郡主。   平民百姓说起这位公主的长女,多是羡慕她的张扬肆意,让人不敢靠近。朝廷命妇聊起这位姑娘,也只能羡慕她会投胎,太子的长子都没她过得潇洒,天下也就她一人,进宫不下马。皇帝也就这事说过她,结果不了了之。   也有人酸溜溜地表示,这种性子以后嫁不出去喽,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只要平阳公主不倒,哪怕这姑娘脾气再差一百倍,也多的是人求娶。   杜平站在御书房外,里面空荡荡的,她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等人。内侍已去通报多时,却迟迟未归。她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等来通报之人,小太监赔笑:“陛下繁忙,郡主明日再来吧。”   杜平沉默片刻,很明显,皇帝不想见她,明智的做法自然是待皇帝愿意见她了再来。不过,她自嘲一笑,少年人的性子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回道:“无妨,我在这里等。”   内侍呆了一呆,想是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关键是在皇帝面前都这么没眼色。小小一内侍也不敢多说,默默退下。   杜平静静地站着,背脊挺直。   日升日落,漫天晚霞,宫里的黄昏和外面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加安静。   杜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动都动不了。   不远处传来声音,杜平抬眸,皇帝的仪仗缓缓前行,太子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刑部尚书王大人。她垂下脑袋,按规矩行礼,每个动作都控制得艰难。   皇帝并未看她,不冷不热地“嗯”一声,目不斜视地跨进御书房;反倒是太子瞥她一眼,留一声嗤笑:“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等她回答,便跟着进去。   杜平不知道自己又在外面站了多久,她轻轻按揉双腿,想着待会儿能不失礼地走路。里面具体在说什么听不清楚,但隐约知道皇帝心情不好。   时间过得格外煎熬,杜平等到他们结束,等到太子他们都离开了,却依旧没被传召。   方总管小跑到她身侧,满脸堆笑:“今日已晚,要不您先出宫,公主殿下在家该等急了。”   杜平闭了闭眼,转身来到门前,跪下:“永安求见圣上。”   空气都有片刻的静滞。   方总管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这小祖宗不像是傻子啊,平日要多精明有多精明,今日怎么像个愣头青?   陛下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了呀。   他也不敢强行拖走这祖宗,毕竟大家都知道永安郡主深受陛下宠爱,一个不慎被这小祖宗记仇了,以后日子不好过。   等了一会儿,皇帝终是命人开门,情绪莫测:“进来。”   杜平努力走进去,可惜大腿依旧酸麻,踉跄一步,跪下:“陛下,求您做主。”   皇帝说:“你母亲都没来找朕,你来干什么?”   “母亲生性淡泊,只会默默咽下此事,她可以不说,可陛下您不能装作不知。从私来说,您是父她是女,从公来讲,您是君她是臣,您都应该做主。”   皇帝叹息:“罢了,你先回去,此事朕自有决断。”   杜平并未起身,依旧跪着:“黔地久旱,母亲带头捐献白银五十万两;边关雪灾,母亲出资购粮十万担;琼地……”话至一半,一只杯盏猛的砸向肩膀,杜平不躲不避,肩膀的衣服被溅湿,骨头也阵阵作痛,可她一动不动,继续说道,“好,我不翻旧账。我知道母亲的一切都是您赐予的,可是母亲也没有辜负李姓,她的付出不会比收获少,我不求其他,只求陛下彻查此事。”   “滚出去。”皇帝冷眼。   杜平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只固执地跪在地上,目光中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朝廷之事,与你无关。若有贪官污吏,自不会轻放。”皇帝看着她。   听到这句话,杜平明白,今日怕会无功而返。   这个朝廷走至今日,已没有一片干净的土地,处处腐败,圣上年轻时也试过雷霆手段,杀死的贪官不计其数,人头一排一排地砍,鲜血染红了白玉阶。   可是,没用。   圣上年事已高,渐渐失去年轻时的锐气狠厉,现在只求局面稳当,各方制衡,再也没有当初的不顾一切。   军饷物资有人敢贪,赈灾之银也有人敢贪,可如今连她母亲的银子他们也敢伸手,这说明什么?   有人不把平阳公主放在眼里。贪官污吏?抓出来的那个真是贪银的那个?这么多年得利最多的那些人,陛下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她母亲和太子党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前继父那头虽是萧氏高门,对此却也无动于衷,剩下几个老狐狸更是不会愿意牵扯进这事,唯一可以替母亲出头的,只有陛下。   杜平知道皇帝的为难,也明白母亲的忍让。她知道她该忍一忍,应该虚情假意地装出体贴顺从,这样就皆大欢喜。   她闭了闭眼,没办法,忍不下。   杜平仰头望去:“女儿受委屈,父亲不该装聋作哑。母亲受委屈,做女儿的也无法后退躲避。”   皇帝俯身,目光深深:“倒是孝顺。”   “谢陛下称赞。”杜平额头伏地,“不过是借着陛下的宠爱。”   “这话倒是不错,”皇帝脸上喜怒不变,淡淡接了句,“往后进宫记得守规矩,十四岁,也是个大姑娘了。”   她知道,这话意味着以后入宫要先下马,以前所有的特权都被撸了个一干二净,她还是高看了一个皇帝的宠爱。   “遵旨。”   话说得太明白也许会坏事,她事先便已猜到,但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陛下对她是不一样的,也许结果会不同。   如今证明,不过自作多情。   杜平回到公主府时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去的,只依稀记得郑嬷嬷哭着把她扶到床上,然后她就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是黑的,可她的肚子已经有些饿了,杜平从床上坐起身子,看到她母亲也坐在屋里,释卷读书:“太医來看过了,没什么事,你不过是累了,肩上的淤青揉一揉就好。”   烛光幽幽,平阳公主面无表情。   看到母亲这态度,杜平只想再缩回被窝装死,前脚刚提醒她别惹事,后脚她就堵在御书房门前,设身处地一想,如果她有这么个女儿,只怕天天都想挥舞小鞭子揍一顿。   她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母亲,你打我吧,气坏了身子多不划算。”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坐着看书:“是皇上遣太医來的,还送来两箱赏赐。”   “这算什么?打一棍再给个甜枣?”杜平不停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怎么能跟皇帝生气呢,可惜脸上表情不配合,“你们大人都喜欢这么干?训狗呐?”   “狗都比你听话。”   杜平被噎住了,她是不介意“汪汪”叫两声逗母亲开心,不过现在这情况明显蒙混不过关,她抹一把脸,低头盯着被子上的刺绣,“他毕竟是我外祖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平阳公主冷冷打断,“收起你的自以为是,我不想哪天看到宫里抬出你的尸体,放心,真到了那时候也只有我会为你滴几滴眼泪,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你以为你算什么?别说区区一外孙女,他光孙子孙女就十几个,更别提还有亲儿子挡前面。你杜平会几句甜言蜜语就天下无敌了?别太高看自己,宫里的后妃都比你会讨他欢心。”   杜平拽紧被子:“他最疼爱你,不看我,看在你面子上。”   “呵。”平阳公主冷笑一声。   忍了又忍,杜平终于喊出来:“那以前算什么?算什么?”她猛地抬头盯住母亲,黑眸之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把我当什么?把你当什么?这么多年他只是跟我玩虚情假意的爷孙游戏?不喜欢为什么要误导我?不喜欢为什么要宠爱我?所以都是我的错觉?都是我自作多情?”   平阳公主望着爆发的女儿,淡淡道:“冷静。”   杜平呼吸急促,顿了顿,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他不想查,这么多年他放之任之,就没好好查过,朝廷百官,有几个经得起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只想安稳,不欲朝廷生变。”   “明白就好。“平阳公主冷静道,“那么,你以为,你凭什么让一个皇帝干他不想干的事?”看到女儿哑口无言,她起身走至她面前,目光直视,“记住,他是皇帝。”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杜平整个儿脱力,把脑袋埋在被褥之中,久久不动。   平阳公主一出去,郑嬷嬷立刻端着晚膳进来,轻手轻脚地把汤碗放在桌上,然后忧心地站在床沿,擦着眼泪哭,“大姑娘受苦了,你早点回来不好么,何必和陛下对着干?陛下也是狠心,你不过是个孩子,他就让你一直站着,也不怕把你站瘸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以后走路一拐一拐地可怎么办呐。”   杜平动了动,满腔悲愤都被这句话逗笑了,精致的笑脸抬起来:“嬷嬷放心,我的腿结实着呢。”   郑嬷嬷是平阳公主的奶娘,照顾了大的又照顾小的,她一直把杜平当成自己亲孙女來对待,杜平小时候就不是个乖巧的小孩,几乎没一刻闲的下来,平阳公主棍棒教子的时候都是郑嬷嬷拦下来。   自己的心肝肉吃了这么大苦头,郑嬷嬷简直心在滴血:“大姑娘,你母亲这辈子就苦在太要强,你可千万不要学她这点。皇帝宠你,只要不是涉及朝政,你要什么都可以,听嬷嬷的,我们以后乖乖的,多要点儿赏赐,以后让皇帝给你指个好夫婿,再生个好儿子,女人这一辈子就够了。”   杜平挑眉:“像母亲挑夫婿那样?”   平阳公主虽是情路不顺,不过,说句大实话,她挑的这两个夫婿可是一顶一的好,多少京城名媛的梦中良人,相貌能力皆出类拔萃。   可惜,一个叛国,另一个么,呵,不提也罢。   这话正好戳中郑嬷嬷的死肋,老人家又开始抹眼泪,“你母亲这辈子哟……真是苦呐,她不肯听人劝,才走到今天这地步。听嬷嬷一句话,男人的脸也好,才干也好,都靠不住,家世也不需要,你娘都是公主了,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男人呐,要贴心,要懂得疼女人才好。大姑娘放心,以后嬷嬷会替你好好把关。”   杜平只是笑,嬷嬷这话才是不懂母亲的心思,已经是公主了,多的是人来表演温柔贴心,母亲不屑这种廉价的乖巧。   “大姑娘,母女没有隔夜仇,嬷嬷知道你是乖孩子,吃完饭再去跟殿下服个软,这种小事,不值得置气。”   杜平微微一笑:“我知道,没关系,反正我脸皮厚,我吃饱了就去哄。”   郑嬷嬷刚止住的眼泪,看到她这笑容,再度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心疼道:“什么脸皮厚,嬷嬷看多了皇家的小孩,你这年纪的小孩最重面子,面子比天大,掉了面子没了尊严连命都可以不要,是嬷嬷不好,欺负你脾气好,才让你去道歉。”   杜平翘起唇角:“这天下,只有嬷嬷会说我脾气好。”   郑嬷嬷眼里,大姑娘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儿,一等一的家世,一等一的相貌,一等一的聪慧,当然,还有这一等一的好脾气。   杜平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摊手道:“今日有些累,嬷嬷喂我吧。”   郑嬷嬷自是遵从,一勺一勺地递过來,温暖的汤水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面前是嬷嬷慈爱的表情,这股子暖意从嘴里一直传到心上。   杜平垂眸,轻声说:“我也有不好的地方,皇上有他的难处,母亲也有自己的难处,我只想着要替母亲出头,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愿意我出这个头,也没有想过我这一番会给皇上带来什么麻烦。嬷嬷放心,我以后会谨慎一些,不让自己受伤。”她握住郑嬷嬷的手,笑道,“我可不想嬷嬷担惊受怕。”   郑嬷嬷手一抖,汤水溅到床上。她嘴唇发抖,眼眶开始发红:“大姑娘,”她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抱住安慰道,“不去了,我们不去道歉了,她这么大个人,凭什么要孩子先去道歉?大姑娘没做错,大姑娘有孝心才替她去找皇上。一个两个的大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过不去,他们才是活回去了!凭什么要你替他们想那么多!大姑娘没错!是大姑娘受委屈了!”   杜平顺从地依偎在她怀中。   她想,这样挺好的,没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话,她从嬷嬷这里听到了。   她觉得委屈的时候,郑嬷嬷会直白地替她说出来;   她想哭的时候,郑嬷嬷就会替她哭出来。   挺好的。 第4章 她拉住李承业的手,一根一……   今年注定不是一个太平年,江南腐败案震惊京城,去年黄河决堤,江南省水患淹没大片良田。   江南省知府卢谦为政绩好看,强行压下此事数月,因粮仓的存量不够赈灾,便贪污了贡银。可惜纸包不住火,消息还是传到京里。   皇帝震怒,免去卢谦官职,即刻押解入京,卢氏三族入贱籍,抄家没收全族财产。   卢谦是丁寅年的探花,姿容俊美,当年跨马游街时惹得满京城姑娘投花掷果。   他是冯阁老的门生,本来冯阁老属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惜卢谦在老家已有婚约,只能谢绝,此事也一时传为美谈,大家都赞卢探花守信专一。   卢谦后来去了江南省那边做县令,三年前方升为知府。   此事一出,冯阁老第一个站起来,表示相信卢谦的人品,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可惜铁证如山,再难翻案。   爱徒出事,冯阁老受了打击,再加上年纪也大了,一病不起。   皇帝派了御医前去探视,只道让阁老好好养病。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可惜朝廷却静不下来。江南省是纳税大地,这次出了水患,今年的财政收入该如何着落,更重要的是,该派谁去顶这个肥缺,一时之间,各显神通。   皇帝被朝臣们烦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恨不得将他们都请出御书房。这事儿他心中已有盘算。   方总管眼观八路,看到皇帝的细微表情,顿时把主子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便把刚才压下去的消息在此时提出来:“皇上,永安郡主求见,正在外头等着呢。”   几个朝臣皱起眉头,觉得这太监不知轻重,连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都不清楚。可惜,不等他们开口斥责,就看到皇帝大笑:”朕的小棉袄來了,还道她在心里生闷气呢,快请进来。“   朝臣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话什么意思?他们知道杜平受宠,但不知道皇帝宠到在议事的时候被打断也不在意。他们总不好说皇帝不知轻重,也不好驳斥皇帝的意思。有几个朝臣还没见过杜平,便想看看这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皇帝摆手:”你们都退下吧,这事儿朕会和内阁好好商议,今日到此为止。“   “皇上……”有朝臣忍不住想往下说。   皇帝皱眉,又摆手:“都下去。”   几个朝臣只得退下,走至门口,迎面便是一张璀璨夺目的笑靥,不禁微微一晃神。   这个姓杜的小霸王倒有一副好相貌。   可惜不知轻重,不肖其母顾全大局,可能是随了那不可言说的父亲。   杜平可猜不到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但多少知道肚子里的肯定不是好话,圣上不介意把她架在火上烤,巧得很,她也不在意,众目睽睽的宠爱多少人求之不得。   火上也许能烤出一块焦炭,但只要材料好,烟花也能飞上天。   杜平双手客气一拱,假模假样道:“诸位大人一路好走,家母的损失还望大人们讨回,小女在此先行拜谢。”说罢,深深作揖,礼数十足。   几位朝臣一噎,当即回道:“尽力而为。”   杜平笑一笑,便踏步进入书房。行礼之后便迎上皇帝的目光,她想了想,撇开脑袋:“我今日可没骑马,守规矩的很。”   皇帝忍不住笑:“憋着口气呢,生气还来朕这儿?”   杜平仰天看屋顶,就是不看他:“生气了还不让您知道,这不是白生气了么,昨天您也在气头上,我不敢触犯龙颜,想着以您的肚量今日该没事了,所以跑来知会一声,我也生气着呢。”   皇帝哈哈大笑:“你是朕肚里的蛔虫?连朕的肚量都摸清了?”   杜平向来把皇宫当自己家,毫不客气地找个椅子坐下:“皇上乃圣人,我等凡夫俗子岂可揣摩?虽然您昨天对我不太好,但好歹是我的外祖父,总不好意思跟我这小辈置隔夜气吧?”顿了顿,她不太有把握地偷瞄,“对吧?”   皇帝的笑就没停下来过,还不等他开口,就看到门外太子伫立,正恭敬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收起笑,正经道:“进来。”   太子不友好地瞥杜平一眼,谏言:“儿臣尚在门口就听到有小儿大放厥词,在父皇面前如此无礼,还需请人好好教一教。”   皇帝轻笑:“是该教一教,十四岁已算半个大人了。”   太子自诩虽非绝顶聪明,但也跟傻挨不着边,皇帝老子这么多孙辈小孩,能记得几个人的年龄?不愧是平阳的种,天生就是谄媚君王的料,整日里攀着关系叫外祖父,满皇城的外孙外孙女,也就她敢厚脸皮叫外祖父。   “女孩子家家,不好好呆在家里,整日往外跑,成何体统。”太子斥道,“御书房是你该来的地方?”   杜平微笑,站起身来,恭敬一礼:“舅舅安好。”   太子哽住,这女娃儿是属蛇的吧,给根棍子就能巴巴地缠上来,没看到他的冷脸么,叫什么舅舅,该好好称一声太子殿下。   可惜这话也不好说出口,太子继续严肃脸,碍于他老子在旁边,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   杜平自省一番,点头称是:“娘也说我不像样,是该教训。”她摊手无奈道,“舅舅可怜可怜我这个没爹的孩子吧,确是没人管教。”   太子又被哽住,这种赖皮猴,如果是他女儿,每天都得挨顿揍。   杜平上前抱住太子胳膊,笑靥如花,将他移到座位旁:“舅舅请坐,”她乖顺地斟上一杯茶,双手奉上,“舅舅别生气,我说话虽不中听,但句句肺腑,舅舅是家里人,我不好拿虚言搪塞,您说的话我会好好记在心里,努力改正。”   虽看这对母女不顺眼,但被花儿一样的漂亮小姑娘抱着胳膊讨好,太子这口气怎么也不好发出来,给了面子喝一口茶,正道:“过了年就可以嫁人了,再这么无法无天小心没人要你。”   杜平挑眉,没有半分羞涩:“这我从未担心,外祖父一道圣旨下来谁敢不从?”她一副霸王表情,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先说好,我要自己挑。”   皇帝拍案大笑,被朝臣们烦扰的坏心情一扫而空,看到自己儿子被吃得死死的,甚觉有趣:“放心,朕一定给你选个最好的。”   看到皇帝被逗得开心,太子又开始腹诽心谤小人得志,不行,不能再让皇帝和这小儿继续相处,须把她引开才好。   太子清嗓子:“平儿,御书房乃是议事之处,不是你玩儿的地方。你可去东宫找承业,顺道劝劝他别整日里不干正事。”   皇帝轻轻瞥一眼太子。   可惜太子没看到他老子这一眼,不过,哪怕看到了,估计也觉不出什么味儿。   他心里正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得好,虽然他不喜平阳,却从来不否认她的能力。小时候嫉妒妹妹受宠,但长大后也试过招揽她。   别看他已是太子,身后几个弟弟可不是善茬,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等他犯错。可惜平阳滑不溜秋,从不沾染麻烦事。   幸好,这姓杜的小丫头和他儿子关系好,若是以后成了好事,平阳也只能站在他这边。   杜平看一眼皇帝的脸色,又转头望向太子,微微一笑,躬身告退。   皇宫里该怎么走她熟悉无比,东宫更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到达。   杜平停住脚步,对带路的内侍开口:“我自己去,你退下。”   话音刚落,她便疾步飞驰而去,迎面的细风吹拂发梢,清凉中带着一丝微微的痒意,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微笑。   她已有两月没有见到承业哥哥,上一回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她正想找机会来哄哄他,若运气够好,说不定承业哥哥已经气消了。   上回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她不肯吃亏。   宫里养着的那只波斯猫爬上屋顶,她憋着一口气非要逮到它,哧溜一下也窜上屋顶,等她玩得满头大汗走回来,看到承业哥哥已经画完一副“美人上瓦图”,寥寥几笔,滑稽可笑。   她那时候气得脑袋冒烟,拿起笔就想在他脸上画乌龟,忍了忍,想出更狠的回敬。她阴恻恻的目光,逼良为娼让他换上女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画一张“美人春睡图”。   岂料,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她被惊艳得愣住了,傻傻伸出手去摸脸:“哪里来的神仙姐姐?”   结果惹得承业哥哥恼羞成怒,甩袖离去。   杜平想起那画面又想笑,停下脚步来,轻轻走过去。   东宫正前方有一口湖,湖里养的几尾鱼色彩斑斓,游动灵活。   李承业坐于案前,执笔画鱼,他已经画了半年,重复不断同样的题材,却总是不满意自己笔下的鱼,觉得缺了点什么。身后的内侍正给他撑伞扑扇,他顿了顿,本想开口询问,还是作罢。内侍一味奉承,给不了他想要的意见,若是平儿在这里便好了。   “这条画得最好。”一根纤纤玉指悬于画上。   李承业惊喜地回头:“平儿。”   杜平笑嘻嘻看着他:“其实画得都不错,但你笔下的鱼不及你画的山水。”   李承业心中评价与她差不多,苦于无法突破。他放下画笔,仰首调侃道:“终于想起我了,还道得终身呆在冷宫,思君念君不得见君。”   杜平拿笔挑起他的下巴,吊儿郎当:“郎君天姿国色,不忍轻弃。”   李承业笑了。   他痴迷画画,可惜父母皆不赞成,称之为旁门左道,连祖父也不甚赞同。人人都急着将他拉回正道,多读书多看书多多辅佐父亲才是。   从小开始,只有杜平不会耳提面命,整日里在他耳边嘀咕上进奋发,也只有杜平会很认真地和他讨论画作。   尤记得那小姑娘振振有词:“小时候你画的好,他们天天夸你,还拿着你的画去炫耀,好了,现在长大了,觉得整天画画见不得人了?真以为你是泥人啊?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做梦,没这么便宜的事!他们把你教成这样,就该接受这样的你!”   他当时听了这话,费好大力气才忍住眼泪,世上怎会有说话如此动听的姑娘?   以前总觉得战国时期纵横家言过其实,靠一张嘴行走诸国,还能所向披靡。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当有人说进你的心坎里,真的能所向披靡。   李承业想起近日发生的事,担心道:“你和皇祖父起冲突了?”   杜平一顿,并不太想提及此事:“江南贪污案的事情,无论成不成,我总得提,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可不想皇上把我母亲的忍让当成理所当然。”   李承业欲言又止。   杜平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阻止道:“如果觉得我会不喜欢听,那就别说了。”   李承业失笑,看着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摇头笑道:“早知道姑姑在你心里的地位与旁人不同,但是,当局者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姑姑的,在我眼里,姑姑是不会退让的。”顿了顿,补充道,“哪怕退让了,也是为了得到更多。别替她担心,我爹哪怕有十个,捆起来也斗不过姑姑。”   杜平哈哈大笑,戏谑道:“不担心她,只能担心你?”自然而然地扯开话题,她顺手从袖中掏出几个彩色小瓶子,递出去,“送你的。”   颜料瓶!   而且是新颜色!   李承业霎时间眼睛亮了。   杜平得意洋洋道:“与外国的通商口岸去年就开了,据说南广郡那边蛮夷最多,路上经常能看到穿得奇奇怪怪得人,有空真想去看一看。这批货是上月刚从南广郡运来的,一等一的颜料,京城里现在只有珍奇斋在卖。”   她拉住李承业的手,一根一根拉开他的手指,轻轻置于掌心。   杜平盯住他的眼睛,璀璨一笑:“喜欢吗?”   掌心有点痒,李承业微微一抖,低头看着五彩斑斓的瓶子,嘴角也露出笑:“喜欢。”   杜平笑得更加得意。 第5章 他等待一个小女孩,从八岁……   皇帝曾在家宴上说过一句话,用来评价杜平这姑娘。   “小棉袄若想讨好一个人,一定把那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再无二心。”   对皇祖父的话,李承业深以为然。他正想说点儿什么,只见表妹抚掌惊道:“完了,彻底忘了。”   杜平也不卖关子,摇头晃脑叹道:“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她将他也拉起来,“都来了东宫,我竟然先来看你,忘记拜访舅母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现在去也来得及。”   李承业只想望天,谁是美色?可惜嘴皮子功夫不如人,他乖觉地不说话。   太子妃是光禄大夫的小女儿,知书达理,姿容出色。当年皇帝选太子妃的时候也是用了心思的,他对儿子的能力心知肚明,不敢挑太过强势的外家,于是择中光禄大夫家。太子妃董氏,长得好,有分寸,家世也不赖,嗯,就她了。   可惜,皇帝满意,太子却不怎么满意。   漂亮女人他又不缺,他缺的是一个势力强大的姻亲。本来嘛,无论是毛御史家的,还是孙阁老家,抑或是王尚书家,他都是可以接受的,再不济,冯阁老的小孙女也可以啊,虽然冯阁老年纪大了,但还是可以撑上十年的,他不挑,真的。   可惜皇帝老爹爆了冷门,选中董氏。   太子那时候真心咬牙切齿,怀疑爹不是亲生的,平阳成亲的时候,他爹的态度是随便挑随便选,只要平阳开口,他就立马下圣旨。可轮到他这个太子儿子呢?提出来的意见半句都不管用。   董氏还是入门了,次年生下李承业。   自从儿子出生后,董氏一门心思都扑在儿子身上,小时候的李承业真是给董氏长脸,漂亮又懂事,从小就展露出非凡的画画天赋,连太傅都夸赞不已。但是,儿子慢慢长大了,这势头却越长越歪,李承业不喜朝政,只爱画画。   董氏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打又舍不得,骂又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窝在东宫画呀画,倒也画出名堂了,一幅画可卖上千两,可是,她又不缺钱。   幸好,杜平出现了。   杜平是平阳公主最爱的女儿,平阳公主又是皇帝最爱的孩子,这个好。   杜平会和儿子谈论朝政,儿子也愿意认真去听,这个更好。   儿子肯听杜平的话,愿意为杜平放下画笔,这个太太太好了,就凭这个,她已经看中儿媳人选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有,杜平才十四岁。   没关系,再等等就好。   董氏看着杜平,越看越满意:“平儿应该多来宫里走走,长久不见,我也念着你呢。”   杜平落落大方:“舅母抬爱。”   董氏问道:“算算日子也近了,再过一个月,应是萧家每年一度的牡丹宴了,到底是氏族大家,平日难见的珍稀花种在他家倒显得不值一提。”   萧家,平阳公主的第二任夫家。   杜平低下眼,没说话。   “听说今年的牡丹宴是你妹妹帮着一起筹办的,她才十二岁吧,已如此能干了。”董氏发自内心感叹。   萧意妍是平阳公主第二个女儿,自和离以后一直由萧家教养,在官妇中的名声一直极好,贤良淑德,柔美温婉。   说句老实话,让各位官夫人选媳妇,中意的一定是萧意妍而非杜平。   从性子来说,董氏也更喜欢萧意妍那样的。   可惜,萧意妍压不住他儿子,而且,年纪也实在小了点。   杜平抬眸望去,似笑非笑:“阿妍向来能干。”   “你今年还是跟我一起去吧。”董氏想了想,既已看中人选,她得在大家面前及早表态,省得有人想攀附平阳,捷足先登。   杜平笑得滴水不漏:“我都快忘了帖子了,都是下人打理的,我回去找找看。”   董氏总算听出些什么,一怔,然后玩笑道:“无妨,不用帖子,你带着脸就行了,萧家的人都认识你。”   杜平微笑,简单一个字:“好。”   董氏又得体地把话圆回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留你们年轻人在我这里定是无聊了。平儿,你得好好劝劝承业,他房里只有小厮,半个女人影子都没有,每次你来都没丫鬟伺候,多不方便。”说罢,又转头面向儿子,“承业,娘也不想管你房里事,没别的意思,内侍都粗手粗脚的,有些事总是女人做来细致些,你说是不是。”   杜平笑得意味深长:“承业哥哥,舅母是担心流出不好的传言,好好的皇嗣,万一被长舌之人说成是断袖,那就麻烦了。”她感叹得情真意切,“可怜天下父母心。”   董氏一滞,接不下这话。   李承业接话接得毫无障碍,正色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内侍足矣。”   董氏从没搞定过她儿子,不管她巧舌如簧说出个一二三四五,他儿子都不动如山,可以用同一句话回答一二三四五。她气闷地摆手:“好,好,足矣便足矣,你们自个儿玩去吧。”   两人行礼告退。   天气正好,天阔云舒。   杜平慢悠悠走在路上,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开口:“我可不是善嫉之人。”   李承业不说话,默默往前走。   杜平不放过他:“我也会用小厮,这样对你岂不是不公平?”   李承业躲不过去,无奈道:“我若收了侍女,只会都是母妃的眼线,碍事,我不喜欢。”   杜平“哦”地长长一声,似在自言自语,“是我自作多情,原来大画师是因为想不受阻碍地尽情创作。”   李承业不说话。   杜平踩着他的影子,低着头,也不说话。   格外安静。   李承业轻叹一声,脚步一顿,终是憋出三个字:“你还小。”   杜平笑出声来,转身挡在他面前,她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她懂得可不少,上下瞄两眼,促狭道:“辛苦了,皇孙殿下。”她踮起脚拍拍他肩膀:“我很开心。”   李承业听懂了,面孔微红,移开视线。   他等待一个小女孩,从八岁等到十四岁,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岁月悠悠如此漫长,可他还能等,等她长大,等她绽放。   李承业肚子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最终还是吞下千言万语,长叹一声,只剩一句:“快点长大吧,平儿。”   杜平笑着往前跑:“我明年就及笈了。”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长长拖曳,交缠纠葛。   待杜平回到家时天已半明半暗,虽是晚膳的时辰,她仍保持以往的习惯到演武场出一身汗。   她从七岁开始习武,坚持每日晨起和傍晚都练习半个时辰以上,无论刮风下雨。她小时候曾问过母亲,为何让她学武,平阳公主的回答非常干脆:“你没父亲,得学着保护自己。”   没有父亲,在公主府这是一句禁语,除了她母亲,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父亲这二字。   一个遗臭万年的叛将,偏偏又是平阳公主第一任夫君,谁敢挂嘴上?   练习结束,杜平简单梳洗一番,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桌上只有她一人。她回头,问道:“母亲不在?”   郑嬷嬷上前布菜:“你出门没多久公主就出去了。”   杜平面无表情:“又去和尚庙了?”   “呸呸呸,对菩萨要敬重,那可是灵佛寺,灵验得很。”郑嬷嬷赶紧阿弥陀佛,“恕罪恕罪,小儿诳语,菩萨勿怪。”   杜平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张嘴吃饭。   郑嬷嬷试图点化她:“大姑娘,这么多人相信菩萨总有它的道理,你不信嬷嬷也不逼你,但是你不该出言诋毁,万一菩萨惩罚怎么办?”   杜平继续面无表情,她怎么出言诋毁了?不就说了句和尚庙?哪里说错了?那不就是一座住着和尚的庙么。   郑嬷嬷似乎可以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碎碎念叨:“你那称呼是大不敬,菩萨听了会不高兴,灵佛寺,那是住着灵佛的地方。”   杜平忍耐不住:“嬷嬷,没有母亲,灵佛寺能有今日风光?旁人不知内情也就罢了,你什么都看在眼里,还捧着它做什么?”   郑嬷嬷无奈地笑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只要公主相信,我就会相信。”   杜平如同被撸顺毛的猫咪,凑到郑嬷嬷怀里,舒服地半眯眼睛:“你这相信太盲目了,娘也会有做错的时候,嬷嬷,不是我说你,不能太宠孩子,会宠坏的。”她顿了顿,抬头笑笑,“我是例外,我宠不坏的。”   郑嬷嬷被逗笑了:“是,是,大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我有分寸。”杜平坐直身子,继续吃饭,她的表情这时候又不像个孩子,“只要母亲觉得有用,我不会多事。”   第二日一早,平阳公主仍未回府。   杜平练完拳,用完膳,便踱步向书房走去。她翻出最新的邸报,不出意外,上头大篇幅内容关于江南贪腐案,将所有罪名都推到卢谦身上。   此刻,这位卢知府还被押送在路上,有没有命到京城还是两说。她对这事甚为好奇,但母亲跟她说过,真相并不重要。   杜平又一声长叹,这话听起来就是冤案的意思了。   卢谦若真是被冤枉的,那可是六月飞雪了,压上全家的性命只为他人做嫁衣……停,不能再想下去了,杜平自嘲地想,连外祖父都给不出真相,她瞎凑什么热闹。   杜平继续往下看,目光突然顿住。   【免赋两年,公主大义】   她一目十行将后面的一并看完,咧嘴笑了。好快的出手,她并未看到母亲入宫,从昨日皇上的反应来看,他也不知道这消息。母亲什么时候暗示通政司的?   门口传来声响。杜平猛地抬头,看到母亲半倚门前,目光平静地望过来。她笑道:“回来了?弥英谈经论道的本事如此超卓?引得你都忘了时间?”   平阳公主不理会她的讽刺。   杜平拿着邸报凑上前:“你早点把你的打算告诉我,也免得我那日去宫里受罪。”   平阳公主:“皇上不喜欢多事的孩子。”   这一句话平铺直述,却再明白不过。   杜平当然知道,上回在宫里丢的脸面都还没捡起来呢,她撇嘴道:“皇上还不喜欢御史台管东管西罗里吧嗦呢,有用吗?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御史可没给脸面。言听计从的那是奴才,不是儿女。”话音一转,她正色道,“你整日瞒着我做事,再不好好教,以后谁来支撑门庭?”   平阳公主终是笑了:“支撑谁的门庭?杜家的?”   杜平难得被话噎住,杜家还有什么门庭啊?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剩下的几个也被贬为庶民。她想起免赋的事情,又问:“邸报上写的这事,皇上看了会不开心吗?”   平阳公主满是淡然:“李家就没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杜平坚持不懈:“皇上不开心呢?”   “我也会不开心。”平阳公主转头看她女儿,目光平静而温和,“他罚了你,我会不开心。投桃报李,他不开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平阳公主并没有刻意渲染感情,她的语气和她的目光一样,平静而温和。   可是,杜平心里猛地一颤。   姜果然是老的辣,亏她自诩甜言蜜语第一人,可现下,听听她母亲这句话,她觉得自己的哄人就是东施效颦。   杜平好半晌说不出话,嘴角是忍不住的笑:“银两是不指望回来了,换点名声也是好的。”   平阳公主顿了顿,还是决定开口指导一下女儿:“能拿回来我还是想拿回来的。”   对上女儿怔忪的目光,她也没有藏着掖着:“不过,这是小事,我也不打算追着银子走。平儿,你要看远一点,羊群丢了,找还是要找的,但首先要补好栅栏。只要狼还想吃羊,总会露出马脚,何况我这回特地放出一大群羊。我不急,慢慢来,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养足耐心。”   免赋两年不是退让,而是放饵。狼,总是要吃羊的,没有主人的羊更是引人垂涎。母亲主动放弃的赋税,能真真正正地惠及百姓吗?   连饵带狼一起抓到,这才是证据确凿。   杜平感紧紧盯住她母亲,虽是简简单单的语气,可她手心却听出了汗:“如果那些人忍住呢?见好就收也不是没有。”   “那样也很好。”平阳公主微微笑着,“百姓需要修生养息,那是我的封地,我会心疼。”   杜平目光灼灼,可惜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有多亮:“对你来说哪个结果更好?”   平阳笑容更大了,目光中却带着无奈,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两个结果,我都接受。”她望着女儿,“而且,也许,最后两样我都能得到。”   听到后半句,杜平也笑了:“你真贪心。”   正在此时,郑嬷嬷敲门:“公主,杜家人在门口求见。來的人是杜家大爷。”   平阳公主眼皮子都没抬:“不见。”   杜平微微一动。   平阳公主察觉到了,低声询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杜平梗着脖子,声音硬邦邦的:“没有,姓杜的跟我没关系,我巴不得改姓李呢。”   平阳公主嘲笑她:“想得美,你有问过皇上吗?”   郑嬷嬷看到母女俩和解的模样,脸上的笑藏都藏不足:“那我去回了杜大爷。” 第6章 末了,只扔下一句:“我叫……   十几年前,杜氏兄弟名震京城。   在这两兄弟之前,杜氏一族于前朝就已没落,战争爆发之时远走边境,死的死,散的散。   昔日名门望族的血脉早已和异族融合在一起,遗忘在大家世族的记忆中,直至杜氏兄弟横空出世,惊艳了整个李氏王朝。   一文一武,仿佛天上曲星降世。   杜严的长相是糅合了草原民族的深刻五官和汉族的斯文儒雅,当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相貌亦可入画。   可惜,如今的他已然失去当年的耀眼,只是一个额头有疤痕,鬓发染白的中年男子。   杜严顶着烈日站在公主府前,姿态恭敬,神色却是漠然,让人无法从他的表情中读出更多东西。   藏青短褂,颜色都被洗得有些白了。衣服看上去很是廉价,却整理得很干净。他一路从家里疾步而来,很远的一段路,至少对一个缺乏锻炼的中年人来说,走完这段路是很累的。他本想租借一辆马车,但是事出紧急,若想借马还得跑到西大街绕一圈,时间争分夺秒。   杜严微微喘气,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下来,他欲抬手擦汗,抬至半空又放下来,即使能擦尽脸上汗珠,鬓发也已被汗水濡湿,同样是狼狈。   府前人来人往,经过门口的人忍不住都会将视线投过去。   杜严仍是纹丝不动,他似是不觉丢脸,垂手低眸,只是盯着眼前的地面。   郑嬷嬷终于从门中出来,看了这位昔日的状元郎一眼,客气道:“公主繁忙,无暇会客。”   杜严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来之前就料到这结果。他顿了顿,目光恳求,语态谦卑:“耽误不了公主多久,只一会儿,能麻烦嬷嬷再通报一次吗?”   当年的两兄弟,杜厉行事张扬任性,杜严一直都是稳重宽厚,人缘儿比他那个弟弟甩出几条街去。是以,杜家出事之后,也无人来刻意为难。   郑嬷嬷对他并无恶感,可想到他家其他没眼色的人曾对公主口出恶言,还是摇头:“杜大爷,还是回吧。”   若不是事关人命,杜严绝不会来公主府自取其辱。他每耽误一分钟,女儿就多一分危险。   “嬷嬷,烦请你把这封信递交给公主。”杜严从怀中取出信函,封面上一个字也没写,他双手递上前去,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的紧张。   郑嬷嬷叹气:“那我再去试一回吧。”   第二次去见公主,书房里只剩下平阳一人。她随意一瞥,摇头笑道:“你倒是好心。”   “我虽然不喜杜家人,但杜大爷是个好人,当年发达的时候不骄不躁,如今没落了也是不卑不亢。”郑嬷嬷把信递过去,“何况只是传个话递个信,举手之劳。”   平阳公主好笑:“你这是在敲打我吗?举手之劳,能帮则帮?”   “哎哟,怎么敢,奴婢可不是倚老卖老的人。”郑嬷嬷也笑了,“殿下向来有主见。”   平阳公主接过信封,看也没看,随意扔在桌上。她慢悠悠地点起烛灯,待黄色的火苗窜上来,就将那封信置于火上,静静地看着火焰吞噬。书桌上落下灰烬,她还是那句话:“不见,让他走。”   公主府这尊庙,可不是你想拜时就能拜。   郑嬷嬷也不含糊,走出大门再次传达了公主的意思。这回,她不等状元郎发挥舌灿莲花的口才,转身就吩咐门房关上大门。   杜严瞳孔骤然紧缩,飞快上前,一只脚抵住大门。   “嚓”的一声,听着都让人替他疼。   小腿应该断了!   门房吓一大跳,不敢再有动作。这人咋这么不要命啊!难不成碰瓷儿碰到公主府來了!他缩回手,慌忙去看郑嬷嬷的脸色。   郑嬷嬷脸色并无变化,只是定定地望着杜严,给了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郑嬷嬷并不傻,看得出来,杜严是有机会躲开的,可是他没有;杜严也可以伸手阻止她进门,可是他也没有。   这位状元郎担心伸手阻拦会引来公主府的更多恶感,也担心躲开这只脚就阻止不了门房关门。他只能示弱,否则引来公主府的守卫出手,真的就只剩下被丢出去这一条路。   杜严脸色刷白,因疼痛流出许多冷汗,但他的口齿依旧清楚:“杜某清楚,十多年來能在京城平安度日,多少是承了公主的照看,心里万分感激。但是杜某一直不敢上门打扰,担心给公主带来麻烦。郑嬷嬷,如果不是大事,我不会如此求上门來,还请见谅杜某的失礼。”   这一番话,把郑嬷嬷刚才心里的不悦扫去大半。   郑嬷嬷笑,果然会说话,她依旧保持和气的态度:“杜大爷,京城里想烧公主这柱香的人数都数不清,公主不可能每个人都见,何况,她和杜厉已经离异,跟你们杜家再无半分关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也清楚。”   杜严已经快站不住,他刚才已做了自己都看不上的举动,不想更加丢脸。于是硬憋着一口气不倒下。   郑嬷嬷看他一眼,直白地说:“你不是一个能改变公主主意的人。”说罢,伸手从袖中掏出钱袋,整个递交到杜严手中,“杜大爷,城里找个好点的大夫,好好养养,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杜严接下了钱袋,疼痛让他的头脑更加冷静。   他得体地道谢:“嬷嬷的好意我知道。”他双手把钱袋奉还到郑嬷嬷面前,目光坚定,“但是,比起看病钱,能劳烦嬷嬷最后帮我通报一声吗?”   郑嬷嬷皱眉,这杜大爷没完没了了,便欲开口拒绝。   紧接着,杜严就说出下句:“我欲求见永安郡主。”   郑嬷嬷的眼神瞬间就变了,眯着眼上下打量,像在看一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她说话慢悠悠的,但语气不善:“杜大爷好打算,下回老身会通知门房,看到杜家人不用再来通报。”   杜严垂眸,并不接腔。   郑嬷嬷冷哼一声:“不过,大姑娘喜欢做主自己的事情,成不成,老身还是会帮你问一声的。”   “谢嬷嬷仗义。”   郑嬷嬷听得只想呕血,她一点也不想给大姑娘惹麻烦,可是,她也知道本分,不是那种为你好就可以为你做决定,虽然还未及笈,大姑娘也不喜欢别人瞒着她。   如果只是把杜平当孩子看,那是会吃大亏的。   郑嬷嬷一开始只想简单地通报一声,权当应付,可惜,对上大姑娘洞悉的目光,不得不多站会儿回答问题。   杜平问:“嬷嬷已为他去母亲那里跑了两趟?”   郑嬷嬷答:“是,公主都拒了,那封信连看都没看就烧成灰了。”   杜平道:“那嬷嬷怎还为他到我这里跑一趟?”   郑嬷嬷顿了一下,试图斟酌语句:“公主不见他,杜大爷想着能见小姐一面也是好的。”   只是这一停顿,杜平便抬眸:“为何事求见?”   郑嬷嬷这回答得爽快:“他没说。”   杜平又问:“嬷嬷觉得我该见他吗?”   郑嬷嬷当然觉得不,姑娘家容易心软,大姑娘看到他腿瘸了说不定啥要求都同意,那可不行:“咱们不该再和杜家联系,唯恐圣上猜忌。”   杜平盯住郑嬷嬷看了一会儿:“上一回见他,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郑嬷嬷一口气都提了上来。   杜平倏然一笑:“不过,你和娘都不想我见他,也就罢了,不过是外人。”   郑嬷嬷顿时松口气。   杜平笑意愈深:“到底我也姓杜,我和嬷嬷一起送他离开吧。”   “不用。”郑嬷嬷立即拒绝,等开口才发现回得太快太慌。   可惜,想要补救已经迟了。   杜平眼角儿和唇角儿都勾起来,笑得一抽一抽:“他出事儿了?”   郑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大姑娘一直在戏耍她这老太婆,气得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杜平把握更甚,赖在贵妃椅上歪着脑袋:“在我们家出的事儿?”   郑嬷嬷已经不想说话了。   杜平起身,亲热地搀住她的肩膀,笑道:“别担心,我有在呢,不会让他碰瓷儿的,嬷嬷吃不了亏。”   郑嬷嬷心累:“我只是担心姑娘心软。”   杜平哈哈大笑:“嬷嬷你的态度太明显了,我想装傻都装不过去,”她两手一摊,“没办法,我还是小孩性子,你们越不想让我干的事就越想试一试。”   郑嬷嬷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得认命:“姑娘先去前厅等着,他的腿被门压折了,我去吩咐侍卫把他抬來。”   杜平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并未表现出愧疚或心疼的模样。   郑嬷嬷看她这反应才偷偷松口气。   杜严被抬到门口的时候,双手合拳,微微一颔首,算是拜见。对方是他的晚辈,不好行大礼,以免谄媚太过。他扶着墙壁靠在椅子旁,冷汗已渗出脸庞,客气地询问:“可否容卑下坐下?”   杜平无可无不可地抬手,表示随意。   杜严不愿再耽误时间,虽然无礼了些,他还是选择开门见山,直接请求:“卑下这次来公主府是为……”   可惜,杜平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很没有礼貌地打断:“特地断腿来见我,是想多点儿提要求的筹码?”她脸上笑眯眯的,但说话很不友善,直刺人心,“你知道这招对我母亲没用,就想试试我会不会买账?”   杜严脸色未变,抬眸直视:“我更愿意身体健康地来见你。”   杜平不置可否,反而问道:“怎么不自称卑下了?”   杜严没有顺着她的话锋往下说,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个血缘上的侄女是否愿意伸出援手:“杜子静,”顿了顿,“我小女当街被总督家小公子掳走,强行签下卖身契,而且已在官府备案。”   杜平眯起眼睛,并未接腔。   杜严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继续加重砝码,“小女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很有技巧地停下,措辞圆润,“总督家公子说是要纳她做通房丫头。”   杜平盯住他,一眨不眨,神色慢慢舒展开来,声音却越来越冷:“湖广总督?”   “是。”   上月里最热闹的一件趣事,便是永安郡主当街鞭打湖广总督的小儿子,早已沦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日,杜平普通布衣打扮,想去珍奇斋里淘点稀罕货。   人在街上走,祸从天上降。   湖广总督的小儿子正骑马游街,一下子从人群中看到了杜平,刹那间眼前百花齐放,目眩神迷。他飞快踩鞍下马,命令随从拦住这小美人儿。   小公子长得一张俊脸。   从没在女人身上吃过亏。   他摆出无比潇洒的模样,还拿折扇挑起小美人儿的下巴,拿出以往在风月场无往而不利的那套,从家世到才学都像雄孔雀开屏般地炫耀一番,说是要纳小美人儿入府为妾。   仿佛给了天大的荣耀。   可惜,小美人儿是朵食人花。   杜平笑靥如花,连话都没说一句,抽出鞭子就甩了过去,狠狠抽一顿。   随从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怎么都拦不住,小公子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一边大喊,不要打脸不要打脸,一边不忘拿手捂着。   杜平偏偏就往他脸上抽了两鞭子,把那张俊美不凡的脸破了相。她多少控制了力道,结痂以后也留不下痕迹,毕竟不打算和湖广总督结仇。   末了,只扔下一句:“我叫杜平,有种来找。”   结果,竟真拐着弯儿地找上门了。   呵,有种。 第7章 话虽如此,杜平却在犹豫是……   话虽如此,杜平却在犹豫是否该插手。   首先,不清楚那小子是否知道她和杜家的关系。   其次,她已多年未见那个血缘上的堂姐,不知道长得像不像,万一是这老头儿夸大其词呢。   最后,关她屁事,连皇帝选的秀女都不一定是自愿呢。   杜平的脑子门儿清,仍旧稳稳地坐着,故作苦恼:“卖身契已在官府备案,一切已成定局,这事难有转圜。”   杜严并不放弃:“逼良为奴,为理不容,与法不和。”顿了顿,“何况,这是京城。”   京城并非湖广总督的地盘,总督若是知晓此事,绝对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尤其这事多少和公主府有点关系。   后面两句猜测杜严并未说出口,可是杜平却听出这话外之音。   杜平并不笨,相反,她脑袋灵得连总管太监都羡慕,那闻一知十的本事哟。   她脸色终于严肃了点,目光颇有深意:“你可以直接去击鼓鸣冤,朝廷行事你了解得很,想必难不倒昔日的状元郎。”   杜严道:“即使要狐假虎威,也得事先知会老虎一声。”   这句话,让杜平对他的的好感多了点。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杜平愿意说实话了:“我愿意见你,只是想羞辱你一下。就像当年你们对我母亲做的一样。”   “我知道。”   “那时候我娘去你们家,你儿子很不客气地说,”杜平语气仿佛漫不经心,但是一字一句分外清晰,重复得没有丝毫停顿,“滚!你这个毒妇滚出去!我二伯不是卖国贼!他肯定是受你的牵连!你竟然不救他!你竟然再嫁!你这个不忠不贞不干不净的势利眼!”   她压着喉咙说,连声调都惟妙惟肖。   说完,她还笑了笑:“我没记错吧?”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杜家。在她眼中高贵聪慧的母亲竟然被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鬼羞辱,她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   可是,母亲阻止了她。   那段时日,她眼前经常浮现那小鬼骂人的模样,小孩子的记仇是持续长久的,她告诉自己,山水有相逢,总有那一日落她手里。   杜严没有说话。   杜平微笑:“你女儿被只小色狼掳走,即使我帮了你,那她也变成你儿子说的那样,不忠不贞不干不净,是不是?”   杜严叹口气:“世间对女子的不公多矣,女子又何苦为难女子。你既然觉得子文此举不对,就不该学习自己觉得不对的事情。”   杜平高傲地抬起下巴:“我只是觉得你儿子没脑子,位卑者挑衅位高者,他觉得自己有何依仗?杜家能在京城存活,多少是靠着我母亲?”   杜严并未在这话题上纠缠:“若能私了,我不赞成将事情搞大。湖广总督好脸面,而且,皇上也不会喜欢杜家的名字再冒到他耳边。我们一家人能活下来是皇上的仁慈,亦是公主的仁慈,我只愿女儿能安全回来,安安静静地了结此事,再无其他。”   言辞恳恳,满目心酸。   他抬头看出杜平眼中的犹豫,只得再下一副狠药。   小腿的疼痛愈演愈烈,他强行压住,折腿跪下,慢慢弯下腰,额头伏地。   这是一个大礼,曾经也只对当今圣上行过此礼。   屈辱吗?不。   弱者没有资格谈屈辱,尊严是要自己挣来的。   他出生时家族已经没落,带着弟弟一路来到京城,他见过太多的底层的辛苦。从云端掉落地面也只是一刹那,昔日的荣耀无法成为今日的骄傲,成王败寇,能留一命已是侥幸。   从古至今,历代君王都喜欢抄家灭门不是没有道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打蛇不打七寸,难不成等来日反噬?   他方才说的,句句出自肺腑,这是皇上的仁慈,也是公主的仁慈。   不过下跪,不过是对着晚辈下跪,而已。   女儿的性命比这重要百倍。   杜严眼眶微红,到了今日方有后悔,他不该把女儿照着大家闺秀來教养,他教了女儿这么多道理,唯独忘了告诉她,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杜平微微动容,起身往前走去,避开他的大礼:“我可以跑一趟,成不成不敢保证。”   “你是个好孩子,你所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杜严望着她和弟弟相似的面容,更觉物是人非。杜平的长相偏于艳丽,五官比普通姑娘深刻许多,尤其那一道眉毛,线条流畅而张扬,像极了他弟弟。   “嬷嬷,唤人给我把马牵來。”   “我还有一个请求,”杜严出人意料地开口,“家人也于此事心急如焚,可惜苦无门路,我担心他们做出不智之举,到时候恐会影响你做事。”他看了杜平一眼,又将视线移至受伤处,苦笑道,“我的腿不方便,回去担心迟了,能劳烦你去总督府之前先帮我回家通报一声吗?”   听到这要求,杜平停下脚步。   她回头笑了,挑眉,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可以啊。”   说实话,杜严不出口,杜平还真是没想到这点。凭良心讲,她确实打算帮这个忙,但这么一提醒,她突然想到终于有个理由光明正大去杜家耍威风,这回,杜家小子非得给她跪下道歉不可。   虽多年不曾涉足,但杜平依旧认得去杜家的路。   这一带街巷算不上贫民区,但住的也都是小家小户。杜平出门匆忙,忘了换身衣服进来,策马进入市井小巷,雪白的骏马华贵的衣裳还有殊丽的面容,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杜严一家被贬为庶民后,并未声张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   初来之时,周围人对他们并不亲近,只因这家子长相太过突出,而且带着异族韵味。寻常百姓说不出具体来历,觉得他们有点儿像汉人,又有点儿像舞肆里的胡姬那种长相。   杜严为人和善,家里其他人也不摆读书人的架子,是以慢慢融入此处生活。   杜严平日做着教书先生,收的供奉并不高,有时也替人代笔写书信。虽收入微薄,倒也能撑起一个家。街坊邻居都知道,杜家的儿子女儿长得俊,而且年纪也不小了,平时想要说媒的人也多。   这回,杜家女儿被总督家小公子当街掳走的事儿,顿时传遍了这小地方,有人说风凉话,也有人开始等着看热闹,甚至有人觉得他们攀上高枝,最好心的也不过安慰他们几句。   巷子里面各家大门紧闭,担心是总督府派人来。   民不与官斗,自来如此。   前头已经能看到杜家屋顶,杜平跳了下来,牵马前行,两旁的视线她视若无睹,反正他们也只敢偷偷看。   她抬手敲门,不徐不疾,声音也不算大。   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   杜平猜测家里可能没人,就像杜严说的那样,家里人可能已经冲到总督府。   犹豫间,隔壁门缝里凑出一个小脑袋,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小麦肤色,滴溜溜的大眼睛像葡萄一样,她艳羡地看着杜平,轻声说:“里头有人。”   杜平向她望去。   小姑娘赶紧地把脑袋缩回去。   杜平挑眉,又敲两下门,咚咚。   就在杜平快没耐心的时候,大门“兹拉”一声打开,门里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刚狠狠哭过。她长得不算好看,只能算是端正。容色憔悴,像是几天没好好睡觉。这妇人看到杜平,明显一愣,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家里还有人吗?”杜平问。   韦氏怔愣半晌,在脑子里绕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谁,她的眉间终于露出一股喜意,公主府来人了,夫君成功了,女儿有救了。   久久得不到回答,杜平的眉毛又挑起来了。   韦氏赶在她开口之前赶紧回答:“有,有,”她开门邀请杜平进来,“子文也在家,请进,请进。”   很好,要听的就是这句话。确定那小子也在家里,她才有进门的价值。   杜平为人还算厚道,一句话解了她最担心的事情:“我待会儿会去总督府要人,”看到妇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补充一句,跟之前对杜严说的话一模一样,“不过,能不能要到人,或者要回来是什么样子,我无法保证。”   韦氏不停欠身致谢:“谢谢,谢谢……”她说不出更多话來,各种各样的言辞都堵在喉咙,让她的鼻子都要发酸。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   只要女儿能回来。   只要能活着回来。   她不停低头,再低头。   只要活着回来,什么都可以。   杜平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渐渐入神。她自以为,已经见过各种各样的母亲,像太子妃那样的,像她母亲那样的,各种浩命夫人,不知凡几。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做人母亲会有这样一面。   她对曾经的韦氏还有印象,平静温和的一个女人,原来,她也会有这样一面。   她有点羡慕。   杜平突然对羞辱杜子文没了兴致,她不想在这样一个母亲面前羞辱她的儿子。她淡淡说了句:“杜严脚受伤了,回来慢点,担心你们冲动,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在家待着就好,不用多事。”   韦氏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红红的眼睛,唇边泛起苦笑:“迟了,今早子文知道卖身契在官府备案的事情,就冲到了总督府……”她止住了声音,颤抖的手握紧成拳,“刚被人抬回来,身上没一块好肉。”   杜平一怔。   韦氏很用力地忍住哭,不想在贵客面前失礼,可惜忍不住,眼泪砸在地上:“城里好点的大夫听说是总督府打的,不肯过来就诊。”   杜平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怕。”   是的,她不喜欢杜家,可再怎么不喜欢,她也姓杜。   她可以欺负杜家,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皇上都没有赶尽杀绝,这乡下地方来的总督倒是胆大包天。   杜平说:“别怕,会有大夫的,我会让那小色狼登门道歉,三拜九叩,跪着求你们原谅。”   韦氏呆住,想都不敢想。   女儿被掳走,儿子被打伤,韦氏觉得整个天都塌了。她不是无知妇人,湖广总督,正二品的高官,即便夫君当年还在翰林院,也攀不上总督。   可是,在眼前这个小姑娘眼里,这似乎,不过是小事。   轻描淡写,完全不担心会得罪湖广总督。   这样平静的不可一世,令她想起了小叔子,也是如此。   果然是父女啊。   杜平可不知道她心里联想这么多,她跨步向门外走,不打算在此久留。走至大门旁,她突然又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有点难以开口。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又担心听到不如意的答案。 第8章 老奴气喘吁吁:“永安郡主……   韦氏毕竟做过官夫人,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立刻走到她身边,温和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杜平摇头,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满脸疲惫的女人,终于还是开口:“你们想要得到什么结果?把人要回来就行?还是得到道歉?”想了想,她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即使回来了,周围的闲言闲语会逼死人的,你们需要搬家吗?”   韦氏表情僵住,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在这之前,连把女儿要回来都不敢想。   杜平叹口气,她对上层官员的做法很熟悉,这事捅到湖广总督那里,他一定会提议销毁卖身契,然后提作妾氏,再补偿他们点银子,把坏事变成好事,皆大欢喜。   总之,此等小事,绝不能影响到仕途。   杜平把这个可能性提出来,问道:“这样你们愿意吗?虽然我……罢了,你们自己想,若是现在决定不了,等杜严回来你跟他好好商量。”   韦氏嘴唇一直在颤抖,嘴巴里拒绝的答案说不出口。   她的眼神充满仇恨和悲痛,可是现实会把脊梁骨打歪,那一个“不”字久久不出口。   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接受这种屈辱的妥协。   如果有权势,谁敢这么对待她女儿。   可她也不能依靠自尊和倔强生活。杜平的每句话都说得在理,女儿回来以后怎么办?等那些污秽的言语逼女儿再死一次?   或者搬家?索性远离京城避开是非,但是,皇上愿意杜家离开吗?苟延残喘地活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已是当今的退让。皇上对小叔子猜忌仍在,手里的筹码未必愿意放走。   韦氏心如绞痛,闭上眼睛流泪,泪水滚滚而下,正欲开口时,有一个人抢在她前面。   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从屋内出来,厉声道:“不愿意!”   他声音沙哑,似乎喉咙受伤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着门,即使这样借力,他也有些站不住。   杜平瞥了眼杜子文的狼狈样,啧,还真是一块好肉都没了。   大快人心啊。   杜子文一字一顿:“我不愿意,宁可站着死,也不会跪着活。”   韦氏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杜平控制不住情绪,嗤笑一声:“又没问你。”   杜子文恶狠狠盯着她:“杜家女,绝不为妾。”   杜平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讽刺道:“敢情让你妹做正头妇人就愿意了?呵,你算老几?你妹的后路还要你来决定。”   最讨厌男人叽叽歪歪,为父也就算了,为兄都能替家里女眷做决定,真以为自己是哪根葱?   什么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都是狗屁!   韦氏听出了杜平的不赞同,心里的天平有了倾斜,她抬手擦去眼泪,深深一揖:“我们不愿意,只要人回来就好,道歉也不稀罕。人生在世,总有艰难,当年我们能走过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如今也能过去。”   这一番话,得到了杜平的好感。   她笑笑:“韦夫人是个明白人,”她拿出一块帕子,递上去,口吻和善,“有我呢,会没事的。”   话说到总督府。   Hu总督是个身长九尺的昂扬男儿,每回上朝他那么一站,那身高气势就压过朝中大部分文弱书生。想当年他和杜厉被誉为王朝双将,如今,一个叛国他逃,一个还是位居高位,真真让人唏嘘不已。   Hu总督自觉在战场上稍逊杜厉一筹,不过,在做官方面,却比对方强了不止一丁半点,瞧瞧,那家伙现在狼狈叛国,整个被钉在耻辱柱上,而他呢,堂堂正二品大员。   杜厉走了,他少个对手虽然有些寂寞,不过还是利大于弊,本想着仕途会轻松一些,可一想到杜厉那个厉害老婆,不,应该说厉害前妻,他就一个脑袋两个大。   Hu总督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还未下决定:“这女人,不是个善茬。”   先不说杜厉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朝廷里大半人都看的云里雾里,包括在他在内。可是,平阳那个女人却全身而退,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受害者。   现在轮到萧伯亦了,这女人堂而皇之地和离,也不说原因。重点是,天下百姓还是站她这边,觉得肯定是萧家人做错事,他妈的,萧家竟然半句辩解也没有。   啧,这简直是只毒寡妇啊。   坐在Hu总督对面的是个中年美髯公,气质卓然。美髯公名唤孙远航,大理寺少卿。今日他是在父亲的指示下寻来总督府,意为江南省之事结盟。   他的父亲更有名,孙繁,内阁大学士,亦是帝师。   孙远航笑道:“圣上子女众多,就数平阳最出名最得势,她当然是个聪明人。胡兄,我们并非是与平阳为敌。”   “你说说,女人嘛,好好待家里就行了。偏偏平阳这女人,做点好事恨不得天下都知道,还跟通政司这么密切,啧,这女人真会造势。太子若有她三分本事,三皇子也不敢如此咄咄逼人。”hu总督拍一下大腿,“你信不信,她不会善了这事!”   孙远航摸摸胡子,点头道:“不管她如何,现在插手江南省是最好的时机。胡兄,湖广紧挨着江南省,你也不想陛下派个不懂事的过去吧。”   Hu总督看着粗枝大叶,实际上从不会轻易下论断,他笑呵呵:“老子是靠拳头闯出来的,不管是谁來,老子的地盘老子会教他做人。”   孙远航是个斯文人,当年武官中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杜厉,还以为武将都是直肠子,现在遇到胡高阳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只叹自己见识太少。   这次来找同盟也是父亲的意思。   江南省知府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重要也谈不上顶重要。但是,江南油水足是出名的,而且紧挨湖广,一边局势变化势必会牵动另一头。这两块地方如果联合起来,连皇上也得掂量一下。   江南省是平阳的封地,虽平阳无法插手其中政务,但这么多年來,江南省是天下官员最规矩的地方,贪腐也好结派也罢,都少得可怜,若说没有平阳的辖制,打死他都不信。   可惜平阳做事贯來干净,凭谁都拿不出证据说她牝鸡司晨。   孙远航也不想浪费时间打太极,直接坦言:“胡兄,你想等上头旨意下来?”他笑了笑,直接封死他的退路,“卢谦是块硬骨头,你信不信,平阳会搞块更硬的骨头来?”   Hu总督哈哈大笑,他来京城时日尚短都看出几分来,孙家盘踞这儿多年,竟然还说这话?   他意味深长道:“平阳并无传闻中受宠,当时年幼尚且可爱伶俐,皇上多疼惜几分也正常。可如今我看,皇上不容她插手江南。”   孙远航也笑了,这兵蛮子真以为就他长眼睛?皇上和平阳公主的关系,京里盯着的人多着呢,哪个能说清楚?   孙家对于合作者向来诚意十足,孙远航也不搪塞:“胡兄很久没上京了吧?以前来时也是匆忙,想必看得不多。”   Hu总督目光微敛,收起笑意:“愿闻其详。”   “十多年前,皇上和平阳的关系就让人看不透了,大概就是,”孙远航顿了顿,不好指名点姓,“那位叛变以后,皇上亲自指了萧家,那以后,平阳就很少入宫。”   Hu总督嗤笑一声,他向来看不上文弱书生,萧家那个软脚虾,怎么能及杜厉英姿焕发?平阳这点儿眼光总是有的。   可惜,不同的人欣赏眼光也是不同。别说女人看男人各有偏好,男人看男人也是一样。   孙远航却觉得杜厉粗鲁,对萧二郎反是赞不绝口:“平阳才情出众,萧二郎也是天下数得着的大才子,两位本该是天赐良缘,看得出皇上是用心挑的,可惜啊可惜。”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平阳不该是因为男人疏远皇上的人。”   Hu总督目光一闪:“应该有别的理由。”   孙远航颔首,表示同意:“可惜无人知道内情,没人会去问皇上,平阳也不会说出来,只能是无解之谜。先不论这些,胡兄,我想说的是,十多年前皇上就与平阳不和,可江南省这些年来历任知府,有哪个不懂事?”   这个朝廷,心黑的总比干净的人多,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每次派去江南省的都是清白人。   Hu总督从来不敢小看女人,她自己老婆就是个悍妇,他自个儿也喜欢辣点的。可是,这话还是让他发笑了,这也把平阳抬得太高了:“哈哈哈,孙兄弟,十多年前平阳才几岁?你的意思是这么多江南官员都是平阳属意的?哈哈哈,太子都没这权利吧?”   孙远航没笑,表情严肃。   Hu总督看他不像说笑,也慢慢收了笑,正色道:“你认真的?”   孙远航自己也不想相信,但这是他父亲的观点,即便没有证据,即便像是天方夜谭,他相信父亲的判断。   那时候,父亲背手站在书房,声音低沉:“远航,我懂皇上,皇上不会让女儿插手,可是,平阳还是能作出她的安排,这个女人啊……哎,心太大了。”   孙远航说出判断:“胡兄,江南省出事,平阳一定会插手。”   Hu总督沉吟,思量着其中的变故。   书房中正安静时,门外走廊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有人奔跑而来,来不及敲门,便大嚷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少爷要被打死了!”   Hu总督和孙远航传递一下眼色,起身开门,只露出一小条缝:“大声喧哗,成何体统,不知道我有客人吗?”   门外老奴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老爷恕罪!公主府的那个郡主打上门來,少爷都快没命了!”   Hu总督还没反应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郡主?”   儿子被女人打上门來?   虽然他儿子不是啥好货,但是这啥来路的郡主也太彪悍了吧?   不是说京城的姑娘都温柔似水么?   老奴气喘吁吁:“永安郡主,就是那个,平阳公主的女儿,上回在街上揍过少爷的那个。”   这介绍,忒清楚了。   Hu总督听懂了。 第9章 他尝过胡姬的奔放,也染过……   杜平找上门来,胡三少爷一听小美人亲自来了,顿时喜不自禁。兴奋之下,都忘记多叫几个护卫守在身旁了。   胡三少爷是hu总督最小的一个儿子,名字叫胡天磊。   他从小长得好,嘴巴也甜,最得父母喜爱,尤其是他娘,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捧到儿子面前。在家里的时候,哥哥姐姐都让着他,在外头,湖广那一块他胡天胡地惯了,向来都是横着走,要啥有啥。   他恨不得把天都捅破了,被杜平当街揍一顿,更是不会罢休。   多日不见,美人还是光彩照人。   胡天磊漂亮的见多了,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   如今世人多欣赏那种温柔清丽的美人,如诗如画,出水芙蓉般天然去雕饰。   杜平却不是。   杜平长相艳丽,五官深刻,如牡丹灼灼逼人。长眉入鬓,英气得几乎没有一丝柔美,似在逼着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在人群中怎么藏都藏不住。   寻常男人看到杜平这长相都会退避三舍,自诩招架不住。   可胡少爷自认为不是寻常男人。   他尝过胡姬的奔放,也染过花魁的风情,连俏寡妇也不忌口。湖广那一块,更是风流名声无人可敌,可杜平这一号的,还是头回见,虽还年幼,却挡不住绝世风华徐徐绽放。   胡少爷展颜一笑,得意洋洋:“怎么样,你还是来了吧。”   杜平冷着一张脸,抽出鞭子拿在手上,问:“人呢?”   胡少爷整个人往椅子上一坐,天不怕地不怕,嚣张得很:“人么,本少爷自然是受用了,青涩的很,没滋没味。”他咧嘴一笑,“我家的奴婢你也管不着吧?”   杜平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她说话。   霸王见霸王,自然得打趴一个。   杜平二话没说,手臂轻轻一撩,鞭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地灵活甩了出去,直直抽了胡少爷一嘴巴,顿时一条红痕映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胡天磊压根儿没反应过来,更别说躲开去。   Hu总督虽是军中出身,战功赫赫,身手不凡,可这个小儿子不是。从小不爱吃苦,功夫连二流水准都说不上。   胡天磊大叫一声,急得想找镜子来照照。   痛还是其次,万一他这俊美的容貌毁了,以后在美人儿中间都吃不开了。   胡天磊气得喊道:“打人不打脸,你连这道理都不懂?”   杜平挑眉,气焰比他更嚣张:“不懂。”说罢,抬手又是一鞭子,不消说,胡少爷脸上又是一道红痕,她嘲笑道,“这下子好了,左右对称,均称得很。”   胡天磊瞪大了眼,痛得眼泪都快留下来。他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哪怕到了这时候,也只想在美人面前留下风流倜傥的印象,不想把打破的脸露出来。   为了和美人单独相处,胡天磊只在门前留了张叔,张叔是看着他长大的,向来忠心耿耿。看到少爷吃亏,急着上前看看伤势,却被胡天磊一个手势拦住。   胡少爷深深呼吸一口气,直直盯着杜平,下令道:“张叔,我没事。你把府里的侍卫都叫过来,给我围在门口,我倒要看看,在我的地盘,今天究竟是谁会吃亏。”   杜平不惊不怕,仍是老神在在:“京城是你的地盘?”她讽刺道,“你老子在京城都要缩着脑袋做人,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小子还敢狐假虎威?”   张叔急急跑开了,看到小主人吃亏,恨不得让侍卫们给她点苦头吃吃。   杜平环顾一周,微微一笑:“你这人,不仅品行败坏,连脑子也不好使得很,”她轻轻向他走去,立定在他面前,用鞭尾挑起他的下巴,笑意宴宴。   鞭子把手是牛皮缠绕,上面还残余着美人手心的温度。   半边温温的,半边凉凉的。   胡天磊已经听不到她说什么了。   美人一笑,勾魂摄魄,他早已三魂去了七魄,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若不是顾忌她的身份,定要把她就地正法。   可惜杜平笑得不怀好意:“啧啧,小少爷,还叫人呢,现在边上一个人都没有,这不是任我搓圆捏扁么?”话音一落,鞭子顺势绕到他脖子上,杜平抬起骄傲的小下巴,稍一用力,便卡住他的脖子。   胡天磊顿时清醒了,脖子被卡紧,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我……我只是,喜,喜欢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转过半边脑袋,目光可怜望着她。   对峙间,总督府里的侍卫们总算赶来了,张叔总共叫来了六个,个个人高马大,身材结实。   可惜来迟了一步。   小少爷已经被制住了。   张叔看到眼前这情景,恨不得把妖女生吞活剥。看到小少爷的脖子都有点红了,他急得像在火上烤,试图以理服人:“郡主,你到别人家做客,哪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杜平的目光绕着六个侍卫走了一圈,似在嘲讽,客人来访,这就是总督府的待客之道?她也不多说,笑意收敛,图穷匕见:“第一,把人带上来,我要带走;第二,登门谢罪,澄清她的名声。”   胡天磊涨红一张脸:“啥名声?我吃都吃了,还怎么澄清?”   杜平眼一瞪,手上一用力。   胡天磊的脸色顿时更红了,这回是勒红的。   张叔看得心急火燎,嘴上都快起泡了,忍不住喊道:“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马上把人带上来。”话一说完,张叔赶紧命人去把杜子静带上来,自己跑到夫人那里去告状。   老爷虽然疼儿子,但压根不知道前两天的事情,知道实情说不定还会揍少爷一顿。   夫人不一样,肯定站在少爷这边。   杜平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她也不在乎这奴才去搬救兵,胡高阳来了反倒更好。她手上稍稍放松一些,让他透口气:“胡少爷,如果你没法子澄清,那我只能自己想法子还她清白。”   胡天磊眨眨眼,没听懂。   杜平体贴地解释:“一个废了的男人,是毁不了女人清白的。”说着,视线向下瞥去。   胡天磊瞪大眼,马上夹紧了腿。   杜平问道:“这下知道怎么解释了吗?”   胡天磊自问遇过不少彪悍女人,她母亲就是个悍妇,但也不到这地步。他两条腿有点抖,强装镇定,“你,你不敢,你真这样做,是和胡家结仇。”   杜平这年纪,天老大她老二,最讨厌别人问她敢不敢了,这不是逼着她下手么。除了在她母亲面前,她还真没说过“不敢”二字,哦,再加个皇帝吧。   杜平冷笑:“胡家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胡家也不想和公主府结仇。”少女清冷的气息吐在他耳边,“我不怕,反正不会死,大不了被皇上流放塞外,或者囚禁寺庙,没什么大不了,总有出来的时候。可是你呢?呵,生不如死吧。”   胡天磊真怕了,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咕噜一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已打算妥协了。   正在此时,一个中年美妇手里拎着一个少女,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来,美眸一瞪,冷冷盯住杜平,同时把手上的少女扔在地上。   周围的下人恭敬道:“见过夫人。”   廖氏看一眼儿子,见没大碍顿时放心下来,已然知道眼前这姑娘先是当街打她儿子,现在闯进家门又来撒野。至于她儿子做错了什么?没有!不就是受用了一个奴婢么?被她儿子看上,是这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哭哭嚷嚷什么,欲拒还迎么?   至于这姓杜的娘们,哼,无法无天。   廖氏横眉竖眼:“看到二品诰命夫人还不拜见?这就是平阳公主教出来的规矩?”   杜平挑眉,伸腿踢到胡天磊膝盖窝里,一脚踢跪下,手上却不放松,胡天磊顿时又被掐一下,“啊”的一声叫,换不过气来。   廖氏心疼无比,不由得上前一步,更加凶狠地瞪住杜平。   杜平好整以暇:“还不跪下?你娘怎么教的规矩?”她笑笑抬起眼,挑衅无比,“廖夫人,于我么,没规矩惯了,我娘管不了我,你可以去皇上面前告状试试。”   廖氏咬牙切齿:“竖子无礼!”   杜平微笑:“你把我的人扔在地上,怎么,我自然可以还礼到你儿子身上,你说是不是呢?”她语调轻柔,可惜这话儿,越轻柔越惹人生气。   狼狈的女人倒在地上,发丝凌乱遮住半张脸。   杜子静面色苍白,满目绝望,抬起眼望过去,看到杜平明显怔了怔。她张开嘴,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力气:“是你……你来了……”   杜平朝她点头致意,“没事儿,待会儿我带你回去,找个椅子坐一会儿。”   语气满是漫不经心。   听着这小丫头的语调,廖氏气急攻心,她还从未被人这样小看过,用力一拍桌子:“给我把她拿下!”   杜平笑笑,也不说话,手上却用了力气,胡天磊脸上已经发紫,都要一命呜呼了。   “住手!”廖氏心在滴血,亲手养大的儿子自己都舍不得打,“你敢!”   又来一个人问她敢不敢了,杜平笑笑,直接用行动表示她有多敢。   廖氏急叫:“住手!住手!我放人!”   杜平松手,仁慈地让胡少爷呼吸新鲜的空气,笑得彬彬有礼:“夫人,我也希望大家和平相处,人我带走,胡少爷也得先随我走一趟,落日之前必将胡少爷送回来。”   廖氏生生咽下这口气,脑子也恢复正常运转:“你带我儿子干什么去?我不信你。”   杜平一笑,侧头凑到小少爷耳旁,柔声道:“之前跟你说的,记得吗?愿意跟我走一趟吗?”   胡天磊急忙点头。   杜平对廖氏笑笑,表示你看到了吧。   廖氏暗暗咬牙,小狐狸精。还道儿子被这样对待,还是被迷得七晕八晕的。小儿子风流,廖氏对这类事处理起来也是熟练:“我看,你也不用把人带走了,这姑娘的奴籍我可以做主销了,直接抬做小妾,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杜平到底年轻,控制不好脾气,顿时冷笑一声。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问杜子静,问她:“子静,你说呢?”   廖氏松口气,信心十足,一个普通家姑娘,而且还被破了身,肯定会同意。   杜子静抬头,失神的双目渐渐回过神来,她望着杜平,一直望着,沉默了很长时间,苦笑道:“我已给杜家丢了脸,不可以再丢一次。”   廖氏皱眉,这话听着不对。   杜子静扶着墙,从昨天开始,她什么都没吃过,连口水也没喝,嘴唇已是干裂枯燥。她慢慢站起来,对着廖氏说:“廖夫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杜家,是的,现在杜家只是平民百姓,可是十多年前,我父亲也是朝廷命官,我二伯父更是官拜三品,荣封定安侯,杜家有杜家的风骨,杜家女儿绝不为妾。”   廖氏柳眉倒竖,嘲笑道:“杜家,我知道,怎么,一个没落了的家族小姑娘,还想被明媒正娶当正妻?”   杜子静听她颠倒黑白,急得不知如何反驳。   廖氏对付这种小姑娘,简直可称拿手,她高傲地翘着指甲,连正眼都不给她:“杜家,呵,大名鼎鼎啊,定安侯?是叛国侯吧?不过胡汉杂种尔!真是丢脸!”说罢,朝杜平一瞥眼,恶意问道,“郡主,你也姓杜,你知道杜家么?”   杜平眉眼纹丝不动,一瞬不瞬看着她,面无表情。   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提起她父亲。   呵,她冷笑,生平,第一次。   胡汉杂种,很好,她知道周围有不少人是这么想她父亲,也是这么想她的,只不过没人敢说出来。   这女人真有胆。   转瞬间,杜平狠狠一脚把胡天磊踢倒在地,一脚踩住他脑袋,一手飞快甩起鞭子,一鞭快似一鞭,力气一次大过一次,立即抽得小少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胡天磊顿时鬼哭狼嚎,想打滚都没办法,脑袋被踩,只能一遍一遍生受着。   “住手!住手!住手!”廖氏大声喊叫,花容失色。看到杜平不为所动,怒视周围,“你们都是瞎的,还不上去救少爷!”   周围侍卫不敢动,杜平踩在少爷脑袋上的那只脚,是会致命的。   杜平停下手,抬头,微笑:“谁敢上来我就踩爆他的头。”   廖氏气得胸口直起伏,心疼得眼眶都红了,盯着杜平的眼神像在看仇人。她终于明白,眼前这小姑娘不是普通刁蛮的官家小姐,而是敢要人命的阎王。   杜平轻轻一甩鞭,鞭子上鲜血恰恰甩到廖氏脸颊上。   带血的示威。   鲜红的血珠,顺着廖氏白皙的面颊缓缓下滑,艳丽而残酷。   廖氏强行压下满腔愤怒,眼底被刺激出血丝缕缕,她却不敢妄动。   杜平微笑,温和地问:“廖夫人,学会怎么说话了吗?”   廖氏紧抿双唇,只敢恶狠狠盯着她。   杜平继续说:“杜厉是我父亲,我敢提杜家,哪怕到了皇上面前也敢这么说。可是,廖夫人,你敢在皇上面前提起我父亲吗?”她又甩两下鞭子,把血迹都甩到眼前这女人身上   “呵,别说皇上,你敢在我母亲面前把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吗?”   “我姓杜,我娘改嫁了,我还是姓杜!”   Hu总督赶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两句话。   掷地有声。 第10章 总督有点头疼,只想打消……   胡高阳这回进京之前,特地打探了一下京城的局势,杜平不过一小姑娘,根本不在他眼里,平阳公主倒是需要重点关注。   进京之后,杜平嘛,京城的混世小魔王,半大孩子一个。   这一回,胡高阳正式认识了这个姑娘。   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却已是一只会龇牙的小老虎。   该说,果然是平阳养出来的女儿么。   杜平眼尖,看到门外的衣角时就抬起了眼,她是第一回 见到胡高阳,但这并不妨碍她猜出此人来历。她笑笑,拱手行礼,“hu总督。”   周围人纷纷行礼。   听到声音,廖氏急忙回头,小跑两步到丈夫身边,轻声泣道:“元卿,欺人太甚了,不管磊儿做错什么,欺人太甚了。”   Hu总督,字元卿,对他夫人的话,深表赞同。   Hu总督不怒自威,厉声道:“郡主,早闻你目中无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他微眯起眼睛,冷冷道,“可本官府中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即便是皇家,也得以理服人,何况,”他冷笑,“你可不姓李。”   杜平心里还压着气,但一顿鞭子下来,该释放的也释放差不多了。她见好就好,又恢复了往常的圆滑:“胡大人教训的是,今日是我的错,得理不饶人也是错,我道歉。”   廖氏一怔,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软下来,随即气道:“你这是道歉的语气吗?”什么叫得理不饶人?当她听不懂么?   Hu总督盯着她:“不是向我道歉,你该向我的夫人和犬子道歉。”   杜平的脚还踩在他儿子头上,赶紧收回来,小心地把这位遍体鳞伤的小少爷扶到椅子上,她拍拍手上的血迹,好声好气:“不好意思,我年纪小,气上头了就不管不顾,真是抱歉。”她一脸谦逊,问道,“若是需要,在胡少爷伤好之前,我可以每天都来照顾,以此谢罪,胡大人,你意下如何?”   说完,她试探地望了过去。   胡高阳进屋之际,她隐约闻到一股安息香。观胡高阳其人,身强体壮,可不像是会用安息香来开窍定血之人。   Hu总督盯住她看半晌,沉默片刻,咧嘴冷笑:“这算是道歉?你觉得够吗?”   廖氏擦了擦眼角,男人来了她的底气也足了,她小跑到儿子身边,上下查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刚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气得指甲都掐进手心里:“郡主,我找人打你一顿,再跟你道歉,你会接受吗?”   杜平看她一眼,并未接口。她蹲下来,目光与胡少爷平视,缓缓开口:“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胡公子,你要惜福。”   她的声音很平静,又带点轻微的感慨,仿若镜湖水月上的粼粼微光,漾出不动声色的温情。   这是在夸奖廖氏,也是在欣赏胡高阳一片殷殷之情。   而且,正中廖氏心坎。   杜平深谙夸人之术,也不会因不喜此人而吝啬夸赞。   片刻之前还是针锋相对,一转眼便能低头道歉,能屈能伸,重点是,这一番话不卑不亢。   廖氏闻言一呆,接不下话,只是冷哼一声又低头关心儿子。   Hu总督在心中低叹一声,瞥到妻子的表情只能羡慕平阳教女有方,瞧瞧这拿捏手段,哪敢相信是个未及笈的少女?   杜平目光巡视一圈,觉得这对夫妻不会给她台阶下,便蹲下自找台阶。她拿出帕子放在胡少爷手上,轻声问:“若你觉得看到我生气,刚才那话便当我没说过。”   胡天磊身上痛得厉害,但听到这番话,心里顿时也痒得厉害。他无视他娘的眼刀子,也无视他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顶着一身的血,不要命地接腔:“不会生气,不会生气,你若愿意来,我再高兴不过。”   Hu总督只想仰天长叹,他这儿子,迟早有一天死在女人手上。   杜平笑笑,她起身走至杜子静身旁,扶起她瘦弱的肩膀,将她从上打量到下,确定身上是否有其他暗伤:“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   杜子静垂首,轻轻摇头。   胡天磊急着在美人面前留好印象,连忙辩解:“我从来不打女人。”   杜平不理他,轻声问道:“现在回家吗?”   杜子静点头。   杜平又道:“本想着让胡少爷去你家道歉,对不起,我没管住脾气,把事情搞砸了。”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杜子静听,不如说是给不知内情的胡高阳一个解释。   杜子静也不是笨人,配合地说:“这不是你的错。”顿了顿,“也不是我的错。”言下之意,是谁的错大家心里清楚就好,这对文静的她来说已是难得的反抗。   胡高阳压根儿不关心内情,不就儿子被打一顿么,小事儿,他只关心这事会对他进京后续造成什么影响。他聪明地没有接腔,不给杜平发挥的机会。   可杜平是谁?不给竿子都能顺着往上爬,她扶着杜子静向前走,停在胡高阳身旁,“hu总督,人我带走了,麻烦你们将她的奴契送还。”   Hu总督一张老脸勉强还能搁住,面色严肃,冷冷看着她。   廖氏不服,插嘴:“这就一走了之?”   杜平回首,就等着别人给她递话的机会呢:“若夫人觉得我人微言轻,分量不足以道歉,改日我可与母亲一同登门拜访。”   廖氏冷笑:“想拿平阳来压我们?”   杜平不冷不热瞥她一眼,又将视线回到胡高阳身上:“杜家的事,是你儿子的错。刚才动手打人的事,是我的错。错与错不可互抵,我愿认错我愿来胡家照顾,那么,你儿子呢?”   廖氏语塞。   胡高阳做主,开口道:“待我儿子能下床,便负荆请罪,登门道歉。”   杜平笑道:“胡大人果然明理,如此再好不过,先行告辞。”   她扶着杜子静走出总督府大门,已有公主府派来的马车等在门口。杜平扶她上车,命车夫直接送她回家。两人之间本来安静无话,在杜平下车之际,杜子静终是开口:“谢谢。”   杜平笑笑,摆了摆手:“我毕竟也姓杜。”   杜子静问:“你不跟我一起去家里?”   杜平摇头:“我不想去,我不喜欢那场景,你爹娘谢我已经谢得够多了。”   杜子静握住她的手,始终低垂的脑袋抬了起来,眼眶微红:“谢谢,你救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一家人。我死不足惜,但是,若我回不去,我爹,我娘,还有我哥,他们都会走不过这个坎,他们不会原谅自己,他们跟总督府硬抗只会是死路一条……谢谢你愿意伸手,真的,谢谢。”   她说得情真意切,倒叫杜平有几分不好意思。   杜平摸摸鼻子,垂眸笑了:“别这么说,这世上没什么人是死不足惜的。”她轻轻拍两下她的手,低低地说,“也别让自己死不足惜。”   说罢,她跳下马车,淡淡扔下一句:“回去好好休息。”   看着自家的马车越行越远,杜平牵过自己的爱驹,也并未急着上马回家,脑子里想的依旧方才闻到的安息香。   杜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笑了。   她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先回去吧,我天黑之前回家。”   就等在这里吧,光明正大地等。   另一头,总督府里,胡天磊已经被下人抬到床上,他心里还想着杜平什么时候来照顾他,一边又在忧心会不会再挨他爹一顿揍。   府里的大夫已来看过,都是些皮外伤,养一段时间都可恢复。   廖氏摸一把泪,恨恨地说:“就知道那丫头不敢下重手!”然后,不放心地跟着大夫去抓药了。   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安静得很。   Hu总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一直用渗人的眼神盯着儿子看。   胡天磊觉得他的心比身体更累,真是招谁惹谁了,不就睡了一个女人,怎么搞得比杀人还严重?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爹,我能休息了吗?”   Hu总督咧嘴笑了,要多冷有多冷:“你在湖广那里霸王当惯了,怎么,还想试试京城的水有多深?”   胡天磊望着床顶上的帐子:“我以为不过小事。”   “你以为?”hu总督嘲讽。若这事被他的政敌抓到,肯定来个大书特书,他又身在京城,还不是由着捏扁搓圆?   “不打不相识嘛,”胡少爷心思轻飘飘的,跟他爹完全不在一条线上。想到美人还要来照顾他,顿时心花怒放,”爹,我觉得我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   他说话时,表情都带几分娇羞。   Hu总督以为自己听错了:“啥?”这小子在说啥?   胡少爷春心荡漾:“我喜欢她,我要娶她。”   Hu总督瞪大眼,忍不住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儿子:“看来以往是我小看你了……”这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女人不要命到这地步,他算是重新认识自家儿子了。被打成这样还能喜欢?他好奇地问,“你喜欢她什么?”   “漂亮!”胡少爷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Hu总督纳闷:“漂亮女人多得是。”   “不,这个最漂亮!”胡少爷斩钉截铁,“漂亮,而且聪明。”   这个倒也是,hu总督不好昧着良心否认,但嘲笑儿子还是做得到的:“你以为她看得上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胡少爷摸摸自己的脸,自恋道:“有我这么俊的癞□□吗?”   Hu总督捏住儿子的脸,用力扯一把:“女人都打不过,软脚虾一只,我都看不上你!”   “痛,痛,痛。”胡少爷救回自己的脸,皱眉揉了揉,“我觉得我还是有希望的,有其他男人敢娶她吗?我至少有胆色啊。”   Hu总督望天:“你娘也不会喜欢她。”   “我喜欢就够了,是我娶妻又不是给我娘娶的。”胡少爷天生乐观,觉得自己希望满满,“而且,我娘搞不过她。”   又被这小子说中了。胡|总督有点头疼,只想打消他的念头:“小子,你想和皇孙抢女人?”   本以为这话说出来傻儿子会退却,结果胡天磊笑笑,一脸早就知道的模样。他人生头一回被女人当街鞭打,能不打听清楚嘛?做纨绔也是需要心眼的。   胡少爷一脸自信:“他们不会成的。”   “哦?”hu总督挑眉,表情上写着愿闻其详。   胡少爷勾起唇角,眼角含笑:“皇上若是想亲上加亲,早就指婚了。”他桃花眼弯弯,风流肆意,“所以,皇上的态度是不同意。”   Hu总督也笑了,他宠这小子可不是因为这小子嘴巴甜,在机变方面,小儿子的确胜过长子不少:“行了,你爱咋地就咋地,老子懒得管你,别再搞出今天的事来,京城卧虎藏龙,小心踢到铁板。”   胡少爷笑道:“爹,你去招待客人吧,我心里有数。”   在hu总督眼里,这件事已经算是平了,大不了过些日子带儿子负荆请罪。做官多年,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不是靠清高,该弯腰的时候一定得弯。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儒酸书生,个个心比天高,朝政上稍有改变最不能适应的也是他们,能力高不过野心,死得快。   胡高阳回到书房,看见孙远航仍坐在原位,悠闲地喝茶。   奇怪的是,胡管家也在书房,默默站立一旁。   胡高阳朝管家使个眼色,急忙拱手道歉,上前道:“抱歉抱歉,失礼了,劳孙大人久候。”   孙远航放下茶杯,缓缓开口:“胡兄家中出事,我本欲先行离开。”他笑了笑,似无奈似头疼,“可惜,胡管家刚才来报信,止住了我的脚步。”   胡高阳也不知道发生什么,目光射向管家。   胡管家慌忙道:“孙大人,老爷,郡主一直等在门口。”   胡高阳瞪大眼。   孙远航苦笑:“她在等我。”   肯定了hu总督的猜测。 第11章 父亲曰,此女心高,终有……   讲起公主府和孙阁老的渊源,可不是一句话能说完的。   孙阁老官拜大学士,亦是太子太傅,也是平阳公主的启蒙恩师,平阳对这位老师一向推崇备至,所以等女儿满五岁,便登门恳求孙阁老收女儿为弟子。   结果,三请三拒。   平阳公主都要考虑换人了,杜平却不同意。   小小的杜平跪在孙府门前,一步一叩,如敬神一般尊重。孙繁是被小女孩逼出来的,对着小孩也没给好脸色,冷淡地说:“你是想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吗?”   小杜平摇头,正色道:“我跪拜的是学识,上下五千年源远流长的学识。先生,在我眼里,你的学识值得我如此。”   孙繁动容。   小杜平说:“我不愿蒙昧而生,蒙昧而亡,求先生指教。”   从此,杜平成了孙繁的关门弟子。   直至一年前,孙繁宣布杜平已经出师,无需再来孙府学习。   杜平也果真未再踏步孙府。   孙远航可以说是看着杜平长大的,看着父亲如何收下她,又如何赶她出门。那一天,他是被争吵声引过去的,父亲淡然地坐在椅子上,平静无波地望着书柜,避开她的视线。小小的少女伸手指着他,不敢置信,惊怒交加,厉声问:“你赶我走?”   父亲依旧坐着,淡淡地说:“你结业了。”   小少女的双眸怒火燃烧,指着手,一字一顿:“你赶我走?”   父亲不说话。   小少女冷笑一声,气得牙齿打颤,肯定地说:“你赶我走。”   父亲闭上眼睛,轻叹:“平儿,你天资聪颖,如今所学已足以立身,回去多研读女戒,一日三省,戒气戒躁。你我师徒缘分一场,应善始善终。”   “老师,你我之间,孰是孰非,你心中清楚。”小少女昂着脑袋,目光锐利,“我没有错。你教过我,人应有所坚持,不是吗?”   父亲又一声叹气。   “但是,我没想到,你赶我走。”小少女红着眼眶,倔强得不让眼泪掉下来,“走就走,谁稀罕!你这个老顽固!酸老头!以后别哭着求我回来!”   第一次见到有小辈敢当面责骂父亲,重点是,父亲竟然不生气,还苦笑一声。   他亲眼见到杜平走出他家大门,自那天起,再未登门。   孙远航头痛地揉着太阳穴,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杜平这两都占全了,简直是最难对付的。他相信,他若在总督府坐到天黑,这小妮子就会在门口等到天黑,等到了明天,这事儿就成了全京城的谈资。   胡高阳这才第一次见杜平,明显对对手了解不够,他试探地问:“要不再等一会儿?万一她等不住走了呢?”   孙远航苦笑,摇头:“胡兄放心,我这就把人带走,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之前的事,还请多加考虑。”   胡高阳爽快地一摆手:“这算什么麻烦,不就是个丫头片子。”   “告辞。”   孙远航走至门口,不用找,一眼就可以看见她,没办法,长成那么一张脸,任谁都无法忽视。   杜平也马上看到他了,笑笑,向他缓步走来:“师兄安好?”   被你缠上还怎么安好?孙远航笑着点头:“都好。”   杜平嘴角一勾,挑了个对方最不喜欢的话题:“不知师兄今日來胡家是为何事?能在胡家碰到师兄倒是意外之喜,说起来,我们已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孙远航笑着打哈哈:“我也甚是意外,小师妹不知来此为何?”   杜平笑意更深,毫不掩瞒:“为杜家之事奔波,上门来冒犯了hu总督一回,师兄贯來知道我的脾性,像个火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幸得hu总督海量,也不与我这小姑娘计较。”   我是知道你的脾气,虽然躁了些,但也都事出有因。孙远航心念一转,这丫头心眼多得都快成筛子了,明里骂人显得没教养,这话却是她在暗指胡家行事做派不地道,不值得相交。心下一计较,他摸着胡子笑道,“我与胡家也是点头之交,不过有同科好友在湖广任职,托着hu总督给我送信。”   孙远航做事向来周全,一边说着,一边真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   杜平眼神一晃,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亲热地开口:“原来如此,原来师兄在湖广有好友,不知是哪位大人?”   孙远航一个脑袋两个大,脸上还是挂着笑:“我们堵在胡大人门前不成体统,不如?”不如下次?想着小师妹闻弦歌而知雅意,该是能听懂他这未竟之语。   杜平得寸进尺,抱拳笑道:“那就有劳师兄了,我正愁没有回去的马车,麻烦师兄送我一程,我们可车上慢慢叙旧。”   饶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孙远航沉默片刻,目光环视一圈,周围果真没有公主府的马车,也没有小师妹的爱驹。   杜平笑笑,很没眼色地继续道:“湖广熟,天下足,听闻那里良田连绵,比之江南丝毫不差。师兄,不若我们去马车里好好聊聊,我倒想多知道些湖广之事,可惜如今没有老师,只好讨教师兄了。”   短短一番话,连敲带打,还透出一些心照不宣的暗示。孙远航是彻底服了这小姑娘,他认命地笑笑:“走吧,如今知道父亲的辛苦了,碰上难缠的学生,果真是又苦又甜之事。”   杜平笑容一滞,还是紧跟着他走向马车。   孙家家训推崇勤俭朴素,是以这辆马车看上去都配不上阁老家的尊崇。杜平曾经劝过老师,心疼老师年纪大了,还克制自己不去享受对等的富贵,过着自我约束到极致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   但是孙阁老心无旁骛,断然拒绝学生的善意,还狠狠批评她一顿,依旧数年如一日地修身自省。   看到这样的马车,杜平心中升起一股怀念,心绪复杂,待她坐稳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未再紧追不舍:“师兄,我明日想去探望老师。”   孙远航一怔,他看她一眼。   他想到父亲深夜还在翻阅小师妹幼时的描字帖,刻满皱纹的手缓缓拂过破旧的书页,沙沙作响,目光温暖。那一幕在他记忆中久久难以褪去,亦为父亲感到心酸,他轻声道:“你早该去的。”   见杜平没有说话,他接着道:“师兄仗着年长,说几句公道话。那天的事,是你的错。第一错,无论如何不该对老师无礼,父亲年纪大了,不该忍受你的怒骂;第二错,父亲不过说你出师,并未禁止你来孙家,你的气性太大了,一句话就能怒不登门,难道这么多年的教诲抵不上这一件?第三错,父亲修了一生的孔孟之道,我不知你们因何事而起,但言语之间透出是因见解不同,君子和而不同,”顿了顿,他严厉道,“即便你做不到君子,凭何觉得你短短时日就能改变父亲一生之道?”   杜平沉默许久,自嘲一笑:“师兄教训的是。”又是片刻,她还是忍不住辩驳,“我从未对老师不敬,也未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只是,”她低下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只是委屈,同样的学生,只有我,老师教的不一样,世俗礼教孔孟之道,只教些没用的东西。”   孙远航呆住,这口气大了:“孔孟乃圣人,教你明理懂礼何错之有?”   杜平神情苦涩,沉思半晌,她即便说心里话也只能换来别人的不解。她轻轻说:“不过是些把人钉在框框里的东西,”目光直视孙远航,直直望进他眼里,“把人教得千篇一律有何意义?我想学有用的东西,朝政格局,利益分布,跟老师教你们的一样。”   孙远航听懂了。   他记得那天他也问过父亲,为何不教小师妹了。犹记得小师妹方入门,父亲教了几天便赞不绝口,说是此等良才美玉,生平仅见,喜得合不拢嘴。一年复一年,最开始,父亲也是教着她和其他弟子一样的内容,也许后来变了,可是,终于有一天,父亲不教了。   他问父亲,为何放弃。   父亲曰,此女心高,终有劫数。   孙远航再多问,父亲却不愿再多说。那时他是不懂的,小师妹心性天真,并不倨傲,也没郡主的架子,看上去并没有心高的模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心高”。   孙远航了解了父亲的苦楚,他回望过去,许久,说出肺腑之言:“师妹,你是一个女孩子,还只是半个孩子,你不该这样卖弄你的聪明,慧极必伤,父亲不会愿意让你做出头鸟。”   杜平没有再说话。   此后一路,她一直望着窗外,街市熙熙攘攘,人流往来,再繁华不过。   她突然对追问孙胡之间的关系提不起兴致。   天高海阔,却觉得无处立足,那样的花团锦族也与她无关。   临下车的时候,她笑了笑,开口道谢:“今日麻烦师兄了。”   “哪里,同门之间,何须客气。”   杜平笑笑,不说话,公主府的大门就在眼前,她走出几步,看着车夫要驾马离开,忽又跑上前去,掀开车来,对着里面深深一揖:“师兄的好意,我心里明白,是我让老师失望了。”   孙远航笑容温文尔雅,“你是个好孩子。”女孩子就是贴心,在他眼里,小师妹还有个顶大的好处,就是认错的时候绝不端着,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子的扭捏。   杜平微笑,欲言又止。   孙远航抚须:“但说无妨。”   “没什么,”杜平笑着告辞,“一下子忘了想说什么,明日再登门拜访。”   她转身走回府中,背影寂寥,这一次,没有再回头。还没进前厅,就看到郑嬷嬷急匆匆地向她走来,满脸焦急,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惊见袖子上沾着血迹,立刻一把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摸索一遍:“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会有血?”   看到嬷嬷脸上熟悉的表情,杜平笑得格外开怀,每次她闯祸嬷嬷都会来这么一着,她握住嬷嬷的手,笑道:“无碍,这是别人的血,不小心沾上的。嬷嬷放心,我在外头不会吃亏的。”   郑嬷嬷松一口气,赶紧又问:“嬷嬷知道你是顶顶讲道理的人,会出手打人一定是旁人的错,胡家是不是欺负你了?我们要不要告诉公主,让公主参胡家一本?”   郑嬷嬷对人生的感悟,一直都没变过,固执已见。   你欺负我家小孩?你的错,罪该万死。   你被我家小孩欺负?还是你的错,谁让你惹我家孩子的?   杜平忍俊不禁:“小事,小事,哪里需要惊动母亲。”顿了顿,她忽地表情僵硬,一算时间已离家半日以上,她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已经知道了?”   郑嬷嬷同情地点点头,小声说:“一直在书房等着呢。”   杜平扶额,长叹一声,该来的躲不过。   “杜家的事都解决了?”郑嬷嬷关心地问,一开始杜家上门求助她满心不愿,凭什么他家出事要自家小孩出面?但大姑娘既选择出手,她自然也站在大姑娘这边,只盼事情圆满。   杜平笑着点头:“嬷嬷不用担心。”   郑嬷嬷又松一口气,拍拍胸口,骄傲地笑道:“老奴就知道,大姑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然什么牛鬼蛇神都摆平,不就是个总督么,大姑娘也就吹口气的事儿。”   杜平又被逗笑了,嬷嬷每次夸起她来,口气大得都快能上天了。   不过,她喜欢。   “嬷嬷,杜家的事还得你帮忙上心,给他们请个御医吧,就用我的名帖。生活上也给些花费,也许他们不会要,不过,”杜平低下头,望着地面轻声说,“试试看吧,先给他们试试。”   郑嬷嬷皱眉:“大姑娘就是太好心了。”虽觉得不该跟杜家扯上关系,但还是应下了。   杜平笑着摇头:“我心里有数,救急不救穷,帮杜家走过这个坎吧。我今日狠狠揍了胡少爷一顿,胡家好打发,但那些依附胡家的人却是难缠,我总不好时时刻刻盯着,还得看杜家自个儿,我也只能拉一把。”   郑嬷嬷还是不高兴:“这家子里个个年纪比你大,还要个小孩子照拂。”   杜平微笑,她握住嬷嬷的手,吐露真心:“如果有一天,如果我会遇见我生父,我希望,在他面前,我问心无愧。”   郑嬷嬷一下子噤声了,反握住她的手,眼眶红了:“我可怜的大姑娘。”   杜平拍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对于从未蒙面的父亲,谈不上深情。无数的黑夜里,她恨过,嫉妒过,向往过,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感情,若能见面,她想好好问他一句,若是不能,她也会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   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但是,她不想成为被人诟病的女儿。   杜平思绪清明:“嬷嬷不用担心,出不了事。我今日去请御医,等于在宫里打了招呼,改日皇上问起我来,也不能说什么。至于母亲那里,”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我这就去交代。” 第12章 就这样吧,何必打破锅底……   平阳公主躺在贵妃椅上,头上的发簪也取下了,乌丝铺散在月白的罗裙上,慵懒地翻阅书籍,听到敲门声,也是漫不经心。   “我进来了。”杜平推门而入。   平阳公主头也不抬。   “杜家的人我可以不屑,但别人不行,我姓杜,踩他们的脸就是踩我的脸。”杜平开门见山,说话毫不含糊,“母亲若真不想和他们牵扯,让我改姓萧也好,李也好,我都随意。”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放下书籍,抬眸望去:“我并未说什么,你这是恶人先告状?”   杜平一看母亲神色,顿知她没有生气,心下一喜,立刻一屁股坐到她旁边,笑容满面,“母亲方才是在吓我呢,”杜平按着小心脏,“亏得我胆子大,否则不被吓死了。”   平阳公主打趣:“这世上还有能吓着你的事情?”   “母亲生气就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情。”杜平举天发誓,“也是最令我心疼的事情。”   “油嘴滑舌。”平阳公主笑,“儿大不由娘,我哪能事事管着你,还是我以前说过的老话。”她顿了顿。   杜平与她同时开口。   “自己的事情自己兜。”   随即,相视一笑。   杜平笑得畅快:“我知道我知道,娘你放心。”手指绕着黑色长发,玩得不亦乐乎,“我今日在胡家碰到了大师兄。”   这句话换来了平阳公主的侧目。   杜平道:“老师和冯阁老斗了一辈子,还是棋输一着。只要冯阁老还在,首辅就永远轮不到老师。相比之下,老师有一点倒是赢过了冯阁老。”   平阳公主含笑问:“你觉得是哪一点?”   “齐家。”杜平道,“老师治家还是很有一手的,儿子孙子都听话,家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我那时几乎天天去孙家,娘,你知道吗,连他的孙子偷偷去一次青楼妓馆,都能马上被老师知道,嘿嘿,当天下朝,就狠狠揍一顿。”   平阳公主失笑:“太傅这人,严肃了点。”   “所以,这不是大师兄的意思,定是老师授意。”杜平言归正传,“冯首辅至今仍在家中养病,也许,老师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卢谦入狱,别说江南省,就是京城都是八仙过海,赈灾粮也好,知府替补也好,个个都摩拳擦掌。冯首辅如今态度模糊,不知道会不会力保卢谦,但不论他是否出手,有心思的人都会把他扯进来。江南省的知府位置打动不了老师,唯有首辅一位,会令他心动。”   平阳公主摸着女儿的发顶,含笑鼓励:“再想多一点。”   杜平眨眨眼,反应灵敏:“不是因为首辅?”一顿,“不单单是因为首辅?”   平阳公主指点她:“太傅此人,内圣外王,都快得道成仙了。”   杜平眨巴着眼睛:“我也这么觉得。”   平阳公主弹了她一脑门:“太傅贪欲不重。”   杜平半个身子都挨到贵妃椅上,长吁短叹:“我觉得吧,身而为人,天性就是存在贪念,老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克制,再克制。这就像治水一样,应该疏通而不是堵塞,亏得老师修到现在还没修成疯子。”   平阳公主不给面子,嗤笑道:“燕雀安知鸿浩之志。”   杜平一懵,亲娘诶,你在骂我?谁是燕雀?   平阳公主道:“放心,你老师好着呢,配你这凡鸟绰绰有余,胡高阳在湖广做惯土皇帝了,他对谁当首辅并无兴趣,反正不管是冯老还是孙老上台,都得哄着他。”   “所以,是江南省的事。”杜平道。   平阳公主懒懒地打个哈欠,双手撑着坐起身来:“我先回房了,多看点史书,长长见识。”   正要离开房间,平阳公主忽闻背后传来声音。   “娘,”杜平说,“我明日要去拜访老师。”   平阳公主止步,回眸一笑,不吝夸奖:“这时机挑得好。”然后再踩一脚,“不过,你和太傅走得再亲近也于事无补,胡高阳可不在乎。平儿,你这挑拨的水准,连沾酸吃醋的后宅妇人都比不上。”   杜平苦笑,一开始等在总督府门口,的确有一半是因为想挑拨示威,不过,拜访老师的心情却与此事无关。   “娘,老师想插手江南省,老师在防你。”杜平说,“这也是你的老师,欲与之为敌?”   平阳公主面不改色,巧笑倩然:“怎么会?我一直都在妥协。”   杜平望天,是是是,你教过我的,官场倾轧如惊涛骇浪,在此之前,要笼络一切可笼络的势力,妥协不过是小节,用好处为饵,将敌人缩减到最少。   朋友越多越好。   敌人越少越好。   翌日,阴雨蒙蒙,小雨纷飞。   孙阁老正站在书桌前,挥笔书法,字字凌云。书毕,他放下手中之笔,这才发现老妻已经端着热汤站在一旁,微笑望着他。   云氏一身藏青衣袍,淡蓝色绣花点缀其上,以她一品浩命夫人的身份而言,即使是家居服,也实在太过朴素。云氏简朴惯了,习以为常,笑眯眯地放下杯盏,点评道:“最后那一捺看上去有点心急,不像你的水准。”   孙阁老当做没听见,默默拿起热汤暖胃。   云氏走到他背后,帮着轻轻按捏肩膀,老头子每到阴雨天,身上的骨肉都有些酸痛,这也是老毛病了,可惜朝中一直不太平,无缘回归田园,颐养天年。云氏一边捏一边打趣:“从昨日老大带消息回来,你心里就激动得很吧。”   孙阁老岂会承认,板着脸道:“笑话,拜访我的人多了,还会稀罕一个小丫头?”   云氏笑眯眯地应:“是,不稀罕,不稀罕,你柜子里的那些练字帖也都可以扔了,何必稀罕?”   孙阁老犹在嘴硬:“我那是尊重学生,这是为人师长该做之事。”   越编越离谱,云氏无情地拆穿他:“那你儿子的字帖你还藏着吗?亲儿子的?亲孙子的?是不是都当柴火烧了?”   孙阁老脸红,老脸有点搁不住了:“平儿是关门弟子,岂能相比?”   云氏捂着嘴笑:“听老大的意思,平儿今日应该是来上门道歉,你到时候也别板着脸,别拿朝中那一套来对付小姑娘,顺着梯子下来也就是了。”   孙阁老斜眼睨去:“还没来呢,就把你收买了?她当初顶撞师长还有理了?”   云氏偷笑:“明明早就气消了。”   老妻一直拆台,孙阁老实在无法继续摆架子。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收敛,他对自己的小弟子了解得很,不觉得她这一回是为道歉而来。   几十年的夫妻相处,老头子神色一动,云氏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她递上热巾,温和道:“我知道,这么多弟子,你最担心的就是平儿,你想想,小姑娘花骨朵儿的年纪,年轻气盛,怎么会稀罕你那一套?如果一年时间就能想通,那可不是平儿的性子。”   孙阁老闭上眼养神,没说话。   云氏继续说:“你年轻时候也跟现在不一样,你自己用了多少年才修成如今的心性?你想想,那时候你还羡慕别人家的小妾年轻貌美,心里痒痒得很……”   孙阁老急急睁开眼,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提这事?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这不是最后没纳么?”   云氏笑道:“是,你心里虽想,却还是忍住了。可平儿不是啊?她出身比你高,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性子当然横一些。”   孙阁老静默,若真只是这样的缘故,反倒好解决。他知道,他这个弟子的问题,不是性格横一些这么简单。   片刻,他摇着头笑笑,低声道:“准备些她喜欢的菜吧。”   好久没留她吃饭了。   杜平来到孙府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她沿着熟悉的路走到书房,老师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仿佛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杜平深深一揖:“学生拜见老师。”   孙阁老放下书,闭着眼捏了捏鼻根,语气平淡:”还以为你不认得路了。”   杜平笑着凑上去,不把这嘲讽听在耳中,两只手没规矩地撑在桌上,仿佛这一年间的隔阂毫不存在:“老师,这话酸的,想我了就直说呗。”   孙阁老瞥她一眼,半点面子也不给,把递过来的梯子一脚踢开:“当初是谁说的?哭着求你才回来,有谁求你了吗?”   杜平笑眯眯地看着他。   哼,没用。笑得再可爱也没用。孙阁老打算把当初丢的面子都捡回来,维持师长尊严。他拿起桌上另一本书,不看她,架子撑得足足的,等她主动开口认错。   可惜,杜平没认错。   她覆上那只苍老的手背,那是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皮肤皱巴巴的,上面还有老年斑。杜平把书从那只手中轻轻抽走,她的手很暖,手心还有一些汗渍,紧紧地握住他。   她的目光真诚而坦率,张了张嘴,没说话,反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然后又抬起头,很慢地说:“我只是,”顿了顿,她又笑了,一边看他一边笑,眼眶微微湿润,“我只是,很久没见你了。”   孙阁老那颗千锤百炼的心脏哟,软成一滩水了。   老头子感动到屏息,等意识到后,觉得丢脸,又掩饰般轻哼一声,撇开头,眼里已有笑意。   罢了,罢了,即便丫头不是为道歉而来,他也不计较了。   杜平笑得眼儿弯弯,得寸进尺地问:“老师常说,我是众多学生中最没规矩的那个,可惜最喜欢的也是我,对不对?”   孙阁老不打算助长她的气焰,意味深长地说:“我只记得,你是我教训最多的一个。”   杜平满不在乎:“打是情骂是爱,我喜欢。”   孙阁老眉毛一竖:“哪里学来的浑话?轻浮低俗,不像话。”   杜平笑眯眯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在他半边椅子扶手上,打算好好叙一下旧情,可惜被孙阁老一手板儿拍下去,严厉道:“坐好。”   杜平立马儿找位子坐好。   哈哈,就猜到是这句话,不用被罚站啦。   一看到她坐下的小表情,孙阁老就猜到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就这样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慢慢问了句:“你今天为何事而来?”   “老师的家就是我的家,没事能来,想你了能来,想师娘了也能来。”杜平嘴巴甜。   孙阁老并没被打倒,甜言蜜语听多了,这丫头从小到大,讨好人的本事一筐一筐的,他嘲讽道:“想必是,思念了一年,今日终于按捺不住?”   杜平拊掌笑道:“正是此理,老师果然了解我。”看到对面露出不屑的表情,她低头笑笑,再抬首时神色已正经许多,轻声道,“谁让你偏心,我也会生气的。”   她用一句偏心轻轻带过此事,不想深究。   就这样吧,何必打破锅底?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一次一次的诛心。   这事即便再吵一次,老师也不会赞同。   所以,就这样吧。 第13章 不过都是皮外伤,身外誉……   孙阁老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杜平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默片刻,一句话引出此次来意:“昨日,我在hu总督家遇见了师兄。”   孙阁老应道:“你师兄已告知我此事。”   杜平转过头,根本不来虚以委蛇那套,直直问道:“我以为,老师与hu总督不是一路人。”   孙阁老“哦”一声,慢吞吞道:“你觉得老夫是哪一路人?”   “你曾说过,胡高阳野心勃勃,拥兵自重,虽有能力却忠心不足,若是一直太平倒也罢了,若是逢乱必定危害朝廷。”   孙阁老神色严肃,目露精光:“我并未对你说过此话。”   “我不小心听到的。”杜平面不改色,“那天我藏在树上睡觉,你和师兄在书房说话,我就听到了。”   孙阁老冷笑:“这是偷听。”   杜平也不否认,继续道:“老师不屑胡高阳为人,他平时又远在湖广,向来处事圆滑,不至于与你有纠葛,学生思来想去,最近唯有江南一事能把你们联系起来。老师,我虽不知皇上最后会派谁前往,但是你联合湖广是为牵制江南?”   孙阁老神色渐冷,闭了闭眼,目光复杂道:“听闻你为江南之事入宫奏请皇上,结果被皇上责罚?”   杜平淡淡道:“不过都是皮外伤,身外誉,无妨。”   孙阁老看着她,说:“我和皇上意见相同,朝廷之事,你无需插手。”   “朝廷之事,亦是天下人之事。”杜平道,“我虽不过是芸芸众生一员,亦关心国家。”   孙阁老气笑了:“从你识字以来,就喜爱人物传记,老夫记得,你读最多遍的就是吕后武帝之事迹,平儿,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杜平看着他,慢慢站起来。   来此之前,不好的预感全部应验。   她本想略过一年前的旧事不谈,她本想闲话家常顺带问问老师的意图,她本想努力保护师生温情。   可是,再多的感情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毫不躲避:“老师夸大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个读书人不看皇帝本纪?我从未肖想大逆不道之事,只不过,不喜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心中羡慕那些女子施展抱负为世所记。”   杜平跨前一步:“我与男儿一般勤学不辍,练习武艺,不是为了嫁个如意郎君,不是为了将自己困在后宅。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我有一半的血脉出自李家,难道连这简单的,世间男儿都可行之事也实现不得?”   她又走到桌前,双手用力地撑在桌面,目光灼灼:“我不服。”   孙阁老回视,轻叹一声,痴儿,这样的性子必将撞得满头是血,他问道:“平儿,你如此自大吗?你是否认为内宅妇人都配不上你的智慧?”   杜平倔强得抿着嘴,算是默认。   孙阁老覆上她的手,又问:“平和悠闲的生活有何不好?老夫一直盼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到时你得闲也来陪陪我,不是很好吗?”   杜平听得出老师的真心,她很想顺一顺老人的心,哄哄他也好,别让他为自己担心,可是,想得再多,还是不行。   她眼圈渐渐泛红,清醒地指出:“那是因为你已位及阁老,朝廷堂堂孙中堂,你想实现的都已实现,你没有浪费毕生所学。”   孙阁老沉默,缓缓收回自己的手,看着她。   “母亲曾说过,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间,若想出头,光做得比男儿出色是不够的。”杜平努力不让泪水砸下来,她有她的骄傲,“女子不得科考,女子不得参政,女子不得立户,老师,这公平吗?”   孙阁老轻问:“这天下,公平过吗?”   他负手而立,眺望远方:“有人生而低贱,有人生而高贵,有人贫穷乞讨,有人富贵滔天。有人天生良才却无钱进学,有人天生残疾而无法学武。平儿,人应知足,而不是得陇望蜀,你生在富贵之家,已胜过旁人许多。”   杜平道:“人活一世,应坚持本心。老师,我如今不过少年,不愿现在就过行将就木的生活,我的心是热的,我的血也是热的,我虽然不姓李,可我母亲姓李,我自小开始享受李家的好处,我有责任把天下变得更好。”   孙阁老说不服学生的一腔热血,只能冷冷指出:“这是帝王的责任,是群臣的责任,不是你的。”   杜平笑:“我亦是匹夫。”   孙阁老气得说不出话,只想抽出戒尺再揍她一顿。   杜平问:“老师,我想学和师兄一样的东西,你愿意教吗?”她问得咄咄逼人,“有教无类,这是你说过的。”   孙阁老再次陷入沉默,只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笑,只是笑:“你不愿意。”   她把话都说出来了,心里的气也吐出大半,何必争个输赢呢?赢了,也改变不了世间,输了,也不过证明自己的想法格格不入。   她低头笑了笑,笑自己执着,也笑自己天真,于是覆上那只苍老的手,轻轻说:“看,言行合一很难吧,”抬眼看着这张一直令她尊敬的脸,不忍让他年老还郁结于心,终还是微笑,放缓了语气,“不是你的错,是我想不开,对不起啊,别和我计较。”   想哭,可还是忍住了。   杜平咬住唇,贝齿深深陷入殷红的唇瓣,她努力平缓呼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别太担心,我懂分寸的,就当我异想天开,就当我白日做梦,就当我想傻使劲儿……可是,万一美梦成真了呢?”   她吸吸鼻子,努力想摆出往常的样子,夸张地长吁短叹:“没办法啊,老师你教得太好了,其实我跟你想要的一样,”她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天下大同。只是,我的大同比你,也许比你的再大一点,这样想,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杜平回过头去,正好迎上老师的目光。   孙阁老眸光闪动,微微动容。   终于看到这样的目光,不是批判,不是责备。杜平绷不住表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一滴一滴砸到脸上。   她赶紧抬手抹两把,觉得这样太丢脸。擦干了泪,眼睛还是红红的,她展颜一笑,朗声问道:“同样的内容,我说出来是不是比一年前长进不少?”   孙阁老踱步至她身旁,抚上她柔软的发顶,感叹道:“长进了,进步了很多。”   杜平流着眼泪笑:“可是?”   孙阁老被她的接腔给逗笑了,目光歉然:“可是很抱歉,我无法赞同你。”   杜平狼狈地擦眼泪,应道:“我懂,我懂,君子和而不同嘛,你也教过的。”   孙阁老心中微痛,问道:“平儿,还记得你拜入我门下那天吗,你说过,不愿蒙昧而生,蒙昧而亡,可是,人之一生,慧极必伤,蒙昧反而是一种福气。如今,我想再问你,你是否后悔当初启蒙?是否后悔跟我学习?”   这样聪明的学生,最终若是走上歧途,他恐怕会抱憾一生。   “怎么会?”杜平抬起骄傲的小下巴,眼睛红红的,可是目光清亮,“此乃吾之所愿,纵死不悔。”   “好,好。”孙阁老闭上眼,“这就好。”   杜平道:“我不问你hu总督的事了,也不问你想对我母亲做什么,你不愿意和我讲这些,那就不讲吧。有些话不是靠逼出来的,而是等到有一天,我和你站在同样的位置,你不得不和我谈论这些,两厢情愿才有意思,对不对?”   孙阁老又被逗笑了:“野心不小。”这丫头总有这样的本事,在让她不开心的对话中,也可以使人开怀。   她也许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天生具备控制气氛节奏的能力。   惜乎女哉!   杜平整理一下情绪,转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孙阁老开口道:“要不……”   话尚未说完,杜平已转回身子,飞快地打断道:“老师,让我回去吧。”她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让我回去好好哭一场吧,我也是要面子的,在你面前多少得端着点。”咧嘴笑笑,“替我跟师娘说声抱歉,让她白忙一场。”说完,深鞠一躬。   杜平掩住自己快控制不住的表情,飞快地转身就走。   空荡荡的书房里只剩下孙阁老一人。   安静而寂寥。   孙阁老合上眼,靠在椅背上,久久不动。   这样的心情,连当年科考失利时也不曾有,复杂得难以描述,他陷入情绪难以自拔,连老妻走到身边都没发觉。太阳穴被温暖的手指按捏着,他方回过神来,轻声问:“她走了?”   云氏柔声道:“走了,骑着她那匹马,跑得快快的。”   孙阁老“嗯”一声,然后又不说话。   云氏轻一下,重一下地捏着,说话和缓:“是个好孩子呢,今天来府上,给大郎带了药草,是跟宫里御医要的方子,昨天才遇上今天就送上来,这孩子心细如发,有心了。”   孙阁老还是不说话。   “她还给我送了一盒贵重的首饰。”虽然家中作风简朴,可云氏的眼界还是有的,能让她称上一句贵重的东西就绝对便宜不了,“见你之前先到我这里来了一趟,嘴巴还是那么甜,我看了下,是韵颜坊张大师的手艺,连你都没送过我这么贵的。”   孙阁老睁眼:“你没推拒?”自己的妻子自己还是知道的,从来不收贵重之物,担心给他摊上祸事。   云氏笑道:“小丫头口才好,不服不行。先说道你不是个会照顾妻子的人,老师没操心的事情,她愿替你来操心一下。而且怕我拒绝,她还说,之前与你吵架,这回若是还不收礼,必是心里没接受她的道歉。”顿了顿,笑问,“跟你道歉了?”   孙阁老也笑了:“当然没有,那丫头从不会为她不承认的错误道歉。”   云氏跟着笑了:“是她的性子。”   孙阁老握住妻子的手:“她让我跟你道歉,可惜一桌好菜,是她没口福。”   云氏神色慈祥,建议道:“小丫头只是不想和你吃饭,”捂嘴笑道,“把那几盘她喜欢的装起来,派人送到公主府吧,她可没和我这师娘置气,一定会收下。”   孙阁老附声:“好,按你说的做。” 第14章 郡主身上流着皇上的血脉……   之后几日,杜平忙着梳理江南之事,一直未进宫问安。   这天起床后,她打完一套拳用完早膳,正一个人翘着腿坐在书房,郑嬷嬷在门外通报,有天使来访:“大姑娘,说是皇上请你入宫,约你下棋对弈,品味香茗。”   杜平挑眉,心里不禁有几分得意,想是外祖父在宫里念她念得紧,忍不住派人来请。她换了身合适的衣服,便跟着进宫了。   天使也算是个熟面孔,就是上回守在御书房外面那个,从头到尾见证了她如何被皇上赶出来的过程。小太监看到她很开心,讨好道:“郡主,轿子都在外面准备好了。”   杜平挑眉,笑道:“我还记得你。”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想到了上回,担心被郡主记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平怎么可能和皇帝身边的人搞僵关系,她笑笑,又问:“你叫什么?最近刚调到御书房?”   “奴才叫小德子。”小太监也极会看脸色,立马笑嘻嘻迎上。   一边说一边走,杜平已来到轿子旁,她深谙人心,挑开帘子,回眸笑道:“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小太监一怔,下意识地开口:“刘德。”   杜平笑笑,颔首示意知道了,便一路坐着轿子进宫里去了。   皇帝外祖父一个人坐在书房,也没看奏折,就这么静静地按棋谱摆子,看到她来了,抬头笑一笑,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杜平的目光在他脸上巡回一圈,看不出什么,就笑眯眯地跑进去:“皇上安好。”然后很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按理来说,这是很没规矩的事,说严重点,这事儿都能问个御前失礼之罪了。但杜平和他相处多年,大抵能摸清皇上的底线。   皇帝果然没生气,笑呵呵地问:“听说,你跑去总督府,把胡高阳的小儿子打了一顿?”   杜平挑眉:“放心,我赢了,没丢你的脸。”   皇帝对这事很感兴趣,又问:“听说他在大街上调戏你,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你打了?他怎么你了?惹得你冲上总督府?”   杜平把盛着白子的棋盒拿过来,笑着斜睨过去:“这话问得好,他怎么我了,证明外祖父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吾心甚慰。”   皇帝忍笑:“是,是,你把天掀了,朕也站在你这边。”   杜平不客气地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收起来,然后放下一粒白子:“对嘛,这才是一家人的做法,胡高阳那儿子没养好,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到了京城的地界也不收敛一下,所以,我替京城府尹小小教训他一下。”   皇帝听到她把罪责都推到对方身上,哈哈大笑:“朕怎么听说他儿子中意你中意的很。”   杜平心下警觉,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他不中意我能当街调戏我吗?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   皇帝这才注意到她已经下了白子,顿时笑骂:“规矩还懂不懂了?黑子先下。”   “让棋!让棋!”杜平嚷嚷着阻止道,“让你先下我就没赢的机会啦。”   皇帝不理她,把那颗白子扔回棋盒,自顾自下黑子,满口道理:“玩游戏就要遵守规则,不能仗着年纪小就随便占便宜。”   杜平觉得皇帝这话就是暗暗敲打她:“哼”一声,不情不愿地下白子,“我可是你请进宫来的,我陪你玩,你都不让让我。”   “你陪朕玩,才应该多顺着点,哄朕开心。”皇帝紧跟着下子,状似无意地开口,“上一回进宫,你给承业带了颜料瓶?”   杜平动作一滞,笑问:“你吃味了?你也想要礼物?”   皇帝笑两声:“朕是这么小鸡肚肠的人?不过,这颜料瓶被太子妃发现了,东宫狠狠闹了一场,承业被他爹娘收拾惨了,都闹到朕这里来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想必请她进宫,也是为了这事敲打。   杜平手上把玩着棋子,也不看棋盘了,就盯着皇帝看,歪着脑袋说:“不就画几幅画嘛,舅舅舅母管得也太严了,承业哥哥真可怜。”   皇帝慢悠悠地说:“承业是皇长孙,自然不能让他沉迷那些旁门左道。”   杜平忍不住反驳:“琴棋书画,哪里是旁门左道?”   皇帝抬眸扫她一眼,并不接腔,自顾自说下去:“太子妃以前喜欢你,是想着你能拉承业回正道,如今发现你私底下的小动作……”顿了顿,他长叹一口气,“朕看,你以后进东宫恐怕没那么方便了。”   杜平把棋子放回棋盒,也不下棋了,两手托腮,光明正大耍无赖:“她还能把我打出去?”   皇帝也放下了棋子,目光炯炯:“男女七岁不同席,平儿,你也该注意点。”   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杜平神色僵硬,冰冷的感觉从指间阵阵传上来,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所以,不让我进东宫,到底是太子妃的意思还是皇上您的意思?”   皇帝看看她,摇头笑笑:“你这话问得……又发孩子脾气了。”   杜平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争取皇帝的同意,想坦白自己的心意,可最终还是先为承业辩驳:“外祖父,你愿意好好看一看承业哥哥的才华吗?你不知道他画得……”有多好。   话尚未说完,皇帝已是一抬手,阻止她讲下去:“承业是皇长孙,哪怕他是文曲星下凡,哪怕他才比吴道子,他也首先是皇长孙。”   杜平沉默。   皇帝说:“平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道,责任比喜好重要得多。”   杜平嘴巴动动,几不可闻的嘟囔一句:“舅舅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你说什么?”皇帝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冷声道,“这句话,你跟承业说过吗?你以为,你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杜平想说,承业哥哥跟她想的一样,但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足够惹怒一个皇帝,还是闭上嘴了。   皇帝自问对这个外孙女足够好了,继续耐心地点拨她:“你母亲小时候,曾经跟朕说过,她同情后宫里的这些女人,终身不见天日,如笼中鸟般被人逗趣,呵,甲之□□却是乙之蜜糖,但朕了解你,你跟你娘的想法应是一样的,像你娘那样,自由自在不好吗?朕这也是为了你好。”   杜平听懂了。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有她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想法,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能生气,他是皇帝,不要激怒他,没有好处的。   杜平闭了闭眼,努力忍却还是没忍下去,她把声音压得很平很平,尽量不染情绪:“如果为了我好,为什么不彻查江南案之事?如果为了我好,外祖父您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为什么我娘多年不进宫?”   越说越忍不住,她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冷静:“如果为了我好,我更希望您能明明白白告诉我,不喜我接近承业哥哥是因为什么。”   书房里是窒息般的安静。   杜平紧张中还扯出一丝笑:“不要骗我,您能跟我说一次实话吗?”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那种掂量人的目光特别让人难受。   杜平苦笑,站起身走到门口,“这回不用你赶人,我自己会走。”手已经扶在门框,她还是停下脚步,不吐不快,“外祖父,我平常不是奉承你,我是真的喜欢哄你开心,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外祖父,你知道的,我只有母亲这边的亲人,所以我特别珍惜。舅舅不喜欢我没关系,你防备着我也没有关系,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愿意亲近你们。”   门外小德子探究的目光远远看过来,杜平一个眼神示意他止步。   她回过头,望着皇帝,这种无力糅杂这难过的心情,让她的神色看上去有点沮丧,像落水的小猫小狗一样:“骂我也没关系,哪怕真话是伤人的也没关系,我愿意听……可是,”她苦笑,“您看,您又不说话,我永远听不到您的真话。”   皇帝淡淡道:“出去吧,去东宫道个歉。”   这个孩子,这股子傻劲可真不像她母亲。轻容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学会藏心思了,他都快记不清,轻容上一回跟他说心里话是什么时候了,至少有十多年了吧。   听着脚步声离去,皇帝闭上眼,静静养神许久,问道:“走远了?”   “往东宫方向去了。”方总管应道。   “大伴,你说这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方总管低声:“郡主身上流着皇上的血脉,自然不是凡物。”   “你这老滑头,答非所问。”皇帝笑骂,他睁开眼,往大门外看了一圈,似笑非笑,“过段时间,把门外的太监换了吧。”   方总管低声应是。   “除了你之外,朕身边的人大部分都向着她吧?养都养不熟,她就这么可人疼?”皇帝笑问,“朕知道,即使是你,心里也觉得她最贴心。”   方总管并不否认,笑道:“只有郡主最会逗皇上开心,皇上开心了,奴才也就开心了。”   皇帝摇头笑:“朕对她还不够好?换成是别人,敢这么收买人,早被朕打入冷宫了。”   方总管道:“郡主还小,不懂皇上的苦心。”   皇帝继续摆棋谱,脑中暗自思量着,一心二用,自言自语:“这孩子,可能不适合京城的风水吧,现在还小了点,再看看吧。”   方总管像隐形人一样地退到一旁,低头沉默,不再打扰。   杜平其实挺想直接去看承业哥哥的,但想想皇帝都发话去道歉,还是先到太子妃那边打声招呼。   这一回来到东宫的待遇果然跟以往不同,来往的宫女内侍对她冷淡了不少,只行必要的礼节,脸上不见热情,想必上面已经对他们有所暗示。   杜平若无其事地来到太子妃处,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董氏也是颔首示意。   对话客套至极,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只想快快打发了她,又不想伤了和气。   杜平不喜让对方蒙混过关,有什么话敞开说不好么,又想到他是承业哥哥的母亲,多少还是留了情面,不好问皇帝是怎么跟她说的,想了想,直接问:“我去承业哥哥那里问声好吧。”   董氏笑容一僵,柔声推辞:“承业最近忙于课业,恐是无暇相见。”   杜平扬眉,也不挑破:“我可以陪哥哥一起读书。” 第15章 平儿,我的感情,根本无……   董氏领教过杜平的执着,知道她的性子,不是那么容易打发,她长叹一声,好声劝道:“承业从小到大就是执拗的性子,也就你这个妹妹的话能听进去几分,我原本希望你能多劝劝,让他放下那些个没用的旁门左道,好好读书,结果你却背着我们给他带颜料,你说说,你这样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难得一番剖心之言,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杜平却是深鞠一躬,认错道:“这是我的不是,明知舅舅舅母的寄望,还是背道而驰。”顿了顿,她也直言,“但是,哥哥已经是大人了,我更尊重哥哥自己的选择。”   董氏闻言不悦,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尊重他?”   杜平微笑:“舅母可以自己和哥哥好好谈一谈,听听哥哥的想法。”   这话,就等于默认他们擅自摆弄承业的人生了。董氏气煞,也懒得跟小姑娘在这里磨着,直言道:“承业最近实在不方便相见,而且,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以后也该少来东宫,避嫌着点。”   杜平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姑娘,看到对方不客气了,她也懒得装客气:“太子妃学识渊博,想来是到今天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话的。”她露齿一笑,挑衅道,“我都十四了。”   董氏从小到大,别说是嫁给太子以后,就是嫁给太子之前,也没有遭受过如此羞辱,何况是来自一个小辈的羞辱。   是的,对她而言,这样的反驳已经归于羞辱了。   董氏站起身,神情转冷,语气生硬:“你已是半个大人了,也该懂些道理,即便不为自己的名声着想,也该为你母亲的名声想想。小时候还能仗着年纪任性些,你打算一直这么无法无天活到老吗?”   杜平脸上还挂着笑,太子妃这番话还伤不到她:“不劳操心,我年纪小的时候,我娘是平阳公主,我外祖父是皇上,等我年岁大了,我的身份还是这样。”   即便是宫里的皇子皇女,都没嚣张到这份上。   董氏闭了闭眼,平复心情,又坐了回去,笑道:“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仗势行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亏得皇帝不赞同,这样的儿媳妇哪家消受得起。   杜平可不会因此羞愧,她笑言:“舅母,听我一句真心话,伴君如伴虎,希望你别搞错了皇上的意思,到时候连补救的机会也没有。”   董氏一愣。想到她方才是从御书房过来的,难道是皇上又说了些什么?不,不会的,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以前只是不表态,一旦表态不会朝令夕改,小丫头只是在诓我,皇上说过会给承业挑一个合适的。   杜平扫一眼她的表情,把她的心思摸个七八分,又笑笑:“舅母前些日子还邀请我一同去萧家的牡丹宴,不知如今心意是否不变?”   董氏也不给她面子,笑道:“前些日子是我思虑不周,你跟了我同去,你母亲岂不是只能单独前往?你该多陪陪你母亲。”   杜平点点头,行礼告退:“舅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过表哥那里我还是该去打个招呼,毕竟宫里这么多哥哥,就数承业哥哥跟我最亲近。”   董氏气急,忽的一下站起身,“你!”   杜平又抱拳笑笑,不把对方难看的脸色看在眼里,走了两步,她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回头说:“我小时候,听到不少娘娘出阁前的事迹,您进庙上香的路上遇到劫匪,凭自己的才智周旋,最后竟是说服劫匪自己投官自首,这事在京中传为美誉。”   听到此言,董氏有些意外,又有些怀念,似是想起了待嫁闺中的自己。   眼前又出现那个人。   穷凶极恶的男子,脸上带着疤痕,手中持刀,目光中都淬了杀气。   她那时心中怕极,冷汗涔涔。   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正是这一桩事,让她入了太子妃的待选名单。   “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妨色更苍,”杜平笑意宴宴,笑容中带着一丝惋惜,这是董氏闺中时的一句诗作,当年待字闺中的董氏在京中素有才名,外祖父挑太子妃的时候可不是闭眼随便选的,“可惜,现在的你,还能记起来吗?”   董氏怔愣间,杜平已迈步远去。   杜平来到李承业的住处,门口多了两个她不认识的侍卫守着,看到她来了,立刻阻止:“太子有令,闲人不得进入。”   里面李承业听到声音已经跑出来了,披头散发,一身宽敞白衣沙沙作响,亏得他有一张好脸,硬是把这造型撑出了文人气质。看到杜平,他眼睛一亮,正要出来却被侍卫挡住。   李承业皱眉,正要发怒却听到杜平开口说话。   杜平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遭,啧啧作奇:“承业哥哥,你这是……蓬头垢面,倒履相迎?”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当不起啊当不起,女子小才,当不起郎君如此大礼。”   被这么一说,李承业转怒为笑,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笑容:“杜先生大才,郎君盼望已久。”   杜平笑歪了身子,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让开。”   侍卫们忠诚地执行命令,重复道:“太子有令,闲人不得进入。”   杜平斜着眼睛望过去,傲慢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我不喜以身份压人,不过,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侍卫们个个面无表情,还是拦在她面前。   太子从哪里找来的铜人啊,还有没有眼色了?演戏给瞎子看。杜平气得跺脚,无理取闹:“我不管,你们谁敢拦我?”她昂首挺胸往前走,“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敢拦我一个小姑娘了?你们哪个敢用手碰我,我就告到皇上面前去!”   杜平身手好,左一弯右一跳地就滑进去了。两个侍卫又投鼠忌器,男女有别,他们的确不敢碰到杜平。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得意洋洋地站在里面笑。   杜平摆摆手:“别怕别怕,太子怪罪你们有我担着,而且,我跟哥哥说几句话就走,你不说我不说太子就不会知道。”   侍卫无奈,又不好跑进去把她揪出来,只得作罢。   杜平顺利溜入,拉住承业哥哥的衣摆,得意洋洋地问:“厉害吧?”你小子被你爹困了这么久都毫无办法,本姑娘一来就成功突破。   李承业配合地作揖:“甘拜下风。”   杜平兴冲冲往里走,正还要说点什么,走到书房门前突然停住了,怔怔地看着里面。   李承业顺着她的视线,望着里面一声苦笑。   曾经放着厚厚一叠画纸的地方,空空荡荡。   杜平飞快跑进去,拉开熟悉的抽屉,里面的各色颜料也不翼而飞,又低头拉开下面的柜子,承业哥哥偷偷藏起来的那些成品也不在里面了,画作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李承业慢慢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肩膀一抖一抖的,正欲安慰。   杜平猛地站起身来,气得全身发抖:“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   李承业仰头想了想,还是苦笑,走到曾经放着画板的地方,就地盘腿坐下,目光怀念:“他们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我怎么可以蠢到迷恋画画,放弃大好前程。”   杜平握着拳,看着他。   李承业微笑,也看着她:“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骨子里的喜欢。”   他的视线恍若一潭清澈的温泉,暖暖地笼罩在周身,让人晕晕乎乎的。   杜平忍不住脸红,直白地问:“你是指画画,还是指我?”   李承业没料到这话,一怔,然后低下头闷笑,笑够了,抬头望着她,目光温和而明亮,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这么聪明,你觉得呢?”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杜平觉得漫天星光都不如面前这双眼睛好看。   她脸蛋红彤彤,绞手指:“你都没说过喜欢我……”   李承业托着脑袋,欣赏她难得的窘样:“我说过好多遍等你长大,这样还不够明显?”   杜平一个眼神儿扫过去,鼓起腮帮子:“不明显,听不懂。”   李承业含笑不语。   杜平叉腰走过去,站定在他面前:“我母亲也盼着我长大呢,难不成你跟我母亲一个想法?”   李承业听着一呆,尔后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无力得撑着额头:“平儿啊平儿,你真是个活宝,这个比较……这个比较也亏你想得出来。”   杜平蹲下,目光对着目光,不容他躲闪:“说!直白一点!”   这逼供犯人的态度,就差没扯着衣襟嚷了。   就这丝毫不温柔的态度,也把李承业给逼红了脸,他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双颊飞红,如同上好的白脂玉蒙上淡淡的粉,垂下眼眸低下睫毛。   ”哇,”杜平睁大眼感叹,伸手摸上他的脸,“肤如凝脂玉,媚眼含羞合。”   李承业差点没被口水噎死,脸更红了:”平儿,这话……“是形容女子的吧?   杜平厚着脸皮自夸:“我的眼光可真不错,”那只手摸得变本加厉,从脸颊滑到下巴,再轻轻一挑,十足纨绔子弟的架势,“好好养着,别像十六王叔似的,年轻时也算个风流子弟,现在那肚子大得可以撑船了,不好看。”   李承业红着脸,把她不规矩的手拉下来:“你这话若是传出去,会被十六皇叔追着打。”   杜平摊手无赖笑:“肚子都这么大了,肚量再不跟着大点,他怎么活下去啊。”   “贫嘴。”李承业笑骂。   杜平跟着笑:“哈哈,你开心就好,看吧,这么一哄是不是就会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她站直了身子,走到书桌旁,开始寻找合适的纸笔,“我猜你这些肯定一直不开心,多想想我,再不开心也得让它过去,”回眸一笑,娇俏妩媚,“我喜欢看你笑。”   李承业摸摸鼻子,低下头,又笑了。   他觉得今日可被调戏个够本了,被个小姑娘调戏到脸红,这可是人生难得的经验。   就像平儿说的,和她聊聊,前些日子不开心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第16章 小儿张狂!   杜平摊平宣纸,虽然很多画纸和颜料都被清理干净了,但必要的笔墨纸砚还是在的。她想了想,开始下笔,先画一对翅膀,然后再画身子,最后画脑袋,大功告成。她回头看看,果然,承业哥哥已经走到她身后,她笑眯眯地指着鸟:“看,我画的,这个是我。”   李承业嘲笑:“真丑。”这画工,可真不怎么样。   杜平气得在他肩上锤一下,继续画另一只鸟,接着说:“这个是你。”   李承业低笑。   杜平斜睨着他,问:“这回怎么不说丑了?”   李承业伸出手,手指凌空指着这两只鸟,笑容温柔:“看上去不像比翼鸟,”侧头,对着她微笑,“嗯?”轻轻的一个鼻音,听得让人浑身没了力气。   杜平梗着脖子,哼一声:“本来就不是画比翼鸟,你到底在想什么?羞不羞?”   李承业偷笑:“我以为你逼不出我的直白话,就想先亲身示范一遍。”   杜平头皮都炸麻了,又是哼一声:“自作多情。”上面的墨迹还没完全干涸,她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整张画纸,贴在窗户上,“不过,这是送给你的,也是送给我的,一只鸟是你,一只鸟是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你说棒不棒?”   李承业闻言,心中一动,深情凝视,说出一个字:“好。”   他又转头看着那副画,画工粗糙地简直不堪入目,他第一次喜欢这样难看的一张画,难看得他都快怀疑自己的品味了。   他看着这幅画,又像是透过这幅画望着很远的地方,轻轻说:“平儿,我的感情,根本无需再问。”   “我对你也并非简单的喜欢,喜欢这种感情太过浅薄,喜欢一朵花,喜欢一种颜料,喜欢一幅画,这些皆为喜欢,可我对你……并非如此,不是一个词,抑或一句话可说明白。”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它已刻入骨髓,流入血脉,年复一年,我看你长大,陪你懂事,一眨眼,我才发觉似水流年,平儿已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又骄傲,又欣喜,你亦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无法剥离,深刻得连我偶尔想起都觉可怕。”   杜平惊得连羞涩都忘了,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表白,怔怔看着他。   “从你第一次躲在窗下对我笑,从你第一次在皇祖父面前维护我,从你对我说出……他们把我教成这样,就该接受这样的我……平儿,你不单是我心爱的女孩,你亦是我的英雄。看到你,这世间在我眼中才有了光彩。”李承业有些哽咽,但他忍住了,自嘲地笑了笑,“曾有段时日,我异常厌弃自己,觉得自己除了会画画,一无是处,而且画画这种,这种,旁门左道,”他艰难地咬出这四个言不由心的字,“根本不会被世人接受,呵,一个只会画画的皇长孙,活该受人嘲笑。”   杜平摇头,拉住他的衣袖,拼命摇头:“不是的,你这么好,比谁都好……”她咬唇,狠狠道,“谁敢嘲笑你,我就揍他!”   李承业看着她,露出温柔的笑容,伸手覆上她的眼睛,眼眶微热:“谢谢,我知道的,很多人在心里偷笑,觉得我沉迷画画,不堪大任,辜负了皇祖父为我取的这个名字。可是,平儿,喜欢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喜欢画画,喜欢你,怎么改过来呢?”   杜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他的手拉开,泪眼直直望着他:“你不要这么说,我听着好心疼,你喜欢画画怎么了?我还喜欢打架,想要参加科考,岂不是更大逆不道?”   李承业红着眼微笑,温柔地把她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你是个好女孩,最好的女孩,但我已经束发了,不是小孩子了。”   杜平哇哇大哭,哭得毫无形象,拉住他的衣襟用力扯过来,然后把他的脑袋狠狠抱进怀里,鼻涕眼泪一起流:“承业哥哥,承业哥哥,你不要这么说,你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你的画也是世上最好看的画,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偷偷拿你的画去卖,都有人开上百两银子,真的,很多人都喜欢。那些说着酸话的人不要去理他们,他们不懂,把他们剥夺身份放在民间,他们能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是,可是你不一样,你哪怕不是皇孙,你也是一个大画师,不愁吃不愁穿,成天有人捧着银子求你画呢!”   李承业也哭了,一边笑一边哭:“你这哄人的法子,还真不赖。”   杜平抬起手背,一把擦掉眼泪:“那是!我说的都是实话!”   李承业抬起头,对她笑。   杜平也看着,傻笑,然后轻轻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嘿嘿,你哭了。”   李承业覆上她的手,微笑:“被你引出来的,你先哭的。”   两人正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忽然,耳旁响起一声怒斥——   “你们在干什么?!”   太子踱步走进来,太子妃跟在后面。太子一脸怒容,颤抖手指指着他们:“这是干什么?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礼教?有伤风化!不知廉耻!”   杜平眼睛还是红的,呆了呆,反应迟钝地站起来行礼:“拜见太子,太子妃。”   李承业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半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父母。   两个侍卫不慎将杜平放进来,立刻有人去向太子禀报,太子听闻后立刻急匆匆赶来,他那皇帝爹都表态不赞成这桩婚事了,当然不能让他们继续走近,而且这么多年来,外甥女瞒着他们支持他儿子画画,也让他勃然大怒,还猜测是他那不安好心的妹妹暗示女儿这么做的,就为了拖他的后腿。   杜平被刚才的感动冲昏了头脑,呆滞片刻,立刻又恢复了清醒,急忙解释:“我们没干什么,刚才我哭了,哥哥在安慰我。”   哼,你们那小表情可不像是安慰,更像是互叙衷情。太子不傻,也懒得拆穿,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冷冷问道:“你哭什么?”   这话递到杜平耳里,她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舅舅把表哥的画都弄没了,我替表哥伤心,这才哭的,舅舅,这就是你□□了,画画怎么了?外祖父都夸过表哥画得好呢。”   很好,还敢在我面前提这事。太子冷眼望去:“承业,我烧错了吗?”他一脚一步往前走,居高临下地望着儿子,“这些旁门左道画什么?一文不值。”   李承业沉默以对,冷眼回望。   杜平听得气不过,承业哥哥那堪比大师的画艺,凭什么到他爹那里就被贬低到泥土里?她还看不起她这舅舅的脑袋瓜子了呢,她嘲讽了吗?她出言不逊了吗?那么多好看的画都被烧掉了,傻舅舅真的知道这些画值多少银子吗?他知道这些画花了承业哥哥多少心血吗?   浪费!粗暴!   杜平挺身而出:“舅舅,你凭什么烧表哥的画?”   “凭我是他老子。”太子忍不住爆粗口,叽叽喳喳烦死了,恨不得一脚踢她回家。   杜平冷笑:“好,你是他爹,你干什么都有理。表哥小时候画画是谁教的?难道你就没夸过他?小时候他画得好,你们纷纷称赞,等到他大了,就突然不许画了?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是你儿子,不是泥人,小时候捏一个样儿,长大再捏一个样儿,你以为你就很让外祖父满意?外祖父烧过你私藏的□□禁书吗?”   “放肆!”太子被揭了老底,一巴掌甩过去,怒急攻心,“滚!”   “平儿!”李承业急忙走过来。   杜平被打歪了脑袋,抬手,制止了他的脚步。   赤红的五个手指印留在脸上,她缓缓回头,盯住对方的眼睛,继续说:“好,你是他爹,你知道表哥爱吃什么吗?你知道表哥最喜欢什么颜色吗?你知道表哥会因为什么事情高兴什么事情难过吗?你是他爹,亲爹,你答得出来吗?有用的地方就要儿子听你的,没用的地方理都不理,这是亲爹吗?这是捡的吧?”   太子气极反笑,笑着点头:“好,好,我算是听出来了,”他抱胸靠墙,似笑非笑,充满恶意地询问,“平儿,你这是替承业伸冤?还是在说自己的心里话呢?我知道我那个妹妹,一辈子就为了自己而活,怎么,她只顾自己的快活,不管你了?”   杜平怒目:“别把我娘扯进来,与她无关。”   “好,我不说她,我也不敢说她。”太子耸肩,无可无不可,“平儿,你的性子可真不讨人喜欢,你知道你生父叛国名声差,为了自己的荣华地位,整日里到父皇面前谄媚,平时又横行霸道,你知道别人背地里都是怎么说你的?”他恶意地一咧嘴,看到小姑娘僵硬的表情,满足地笑笑,“你一定不会想听的,多难听的话啊,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杜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她费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稳稳站在原地。   李承业感觉到了,握住她的手,关切道:“平儿。”   “放手!”太子皱眉,冷冷开口,“放开你的手,承业。”见儿子还是不听话,他走过去狠狠拍开,仍然不放过小女孩,“平儿,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你心里清楚,你也可以问问承业,别人是怎么说你的,呵,承业应该也听过。”   “父亲!”李承业怒目,“请收敛一点!”   杜平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目光冰冷无比,她露出一个笑,不带感情的笑容:“不用问,我知道,可惜,他们只敢背着我说。”   太子噎住,接不下话。   杜平一步一步往外走,经过太子妃时连脚步都不停,一手推开大门:“舅舅,你是我舅舅,所以今天我让着你,到此为止。”   她背对着身子,身体在阳光下镀这一层金边:“容我告退。”   太子看着她走远,心中越想越气,看看儿子,又看看太子妃,指着自己问:“她让着我?哈,她让我?”看到妻子和儿子都没接腔,气得抓起桌上的杯子就砸地上,“小儿张狂!”   “啪”的一声,精致的粉彩镂空杯,就这么碎了。 第17章 所以,杜平其实不会喝酒……   杜平回到府里,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演武场,发了狂地练习。她把眼前的人偶当成太子,狠命地踢,狠命地打,重重的一拳,把人偶的脑袋打到地上,再重重一踩。   演武场的门被推开,平阳公主斜倚门前,含笑的目光望过来。   杜平收手,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唤了声:“母亲。”   平阳公主看看那颗滚落地面的头颅,再看看女儿满头大汗,笑道:“是谁惹了我们的小霸王?”   杜平板着脸不言不语。   平阳公主轻移莲步,走到她身边,啧啧作奇:“小霸王居然没当场撕了他?沦落到只能回家拿人偶出气?”   杜平走过去拿毛巾擦汗,回眸幽怨道:“母亲,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我心情不好。”   平阳公主不把女儿的脸色看在眼里,闻到她身上的汗酸味,立即嫌弃地走开:“快去沐浴。”   杜平闻言,反而不识相地往她身边凑:“哪里难闻了?你不懂,这叫霸王气,闻了就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平阳公主无语,手指在她额头一弹,只有两个字:“走开。”   杜平的额发都被汗水给浸湿了,连眼睛都是湿淋淋的感觉,这么出汗都忘不了之前的事,她忍不住问:“母亲,你那个哥哥是不是傻?”   平阳公主挑眉:“哪个哥哥?”她有三个哥哥,她母亲虽然号称是皇帝真爱,但也没耽误她皇帝老爹跟别的女人生孩子,她大哥就是当今太子,二哥身体不好,一直避居深宫,应该也惹不到她女儿,至于三哥,一直致力于跟太子作对,太子脾气暴躁,她三哥就故意行事温和,让群臣看看他们的区别。   正常来说,她大哥和三哥都不愿和她对立,所以不会主动来招惹平儿。宫里最近跟平儿有关的事也就那么一件,她父皇不都亲自来请人入宫了么……平阳公主低头一笑,太子那耐心,应该坐不住了。   杜平找了张椅子坐下,越想越暴躁,她不耐烦地摞了摞额发:“李家没男丁了吗?外祖父挑来挑去就挑这么个傻子做太子?”   “大逆不道。”平阳公主拿起桌上的杯子就向她丢过去,“妄议储君,应律当斩。”   杜平稳稳地接下来,还在指尖转了个圈才放在桌上,她又不傻,只能在家里偷偷和娘说:“他是皇上的肚里蛔虫吗?不不不,他算不上蛔虫,他根本不知道皇上心里在想什么,只能算个跟屁虫。”   平阳公主笑道:“上有所令,下必奉焉,谁不是跟在父皇后面?”   “老师就不是。”杜平与有荣焉,然后嘴一撇,不屑道:“那些贪官污吏也不是,皇上不喜欢,他们该贪的不该贪的照样贪。”   平阳公主忍俊不禁,用最容易懂的话解释道:“太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父皇喜欢听话的孩子,所以,他的太子位能稳稳当当坐到现在。”   杜平问:“选储君不是应该选个最聪明能干的吗?”   “你也说了,应该是,却不绝对。”平阳公主循循善诱,“你想,父皇还有精力,而且多疑,他若选一个聪明能干在他之上的……你觉得呢?”   杜平沉思片刻,然后两手一摊,整个人向后仰倒:“人无完人啊,这个世上怕是找不到圣人了,哦,母亲你除外。”   “我也不是。”平阳公主坦诚,“是人就有私心。”   杜平呆呆地望着屋顶,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自言自语地问:“我喜欢承业哥哥,想嫁给他的那种喜欢。”   平阳公主笑了:“大家都知道,这么明显。”   “可是外祖父不同意,所以舅舅和舅母也变得不同意了。”   平阳公主笑意不减:“嗯,所以呢?”   “外祖父今日找我聊过了……母亲,我没办法了,你能不能……”   “不能。”平阳公主拒绝。   杜平猛地坐起来,目光炯炯盯着她,似在询问为什么。   平阳公主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似乎这个天下没有什么能令她急躁,至少在杜平的记忆里,她没有见过母亲的慌乱,她同意了是微微笑着,拒绝了也是微微笑着,没有区别。平阳公主微笑着问:“平儿,你知道我有多久没主动入宫了吗?”   她并没有等女儿回答,而是接着说出答案:“从你出生那一年,从你父亲以叛国罪论处,从那一年,我没主动找过父皇。你懂了吗?”   杜平怔怔地看着她,从这一番话里似是洞悉了什么,无意识地点头。   “不,你不懂。”平阳公主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喜欢承业,我不反对,谁还没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你喜欢他喜欢惨了,愿意为了他下跪求和,你可以去,我不反对,可是,你不能让我为了你的感情跪下,我做不到。”   杜平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平阳公主慢悠悠向演武场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只为你的父亲跪过求过,失败了,所以我知道,下跪是没用的。”回眸一笑,“好了,早点休息。”   目送母亲离开,杜平还是缓不过神,刚才那几句话信息量太大。她保持原来的姿势想了很久,然后又闭上眼瘫倒,现在才觉得浑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提不上来。   好累啊。   怎么办呢。   虽说脑子里一片混杂,但杜平还是倒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又有下仆前来禀告:“郡主,您要的犀角杯已经准备好。”   杜平眼睛一亮,立刻前去观看,之前她答应胡高阳要去照顾他儿子,即使只是意思意思地客套一次,也不好空着手去拜访。她听说胡高阳好酒,以他的身份地位,肯定不缺人献上好酒,那她就另辟捷径送酒杯吧。   犀角有清热解毒,定惊止血的功能,把犀角做成酒杯后可以把犀角的药性溶于酒中,亦可饮酒强身。她不知道胡高阳家中是否已有犀角杯,但是最好的工艺师都在京城,这回她特地找了尤大师出马,必不是凡品。   杜平把杯子拿在手上把玩一番,十分满意,决定立刻出发去总督府。   另一头,总督府的胡三公子念叨美人已经念叨了好几天,咬着被子一脸哀怨地嘀咕:“她不是说每天都来照顾我?欺骗我的感情!大骗子!”   “第几天了?今天已经是第几天了?”   “她怎么还不来呀?”   “她是不是不会来了?”   “我没这么讨人厌吧?”   廖氏听着儿子整天没出息地念叨那个凶丫头,心里又酸又气,若不是亲生的,真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终于忍不住怨言:“亲娘天天照顾你,都没见你这么念着。”   胡天磊已经能动了,伸长胳膊拍拍他母亲的肩膀,安慰道:“娘,就是因为能天天看到你,自然不用念的,大哥和大姐在老家一定天天想你。”   “哼,他们会想我?巴不得我离得远远的吧?”廖氏一口否认,“还有你,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身边放,回去也该给你定亲了,收收心吧。”   胡天磊挑眉,笑道:“好啊,只要比永安郡主漂亮,我就娶。还有,我不喜欢笨的。”   廖氏瞪眼:“那凶丫头哪里好看了?”   “诶诶,我的娘诶,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你说她凶,我承认,可是你说她不好看……”胡天磊一脸回忆的表情,似梦似幻,“看看那张脸,看看那眉毛,那鼻子,那嘴巴,无一不美。”   廖氏听着牙疼:“真给你娶这么个媳妇,天天压着你,把你治得死死的。”   “哈哈,我喜欢被她压着,”胡天磊暧昧地眨眨眼,看他母亲脸色不对,又赶忙转了话题,“你们不都嫌我胡闹嘛,娶个厉害媳妇管住我不挺好的。”   廖氏听着,已经面无表情。类似的话题每天都在进行,她又不蠢,这滑头儿子在给她洗脑呢,还妄想着真能娶到永安郡主。即使天天听他念,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就这么喜欢她?”   胡天磊想了想,坦诚道:“娘,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儿子我长这么大,湖广那边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可是,这永安郡主我真不一定够得着,得不到总是好的,说不定真得到了,也就索然无味了。”   这话在理,是真心话。廖氏点点头,养儿子养这么久,是真是假一听便知。   “所以,”胡天磊挤挤眼,“你会帮我么?”   廖氏听了真想打他一顿。   这时候,总管张叔急急忙忙跑进来报信:“夫人,少爷,永安郡主上府了,现在正在老爷书房。”   胡天磊瞪大眼:“喂,受伤的是我,她去看爹干什么?”   廖氏回头白他一眼:“这是礼节。”   “哼,不就是看不上我么,觉得总督府就我爹值得她相顾。”胡天磊心里明镜一般。   杜平还真看不上这位胡三少爷,总共见面两次,这位胡三少爷身上就没哪个点值得她另眼相看,至于廖氏,她知道廖氏看她不顺眼,自然不会再凑上去讨嫌。更何况,来到总督府,不看总督去看谁?   Hu总督意外地看着眼前的礼物。   做官多年,什么礼都收过,就没见过有人送上礼就让他当场拆开,他不好意思动手,这姑娘就笑眯眯自个儿亲手拆,拆完了还递到他面前献宝,问他:“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Hu总督看了眼,手艺是真的不错,礼物也很合他心意:“不错,不错,郡主有心了。”   “我当然有心。”杜平从没打算把他当敌人看,因为这么点小事跟朝廷堂堂正二品大员结仇?怎么可能?多好的机会啊,反而可以借此结交,她笑眯眯地说:“我跟总督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天送犀角杯,也是想跟您讨一杯酒喝,算是我的赔礼酒,一杯不够就两杯,胡大人说了算,如何?”   不是不打不相识,是你单方面揍了我儿子一顿。胡高阳活了一把年纪,自认见过的人比吃过的盐还多,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有这么老道的脸皮,简直就像在官场上摸滚打爬多年的老油条。   平阳公主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他还真有兴致去讨教讨教了,他这么认真地调|教他长子,大儿子比这女娃大了快一轮,别人口中称之为年轻有为的长子,在永安这个年纪时,远远不及她。   Hu总督从不是会欺少年穷的人,何况永安郡主的身份背景金光闪闪。他朗声大笑,直接从酒柜里拿出上好佳酿,斟满两只犀角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胡高阳不好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先干为敬。”   杜平眨眨眼,笑了。   这招她不是第一次使,但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她的酒杯倒酒。一般来说,她使这招的对手都是男人,若是差不多年纪的都说觉得不能欺负女孩子,看到她道歉大多就接受了,喝酒却是万万不敢给她喝;若是年纪比她大的长辈,更是不好也不会让小姑娘喝酒。   长久以来没有尝试机会。   所以,杜平其实不会喝酒。 第18章 就让他们孤男寡女!……   杜平拿起那只犀角杯,嘴角还带笑,动作却迟疑了一瞬。   Hu总督眼见如芒,心细如发,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被他抓住了。他笑眯眯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笑道:“这酒烈了点,小姑娘不喜欢这味儿?要不我给你找点味道甜的?”   杜平轻轻推开他的手,也是一饮而尽。   好烈!   酒水还在喉咙里,她强忍住吐出来的欲望,硬生生咽下去,涨红一张脸喝完了。   终于下肚,她佝偻着身子,咳得昏天暗地,整个人都蹲在了地上,那张脸红得跟猴屁股没两样。   Hu总督哈哈大笑,走过去扶起她来,问道:“可是无碍?”   杜平弯着身子大喘气,摆摆手:“总督大人倒什么,我就喝什么,没见过上门道歉的人还能自己挑酒,那也太没眼色了。”抬头一笑,漂亮的姑娘即使红着脸也是平添一份艳丽,“即便想借机替小公子泄愤,给我一杯泻药,照样会喝下去。”   听听,听听这话,□□督心里本来几乎不存在的那一点气劲儿,也听得烟消云散。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就不是我女儿呢?胡高阳拍拍她肩膀,大笑道:“很好,你很好,我喜欢,下回有空来湖广玩,我会亲自招待。”   “若有机会,一定。”杜平拱手道,“让总督大人看笑话了,实不相瞒,我不会喝酒,本想来个空手套白狼,可惜蒙混不过关。”   Hu总督睁大眼,然后哈哈大笑:“我只当你喝不惯这酒,这回特地拿了最烈的来为难你,哪晓得小丫头压根不会喝!胆子够大!”   杜平跟着笑:“我这人优点不多,如果胆子大算一个,应该能排第一。”   胡高阳越看越喜欢,可惜大儿子已经娶妻,小儿子,看看那德行,实在是配不上,他心里大叫可惜,只能期望小郡主眼睛瞎了看上天磊,他儿子别的优点没有,至少脸长得好啊,不都说姐儿爱俏么?   心里虽然这么想,hu总督嘴上却说:“郡主的诚意我已经知道,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去照顾那小子,那小子欠揍,挨你一顿,没啥大不了。”   杜平笑笑,做父母的自己可以贬低儿子,却不会希望别人跟着应和。她微微欠身:“那天我就说过,令郎有错,我也有错,错误不可互抵,倒是可以互相弥补,这是我该做的,还请大人派个人给我指路,谢谢。”   “客气,客气。”胡高阳满脸笑意,巴不得她和儿子多处处,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说不定在牛粪旁边多待待,鼻子就习惯那臭味了呢。   胡高阳唤来张叔领路,他中意的客人,自然要总管来带路才够面子。   可惜,他不知道张叔看这小姑娘不中意得很。   张叔在hu总督面前哪敢放肆,脸上的笑够诚恳,腰也弯得够低,一口一个请字,将永安郡主往三少爷屋里请,还特地说明夫人也在房中。   杜平懒懒瞥他一眼,继续跟着走。   要杜平给自己一个评价,她觉得自个儿脾气挺不好的。尤其从小到大,被太多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地做戏,她就对别人的好恶特别敏感。   眼前这个,表面卑躬屈膝内心诽谤辱骂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本来嘛,小小一个下人的心思,随便他呗,可惜杜平脾气不好,前一天又刚在宫里受了气,就不打算轻轻放过了。   “大管家很疼你家三少爷吧?”杜平状似无意地问。   张叔一愣,心里有些奇怪,还是答道:“三少爷脾气好,对下人也客气,家里人都喜欢他。”   “做亲爹的都不在意了,你一个管家还耿耿于怀,你是把少爷当儿子来心疼了?”杜平嘴角一勾,笑得轻蔑,“你问过你家夫人答应吗?”   张叔怔住,等回过神,整张脸都涨红了:“你……你……”他说不出话。   杜平得意洋洋转过身:“还不带路。”话音刚落,看到廖氏就站在前方,用吃人的眼神看着她,明显听到她之前那句话了。   张管家也看到夫人了,红着脸摆手,拼命解释:“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的根本不敢这么想,是她……是……”   廖氏抬手阻止他说话,目光还恶狠狠盯着杜平:“下去吧,我来招待客人。”   杜平静静站在原地,还对她笑了笑,“那就劳烦夫人了。”   廖氏想打人,还想骂人,但又找不到借口。她再不要脸也不好就杜平那番话问责,说出口都觉得丢人!这永安郡主真的出身富贵?怎么比那些乡下妇人骂人更不见血?一想到小儿子还稀罕这恶毒的小丫头,她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廖氏一路无言地把她带进儿子房间,然后转身就走,多看一眼都不想!   就让他们孤男寡女!   就让你坏名声!   改明儿还要去命妇中间大肆宣传!   胡少爷只看到他娘转身就走,还不知道他娘生气了,只以为他娘爱子心切,在为他创造机会,心中还暗暗叫好。   杜平光明正大地进去,也不关门,里面只剩下她和这位胡三公子。   胡天磊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好看,真好看,雪白的面孔上还红彤彤的,像涂了层胭脂。她是害羞了吗?是因为看到他吗?   如果杜平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阻止他的幻想,别想多了,是喝酒喝的。   “好久不见,”胡天磊笑得像朵花似的,抒发自己一腔相思,“我天天都在等你,你怎么才来?”   说得好像他俩有啥关系似的,杜平蹙眉,看到比自己脸皮还厚的人一点都不会相见恨晚。她走近床边,把这位少爷好好打量一边,得出结论:“你伤好得差不多了?”   胡天磊从床上坐起来,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外蹦:“一看到你就觉得好多了,你明天再来看看我,说不定我就能下床了。”   杜平的眉头越皱越拢,都快能夹死蚊子了。她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厌恶:“哦,那我不来了,你在床上躺一辈子吧,省得再去祸害别家姑娘。”   胡天磊抗打击能力特强,不见气馁:“不祸害,不祸害,不去祸害别人了,”他桃花眼一抛,“以后只祸害你。”   杜平眼一瞪,真想直接再拿鞭子抽他几下!她强行忍住冲动,暗叫自己冷静。不要中计,再打他一顿真要天天来伺候了。   胡天磊笑眯眯地瞅着她,一点也没有被她厌恶的脸色吓退:“你真有这么讨厌我?我觉得我还挺讨人喜欢的。”   杜平扬眉,目光上上下下巡回一遍也没看出来:“哪里?”   你小子眼瞎了吧?   不对,不对,他能欣赏她的美貌,至少眼光还是有的。   胡天磊扳着手指数优点:“我长得不错吧?”   “呵,娘娘腔。”   “我家世也很好。”   “总督位不能世袭。”   “我嘴巴很甜,说话讨人喜欢。”   “呵,听你讲话我只想揍人。”杜平趾高气扬地睨视,双手叉腰,大有“我要叫你好好认清自己”的架势。   胡天磊看到她的小表情,笑得更加开心:“我脾气很好,”这一回他特地添了证据,“你看,你暴打我两次,我也没记仇。”   杜平冷笑两声:“那是因为我漂亮!”   胡天磊毫不害臊地点头,心里还生出一丝“她真了解我”的甜滋滋,他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上,看到她嘴角勾起的弧度,松一口气地拍拍胸口:“你终于笑了。”   杜平立刻板起一张脸,真想撑开他的眼睛,好好叫醒这个色中饿鬼!   这是冷笑!   这傻子分不清冷笑和真笑么!   杜平身子微微倾斜,目光像是结了冰:“胡少爷,你失忆了吗?想想被关起来的杜子静,再想想被打得起不了床的杜子文,你确定你真的脾气好?”   胡天磊笑容不减:“我没打过那女人,是她自己选择不吃不喝的,我愿意成全她的骨气。至于杜子文,也不是我动的手,下面人看不下去,替我出气,我当然选择站在自己人这边,总不好泄他们的气。”   杜平定定看了他两秒。   转身就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反正她已经走过场了。   “诶,别走。”胡天磊喊道,“你才待了这么会儿,我们都没好好讲话,如果你走了我就去告诉我爹。”   啥?杜平回过头,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告诉他爹?她以为这种话只有小孩吵架时才会说,这家伙到底几岁?   胡天磊看她停下脚步,又笑了:“我知道,你想结交我爹吧?否则你根本不屑来看我。你不怕我在爹面前说你坏话?”   杜平嘲讽道:“比你娘的枕边风还厉害?”   胡天磊哑壳了,他倒没想到这一出,他娘对她的讨厌一望即知,她根本没必要再来讨好他们。他急忙溜下床,身上只着白色中衣,看上去单薄瘦弱。   他想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结果杜平狠狠一甩,手又摸到腰间的鞭子,目光警告。   胡天磊急忙退后一步,接连摆手,表示自己无意冒犯。他委屈地问:“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怎么样才能喜欢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愿意改成你喜欢的样子。”   杜平瞥他一眼,冷冷甩下一句:“太弱了,软脚虾。”   胡天磊目送她远去,末了,回过神来,眨眨眼,这话咋这么耳熟?   想起来了。   他亲爹刚这么评价过他。   杜平回到家,刚做歇息,脑中又想起皇帝反对她和承业哥哥的事儿,顿时整个人焦虑了许多。她母亲也表态了,不会为这事折腰,这样一算,没人会为她说话。   这件事只能靠她自己和承业哥哥。   可照昨天的情形来看,承业哥哥压根儿搞不过太子,被关起来也没辙,只能靠冷漠来应对。   这样,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杜平闭目养神,突然想到她母亲质问过她的一句话。   “你以为,你凭什么让一个皇帝干他不想干的事?”   杜平猛地睁开眼,焦躁地捂住额头,不,她什么凭仗也没有。这件事除了她自己,还能借谁的力?可是,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又给不出足够的利益,说到底,她手中并无筹码。   只有在此时此刻,她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她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她身上所有的凭仗都来自于母亲,还有皇帝。   永安郡主这四个字,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并无分量。   她现在手上唯一能赌的,只有皇上对她的疼爱,如果她每天都入宫在皇帝耳朵边吹风,是否能让皇上改变主意?毕竟,对外祖父而言,这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再加上,她若能开始表现得乖一点,长辈们应该乐见于此。   麻烦的是,昨日她刚得罪了太子。   唉,果然不该逞一时痛快。   杜平决定每天有空就进宫去皇帝面前多多讨好。从今往后,收起自己的小脾气,长辈们不都喜欢萧意妍那种装模作样的乖巧么?   这有什么难的?   小菜一碟。 第19章 信不信她把灵佛寺的寺顶……   不过短短六天,京中就有传言,说是永安郡主最近心情很好,逢人就笑,说话也温和许多,腰上常挂着的鞭子也藏起来了。   第一天,杜平去探望皇上,皇上被哄得笑呵呵。   第二天,杜平又去探望,皇上留她吃了茶点。   第三天,杜平坚持往皇宫跑,皇上赏了她一块砚,还说“你的字该多练练了”。   第四天,杜平跑到御书房去练字,还让皇上点评,结果皇上公务繁忙,将她赶回了公主府。   第五天,杜平进宫兜转半圈,结果找不到皇上。   第六天,杜平刚要出门,就收到宫里的赠礼,一大堆字帖,再加上皇上的口谕,“郡主在家多多练字”。   杜平整个人摊在贵妃椅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屋顶。   桌上是一大堆黄不拉几的字帖。   看都不想看。   有人在旁边不识相地轻笑,还幸灾乐祸地说:“被嫌弃了呢,你的意图也太明显了。”   杜平猛地坐起身子,怒目而视,看到是自己亲娘,只能把怒气咽回肚子里,愤愤开口:“你又不肯帮我,我只能用傻办法。”   平阳公主笑问:“承业有这么好?你就那么喜欢吗?”   “有。就这么喜欢。”杜平回答地干脆利落。   平阳公主翻看着皇帝赏赐的字帖,帖子都是好东西,个个都出自名家,她一边翻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一个男人什么都办不到,只靠你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出力,这样的感情值得珍惜吗?”   杜平瞪眼:“不许说承业哥哥坏话。”   以平阳公主对男人的鉴赏能力,她是真看不上李承业。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就没其他优点能入眼,会画画不算。   她抬起头,看着女儿颓丧的模样,想了片刻,开口道:“知道吗?你爹当年不过是个五品小将,就敢到父皇面前求娶公主。”   这么多年过去,她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依旧带着淡淡的光彩。   起因不过是公主殿下激将一问:“你敢向我父皇求娶么?”   结果,男人真的去了,犹豫都不带一下的。   那年,他刚以三马川战役闻名于世,以八百轻骑斩获敌军两千,同时俘虏匈族名将呼哈儿以及匈族皇室成员若干。   年轻英武的男人第一次站在大殿上,身上特属于武将的那股气势简直压得人不敢大口喘气,与此相反,他脸上却挂着阳光笑容:“皇上,您觉得末将如何?”   皇上差点被问懵,幸亏反应快:“杜将军自然是朕的得力干将。”   男人笑眯眯问:“您看看,做您的女婿够格吗?”   这下子,皇帝真的呆了。   男人跪地抬头,单手放至胸前,目光明亮:“臣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不求赏赐,只求驸马,愿皇上成全。”   皇帝看着他,心中怒火滔天,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敢肖想朕的女儿?   男人嘴一勾,加上一句:“平阳公主的驸马。”   皇帝气得当场叫人赶他出去,只可惜,这个臭小子最后还是成了他的女婿,他再不舍得,也顶不过女儿愿意嫁啊,当然,这是后话了。   杜平听到这样的旧事,心中不是没有波澜,可惜,最重要的是先帮承业哥哥正名,那个见都没见过的父亲没那么重要:“母亲,在你眼里这是勇敢,是一往无前,可换一个人,看到的也许就是鲁莽。”   平阳公主并不接话,静静听她往下讲。   杜平接着说:“我喜欢承业哥哥,他怎么样我都喜欢,你觉得他软弱无能,我却觉得他温柔宁静,退一万步,哪怕真的软弱也没关系,有我在旁边,”她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与她目光对视,“我喜欢他,我愿意保护他。”顿了顿,强调说,“我乐意。”   平阳公主笑了,盯着她看,一直笑。   杜平被看得头皮发麻:“干嘛?我哪里说错了?”   “没错。”平阳公主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刮,“看不出来,我女儿一肚子的丈夫气。”   杜平被夸得脸红,挠挠脸,避开视线。   “不过,你这几天倒是尽出昏招,父皇不吃你这套。”平阳公主笑道,“父皇的决心比你想象中更坚定,想好后路了吗?”   杜平咬唇,她的确没招了,于是虚心问:“你有什么指教吗?”   “你自己想。”平阳公主说,“别绕着一件事情转,会钻死胡同的,你可以找个其他事分分心,回过头来再静心想一想,说不定会有收获。”   好一通屁话。   毕竟是亲娘,杜平没把不屑写在脸上,眨眨眼,继续问:“什么意思?”   说直接点,跟自己女儿兜什么圈子。   平阳公主仿佛一眼看透她的想法,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件僧服,扔到她脑袋上,慢悠悠开口:“我要去灵佛寺住段时间,你要一起去吗?”   算算日子,的确差不多了。每年有那么一个月,她母亲总是会去寺里吃斋念佛,为万民祈福,为江山祷告,这段时间,连山脚下的粥铺也会多点肉料,引来更多百姓。   “做和尚去?”杜平把僧服扯在手里,嫌弃地看两眼,“我还没绝望到要剃度出家。”   平阳公主忍俊不禁:“你也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去,连皇宫内院都留有你的威名,这次可以去开拓新领地,到寺里去摆摆郡主威风。”   杜平听了不高兴,撅起嘴:“我是这样的人吗?”   平阳公主似笑非笑,不搭腔,似是默认。   杜平被她母亲的表情一噎,回想自己过去的“丰功伟绩”,的确称不上宽容,顶多给个恩怨分明的评价。她想了想,义正言辞道:“我从不欺负弱者。”   平阳公主颔首承认:“这个倒是,我女儿哪怕做纨绔,也是最一流的纨绔。”   杜平被气炸了毛,打死不承认自己是纨绔,想她永安郡主能文能武,上知天文地理,下晓五行术数,骑得了马,打得了猎,京城同辈中还有比她更出色的吗?   她气势汹汹往前冲,打算跟母亲好好说道说道。   平阳公主一根手指抵住她额头,笑道:“和我一起去吧。”   杜平瞬间怨气消弭,眨眨眼,得意道:“看你这么殷切地希望,给你点面子呗。”   平阳公主失笑,起身走到贵妃椅,她望着那件僧袍看了很久,终是弯腰拿起,目光仍是不离僧袍,缓缓开口:“我希望你以一个小沙弥的身份去住段时间,张开你的眼,好好看一看周围,也许会和你以前十多年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平儿,这对你有好处。”   杜平挑眉:“你可以说简单点,不就是体恤百姓的意思?”   “体恤?”平阳公主站直了身子,摇头道,“不,体恤这个词太高高在上,别带着你的郡主身份去看待。平儿,记得那句古话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到底,不过是你投胎本领好,从我的肚子里出来。”   杜平稍有惊奇,将她母亲从上到下看个遍,啧啧做声:“娘,这话可是出自逆贼之口,若传了出去,你名声不保啊。”   平阳公主笑笑,毫不在意:“乱世,这就是真理,盛世,这就是谋反。呵,成王败寇而已,公道自在人心,平儿,史书总会记下真相,不管迟到百年还是千年,至少,今天我愿意公平看待陈胜这句话。”   杜平不做声了,带点陌生的眼神重新望向她母亲。   平阳公主并未纠结这个话题,淡淡地说:“身为郡主,你不愁吃穿,你有资格纠结于情爱中不可自拔,跟我去寺里好好看看,在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和尚眼里,你的烦恼不过是无病呻吟。”   杜平并不认同:“我没资格看不起他们的穷困和愚蠢,因为起点不一样;可是,他们也没有资格嘲笑我的痛苦,烦恼人人不一样,没有谁的烦恼更高贵一说。”   平阳公主不置可否,“是吗?”她踱步向外走去,只扔下一句,“明早出发,做好准备。”   “等等。”杜平喊出声。   平阳公主停下脚步。   “今天难得讲到我生父,那么,最后问一句,”杜平艰难开口,“他真是逆贼?”这个问题横亘在她心中多少年了,从小到大,不敢问,也不敢忘。   平阳公主的身形久久未动,仿佛一尊石雕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感觉不到。   杜平声音颤抖,追问道:“他是吗?”   平阳公主轻轻笑了声,笑容有自嘲,也有释然:“什么是真相?自己找出来的才叫真相,别人告诉你的不过是故事。”   然后,她一步一步离开,再未停下。   杜平非常不高兴,她觉得她的疑问被母亲看不起了,她的爱情也被母亲看不起了,长长一叹,一边摸着自个儿的长发,一边盯着那件僧袍,总不能真去做个小沙弥吧?   次日一早。   杜平起了个大早,特地把自己的眉毛画粗了点,然后把长发统统扎起来,梳成少年发髻,最后穿上僧袍等待她母亲。   想了一晚上,还是不舍得剃光头。   她还是很珍惜自己的美貌的。   平阳公主懒洋洋地走过来,看到亲女儿的装扮,噗嗤一笑。   杜平理直气壮道:“别想蒙我,寺庙里面也有俗家弟子的。”   平阳公主乐呵呵去摸她的发髻:“原来你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杜平梗着脖子,嘴硬道:“少来激我,到时候你有一个光头女儿很值得骄傲吗?我这样才好看,你带出去多有面子。”   平阳公主笑着应是:“很有面子,恶犬在旁,生人勿进。”   杜平瞪大眼睛:“娘,你变坏了,又促狭我。”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若这样能让你多笑笑,什么话我都受得了。”   平阳公主无奈地摇头,这丫头,一天不说甜言蜜语估计她就浑身不自在。   杜平跟在她母亲身后向外走去,那张嘴还是不停歇,嘀咕个不停,念念叨叨:“可是,有我这么漂亮的俗家弟子吗?会不会被认出是女孩子?怎么办怎么办,这一张脸藏都藏不住……”   平阳公主的耳朵终于忍受不住了,停下,回过神,拍拍女儿的胸口,说:“别担心,平着呢,没人会怀疑。”   杜平的眼睛倏然睁大,不敢置信,抖着手指说:“你耍流氓!”   平阳公主把指着她的那根手指移开,说:“会觉得自己太好看,不过是你世面见得少,来,我带你去看看,哪怕是和尚也有长得比你好的。”   杜平眨眨眼,不相信:“真的?”   平阳公主嗤笑:“就怕你到时候自卑地偷偷哭去。”   然后,平阳公主带她到灵佛寺。   领到首座弥英面前。   这是杜平最讨厌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可是,这个人的确长着很好看的一张脸,非常,非常好看。   杜平看着眼前这个人,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目光凶狠得能吃人。   她以为母亲知道她的喜好,应该做不出这么缺德的事情。   事情证明,母亲什么都做得出来。   平阳公主脸上挂着温和笑意,把女儿往前推了推:“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一个月,算个俗家弟子吧,不用特殊待遇,好好磨练磨练她,让她知道天高地厚。”   首座的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面容白皙,当他微微翘起嘴角的时候,神色比佛主雕像还要慈悲,只想让人拜倒在他面前。   弥英微笑,只说:“好。”   杜平眼看一切就要拍板了,急忙出声反对:“我……”   平阳公主在女儿手背上狠狠捏一把,猝不及防的一下,直把杜平疼得变了脸色,整句话都咽回了嗓子。   杜平眼圈微红,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委屈,这么苦巴巴地望着母亲。   娘,你可是亲娘啊,要把女儿推入火坑吗?   平阳公主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我愿意好好栽培你,给你这次机会,一个月后,让我看看,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杜平又是委屈又是不解,本以为是来这里陪母亲散心,顺便看看母亲到底在这里做些什么,现在算怎么回事?这里有什么好学的?跟和尚学吃斋念佛吗?不好意思,她不信这个,六根也不清净。   但她多少知道轻重,不好说这些心里话,只能委婉表示:“我没有悟性,不敢在这里骚扰佛主。”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你老师有一句评价还是对的,你很自大。”   杜平面露不忿之色。   “你自大到觉得这里无你可学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即便是最底层的市井,也多的是你该学的东西,睁大你的眼,好好看一看周围。”说完,平阳公主抬头,对首座开口,“拜托你了,若有顽劣之处,随你处置。”   杜平不忿之色更甚。   弥英温柔地凝视平阳,缓缓开口:“你放心。”   杜平瞪着这和尚,笑什么笑?看什么看?   放个屁心!   信不信她把灵佛寺的寺顶都给掀翻! 第20章 那张脸,让满京城的妇人……   灵佛寺会成为京城乃至全国最大的寺庙,一方面原因自然是平阳公主的支持,另一方面却是因为首座弥英。   那张脸,让满京城的妇人趋之若鹜。   而且弥英的言谈举止,丝毫不逊于贵族男人,再加上他佛法精深,几乎字字成箴,因此拜访他的达官贵人更是数不胜数。   说完话,平阳公主就轻移莲步离开了。   弥英不动如山,依旧坐在原位,眼帘微微下垂,低声诵经。   杜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这和尚没有开口的打算,就自力更生向他走去。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她还没走出两步,弥英就睁开眼,向她轻轻一瞥。   杜平感觉被天上住着的佛主看了一眼,一怔。   弥英低声:“施主止步,待贫僧念完这一段。”说罢,又闭眼诵经。   杜平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该死的和尚竟然在她面前摆谱!   她咬着牙,环视一圈,周围还真没有位子坐,她抱臂站在他面前,等就等,看这和尚念到什么时候。   片刻后,弥英停下经声,抬头望去,仿佛从没见过她一样,声音温和:“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真能演!杜平斜瞅着他:“我不已经是俗家弟子了吗?怎么还叫我施主?”   “施主尚未行皈依之礼,是以仍不能称之为居士。”弥英说。   这和尚够较真!杜平还是斜睨:“我以为平阳公主一句话就够了。”   “施主如今身在佛门,还请尊佛重教。”弥英说。   杜平噎住,她第一次打嘴仗落下风,说句老实话,她还真不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毕竟她尊重母亲的信仰。   弥英继续问:“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问题又绕回来了,该讽刺的没讽刺到,该耍的威风也耍不出来,杜平有些泄气,撇开脑袋懒得看他:“叫我林施主就好。”   她姓杜,杜字含木,母亲姓李,李中亦有木,双木成林。   弥英颔首:“这一个月,还望你在寺中好好历练,若佛主能看到你的诚心,贫僧便在一月后替你行皈依之礼。”   杜平闻言回头,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若她是个不知情的,看到眼前这高僧的做派,还真容易被蒙蔽。瞧瞧,不是凭你有钱就能做金主的,还得有诚心,还得过佛主关。这寺庙还立了门槛,就不知道这是母亲的手腕,还是眼前这和尚的招数。   弥英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也是知道这位郡主对他的看法。是以不等杜平回话,他轻轻一击木鱼,咚的一声。   不多久,门外就跑进来一个小和尚。   杜平仔细一瞧,哟,还是个熟人。   正是她上回来灵佛寺遇到的小沙弥,元青。   “师傅。”小沙弥一进来就行礼问安。   弥英道:“你房间还有一张空床,带这位林公子去吧,他姑且算是为师的记名弟子,每日跟你做一样的修行,一月后,若是有缘,为师为她行皈依礼。”   元青恭敬应好。   他转身就朝向杜平,正欲开口,看清她的面孔,顿时大惊。   虽然穿着僧服,虽然梳着少年发髻,可是这张脸没变啊,而且这么一张脸,见过就很难忘记。   元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呆地口吃了:“你……你是……”他咽下口水,转头又去看师傅,担心自己在做梦,“师傅,她是……不是……”   弥英还是那副普度众生的模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温和道:“为师还有事,你把人带下去。”   元青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把人领出来,然后呆呆木木地往自己房间走。   杜平悠闲地跟在他身后,还有闲情四处张望,熟悉接下来一个月就要居住的环境。末了,她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元青的神色动作,噗嗤一笑,拍拍他肩膀,刚想表示点什么,这小沙弥仿佛被蛇咬了一样,立刻蹦得三尺远。   元青原本怔愣的脸上迅速染上一层红,摸着肩膀一本正经道:“郡主,男女授受不清。”   杜平又是一笑。   然后她竖起手指挡在双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别这么叫我,你师傅说了,我是林施主。”   元青挠挠光秃秃的脑袋,幸好头发都剃光了,否则现在恐怕就要被自个儿挠光了。他头一回想不通师傅的交代,憋了半天只是说:“我先带你去看看屋子。”   杜平咧嘴笑:“好啊。”   房间很简单,却也很干净。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了。   杜平一边看一边意味不明地点头,然后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地形和环境。   元青唯恐她不满意,急忙解释:“这已经算好的了,其他僧人是好多人一个房间,更不适合您,或者,其实您可以住到公主那边,那里是整个寺里最好的一间,专给平阳公主留的。”   “我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受公主提携,有机会来寺中学习,怎敢再叨唠公主殿下?”杜平一本正经作揖,“小生一心向佛,还请小师傅多多指教,平日里唤我林师弟便可。”   元青一愣。   若不是之前见过,光听眼前这番话,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元青到底也不傻,能被弥英收到身边,他自有过人之处。他点点头,合掌道:“林师弟。”   杜平微笑:“初来乍到,还请师兄帮我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首座师傅说了,我每日跟你做一样的修行。”   元青道:“寺里一共有四个殿堂,十二个院堂,我们隶属达摩院,每日早上晨练前先要挑水,你看到门口的大缸了吗?”他指了指门外,“每间卧室前都有,住里面的弟子负责填满,然后去演武场练武一小时,再去用早膳,然后还要学习文化课,然后再练武,招待香客是各堂弟子轮流来。”   杜平挑眉:“又学武又学文?”   元青自豪应道:“是。”   杜平笑了笑,低头一想,又问:“各个院堂有多少人?整个寺里一共多少弟子?”   “每个院有两三百,寺里大概两三千人?”元青有点拿不准,“各家堂院都只管自家事,像我们这种小弟子,跟其他院堂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武试了,每月比一次。”   杜平倒是很好奇,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究竟是母亲一力承担,还是靠着众多香客的进贡呢?她又问:“你说了武试,那是还有文试了?”   元青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其实只图识个字,也不求多高的学问。考试倒是没有,各堂教书的师傅会给公主推荐学得好的人,有机会的,会被公主给带走,据说是给公主做事去了,但大家每天练武就很累了,实在没精力学习。”   杜平笑眯眯地问:“那你学得怎么样?”   元青眨眨眼,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还带着点稚气:“还好吧。”他不习惯夸奖自己,急着把话题转开,“郡,不是,林师弟为什么会来这里?不论学文还是学武都可以自己挑师傅吧?”   杜平“嗯”一声,咧嘴笑:“三人行必有我师,来这里向你们学习呗。”   元青又被说红了脸。   杜平脸上还挂着笑,脑中的心思已经跑得老远,说句老实话,在这番对话之前,她还猜测母亲是为了替小白脸出口气来恶整她,女扮男装来寺庙,她母亲是把年轻时没实现的叛逆在她身上试一把么?   不过,听这小和尚说完,她有点兴趣了。   对她母亲的布局,很有兴趣。   第二天,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杜平看到元青起床,立刻就跟着起身了。   元青顶着一对黑眼圈,看到旁边有动静,赶紧尴尬地背过身去。念了一晚上的四大皆空,还是没睡好,他对自己失望透顶。   他自幼身世坎坷,一心向佛,想要好好地继承师傅衣钵。本来同辈之中也算出挑,他觉得自己悟性不错,结果遇到这种情况,他终于意识到,他从没跟小姑娘相处过,以前唯一有的经验,不过是香客中遇到年纪相仿的女孩,但是,完全不像现在这样需要时时刻刻打交道啊。   元青垂头丧气,这是师傅给他的考验,结果,被他搞砸了。   杜平动作麻利,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站直身子看他。   元青脸色更加灰暗,看到郡主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更加觉得自己没用。呜呜,怪不得郡主要来寺庙,悟性比他高多了。   杜平笑眯眯瞅着他的脸色,问:“我们现在去挑水吗?”   元青点点头,带头走了两步,觉得还是该摆出前辈的模样,正了正色,回头夸奖道:“林师弟速度很快,以第一天的表现来说,很好,希望继续保持。勤勉乃是我辈行事的必要习惯,佛主都会看在眼里的。”   杜平还是笑眯眯,说:“好,我记得了。”   元青继续带路,背过去的脸色愈发沮丧,他觉得郡主这么聪明,说话行事比他更像个前辈。   平阳公主给女儿找习武师傅可不是随便找的,有不少还是军中退役下来的兵王,身手自是不必说,重要的是,公主放下话,让这些师傅不必顾忌身份,该怎么教就怎么教,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她只看结果。   所以,杜平是被人从小收拾到大的,军人那套习惯熟练得很。她不觉得早起打水是回事儿,也不觉得同屋住个小和尚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打算给她母亲点颜色看看,哼,看她一个月能学到什么?她要让她母亲知道,这种小考验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上一回事。   杜平壮志踌躇向前走,不到一刻钟,发现自己错了。   她自大了。   她以前练武为了练习力气,手腕和脚腕上都带过负重,她对自己的力气挺有自信,两桶水的重量她试过,也就那样,所以,她觉得挑水不过小菜一碟。   重量是可以接受。   问题在于,挑水的挑字。   她高估了肩膀的承受力,那么一根木杆把所有重量撑在肩膀,她的骨头能承受,皮肤却不行。   她终于知道,摸滚打爬这么久,为啥以前的习武师傅还是笑话她细皮嫩肉的。   杜平气息平缓,体力能跟上,但肩上应该破皮了,有点痛。她把担子拿下来,站在原地,望着到山顶那么绵长的一段山路,在思考应不应该用手拎回去。   元青看她停下,自然也跟着停下来,担忧地问:“要不,我来?”   杜平笑笑,摇头,问:“寺里有地方可以弄到伤药和绷带吗?”   元青为难地摇头:“比武受伤会有大夫来看,但是……”后半句话似有斟酌,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正在此时,山路上又经过一个小和尚,年纪看上去比元青大个几岁,这小和尚大大的眼睛像会说话,灵动无动。   那张比女孩子更像女孩子的秀美面庞挤出一丝嘲笑,目光中明明白白写着“看不起”三个大字:“哟,哪里来的小少爷?挑个水还要伤药?呵,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灵佛寺可装不下你这种人。”   元青皱眉,立刻制止:“元源,不得无礼。”   这小和尚哼笑一声,不屑地往山上走去。   突然,一颗小果子砸向小和尚后脑勺。   元源的背后像是长着眼睛,微微一侧身,避开攻击,桶里的水稳得像是没动过,连个波纹都没有。他回头,脸上嘲笑之意更甚了。   杜平歪着头,挑衅道:“哪里来的小姑娘,还女扮男装做和尚?啧啧啧,可惜装不像啊。”   元源周身的气压肉眼可见地低下来,嘲笑尽收,目光阴鹜,他缓缓放下担子,捏了捏拳头,冷声道:“看来小少爷是缺教训了。”   元青捂着额头,才第一天,怎么就搞出这种事?   元源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脸说事了。   师傅快来,这里兜不住了。 第21章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连……   杜平想讨好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一般都会喜欢她。   杜平想交恶一个人的时候,她总能触碰到这个人最讨厌的事情。   连平阳公主都承认,她女儿有一双利眼。   可惜,杜平的性格有点刺头,她那洞彻人心的眼光偶尔用在正事上,偶尔,也会用在惹是生非上。   她笑眯眯说:“我不打女人,不过,既然穿着僧服,我就当男人打了。”   元源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恶狠狠盯着她:“你有资格说我吗?你以为你那张脸充满阳刚气?不也是一娘娘腔?”   杜平哈哈大笑:“也?看来你承认自己是个娘娘腔?”   元源不想废话了,挥起拳头就掠身前去,目标是砸向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可惜他还未靠近目标,就被元青挡在身前。   元青捏住他的手腕,好言相劝:“算了,也许以后是同门,还是留点余地。”他看到元源瞥他一眼,有卖面子的意思,赶紧又说,“时间快到了,若到演武场迟了,就真会被棍棒责罚了。”   元源还未气平,但还是慢慢放下了拳头,打算转身去挑水回院子。   结果,杜平开口说:“师兄放心,不会迟到的,就他这软样,五招之内我就能撂倒。”   元源停住脚步,回头,眼睛里都气出了血丝。   杜平笑笑,手指勾勾:“要我让你吗?”   “滚蛋!”元源只扔出两个字。   元青的反应,是已经没有反应了。他木着一张脸,看看元源,再看看杜平,只想仰天长叹,求佛主赶紧伸伸手,把这两只猴子收回去。   他尚在叹气间,这两人已经身如闪电,飞快交手了一招。   杜平抡起木棍,一点花腔都不耍,直直刺向对方。   元源丝毫不避,挥臂抵挡,“砰”的一声,木棍应声而裂,他的手臂也鼓起一大块。   一招下来,双方对对手都摸了个底,产生一样的想法:   很强,比预料得要强。   小郡主从不轻视对手,有武器在眼前不用的是笨蛋,想都没想就抡起棍子。现在一招下来,看到对方像是骨头受了伤,终于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棍子已经断了,她扔在地上,眯起眼睛笑:“好身手。”   元源一怔,没想到对方会夸他,感觉这个小少爷没想象中那么糟糕,可惜心里还憋着气,说不出好听话,嘴巴动了动,只说:“你还没赢。”   杜平扬眉,骄傲不减:“我会赢。”看到对方又皱起眉,她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拿武器你没拿,胜之不武,算我输吧。”   元源不服,梗着脖子说:“继续,我受了伤也能赢。”他就不信了,他们灵佛寺的人日日勤学苦练,闻鸡起舞,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杜平也不扭捏,掰了掰脖子,简单一个字:“好。”不就是打架么,这个她在行。   两人摆好架势,转瞬间,身形闪动再次出招。   这一回,被人挡住了。   两个人同时被挡住。   元青一手架住杜平,一手捏住元源,沉声道:“都住手。”   他平时都摆着一张青涩稚气的脸庞,此时摆起脸色,还真有点吓人,气势逼人,目光沉静。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没想过元青会出手,而且动作快得出乎意料,看来上回阻挡她时还手下留情了。心里怎么想,嘴巴就怎么说了:“师兄,真人不露相啊。”   元源倒是不意外,抬手稍稍一挣,就挣开了元青的桎梏,嘲笑地看着杜平:“你以为弥英首座是凭什么收他在身边的?元青年龄比我小,入门也比我晚,能走到今天自是有过人之处。”   杜平恍然大悟,受教地点点头,上下打量元青。   元青收回了手,被她盯得脸红,师兄的架势也摆不出来了。   看到他脸红,元源又是一声嗤笑,转头去挑自己的担子,懒洋洋说:“这个月的武试你参加么?”   杜平吃不准这话是不是对她说的,拿手指了指自己。   元源斜睨过来,朝元青抬了抬下巴:“这家伙连续两年少年组武试第一,你没戏了,赶紧抱好你师兄的大腿吧,先走了。”说罢,挑着水往山上走去。   瘦削纤长的身形,光看背影,真看不出这小白脸有这么好的身手。   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最不可貌相的,还是眼前剩下的这个。   杜平转头盯着元青看,目不转睛,看到他不自在地样子,噗嗤一笑:“师兄这么厉害?教两招呗。”   一个月比一次,一年十二次,两年就是二十四次。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连续二十四次拿第一。   元青侧过脸,并不接腔,他把剩下两桶水也挂在自个儿的扁担上,跨步往前走:“寺里的规矩,迟到就是十个板子,还是赶紧吧。”   杜平挑眉,伸手抵住担子,扬眉一笑:“我自己拿。”言罢,她两只手各拎一桶水,健步如飞,向山顶跑去。   他们赶到演武场的时候并未迟到,不过,已是最后抵达的两个,连元源都在他们前面赶到了。看到他们来的时候还撇了撇嘴,似乎很惋惜他们错过了十个板子。   演武场很大,大的超乎想象,里面站着十二个阵型,各自占据一方。   队伍一共有五排,细数一下每排十人,共有五十人,目测过去年龄也是相差无几。   虽然大家年纪不算大,但队伍的纪律可见严明,有人来了也不接头交耳,每个人都是直直注视前方。杜平环视一圈,队伍里只有她一个有头发,相当突兀,再朝远点的地方望去,演武场西南角的那支队伍里好像也有一个俗家弟子,想想她不是唯一的一个,稍能喘口气。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大一点的青年,看上去二十左右,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他看到杜平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很快就消弭不见,摆正脸色,介绍道:“这位是林师弟,收到弥英首座下的俗家弟子,这段时间会和大家一起训练。”   五十道目光齐齐射向她。   杜平有点压力,担心自己的扮相不够完美,被人认出女扮男装就尴尬了,这样想着,视线转到元源脸上,嗯,这人比她更像女的,应该漏不了馅。   心里越是紧张,她脸上笑得越是寻常:“诸位师兄好,我姓林,久闻灵佛寺大名,就寻了路子拜在首座门下。”她丝毫不掩饰自己是有后台的,想必之后能省下不少麻烦,“以武会友,我喜欢,我这个人功夫不算厉害,但是有个优点,”顿了顿,她指指自己的脸,玩笑地说,“就是长得好看,各位师兄手下留情,千万别打脸啊。”   语毕,大家哄堂大笑。   杜平也跟着笑。   带着队伍的青年走到她身旁,一脸严肃:“寺中不可油嘴滑舌。”声音是沉沉的,嘴角却不可控制的笑了一下,只是很快便压下去了,继续一脸正色,“你排在末尾,今日跟着我们一起练习,我是你们这组的领队,道音。”   杜平恭敬道:“道音师兄。”   下面又是一阵大笑。   杜平有些摸不着头脑,抬头看见道音嘴角又闪过一丝笑意,对她说道:“是师叔。”   杜平尴尬地“哦”一声。   道音又道:“灵佛寺每年都会送来几个俗家弟子,且都是公主送来的,待的时间有长有短,年龄也是各自不一,有人最终剃度留在寺中,例如弥英首座,也有人选择离开,去外面闯下一番天地,但有一点始终不变,平阳公主送来的每一个,都身具奇才,我很期待。”   擦!一句话拆了她的后台,还来一记捧杀!   杜平望天,很想谦虚地来一句“谬赞”,传统君子都是这么说,不过她自视甚高,想了想,厚着脸皮承下这夸奖,抱拳笑道:“承蒙厚爱,必不让各位失望。”   有啥好谦虚的?她本来就聪明!本来就厉害!   众人闻言又笑开了。   杜平嘴角勾勾,又多了一个收获,母亲从未和她聊起,但她今天知道原来弥英不是灵佛寺土著,而是她母亲送进来的俗家弟子。   “好了,列队。”道音重归严肃,一声令下,开始了今日的晨练。   练习内容很枯燥,在杜平看来,已有些类似军队练习。   跑步,列队,阵型,还有对练,唯一缺的,只有武器了。   杜平完完整整跟练下来,汗出得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鬓发都湿哒哒贴在脸上,更显得面容精致。她随意一撩头发,跟着大家往食堂走,笑嘻嘻地聊天。   大家都是少年,一场练习之后肚子咕噜噜叫了,有人盯着她脸看,笑道:“林师弟,公主挑人是不是都看脸啊?”   哟,竟敢背后调侃她亲娘?杜平翘起嘴角:“哈哈,你这是说我只有脸能看?”   “不是,不是。”这小和尚叫元历,急忙摆手,“我只是好奇,你这么好看,弥英首座也好看,所以……”   杜平挑眉,吊儿郎当搭上他肩膀:“哟,背后议论首座师傅,胆子很肥嘛。” 第22章 想想弥英那只男狐狸精,……   元青简直不忍直视,要不是提前知道这是郡主,谁能看出来这是个女孩子,太……太不把礼教看在眼里了,他撇开脑袋,不好上前阻止,只能装作没看见。   “不敢,不敢,”元历涨红脸,担心自己解释不清楚,“我没有……我只是……”   “哈哈哈,我懂,我懂,开玩笑。”杜平一语揭过,“平阳公主是我恩人,万望尊重,没有公主就没有我,”她抬起手对着虚空遥遥一拱,正经道,“在我心中,公主犹如天人不可侵犯,我愿为她生为她死。”   元历也一脸正色道:“我也是,公主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他向周围一指,大家纷纷附和:“公主是大善人。”   “我故乡连年旱灾,若不是靠公主施以援手,早就饿死在路上了。”   “林师弟,你也许不知,京城仍是一片繁华,但好多地方都流民泛滥,年纪小的孩子若无人庇护,只能沦为两脚羊。”   “是啊,亏得公主给我们一方乐土。”   杜平本来还想给大家洗洗脑,多说说她母亲的好处,眼看着众人纷纷应道,她呆了呆,看来不必她多费口舌了,她母亲的思想传播已经做得很到位了。   “我是长得不错,可是那位,”杜平毫不脸红,她伸手指向远远走到后面那位,“元源师兄长得也很好看啊。”   她本意是想随便扯点话题,哪料此话一出,周围几位师兄立刻一脸嫌弃,元历这个嘴上不把门的,更是直接厌恶道:“别提他,那个卖屁股的小子不配与你同论。”   杜平一怔,眨眨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后头的元源听见。   果然,元源一拳头挥过来,直接砸向元历。   元历也不坐以待毙,抬手反击,一边打一边说:“你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我哪句话说错了?你不就是个卖屁股的无耻小子?”   声音大得周围一圈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元源更是怒极,一拳接着一拳,犹如疾风暴雨。他身手应是比元历高出一截,此时丝毫不顾同门情面,似乎要致对方于死地。   两人在食堂大打出手,好几堆人在旁议论纷纷,却无人上前阻止。   杜平环视一圈,观察到周围情况立刻知道应有内情,她想了想,回头找到元青身边,问道:“师兄,你不去阻止吗?”   元青面现犹豫,他上前一步又退了回来,低声道:“元历师兄入门早,寺中规矩,师弟对师兄动手,是需要受罚的。”   杜平看着他,问:“所以元源是顶着责罚出手的?”   元青点头:“我觉得,元源师兄并不希望我出手,他宁可被责罚,也想出这口气。”   杜平闻弦歌而知雅意,元青说了这么多,却并未指责元历污蔑,看来事情有几分复杂,说句难听的,良家总是会看不起娼妓。她似笑非笑,问道:“师兄是站在元源师兄那边的?”   元青长叹一声,显然很苦恼,在出手和不出手间犹豫不定:“我只是觉得,元源师兄需要发泄一下,他压抑得够久了。”元青为人厚道,不善说旁人的不是,他心里想着,哪怕元源师兄做了不好的事,也不该当面羞辱。   两人说话间,元历已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堪堪防住要害。   元源已经打红了眼,将胸中积压的愤怒倾泻而出。一开始他还会避开要害,打到后来,一招一式都仿佛要杀人。   远处,似乎是师叔辈的走过来了,像要来阻止这一切,可惜步子迈得不徐不疾。   杜平眼看情形不对,先元青一步行动。她插入两人之间,抬臂格挡,只感到手臂重重一震,转瞬便麻了。   元历抓准时机,趁着空隙攻向元源。杜平的身手本就和元源在五五之间,两人夹击之下,立刻横扫一腿将元源绊倒在地,在他重心不稳之际将他压制在地,紧紧勒住他四肢。   元青又想捂眼睛了,这压制动作的确有效,也可太不讲究男女大防了。可是,他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去替换,别人恐会生疑,只能在旁干着急。   杜平抬头笑:“元历师兄,祸从口出啊。”   元历张口欲反驳,却扯动了嘴角伤口,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   杜平笑意宴宴,抬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元历涨红脸,果真不说话了。   杜平回头朝向元源,一看之下不免惊艳,这小白脸打红脸的模样都与众不同,白皙的面颊上仿佛抹上一层红色胭脂,衬得肤色愈白,这样的美貌连她都快嫉妒了。   元源气喘吁吁,瞪她:“看什么看?”他想踢开她,可惜使不上力,怒道,“滚开,别多管闲事,小心我连你一起揍。”   杜平慢慢放开了他,笑得玩世不恭:“就许自己做?不许别人说?”   这下真捅马蜂窝了。   元源狠狠一圈揍向她鼻子,杜平来不及完全避开,擦了边锋,鼻血仍是不体面地流下来了。   周围一声惊呼,元历元青和其他小和尚都围上来问她有没有事。一边是元源,一边是其他所有人,泾渭分明。   这是她来灵佛寺的第二天,一切以融入集体招揽人心为主。   她垂下眼眸,抬头擦了擦鼻血,再抬眼时一脸为难:“没事,都是同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仍有人为她抱不平。   远处的师叔已经踱步来到,看年岁有三十多了,圆圆滚滚的身体,中等身高,下巴的肥肉叠了三层,眯着一双小眼睛,很似精明。   他一来到,立刻有弟子抱拳:“弥河师叔。”   弥河摆摆手,看了一圈,然后笑眯眯地开口:“元源,又是你呀。”   元源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弥河呵呵笑,看上去脾气很好,眼睛瞥到杜平时,小眼睛都亮了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这就是弥英新收的弟子吧?呵呵,好相貌,跟你师父一样。”   杜平拱手:“师叔谬赞。”   弥河摸着胡子笑:“叫什么名字?识字吗?学过算学吗?”   杜平仰起骄傲的小下巴:“师叔叫我小林就好,您说的这些我都会。”   弥河笑得更开怀了:“好,真好,不亏是公主推荐进来的,你师父最近忙,师叔我身边正好缺个帮忙的,有没有兴趣来学学寺里的杂务啊?”   杜平感觉到背后的衣摆被人扯了一下。   那个位置,是元源。   杜平眨眨眼,立即露出一脸惊喜,忙道:“待我问过师父。”   弥河道:“不勉强,不勉强,去问问也好,不过,你师父向来不管这些小事,师叔先给你预留一个位置了。”   杜平弯腰拜道:“谢过师叔。”   啧,还扯,衣服都快被扯破了。   食堂的争斗总算告一段落了。   弥河在寺中很得人心,若说弥英走得是得道高僧路线,那弥河就接地气多了,他是跟着主持最早一批人,寺里的财务杂事都归他管,光想想就知道油水有多少了,再加上他为人大方和蔼,很得人心。   杜平听到这些消息,就觉得这胖子是个人物。   想想弥英那只男狐狸精,多少年的道行啊,能跟他打个平手,绝对不可小觑。   元青本就觉得永安郡主是个会惹祸的主,眼看她听了自己的介绍后,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一脸跃跃欲试,顿时就更加担心了:“林师弟,你想干什么?”   杜平问:“师兄觉得,我该去弥河师叔那儿帮忙吗?”   元青一脸纠结:“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杜平追问。   元青不自在地开口:“你已拜在师傅门下,师叔和师傅毕竟不是……”斟酌很久,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急红了脸。   杜平哈哈大笑:“看不出来啊,师兄你一脸正派的样子,竟还是个支持党争之人啊。”   元青不是很懂“党争”的意思,但结合上下文,再看看对方的反应,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脸涨得更红了,又自知刚才这话说得不恰当,只好默默生闷气。   杜平笑得愈发开心,毫不收敛地问:“师兄,你为什么这么爱脸红啊?”然后摸摸自己的脸,自恋道,“莫非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   元青又气又急,这么多年培养的耐心快要告罄,如果眼前这人不是郡主,他一定出手教训一二。   杜平看着他又羞又气,想揍人又不得不忍住的小模样,真是笑得直不起腰:“哎呦喂,师兄你太逗了!”   “以下犯上,按寺中的规矩,你该受十仗棍子。”元青气得站起来。   啧,眼泪都笑出来了,杜平抬手一擦,立马拱手道歉:“师兄大度,别和我一般见识。”   元青“哼”一声,又坐下来。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呐,杜平斜瞅一眼,讨好道:“我的错,我的错,言归正传,师兄说句公道话,弥河师叔是个好人吗?聪明吗?能干吗?身上是否有可学之处?”   她可不在乎站哪一边,若把灵佛寺比作自家铺子,她可算是少东家便衣下访,她只在乎这人能不能用,整个寺庙是否都在母亲掌控之下。   “师叔……算不上是坏人吧。”元青踌躇道,“他管理整个寺庙的俗务,自然是厉害的。”   杜平点点头:“那就值得学习。”   何况她看弥英不爽,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扶起来就可以打擂台吗? 第23章 元青没料到她说脱就脱,……   元青一腔忧虑啊,愁得肠子都打结了,修佛之人讲究平心静气,郡主明显不是这条道上的人,他就没见过这么会惹事的人。   他脑子不笨,想了想,反应过来,之前应该都是在套他的话:“林师弟早就决定好要怎么做了?”   杜平笑道:“弥英首座不会管这等小事,我也就只能自作主张了。”   跟她讲话,不管怎么讲道理都在她那边。元青自认口才不行,甘拜下风,气呼呼地站起来:“下午堂课开始之前,要先去演武场,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两人结伴来到演武场,这回不是最后到的了,最后到的那个变成了元源。   元源走得步伐不稳,背后的衣服还透出一些血印子,看来那十棍子责罚并未留情。元历以及身边的几个小和尚看到他,都漏出不屑的表情来,撇开脑袋。   元源仿佛看不到他们的排斥,一个人默默站在队伍末尾,一板一眼地跟着练习。动作幅度一大,伤口又被扯裂,背后的血印子也加深了,他却是一声不吭,硬是咬牙坚持下来。   练习结束后,他脸上是汗身上是血。   然后一个人颤着腿跟在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杜平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恰好迎上他的视线,双目相对。   元源也没料到她会回头,一怔,欲言又止。   杜平想了想,停下脚步,想走过去扶他一把,岂料,有人动作比她更快。元历伙同两三个同伴,得意洋洋看着他的狼狈:“看看,这就是不敬师兄的下场!”   元源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被自个儿看不起的小子忽视,元历只觉得羞辱感蹭蹭蹭往上冒:“哼,做你这种人的师兄,我们才觉得丢脸!这里是修道念佛的地方,可容不下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小子!”   元源停下脚步,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周围三三两两几堆人在围观。   元历放下狠话:“像你这种卖……”   话说到一半,大家都能猜出接下去是什么,元源的目光已变得阴冷无比,正在此时,杜平笑嘻嘻走过去,插嘴道:“早上就听到了,元历师兄,他到底卖……呵呵……”暧昧地眨眨眼,“卖给谁了?”   话音一落,狠狠一巴掌招呼到她脸上,力道极大。   杜平被打偏了脑袋,嘴角带血。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慢慢转回头来,盯着他看,面无表情。   元源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嘴巴放干净点,”他扬起脑袋,挑衅道,“你可不是我师兄。”   杜平捋起袖子,划下道来:“有意思,从小到大,就没人打了我还能全身而退。”她似笑非笑,“寺规罚不到你,小爷我亲自动手。”   “正合我意。”   元历他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模样。   元历早上自己也吃了亏,还想下午再来报仇,没想到被新来的小师弟截了胡,元源这小子虽然品行不良,但身手在同辈中还是数一数二的,他担心小师弟吃亏,上前劝阻:“林师弟,算了吧,这小子……”   “谢元历师兄关心,不过我意已决。”杜平摆好架势,目光灼灼,“我一个人就可以,不必帮手。”   元青叹气,上前两步挡在两人中间:“都住手。”   他身形不算高大,但他一出声,周围无人敢置喙,毕竟是连续两年的武试头名,而且还是弥英首座面前的大红人。   杜平轻笑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元青师兄,我不是你的对手。”   元源嘲讽:“元青,你可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连续两次挡在这小子面前,怎么?他大有来头?”他连师兄都懒得叫了,满身戾气无处散发。   被说中了!   元青身形一僵!   杜平踱步挡在元青身前,嗤笑一声:“肤浅!”她勾起手指指自己的脸蛋,展颜一笑,围观者只觉百花齐放,美不胜收,“元青师兄照顾我,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好,大家说是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到!”   元青身体更僵硬了,表情也僵硬,哭都哭不出来。   周围哄然大笑,有不少人纷纷应是。   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   元源气得咬牙:“无耻!”   杜平笑得挑衅:“我哪句话说错了?哪里无耻了?或者元源师兄觉得你长得比我好?觉着元青师兄应该向着你才对?”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止都止不住。   元源呼吸急促,怒急攻心,又不想在这里跟这无耻小子瞎掰扯,一步一步往前走,连个眼神儿都懒得给。   杜平拉了拉元青的衣摆,笑道:“师兄,我们走吧,下面还有课。”   元青默默地把她的手拿下来,意思就是不要动手动脚,僵着脸往前走。   杜平笑眯眯跟在后面,还不忘朝元历他们打招呼:“走吧,走吧,这可是我在寺里上的头一堂文化课。”   众人熙熙攘攘往教室走去,气氛空前得好,毕竟都是少年人,几句玩笑话就让他们忘了之前的拔剑弩张,一下子就打成一切,只觉得新来的师弟又有个性脾气又好,挺讨人喜欢。   人潮都向前涌动,演武场上很快就空了。   待他们都走远,弥河慢吞吞从附近一扇小门里走出来,眯着细小的眼睛打量,啧啧作叹:“哎哟,看来这是一块硬骨头啊,棘手了。”   在文化课上,杜平更是大大地露了一次脸。   就像元青说得那样,寺里大部分人都是图个识字,不要做睁眼瞎,跟文采斐然半点扯不上关系。但杜平从小由孙太傅亲自指点,不说状元之才,但自认为得个案首还是轻而易举的。   堂上教课的师傅眼放异彩,觉着自己捡到了宝,忙问:“小公子可打算考取功名?”   杜平言笑晏晏:“小生一心向佛,这些身外名以后再提,目前只想在寺中多多侍奉佛主。”   老师傅抚须直道可惜。   杜平接着上课,但她感觉到四周射来的目光隐隐夹杂着崇拜,不免心下得意。但她惯会做人,下了课,对周围师兄客气道:“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闻言,大家更觉得他亲切大方。   到了晚间,元青看她还在桌上写写画画,忍不住开口:“明日还要早起,到睡点了。”   哟,终于主动说话了,杜平回眸一笑:“师兄气消了?”   元青一滞,随即道:“你太过言行无状,来此之前你是郡主,大家敬着你的身份倒也无妨,可来此之后你不过一小师弟,谨慎些才好。”   杜平挑眉笑笑:“师兄是好人,君子坦荡荡,我也不藏着掖着,师兄听过’怀璧其罪’吗?”   元青皱皱眉:“听过。”   杜平道:“我这张脸就是珍贵的玉璧,要么利用它来得人心涨声望,若是谨慎细微,恐怕会步上元源师兄的后尘。”   元青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意思?”   “师兄啊师兄,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杜平无奈地笑,“这寺里藏污纳垢的龌龊事儿你知道多少?”   “你才来几天?你又知道什么?”对元青来说,灵佛寺就是他的家,有人说他家里不干净,立即反驳,“灵佛寺是在公主治下,公主善良慈悲,遇到这种事儿肯定会料理。”   杜平挑眉,她母亲可不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只要有用,只要能用,脏一点儿也能忍。不过,不好打碎她母亲在别人心中的光辉形象,杜平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母亲又不是神仙,不可能弄清楚边边角角所有事。”   元青语噎,被这么一点拨,也开始细细思量。   “不说了不说了,先睡吧。”杜平打着哈欠伸懒腰,利索地把衣服脱下来,身着中衣躺进被窝。   元青没料到她说脱就脱,一点儿预示都不给,急忙转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脑袋,被窝里,那张脸清秀的脸蛋涨得通红通红,又气又羞。   杜平抬臂一挥,熄灭了灯火,屋中立刻一片黑暗,万籁俱寂,只余呼吸。   她背对元青躺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静静望着窗外夜幕,脑袋里的思考一刻也没有停下,将白日见到的人际关系一一梳理。   她慢慢细数着时间,听着隔壁的呼吸趋向于平稳,应是睡熟了,这才悄悄坐起身来,随意披上外衣,蹑手蹑脚走出屋门。   她不知道,她一关门,隔壁床上的元青就睁开了双眼。   灵佛寺的规矩,到寝点必须睡觉,若是被巡逻人发现有人深夜在外游荡,是要受罚的,整整三十棍子,半点水分也不掺,严厉的规矩可与军中媲美。   杜平知道这规矩,所以行动格外小心翼翼。她偷偷摸到元源屋外,在窗户上戳出一个洞,凑近一瞧,啧,运气真不错,这小子是一人一屋。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簪子,对着门锁捣鼓几下,门便开了。   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幸亏小时候调皮学了这一招。杜平暗搓搓地想,不无得意。她屏着呼吸走进去,抬眼就看到元源拢住被子,背靠墙坐着,一只手已经扶到床侧的油灯上,随时可以用来当凶器,一脸警醒地望着她。   若是再看仔细点,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元源一脸防备:“你来干什么?”   杜平做出一个“嘘”的动作,不忘反手将门关了。 第24章 什么大局,什么藏拙,都……   屋里黑漆漆的,唯一的光源便是窗外的明月,皎洁的月光斜斜洒进屋内,倾泻在地面上,铺成一片银色的地毯。   两双眼睛都已习惯了黑暗,彼此对视,一瞬不瞬。   杜平先眨了眼睛:“怕你背上的伤处涂抹不到,自告奋勇来帮忙。”   元源冷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耗子,何必如此自贬?”杜平嘴上不饶人,走到床沿想坐下来,“来……”话未说完,元源就拿油灯的尖端处抵着她,瞪眼道,“离我远点,滚回去。”   杜平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想推开那尖尖的玩意儿,额,推不开,不好强来,到时候打起来就不美了,她可不想屁股挨棍子。   元源注视她的眼睛,薄唇吐出一个字:“滚。”   杜平这一身的反骨啊,一根根全都竖起来了。   她退后一步坐下,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着那根细簪子,活脱脱一小流氓形象,斜着眼,歪着嘴:“就你这刺猬样,活该在寺里被孤立,俗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哼,等你身上的刺被人拔光了,看你到时候能活成什么样。”   元源怒极:“你知道什么?”   杜平瞅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等你吐露心声啊。”   元源又扔出一个“滚”字,指着房门:“你再不出去,我就大喊,看你挨个三十棍子后还成个什么样!”   杜平也有点火了,她不算个好人,难得想做件好事,竟然被人连说三个滚,孰可忍孰不可忍,她指着他的鼻子说:“走就走,算小爷我犯贱。”   她一怒起身,跨开步子就往外走去,走到门前,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喂”,她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元源犹豫着开口:“别去帮忙。”   杜平一怔,侧过脑袋回眸望去。   元源鼓起勇气,接着说:“别去弥河师叔那里帮忙。”说完,闭嘴再不言语。   就这两句话,杜平一肚子的火气就这么灭了,望望天望望地,长叹一口气,回转身来,认命地向他走去,算了算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她可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好像个毛孩子一样胡乱发火。她唉声叹气坐回床沿,一脸复杂。   元源双目如星光熠熠,看着她,不说话。   空气中的气氛格外渗人,一根一根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杜平张开嘴,又闭上,想了半天,还是进门那句话:“真不用帮忙涂药膏?”   元源是个聪明的少年,他也看出点什么了,嘴唇颤抖,轻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杜平愁得抓头发,啧,不该精明的时候这么精明,这样怎么引导他说话?本郡主才是带节奏的人,不是你!她抓抓头发,还想再试试水:“我才来几天?我能知道什么?”   元源一把抓住她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元青是弥英首座的死忠派,弥英首座又是公主的死忠派,元青头一次这么保一个人。   杜平望天,哦,看不到天,只能望到屋顶,黑布隆冬的,真是暗无天日啊。她说:“没什么身份,只是为自身安危着想,想先问问你情况。”   元源神色一僵,那只手也渐渐松开了,怔怔看她半晌,看不出什么,自嘲一笑:“我能有什么情况?我只有忠告你一句,别去帮弥河师叔的忙。”   他初入灵佛寺的时候只有八岁,战战兢兢好长一段时间,他不像元青那样是武学奇才,立刻被弥英师叔收入门下,他自以为聪颖勤奋,论武功,也只有排中等偏上,论学问,虽能排上前几名,但真正去科考也算不上什么。   唯一有点名声的,就是他这张脸,但也嘲笑居多。   所以,有一天,当弥河师叔说看中他的才华,想教他分担一些寺里的俗务,他忙不迭地答应了。   从此,他的人生再无明日。   他试着反抗,可惜技不如人。   他试着上报,可惜反而传言是他居心拨测,想攀高枝。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勤加练武,一天比一天更勤奋,一天比一天更进步,别人练十遍,他就练五十遍。终于走到今天,上月的武试拿到第二,仅次于元青。   可周围的传言,却说是弥河给他开小课。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还能干什么呢?只有背负骂名,远远逃开。   这苍穹明明无边无际,可是,不管怎么躲避,都在灵佛寺的高院大墙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杜平捏住他的手,见一句反问引来他的目光,便笑道,“我们好好计划一番,说不定能成事呢?”   “呵,莽撞。”元源嘲笑她天真,顿了顿,突然想到一点,“你是公主推荐进来的?是能直接跟公主说上话吗?”   杜平无辜地眨眼,这世上咋这么多人对她母亲有不切实际的想象呢?   她母亲是个什么人?惩奸除恶的大善人?   不不不,作为她亲养的女儿这么多年,她敢负责任地保证,她母亲不会管这事,弥河这么能干这么好用,若她禀上去,她母亲只会问一声“想好替代人选了吗”,若她到时答不上来,那她母亲真会重新掂量掂量她的心智了。   “没那么容易。”杜平回绝,“那你呢?你怎么进来的?真不行偷偷溜出去呗。”天下之大,难不成还无处容身?又不是只有做和尚一条路。   元源很久都没有说话。   杜平觉着自己又戳中他哪个点了,真问不出个好歹,也只能自己上了。就在她快放弃的时候,元源的声音传到耳边:“我是楚州县令之子,名讳曹子廷。”   杜平猛然转头,速度过快,颈骨发出“咔嚓”一声。   “这是我七岁以前的名字,除我之外,你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了。”元源微笑,他笑起来很好看,还带着放开一切的决然,“我是被公主收留在寺里的,公主算是我再世恩人。”   “你……你见过……”杜平自诩口齿伶俐,过度震惊下,也一下子口吃了。   元源知道她想问什么,缓缓摇头,继续道:“我没见过公主,我哪有资格走到公主面前?”自嘲一笑,接着说,“你知道八年前的楚州瘟疫吗?”   杜平摇摇头,没听过,她母亲也没跟她讲过。   “呵,楚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再加上层层官员封锁消息,你不知也属正常。”元源的目光仿佛望着虚空,回到了八年前那一幕。   “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县里有很多人得病了,没过多久,家里就不许我出门了,然后有一天,父亲回家大发雷霆,说是上面封锁了所有出入通道……”他闭上眼,轻声说,“所有人,只能等死。”   杜平听得手脚冰凉:“整个城的人都?”   元源察觉到她的情绪,睁眼看她:“这还不算惨,更惨的在后面。”   他苦笑一声:“父亲接受了这样的状况,可是很多人接受不了,拼命想着逃出去,所以,父亲为了天下,为了不波及外面的无辜者,决定,”牙齿深深咬上下唇,沁出血来,他艰难地说,“放火烧城。”   “活活烧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元源低下头,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火,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呢?整个城都烧起来了,火光漫天,赤红赤红的云彩,那么红,为什么这么红呢?天像是在潺潺流血,残忍到极致。我听到满天满地的哀嚎,有妇人,有小孩,还有他自己的亲人,他怎么就看得下去呢?”   杜平一动不动。   “他跟我说,这是为了天下,只有这样可以防止疫病外传,我们虽死犹生。”元源说,“他抱着我,说会陪我一起死,可是我不懂,我怕死,我想逃,是母亲救了我,她拿花瓶砸死了父亲,然后和父亲一起焚死于家中。”   他抬头说:“留我一个人,躲起来。”   杜平怔怔看着他,生平听过逸闻轶事无数,有丧尽天良的贪官污吏,有六月飞雪的冤屈血案,有民不聊生的贫穷哀戚。可是,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   悲惨不足以形容,蒙昧也不甚恰当。   她只知道,如果是她,不会这样做,无论如何也不会。   元源轻轻一笑,眼眶红了,伸出手指到她眼角边,接住泪水,温声问:“怎么哭了?”   杜平抽噎着反问:“你怎么不哭?”   “我当然难过,可是父亲说过,虽死犹荣,我们至少做了对的事情,我们对得起天下,楚州人对得起天下!”元源笑,笑得像哭一样,“这么骄傲的事情怎么能哭呢?”   什么话?!   杜平拍床而起,怒喝:“你是不是傻?!”   元源连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引来了巡逻人,看着这位小师弟哭红一双眼,怒瞪他,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他手上,他看着她,笑了。   “笑什么笑?”杜平拉下他的手。   “第一次看到有人哭起来都这么有气势。”   杜平语噎,胸口起伏不定,气都快气死了:“这么骄傲,你怎么不自尽呢?逃出来干什么?”   “我不是逃出来的,是平阳公主派人赶来了,江南省那边的。”元源说,“大火烧了三天,城门开了,公主的卫队进来了,把活着的人都救出去。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安抚,我终于知道,原来瘟疫是可以治好的。”   透明的泪水淌下面颊,一滴一滴,湿润了脸庞,他的鼻涕也流了出来,和泪水糊在一起。   在寺中被欺辱时他还有斗志,讲起身世时也能保持理智,唯有此刻,他泣不成声,将面孔深深埋入双手,颤抖地问:“可以治好的,是可以治好的,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他抬起头,看着她,却是问自己,问去世的父亲:“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不给大家治病?为什么?为什么?”   杜平跟着哭,抱住他,给他所有能给的温暖:“因为这个世上坏蛋太多了。”   元源哭着问:“谁是坏蛋呢?”他父亲是吗?封锁通道的是吗?   杜平哭:“坏蛋做坏事拿好处,然后无辜的人承受恶果。”她擦擦自己的眼泪,又抬手去擦他的眼泪,“但是,还有我们呢,我们会长大,变得越来越厉害,不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这就是最大的善果了。”   元源泪眼婆娑:“我们还没长大吗?”   杜平抽噎着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忽听到窗外传来抽泣声,立刻飞扑至窗,打开窗户看到元青蹲在地上,两只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样红。   杜平红着眼睛,看他。   元青红着眼睛,还蹲在地上,回视她。   相视片刻,元青先动了,敏捷地跳入窗内,拘谨地看来看去,内疚道:“对不起,我偷听了。”   如此悲痛之下,看到这两双红眼睛,元源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师弟,你被跟踪了。”   “我……我……”元青想不出借口,老实说,“我担心她。”   杜平擦擦眼睛,擦擦鼻子,突然下定了决心。她走到桌旁,倒了一碗水,双手握着碗边,微抬致意,尔后一饮而尽,再倒一碗,再次一饮而尽。   元青和元源看呆了,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眼睁睁看着她倒第三碗水,捏着鼻子又喝尽。   元青呆呆问:“你在干什么?口渴吗?”   不少水都顺着喉咙流入衣衫,杜平却顾不了这么多,粗鲁地擦擦嘴巴,双目炯炯,反手将碗扣到在桌,豪气凌天,叉腰道:“以水代酒,以此立誓。”她吸了吸鼻子,“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看对元源,一字一顿,“我帮你报仇。”   什么大局!什么藏拙!   都是狗屁!   杜平直面他们,说:“我来收拾弥河,等着瞧。”   元源怔怔望着她,明明比他年纪还小,偏要做个大人样。他噗嗤一笑,也走到桌边:“侠客行,这话是用来形容旁人的,不是用来形容自己的,乱七八糟。”连倒三碗水,学她的样子喝精光,擦嘴笑道,“不过,陪着一起喝才算是兄弟。”   元青咽下一口口水,伸手指自己:“我也要喝吗?”   两双眼睛直直看着他。   元青默默走过来,喝尽三碗水。   水是冷的,可身上流淌的血却热得烫人。 第25章 那天我说的,是我来收拾……   寺院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人都按着日程上的内容习武上课。   寺里仍旧人气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尤其不少人知道这段时间平阳公主在灵佛寺祈福,客量硬是比正常时还多出一倍不止。   杜平反正不去前院,她这种京城的风云人物一定要藏好,万一来个认识她的岂不是丢了公主府的脸?   她就在后头默默练习,每天的劲头都像第一天一样,始终跟上大家的练习量,甚至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若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变得经常和元源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再加上一个元青。   众人不解,明明前一天两人还在打架,怎么隔个晚上,关系就好得像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一样?   元历头一回问她的时候,杜平笑着打哈哈,只说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能相处还是该好好相处的。   元历听了,还以为杜平只是在面子上回应一下元源那小子。结果他连着观察两天,这新来的讨人喜欢的小师弟跟元源好像不是简单面子情,这两人是真的好过头了。   元历知道自己耐心差,藏着掖着会把自己憋坏,就瞅准一个时机,把小师弟拉到角落里问话:“林师弟,你是不是被元源骗了?这小子脏得很。”还不忘在肚子里补充一句,心也脏,身也脏。   等了两天,终于又等到他主动上门,杜平快要喜极而泣。她真是喜欢这种直肠子,连忙摇头,一脸率直:“一开始是我误会了,其实元源师兄挺不错的,长得好,又讲义气。”   元历的眉毛都快打结了,手上加大了力气,满嘴都是回头是岸的口气:“不是,小师弟,你不知道内情,那个家伙为了自己的前程可以卖尽一切,根本不值得相交,你一定是被他骗了!”   杜平拍拍他的手,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元历师兄啊,不知道内情的人是你。”看到他眉毛都竖起来了,急忙安抚,“你先听我讲完,你暗指的那件事情我明白,我也听说了,我不知道这事儿的源头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不过,我这人好奇心重啊,想着灵佛寺这处处透着佛气的地方怎么会发生这种肮脏事儿?菩萨都看着呢,你说是不是?”   元历觉得小师弟太天真了,愁得哟,就担心良善年幼的小师弟被人给带坏了:“林师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话未说完,又被杜平匆匆打断,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先听我说完,元历师兄,这谣言的苦主啊,就是弥河师叔,不就是他和元源师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嘛。”   元历没料到林师弟这么敢说,连师叔辈都敢指名道姓,涨红了脸张大了嘴。   杜平越说越起劲:“我看着吧,弥河师叔平时也不见得多关照元源师兄,你说对吧?”   “对……不是……”元历嘴巴上像着了火,不敢把这种隐晦事儿牵连上师叔,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不过,被林师弟这么一说,他俩平时的来往还真不多,不对不对,差点被带歪了路,“林师弟,这事……是元源那无耻小子主动……”脸红得像要滴血,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杜平这货脸色如常,别说红脸,连不好意思都没有半点,光明正大接着说:“你想想,如果真的是和弥河师叔有关,我哪敢去他那儿学东西啊,这不就立于危墙之下嘛。”顿了顿,她正色道,“所以我去问了弥河师叔。”   这完全是惊吓了!元历张大嘴巴,嘴里都快能塞下鸡蛋了,手指一抖一抖的,不敢置信:“你,你,你去问,问弥河师师师叔?”   这个小师弟的胆子是不是过分大了点?   杜平干脆地点头:“对呀。”   对你个头啊!元青只想掩面装作不认识她。   元青躲在不远处保护她,耳目聪明,把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去问?当然没去问弥河师叔了!郡主撒谎怎么连眼睛都不眨?这语气听上去铁板钉钉似的。   他还以为她有什么好办法,结果竟然是去撒谎?回想看看,郡主会撬锁,会骗人,会打架……若不是早知道,谁能看出来是个女的?谁能猜出来这是声名赫赫的永安郡主?   杜平继续她的忽悠:“我平时听大家的评价啊,觉得弥河师叔是个好人,我这人也直接,跟元历师兄你一样都是急性子,所以就去直接问了,弥河师叔告诉我,这是个天大的误会,那天啊,元源师兄挨了板子,药膏涂不到后面的伤口,弥河师叔也是好心,刚好看到寺里弟子这惨状,就顺手帮个忙,然后就不小心被传出去了,结果越传越离谱,就传成今天这样了。”   元历听听也有道理,似信非信:“真的?就这么简单?”   “当然是真的!弥河师叔亲口说的!”杜平就差拍大腿发誓了,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往前走,“要不你跟我再去问一遍弥河师叔?”   “不不不,不不用,我相信,我相信。”元历忙不迭去问,除了小师弟这个愣头青,谁敢去问师叔这事儿呀。   杜平嘟着嘴:“这不是看你不信嘛,大家都是受害者呀,元源师兄就不说了,你们也间接地损害了弥河师叔的名声,又没人去问他,他总不好逢人就解释这个呀?师叔也是冤呐,吓得他再也不敢帮弟子处理伤势了。”   元历神色复杂,想到自己以前对元源都是误解,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若要他因此去跟元源道歉,打死都做不到!前一天还针锋相对,后一天就笑脸相迎?他的脸皮做不到!他也是要面子的!   杜平压根儿不提道歉这事,脑袋凑到他耳朵旁边,故作神秘地用手半遮住嘴,压低声音:“元历师兄,我知道你人缘好,还得请你帮个忙,你想啊,我们都知道真相了,怎么能让师叔他老人家继续背负不白之冤呢?师叔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但我知道他的意思,能洗干净还是想洗洗的。”   元历眨眨眼,没听懂:“洗洗?”咋洗?   杜平一脸“恨铁不成钢”,敲醒他这个榆木脑袋:“靠你的人缘把消息撒播出去啊,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你平时不是嘴巴很大嘛,现在用你嘴巴的时候到了!   元历挠挠脑袋,脸上的红色还未褪下去:“这,这这话说不出口啊。”   杜平站直身子,白他一眼,也不强求,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不是我的清白,无所谓啦。”   一看小师弟的态度,元历觉着自己辜负了对方的殷切期待,忙道:“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   杜平斜着眼,用鼻音长长”嗯“一声。   这边作罢,她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课吃饭,等到一天训练结束,慢慢悠悠往弥河师叔的住处前行。   元青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眼看这不是回去的路上,急忙问道:“你去哪?”   杜平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当然去弥河师叔那里了,他不是要教我寺里的俗务嘛。”   元青急了,弥河师叔虽说身子不灵巧,但武功也绝不是他们这种小辈可以比的。他看出来了,郡主绝不会愿意表露身份,打又打不过,她能怎么办?“林师弟,一切需要从长计议……”   杜平理都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元青拦在她身前,着急地说:“真不行,你可以去找师傅,找公主……”   杜平“呵”一声,看元青自己也意识到这主意很丢脸,于是收起那副嘲笑的表情:“那天我说的,是我来收拾他,是我,不是别人。在你眼里,我除了郡主这个身份就没有别的可依仗?”   元青忙道不是。   杜平走近去,抬手拍拍他肩膀,手掌停在肩胛骨处,然后将他一把推开,勾起嘴角说:“好好看着,规则是怎么玩的。”微微一挑眉,扬长而去。   留下元青一人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听明白她的意思。   杜平这时候已经走到弥河屋外,门并未锁上,漏出一条门缝,隐约可见屋内的情形。里面只有弥河一人,他似乎正在查询账目,认真翻阅,偶尔提笔画上一道。   杜平并未放轻自己的脚步,且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弥河应该也察觉她来了,可他神色行为没有一丝变动,仍老神在在翻阅账目,也不出口喊她进去。杜平抿嘴瞅了好一会儿,笑了,这家伙能装又能忍,看上去还有几分能耐,能在寺里称一霸果然是有原因的。   她轻轻敲门,规矩地打招呼:“师叔好。”   弥河笑呵呵抬起头:“来了啊,还以为你不敢进来了。”   杜平眨眨眼:“怎么会?师叔这么和气,怎么会不敢呢?”她嘿嘿嘿地笑,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啪嗒”一下还上了锁。   见此举动,弥河神色稍显意外,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杜平摆出一副邀功的态度,“师叔看得起我,愿意教我,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总得为师叔做点什么,才好光明正大来学习啊。”   弥河笑了,合上账册,转过身来打算好好听她讲。 第26章 她若在酝酿大招,一定不……   杜平飞快地观察他的表情,无法从这个笑容中读出更多内容,也不知道他的消息有多灵通,是否听到了什么,于是继续说:“师叔在寺里好人缘,唯一的污点也就是元源了,照我说,这种有碍于前途的污点能洗还是要早点洗干净的,其实多简单的事啊,有谁看到了?有谁有证据?不就靠一张嘴么?”她得意一笑,“所以,我替师叔办了。”   弥河笑出了声,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进门就直奔主题,半点圈子也不兜,很好,他也不喜欢被人浪费时间。   他问:“你这话的意思,已替我否认这事了?”   杜平反问:“本就没做过的事,谈何否认?”   弥河贯來脾气好,并未因小弟子的反问而生气,听到反而笑着摇摇头,觉得这小子有意思,又接着问:“若以后外头还有奇怪的流言,全都拿你是问?”   这问题就挑刺了,可杜平面改色心不跳,又反问:“流言重要吗?”   弥河大笑,又立刻收住了笑,点点头,正色道,“重要。”   杜平双掌合拢,弯腰行礼:“师叔多虑了。”   她起身,目光坦荡:“师叔想知道,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当表现我的诚意。要我说,师叔什么都不用问,你觉得我是什么用意我就是什么用意,嘴上说好听话谁不会?做到师叔这个位置,已经不稀罕这些个小事了,你只需看我做事,做出来的事是否对你有好处,这样就够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弥河面上呵呵笑,心思已转了好几弯,同样是漂亮小子,当年元源进来时那生涩样,只想让人狠狠欺负。   可眼前这小子,呵呵,才几岁,他自觉还有几分识人的眼力,这小子若不长歪,将来绝对是个人物,要拉拢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还生嫩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垂下眼眸,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又很快放下。同样,要处理也只有趁现在。   对方表现出相应的智慧和诚意,弥河也愿意表达出对应的尊重,这明显不是一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那张漂亮的脸蛋不过是披在外面的皮,内里长成什么样还得多看看。   他轻轻拍手:“说得好。”   杜平不好意思地笑了,挠挠头:“一直都是我在大放厥词,亏得师叔有耐心听。”顿了顿,“师叔对我有怀疑,我对师叔的用意同样不敢确定,所以,日久见人心吧。”   “哈哈哈哈哈,”弥河被逗乐了,还真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弥英都不曾。他脸上的肥肉随着笑容一抖一抖,看上去是真乐了,“所以,你刻意接近元源?想猜猜我的用意?”   杜平重重一声叹气,皱眉苦恼道:“师叔啊,弥河师叔啊,元源的事不过小事,你何必揪着不放呢?要论了解你的人,难不成还让我去问弥英师傅吗?”   弥河挑眉,身子微微前倾。   这是感兴趣的意思,杜平直言:“公主带我入门,说实话,若不是为在殿下跟前谋个前程,我乐得在家做少爷,而不是在这里苦哈哈地生活。弥英师傅深得公主信任,在寺中权势滔天,而师叔明知带我的师傅是弥英,仍主动邀请我来帮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师叔想要的,和我想要的,也许并无隔阂,所以,我愿意跟师叔学习。”   弥河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意外,含笑的目光上下打量,末了,只说一句:“明日开始,每天这个时辰来我这里。”   孺子可教也。   灵佛寺坐拥土地超出五十万平方米,建于京城西南方郊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平阳公主买下整块地。   这么多年下来,边远地区天灾人祸不知凡几,这不到了今年连江南省这种繁华地区都遭了灾,是以全天下的有钱人都削尖脑袋往京城挤,如今地价不知翻了多少倍。   众人只道平阳公主目光远大,生财有道,却很少有人发现这里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京城四方郊外区域里中心最近的一角,而且,山势高且峻,易守难攻。   寺庙最南边的一处宅院,松柏长青,琴声缭绕,令人闻之忘返。纤纤玉手拨弄琴弦,声声如海浪,翻涌奔腾,久久不息。   一曲罢了,掌声轻响,弥英跪坐于塌上,目光赞叹,温和地望着她:“阿弥陀佛,不想在凡间也能得听仙音。”   平阳公主无所谓地笑笑,双手兜于袖中:“你就别说客套话了。”   弥英弯唇:“从未对你说过谎,也从未与你客气。”   他的语气不变,声音高低也一如往常,仅仅只是放慢了语速,但屋内的气氛却温情袅袅,平添一份温度。   平阳公主微笑:“我明白。”她身上只着中衣,一身素色,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身后,完全一副毫无避讳的模样。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窝在垫子里,问道,“她这几天怎么样?”   弥英摇头:“郡主并未来找过我,我也不好施以太多关注,寺里的眼睛多,若是看出什么反对郡主不利。”   平阳公主秀气的细眉挑起一个小弧度,半分妩媚半分戏谑:“她怎么会主动来找你呢?”   弥英说:“公主明知道什么原因,就别笑话我了。”他站起身,缓缓踱步至她面前,轻声许诺,“为这个原因,纵死不悔。”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双眸犹如一潭不见底的海水,不动声色地卷起惊涛骇浪,将人狠狠吸了进去。   平阳公主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她抬眸,微微一笑:“惟德,你着相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还记得当年那个对我说,最大愿望便是还俗的年轻人,可如今,你意如何?”   弥英皱眉:“你明知我为了什么?我在这里可以帮上你更多。”   “我都明白,”她垂下眼睫,“当年你觉得还俗便能消除最大的阻碍,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礼教规则,我从未放在眼里。我说过的,你还有一腔热情,我却如深山老树,枯萎腐朽,曾经的火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烧尽了,是我配不上你。”   弥英胸中气闷,又不舍得对她发作,只能暗暗难过,深深地呼吸平复情绪。   平阳公主抬眸,笑道:“哪一日你想离去,这灵佛寺便送给你了,也算好聚好散。”   弥英气急,最不爱听这话,他猛地回头:“我不需要,留给你的女儿就好。”   “都听你的。”平阳笑着伸出手,素色的中衣滑下她的臂膀,肤如凝脂,“惟德,抱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辜负春色。”   弥英恨极自己的无用,总是拿她无可奈何,总是任她牵着鼻子走。他微倾身子,将她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床边,拉下帷帐。   一番云雨过后,弥英起身穿衣,要去主持寺里的工作,一双白皙柔荑却在他坚实的背部作乱,手指轻轻滑过每一寸肌肉,让人痒到心里去。   弥英无奈,回道:“寺中还有事,托你的福,比平日里繁忙一倍。”这会儿相聚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   床幔里响起女人的轻笑,平阳公主道:“给你一句劝告,还是盯着点那小丫头。”   弥英说:“已派了元青贴身保护。”   “呵,你太小看她了,她连父皇的人都敢收买,你的那个小徒弟肯定已经忠节不保。”平阳公主支起身子,“她若一进寺里就大闹天宫,那还算是小事,尚可收拾;她若迟迟不动,一定是在放大招。”   弥英有些不信:“她尚未及笄吧?”   平阳公主笑:“嗯哼,她是我的女儿。”   弥英沉思:“好,我会注意。”   “别等着她来找你,要了解她的情况,得逼着她来找你。”平阳公主继续支招,拿出这十多年积累的经验,“在这次武试之前,先来一次文试吧,挑选前十人去江南省那边帮忙一段时间,她一直想去,看看她拿第几名。”   弥英若有所思:“以郡主的学识,拿第一不成问题。”   平阳公主说:“就看她想考第几了。她若在酝酿大招,一定不舍得半途而废,定在会这里待够时间。”   弥英点头:“我去和主持商量。”   平阳公主说:“圆空大师是个好人,但是太好了,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我于他有恩,我若开口,他必会照着办,可是,我并不想参与寺中的管理,你和大师商量着来吧。”   “好。”   寺里在第二天就公布消息,临时举办一次文试,不论年龄大小,不论师从何院,统一进行比赛,前十名者可去江南省的寺庙游历,一律吃穿住行都由寺中包办。   告示一经贴出,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帮人观摩。   甚至连上课的时候,文课师傅还提起这件事,告诉他们如今江南省一大帮灾民流离失所,朝廷的灾银也被贪官中饱私囊,既无人发粮,也无人救济,最近皇上已决定赈灾大臣,由户部出人,并加派御史同去江南省主持大局。因此,灵佛寺会派弟子去那边救济灾民,与江南的寺庙合作。   灵佛寺大部分僧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听此消息不由愤愤,一心想去江南拯救受苦受难的普罗大众,尤其江南省还是平阳公主的属地,大家争前恐后想帮公主解忧。   杜平听得一愣一愣,怎么突然搞这一出,江南省事发之事,她曾跟母亲提过想去那边,结果被一口回绝,怎么突然就这么凑巧?   她边想边咧嘴,总觉得有人在给她挖坑,就不知道是亲娘还是男宠了? 第27章 杜平无视纲常,胆大妄为……   “林施主,老夫看好你,去江南是一次很好的历练。”   杜平骤然回神,看到台上的老师傅正摸着胡须,笑眯眯望着她。她眨眨眼,谦虚道:“学生定当努力,不过考试这事儿须看缘分,马有失蹄啊。”   老师傅就喜欢聪明又谦虚的学生,听得愈发高兴。   杜平垂下眼眸,暗自盘算,即便是男宠的主意,也得由母亲告之她想去江南的心思,咬咬唇,心下不悦,顿时想给弥英一点颜色看看。   下课后,杜平看着身旁两个人比她还心不在焉,一个神游太虚,一个低头望地,没撞到人真是阿弥陀佛。她左手拍一个,右手扯一个,抬眉:“出什么神呐?”   元源反应倒是快,侧头看她,目光复杂:“你想去吗?”   “想啊。”杜平想都没想,这饵明显是用来勾她的,她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既吃到饵,又能快快活活游走。   元青悄悄瞥她一眼。   元源沉默,好半晌才说话:“挺好的,你和元青师兄都有考前十的把握,我也努力一把,说不定可以一起去。”他刚入寺时文课成绩也算出类拔萃,后来遇事,觉得武学比文才重要得多,便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   元青直觉敏锐,觉得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但又说不出他在想什么,顿了顿,只说自己的情况:“我佛慈悲,贪官污吏天灾人祸,最终却是百姓受苦,我想着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不过……”   话音一顿,还没说完,便被元源抢过了话头,“你是弥英大师的亲传弟子,得问过师父的意思吧?”   元青点头,犹豫道:“师父曾说过,在出师之前不建议我独自出门。”   杜平“嗯嗯”两声,微笑,态度自然无比地接下话:“我和你一起去吧,给你壮壮胆。”说罢,暗示地眨个眼,心里却想着去看看那狗和尚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元青明白,若让郡主跟着去,师父说不定就不好意思拒绝了,心中犹豫更甚,最终仍不欲让师父为难,便道:“还是我一人去问吧。”   杜平心中暗骂一声“木头疙瘩”,不过,至少比另外一个老实。   她笑眯眯搭上元源的肩膀,半边身体的力量都靠过去:“元源师兄啊,给句实话呗,你刚才没在想考试的事情吧?”   元源身体僵硬,想把她的手拉下去,用力,却一下子拉不下去,嘴硬道:“没说假话。”   杜平不悦地眯起眼睛,抬起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起他脖子上的软肉,再狠狠一旋转。只听到元源“哎呦”一声,整个人原地跳起,甩开她,用目光控诉那一下有多疼。   杜平慢悠悠搓着手指,再看他时已没了笑意:“你真把我当朋友了?连句实话都这么难?告诉你,我最恨别人瞒着我骗着我。”这样会让她想起皇宫里的那帮子家人,个个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都不一样,从没把她当亲人看过。   元源迟疑,就是当朋友才说不出口。   他方才的确想到了考试,却也不单单只想到考试。   元青师兄和林师弟若都去江南,寺里就只剩他一个,虽林师弟觉得弥河不会再找他麻烦,不过总是担心害怕。   杜平耐心告罄,这小子以为他不说她便猜不出来吗?他在寺里的糟心事统共有多少?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和弥河有关。   她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走,只扔下一句:“放心,说给你报仇就给你报仇,不用你藏着掖着不说。”   一句话就把他羞于启齿的心思暴晒于白日之下。   元源顿时红脸,瞎子也看出林师弟生气了,急忙追上去拉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说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那样想太自私了,羞于启齿。你已帮我这许多,我怎能阻止你去江南省?我的事情本就该自己料理。”   “为什么不能?”杜平停步,身体板成一条直线,纹丝不动,“你是我朋友,你可以阻止我。”   元源怔怔望着她,不知不觉中,手上的力气也轻了许多。   “朋友有难,两肋插刀。”杜平脸上还是气鼓鼓的,但她愿意回头给他一个目光,“不需要不好意思。”   元源的眼睛又红了,他急忙低下头去,擦擦眼睛。   他说:“好。”   看到他的模样,杜平有些气消了。   他又说:“对不起,我太久太久没有朋友了,不记得该怎么说怎么做,如果有让你不开心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下回绝不会再犯。”   剩下的那点不平也消失不见,杜平轻轻一声叹息,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生气了。”   元源展颜一笑,顿令日光失色,灿烂得夺人心魄:“那你好好教我,我也考进前十,就能和你们一起去了。”   杜平看闪了眼,哎呦妈呀,真好看,有点理解弥河那胖子了,罪过罪过。   她自以为表情收敛得飞快,却不料在元青眼里,只觉得郡主眼珠子一转,又在动什么鬼主意。元青皱眉,插嘴道:“我明日再去寻师父,今日我们先陪着元源师兄一起学习。”   杜平点头:“可以,你们先去吧,现在这个时间我该去弥河师叔那里了。”刚欲转身,只听背后一声“诶”,一眼望去,只见元源神色复杂,迟疑地问,“这么多天下来……他有没有……”说不下去了。   杜平挑眉,笑道:“这事你头一天就问过了,怎么还问?放心,没事的。”   她很想加一句,弥河不是那么□□熏心的人,但想想受害者就在眼前,这种解释就太无力了。   她不欲多言,这回是真的转身就走。虽然刚和元源有了争执,但和解过后,只觉得心情舒畅,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脚步都变轻快了。   走到门前,弥河却并不在屋内,一个眼熟的小沙弥正在打扫房间,杜平走近,双掌合十:“元古师兄。”   小沙弥看到是师叔眼前的大红人来了,连忙上前殷勤道:“林师弟,师叔今日有事,托我留言转告,请你自便,明日再接着教。”   杜平点头,说:“好。”顿了顿,又问,“能问师叔在忙什么吗?需要帮忙吗?”   小沙弥摇头,如实告知:“我也不知道。”   杜平告辞后,本想立即回去和元青元源一起学习,可脑子里越想越不对,连走路的步子都不知不觉停住了。   在灵佛寺住过以后会知道,寺里的和尚是很无聊的,除了早课晚课各种课,就是练武,接待客人,剩下只有吃饭睡觉了。做到弥河这个位置,应以寺中账目为主,若是和俗务有关,他应该会带着她一起做,方便教也方便学。   杜平思忖,板着指头想,能让死胖子放下工作去干的事,一般来说只有两种,一是位置比他高的人找他,还有一个嘛,眼随心动,她望向外院的天空,这段日子香客增多,京城里多的是达官贵人跟和尚合作一些后院阴私之事。   思及此,杜平笑了,五五分的概率,看运气了,想着,脚步已经向外院跨去。   虽然日头都快下去了,外面的香客仍是人来人往,算算时间,不到一个时辰寺庙就要关门了。   杜平微低着头,脚步匆匆往外走。   幸甚,大部分香客忙着向菩萨磕头许愿,还有一部分在侧厢用素斋,倒是没碰上什么熟人。   杜平一个堂一个堂走过去,眼角余光扫视一圈,都未找到弥河,暗自丧气,以为自己猜错了,想着要不要去主持那里看看情况。   后宅女子的脂粉香气缭绕鼻间,才在寺中住了这么几天,她便有些不习惯那香味了,觉着有些腻人。   杜平悄悄吸吸鼻子,有些痒,忽然一阵淡雅的清香飘了过来,缓解了鼻子的不适感,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黄杉少女向这边跑来,身形袅娜,美貌无比。   正巧,两人四目相对。   那少女惊艳于少年的容貌,双颊飞红,看到少年还穿着僧人服饰,心下一怔,脚下的步子却因担心撞上,连忙向旁边避开。   杜平的速度比她更快,看到的那一刻便急于避开,正巧两人往同一方向避,顿时撞在一起。杜平立刻稳住身体,然后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女施主无碍吗?”   少女年纪十七八许,甚少见到外男,如今被人拉住手,虽然是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公子,仍是羞得想钻进洞里,喏喏道:“没……没事。”   杜平意识到于礼不合,立刻放手。   此时,门外传来另一道声音,另一名年幼些的少女跨进门槛:“落英姐姐,你别跑,事情还没搞清楚呢。”   这个声音,杜平非常熟悉。   后进来的这位少女,年约十来岁,容貌清丽,犹如画中仙人身边的童女,叫人不敢高攀。她身着水蓝底百蝶飞舞群,外头罩着银丝隐约透衫,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沉稳得不像个孩子。   啧,运气真差,这下避不开了,杜平站直身子,似笑非笑望着她。   萧意妍也看到她了,一眼瞥到她的穿着,顿时皱起眉。   杜平笑了,她这个端庄贤淑,清丽雅致的妹妹啊,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丫头视她为耻,见之厌恶。   “杜平无视纲常,胆大妄为,不配做我的姐姐。”   “我想要的姐姐,就是和杜平完全相反的样子。” 第28章 只要你有能耐,钱便会源……   兰陵萧氏已历经三朝,李氏□□开朝初始并不受重用,直至萧氏家主萧祥珂在当今尚是太子之时全力追随,有了从龙之功,萧氏才又位高权重起来。   皇帝也不错待他们,一直将萧祥珂当作心腹重臣。   这不,连他儿子都记在心里,一等平阳公主和离,就大笔一挥将爱女许给以才学闻名天下的萧二公子萧伯亦。   可惜,成了一对怨偶。   萧意妍从小在萧家长大,学的都是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一想到姐姐的离经叛道就觉得耻与为伍。   她毕竟年岁还小,看到这复杂的局面只想装作不认识,可又担心杜平狂言无忌,只站在一边,神色也逐渐僵硬。   杜平懒得解围,还乐于再添上一把柴火,笑着合掌低头:“萧小姐,久违。”   萧意妍脸上闪过一丝气恼,不知如何回答。   王落英向来聪慧,意识到情况不对,开口问:“阿妍,你认识这位小公子吗?”   萧意妍张张嘴,心一横,说就说,反正到时候没脸的也是杜平。   杜平一看她表情就知道要坏,也不打算逗她玩了,挡在前面先说话:“小生姓林,和萧小姐算是旧识。小时候曾在萧家借住,可惜萧家高门大户,实在不适合我这种偏远小户人家,离开以后,已很久没见过萧小姐了。”   萧意妍气得脸都快涨红了,她怎么有脸说?什么叫不适合偏远小户?她明摆着说萧家势利眼!   颠倒黑白!   明明是她在萧家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被迫跟母亲回公主府,还好意思暗讽?   在她眼里,杜平就是害父母和离的罪魁祸首!   王落英惊讶地睁大眼,她认识意妍多年,第一次见她如此羞恼的表情。的确,这位小公子说话不好听,但以意妍的城府,本可妥善应对。   她不欲好友吃亏,打圆场道:“萧家三朝世家,高门大户,规矩森严,若不是从小在其中长大,的确容易行差踏错。”   哟,嘴好厉的小姐姐。   杜平笑道:“姑娘所言甚是,我自小没了爹,孤儿寡母,的确是举步维艰。”   王落英初见这少年第一眼,只觉惊艳;再听他讲话,却觉得这少年刁钻,性子过于锋利;如今听到他幼年失怙,怜意顿起。   她和意妍出于大家,怎好在这里与一个没落小公子针锋相对,又想起自己的婚事,只觉心烦意乱,便道:“阿妍,你先随我去寻母亲吧。”   短短时间内,萧意妍的呼吸已平复,脸色也归于冷静。   她向前一步,冷冷盯着:“林公子,我真同情你活着的父亲,他或有不对,却被你说成没了爹,真是可怜。”顿了顿,冰冷的语气中还添上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更同情你的母亲,你从小被她带在身边,亲手抚养,这么多年你还是学不会她半分气度,只会摆弄自己的那套小聪明,真是可笑。”   她说:“你这个人,活得可笑又可怜,却尤不自知。”   她望过来的目光就像在看阴沟里的小老鼠,淡淡的不屑中还夹杂一丝厌恶。   杜平心中也恶意顿起,向前走了一步,温和地问:“萧小姐,多嘴问一句,你今日來灵佛寺是来找平阳公主吗?”   闻言,萧意妍脸色骤然发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似的。   杜平笑靥如花,言辞却如刀,声声刺骨:“平阳公主不见外客,虽说你是她亲女儿,我担心通报的小和尚不认得你,可需我代为转告?”   新仇加旧恨,萧意妍抬手就向她脸上甩去。   杜平飞快捏住她的手腕,啧啧作叹:“世家小姐的气度啊,”放开她,摊手斜睨,“不过尔尔。”   话音刚落,萧意妍另一只手已甩到她脸上,“啪”的一声,五指红印。   杜平有些意外,摸摸脸,回头看她。   萧意妍从齿间逼出一句:“小人。”   杜平笑笑,不作回答,抬脚就走。   萧意妍恨得想追上去再踩她几脚,还是暗自忍耐住,可心中委屈却怎么都止不住。她至今一生最大的屈辱,全都是拜杜平所赐。   王落英瞠目结舌,好久都不能动。   这样的阿妍,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敢相信,她和这个少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幼时借住这么简单。   王落英神色复杂,好友不主动说,她也不会主动去提,只是静静走到她身边,覆上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萧意妍深深呼吸两口气,再抬眸时已恢复如常,微微一笑:“让落英姐姐见笑了。”   另一边,杜平走到了专接贵客的西厢房,每扇大门都禁闭着,京城各家的贵人都是在这里休息的,各个门口守着各家的侍女。   杜平站在柱子后面,一眼望去,虽认不出是哪家的侍从,但是,从衣料上倒能看出一二。她微微一眯眼,正正衣服,然后光明正大地走过去。   各家侍女都看过来,年纪大点已经嫁人的,胆子也大些,目光直白;那些年纪小的,偷偷摸摸看,纷纷乱想,这样俊俏的小郎君竟穿着僧服呢,不知是来找谁。   杜平穿过走廊,绕过小花坛,然后停在位置最好的那间厢房门外,守在门口的大侍女身穿淡色衣衫,并不亮眼,可是料子极好,若没看错,这料子是去年刚从海外运来的。   杜平合掌行礼:“这位姐姐好,我来找弥河师叔。”   侍女道:“弥河大师正与夫人在里面探讨佛道,还请稍后再来。”   果然在这里,杜平笑道:“能烦请姐姐帮忙通报一声吗?”   “抱歉。”侍女婉拒。   杜平也不强求,站在门前,只道:“那我便陪姐姐一起站在这里,等师叔出来,好第一时间向师叔禀报。”   她耳力比一般人好上不少,本想站得近些可以听见里面谈论的内容,却什么都没听到,不由气闷,里面肯定是个没功夫的妇人,连普通人的对话都听不到。   她陷入沉思,由此可见,里面商讨的必然是大事,他们许是用纸笔代替说话。   杜平耐心地站在门口,不多久,大门便打开,弥河笑眯眯迈步出来,看到她也不意外:“在里头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什么事?”   杜平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脚步离开,唇角勾起:“大事。”一边说话,目光已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转个圈,看看哪里适合藏东西。   两人已经走远,弥河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双手插袖道:“说来听听。”   杜平表情神神秘秘的,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看到弥河错愕的神色,她缓缓从他袖中抽出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一张纸。   弥河反应极快,立刻伸手去夺。   杜平早已料到,退后一步,笑笑,看也不看那张纸,两只手一下一下撕碎它。   她低声说:“师叔你太不小心了,凡事留个后招是好。”随即将满手心的碎片扔进身旁的香炉,迎上弥河的目光,露齿一笑,语重心长,“不过我觉得,毁尸灭迹更为妥当。”   弥河深深看着她,两只手又插回袖子,淡定地问:“不去向弥英告状?”   这种与后宅的交易是寺中严厉禁止的,若被查到,最糟糕说不定会被赶出寺去。   杜平扬着灿烂的笑脸,又跨前一步,将手伸进弥河另一只袖子,这回抽出几张银票,数一数,一共五张,每张五百两,啧啧,这收益不错。   弥河一愣,没想到自己会中同样的招数两次,这只小狐狸的外表还是很有用的,虽一再警告自己小心,但小狐狸笑得太好看,一不小心还是晃了神。   杜平晃了晃手中的银票:“真羡慕。”然后从中抽出一张,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又把剩下四张放回他手中,狡黠道,“这下子,我们是同谋了。”   弥河怔住,尔后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杜平耸肩,理所当然道:“师叔不必怀疑我,哪里能吃到糖,我便站在哪里,这是人生至理名言,有人不懂,但我相信,师叔一定懂。”   弥河止住笑,擦擦眼泪:“收了你以后,真让我觉得以前的弟子都愚笨不堪。”   杜平顺便拍个马屁:“聪明人若总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难免如此觉得,师叔是高处不胜寒呐。”   这马屁拍得弥河通体舒畅,的确说到了他心里。   除了好色,其实弥河为人大方,气量也不小,他拍拍杜平肩膀,将手中剩下的四张银票塞进她手里:“好好帮我做事,不会忘了你的。”   杜平有些意外,急忙谢绝:“脏事都是师叔做,我怎么好意思拿?等我帮上忙再说。”   弥河哼笑两声:“这点小钱我还不看在眼里,不过是定金,等事成了王家会再送上大礼。”   杜平目光一闪,王家?京城排的上名号姓王的人家,头一个就是兵部王尚书。   “眼光放长远。”弥河教导道,“只要你有能耐,钱便会源源不断。”   “学生受教。”杜平看弥河并不往回走,心思敏捷,立刻猜到他还有事办,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消失。她主动开口,“师叔继续忙,学生先回去备考。” 第29章 与其让她将来做选择,不……   杜平麻溜地回到了后院,经过演武场的时候看到许多同门都在加练,一颗颗的光头在夕阳下格外光亮,但相比平时,人数已减了不少。   杜平想,缺少的那些应该都在为考试做准备,大部分人都是想去江南的。   她也想去啊。   记忆里,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带她去过一次,那时候她们已回到公主府去住,母亲带着她和郑嬷嬷一起去的江南省,她记不清细节了,只模糊有印象,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杜平抬头望天,夕阳将云层染上火焰般的颜色,鲜艳又炽烈。   灵佛寺快关门了。   她骤然想起,郑嬷嬷曾提过,那一回阿妍也想去的,还写信让侍女送来给母亲,可是,被拒绝了。   阿妍小时候长得很可爱,她最喜欢去捏她胖嘟嘟的小脸蛋,每次都弄哭了她,可是,当她将手指伸过去,小阿妍肥肥的小手还是会捏住她的手指,破涕为笑。   她永远都记得,阿妍想来公主府小住,却被母亲婉拒时的表情,她从未见过那样深的难过,那样红的眼睛,眼泪却倔强地不流下来。   她想上前去劝的,可阿妍冷冷看过来,只说了一个字:“滚。”   杜平闭目仰天,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可又忍不住唾弃自己的窝囊,怎么就这么犯贱呢?她猛地睁开眼,脚下用力,向母亲住的院子发力跑去。   幽静小筑,松柏的清新随风而来,迎头扑面。   杜平走到院子里已能听到熟悉的琴声,门外并无人守着,她直接推开门,看在母亲悠闲地坐在窗前,抚琴自娱。   平阳公主听到脚步声便笑了,并不抬头,继续弹奏:“来问江南省的事?”   “阿妍来了,她想见你。”   两人同时说话,声音交叠在一起,但彼此的内容还是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琴声骤停,平阳公主收起了笑意,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头弹琴:“那她怎么不过来呢?”   杜平面无表情地说:“不敢来吧。”   平阳公主温柔地问:“我又不吓人,她想来就可以来啊,总不好我出去找她吧?”   杜平几个大步走到窗前,盖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弹下去,等到她抬起头来,才继续说:“没什么不好的,”她拉起她的手,想把她整个人都拉起来,“我带你去见她。”   两人对视片刻,平阳公主抽回自己的手,好奇问道:“你们和好了?”   杜平抿紧双唇不说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平阳公主揉揉手,刚才抓得有点紧,还挺疼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又在为她抱不平?”见女儿还是沉默,她又问,“你做这些,她知道吗?”   “她不需要知道。”   “呵,这可不像你。”平阳公主站起身,将自己的古琴收了起来,整个过程中,不发一言,只能听到裙摆摩擦的声音,古琴搁上柜子的声音。她动作慢慢吞吞,全都做完了,才又开口,“我以为你知道,杜厉被告叛国就是萧家门生在早朝提出的。”说到底,就是萧祥珂的意思。   杜平硬锵锵地答:“上一辈的事情,跟孩子无关。”   平阳公主笑了,平儿果然已知道这事,她就猜,当年平儿在萧家惹是生非,闹得天翻地覆就该是这原因,也难为这孩子能藏着掖着不说。“她姓萧,是萧家嫡女。”   “她是我妹妹。”   平阳公主笑了:“嗯,我知道。”   杜平目光深深,盯住她母亲的面孔,问:“为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个为什么,但是她们都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小时候她曾问过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这么多年过去,她想,毕竟是姐妹,她应该为她再问一遍。   “因为你是我养大的,她不是。”平阳公主说,“我也是人,我也会偏心啊。”   杜平说:“那你为什么不亲手养大她?”   平阳公主无奈,当初你在萧家闹成那样,还怎么待下去?心中虽是这样想,却不好说出来打击大女儿,于是道:“她是萧家的女儿,萧家不会允许我把她教成你这样,我也带不走走她。”   这也是事实。   杜平看着她,渐渐流露出悲哀的表情,她张开嘴,很久才发出声音:“娘,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拿表面的理由搪塞我?”   我很少找你谈心,我很少问你真相。   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杜平默默垂下眼眸,看着地面,转身走出去。   平阳公主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一抽,这么多年了,她都快忘记心痛的感觉了,她们父女真是天生来克她的。   “因为她是萧家的女儿,萧家和我不是一路人。”   杜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与其让她将来做选择,不如一开始就不给她机会。”   杜平的眼睛湿了,咬着嘴唇看着她母亲,忍下眼泪,没有再去拉她母亲,没有再说你去看看她,因为她听懂了。   她吸吸鼻子,还是有一滴泪滑下来,努力笑了:“谢谢。”   她走出门,轻轻关上,然后坐在台阶上。   坐了很久很久,望着天边夕阳渐渐落下,杜平闭上眼,寺门已经关了。   杜平晚上回到房间,整张脸上都写着闷闷不乐,一声不吭梳洗完毕,直接爬上床睡觉。   元青纳闷,这不是睡觉的时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   元青又问:“你不开心?”   废话,是人都能看出来。杜平从被窝里露出头,丧着一张脸:“嗯。”   元青“哦”一声,还是问下去了:“发生什么事了?”又回到老问题。   杜平嘴角一抽,看不出来这楞木头还有套话的才能,她反问:“你有亲人吗?”她的确想好好聊一聊,是人都有亲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没有,我是孤儿。”元青坦荡道,“灵佛寺就是我的家,师父就是我的亲人。”   杜平嘴角又是一抽:“……挺好的。”想了想,说,“明早我陪你一起去找弥英师傅吧。”   “不用。”   虽然元青坚持自己一个人去找师父说江南省的事,奈何杜平的脸皮实在太厚,硬跟在他身后。   她一人无所事事地等在门口,没一会儿,就看到元青出来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他一直走到杜平面前,很轻微地笑了笑:“师父说,可以。”   杜平跟着笑了,道:“那很好,你先回去吧,我找弥英师傅说些事。”   元青看着她,也不问是什么事,就点点头。   杜平进去的时候,弥英并不意外。公主既然都已经事先猜到,他也准备好相应的说辞。弥英稳稳坐着,宝相庄严,笑问:“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杜平可没闲情跟他唠叨,能忍住不揍他一顿已是极限。她在他面前直接就摆出郡主的派头,责问:“诱我去江南省是为了什么?”   弥英道:“郡主何不去问公主殿下?”   杜平挑眉,不怀好意地挑衅:“柿子挑软的捏呗。”   她一直都想动手修理弥英,先不论身手打不打得过,她就不信弥英敢对她动手!明摆的便宜为啥不占?可惜,她更担心母亲生气,所以能惹得弥英先按捺不住,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对母亲解释。   偏偏,弥英在她面前,永远都是耐心十足:“一月时间已经过半,这是公主对你的奖励。”   杜平讨厌他长辈般的态度,也讨厌他永远平静的模样。只想狠狠撕开这张假面。让她母亲也看看,这男人的虚伪和胆怯。   她哼笑,露出粗鲁的姿态:“弥英,我一直都想问,看你的举止修养,也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好人家出身,可你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吗?你娘知道吗?你爹知道吗?啧啧,他们以此为傲吗?”越说越起劲,她跨前一步,居高临下瞅着他的脸,犹在挑选货物,“外祖父的宫妃尚有品级,光明正大,可是你呢?比阴沟的老鼠又好多少?”   每一句话,皆可诛心。   弥英不动亦不怒,他抬眼,缓缓地问:“永安郡主,是否你父亲离开了,你便希望你母亲守一辈子活寡?”   杜平猛地睁大眼,用力盯着他,双唇倔强得紧抿着。   说不出一句话。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咬着牙,满脸愤恨,却还藏着一丝丝被戳穿的心虚,伸手狠狠揪住他的僧服,色厉内荏:“不准离间我们母女!”   这个人!这个人!她想杀了他!   弥英笑了,眸中带笑,嘴角也挂着轻轻的笑了,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不再像是坐在宝殿中的佛像。   他问:“你真的关心你母亲吗?”   杜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从小到大,身边真真正正只属于她的亲人,带着血缘的亲人,只有母亲一人。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幸福。她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对母亲的感情。   这个死和尚!   弥英推开她的手,收起笑,慢慢说:“不要让她伤心。”他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明摆的逐客态度,慢走不送,“也不要让她为难。”   杜平犹气不平,却不能违心地说自己做很好。她明明知道母亲喜欢他,也知道母亲重视她的态度,她对他的敌视,何曾不是一种为难。   弥英起身,亲自上前为她开门:“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你来过。”再次做出请的姿势。   杜平冷冷扫他一眼,随后目不斜视走出门,只扔下一句:“别让我抓住你的辫子。”   弥英半垂眸,淡淡道:“和尚没有辫子。”   杜平气得想手撕和尚。   她气呼呼走下台阶,却见元青还是等在原处,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走上前:“走吧。”声如其人,静如水,淡如云。   他一直等在这里。   杜平满肚子的火气意外消下不少,答一句:“嗯,一起走。” 第30章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   后面几天,杜平忙着教元青和元源念书。   元青自不必说,在她来之前就是数一数二的成绩。   元源也很是让她意外,基础非常扎实,看得出来小时候教他念书的人应该是用心教的,只是之后疏于念书,新的不学进来,旧的也开始忘了。   这一回,杜平用心教,元源用心学,进步非常明显。用杜平的话来说,科考什么的是不用想了,不过,赢过寺里那些学武为主的小和尚,还是很有希望的。   杜平每日下课后,依旧会跟弥河学习。经过上一次的事情,弥河明显更信任她了,不单单是教她最基础的,甚至把怎么做假账怎么查账都细细教给她。   这个她喜欢,坑蒙拐骗她都有兴趣,不过这玩意之前还真没人教她,杜平学得不亦乐乎。她翻弄着手上的账本,好奇问道:“师叔,这账目看上去不假啊,难不成你还有第二套账藏起来了?”   “呵呵,”弥河笑道,“就这一套账,每一笔账目都是真的。”   杜平不信,耗子见了油,怎么可能不吃两口?   弥河读懂了她的眼神,也不生气,老神在在地教导:“小林啊,师叔教你一件事,这道理比本事更重要,做人可以贪,但要明白什么能贪,什么不能贪。这个灵佛寺其实都在平阳公主管辖之下,你别看主持平时不说话,但只要公主透出点什么意思,主持一定是站在公主这边的。”   杜平眼一亮,哟,这胖子是真的明白事理。   “公主那样的人,不介意你赚点小钱的,但是,你要是手伸得太长,连不该碰的也去碰,公主也不会介意剁了你的手。”弥河笑眯眯地说,“见好就收,你懂吗?”   杜平的神色有点复杂,点点头,能控制贪念的人如今不多了,想想她母亲在江南省丢的上百万两银子,这还只是个开头呢。   “师叔我呢,赚点外快,赚点回扣就差不多了。”弥河伸出两根手指,“进来的价格写低点,赚点养老钱就好。”   “师叔,你这样,一定可以活很久。”杜平垂眸,低声说。   “当然,你师叔我这么谨慎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条老命。”弥河说,“过两天就要考试了,你是个什么主意?想去江南省吗?”   杜平放下账本,求教:“师叔觉得我该去吗?”   “去,当然要去。你会来灵佛寺就是想走公主的路子,那必须得显示出你的用处啊,江南省是公主的属地,你替她办好事了才能说将来啊。”弥河搓着手指想法子,“我听说你读书不错,不过,还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这事儿是弥桑主持,我帮你去说说。”   杜平听了,竟有点感动,还是第一次有人想帮她走后门。感动虽感动,拒绝还是要的,她一世英名啊:“不用,师叔,我若拿了第二,就没人敢拿第一了。”   弥河一怔,哈哈大笑:“好,够狂!”   这天早上,大家连晨练都没有,一个一个用完早膳就走进准备好的几间大屋,考试的时间约有半天,监考的师傅约莫也没想过作弊这回事儿,每个房间的考生都是随机安排的。   杜平和元源在同一间房,门口碰上了,她看到元源眼下青黑,看着像是挑灯夜读了,顿时大笑:“临时抱佛脚,有信心么?”   元源白她一眼。   杜平凑过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偷偷问:“要我帮忙吗?”   元源再白一眼:“你不是说了吗,我还是很有希望的。”才不稀罕作弊,事发了还得连累她。   杜平贼笑,这不是看你紧张么。   与他完全相反的是,杜平一直嘻嘻哈哈,压根儿没将这考试放在眼里,觉得第一名已是囊中之物。直到她考卷分发到手上,她一看题目,愣了。   卷子上并非常规的八股文或者诗词作赋,而是非常实用的问题,每一道都针对江南省,题大者有如何治水如何派粮如何安抚灾民,题小者有如何治伤如何煮粥,大至统筹计划小至起居照料,这一次考试,不为才学,只为实事。   杜平看着试卷,仿佛透过这些题目,看到了母亲的用心良苦。她笑了笑,开始提笔作答。她是第一个答完的,也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舒畅地伸了个懒腰,便独自一人回到院子里去打拳,也算补上清早的晨练。   打完一套拳,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转身进屋之前,看到屋顶上坐着一个人。   四目相对。   “嗨,第一名。”弥河不客气地调侃,“功夫不错啊,就是花招多了点,再干净点会更好。”   “师叔,要不要这样?脸皮薄点的就要钻地洞了。”名次都还没出来呢。杜平顿了顿,又不客气地说,”不过,你就等着我拿第一吧。”   弥河哈哈大笑,就喜欢看她这嚣张样子。   杜平看他坐在屋顶上喝酒的模样,想到这么久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她试探着笑问:“师叔功夫不错?在寺里排第几?要不招教几招?”卧底了这么久,都没摸出这胖子的功夫怎么样,担心会影响进展。   弥河仰着脑袋,又“咕噜咕噜”喝一大口酒,饮毕,擦擦嘴巴:“我功夫如果够好,就不会只是管账啦。”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酒壶,问道,“喝吗?还有一壶,就当庆祝你拿第一。”   “师叔,不管你怎么寒碜我,我也不会脸红的。”杜平笑道,“和尚不是不能喝酒吗?”   “嗯,所以我偷偷摸摸喝。”弥河理所当然道,“你还没剃度,喝口没事儿,品尝美酒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杜平摇头,拒绝道:“我不会喝。”   弥河从屋顶上跳下来,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饴糖:“那就换个庆贺礼物吧,知道你喜欢吃甜的。”   杜平抬眸看他,目光沉静。她从小到大都喜爱甜食,平时也不隐藏。   每回到弥河那里学习,总会拿几块桌上的糕点和糖果,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她的喜好,只是,没想到他会记在心里。   “江南省离京城远,穷家富路,若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不必客气,尽管开口。”弥河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喏,怎么不拿?”   杜平接过饴糖,客气道:“谢师叔,如有需要,定不会与你客气。”顿了顿,“师叔今天来就是替我庆祝的?”   “哈哈哈哈,我可没这么好心,当然是找你来干事了。”弥河觉得这辈子只要收这么一个能干的学徒,以后养老也有指望了,“明日午时,西厢房第六间,你替我在门口守着吧。”   杜平目光一闪,面带疑问地望着他。   弥河笑呵呵拍着她肩膀:“大买卖,上回那个来付尾金了,放心,好好把风,不会亏待你的。”   上一回弥河什么人都没带,是因为找不着合适的,信任的跟班不够聪明,够聪明的他又不够相信。他深知这种交易犯了寺中大忌,有个人在外头守着总会安全些。   不过,弥河向来行事谨慎,他并不告知杜平交易对象是谁,知道的人越多便越危险,只打算让她守门。   杜平沉默片刻,低下头,道:“师叔的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弥河满意地点点头:“别怕,我有经验,危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杜平轻声:“我懂得,还得谢谢师叔给我这个机会。”   望着弥河远去的身影,杜平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紧紧捏着手中的饴糖,掌心很热,糖有些融化了,软软的。连元青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注意,直到元青开口问她是否一起去用膳,方才回神。   杜平笑笑:“考怎么样?”   “还好。”元青既不自夸也不自贬。   杜平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有些出神,思绪还没有回过神来,沉默着不说话。   元青皱眉,觉得她有些怪:“怎么了?没考好?”   “怎么可能?”杜平立即否认,顿了顿,她拿出一块饴糖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然后把剩下的递过去,“要尝尝吗?味道一般,不过挺甜的。”   跟公主府的东西自然不可相提并论,但也不难吃。   元青摇头,他不喜欢甜的:“谁给你的?”   杜平笑了笑,没回答,许久,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他说话:“其实,师叔对我挺好的。”   元青说:“嗯。”   “可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杜平遥望远方,烈日当头,一切阴祟在阳光下都不复踪影,“虽非死罪,亦触犯国法。”   元青说:“嗯。”   “该收网了。”对方亲手把机会放在她手上,杜平理所当然会把握,“劳烦师兄明日去弥英师傅那里一趟,请他过来。”   元青半晌没说话,直到杜平眼神望过来,他颇为无语:“师父是首座,怎可能我叫他他便来?”后半句他没说,师父向来不管这些事,真要找人也该找戒律院。   杜平笑了:“弥河跟戒律院关系不错,我们不能冒险。”顿了顿,“你就跟弥英师傅说,王尚书跟寺内叛徒勾结,意图打探灵佛寺内幕。”   元青呆了,“灵佛寺……有什么内幕?”   寺内几乎个个习武,这么多年轻战力盘踞在京城附近,而且几乎个个忠于公主,换个人来,皇帝都要诛九族了。   重点是,这事儿还不为外人所知,连她这个公主亲生女儿也是入寺住了才知道,说难听点,这罪名叫招募私兵。   杜平翘起嘴角,只说:“只管这么说。”   弥英一定会来的。 第31章 这是承业哥哥的生辰八字……   今日,尚书府的内宅守卫森严,张氏命心腹将内门和外门都守牢了,不得放人入内。   张氏是王尚书的续弦,她出身普通官宦人家,并不算高。当年会被挑中乃是因为她母族那边向来以好生养出名,她母亲加上她共有四子二女,子孙满堂。   王尚书官途顺畅,偏偏在子女途上不大顺畅。   他第一个妻子至死无子,剩下几个妾氏也无所出。   是以,张氏嫁进来的第二年就生下一对龙凤胎,简直喜出望外,彻底坐稳了尚书夫人这把宝座。   屋子里只有三人,张氏坐在首座,面前站着刘嬷嬷,女儿王落英坐在一旁。   “唉,我思虑许久,觉着弥河大师的意见不错,还是改了吧。”张氏道,“八字也改,灵佛寺的签也求一个,要一个上上签,太子妃素来相信这些。”   “是,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刘嬷嬷弯腰应道。   王落英皱眉:“母亲,我不同意。”   张氏慢悠悠端起茶杯,轻轻吹气,不把女儿的意见放在眼里:“小姑娘家家懂什么。”   王落英对这般作为并不赞同,若不是前些日子哥哥发现端倪暗示了她,她竟不知母亲何时跟东宫有了首尾。   京城皆知,皇孙李承业与永安郡主情投意合,只等郡主及笈。如今不知哪里出了变卦,东宫竟和母亲商讨婚嫁之事。   王落英自情窦初开之时,便向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知道,也许东宫有了其他想法,但皇孙与永安郡主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的,她不欲插入,便道:“母亲,感情之事不该勉强,即便强改八字,皇孙的心依旧不在女儿身上,难道母亲想看女儿孤寂一生?咱家既担了欺君之罪的风险,又牺牲一个嫡女,这笔账并不划算。”   这一番话,于情于理都是不错,可惜打动不了张氏的心。   她轻笑一声,只觉女儿天真:“你觉得婚嫁是什么?郎情妾意?举案齐眉?你觉得嫁给皇孙代表什么?那不是普通的皇孙,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落英,若是没有机会,我自然会替你挑个如意郎君,可是,如今机会摆在我们眼前,你都不敢够一够?”   王落英目光清明,拒绝道:“不论是何种富贵,生时不过三尺床头,死后不过七尺棺木,怎抵得上几十年夫妻情谊?”   “呵,还是天真。”张氏真是想不通,她从小志向远大,为此嫁个年长十多岁的夫君也不在意,怎么亲手养大的女儿满脑子的诗情画意?   “天下大多女子都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就你独树一帜?十多年前,平阳公主倒是自己挑了夫君,天子最宠爱的嫡女嫁个五品武将,多少人在背后嘲笑?而且,你看看结局,自己挑的就真的好吗?”   王落英抿紧唇,她无意说服母亲,但目光依旧固执。   “你这个倔头!”张氏气得伸出手指,在女儿额头上重重一推,“我是你亲娘,我会害你?我吃过的盐你吃过的米饭还多,你懂什么?你再多活十几年,也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   王落英与母亲感情其实很好,见母亲生气了,她也不顶嘴,换个方向继续游说:“欺君之罪是死罪,值得吗?我的八字……”   话还没说完,张氏就打断她:“富贵险中求,好了,刘嬷嬷,你先去灵佛寺,把事情办妥,这傻妮子我再慢慢教导她。”不由分说就下了命令,打算再给女儿好好上课。   刘嬷嬷忙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王落英和李承业的八字是极不和的,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敢冒着欺君之罪来改八字。上一回弥河私底下给他们算过一卦,下下签,来路明兮复不明,纵然神扶也难行。   不过,弥河向来是口中有佛心中无佛的,若不是混不下去,也不会来当和尚。他不把卦象放在眼里,为着钱财也为着攀上尚书府,就一口答应下来偷偷改掉八字,再合一遍。   他早早坐在厢房中,闭着眼靠坐在椅子上,毛笔在手指上灵巧地转动着。   忽然,听到了开门声。   弥河闻声转头,看到一个老嬷嬷走进来,他笑着站起来:“估摸着时间你也该来了。”   刘嬷嬷打扮得像个寻常富贵人家进香的老太太,走进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去关门,哪知,门外的人比她反应更快。   杜平低头,轻轻一伸手,就关上了门。   连“咔哒”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   刘嬷嬷多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门外的很是面生,像是头一回见。”   “呵,今日是大事,得换个灵巧的来。”   刘嬷嬷皱眉,不甚赞同:“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还望大师明白。”   “我懂得分寸,不会出事的。”弥河含糊其辞,他知道尚书府巴不得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会不懂?知道的人少固然保险,可是真少得只剩他一人,恐怕就只能轮到灭口了。   刘嬷嬷坐在他对面,长话短说:“就照上回说的办。”   弥河笑着点头,拿起了手上的笔,开始写字。他虽然相信小林,但还是防着一层,担心被他听到些什么。   杜平站在门外嗮太阳。   根本没去费心听里面的猫腻。   她打个哈欠,如果他们像上回一样,以书代话,那就太好了,正好来个罪证确凿。   如果他们这次不写字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只要弥英被引过来了,两方对峙,这事儿就不可能善了,没有罪证也可以弄一个出来。   一山容不下二虎。   弥英和弥河装作相安无事处了这么多年,谁都不愿意捅破这张纸,各自占据自己的地盘。现如今,弥英一旦过界,弥河必定会反击。   她不过是给个由子罢了。   杜平觉得这事做得有点不地道,不过,却能带来好处,每次重新洗牌都能让庄家多一次机会,反正公主府稳坐钓鱼台。   就不知道她母亲会不会生气了。   阳光正好,她眯着眼睛仰头望天,眼前突然多了一道黑影,她立刻回神,不等对方说话,马上抢在前面说话:“见过弥英首座。”   她的声音很大,大到周围百米之内都能听到。   弥英立刻停下脚步,方才得到消息时,他只是半信半疑,但事关重大,郡主总不可能拿这事逗他玩,所以仍旧赶来了。但视线一对上,眼见郡主如此反应,弥英顿觉自己是踩进坑里面了。   杜平微微抬眸,朝他笑了笑。   弥英还是端着一张脸,腿都沾上泥巴了,这时候想退也退不回去。   这么大的声音,屋里的人自然听见了,弥河很快就来开门,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什么风把师弟迎来了?”   弥英心中暗叹,都被坑到这里了,只剩下铲平一途,心中还想着这事该怎么收尾,以及之前得到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以他对弥河的了解,这位师兄的脑袋还算清楚,自然不会背叛公主,不过,弟子也不会骗他。   想到这里,弥英暗暗向杜平投去一瞥,最大的可能是,傻弟子被郡主给骗了。   杜平低着头,飞快躲去弥河身后。   很小的一个动作,却把本就僵持的气氛推向更拔剑弩张的地步。   弥英心里已经叹气无数,公主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看看,才一个月都不到的时间,就打破了他辛苦建立多年的双方鼎立局势。   他本以为眼前这走向已经糟糕透顶,却不料,还能更糟。   弥英正想说话,突然又跑来一群小弟子,他们脸上还带着迷糊,似乎是被杜平的声音给吸引来的,为首的是元源,身后还有元历,元古,以及一群常跟杜平混在一起的人。   弥英很久没这么头痛了,很好,公主说得没错,不该把郡主当小孩对待。他目光扫过杜平,似乎在问,戏班子都齐了吗?   杜平一直在暗中观察弥河的反应,只见他面色如常,似乎能稳住形势,再往里一看,里面那位嬷嬷并不打算出来。   杜平叹息,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应该也不能再给对手准备退路。   她抢在弥河前面开口,义正言辞地对抗弥英:“不知弥英师傅来此何意?师叔正在和贵客探讨佛理,如此贸然打扰,恐怕不妥吧?”   然后她又急急侧过头,担忧道:“师叔,里面的……”   弥河脸色一变,怒道:“闭嘴。”他跨前一步,对弥英开口,“师弟,我们多年和平相处,若真有争论之处,也不该当着客人面,你说是吗?”   弥英快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他也觉得之前的相处挺好的,这不是有小鬼作祟吗?小鬼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他说:“师弟,换个地方说话吧。”他还想留点余地。   弥河松一口气。   杜平根本不想给他们退路,立刻朝元源使个眼色,然后挡在门前,喝道:“你们干什么?里面有贵客,不能进来。”   元源反应极快,察言观色一把好手,马上引着其他师兄弟一起冲进去,撞开了杜平,一股脑儿地全都跑进屋子里。   刘嬷嬷已经慌了神:“弥河大师,如何是好?”   弥河闭上眼,大势已去。   弥英再次见识了小郡主的手腕,仍想补救:“师弟,我说的话仍算数,先换个地方谈,让贵客在这里等着。”   可惜,弥河不相信他了。这帮小弟子应该都是他带来的,眼前意图把自己引开,他才能好好审问屋里的人。弥河睁开眼,目光凌厉:“师弟何必多说。”   刀子都亮出来了,还能怎么谈?   弥英只能问:“好,既是贵客,烦请师兄介绍一番。”   弥河哼一声,冷笑,抱胸不语。   弥英也不纠缠,走进屋中,双掌合十,问道:“敢问施主是哪家女眷?”   刘嬷嬷打死也不敢说自己是王尚书府中的,她活了一把年纪,后宅里什么风云都见过,可是,眼前既不能亮出身份,也不能拒不回答,事情闹大了,也只有自杀一途,绝不给夫人添乱。   想到这里,刘嬷嬷飞快拿出怀中纸张,团成一团,立马塞进嘴里,只求消灭证据。   元源动作比谁都快,飞身出去一把抢下,然后恭敬地递给弥英:“还请首座一观。”   弥英接过,目光深深看他一眼。   元源只是低着头。   弥英又去看杜平一眼。   杜平嘴角勾了勾,也很快低头。   弥英很快就看完纸上内容,若有所思,弥河不算背叛公主,但是,的确犯了寺中大忌,若有人因此攻讦灵佛寺,只怕公主的底牌就保不住了。   他走了过去,问道:“师兄,可还有话要说?”   弥河说:“没有。”   弥英叹道,“那就请师兄随我去见主持吧。”   杜平正巧站在弥河身旁,她目力向来就好,那张纸很薄,墨水的痕迹透过纸面,她本只是随意一瞥,可惜上面的时间太熟悉,一看之下,脸色大变。   倒着看也阻碍不了她看清楚。   她忘了任何东西也不会忘记这个时间。   这是承业哥哥的生辰八字。   从小到大,她合过无数遍,每次的结果都是甜滋滋的:   天作之合,姻缘上上签。 第32章 这个孩子,不以喜好来决……   平阳公主今日刚接到飞鸽传信,探子回报,卢谦几日里就会抵达京城,拖家带口几十人,坐着囚车进京,路上已经死了几个老的身体差的,境况凄惨。   她忍不住叹息,她知道银子不全是卢谦贪的,可也只能看着他锒铛入狱,仔细说来,卢谦有此劫难,多多少少有她的因素。   感叹之间,又看到大女儿风风火火闯进来。   怎么又咋咋呼呼的?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冲动了些,这点还要改改。   杜平冲进来,眼睛都红的,又像是被气得又像是在难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东宫在和别人议亲?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所以引我来灵佛寺?”   原来是这事,平阳公主老神在在:“我以为你早该放弃了,父皇不同意,你能奈何?”   杜平气得想毁天灭地,拿起她母亲面前的杯子就砸地上,“砰”的一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甚至飞起来划破她的衣服。   杜平双手撑在桌面,逼近她母亲的脸,气势汹汹:“你骗我!你这个骗子!”   女儿如此不敬,平阳公主的脸色也冷下来:“出去。”   她目光冰冷,伸手指向门外:“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和母亲说话,这么多年教养都喂狗了?”   杜平依旧撑着桌面,两只手微微颤抖。   这是第一次,对母亲这样说话。   很久很久没这么难过了,很久,很久。   她颤抖着声音,嘴唇也颤抖,艰难开口:“你怎么可以骗我?怎么可以连你都骗我?”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大声质问,“你是我亲生母亲!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   平阳公主静静看着她,看着她发泄。   “骗子!”   杜平心里那股气还糅杂这委屈,感觉被整个天下背叛了,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她奋力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抹到地上,乒乒乓乓,破碎声不绝于耳。能砸的全部砸光了,她快步走到窗边的柜子,上面挂着母亲最喜欢的古琴,她怒急之下,粗鲁地拉了下来,举高又想砸地上。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古琴。   她的动作停下来,双手仍举在半空中,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慢慢把琴放下了。   她嚎啕大哭。   哭得毫无形象。   平阳公主坐在一边,叹一声,只看着她哭。   待她哭完了,才递过去一块帕子。   杜平狠狠一把扯过,眼泪鼻涕一起擦,眼睛红红地看过去。   “平儿,你想得到什么呢?”平阳公主先打破沉默,“凡事都需拿得起,放得下。若一直搁在心里,被束缚的只会是你自己。”   “是我的,就是我的。”杜平恶狠狠道,“凭什么要放下?”   她目光坚毅,独立于屋中央,动也不动:“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们彼此圆满,哪来的道理反要他和别人在一起?”   平阳公主嘲讽道:“彼此喜欢就能在一起?我怎么不记得有教过你这道理?”她慢慢悠悠走过来,拿过自己的古琴,又挂回原处,“三岁小孩都没这么天真。”   杜平无视她母亲嫌弃的表情,又朝帕子里擤鼻涕,擦擦干净。   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理智也回到脑袋里面了。   她吸吸鼻子,走到她母亲背后,轻轻靠上去,撒娇道:“母亲,刚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平阳公主并未回头,似笑非笑:“不生气。”有什么招尽管使来。   杜平圈住她母亲的腰身,整个人贴得更近,声音粘得像是沾了糖:“你帮帮我吧,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只要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完,觉得不足以表示诚心,她又转到母亲面前,紧紧握住手,可怜兮兮道:“我真的喜欢承业哥哥,最喜欢他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赶紧加上一句,“在我心里,仅次于你的喜欢。”   平阳公主笑了,安抚性拍拍她的手:“你都这么说了,办法也不是没有。”   杜平眼睛噌的一下亮了。   平阳公主慢条斯理地开口:“正妻你是轮不上了,等承业封王了,侧妃还是有指望的。”她瞥一眼僵硬的女儿,“再不济,无名无分做一生外室,呵,毕竟是真爱,你一定会觉得值得。”   浓浓的嘲讽怎么都掩饰不住。   杜平的心拔凉拔凉的:“娘,你是我亲娘吗?”   平阳公主笑一声:“你要办法,我给你办法,不满意?不愿意?”   杜平看着她,摇头。   平阳公主抬手,温柔覆上她的脸庞,指尖的冰凉传到脸上,她感觉到女儿哆嗦了一下,笑道:“连你都不愿意为这份感情折腰,我就更不可能为此低头。”   杜平沉默地望着她,许久,勾了勾唇,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她眼睛还是红的,脸上的表情却恢复如常,低声道:“母亲教训的是。”   两人都已恢复温和,可气氛却愈加凝滞,沉重地连身体都动不了。   平阳公主坐回软垫上,全程没再给她一个眼神,打个哈欠,淡淡问道:“还有事吗?”没事就可以走了。   杜平盯着她母亲,转身,又走到她面前,简洁道:“有事。”   平阳公主抬眸,以目光示意她往下说。   杜平对上她母亲的视线,面无表情,声音僵硬:“如果你想灵佛寺继续经营下去,就得换个账房先生了。”   平阳公主微微蹙眉:“弥河?”   杜平点头:“勾结王利犯下欺君之罪,也许王利不知情,但连自己的后宅都管不好,他这个刑部尚书也不过尔尔。你不出手弥河就是死罪,你愿意出手就看你的决定了。我私心觉得你不会想闹大,证据都在弥英手上,要不要用随你便。”   平阳公主托腮而笑,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她更关心另一点:“第一次做卧底,感觉怎么样?”   杜平皱眉,这种被捏在掌心的感觉……非常不舒服,她最不想谈论的就是这件事,于是硬邦邦地继续说:“弥河是个能人,用起来是很顺手,忠心也还算凑合,不过自己的小九九太多,哪怕你想继续用,这次也得压一压他,否则这人继续张扬下去,恐会坏事。”   平阳公主听了女儿意见,心情不错,感叹一句:“没办法,聪明人嘛。”   聪明人都容易不安分。   杜平说:“经过这次,你得再找个靠谱的账房,私以为,与其再扶一个,不如扶两个,三方制衡比两方更加稳固,就像这次,外力稍一加入,就会垮掉。”   平阳公主道:“你真会添麻烦,找个靠谱的管账人,你以为这么容易吗?”嘴巴上虽然嫌弃,可她脸上的表情全然不是这回事,继续给女儿出难题,“你觉得应该谁来接替?”   杜平早有准备,清晰道:“暂时可由弥英来,人可以慢慢选。”   这个回答,有点意外了。   平阳公主满脸兴味,道:“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这是两码事。”杜平不带半点犹豫,“他能干,忠心,最要紧的是,”说到这里,瞥了她母亲一眼,“他的命脉捏在你手里。”   不需要任何罪名,只消把弥英和平阳公主的事抖出来。   她母亲的名声是一定不会好了。   不过,他的命就完全取决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了。   平阳公主笑了,又问:“弥河是你拿下的,你来决定,想怎么处置?”   这回,杜平沉默片刻,方才回答:“按国法即可。”   “欺君之罪吗?”   杜平瞪一眼,明明不是这么想的,还故意来试探,她说:“欺君是未遂,贪赃的罪名已足够。”   “这可判不了死刑啊。”平阳公主笑着打量,“你这年纪,冲冠一怒不都是要死要活的吗?他惹了你朋友,你不应该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杜平瞪过去的眼神更加用力了,就知道她肯定会监视,生气的是她完全发现不了哪只才是她母亲的眼睛:“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平阳公主笑着点头,京城小霸王嘛,全京城的人都这么觉得。   杜平气呼呼转身:“我回去了,回公主府去,你一个人待着吧。”   平阳公主笑道:“还没到一个月呢。”   “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承业哥哥是我的,谁也不能抢。”杜平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停,回头说,“楚州瘟疫那件事,我第一次听说,娘,虽然我今天很生气,不过,你在我心里,一直都……”   向来以口舌著称的永安郡主,此时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她停顿半晌,还是找不出恰当的话语,于是,顶着她母亲的目光,深深三鞠躬。   一拜,再拜,三拜。   杜平的腰弯得很低,诚心拜服。   平阳公主一生受人感谢无数,唯有这一次,最令她感动。   她垂眸,压下翻涌的心绪,叹道:“那可是一次亏本的买卖,不值得人前夸耀。”   杜平咧嘴一笑,懒懒睨过去:“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赶着回去挽回岌岌可危的姻缘。   弥英不知何时已等候在门口。   杜平不看他,连个眼风都欠奉,快步疾走。   目送她远去,弥英方步入屋内,看着满室狼藉,他心中叹气,对郡主的脾气有了新认识。他柔声问:“要先收拾吗?这样你不好下脚。”   平阳公主摆摆手:“没事,待会儿再唤人。”顿了顿,她笑问,“在门外都听见了?”   弥英恭喜道:“公主后继有人。”   平阳公主笑了,笑中带着骄傲:“还是有点天真,不过年纪小,可以理解,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弥英跟着笑了:“初闻郡主来寺中小住,我还担心会起冲突,却没想郡主与传闻并不一样,”想了想,又笑,“也有一样的地方。”   至少对他说话的时候,颇有“霸王”风范。   恨不得杀了他。   可还是忍住了。   他嘴角勾起,对这个少女印象并不差,明明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明明怒气磅礴,可她却没有动手。她那么聪明,应该明白,真的杀了他也无人敢置喙,可她没有。   “这个孩子,不以喜好来决定他人命运,不以强权来处置非法之事,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她都愿意按照规则来做事,无论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她都愿意给予公正。”平阳公主微微地笑了,“怎么这么天真呢?”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么温柔,眸中的喜爱融化在水润瞳孔中。   她不知道她的神色有多么自豪,犹如将家传之宝现于人前。   弥英静静望着她,一眨不眨。   他突然理解了永安郡主对他的厌恶,他也想要独占眼前这个人的感情,他也会嫉妒她谈起女儿时的骄傲。   他也想,得到她这么深的感情。   弥英自嘲地笑了,温声道:“公主应该当面说与郡主听,你平时夸她太少了。”   平阳公主骤然沉默,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缓缓摇头道:“我不配,”她抬头,深深望进他的眼眸,“你知道的,是我害她没了父亲。”   看到女儿,看到那张与前夫相似的脸庞,愧疚就油然而生。   十多年來,一直如此。   弥英心痛难忍,两步上前:“不是公主的错。”   “嗯,谁都没有错,取舍而已,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似是笑了一下,可再看,脸上并无表情,“我也没有后悔。”   只不过,夜深人静时,心绪闲隙时,会愧疚难过。   但是,她能忍住。 第33章 原来是前继父大人。   杜平气势汹汹回到家, 第一件事就是牵马出行,想马上跑到皇宫去质问,问皇上,问太子,问太子妃。   骑着马已在半途中了,她却停在路中央,想了想,调转马头,向另一方向奔去。   她很久没有来端王府了。   端王府离公主府并不远,骑马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她以前为了显示和太子的亲近,很少会来这里。世人皆知,太子和端王关系不睦,两人彼此看不上。   端王觉着太子唯一比他厉害的地方,就是出生比他早。   太子觉得,这个弟弟脑子不好使,连韬光养晦都不会。   太子这点倒也没说错,端王从不藏拙,简直是拼了命在他皇帝老爹面前显示才干与气量,意图让他父皇明白,他从头到脚都比那个傻太子强。   杜平不喜欢端王,倒不是这些个原因。   只因每次端王来添堵,太子一不高兴就回东宫数落承业哥哥,觉着端王的儿子个个能干,可自己的儿子只会画画。   可太子又不敢偏心庶子,因为他心里其实明白,他会被立为太子就是因为立长制度,他因宗法而得利,自然也要捧着自己的嫡长子。唯一能做的,只有骂骂儿子了。   对杜平而言,只要是给承业哥哥添麻烦的人,她一律都不喜欢。   皇帝明摆着不打算动摇太子位置,是以,并没有什么人烧端王这柱香,偶尔有的,也是不入流的小官,打算投机一把。   杜平来到王府门前,有些冷清,门房听到她的通报,还大吃一惊,急忙入内禀告。   府里面干净整洁,却无奢华之物,仆从也不算多。   毕竟当年端王妃为了与端王在一起,冒着整个家族的反对,脱离了与冯家的关系,这才入门,所以嫁过来时一穷二白,嫁妆微薄。   端王府的家底并不厚,王爷王妃都不厚。   杜平见到人,行礼:“三舅舅。”   端王不掩意外:“真是稀客。”   杜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担心三舅舅不让我进门呢,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的时候不记得您,有事的时候就来找您,怪不好意思的。”   端王对这个外甥女并无恶感,也算不上亲近,但眼前小女孩都这么说了,他大笑:“哈哈,只管说来。”   本来嘛,看到外甥女来拜访就猜到她肯定有事相求。   平日虽见不得交情,但他喜欢这样直白的表示,她把他心里的膈应明堂堂说出来,那点子不悦自然也就没了,小姑娘能得父皇的喜爱自然是有原因,这股子聪明劲儿和爽直劲儿,毕竟还小么,他就懒得计较更多。   “再过三日,就是萧家的牡丹宴,我想邀请王妃同行。”   端王挑眉,上下打量:“你母亲呢?”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太子妃,以往几年,只要平阳公主不去,这位都是和太子妃同行。   杜平笑了,毫不扭捏:“母亲还在灵佛寺,今年应该赶不上了,何况她也不爱赏花。”顿了顿,不等提问就自己解释下去,“不瞒舅舅说,太子妃今年会带着她属意的人选去,我若一个人去岂不就是输了气势?所以,想拜托王妃给我壮壮胆。”   端王并不接话,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嗒,嗒,嗒”的声音带着节奏,无形中给人带来压力,他反问:“太子妃属意的人,不就是你吗?”   太子妃想交好平阳公主的念头,是人都看得出来。   杜平托腮望去,神态天真,并未掩饰自己的困境:“三舅舅,大家应该都知道,我想嫁给承业哥哥,太子妃呢,以前是挺中意我的,不过现在好像换了想法,我毕竟是个小辈,没能力去改变他们的决定。她把我当秽物一样甩开也就罢了,但这做法简直是把公主府的脸扔在地上踩,我母亲脾气好,不当一回事,但我脾气大呀,这怎么忍下去呢?”   她脸上笑眯眯的,似有深意地说:“我得让她知道,我母亲又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哥哥。”   这句话就有意思了。   端王忍俊不禁,回头招呼婢女去把端王妃唤出来,吩咐完了,又对她说:“王妃的事王妃自己做主。”   杜平没型没样地向椅背一靠,羡慕地说:“找夫君就得找三舅舅这样的呀。”   李家这么多男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细数已经成亲的那些,端王真算得上是个模范夫君了。   当初多少人怀疑他娶冯氏是为了蹭冯阁老的东风,岂料冯家根本不想蹚浑水,冯氏是抛弃一切嫁过来的。   端王之后行为也在告诉大家,他娶的就是冯氏这个人,没有冯家做后盾他也照娶不误。   这就是真爱呀。   端王又被逗笑了:“不是应该找承业那样的吗?”   杜平摇摇头,不害臊地说:“承业哥哥是只应天上有,三舅舅别谦虚,你在人间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啦。”   端王笑得停不下来。   “胡说,这世上没有男人能比得上朔哥哥。”一道声音门外传来,人未至声先抵,清脆娇俏,听着一点也不像是妇人,更像个未出阁的被娇宠的姑娘。   冯氏是冯阁老的嫡亲侄孙女,冯氏嫡女,自小就是按照当家主母的规矩养大的。   她移步走来,笑容满面,气质卓然:“郡主都还没成亲呢,哪来的经验评价夫君?”这话说得带点刺,不过冯氏语气友善,倒让人品不出敌意来。   杜平眼前一亮,赶紧从椅子上起来,行礼道:“三舅母。”   先从称呼上拉近距离,然后她又笑嘻嘻加一句:“如果我是男人,娶像你这样的妻子,一定也会是个顶好顶好的夫君。”   冯氏脸上笑意更深了些,面颊微红,悄悄看夫君一眼,然后手指轻弹她额头,嗔道:“贫嘴。”   杜平“哎哟”一声,故意装痛皱眉,然后把脑袋凑上去,“好疼呀,三舅母帮我吹吹。”   端王笑得直不起腰来。   冯氏无奈笑着,吹了两口气,还帮她摸摸:“这样行了吗?”   “当然行。”杜平一把拉住她欲收回去的手,揪到胸前,眨眨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就从了我吧。”   冯氏也不推脱,干脆答应了:“好。”   到了牡丹宴那天,连老天爷也给萧家面子,阳光正好。   杜平向来输人不输阵,大清早就起来打扮,挑了最耀眼的一件衣服,妆容精致,硬是把十分颜色装点到了十二分。   这两天胸口开始胀痛,她低头看看,却还是像以前那样只鼓起一点点,失望地叹口气。   她最喜欢看母亲穿的就是那几套齐胸襦裙,穿着前面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风流万千,姿态曼妙,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具备那条件了。   罢了,罢了,现在身上这套也不错,镇住萧家那群小娘们绰绰有余。   杜平做小辈的礼节半点不差,亲自去端王府迎来了端王妃,然后两人结伴同行。   端王妃看到她,只觉春日百花盛开都比不上眼前美色,她自诩貌美,也忍不住感叹,“也不知日后便宜了哪家郎君。”   杜平扬起小下巴,毫不犹豫:“自然是承业哥哥。”   端王妃捂嘴笑了。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萧府门前。   萧家是出了名的大家族,几世积累下来,府邸面积在京城人家里也是排的上号的。杜平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熟门熟路来到南大门。   杜平根本不拿帖子,凭那张脸就顺利进门。   萧家下人们至今看到她都有点怵,不认识的听到她名声就想避开,认识的就更不敢上前了,个个行礼的时候都得隔一段距离,生怕这位祖宗不高兴就挥鞭子。   端王妃头一回见识,低笑,“啧,威风啊。”   杜平不以为意,摆摆手:“三舅母多跟我走走,见多了就习惯了。”   两人行到第三道门时,离花园已很近。微风习来,都能闻到里面传来的脂粉香了。   杜平脚步一顿。   端王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一成年男子和一少女站在一起说话。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温文尔雅,气质斐然,既有温润如玉的君子之感,又有翩翩青竹的风流泻意。女孩子从外表看上去像是女儿,面容精致。   这两人端王妃都认识,笑了笑,招呼道:“萧二郎风采依旧啊,”又转向那小姑娘,“妍姐儿也越来越漂亮了。”   萧伯亦也注意到她们了,看杜平一眼,又将视线回到端王妃身上,拱手道:“许久不见,王妃一如当初。”顿了顿,笑道,“平儿倒是长大了。”   萧意妍沉默片刻,一直站在原地。   萧伯亦回眸询问:“阿妍?”   萧意妍终是遵循礼节上前,行礼道:“端王妃。”转到杜平跟前时,百忍成钢,违心地唤道,“姐姐。”   端王妃眼明心亮,看出这两姐妹间的抵触,何况萧氏和公主府的关系本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明白的。   她看戏不怕戏台高,笑道:“平阳真是好福气,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各有千秋,看看这样貌,这气度,都是京城里头一号的了。看看你们再看看我家那三只皮猴子,真是羡慕得紧。”   杜平瞥她一眼,也不反驳。她慢悠悠上前两步,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原来是前继父大人。”   她的重音刻意压在”前“字上。 第34章 听说,承业哥哥要娶妻了……   不伦不类的称呼,听得萧意妍火冒三丈。   不过,她涵养功夫还算到家,面上只是皱起眉头,上前欲开口反驳。   萧伯亦不动声色地一拦,笑道:“今年牡丹又多了几棵稀有品,你应该会喜欢,不如入内一观?”   杜平嗤笑一声,眼睛一转,望向萧意妍,调侃道:“妹妹不开心吗?我刚才并未说错,萧前驸马的确是我前继父,总不能叫父亲吧?”   说着,又朝萧伯亦微笑:“萧前驸马,你说是吧?”   萧伯亦嘴角微微勾起,并不搭腔。   即便没人搭戏台,杜平一人也唱得下去:“我若是叫萧前驸马父亲,旁人还以为我傻了呢,一个姓杜一个姓萧,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罢了,她再来一句,“萧前驸马,你说是吧?”   一口一句萧前驸马,有完没完!   萧伯亦还未说话,身旁的萧意妍再也忍不住:“杜平,你这人……”   话未说完,一根手指抵在她唇前,止住了她的话。   萧意妍忍不住一抖,脖子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立起来了,若不是多年教养撑着,转身就想逃走。   杜平瞅一眼,收回手,微笑:“刚才不是还叫姐姐吗?”   萧意妍瞪大眼睛,心里将她千刀万剐。   杜平自己开的戏,自己唱尾声:“看看,端王妃在旁边等这么久了,劳烦妹妹带路。”她斜斜一眼望去,“前继父大人涵养出众,不会与我这种无礼之人计较吧?”   萧伯亦笑道,“哪里,不过闲话几句。”   杜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萧伯亦这番装模作样,临走之前,又加上一句,还是对着端王妃说的:“前继父大人是我见过涵养最好的,从不与女人计较,三舅母,这点怕是连三舅舅也做不到,无论我母亲做了什么,前继父大人都稳如泰山,不屑于人前辩驳,也不管自己被嘲笑成什么样子。”   端王妃一开始还看得欢快,越听到后面,越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着。此时深恨自己之前最快,怎么就不早些进去赏花呢。   萧意妍实在看不下去,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杜平冷嘲热讽,她也就枉为人女:“杜平,父亲是你长辈,你这么说话有意思吗?”   杜平收起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站定原地,话是回答萧意妍的,可眼睛倒是盯着萧伯亦:“其实没甚意思,我这人也不喜欢逞嘴舌之快,一般惹了我的,直接动手更爽快,不过,萧前驸马是长辈,好歹是我母亲的驸马,这才忍下不动手的。”   萧伯亦说话依旧温文:“平儿,不要让偏见蒙蔽了你的眼睛。”   杜平本已打算走进去,她心里明白,无论心里有多少愤怒,有多少疑问,她其实拿萧家没什么办法,逞点口舌之快已是极限。   可即便这样,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瞧瞧她在京城的名声就知道了,就是从她交恶于萧府开始的。   可萧家这高门大户的做派哟,照样每年给她请帖。好几年前,她根本置之不理,懒得赴宴,直到某一天,她母亲开口了。   “以前还能算是小孩子置气,往后得大方些,去看看吧。”   “你回回都不去,就会落人口舌,与你有何益处?”   “萧家该有的礼节都不缺,长此以往,没有人会再理解你,你既然觉得膈应,不如膈应回去?”   “做事勿以喜好为准,该考虑利弊。”   杜平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深以为然。萧家那帮装腔作势的人,明明厌恶她要死还年年送请帖,切,还真以为就只有他们会恶心人?   萧伯亦这人狡猾至极,听这话,搞得好像都是她的错。   杜平停住,皮笑肉不笑:“请驸马扪心自问,真是偏见?因何而偏见?”   萧伯亦笑着摇摇头,一副宽容长辈的模样:“罢了,罢了,今日是牡丹宴,该以赏花为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杜平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瞥一眼,然后再不回头,率先向里走去。   这世上,并非什么都可过去。   萧家欠她的,都得好好记在心里。   今日的确不必提。   他日若有能,再一件一件拉出来。   宴上,董氏一扫今日心烦,脸上端是春风满面。   近些日子,她急于给儿子找个媳妇。按理说,以儿子的年龄,李家又是天潢贵胄,早就该定亲了。若不是为了等杜平再长大几岁,这门亲事也拖不了这么久。   她原本没这么急,要让儿子断了与杜平的念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按她的意思,先不让他们见面,一年两年过去,感情总会过去的,那时再择个良妇也不迟。更何况,杜平毕竟是平阳的心头爱女,她若急匆匆给承业定亲,总觉得是拂了平阳的面子。   岂料,半月前,皇帝闲话时感叹:“承业也大了,连振轩都议亲了。”   李振轩是端王大儿子,年龄还比李承业小一岁。   太子一生都在研究他皇帝老爹的喜好,虽说哄人技术不比外甥女杜平,但听话程度绝对在众皇子中首屈一指。   回家之后,立刻吩咐董氏,速速给承业配婚。   这些都是瞒着李承业进行的,但纸包不了火,董氏觉得,儿子多少觉出点味道了,所以更想尽快办妥这事。看来看去,最中意的还属刑部尚书王利的嫡长女王落英,模样好不说,性子也是端庄大方,最主要的,家世能给东宫添一大助力。   董氏与张氏早已暗中通气,王家对这门亲事也乐意得紧。   话说董氏这人,也是灵佛寺的大香客之一,捐的银子也数的上号。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讨好平阳,另一方面,她是真相信这个。如今发现八字对上也是大吉,顿觉得这桩姻缘真是天作之合。   今日,她带着王落英一同来到萧家赴宴。   明白人一眼就看出内情,知道东宫好事将近。   萧家在院子里摆了桌椅,紫檀木雕花,桌上的用具皆是鎏金器物,汝窑美人壶上插着鲜花,暗香浮动,做派讲究。   宴上的少女们坐在一堆,正以牡丹为题,玩着行酒令。萧家在桌上摆着适合女孩子喝的果酒,味道微甜,劲儿也不大。   王落英在闺秀中才情出众,但她并不欲拔头筹,轮到她时,便笑着念个两句,也不压别人的风采。且她心细,一直注意着旁人的情绪,又妙语如珠,不动声色间便将人哄开怀,这一群人气氛格外得好。   太子妃一直在旁观看,心下不由对她更加满意。   这样的性子,才堪为承业正妻,才能帮承业好好打理内宅,督促他上进。   正其乐融融间,杜平跨进院子。   先是一个官宦家的小姑娘看见了,赶紧拍拍身边的人,片刻之间,大家都看到了站在院门的杜平。   一阵安静。   气氛带些诡异的凝滞。   无人开口说话,不少人一会儿看看杜平,一会儿又去看王落英,还有人在看太子妃。   杜平丝毫不以为意,环顾一周,视线落在太子妃身上。   端王妃心中尴尬,觉得这趟陪永安郡主赴宴有些得不偿失。她与太子妃的关系算不上好,但也能维持表面平静。可眼下看来,永安郡主和太子妃之间,连面子上也过不去了。   刚这样想着,就见杜平大步向董氏走去,停在她面前,含笑施礼:“太子妃。”   看上去竟是毫不介怀。   端王妃以前和杜平并不算熟,只知永安郡主少年聪慧,允文允武,又深得帝王宠爱,不过性子乖张跋扈,做事不循礼教,恐将来不安于后宅。   但只经过今日一天,她发现又重新认识了永安郡主。   杜平此人,能放亦能收,性子虽还带些烂漫,但心思深沉,不能以寻常少女度之。   杜平道:“这几日陪着母亲在寺中修身养性,许久不见太子妃,心中甚念,我还特地为太子与太子妃求了平安符,还望王妃收下。”   董氏和气地笑:“平儿有心了。”她知道杜平生气,却佯作不知。   杜平从随身带的绣囊肿掏出平安符,递了出去。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有三个。   董氏看见,动作顿时停顿一拍。   不等她开口,杜平笑着又说:“哦,还有一个是给承业哥哥的,我本想亲自入宫送的,但今日既遇见太子妃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转交?”   董氏觉得吃了口黄连,有苦说不出。不管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今天之事恐怕又会沦为京城谈资了。杜平到底还是杜平,不会大度放手。   董氏看着她,笑了笑,只收下两个:“我替你舅舅谢谢你了。”   杜平挑眉,手上还捏着剩下的那个平安符,问道:“还有一个呢,莫非让太子妃为难了?”   平缓的语气,藏着点让人很难听出来的挑衅。   董氏语噎,脑子飞快转动,很快又想出了托词:“你只给承业一人准备,宫里其他表兄该吃醋了。”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杜平没放过这漏洞,一拍脑门,作出恍然大悟状:“是我疏忽了,不单忘了其他表哥表弟,连三舅舅也忘了,”她侧过头去问,“端王妃,还望勿要见怪,下次一定登门补上。”   冯氏知道自己被当筏子使了,但杜平语气讨喜,何况针对的是太子妃,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挺愿意再添点柴火,笑呵呵道:“小事一桩,毕竟,你平时和东宫走得近些,心里更记挂太子一家也是人之常情。”   杜平笑着应承:“那是,我跟承业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不管周围那些难看的脸色,打算将平安符收回去,“我明日入宫自己送给哥哥,或者今日跟太子妃一起去宫里一趟也行。”   董氏按住她的手,抬眸缓缓瞥端王妃一眼,似是警告。又转回目光,从她手中拿过平安符,紧捏住不放。   她脸上表情依旧和蔼可亲:“是我想茬了,只想到男女有别,却没想你们兄妹情深,还是我来吧。”   杜平爽快地松了手,脸上表情依旧得体,但她心里委实不耐烦,这种虚虚实实的试探,除了给人添堵于人示威,对进展实无太大助益。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让太子妃明白她的态度就好。   杜平站起身,知道东宫应该不会再对她放行,想亲手交给承业哥哥很难。她笑问:“听说,承业哥哥要娶妻了?”   她打开窗户说明话,立刻激起千层浪。   周围有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虽然大家都知道东宫要和尚书府结亲,但还未正式放出消息。 第35章 你脾气虽坏,却不屑做这……   董氏表情一僵,被问个措手不及。京城诸多闺秀,她最不擅长应付的便是杜平,这女娃子行为说话不按常理出牌,完全不符合贵族女子的含蓄委婉。   这话,叫她怎么答?   虽如此,董氏的目光不知不觉瞟向王落英。   杜平笑了,顺着目光看过去:“是这位姐姐吗?”   王落英方才看到杜平的时候就呆了,这样明艳逼人的五官,看过便很难忘记,这不就是前几日在灵佛寺遇到的小师傅吗?   这就是永安郡主?   堂堂郡主扮成男人住在寺庙里?   王落英垂眸,这样的作为,的确不成体统。她很快收敛起自己的异色,看起来就像根本没遇见过永安郡主。   待话锋转到自己身上,王落英大方迎上她的目光,含笑致意。   杜平瞥她一眼,笑了笑,回头望向太子妃问:“想必就是这位王尚书家的女儿,不是吗?”她天真道,“这问题又让您为难了吗?不好回答?”   董氏摆在桌上的手握了握拳,又放开,脸上的笑已收起来,冷淡道:“平儿,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不成规矩。”   杜平挑了挑眉:“好,现在不说以后也会知道的。”她懒洋洋走过去,“你们在行酒令啊,我就不参加了,玩得开心点,省得我在这里有人不自在。”说罢,转身离开。   她一走开,院子里紧绷着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   大家又开始说起话来。   京兆知府家的嫡女拍拍胸口,松一口气:“天呐,好可怕,我刚才都不敢呼气。”永安郡主看上去年纪也不大,脸上的表情也是笑眯眯,不知怎的,就让人不敢讲话。“感觉我爹在讲话似的。”她爹说话的时候,她跟她母亲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落英目送杜平的背影,轻轻一声“嗯”,说:“我也是第一次见郡主,太骄傲了。”   她明知道女孩子把态度放软和会更讨人喜欢,明知道太子妃更喜欢什么样子,可她偏偏不屑伪装,想什么说什么,光用言语就把对手逼得无路可退。   身边的女孩眨眼睛:“骄傲吗?”   王落英目光转到太子妃身上,董氏脸色并不好看,却装作无事的样子继续聊天,还时不时看一眼端王妃,似在怀疑公主府和端王府的关系。   她闻声回眸,笑笑:“嗯,很骄傲的小郡主。”   杜平一个人朝偏僻处走去,那里人群扎堆,连呼吸都不畅快。那群人聊的都是她不感兴趣的事情,承业哥哥的婚事她也不想继续挂在口中说,难道问她们是否交换庚帖吗?   她才不想问。   篡改八字的事情也不应该说,何必拖王家下水呢?何必给母亲添麻烦呢?   感情是她和承业哥哥的事,不该把事情闹大,只会更加不可挽回。   她抬头望天,有些难过,理智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感情上面,她疯狂地想发泄一切,她得不到,凭什么让别人得到?她不能如愿,别人凭什么能独善其身?   杜平闭上眼,理智占据上风,自言自语提醒:“不能冲动,做事要克制。”   她对萧府很熟悉,沿着小路在院中漫步,想着绕一圈就回去,在这里也做不了更多,忽见前面小池塘上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岸边,拼命在够挂在枝头上的风筝。   萧意盛正跟姐妹们放风筝,她这只放得最高,可惜不小心掉了下来,落到池塘边。   她一个人就跑过来捡,可够了半天也没够到,正想回去叫人帮忙,只听身后有人说话。   杜平小时候跟这位萧家三小姐有过节,抱胸而立,嘲笑道:“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这么点小事都要找人。”   萧意盛怒极:“谁?”转身去看,瞪大了眼。   这个煞星!   她往后退一步,看到煞星似乎伸手要去摸腰间的鞭子,更是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大叫:“你别过来!”   她只顾着躲,却忘了身后就是池塘。   “扑通”一声,跌进水里。   萧意盛不会泅水,顿时慌忙大叫:“救命!救命!”   杜平看一眼池塘,又看一眼她,并没有上前的打算,还是保持之前的姿势站着,她和萧三小姐新仇虽没有,旧恨倒是可以报一下,懒洋洋地问:“阿盛姐姐,你是在向我喊救命吗?”   话音一落,她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步伐很急,应是被萧意盛的“救命”给引来的。   片刻功夫,萧意妍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旁人看到眼前的情形,惊吓地“啊”一声,看看杜平,又看向池塘里的三小姐,似在猜测这里发生了什么。   萧意妍立刻指挥:“先把三姐姐救上来。”她镇定地对另一人吩咐,“马上去准备换洗衣服,再拿条毯子来,快!”   她头脑清醒,又做下决定:“快,跟前面的人说这里只是摔一跤,没大碍,别让她们过来。”   所有事情都说完,萧意妍才看向杜平,皱皱眉,她几乎每次看到杜平都要皱眉,问:“怎么回事?”   杜平还没回答,萧家另一位小姐抢着说:“还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她把三姐姐推下去的!她和三姐姐关系一直都不好!”   杜平挑了挑眉,啧,萧家四小姐,又是个有旧仇的。   没办法,萧府里仇人太多,她当年几乎是得罪了所有人离开的。   萧意盛被人扶上来了,身上很快被裹上毯子,湿漉漉的,她每走一步地上就满是水迹。萧家四小姐立刻围到她身边,嘘寒问暖:“三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她推你下去的?肯定是她对不对?”   萧意盛看一眼杜平,垂下眼眸,不说话。   萧四小姐继续说:“你别怕,我们会给你做主的,她哪怕是郡主也没用,我们可以告到公主府去!”   萧意盛缩在嬷嬷怀里,一身狼狈,还是垂着眼睛,眼眶红红的:“算了,四妹妹,我们先回去吧。”   这话,算是默认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这位永安郡主,满是指责。   杜平嗤笑一声,瞥向萧意盛,兴味盎然:“阿盛姐姐,算了是什么意思?”   萧意盛哆嗦了起来。   萧四小姐拦在她三姐身前,瞪着眼睛:“郡主,你这算是威胁吗?害了我三姐姐还不够吗?哼,就你这样的还想嫁给皇孙殿下,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   杜平收起笑,目光冷下来。   萧四小姐看她变了脸色,很是得意,继续说:“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想嫁皇孙想疯了,还要不要脸了?你信不信我把这儿的事告诉太子妃殿下?看你以后怎么进皇宫!”   杜平目光定在她身上。   “闭嘴。”萧意妍先开口,不悦道,“快,先把三姐姐扶下去,还愣着干什么。”她看到杜平面无表情的脸庞,知道她已经动怒了。   萧府的人都知道,永安郡主生气起来是很可怕的,天不管地不管。   下人们急忙把萧三小姐扶下去,等到人都走远了,萧意妍问:“姐姐,你还没说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拦住萧四,冷冷一眼颇有威力,道,“让姐姐来说。”   她和杜平的确不和,但每个人都有解释的权力。   杜平哼一声,漫不经心:“我有必要推她吗?我还没对女人动过手。”   萧意妍一噎。   杜平慢悠悠走到池塘边:“这里的水只有她脖子高,是她自己胆子太小了吧?瞎叫唤什么,把她那不入流的心计用在我身上,真不明白,有好处吗?”   “你!”萧四听不惯她说话,“你敢做不敢当!”   杜平咧嘴笑了:“你错了,我杜平做事向来敢作敢当,敢说不敢当的是你三姐姐!”她转个身就走出去,懒得理这群人,“我回去了。”   “你还没跟三姐姐道歉!”   杜平头也不回:“做梦。”干脆利落两个字。   萧四眼睛红了,纯粹是被她的态度气得:“阿妍,你看看她!她把我们萧府当成什么了?不行,我一定要把这事说出去,让大家评评理。”   萧意妍拦住她,她年龄比萧四还小,可她在萧府威望高,是这一辈女孩中最聪明能干的一个,大家都以她为中心。   萧意妍说:“姐姐脾气不好,可是姐姐不屑说谎。”   萧四呆住了,这话的意思是,三姐姐在说谎?   闻言,杜平笑了,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阿妍,她们都不能理解你的苦心,”她格外开恩地对萧四解释,“你看,阿妍就特地把你三姐姐拉开了,还着急说了好几遍扶下去,这不就是担心我们对质起来,届时你阿盛姐姐脸面全无嘛。”   她看一眼目瞪口呆的萧四,又望向她妹妹,嘲讽道:“阿妍,你也太体贴了,不过,亏得你这么相信我。”   “你脾气虽坏,却不屑做这种事。”萧意妍面色平静,弯腰,低头,行礼道歉,“我替三姐姐跟你说声对不起。”   杜平看着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深深看她许久,嗤一声。   她都没替她道过歉。   杜平毫不犹豫地走了:“不用。”   一阵风吹来,风筝还是掉进了水里,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第36章 领头是个蓝衣少年,肤色……   尚书府的大门紧闭着。   王维熙近日心情不佳,他并不赞同与东宫的婚事,可母亲像是着了魔一样,总指望妹妹挣回个皇后之位来。   尚书府的权势已是烈火烹油,正应该谨慎细微才对,这一番结亲,岂不是把全天下的目光都聚过来吗?他知父亲总想更进一步,想要入阁,可与东宫合作不知是利是弊,父亲怎会不知道?可气的是,父亲对这门亲事也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由着母亲捣鼓。   他知道,妹妹心里也是不愿意的,但这两天看来,似乎也认命了,随着太子妃参加牡丹宴,怕东宫不多久就要下定了。   王维熙板着一张脸,走到门前,身后侍从跟随。   门房看到他,赶紧谄媚地开口:“大少爷要出门吗?”   王维熙颔首,又回头对侍从说:“你还是别去了,帮我跟母亲转告,今夜不回来用膳了。”   侍从还在犹豫,他知道这段时日大少爷和夫人在怄气:“可是……”   “瑛哥儿他们都不带人,你跟去干什么?碍事。”王维熙皱眉,大步跨出门去。他今日和瑛哥儿他们约好了去城外打猎,也算是去散心。   刚骑马到城门口,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维熙停下来,又看一眼,担心自己看错了。   杜平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了他,立刻策马奔来,笑吟吟打招呼:“老二,好久不见。”   王维熙脸黑如炭。   老二这个绰号,就是被杜平给叫出来的,没有男人会喜欢这名字。   当年他们一同拜在孙太傅门下,他年长几岁,看到玉雪可爱的小师妹也心生欢喜。小师妹年纪还小,也不必照着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头几年是跟大家一起上课的。   岂料,小师妹的聪慧程度简直像成了精的妖怪,不出两年就赶上了他,同阶段的题目回回就考第一,他次次屈居第二,结果就被取了这么个外号,耻辱啊。   “出门去快活也不叫上我,明知我喜欢狩猎。”杜平不由分说,跟着他一起前行,“唉,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要不今天让让你?考试考不过,打猎也输了多没面子啊。”   王维熙脸色更难看,可惜这番话句句是实话,京城里一概公子哥儿,能打赢杜平的实在是少数,至少今天这帮人没有她的对手。   有时候真想问问,一个小姑娘,这么拼干什么呢?   他本想来散心,结果心情更黑暗:“你哪来的消息?”她怎么知道他今日出行?   杜平眨眼,诚实回答:“我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会知道啊。”   “哼,嚣张。”王维熙瞥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候我好几天了吧?”   杜平坦荡承认:“你家里我跟你最熟,当然先来找你了,总不好去欺负你妹妹吧?喂,老二,我给你面子,牡丹宴那天我那么生气,都给你妹留了面子。”   “谢谢啊。”王维熙哭笑不得。   “我和承业哥哥的事情,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打消你妹的念头吧,不会幸福的。”   “嗯。”王维熙应得漫不经心,你以为我不想啊。   “你家若真和东宫成了亲家,你爹入阁之路会更加艰难,得不偿失啊。”   王维熙瞥过去,不太相信,他爹都拿不准的事情呢:“你又知道了?”   “万年老二怎么可以质疑第一名呢?”杜平很认真地反问。   王维熙:“……”他快被气死了。   “我不单单候着你,我候着你全家呢。”杜平光明正大,一点也不觉得这行为不妥,“你爹前几天去灵佛寺上香了,嗯,跟你娘一起去的。真巧啊,我母亲也在寺里呢。”   意有所指,王维熙听出来了,转过头看她。   他勒住马匹,想好好问问她。   杜平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驾得儿驾得儿地前行,看他停下来,还好奇道:“干嘛?不走吗?哥们儿都等着呢。”   王维熙全身都有一股无力感,他做好长谈的准备对方却浑不在状态,只得跟上去,好在,这么一停,气氛倒是更松弛了。他无奈:“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平皱皱眉头,一脸嫌弃:“你怎么这么笨?连威胁都听不懂?”   说完,双脚用力一蹬,策马奔腾,向着城外猎场跑去。   留下王维熙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威胁……”王维熙赶紧跟上去,他知道父母上香的事情,隐约猜到和前几天妹妹跟母亲争吵的事有关,却不得甚解,现在只想快点从永安那里得到答案。   不多时,猎场就出现在眼前,杜平停下马来,翻身而下,牵着马缓缓前行。   王维熙也跟着跳下马,追上去问:“永安,到底怎么回事?我父亲母亲去找平阳公主了?有什么见不得光吗?”   杜平站定,看着他,不卖关子。   “令堂欲改令妹生辰八字,匹配于皇孙,不过此事在灵佛寺事败,被我母亲得知。虽是欺君之罪,不过东宫更在意令妹家世,恐怕得知后也会帮忙遮掩。我母亲恐也愿息事宁人,至于和你父母谈了什么,我也无从得知。”   短短一番话,却令王维熙心情几番起落,他张口欲言,终是蹙着眉心又闭上嘴。   杜平看看他,笑了:“可我不愿息事宁人。”   王维熙的眉毛拧起来了,瞪大眼睛看她半晌,见她目光毫无退却之意,重重叹气,永安小时候就与皇孙感情特别好,情有可原,“有这么喜欢吗?”   杜平笑笑,不说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拗不过的。”王维熙同情道,“平阳公主既然跟我父母谈妥,想必也不同意你的想法。”   杜平笑:“老二,谈个交易吧,只要谈妥了,这件事情就烂在我肚子里了,怎么样?于你只是举手之劳。”   王维熙盯住她看,眯起眼睛:“你本就不欲说出去吧?”   杜平还是笑,懒懒散散地靠在马身上:“是吗?”似笑非笑回视着他。   王维熙先败下阵来,不敢赌,瞪她一眼:“先说来听听。”   “给我三年时间,你回去劝你母亲,先定亲,成亲再待三年。”杜平说,“只这一点要求。”本来结秦晋之好便需要时间准备,三年不算过分。   王维熙不解:“三年你能做什么?”   杜平收起了笑,许久不说话。   她遥望远方山峦叠起,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轻声:“是啊,三年能做什么呢?可我知道,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也许,时间一长,就有机会呢?”   王维熙叹气:“事情是简单,可拖着又有何用。”   “如果我是男子,三年间,参加科考入朝为官,凤冠霞帔,就可以风风光光回头迎娶心上人,老二,可我是个女子,并无此资格,我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等机会,等别人,如此被动。”   王维熙其实知道,永安读书有多刻苦,她的第一名并非凭空得来。比他年纪还小的女孩悬梁刺股,激励他也刻苦勤奋,说实话,对她是有些佩服的。   王维熙小时候和她吵架,也讽刺过她,这么努力有何用?还能官拜一品?拜相入阁?   永安答得轻松,我就喜欢拿第一。   时至今日,他仍叹息她女子之身:“算了吧。”也不知到底是劝她哪件事算了。   算了,别再努力了。   算了,你和皇孙不会如愿的。   杜平闭了闭眼,回过神时,精神头又回来了,笑道:“事在人为。”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有一群人骑马过来了,浩浩荡荡的,皆是意气少年,身着锦衣,都在谈天说笑,好不养眼。   杜平刚开始看不清楚,还笑道:“瑛哥儿他们来了,好久没见面了。”   待那群人走近些,杜平眯了眯眼,好像看到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危险的目光顿时向旁瞟去:“老二,你是不是忘记提醒我什么了?”   王维熙自然也看到那群人,为首的那个少年白色锦衣,面容俊美,好一个风流少年!   正是胡天磊。   永安郡主和胡天磊的过节,京城里不少人知道,这不,都传到皇帝耳朵里了。   王维熙自然知道一些,心虚地躲开眼睛:“我忘了……要不……你今天先回去?”   “哼,”杜平冷眼,“向来只有别人躲我,这世上还没有人值得我避着走!”   王维熙有些头疼,一方面猜着今日约莫会有好戏可看,一方面又担心这场好戏会带来麻烦,他只想先哄好人:“不是我,是瑛哥儿,瑛哥儿最喜欢交朋友,不知什么时候认识的,还跟我说,胡少爷没有传言那么糟糕。”看到杜平斜瞟过来的眼神,连忙摆手否认,把责任都推出去,“不是不是,是瑛哥儿这么说!我没这么想!我肯定觉得那家伙很糟糕!”   那一头,胡天磊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小美人,顿时心花怒放。   本来他伤养好了,只想来狩猎交些朋友的,老天爷果然眷顾他,知道他心里最想的是什么,马上送到他面前。   胡天磊“驾”一声,立刻跑到杜平面前,两只眼睛都在发光:“你……你,你也来了!”   王维熙无语望青天,后退两步,不想掺和进去。   杜平摸着爱驹的脑袋,一下一下地顺着,看也不看他:“我不喜欢跟人抬头讲话。”   骗鬼吧。王维熙心中暗暗吐槽。   胡天磊比仆人还听话,立刻踩鞍下马,欣喜若狂走到她面前,不敢太近,又不舍得太远,大概离她三步左右位置,他心思敏锐:“你看到我是不是不开心?”   杜平不冷不热“嗯”一声。   胡天磊丝毫没被她的冷淡打退,笑眯眯说:“可是我看到你很开心。”   王维熙:“……”他快听不下去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两句话的时候,那群人都到了,领头是个蓝衣少年,肤色白皙,黑眸如玉,熠熠生辉,是冯阁老最小的孙子,冯瑛之。 第37章 【一更】永安,是李承业……   冯瑛之小时候身体弱,一直关在家里,不吹风不外出,只要走路必用轿子抬着。即便这样,他也隔三差五地生病。   后来,冯阁老领着孙子打太极拳,天天出一身汗,下地的时间多了,身体也好了。因小时候没朋友,冯瑛之长大后最喜欢的就是结交朋友,京城中若论交友最广的,非他莫属。   他认识杜平,也认识胡天磊,刚好听见刚才那句甜言蜜语,顿时笑得不怀好意:“哟,永安来了呀,是不是听说天磊会来才过来的?”   杜平抬眸:“你发烧了吗?开始说胡话了?”   “开玩笑,开玩笑,”冯瑛之看出她不喜欢这话,立刻否认,“难得看到你,我心里高兴。是我说话不中听,待会儿猎到什么都送给你,算是谢罪。”   “我猎到的也都送给你。”胡天磊忙不迭地说。   杜平拿出自己的弓和箭,轻轻抚摸:“瑛哥儿,你的箭术好像比不上我吧?”转头看到他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脸色,顿时笑了,“要不再比一次?”   冯瑛之不怯场,立马应下:“好,得让你看看我练习的结果,”他调皮一眨眼,“我这回约大家来狩猎,可是早早做了准备。”话一说完,策马奔腾,向着林子深处跑去。   杜平扬眉一笑,翻身上马,紧跟而上。   其他一些人跟着他们这个方向,另一些人朝着别的方向行进。彼此约定一个时辰后回到出发地,届时比赛谁的猎物多。   杜平的骑射功夫不是吹牛,的确在京城首屈一指,每次皇家猎场里,跟着诸皇子比赛都能拔得头筹。她没几下就遥遥领先,成了最前头的那个。   胡天磊毫不犹豫,紧紧跟上。   杜平本以为很快就能把他甩下,岂料胡天磊的骑马功夫竟然不赖,当她射下第一只猎物的时候,这位小少爷立刻屁颠屁颠地下马,帮她捡回来。   杜平斜睨一眼,没说话。   胡天磊笑嘻嘻,仿佛能猜透她心中所想:“我爹是马上打下的军功,我小时候常在军营里浑,功夫没怎么学,不过骑马倒是没拉下。”   说话间,冯瑛之也打下一头猎物回来,笑着上瞅下瞅。   “啧啧啧,这殷勤劲儿,”冯瑛之羡慕道,“不过,天磊,京城美人无数,你偏偏靠近永安,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气。”   杜平“哼”一声,抬手,搭箭,连瞄准都没有就一箭而出,一只大雁应声落下。   箭身正好穿透眼睛,分毫不差。   “好!厉害!”胡天磊用力鼓掌,又走过去捡。   冯瑛之也开始四处寻找猎物,慢慢前进,目光不放过周围一切动静,忽然,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杜平也停下了,目光炯炯。   前面是红棕色的狐狸,皮毛非常漂亮,眼珠子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看,灵动异常。   冯瑛之开始搭箭了,“嗖”的一声,手速不可谓不快。   可狐狸更快,一眨眼就窜到树上去了,停在树枝上回头,那眼神仿佛是挑衅,只一眼,就钻进树林里了。   狐狸跳上树的时候,杜平就笑了,轻声问:“喜欢吗?”   冯瑛之收起弓,放弃了:“罢了,罢了,不可强求。”   话音未落,杜平一手抽出鞭子,灵活地攀上树枝,稍稍一借力,就跳了上去,紧追着狐狸的身影奔去,几个起落,就不见人影。   冯瑛之伸手阻止,话都来不及出口。   不多一会儿,杜平的鞭子缠着狐狸腿,一路拎回来了,她脖子上被挠出血痕,却浑不在意,得意地咧嘴笑。   冯瑛之摇头叹气:“永安,你也太好强了,看看你的样子,还像个女孩子吗?”侧过脑袋去问胡天磊,想找个意见相同的人,“是吧?”   胡天磊眼睛直直盯着杜平,摇头:“不会,这样更吸引人。”   冯瑛之:“……”抬头望天,真的是他审美与众不同吗?   “赢过你就是好强?这就有失偏颇了,”杜平得意洋洋,“越是不怎么样的男人越是会挑剔女人,越是厉害的男人越是能欣赏女人的优点,”顿了顿,问他,“现在再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胡天磊哈哈大笑。   冯瑛之犹如吃了一口苦瓜,嘴角都挂下来了,言不由衷:“我觉得你举世无双。”   “嗯,这才像话。”杜平将狐狸扔到他怀里,“赏你了。”   冯瑛之接得措手不及,狐狸一挣脱鞭子就想逃,所幸伤了脚,动作不利索,让他一把按住了,手忙脚乱捆起来,他纳闷:“给我?你不要第一名了?”   “今年你生辰宴我没来,算是补给你的礼物,看你喜欢我才这么拼的。”   京城的勋贵子弟中,杜平和冯瑛之处得还算不错,以往每年他生辰,只要得闲定会参加,只是今年没去,因在冯瑛之生辰前不久,他们刚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也不尽然,是杜平单方面生气,转身就走,生气的缘由,是冯瑛之说了一句,其实你和皇孙的性子不太搭。   杜平立刻翻脸,没去生辰宴,也没送礼物。   冯瑛之爱不释手地摸摸狐狸毛,心下感动,他一感动就想再劝劝好友,忠言逆耳,总得让她明白:“永安,是李承业没福气。”   他消息灵通,也知道了东宫和尚书府议亲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杜平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我们这种人,投胎本领好,从出生时就能轻易得到世间大多数东西,可是,即便是我们,也会求而不得,何必执着呢?难受的是自己。”   杜平这回没翻脸,还稳稳坐在马上。   她也明白,冯瑛之是真心说这话的,他生性豁达,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典范。   她收起笑容,看他一眼:“你这样活一辈子,有意思吗?”   冯瑛之笑笑:“有啊。”   “我却觉得无趣透顶。瑛哥儿,我说话难听,请你见谅,你祖父思虑深远,定下家规孙子辈二十年内不得科考入朝,你连争都不争就乖乖听话,对我来说,放弃就是无能的一种表现。”杜平深深看他一眼,调转马头,“今天我先回去了,还有事要做,帮我跟大家打声招呼。”   冯瑛之望着她,笑了笑:“没办法,我这人脾气好啊。”   胡天磊不舍得她,骑马上前:“什么事……这就走了?”   杜平冷冷看他一眼:“你跟我一起走。”   “诶?”胡天磊喜出望外。   杜平接着说:“你还欠杜家一声道歉,趁着今天遇到你,随我走一遭。”   白天的小巷子很热闹。   各家的男人大多出去做工了,家里留着女人,小孩和老人。有些人做完家务,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嗑着瓜子,和邻居闲聊。   这段时日里,巷子里的谈资都围绕着最里面那户人家。   “里面那户姓杜的人家呀,闺女被一个风流少爷给掳走了,坏了贞洁。”   “那少爷玩过她啊,就把她丢回来了。”   “那少爷家里是很大很大的官,好像是总督什么的。”   “哟哟哟,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她怎么还有脸活着哦,脏兮兮的,恶心人。”   三姑六婆都幸灾乐祸地说着,本来那是个读书人家,很受人敬重,平时还觉得有些高攀,可一出了这事,个个都觉得可以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碾成烂泥,那家子人从此只配缩着脑袋做人。   杜子静觉得在胡家的时间仿佛在地狱,可等她回到家,发现这里才是地狱。   一开始只是闲言闲语。   后来甚至有单身汉子趁夜溜进来,欲行不轨,被哥哥和爹发现以后打了出去。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那汉子骂骂咧咧嘴巴还不干净,哥哥气得要死又狠狠揍去,却被邻居被阻止了,劝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了吧算了吧。   他们在说什么?算了吧?   她倚在门口,静静看着眼前闹剧,什么也不想说。   她的名声更差了,有人说那汉子得手了,有人说她是被穿过好几次的破鞋……再后来,巷子里所有男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干净,觉得她人尽可夫。   杜子静再也没有出过门。   母亲每天以泪洗面,抱着她,劝着她,最后泣不成声。   可她哭不出来,眼泪已经流光了。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所有的恶果却结在她身上?   杜子静有时会想,为什么不在胡家就自尽呢?这样还能得个贞烈的名声,可是她不想死,她还想回家,她还想多看看她的爹娘,还想一家人一起生活。   连活下去也变成错误吗?   杜严已经接不到教书先生的活计,能教出这样鲜廉寡耻的女儿,大家都觉得他品行亦有瑕。   杜子文的伤很重,一直到这几天才恢复,为着生计,每天出去做工,早出晚归,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巷子里的小孩子玩耍打闹,朝他们门口丢烂叶子,丢狗屎,臭气熏天。   杜平骑马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个妇人把馊水倒在杜家门口,她皱起眉头,不悦道:“你是谁?”   那妇人看到杜平这身派头,吓得立刻躲进家里去。   周围其他邻居一见情况不妙,纷纷都躲起来,偷偷从门缝里观察。   杜平脑子灵活,她事先的确没想到这情况,可等她看到,立马也能猜出个六七分,顿时脸色难看至极,用杀人的眼神向后望去。   胡天磊缩了缩,赶紧避开她的视线,下马去敲门。   杜平走到他身后,狠狠一脚踢在膝盖窝里,厉声道:“跪下。”   胡天磊“噗通”一声,应声跪下,他痛呼一声,龇牙咧嘴,膝盖肯定摔出血了。   开门的是杜严,他开门即见眼前这一幕,顿时一怔,然后目光深沉地盯着胡天磊,黑压压看不出情绪。 第38章 【二更】杜家是冤枉的,……   “对不起,我来迟了。”杜平道歉。   韦氏也跟着出来了,掩嘴惊呼一声:“平……不,不,永安……”话说到一半,低头看到跪在地上的人,眼睛慢慢地红了,目光憎恨。   “我不该等这渣滓伤好了再好,那天就该直接拎过来。”杜平说,“我没想到,是我的过失。”她猜测会有谄媚小人为着讨好胡天磊来为难他们,却没想到最凶狠的人反而是平日里相处和谐的市井邻居。   “不,你已经很好。”杜严低声,“是我无能。”   韦氏竭力控制快要喷泄而出的情绪,压着声音,侧过身子:“要不要先进去?”   “不用。”杜平拒绝,“就在这里说清楚,能把子静请出来吗?”   韦氏犹豫:“这……”女儿已经很久没出房间了。   “有些话需当面说,当众还子静清白,”杜平说,“说给你们听,说给子静听,也要说给大家听。”她目光扫过那一道道门缝,仿佛猜出门后有人偷听。   “好。”杜严应下,“去把子静叫出来,她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韦氏啜泣,低应一声,便进去唤了女儿。   杜子静慢慢走出来,她步子迈得很小,眼睛一直看着地面。相比上一次见面,她肤色似乎更白了,那种不健康的惨白,仿佛许久不见日光。   韦氏一直扶着她,目光担忧,心痛道:“子静,子静,还好吗?”   杜子静低垂眼睛,站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句:“娘,你别说话。”   “好,好,娘不说,娘不说了。”   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树叶的飒飒声。   杜子静还是盯着地面,好半晌,很慢很慢抬起眼,看了杜平一眼,又望向跪在地面的那个人,她的目光并无情绪,犹如在看一样物件。   胡天磊大刺刺地回望,只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他迟疑片刻,憋出一句话:“对不起,是我的错。”   杜子静没有说话。   胡天磊继续说:“我知道你家和永安的关系,只是想把她引过来,才做出失礼之举,还请见谅。”   杜子静仍旧没有说话。   胡天磊硬着头皮,大声澄清:“虽然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你关了几天,可还是害杜姑娘损了名声,要打要骂,任凭处置。若你想让我负责,也只管开口。”他越说越不自在,这话违心得……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雄风仍在了。   声音这么大,巷子里回声阵阵,应该都听到了吧?   杜子静终于给了反应,轻声问:“真的吗?”   “什么真的?”胡天磊只管念着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了,眨眨眼,立马点头,“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什么补偿?”   杜子静抡起大门口的扫把,就劈头劈脸砸过去。扫把的竹刺很坚硬,划破他的衣服,连脸上被被划出数道血痕。胡天磊连忙躲开,用手遮脸:“喂,你这女人……”话才开口,他就感受到身后警告的视线,顿时不敢反抗了,乖乖站在那里。   杜子静一边打一边走,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越走越近,最后把扫帚扔他脸上,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   袖中的刀子露出厉芒。   杜子静冷冷看着他,手一递出就刺过去。   杀死他!杀死他!就什么都结束了!   胡天磊还没发现,只顾着弄开那扫帚。   刀尖碰到了他的锦衣。   千钧一发,杜平伸出手,稳稳捏住她的手腕,低垂眼眸:“我们先进去讲话,好吗?”   杜子静盯住她看,“放手。”   杜平只低着脑袋,没有勇气与她对视,却不放手。   胡天磊顿时一身冷汗,天呐,小命差点交代在这里,这女人是不是疯啦?他立刻跳开三尺远:“我要不先回去了?”想了想,又提建议,“要不把她绑起来?”   杜平一个凌厉眼风扫过去:“给我进去。”又轻声说,“子静,我们进去好不好?”   杜严和韦氏也是吓出一声冷汗,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把刀子藏起来的,他们赶紧上前扶起她,半拉半抱地把她弄进屋里。   大门“呼啦”一声,紧紧关上。   杜严和韦氏还抱着女儿,不敢放开。手上的刀已经被杜平夺走,杜子静自嘲一笑,哑声开口:“爹,娘,放开我吧,刀都没了,不用担心了。”   韦氏泪如雨下,一把抱住女儿:“子静,子静,是娘没用。我不想杀这个畜生吗?我也想啊,可是,杀人是犯法的,你要一命偿一命,划不得啊,在娘心里,谁的命都比不上你的,我们放下吧,他已经来道歉了,他来澄清你的名声了……放下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听娘的,好不好?”   杜子静仰望天空,阳光如此刺眼,她慢吞吞地将搁在母亲肩上的脑袋抬起来,轻轻说:“不好。”   韦氏怔住,看着女儿说不出话。   “不好。”杜子静没有犹豫,“我忘不掉,我过不去。娘,我努力过的,可是我晚上睡不着觉,我什么都不想吃,我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是这件事,我被人侮辱,我被人唾弃,为什么?娘,我走不过这个坎。”   一阵风吹来,撩起她乌黑的发丝,她面颊上一滴泪水也没有,神色也不悲愤,淡淡的语气,可是,这话听在耳里只让人想哭。   杜子静说:“我想杀了他。”目光如水望去,“可是杀不掉,娘,我没办法了。”   韦氏满目血丝,颤抖着声音,望着女儿,点头说:“好,娘帮你。”   胡天磊已经听呆了。   他从小就过得顺遂,长得俊,人也聪明,父母宠爱,兄姐照顾,在湖广地带,他爹可算是个土皇帝,说一不二,身边只有女人缠着他讨好他,偶尔几个有脾气的,也不过欲拒还迎,他已经见惯了,曾经甚至觉得世上没有女人会拒绝他。   当初杜子静的推拒,他也不过以为是情趣,在他的认知里,女人说不要的时候就是要,所以强迫了她,事后,看到她还拿乔,就决定杀杀她的锐气,关在柴房好几天。   他没有想到,她恨得想杀了他。   胡天磊定定望着她,屈膝跪下,这一回干脆许多。   他开口说话:“你可以杀我,我不反抗。”顿了顿,据实分析,“可是,只要我死在这里,我爹一定会对付你全家,到时的手段一定比死更残忍,杜姑娘,你觉得值得吗?”   杜子静望着他,目光渐渐回过神来,许久,她摇头:“不值得。”   “好,那就是不杀了。”胡天磊头脑冷静,最初是杜平逼着他来道歉,现在他真心实意想要补偿,“我既然活着,我愿意给杜家一条更好的路走,权当……是换我的命吧。”   “我爹不日就要回湖广,届时可带你们一家都离开京城。湖广很大,离皇上也很远,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们,没人会再压着你们过如今的生活,杜先生,昔年你乃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一辈子才华不得施展,在市井中庸碌而亡,你可甘心这样的生活?”   “如果你觉得在湖广会看到我,觉得膈应,也可以途径湖广,向西北前行,若我的消息没错,杜厉大将军就在草原上,你们兄弟汇合,干什么都可以。”   这样一番话,极为动听。   杜严只问:“胡大人已经想要借口,怎么跟皇上交代了?”   胡天磊眨眨眼,嘴角跟着勾起来,开始坑爹:“需要交代吗?这么多年过去,皇上都快忘记你了吧?哪怕记得,只要到了湖广,皇上还会特地来要人?他来要了我们就一定要给?我觉得这不是个大事,当年皇上留你们一命,那到了今日就更不会杀你,平阳公主留你们在京城,我想应该是防着杜厉将军的对手迫害你们,放心吧,到了湖广,我爹开口要保的,没人敢动一根毫毛。”他想了想,又说,“退一万步说,若真犯了皇上的忌讳,胡家愿意承担风险,毕竟是我做错事。”   杜严目光深沉,说:“你胆子很大。”   胡天磊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胡先生想好了吗?”   韦氏偷偷扯了夫君的袖子,她有些意动,但想到这是女儿付出惨重代价得到的机会,又不想接受,倘若真的去了湖广,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杜严说:“我还要……”   “好。”杜子静抢在前面开口,“我接受。”   在最差的结果面前,如果有另一条路,也可以。   她回头看父亲:“爹,我不想再住在这里,我也不想留在京城,我愿意去,你呢?”   京城就像是罩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罩子。   说是保护,也是限制。   她幼时看过父亲意气风发的模样,后来也看过父亲困在牢笼的抑郁。   她看到父亲点了点头,就笑了,这么多日子来第一回 笑。   接受这样的条件很屈辱,但对她而言,的确是最好的补偿。   胡天磊盯着她,缓缓笑了,他从地上站起来:“这就算成交了,啧,跪得小爷膝盖都痛了。”他心中的包袱一下去了大半,觉得偿清罪孽了。   两条腿又痛又麻,他甩甩腿,伸个懒腰:“杜先生,你是很久没有出去看过了,在京城坐井观天,你知道京城之外的天下变成什么样了吗?你知道草原那边又有动静吗?连江南省都水患缺粮,你以为全国安分的地方还剩多少?去看看吧,多看点东西,你就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太多,赶紧补上一句,“哦,这话是我爹教我的。”   胡天磊其实明白,对他爹来先斩后奏这招,估计他爹下手比永安郡主更重,或许会有半年下不了床。   不过,也不算那么糟糕。   他倒退几步,凑到杜平身边,一脸求表扬:“我这补偿不错吧?这是最诚心的表现了。”   杜平瞥他一眼,本不想开口,还是问了:“hu总督不会同意吧?”   胡天磊摸摸鼻子:“等上了路,他知道也晚了。”低下头笑笑,“是有风险,但也没那么危险,我心里有数。”   杜平沉默片刻,又问:“杜厉在草原上?”   胡天磊一下子哑了,支支吾吾半天,说:“嗯,更多的我也不太清楚,家里都是大哥管事的。”顿了顿,转到她面前,殷勤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嫁到我家来,不管想知道什么我都帮你查清楚。”   “滚。”   杜子静转身回了屋子,虽然能从这里解脱出去,可仍然不想看到那张脸。看到他,仍旧会想手刃这个姓胡的混蛋。   待胡天磊走后,杜平与杜严客套几句后,也打算回公主府了。   杜严和韦氏一起送她到门口,感激涕零。   “子静很勇敢。”杜平说,“我其实没有帮上什么,这么多年下来,我和杜家……”她笑了笑,颇有自嘲意味,“算了,都应该向前看,子静愿意选一条出路走下去,那样最好。”   “我回去了,此去一别,也许再也无法相见。”   杜平最后看他们一眼,垂眸,拱手:“祝君一路顺风。”   她姓杜,可从此以后,京城再没有这个杜家。   希望他们离开的那天会是个好天气。   杜平转身,突然肩膀被按住。她顿了顿,回头看见杜严站在身边,深深看她一眼,在她耳边轻声说:“杜家是冤枉的。”对视一眼,又说,“别恨你父亲。”   说完,杜严便放开手,退了回去。   杜平笑笑,说:“好,多谢告知。” 第39章 【三更】那一瞬间,他明……   杜平回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发烧。   额头上温度烫得吓人。   郑嬷嬷一直都在哭,整夜不睡照料她,喂药又擦身,不放心让小丫头来。   杜平也不解,她身体向来很好,这回既没着凉也没淋雨,不知怎的就生了这场大病,整个晚上都迷迷糊糊的,就隐约说了句:“嬷嬷,去睡吧。”   就听到郑嬷嬷哭得更厉害了,一直说:“别怕,嬷嬷陪着你,别怕。”   然后,她又睡着了,睡得很安心。   第二天醒来,热度下去了点,郑嬷嬷就睡在她床边拔部上。她一动,她也就跟着醒了,一脸惊喜,上来就摸额头:“好,好,退下去了。”   杜平全身乏力,软绵绵靠在床上,露出笑脸:“辛苦嬷嬷了,回自己房里睡会儿吧。”   “不妨事,不妨事。”郑嬷嬷立刻吩咐丫鬟去把大夫唤来再看看,“怎么就生病了呢?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没有吧。”杜平笑出声,突然想到什么,摸了摸脖子,昨日被那只野狐狸挠了一下,也许是这个原因?   郑嬷嬷顺着她的动作也看到了,皱起眉头问:“这是怎么了?谁伤了大姑娘?”   “一只小狐狸。”   两人说话间,大夫上来了,搭了脉象,又开了药方。   杜平乖乖吃完药,又喝了点粥,身上还是没力气,就继续睡觉了。结果到了晚上,她的温度又上来了,郑嬷嬷急得嘴上直起泡。   到了第三天,身体总算好些了。   那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不热了,杜平睁开眼,屋里没有人,就屋外候着两个丫头。   她正吃力地坐起来,就听到郑嬷嬷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过来。   “大姑娘,大姑娘,你猜谁来了?”郑嬷嬷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推开门,高兴地说,“姑娘最想见的人来了,起得来吗?嬷嬷扶你去见他。”   杜平脑子还有些模糊,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待郑嬷嬷帮她穿戴完毕,她眼睛蹭的一下子亮了,扶住嬷嬷的肩膀,兴奋道:“承业哥哥?”   郑嬷嬷含笑点头。   杜平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头不晕了,腿不酸了,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急急忙忙来到客堂,就看到一男子正抬头看对联,身着白色锦衣,俊秀风华不可言喻,他笑着望过来时,连雪山顶上的寒冰都被融化了。   “平儿。”正是李承业。   杜平高兴得尖叫一声,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你怎么出来的?我还在想该怎么溜进宫里去见你呢!”   李承业许久不见她,心里甚是想念,可没料到表妹热情至此,一张俊脸慢慢红了。   他假咳一声,想循着礼教推开她,可又舍不得温香软玉,只能两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目光不知何处安放时,忽然看见她脖子上的伤痕,担忧道:“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杜平一脸无辜,故意问:“有吗?哪里?”   李承业心疼道:“脖子上好大一口子,你没感觉吗?”   杜平抬手摸着另一边,肌肤光滑细腻,她摆出纳闷的表情:“没有啊。”   李承业伸手指:“就在这里……”   冰凉的指尖触到肌肤,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跳得飞快,虽然是故意而为,杜平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颊微微泛红。   李承业不笨,立刻回过味来,哭笑不得看着她:“你呀……”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看到门外似乎站着郑嬷嬷,他退开两步,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喜欢你碰我,有什么问题吗?”杜平虽然红着脸,可气势不减,叉着腰理直气壮,“我喜欢你,想让你碰我,你又不好意思动手,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李承业低下头,笑声低沉:“嗯,我也喜欢。”   杜平呆了呆,嘿嘿嘿笑起来,傻乐了好半晌,又想起之前的问题:“对了?你怎么出来的?你娘对我严谨防守,我都混不进东宫,你怎么溜出来的?”以往每次,都是她想出办法碰头,这还是第一回 被承业哥哥抢先。   李承业收敛笑意,沉默许久,轻声说:“我说服她出来的。”   他凝视表妹的眼睛,问道:“平儿,你知道母妃想给我定亲吗?”不待回答,他苦笑着继续说下去,“我前日才知道,她欲与王尚书家结亲,王利的嫡长女,王落英。”   李承业长叹一声,刚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他竟然毫不意外,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落地感。   他并不尝试说服母妃,只是静静望过去,平淡地说,我不爱她。   母妃神色和蔼,点头说知道。   她当然知道,儿子喜欢杜平喜欢得这么明显,可是,他们有选择的权力吗?当年太子选妃时都无法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何况区区一皇孙。   杜平回道:“我知道。”   李承业冷静道:“我没办法改变这个决定,争吵没有用,绝食没有用,只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平儿,你有办法吗?”   杜平望着他,喉咙里蹦不出半个字。   她去赏花宴闹过,没有用。   她去皇上面前求过,没有用。   她捏紧拳头,摇头:“没有。”   李承业温柔一笑,拾起她的小拳头,一点一点慢慢打开,掌心有指甲刻印,他轻轻揉了揉:“我有办法。”   “我今天骗母亲说,既然要成婚了,想最后再见你一面,跟你好好说清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笑着凝视她,深深望进她的眼睛:“我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宫里。”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却恍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杜平张开嘴,目光怔怔。   “母妃的侍卫就在门口守着,没关系,这里你最熟,我们可以从后门偷偷溜走。”   “我身上没带什么盘缠,不过你说过,我的画作很值钱,以后可以靠此为生。”   “平儿,我们离开京城,天高任鸟飞,找一个你喜欢我也喜欢的地方,一起住下来如何?”   “以天为聘,以地为媒,没有别人同意也没关系,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行走天涯,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带着挣脱桎梏的轻松,曾经的皇孙哪怕微笑也带着淡淡的忧郁,眉间的愁绪仿佛化不开,如今他想开了,他决定选另一条道路前行,整个人都解脱了。   不会有人再责怪他不务正业。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   李承业紧紧握住她的手,笑若朝阳,他对她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越,但想到将来,高兴得有些忘情了,在她额头上清浅一吻,唇畔柔软,温热细腻。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杜平的心在那一刻融化瘫软,如春水流淌。   窗外,小鸟叽叽喳喳在树杈上乱跳,枝头新绿,娇嫩欲滴。   艳丽的花朵上又蜜蜂嗡嗡嗡的声音,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生机勃勃。   杜平眼眸湿润,仰望那双欣喜期待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描述得太美好,像梦境一样,让人不忍心醒来。   可是,他还能再画画吗?他的画作一旦流传出去,就会引来无数追踪。   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会后悔吗?   即便他不后悔,他的兄弟会一生一世追杀他至死吗?   杜平眼睛越来越湿,她咬住柔嫩的唇瓣,泫然欲泣。   为什么,她脑子想到都是这样现实的事情?为什么她不能天真一点?不管不顾先做了再说?   而且,还有母亲……母亲只有她……她舍不下的……   眼泪终于流淌下来,满面皆是泪水,她静静望着他,不说话。   李承业停住笑,没想到会看见眼泪,他呆呆望着她,半晌做不出反应。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的决定。   他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杜平急忙拉住他的手,下意识的。   李承业低下头,掩住灰败绝望的目光,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去,再抬眼时,又如往常一样,一脸温柔笑意,他抚去她的泪水,轻轻说:“平儿,别哭,我懂得……”   从小一起长大,他见过她因伤心而嚎啕大哭,见过她因生气而红着眼睛哭出声……唯独没有看过这样无声的泪水。   平儿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她忍住哽咽,拼命不发出哭声的样子,是这样令人心碎。   李承业拿起袖子替她擦眼泪,嘴角勾起温柔笑意,声音安抚:“别哭了,当我什么都没说。看,都哭成小花猫了,这样就不好看了,我们不哭了。”   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   杜平再也忍不住,哽咽难言:“承业……哥哥……”   “我在这里。”李承业像一个大哥哥一样,轻轻拍着她背部,“我明白的,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平阳姑姑身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不该也不能抛下她,”他苦笑,颇有自嘲意味,“我们又不能带着她一起走,她也不会跟我们走。”   杜平心痛难当,一句“不是的”徘徊喉间,终难出口。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李承业说,他的女孩在母亲和他之间选择了母亲,这不是错,虽然难受,可他不能再强迫她,再让她为难。   杜平扑到他话里,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脖颈上,她哭着说:“承业哥哥,你不要这么说,不要安慰我,快点骂我,骂得厉害一点,是我不好,我太坏了,我这个人太坏了……”   李承业抱住她:“不要,我不骂。”   杜平哭:“你去成亲吧,我不再使坏了,我不阻止了,其实我知道,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李承业闭上眼,感受女孩柔软的怀抱。   “你去成亲吧,呜呜,王落英这人还不错,好好和她在一起。”   李承业嘴唇微颤:“好,听你的。”   “你这么好,这么好,是我配不上你……”   李承业一根手指竖在她唇前,阻止她说下去:“你很好,不好的是我,平儿,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知道吗,为了让你全心全意依附我,我故意没给你和宫里那帮兄弟姐妹牵线搭桥,这么多年,你们本来有机会和解的,是我自私,只想让你陪着我一个人,所以,平儿,把我想得坏一点,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性格阴暗,不务正业,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对的。”   杜平抱住他,用力抱住,拼命摇头。   李承业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别哭了,我先回宫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的。”   他放开她,再也坚持不下去,转身欲走。   他的背影摇摇欲坠。   杜平一个飞扑,又从背后抱住他:“承业哥哥,我说谎了,你不要喜欢她,不管以后怎么样,你心里永远只能喜欢我一个人,不准喜欢别人,哪怕和别人在一起也不准喜欢别人!”   自私到极点的说话,霸道的,命令的口气。   他听了却有些开心。   李承业眼眶湿润,不敢回头。   “呜呜呜,想到你将来会喜欢别人,我会一直哭一直哭,我会伤心死嫉妒死的,呜呜……”   “好。”李承业闭上眼,“只喜欢你一个。”   杜平记不起来到底是怎样目送他离开的,她最喜欢的哥哥抱着满心希望来找她,可她拒绝了他。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身体好热好热,快要炸开来了。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做一个梦。   她在皇宫跟人打了一架,那小皇子喊来别人帮忙,她偷偷躲起来,边走边躲,可脚实在痛得厉害,就直接坐地上了。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白衣哥哥在画画。   她颐指气使,喂,快背我去外祖父那里。   白衣哥哥皱眉,看过来,你是永安吧,脾气也太差了。   她瞪眼,看对方不妥协,顿时假哭,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快点来背我。   白衣哥哥妥协了,他的背上都是骨头,一点都不舒服,可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就睡着了。   梦里面,她笑了。   枕头上,泪水湿了枕巾。 第40章 【一更】只有走下去,才……   董氏在东宫一直掐着算时间,坐在椅子上也不安稳,眼睛不时往门外张望。   终于,贴身小宫女从门外跑进来,压低声音禀告:“皇孙殿下回来了。”   董氏颇为意外,儿子回来的时间比想象中早,本以为定亲前最后一次相见,儿子会依依不舍滞留至天黑,却不料,竟是匆匆一别就结束了。   事情如此顺利,她本该高兴,可不止怎的,心跳得厉害,总有不祥预感。   那两个孩子感情如何,她心里再明白不过。   董氏坐不住,便顺从心里的担忧,亲自去看儿子了。   李承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承业,给母妃开门好吗?”董氏轻轻叩击,可里面没有半点反应,她不由心急,加大了力气,咚咚咚地敲,“承业!承业!你在里面吗?”   儿子的性情她最明白,这次会答应他出宫去和永安说清楚,也是担心他走死胡同。   儿子刚知道亲事的时候,面无表情望过来,那个眼神让她浑身发凉。   董氏快急哭了,顾不得其他,立刻命侍卫把门撞开。   “咣当”一声,半扇门板被卸下。   董氏快步进去,一眼就看见儿子赤着半边胸膛,胸口上血淋淋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刀,正向胸上刺去。   董氏尖叫一声,差点晕过去。   李承业看她一眼,手上稳稳举着刀,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快!还不快制住皇孙!”董氏慌忙指挥。   侍卫急忙上前夺下利器,低声:“殿下恕罪。”然后将李承业的两只手都禁锢身后,不让动弹。   董氏扑上去颤抖着手去擦儿子胸口的血,“快,快去叫御医。”一点一点地将血迹擦去,她渐渐看清了伤口,顿时整个人怔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那是一个字,还没有写完的字。   “平”字差了最后一竖。   李承业的态度很温和,看着母亲,开口说:“松开我吧,还差一竖,写完就好了。”   平儿要他永远只喜欢她一个。   那他就把她的名字刻在心上,这样,他心里记着她,身体也记着她。   董氏心痛得泪流满面,房里的丫鬟和侍卫都看到了,她又急又怕,喝道:“都给我出去!不准任何人进来!”   下人们吓出半条命,很快就退下了。   李承业被松开手,第一件事情就去捡地上的刀,比划着往胸口添上最后一竖,他的手被握住了,抬头看去,母亲的泪水滴在手上,滴在刀剑,和血水融合在一起,滴滴滚落,他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将母亲的手拨开,轻声:“让我先写完。”   董氏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胸口刻完这个“平”字,顿时崩溃:“承业,承业,就那么喜欢她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荒唐事吗?”   李承业写完字,笑了笑:“这样即便我死了,也和平儿在一起了。”   董氏抚上儿子的脸庞,她知道儿子性格偏执,她猜过儿子会以绝食自杀抗议,也想过对策,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子总有脱下衣服的时候,沐浴的时候,洞房的时候,若被别人看到,到时又该怎生了结?   “承业,你是皇孙,是东宫嫡长子,你生来便该继承东宫的一切。婚配也好,念书也好,交友也好,都应该为这个目的而努力。如今做了这等荒唐事,你在自毁前程吗?”   李承业道:“母妃,东宫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是觉得我这样的身体不便成亲,自可换个人与尚书府结亲,对王利来说,对象只要是东宫即可。”   董氏狠狠一巴掌打过去。   自小到大,她都是一个慈母,儿子是她半辈子的希望,也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不舍得动半根手指,即便儿子痴迷绘画,多少年来也不过指责了事,总盼着儿子会幡然醒悟。   董氏又抬手打自己一巴掌,下手很重,半边脸颊立即红了。   李承业一愣,下意识抬起手:“母妃……”   董氏擦干眼泪,自她嫁入东宫之前,她便得知太子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可那又如何?皇上支持这桩婚事,这便是最大的筹码。   作为家中精心培养的嫡女,她并不期待婚姻中夫君的感情,她只要保持自己正妃的地位,保证儿子继承的权力,终有一天她会是最后的赢家。   女人的一生,宠爱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时都会消散。只有地位,才是让人笑到最后的不二法宝。当初看好杜平,是为了儿子的利益。如今结亲尚书府,亦不过是同样的理由。   可是,她怎么就生了一个痴情种子?   她问:“承业,你一辈子只打算为感情而活吗?你对权力真的没有丝毫兴趣?”   李承业道:“我姓李,我自然明白权力的好处,我也喜欢它,可是母妃,我还有更喜欢的东西,对我来说,不值得交换。”   董氏点点头:“我这一巴掌,是想打醒我自己,若再顺着你走下去,承业,我们母子就在宫中没有活路了。你会说出这话,说明你还不懂权力的好处,看看永安为什么行事乖张也无人置喙?因为平阳。看看平阳为什么嫁娶自由?因为权力。别说是因为你皇祖父的宠爱,平阳有钱有地有人,就差再来支军队了,她想要支持谁,连皇上都会考虑再三。今天,如果你有平阳的能力,别说迎娶杜平,你就是想纳她为侧妃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李承业欲张口否认,却被董氏阻止。   她继续道:“若只考虑我的喜好,我自然选择王落英,大家闺秀,温婉聪颖。若考虑你的喜好,我当然支持永安,何况有平阳在背后支持,这桩婚事不吃亏。可是承业,这些都不重要,既然皇上表示了他的意见,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她从儿子手中拿过那把刀,在手掌上摩擦两下,冰凉尖锐的触感,她自嘲一笑,远远将刀扔了出去:“我不会自尽,不管你做什么选择。”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儿子:“你若想为感情而活,现在就离开,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你若愿意给我一条活路,那就好好做个皇孙,也许将来有一日,你能完全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董氏强迫自己抬头站直,兵行险着,她背脊上已满是冷汗。   赌儿子对自己的感情。   李承业看了她很久,冷静地说:“平儿已经拒绝我了,你不用担心。”   董氏顿时松一口气,这盘棋又能活了。随即,心中勃然大怒,杜平那个小妖精!有什么资格拒绝她儿子!   她掩住怒气,尽量让神情自然,点点头,“我找人帮你处理伤口。”然后转身离开。   这天晚上,东宫暗暗处死了一个侍卫和两个婢女,皇孙自伤之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的感觉。   放弃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感觉。   杜平在这一天同时尝到了两种滋味,冰火两极,至悲至喜,让人喜之欲狂,让人痛彻心扉。她怔怔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自己手掌,就是这双手,这双手亲手放开了承业哥哥。   是她自己放弃的。   恨自己恨得要死。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什么也不想吃,好奇怪,肚子仿佛不会饿了。郑嬷嬷每天都在旁边说话,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好烦。   杜平听到开门的声音,皱眉,把脑袋塞进被窝里,不想见人,不想说话。   门又被关上了。   床边凹陷下去一块。   她知道有人坐在身旁,可那人迟迟不开口说话,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明明没有声音,明明也没有干扰到她,可杜平就是满心烦躁,猛地将头露出来,没好气道:“出去!我想一个人呆着!”   她想发出严厉的声音,可惜三天没吃东西,好好一句话被说得只剩下气音。   好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有气无力。   平阳公主说:“这里是公主府,我想在哪里就可以在哪里,那一天等你有了自己的府邸,再来命令我该在哪里,”轻笑一声,“就不知道等不等得到这一天了。”   如果是平时,她听到这话早就跳起来了,还会插腰表示有朝一日定会有自己的府邸。   现在,却完全激不起她的情绪。   杜平闭上眼,疲惫道:“出去吧,我不想说话。”   平阳公主头一回看到女儿死气沉沉的模样,小小年纪,姿态却像个老太婆一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她好奇地问:“你到底喜欢李承业什么?长得好看?我可以给你挑几个貌美的小厮,想要几个就几个,你想要长得像他的也行。”   杜平无力地望着她。   “喜欢他画画好看?不对啊,你又不喜欢书画。”看到女儿投来的眼神,平阳立刻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挑眉一笑,“你以为你这个人很难猜?你读书虽好,可是你并不喜欢读书,你只是为了赢过别人而已,琴棋书画更不是你的喜好,相比之下,下棋稍好一些。”   杜平闭上眼睛,不看她,不理她,随她说去。   “喜欢他身份高贵?呵,靠身世他可以当上皇孙,但想更进一步,也要看他的兄弟肯不肯,”平阳说话难得如此直截了当,“李承业不是那块料,德不配位会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该清楚。”   杜平终于忍不下去:“母亲,他是我喜欢的人,你羞辱他就等于在羞辱我。”   平阳公主看都不看她,自说自话,继续数着她侄子为数不多的优点:“李承业也就这么几点好处吧?他脾气也不算顶好,哦,对你还算不错,但他那人骨子里犟得很,你确定你能适应?”   杜平想坐起身,却没有力气,只能用目光狠狠看过去:“不管承业哥哥好不好,他都是我喜欢的人,不需要你来评论。”   她撑着身体,扶住床沿,慢慢坐起来,直视母亲的眼睛深处,口齿清晰:“我喜欢他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陪伴我,我喜欢他每一次都尊重我的想法,我喜欢他每一个缺点每一个优点,我喜欢他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看到他就感到欢喜,我看不到他就开始想他,你明白吗?”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我明白。”   她是真的明白。   谁不是从少年时走过来的呢。   杜平语噎,这么三个字,她感到使出去的力气都没地方着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你拒绝了承业。”平阳公主虽没亲眼见到那情形,可说出的话异常肯定,“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要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杜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放开承业哥哥的那双手,轻声说:“我没后悔。”   “那就好,总会走出来的。”平阳公主冷酷道,“就希望你走出来之前别饿死自己,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杜平不说话,只低着头。   “你考了第一,我说到做到,江南省那边还有兴趣吗?”平阳公主谈到另一件事,“过不了几天,灵佛寺那边就要出发了,这次我不去,没有人在旁边盯着你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杜平还是不说话。   “江南水患之后,无人主持大局,官员倒是派过去了,赈银也放下去了,你不想去看看,那边到底变成什么样了?”这是女儿以前最感兴趣的事情,小姑娘一直都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京城之外的天下是何种模样,“你不常说,要帮我好好看看江南省吗?”   杜平沉默很久:“母亲,”她吃力地说,“我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平阳公主也说不出话了。   当一个人不想振作的时候,旁人做再多也无济于事。   平阳站起身,离开之前最后说了一句:“卢谦已进京入牢,我明日会去牢中一探,你跟我一起去吧。”   杜平拒绝:“我不想……”   “跟我去。”平阳的语气不容拒绝,“你还没去过天牢,我想让你看一看,”她回眸,目光坚定却有穿透力,“平儿,你要让你知道,写在书上的和亲眼看到的,差别到底有多大。你需要感情,每个人都需要感情,可是,你要明白,这世上有很多问题靠感情是解决不了的。”   她转过头望向门外,目光投向遥远的苍穹:“我以为,你经过这次,最需要的不是难过,而是明白自己最缺少什么,平儿,你明白吗?”   杜平神色怔忪,低着头,慢慢将手握紧。   门关上了,母亲也已离开。   她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低着头,看着手。   这双手,拿过刀剑,也举过文笔,但又能抓住什么呢?   真正遇上大事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想法;别人想要伤害她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感受。她想把握住重视珍爱的人,却无能为力。   她缺什么呢?   杜平从床上下来,一件一件穿好自己的衣服,她脚步虚浮,可每一步都很稳,走到门前,打开屋门,对外面说:“我饿了。”   她吃得很慢,饿了三天,吃一点点就感觉到饱意,她喝着润胃的暖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吃饱了就停一会儿,少吃多餐,每一口都化成身体亟需的力量。   她要走下去。   只有走下去,才有会机会。 第41章 【二更】我愿天下再无争……   第二天一早,杜平自发自觉等在母亲屋前,里头的丫鬟正在服侍母亲穿戴,她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看着一只只小蚂蚁从草堆里爬出来那么弱小,捻之即死。   “不是不去吗?”平阳懒懒走出来。   杜平站起身,微微弯腰,优雅行礼道:“有事女儿服其劳,今日愿为马前卒替母亲打伞驾车。”   平阳嗤笑一声,施施然离开。   杜平紧跟其上。   天牢在大理寺附近,正是刑部主管之处。她不知道母亲是否和王利有了什么交易,损女儿一桩姻缘,手持别人把柄,恩威并施说服别人合作共赢,很像母亲一贯作风。   她们一路畅通无阻走进牢里。里面有很多隔间,前面领路的狱卒始终低垂脑袋,态度恭敬无比:“殿下,请往这边。”   这里关押的人大多非富即贵,有站错队的,有犯了忌讳的,原本皆是人生赢家,可一着行错满盘皆输,甚至拖累全家一起进来,再不见天日。   牢房里散发出腐朽的味道,还有阵阵尿骚味伴随而来,难闻至极。   杜平皱眉,恶心得想吐。   平阳公主表情始终如初,走在牢房的姿态就如同行走在皇宫的模样,似乎无论怎样的外在环境也不能干扰她。   杜平佩服得不得了,只好屏住呼吸,装作没事样子。   狱卒停下脚步,弯腰低头:“殿下,就在这里。”   这里算是一间小室,六件牢房绕成大半圆圈,却只在最里面那间关了一个人,男子身量颇高,却身材瘦削。   他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年纪看上去不大,大约三十来岁,一把大胡子遮住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透彻。   这般模样,也只有这双眼睛可以看出昔日探花郎的风采。   平阳向前两步,对着后面轻轻一摆手。   狱卒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倒走着退下,轻声道:“殿下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属下在外守着,不会放人进来。”   牢房里静悄悄的。   卢谦身上并无太多酷刑痕迹,但一路到京城来,给的吃食也是最下等的,住的环境也甚是糟糕,他整个人都瘦得皮包骨,虚弱乏力。   卢谦道:“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殿下,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目光直直望过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第一次见殿下时,卢某青涩无知,后来回想,殿下的目的该是引得卢某违背恩师意愿,转而去江南省任职。如今再见殿下,不知殿下又有何谋算?”   平阳道:“你对我有偏见。”   卢谦摇头,长叹一声:“殿下,你今日屈尊前来,不管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另有图谋,我都无力阻止,不妨有话直说。”   牢房的角落里有一只小凳子,上面摆着一只酒壶和酒盏。   平阳走过去,亲自倒上,开口道:“方向是我指的,路却是你自己走的,卢谦,落子无悔。”她直直迎上对方的目光,态度坦荡,“我敬你是人才,不忍见你在刑场尊严丧尽地死去,若你愿意,我今天就送你一程,留你全尸。”   卢谦没想到是这发展,瞠目结舌,半晌,嘲笑道:“我该谢谢你?”   触到公主的视线,直白而坦荡,顿时明白这一番话的确出自真心,复而苦笑,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脾气,带点子清高,满身傲骨,的确不喜欢那样不体面的死法,“谢谢。”   这回诚心许多。   平阳道:“卢谦,江南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那碗饭并不好吃。我知你此次罪名另有隐情,可是,水患的消息是否是你压下?贡银你是否有伸手?京城大户水运的货物是否是你命人拦截?江南一系官员你是否行了贿赂?”   一桩一桩说完,她笑了:“卢谦,所以,死罪不冤,你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种忌讳?江南省是朝廷的江南省,是皇上的,是李家的,不是你卢谦的,擅自做主,胆大包天,即便有天大的功劳也没用。”   卢谦望着她,沉默半晌,轻声道:“我明白。”虽然明白,当时就明白,可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了。   “刚才那番话并非为了数落你的罪名,查案是大理寺的职责。”平阳走到牢栏前面,双手合袖,低下头颅,弯下纤腰,深深行一鞠躬礼,“我来,是替江南省的百姓来感谢你,多年来亏你照拂,百姓安居乐业,卢大人禅精竭虑,只为尽最大努力保全无辜百姓,不惜自污。”   “你压下水患是担心上面听到消息就来江南贱价买民,江南形势本就复杂,插手人越多,你就越控制不住局势,你伸手贡银是为了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你截下水运货物是江南省的赈灾物资无法满足需求,你行使贿赂是为了更好地压下消息,由你彻底主持江南大局。”   她自己细数出来的罪名,又由她来一一解释。   卢谦泪流满面,高山流水便是如此吧。   “可是,卢谦,你亲手将把柄交在别人手上,就不能怪走到今天这步。”平阳道,“你以为只要朝中有人,只要冯首辅愿意保你,便能事事安然无恙?”   卢谦是个明白人,摇头道:“京城的局势应该又变了。”   平阳笑了,并不回答:“冯首辅不会保你,他疼爱欣赏你这个弟子,他心中痛苦难受,可再痛再伤他也不会出手,你明白吗?”   “……明白。”   “今日我来见你,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我平阳做事不屑于藏藏掖掖。不用到明日,又有多少人会怀疑你与我的关系?就如同当年我怂恿你去江南省那回一般……呵,”她笑一声,意味不明,“冯首辅不愿站队,没关系,但想要脱身离开却是不能,他不是做纯臣的料。”   卢谦苦笑,完全明白了这位公主的意图。   平阳盯住他:“我不屑骗你,即便如此,你还要喝那杯毒酒吗?你死在这里只会让一切更加扑朔迷离,明日之后,别人听到的只有我嘴里出口的话。”   那一年,他高中探花,又是冯大人的得意门生,一时风光无量。   某次宴席中,公主私下问他,卢探花,你可想过为何要做官?他那时年少轻狂,壮志酬筹,一杯热酒下肚,说,为良知,为天下,为百姓,百死不悔。   公主那时的笑容,他其实并未看懂,但是如今回想起来,他却有些明白了:“殿下,你诸般行事又是有何目的?”   平阳深深看他一眼,道:“和你一样。”她微微一笑,“我愿天下再无争乱,我愿百姓安居乐业,我愿朝廷政治清明,我愿世间繁花似锦。”   卢谦一下子听呆了,然后大笑,一边笑一边哭,他抬手擦眼泪,看了眼一直站在角落的小姑娘,弯唇问道:“永安郡主?”   杜平上前一步,点头。   “殿下向来有的放矢,带着爱女来牢房又是为何?”   杜平回头去看她母亲。   平阳道,“每一个理想都需要有人传承。”她叹息,“我只是很遗憾,又一个同道中人将陨落京城,卢谦,你走得太急了。”   卢谦点头,他明白也承认自己的过失,他含笑望去,那个小姑娘很漂亮,但更令他注目的却是那双眼睛,坚定固毅,一看就是那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像自己年轻时那样。他问:“郡主,你将来欲何如?”   杜平回答:“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吾亦如此作想。”   卢谦闻言大笑,伸出手来:“还请殿下将酒给我。”   平阳亲手递过去。   卢谦接过放在地上,正面朝向平阳公主,跪倒在地,深深叩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殿下野心勃勃,但其志可赞,我愿有朝一日殿下夙愿得偿,届时,若殿下愿意,希望烧一纸书信给我,卢某即便在地下也会欢欣雀跃。”   他抬起头,热泪盈眶:“卢某愿以身殉志,只恨家人何其无辜,要为卢某的所作所为承担恶果。”   平阳望着他:“我保你卢氏不入贱籍。”   “殿下大恩大德,卢某来世再报。”他又深深一扣头,“只恨殿下生为女儿身,此为朝廷之憾!天下之憾!”说完话,再不犹豫,拿起毒酒一饮而尽。   卢谦气绝而亡,嘴角犹带微笑。   平阳静静看他一眼,转身走出牢房,对狱卒吩咐:“跟王利说,留个全尸,即便不方便安葬也焚烧成灰,勿让他人折辱尸体。”   杜平随着母亲离开天牢,外面天高云阔,艳阳高照,里面却是一团黑暗,一扇大门犹如隔开两个时间。   她适应了一下阳光,扶着母亲坐上马车时,轻声说:“母亲,我想去江南省。”   她想去好好看看,不是听别人说,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楚。   只是她没料到,这一次离开,当她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已是数年后。   平阳送走了女儿,便在府中静待来客。   她看外头天气不错,便想亲自剪几枝下来插到花瓶中,花瓣上犹带着露水,她甚为喜爱,想再剪几株红色,红白搭配,更为美妙。   “殿下,王大人来访。”下面的丫鬟禀报。   平阳依旧爬上梯子,打量着哪一朵更加合适,闻言不动如山,淡淡道:“让他等着。”   丫鬟应声退下。   平阳剪好了花枝,抱着往书房前行,打开门便看到王利等在里面,她微微一笑:“劳王大人久候。”然后走到书桌前,一枝一枝照着心意插到葫芦瓶里面。   王利皱眉,他已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看到对方竟是在剪花,心下不悦:“殿下,你事先可没说要在牢里弄死卢谦,这回是什么意思?”   平阳停下动作,唇畔含笑:“冯首辅都快养病一月了,身体也该好起来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身体向来好得很,养好病再回内阁,恐怕又能干个十来年……”顿了顿,她慢悠悠捡起一枝花,插进瓶里,“我是觉得冯首辅很能干,不过,王大人还有耐心再等十年吗?”   王利满腔怒火,被这一番话浇得凉心凉肺。   凭良心说,卢谦身死是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处理不干净。他先前生气平阳这女人先斩后奏,把人杀了也不来好好解释一番,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比起入阁,这些皆是微末小事。   “公主在朝中风评向来不错,出手大方,跟你交易一般不会吃亏。”王利道,“但公主先前做事可不是合作的态度,殿下,我们需要彼此坦诚。”   平阳笑道:“我很坦诚啊,欺君之罪我都愿意替大人担下,不过提前处死一个死囚,我以为凭大人之能根本不值一提。”   “公主弄死卢谦是为祸水东引?”王利道出自己的猜测。   “冯首辅油盐不进,身上金钟铁罩引不进去的,而且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无须隐瞒。”平阳不大看得上王利,聪明劲儿够,机灵劲儿也有,毕竟做到刑部尚书,总有两把刷子,但这男人投机性太重,明眼人都知道他盯着内阁已经盯许久了,手段……也不甚光明。   她叹一口气:“劳烦王大人将卢谦的尸体烧成灰,届时我会送往冯家详述内情,毕竟师徒一场,首辅心痛得都生病了。”   “哼,那老头子,未必是疼惜弟子,装病怕是为了避嫌。”王利也不大看得上冯首辅,觉得这老头子太过中庸,左也怕右也怕,连蝴蝶震一震翅膀都担心引来狂风暴雨,忒胆小了。他自觉有朝一日等他当上内阁首辅,必定雷厉风行做出一番政绩,名留青史。   “父皇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解释,必定不让王大人难做。”   王利一颗功利油腻的老心脏哦,听了这话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与平阳相处下来好似都是他在占便宜,坏处都是平阳自己担着。他难得良心发现,开口问:“有什么是需要老臣做的?”   平阳看他一眼:“令爱与皇孙已是适婚的年纪,你们可与东宫商议在半年内完婚,到时借着大婚的名头提议皇上大赦天下,给东宫赚点名头。”   王利一愣,他都做好吃点小亏的准备,岂料公主这一意见听着又是对王家对东宫有利的。他有些猜不出对方用意,左思右想,仍不得其解。他觉得吧,所谓交易是要两个人都有好处拿才称之为交易,老是他占便宜就相处不长了,而且他也会怀疑对方另有谋算。   “太子对公主向来有偏见,公主明明心向太子为何素日里不多多示好?毕竟兄妹一场,太子也是需要公主的。”王利旁敲侧击。   平阳微微一笑,垂眸,剪下一截枝干:“太子那边,就需要王大人替我多多美言了。”她又拿起一枝插进瓶中,“一把年纪了,拉不下面子。”   王利对这话很是相信,心中腹诽,到底是孙太傅教出来的弟子,跟他一样的迂腐爱面子。唉,可叹皇上没有眼光,一个胆小鬼当首辅,一个迂腐君子也能入阁,他王利能屈能伸天纵之才却迟迟没有机会。   葫芦瓶上快插满了,零落有致,红白相间,分外美丽。   平阳满意一笑,又将目光投向王利,嘴角笑意微微泛冷:“还有一件事,我已将永安遣往江南,她不会来碍贵府的亲事,请王大人回家好好与夫人说道说道,若被我抓到令夫人对平儿出手,恐怕事情不好善了。”   王利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想摇头,却有没有把握。张氏行事向来有些手段,不是那类温和妇人。   平阳道:“王大人,家和万事兴,娶一个好夫人对仕途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王利急忙点头:“定不会给公主府添麻烦。” 第42章 【三更】好像是个贼窟。……   灵佛寺是个富裕的寺庙,这回一行弟子前往江南,寺里出手很是大方,直接包了一艘大船,沿运河出发,直通江南。   一共有九个元字辈的弟子,还有一个弥字辈的师叔,再加上那位“小林”师弟。   这些和尚中,就是杜平最为突兀,乌黑茂盛的发丝高高束起,身上也没穿僧服,而是日常小少爷打扮。   她临窗而坐,神色忧郁,看着滚滚江水向东流。   上次不告而别后,元青本以为再遇不到郡主了,没想到公主殿下真的心大到放女儿同往。临行之前,师父告知,由他贴身保护郡主安全,他压力颇大。   元源许久不见挚友,思之欲狂,匆匆走到她身边,担心问:“林师弟,上回怎么突然离开了?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杜平垂头丧气:“我喜欢的姑娘要跟别人成亲了,夫君不是我。”   元源震惊:“竟有姑娘会拒绝你?”在他眼里,这位师弟长得好有才华功夫也好,姑娘们应该个个都喜欢他才对。   元青正在喝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还呛到了喉咙,不停咳嗽。   杜平道:“是他父母家人不喜我,将他另行婚配,”说着,说着,眼睛又红起来,“我和他两情相悦,但恐怕此生无缘。”   “林师弟,林师弟,别哭。”元源手忙脚乱,想给她擦眼泪又停下手,自己手脏兮兮的,林师弟肤如白雪,弄脏她的脸就不好了,“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元青:“……”   元青已经听不下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转身走出船舱,去甲板透气。   岂料元源看到好友心情低落,也拉着杜平一起走出去,三人又在甲板上碰头。元源一直说笑话想逗她开心,可好友始终眉头微蹙,神情颓丧,跟死了爹妈一样。   元源黔驴技穷,幸亏是光头,否则头发都要被撸秃了。   他其实并不十分理解,只能类比自己当年家破人亡的感受,可是他不懂,会有那么痛吗?   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段感情,既然不懂他只好说:“真这么喜欢的话,等我们回京以后,我帮你去那女郎家把她掳出来,到时候你们远走高飞,等生米组成熟饭就没人反对了。”   这种情况下,寺规已经不重要了,好友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杜平万般沮丧之下也被这话搞愣了,她目光呆呆看过去,直把元源看得脸红,意识到自己那话说得太粗俗了。   她好奇道:“师兄,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元源红脸:“你不是喜欢她吗?我是为了你!”   “我不要远走高飞,我的喜欢光明正大,凭什么要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杜平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也是光明正大的。”   元源已经完全没辙了:“随你,什么时候需要帮忙跟我说一声就好。”他搭上元青的肩膀,意图获取支持,“是吧?我们随时都可以帮忙。”   元青不想说话,他虽不知郡主意中人是谁,但要么在皇宫要么是高门大户,真去宫里面截人,他现在的功夫还不够看。他不喜欢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江水悠悠向东流,水中还裹带着黄沙,略显浑浊,一个一个的浪头,仿佛能将污泥洗濯干净。   元青撩起船栏上挂着的葫芦,引开话题:“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元源皱眉,想不出来。   杜平直接摇头:“不知道,装饰用的?”   这两人都没怎么坐过船,杜平常年居住京城,只有很小的时候曾随母亲去过江南,但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有元青,偶尔跟他师父出外游历,经验十足。   “不小心掉下水,可以把它圈在腰上,这样就可以浮起来了。”元青道,“你们谁若想下水玩,就可以试着用用。”   杜平蹲下,去研究这个空葫芦。   “我们这次出发直驱凤阳,那是江南省最热闹的地方,”元青想了想,又道,“以前是。”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两人听了,都忍不住问那里的情况。   元青耐心解释,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   总算将话题从“喜欢的姑娘成亲了,可惜夫君不是我”上引开了,元青暗暗松一口气,他实在不想聊那个,也不知道该怎么聊。三人又闲话几句,便进入船舱休息。   午时刚过,杜平有些乏了,于是躺在自己的仓房里,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似乎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她感觉到船身摇晃得比之前厉害,脑袋都被晃得晕乎乎。   杜平打着哈欠走到外面,看见有几个弟子正扶着船栏在呕吐,元源正在其列。他刚吐完一阵,脸色发青,大口大口喘气,有气无力地抬头,问道:“你也想吐了?”   船正开到河道岔路口,和其他川江支流交接,水流变得湍急。再加上起风了,整艘船摇晃不定,晕船的人也就多了。   杜平摇头,皱眉:“有点头晕。”   元源扶着杆子站起来,擦擦嘴巴,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瞳孔一缩,整个人向前扑去,将杜平护在身下:“小心!”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杜平被压在身下,什么都看不到,但也猜到必有袭击。   元源刚扑到她避开第一支箭,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几十支箭都从后面追上来,目的很明确,每一支都是朝着杜平。   他们站在狭隘的通道上,避无可避。元源又压在她身上,没带武器,姿势更是难躲,闪避不及之下,小腿已中了一箭。   杜平一脚把他踢到转弯处:“傻子!快躲!”立刻起身一个翻越逃开。   前面就是甲板宽敞处,也好施展开来,杜平拼命往前跑,正要开口喊师兄们帮忙,忽然传来了声音:“漏水了!漏水了!船底漏水了!”   “快去帮忙!赶紧补上!”   “混蛋,有人在下面凿了口子!”   杜平闻言,脚下一顿,脸色异常难看,有人为了置她于死地不惜拿整船人陪葬。跑到宽敞处,她刚要松一口气,一支长箭迎面而来,箭端还包着一个黑黑圆圆的东西!   一瞬间,她就认出来这玩意。   是火药!   杜平瞳孔骤缩,任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也吓出一身冷汗。   无处可躲,她即时做出决定,飞身跳入水中。   轰的一声,小半边船舱被炸塌了。   她从水里冒出头来,这才看清楚,船的四周飘着好几个小筏子,每个筏子站着三个黑衣人,一起围攻捕杀。   杜平抬手一抹脸上的水,目光环顾一周,冷笑。   黑衣人们明显注意到她的行踪,看到她冒出头,齐齐将弓箭对准她。   杜平脑子飞快运转,这些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从露出来的肤色来看,一看就是长期生活在水边习惯水性的人,她自知自己水性普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水中作战她绝无胜算。   她掉下来的位置水流最急,对方明显是瞄准方向下手的,她那三脚猫的水下功夫快坚持不住了。   “哪条道上的人?”杜平扬声问,“我不问主顾,但不管你们收了多少钱,我出双倍。”   回答她的,是十数支破空而来的箭矢!   杜平连忙将整个人扎下水去。   闭息几数,她急急冒出水来透气,大声加一句:“我出十倍!”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时候命最要紧!   回答她的,是又一阵密集的攻击。   杜平喝江水都快喝饱了,脑袋蒙在水里都不敢冒出来了,可是不冒出来又会窒息而死,是被箭射死还是被水淹死?这两个死法她都不喜欢!她还没活够呢!   这个时候,她只希望来一波大浪头,把这些竹筏子都给掀翻,看他们还怎么射箭!   不,不不,这样也不行。   这群人水性比她好,真在水里被围攻她怕就没有活路了。   杜平头一回遇到危及性命的事,左思右想之下,竟找不出万全之策。她忍不住又冒出头,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呼吸一边躲避。   前方有两个黑衣人似乎没了耐心,身躯一跃投入水中,从身上拿出匕首,快速向她游来。   杜平欲哭无泪,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想逃,游得没对方快;想反击,身上没有武器,就腰上还缠着惯用的鞭子,可是水里鞭子哪有匕首好使?   她正与黑衣人在水中缠斗,头顶上又有箭矢袭来,且准头极好,避开那两个黑衣人,只往她身上招呼,她的发髻都被射散了,湿淋淋贴在身上。   杜平觉着今日在这里,恐怕小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元青终于找到她的位置,焦急如焚,左脚轻轻一勾,船板上的一块碎木挑入手中,狠狠向前砸去,力道十足,破风而去!   一个黑衣人的脑门立刻被砸出血,整个人向后仰去。   元青手持长剑,飞扑下水,迅速向郡主游去。   两人虽无话语,可默契十足,杜平立刻缠住剩下一人,元青已游到面前,三两下就将长剑当胸刺入,鲜血染红了江水。   杜平气喘吁吁,笑望过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呐。”   元青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下半句是什么,脸又开始红了,他有些生气:“都这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赶紧到船上去。”   杜平一挑眉,突然反应过来有一会儿没箭矢攻击了,目光向四周望去,看到那些竹筏子不动声色向一条支流小道退开,她眨眨眼,怎么不打了?对方明明还有优势。   突然,元青猛拉她一把,声音是从来没有的急迫:“快往前游!”   杜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看之下,大惊之色。   一波巨浪从外水道那里涌过来,从势头来看,很快就能把他们打散。   两人飞快向船游去,元青速度更快,可他还要一手拉着杜平,明显快不过浪头,漫天潮水中,他刚刚够到船只边缘,最后只来得及拉下一条葫芦。   水流滚滚,将他们两人都推出去,一浪接一浪。   元青紧紧抱住杜平,只希望不被冲散。   他必须护住郡主。   两人也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幸运的是,浪头平息的时候两人还在一起,原来杜平已默默将葫芦绳的另一头系在元青腰间。   她浮在水面上,仰头望着天空,湛蓝如水洗过般,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竟然活下来了。   杜平看着看着,慢慢笑了,一开始是轻轻的笑,然后越来越大声,仰天大笑。她转头去看元青,扶住他的肩膀,激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元青看她,点头,冷静指出他们仍处于危险之中:“先游到岸上去。”放眼望去,已能看到远处的岸,但真正游到不知要花几个时辰,春天的江水仍是凉凉,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腿,眉头微蹙,问道:“还游得动吗?”   杜平心情很好:“没事儿,慢慢游总能到岸上的,大不了在水里多泡一会儿。”   元青道:“我的腿受伤了,可能撞到暗礁了。”   杜平骤然收笑,一怔,目光向水下望去。   元青道:“不是大碍,只是折了,只能靠两只手游了。”顿了顿,担心郡主在水里泡太久,“或者你先游到……”   “闭嘴。”杜平一口拒绝,“不就是慢一点吗?多大点事儿。”她松松筋骨,葫芦绳还连着两个人,率先向前游去,“我在前面使力,你后面跟上。”   她发了力,一下子没拖动,停了停,向后望去。   元青很平静:“……我有点重。”   杜平上下打量:“看不出来啊。”   元青自小练武,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结实紧致,看上去清瘦,可重量却不小。他被郡主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移开目光,“待会儿我们两个一起用力。”   杜平点头,转过身去喊一二三,两人一起发力,果真顺利向前游去,速度虽不快,但总在一点点前进。   她在水下耗费太多力气,精神又一直紧绷着,其实全身都酸痛,幸好背对着元青,他看不到她咬牙的神情。   又游了好一段距离,一阵风吹来,杜平打了个喷嚏。   元青皱眉,老话重提:“郡主,要不你先……”   “闭嘴。”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后半句是什么,杜平板着脸,任冷汗滑下额头,“再啰嗦我就要揍人了!”   元青听话地闭嘴。   杜平犹不放过他:“你腿都断了还不老实,哪怕我先上岸去喊人帮忙,这期间你不小心淹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   “闭嘴。”杜平打断他,“你如果真淹死了我一辈子都会内疚,整天郡主郡主地叫,我们都喝酒为盟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那天喝的是水。”   杜平噎住,哼一声,继续说:“我先上岸能干嘛?我也人生地不熟啊?我能找谁帮忙?我身上又没钱,雇人都雇不到……”说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身上没带钱,这么一副狼狈样子,没得吃没得住,到时候怎么活?她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还真没过过没钱的日子。   杜平顿住,连之前不要回头的念头都忘记了,回过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她的额头上都是冷汗,嘴唇发紫,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不复往日气势,有几分可怜。   她一定很累。   元青定定看着,这回学乖了,没再说你先上岸之类的话,只道:“没钱。”   杜平长叹一声气,怎么办?到时候怎么赚钱?她又不是承业哥哥,只要画一幅画就财源滚滚,一想到那个名字,她心中抽痛,吸吸鼻子,将思绪放回眼前,努力动脑筋:“这样吧,上了岸,你就去化缘。”   元青:“……嗯。”其实他没化缘过,灵佛寺有钱得很,不用化缘。   “我想办法去做工。”杜平努力扒拉着脑子里对市井生活的印象,“我长这么漂亮,肯定多的是地方愿意用我,不怕赚不到路费。”   元青:“……”不,这说法有点不对劲。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游,时间过得不知不觉,注意力引开了,身上也没那么累了。江岸近在眼前,估摸着也就两三百米了,前方望过去像是一个小村庄。   杜平身上来了劲,心想天无绝人之路,村民大多朴实,到时候借一口粮食,再借一个地方住,应该不是难事,元青的伤口必须要尽快处理。   她扑腾着往前游,总算扑到了岸边,欣喜若狂:“到了,到了!”   元青也抬起头,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村里大多都是男人,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正好在钓鱼,那汉子嘴角叼着根草杆子,看到生人,眼睛一亮,目光主要放在杜平身上,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不怀好意道:“哟,水里游来个大美人,兄弟们,过来看!”   杜平表情僵住了,觉得不妙。   元青叹气,他游历经验丰富,在她身旁轻声说,“好像是个贼窟。”   语音刚落,一群大男人已经围到他们面前,虎视眈眈。 第43章 【一更】比窑子里的头牌……   村子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村里几乎都是青壮年的汉子,一眼望去,都没看到一个女的在外行走。   杜平只消一眼,心里有了大致判断,硬碰硬绝对讨不了好。   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身体的形状都被勾勒得清清楚楚,这样走上岸去,若被京城那帮人知道,只会仰天长叹她失了名节失了礼教……哼,可她不在京城,天高皇帝远。   杜平低垂螓首,轻咬柔唇,完全一副弱女子遇难的姿态,环抱着胸口,犹犹豫豫爬上岸。直觉告诉她,必须先示弱。   “哈哈哈哈哈,”一个汉子大笑,等不及这小娘们慢慢吞吞的动作,一把扛起她放在肩上,“这娘们儿生得好,我拿去献给大哥。”   “啧啧,你这马屁精。”旁边有人眼红。   “马六,这不是大哥的菜,你还不如直接送到虎子哥炕上!”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剩下几个人把元青抓上来,用绳子捆结实扔一边。元青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手指深深掐进泥土里。   村子有很多房屋,她被扛到了最大的一间,然后被粗鲁地扔在地上。   杜平眼眸下垂,用眼角的余光在房内环视一圈,正前方是张书桌,一个男人站在桌前,似乎正在看一张地图。   除此之外,屋里还有四个人,三个坐在椅子上,看到她进来,立刻把目光投来,另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背对着她,正和看地图的男人讲话。   “大哥,捡了个漂亮娘们儿回来,嫩得很,你要不尝尝?”扛她进来的那男人楸着她的头发,用力一拉,迫使她抬起脸来,“漂亮吧?头一回见,比窑子里的头牌还好看。”   那男子口气臭的很,说话间臭气都传到她鼻子里了,杜平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移开视线。   正巧书桌前的男子也投来视线,顿时四目相对。   男子有一双浓眉,将整张脸衬得霸道又男人味十足,小麦肤色很健康,头发乱糟糟的,五官称得上英俊,大约二十岁左右。   视线一对上,杜平就知道装不下去了。   这个男人不好惹。   “哪里捡的?”张天问,“就她一个?不是奸细?”   “还有一个小和尚,捆在外面呢,看着不像官府的人。”马六嘿嘿笑道,“哪怕真的是,大不了尝鲜了以后拿去喂狗么。”   杜平面无表情,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地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对话,没有应对经验。   张天又看她一眼,咧嘴笑了,他一笑起来,整张脸就邪气横生,看着就像个坏胚子。   他摸摸下巴:“是长得不错。”他懒懒散散走过去,停在杜平面前,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皮肤也不错,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   他的手掌长满老茧,粗糙得很,碰得她鸡皮疙瘩一个个立起来了。   杜平身体本能地缩了缩。   张天感觉到了,又咧嘴一笑,粗糙的大掌从她雪白的脸庞滑到脖子,又慢慢滑到肩膀,感受到少女瑟缩的反应,他很是享受。   他把手停在她手臂上,用力一扯,顿时从肩膀到袖子的布料全都破了,露出她凝脂般的细腻雪肤,整只手臂露在外面。   杜平不是不怕,屋里有六个男人,最差的结果……她垂眸,只要能保下她和元青的命,什么结果都能接受。   张天的手指在她手臂上的守宫砂摩擦几下,坏笑道:“啧,还是个雏儿。”   房间里另一个坐着的男人笑了,目光热腾腾的:“老大,明显是个雏儿呢,年纪都嫩着呢,不过,脸是真的好看。”   张天挑眉,勾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大拇指在她唇上来回摩擦,没见到害怕的反应,便“切”了一声,手掌移动,在她手臂上捏两把,又滑到屁股上拍两下,然后游移到大腿,用力捏两下,终于看到眼前这个镇定的漂亮姑娘脸红了,他也满意了。   张天拉起她的手,仔细端看,漫不经心地开口:“身上肌肉结实,虎口有茧,双腿和双臂上的功夫不是一两年可以成的,是个练家子,说吧,谁派你来的?”   “哟,还真是奸细?”身材最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倚靠在桌上,似笑非笑。这男人虎背熊腰,却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年龄。   杜平已经冷静下来,直直回视:“没人派我来,是江上起了浪,无意中漂到这里。”   张天的眉毛挑得更高了,明显不信:“小姑娘,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会手软,我眼里就只有敌人和朋友,跟年龄无关。”   他眼一眯,用力捏住她下巴,口吻中满是危险气息:“嘴硬的下场,你不会想知道的,老子兄弟多的是,没老婆的更是比比皆是,小心老子让你一个个伺候过来,让你烂死在床上。”   屋里的温度都升上去了。   杜平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说完这句话以后,屋里其他男人明显兴奋起来了,虽然没有明显的动作变化,但眼神也好,表情也罢,都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这是一个贼窝,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此地的山贼。   进村的时候她注意过屋舍数量村庄范围,如果没估计错,此处大概有两千至三千人。   有些山贼会和官府勾结,像西北铁骑那群子人,就是养寇自重的典范。不过,从刚才对话透露的信息来看,这群人应该是官府围剿的对象。   这个地方应该已经靠近江南省,说不定已经是江南省的某个小地方……杜平沉思,心中有了腹案。   “这位大当家,谁会派我来?我来干什么?美人计?还是靠我一个人干翻你们所有人?而且还特地搭个和尚一起来卧底?”杜平道,“别草木皆兵,你看上去挺聪明,再好好想一想,就知道奸细这事儿不靠谱,论武功,你们有这么多人,论美人计,”她顿了顿,微笑,望过去,“明显对你没用,你的对手有这么蠢吗?我和同伴只是意外流落此地。”   张天眯起眼睛看她,这丫头片子还叫他大当家?他的目光让人毛骨悚然,看了好一会儿,笑了:“你胆子挺大,我喜欢。”   杜平镇定地回视。   张天不规矩地在她胸口捏一把,充满恶意地笑:“不过,老子喜欢胸大的,你太平了,暖床不够味儿。”   屋里其他男人哈哈大笑。   杜平态度依旧镇定,可脸上还是控制不住地红了,是气红的。   肚子里有一股气,拼命想要发泄出来,被她硬生生憋住。   娃娃脸男人一直盯着她,目光玩味,开口道:“大哥,陈家那只母老虎最近一直想买个未□□的女娃儿,要求就两个,一要漂亮,非常非常漂亮,据说她挑了很久都不满意,二要聪明,我觉得眼前这个应该符合要求。”   张天“哦”一声,回头望去:“想起来了,我也听说了。”   “陈家财大气粗,开这个价,”娃娃脸举起五根手指,笑道,“够我们给所有兄弟买些好武器了。”   张天心动了,看看这漂亮姑娘,又回头看看自己兄弟,笑问:“虎子,这只雏儿是你的菜吧?你向来喜欢嫩的,舍得?”   “大事要紧。”徐虎笑道,“不过,给陈家送去之前,让我玩两天就好,只要不破她的身,其他都可尽兴玩儿,大哥你看行不?”   他目光直勾勾落在杜平身上,就像在看一只落入网中的小鸟。   张天爽快地笑了,兄弟这么点要求能不答应吗?可还没等他开口,有人抢在他前面说话了。   杜平说:“不行。”   屋里一下子陷入安静之中。   众人以为听错了,目光纷纷投到她身上。   杜平背脊挺直,微微一笑,语气平坦如在叙述一桩事实:“不行。”   张天斜睨一眼,哼笑一声。   徐虎的眼睛越来越亮,大步走来,像是一堵高高的墙挡在面前:“小姑娘,你以为你有说不行的份儿吗?”他半蹲下,一边笑一边赏玩那颗守宫砂,爱不释手,“搞清楚你站着的地方,我这个人吧,虽然对女人温柔,但女人若是搞不清楚,倒也可以教训教训。”   杜平根本不看他,目光抓住张天不放,声音朗朗:“江南省兵力大概在一万五左右,主力在凤阳,约有五千左右,其次淮安扬州,各有三千,其余兵力分散各州。”   说到淮安的时候注意到对方眸光一动,杜平心知,此处应是淮安无疑,继续道:“以你的人马,攻下淮安应是四六胜负之数,可你仍选择盘踞山中,说明外头压制你的势力不只官兵。”   张天的表情正经起来,目光深深,“呵”地笑了一声。   徐虎也松了手,站起身来。   “我姓卢,是前江南省知府卢谦之女,卢萍萍。父亲蒙受冤屈入京处死,全家也没入贱籍。我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报仇,所以,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杜平说,“大当家,我可以帮你。”   张天道:“我不记得卢谦有这么个女儿。”   “我是外室之女,父亲一直将我养在老家,也因此逃过一劫。”杜平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像真的一样,“陈家能得大当家另眼相看,定有其独到之处,大当家可以选择做一次性买卖,一手拿钱,一手交人,对你来说等于是白得一大笔钱,自然是笔好买卖,不过,我私以为,这不划算,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何必吃眼前这个亏?”   不等张天说话,屋里另外坐着的男人先耐不住性子,急切问道:“还有什么选择?”   杜平也不藏着掖着,继续说:“种过韭菜的人应该都知道,连根拔起是做傻事,应该好好养着,才能割完一撮又一撮。和陈家做一笔买卖就只能得到一次好处,但只要和我合作,我心甘情愿做你安在陈家的钉子,互通往来,财源滚滚。”   这里的山贼有不少都是庄稼汉出身,她这个比喻打得浅显易懂,屋里这群男人顿时都若有所思,觉得挺有道理。   张天哼笑,捏住她的下巴左看右看,语气吊儿郎当:“卢谦还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他想了想,这个官儿的确是他见过行事做派最不像官老爷的一个,有点意思,“呵,可能也只有他会这么养女儿吧。”   下巴被捏痛了,雪白肌肤上沾上好几个红色指印。   杜平很想骂一句,别碰我。   可她忍着,一动不动,神色自然。   身边围着三个男人,汗酸臭一阵一阵传进鼻子,可杜平不敢表现出半丝厌恶,她稳稳地站着,稳稳地说:“大当家志存高远,这回赚的银子只够给现在的兄弟买武器,那将来的兄弟呢?想要壮大就必须有更多人,更多钱,否则只能永远蜗居此处。一个英明的首领不应该只看到眼前,只有利益才是最长久的。”她直直望进这个男人眼里,“大当家,我会是一颗好棋子,但是,请给我相应的尊重。”   张天嘴角挂着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决定,说话依旧不正经:“你想要怎么尊重?男人跟女人应该是怎么个尊重法?”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张天学问不深,但他向来自律,这么多年下来,跟着寨子里的儒酸老书生学写字,学读书,普通的典故诗文他都能听懂看懂。   这句话他听得懂,而且很喜欢。   国士这两个字,把他盘踞内心多年的野心,还有向往上层贵族的文化,仿佛明月拨开乌云,把他照了个透亮。   而且,不就一个女娃儿嘛,女人能翻多大的浪?他拿得住。   张天笑了,松开她的下巴,抬手随意一挥。   另两个男人立刻领命,后退两步,背手而立,不再对她施压。   杜平看着他,也笑了。   “我想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请大当家跟我讲讲陈家,再跟我讲讲需要做什么。”   张天露出满意的表情,听这话头,是个懂事的。 第44章 【二更】再没有第二个女……   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可惜住了一窝土匪,哦,以后说不定还会变成逆贼。   在杜平的要求下,她和元青被安排在一间茅草屋,里面摆设极其简单,地方又脏又乱,简直让永安郡主重新认识了何为贫穷。   她本来觉得自己在上层人士中算是体恤民情的那一拨,眼下一看,羞愧觉得自己也带点“何不食肉糜”的无知了。   元青除了她刚出来时紧张地问了句:“你没事吧?”在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后,放心地松了口气,然后便一言不发,再也不说话了。   一直是杜平在旁边讲话,解释她在里面遇到的情况。   元青躺在稻草床上,低垂着眼。   杜平叽里呱啦讲一大堆,看到他还是那副死样子,顿时眯了眯眼,手指移到他腿上,在受伤处不轻不重地一按。   力道算不上大,但那边骨头都折了,哪怕轻轻碰一下都会痛。   可元青似乎感觉不到痛,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杜平有点冒火了,刷的一下站起来,叉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高兴就说出来,摆出这幅样子是想干嘛?”   元青又看她一眼,轻声说:“没有不高兴。”   杜平“哼”一声,明显不信,这点道行还在她面前说谎?他还嫩着呢。“不就是看不起我吗?觉得我一个丫头片子,就应该等着你来救,自己一个人脱险简直就是啪啪打你脸。”   “不是。”元青急忙否认。   “你觉得自己腿折了不能动手,痛恨自己无能;你觉得应该你来护着我,有你在居然还让我陷入危险,痛恨自己无力,没有行好保护之责,不是吗?”杜平斜眼睨过去,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接着说,“这不就是看不起我吗?我只能被你保护,不能保护你?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朋友?还是累赘?”   “我没有这个意思……”元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让郡主陷入危险之中,他却无计可施,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可为什么被郡主一说,就变成这幅样子了?“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可是还是想保护你?可还是不愿你被抓到这里?   元青心急如焚,感觉说什么都是错,第一次觉得自己嘴巴怎么这么笨。   杜平蹲下,两只手掌贴着他的脑袋,目光清亮:“元青,我们是朋友吗?”   “是。”这次回答得毫不犹豫。   杜平展颜一笑:“嗯,在水里,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谢,所以,你受伤了,轮到我来保护你,这样不好吗?别不开心了。”   “……嗯。”元青望着她,“我会尽快养好伤。”   安抚好小伙伴的情绪,杜平开始静下心来处理他的伤口。   不多时,有一个年轻女子来到他们屋子,手上还拿着一个布包,她站在门口的时候,两人就听到声音了,同时抬头望去。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颜清秀,笑容温柔,她自顾自走进来,打开包裹,里面都是一些伤药和夹板:“听说这里有小兄弟骨折了,老大叫我来看看。”   这是杜平在寨子里看到的第一个女人。   “我算是个大夫。”女子介绍道,“叫我茯苓就好。”   杜平问道:“就是中药的那个茯苓?”   茯苓微微一笑,右边脸颊还有一个小酒窝:“没错。”她动作很熟练,拉开元青的伤处,仔细查看,意外道,“包得有模有样的,你学过医?”   杜平摇摇头,托腮而笑:“小时候闯祸多了,受伤也多,久病成医嘛。”   茯苓搭脉,又摸摸元青的额头,看到他不自在地避了一下,又笑了:“有些着凉,不过身体底子好,喝点姜汤就可以了。”   杜平笑眯眯地瞅着她,嘴巴甜甜的:“麻烦这位姐姐了。”   “不麻烦,老大的吩咐自当遵从。”茯苓也不邀功,“你们应该很厉害吧?否则老大不会花功夫救人,”顿了顿,她好奇地看着杜平,想不出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到底哪里厉害,受伤的那个就更加看不出道行深浅了,刚才也没听闻外头有打斗,老大收下他们干什么呢,“你们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姐姐觉得我们像是干什么的?”杜平笑着反问。   躺着的那个很明显,一看就是和尚。   至于这个小姑娘,茯苓是真看不出来,只能感觉到家世应该不错,而且长得很漂亮,非常漂亮。   不过,漂亮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仅靠出卖色相得不到这样的礼遇,她直接问:“你以后在这里教书吗?”大户人家的女孩学问应该很厉害,可她不觉得寨子里会有人想念书。   杜平笑,眼睛亮晶晶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哦。”她自己说出谜底,“我是个货物,大当家拿我来卖钱的。”   “哦。”茯苓恍然大悟。   明明是个大夫,可她的同情心并不多。听到杜平的话,她神色中并无怜惜,按照吩咐给她搭脉,只说并无大碍,待会儿送些姜汤过来,让她也一起喝些。   杜平对她很感兴趣,问道:“姐姐,这里只有你一个女的吗?”   元青偷偷看她一眼,一口一个姐姐,郡主的态度越热情他越是不自在,直觉郡主又要放大招了。   茯苓直接就笑出了声:“怎么可能?”一寨子的青壮男人,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女的?不过她也明白这个漂亮姑娘为什么会问,这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她直接便说,“大部分女人都住在最大的那个棚子里,平时白天不出来。”   这个回答让杜平脑中滑过很多联想,她定了定神,继续问:“诶?为什么不出来?姐姐能带我去看看吗?”   这一回,还不等茯苓说话,门外就响起了嗤笑声。   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斜倚门板,一句话道破她的心思:“想打听消息不用这么费力,直接问我就行了。”   徐虎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杜平瞥一眼,没理他。   茯苓倒是先出了声:“二哥。”   啧,看来这个下流男人是这里的二当家。杜平心里转过念头,那群男人里对她威胁最大的就是个混蛋,她还记着他说过的话呢。幸好那个土匪头子改主意了,否则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就折在这男人手里了。   徐虎看她的眼神毫不收敛,嘴上挂着兴味的笑,他只挥了挥手,茯苓就乖顺地退下去了。   “离开之前由我来招待你,你想知道什么,想看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他一步一步走近,压迫感十足,暧昧道,“只要是从你嘴里问出来的,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青先皱起眉,抬手护住杜平:“这位施主,还请注意言行。”   “哟,小和尚,再废话我割了你的舌头,”徐虎看他一眼,语气凶狠,极尽威胁,“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再来跟我讲话。”   元青从不知怕,心性端正,正欲再开口。   杜平抬手拦了一下,淡淡道:“二当家这样的态度,我们怎么合作愉快?”   徐虎目光一闪,他之前一直猜测这女娃跟小和尚是什么关系,方才小小一个动作便看出主次。大哥虽已作出决定,只他心中还有疑虑,山寨与官府对峙许久,前不久江南省才有御史下访,怎么这么巧就有人流落来此?   方才在屋中,此女临危不乱,振振有词,每一句话都像是真的,可是,太像真的了,反而令他心中生疑。   徐虎笑道:“小小年纪,非要学个大人做派,对男人和对女人的态度能一样吗?”言语之中,又带调戏。   杜平道:“我自愿前去陈家作棋子,私以为至少能算寨中半个同伴,真心换真心,诸位的赤诚以待才能换来我的心甘情愿。二当家,也许寨中贯來轻视女人,可从茯苓姐姐来看,你们也愿意给有本事的人尊重,我以为我配得上这份尊重。大当家的态度,也是愿意给我尊重。”   徐虎笑了,这真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人,不,还算不上女人。   她只和茯苓说了这么两句话,就能猜出寨中情况,蛛丝马迹皆不放过,而且这话说得,软硬兼施,再许以利诱,顺带拿大哥来压他。   徐虎抱胸而立,看着眼前白皙美丽的脸庞,真想上手去摸一摸,啧,可惜了,大哥都发话了。   杜平感觉到不善的目光,仍是面无表情,继续道:“再过几天,我应该就会被卖去陈家,不知诸位当家是否决定好如何安置我的伙伴?”   问这句话时,她有些紧张,最好的结果是放了元青,但可能性不大。   徐虎笑道:“你以为呢?”   杜平看他一眼,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刚才还未来得及和元青讨论此事。   踌躇间,元青抢先开口:“我自然留在此处。卢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本受托保护卢小姐,如今寨子救了我们两人性命,我与小姐共进退。”   杜平回望一眼,元青说出的话和她脑中所想一致,笑了笑。   元青也勾唇浅笑。   两人配合默契,竟是意外将方向都说到了一处。   徐虎看不出漏洞,只问道:“寨子不养无用之人,你能干嘛?而且留个和尚太突兀,你得养头发还俗。”   杜平先皱眉:“山寨留人还看来历?应以能力论处才对。”   徐虎挑眉,笑道:“你的意思是,这小和尚很厉害?”   “那当然。”杜平抬头挺胸,“要不是元青受伤了,你可以亲自来试试。”顿了顿,她又补充,“到时候若有机会,我帮你数着,看看你能在他手下走几招。”   元青被夸脸红了,扯了扯她身后的衣摆。   徐虎哼笑:“吹牛倒挺厉害的。”就这么个小子,才多大。   杜平是个护短的人,立即道:“我还不舍得把元青留给你们呢,你们得了这么一个上好助力,竟还要诸多要求让他还俗?都不问他是不是愿意。”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她知道元青对灵佛寺,对他师父的感情,绝不愿意擅自还俗的。   徐虎忍笑:“在这里等着呢,直说不愿还俗不就好了?还唠唠叨叨扯一大堆。”   几年下来,寨子里收了不少人,有他和大哥一起去求贤的,也有家中遭灾落魄流落进来的,但遇上和尚……这倒是头一回。   自平阳公主信佛以来,佛教处境大大改善,寻常百姓也喜欢上香拜佛,城中富户也愿意捐献香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部分寺庙都香火充足,日子过得比农家百姓好太多,别说江南省,这里是平阳公主的封地,每个寺庙都富得流油,就是隔壁起义军猖狂的闽地,寺庙的底气都比官府足,有钱又有人。   是以,无论是叛军还是匪贼,很少有和尚的存在,和尚都在寺庙里住的舒服呢,甚至有不少流民,自愿剃度出家,可寺庙也不是人人都收,自有一套规则。   元青道:“心中有佛,便处处有佛。”他看杜平一眼,微笑,似乎在说,没关系的。“我会蓄发。”   徐虎看他如此识抬举,倒不好再多说什么,挠挠脑袋,又忍不住去看杜平,问道,“晚膳会送进来,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他凑到杜平身旁,下巴一抬,遥指不远处的那间屋子,“我就住在那里。”   杜平后退一步:“知道了。”   见美人视他如猛兽,徐虎笑笑,毕竟不是棚子里的女人,老大都开口了,他不能不给面子。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他转身离开,继续今日的训练。   杜平扭头望着元青,久久不发一言。   元青微笑。   “唉,是我没用。”杜平摸摸他的光头,“你受委屈了。”   元青笑不下去了,他嘴拙,想了半天,只说:“你说的,我们是朋友。”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杜平收回手,噗嗤一笑。   毕竟在水里折腾了这么久,两人身上劳累,房中有两张草床,便躺下休息了。   等天色暗下来,有一个女人来送饭了,从精神气来看在这里过得不算好,至少比不上茯苓。杜平一边吃一边想,对自己的推测更有信心。   不多久,天色完全暗下来,外面突然篝火通明,一大帮人聚集着,甚是吵闹。   杜平已休息差不多,直接倚在门前看。   张天和徐虎都在这里,一眼望去,大概一千多人,分别穿着两种颜色的衣服,粗略估计,一半一半吧。那天在房间里看到的几个男人也在这其中,他们说的听不太清楚,但诸人表情轻松,姿态随意,似乎正在聊天说笑。   杜平凝思片刻,觉得很像军营中的演练,她对这个贼窝想法更多了,意欲了解更深一些。她回头看看养伤在床的小伙伴,便道:“元青,我出去看看。”   确认好鞭子紧紧绑在腰间,她心中安全感便也回来了。只可惜缺点利刃,若还有匕首什么的可绑在腿间,她就更放心了。唔,这个倒可以跟土匪头子商量商量。   杜平光明正大走出去,火光映衬着绝艳的脸庞,篝火旁的人群安静了一瞬。   她径直朝张天走去。   人群竟自动开出一条道,让道的人自己都没发觉为何如此,两只脚仿若自动自发就退开了。   杜平知道自己笑起来好看,抬头便朝张天一笑。   咄咄逼人的漂亮。   张天只觉眼睛都晃了一眼,揉揉太阳穴,问道:“你出来干什么?”   杜平指指周围这群人,问:“分成两队,是要比赛吗?”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寨子里每过几天就会搞一场,大家轮流来。张天直说:“不过一场夜战的对抗演练,你去屋子里待着,别添乱。”   杜平的眼睛亮了:“我也想参加。”   张天皱眉,揉太阳穴的力道更大了,头疼:“走开走开,女人就是麻烦。”   “哈哈哈哈哈……”周围有不少人在哄笑,勾肩搭背,甚至有人耍黄腔,“老大就是不够怜香惜玉。”   “漂亮女人的麻烦,求之不得啊。”   “哈哈,大哥,直接拖床上教训,下回就听话了。”   张天斜眼睨去,也不开口澄清,似乎就盼着这小女娃尴尬羞恼,然后快点滚回屋子。   杜平神色冷冷清清,二话不说,手速极快,抬手之际一条黑色长影往前直撩而去,如影随形仿若灵蛇蜿蜒,直直指向方才说话的那三人。   长鞭在她手上犹如活物,扬长而去,就在最远那人的腰上重重一抽,腰带骤断。   长鞭回转时,一路顺着剩下两人,第二人反应不够快,腰带也被抽断。   第三人有了反应时间,飞快向旁躲开。   他动的同时,杜平也轻移足尖,甚至比他更快一步,旋身一转绕近对手,鞭子也随之转向,同样腰间重重一抽,“啪”的一声,腰带应声而断。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三条裤子几乎同时落地。   露出光溜溜的大毛腿。   杜平笑了,声音温柔,表情却是挑衅的,“要不要先回去换条裤子?”   鸦雀无声。   这招下马威,使得既漂亮,又……猥琐。   没人以为有小姑娘敢在众目睽睽下脱男人裤子。   切,不就是兵油子嘛,以为她没混过军营?她母亲早让她见识过了。杜平收鞭回身,黑色的长鞭紧紧缠绕腰间,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勾勒得更加明显,人也显得更精神。   她笑眯眯又说一遍:“我想参加,一起玩嘛。”   张天微微睁大了眼,认真地将她从上看到下,咧嘴笑了:“不赖么。”   杜平受之不愧,又向前跨进一步,提出要求:“我以后是替大当家做事的,我要加入你这队,”她扬起脑袋,笑得可恶又可爱,“让我见识见识呗,大当家你的本事如何,也好让我今后心悦诚服为你办事。”   张天起于微末,此地也算是他发迹之始,在自己的地盘上,他竟被个女人如此挑衅。   这真是,出生至今,人生从未有之经验。   在他今后的征战中,也再没有第二个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他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脸流氓相:“来吧,一定让你跪服,哭着喊老子爷爷。”   他热血沸腾。 第45章 【三更】当人有想保护的……   杜平使出这一手后,周围看过来的眼神规矩多了。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要在一群男人中得到尊重,只需要一点,够强就行。无论习文还习武,她都靠着这点无往而不利。   母亲虽安排她去过军营,但她并未上过真正战场,那时年纪更小些,也没参加过对战演练。是以她今日看到此景,她颇有些兴奋,想来试试自己的斤两。   她跟在张天这一队,一群人纷纷扬扬上了山。   共有一千人参加,两队各五百人,每人左胸前都绑着一个小沙袋,若是沙袋被人破坏便视作战死,不可继续参战。   杜平之后表现一直很低调,不声不响埋没在队伍里。   张天坐在大石头上,给众人讲解这次的进攻方式。   天空漆黑如墨,连星光都吝啬。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中,只有一双一双的眼睛闪闪发光,每个人都已习惯了黑暗,望着那个男人,面现兴奋之色。   跃跃欲试的气氛中,意外却很安静,只有张天一个人的声音低沉自信。   杜平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注意周围反应。   她想,不论人品,这男人至少是个服众的首领,众人皆信,众人皆听命,这场战事在“人和”上面已占先机。   “阿旺,你带五十人往西南前进,探听情况;明山,你带一百人去山坳处蹲着,剩下的人跟着我。”   张天的命令让那两男人一愣。   杜平记得他们,这两男人很眼熟,都是她最初在房间里见过的人,应都算是土匪头子信重之人。她观察他们的态度,若有所思。   阿旺习惯了服从,虽意外,也很快应下。   明山却直接,想不通便问了出来:“大哥,虎子哥为人谨慎,未必会掉你坑里,这样分兵是否太过孤注一掷?”   张天哼笑:“他不去,我便引他去,到时听我信号,他若不下去你就从侧翼杀入,老子叫他全军覆灭。”   明山还有疑虑:“可是……”话还在斟酌,张天已一个眼神扔过来,他顿时闭嘴了。   张天道:“明山,别缩手缩脚的,哪有战前便能百发百中预料胜利的,你以为是算命的?听我的,且战且看。”   明山应是,眼角余光瞥向杜平,心中暗想这次大哥突进是否因为这小姑娘。   杜平正巧抓到他的视线,回以一笑。   明山有种吃瘪的感觉。   说完,张天又将视线投向杜平,虽然这女娃之前闹了一场,但他很满意她现在的乖巧沉默,抬抬下巴,正要说话。   杜平似乎猜到他的下言,抢在前头说:“我想跟着他,”她指了指阿旺,补充道,“我要在最前面,冲在最前面。”   张天挑高一边眉,他本意是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好好看看自己雄姿英发,不过,若能给这女娃一个教训,让她明白打仗靠的不光是功夫倒也不错,他很乐意看到她垂头丧气,便大方道:“行。”   杜平如愿后也不多说,规规矩矩跟着阿旺向西南方行进。   阿旺是个沉默的人,肤色黝黑,面相忠厚。   他的行军也如他为人一般,沉默而迅速。虽只五十人,可整支队伍不发一言,只脚下快速行动,入耳皆是鞋子踏过小草的“唰唰”声。   大约行进一炷香时间,阿旺停下了,他左右看看,颇为警觉,简单命令:“先藏着。”   杜平也依言躲在灌木后面。   她其实很想问为什么要停下,不过也知道这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便想着要多看少问,等着后面的命令。   阿旺直觉这里有诈,但又找不出证据,可一直缩在这里也不像话,他至少得刺探出这个方向的情况,才好让老大做出后续判断。   他点出十个人跟他往前走,其他人继续蹲守,晚上视野太差,不好辨认树木和人,这里有矮山坡,还有众多树木,太容易掩藏。从距离推算,虎子哥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不知何时会遇上。   “老规矩,如果我灭了,回去告诉大哥这里的情况,如果遇到的人少,冲上来跟我一起砍,明白了吗?”   大家都点头。   阿旺带着人便往前走,越往前走不安感越强烈,月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洒进来,等他余光看到矮山坡上一点银光,为时已晚。   那是箭尖。   他回头之时,箭矢已出弓,一箭直射胸口沙包。阿旺挥刀劈开,喊道:“山坡有人,砍了他们!”说话间,第二箭,第三箭都已接踵而来。对方的第一目标明显是他,哪怕是土匪也明白擒贼先擒王。   围攻之下,阿旺胸前的沙包破裂,他顿时作出倒地状。   带出去的十人冲过去与山坡埋伏的地方战斗,真冲过去才发现,对方人数更多一些。杜平身边有人出主意,“先回去报告。”   这话还没说完,杜平已刺溜一下爬上树,搭箭上弓,瞄准射出。   这次出发之前,她选的武器就是弓箭。一则她对自己的箭术有自信,若选刀枪她天生在力气上逊色男人一筹,近身战会吃亏。二则她认为树林中躲在暗处射箭会更占优势,明显的地利。   几乎是一箭中一人,她躲在树上越射越顺手。   旁人见状,也有样学样,站在高处一起射箭,没带弓箭的人则是冲上前去助阵。   一方在高处,一方在低处,而且对方没料到竟还躲着这许多人,不多时,便全部阵亡。   杜平回头数了一下,她这边还剩二十六人。   算是一场大胜了,只用二十四人的性命便换了对方七十人。   有人说:“阿旺哥说了,我们先回去报告。”   杜平仍站在树上,不时张望远方,闻言,她沉默片刻,滑下树来,反问:“报告什么?这里有人埋伏?已经被我们除了?”   见对方哑口无言,她耐着性子,冷静解释:“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现,敌方大队是否都向这边行进?敌方将领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是否分散兵力?一个都不知道,对大当家来说,就是无用的消息。”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问:“那你说如何?”   杜平拿到主导权,便不徐不疾说出心中决断:“继续前进。”她望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那群人,嘴角一勾,“先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   躺在地上的好些人都听见了,忍不住抖了。   杜平享受这种感觉,凉风吹拂到脸上,兴奋得每一根神经都立起来了。风险未知,吉凶未卜,一切都靠自己思考,每一个决定都是在刀剑起舞。   杜家的血液在身体燃烧,她双眸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仿佛有黑色火焰在瞳孔燃烧。   她凭着感觉前进一段山路,仔细观察脚下的草叶,若看不见露珠,她便会停下来,爬上树再观察远方情形,这样走走停停,也不过一刻钟。杜平安排一些人上树,躲进枝丫茂盛的暗处,摆好弓箭。   剩下的人里,有人穿上敌方衣服,拼命往前跑,再分配几人在后紧追不舍。   鱼饵已经放下去了,就看能钓回一条什么鱼了,或者是小鱼群也不错。   杜平很有耐心,一动不动蹲在树枝间。   不多久,前方有动静了,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操!”然后听见一大片脚步声朝这边过来,鱼饵后面跟着一大堆人,粗略看去至少两百。   杜平也忍不住脸色一变,最糟的情况发生了,钓回来的鱼太大,拉不上来。   完蛋,她这人赌运未免也太糟糕。   躲在树上的其他人都将目光投过来,等着下一步。   杜平抬手,冷静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别动。   茫茫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站在最后的那个人,是徐虎。   杜平眼睛一亮,虽人数悬殊,必败无疑,但能在这里折掉对方首领,那也是虽败犹胜,剩下的一盘散沙,肯定只有被吊打的份。   徐虎不是傻子,相反还很聪明,他看着前面两拨想做戏一样追赶的人,只想捂眼睛吐槽,演技太烂。但他还是带着大部分人过来,想看看这里到底演的什么戏,大哥不是冒进的人,他不信主力会在这里。即便如此,谨慎使然,他命其他人留在原地,若有情形不对,立刻赶来支援。   杜平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他们蹲守的范围中,看着徐虎命人刺破那些人的沙袋。   她看到徐虎命人检查四周,拨开灌木,脚踩土坑。   杜平牢牢躲在暗处,汗水流到睫毛上,她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徐虎已走到最好的射击范围。   杜平不动手,其他人也不动手。   徐虎停顿片刻,猜测之前的埋伏可能已经闻风离开,转身离开,即便找到了,也不过几颗人头,赢了也没意思,他便打算带着大部人手回到营处。   杜平眼睛透亮,盯着他一步步离开,经过某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抬手一箭,直射他背心。   “嗖”的一声,破空而去。   杜平一动手,藏在树上的其他人也纷纷动手,所有敌人都背对着他们,的确是最好时机,能杀几个便几个。但也可惜敌人都背对他们,箭矢上包着布头,只射中后背不算赢。   幸甚,人的本能,是感觉到身后有攻击就会转身的。   徐虎转身一刹那,地上穿着敌方衣服装死的几个人忽然活过来,直接攻击。   片刻的停顿,给杜平争取了时间。   第二箭射来,直中徐虎胸前沙袋,四目相对,沙子都流到身上,徐虎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倒在地上。   杜平欣喜,虽然逃不出去了,但也算大功告成。   正在此时,一大群人以包围圈的堵了上来,张天在最前面,看到徐虎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地望过来,他幸灾乐祸地笑:“哟,意外之喜么。”话毕,抬手,“兄弟们,上!”   大部队赶到,杜平赢回一条小命。   最后的结果自不必说,张天这方大获全胜。   复盘的时候,大家还在嘲笑徐虎,说他被个小姑娘给打倒了,徐虎倒也不羞恼,笑笑,又看杜平一眼:“我看出前面那几个在演戏,倒没想到地上躺着的几个也在演。”可不是么,在动的人是真是假好辨认,躺在地上就不好看出来了。   张天斜眼,问她:“你有什么想说的?”小女娃第一次上场,表现不可谓不惊艳,啧,可惜是个女的,可惜要拿去卖钱。   杜平站起身,道:“大当家自不必说,智计百出,勇猛果敢。”先拍一通马屁,接着说,“老实说,这次甚为意外,意外之余,亦有高兴,跟在阿旺哥那队里,竟感受到令行禁止的纪律,大开眼界,阿旺哥倒下后,大家也没有因为我年纪小看不起我,听到好的计划就愿意执行,没有人逃走,每个人都遵照约定好的暗号和计划行事,没有错乱。”   她转过身,对着大家深鞠一躬,笑容璀璨:“我人微言轻,但心中实在感激,实在崇拜。”   一群大老爷们被个小姑娘夸得不好意思了。   杜平继续说:“大当家,我们表现这么好,而且赢了,没有奖励吗?”她眨眨眼,笑道,“总不能夸几句就算了吧?”   哟,还会收买人心了?而且还是借他的东风。张天感觉被个小女娃占便宜了,顿时坏笑:“当然有啊,就是不适合你,你要一起去棚子里吗?”   下面的人听了,纷纷都笑了起来。   不过这一回,再没人在她面前耍黄腔。   杜平笑笑,也不脸红,只淡淡道了句:“行,那我就回去休息了。”她并未马上就走,坐在椅子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目送好些男人勾肩搭背往那个大棚子里去了。   她一点也不想去看。   可即便不去看,她也猜到那是什么地方。   心情骤然低落,她又感觉出自己的弱小来。   张天也没动,不多久,只剩下他们两个,静悄悄的,杜平觉得尴尬,随口问:“大当家不去吗?”   张天盯着她,看透她的心声,开口道:“现在的世道不太平,弱肉强食,天理所循,没那么多发善心的地方。任何人的地位都得靠自己挣,你有用,你便有位置,你若没用,呵,那就只能被人踩脚下。”   杜平看他一眼。   张天挑眉:“不服?”   杜平笑了:“就像茯苓?”   “茯苓是大夫,于寨子有用,自然地位高。”张天理所当然,“这里不用种田,最多做些家务,除了在棚子里待着,她们还能干什么?你是官家小姐,看得少,这回去陈家的路上我带你多看看,你就会知道,我这里对女人算是不错了。”   杜平不说话。   “呵,别物伤其类了,你和她们不一样。”   杜平低垂双眸:“没什么不一样的,顶多投胎本领比她们强。”   张天听得甚为意外,他见过的那些富家的官家的小姐们,大多眼高于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你这姑娘有点奇怪,”他胳膊架在大腿上,仔细看她,“你这种人,不都会从心底觉得我们是脚边淤泥一般么?还会悲天悯人?你以前是不是还会摆个粥棚什么的施舍穷人?”他这口气带点嘲笑。   杜平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凭什么低看别人呢?凭我的家世?凭我的本领?”她笑一下,“我努力至今,又不是为了看不起别人。”她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张天眯眼,有些不耐:“卢谦到底教了你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杜平很久没有说话,乱七八糟吗?也有可能是她看得太少,尚未麻木?她抬起头,双眼依旧明亮,不,错的不是她,看到不平应该站起,看到悲凉应该挽救,为什么要让自己麻木?她望过去:“大当家,恰逢乱世,你有选择,她们有吗?”   “是她们软弱无能。”张天想法坚定。   杜平笑了,笑容很奇怪:“不,是这个天下,这个世道,没给女人选择的机会。”   张天嘲讽:“那你欲如何?”   杜平道:“大当家搭那个棚子,其实于寨子发展无益。”   哟,还来教训他了?才来这里一天呢,张天冷笑:“谁给你的胆子?”   杜平笑:“银两给我的胆子,”伸手指向自己,“我这么值钱,给银子点面子听听呗?好多钱呢。”   张天气结。   “几千年下来,成家立户的观念深入人心,这自然是有它的道理。”杜平道,“我知道大当家只想吸收青壮男子,老弱妇孺会拖寨子的后腿,既无战力又耗粮食,你搭个棚子解决,就是想舍弃的时候方便点,可你也该想想,你靠什么定下这么多人的心?利诱?你又能给出多少利?”   张天有个很大的优点,非常听得进话,无论是从谁嘴里出来,只要有道理他就会考虑。他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老婆孩子热坑头,相信我,会有用的。”杜平笑,“当人有想保护的东西,会更勇敢。”   张天看着她。   杜平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埃:“我先回去了。”   希望有用吧。 第46章 【一更】李家失责了。……   杜平离开寨子的那日清晨,朝阳缓缓升起,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透过窗户,看到那抹赤红挂在天际,遥远得永远也够不到。   她呆呆坐在窗前,许久不动。   没有行李,什么都不需要打包。元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把凳子搬过来,觉着太近,又搬远一些,然后静静陪她坐着。   杜平听到身旁的声响,侧过头,看到这尴尬的距离,噗嗤一笑,调侃道:“现在才想起男女大防?迟了点吧?咱们都在一屋子睡那么久了。”   被逗得多了,元青没那么容易脸红了,他道:“我怕打扰你。”   “又不是想什么大事,没什么打不打扰,”杜平叹了口气,“你的腿还没恢复呢,还要两三个月呢,这期间别和人起争执啊,看不惯也忍着。”   “我明白。”元青道,“这些天你跟他们处得好,能感觉出来,寨子里的人对我们的态度和缓多了。”他目光清澈望来,“谢谢。”他明白,她担心他不擅交际,努力在离开前为他打下人脉关系。   “说谢谢就见外了。”   元青微笑:“放心,我会好好的。只这一路无人保护郡主,千万小心,万事以自己为重。”他心里其实明白,是他拖了郡主后腿,本来这一路出去,郡主总能找到机会逃脱,可他被押在寨子里,如人质一般,自是让郡主束手束脚。   杜平看他一眼:“别想太多。”   元青笑:“不会。”   杜平伸个懒腰站起来:“差不多该出发了,我们就此道别吧,你腿脚不便,就别出来相送了。”顿了顿,她故作轻松地调笑,“下一回见你,就能看到一个有头发的元青了,好期待呀。”   元青笑:“嗯,一定会见到的。”他定定望着她,重复说,“一定要保重。”   “别搞得像生离死别,多大点事儿。”杜平转身出去,挥挥手,“好好待着,不用多久,我一定会带人杀回来,你只要养好伤,好好活着。”   她毫不犹豫地走出门。   元青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收了笑,垂眸盯着自己腿上伤处,许久都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   江边已经有一艘船等着。   为表对陈家的尊重,张天亲自带队,又挑了十个精英,跟随自己一同前往。他还特别替杜平准备了一顶帷帽,这么招人的一张脸,还是遮住为好,省得路上有麻烦。   杜平不喜欢这玩意儿,撩了两下这轻飘飘的黑纱,嫌弃道:“这个也太娘娘腔了,不要。”   “给老子带着。”张天气道,“娘娘腔个屁!你本来就是个女的!”   杜平斜眼:“你们为什么不带?”   “大老爷们儿带个屁!亏你想得出来!”张天懒得理她。   杜平笑:“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吧?”她扯着黑纱,“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在京城从来不用这玩意啊?也没出过事儿。   张天不想跟她废话,鸡同鸭讲,直接道:“开船。”   两岸景色向后退去,江水并不清透,挟裹着黄泥透出些微土色,但也别有风味。水流潺潺,杜平坐在船上,早掀起了纱帷,欣赏着江南的绿野葱葱,和春暖花开。   杜平惬意地坐着,美景配美人,也自成一道风景。   她在赏景,亦有人在赏她。   张天不是特意去看她,只不过船上船下,也就这张脸值得一看,总不能去看糙汉子吧。他实在对这个女娃充满好奇心,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相信她,看到她这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就特别想给点教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喂,你真半点儿也不怕?”   杜平道,“往前走有什么好怕的?”   啧,这口气狂得!给她一阵风就能上天了!   张天道:“陈家花大价钱买人可不是为了买个祖宗回去伺候,你小心点,□□成会遭遇不堪,到时候别寻死觅活的,好好给老子办事。”   杜平感受到他的威胁,偏偏反应淡淡的:“你也别高兴太早,说不定陈家看不上我。”   张天道:“这你放心,老子有看女人的眼光。”   杜平微微一笑:“多谢夸奖。”   妈的,更糟心了,老子不是在夸你,老子是在夸自己。   张天眯眼:“陈千瑜这女人不是好货,二十多了还不成亲,老子觉得她是打算光棍到老了,整天防着男人窃取她家财。切,当初上位的时候心狠手辣,流了这么多血,现在倒来学做好人,虚伪得很,没个女人样子。”   杜平没理他。   陈家的事,这土匪头子之前就跟她介绍过,她心中大致已有谱。   江南省第一巨商便是陈家,无人可出其右。   陈家已富裕三代,陈千瑜的爷爷赤手空拳打下家底,成为江南数的上号的商人。   第二代陈父更是天众奇才,将家产翻了两番,可谓财富称霸江南,为人又八面玲珑,该给的不该给的钱财都愿给,毫不吝啬与朝廷打好关系,生意做得稳稳当当。   可惜慧极必伤,四十多便死于肺痨。   临死之前,更是顶着整个家族的反对扶女儿上位,继承家主之位。   陈父有一子一女,按照常理必定是子继其位,可女儿经商才能远远超出儿子,他二话不说将儿子打发到西域维持商路,这边把江南一切交给女儿。   家族中成片成片的人大声反对,陈父视若无睹,只说,“能者居上。”然后放手让女儿处理。   陈千瑜那时不过是个二八少女,但处理事情毫不手软,在父亲死前坐稳位置。   陈父含笑而终。   张天道:“陈家近来与漕帮关系微妙,黄老头又想坐收渔人之利,母老虎看得一清二楚,她这次买人,八成是为了讨好黄老头。”他意味深长道,“姓黄的那个色老头,爱好倒与虎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杜平总算正眼看过来:“你之前没说这个。”   张天道:“这不是怕你听了吓破胆子么?呵,现在看你胆子这么大,应该吓不死了。管你愿不愿意,好好替老子办事,否则那个小和尚就要吃苦头了。”   周围的小弟听到了,笑着打抱不平:“大哥,别欺负萍萍了。”   妈的,一群吃里扒外的狗兄弟。才这几天就开始“萍萍”“萍萍”了,被女人骗得找不着北。   杜平想了想,问道:“什么人值得花这么多钱讨好?那个黄老头是谁?”   看不到想象中的脸色苍白面现惊恐,张天心中长叹,失望啊失望啊也就失望习惯了:“漕运总督。”   “黄熙皓?”杜平立刻说出名字。   张天锋利目光立刻射去,一瞬不瞬盯住她。   杜平笑道:“我不应该知道这个名字?”   张天仍然盯着她:“小姑娘家家的,的确不该反应这么快,别跟我说,你爹连官场上的人也教你。”   “因为我是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就能这么教了?”杜平慢条斯理地问。   张天噎住,想说废话,本来就是这个理。可不知为何,在她的目光下,他自觉把这话咽回去了,他哼笑一声,换了一句话:“你爹总没教过你怎么伺候男人吧?打算怎么应对黄老头?”   杜平认真想了想,黄熙皓其人,虽闻其声却未见其面,好处是他到时候认不出她,偏偏坏处也是这个。   她对这人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太子外家某一人。当年太子愤愤母亲封地富足,皇上便丢了个油水足的位置给黄家。   这么一想,其实皇上很宠爱太子么,虽然平时教训得也多。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细节呢?   杜平做出一副苦思的模样,玉手托腮:“不用学吧,这类人应该就好那口青涩滋味,学了反而是画蛇添足。”   张天又被噎住了。   船上其他汉子哈哈大笑,难得看到老大连连吃瘪。   船只继续向前行驶,不知不觉中,河道变宽了,周围的船只也变多了,大船小船都从小支流汇合进来,前面的岔道口还有好几人站在岸边凸起处,似在指挥船只。   那些人身上穿得简单,青蓑笠,绿蓑衣,看着就像普通的渔夫。   但每艘船都会在面前停下,船家和他们说上几句,然后他们才会放行。   杜平收回目光,看了张天一眼,难得发现他表情凝重。   “漕帮最近出事了?”张天轻声问下属。   “没听说,我上去问问。”   片刻后,他们的船也开到那些人面前,下属上去交流几声,然后站在岸边那人看过来,客气地打招呼:“原来是张当家,失敬失敬。”   张天笑道:“有事去凤阳一趟,还请行个方便。”说罢,下巴一抬,下属立刻极有眼色地送上钱袋。   漕帮那人不肯收,苦笑道:“非是我不给张当家面子,最近凤阳查得紧,京城的御史都来啦,张当家的生意不好放行。”   张天淡淡道:“你是让我原路返回的意思?”冷意已现。   漕帮那人不敢得罪张天,虽然漕帮势大,可他不过一小啰啰,张天捏死他容易得很。他尴尬地道歉,然后指出一条明路:“凤阳岸口查得严,张当家可以绕个远路,”他伸手指着身后的小河道,“你们往这里绕行,然后走陆路,乔装打扮一番,想是可以蒙混过去。”   张天掀起眼帘,看他一眼。   那人冷汗直流,只能点头哈腰,不断道歉。   片刻,张天道:“好。”看到那人如蒙大赦,便指挥下属换道,抬起下巴道,“我给漕帮这个面子。”   杜平的幕帘早就放下来,隔着黑纱看得并不清楚,至少他们的细微表情都不甚明了,但并不妨碍她读懂整个情势。切,土匪头子连妥协都要装模作样,也就只能吓吓愣头青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无人看到。   凤阳,灵佛寺的目的地最初就是凤阳。   这艘船绕着小河道,缓缓驶开,在水中划起条条波纹,一圈一圈散开。   等一行人踏上陆地的时候,天色已傍晚。   因不是正经港口,上岸的时候陷进不少淤泥,汉子们倒还好,卷起裤腿用江水冲洗一下也就罢了,杜平的裙子却是全都脏了,黑不溜秋的,裙摆被水浸湿了,有些重。她不拘小节,直接拉起来用手拧干,整个人轻快不少。   张天看得想叹气,又看她一眼,胸口这么平,真想看看下面是不是带把的。   因是在郊区,短时间内也赶不到镇上,一行人便想随便找个地方歇息,等到明天再去陈家。   虽说是荒郊野外,流民却也不少,三三两两一堆堆的,有人在挖草根吃,也有人兜着脏兮兮的江水喝。   流民大多衣衫单薄而破烂,身体枯瘦而蜡黄,有些妇女甚至衣不蔽体,隐约可见肌肤,有女人抱着小孩,目光空洞地走来走去。   看到张天一行人走过,流民们都投来视线,似乎跃跃欲试,可看到他们腰间背上的武器,个个身强力壮,他们又都退缩了,一脸老实地窝在地上。   杜平一直用眼角余光望去。   她以为观察得很隐蔽,但还是被张天抓到了视线。   “呵,别觉得他们可怜。”张天压低声音,“强者面前装老实,弱者面前就尽情欺凌。等到天黑,信不信这里发生的事会比寨子里恶心千倍?”   “信。”杜平点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天灾之下,多少人能有选择?”   张天挑眉。哟,这还是个小圣人?   杜平道:“他们是很糟糕的人,我知道,可是,若有选择,每个人都不愿成为这样。谁人不愿有家有地?谁人不喜天伦之乐?任谁都想做施舍者而非被施舍,源头不是他们。”   张天掏掏耳朵:“哦?那是谁的错?”   沉默许久,土匪头子都以为她答不出来的时候,杜平长叹一口气,她低头望着地,轻声说:“李家失责了。”   她说得很慢,很艰难。   张天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女娃讲了什么,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今天子就姓李,差点没惊掉眼珠子,瞪着她上看下看,然后摸着下巴笑了:“老子看人就是准,我也就见过你爹两三次,当时就觉得这官当得不安分,哈哈,果然。”   他理所当然觉得这念头是爹教给女儿的。   杜平抬眸,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张天调笑:“这么恋恋不舍?我成全你,小事儿一桩,晚上可以在这儿露营。”   “不。”杜平转回头,拒绝很坚定,“我不想看。”   第一次看见,就不想再见第二次。   她不想看,只是想记住。   如果有一天,娘说的那些可以实现就好了。   她想看到那一天。   【我愿天下再无争乱,我愿百姓安居乐业,我愿朝廷政治清明,我愿世间繁花似锦。】 第47章 【二更】“妈的,阴沟里……   张天最后选了一户破败民宅,又脏又小,里面还结满蜘蛛网,连唯一可休息的床铺都是破裂的。   唯一可称道的,便是风景不错,后头不远处就临江,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不少流民,刚抓了条蛇在打牙祭,万分兴奋之中,结果看到这么一群煞星进来,立马逃窜出去。   春天的食物尚算丰富,蛇从冬眠醒来了,老鼠也变多了,树林里到处是嫩叶。能熬到春天的流民都算是熬出头的,可万一这群拿刀的煞星想煮人肉尝个鲜呢?   吓得他们,连好不容易搞到手的蛇都丢地上不管不顾了。   “哈,蛇肉鲜美,今日有口福了。”寨子里的一个兄弟上前捡起,“老大,我们要不再去找几条?这点儿不够吃。”   “别惹事。”张天道,“凤阳地界小心为上。”   杜平打个哈欠,四处环顾,实在没地方可做,随便找个角落就坐地上了。   身边某个寨子里的兄弟递过来一块饼,问她饿了没。   杜平笑着摇头。   坐船颇累,她阖上眼眸,半睡半醒闭目养神。   耳朵里隐约听到他们嘻嘻哈哈说话的声音,她慢慢放松下来,想着休息半个时辰再醒来吃东西。出门在外,她习惯让自己尽量时刻保持精神饱满的状态,这样遇事方可更好地应对。   模模糊糊中,耳中的声音忽然变了语调。   杜平猛地张开眼,看到好几个人都堵在门口向外看去。   “老大,流民群那里有动静。”   “要不要先撤?不太对劲。”   张天凝神望去,天色已黑,流民那边还有火把的光芒隐隐约约,声音吵闹,这阵仗不像是流民搞出来的,应该有另一拨人。如果对方真是冲着他们来的,距离这么近,晚上的林子里根本避不开。   他立即做出决断:“不,以逸待劳。”   他的命令一下,其他人也就跟着心安了,个个摩拳擦掌,手都按在刀柄上了。   杜平从地上站起来,隔着衣服摸了摸手臂上绑着的匕首,关注情势变化。   这回出门之前,她强烈要求一件贴身武器。不能带刀剑防身已经够糟心了,谁知道后面会遇到什么情况。她跟张天保证绝不会坏事,只求身上带着利刃,说不定能帮上忙。好说歹说,土匪头子终是同意了。   张天站在门口,看着那群火把向这边移动,精神高度集中。   杜平也靠近窗口,向外看。   那群人大概三十来个,从衣着来看绝不是流民,但也绝不是良民。她经验不足,一眼看不出他们来历,不过,从神色态度来看,来者不善。   杜平这时候想起帷帽了,可惜挂在门口没拿进来,啧,本来帽子戴上装个死人躲在角落挺好的,现在好了,她这张脸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为首那人满脸横肉,是她最讨厌的长相。   张天先说话:“原来是杨护法。”   那满脸横肉之人嘿嘿笑着应下:“张当家怎么来凤阳了?”   张天道:“杨护法不也没留在闽地?”   江南省好歹还有卢谦管着,姑且算是励精图治,安居乐业。可闽地的官员眼里只有钱,最主要拿了钱还不管事,干旱了不管,遇匪了不管,出人命了也不管,脑子里只记得收税的事。该收的日子去搜刮一把,不该收的日子也去搜刮一把,胡作非为的下场就是乱象频发。   闽地现在几乎没多少农民在好好种田了,纷纷参与起义军,跟官府对峙。官府势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去讨伐起义军,眼见他们日益壮大。   为了号召更多百姓参加,起义军还搞出一个名头,弄了个什么“红花教”,到处宣扬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红花教替天行道处置贪官污吏。   这么一下子,那些无路可走的流民和无田可种的农民,还有那些长久受压迫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加入教中。   红花教一时风头无两。   杜平还在和寨中一个兄弟咬耳朵,听得震惊。若不是这趟来江南省,她竟不知道这边已经乱成这样。京城还是歌舞升平,闽地却是饿殍千里。   真是讽刺。   “江南遭了水灾,我们教主很是担心,就派我来看看。”杨护法说得悲天悯人,“能救多少救多少,带回教中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个好日子。”   “这个骗子!”寨子里的小兄弟愤愤,“萍萍,你别相信,那红花教不是什么好货色。”   杜平点头,不能更同意。   听听这说辞,太假了,她五岁时听到都不会相信。   张天客套一笑:“贵教慈悲之心,让人敬仰。”   杨护法慢悠悠向前踱步,皮笑肉不笑:“去年江南水患,到处是灾民,听说张当家捞回去了很多人才啊?贵寨的势力趁机翻了一番,这风头劲得连我都听说了。”   张天笑道:“过奖。”   “我们教主有容乃大,若张当家愿意来红花教,大家必定举起双手双脚欢迎你。”   张天沉默一瞬,随后笑笑:“江南住习惯了,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去贵教拜访。”   杨护法眯起眼睛,继续向前走,哼一声:“张当家这回亲自出门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眼珠子顿时就定在杜平身上,看直了。   张天微微皱眉,斜走一步,挡住他的目光。   “啧,绝色啊。”杨护法嚣张地绕过他,向美人儿走去,眼睛直勾勾的。虽然心里早就哈喇子流一地,但能坐上护法之位,多多少少有点脑子。灵光一闪,他问道,“这是给陈家准备的?”   想想什么人能让张天亲自出马?再想想最近道上最有名的求美帖。   只能是陈家了。   张天沉默不语。   杜平不想看这张脸,辣眼睛,她转开视线,正巧和张天的目光撞在一起。刹那间,只是一眼,她就看明白了他平静面色下的犹豫。   看来这个红花教不好得罪。   杜平抿唇,无数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闽地已乱,江南决不可再步上后尘,若是张天和这红花教联合在一起,朝廷的麻烦会更大。   虽张天目前没有归顺红花教的念头,但难保以后。只要利益给的足够大,这土匪头子才不会管这么多。   一切危险都要在萌芽之前扼杀。   杜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绷得紧紧的,似在紧张,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眸光像羽毛一样扫过这个横肉汉子。   杨护法骨头都酥了,嘴巴上不客气地说:“看来这次张当家又要大赚一笔啊。”陈家出的价钱早在道上闻名了,何况陈千瑜那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大方,大家都愿意和她做交易。   他心里嫉妒得不得了,既嫉恨张天能平白得钱,又羡慕他能尝到美人滋味。哪怕不能做到最后,占点便宜也是好的。   张天终于道:“杨护法,我们外面说话。”   杨护法当然不舍得出去:“外头冷,屋子里就挺好。”   冷?张天看他穿着短袖褂子,虎背熊腰的模样,实在不知该如何搭腔。他又不打算撕破脸,便沉默站着。   大当家不说话,寨子里的其他兄弟也不说话。   杜平又弱弱地看他一眼,眼神仿佛在求饶。   杨护法觉得一腔男子气概无处喷发,手随心动,抬手就想在小美人脸上摸一把,这细皮嫩肉哟,靠想的也知道一定香香滑滑的。   头发丝还没碰到,只觉眼前一花。   杜平旋身一转,身体瞬间移到对方身后,手上仿佛变戏法一般多了把匕首,横在对方脖子前。   她瞧准位置,不重不轻地一划。   不能让张天和红花教交好,绝对。   杨护法眨一眨眼,回过神。   脖颈间的鲜血喷洒而出,溅了一地。   倒地的时候,他还盯着她看,不敢相信自己会丧命于此,为何眼前的美人竟会变成夺命罗刹。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应该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玩物,不该是这样的。   他死在毫无防备。   周围一片寂静。   张天反应最快,右手拔刀而出,一个眼神命令下属,其他人即刻动了起来。虽然他们这方人少,但对方头领已死,并非没有胜算。   杜平大步跨前,她身上被溅了不少血,面孔在黑夜中依旧雪白。   火把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她大声喊道:“首恶已诛,投降不死。”   张天看她一眼,把滚到舌尖的话吞了回去,他妈的,跟老子一样想法。   杜平目光牢牢盯住他们,仿佛狩猎的苍鹰,冷静地注视猎物。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直至停到他们面前,似乎一点也不怕这群红花教的人暴起攻击。   “我没有敌意,”她抬起手,伸开手掌,沾血的匕首便掉了地上,以示诚意,“杨贼勾结官府,此次来凤阳便是向京城派来的钦差御史投诚,反叛红花教,死有余辜。”   红花教众人一愣一愣的。   张天也微微睁大眼,浓眉拧了起来,我去,这妞儿撒谎都不打草稿?张口就来?   红花教似乎有人怀疑,一个人刚开口,犹疑道:“可是……”   杜平立刻打断,一双凤目冷冷望去:“你知道杨贼的打算?”   简单一句质问,立刻让那人哑口无言。   杜平说话有收有放,回头望向张天,恭敬低头,以手势请他过来:“我不过一小人物,其中内情大当家知之甚深,因知杨贼勾结官府,所以大当家方才的态度才不冷不热,其实我们对红花教甚有好感,现在大家终能好好说话了。”   漂亮的姑娘声音和软,似乎还朝他们笑了一下,红花教众人的敌意退散七八分。   他们都抬头去看张天,等着他的解释说明。   张天面无表情望着他们,心里只想喊天骂娘,这算什么?把烂摊子扔给他?编不下去了?老子都是拿刀说话的,跟他们不熟。   心中虽是愤愤,他还是大步走来,长叹一口气:“我很遗憾,没想到会这样。”说话间,负在身后的双手朝寨中兄弟打了个手势。   大家秒懂,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似是打算一起聊聊。   张天神色和蔼,继续说着场面话,可他第二句话还没说完,山寨中的兄弟就暴起杀人,红花教剩余人的注意力还在这位大当家和小美人身上,完全没想到他们翻脸翻这么快。回过神抵挡的时候,红花教的人已被杀了好些,不再占人数优势。   顿时,气势溃散,一个个扭头想跑。   张天怎会容他们逃走?带着人提刀赶上去,小麦色的臂膀肌肉偾张,刀法虎虎生威,确保每个人都死在这里。看着满地尸体,他毫不在意地抬抬下巴,“收拾干净,都扔到江里去喂鱼。”   这边交代完了,他便提着刀朝这个惹是生非的女娃走来,面无表情。   杜平手心后背都是冷汗,盯着满地尸体,觉得自己又天真了。这个结果是她最不喜的一种,人都死光了,红花教恐怕找不到张天头上。   她呼吸微微急促,有些不适,第一次杀人,杀的时候只想着做成事情,等人都死了,她竟不敢回头去看尸体。   杜平抬起头,正迎上张天闪烁寒芒的眼眸,心思飞快回神。   张天的刀刃上还在滴血,他狞笑:“胆子挺肥。”   杜平嘴硬:“你不想和他打交道,你帮你处理了还不好?”   张天随手一甩,血滴溅了出去,刀锋又恢复雪亮干净。他插回腰间,气笑了:“颠倒黑白,老子给你匕首你就是这么用的?信不信剁了你的手?”   看到他收回刀,杜平胆子更肥了,翘着小下巴:“那家伙想对我动手动脚,你就站旁边干看着,明显打算随他去,我当然要动手。”   此话一出,张天陷入沉默。   他盯着她看,似要辨别此话真假。   杜平梗着脖子不退却,废话,别人不保她,她自个儿还不能保护自己了?她毫不心虚,这话当然是真心话。   张天又向前一步,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杜平的脑袋只到他的胸口,他哼笑一声,二话不说拎起她往肩上一扔,往屋里走去,对着属下们扔下命令:“不准进来。”   寨里的几个兄弟彼此看看,暧昧地挤眉弄眼。   杜平的胃部正好膈着他的肩膀,被顶得很不舒服,皱着眉头“喂喂”两声,结果换来屁股上挨了两下,张天冷声:“闭嘴。”   力道不大,可屈辱感远大于疼痛感。   杜平恨得想拿起匕首就扎进他胸口。不行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咬牙忍着。这姓张的土匪等着,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铲平他那山寨。   一进屋子,她就被扔到了地上。   张天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板上,目光凝聚在她脸上,不放过丝毫表情:“再问一遍,为什么杀了他?”   这句话已带了杀气。   杜平平缓呼吸,她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无畏回视:“不能理解?”   张天盯着她,不说话。   “我是正经人家的官家小姐,我有我的尊严和骄傲。我愿意和你合作,愿意被卖去陈家,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愿被□□,当然,我也想借你的力量替父亲报仇,为此,我愿意付出。”杜平站直身体,道,“但是,付出的代价不包括被人随意欺负。做买卖是要双方同意的,你愿意放过我,我就愿意帮你,那家伙算什么?在以前,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张天目光炯炯,眉目稍有舒展,但表情仍然严肃:“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这会给我带来麻烦。”   杜平道:“一个连属下都不能保护的老大,要来有何用?”   张天笑了,笑容冰冷:“真敢说。”他站起身来,一下子压迫感又增加,“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老子不喜欢女人自作主张。”   他走到她面前,捏住下巴,手劲很大:“老子的下属,都要听老子的命令,而不是吃点小亏就乱反抗,今天不教训你,以后到了陈家还会给老子添麻烦。”   杜平被捏痛了,她忍着。   “还有,记住,你现在不是卢家小姐了,而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破落户。”   张天说完,一把扯住她的肩膀,将她横放在自己膝盖上,坐回床上。   杜平终于慌了:“你要干什么?”   “老子要教训你。”张天挥起大掌,啪啪啪打下去,对准她的屁股,每一下都用了大力,“不剥你的裤子算给你留点面子!再有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痛死了!   平生第一奇耻大辱!   杜平眼角沁出眼泪,咬紧唇,硬生生逼回去,绝不在这土匪头子面前哭。   张天打了十多下,却没听到她发出一点声音,既不求饶也不认错,甚至连哭泣都没有。他清楚自己的力气,意外之下,抬起她的脑袋,看到女娃子的嘴角都被咬出血。   他沉默了,看着她。   杜平也看着他,目光中似有寒雪纷飞。   张天的手还放在她臀部,静默之下,才骤然感觉到那里的弹性和柔软,手指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温香软玉。   他的呼吸乱了两拍。   杜平这下真的怕了,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惊恐。   张天盯住她,呼吸变粗,片刻,放开了手,粗声粗气:“滚出去!”   杜平反应是前所未有得快,急忙跑了出去。   张天仰躺在床板上,平缓呼吸,暗自唾骂一声:“妈的,阴沟里翻船。” 第48章 【一更】老子不喜欢小丫……   自冯阁老在家养病以来,很少有人拜访。   朝中风向转得快,大家心里都清楚,皇上在怀疑卢谦案中这位首辅大人究竟参与了多少。虽然派遣太医來看病,但只字不提让他回来,只叫他在家安心养病。   内阁中缺了首辅也一样运转,冯阁老不在,几乎都是孙阁老的一言堂了。   幸而这位孙中堂的人品能力都在,也没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事儿,以资历来说也压得住众人。   江南的好处能瓜分得都已经瓜分完了,暴风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   这一日,平阳公主前来拜访,还带着卢谦的骨灰,几乎惊掉了冯家整座府邸。   冯阁老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仍摆出一副体虚的模样,在书房面见平阳。   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大概半个时辰,平阳公主从里面出来,脸上挂着她惯有的温婉笑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只要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平阳公主有上古君子之风,令人向往。   冯阁老亲自送她出门,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在门前,他道:“殿下,活到老朽这把年纪就会知道,人还是得知足常乐。”语气似乎另有所指。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大人放心,你做事大家有目共睹,父皇也等着你回去呢。”   冯阁老深深看她一眼,摇头道:“我老了,不中用了。”   平阳公主道:“大人莫自谦,有能者宛如锥立于袋,藏不住的。”说罢,施施然离去。   冯阁老目送他的背影,又想到卢小子的骨灰,心中疼痛难忍。   怎可能无动于衷?这是他最小的弟子,如父如子相处这么多年,居然连一具全尸都不能保存!冯阁老闭上眼,颤颤悠悠往回走,他的学生他心里明白,为国为民禅精竭虑,那个傻孩子啊,少年意气从来不灭,对这天下一直满怀希望。   【不坠少年之志,不忘赤子之心】   卢小子长得好,心性也好,犹如一块待雕琢的美玉。那年他笑嘻嘻地写了这两句,说,老师,人心易变,可我不会,我到死也会记得最初的自己。   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啊,如今只余一堆灰烬。   一滴老泪落下,这位老人难受地想,这孩子死的时候,心志还一如当初吗?他怨了吗?恨了吗?   他抬头望天,阴云密布。   冯阁老长叹一声,卢小子做事太激进,太没有保留,官场亦是名利场,他怎么就不明白,会做事并非最要紧的一点。   痴儿啊痴儿,这天下值得你付出性命乃至如此吗?   平阳公主回到府中,心情很是不错。   经过这一回,冯佑想要置身事外恐是不易,浑水多了才好摸鱼,利用卢谦之死又平衡了一回关系,她想,总算没有浪费那个人的性命,每一条性命都是有分量的,每个人都不该去得轻如鸿毛。   今年冬至,也去祭拜他一次吧。   冯佑那人行事太过谨慎,虽态度还是模糊,至少比孙中堂懂得拐弯。想至此处,平阳公主苦笑,太傅那个人啊,真是顽固得让人无计可施啊,连平儿都打动不了他。   不,或许被打动了,但他依旧不会站在她这边,那个小老头儿,泥古不化地走着自己的道,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平阳公主想着想着,眼眸也跟着缓缓阖上,惬意地睡在贵妃塌上。   半睡半醒间,郑嬷嬷急急忙忙冲进来,喊道:“公主,不好了!不好了!郡主出事了!”她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   平阳一下就被吓醒了,飞快从塌上坐起,目光尚还冷静:“什么事?”   郑嬷嬷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再也忍不住:“他们刚进入江南地界就遭人攻击,船翻了,郡主和一个叫元青的小和尚不见踪影。”   平阳瞳孔猛然收缩。   “他们说,郡主被浪头打走了,定是淹死在江里,这几天都在沿江打捞尸体。”郑嬷嬷泣不成声,“我的郡主啊,我的大姑娘啊,当年我就说,姑娘家就该好好娇养在家中,殿下你偏不听,非要她经个风吹雨打,现在好了,呜呜呜,人都没了。”她哭倒在地上。   平阳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痉挛,她慢慢将视线移到手指,看着它一抖一抖,牙齿也跟着打颤。   全身都在发冷,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她亲手抱大的女儿,从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长大至今,不在了?   平阳低下头,不住干呕,呕得整张脸都红了,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郑嬷嬷吓呆了,急忙起身跑过来,一把抱住她:“殿下,殿下,快叫太医。”   平阳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   她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   “嬷嬷,替我更衣,我要进宫面见父皇。”她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你带人去王利府中,把张氏给我带回来。”   郑嬷嬷惊了,多少年了?公主要主动入宫?   她结巴道:“是那个……张氏下的手?”   平阳道:“也有可能是别人。”她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能灼伤一切,“只要没找到尸体,平儿就有可能还活着。”   皇宫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内侍的通传,还以为听错了:“平阳来了?”   “是。公主正在外殿等候。”   皇帝皱眉,手上的御笔还在桌上一点一点的,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引得女儿来见他。当年对杜厉的处置,彻底寒了她的心,说是父女决裂也不为过。   “让她等着。”皇帝道,继续低头批阅奏折,可看了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心绪纷乱地扔掉笔,目光望向门外,似是在看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看。   末了,他长叹一声,珍儿啊珍儿,你这个女儿真是天生来克朕的。   皇帝摆足了架子走过去,一脸威严。当看到女儿那双眼睛时,忽地就皱起眉头,质问:“你哭过了?”   轻容几乎可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对这个女儿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刚强坚毅犹胜男儿,当年连给杜厉求情的时候都没有哭,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惹来她的眼泪。   平阳公主优雅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嗯”一声,径直坐下,问道:“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平儿被人残害落水,至今生死不明。我只一个要求,她若死,我要凶手阖家陪葬;她若活,我也要凶手以命偿之。”   平地一个惊雷,皇帝是真没想到。   平阳还看着他。   皇帝沉默很久,问道:“你已知道凶手?”   平阳冷静道:“还没证据。”   皇帝也看她,却不说话。   “今日我来,是想让父皇行个方便,此回都察院办事我定要介入,绝不接受找人替罪这类做法。又恐父皇怀疑我野心勃勃染指朝政,所以先来找您言明。”平阳嘴角挂着心知肚明的冷笑,“父皇也不用再劝,不论凶手是谁,绝不和解,我女儿的性命,永无交涉余地。”   她说话向来温和,哪怕生气也不让人看出来。唯有此次,怒气滔天毫不掩饰。   皇帝叹气,这回,是真被触到逆鳞了。   “朕的话,你从来不听,今日即便不让你干涉都察院,怕也是无用。”   “平儿能挡谁的路?父皇放心,此事干系不到朝政,何况这等下作手段,一看便知是后宅妇人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呵,我知父皇心中也有怀疑人选,应该和我想的一样,现在尚言之过早,我只看证据。”平阳道,“因承业的婚事,我已将平儿打发到江南,还要如何才能满意?”   皇帝道:“当前最要紧的是,应是找到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平阳见他不愿正面回答,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语气分外复杂:“我知您为难。”她目光如水,似有千言万语,“自己养了女儿,有时方能体会父皇当初一片苦心。平儿于我,也许就如我于父皇一般。亲手抱养,亲手指导,虽然不羁又闹事,可重手舍不得,离开了又会想念。她出生时,我取名为平,便是望她一生平安顺遂。”   皇帝不说话。   “父皇,我只有平儿了。”平阳轻声说。   皇帝又陷入沉默,许久,叹息:“阖家性命,过了。”   平阳点头,愿意退一步:“行,待水落石出,只愿父皇公正处事。”   皇帝目送女儿离去,又回头望向东宫,久久不动。看着外头阴云密云,似是风雨欲来。他阖上双眸,牙根处微微抽搐,终成一声苦笑,罢了,罢了。   平阳走出宫门,回眸看一眼,岁月不饶人,父皇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但她也忘不掉杜厉充满血丝瞪来的双眸,刻骨铭心。   她自嘲一笑,再不回头,登上马车便回府去。   这一边,杜平一行人已来到凤阳的关卡检查。   从昨晚上开始,她就不敢正眼去看张天,生怕这土匪头子改了念头,她就得改行去做压寨夫人了。   张天瞥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守城的官兵命令道:“把帽帘撩起来。”   杜平慢吞吞露出脸,只一眼,那官兵就看呆了。   张天马上把她的帘子放下来,眼神示意。寨中的兄弟立刻送了一个钱袋上去,贿赂道:“还请官爷放行。”   官兵眼珠子还拔不出来,喝道:“滚开,你们看着就不像正经人,说,这女人是不是你们拐来的?”   语气虽犀利,这话离真相也不算远,可配上这官兵色眯眯的眼神,就没有半点说服力。   “你们不准走,我要带回去审问。”   张天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看到弟兄们伸手去握刀柄,便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妹妹。”张天道,“我们是来凤阳拜访亲戚。”   官兵还是不信,僵持中,城门口忽然喧闹起来。   三辆大马车奔驰而来,骏马雪白,马车奢华,车上还有“陈”字印记。一个中年人从车上下来,打扮体面干净,两撇小胡子分外有精神,上前道:“官爷,这些都是陈家的客人,还请行个方便。”   城内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兴趣十足地看陈家出风头。   当今圣上虽重农抑商,但陈家可不是普通小商户,江南省的官吏勋贵他们都打点好,维持良好关系,连漕帮和陈家也是交情不浅。是以,在江南地界还真没人敢不给陈家面子,何况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吏。   陈管家热情上前:“这位就是张爷吧?家主收到来信后一直期盼您的到来,特派我来招待,还请上车。”   杜平瞥他一眼,陈家好快的消息,这回明明没走正经码头,陈家依然能在他们一入凤阳就来迎接,不可小觑。   忽然手上一热,她转过头,看到土匪头子已抓住她的手腕,往马车里带。   陈管家面不改色地微笑。   杜平脸色微变,可抵不过男人的力气,硬是被拖了进去。这两马车就只坐了他们两人,她抬头去看,张天也一直看着她。   四目相对,杜平先移开了视线,缩回了手。   张天哼笑一声:“防老子跟防狼似的,跟你说了,老子不喜欢小丫头片子,平平板板没半点滋味。”   马车咕噜咕噜向前驶,平稳舒适,杜平抬头望车顶,想车夫的驾驶技术还真不错。   细节见真相,连小小一车夫都有这手艺,足见陈家能力。   张天不耐烦:“喂,听见了没?”   杜平“嗯”一声,讽刺道:“昨晚真是委屈大当家摸了我这发育不良的身材。”   张天看她一眼,难得竟不反驳,过一会儿,又看她一眼。   小姑娘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脸蛋儿真是没得说,看表情似在走神。   微风吹进车内,撩起发丝,拂过脸颊,两人却一路无言。 第49章 【二更】女人骗男人总比……   陈家的宅子让人大开眼界。   这已不是普通的宅子,连豪宅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几可媲美皇家园林。占地千亩,亭台楼阁,山石峻岭,俊厮美婢遍地都是,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一个,迎客而笑,姿态优美,一看便知规矩严厉。   陈管家亲自领着他们走进去,穿过奇花奇草的院子,经过水流潺潺的溪水,停在一扇青竹大门前,恭敬弯腰道:“家主,客人带来了。”   里面传出袅袅弦乐,衬着这里的景色别有意境。   陈千瑜笑一声:“还不快请进来。”   大门打开,杜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间的那个女子。   她身量颇高,相貌说不上漂亮,但眉目长得极为可亲,微笑时宛如春风拂面。她身上穿着胡服,长裤革靴,衣身紧窄,黑色裤子搭着月白长衣,金丝刺绣,图案别致。   陈千瑜笑着站起身,立刻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前凸后翘,让人遐想无边。   杜平忍不住多看几眼。   陈千瑜拱手道:“久闻张当家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何是伟岸男儿。”   张天没被女人这么夸过,心中微不自在,但面上还是笑容舒朗:“过奖,陈家主才是巾帼不让须眉。”   客套过后,张天便将杜平推了出来:“听说陈家四处物色绝色美姬,甚至在道上开出高额悬赏,不知眼前这个陈家主可否满意?”   陈千瑜将目光移到杜平身上,上下打量,目光惊艳。她随即便笑着向后伸手,立刻有侍婢递上银票。   面值百两,整整五张。   陈千瑜推到张天面前,她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浅浅笑意:“大盛钱庄,全国通兑。”给钱给得极为爽快,她又从另一个侍婢手中拿来一个钱袋子,递交给他,“张当家带着兄弟一路辛苦了,吃穿用住都要钱,总不好让你们自掏腰包跑这一趟。”   真正和这个女人打上交道,才发现过往的道听途说都算不上数。   这当然是个厉害女人,毋庸置疑。   可她行事作风毫不令人生厌,想你所想,急你所急。   可越是这样,张天反倒绷起了精神,深怕一个大意跳进别人挖好的坑里面,但他也突然明白上一任家主为何排除万难传位女儿。若他也有这么一个女儿,晾在旁边不用岂不浪费?毕竟人才难得。   “如今世道正乱,张当家想必处处都有用钱之时,买卖不成都仁义尚在,何况我们买卖成了。”陈千瑜笑道,“我慕张当家英雄人物,冒昧问一句今后有何打算?若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尽可说来。”   张天一怔,随即笑道:“你客气了。”   杜平眨眨眼,本来像隐形人一样地站在旁边,这一句话勾得她又去看陈千瑜。江南和闽地的局势她这几天已了解大概,陈家有钱却无人,犹如一块香馍馍横在众人面前。   她突然开始怀疑,陈千瑜这女人高额悬赏的,到底是美人?还是在挑选卖家?   陈千瑜眼角的余光正巧过来,与她撞个正着。   杜平赶紧低下头。   “闽地虽是混乱,但红花教也算混出名头,不知张当家是否打算学其精华?”陈千瑜直问。   张天道:“听说京城又拨来物资援助江南,我以为局势不会走到闽地那一步。”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陈千瑜只是一笑置之。   她往后一靠,神色似笑非笑:“我没有恶意,听说张当家在这次水患中势力壮大不少,以后用钱的地方想必还多着吧?陈家是生意人,只要能赚钱,只要好处足够大,什么买卖我们都可以考虑。”   这句话,已是明晃晃的暗示。   张天脑子转得快,自然听懂了。   他顿时笑起来,把玩着手上的白玉盏,兴味十足:“没人会拒绝和陈家主做生意。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   他没把话说死,却也不愿成为陈家圈养的走狗。   陈千瑜微笑,也不强求:“盼着将来有缘再会。”简单几句交谈,她已明白这个男人,这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只能合作,却不能用钱财降服。   她是生意人嘛,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逢。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愿意留下这次香火情,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毕竟,连红花教那个她看不上的玩意儿,都还给过几次好意留待后用。   陈千瑜留了张天一行人用饭,午时过后,张天便主动告辞。   走陈家这一趟收获颇丰,这些钱该能撑过最艰难的这段日子。张天走出大门,在跨上陈家准备的马匹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门还开着,可他已看不见那个黄毛丫头的身影了。   心中有几分涩然。   他收回目光,不再多想,干脆地策马离开。   这天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   陈千瑜是在午休以后才见杜平的。   她身上还穿着单衣,打哈欠,随意问道:“叫什么名字?”   杜平答:“平平。”   “琴棋书画都会吗?”   “稍有涉猎。”   陈千瑜满意地点点头:“知道买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吗?”   杜平道,“还请明示。”   陈千瑜喜欢头脑清楚的人,事情还是一开始就说明白比较好:“下月底是黄大人的生辰,你就是礼物。”   杜平道:“知道了。”   这女孩简直乖巧得不像话,陈千瑜又认真看了她几眼,然后爽快地放她下去。他们给杜平单独安排了一间房,以及四个侍女。每天都有安排女先生教她才艺,从大家闺秀该学的琴棋书画,到青楼女子熟悉的唱曲跳舞。   杜平都乖乖地学了,既不藏拙也不卖弄。她和四个侍女关系很好,不用一天时间就混熟了,她上学的时候很认真,等下学了,就喜欢带着侍女在院子里到处玩,对这里的园景赞不绝口。   她很喜欢笑,嘴巴又甜,府中凡跟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很喜欢这个姑娘。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杜平躺在床上,可以默默回忆这座宅院的地形,将碎片记忆一点点拼凑,脑海中勾画出整个地形,记住了这里的每个出口。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凤阳有母亲的公主别院。要把她活着的消息快点传递出去,否则母亲在京城一定急死了。她犹豫过,是否要跟这位陈家主坦白身份,可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她不敢冒险。   真相是一把双刃剑。   听到她郡主的身份,也许会喜出望外,趁机结交;但也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她在此抹杀,毁尸灭迹,不让别人知道陈家竟然胆大包天买卖过皇亲国戚。   某日,杜平笑眯眯地问:“去年江南水患,陈家这么有钱,有没有流民冲进来抢粮食啊?”   侍女笑了,觉得这小姑娘天真:“有谁敢来惹陈家?家主和官府的关系好着呢。”   杜平继续问:“流民抢了就跑,官府也抓不到啊。”   侍女摇头笑,想象不出这姑娘究竟遇到了多混乱的事情,无奈解释道:“这里是有人保护的,家主买下好几个镖局,每道门外都有人守着呢。”   杜平点点头,一副安心的模样。   陈千瑜那边,每过几天都有人跟她汇报杜平的事情。虽然才花了五百两,这点小钱陈大小姐不放在眼里,不过,毕竟是要送给漕运总督的人,还是该观察仔细些。   陈千瑜已想好了,过个几天就挑断这姑娘的手筋脚筋,送过去若是弄伤了黄大人,事情就不美了。   “很聪明的姑娘,梅兰竹菊四婢完全防不住她,只有被她套话的份。”   “她四处赏玩,应该在找逃出去的机会。”   听着属下的汇报,陈千瑜轻笑一声,不出所料。   四双眼睛都防不住她,很简单,那就在暗处再多放几双眼睛。   “琴棋书画算得上精通,应该是富贵人家出身。她身体柔软有韧性,但没有习过舞,学得倒也认真。难得的是,礼仪方面格外清楚,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住在这里也没有乍然富贵的表现,似乎没什么她不知道的,属下想不通,这姑娘一点也不刻意隐藏,坦荡磊落,似乎不怕我们有疑问。”   陈千瑜微笑:“我听出来了,你也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下属连呼不敢:“都是据实以报。”   陈千瑜的手指轻扣桌面,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小丫头聪明过分了,唉,我向来秉承着,聪明人就该有聪明人的待遇,何况是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儿,将来不可小觑啊。”她懒懒躺靠在长椅上,一只脚没规矩地也架上去,右手往后一摊。   侍婢极有眼色地递上水烟袋,仔细点燃,送到主人手上。   陈千瑜眯着眼睛吸一口,青丝逶迤,衣襟微微散开,胸前雪白沟壑若隐若现,半条玉腿也从衣摆露出来。她长长吐出一口烟,神色享受:“带她来见我。”   下属根本不敢多看眼前春色,立刻下去带人。   杜平进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这么一副艳至荼蘼的景象,雪肤黑色,薄薄的红唇正在吞云吐雾,她当时脚下一顿。   这个女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能勾得人移不开眼。   陈千瑜毫不收敛,眼眸半睁半眯,调笑道:“要尝尝味道吗?”   杜平声音平静:“我不喜欢。”   啧,不是不会,是不喜欢呢。陈千瑜勾唇一笑。   她道:“本来嘛,我买进来的人都是不看过去的,每个人都是慢慢长大的,谁还没点故事呢?只要人能派上用场,一些小节不用在意。”   杜平垂耳恭听。   陈千瑜瞅着她的小模样,笑道:“小姑娘以前家世不错?”   杜平想了想,决定拿当初骗土匪的那套来骗她:“家父卢谦,前江南省知府,蒙冤入京惨死。我是外室所生,因一直养在老家才逃过一劫。”   陈千瑜笑出声,看她一眼:“我与卢大人还算有几分交情,据我所知,他没有外室。”   杜平面不改色:“我说的是实话,父亲自不会到处宣扬外室之事。”   陈千瑜挑眉,这反应速度,这心理素质,配上这年纪,不简单啊。   “卢大人有一妻一妾,三子二女,还有老母亲一位,上面来抓人的时候,一个都没落下。剩下的其他旁族亲人都在老家,那些我就不甚清楚了。”她笑吟吟道,“卢大人的嫡长子跟你差不多年岁,也就是说,当年她妻子怀孕的时候,你娘也同时怀孕了?”   陈千瑜懒散地又吸一口烟:“我的确没去打听卢大人外室之事,不过,我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在新婚时再去找一个外室,他不是这样的人,我觉得我还算有几分看人的眼光。”   这话就说得谦虚了,这位陈家大小姐的犀利眼光向来为人所称道。   杜平慢慢抬起头,望着她,神色依然平静。   陈千瑜红唇轻轻撅起,吐出一口一口的烟圈,似笑非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杜平道:“你既不相信我,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认为是假的。”   陈千瑜忍俊不禁,啧啧,若再早个五六年的,她还真忍不住会相信这笃定的态度,谁不喜欢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呢?她对自己的猜测更有信心了,于是笑道:“你不说,那我说。”   她支起身子,从斜躺变成靠坐:“几日前有京城灵佛寺的船只入江南省,却遇上袭击,船上丢了两个人,一个和尚和一个俗家弟子,下落不明。本算不上大事,可漕帮却如临大敌,现如今整条江上的检查都严格许多,还专门派人天天打捞尸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杜平的睫毛微微一颤。   陈千瑜笑道:“公主别院的人手全体出动,天天沿江寻找,可至今也没找到什么,啧,可惜啊。张天的山寨位于淮安一带,从位置上来,和船只出事的地点是可以连成线的,时间上也挂的上,你觉得呢?”   杜平看她。   “听说永安郡主颜色殊丽,艳冠京城,如今一见,倒是名副其实。”   杜平看她半天,末了,微微一笑:“你比那土匪头子聪明。”   “张当家自然是个聪明人,不过,女人骗男人总比女人骗女人要简单一些。”说完,陈千瑜又吐出一口烟圈,玩得不亦乐乎。   这里是陈家宅邸。   这位陈小姐买下过好几个镖局,门外防守甚严。   外面都是她的人。   而她,敌友不明。   陈千瑜眼眸含笑,斜睨着她,不知不觉间,这管烟恰好吸完了。   杜平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声音却放得很轻。她展露笑颜,两步就走到面前。   侍婢的托盘上放着纸媒儿,还有烟草。   她拿来熟练地装进水烟袋,两根手指夹起纸媒儿,纤长玉指将其轻搓成卷,伸到油灯旁点上,纸媒燃起一段红红的灰烬。   她将暗红的火头送到嘴边,短促一吹,一团明火立刻跃上纸媒的端头。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纸媒太松,烧不成灰烬状,一下子就会烧完;可若搓得太紧,火又容易熄灭,吹起来也不容易着火。   难得的是,杜平不仅技术好,连动作也是行云流水,优雅斯文,好看得让人不舍眨眼。   她将水烟袋递到那张红唇边,温柔地一点点塞进她嘴中,凑近脑袋,柔声道:“这个玩玩可以,吸多了对身体不好。”   陈千瑜一直看着她的动作,闻言,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烟味充斥鼻腔,杜平伸手将她衣襟整好,遮住胸前美妙风光,同时拿回主动权:“陈家财富倾城,惹人眼热。本来江南省有卢谦坐镇,也算秩序井然,你拿钱买平安也能行得通,可等他离开,各路牛鬼蛇神也出来了。黄熙皓是朝廷命官,如今朝中官官相护,你讨好他想必不是为了辖制其他官员,那么,是为了谁呢?”   杜平站起身,接着说:“红花教地处闽地,手还伸不进来;张天尚未做大,陈家主与其说是买美人,不如说是想挑人结交,你看中了张天。看来,你想钳制的应该也是江湖势力。江南省势力最大的当属漕帮,你没找漕帮帮忙,却舍近求远在道上放风声,还欲利诱张天为你卖命。”顿了顿,她勾唇,把之前的问话扔回去,“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陈千瑜一怔,哑然失笑。   “陈家主,我帮你搞定漕帮,你可以拿什么谢我?”   陈千瑜问得直接:“郡主的名头就像昂贵的首饰,可以用来装点,却伤不了人,你拿什么对付漕帮?”   杜平笑,不掩嚣张:“那我就让你看看,郡主的名号可以用来干什么。你只管想好怎么回报我。”   她要在江南烧上一把火,虽不过星星点点,却可燎原。 第50章 平阳轻笑:“对男人来说……   灵佛寺主殿,金灿灿的佛像立于正前,佛主结跏跌坐,双目微阖,神色慈悲为怀。   似乎无论恳求什么,他都会应验。   平阳公主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殿中除了她,只余下弥英站在一旁,安静地垂手而立。等结束了,他方开口道了一句:“若是不够虔诚,愿望便不可能成真。”这么多年陪在她身边,弥英再清楚不过,平阳公主内心深处并不信佛,她只信自己。   平阳睁开眼,目光直直望着佛像,她捐的香火塑的金身,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公主府,就数待在这里的时间最长。   高高在上的佛主,普度众生的佛主,如果他真有睁眼看到一切,为什么只是看着呢?   平阳缓缓开口:“我想试一试。”她依然跪在那里,“万一有用呢。”   弥英道:“这么多天也没捞到尸体,应该还活着。”   平阳回眸看他,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门外有小沙弥跑进来:“殿下,有访客找您。”   平阳朝弥英使了个眼色,他便默默退下了,于是开口:“让他进来。”   王尚书活了一把年纪,该说什么风浪都经过,可今日还是胆战心惊。那天他回府时听到妻子被带到了公主府,就觉大事不妙。自己的妻子自己知道,他曾经喜欢她年轻貌美,后来也欣赏过她的聪慧果决,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闯下弥天大祸。   平阳不是无的放矢的女人,既然敢抓人,必定做好万全准备。   那日来到公主府吃了闭门羹,他却不敢放肆,乖乖在门外候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被请进门。   平阳眼神冷如冰,声音也似冰:“我给你时间,你给我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却不说清是要怎么交代。   王尚书心中惴惴不安,他把妻子带回家后好好审问一番,了解情况后,愈发心凉,这不是一件可以善了的事。如今一脚跨进寺门,他心中却还未想好具体应对,究竟要不要保下妻子还拿不定主意。   闻声,平阳起身,转过身来:“想好怎么说了吗?”   一个眼神过来,王尚书便冷汗下来:“是我管教不严,认打认罚,全凭殿下。”   平阳神色不变,声音却更冷:“打?罚?”   王尚书被压得说不出话。以往只知道这位公主温婉平和,却头一回看到她这一面。   平阳淡淡道:“看来是为难王大人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已把事情交给都察院,查明内情之后再交于大人,届时若仍无法断案,那也只能请王大人避嫌了。”   王尚书睁大眼,忍不住唤道:“殿下,”这对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我……”   平阳却不等他说完,又问道:“只不知,王大人与都察院关系如何?”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可诛心。   王尚书一动不动,心中突然感叹,怪不得世人常言女儿肖父,他闭了闭眼,心中已有决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一妇人。杀人偿命,理当如此。”   平阳颔首:“我明白了,等都察院的消息吧。”   王尚书似乎还有话说。   平阳道:“昔有包拯斩驸马,后有海瑞上疏批天子,王尚书多年为官资历已够,缺的就是名望了。”她似笑非笑,又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王尚书惊了,许久,深深一拜:“谢殿下指教。”   等他离开后,一直藏身殿后的弥英踱步进来,他从头听到尾,可惜没有看见对方表情反应,作出的判断便没那么有信心:“殿下以为他接下来会如何?”   平阳轻笑:“对男人来说,是妻子重要?还是前途重要?”   弥英道:“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平阳笑了笑,却不接口。   弥英已看懂她的意思,便道:“若是他不大义灭亲呢?”   “无妨。”平阳毫不在意,“下棋也并非只一种走法,且看后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冰冷,“这才是第一个,还有个躲在宫里呢,被当枪使了都不知道,自作聪明。”   说话间,门外从沙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面带喜色:“殿下,好消息,好消息,郡主安全到达别院了。”   平阳猛地转身,快步上前,惊喜道:“当真?”   “千真万确,是弥结师叔亲自传来的消息。”   平阳全身都送下来了,眼眶微红,力作镇定:“多谢,我知晓了。”   她转过身,面对佛像,深深一拜。   江南凤阳。   杜平回到别院后,扑倒在床就睡了好大一觉,连日里都是紧绷着神经,总算到自己的地盘可以好好放松。她醒来就问婢女:“消息已经传去京城了吗?”   “是,已遵郡主的吩咐。”   “寺里的人呢?”   “弥结大师在您睡着时来过一趟,见您在休息不便打扰,说明日再来探望。”   杜平颔首,不再详问。她迫不及待叫人准备沐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顿时觉得整个人又活过来了,她懒洋洋靠着椅背,婢女在身后替她梳理长发,湿润的乌丝如瀑布般散落,头皮上也被梳子轻一下重一下挠着,惬意得不由自主眯起眼。   “郡主要回京城吗?公主殿下这些日子为您操碎了心。”这婢女是别院的大丫鬟,外事管家负责,内务则皆有她打理。她以前住在京城的公主府,也是前两年才派来的。   “不回去。”杜平答得干脆,“现在回去岂不成了丧家之犬?自己丢的面子要自己找回来。”   婢女轻笑一声,她熟悉郡主的性子,猜到会是这个答案。   “明日有什么行程吗?可要奴婢预先准备?”   杜平想了想,救回元青的事情急不来,何况师兄的腿上也还没养好,至于那个土匪头子的想法么……她想起最后那两天的相处,有点尴尬有点憋屈,但是她想,这份尴尬也许有能用之处,何况,只要他还打算借陈家的力,就不会对元青下手,毕竟,也没下手的必要。   这也是她当初,愿意将元青留在山寨的原因。   “明日我和弥结大师一起去看看大家。”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弥结已在别院等候,双掌合十行礼。   那日突然被告知那位林姓俗家弟子就是当朝永安郡主,他简直吓出一身冷汗,作为弥英派系一员,他对公主的所有决定都无条件服从,灵佛寺能有今天,的确全依仗平阳公主。由灵佛寺作为中心,全国的佛家和寺院都是公主殿下最好的宣传者和支持者。   天下皆知,永安郡主是公主殿下最宠爱的女儿,他当时已经管不上郡主藏身在和尚堆里是不是不合礼教有伤风化,他知道公主殿下根本不介意这点微末小事,公主的爱女不需要靠礼教存活。   他只担心永安郡主若死在这里,他今后的前程也只能止步于此。   是以,听到郡主幸存,他忙不迭送信去京城,然后又亲自来请罪。   杜平态度客气,笑着问近日情况:“这回灵佛寺来江南助灾,必是琐事繁多,不若我明日一起去帮忙?”   弥结道:“郡主和元青失踪,大家都忙着找人,于灾事上实在惭愧,做得不够多。”   杜平停顿一下,又问:“大家都知道了吗?”   弥结是个聪明人,立刻听懂了,忙道:“郡主不发话,我们自不敢将郡主的身份告知。”   杜平笑道:“也不是大事,我只想毕竟相处一场,真要说的话希望由我自己来告知。”她又转了话题,“元青师兄不必担心,我定会亲自迎他回来,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不会客气。”   弥结道:“听凭郡主吩咐。”   去年水患,卢谦动用一切力量搜索物资,救援灾民,帮着他们清理农田,本希望在春天时能正常恢复春耕。岂料事情爆发,各种罪名一股脑儿抛到他身上,押解进京处刑,江南省这边的事情也立刻断下。   阎王一走,各路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   毗邻江南的红花教开始把手伸进来,妄图浑水摸鱼。这边有漕帮坐镇和朝廷驻军,红花教还不至于异想天开把江南省也纳入版图,不过打劫钱财,吸收教众倒是可以想想。   黄熙皓是个不管事的主,只要有钱拿管它洪水滔天。本来全靠卢谦与漕帮相互辖制,似敌似友。这下好了,漕帮也成了脱缰野马,力图分一杯羹。   结果这两方抢到的好处寥寥,反倒是张天横空出世。本只是一个蜗在山头的小贼,不成气候,连官府都懒得围剿。结果趁着灾情大肆招募人马,等漕帮和红花教反应过来时,张天气候已成,剿除他就需要花一番力气了。   等新任知府走马上任,一看江南省的糟心事,只想把脑袋埋进土里面。这位章知府是听说了江南油水足治安好才过三关斩六将抢来这位置的,结果一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么,一片刁民啊,不好管啊。   万般困境下,他想了个自以为很聪明的法子,那些流离失所已经养出贼性的刁民,直接撵出城外,那些老弱妇孺无家可归的穷光蛋,也通通撵出去,任其自生自灭。城里面就留那些体面人,以及那些尚可挽救的百姓。   这么一算,连朝廷派发下来的赈粮都还有得多,嗯,私囊又可以喂得饱饱了,不枉此行,不虚此官。章知府很懂得怎么做官,还不忘拿出一部分给黄总督,大家以后都在这里做官,有好处一起拿嘛。   黄总督不客气地收下,心中却在嘟囔,啧啧,还没姓卢的那个大方。卢谦昧下平阳公主的银子后,可是拨了好大一箱来堵他的嘴。   另一边,张天也高兴啊,又可以在城外招揽人手了,又可以壮大山寨了。   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手无寸铁的百姓吃下苦果。   寺中派出人手设粥棚,还想带着旧衣和粮食去城外救济百姓,结果,官府的意思是,城里怎么做好事都随意,城外不放行。   这两天,寺中诸人正在为此苦恼。   杜平仍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地来到寺中。这是江南省最大的一件寺庙,古桐寺,灵佛寺的众人都借居在此,古桐寺也几乎算是平阳公主一手推大的,对他们异常客气。   杜平一来,大家都围了上去,关心不绝。   “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到你平安我们才算放心。”   “我们找了你好多天啊,都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了。”   “林师弟,幸好你无事,元青师弟怎么没跟你回来?”   杜平道:“元青师兄腿断了,还留在山村里养伤。”   她边笑边说,一眼就看见人群最外围的元源。那小子眼眶微红,双唇紧抿望过来,一副拼命压抑情绪的小表情。   杜平和其他师兄弟寒暄完,便径直向他走去,微笑:“看到我不开心?”   “胡说。”元源声音干涩,他看上去瘦了一些,给那张姣好若女的脸庞增添几分轮廓感,有了男人的硬朗,“我一直担心,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杜平眉眼弯弯:“你的伤好了吗?”   元源心酸,她经历危险竟还记得他受伤。弥结师叔说,元青和她被浪头打到了陌生地方,两人不认识路,而且元青受着伤,所以才拖了这么久。可是他不信,元青那个倔头,哪怕腿断了也会护送她回来。   他脸上阴晴不定,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抑或不要开口问,她若想说总会主动告知。弥结师叔的解释一定是商量好的结果。   可他偏偏又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难受得梗在心口。   杜平欣赏着他多变的脸色,但笑不语。元源看到她的反应,顿有恼羞成怒的趋势,她连忙上前哄道:“来,来,我带了好茶来,请你喝茶。”   她拉着元源往后走去,毫不避嫌,让他带路到自己的房间。因为平阳公主喜茶,杜平泡茶的技术实不一般,可惜这里条件不够,即便如此,那盏茶也是元源此生喝过最香最好喝的一杯。   元源轻轻抿一口,又不说话了。   杜平托腮望他,问得直接:“你在别扭什么啊?”   “你……”元源又停下声音,憋半天,憋出一句,“你没受伤吧?元青他伤重不重?”   杜平眨眨眼,噗嗤一笑,看他又要恼羞成怒,连忙止住笑,解释道:“我们是真的被浪头冲走了,不过不是小山村,是一个山贼窝。”   元源脸色都白了。不敢想象他们会遇到什么。   杜平道:“别担心,这不是回来了嘛,那群山贼虽不是好人,但也算有底线,就元青还陷在贼窝养伤,放心,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元源又不说话了。   杜平瞅着他的脸色问:“你还在生气什么?”这家伙怎么还不开心。   “那么危险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元源低下头。   “别这样啊,悔恨过去有什么用,人都要向前看。”杜平道,“我们应该想的是,怎么把元青师兄弄出来。”   “……你说得对。”   杜平还在看他,想不通:“我看你还是不开心。”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看男人也差不多。   “我……你……”元源闭了闭眼,一狠心还是问出盘旋心中多天的疑问,“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一个普通的没落贵族失踪,绝不会动员这么多人去找,弥结师叔也不会慌成那样。   杜平看他,没说话。   元源触及她的目光,不自然避开:“不方便说也可以不用……”   “我和公主有渊源,姑且算是个皇亲国戚吧,也不是不方便说,”杜平犹豫一下,觉得不能瞒着朋友,“我其实是个女郎,所以之前隐瞒身份来灵佛寺,一直不说也是担心你会别扭。”   第一句的时候元源还在认真听,感动朋友的坦白。结果越听到后面他眼睛瞪得越大,终于生气了:“不想说可以不说,不用骗我!”   杜平也瞪大眼:“哪里骗你?”一片赤诚好不好。   “你除了那张脸,哪里像女孩子?”元源站起身,气呼呼地,“这世上会有女孩子来做和尚吗?这世上会有女孩子会跟和尚住一间房吗?这世上会有女孩子这么会打架吗?这世上会有女孩子是你这样子?”剩下还有一句咽回去了,你若真是个女孩,比世间大多男子更花里花头!   杜平眼睛慢慢眨了眨,万箭穿心。   说真话竟然没人信!   “好吧。”她也不辩解,“就当我说谎。”   元源还在生气,不看她。   “这种小事不去管它,听说你们去城外遭到阻止?是章知府吗?我这回事从城外进来的,那里的情况比城内糟糕得多。”杜平道,“还是该想个办法出去。”   元源回头:“我们去衙门,没人理我们。”   “唔,让我好好想想办法。”   这天杜平并未回公主别院,直接住在古桐寺。她一人一个房间,待遇比其他师兄好多了,她也没有推辞,直接住下。   夜里,元源睡得不踏实。   梦里面有个姿态婀娜的女子朝他浅笑盈盈,五官却看不真切。这女子轻解罗裳,露出雪白肌肤,温柔抱住了他,主动献上娇嫩红唇。   两人在梦中翻云覆雨,他对那女子也是轻怜蜜爱,温存不已。   女子转过脸,这回看清了。   竟是林师弟。   元源马上吓醒了,坐在床上不停喘息,伸手摸一把,亵裤湿湿黏黏的。   他羞红了脸,简直不敢相信会做这样的梦。   他双手蒙住了脸,不知明日有何颜面去见林师弟。 第51章 人活着呐,要识时务,要……   一群伶人在戏台子上水袖起落,眸光幽怨,一把高音飞入半空却又千回百绕,满腔悲欢离合引人落泪。   这是凤阳最有名的戏班子。   章知府坐在院子里,半阖着眼眸,一脸感动。听闻当年平阳公主也夸过这戏班子,如今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他年纪大了,也就这点喜好了,唉,总算江南省这地方还能待。   前段日子漕帮上门送礼,算是来新任知府这里拜码头,不识相的乱民也都清理出去了,看看他治理得多好,这里又是一派太平。卢谦那个小子啊,就是太较真,整天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这不,脑袋落地。   人活着呐,要识时务,要当断则断。   “老爷,有贵客拜访。”   章知府皱皱眉,江南地界有几个能被称为贵客?他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问:“谁?”   “永安郡主。”   章知府一下坐直了身子,他没见过这个郡主,不过,这永安的名声倒是如雷贯耳,京城一霸呀,没什么是这女娃不敢干的,怼恩师怼前继父,连皇帝都敢怼啊,最最要紧的是,这女娃是平阳公主的女儿,啧,平阳那个女人呀……   章知府不好把这郡主直接赶出去,那句“不见”都在喉咙口晃荡了,他想了想,还是说:“让夫人去见她。”   这主意好,女客嘛,就应该夫人去面见,他一个老头子去见个小姑娘,像话么。   章知府老神在在,继续悠闲地听小曲。   一出戏还没唱完,只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章知府掏掏耳朵,这是把好声音,听得耳朵都发痒。他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黑,转过头去。   果然,自家夫人与一豆蔻少女结伴而来。   夫人满脸慈爱,与少女相谈甚欢:“这是我家老爷特地请回来的,郡主来得巧,倒是可以一起做个伴。”   杜平笑意宴宴:“那就却之不恭了。”   待两人行至面前,章知府经年老油条,面色已恢复温和,摸着长须:“我道是谁家的女娃有如此风采,原来是永安郡主。”   杜平笑道:“太夸奖了,我会骄傲的。”   两人寒暄一番,杜平便坐在章知府身旁一起看戏,还不住点评。光从说话的内容来看,两人倒都是行家,相谈甚欢,章知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   待这场戏落幕,杜平还是坐在原位。   章知府暗道,来了,且听她要说什么。   杜平道:“我这回是随灵佛寺一起来的,母亲甚是担心江南,所以命我来看一看。”   章知府摸摸胡子:“平阳公主是个善人呐。”   杜平道:“城内气象已是稳定,却听说城外还有不少流民无家可归,令人惋惜。”   章知府摆摆手:“一群刁民,之前还想洗劫官府。”   杜平道:“这就更需要大人的感化了,哪怕收进城来做些苦力也是好的,总得给碗饭吃。”   “唉,郡主还年少,天真了些啊,若是放进来,凤阳又会大乱。”章知府振振有词,“老夫身为地方父母官,得对那些良民负责。”   “嗯,颇有道理。”杜平又道,“不过,灵佛寺和古桐寺的师傅们愿意出城帮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章知府道:“小师傅们都是好人,本官也要为他们的安危考虑,这是官府的事,郡主还是莫插手的好。”   这厮油盐不进,而且把自己那套道理运行得炉火纯青,刀枪不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复又笑道:“如此多的流民在外头,岂不是给贼寇添人头?”   章知府摸胡子的手一停,义愤填膺:“会加入贼窝,正说明那些刁民不可教化,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此事莫要再说。”   杜平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她听明白了,这老头儿打算在江南省养老了,有野心的人一听她是平阳公主的女儿,都会奉承讨好,何况如此小事,行个方便再简单不过。   这白胡子老头却不然,道貌岸然地说百姓安危,是他自个儿的安危和政绩吧。   算算年纪,这位章大人也做不了几年官了,自是安分保守。   杜平暗暗叹息,平心而论,这作为在朝廷中也不算是个坏官了,如此一想,更觉悲哀。   此路不通,得换一条路再走。   杜平一路折回公主别院,拿不定主意。刚跨进大门,就有下人来禀报,有客来访,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弥英是代表灵佛寺的,行动低调,他知道郡主一早就去拜访知府,想来问一下消息。   与他恰好相反,陈千瑜是大摇大摆来的。   陈家最豪华的一辆马车,四匹高头大马并排前行,皮毛雪白,精神气十足,甚至连车夫也挑了最俊俏的一个汉子,穿得格外精神。后头还随行两辆稍小一些的马车,派头十足。   当马车停在别院门口的时候,陈千瑜嘴角含笑,身上贯來爱穿胡服,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杜平看到她的时候,颇有些头疼。   旁边还有一个弥结站着。   陈千瑜一摆手,身后立刻有下人抬出整整六个大箱子。她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杜平也跟着笑了:“无需如此。”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相谈甚欢。陈千瑜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她自不会送些简单的金银财宝来讨好,江南省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她就送什么,毕竟是横行南方的大商人,她的路子有时比起官府也不遑多让。   江南省最缺什么呢?   粮食,还有盐。   去年的水患让南方的盐产量也减低了。   她备了两箱粮食种子,两箱盐,以及两箱送礼必备的黄金。   这世上没人会讨厌钱。   那天当她决定放过永安郡主性命的时候就决定了,她要借公主府的势。这一回出行,就为了让凤阳各方势力看看,她有登门平阳公主别院的能力。   至于交情有多少?   呵,她不说清楚,又有谁会知道。   她也不担心报复,毕竟真正得罪这位天之娇女的可不是她,而是张天那个土匪。   待三人来到堂屋,杜平客气地让人看座,主动替两人做了介绍,然后便含笑坐着,并不多言。   陈千瑜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礼数周全,开口道:“不想郡主亲自在门口相迎,不胜荣幸。”她不确定该说什么,先扔一颗石子试试水。   杜平嘴角微扬,坐姿丝毫未变:“别院的主人常年都在京城,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有客人登门,自然要做足姿态。”   她的声音很温和,可陈千瑜确定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悦。她并不惶恐,笑道:“上回初见郡主,惊为天人,难得有机会相交,恕我失礼,还请郡主勿要见怪。”   杜平看她一眼,这算是威胁?打算拿她落入贼窟的事做把柄?   陈千瑜道:“小女子对郡主一片赤诚之心。”   杜平决定不跟她兜圈子了,直接道:“我比陈家主少活了几年,不过却明白一个道理。世人皆有嘴,流言管不住。你说的话别人未必相信,你不说话别人也未必会保持沉默。今日你亲来别院,我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但下回若有人跟你起了冲突,公主府若不插手帮助,岂不糟糕?”   陈千瑜老神在在:“我失势是小,公主府坠了威名却是不妥。”   杜平眯眼,她之前便猜这个女人是此用意。她只答应摆平漕帮,不让漕帮去啃陈家的骨头。可若是江南省其他势力,漕运总督抑或章知府想咬一口陈家的肥肉,可会考虑陈家与公主府的关系?若她不出手,别人是否以为这是公主府的退缩?   啧,总觉得吃亏了。   她勾了勾唇,不过吃亏不要紧,应该想想怎么从中站住自己的位置。   人活在这个世上,若是一直只知道占别人的好处,便永远只能得到一些镜花水月的微末小利。   她不稀罕。   “这块地界最大的两个好处,便是漕运和贩盐。”杜平竖起两根指头,“据闻陈家两个都不沾,依旧打下自己的市场成为首富,我佩服得紧,想请教一下陈家主如何生财。”   陈千瑜顿了顿,她之前好像小看了小姑娘。   她也不藏私,便道:“卢知府尚在时,官府把盐运那一块抓得牢牢的,旁人最多吃些边角。漕运那一块倒是从来不管,任由黄总督和漕帮分利。”   杜平笑道:“现在卢知府死了,大家都敢去想一想了。”   陈千瑜也笑了:“章知府也是个妙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不过,即便他不管,盐业那块也自有盐官管理,轻易动不得。我这回送给郡主的,是来自河东的池盐,来路正经,不必担心。”   杜平一脸正色:“这是自然,盐务管理异常复杂,光是专职官员就不在少数,我只防范未然,担心有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给官府添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皆笑了。   陈千瑜道:“郡主是担心漕帮贪心染指?”   啧啧,一句话就想定下基调,做梦吧。杜平两手一摊,无辜道:“我才刚来,没想这么多。”   陈千瑜笑意更盛:“看来郡主颇为关心民情,陈家经商,消息会多一些,以后我若得了什么消息,定不会忘了郡主。”   “如此,多谢。”杜平笑道,“听闻这段时间陈家一直在帮灾民重建家园,大家都说陈家主是个大善人,木材粮食各类物资源源不断送来凤阳,不知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运?”   陈千瑜沉默片刻,望着眼前少女。   这是随口一问?还是刺探陈家与漕帮的关系究竟到何地步?   观其神色,像是无心之语,不过,她不信。   杜平微笑,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陈千瑜轻叹一声,她已明白郡主的意思,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惜前浪不想扑死沙滩上。   她回视对方,道:“都有。陆路走的是陈家自己的商路,都算得上是老路线了,一路上无论是官是匪都打点妥当,大致算得上安全,水运想停靠凤阳只能靠漕帮,从去年开始因物资紧缺,漕帮加大了征收比例,每趟货物的三成都需送给他们,且运资另算。”   杜平微微挑高了眉,胃口很大呀,她听得都眼红。   陈千瑜道:“水运比陆路要快一些,算上时间成本,陈家也承受得起,”她笑了笑,“卫帮主心里算盘精得很,自不会做涸泽而渔的事。”   杜平道:“陈家主大气。”顿了顿,“灵佛寺愿意助陈家一臂之力,江南好多村里仍有不少人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灵佛寺和古桐寺的诸位师傅愿与陈家同往,不知陈家主意下如何?心中可有筹算?”   陈千瑜说话很上道,她既打算利用公主府的名声,自然也要相应付出一些代价。   有来有往,才好继续相交。   “欢迎之至,诸位师傅愿出人力我已是感激不尽,物资问题陈家愿意一手承担。”   “那倒不用。”杜平笑着拒绝,“这不就成了占便宜了?佛门和漕帮怎会一般行事?灵佛寺算是外来人员,这回赈灾需要陈家牵个头,这样下回也就熟悉了。古桐寺的师傅告诉我们,这回陈家若愿意帮忙,就会方便许多。”   陈千瑜深深看她一眼,干脆应道:“好。”   弥结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家武力不敌官府和漕帮,但是名声响亮,且百姓喜爱,是以虽是一块大肥肉,也无人敢整块吞下,按照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就是“民心可用”。   现在寺庙和公主府也想要名声。   她才刚攀上公主府,只能算够到一点脚尖,可这位郡主并不介怀,反而想把双方绑得更紧,这当然是好事。可她已过了天真的年纪,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   陈千瑜暗暗叹气,猜不到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在另一只靴子落地前都放不下心。   一开始看见对方年纪小,以为能套只羊回来,现在一看,可能套了一匹狼。   她努力释放善意:“我听说灵佛寺的诸位师傅想去城外救助。”   杜平笑着承认:“不错。”   “城外的流民野性更足,因是被官府赶出去的,恐是心生怨恨,诸位师傅若是手无寸铁出行,安危难料。”陈千瑜道,“而且,在那里容易遇上红花教和山贼土匪,不少人在打流民的主意,年轻力壮的抓过去当兵力,老弱妇孺抓回去当奴隶,郡主还当小心才行。”   杜平点头:“多谢告知。”   她的确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红花教扛上,别院的守卫就这么几人,遇上盗匪也是不妥。   又聊一会儿,谈妥了救助之事,杜平亲自送陈千瑜出门,给足面子。   望着三辆马车远去,弥结在身后开口:“这位陈家主是可用之才。”   杜平回眸一笑:“英雄惜英雄,弥结大师亦是人才。”   弥结惶恐:“郡主过奖。”   “最好的合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对方想背后砍你一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损失。江南省势力太多,母亲的势力在这里也略显不足,若有能用之人还是想用一用的。”   弥结道:“小僧明白,定不会辜负郡主期望。”   杜平微微一笑:“我相信大师。”抬头望天,“天色尚早,我随大师一起去寺中吧。”   经此一次,弥结再不敢小觑这位郡主。 第52章 她想要权力,她需要权力……   傍晚时候,天空还有夕阳余晖,寺庙笼罩在这层虚无的光辉中,影影绰绰,更添神秘。   白日里外出的小沙弥们都回来了。   杜平正在屋前打拳,不敢疏于练习。她浑身汗水淋漓,拳风阵阵,一阵凉风吹过,屋前的柳树枝叶随风飘扬,晃动人心。   她缓缓收拳,方才就听到了脚步声,该是此屋的主人回来了。   杜平回眸一笑:“师兄。”   白雪般的柳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衬着那张脸犹如仙子。   元源一直站在阴影里,不想打扰她练习。见她朝自己笑,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愈发不敢出来,那个荒诞的梦境一直盘旋脑中,他觉得自己犯了大戒已经没有资格待在寺里了。   元源仍躲在暗处,想等脸上的红潮褪下去再说。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刚才有几个动作有问题,你再练一遍给我看看。”   杜平挑眉,虽是半信半疑,也不介意再打一遍。练武这种事,还是要多多益善,在土匪窝那段时间已经疏于练习了,她身为女子天生力气比不上男人,更该勤练。   元源又看了一遍,确定脸上不热了,于是走出来。   “刚才我看错了,你打得很好。”   杜平笑了,也不刨根问底:“我今日有事跟弥结师叔出去了,你去哪里了?”   “粥棚。”元源回得简单。   杜平跟着他向屋内走去,毫不客气地找张凳子就坐下,又问:“我们这里的粮食还够吗?城内的百姓都怎么样了?”   “已经稳下来了,有些已开始春耕,但粮食短缺。光靠寺里的确不够幸好有陈家施以援手。”元源低垂着眼。   “师叔有说在这里待多久吗?”   “没有。”   杜平道:“明天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元源眼睛盯着地面:“不用,人手够了。”声音平淡。   杜平眯起眼睛,看着他,沉默片刻。   元源也保持姿势不动。   杜平试探:“你生气了?”因为上回“骗”他?天地良心,她都不生气他生什么气?   元源摇头:“没有。”   杜平见他一直低头,连看都不看她,火气也上来了:“生气就说出来,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你是个男人又不是娘们,一直低头含羞带怯看什么看?”   这话是元源的禁语,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像女人了。   杜平以为至少能激出一点反应。   结果,元源还是一动不动,眼睛看地:“没生气。”   杜平瞪大眼睛,彻底搞不懂这小子今天犯什么毛病了,她想了想,蹲下来:“你身体不舒服?”   元源避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没有。”   杜平生气,两手按住他的脸颊,把他的脑袋硬生生掰回来,盯住他:“有话说清楚。”   元源对上她的眼睛,觉得脸上温度又烧起来了。他握紧握拳,心里默念静心咒,不能脸红不能脸红,不能被看出来,师弟若知道他做了这么下流的梦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一张脸故作镇定,他艰难地说:“我在担心元青。”   杜平恍然,看他一眼,松开手,慢慢站起来,她轻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想了想,找出一个最合理的理由,“你心里怨我?觉得是我拖累了元青师兄?”   大家都能看出来,那伙人是冲着她来的。   是她拖累了大家。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元源猛地起身,张开嘴巴就想否认,可他又找不出其他理由,思量再三,他斟酌用词:“没有怪你。”   杜平闭上眼:“我发誓,一定把元青师兄全须全尾带回来。”   “我相信你。”元源急道。   杜平见他的反应总算恢复正常,咧嘴一笑,打算好好谈一谈今日來找他的来意:“师兄,你想过恢复曹子廷的身份吗?”   元源一怔。   杜平直白道:“你想过还俗吗?”   她对漕帮已有了打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缺人,缺少可用之人。若和漕帮打对台,她并不想让公主府介入太多,否则会对母亲造成不好的影响。灵佛寺也不该暴露实力,那是母亲的底牌,不是她的。   杜平永远记得,承业哥哥与他人议亲的时候,她无计可施,她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   所以,既然上天给了机会,她就要想办法将一些东西握在手中,一些能让别人做决定时顾虑她的东西,一些可以由她自己控制的东西。   那时候,母亲问过她,该想想自己最缺少什么。   答案很简单。   她想要权力,她需要权力。   杜平看他怔住了,又问一遍:“师兄,你有想实现的愿望吗?你有想要的东西吗?留在灵佛寺,你的将来一眼便可望尽,如果你还俗,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元源终于回神,望着她看了许久:“让我想想。”   杜平笑道:“好。”   过了几日,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杜平躺在塌上的靠垫,赤脚缩在软垫子里,半阖眼聆听琴音。   一曲罢了,门外有人禀告,“郡主,探子看到卫帮主刚入了黄总督府中。”   杜平睁开眼,淡淡道,“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漕运总督这个位置,是朝廷上下公认油水最足的官位之一,不仅管理长达三千多华里的运河沿线,并且还管理地方行政事务,俗称有权又有钱。太子能有今日底气,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母族有人占着这个位置,他不差钱。   杜平和黄家不熟,不过对黄家的作风倒有耳闻。   黄家主事人脑子还是拎得清的,了解皇帝,也了解太子。他们在朝廷上不争做出头鸟,也不贪心,守着漕运总督的肥缺就等于管着太子的钱罐子,皇帝说什么他们就附议什么,反正只要帝心在太子身上,一切都是安全的。   殊不看历朝历代多少教训,老皇帝活着的时候就敢仗着太子母族身份凶相毕露,那好啊,老皇帝死之前,一定会记着带你们一起陪葬,给儿子扫清障碍。   谁敢嫌命长啊?老老实实做人不好吗?多活个几年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   所以,卢谦这种激进派可以和黄熙皓相处。换个章响来当知府,软绵绵的性子,黄总督照样没去争权夺利,那些屁事儿谁爱管谁管,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反正嘛,只要孝敬到位了,只要面子给足了,其实都是小事嘛。   太子的母族,底气就是足。   黄总督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半阖双眼养神,身旁有美貌侍女跪在地上,将他的手搁在柔软胸前,小心翼翼修剪指甲。   卫帮主坐在下座。   本来以卫海这种身份,来个总督府的管家就足够打发了。不过黄熙皓在这个位置坐了多年,和漕帮也打交道多年,他欣赏卫海的能力,也愿意用一用漕帮,谁让他脾气好又念旧呢,用着顺手就打算继续用下去了。   “黄总督,看来陈家攀上了公主府,这下草民不敢妄动。”卫帮主试探道,“不知大人和平阳公主交情深否?”   黄熙皓眼皮子都懒得掀:“卫海,养了几年倒把你的胆子养肥了,怎么,来试探本官?”   卫帮主是个儒雅书生打扮,四十来岁,相貌成熟稳重,跟漕帮那种要打要杀的风格半点也搭不上关系。他起身低头:“不敢,草民只怕会给大人添麻烦。”   黄总督哼笑一声:“你会怕?”   这小子心狠手黑,一看卢谦走了,就觉得能在凤阳只手遮天,眼巴巴想吞了陈家呢。说什么拿下陈家孝敬他,黄总督嘴巴上不承认,心里对陈家的财富的确有几分眼热,是以也没出口阻止。   卫帮主低眉顺耳:“大人一声令下,草民立刻罢手。”   黄总督斜眼瞟他,慢悠悠说了句:“平阳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卫帮主立刻懂了。   此刻,有下人禀告:“大人,永安郡主来访。”   黄总督眉头一皱,忽地坐直了身子。跪着的美婢一下没注意,剪下了手指头上一层皮,薄薄的,透明的,小小的一块。   美婢立即变了脸色,忙着磕头,一下一下的,力道重得像撞墙,额头鲜血直流:“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黄总督眉头舒展:“破相就不好看了。”   美婢立刻停下动作,泪眼汪汪,眉目含情望去,可惜头上的鲜血破坏了美感。   黄总督摇摇头,他这个心软的毛病啊,真是要不得,吩咐道:“来人,拖下去。”低头看了眼手指,嗯,还好没流血,“切一根食指下来,然后送去柴房做粗活。”   美婢泪流满面,咬唇低头:“谢大人饶命。”   “下去吧,下去吧。”黄总督不耐烦再看她,转头又道,“卫海,躲到屏风后面去,本官在这里面见永安郡主。”   卫海依言退下。   等杜平进门的时候,屋里很干净,黄总督高高在上坐着,下人们在墙角边随侍,一扇高大的屏风竖在这位大人身后,从手笔来看,这刺绣功夫几可媲美宫里司制房。   杜平目不斜视,含笑问候:“黄伯父。”   黄总督幸亏没喝茶,否则就一口喷了出来。他跟这丫头见都没见过,哪来的脸皮一见面就称伯父?嗯,不过被个漂亮姑娘这么亲切地唤一声,的确心情舒爽,何况这不是一般的漂亮,他对美人向来宽容。   “太子殿下是我的亲舅舅,我就厚颜称呼你一声伯父了。”   “不用多礼。”黄总督看一眼她送来的四季常青盆栽,奇石绿叶,颇有意境,眼光倒是不错。   杜平道:“愿黄伯父老当益壮,青春永盛。”   黄总督听得开心,决定这孩子若是找他帮忙,能顺手办就替她办了,小姑娘嘛,能耍出什么大事来:“永安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我刚到江南地界,对这里不熟,乍然听说又有漕帮又有山贼隔壁还有个红花教,心里中实在惶恐。”杜平一脸诚恳,“黄伯父在此地经营多年,侄女想来讨教一些经验,免得不小心撞破头。”   黄总督笑得慈眉善目,这女娃也不像传言中那么无法无边么,至少知道要摸清水深再行事。他便好心指教:“只要在凤阳,不,只要在江南境内,就不必担心红花教,一群乌合之众,闯不进来的。”   杜平眨眨眼,想起在城郊外看到的杨护法一行人,明明都登门入室了。   黄总督摸摸胡子,自信道:“至于那些山匪,更不用怕,他们连红花教都不如,只敢窝在山里头,根本不敢踏入凤阳,看到官兵都会避着走。”   杜平眨巴眨巴眼,没记错的话,她是跟张天一起进入凤阳的。   看在永安郡主天真又崇拜的眼神,黄总督愈发意气风发,侃侃而谈:“漕帮是正经帮派,你不用担心,他们虽声势浩大,但也只是个民帮,跟官府不可相提并论。尽管放心,若有什么想要漕帮相助,尽可直言,老夫愿意为你们牵线搭桥。”   杜平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瞟到屏风那边。   就靠这番话,她大致就知道漕帮在这位黄大人心里的地位和关系。   不知道那位卫帮主听到没有。   她到今天总算明白,为什么皇帝心思缜密而深沉,可太子的脑瓜子却全然不似父,原来是随了母家呀。这位黄大人说法坦白简单,唔,她甚为喜爱。   “多谢黄伯父,眼前的确有一件事需要漕帮之力。”杜平眼睛亮晶晶的,“若有伯父相助,我想很快就能解决。”   黄总督一顿,他只是客气客气,不想真有事要忙。   也对,若无事相求,这女娃也不会登门拜访。   且听她说一说。   杜平道:“不瞒伯父,此回我自京城来江南,路经运河却遭遇刺杀,整条运河都该在伯父您管辖之下,漕帮更是熟悉河流每一段事务,我只想问一问,被雇佣来杀我的那些人究竟从何而来?是不是漕帮所派?”   问得开门见山。   黄总督的手刚摸到杯盖,“咚”的一声,手一滑,杯盖滑到了桌面。   他的目光却只望向这位永安郡主。   他头有点疼。   好像,应该,惹上麻烦事了。 第53章 男人的天下不是靠她的小……   据闻,平阳那女人刚在京城大疯一场,搞掉了刑部尚书的续弦,跌破众人眼睛的是,她居然还能和王利那家伙和平相处,简直不知所谓,估计又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黄总督忍不住啧啧,混迹官场多年,他能不清楚这种猫腻么。   平阳那么大方,他也愿意和她交易啊,只要不是死老婆那么夸张。   “此事已在京城立案,凶手也关起来了。”黄总督四两拨千斤,“你若心念此事,就应该回京一趟。”   他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巴不得把这麻烦人物打包送回京。   平阳这做法明摆着告知天下,这个女儿碰不得,恰好,黄家家训也是韬光养晦勿惹麻烦,如果他在凤阳犯了事,家里的老祖宗一定不介意换个人来当这漕运总督。   “京城有母亲,”杜平道,“我想在这里查清楚,那群人黑衣人究竟来自哪里。”   黄总督慢吞吞喝一口茶,又将滑开的杯盖给盖回去:“可听你的语气,似乎怀疑黑手来自漕帮?”   杜平神态天真:“这条运河两边驻守的人除了官兵就是漕帮,总不能是官兵套件黑衣服来暗杀我吧?”   黄总督一噎。   喉咙里的茶水咽下去都没味道。   他想了想:“我会让漕帮去查一查这件事。”   屏风后,卫帮主一直在仔细聆听,闻言,眼睛微微眯起。动手的那几个,一早就杀了。起因是有个不长眼的小头目见钱眼开,瞒着上面接下此事,当时一露馅,他就飞快处理了所有相关人员。   现在再去查,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了。   漕帮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杜平笑得眼儿弯弯,看似没有半点儿心机:“能不能劳烦黄伯父帮我引荐一下漕帮帮主?您在旁边坐着就好,我亲自和他说清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您做个仲裁,我不会仗着身份平白冤枉漕帮,但漕帮也不可因是地头蛇就随便糊弄我,如何?”   黄总督想拒绝,但一下子想不出拒绝理由。   容他缓一缓,他定能寻个理由出来。   杜平不让他缓,站起身,深鞠一躬:“侄女就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黄总督一口气堵在胸口顺不下去。   他满脸的皱纹都写满了郁闷,谢什么谢,老夫答应你了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我知道,伯父愿意帮我一大半是看在太子舅舅和我母亲的面上,我不能仗着伯父仁善就得寸进尺,若都由伯父与漕帮交涉,一切压力都转交给您,那就是我在欺负老实人了。侄女岂是这种人?”杜平道,“伯父只需在旁看顾一下便好。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   黄总督多瞅了她几眼,一边怀疑她是故意的,一番举止言谈雷厉风行,就想逼着他定下此事。一边又看她神色不似作伪,可能真在为他这个长辈着想。   算了,不猜了,虽不情愿,但也不过是小事尔。   黄总督道:“可。”   卫帮主听得面无表情,他看不到这位郡主的表情,不过,只听对话就够了。   很明显,来者不善。   更要命的是,这位郡主极善言辞,将黄熙皓的心态拿捏极准,短短时间之内,不过几番对话,她就把黄熙皓拉到了她想要的轨迹上。   不过不要紧,这里是凤阳,漕帮说了算的地方。他会教一教这小姑娘,郡主身份在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最终的结果,她帮不了陈家也帮不了自己,只能灰溜溜回京城。   男人的天下不是靠她的小聪明就能随意踏入。   杜平很快就起身告辞了,离开前,她又看那屏风一眼,忍不住赞道:“好工艺。”   黄总督被她长时间的注视搞得心惊胆跳,只笑道:“呵呵,比不上京城的,论手艺只够赏玩。”   杜平慢吞吞走过去,似乎想走近点去看。   黄总督一身冷汗:“永安止步。”   杜平停下脚步,转头望来,似是意外会被叫住。   屏风后的卫海也屏住呼吸。   黄总督笑道:“你若喜欢,我倒不介意命人抬到公主别院,只旧物送人不妥,我可让同个师傅再做出一件更好的给你。”   杜平道:“不用不用,怎好拿伯父的东西。”她连连摆手,“我这就走了。”   黄总督客气一下:“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杜平仍是拒绝,“伯父太客气了,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她微微笑着,最后深深又看屏风一眼,这下确定了,卫海应该就在这后面。   她再看一眼,笑容似有深意:“我先告辞,伯父请自便。”   虽隔着密不透风的屏风,卫帮主依然感觉到了视线。   他知道,她在看他。   漕帮不能沾永安郡主这个麻烦,不过,他想到了一个人,他可以把麻烦引到那个山匪身上,祸水东引,最好他们能两败俱伤,那就皆大欢喜了。   张天这几天原本心情很好。   寨里的武器顺利买到手,大家伙儿都很高兴。他们趁势又打了几仗,收复境内几个小寨子,扩大了人员和地盘。   夕阳西下,晚霞映衬白云,颜色娇艳如同美人喝醉的脸庞,引人抬头一望再望。   张天对此美景丝毫提不起兴趣,他目光锐利盯着前方,背上还在流血,他却浑不在意,身上的血和汗交杂在一起,顺着肌肉缓缓流淌,他手上握刀,看到人影过来,眉目微动。   阿旺上前道:“老大,已经围起来了,他们还剩七个人,翻不了天。”   张天问:“我们折了几个?”   “二十二个。”   张天又问:“剩下的七个躲在哪里?”   “棚子里。”阿旺犹豫一下,“茯苓也被抓成人质,老大,寨子里只剩下茯苓一个大夫了……”   张天斜睨一眼。   阿旺立刻闭上嘴,不再多言。   张天神色不变,淡淡道:“一个都不准放过,全杀光,尸体堆在棚子前面,在他们眼前烧成灰。”   “是。”   张天轻轻抬手,银光乍然一闪,长刀便精准无比插回鞘中。他问道,“他们手上只有女人?有兄弟被抓吗?”   阿旺摇头:“兄弟们有死有伤,但都在外头,他们想拖也拖不进去。”   “呵,”张天嘴角一勾,目光冰凉,“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可不想咱们的青寨以后成了道上的笑话,饶人一命还饶出祸害来了,直接放火烧棚子,我倒要看他们到底出不出来。”   阿旺领命而去。   元青跟在张天身后,他的腿伤还没有好全,虽能下地走动,却不适应激烈运动。看到阿旺渐渐走远,他声音平静地开口:“淮安这边的势力都被你打服了,不可能做出如此不智的举动,除了惹怒你,除了送几颗人头,根本没有好处。”   张天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是啊,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   元青沉默片刻,道:“对不起,那时候是我提议以德服人。”   “与你无关,是我做的决定。”张天以事论事,“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青寨需要扩大就需要吸纳更多外面的人,有个文绉绉的词,叫什么,因噎废食,呵,红花教再怎么想遏制我也没用,该做的事我会继续做,谁再伸手就剁了谁的手。”   元青问:“红花教?”   张天冷笑:“也有可能是漕帮,都坐不住了呗。”   他去陈家的那一趟被不少人看到,陈千瑜巴不得将陈家和青寨绑在一起。那又如何?拿了好处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元青看他一眼,不知是否有用,还是开口:“那些女人是无辜的。”   张天似笑非笑,侧过身子抱胸而立:“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小师傅心软了,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小子不是多嘴的人,每次开口都是为了人命。他还想这小子多少有点眼色,再怎么糊涂也不会为叛徒求情,原来是为了女人。   元青道:“大当家,我敬你是个英雄。你明明有法子避免无辜之人枉死,何必为了面子而多流鲜血?”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张天装作没听到。   “……寨子里需要女人。”元青选择了一个最讨厌的理由,却也是最有可能说服对方的理由,“这回若死光了,你再去抢?抢回来之前呢?”他难得笑了笑,“当然,我愿意领着大家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哟,都学会讽刺人了。   张天扬眉,他瞥了这小子一眼,脑中又浮现出那张殊丽容颜,真他妈好看啊,真想看看再过个几年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啧啧,可惜卖出去了。那个少女临走之前说过,老婆孩子热炕头,会有用的。   张天被这个说法打动了,并深以为然,历朝历代的皇帝老儿不也都靠家庭来绑住世间之人么。只不过,青寨现在还没有这个条件,那么至少,不能让寨子里缺了女人。   不过,张天仍在斟酌,换一个法子,可能会牺牲下面兄弟的性命,兄弟和女人,啧,孰轻孰重想都不用想。   元青见他意动,立刻开口:“我愿请缨,请大当家给个机会。”   这发展张天是真没想到,他也想看看这小子的身手究竟有多好,不过他说:“你的腿还没好吧?打算以后当个瘸子?”   “若茯苓大夫死了,寨子里也寻不到其他人替我看腿了。”元青道。   张天顿一下,颔首:“去吧,不过,那七人若是放跑了一个……”他停下话来,威胁意味十足。   “我懂。”元青道,“我会提着他们来见大当家,一个不缺。”   张天失笑。   元青蹲下拆掉腿上的夹板,他的头顶上已经长出了短短的黑发,与那道干净利落的眉毛一样颜色,衬得他清秀的五官更有烟火气。   他身上有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沉下眉目时,又带着一往无前的气质。   元青身形飞快掠了出去。   张天笑着注视,这速度,他觉得自己捡到宝了,他这运气也没谁了。   棚子外面围着一圈人,个个武器在手。本有人打算冲进去,徐虎阻止他们,一定要等到老大的命令,杀人是很简单的,但徐虎一则珍惜寨中唯一的大夫,一则又不舍得寨中兄弟冒险,何必为了几个必死之人冒险。   阿旺简单传达:“放火。”   徐虎松一口气,果然如此,他和老大意见一样。   上百具尸体堆在棚子前面,像座小山一样。稻草铺在周围,熊熊烈火烧了起来,不久就传出烧焦的气味,充斥着让人呕吐的恶心味道。   棚子里传出男人绝望的呐喊,然后又伴随女人的惨叫和男人疯狂的笑声。   寨中众人面色皆不改,血债只有鲜血可偿,他们严格听从上面的命令。里面的人知道这次投降也不会有活路,只想享受死亡前最后的放肆。   这场大火将天空都映红了。   徐虎抬抬下巴,立刻有人在棚子周围放火。里面的人很快发现外面打算活活烧死他们,顿时狂笑:“哈哈哈,有这么多美人陪葬,也不算冤!烧吧!烧吧!”   “徐虎!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他妈诈我们!”   “张天!就你这做派!以后还有人敢归降吗?哈哈哈,你永远斗不过红花教!”   谩骂声不绝于耳,然后是一帮女人悲惨的哭声,她们知道要被一起烧死了。她们什么都没有做,一直只是被动承受,一直只是受苦受难,她们以为只要忍受就能活下去,可还是难逃一死。   元青赶来的时候,棚子上刚烧起来,火势还不大。他随手挑了把长|枪做武器,手腕还系着弩|箭,目光冷静,径直前行。   徐虎皱眉拦了一把:“别添乱。”   “是大当家的意思。”元青迎视他的打量,吐字清晰,“我不算寨子里的人,不算消耗。”   这小子难得这语气,哟,看来是看不惯啊,不怪不怪,本就不是一路人。徐虎嗤笑一声,抬手放行:“送死随意。”   这种笨蛋他见多了,胸口放着未泯的良心,悲天悯人装腔作势,来个坏蛋抓个人质挡在身前,这种人就弃械投降,甚至会自刎赴死,可笑至极。   徐虎冷笑,他最看不惯这种烂好人。   腿上的痛意传来,元青仿若无知无觉,他的动作和以前一样充满锋锐感,轻轻一跃挂在棚顶,如猫般轻盈。他倒挂着往里一看,目光之下无所遁形,瞬间摸清了七人的位置。   他进入棚子的声音混在男人女人的呐喊和惨叫中,没有人注意到。悄无声息潜入两人身后,射出弩|箭,正中胸口。那人闷哼一声,身边另一人立刻注意到了,刚回头,一柄长|枪就刺入身体,这人立刻就想大声叫唤同伴。元青动作更快,在他嘴巴张开之前就狠狠一手肘,那人立刻晕过去。   剩下的五人坐在一起,有两人正在□□女人取乐,另外三人在边看边笑,笑容疯狂。   元青从他们背后靠近,火光映在他的瞳孔总,跳跃闪烁。   弩|箭又射出一发,一人应声倒地。   其他三人马上发现不速之客,放开了手上的女人,将他围攻。   元青面不改色,手持□□,带着千军万马也难匹敌的气势,三米多的枪如臂使指,竟无一人近得他身。若灵佛寺的师兄弟们在这里,就会发现以往的比试中这位武学天才还是手下留情了。   打斗结束得很快,元青的呼吸稍稍急促,腿上的疼痛感愈发强烈,他知道,应该是错位了。   不少女人已经趁着他们打斗时逃出去了,还有几个站在这里,呆呆看着他。   元青抬头,目光清透:“出去吧,火很快就烧进来了。”   几个女人反应迟缓地走出去,只茯苓还站在原地,她衣衫凌乱,嘴角带血,低头看了眼腿,开口道:“我扶你出去。”   元青点头,也不推拒:“谢谢。”他的腿的确不好使力了。   外头一阵欢呼,很快有人把这七人抬出去在地上摆成一排。有三个是昏过去了,剩下五个意识都清醒,只是身体不能行动。   徐虎慢悠悠转一圈,抬脚踢两下,意外道:“都还活着?”生擒可比杀死要难多了,他忍不住去看元青,这小子还是一脸平静,丝毫不觉得自己厉害。   经此一战,他在心中把元青从“烂好人”归到“艺高人胆大”那一类,从“可做炮灰”转移到“可堪大任”那里。   元青淡淡道:“我没下杀手,交由你们处置。”   徐虎笑了,拍拍他肩膀:“多谢。”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刚才是我小看你了,不过你这人也忒善良了,什么人都愿意救一救,小心以后害了自己。”   “我有能力救,所以我去救。”元青抬头,金色夕阳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   徐虎笑一声,不再追着这话题,他的目光顺势滑到腿上,问道:“腿上怎么样?”   “歪了。”元青坐在地上,卷起裤腿查看,“很痛。”嘴巴上说着很痛,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茯苓也蹲下:“错位了,继续长下去以后就是个瘸子。”   张天已经闻声赶过来。   他已经不打算放走元青了,笑话,这么强悍的武力谁舍得放手?而且这小子还年少,长大以后更不得了,性格正直忠诚,唔,正直这点他不怎么需要,不过忠诚好啊,这样才能放心用。   张天出声道:“有补救的方式吗?”   “……再重新接一次。”茯苓有些不忍,“会比之前断的时候更痛,很痛很……”   话没说完,只听“咔嚓”一声。   这声音光是听就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元青干脆利落掰断了自己的腿骨,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可他的神情始终如初。   有火焰的灰烬随风飘起,落到少年黑色的发梢上。   他的长相很干净,他的眼睛也很干净,仿佛世间的疼痛和伤害都无法进入这个少年的目光。他声音很稳地开口:“劳烦帮我再接一次。”   “……你不痛吗?”茯苓都不忍心看伤口。   “痛。”元青很诚实,“可我不想当瘸子。”   “……我本来想替你配点麻沸散。”   元青似乎笑了一下:“不用,能忍住。”   张天目露赞赏,他决定了,一定要好好招揽这小子。   夜晚的风很大,尸体上的大火持续燃烧,一大群人围着火堆狂欢,男人流血之后就想发泄,无非是喝酒和女人。   张天早早就坐在屋子里。   这次叛乱就是针对他而来,背上是在不设防的情况下受伤的,伤口狰狞,血肉模糊。   茯苓站在他身后处理,轻声询问:“用烈酒?”   张天浑不在意,“直接浇上去,没事儿。”倒上去的那一刻他也就咧了咧嘴,然后等着被包扎起来。   他没有等到柔软的布条,只感到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伤口,然后女人水蛇般的手臂搂住了他,淡淡的药香传到鼻腔间。   张天挑了挑眉,似感意外。   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少,但茯苓一直端得很像样,没在行为上逾越半分。他也不是木头,对视时也从女人眼神中读出仰慕,但茯苓既然不说藏心里,他也懒得戳破。   反正他不缺女人。   茯苓满脸通红,眼前的肌肉很漂亮,她已经喜欢很久很久了,喜欢这个男人,喜欢这个身体,她虔诚地轻吻一下,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将脑袋贴在他背上,鼓起勇气:“今天是你让元青来救我吗?”   背后的呼吸让他身体很痒很痒,从里到外的痒,张天并不说话。   “张大哥,我想做你的女人。”   张天似笑非笑,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做大夫不好吗?”   茯苓眼圈泛红,“我今天被欺负了,既然是和男人睡觉,我想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睡。”以前只想陪在他身边,发生今天的事以后,她的想法改变了。   世道这么乱,她如果一直掩藏心意,等到哪一天横死街头了,定会抱憾终生。   张天转身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如同猛兽在打量猎物。   茯苓脸上快滴血了,没料到他会忽然转身,却又不敢躲开视线。   他胸腔里发出一声笑,再抬头时目光黑沉沉的,流血之后身体里就有股力量在横冲直撞,叫嚣着发泄。即便如此,他仍打算事先问清楚:“不后悔?”   茯苓睁眼凝视他:“什么都不做才会后悔,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我是个土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也不可能只守着你一个女人过日子。”张天直言不讳,“说实话,对你也没那么喜欢,今天换一个女人自荐枕席,我也会同意,这样也行?”   这番话直白得近乎残酷。   闻言,茯苓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轻声道:“这样也行。”   张天挑眉,有点儿无奈:“怎么哭了?还是算了吧,我去棚子里……”   “不要。”茯苓一把抱住他,“我这是喜极而泣。”   张天轻笑一声,手指一弹,熄灭了灯火。   一室春色。 第54章 可惜啊,太精明的男人消……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凤阳已经连续半个月的大晴天。   陈千瑜这段时间去公主别院去得很勤快,城中百姓还有不少人看到这位陈家主与永安郡主携伴出游,郡主对她甚为礼遇。   大家都想,陈家这是攀上公主府了呀,哎呀呀,厉害了,这下直上青云了。   本来陈家的钱庄就受大户信任,但不少眼光明利的一直担心陈家和漕帮会有一战,是以还在观摩。如今一看陈千瑜这女人竟能和永安郡主相交,顿时松一口气。   永安郡主是谁呀?那可是平阳公主最疼爱的长女,一直养在身边。   平阳公主虽远在京城,可在江南地界一直是说得上话的。瞧瞧,这回水患后平阳公主就免赋两年,这是多少钱啊,说放手就放手了。   陈家的生意顿时蒸蒸日上。   “你每次来都送大礼,我收钱都收得手软了。”杜平开玩笑道,“你以前跟卫海也是如此相交?那就不怪他起贪念了。”   陈千瑜笑道:“钱这个东西啊,一直藏在库里就没用了,只有用出去才会换成更多的金银滚滚而来。凤阳虽然富饶,但还是不够,乞丐依然随处可见,城外也有难民徘徊,平民百姓依然不舍得花钱,有些是真不够用,有些是紧巴巴的存钱,真很正常,全国各地都是这样,千百年下来,手上有钱,心里才能放心嘛,但这样其实于发展无益。”   杜平听得很认真。   陈千瑜见状,笑着伸个懒腰,姿态放松:“多给漕帮一些钱,我真不在意,卫帮主拿了钱若能更好地经营漕帮,把江南的水运搞得更红火,这是好事,商家也好,百姓也好,大家都能受益。我是个商人,我就希望天下人都越来越有钱,有钱的人多了,买东西的人才会变多,我的生意才能越做越大。”   杜平很喜欢和她聊天,每一次都能学到新的东西,这些都是在京城学不到的,母亲没有教过她,老师也不屑研究这其中的道理。商人低贱,皇帝都是重农抑商,不欲让他们扩大势力。   可杜平不这样想,农民都种了几千年的田地了,这个世道依旧一成不变。   她还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她会用眼睛看,会用心去想,商业越繁华的城池百姓过的日子就越好,粮食越充足,官民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和谐。   她时常在想,这世道或许可以换一条道路走着试试,这想法太大逆不道,没有完全之前不敢提出来。   “这回陈家花大钱去救助百姓,一则自是为了名声,二则么,”陈千瑜笑道,“若是凤阳人都变成乞丐,陈家又如何维生?难不成以后只和江南之外的地区做生意?凤阳的乱民若是变多了,那陈家才真是变成一块人人能抢的大饼。看看闽地的那些商人,红花教肆乱以后还剩下几个?能活着的都只能和那群流氓妥协,所以啊,这些钱陈家不白花。”   “陈家主有大气魄。”杜平笑道,“可惜卫海不懂这个道理,他拿了钱不会去想怎么用,只想着怎么从你身上得到更多钱。”   陈千瑜翘着腿,笑道:“不怪他,若漕帮真的精通商道,我反而要头痛了,以卫帮主的作风,定会垄断水运,坐地起价。”她摇头自嘲地笑,“这就是我贪心了,既想他长进一些给漕帮添些营生,又不愿他太精于此道。”   杜平拊掌笑道:“明白明白,人的脑子用在哪里是可以看出来的,放心,卫海不会钻营商道,他还要防着红花教和张天呢,我最懂这些人,他养人是为了增加武力,至于财富,只要势力够大还怕抢不来?还怕没人上贡?”   陈千瑜抿唇一笑,想了想:“这些都是小节,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安全而规范的行商环境,”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国泰才能民安,有国才有家。漕帮若能镇住江南各地的宵小,我也不介意多给点。”   杜平与她想到了一处:“江南有乱的前兆,漕帮不会容许张天坐大。”不看看隔壁闽地,一开始有多混乱?最后不也只剩下一个红花教么。   一山不容二虎。   竞争的过程中总会留下最强悍的那一个。   数百年前,李家就是这样赢得天下的,每个朝代都在不停地轮回。   杜平想,不离开京城就不会知道外面的世道,她从小熟读史书,皇上若不雷厉风行摆平这些混乱,李家还能坐拥天下多久呢?   陈千瑜道:“卫帮主看着斯文,其实作风决绝,他容得下鹰犬却容不下猛虎,尤其是张天这种野心大的。”轻笑一声,“我的消息若没错,他已经出手了,还妄图栽赃红花教。”   杜平挑眉,身后向后一靠:“怎么会?他这人应该挺有耐心?”   陈千瑜在这之前就已经把卫海的身世背景以及怎么发家的过程详细告诉了她,巨细靡遗,方便她分析卫海的性格。   关于耐心这一点,若她没有记错,卫海应该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当年他为了稳定地过度帮主位置,宁愿筹划多等几年,一点点收服人心。   老帮主意外过世,来不及公布继位者。彼时,他跟另一个竞争者势如水火,论追随者还是卫海更胜一筹,他完全可以选择血腥镇压,可他没有,这个男人没有选择惨胜,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用更多的时间温水煮青蛙,用最平静的手段拿下帮主之位。   “他很有耐心,非常有耐心。”陈千瑜笑道,“但现在的张天还不值得他小心翼翼。”   “啧啧,男人啊,”杜平手指轻轻摩擦下巴,脑中回忆卫海生平,嘴角含笑,“说实话,我倒很欣赏他这个优点,我虽还没见过他,听说长得也不错?”   “年轻时候有’玉面书生’之称,”陈千瑜道,“现在年纪大了,也颇有气度。”   杜平斜眼看去:“有能力,也有长相,那你是嫌他年纪大?”   陈千瑜在她面前并未藏私,坦然告之卫海曾有求娶之意。卫海想要陈家,却并不想撕破脸,曾经有过试探之意。   他发妻早亡,只留下一个女儿。后来身边的女人虽未断过,来来往往却不长久,始终跟在身边的只有一妾,可惜并无所出。   如今他已年过四十,佛也拜过药也吃过,可惜无用。他也不再强求儿子,所以给女儿讨了个能干的上门女婿,只愿自己活长点,可以好好教导孙子成才,即便他死了,孙子有亲爹帮衬着,应该也能走下去。   “他这年纪都能做我爹了,干嘛要委屈自己?”陈千瑜道,“我喜欢年轻好看的男人,给个老男人做续弦?不可能。”   杜平笑望着她:“所以,你宁愿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给自己留个强大的敌人?”   听着有点像讽刺,陈千瑜摇头叹气,苦笑:“如果卫帮主再无能一点或者再老一点快死了,我应该会考虑,说不定能顺势吞了漕帮,可惜啊,太精明的男人消受不起,这可真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杜平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   此时有仆从在门外禀告:“郡主,黄总督家送来了帖子。”   杜平打开一看,黄熙皓尧她和卫海一聚,就在总督府,由他来做东。   “说曹操曹操就到。”杜平微笑,扬了扬手上的帖子,“我很期待。”   陈千瑜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改主意了。”杜平笑眯眼睛,“我很喜欢卫海当年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打算学以致用,试上一试。”   陈千瑜一怔,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我来帮你挑几只合适的青蛙。”   到了约好的那天早上,杜平早早起来打扮一番,力求绝不在外表上坠了公主府的威名。   凤阳不比京城,她在这里低调许多,再没有跨马游街出风头,每次出行都是规规矩矩坐马车。   到总督府的时候,门房特别客气,恭敬相迎。   杜平腰间别着小鞭子,表情倨傲地抬脚而入。她是最后一个到的,步入堂屋时,卫海与黄总督都已在座,他们投来视线时掩不住一刹那的惊艳,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总会多几分宽容,尤其体现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   杜平翘唇微笑,笑容很甜,伸手作揖:“我的不是,竟然迟到了。”   黄总督呵呵笑:“不碍事。”   杜平的目光落在卫海身上,这位漕帮帮主气质儒雅,说话也甚为温和:“郡主并未迟到,是我来早了,不好让郡主苦等。”   杜平听得六脉通畅,笑意更盛:“卫帮主有君子之风。”   黄总督见这小霸王今日见面并未发脾气,心下一松,觉得有了一个好开头,他这个和事佬更好做了,便指着身旁的位置:“来,永安坐这里。”   杜平依言坐下。   “郡主在江南运河上出事,漕帮难脱其责。”卫海开门见山,“您之前生死未知,漕帮倾尽全力在河中寻找,可惜一无所获,幸好郡主吉人自有天相。”   杜平道:“嗯,幸得陈家相助。”她笑眯眯望过去。   卫海神色不改,微微一笑,甚至在替陈家说好话:“陈家主向来与人为善,这下得到福报了。”   杜平也笑,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听闻卫帮主有求娶之意?”   卫海脸上露出一个惭愧的表情:“是我不自量力。”他摆摆手,一副莫要再提的模样。   杜平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在言语中露出獠牙:“陈家主青春正好,卫帮主却已过不惑之年,的确不甚般配。”   黄总督插嘴:“永安这话错了,男人年纪大了才知道疼人,且卫帮主正当壮年,有才有势,不过一介商女自然配得。”   杜平转过头,似有意外,这下搞明白了,不仅卫海有贪念,这位黄老伯也想咬一口大饼。她手指支着下巴,做出一副困惑模样:“男人都爱妙龄少女,为何女子却只能陪伴中年老者?”她摇摇头,“这不公平。”   两男人皆失笑,到底还年少,如此天真也不惹人生厌。   杜平也不穷追猛打,笑言:“反正我以后定要嫁个年轻俊俏的郎君。”   黄总督忍俊不禁:“你呀,真不害臊。”   卫海却不信郡主这番话只为插科打诨,因有告诫之意。他沉声道:“郡主是天潢贵胃,又有天姿国色,天下男子自是任你挑选。”   “不说了,不说了,我脸庞再厚也不好当着你们大刺刺谈婚嫁。”杜平看他一眼,慢吞吞收了笑,“我这回的来意卫帮主也清楚,只想问漕帮当初可有出手?”   卫海正色道:“黄大人已转达此事,卫某回去彻查一番,漕帮与此事绝无干系。”   杜平沉默片刻,又问:“漕帮人多势众,也许有人瞒着卫帮主行事呢?”   的确被说中了。   卫海仍是摇头:“帮规甚严,下面的人应是不敢,郡主多虑了。”   杜平盯着他看,忽而一笑:“这我就放心了。”   分明不过如释重负的一笑,可卫海的心却拎起来了,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令他心中大呼不对劲。   这郡主不是这么容易放手的人。   他警铃大作,可话已说死,只能继续道:“郡主放心,漕帮规矩甚严,若有宵小犯事,卫某绝不会姑息。”   杜平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还真担心卫海今日真拎出几个凶手来,她反而不好纠缠。   现在好了,有这一番话在,简直是为她日后找麻烦都铺好了借口。   杜平心情大好:“我当然相信卫帮主,我这人脾气从小被惯坏了,小气又记仇,有人敢动我就恨不得灭了他全家,这仇我肯定得报,到时候说不得还要麻烦卫帮主和黄伯父呢。”   说完,甜甜一笑,像春日盛放的花朵。   卫海知道刚才已堵死一条路,他最初不过只想搪塞说与漕帮无关,现在一想,这位郡主一点一点引他说到这步,让他无路可退。   不过也无妨,卫海微微一笑:“虽不是漕帮,我却探得点消息,郡主出事那日,青寨有人出动,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杜平很给面子地问:“青寨?”   “青寨是从去年开始坐大的,寨主名讳张天,驿卒出身。”   杜平眼睛一亮:“哦?还有此事?”   她耐心听卫帮主详细介绍一番,光听言辞倒是不偏不倚,但聪明人都能明白他借刀杀人的意思。   杜平挑眉,唇间自然而然流露笑意,原来那土匪还有这些来路,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她正想着怎么坑张天入局,卫海就已在主动请缨。   她笑意不止,就看最后究竟是谁借谁的刀了,希望这位卫帮主不会让人失望。   卫海见她听得认真,眉目间也露出真心笑意。   两人相谈甚欢。   黄总督摸着胡须笑,这个中间人做得真不错。   窗外,阳光正好,正是春夏交替之时。 第55章 喝了我的茶,就是我的人……   古桐寺的某处。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之前,屋里的人就已穿戴完毕。   金色的光芒在他精致的脸庞镀上一层微光,连纤长的睫毛都是一闪一闪,恍若谪仙。   元源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眼下微微泛黑,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已经多日未见到林师弟了,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一边暗暗想她,一边也在庆幸,元源并未想好是否还俗,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他知道林师弟绝非普通没落贵族,也许那天说的皇亲国戚是真相也不一定。林师弟既然没有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他也不好追问。   元源心中难免酸涩,也许林师弟还不够信任他。   他起身打水洗脸,冰凉的水扑到脸上时,意识又清醒几分,他胡乱擦一把脸,不由望着远方发呆。   曹子廷,这个名字已在记忆中遗落很久。   他曾经以它为傲,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可遇到林师弟后,之前的想法被推翻大半,他还没学会怎么面对过去。   “元源,你今日跟我出门一趟。”弥结走来吩咐。   元源抬头一愣,习惯性地点头。   他们这回是坐马车出门,元源甚至不知道究竟要去何方。在灵佛寺多年,服从是首先教导新入门弟子的规矩,他只默默坐着车中,等待师叔命令。   不想,弥结也不掩藏,直接说:“今日去公主别院,永安郡主想见你。”   元源一愣,郡主为什么想见他?犹豫一下,他道:“师叔,我不认识永安郡主。”神色中带着忐忑,希望师叔能透点消息,他只知郡主是平阳公主的长女。   弥结神色怪异,看他一眼,没说话。   元源心中不安更甚,不敢再问。   没想到他不问了,弥结反而开口,却只说了句:“别担心,不是坏事。”   元源眸中染愁绪,他虽未见过郡主,却也听到这位郡主的名声,京城最有名的霸王,无事不敢为,无忌不敢犯,他实猜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引起郡主的主意。   他不由自主摸上脸,他现在全身上下唯一还有点价值也只剩下脸。   想到此处,脸色愈黑,他死死压住跳下马车的冲动。   元源只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至于不至于,毕竟是平阳郡主的女儿,不会的。郡主的名声虽不好,在这方面却无先例。   一路上无比安静,他只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愈跳愈快。   到了公主别院,元源紧紧跟在师叔身后。   随伺的丫鬟欠身,柔声道:“郡主正在晨练,说大师若是到了,可直接去演武场。”   弥结双掌合十,“有劳姑娘带路。”   元源一直住在寺庙,早就习惯那些简单硬朗的风格,如今来到别院,美人柔声细语,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连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香味,他顿时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别院占地很大,他们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来到演武场。   一纤瘦少女身着黑色短打,柔软青丝只盘成一简单发髻,插入桃木发簪,只看背影,不过最普通的书童打扮。   可依然翩如浮云,矫若惊龙。   元源第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永安郡主。   一路上想象过这位郡主会是什么模样,如今只一背影,他就醍醐灌顶,郡主什么模样都不是,她不需要锦衣玉服,也不需要翠钿金簪,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别人就只会看到她。   黑衣少女挥出的每一拳都充满力量,这套拳法已至末尾,她缓缓收势,随意一伸手,立刻有婢女奉上长巾。   她一边擦汗一边转过身来,额头还半遮着,唇边已咧出笑容:“来了?先陪我去用早膳吧。”   粉唇雪肤,只是半张脸就能看出必是一个美人。   元源浑身一个激灵,瞪大眼睛。   好熟悉的感觉。   杜平已将长巾扔向一边,凝脂般的面颊红扑扑的,眼如点漆。她眸光含笑望向元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骗你吧?”   元源一动不能动,目光再也拔不出来。   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她身上,那样光彩照人。   杜平偏过脑袋一笑,调侃道:“看呆了?我就这么好看?”   元源的脸色慢慢涨红。   杜平犹不放过他,继续笑道:“你也不差啊,照镜子多看看自己,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元源说不出话,狼狈如斯。   弥结终于看不下去,只能假咳一声,别开脸。   杜平心情很好,拍拍元源的肩膀:“好啦好啦,我的错,肚子都快饿扁了,不管有什么话要说都得先吃饭。”   杜平是真的饿了,虽然进食姿态斯文有礼,可速度却很快。她平素行事不羁,时常遭人诟病,但细算下来,她的礼节规矩从无欠缺,不过频繁语出惊人,反倒让旁人忽视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不用她吩咐,下人们就行云流水般地收拾完一切。   “都不是外人,直接在这里说话吧。”杜平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婢女准备花茶端上来,精致的糕点摆在桌上,供人享用。   “元源师兄,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不知考虑如何?”杜平托腮而笑,“你照着心意说就可以,成了我自然欢喜,真不成我们也还是朋友。”   “小僧不敢。”元源低下头,不再直视她,“郡主金枝玉叶,不该纡尊降贵……”   “喂,再这么说话我生气了。”杜平眉一皱,脸一板,“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毛病?嫌富爱贫?这是歧视你知道吗?”   元源抬眸:“不,这只是有自知之明。”   杜平回视,两人沉默对视许久,她朗声道:“我母亲姓李,我父亲姓杜,两字皆藏有木,所以我取林字。并非刻意骗人,我伪装自己是为了看到最真实的东西,那么你呢?你伪装自己的情绪与言语,又为了什么?只因自知之明?”   不等回答,杜平嗤笑一声,不赞同道:“我认识的师兄不是这样,他遇到磨难仍然勇往直前,他身受排斥却还愿意伸手助人,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的优点却更多,他是个懂得真心二字之人,真心换真心,所以我交了这个朋友,”   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向前俯去,目光逼人:“看着我,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吗?我们能好好说话吗?”   这个像火焰一样的人啊,跟他完全相反。   让他羡慕,让他……喜欢。   元源苦笑,他闭了闭眼,将深藏心中的话剖析出来,她想听真话,他就说真话:“其实,”他艰难地顿了顿,“是自卑。”   杜平张了张嘴,望着他清澈又黯淡的目光,还是闭上了。   “身份太过悬殊的友情,难以持久,你贵为郡主,而我又算什么?”元源深吸一口气,“我想高攀,可是不敢高攀。”   弥结也去看她。   杜平深深一眼,看到他毫不躲闪的目光,忽地展颜一笑,肯说真心话就好,她坐了回去,姿态不再咄咄逼人,轻松笑道:“我听过婚姻嫁娶有门当户对之说,什么时候交朋友也有这讲究了?”   她双手一摊,嘴角的弧度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不该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吗?”   元源一怔,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笑着摇头,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好,现在可以,那以后呢?”他微微垂眸,“郡主,女子不比男子,世道流言是会吃人的,比鲜血更淋漓,比杀人更残忍,女子尤甚。”   原来如此,杜平暗叹,这个人啊,连为你着想也如此含蓄婉约,你若不逼他,他就永远不会透露出来,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担心,默默地消化……笨死了。   “你这样会吃亏的。”杜平轻声,“幸亏遇到我,否则你会被人欺负死的。”她说到后面又笑了,“好好珍惜我这样的朋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元源问道:“在你眼里,世间难事都可手到擒来?”   “我没这样狂妄。”杜平身体向后一靠,长眉微挑,嘴角带笑,“你说的道理都对,世道的确如此,可我在这世上活了十多年,流言就跟了我十多年,永安郡主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她扳起手指数一下,没数几个就笑了,“我自己都忘了我的坏话有多少,真假都有。”   她打个哈欠:“可那又如何?我会在乎吗?他们说他们的话,我走我的路。真遇上了,我就听一听,大多是遇不上的,那就各自前行呗。”   元源好像重新认识了她一遍,他目光中的黯淡褪去不少,看着她,真心道:“和你说话,会变勇敢。”   “那就太好了。”杜平又站起来,她亲手斟一杯花茶,推到他面前,笑道:“师兄,别人给你画个框框不让你出来也就罢了,别人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自己就别难为自己了,别也跟着画个框框圈住自己,那就是傻了。”   元源忍俊不禁。   看到他笑了,杜平跟着笑:“喝了我的茶,就是我的人了,喝吗?”   元源拿起杯子,仰头一口喝尽。   他心绪大起大伏,一下没注意这是杯热茶,顿时被烫得满脸通红,捂住嘴巴发不出声音来,就这样,那杯子竟然没被摔破,被他安安稳稳放回桌上。   杜平举着手,来不及阻止。   她知道不该笑,还是偷偷笑了,急忙止住,吩咐道:“还不快拿冰块和药膏上来。”   她亲手把冰块递到他面前,看他含在嘴里好受一些了,又把药膏放在他手心。   杜平望进他的眼睛,说:“师兄,我这人没传闻中那么糟糕,若你觉得我不对可以明白指出来,我听得进话。你来帮我,该给你的前途绝不会拉下,相信我。灵佛寺不缺一个元源,我这里却缺一个曹子廷,曹家也缺一个继承香火的人,你说是吗?”   这口才,再冷的石头都焐热了。弥结暗叹,他总算明白了,平阳公主是真把女儿当成儿子在养育。   元源眼眶红红的,不知是烫的还是感动的,他笑道:“我还俗。”   杜平高兴地一跃而起:“好,我在别院给你安排个房间,你好好住下。”她笑着去看弥结,“大师,你不会阻止吧?”   弥结一声“阿弥陀佛”,他拿起他面前的那盏茶水,笑问:“贫僧若是喝了,是不是也变成郡主这边的人了?”   杜平眨眨眼,然后笑容怎么都止不住:“这样算不算在挖我母亲墙角?”   灵佛寺中,弥字辈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只要有弥英在前面,他就永远成不了公主的亲信,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他的能力又不至于强到可打破这个规矩,除了甘心认命,就只有另辟捷径了。   公主那里没有位置,郡主还年轻,她的班底还没有打造起来。   至于郡主能走到哪里,弥结轻笑一声,这世上的好事永远伴随着风险。他最近和郡主走得近,想看的也都看到了。   弥结道:“我只问一句,郡主是想要漕帮吗?”   曹子廷目光惊讶。   杜平但笑不语。   弥结一直看着她,似乎不拿到答案誓不罢休。   杜平见蒙混不过去,又不打算撒谎,就慢吞吞说:“卫海是很能干,但他那个人不好说话,心气又高,眼里只看得上黄总督,唔,强扭的瓜不甜,我总不好强拉着他替我办事,真强拉了,他阳奉阴违怎么办?我总不好时时盯着,”她斟酌用词,“所以,我只是希望,漕帮能换个软和一点的帮主,大家有商有量有合作,这样多好。”   曹子廷陷入沉默。   弥结也沉默。   杜平眨眨眼,虚心问道:“我这么想不对吗?”   她想在江南发展,眼看漕帮这座山头避不开了,至少得换个能让她借路的帮主吧?   “郡主想得很对。”弥结喝一口茶,目光欣赏,“贫僧还俗之后,还请郡主帮忙安排地方住下。”   曹子廷听懂了,她看现在这个帮主不顺眼,所以想给漕帮换个帮主。   这样粗暴野蛮的事,也难为她说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语气。   就看卫海答应不答应了。 第56章 捞个丫头上岸竟然还捞出……   废话,卫海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答应啊。   他要知道永安郡主想把他从帮主的位置撸下去,说不定会派人去暗杀,当然也有可能不当回事儿,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姑娘,光有个封号,顶屁用啊,说这话简直就是在发梦。   卫帮主日理万机,忙得都快没空吃饭,刚跟帮里的账房先生商讨事务结束,在下个人进来前,他还绞尽脑汁在想换个法子吞食陈家,偏偏有人打扰。   “帮主,帮主,不好了。”   卫帮主抬头,看到送饭的小厮和大喊不好的汉子同时冲进门来,他暗叹,有没有一点眼色?看来这顿饭又吃不成了。   “帮主,咱们摊上事了!”大汉抢在小厮面前,急忙开口,“帮里的兄弟没注意,跟公主府起了争执,把公主府的打得头破血流!”   卫帮主蹙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心情不悦的表示。   这汉子人高马大,脑子虽不聪明,但为人坦白。他当年在卫海未当上帮主时就站在他那边,押对了宝,这之后的人生也就顺遂了。卫海苦心替他挑了个简单的巡视工作,凡事可直接向他汇报。   “帮主,这不怪兄弟们,你也知道,江南道上有谁敢跟漕帮叫嚣?兄弟们都习惯别人唯唯诺诺的模样,偏遇上个不怕死的小子,不让他进的地方偏偏要进,还左看右看左问右问的,兄弟们当然骂人了,不想这人还敢还嘴,还推推嚷嚷,所以……一怒之下大伙儿就胖揍了他一顿。”他说到后面,声音也变轻了。   闻言,卫海的眉头反倒舒展开来,还有心情拿起筷子:“揍完之后,这人才说他是公主别院的?”   汉子频频点头:“不错,我就想不通呢,他一开始就说兄弟们再嚣张也不至于打人啊。”   卫海心平气和地咽下嘴里饭菜:“来,陪我坐会儿,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可是……”   “别急,”卫帮主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地吃,这身体可是自己的,年纪大了更需要保养,“你可以把打人的那几个捆起来,再准备一份礼物,待会儿我亲自去公主别院走一趟。”   汉子不可置信:“帮主认识那个永安郡主?”   “一面之缘。”   汉子心里痒痒的,搓搓手:“听说小郡主是个大美人?”男人嘛,最喜欢的话题就是女人了,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卫帮主放下筷子,淡淡一句:“活到这把年纪,连什么话能说都搞不清楚?”   汉子连忙遮住嘴巴,摆手表示不说不说,他想了想,郡主毕竟是金枝玉叶,他以前还没给这么高贵的小姐准备过礼物,虚心请假:“帮主,咱们送什么礼物?”   卫帮主咽下最后一口菜,擦擦嘴巴:“你去问老张,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喜欢什么就准备什么。”   汉子临出门前又问:“我陪帮主走这一趟?”啧,还没去公主别院见识过呢。   “不,”卫帮主道,“让东日准备一下,他陪我走一趟。”   杨东日是卫家的上门女婿,长得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身材魁梧,脑子也很灵活。   卫海一生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自是千疼百爱,他知道女儿更喜欢才华洋溢的书生,可为了血脉延续,也只有委屈女儿嫁了。幸亏女婿人还不错,婚后对女儿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看着女儿也慢慢喜欢上他,这颗当爹的心才算放下。   杨东日是个聪明人,听岳父介绍情况后,笑着问:“爹,这郡主是故意引着你去的吧?”   卫帮主看他一眼,几不可见地颔首。   杨东日笑道:“这郡主挺有意思啊。”他头一回见女人请人是这么请的,这做事方式更像帮派之间的博弈。   卫帮主淡淡评价一句:“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我懂,”杨东日极会看眼色,“绝不敢在贵人面前放肆,私下里也只和爹闲说几句。”   两人来到别院时,身后三个人被困成一个串串,鼻青脸肿的,乖乖跟在后头。   弥结在门口迎接,他穿着长衫戴上帽子后,倒叫人看不出来曾经是个和尚。他上前招呼:“卫帮主。”   卫海拱手,然后指了指身后的人,一脸惭愧:“我带人来负荆请罪了,不知郡主可愿赏脸一见?”   弥结笑着接过绳子:“把人交给我就行,郡主是个大度的,卫帮主不用担心。”一边这么说一边回头指挥人,“来,把人带到柴房关着,先饿个两天再说,等候郡主发落。”   这一捧一杀的技巧啊……   卫海看他一眼,脸色不变。   弥结再回头时又是笑眯眯的表情,上前引路:“跟我来吧。”   这个时候,杜平已在堂屋等候。   她当然不肯枯坐等待,大厅中央地上摆着一只壶。她很没规矩地坐在几案上,身体向前倾,聚精会神地玩着投壶游戏。   弥结带人进来时,她正好将最后一支箭准确投入。   箭身碰击玉壶,“咚”的一声,清脆悦耳。   杜平抬头看到来人,扬眉一笑,便从几案上跳了下来。   卫海进门就单膝跪下认错:“郡主恕罪。”身后的杨东日也跟着跪下,不敢抬头。   杜平朗声大笑,亲手将他扶起来,又将他牵到座位旁,可谓礼遇至极:“何必客气,不是卫帮主的错,漕帮家大业大,哪有底下人个个听话的理,若每人做错事卫帮主都这么来一下,膝盖都得跪破了。”   声音中满是笑意,可这话说得辨不出喜怒,不知是讽刺还是玩笑。   卫海低声叹气,欲言又止,目光复杂:“若大家都像郡主这样明理就好了。”他话中颇有深意,似在等她继续问下去,“在下不过区区一草民,和官府权贵交往本就艰难。”   杜平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还真就顺着说下去:“听说江南可以买官做,卫帮主和黄总督私交甚笃,何不试着买个小官做做?”   卫海苦笑,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漕帮规矩,民间组织绝不与官府勾连,那会乱了套的。”   杜平点到为止,也不继续追究买官问题,像是真的无心提起。她看卫海还是一脸歉疚不肯坐下,于是笑道:“卫帮主别客气了,坐下吧。你聪明绝顶,想必早就看明白了,这事儿真不怪你,是我故意设的圈套呢,真要论起来,可都是我的错。”   卫海一顿,进门后自然连续的动作第一次有了断裂。   这个女孩让他意外。   杨东日也是一怔。   杜平仍是笑意宴宴:“我有事与卫帮主私下商量,本想着人去请,可又担心卫帮主推脱,理由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女授受不清么,于是底下人给我出了个主意,我听着挺好就采纳了。”   杜平的眼睛看着卫海,却向后唤道:“子廷,来跟卫帮主赔罪。”   话音刚落,一芝兰玉树的锦衣少年便走上前来。他眉目如画,头戴黑色冠冕,望之皎皎若太阳升朝霞,令人不敢直视。   曹子廷作揖:“是小子出的主意,打骂任凭,绝不还手。”   卫海惊艳:“这位是?”   杜平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道:“这个可不行哦,哪怕卫帮主喜欢也不成的。”   卫海脸色一变,慌忙摇头:“不敢不敢,卫某不好男风,郡主莫开玩笑。”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还不按常理出牌,他赶紧正回话题,“郡主只要一句吩咐,草民哪怕有天大的事也会赶来,何须您多费心思?”   杜平听着很是高兴:“卫帮主既然这么说了,哪怕是客套我也当真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的生辰,届时打算大肆宴请一番,我在此就提前定下卫帮主的时间了。”   卫海闻言,这下真有点搞不清对方意思了,他以不变应万变:“是草民的荣幸。”   两人又客套一番,卫海总算松口气坐下。   杜平道:“这次引卫帮主前来,实是有事相托。前些日子,卫帮主跟我提起青寨,说实话我心中仍是存疑,回来后又是细想,觉着毕竟是在河上出事的,青寨再如何嚣张势大,恐怕也不敢在漕帮地界闹事。”   卫海沉默地听着,神色中辨不出情绪。   杨东日年轻一些,比起他岳父到底生嫩,脸上藏不住意外。而且男人在女孩面前,尤其是漂亮又年少的女孩面前,总觉得对方再聪明也不过尔尔,不过就是女人间的小心机。他听到现在,只觉得这位永安郡主率真又坦诚,每句话听着都像是发自肺腑。   他思忖着,对方恐怕真有事相商或是相求。   果然,杜平又说:“当时失踪的还有一位灵佛寺的小师傅,是灵佛寺弥英首座的弟子,结果,下面的人发现那位小师傅就在青寨。”   她长叹一声,带着愧疚的情绪:“我之前不该怀疑卫帮主的。”   卫海的目光微微一闪,竟有此巧合?老天爷都在帮他?   杜平言辞恳切:“青寨是这里的地头蛇,我不敢妄动,别院中的守卫本就不多,我即便派出去也没用。”顿了顿,她继续示之以弱,“官府也不会听我的,思来想去,只有厚着脸皮向卫帮主求助了。”   卫海低叹一声,为难道:“若真闹起来,黄总督的面子,章知府的面子,大家恐怕都不好看,郡主初来江南,或许还不知情。隔壁闽地就是最好的先例,大家放开了打,最后吃亏的总是官府,看看如今红花教的张狂模样。”   杜平神色沮丧:“我懂,卫帮主是拒绝的意思。”   卫海道:“漕帮身为江南第一大帮,自有责任维护江南地界安定,郡主该看远些。”他起身鞠躬,“郡主恕罪。”   杜平半晌不说话,气氛有些僵持,她终是退一步说:“罢了罢了,卫帮主是老江湖了,你说的话我自然相信。我也不奢求漕帮替我拿下青寨,只希望能借一借漕帮的面子,”顿了顿,她目光直直望去,“卫帮主能帮我把那位小师傅安全带回来吗?”   卫海沉默,对方已经退步,如此小小要求,他又怎好拒绝?   他心中自有一杆秤,永安郡主的要求虽小,办起来却诸多麻烦。   他并不想在此时正面和青寨对上,这是在逼着青寨和陈家联合,战力和金钱的结合会有多恐怖,他一清二楚。   这个小姑娘啊,看着年少不谙事,却懂得先提个一定会被拒绝的要求,妥协退步后,再说个无伤大雅却麻烦至极的事儿。   拒绝不得啊。   卫海带着女婿离开别院时,刚骑上马,杨东日就发问:“爹,现在和张天对上不妥吧?”   自然是大大的不妥,卫帮主淡淡道:“你觉得刚才还能再拒绝一次吗?”   杨东日想了想,突然想通吓了一跳:“爹,这个郡主也太鬼精了吧?”   卫海看他一眼,不做评价。   “唉,也难为她小小年纪,郡主恐怕是真没办法了,她一定是拼命在想怎么让我们答应呢,”想到永安郡主如花似玉的脸庞,杨东日心软几分,然后又抓抓头皮,“爹,我们去要人,张天会卖这个面子吗?”   卫海抬头望天,然后“驾”的一声,策马前行。   “东日,江南的官员来了走,走了来,朝廷永远都会有新的派过来。当初以为卢知府会一直留在这里,呵,现在不也换成章知府了吗?”他沉声道,“江南唯一不变的,只有漕帮,这个地方,说话最管用的,只能是漕帮。”   两人渐渐行远。   屋子里,曹子廷也在问:“张天会卖漕帮的面子?”   “我这段时间补了不少关于江南的课,漕帮的面子出乎你想象的大,连黄总督都不敢硬着来。”   曹子廷笑道:“那元青就快回来了?”   杜平笑眯眯的,又把话锋一转:“那倒未必。”她托着下巴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如果我是张天,就不会答应把人送出去。”   她说:“元青能回来自然最好,不过我觉得他的腿伤应该再养养,不急。这回的目的也只是想找点事给卫海做,引开他的注意力我才好做接下来的安排。”   话说青寨这一边。   张大寨主刚客客气气地把漕帮使者给送了出去,一转身,就立刻沉下脸来。   他脸黑得都快能滴出水来。   “大哥,这样没关系吗?”徐虎担心道,“漕帮会不会……”   “会个屁!”张天一肚子火地坐下,漕帮还真把自己当成江南省老大了?他们招招手他就得乖乖听话?“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人给了姓卫的,他第二天就能把袭击郡主的罪名给我坐实了!再隔一天,他就能唆使官兵围剿上来,坐收渔翁之利。”   徐虎脸色微变,方才倒没想到这一步。   他开口道:“卫海为人阴险,大有可能!。”   张天冷冷“呵”一声。   徐虎迟疑问道:“那大哥生气是为了……”   一听到这话,张天脸色更臭。他人高马大,一只脚抬起架在另一条大腿上,两只手挂在椅臂上,动作狂放不羁。   他眯起眼,深深吸一口气:“我一想到今后要在那丫头面前伏低做小,就咽不下这口气!妈的,区区一个女人还真翻上天了!”   这个满肚子心眼的臭丫头,把他和漕帮逮一起算计!张天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张脸上露出的得意表情,妈的,明晃晃逼着他主动去示好求放过。   “哪个女……”话到一半,徐虎立刻反应过来,跟着陷入沉默。   这,这谁能想到呀?   捞个丫头上岸竟然还捞出个郡主来了! 第57章 平阳公主什么时候把这个……   刑部尚书王大人近来常挂在京城百姓嘴边,人人称赞“王青天”,大义灭亲。   这段时间连带着报官的人都变多了,不少人开始相信官府真能还个清白真相。   此时,太子坐在东宫内,他适才送走王尚书,然后一脸沉思地坐在椅子上,好半晌,他才想起太子妃和承业还站在身边,顿时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开口道:“这下你满意了?”   太子妃欠身道:“王大人是个明白人。”   王大人亲手将妻子捉拿归案,亲手审问判刑,流两千里。做完这件事后,他又出乎意料地上疏皇帝,愿意主动退了女儿与太子嫡长子的婚事,不欲因家中乱事玷污了太子的英明。   皇帝没管这事,直接把折子扔了回去,让他和太子决定。   于是,有了王尚书登门拜访。   太子言辞恳切,满脸同情,直道婚事绝不会变,婚期也维持原样。   两颗心都放回了肚子里。太子又有闲情逸致去调侃太子妃了:“我知道你中意王家,雪中送炭自然是好,我看王利以后对承业也会更加尽心。”   太子妃上前两步,深深望着太子,缓缓跪倒在地,双手平放地面,额头置于手背,恭敬俯首:“臣妾中意王家只因臣妾知殿下亦欣赏王大人行事,结亲乃是两家结秦晋之好,殿下的心意就是臣妾的意思。”   太子心情大好,经此一事,他更加看好王利入阁,就等空个位置出来了。   太子妃偕同李承业离开。   一路上皆是沉默,太子妃不想母子俩关系更僵,她是真心为儿子前程考虑,于是开口打破冰面:“你一直没有说话。”   王尚书来时,他只应付行个礼节,便不再说话。   王尚书说要退亲时,他也没说话。   一直到太子说婚事不变,他始终没有表情。   太子妃心痛道:“我以为,王利要退亲时,你会开口赞同。”儿子一直在等的便该是这个机会。   李承业淡淡道:“没了王家,也会有张家周家冯家,问题的跟结从来不在王尚书。”   闻言,太子妃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抹泪道:“你说得对,我儿只要愿意什么都能看明白,你终于肯好好面对了。”   李承业看他母亲一眼,道:“母亲不用担忧,我答应过你,会乖乖成亲。除了平儿之外,任何妻子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太子妃道:“有了王家的支持,我们母子可算能松一口气,”她握住李承业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温柔却坚定,“承业,你要看清自己的位置,如果你真想和平儿有将来,那就更要好好地走下去,若有一天,你能坐上那个位置,无论那时平儿是否嫁给别人,都可任你予取予求。”   李承业很久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往前走,看到母亲急急跟在后面,他轻叹一声,终是停下脚步,低垂双眸,声音几乎听不见:“你不懂。”   你不懂平儿,亦不懂……我。   另一头,王利离开东宫后,便一路向牢狱前进,和太子谈妥婚事后,也该好好和妻子聊一聊了。他知道张氏过惯了富贵的生活,特地给她安排了最干净的一间牢房,即便如此,和府中相比也是一个天一个地。   张氏长发披散,面孔白净,姿态仍保持着体面。听到声音,她抬头:“你来了。”   王尚书站在他面前,平静道:“和东宫的婚事照旧。”   张氏终于放下一颗心,她只担心拖累了女儿的前程,幸好婚事不变。她拢了拢头发,侧过脸去:“这次是我做了傻事,我本以为不会暴露,给你添麻烦了?”   王尚书沉默不语。   张氏又道:“流放两千里,夫君,我一个弱质女流,即便都打点妥当大概也是挺不过去的。”说完,她目光幽幽望去。   王尚书抬眸看她,并不提流放之事,柔声道:“我只有一事放心不下,”顿了顿,“落英将来是要生活在宫里的,生身母亲却因犯罪流放在外,这会成为别人攻讦她的弱点。”   一句话讲完,他便不再多言,意味深长地望着妻子。   张氏只觉一盆凉水泼到心上,冻彻心扉。   她牙齿微微打颤,回视过去,见对方毫不躲避,她苦笑着闭上眼睛,嘴角还是弯的,泪水却已流下来:“我明白了。”   王尚书叹气,不忍道:“委屈你了。”   张氏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年少时,觉得世间最重要的便是权势,即便嫁一个年龄足以做父亲的男人也在所不惜,她告诉自己,这是值得的。   嫁人之后,夫君也算温柔斯文,她有了儿子又有女儿,觉得这一生都圆满了。   有时她看着闺阁时的好友陪着她们夫君在官场苦苦挣扎时,心中不免高高在上,她暗地里笑,再次欣喜于年轻时做出的决断,她告诉自己,她是对的。   她夫君位高权重,与她举案齐眉;她女儿美貌聪慧,即将成为太子嫡长子的正妻,尊贵无比;她儿子才华洋溢,年纪轻轻便已中举,前途无量。   她这一生,完美无缺,一点遗憾也没有。   她望着曾经恩爱的夫君,这个男人曾为她画眉,曾送她华服,曾夸她貌美……如今,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后,也不忘说一句“委屈你了”。   委屈吗?   张氏泪流满面,她是个干脆利落的女人,虽然心冷丈夫薄情,但她一生都在为儿子女儿的前程考虑,自诩做得比大多数母亲都要强上一些。   她吸吸鼻子,闭眼之间已经想通:“我不会成为他们的污点。”   夫君可以不再是夫君,可儿女永远都是她的儿女。   王尚书点点头,亲眼看着她上路。   毕竟是多年结发夫妻,王尚书心中也是难过,他情绪低落地回到家中,看见女儿和儿子正在门口翘首以盼,目光满是焦急。   王尚书低声道:“进去再说。”   王落英和王维熙都听话地跟了进去,反手就将门关上。   王尚书不忍直视他们殷切的目光,叹气,侧过头,只不说话。   王落英心急如火燎:“爹,到底怎么样了?娘还好吗?”   王尚书慢慢摇头。   王落英扑到他膝盖上:“您快说话呀!”   王尚书看着她,轻声说:“你娘自尽了。”声音很轻很轻,似在担心会惊扰什么,“她不想成为你们的污点,她担心拖累你无法嫁入东宫。”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   王维熙震惊地倒退一步。   王落英全身都抖起来,死死盯住父亲:“真的?”见父亲肯定地点头后,她泣不成声,“我根本不稀罕东宫,只要娘回来,我一辈子不嫁都愿意……”   “落英,”王尚书将手搭在她肩膀,“你娘看到你这样会难过的。”   王落英一直哭,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王维熙眼眶泛红,夺门而出。   木门“哐当”一声,被人重重踢开,又重重地砸上。   王尚书温柔安慰:“你娘希望你们一切都好,希望你们青云直上,这样她在天上也会安心。”女儿俯身痛哭,惹得他也想起曾经和妻子种种恩爱过往,王利眼眶湿润,语重心长道,“落英,爹今天教你一件事,人这一生需要很多东西,父母,丈夫,孩子,还有朋友……但是,权力是排在最前面的,只有将权力握在手中,才能施展心中抱负,才能保护所爱之人。”   王落英泪眼婆娑抬起脸。   “今天,如果你已嫁入东宫,甚至将来有机会执掌凤印,你母亲的结局就会不一样。平阳公主不会揪着东宫不放,她不敢和将来的皇帝作对,你明白吗?”   王落英哭着说:“是我太天真吗?”   “你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就通,”王尚书道,“爹相信你。”   王落英哭了许久,声音还抽噎着,断断续续问:“爹,我知道,这次是娘做错了,可是,可是她罪不至死啊,永安郡主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娘以命相抵呢?我不服,我不服……爹,究竟是谁的错?我不明白了,是平阳公主太咄咄逼人?还是源头在永安郡主那里?大家私下道歉解决不好吗?为什么会到现在这一步?”   王尚书长叹一声。   “都是可以商量的啊,让您休妻也好,让母亲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也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呢?”王落英哭道,“我知道不该恨她们,可我没办法,爹,我现在好恨好恨,恨不得冲到公主府去杀人。娘已经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那永安郡主呢?平阳公主呢?这是一条人命,她们就可以高枕无忧?”   她闭上眼,就会看到母亲熟悉的面孔,母亲微笑的时候,母亲生气的样子,甚至连母亲骂她时蹙起的眉头……都那样得让她舍不得。   王落英睁开眼。   她扶着膝盖站起来,眼睛红通通的,目光却坚定起来:“她们需要付出代价。”   “落英,不要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王尚书有些担心。   “爹,我会乖乖嫁的。”王落英表情中糅杂着痛苦与决绝,“永安郡主不是喜欢李承业吗?呵,偏偏嫁给皇孙的人是我,我要让她看着,好好看着。”   这条道路,她会一直走下去,终有一天,她会带着应有的祭品去祭拜母亲。   这个案子的结果还没传到江南省。   杜平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敌人,她此时正忙着对付漕帮。   她正与弥结感叹:“母亲养望多年,众人皆赞,我以前还不以为意,觉得名声不过是别人嘴里的话,如今临着要做事了,才发现好名声的重要。”   弥结应道:“公主做事都有她的道理,郡主毕竟还年轻,您还有时间。”   杜平笑笑:“还好,江南的人还不太熟悉我,在白纸上画总简单一些。”   端午节这日,城中有赛龙舟比赛,百姓们万头涌动,都聚集河边看着各家的船队比赛,摇旗呐喊不绝于耳,船头汉子们挥洒汗水,涨红面孔满脸兴奋,又是一场狂欢。   以往每年都是漕帮的船队拔得头筹,今年也不例外。   当漕帮的船只率先冲过红线时,呼喊喝彩几乎快顶破天,岸边百姓们也是不停叫好。   富商们笑着向卫帮主贺喜,卫帮主贯來沉稳的脸上也挂上笑意,拱手谦虚两句。   比赛结束的时候,连章知府都来捧场,看着万民沸腾的场景,他摸摸胡须很是满意,觉得凤阳又恢复安定了,看,他做的决定都是很正确的嘛。   章知府只打算走个场面,应付两句就欲离开,结果步子还没迈开,就看到一顶十二人抬着的豪华大轿缓缓前行,媲美鸾舆凤驾也毫不逊色,章知府都看呆了。   周围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看着轿子边上珠围翠绕,花团锦簇,纷纷猜测来者何人。   章知府只呆愣一下,便已猜出是谁,他不想隔日就传出各种与公主府不和的谣言,只得逼着自己站在原地,看这女娃到底打算唱什么戏。   陈千瑜骑着高头骏马在最前面,翻身下马,先上前对知府大人行礼,然后亲自过去拉开帘子,弯腰恭请里面的人下来。   哎呦我的天,这位陈家主大伙儿都认识,到底什么人可以让她如此招待?百姓们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杜平蝉衫麟带,华冠丽服,乍一出场,便惊艳了全场。   四周瞬间陷入沉默。   永安郡主笑着向章知府走去,言笑晏晏:“原来章大人在此与民同乐呀,让我一顿好找。”   章知府内心呵呵,你会不知道老夫在此?怕是算准了时间来的吧。他一脸和蔼:“郡主。”   众人哗然,原来这就是永安郡主,我滴个乖乖,比传说中还漂亮。   杜平笑着环顾一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侍女们立刻心领神会,从马车中拿出几大箩筐的粽子,分发给众人,百姓们一阵欢呼,马上簇拥上来,一时间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杜平高声道:“人人有份,请大家按顺序来,过节本该是件高兴事,莫要因拥堵而闹出伤者死者,那就不美了。”话一说完,公主府的侍卫们便开始维持秩序,一堆人慢慢变成一条一条长长的队伍,秩序井然。   章知府看着他们的行动速度,叹为观止。   杜平微微颔首,柔声道:“希望没给大人添麻烦。”   章知府见她喧宾夺主,脸上微笑如旧。如果是个男人肯定得给点教训,一顿棍棒下去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偏偏是个女娃,这女娃还是个郡主,他只能道:“哪里哪里,郡主也是好心,连秩序都想到了,已做得很好。”   杜平从袖子掏出一张烫金红帖,当众递交给章知府:“今日來找大人还有一事,下月里便是我的生辰,江南不比京城,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不想生辰过得冷冷清清,便想邀请大人来别院里陪我庆祝一番,上回与尊夫人也相谈甚欢,我诚挚邀请您和夫人一同前往。”   好几双眼睛都看过来。   章知府感觉嗓子里被噎了一口痰,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一点也不想给这位郡主做场子。你人生地不熟你就回京城去呀,留在这里干什么?   杜平补上一刀:“大人喜欢的戏班子我也准备好了,”她的声音不算大,但站在附近的几家江南豪富都竖起耳朵在听,“或者大人还在埋怨我上回拜访时提出的冒昧之举?”她仗着自己年纪小,摆出一副担忧的表情,叹息道,“是我的错,给大人添了麻烦。”   章知府做官几十年,头一回被个小姑娘拿的死死的。   幸亏他的脸皮还是厚的,笑呵呵道:“放心,郡主的生辰老夫必会捧场,即便事务繁忙也会让拙荆前往,绝不会少了礼物。”   杜平高兴地扬起唇角:“那我就等着大人了。”   章知府内心满腔委屈,这算什么?仗着年纪小漫天开价?平阳公主什么时候把这个女儿收回去?   江南好好一摊子水都快被搅浑了。 第58章 有时候,美貌就是正义。……   这天,陈千瑜护送永安郡主到河边,又亲自送她回来,旁人一看,就知道陈家铁了心和公主府绑在一起。   临走之前,杜平碰上了卫帮主,这回她不像以往那样态度和善,而是板着一张俏脸,冷声道:“卫帮主想必不把我当一回事儿,答应我的事一件都没做到。”然后趾高气昂地离开。   卫海在众人欲一探究竟的目光中,只能苦笑。   回程的一路上又经历一次万众围观,走在路上的纷纷停下脚步,坐在家中的也从窗口门口探出脑袋,津津乐道。   这一天,凤阳许多人第一次真正见到并认识永安郡主。   评价其人,一是美,二则是善。   抵达别院,杜平一把摘下珠翠穰花流苏冠,松了松肩膀,叹道:“戴得我脑袋都快撑不住了,”她往年连进宫赴宴都懒得戴这玩意儿,嫌不舒服。这回为了撑场子,什么招都使出来了。   曹子廷从她手上接过,微微一笑:“你戴着很好看。”   杜平斜睨他一眼,调笑:“你戴着说不定比我更好看。”   曹子廷脸红,移开视线。   说话间,一行人已步入堂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陈千瑜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她目光含笑,不住打量两人,随意道:“一段日子不见,你身边何时添了一个美郎君?”   杜平白她一眼:“尊重点,子廷是我的臂膀。”   “失言,失言,”陈千瑜自掌嘴巴,低头道,“曹郎莫要见怪,我这人嘴上不把门。”   曹子廷摇摇头,忙道不用在意。   陈千瑜自个儿找位置坐下,她举起那顶流苏冠左看右看,赞不绝口:“有时候,美貌就是正义,尤其当你兼具了美貌与地位时,众人只剩下顶礼膜拜,哈哈,这回出行算是大成功了吧?”一个眼波流转到杜平脸上,顾盼生辉。   杜平回视一眼,目光中也隐隐含笑:“百姓对上位者总是宽容,他们总会看到你想让他们看到的那一面,我跋扈也好,我嚣张也罢,只要对他们是好的,那些嚣张跋扈就会被自动解读为刚正不阿,唉,这样一对比,真是自觉惭愧。”   “你能说出这句话,你就已经很好了。”陈千瑜深深看她一眼,“人无完人。”   从初遇至今,这少女总是给她惊喜,陈千瑜万分庆幸当初的选择,若是担心报复而杀了这位郡主,先不说漕帮那边施加过来的压力,纸包不住火,便是远在京城的平阳公主查到真相,也会活剥了她的皮。   想至此处,陈千瑜伸出手来,笑吟吟地问:“你的生辰宴贴呢?是不是忘了我那份?”   杜平笑道:“你来得这么勤,靠那张脸就能进来了,还要什么帖子?”她一边玩笑一边还是掏出一张帖子递过去,“我这次打算大办特办。”   她强调了“大办特办”四字,陈千瑜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顺着问下去,“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杜平嘴角儿一勾,眼睛还盯着她,手掌却往身后招了招。   弥结立刻上前一步,手上还拿着一本册子,他先是笑眯眯开口:“陈家主,郡主这回不光打算宴请众家,而且还欲施福于百姓。”他打开册子,照本宣科,“两万个肉馒头,两万袋饴糖,还有两万根祈福红绳,目前打算准备这三大样。”   陈千瑜微微睁大眼,欲言又止。   杜平笑着解释一番:“我想打铁趁热,给大家来个深刻印象。若我是男人可讨个官来当当,自然可以大刀阔斧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我偏偏只是个女子,在这里又无根基,就只能做好事了,恰好又是我生辰,哈哈,打算在别院大门外摆个棚子,与全城百姓一起庆祝,既决定张狂行事,就要做最张狂的那一个。”   陈千瑜暗暗心惊,放在桌下的拳头不由自主捏了捏,手心已经都是汗,她慢慢开口:“这种事……连章知府都不敢做……”   太招摇了。   杜平漫不经心地笑:“就因为他是知府,所以不能做,但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女孩儿,赶不了考,当不了官,也只能博点名声了,”顿了顿,“趁着年纪小他们还不跟我计较,等到以后我再大点,做这事儿就不会被轻拿轻放。”   陈千瑜抬眸,将手心的汗水在腿上一抹,目光如炬。不,虽然郡主不说,可她明白这绝不只是为名声。这三样东西横跨数个大买卖,粮业和肉业,加上糖业,甚至还有手工业,郡主所图甚大。   今日离开河边时,城内不少商家都看过来了,若有机会和公主府搭上关系,他们定会蜂拥而来。   她应该牵桥搭线吗?会不会事成之后郡主就把陈家这块跳板抽走?   不,从头到尾,她就没有选择。   短短一瞬间,陈千瑜就在脑中转过各种想法,她微微一笑:“陈家虽然也碰点粮食生意,不过城里还有许多其他粮商,何况郡主送出去的肉馒头必定要新鲜,若要一两天之内就做出这许多,光靠陈家可不够,甚至还得叫上各大酒楼的手艺师傅。”   杜平眸中笑意愈深,表情也更加松弛一些:“我就知道你能办下,我管不了这些杂事,全部交给你和弥结,有你们俩,我很放心。”说完,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无意问了句,“凤阳这里有商会吗?”   陈千瑜:“自然是有的,我任副会长之职。”   杜平奇道:“以陈家的财力,竟只是副会长?”   陈千瑜:“以财力而言,自是陈家第一,只商会这事也是看资历的,我太过年轻,能任副会长也是大家看在我爹的面子上。”   杜平微微一笑。   陈千瑜:“我届时陪着弥结一同前往商会,引荐给大家。”   弥结适时上前道:“那就有劳陈家主了。”   一阵风吹来,窗外树叶沙沙作响,陈千瑜背上也全是冷汗,被清风拂过,顿生凉爽之意。   她望着永安郡主的笑脸,再次确定她没有猜错对方的意思。此刻突生后怕之意,若方才有半分推诿,或是表达出陈家愿全权负责此事,不知又会是何下场?   杜平递出一块帕子,眉目温柔:“你看看你,额头上都流汗了,快擦擦吧,是太热了吗?你呀,就是想太多不好。”她又笑道,“这里有漕帮坐镇,商会想要完全掌控流通也是难事,不过有弥结一同去,弥结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们尽可扯大旗,只有将商会的力量聚拢在一起,才能更好地和漕帮谈价。你替其他商户搭一座桥,支持你的人多了,会长的位置也离你不远了。”   陈千瑜望着她,心想,真是可怕,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位郡主从对商事一窍不通,到如今已能举一反三将经商和权势结合在一起考虑。   她做这些,究竟想要什么?又究竟想做到什么地步?   “那我在此先行谢过郡主了。”陈千瑜笑道,“我最擅长扯大旗。”   “还有一件事,”杜平道,“由你出面邀请张天来参加,帖子我是不会给他的,我希望在别人看来这是你自个儿的主意。”   陈千瑜笑道:“第一次见面时,郡主就猜到我想招揽张天了。”   杜平笑笑,并不否认:“张天现如今一定急着见我,偏偏他还有用,我也不好为了报仇就杀了他,既然要用他就不能欺负太过,只能靠你了,你若能带他来我面前,他一定心存感激。”   漕帮去要人那件事,陈千瑜也是知道的,她很佩服这位郡主借刀借势的手腕,笑道,“我都明白,我还得多谢郡主给我机会。”   “千瑜,”杜平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目光似能穿透人心,“能给你的好处我一定会给你,万事有我兜着,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我绝不会做。”   陈千瑜起身,弯腰道:“我信得过你。”   永安郡主生辰那天,是个艳阳天。   在这日之前,满城闹得纷纷扬扬的,就听说这位郡主要与民同乐,在公主别院门外搭棚送礼,见者有份。是以一大早,百姓们就结队向公主别院前行。   章知府这两天一直都在跳眼皮,他捂住眼睛坐着,头疼得很。接下帖子时,他本打定主意不去,只让夫人带着礼物走一趟就好。现在好了,区区一个郡主的生辰搞得满城风雨,他不去都不成了!   “你看这个郡主会喜欢吗?”知府夫人拿着挑好的礼物来问夫君。   章知府挥挥手:“你决定就好。”   知府夫人啐一声:“你就是有偏见,永安挺好一姑娘啊。”   章知府脸黑,看看,才见过一次面就策反了他夫人,照他看来,这种不安分的小女娃就该锁在家里!   黄总督自然也收到了帖子,他知道这位永安郡主又与漕帮生隙了,唉,不过一些小事,既然卫海收到了邀请,到时候若在众人前闹起来不好看,他在快结束的时候也去露一露脸,有他做场子总会给些面子。   青寨中,张天已准备带着兄弟们出门了。   徐虎问:“大哥,要把元青给她送回去吗?”   这个“她”是指谁,不言而喻。   张天穿得人模人样,看上去不像土匪,倒像个勇猛的侍卫。陈千瑜送来的除了消息之外就是一大堆衣服,她料到他们没适合的衣服参加郡主生辰宴,连这点也替他们想到了。   张天其实很适合这套黑色绣金锦衣,将他的宽肩窄腰勾勒得一清二楚,勇武英俊。他别扭地整了整衣服,穿不习惯:“不带。”   徐虎担心道:“若元青不回去,她还愿意跟你和解吗?”   “元青的腿伤都没好,回去个屁!”张天忍不住骂道,“她当初把他留在这里,元青就算我们寨子里的人了。她一个郡主,还会缺个小和尚?我到时和她说清楚,绝不会伤害元青,是真心招揽。”   徐虎望天,他已经发现了,一涉及到永安郡主,大哥的态度就开始急躁。他叹气,虽知道这句话讨不了好,但还是秉着忠心劝告:“大哥,她毕竟是郡主……”   张天横他一眼,废话,他不知道?   徐虎摸摸鼻子,闭上嘴巴。   张天揉了揉头发,他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对劲,偏偏自己都理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想法,脑子里面不团乱。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陈千瑜已经和她绑在一起,获得她的支持就能获得陈家财力的支持,既然无论如何就避免不了当枪使的结局,至少要尽量捞点好处。   漕帮那条路走不通,卫海心机深沉,只要他敢投靠,卫海就能毫发不伤地吞下青寨,最后若真是无路可走,他宁可选择红花教。   “我心里有数,不会坏事。”张天已经冷静下来,“只是一想到要对个娘们儿俯首称臣,心里憋不住这口气。”   徐虎还在望天,这话的可信度……一半一半吧,自家大哥自家明白,向来能屈能伸,只要有利益在前,面子算个啥。   当年势微时为了讨好官府,大哥都甘为马前卒,这回么……唉,那郡主是真漂亮,他都眼馋。   为了寨子前途考虑,徐虎斟酌用词,委婉道:“你好几天没去棚子里泄火了,要不要……”   张天瞪过去,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   徐虎赶紧溜了。   张天收回目光,望着地长叹一声,他不由自主捻了捻手指,又想起当初充满弹性的触感,妈的,他闭上眼,这女的就是个祸害! 第59章 这位张寨主胆大包天啊,……   张天一行人赶至凤阳时,日色仍挂西面苍穹,夕阳之美朦胧似火。   入城门之后行人很少,陈家将他们塞进马车里,一路前行,越是靠近公主别院,路上行人也就愈多,等马车停在别院门口,张天发现这里围了一大堆百姓在棚子周围。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热闹得像过年似的。   但气氛却很好,秩序也是井然。   一俊美少年守在门口,看到马车便上前,正是曹子廷。   陈千瑜下马打招呼:“郡主在吗?我可以直接驾车驶入吗?”   曹子廷领命在门口维持秩序,笑道:“陈家主是老熟人了,自是无碍。”说罢,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陈千瑜笑着回到马车上,就坐在车夫身旁,一起进入别院。   别院中侍女来回穿梭,很是忙碌,可她们在行动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治家跟治军在某些方面很类似,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水准。   张天透过帘子的缝隙,默默看着眼前一切,许久,冒出一句:“她不知道我会来?”脸上挂着讥嘲,似在嘲笑她们拙劣的表演。   陈千瑜微微一笑:“我一直欲结交张寨主,偶闻漕帮泼脏水在青寨身上,也不愿郡主被漕帮蒙蔽,这才私下请你过来一趟。不料张寨主艺高人胆大,尽然亲自前来,在下佩服。”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从利益角度入手,真是的,才认识几天啊,谈什么情面?有好处拿就可以了。   陈千瑜暗自摇头,你一个匪盗发家的男人,会涉险来公主别院难不成是因为看郡主漂亮?明摆着是不想被官府和漕帮联合对付嘛。   你说说你,既想给青寨谋一条出路,就不要问这种让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问题了。陈千瑜道:“郡主是个明事理的人,张寨主既然来了,我为着陈家的声誉也会保你安全。”   张天深深看她一眼。   陈千瑜笑着伸手:“张寨主,请。”   张天朗声一笑,跳下马车,随她在前面带路。他一路走着,嘴上仍在试探:“陈家主就这么看好永安郡主?江南地界最说得上话还是黄总督吧?你就不怕拜错墙头?永安郡主不过是个女郎,说不准哪天就拍拍屁股回京城,留下一地烂摊子。”   陈千瑜道:“我也不过一女郎。”   维护之意,扑面而来。   张天笑出声来:“我明白了,失礼之处还请陈家主见谅,”顿了顿,他语气轻松,“若我换成你,也会这么选,码头大的地方过去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说不定还会被别人煲成一锅粥吞了,还不如选个簇新的小河岸,只要能踩脚,就能慢慢坐大。”   陈千瑜斜睨一眼,风情流露:“张寨主所图不小啊。”   张天眸中含笑:“藏着掖着,就没有诚意了。”   两人步入堂屋时,张天一眼就看见坐在高位上的宫装丽人正释卷读书,她眉如翠羽,肤如凝脂,听到脚步声她便抬起头来,美目流转,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霎时让人三魂去了六魄。   他想,她太适合这个打扮。   张天还稳稳站着,低头,单膝下跪:“见过永安郡主。”   杜平放下手中之书,托腮而笑:“风水轮流转啊,张寨主。”   看见他总觉得不讽刺两句这口气就憋不下去。她知道这样很幼稚,没办法,趁着年纪小抓紧时间幼稚一下:“你捞我上岸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张天虽然已经跪下了,但并不想跪得太难看:“我以为郡主看见我应该露出意外之情,然后斥责陈家主几句擅自妄为才对。”   杜平被讽刺了,她噎一下,漂亮的眼睛就瞪过去。   张天低头没看见,继续道:“郡主大人大量,请恕草民先前不知之罪。”   杜平缓缓咽下这口气,无可无不可地“嗯”一声:“跪着说话不累吗?”   张天脑子虽然灵光,但真没和权贵相处过,他以前对女人的态度只分好看和不好看两种,围在他周围的女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致使他从不明白女人小心眼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   闻言,他笑着起身:“多谢……”   话没说完,杜平抬高下巴,盛气凌人地反问:“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张天的笑容僵在那里,动作也停滞了,半蹲不蹲地一动不动。   人生难得狼狈至此,他垂眸,又默默跪回去。   杜平这下满意了,大义凛然地开口:“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在高门权贵中,我这性子真不算难缠的,今日先给你上一课,以后真遇上什么总督什么知府的,记得谦卑一些,他们最喜欢把人当孙子看,明白了吗?”   张天面无表情:“明白了,谢郡主指教。”   杜平抬抬下巴:“起来吧,”末了,还要再添上一句气气他,叹道,“这点上,你还真是不及卫帮主啊。”   张天目视前方,不想说话。   “坐吧。”杜平道。   “不,草民站着说话就好,不敢与郡主同座。”张天低头,“能聆听郡主的教诲,是草民的福气。”   杜平听了可不会不好意思,她笑道:“也好,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初我在河中遇刺,多少也靠张寨主搭一把手,虽然最后也是你将我卖出去,但捞我上岸的也是你,放心,我都记着呢。”   这话听上去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感谢,偏生她是笑着说的,气氛倒也温和。   只是让人听了会惴惴不安。   张天很淡定,黑眸沉沉,目光定在她脸上:“郡主,今日我是只身前来的,其他的兄弟都不在别院附近,所以,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绝无反抗。”   只一句话,似乎连空气都安静了,落针可闻。   杜平收敛笑意,回望过去。   张天继续说:“当日救郡主上岸后,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相比那天我言辞行为上对您的折辱,今日郡主对我的态度几乎可称善良了,不胜感激。”   杜平望进他的眼睛里,试图获取他的情绪,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张天看着她,看得很认真,问道:“郡主不喜我当初的作为,所以,你要模仿你不喜的手段吗?”   杜平眯起眼睛,随即笑了:“张寨主人才啊,不仅指挥有方,连口才也不逞多让。”   张天沉默,微微低头算是行礼,也许是衣装改变的原因,黑衣束腰显得格外有气势,他连低头都让人无法轻视。   杜平“哼”一声,不好再发作她的小脾气,显得她年幼无知似的,便直道:“前些日子卫帮主与我说,我遇刺之事与青寨有关。”   看一眼张天,见他还是稳稳当当半点也不担心的模样,她暗地里翻个白眼,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卫海那家伙想借刀杀人,也不看我这把刀答不答应,真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啊。”   张天忍不住笑了,到底是谁骗谁?他反应过来笑容不妥很快收了回去,沉声道:“依我看,卫帮主借刀杀人的本事绝对比不上郡主。”   被他抢白一顿评价,杜平脸上不悦,小脾气又上来了:“是你说还是我说?”   张天伸手一个“请”的姿势,恭敬道:“自然是郡主说话。”   杜平又一个白眼:“卫帮主对青寨的态度,明显是欲除之而后快,哪怕缺了我这个理由,他总能找出下一个理由来对付你,不知张寨主有何打算?”   “郡主遇刺之事,是漕帮做的,运河之上没有漕帮把控不了的事。”张天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道,“卫海已经清理了所有相关之人,人证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若想逼得漕帮认罪,只能考虑物证。我不知卫海是否直接参与此事,但即便是他下面的人擅自做主,也必定收了好处,只要彻查钱庄是否有大额银票进出即可,大盛钱庄是全国最大的钱庄,也是陈家的钱庄,我想问陈家主是否有调查此事?”   迎上他的视线,陈千瑜微笑:“自然是有的。”   张天点头,并不追问调查结果,他探究地望过去,继续道:“即便咬死了漕帮,但这桩案子咬不死卫海,他只要推一个有分量的人出来定罪就行。”顿了顿,他问出心中疑惑,“郡主为什么要打草惊蛇?”   杜平勾唇,似笑非笑:“为了出口气啊,得罪了我怎么能毫发无伤?那我的面子何在?”   张天沉默,他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但他还是说:“只有物证还不够,卫海还能借口是做生意,所以,我们还是需要人证。”他特地用了“我们”这个词,将青寨和陈家和她绑在同一个方向,“我愿意出面为郡主咬住漕帮。”   杜平笑道:“感激不尽。”   只是感激?老子帮你得罪漕帮,替你顶在最前面,被你当枪使只能得一句“谢谢”,当我傻还是当我昏啊?不好意思,你的美貌还没这么有用。   张天目光炯炯:“我愿为郡主马前卒,郡主又能帮我什么?”   土匪做惯了,他懒得兜圈子,问得无比直接。   杜平身体向后一靠,语气懒懒地,还带点嘲弄:“看来你已经想好自己的价码了?”   张天可不在乎这丁点儿嘲弄,他正色道:“我想被招安,别搞那些虚头花脑,让官府给我们一些实实在在的位置。”   他不看好红花教的将来,闽地的地方官与其说是怕他们,不如说是担心被朝廷知晓惩办,索性来个欺上瞒下,官府与乱民勾结,利益共享。地方官的态度很明确,官嘛,自然是要继续当的,银子也是要拿到手的,其他你们爱咋咋地。   红花教尝到了翻身做主人的甜头,在一地之内发号施令好不威风,却没想过以后,他们的兵力能打天下?京城若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能容他们?   张天不觉得会。   他对青寨所处的危险看得一清二楚。   青寨位于江南,与漕帮处同一地界。现如今,黄总督已经承认的漕帮的存在,甚至为了省事,愿意与他们合作。光漕帮一个他就不敌,再加上官兵围剿,只有死路一条。   先前没有机会,他想过与陈家合作,有钱就好办事,虽然盲目扩大势力有危险,但至少比等死要好。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永安郡主也许可以给他一条更稳妥的活路。   杜平道:“我只是个郡主,可不敢指挥官府招安之事。”   张天目光牢牢抓住她不放:“郡主无权指挥官兵,却又想对付漕帮,你能靠什么?”   他伸手指向陈千瑜:“靠陈家的钱?钱很有用,却不足以瓦解漕帮。青寨是土匪,漕帮却是正规帮派,我们两个斗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长眼睛的都会站漕帮那边。”   他咧嘴一笑,大步跨向前,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望着她,单膝跪地:“让青寨成为官兵,我愿意成为郡主手中刀剑,替你冲锋杀敌。”   杜平心中一动,目光闪了闪。   这一番话……很有道理。   虽然她并不打算靠武力来解决漕帮,但是张天这小股势力的确有用,她心中已有打算,嘴上却笑着说:“张寨主请起,以我俩的交情站着说话就可以。”   张天这回不上当,保持跪着的姿势,挑眉,神色露出惯常对女人的轻佻:“我等郡主给个名分呢。”   方才觉得他脑子灵光,又开始不正经了。   杜平笑道:“好,那我先问个问题,元青呢?张寨主可又带他回来?”   张天一僵,开始觉得牙疼,那少年是个人才啊,不想还不愿意还不舍得还,离开寨子前他还信誓旦旦跟虎子说要留下元青呢,结果这女人又提这话儿。   他很想装听不到,但对上那双透彻的大眼睛,他败下阵来。   张天想了想,说:“元青的腿伤还没好,需要再养一阵子。”   “哦?”杜平质疑。   张天又想了想:“若青寨招安成功,他就能光明正大回来了。”   杜平冷笑:“青寨招安不成功,他也能光明正大回来。”   张天抿唇不语,只看着她。   杜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没空在这里和他掰扯,便爽快道:“今日黄总督会来,我与他商量一番,招安的希望是有的,但我不好保证,明白吗?”   张天笑道:“郡主愿意伸以援手,我便心满意足。”   杜平道:“起来吧。”   张天利落地起身,他背上一直挂着个长匣子,木头做的,上面一层粗糙的红漆。他将那红匣子拿下来,又上前一步,这下两人离得更近了,目光交触。   匣子轻轻置于她膝盖上。   放好之后,张天便后退一步,笑道:“你打开看看。”   杜平真被激起好奇心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把陈旧的长弓,工艺也毫无出彩之处。   张天声音低沉:“就是你在寨子里用过的那把。”   杜平扬起精致的脸庞,神色中看不出端倪,只淡淡望过去。   张天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道:“我觉得,比起华服珠宝,你更适合这个。”   杜平似笑非笑,嘲讽道:“这真是我收过最廉价的礼物。”   张天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拱手,抬眸,盯住她说:“遥祝郡主芳辰,得遇郡主,是我三生有幸。”   杜平面无表情。   陈千瑜在旁看得津津有味,这位张寨主胆大包天啊,啧啧,竟然还敢调戏郡主?她偷偷瞟过去,想看看郡主生气没有。   可惜,看不出来。 第60章 老子不仅看过你,还摸过……   夕阳透过窗户,映在杜平的面颊上熠熠生辉。   她淡淡道:“千瑜,通知外面的人,马上把黄总督接过来。”   陈千瑜赶紧收起看戏的态度,应道:“好,”顿了顿,“我若没记错,黄总督之前应诺会来的吧?”还需要再请一次?   杜平道:“黄总督会来,但没说什么时候,若所料不错,他可能只会在结束之前露个面,已算给足我面子了。”她强调道,“而我希望在正式开宴之前就见到他。”   陈千瑜立刻心领神会,拱手道:“必不负所托。”   看她转身走了出去,杜平又吩咐下人:“把张寨主带出去休息。”   张天祝贺之后一直静静站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看,此时听她提到自己,惊讶地啊了一声,脚下不动,爽快道,“我不累,在这里跟你一起等黄总督就行。”   他这人虽颇有心计,但在日常相处中实在不了解高门贵族中弯弯绕绕的说法儿,以前也没相处过,于是乎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了。   杜平看也不看他,随手将红匣子放到桌上,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若是在宫里,你敢这么看人,眼珠子已经被挖出来了。”   张天一怔,顿时恍然。   心中不免腹诽,妈的,老子不仅看过你,还摸过你呢,要不要把手也砍了?   杜平第二遍开口:“把他带下去。”   这回张天老老实实跟下去了,心中还是愤愤,实在受不了这巨大的反差。   上一回在寨子里这小娘们可不是这态度,一回到自己的地盘,简直快上天了,不就长得好看吗?长得好看了不起吗?老子看你是给你面子!   虽来之前心中已设想此等情况,还是气结。张天只得告诉自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且看将来。   太阳已落下半山腰,金辉漫天,张天遥望远方,满腔豪气,终有一日,他要站在巅峰,让所有人匍匐脚下。   除了屋外守着的侍女,屋里只剩下杜平和弥结。弥结见郡主轻轻叹了一口气,立刻极有眼色地奉茶,温和道:“郡主累了,喝口茶润润喉吧。”   杜平伸手接过,笑道:“师叔这几日才是累了,江南的商会不好应付吧。”   弥结也笑:“其实跟以前来寺里参拜的夫人们差不多,摸准心思都能聊上了,何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毕竟是郡主派去的人,多少给些薄面。”   杜平轻抿一口,漫不经心地问:“哦?说来听听。”   弥结打起精神,不敢小看这位郡主的眼光,便将这几日自个儿的见解一一道来。正说话间,曹子廷也进来复命,杜平一摆手,示意先停下。   曹子廷被晒得脸颊微红,还俗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也上来了。再加上杜平这段日子常给他干实事的机会,如今汇报起来也熟练许多。他道外面一切都好,别院总管已经把东西都派发出去了,百姓们还迟迟不散,说要在门外一同向郡主祝寿以表心意。   杜平听了哈哈笑:“江南民风淳朴,我喜欢。”又问了两句,然后回到之前与弥结的对话,她故意让曹子廷也一起听着,“你觉得江南的储粮还有剩余吗?去年水患,陈家之外的其他商家可有动作?”   这问题她也问过陈千瑜,如今想听听别人的说法,这世道最忌讳的就是听一言堂。   弥结低头:“据我这几天查访,陈家主倒也没骗人,”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听到这个“倒”字,杜平也笑了,摇头感叹:“千瑜说话向来颇有技巧。”   弥结凭良心说话,点头:“正是,话都是真话,就是多说了点陈家的好话,少说了点别家的优势。”他笑道,“她急于获得郡主的支持,这也难怪。”   “江南的确陈家独大,但除陈家之外,我在商会上遇到另外两家也可一用。江南若是没有去年的水患,是产粮大户,仅次于两广地带,每年除了自给自足,还大量运出,或为军粮,或为贩卖。这一回,江南的粮是真不够了,亏得各大商户委托漕帮运粮。”   杜平若有所思,听出点端倪:“江南商户很团结?”   弥结点头:“不错,有漕帮这么个庞然大物立着,自然需要团结。”   杜平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在曹子廷忍不住唤她一声后,方缓缓抬眸,声音清亮:“有时候,真不明白那些当官的在想什么。”   闻言,弥结和曹子廷都去看她。   她的目光望着远方,却不知落在哪个点上:“真不知道是哪个傻子,竟能纵容漕帮这种帮派坐大,有船只有水手,沿着运河密集分布,他们若是想造反,可比红花教要严重多了。进可攻退可守,即可截对手的粮食武器运输,又能以运河为中心向外攻击,及时从河道中拿到补给。呵,黄总督竟然还会觉得漕帮听话好用?他脑子进水了吗?这些东西怎么能够掌握在朝廷之外的人手上?嫌命太长?”   她笑了笑:“问题是,能让漕帮发展到今天,一个傻子还不够,得有前前后后多少个傻子累积在一起才能如此。”   曹子廷轻声说:“每个人都会觉得,朝廷天威,无人敢犯,怎么在意区区一民间帮派。”   杜平看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想,连江南商会都知道团结一起对抗,要对漕帮抱有戒心,可黄总督呢?指使他们干这干那的,生怕漕帮势力不够大?   可这些气性上的画说出来也毫无助益,她直道:“养虎为患。”   弥结感叹一声:“郡主英明。”顿了顿,“朝廷在江南的水军快被黄总督养废了,那些官兵想着偷懒,把事情都推给漕帮去做,他们自己乐得清闲,年复一年,他们还能是当年的水军吗。唉,该如何叫醒睡着的人呢。”   曹子廷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道:“猛兽不发疯的时候很听话,他们觉得能指使猛兽是多么威风,却没想过,一旦失控又如何收场。”   杜平微微一笑:“子廷,你太含蓄了,你可以直接来一句,王莽谦恭未篡时。”   曹子廷睁大眼:“你已确定漕帮怀有异心?”   杜平道:“不管有没有异心,我都不在乎。”她将摊开的手慢慢握成拳,“反正我来了,漕帮就不能再握在他人手中。”   又过好一会,下人通报黄总督来了。   杜平笑着起身:“来,让我去迎接一下黄大人。”她对曹子廷道,“你让张天准备一下。”   曹子廷应声退下。   太阳落下的时候,黄总督的马车也已抵达。   黄总督收到消息的时候,一颗心急得火燎火燎的,也不打算摆什么架子就赶来别院。等马车停下来,他稳了稳心神,总不好让小辈看笑话,整整衣冠,咳嗽两声,便优雅地走过去,面带笑容,拱手祝贺生辰。   杜平笑着接过贺礼,伸手一引:“黄伯父,请。”   两人到了厅中,客套两句,黄总督摸摸胡子,用最耐心的语气问道:“你派人来传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思?”   杜平也不摆谱,一脸正色:“青寨愿被朝廷招安,我一个姑娘家也不懂什么,却知道这是一桩大事,伯父若做成了,便是顶大一项政绩。”   黄总督心中还有疑惑:“张天为何不直接来总督府找我?”   杜平面现迟疑,她张嘴欲言,想了想又闭上嘴,为难道:“这其中……有内情。”   黄总督疑惑更深,头一回见到她如此为难的样子,便温和道:“但说无妨。”   “张寨主为表诚意,这回是只身一人前来,不顾生死。”杜平叹道,“他说之前的确想向黄伯父投诚,可很难靠近凤阳,即便来到凤阳,也接近不了黄伯父,总有人能在他上岸时就发现他的行踪……”   黄总督一怔,眯起眼:“有人阻挠?是谁?”   杜平苦笑,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憋出一句:“我也没有证据……只听了张寨主的话,总不好偏听偏信,”她终于将视线转过来,建议道,“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必要的调查还是需要的。”   黄总督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算不上笨,只是在江南久了,人人都讨好他,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是乖巧又听话,便也懒得去揣摩那些人。   他沉默片刻,盯着她的眼,开口道:“漕帮。”   杜平也不说话了,许久,几不可见地点一下头。   这两个字必须要他自己说出来才有效果。   张天之前有没有想过投诚她不知道,也不在意,不过,漕帮想阻拦张天搭上黄总督这条线,是个瞎子都能猜出来。   至于卫帮主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事……杜平微微一笑,很没规矩地向后一靠,脸上表情写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黄总督笑了笑,神色中并无怒色,带着一种理应如此的了然,他道:“这回麻烦郡主牵线了,让张天来见我吧。”   杜平亲自走到门口,对站在门外的弥结吩咐几句,便笑吟吟地回到座位:“江南知府新旧交替混乱之时,水患带来的遗祸仍在,亏得黄总督坐镇江南,局势才稳定下来,如今又有收编山匪的功绩,”她微微作揖,笑道,“先在此恭喜伯父了。”   黄总督叹道:“照我的意思,朝廷该派兵把江南和闽地的匪患剿个干净,可惜如今国库空虚,大多官员因这些匪徒势小不以为然。”   杜平斜眼,这还势小?你心得多大啊。   黄总督没看到她这个小眼神,又道:“幸而江南这边局势可控,”他颇为自得,“毕竟有我坐镇,各地宵小闻风丧胆,服软归心。”   杜平眨了眨眼,都接不下话。她正想编个理由哄哄这位大人不要多疑,他竟然已经自己把自己给哄得踏踏实实,从这点来看,他那个做太子的舅舅的确怀有黄家的血脉。   张天来得很快,进门以后目不斜视,径直跪下:“拜见总督大人。”   “起来吧。”黄总督容色严肃,虽然嘴角勉强勾出一个客套笑意,但连笑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偏生他还不自觉。   张天起身,挺拔地站在一旁,并不多言。   黄总督仔细一瞅,发现这土匪长得还挺精神,一身黑衣劲装,人又长得高大威猛,看上去挺有气势,他心中的轻视也消去几分,看到他规规矩矩的本分样子,决定还是给些脸面:“青寨如今可收编多少人。”   “共计四千六百人。”   黄总督心下一喜,这数字可不少,够黄家再去圣上面前讨要点好处了。心情好了,他脸色也更好看了:“你这回是一个人来的?”   “只我一人进入凤阳,其他几个兄弟在城外等候,不经大人允许不敢踏入凤阳地界。”张天低头拱手。   黄总督心中舒畅,觉得这帮土匪很识时务,心软的毛病又发作了,本想来个恩威并施,如今见这土匪头子给他面子,他也直接问道:“你投诚是想换个什么位置?”   张天沉默片刻,恭敬道:“大人给什么我便拿什么,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让兄弟们有口饭吃,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间。”   黄总督心情大好,忍不住赞道:“好。”   他又回头看看杜平,觉得永安郡主实在是自己的福星,看,她一来到凤阳,马上有数千人众主动投降,连卫海那孙子也更服帖了,如今他将张天招入麾下,虽不放心拿他做心腹,却可让他和卫海相互制衡,不错,不错。   “你今晚便跟我回去,好好商议招安事宜,”黄总督兴奋地站起身,觉得这么一来,江南省再也翻不出水了,“四千多人,嗯,够封你留守司副指挥使一职。”   张天眸光微微一闪,低头,行礼:“谢总督大人。”   杜平始终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冷眼旁观黄总督处理此事。听到最后,她总算挑了挑眉,睨了张天一眼,啧,挺会装孙子么。   她之前那番话是为讽刺他,这厮初闻时明明因此动了情绪,可他还是记住哪些是有用的,活学活用,看菜下饭。   这个心理素质,她倒挺欣赏的。   张天察觉到视线,余光自然而然扫过去,触及视线,他嘴角微微一勾,趁着抬头时对她一笑,嘴唇动了动,看唇形似在说“谢谢”。   杜平淡淡移开视线。   居然还敢挑衅,看来是教训不够多。 第61章 这就是要活口的意思了。……   卫帮主抵达别院时天色已黑。   这回他只带了女儿女婿同行,他并无妻室,身边只一个侍妾,总不好带着小老婆出席郡主生辰宴,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他被人引进宴厅时,里面已坐了不少人,都是江南省有名有姓的大商户。   大家见面纷纷打招呼,客套几句。   卫帮主笑着拱手,可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感。   交谈间,他趁着空隙望向门外,郡主还没有来,收回目光时,又撞上陈千瑜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个女人朝他遥遥做一个敬酒的动作。   觥筹交错中,别院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陈千瑜并不走过来,红唇含笑,玉指沾杯,仰头一饮而尽。尔后,将杯盏倒置,里面已没有一滴酒,她这才放下杯子,又朝他笑了笑。   卫帮主整个人都警觉起来,回以一笑,干酒一杯。他强烈地预感到会有危险。环视一圈,以他的眼力竟看不出任何不对劲,安全起见,他决定等郡主来后,敬上两杯酒就找个借口离开,他相信自己直觉,曾让他无数次避开危险。   可惜,他不知道,永安郡主最喜快刀斩乱麻,从不给对方逃避的机会。   杜平亲自在门口迎接章知府,笑吟吟上前招呼:“还以为大人耍赖不来了。”   耍赖?章知府额头黑线,老夫跟你关系有这么近乎?   知府夫人捂嘴轻笑。   三人客气一团,杜平领着他们向里走,笑道:“大人今天来得巧,正好有一桩小事需要你旁观做主,定让大人不虚此行。”   章知府听了一点也不高兴,他一把年纪了,只求来江南养个老。刚好隔壁有个漕运总督,若黄总督愿意越俎代庖处理一些事务,他一丁点都不介意,他在江南做的这些事,不就是为了舒舒服服平平安安吗?   至于这位郡主嘴里的一桩小事,呵,他半个字都不信,一定是个麻烦。   章知府不抱希望地问道:“黄总督可有来?”   杜平翘唇一笑:“黄总督可比您来得更早些。”   那就好,有人顶前面了。章知府松一口气,细想又觉不对,他对黄熙皓还算有些了解,这人怎会早早来到一个晚辈的生辰宴?以他的作风,不应该是最后露个面就行吗?   章知府沉吟片刻:“你亲自去请黄总督的?”   杜平笑着打招呼:“这是自然,黄总督位高权重,我既想让他捧场自然要给足面子。”   说了跟没说一样。   章知府更觉头疼,觉得“这桩小事”一定是今夜的“重头大戏”,心中已决定届时只做壁上观,不多说不多做。   杜平带着知府夫妇与黄总督会和,众人客气一番,然后径直往大厅前行。   章知府目光向后瞟去,黄总督后面跟着一个人,那衣饰既非总督府的侍卫府,也跟公主别院的打扮不相似。   那人分明注意到他的目光,可仍旧目不斜视,大步跟在总督身后。   章知府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厅中热闹非凡,看到他们一行人步入门槛,顿时陷入安静。   商户们反应很快,马上起身行礼,还一同恭祝永安郡主芳辰愉快。   杜平一脸严肃,不复往常笑容,她开口道:“今日是我生辰,先在此多谢诸位光临,不过,抱歉的是,我们恐怕不能在此欢欣庆祝,原有的安排都要取消,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章知府望去,心中暗叹,表情变得真快,女人啊,再怎么年轻,都是天生演戏的料。   杜平对下人吩咐:“守住大门,不需任何人随意进出。”   此言一出,周围鸦雀无声,众人心中惶惶。   这其中,内心最不安的要数卫帮主,从永安郡主一行人进入以后,他就没从郡主或者总督那里接受到一个暗示的眼神。郡主姑且不论,以他和总督的交情,或多或少都该提前拿到一些消息。   卫帮主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明白,这场大戏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心中飞快思索,最近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细数这段时日,他主要在对付陈家,可这也是经过总督默许之事,不该惹祸。   思及此处,他不由自主望向陈千瑜,却见那个女人目不转睛看着永安郡主,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卫帮主心中没底,只能继续等郡主说下去。   “卫帮主,”杜平指名点姓,“站出来。”   卫海抬眸,真正被叫出来以后,心中反而一松,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落地感。   他敏锐注意到永安郡主仍用帮主来称呼他,明了这次应只是小打小闹,与性命无关。   他神色淡然,黄总督这人再不济,也不敢对漕帮大肆动手,他承担不起漕帮叛乱的后果,至于这位永安郡主,再聪明也于大事无决定权,只能扑腾两下。   这样一想,心中大定。卫帮主便跨前一步,声音平稳:“不知郡主有何指教?”   众目睽睽,大家的视线都在永安郡主和卫帮主之间徘徊。   杜平冷冷一眼:“众人皆知,我于来江南的河道上曾遇刺杀,京城中主谋已经扣押收监,若消息没错,那位夫人已在狱中自杀身亡。主谋既死,帮凶也该同罪。”   气氛急转直下。   卫海心中一凛,原来是此事。   杜平道:“漕帮在河道上只手遮天,我先前便怀疑是漕帮派人下手,可之前于卫帮主信誓旦旦说漕帮绝对与此事无关,青寨更有可能出手,不知卫帮主可还记得?”   面对质问,卫海不慌不忙:“只手遮天这话过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漕帮不过是帮着总督做些小事,为朝廷尽一份心力罢了。”   杜平冷笑,咄咄逼人:“再问一遍,请卫帮主于众人面前给句实话,当初可是漕帮出手暗算?”   那位尚书夫人都难逃一死,众人将目光望向卫海,不知此事最后如何了结。   他们又看看黄总督和章知府,他们都站在郡主身旁,立场一眼就看明白。   再看向卫海的眼神,不免带着同情。   卫帮主岂会无知无觉,可他面上丝毫不显,诚恳道:“卫某于此事是半点不知。”   比起上回的言辞凿凿,这一回虽仍是肯定的语气,但其中水分掺杂不知多了多少。   杜平不会任他含糊其辞,哼道:“卫帮主的意思,也许是漕帮,也许不是漕帮,即便真是漕帮所为,此事你也半点不知,与你无关?”   卫帮主涵养极佳,如此嘲讽仅是微微一笑:“漕帮的事,卫某都应担责。只是我尚无发现漕帮与郡主遇刺有关,若郡主知情,还望不吝相告。”   杜平眼睛一亮,露出那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得意,朝身边人使个眼色。   很快,张天便从门外进去。他抬头,望向卫海。   卫帮主脸上终于现出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杜平勾了勾手指,张天便顺从地走到她身旁,低头聆听吩咐。   头一回见到那个嚣张的土匪如此模样,卫海简直要怀疑认错人。他跟张寨主打过不少次交道,占上风的次数大约是七三分,张天能在势弱的情况下占他三分便宜,他心中对他的能力实在欣赏,曾想将他收归于麾下,后来发现,此子心大,绝不肯长久居于人下,方才作罢。   今日一见,他的装扮不同于往日,卫海不得不赞一声,人靠衣装啊。   又见他对永安郡主毕恭毕敬,偶尔望去的目光温度灼灼,心中了然,不屑他被一个女人收服。美人怀英雄冢,张天昏了脑袋才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日必会后悔。   杜平开口:“张天,你来说。”   张天道:“前段时日,有一个小和尚落水,漂流到青寨附近,我救起后发现他正是与郡主同坐一船之人,是灵佛寺首座弥英大师的弟子。当我得知在运河遇刺,就猜此事与漕帮有关,卫帮主一向与我有隙,我出于防范便派人查了此事。”   卫海笑笑,温和地辩解:“张寨主想错了,我并非与你有隙,青寨乃是贼寇,我不好与贼寇相交。”顿了顿,他望向永安郡主,“郡主,我以为贼寇的证言不足以信。”   “哦,这点不必担心,”杜平早料到他会有此言,侧身望向黄总督,“青寨已被招安,如今归于总督麾下。”   卫海脸色一变。   黄总督出言相助:“不错。”   卫海垂下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去,这是他最不乐见的情况,张天并非因永安郡主而归降,而是投靠黄总督,以后的漕帮恐怕就有掣肘了。   他目光清明,先不去想以后,要把眼前这关过了,以张天的能力与为人,为达到他想要的结果,别说能查到,即便查不到,也能伪造一堆证据。   若以为这土匪头子是个粗枝大叶的汉子就错了,他外粗内细,狡诈多谋,不是个好对付的。   张天接着说:“卫帮主,十五日前,你在鹤山亲自处死十多位漕帮兄弟是何原因?杀人灭口?他们死了就无人知道你干过的事?”   卫海道:“他们犯了帮规。”   张天咄咄相逼:“哦,犯了帮规需要将他们的家人也一网打尽?”   卫海张口欲言。   杜平厉声:“都住嘴。”   堂内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看着这位郡主疾言厉色,满面怒容:“卫帮主,第一,杀人犯法,什么时候帮派可代朝廷行使判罪执法之权?你越界了!”   这项职责过于严厉,卫海不敢接下,只得扑通一声跪下。   身后的女儿女婿也跟着跪下。   杜平回眸,放缓了语气:“章知府,这事还需你来判,我不过在此一提。”   漕帮私下杀人之事已不是头一回,往常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章知府也懒得管这事,只要漕帮规规矩矩听朝廷的话,这种小事都随他们折腾。   前提是,事情别捅到他面前。   或者该说,别当着这个麻烦的永安郡主面前捅出来。   章知府暗叹,好酒好菜没尝到,反而惹了一身骚。他威严地颔首:“卫帮主,请明日主动来衙门。”   卫海冷汗已下,心中已在考虑该找何人代罪。   杜平点点头:“第二,那几个人的尸体还在吧?可否容我一观?行刺我的那几个人样貌我还记着呢,哪怕腐烂了我也愿意辨认一番,”讽刺一笑,“卫帮主可别说都把他们扔河里了,犯了帮规也至于毁尸灭迹吧?”   卫海闭眼,好厉害的一张嘴。他将脑袋伏扣于地,开口道:“郡主明察,卫某知错。”   他反口反得很迅速。   杜平挑眉,一声千转百回的“哦?”   卫海道:“卫某管教不严,有下属私自接活,意图谋杀郡主,等我发现时大错已铸。是卫某的错,本该带着人亲自登门谢罪,可那时郡主下落不明,我一时糊涂之下就杀了他们,还请郡主宽恕。”   杜平许久都没有说话。   两位大人也没有打圆场,这个圆场不好打,要是小霸王不给面子,到时候他们两个的面子也没了,自个儿的面子肯定得放在首位。   何况眼下一看,小霸王不打算置人于死地,既然如此,由她闹一场出出气也无妨。于是,两位大人志同道合地都不发话。   周围是窒息般的安静,至少卫海感觉呼吸不太通畅。   他在众人面前这一跪,恐怕明日整天江南,至少整个凤阳叫得上名号的人都知道了。   漕帮的面子被他跪没了。   凤阳的风向要变了。   杜平盯住他的脑袋看了很久,轻笑一声:“卫帮主这么做,算是为我报仇?”   卫海的脑袋压得更低了:“求郡主息怒。”   杜平闲庭漫步走到一张椅子前,施施然坐下:“别拿小啰啰打发我,我不相信随便一个漕帮小弟子都可以私下接活,在河道上随意杀人,若是如此,说明漕帮的控制力不行,得换朝廷接管才可以。”   卫海心跳加速,头一回这么紧张。郡主的每一句话都掐到他的软肋,他是一千一万个不可能将漕帮交予朝廷。   他偷偷望去,看到黄总督听闻此言后目光闪了闪,暗叫不好,急忙道:“不敢不敢,卫某定将刺杀郡主的小贼拱手附上。”   杜平循循善诱:“哦,卫帮主还没杀完凶手?”   卫海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只得道:“接活的是漕帮高层,轻易动不得。还请郡主给卫某一天时间,必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   杜平又是一阵笑,讽刺意味浓得无遮无掩:“当初动不得现在就动得了?”   她是铁了心把卫海的面子里子拉下来扔地上踩,还使劲碾两脚。   杜平深谙,作为一帮之主,他在背后怎么不折手段厚颜无耻都可放过不说,但今日当着众人被敲断脊梁骨,那漕帮其他人就会重新掂量一下这位帮主了。   卫海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妄图掩饰刚才的惊慌,恢复最开始不卑不亢的态度:“卫某之前心存侥幸,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是我的错。”   杜平道:“我头一回知道,满手鲜血累累也可以侥幸,让人闻之心寒。卫帮主,我贵为郡主你都意欲搪塞了事,其他人的公平正义在漕帮面前更是痴心妄想。”她凄凉地叹一声,“以小见大,由此可知漕帮在江南有多霸道,在座的诸位,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诛心离间了。   众人心有戚戚焉,尤其与漕帮暗中有过节的,内心都不自觉站在永安郡主这边。   卫海几乎咬碎银牙,棋错一着。   杜平不放过他,刨根究底:“还请卫帮主告知,究竟是漕帮哪一位谋刺我?”   卫海深深呼吸一口气,想起她之前那一句“别拿小啰啰打发”,脑筋转得飞快,既然已成败局,就要挑一条损失最小的路,细数帮中还有哪几个不够服帖,他选一个最刺头的出来,杀鸡儆猴,“厉堂主。”   漕帮每一地段都会设一堂主统管大局,凤阳是漕帮总堂所在之地,除帮主之外还有三位堂主,厉堂主是最年轻的一个,三十出头便稳坐漕帮堂主之位,乃是上一任帮主的远房侄孙,对卫海诸多行事都看不太惯。   卫海打算借永安郡主的刀来杀一回对手,也算是为孙子日后铺路,否则以女婿的能力不一定压得住厉堂主。   杜平盯住他,半晌方开口:“好,明日就送我这里,我要亲自审问。”   这就是要活口的意思了。   今夜一场大戏,看着众人胆战心惊,尤其是江南商会的人,自上回端午赛龙舟一别,又重新认识一遍永安郡主,知道这不是个好混弄的主,决定下回跟弥结打交道的时候,还得夹起尾巴做人。   黄总督和章知府是杜平亲自送出门的。   目送张天跟随黄总督离开,杜平侧身对章知府拱手:“今日败了大人的兴致,容我告罪。”   章知府深深看她一眼:“老夫教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狗急了都会跳墙。”   杜平微微一笑:“大人教训的是,只晚辈年轻气盛,气上头了便没控制好。”   她今日一环扣着一环,可没半点气急模样,哪怕有,估摸也是装出来的。   章知府叹气摇头,说几句良心话:“见好就收吧,漕帮已是算听话的了,可别把人家逼成第二个红花教。卫海虽交了个人物给你,不过是借刀杀人,不要小看这种市井帮派的小智慧。”   他担心永安郡主刚愎自用,妄图斩尽杀绝,一半是劝人一半也是警告。   江南省的安定绝不可破坏。   杜平礼貌地送走章知府,转头时看到侍女婉秀走来,满面笑容,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杜平笑着迎上前去,“谁送来的?”   夜色正浓,一切都按她的设想发展,杜平心情大好。   “公主殿下给郡主的生辰礼已经送到,这也是公主殿下给您的。”婉秀递上前去,信笺上散发着淡淡地香味,宁静怡人,“定是祝贺郡主芳辰呢。”   收到母亲的礼物,杜平笑意更盛,接过来便直接打开展阅,她看得很快,一开始还目光温柔,突然变了脸色,慢慢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压抑着滔天情绪,“你早知道了?”   婉秀心惊,急忙跪下:“还请郡主明示。”   “承业哥哥三日后成亲。”杜平一字一顿。   婉秀用力摇头:“奴婢不知,奴婢离开京城后边一心打理凤阳这边,实在不知。”   杜平点点头,脸色惨白,那张信笺被她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她猛然转身,走到马厩里牵出爱驹,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白马如离弦的箭矢,飞奔而出,很快就不见踪影。   婉秀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位小祖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里可不是京城,没有公主的看顾真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她慌忙呼道:“来人!”   话音刚落,只见另一匹马从眼前掠过,紧追郡主而去。 第62章 她永远记得初遇那日,他……   深夜,疾风呼啸,尤其在马背上时,凌冽的风速几乎能刮裂面颊。   天上银星零零落落,光芒微弱。   行至城门前,杜平终于勒停了去势,脸上手上都被夜风吹得冰凉,脑袋也冷静下来。她遥望京城方向,抬手捂住胸口,这里面像要裂开一般,痛得厉害。   手指用力揪住,指尖微微泛白,可杜平无知无觉,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容,他永远带着温润宠溺的目光,想起他无奈却妥协地皱眉,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她最喜欢他那样的表情,会有一种切切实实被喜爱的踏实感。   那个人,是童年中第一个对她表露善意的同辈人。   也是唯一一个,喜欢她的人,真心实意的喜欢,不带图谋的喜欢,比冬雪更洁白,比春日更温暖。   承业哥哥的一切,都那样弥足珍贵。   杜平眼眶湿润,她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轻声呢喃:“哥哥……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难过得像要被撕裂一样,难过得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她终于明白,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顺心如意,她奢望三年后风光回归,拿更多的底牌让旁人同意她与承业哥哥的婚事,不过是海市蜃楼。   她和哥哥的结局,在她拒绝随他离开京城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梦醒了,人没了。   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承受一切。   杜平想圈住自己的身体,给予自己一点微弱的力量,却又注意到不远处守城士兵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可她不想回去,只能保持原有姿势,骑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身后又传来马蹄声。   她没有回头,身后的人也没有说话。   杜平长长吐一口气,回去吧,在这里只会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调转马头,她看到曹子廷沉默地望过来,目光充满担忧,他手上拿着一件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斗篷,轻声说:“夜里风冷,会着凉的。”   杜平望着他,却没有接过来,她抬头望着夜空,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知道吗?三天后是个良辰吉日,宜嫁娶。”   曹子廷不说话,那只手仍举着,目光专注。   “我喝不上那碗喜酒了,”她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消散了,“真好,我一点都不想喝,幸好我在凤阳,不用被逼着去看他成亲。”   曹子廷想起,他们一起来江南的路上,曾听她说过喜欢的人要成亲了,如今终是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其实,连她也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他缓缓开口:“我以为,船上聊起时,你就打算放弃了。”   杜平自嘲道:“自欺欺人呗,嘴上说说和真正遇到是两回事。”   曹子廷沉默片刻,又将斗篷递出去:“有什么我能做的?”   杜平望着他的眼睛,拒绝道:“没有,我不冷,我不需要。”   曹子廷默默收回手,问道:“回去吗?”   杜平点头,一言不发策马回府。一路上两人都是寂静无言,唯有马蹄声哒哒作响,震得夜晚更加寂寥安静。   别院门口,婉秀始终守在门口,焦急地徘徊,看到郡主回来了,她面露喜色,急忙上前:“郡主。”   杜平摆摆手,示意别来烦她,径直走回自己的院子,一个都不想搭理。   她在床沿坐了很久,烛火不住跳跃,她看着灯芯越少越短,看着窗外明月高挂,却是了无睡意。脑子里是从来没有的清醒,她就这样看着烛火烧尽,呲的一声熄灭了。   屋中一片黑暗。   唯有月光透过窗户,斜洒地面,影影倬倬。   她说服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努力闭上眼睛,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杜平红着眼眶,猛地起身,想着去院中打一套拳,打个大汗淋漓的就不信还睡不着。   凭什么?凭什么他洞房花烛美娇娘,而她却是辗转反复彻夜醒?   杜平气冲冲拉开门,瞳孔一缩,只见门口地上坐着一个人,少年瘦削却蕴含力量的身体犹如雕像,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满是惊诧,没料到她会出来。   曹子廷微张着嘴,傻傻地,怔怔地看着她。   她只穿一身白色单衣,墨色长发披垂身后,一阵风吹来,发丝调皮地拂到面颊,她的眼睛那么亮,嘴唇那么嫩,佳人衣袂飘飘,独立于黑夜中,烙在他眼中。   曹子廷终于反应过来,脸孔慢慢涨红,赶紧闭上眼。   杜平再次出来时,身上已披了一件外衫,没好气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曹子廷还闭着眼:“……我担心你。”   杜平嗤笑:“眼睛睁开。”见他犹犹豫豫睁开眼,她斜眼,“放心,我不会为情自尽,你想多了。”   “不是,”曹子廷慌忙否认,“我没这么想,我知道你不会……不是,我只是,”他语无伦次,“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想来看看。”   杜平收敛笑意,看着他,不说话。   曹子廷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你一直没睡着,已经很晚了。”   杜平还是不说话,目光直直望来。   曹子廷低下头,垂眸,收起的手指透露出他的紧张,她在看这边,她一直在看,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思纷乱,他声音更轻,不敢多说:“你睡不着吗?”   他都唾弃自己,问的这是什么废话。她一定很难受,难受到睡不着,所以才想出来走走。他也睡不着,也想不出安慰的话,至少想离她近一些,陪她度过这段时间。   不用她知道,也不敢让她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   她在墙的另一头,他在墙的这一头,陪她入睡。   杜平微微叹息,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这样再装作浑然不知就有点欺负人了,可眼前这个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该怎么说呢?   明明她才是那个需要被安慰的,为什么还要来开导这家伙?   “子廷,你是个明白人,”杜平意味深长,“这世上有想做的和能做的,很多时候,你想做的事情并不被允许,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曹子廷脸色发白,仿佛被人剥个一干二净扔在路中间。   杜平心中不忍,还是说:“我想让你来帮我,并没有利用你感情的意思,如果你觉得这样太残忍,我可以给你换个位置,如果你觉得离我远一些……”   “不用。”曹子廷拒绝很快,脸色依旧惨白,但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郡主多虑了,我从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只郡主是我的恩人,我太想为您分忧,导致一些不恰当的言行,让郡主有了困扰,是我言行失当,郡主尽可怪罪。”   他说完,缓缓跪了下来,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杜平目光如水,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心中不是不悲哀,在宫中没有朋友,在萧府没有姐妹,如今在外面亦是如此?以后,承业哥哥会有他的娇妻爱子,可她呢?孑然一身?随风漂流?她以为的朋友其实也不是朋友?   杜平闭了闭眼,哑声问:“为什么跪下?”   “您是郡主,我是草民。”曹子廷低头,“自当相跪。”   “方才之言,伤到你了?”杜平轻声问,“所以需要划清距离?只因我那一番话,以前在灵佛寺的日子都可以抛诸脑后?”   她抬头望天,似在自言自语:“子廷,我当你是朋友。”   曹子廷抬眸,眸中湿润:“郡主,您多讲究一些,距离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一句恩人太过敷衍,说郡主是我再生父母亦不为过,如果没有遇见您,我都不敢想象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要郡主一句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的命是您的。”   杜平看他,沉默不语。   曹子廷微笑,笑若春晓之花:“是我逾越,郡主当头棒喝把我说醒了,我会退到我该站的位置,郡主愿意抬举我,已是生平幸事。”   “我……”杜平欲言又止,说什么呢?劝你还俗是真心想给你一份前程,真心为朋友考虑?说出来又如何呢?何况,她也有私心。“好,你退下吧。”   曹子廷离开前,又问一句:“需要我叫人温一盏暖酒送来吗?喝了酒也许就能睡着了。”   杜平转身回房,并不回头:“不用。”   曹子廷默默退下,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看着她将门关上。   这天晚上,张天也与黄总督谈妥了招安条件,便志得意满地回到寨中,想与兄弟们分享这个好消息。   青寨总人数其实超愈五千众,张天在黄总督面前只报出四千多人,自是心中另有打算。寨中数的上号的人物都汇集在一间屋中,张天站在最上方。   明山打量老大的穿着,忍不住吹一声口哨:“大哥,你这打扮可真是……”他没读过书,词穷,想了半天只是大笑道,“娘们儿看你这样子都会腿软吧?”   张天横他一眼,嘴角却露出笑意:“行了,行了,脑子里就只有女人么?除了胯|下三两肉就不能想想别的?”   兄弟们顿时哄堂大笑。   张天道:“这次招安,我只带四千多人去,余下千把人,找个小山头盘踞着,有我在官府照应,保你们无恙。”   徐虎若有所思:“大哥担心官府有诈?还是想再演场戏赚点功绩?”   张天点头:“都有吧,不过不是主要原因。”顿了顿,他环视一圈,说出心中所思,“闽地已经乱了,江南乱不乱是未知之数。红花教那帮子人野心大,肯定想着把势力扩到江南来,到时候真打起来,”   他哼笑一声,想到官兵那副熊样,又道:“黄总督肯定让我们打头阵,反正是招安来的,死了也不可惜,所以我想留条后路,我们这边归顺官府,明山,这千把人我交给你,你可以试着和红花教联系。”   徐虎点头赞道:“好主意。”   “本来我想让虎子上,但虎子名头大,官府不少人知道他,只能跟我一起归降。”张天道,“明山,你脑子灵光,见机行事,若情势逼得厉害,打入红花教内部也行,呵,老子不信他们是块铁板,若有机会吃下红花教,那就赚大发了。”   明山点头:“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既不垫底也不做出头鸟,你有什么想法到时候吩咐一声就行。”   张天大笑:“好,咱们兄弟齐心合力,就没过不去的坎。五年之内,若能拿下红花教和漕帮,那周围一圈地界就真是我们说了算!”   大家热血沸腾,野心都被这一番话给挑了起来,举杯干酒。   这边场子散了后,张天亲自去找元青,他对这个人才心痒痒的,可直觉告诉,这回估计是留不住了,可他不甘心,总想再试一次。   元青看见他,还躺着休息,身子却坐直了,招呼道:“大当家。”   张天笑道:“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元青客气笑笑,不接腔。   张天搓搓手,坐下:“青寨接受朝廷招安了,从今天开始,我多少算是个官,黄总督给我副指挥使的位置。”   元青道:“恭喜大当家。”   娘的,这么生疏客套咋谈?张天不也装模作样,身子前倾,盯着他:“元青兄弟,你愿意跟着我做一番事业么?男儿志在四方,你如此才干做个和尚委屈了。你就没想过将来要位高权重,子孙满堂吗?”   元青望着他,目光清澈:“大当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奶奶的,实在不理解做和尚有啥子乐趣?女人不能碰,娃也不能生,这不是断子绝孙么。张天还想劝:“你再想想?”   “我已经想好了。”元青道,“大当家去凤阳的时候,请顺道将我捎上。”   张天败阵,这事儿强求不得,他只得兴致恹恹地回自个儿屋里,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女人站着等待,正是茯苓。   张天勾唇一笑,刚喝了酒的确有点燥热,他推开门:“进来吧。”   茯苓跟在他身后进门。   门刚关上,张天就将她推在门板上,揽住纤细腰身,低头就亲。   两人一番云雨结束,张天快速整理好,见女人还无力地坐在地上,衣衫凌乱,面色潮红。他笑了:“没力气?我抱你起来?”   茯苓羞红脸,扶着门站起身,不小心摸到门板上湿漉漉的地方,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还带着羞人的气味,顿时腿一软又坐回地上。   张天大笑,走过去将女人抱坐在大腿上,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我正好要去找你,有事要告诉你。”   茯苓满身不自在,虽然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但这个男人平时从未如此温存,可以感觉出他今日真的心情很好,她柔声问:“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腿上的女人动来动去,手上触感滑腻细软,她身上甚至都还带着他的气味。   张天兴致又被挑起,手也开始不规矩:“我们以后不是贼了,明日整理一番,就带兄弟们去凤阳吃香喝辣的,你一起去。”   茯苓目露惊喜:“真的?”   张天戏谑地捏了一把,见她低低痛呼一声,又低头亲上去:“自然是真的,去了凤阳后,我出钱给你开个药房,以后就是良民了,婚嫁自由。”   茯苓身子都软下去了,可听到最后四个字,顿时僵硬,一下子站到地上,嘴唇动了动:“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   张天挑眉:“一开始我就说得清楚明白,跟要不要有什么关系?”   茯苓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张天叹气,好心给她指条明路:“跟着我有什么好的?我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还不确定呢,那个药房我买下给你,再给你买个屋子,你自己有住处有医术可依靠,有什么不好的?”   茯苓深深看着他,跪下:“我不要,只求跟在你身旁,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张天这辈子还没被女人这么缠过,得意不免有几分,感动多少也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头疼,他抓抓头发:“你想清楚了?没名没分的?”他是真心觉得他替她选的那条路更妥当更好。   茯苓坚决道:“想清楚了。”   张天无奈:“好,后悔了随时跟我说。”   茯苓站起身来,主动抱住他,亲吻他:“绝不后悔。”   她永远记得初遇那一日,他如同一个英雄从天而降,将她从难民堆中救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生惟愿,有朝一日君心似我心,百死不悔。 第63章 我不需要狗腿子,我只需……   天色仍黑。   厉堂主在睡梦中被捆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没回神。他竟然在自个儿家里,自个儿床上被人给拿下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他喝道:“是谁?”   目光凌厉巡视一圈,这几个都是帮主的心腹,他冷笑:“怎么,姓卫的终于憋不住了?想拿我开刀?”   那几个心腹闷声不语,塞住他的嘴巴,一个手刀砍在他后脖子上。   厉堂主晕过去之前,最后一刻的念头,他还等着看姓卫的后院起火家宅不宁死不瞑目呢,竟然反而是他死前头?   他再次醒来时候,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眼珠子左右转转,这像是个偏僻角落的柴房。门外有人听见了他的响动,推开门扫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身关门,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厉堂主心神晃晃,实在猜不到究竟想拿他如何?   不多时,来了两个侍卫,揪住他的领子往前拖。厉堂主仔细观察,这衣着打扮来看,可不单单是富贵人家,这应该是哪个官宦的府邸?   等他被拖到外面,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富贵不可描述。   厉堂主不是没见识的人,他去过总督府,也见过其他官员的府邸,但这里不是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暗自思量,从天色来看,从他晕过去到现在也就几个时辰,他应该还在江南省辖内。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昨日姓卫的王八蛋去了公主别院赴宴,转头就出这事,说这两者没关系他可不信。   厉堂主想通一切,心中怒火燃烧,他忍住,倒想看看那位任性的郡主究竟意欲何为。   他被一把扔到了地上,整个人被困得跟粽子似的,不复往日风光气度。   上面传来一阵少女的轻笑,似调侃似嘲讽。   厉堂主抬头望去,顿时愣住,这个……天呐……太漂亮了。   杜平伸手打个哈欠,懒洋洋靠在软塌上:“本想先抽你一顿再饿你几天,不过本郡主喜欢今日仇今日报,就不浪费时间了。”   身旁的美貌侍女将核桃糕递到郡主嘴边,另一个侍女又端起甜汤相喂,温柔小意,芬芳扑鼻。   肚子咕噜噜响起来,厉堂主脑子里的旖旎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快饿死了。他决定先探个底:“郡主抓我是为何事?我可没得罪过您。”   杜平斜眼:“哦?”   一句话什么都没问出,还收到一个警告眼神,看来不能欺负她年纪小了。   厉堂主咽下口水,这是早膳时间,他向来按时用餐,饿得胃都痛了:“郡主会来抓我,想必是昨日听信小人诬陷,即便让我死也得死个明白,还请郡主明示。”   看看这反应,第一句话单刀直入问症结所在,一看探不出什么,立刻换了语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还不忘踩卫海一脚。   杜平笑了,她喜欢聪明人:“小人诬陷?”   厉堂主见到她的笑容,立刻眼睛一亮,再接再厉:“若没猜错,定是卫海在您面前信口开河,把什么坏事推到我身上了?郡主别信他!”   “不信他信你吗?”杜平反问,“卫帮主我已见过多次,反倒是你,这回是头一次见面。”   “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厉堂主连忙表忠心。   杜平哼一声:“你应该没那么长时间让我见人心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充满威胁。   厉堂主脸色一白,想想对方没一见面就宰了他,应该还有机会,这个郡主肯定有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   但他一时猜不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进食,心急如焚:“郡主相信卫帮主的片面之词?即便官府判案,也得听听犯人的证词!”   杜平抬手,身旁的侍女立即退下,她擦了擦嘴,坐起身子。   她笑吟吟地说:“可你连卫帮主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何能力自证清白?可惜啊,这世上有多少人是死于消息不灵通呢?”   厉堂主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这句话几乎已是明示,他一刹那明白永安郡主想要的是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在他脑中连成一条线,厉堂主的目光锁住她:“郡主来江南之时曾遇刺杀,怀疑是漕帮所为?姓卫的一定拼死抵赖,想来昨日郡主拿到了更多证据,让漕帮无法抵赖?”   杜平终于给他一个正眼。   厉堂主道:“不是我。”   杜平微微一笑:“每个人都这么说,我该相信谁呢?”   厉堂主道:“不知卫海跟您说了什么理由,若郡主愿意告知一声,我便可自证清白。”   杜平道:“没有证据,没有理由,卫帮主只说你是犯人。”   厉堂主立刻叫冤:“郡主,卫海与我贯來不和,这是诬陷,”一团粽子想跪都跪不下,他低头道,“请郡主伸冤,我愿帮您抓住真正的犯人,替您报仇。”   杜平挑眉,好半晌没说话。帮她抓?替她报仇?分明想借她的势去对抗卫海,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难得坦诚相告,这家伙还想糊弄人?   她慢吞吞地开口:“让我再好好想想,来人,把他拖下去,继续关着,我想好了再带来见我。”   话音一落,门外的侍卫还没进来,倒是厉堂主先变了脸色,他可不想被继续关着,再饿个几天,直接就死在柴房里了。   他再不敢耍小聪明,往前扑腾两下,趴在地上:“等等,等等,郡主,我说。”   杜平似笑非笑:“说什么呢?”   厉堂主心里这个苦哇,他虽然猜到了这郡主的心思,但想着奇货可居再谈谈价格,小姑娘见识少不都很好拐的吗?结果直接拐阴沟里了,就这么几番对话,他彻底明白这个漂亮姑娘骨子里有多强硬,不能相信她的笑脸,都是骗人的!   厉堂主老老实实地说:“卫海是想借刀杀人,郡主别信他,这个事儿是不是漕帮做的我真不知道,我还没这么只手通天,但卫海若说他不知道,那铁定是骗人的!”   杜平意兴阑珊地“嗯”一声。   厉堂主察言观色,打算换一个她会喜欢的话题:“卫海这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他马上会有报应的,他连自己的后宅都管不安宁,明明只有一个妾氏,这小妾还跟他女婿搞上了,他还想让孙子接替帮主之位,让女婿帮忙,做梦吧,杨东日那只财狼,只想自己做帮主,哪顾得上亲儿子!”   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他憋得多苦啊,就担心不小心被卫海发现然后干净利索地处理完女婿小妾,这样不就没好戏看了?   杜平终于又正脸对着他,从神色来看,刚才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只看不出喜怒。她好奇地问:“你为何如此讨厌卫海?”   厉堂主沉默片刻:“漕帮不是他家的,数十年前,这个帮会成立不过是为了不让官府欺负,团结在一起保护我们这些漕运汉子的利益,不知不觉,就变成今天这样了。上任帮主是我长辈,他曾经说过,要维持一个帮派长长久久,需要点运气,也要点脑子,帮主是整个帮会的脑子,必须要选最适合最厉害的那个。”   他长叹一声:“我有自知之明,我胜任不了帮主,卫海比我强,他拿下帮主之位我毫无怨言,但是,他不该想着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妈的,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让他生不出儿子!他竟然还妄想传给一个半大孩子?做梦!漕帮得毁在他手里!”   “别人怕他,老子不怕他!错的就要说出来!他一个人犯错,凭什么要整个漕帮承受!”   他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回荡屋中。   杜平静静看着他,沉默很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望着屋顶,倏然一笑。   厉堂主想抓抓脑袋,可以被捆着,动不了,回过神来继续表忠心:“郡主,您的意思我明白,您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你看,我什么都说,你想让我帮着对付卫海我肯定没二话。”   脑子转得倒真挺快的,杜平目光透出欣赏,可嘴里说出来的跟欣赏完全搭不上边:“你的命就只值这么点消息?”   厉堂主脸色一僵。妈的,这女人若去经商肯定是个奸商!他已经把最有用的消息告诉她了,真把肚子里的都抖出来,会不会直接没命啊?   他垂头丧气,好吧,是他没事先讲好价,怨不得她又想临时加价。   “其他的,没什么用,撼动不了卫海的根本。”厉堂主刚吃过教训,这回就选择实话实说。   杜平笑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厉堂主喂喂叫了两声,不甘心,对上少女的笑靥,又不好意思骂脏话,只好退一步说:“给我点吃的,快饿死了。”   杜平噗嗤一笑,心情很好:“好,给厉堂主准备点吃的,等他吃完以后再狠狠抽一顿,用鞭子重重地抽,打得越惨越好。”   厉堂主瞪大眼,不敢置信:“喂!有你这么干事的?!”他目露凶光。   杜平好整以暇:“打完以后,把他送回漕帮。”   厉堂主一下子闭上嘴,像被锯了嘴巴似的,目不转睛盯着郡主看,这,这是哪来的人精啊?   他咽下口水,声音带点微微颤抖,不,他不想挨揍,他怕痛:“郡主,不用打,真不用,不管你打没打,送回去以后卫海肯定不会再用我了。”   杜平笑道:“哦?”   厉堂主壮着胆子继续说:“卫海巴不得把我撤下去,而且我这人吧,直来直往的,不适合做奸细,这个……苦肉计没必要,算了吧,啊?”   杜平把方才吃了一半的甜汤端起来,小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吃相斯文优雅:“你会乖乖被他撤下去?”   厉堂主又哑了。   杜平咽下嘴里的,开口道:“两个选择,抽你一顿送回去,抑或乖乖留我这里睡柴房。”顿了顿,“命是肯定能留着的,但等大戏唱完,漕帮还有没有你的位子就说不准了。”   厉堂主脸一阵黑一阵白,憋出一句:“你打了我,不怕我小心眼给你下绊子?”   他算看出来了,这位郡主一下棍棒一颗枣的,存了想收服他的心。   杜平微笑,不慌不忙:“不怕。”她目光清澈,让人能一眼望到底,清楚辨认出此话真假,“我不需要狗腿子,我只需要同行者,厉堂主,我喜欢你的想法,也愿意支持你的想法,所以,你不会下绊子。”   她温和道:“没有人会反对自己。”   同行者……厉堂主心头一热,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力点头:“好。”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愿意乖乖去挨打。   厉堂主很快被人带下去了。   弥结在旁从头看到尾,欣喜于郡主的成长,忍不住叹道:“幸好郡主最后说动他了,不然这样直白地罚他一顿,容易让人怀恨于心。”   杜平把最后一把甜汤咽下去,擦擦嘴,将碗放置一旁。   她尚未开口,另一侧的曹子廷淡淡道:“这位厉堂主欺郡主年幼,最开始心思不纯,即便后来为郡主折服,但心底仍是不服气的,等他回了漕帮未必甘愿为郡主做事,这种人,光靠仁德是收不了的,他只会心存侥幸。再加上郡主的确年少,又是个女子,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反倒会被看扁。”   弥结一怔,第一反应,这不像是曹子廷会说的话,他以前会更温和。   杜平面无表情,拿起一块核桃糕慢慢吃,目光一丁点儿都没看过去。   弥结九窍玲珑心,目光徘徊于他们二人之间,很快收回,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插嘴。   曹子廷作揖:“郡主此举高明,属下佩服。”   杜平狠狠咬一口糕点,甜滋滋的味道破碎在嘴中,没好气道:“嗯,我就是故意的。”   曹子廷道:“他说的那些,属下愿为郡主详查。”   杜平总觉得心里有股子气,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那股气越烧越盛:“不用你。”   曹子廷一顿,这段时间他也摸熟了别院,郡主身边的确没什么可用之人:“不知郡主欲派谁人前往?”   杜平白眼:“不告诉你。”   曹子廷看着地,沉默,许久方说:“属下逾矩,郡主见谅。”   杜平哼一声,直接跨出门。 第64章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日当正午,连院中的花儿都被晒得有些蔫了,偶尔一阵凉风吹来,顿时神清气爽。   杜平端坐于自个儿屋中,脑子里挨个数着人头,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想得没错,的确没什么适合的人可派。反正在府中只会想起令人伤神之事,她便想亲自走一圈,权当散心。   婉秀亲自来通报,立于门外,禀报道:“郡主,古桐寺有客来访。”   杜平颇为意外,她跟古桐寺那帮人并不熟,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什么人值得婉秀来通禀?   “来客名唤元青,说是郡主的好友……”婉秀看人甚准,自然知道那少年说的是真是假。   话未听完,杜平已经一把拉开门,满脸欣喜:“他在哪里?”   婉秀笑着带路。   杜平飞奔而去,很快就把带路人甩在后头。   只见一个青涩少年坐在椅子上,他腿上还包着木板和绷带,背脊挺直,坐姿端正。听到声音,少年便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温暖而干净,正是元青。   “你的腿怎么还没好?”杜平第一句话就问候他的伤势。   元青道:“后来又受了伤,所以重新医治了一回。”   杜平蹙眉:“是张土匪害你受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元青谦虚道,“学艺不精。”   杜平直接坐他身旁,心情一下子明快了,“你怎么直接来别院了?”   “我先到的古桐寺,方知师叔和元源都还俗了,如今就在别院中,就想着一起来看看。”   杜平瞅着他的发顶,乐了,黑色的头发短短的,跟他光头的样子不太相似,整个人显得更加稚气了,不过很适合他。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是忍住了,道:“你看你,头发都长出来了,要不你也还俗吧?以你的天资能耐,说不定将来还能封个王侯将相呢。”   元青摇头,半点犹豫也没有,拒绝道:“功名利禄乃身外物,我志不在此。”   杜平顽皮道:“不知师兄志在何方?”   元青不在意她的戏谑,望着她,微微一笑:“遇到你之前,我曾以为在山下设粥棚救济穷困便已是慈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可称侠义,如今回首,实在幼稚。郡主和公主一样,都是有着大善大慈的人,有朝一日海清河晏,路上无乞山中无贼,这是郡主的希望,亦是我的志向,我想照着自己的路往前走,不再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   头一回被人这么夸。   杜平脸上微红,她尝到不好意思的感觉,狼狈地别开脑袋:“师兄你学坏了,竟学会溜须拍马了。”脸上的热度褪不下去,她起身走来走去,实在接不上话,便对门口吩咐,“将曹子廷和弥结请来。”   杜平总算找到话题,回过身说:“他们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漕帮内。   诸人围坐在一间屋内,个个面色严肃。   卫帮主长叹一声:“我也没想到……竟真是厉堂主。”   坐在角落的圆胖男子出声:“帮主可有证据?”   立刻有另一男子帮腔:“厉堂主是总舵三堂主之一,帮主一言不发就出手,想除掉就除掉,我们所有人的命是不是也都捏在帮主手中?”   众人的情绪也被挑起来,这一句话可是戳中了诸人软肋,皆是目光复杂。   有人想起身替帮主说句话,却见卫海摆了摆手,沉声道:“证据自然是有的,若非在总督和郡主面前无可抵赖,我怎会交出厉堂主?”顿了顿,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杨东日上前一步,立于众人前,义正言辞,“是我亲手查的证据,厉堂主不冤,诸位若有想问的尽管来问。”   圆胖男子抿唇,目光阴暗,卫海向来滑不留手,真有事也只会推女婿来顶缸。   屋内正在交谈之时,门外有焦急的声音传报:“厉堂主被送回来了!”   卫海脸色一变,很快转为关心之色,吩咐道:“快叫厉堂主进来。”   屋中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   厉堂主被作为主谋送去,如今又被送回来了,永安郡主的意思是觉得他不是凶手?那帮主所言的证据又是为何?一时间,众人看看帮主,又看看杨东日,觉得这个上门女婿估计要倒霉了。   杨东日脸色泛白,他了解岳父,帮主的威严决不可损,他亦担心会被推出去顶罪。   厉堂主被送进门时,是躺在木板上被人抬进来的,血肉模糊,意识却仍清醒。   众人见了触目惊心。   厉堂主挣扎起身:“我是被冤枉的。”言罢,目光炯炯射向帮主,“我心无所愧,愿意对质,求帮主还我清白。”   众人目光徘徊于他们两人之间。   卫海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公主别院中,元青叙旧后欲起身告辞,弥结欣慰地拍拍他肩膀,不得不说,弥英那家伙选弟子的眼光真是不错,道:“师叔羞愧啊,还不及你一个小辈道心坚定。”   元青道:“大道至简,人生如河流,有人选择渡船而过,有人选择奋力游进,师叔不过换一条路走而已。”   弥结大笑,送他至门口。   别院门口已准备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上也没有任何家族标志,行进在路上定不会引人注目。   元青离开前又回头看一眼,温声道:“元源,不,该称你为子廷了,”顿了顿,“人生路途漫漫,我在此祝你一帆风顺。”   曹子廷微笑:“谢谢,我虽还俗,但你我情谊仍在,他日仍可共饮一处。”   杜平一直在旁观看,等他们告别后,跟着他一起跨进马车:“我送你去古桐寺。”   元青道:“不用……”   “反正我正要出门,你腿都瘸了,我不放心。”杜平不容分说,阻止他说下去,“还跟我客气干嘛,本来我承诺接你回来的,结果让你自己回来,已经够不好意思的。”   “若无你在中间周旋,我也未必能这么快回来。”元青诚恳道谢,“你不要妄自菲薄。”   杜平一哂,大眼睛眨了眨,托腮而望:“你好像……有点变了……”   元青露出怔愣的神色:“有吗?”   杜平重重点头:“变了,心性还是以前的元青,但你以前不会这么说话,感觉长大了,”她以拳击掌,忍不住感叹,“看不出来青寨还能教你人情世故?”就姓张的那土匪样,还有这能力?她以为他只会教人强取豪夺呢。   经她这么一提醒,好像确有其事。元青一下子接不上话,总不好说自己以前的确更加笨拙,他咳嗽一声,话头一转,他问出心中疑惑:“你和子廷吵架了?”   从子廷进门以后,这两人的目光就没有交接,子廷会偷偷观察她的神色,郡主却是一直避开对方目光,连偶尔一句搭话也是生硬。   杜平瞥他一眼,透过帘子的缝隙望向车外。   看来是真的吵架了。元青劝道:“子廷性子隐忍,应不会主动挑衅。”顿了顿,他欲言又止,目光中满是未尽之言。   杜平哼一声:“你在讽刺我性子霸道呢?如果吵架定是我的错?”   元青道:“子廷不会和你吵架。”   杜平气呼呼:“有你这么拉偏架的吗?”   元青不再多说,目光透彻望着她。见她也毫不示弱地回望过来,他忍不住笑了:“你和公主殿下尚且会吵架,据说把殿下住处砸得一片狼藉。”   想起那日,杜平脸颊微红,的确有些过了。   说话间,古桐寺已到。   元青不再纠缠这问题,他扶着车身,只一脚用力,也稳稳下了马车,回眸道:“是我多事,其实你心里都明白,一直都比我更加明白。我会继续留在江南,若有我帮得上的事,尽管开口。”   杜平笑着道别:“当然不会跟你客气。”   目送他进了寺庙,她又放下帘子继续前往西街巷子。出门之前,她换了不起眼的衣服,打扮朴素,车上还准备了帷帽,走在路上很容易就泯灭于人群。   凤阳是个大城,即便经历了一次水患,路上也是熙熙攘攘。富商大户都是住在城东,西街巷子这一带都是寻常百姓,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在这里已算是殷实人家。   巷子是闹中取静,一条街还有市集和酒楼,等走进巷子里,便安静不少,家家户户都关着门,从头到尾也就三五个行人。   杜平停在这座三进院子前,按得来的消息,这就是杨东日的外宅。   她双腿用力,蹬上墙头,翻进去。   宅院里没什么下人,门口的门房正在呼呼大睡,鸟语花香,厨房里有个粗使丫头灰头土脸坐在灶头前。   杜平目光寻一圈,听到主屋里有隐约交谈声,她便缩在窗下,屏住呼吸一探究竟。   “我与你不熟,你这人信用如何也不知晓。”这个声音很陌生,她猜是杨东日。   “呵,你我目的一样就可以,其他小事何必管它?”这个声音就很耳熟了,杜平抿唇,这是张天。   张副指挥使顿了顿,目光向外微微一闪,复又笑道:“东日你的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找出证据堵住帮中悠悠众口,要不然,依着卫帮主铁面无私的作风,你前途堪忧啊。”   杨东日听出他的讽刺,心下不悦,脸上却露出苦笑:“让张大人笑话了,我岳父这个人啊……”他话不说完,甚至流出一丝无奈和埋怨,让旁人无尽遐思。   张天眉毛一动,豪爽道:“还叫什么大人?我的出身凤阳还有谁不知道?哈哈,我脸皮厚,不在意这些,若给面子,东日称呼我一声张兄弟就好。”   搭了梯子就往上爬,杨东日立即道:“张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据闻是你在总督面前指证漕帮,铁证如山,令岳父无法抵赖。”   他见张天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便话锋一转,将后半句话改道:“张兄弟在青寨就锋芒逼人,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非池中之物,岳父心生忌惮,这才得罪了你……”   “停。”张天打住他往下说,“有什么直接说。”   杨东日脸皮一抽。   张天看着他,慢条斯理道:“要我反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扔自个儿的面子往地上踩么?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也明白,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和厉堂主之间,最后会是谁遭殃?”   杨东日沉默许久,方道:“厉堂主声望极高。”   张天轻笑一声:“东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   杨东日身体一僵,垂下眼眸,辨不出情绪。   “我的目的,你的目的,厉堂主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张天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明明可以合作,何必互相厮杀?”   杨东日抬眸,目光闪烁,这一回他没像初见面时那样装傻来一句“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而是静静思考很久,说道:“这需从长计议。”   杜平在窗外咬牙切齿,她辛辛苦苦栽花种草,姓张的想要窃取果实?   张天挑眉,啧,再计议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他望着窗外,嘴角噙着一抹笑,言辞中已生去意:“我一点也不急,就看东日你急不急了。”他起身道,“东日想好可再联系我。”   “且慢,”杨东日心中犹豫不定,但他太清楚卫海的能耐,一旦打草惊蛇就再无翻盘可能,可张天比他急躁,就此放走担心失去一大助力。   他定了定神,语气中满是把握,一言道出对方心中目的:“你想在漕帮分一杯羹。”   张天失笑,不,他想要的是整个漕帮。   他笑道:“我出人出力,自然该收报酬。”   杨东日问道:“多大的报酬?”   “总舵剩下两个堂主都是卫海的死忠,至少得分一个位置给我的人。”   杨东日缓缓点头:“可。”他长长叹一口气,卫海在他头顶上压得太久,虽然他一直想除掉卫海,但总觉得准备不够充分。“计划完善之后我会通知你。”   张天嗤笑一声,心中看不起他的畏畏缩缩,道:“好,那我先走一步。”   杜平见他要出来,赶紧躲到墙后。   张天一直目视前方,似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大步离开宅子。   杜平松口气,想去卧室和书房再翻翻找找,看能不能发现有用的东西。   她先去了书房,书案上的,书架上的,她统统没有放过,甚至里书中是否有夹页都一本一本地找过,却什么也没有。   她难掩失望,正要去下一个房间时,只见纸篓里有一团白纸,皱巴巴捏在一起,她伸手捞出来。   上面是一句情诗,簪花小楷,字体秀丽。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杜平眨眨眼,谁写的?总不会是他妻子吧?   她想起厉堂主的话,面现古怪,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卫海的小妾。   啧啧,她突然有点同情卫海,这看起来不像是为了欢愉而偷情,这女人是真的爱惨了。卫帮主再如何一世威名,也掩不住头顶草原青青啊。   她脑中思绪放飞时,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杜平警觉,压低声音:“谁?”   可还没转过来,整个身体就被人禁锢,男人的手掌蒙住他的嘴巴,粗糙额茧子摩擦在她柔嫩双唇,低沉嗓音吐息在她耳旁:“轻点,被杨东日发现就不好了。”   杜平心下一凉,张天的声音。   这家伙又折回来了。 第65章 美人,权力,这是男人一……   张天在和杨东日聊天的时候就发现有人,他摸不准是卫海的人还是朝廷的人,为了松懈对手,特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开以后再折回来一探究竟。   没想到遇着一个惊喜。   张天低头望着少女白嫩的耳垂,生生忍住咬一口的冲动,轻声道:“你不出声我就放手。”   杜平狠狠点一下头。   废话,她又不傻,故意大声把杨东日招来?   张天依言松手。   杜平立刻蹦离三尺远,赏他一个白眼,手背在嘴唇上擦来擦去,脏死了,这臭土匪竟然敢碰她?好好说话不行吗?动手动脚像话吗?   张天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挑眉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杜平冷笑一声,把手心的白纸揉成一团,扔回原来的地方,心平气和做完一切,方才抬头看人:“有了副指挥使的头衔,连跟我说话都有底气了?”   墨蓝色锦袍包裹住高大挺拔的身材,衣襟处绣有白竹,衣摆处亦有想通点缀,将整个人都点亮了,威风凛凛。   张天抱胸而立,笑道:“多亏郡主牵线。”   杜平盯着他看一会儿,将问题原原本本甩回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既已归顺朝廷,自然要为朝廷打算。”张天道,“漕帮已不是简单的地头蛇,其势力沿运河部署,令人心惊。如今好不容易内部有间隙,自然要抓住时机。”   光明正大得挑不出毛病。   杜平不吃他这套,嘲讽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张天微笑,不搭腔。   杜平又道:“黄总督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把握之前不敢在大人面前居功。”张天滴水不漏,“郡主一个姑娘家只身闯入不太妥当,若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只管吩咐。”   杜平冷眼看他,对这个人的忌惮又上升一个高度,心中已下评判,此人狼子野心绝非真心归降,指不定就是下个红花教。黄总督连漕帮都能容忍,只要这家伙表面功夫够好,说不定会以为又获一得力干将,不行,她放出一只猛兽,就有责任锁回去。   漕帮不能让他染指。   但可以让他去打红花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杜平笑了笑,心中主意定了,脸上表情也松了:“副指挥使想要漕帮堂主之位?”   张天暗道,她果然听得一清二楚:“朝廷给的位置只有这些,有些兄弟不够称心,我做老大的自然要费些心。”   杜平呵呵笑道:“当初有人说,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有口饭吃,让大家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下,如今怎么变了?”   张天道:“是我肤浅,抵抗不住世俗诱惑,权力就是毒药啊。”   杜平噎住,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这家伙这么坦诚,把她的讽刺都憋回去了。   “美人,权力,这是男人一生的追逐,”张天跨前一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我土匪出身,如今也能身居高位,郡主便是我的贵人。”   杜平淡淡道:“你总有一天会死于自己的野心。”   张天笑了笑,不以为意:“郡主想对付漕帮已久,我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射来的目光毫不掩饰,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充满征服和欲望,“我愿成为郡主手中刀剑,替你对付漕帮,如今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不费一兵一卒,郡主可满意?”   他微微挑高了尾音,压低声线,似在诱惑。   谁跟你“我们”?还是泾渭分明得好。杜平不喜欢他盯过来的视线,淡淡道:“可我手上没有副指挥使大人的把柄,用着不放心怎么办?”   “郡主这么聪敏,该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张天道,“这样我就会更加卖力。”   杜平懒得和他继续废话,满京城都没人敢用这眼神这么看她,如今到了江南反而有人色胆包天?上一个总督家公子都被她抽得满地打滚,如今她竟拿一个土匪没办法?   她毕竟还记得这是别人家,忍气吞声:“小心卫帮主反咬一口,黄总督知道你野心勃勃就没好果子吃了。”   张天挑眉一笑:“你在关心我?”   孰可忍孰不可忍!   杜平再忍不了他若有似无的挑逗,翻脸就想走人。   张天轻笑,在她经过面前时,拉住她的手。   手心潮湿温热,一滴汗水滑过,带着一丝痒。   杜平立即甩开,目光冷冷望去,明明白白写着“你敢?”。   张天面不改色:“既然来了,就该再看个究竟,方不虚此行。为表示我的诚意,所有的消息都愿意和郡主分享。”他跨步向外走去,轻声道,“跟我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心中不断重复“忍字头上一把刀”,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人悄无声息来到卧房外,里面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男人自然就是杨东日,女人却是一个没听过的声音,但杜平猜出,这位应该就是卫海的小妾了。   杨东日声音中暗藏不耐:“你怎么来了?最近漕帮事多,万一被卫海发现。”   女人的声音娇媚入骨:“东日,我好想你。”   杨东日叹气:“我何尝不是,但眼下的缠绵只是短暂的,我们应该为将来考虑,为了长久在一起忍耐一下。”   女人垂泪:“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她吸吸鼻子,一双美目含情脉脉,湿润欲滴,“我怀孕了。”   屋中久久没有声音。   张天都目露震惊,这,这个发展简直比话本故事还精彩。他暗暗瞥了眼身旁,担心小姑娘脸皮薄受不住,岂料永安郡主四平八稳,不惊不躁。   杜平眨了眨眼,继续偷听。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日日夜夜都在嫉妒卫淑婷,不就投胎本领好成了漕帮大小姐?其他有哪一点能胜过我?我嫉妒她是你的妻子,我嫉妒她能替你生孩子,我嫉妒她能光明正大可以跟你在一起!”越说到后情绪越高,她温柔抚摸肚子,又放低声音,“可如今,我也能替你生一个了。”   杨东日没有说话。   “好不好?”女人柔然的身体贴上去,抱住他低低恳求,“东日,你别这么狠心,留下他吧。”   杨东日将她抱入怀中,目光深深:“卫海知道了吗?”   女人摇头:“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屋里了,我没见到他。”   杨东日沉吟片刻:“先告诉卫海,孩子需要光明正大的身份。”   女人惊喜:“东日,你真好。”   “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生下的,我自然会保下他。”杨东日道,“月娥,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话,从来都不是。”   然后便是两人缠绵低语的声音,杜平听不下去,转身离开这里,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张天含笑看她离去,直到里面云歇雨散,再来没有传来对话,他才慢悠悠离开,心知男人这种时候是最放松的,他胆大包天,迎着正门大步向前。   阳光正好,门房坐在地上,嘴角有口水,睡得正熟。   张大人面不改色,脚步稳稳走了出去。   杜平窝着一肚子气往回走,她沿着热闹的街市前行,两边都是做生意的小贩,像是集市一般,来来往往的百姓面带笑容,去年水患带来的阴霾已在他们脸上找不到。   每一个城池都有生命力,只要给它修生养息的时间,没有什么恢复不了。   杜平的心情也慢慢变好。   路边的老师傅坐在木凳上雕刻泥人,五花八门,手艺精湛,周围一圈的小孩儿看着。   她随手挑了个泥人,大肚弥勒佛笑态可掬,肚子圆圆。透过幕离望出去,阳光倾洒在泥人上面,连弥勒佛的大肚子都在闪闪发光。   望着眼前民生百态,她压不住内心蠢蠢欲动。她有很多东西想在江南试行,每一个都称得上惊世骇俗,甚至可说大逆不道。   也许会失败,也许会成功,可那又如何?   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能改变。   她从不害怕被人唾骂。   烈日当空,身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水,杜平嘴角却翘起一抹笑。每一步路都是在摸索,犹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渊,但每一次摸索都向前踏出一步。   很长一段时间,她夜晚做梦都会想起在城外见到的难民,可怜又可恨。她再也没有去城外,可心中一直在想,怎样的救赎才是足够?给银子?给粮食?给屋子?   不,此举犹如抱薪救火,那些泣血的亡灵不需要心余力绌的施舍,也不在意高高在上的同情。   这天下需要的,是永绝此患。   她抬头望天,阳光是那样刺眼,道阻且长,可是,行则将至。   她走到街角处,坐上等待多时的马车,打算去古桐寺见师兄。   这里到古桐寺的距离不算远,很快就顺利抵达。   她今日带着帷帽,又是一身不起眼的打扮,小沙弥听说她是来找元青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一眼,再偷偷看一眼,然后默默在前带路。   杜平几乎快怀疑小和尚认出了她。   等来到元青住处,杜平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某个臭不要脸的男人站在门前,笑容满面,一个劲儿在策反:“寺庙讲究苦修,元青,要不要去我的住处看一看,里面房间随你挑,比这儿舒服多了。”   修长结实的身躯斜倚在门板上,一手叉腰,一手支在门上,那姿势要多没教养就多没教养,哼,衣着再光鲜都拯救不了他!想起在外宅时的惊鸿一瞥,她就悔得想自插双目,什么眼神!   杜平翻个白眼,不屑都写在脸上。   张天说话时就注意到有人来了,看到是她,眼睛一亮,尔后兴味地摸着下巴:“追着我来的?”   谁给他的脸?这厮快上天了吧!   杜平眯起眼,那感觉就像是不长眼的无赖偷人偷到她家来了,她半笑半讽:“手上血腥越多的人,越是奢望得到佛主眷顾?”她走过去,“你该不是以为上个香就能洗清罪孽?”   张天扬眉:“上香?”一副你在说什么瞎话的表情,他耸了耸肩,手指往门里一勾,“我当然是为了元青来的。”   杜平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我师兄什么时候跟你有交情了?别在这儿自作多情。”   张天厚着脸皮道:“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元青师傅腿断了,是寨子里给医治的,一文不收;寨子里有危险时,多亏元青师傅鼎力相助,无以为报。那段日子,我们吃同样的大锅饭,睡同样的木板床,都快成一家人了。”   说得煞有介事,若忘记他们是土匪窝的,还真以为天下大和了。   杜平听得鸡皮疙瘩都立起来。   元青已听到她的声音,从屋里出来,朝她微微一笑,转头对张天道:“承蒙张大人错爱,我一心向佛,只能谢绝您的赏识。”   杜平心中点头,不错,师兄连我的邀请都拒了,还会跟你走?做梦吧!   张天施展起无赖缠人的功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连朋友都不能做?”   元青一怔,一下子接不上话。   杜平哼一声:“腿上的泥都还没洗干净,就开始学着权贵来招揽人才了?知道个刘备三顾茅驴的故事就来生搬硬套了?呵,画虎不成反类犬。”   闻言,张天抱胸望去。   这女人每次都能烧起他心头火,憋得不爽。   他笑了笑,徐徐开口:“即便这里是寺庙,你一个女人,不去上香不去问卦,却私下跑来找小师傅?是想干什么?好不容易在凤阳有了善名,郡主应该更加爱惜羽毛才对。”讽刺露骨。   杜平不慌也不羞,冷冷道:“张天,你是觉着成了副指挥使以后,我就办不了你?”   张天向前两步,缩短两人距离,低下头,说话时热气吹在她脸上,压低声音:“郡主打算怎么’办’我?”   最后两个字声调分外暧昧。   那个“办”字咬得特别重。   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强势霸道,熏得人头脑发昏。   杜平没有后退,掀起眼皮,目光平静如水,一动不动看他。   两人视线相撞,仿佛有火光在彼此眼底燃烧跳跃,噼里啪啦。   元青察觉不对,微微皱起眉头。   不等他动作,只见杜平率先一巴掌挥过去。   张天似乎早料到,捏住她的手腕,嘴角含笑,手上却慢慢加大力气,一直瞅着她笑,看到她手腕上被捏住红痕才放开,摆出一副恍然发觉的模样,忙道:“失礼,失礼,郡主身娇肉贵,是我的错。”   连吹到脸上的风都是热腾腾的,杜平的手已摸到腰间长鞭。   下一刻,元青已一步跨到两人中间,抬头,开口:“张大人,小僧想歇息了,你一路小心。”   他说话时面无表情。   从不说重话的人突然赶人,格外有震慑力。   杜平都是一怔。   张天眯了眯眼,后退一步,一笑,拱手:“告辞。”经过杜平身旁时停住,似笑非笑,“我这个人不懂礼节,郡主不会与我一般计较吧?”   杜平冷笑:“会。”   张天扬眉,反而开口道:“我不会的,放心,答应帮你做的事一定会帮你。”   杜平继续冷笑:“滚。”   看到她生气,张天的反应竟是高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第66章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聊几句……   杜平晒得有些热,径直走到屋内休息。巧合的是,古桐寺安排给元青的屋子正是之前给曹子廷准备的,分外熟悉。   她拿起桌上的书卷就扇了起来,额前的发丝飘啊飘,她转头去看元青。   元青还维持着面无表情。   杜平侧过脑袋,不免好奇,她当初在灵佛寺大闹天宫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模样,心里想到便直接问了:“你在生气?”   元青抿唇,目光复杂:“你已经不生气了?”   杜平眨眨眼,书卷半遮着唇畔,忍不住笑了:“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不生气了。”她眼角儿弯弯,“我讨厌那个人,所以,师兄一定不能被他骗走。”   元青轻轻“嗯”一声。   “唉,当初我们一起流落到贼窟的时候,师兄明明无比讨厌他们,结果才过了多久,竟然能跟他们谈笑风生了,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能引得这土匪登门拜访?”杜平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控诉道,“师兄,他想勾搭你。”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元青紧抿的唇角忍不住一抽,别开眼去。   杜平哈哈大笑。   看她真的不生气,元青的表情渐渐放松,被调侃惯了,他已熟悉她偶尔出格的言辞:“怎么又回来了?”   杜平这才记起,她从腰间的绣囊里掏出小泥人,将那个弥勒佛递出去,笑吟吟道:“逛街买的,送给你。”   元青似有意外,微微睁大眼,接在手里不住端详,许久,轻声道:“谢谢。”   他的神色有些腼腆,微低着头,一直看着手上的泥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收入灵佛寺,一心向佛,与这些小玩意无缘,但他仍记得当初对泥人的向往,看到寻常人家的小孩拿着彩色泥人到处跑,心中艳羡却不敢开口。   师傅会关心他的吃穿用行,却不会送他这样的玩具。   这份礼物,成全了他幼时的梦想。   元青把玩许久,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很喜欢。”   杜平松一口气,刚才的沉默有些怪异,还以为送错东西,她笑道:“本想送你个精致好看的和尚,可只能找到弥勒佛,身材虽不相衬,却也能逗趣。”   “这样很好,肚大可撑船,容天下难容之事。”元青低声道。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布,将窗户边边角角都擦干净,然后把弥勒佛插在窗沿上,迎风而立。这个位置,每天起床一转头就可以看到,看它笑口常开,慈悲众生。   杜平静静站在一旁,这是她送过最廉价的礼物,看他如此认真对待这么一个小玩意,心绪复杂难言,感动心疼兼有之。她起身告辞:“我也该回去了,还有事要办。”   元青点头,陪她一起走出去,开口问道:“听说城外还有不少难民,官府限令不得放入城内?”看到她停下脚步,继续问道,“知府大人亦不准有人出城救济?如今进出城都需要官府手令?”   杜平承认:“是。”   元青道:“这不是逼人走入歧路吗?他们除了为匪为盗,还有其他出路吗?”   杜平沉默片刻,反问:“师兄若是落入如此境地,也会为匪为盗?”   元青一怔,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听出话外之音:“你不赞同收他们入城?”   杜平笑一声,摇头:“算不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那时随着张天他们从城外潜入,见多了惨状,比灾民更可怕的是暴民,弱肉强食,丧心病狂。这块地界并不太平,能收的人早被逆贼收走了,剩下的若是放入城内……”她长叹一声,“官府做得不好,但是,以凤阳如今的承受能力,的确会出乱子。”   元青沉默以对,他虽不忍,亦自知眼光不如郡主全面,靠慈悲做出来的决定未必是正确的。他注意到她投来的视线,自嘲道:“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杜平颔首:“我信你。”顿了顿,“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   元青抬头。   杜平走跨出寺门,马车就在眼前,她知道元青在等她的答案,可连做不做得成都尚且不知,何必多言?她笑了笑,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师兄想过,希望这天下将来会如何?”   声音不大,随风飘入他耳中。   元青抬眸,目光清亮:“我的希望有用吗?”   杜平笑着诱惑:“说出来,说不定就会实现了。”   听着她哄八岁小孩儿的语气,元青忍俊不禁,他缓缓开口:“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人的愿望,他说愿天下再无争乱,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世间繁花似锦,很美吧?”   杜平一怔。   这是母亲说过的话。   “耳熟吗?”元青微笑。   杜平跟着笑了,不答反问:“你的愿景与此相同?”   元青笑着摇头:“小时候听得似懂非懂,没有这样宏大的愿望,那时候只想着一件事,希望可以快快长大,找到自己的父母。”   杜平没有说话,元青虽未提及身世,但从小就被收入灵佛寺的,只有孤儿。   元青道:“我希望世间再没有被遗弃的孩子,希望每个小孩都能和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他面带微笑,声音温和,“太难了吧?”   杜平摇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真像她会说的话,元青低笑,他扶她上马车,替她掀开帘子:“你问,我便随口提一句,不过是儿时乱想,不必在意,现在我已经有家人了,师傅,师兄弟,还有你,都是我的家人,我不孤独。”   杜平心中感动,握住他的手:“会实现的。”   元青笑着放下帘子。   岂料,杜平拦住,一手撑开帘子,一手仍覆在他手背上,目光格外认真,重复一遍:“会实现的。”   元青抬头看她:“好。”   杜平一路回到别院,心情澎湃。此时此刻,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可以抛诸脑后,承业哥哥的婚事,与子廷闹的别扭,还有从小到大受到的磨难,与这天下而言,与万民生计而言,何其渺小。   已经走过的路,就说明已过去了。人该为将来为活,为当下而活,唯一不值的,就是沉迷过去。   杜平一走进书房,就命人传召弥结和曹子廷。   两人进来时还是一头雾水,并未收到漕帮有什么新动向和消息,才刚把厉堂主送回去呢,现在不该是等着逮漕帮的尾巴再出手吗?   “闽地从未缺过物资,虽有红花教叛乱,但水路陆路仍然通畅,江南的商人仍然和他们做生意,先不提粮食和盐,甚至连武器都有运输。”   一进门,杜平就扔出重头戏,劈得他们晕头转向。   弥结怀疑自己听错了:“郡主,您的意思是想挟制一下红花教?”   您不一直想搞漕帮吗?怎么转到红花教去了?而且这事儿不好整,没看官府都不管吗?您若插手就是和一大片的得益者作对,他们到时候联手来对付您怎么办?   这些话弥结没说出口,但他知道,郡主应该都想得到。   杜平摇头否认:“不,我是想挟制漕帮,”顿了顿,解释道,“我们得加快速度,张天也想分一杯羹,我担心迟了会被他得去好处,所以不能等着漕帮露尾巴,我们可以替它造一条尾巴。”   弥结眼睛一亮,沉吟道:“和闽地有生意来往的是江南商会,漕帮最后帮着运输,但他们是因商会的生意,总有理由摘清自己。”   杜平脑中过了一遍官府最爱插手的事务,嘴角一勾:“商会啊,好肥的一条鱼。”   弥结这段时日一直在和商会打交道,对江南土豪的富足深有体会,便讨教道:“郡主可有计划?”   杜平并未直接回答,指关节轻轻叩击桌面,眼眸半垂:“你们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一直重农抑商?凤阳已是商业兴盛之城,如果继续大力发展,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   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犹如寻常,但砸在弥结心中却是惊天巨响,浑身一个激灵。   永安郡主想要的不单单是权力,她还想改变,不,或者是改革。历朝历代都没这样做过,她想干什么?颠覆一切吗?   他终于将她下过的所有命令连成一条线,醍醐灌顶。   然后冷汗直流。   弥结很快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经商致富,这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百姓若都去做生意了,谁来种田?天下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国库粮仓若不够充盈,岂不置天下于险地?”   杜平的手指还在一下一下地敲,若有所思,突然瞥见弥结额头上的汗水,她便笑了起来:“别想太多,我只是随口一问。”   不不,你这不像随口一问,倒像是筹谋已久。弥结抬手,拿袖子擦汗,小姑娘家家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一拍脑门就开始异想天开,他犯愁,要怎么打消郡主这念头。   沉默之中,曹子廷开口:“郡主要我们做什么?”   “做生意,做一笔生意。”杜平微笑,“要不,我们卖盐吧。”   弥结闭了闭眼,贩私盐,很好,他有点担心脖子上的脑袋了。还没开口,又听杜平说:“反正收礼收了那么多盐,我们又吃不完,不如拿来赚一笔。”   听到这话,弥结灵光一闪:“郡主的意思是……”   杜平微微一笑:“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曹子廷上前一步:“愿替郡主分忧,此事由属下来办,若是出事,愿一力承担,绝不祸及郡主。”   成了,皆大欢喜;死了,就赔他一条命。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我不会让你死的。”   曹子廷低头,沉默许久,深鞠一躬。   目送他出去安排具体事宜了,弥结还在担心刚才的对话,郡主有野心有壮志他当然开心,就像这祸水东引的计划,他举双手双脚赞成,可其他那些念头,能打消还是赶紧打消。   其他人异想天开也就只能是想想,可江南官府力疲,永安郡主名声又清贵显赫,天高皇帝远,她只在凤阳实施,想干的事说不定还真能干成。   阿弥陀佛,太可怕了。   弥结从不怀疑郡主的聪颖,但干成了,说不定大祸也随之而来,他直接拿卖盐的事情举例:“郡主,重商事会吃大亏的,譬如盐业,官府牢牢抓在手里自然是有缘由的,这种影响民生的产业若被商人掌控,那地方势力就会强大,朝廷就会式微,这是行不通的,说重了,会有灭国之祸。”   担心小郡主听不进劝说,他特地往严重了说。   杜平看他火急火燎的模样,噗嗤一笑,袖子半掩着嘴:“别担心,跟你说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看他还站在原位,不拿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杜平只得继续解释,“真的不用担心,道理我都懂,商业可兴国,商业亦可灭国,朝廷百官讲究一个制衡,和商人打交道亦需讲究此道。弥结,我的确打算在凤阳兴商,但我只是用他们的能力,不会坐视他们威胁朝廷,该抓在手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放,盐,铁,粮食,土地……这只能掌控在朝廷手中。”   弥结刚放下一半的心,还没松口气,突然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什么,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土,土……土地……”   郡主刚刚说了这词没错吧?土地现在可不是全在朝廷手中,看看那些望族大户,凡涉及土地,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杜平眨眼,捂住嘴巴:“我刚说了土地?”   弥结沉重地点头。   杜平望望天,望望地,慢吞吞说:“忘了吧,我不小心说漏嘴的。”   弥结想要掀桌子了,他快步上前,双手撑于案上,再也顾不了礼节,瞪着她:“郡主,这是要人命的事,怎么忘?你今天就说明白,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该有的念头要提早打消。”   连皇帝都不敢有的念头,她一个郡主想这么多干嘛?   杜平笑道:“师叔,”她很久不叫他师叔了,此时却来套近乎,“你觉得土地在这些地方豪强手上,是好事吗?”   弥结不理会她的提问,直指核心:“你抢他们的地,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推翻李家,你到底想干什么?”   哪个皇帝不想抢?问题是,想归想,干归干啊,世祖皇帝倒是干成了一部分,但上百年下来,地又分得差不多了,有本事的家族又积累起来了,这时候去动他们?嫌命太长吧!   杜平望着他,望进他心中的念头:“一开始就应该划下规矩,土地归于国家,只可租赁,即便有功该赏,赐宅子赐土地,在受赏者去世之时,朝廷就该收回。”   弥结震惊了,抹把脸,花了好久来消化这番话,许久,长叹一声:“你比你母亲还疯。”   他也算是平阳公主半个心腹,虽不及弥英,但替公主做的事也不少,心知公主都没想过这些。   弥结觉得他有责任提醒一下:“郡主,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做,切勿好高骛远。”   杜平微微一笑:“我晓得,师叔无需担心。今日是我说多了,你这么一问,我这么一说,别放心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时候可以什么时候不可以,我心里都清楚。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也清楚,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做不成。”   弥结也别无他法,但凡大能者,都不是几句话能说服的。能得到这番承诺也算可以,他叹气,点点头。   杜平站起来,微微倾身,笑着感谢:“谢师叔提醒,有你在身旁看着,我不会走错路的。”   弥结还以一礼:“郡主……”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评价,客套话已没有必要,他苦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还请郡主手下留情,怜惜苍生。”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聊几句话,老命就能吓去半条。   阿弥陀佛,古人诚不欺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第67章 天下之事皆是相辅相成,……   天边还是微微亮,运河码头已是一片繁忙景象,无数汉子打着短褂,赤着胳膊嘿咻嘿咻搬运货箱,有装货的,有卸货的,数不清的物资在这条河道上来往输送。   徐虎带着一队人马直奔码头而来,他们停在欧阳家的货船前,抬臂一挥,士兵们立刻按住箱子和工人,阻止他们继续搬运。   这处的主管一看是官爷,立刻陪着笑脸来打探:“大人,今日怎么劳动您来啦?”   青寨归顺之后,徐虎得了一个指挥佥事头衔。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短短时日之内,就和凤阳各处打好了关系。   徐虎素来好说话,不以官位压人,脸上常挂笑意。主管仗着平日的关系,主动递上一钱袋,垫着分量还挺重,讨好道:“欧阳家急着发货呢,大人若有事吩咐只管于我说。”   徐虎面色严肃,将钱袋推了回去,目光凛冽望去。   主管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知道不好,苦着一张脸:“大人给个提示呗,总得让我知道是怎么死的。”   徐虎嘴角一勾,那主管的不安更加强烈了,我的娘呀,原来这娃娃脸还能笑这么阴险,青寨果然都不是好人。   以漕帮的地位,官府不会得罪狠了,毕竟各个码头都需要漕帮来打理,照多年经验,他预估今日得大大破财一番才能过关。   他心里肉疼得在滴血,可帮主一直要求他们顺着朝廷来。主管也无法,开口喊道:“都停下,都停下,不许动了,让官爷检查。”   徐虎走到一个中年男子面前,问道:“欧阳家的?”   欧阳家是江南的大商户,豪富数代,这一代的家主更是江南商会副会长。中年男子是欧阳家某几家门面的掌柜,每回隶属他门店的买卖,都是亲自来督送。   中年男子拱手,不卑不亢,“官爷称呼我一声何掌柜就行。”   徐虎一脚踩到货箱上,顿时一个黑乎乎的脚印显在箱盖子上,他视若无睹,开口问道:“这回运的是什么啊?”   何掌柜的视线从箱子移到他脸上,暗道来者不善:“我铺子里做的都是些粮食生意,都是正经生意。”   徐虎哼一声,继续问:“运到哪里去?”   何掌柜沉默一下,含糊其辞:“往南边走。”   徐虎冷笑一声,既不追问也不废话,拔出腰刀,一刀劈开了箱盖子,顿时显出里面白花花的盐,他重重一脚踢开,向前跨步,喝道:“开箱,每一箱都要检查!”   士兵们得令,立刻开始行动。   一箱一箱检查,粮食居多,但剩下小部分箱子装的都是盐。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阳光照射下,白花花亮得刺眼。   徐虎皮笑肉不笑:“都是粮食?”   在开出盐箱子的时候,何掌柜就冷汗直流,他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盐。   这事儿是前几天欧阳老爷亲自吩咐的,说是贵人所托,无需检查,务必要保证货物安全送到。   当时代替贵人来联系的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气质斐然,让人望之即生好感。家主的命令自是遵从,他心中并无怀疑,没想到竟招来弥天大祸。   何掌柜吞咽口水,强作镇定:“大人,欧阳家是有盐引的。”   徐虎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咱们就好好算算,欧阳家今年售卖的盐量有没有超出盐引限定的数量。”抬手一挥,“来人,把人和货物都押回去!”   主管在旁目送这场大戏,看着阎王和小鬼都送了,顿时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哎呦妈呀,原来是针对欧阳家的,要赶紧汇报上去,估计这群土匪出身的想寻个理由狠狠宰欧阳家一笔,就等着看黄总督是什么态度了。   陈家的消息向来灵通,大清早在码头发生的事情,没过一个时辰就传到陈家宅子。   早上除了欧阳家,其他各家也都在码头上运输,徐佥事做事大摇大摆,毫无遮拦之意,其他各家该知道的也应该都知道了。   陈千瑜凝目沉思,张天不是目光短浅的贪婪之辈,做事必有缘故。连黄总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天想来肃清码头生意?不可能,可行性太低。   她心中无数猜想,却一时拿不定主意,正犹豫之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跑回来了,汗流浃背冲到门口:“大小姐,张副指挥使说了,他说了。”   陈千瑜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看来张天还记得五千两银子的恩情。   “张大人就说了一句,说不是他的意思,是用来还报郡主的恩情。他只能说到这里。”   陈千瑜心惊,是永安郡主的意思?   她顿时头疼起来,一旦跟永安郡主搭上关系,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她了解那个少女,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绝不会无的放矢。   陈千瑜沉吟片刻,很快定下主意:“来人,备一份厚礼,我要走一趟公主别院。”   不多时,马车便抵达别院,从大门进入就畅通无阻,主人似是早就猜到会有客人来访。   陈千瑜身后只跟着一个下人,捧着一个手臂长的红木箱,雕刻精美。她被引进堂屋,便施施然行礼。   杜平亲自扶她起来,笑着别有深意:“竟然是千瑜你第一个来。”   第一个?也就是说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陈千瑜心中警戒万分,脸上带笑,她熟知永安的性情,也不藏着掖着,便将疑虑直说了:“郡主虽然剑指欧阳,但针对的恐怕不单单是欧阳一家,我心中不解,唯恐因无知而坏了郡主大计,便替大家来探几句口风。”   杜平叉腰,佯装怒气:“好哇,张天竟然一转身就卖了我。”   陈千瑜失笑,附和道:“所以男人靠不住,以后还是找我办事的好。”   杜平也跟着笑了,她走到红木箱旁,好奇道:“你这回又送了什么?”   这是永安头一回主动提及礼物,说明她真的在等人送上门,陈千瑜松一口气,觉着自己没有猜错。   她主动打开箱子,金灿灿一片,金子晃眼,上面还有一份文书,她将文书递过去,笑道:“我一直想投效公主,可惜苦无门路。在江南得遇郡主是我的缘分,以前送的小东西都不堪入目,我想着,日后直接从陈家的收益分一成利给你,不知意下如何?”   杜平挑眉,她不意外陈千瑜有这样的气魄,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做出如此决定。   她嘴角始终带笑,却一动不动,并未接过来。   陈千瑜观察她的神色,轻轻拉过她的手,将文书放置她手心,开口道:“你只要在上面签字,以后陈家任何收益都有你一份,今天才做这件事并未不信你,而是此事需获得陈家上下的同意,故而花费了点时间。”   这回,杜平并未推拒。   她将文书捏在手上,似笑非笑,这话听着也就半真半假,需要陈家上下同意是真,今日才得到所有同意就一定是假的。   不过,真假没关系,此乃小节。   杜平捏着文书,案上就有笔墨,可她不急着签字,慢悠悠开口:“我不能这么欺负你。”   陈千瑜一愣,还以为此言不过是客气,笑着摇头:“郡主愿意收下是陈家的荣幸,怎能算欺负?”   杜平还是摇头:“你这份礼我很中意,不过,即便收下也不该是这么个收法。”   在陈千瑜意外的神色中,她踱步停在那箱金子面前,蹲下,拿起一个掂了掂分量,微微笑道,“这箱金子你就收回去,我欲入股陈家生意,你算一算,一成利需要投入多少本钱,这些金子就算作本钱,还差多少你报给我,我命人把银票给你送去。”   陈千瑜这下是真呆了,半晌说不出话。   这种事陈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在世时,对黄总督做过,对卢知府也做过,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贪心程度高低不同。   但是,第一回 ,有权贵会真正拿本钱出来谈入股。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在商言商,我既然入股了,以后陈家有任何重大变化必须提前告知,我亦享有部分决定权,如同陈家其他长辈一样,该分的利钱按时给,该看的账目也一本都不能漏下,诚信为先。”   陈千瑜越听越震惊,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投诚了,而是利益同体。她目光中情绪复杂,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一个永安郡主!   杜平静静等她笑完,耐心十足。   “失礼了。”陈千瑜忙道,“但郡主的做法太让我意外。”   杜平将文书放回箱子里,合上盖子:“我这人不喜平白拿别人的好处,商会有商会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愿意和江南商会合作,自然就愿意按你们的规矩来,若整天用掀桌子解决问题,以后就没人陪我玩了,不是吗?”   陈千瑜点头,深深同意这一做法,她神色中带着难得一见的松快:“我希望郡主能在凤阳多待几年。”   杜平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只见曹子廷站在门口通报:“郡主,欧阳老爷来了。”   陈千瑜暗道,果然来了第二个。   杜平笑道:“还不快请。”   欧阳晖一早就被通知了码头的事情,立马知道不好。他经商多年,已是年老成精,立刻准备一番就赶来公主别院。只不过这番准备挺麻烦,花了他不少时间,这才慢了陈家一步。   他跨进门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地上的红木箱子,还有坐在一旁的陈千瑜,顿时眼皮重重一跳。   竟然被这鬼丫头抢先了。   欧阳晖一进门就跪下,老泪纵横,唱作俱佳:“郡主,给您添麻烦了。”   杜平连忙上前扶起老人家:“别这样,你都一把年纪了,都动不动就跪,该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欧阳家还需要你多看顾几年呢。”   语气虽和气,动作也客气,但这说话的内容……由不得让人心惊。   欧阳晖眼皮子又是一跳。   他眼明心亮,知道今日靠倚老卖老是过不了关了。   杜平将他扶到椅子,自己也回到主位坐下,淡淡开口:“欧阳老爷,我做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欧阳家有盐引,而我今回在江南又收到不少盐,各家都有送,不过欧阳家送得最多。这么多盐我又吃不完,就想先拿你家试试,看能不能赚点零花钱,你说呢?”   欧阳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欧阳家是有盐引,但他每年卖出去的盐远远多于盐引上的数量,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事儿,黄总督那边只要打点妥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被人用这种方式捅出来,赔钱吃亏倒是小事,就怕有人不依不饶,非要用人命解决。   真按朝廷律法来办,就是死罪。   欧阳晖眼睛都快急红了,真想不管不顾地说一句,郡主您缺多少私房钱,欧阳家十倍给您。   可惜,这话不能说。   欧阳晖心知,永安缺的也不是零花钱。他二话不说,又跪下,这回倒是没眼泪,老老实实:“不管什么事,只消郡主一句话。”   杜平这回也不去扶他了,坐得稳如泰山,目光投到他身旁的黄花梨木盒,长条形状,大概有一尺长。她问道:“欧阳老爷今日带来什么礼?”   来了,欧阳晖心中一沉,跟事先预料的一样,这是能接受的结果里最差的一种。   “这是送给郡主的礼物,只要郡主在里面的文书签个字,以后欧阳家生意都有您的一份。”   这一番话,欧阳晖在十多年前对黄总督说过,如今又说一遍。   黄总督能得这份礼,那是因为他贵为漕运总督,捏着他们的命脉。可永安郡主手中并无实权,说句老实话,这钱他给的并不甘愿。   不过,能用钱解决的,都不算大事。   欧阳晖暗道,何况,能得到和黄总督一样的待遇,更能证明这小姑娘不可小觑。他敬重有本事的人。   杜平轻笑一声:“不用。”   欧阳晖抬眸,心里沉得厉害,这也解决不了?   “我不欺负老人家,欧阳老爷,这话我刚跟陈大小姐说过一遍,现在,跟你再说一遍,”杜平道,“我打算参与欧阳家的生意,日后给我两成利。当然,我不白拿你的利钱,需要投入多少只管开口,三天之内银票送到你府上。以后,欧阳家在生意上的决断我要参与,每年的账本都要送来复查,如何?”   欧阳晖瞪大眼,盯着她看了许久,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是玩笑,他还是不敢相信,又去看陈千瑜,看到陈家那丫头笑着点头,他才确定永安郡主是真打算这么做。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试探道:“在商言商?”   杜平微笑,点头:“在商言商。”   “为什么?”欧阳晖忍不住问,白拿的好处不要,非得给自己没事找事?   杜平道:“我相信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既然想要长远的利益,那么,就该单纯在生意上合作。欧阳老爷,人是靠不住的,比起你今天的诚意,我更相信不变的规矩。如今,我愿意按照你们的规矩来,不管将来如何变化,你都不会翻脸不认人,”   她轻笑,目光清冷得让人发寒,“不然,还有谁敢跟欧阳家做生意?”   欧阳晖久久不能言语。   他抬头,望向上方,忍不住说出心中揣度,想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答案:“商人最重的便是信誉,郡主遵守规矩,年复一年,您便在天下商人间建立了自己的信誉。”   杜平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欧阳晖咬牙,壮着胆子说:“两成利太高了。”   “呵,一成利也行,”杜平笑着退一步,“不过,你需要帮我联系其他大商家,江南数的上号的商人都可以,就看欧阳老爷能推荐几个给我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欧阳晖又被镇住了,他这辈子就数今日受的惊吓最多,被这位尚且年少的郡主设了一层又一层的套,将他牢牢圈住。   他认栽,闭上眼:“好。”   “希望下一回见到你的时候,我这里的堂屋都能坐满。”   “……好。”   欧阳晖拱手告辞后,拿着他黄花梨箱子回去,一路上思绪繁杂。   在家里教训儿子孙子的时候,只觉得个个不成材,他须得多活两年来撑住这个家,今日在郡主面前,这个年龄比他孙子还小的女娃儿,他只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斗不过年轻人了。   老人家长长一叹,迈出的步子越来越慢,几乎要停在原地了。他心中的疑问尚未完全解释,就这样糊涂地回去?   公主别院的大门近在眼前。   欧阳晖闭了闭眼,不行,他转过身,又一次走回堂屋。   杜平看到他折回来颇为意外,微微挑眉。   欧阳晖气息微喘,扶住门枢,事后回想起来,都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说这些话的,此刻,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上前一步:“郡主有更舒服的拿钱法,为什么偏要选个麻烦的?”在家里躺着收钱不好吗?他见过来来往往的官员,都会选择更容易的,“信誉是个好东西,但老夫知道,对您身边的天潢贵胃来说,跟商人之间有信誉并不是一件体面事,都会觉得沾了铜臭,损了清贵。郡主的做法我看不懂,还请不吝赐教一二。”   一股脑儿说完了,方觉出自己的鲁莽。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欧阳晖感受到剧烈的心跳,在商界混迹半辈子,他自诩也算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敏锐,分明感受到什么,仍想挣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杜平望着他微笑。   欧阳晖愈发紧张了。   “闽地叛乱初始,欧阳家朝那里驻守的官兵无偿运送百担粮草;江南水患,自己家乡遭受浩劫,欧阳家更是出钱出力,不计得失;算得再远一些,多年前边关告急,国库空虚,战士们挨饿受冻,当时边塞收到一大批防寒衣物匿名捐赠,很多人不知道来处,我却知道。”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欧阳老爷,这次的事不是谁都可以,你是我亲手挑的。”   耳中其他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了,欧阳晖捂住胸口,想让里头跳得慢一些。   杜平站起身,看一眼陈千瑜,又将视线转回来,似在看他,又似在遥望远方:“陈家主曾与我说,她希望天下百姓日渐富裕,家家皆有余粮,户户皆有闲钱,这样生意才会越来越好做,百姓也会越来越好过,我深以为然。”   陈千瑜一怔,原来她记得如此清楚。   欧阳晖已说不出话。   杜平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是踩着阳光前进,纤纤玉手伸至他面前:“欧阳老爷以为何如?”   欧阳晖的手掌布满皱纹,他颤抖着举起来,快碰上时反应过来于理不合,赶紧又缩了回去。   杜平大笑,一把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上去,盯住他的眼:“我见过满目疮痍的荒城,亦听说过历经战火的城池断壁残垣,可是,只要商人们愿意走进去,这些地方又会复生,也许你们只是为利而动,可我仍想说,你们救过很多很多人,不自知的仁善也应获得赞扬。”   说到此处,杜平突然停下声音,掏出帕子递过去。   欧阳晖这才注意到,他已老泪纵横,泪水无声地蜿蜒在他的皱纹上。他吸了吸鼻子,狼狈侧过身子,哑声道:“老朽丢脸了。”   杜平笑道:“欧阳老爷是性情中人。”她负手而立,“你问我为什么,大概是,我想试试能不能在江南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欧阳晖深深弯腰,直到这把骨头再也弯不下去:“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陈千瑜在另一侧,深鞠一躬,细白的颈项划出一道柔美的曲线,她声音清越:“我亦期待郡主眼中的风景。”   屋中,弥结和曹子廷也同时弯腰行礼。   杜平之后亲自送了陈千瑜和欧阳晖出门,看着马车远行,她在弥结的陪伴下踱步往回走。院中绿荫葱葱,鸟雀叽叽喳喳,弥结忍不住开口,笑意止不住:“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一招玩得漂亮。   杜平沉默片刻:“我说的是真心话,不过,”顿了顿,她伸手拂过一片嫩叶,“我误导了他们。”   她直接走进院中的亭台,她一坐下,立刻有侍女端着水果糕点陆续进来,又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打扇。   弥结也跟着进来:“郡主是个磊落人。”   他心里藏下一句,就是不能太磊落,容易招小人。小人看你位高钱多又实诚,就会想着能不能坑你一笔赚个大的。   杜平道:“我的确欲重商,不过,他们想象中的行商自由永远不会到来,我误导他们有个大饼,想让他们出钱出力,可到最后,他们也许只能咬上两口,连馅儿都吃不到。”   弥结道:“郡主本就没有承诺什么。”   “师叔,我不相信绝对的自由,任何自由都应该在规则里行走。商人逐利而走,赚多少都凭本事,可是,绝不能放任他们垄断售卖,独霸市场,只要于社稷有碍,就该狠狠惩治。这天下是李家的,决不允许任何财富和兵力削弱李家的统治。”   杜平往嘴里塞一颗葡萄,她之前只说了前半段话,的确商人能救荒败的城池,但商人亦可因利而搞得人家破人亡。   天下之事皆是相辅相成,她绝不做养虎为患的蠢事。   “若有一日,江南商会聚集起来的财富比国库还多时,会发生什么?”杜平目视前方,“会带来一场战争吗?”   弥结叹为观止:“郡主身体里住着个伟岸儿郎啊。”   杜平白他一眼:“夸我就夸我,扯什么儿郎。”   弥结笑道:“是,是,郡主冰雪聪明,貌美如花,七窍玲珑,足智多谋。此姝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杜平噗嗤一笑,不小心把整颗葡萄吞了进去。   噎着了。 第68章 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会……   夜深人静,杜平屋中的烛光仍亮着。   桌上铺散着数张雪白信笺,零零落落,烛光在上面映出昏暗的光晕。   她方写完给母亲的家书,把最近的事情都交代一番,抬手折起来,塞进信封。手上的羊毫迟迟不放下,她怔怔望着桌面,半晌,还是拿起另一张干净的信笺,铺展平整,低头动笔。   第一列便写上,兄长亲鉴。   杜平长长舒一口气,有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也轻松了,她继续书写,提笔道:自至江南,城外多见惨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耸人听闻,此为李家之责,小女体内亦流李家之血,心中万分哀戚,沉痛自责。过往常于兄前抱怨所学无用武之地,今见此状,想一尽心力,行前人未行之法,竟古人未竟之愿,许是蚍蜉撼树……   写到这里,她的笔重重一顿,墨迹熏染开来,犹如一朵黑色莲花绽放纸上。   杜平自嘲一笑,干脆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这样写有何意义?跟写给母亲的并无多大分别,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   她想告诉他什么?   杜平抬头目无焦距地望着,笔尖在信笺上一戳一戳,闭了闭眼,又抽出一张纸,重新开始写,她咬着牙,吸着气,一字一字地写:   吾闻兄长新婚燕尔,娇妻在怀,实乃人生一大幸事。不知可记年少约定否?春风犹记深情,郎君却已别抱,可怜小女相思似海深,郎君已视旧事如天远……   她又停下笔,眼眶泛红,胸口不住起伏。   杜平抬头,眼眸却垂下盯着信笺,什么时候她会写这样哀怨酸楚的可怜话了?这还是她吗?两根手指夹起信纸,放到烛火旁,看着它一点一点烧为灰烬。   一张烧完,她捡起另一张,接着烧,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烧到手指都一时不觉。   她缩回手来,指尖已然泛红,不多时,便鼓起一个水泡。   杜平站起身,听闻窗外蝉鸣愈显幽静,举头便可望见一轮银月,开门走了出去。她漫步无目的地前行,沿着水边走,不知不觉绕到了白天的亭台。   亭中已坐一人,模糊黑夜中,仍可辨出他的身形,正是曹子廷。   杜平脚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继续往前走。   曹子廷也已看见她,站起身来,望着她欲言又止,目光中泄露关切之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快垂下眼眸,低声道:“打扰郡主了,我这就离开。”   他转过身,尚未跨出步子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你睡不着?”   少女坐在石凳上,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问得好似漫不经心。   曹子廷回过身,想问一句“郡主缘何失眠”,又觉得亲昵太过,于是又沉默下来。   杜平抬眸瞥他一眼,心中郁结难解,嘴上说的也不经思考:“我们又在半夜遇到,”她笑了笑,“我们好像经常在半夜相遇,子廷,这是第几次了?”   曹子廷不自觉就回忆起灵佛寺的那晚,白天才刚打一架,晚上她就溜进来想帮忙上药,他骂她,她不走,他头一回说出自己的身世,他不知道她是女孩,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   他永远记得,她站在他面前,说要帮他报仇。   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第七次。”曹子廷脱口而出。   杜平都吓一跳:“有这么多吗?”她怎么不记得?   “有四次是你帮我学习,应付来江南的甄选考试。”曹子廷记得分明,他没有勇气正视她的脸庞,目光四处游移时突然看见指尖的水泡,瞳孔骤缩,上前一步,手都伸到半空中却又缩回去,急道,“怎么受伤了?”   杜平望着他,又低头看回自己的手指,晃了晃:“哦,不小心的。”   她抬起头又看他,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她突然发现,喜欢一个人是这样难以掩藏,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连这种欲盖弥彰的表情,都在处处表达感情。   “子廷,我这人有一大箩筐的缺点,”她板着手指想数一数,不小心又碰到伤处,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痛啊。   曹子廷身子向前一倾,硬生生止住脚步。   杜平望着他移回原位的脚,视线慢慢地,从下往上,定在脸上:“我不值得喜欢,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人,不值得喜欢,你要珍惜自己的感情。”   曹子廷沉默许久,轻声问:“所以,你只会喜欢喜欢你的人?”   杜平认真想了想,点点头,是的,一定要别人先对她表示出好感,她才会走出下一步,她不会唱独角戏。   但这话有鼓励他的嫌疑,她沉吟道:“我们才认识多久,从你知道我身份开始又才多久?这么短的时间能建立多深的感情?”   曹子廷沉默。   “你以前在寺中,周围都是男孩子,还俗后又正好到了……嗯,这个年龄,又一下子被我的美貌迷花了眼。”杜平一本正经地剖析,“你要试着多和女孩子相处,习惯就好了,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的。”   曹子廷垂眸,许久方出声:“好。”   杜平轻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赞同,也不纠结于此。她走出亭子,仰望漫天星空,想起多年前,承业哥哥给她画过一副星空图,那样美,那样远,永远都够不到。   她悠悠开口问:“你人生中最后悔的是什么?如果让你回去重选一次……可以改变吗?”   一阵凉风吹来,带来阵阵蝉鸣。   “回不去了,”曹子廷的回答没有停顿,“这世上,没有如果。”   闻言,杜平微微一笑,忍不住回眸看他,以他的性子没想到会这样说,她走到池子旁,蹲下,将手指浸入水中,冰凉沁骨,缓解了疼痛。   “我后悔那天拒绝了他,”手指缓缓拨动池水,有小鱼游到指尖,她凝望着倒映在池中的月光,轻轻一动,月亮就破碎了,“可是,哪怕让我重选一次,还是会拒绝。”   “即使会后悔?”曹子廷问。   杜平微笑着起身,又一阵夜风吹来,风势颇大,将头发都吹乱了,她柔声道:“时间会治愈一切,子廷,这句话送给你,也送给我自己。”   说罢,她转身往回走:“夜深了,早点睡吧,别再夜游了。”   曹子廷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这日夜里,漕帮也发生一件大事。   月娥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帮主,特意精心打扮一番,温柔小意:“老爷,你再不来,我都要去你书房找人了。”   卫海将公事和女人分得很开,一开始就约法三章,不可去漕帮打扰他办事。   这个女人跟他也不少年了,自不会无缘无故犯忌讳,卫海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月娥熟练地替他脱下外衫,扶着他坐下,轻轻替他敲打肩颈,凑近耳边说:“老爷,我有了。”   卫海怔住,许久一动不动。   月娥以为他高兴坏了,顿时坐到他腿上,贴近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脖子:“老爷,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翎儿当然很好,但我一直想有个属于你和我的孩子。”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卫海侧脸上,一半阴暗一半光明,他伸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问她:“真的有了?”   “当然是真的。”月娥甜蜜蜜地回答。   卫海面无表情,扯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扔到地上。   月娥不防,重重摔倒在地,心中顿觉不妙。   “贱人!”卫海冷冷看她,“是谁的孽种?”   月娥心中惊怕,面上却不显,捂住肚子,不住后退:“老爷,我不明白,当然是你的,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卫海蹲下,捏住她的下巴:“我今天就和你说明白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第二个孩子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是谁的?”   月娥面色惨白,她了解这个男人,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真的。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不能生了,一直只以为他只是子嗣艰难,有第一个,自然有可能会有第二个。   “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卫海站起身,居高临下,犹如看一个死人,“淑婷她母亲临死之前,骗我喝了一碗绝子嗣的药,明白了吗?”   月娥看着她,“呵”地一笑,“原来如此。”她低下头,温柔抚摸肚子,声音很慢却很坚定,“你杀了我吧,我不会说的。”   卫海脸色铁青,命人将她关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杜平早早打完一套拳就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计划在一开始就准备好,她正欲去处理漕帮的事,走到门口,却见上任没多久的张副指挥使已经等着,懒洋洋倚在马车上,吊儿郎当眯着眼。   张天见到她,眼前一亮,笑着拍拍身旁马车:“替你准备好了,今日甘为郡主马前卒。”   杜平矜持地走过去,嫌弃道:“又破又旧。”   张天挑眉,用拇指朝自己指指:“车夫够亮眼就行了。”   杜平还在挑刺:“不是约定在漕帮碰头吗?你怎么……”话没说完,只觉得身子被凌空抱起,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放在车里了。   杜平瞪大眼,腰间还残留着男人手掌的温度,她按下手臂的鸡皮疙瘩,目光明明白白显示着不悦。   “行了,别废话,该上路了。”张天满不在乎地笑笑,挥动马鞭,驾的一声,催动马车往前跑,嘴里还不忘交代情况,省得这女人再纠缠方才之事,“卫海就像你猜的那样,并未发难,昨日午饭还没吃就备了一份大礼送到我府上。”他暗暗一搓手指,手感不错,软软的,弹性十足。   杜平纠正道:“什么猜,那是预料,有根据的预料。”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张天不和她争,“所以我下午派虎子把那天帮忙搬货的人都抓回去,在漕帮大大耍了一把威风,闹了许久,卫海竟然还来赔笑脸,都不像他的为人了。”顿了顿,他笑道,“我总算尝到当官的好处了。”   杜平皱眉:“你不行啊,这么简单的事,连触怒卫海都做不到。”她分明交代得很清楚,要把卫海惹毛了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这样戏还怎么唱?   马车骤然停下。   “怎么啦?”杜平忙问。   张天撩开帘子,手肘撑着侧壁,脑袋探进来露出英俊的五官,目光闪烁着危险光芒:“不能说男人不行,这点道理都不懂?”   杜平冷冷看他,不搭腔。   张天勾唇一笑,她的反应也不算出乎意料,他慢慢放回帘子,坐回原位,车外传来一句:“不解风情。”   “呵。”杜平冷笑出声。   马车咕噜咕噜往前驶,望着两边街道,她越看越不对:“这不是去漕帮的路。”   “嗯,你说我不行,所以我要带你回去,让你看看我到底行不行。”张天肆无忌惮地口花花,越说越舒畅,“我告诉你,我这人天赋异凛……”   他话说到一半,杜平冷静地开口:“卫海跟黄总督去诉苦了?这是去总督府的路。”   张天的声音戛然而止。   滚犊子的,女人太聪明一点都不好玩,他这辈子还有指望看到她花容失色惊吓万分的模样吗?   马车停在总督府外,张天抬手阻止门房上前帮忙,他掀开帘子,微弯着腰,平抬手臂向前弯曲,方便她扶着下车。   他来凤阳以后其他倒没学到什么,但上回看到总督大人就是这么下车的,这架势还挺能唬人,就拿来一用。   岂料,杜平正眼都没一个,直接跳了下来,连根汗毛都没碰到。   张天咬咬牙,追上前去,边走边说,声音压得很低:“我这么惹你嫌?”   杜平脚步半点不放慢,声音坦荡:“别和我走太近,小心黄总督怀疑你的忠诚。”   “不必你担心。”   两人步伐都很快,两三句话间,就把带路的小厮远远甩在后面,那小厮满头大汗,看到副指挥使大人摆摆手,示意不用再跟,顿时松口气。这两人看着不太和睦,唉,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黄总督已在堂屋等待,同时还有卫帮主低头垂手站着,恭敬万分。   见到永安郡主进来,黄总督脸上露出笑容,一打完招呼,一句话就把下属给卖了:“昨日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也不多说,因是张天去查办的,我好奇多问了句,方知是你的人通知张天此事,”顿了顿,目光颇有深意,“不知究竟是何回事?”   那表情简直就在问,你是不是看漕帮不顺眼啊?想找他们的麻烦?   杜平一怔,这情况张天可没事先和她交代,所以意外的反应也显得分外真实。她瞥张天一眼,迟疑片刻,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副指挥使告诉你的?”   黄总督即刻反应过来,小姑娘被人卖了,这是不开心了。   他脑中不住想象,也许年轻英武的副指挥使耍了不少手段才获得小姑娘的信任,这才从有一顿没一顿的山贼变成朝廷官员,如今一转头就秉公处理,惹得这位郡主不悦了。   他好意打圆场:“贩卖私盐是大罪,这事儿不好遮掩,必须得查明情况才行。”   杜平又狠狠瞪张天一眼,缓缓吐气,开口道:“朝廷律法什么的我也不懂,来江南之后收了不少礼,尤其生辰宴那回,家里的库房都快堆不下了,珍奇赏玩的都还好说,像粮食和盐之类的,我留着也没用,就想卖出去赚点钱。”   她爽快地认错:“对不起,给总督大人添麻烦了。”   黄总督摸摸胡子,原来如此,这事儿一抹就能抹平,容他再想想该怎么收尾。   张天心里骂娘,她怎么就认错了?那他不是平白得罪卫海一次?这女人事先还信誓旦旦说要让卫海好看,现在这样算什么?他不信会如此收尾,继续观察情况。   卫海低着头,望着地,并未出言。   杜平的目光在屋里转一圈,又是一叹,花瓣般的脸蛋上布满忧愁:“幸好,我身边有个懂法的,听我炫耀此事时,吓得满头大汗,急忙告知我其中利害关系,吓得我哟,”她拍拍胸口,“我再怎么混不吝,也不敢触犯国法啊,想起和张大人的举荐之情,就托他帮我拦下这批货,我不敢说清内情,还想混蒙过关,故意说得含糊其辞,可能惹张大人误会了。”   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黄总督相信了。   看到漂亮的小姑娘一脸后怕的模样,黄总督于心不忍,劝道:“不知者无罪,不是你的错。”   卫帮主终于抬起头,目光飞快扫过杜平脸上,正好撞上视线,他赶紧又垂眸,像壁柜一样站着,继续保持沉默。   他一直怀疑这位永安郡主。   卫帮主觉得她是冲着漕帮来的,可又没有证据,也找不到动机。   河上遇刺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漕帮吃亏对这位郡主也没什么好处。他甚至怀疑她是被张天煽动当枪使,可两次观察下来,这位郡主很聪明,不是张天能握在手里的。   他心有猜忌,却摸不透永安郡主究竟想干什么。   杜平露出笑意,她可没错过方才一瞬间的眼神,不容对方装傻,她指名点姓:“卫帮主不知如何作想?你找总督是来讨公道的?”   卫海只得抬头:“漕帮一向与朝廷交好,张副指挥使如此做派,我担心其中有误会,张大人又不肯听我解释,只好来找总督大人做个人情。”   啧啧,给人下眼药都这么不动声色呢。杜平笑了笑,她若没点准备还真不敢来赴约。   果然,听闻卫海的话,黄总督一脸若有所思,朝张天瞟了一眼。   张天站在门口,不动如山,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他听出卫海在给他挖坑,却没想好要如何解释,他对官场上的条条道道还不甚明白,仍在斟酌用词。   “呵,”杜平先出声,掩嘴而笑,“副指挥使的确鲁莽,这不是大庭广总下了漕帮的面子嘛,消息传开来,整个江南都知道你们斗不过留守司了,的确难做人。”   她说完这句,所以的目光都聚集过来,这是把刺挑明了。   杜平不慌不忙:“要不这样吧,副指挥使就在这里给卫帮主道个歉,诚意足点,跪下叩个头,以官身向白身行这个礼,也该足够了。”   卫海一脸意外,立刻拒绝:“不敢。”   黄总督道:“跪下是有些过了,道歉……倒也应该。”他毕竟与卫海相交多年,哪怕养只狗都养出感情了,有心给些面子。   杜平微笑,赞同道:“这倒也不错。”   一个郡主,一个总督,两人都向张副指挥使望去,等他表态。   张天只觉牙疼,给姓卫的王八羔子弯腰道歉?以前也就罢了,如果好不容易高上他一截,还得道歉?可现实不饶人,面对眼前四道目光,他拒绝不得。   张天无奈,能踩一踩他的面子,他相信这女人很乐意看。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弯腰低头:“是我失察,卫帮主原谅则个。”   卫海连忙上前扶起他:“不敢不敢,是误会一场。”   事情到这儿,黄总督私以为众人的问题都解决了,他很是满意,由他来牵头,这地界果然都得卖面子,他摸摸胡子,心情大好:“都是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了。盐也截下了,歉也道了,皆大欢喜。”   官场之道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有人不这么觉得。   杜平开口:“这次我也有错,要卖的这些盐就当赔礼送给漕帮吧,待会儿我派人去贵帮,昨日吃亏的帮中兄弟人人有份。”   卫海目光一闪,这是收买人心?   杜平一笑,接着说:“一码归一码,误会的事情说清楚了,我却觉得幸好有这个乌龙,让我们看清凤阳如今的问题,”她转向黄总督,言辞恳切,真心诚意,“黄大人,漕帮的管理有漏洞,今儿个幸好是我,若是别人,这些盐也运出去卖了,还无人知晓,这得想个法子啊。”   黄总督一下一下摸着胡子,避开她的目光,私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也都默认了,只要上下打点好,也不算个大事儿。   杜平望着他,似有所觉,想了想,再补一刀:“如今运的只是盐,若改天有人运武器了,这凤阳岂不就乱了?漕运事大,漕帮行事须得在官府控制之下。”   黄总督一怔,摸胡子的手也停住了。   此言诛心,卫海猛然抬头:“绝不可能。”   杜平微微一笑:“我知漕帮没这心思,可这回的事儿的确显出你们控制不了码头货运,毕竟江南的大商户多,盘根错节,你们碍着面子狠不下心,要不这样,危殆就该防范于未然,由黄总督派些人去码头督查,看看漕帮哪里不足,该改的就改了,若是缺人管理,别担心,黄总督这里有的是人才。”   卫海心下一片冰凉,他现在十分确定,永安郡主剑指漕帮。   这女娃背后是谁?是平阳公主的意思?不,这么多年了,平阳公主也没把手伸进凤阳。   他胸口剧烈起伏,更大的可能,是姓张的勾结小郡主,许以好处让她出面,毕竟这土匪皮囊不错,招小姑娘喜欢。   张天这只疯狗他再清楚不过,一山不容二虎,容不得他了。   今日之后,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必除之。   卫海飞快跪下,叩首于黄总督面前:“漕帮赤胆忠心,还请大人明鉴。”   张天被这一番变故震住,又认认真真盯着这女人看了好一会儿。他今日算是受教了,原来谋权夺利还能这么玩啊,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言辞即刀锋,以前还是见识少了。   黄总督许久不出声,这个主意,颇为心动。   他不是个爱揽事的主,但吃的都送到嘴边了,不啃上一口就是傻子。   小郡主已经把大好的理由摆在眼前。   “总督大人,”卫海相交黄熙皓多年,察言观色亦是一把好手,心惊万分,连连叩头表忠心,“漕帮一直效忠大人,这次只是意外,我回头必揪出失察之人,交由大人处置。”   杜平静静望去,目光徘徊于这两人之间。在她看来,这反应是一招臭棋,示弱只会换来更凶残的掠夺,额头的鲜血比不上到嘴的好处,卫海行事还是保守了,恐怕是在官府面前跪太久的缘故。   她目光微移,反正这招对她没用,就不知黄熙皓吃不吃这套了。   黄总督脸上感动,每一条皱纹都透出为难之色,甚至亲自起身扶他来:“唉,快起来吧,本官也于心不忍啊。”   卫海动作骤停,心口冻结。   大家都听懂这意思了。   张天幸灾乐祸地勾起嘴角,上官都定下基调,就看能不能跟着一起喝口肉汤。   戏看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杜平站起身,后面的事她不好再听,免得在这位黄总督面前留下野心勃勃的印象。她起身告辞:“官府之事我不好参与,先行告辞。”黄大人赶紧点名张天护送她回家。   杜平缓缓向外走去,步子放得极慢,似在等待什么。   张天感觉到了,犹疑地瞥她一眼。   刚跨出门槛,迎面便冲来一个家将,像阵风一样跑进屋内,礼节都顾不得,焦急喊道:“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漕帮哗变,拿着武器朝留守司冲过去了!”   来了!   杜平停下脚步,嘴角一勾,笑容一闪而逝。 第69章 “我做坏人,你做好人?……   厉堂主一直躺在床上养伤,那小郡主下手可不轻啊,鲜血淋漓的,看着就吓人。他媳妇儿给他上药的时候一边哭一边骂人,说那些权贵果然都不是个好东西,他也跟着附和几句。   帮里的事也很顺利,卫海果然把杨东日推出来了。   呵,那小子本就有反心,现在手上权力一撸到底,肯定会有动作。   厉堂主心情大好,就等着姓杨的出手呢,他好坐山观虎斗。   岂料,没高兴多久,就收到永安郡主的密函。   那日夜里,他正打着呼噜睡觉,因背上伤得厉害,他是趴着睡觉的,媳妇儿是歇在外间的,他听到窗外有动静,连忙喊人,结果没有一丝回应。   厉堂主心下一慌,还以为卫海搞不掉他就决定暗中下手,挣扎起身。   一只手掌按住他,耳中传进一丝声音,听着像个少年,“自己人。”   厉堂主抬头一看,松一口气,少年长相好看得过分,正是永安郡主身边那人,名字好像叫什么,曹子廷,对,就是这个名字。   他拍拍胸口,“你也忒吓人了,光明正大进门不好吗?”   曹子廷直接掏出密函给他,“看完马上烧掉。”   厉堂主展开一看,脸色骤变,“都是真的?”   “黄总督近日就会下手,郡主说,依着卫帮主惯常的作风,应该不会反抗。你不希望卫海将漕帮变成卫家世袭的东西,应该更不希望漕帮完成变成官府的东西。郡主说黄总督性子软,只有漕帮反抗他才会觉得麻烦罢手。”   两人本就意见一致,三两下就把事情谈妥了,曹子廷看到他把密函烧成灰方才离开,确保不会给郡主带来祸事。   厉堂主这日清早醒来,一直算着时间,等下属带来消息,知道卫海已前往总督府,立刻命人下去煽动帮众。   正好有杨东日的先例,虽一部分仍然相信卫帮主一心为公,但更多人却觉得卫海私心太重,连自己女婿都能卖,自然也会出卖其他人。   “我们给朝廷流汗流血!他们说抓人就抓人!太不把漕帮当回事儿了!”   “那些杂事苦事明明官兵也有份,他们倒好,这么多年天天在安乐窝躺着!我们干了也讨不了好!”   “帮主就是朝廷的走狗!自己拿了好处,把我们扔一边!”   “被抓的兄弟们冤啊!我们要去救人!”   “对!去救人!”   一大伙人,手里拿刀拿锄头,向留守司的监狱冲了过去,路上行人看见纷纷躲避,想凤阳没安歇多久又开始闹事了。这么大群汉子火拼起来,恐怕又会有无辜者遭祸,百姓们都躲在家里,紧闭大门。   张天带人赶到的时候,留守司大门外围满了漕帮人,气势汹汹。   杜平也跟着来了,她坐在车马里,马车则是停靠在墙角转弯处,恰好避开这群人的视线。她透过帘子往外看。   只见,卫帮主先上前劝阻,他额头上还渗着血,严肃道,“你们想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这群人是漕帮最底层的,有好些人还没见过帮主,顿时嚷嚷,“你算哪根葱?滚开!”   身边有人认出来了,忙拉住他。   卫帮主深深呼吸一口,大声道,“在下卫海,正是漕帮帮主。”   这伙子人一下子哑壳了。   有胆子大的开口,“卫帮主,现在这里面就关着我们漕帮的人!你是帮主,救还是不救?”   卫海淡淡道,“我会与指挥使详谈此事。”   一群人顿时骚动起来,一开始众人说话还是淅淅索索的低闻细语,不多时,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忍不住嚷道,“滚犊子的帮主!你就是朝廷的一条狗!肯定会卖了我们兄弟!”   立即有人附和,“看看你自个儿的额头!就是当奴才叩的印子!”   卫海脸色一变。   “呵。”张天听了一声轻笑,料不到能看到这么一场好戏,顿时觉得那声不情不愿的道歉也值当了。他上前一步,挡在卫海身前,吩咐,“带卫帮主下去休息,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声音中透出冷硬之色,可想而知,他嘴中的“解决”绝不温和。   卫海从没忘记过这土匪是踏着鲜血走出一条路的。   手上性命无数。   他急道,“张天!你给我……”话尚说到一半,身后有人捂住他嘴巴,卫海身手还算不错,立刻一个转身,分筋错骨手就使出去了。   焦急中,他把后背露出给了张天。   张副指挥使毫不客气,刀背直接劈向脖子,把他给砍昏了,抬起下巴,“拖下去,留个人看着,别让他碍事。”   漕帮那伙人看呆了。   张天狞笑,长刀在手中呼伦一个圈,银光闪烁,一身官服也盖不住他的匪气,他长刀横指,气势吞天,“都拿着武器站老子面前了,还想全身而退?”   他刀锋一挥,喝道:“兄弟们,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   这头已经打起来了,另一头士兵背着卫海绕路走,前门进不去,他想从后门绕进留守司,经过转角一辆马车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把他交给我吧,留守司押着卫帮主不太妥当。”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   士兵看呆了,下意识点头,就按照永安郡主说的做了。   杜平笑道:“你快去帮忙吧?”   这小兵也是青寨出身的,虽然年纪小,但手上经过的阵仗却是不少,是故一照面就能看出对手的斤两,他摸摸脑袋,憨笑道:“不用,就一群软脚虾,老大一个人都够了。”   果不其然,杜平抬头望去,就这么几句话的时候,胜败已经很明显。   张天揪着一人的领子,轻轻松松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冷声嘲笑:“你是主使吧?你怂恿他们的?”   那人脖子勒得厉害,脸涨通红,快喘不过气来。   杜平扫一眼,别的不说,姓张的手上功夫和治军功夫还是很过得去的,虽然性子不喜,但能收服的话她还是愿意要的,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点上她和卫海意见相同,这位张大人不是愿意长久屈居人下的人。   收不服,只能当做敌人。   她看着那边都快结束了,便吩咐车夫:“把卫帮主送回漕帮,”顿了顿,她笑道,“交给他女婿杨东日去照顾吧。”   车夫应诺。   “记得,一定要交到杨东日手上。”杜平重复一遍。   等张天处理完那边的事情,走过来一看,啧,连车带人都不见了,只留她一人在此。他刀尖上还滴着血,那股杀气腾腾的威势还没消逝,瞥来一眼,质问道:“人呢?”   杜平表情纹丝不动:“送回去了。”   张天挑眉,他就喜欢看她这副冷静又骄傲的模样,虽然更想看她花容失色梨花带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看到,啧,好想弄哭这女人。   “我做坏人,你做好人?郡主打得一副好算盘。”   杜平道:“哦?张副指挥使的意思,我做决定还需要经过你同意?”   张天和她对视片刻,笑了:“当然是郡主说了算,我不过一问。”   两人对话时,手下人已经把战场都收拾干净了,该绑的绑,该关的关,动作利索。张天觉得这么云里雾里地走下去不太好,虽然他们彼此不信任,但既然要做同一件事还是该交代清楚,该合作的地方还是得合作。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漏算的一点,没想过一个女人也会想要漕帮。   他一直以为,永安郡主对付漕帮是为报仇。   张天试探道:“郡主接下来……”   说到一半,他直起腰来,只见一队人马向他们走来,最前面那男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五官也算凑合,只眼底下方青黑,一双眼睛透出浑浊靡乱的光。   这位就是留守司方指挥使,张天的顶头上司。   方指挥使刚从外室那里回来,听说了漕帮闹事,本不想管,但一听黄总督派了张天去处理,怕被抢风头,这就匆匆带一队人马过来。   他对张天很是不喜,本来收编的这帮土匪都归编于他麾下,一下多了四千多人挺威风,可那天等他见了人,发现这群青寨的骨头太硬,居然不服他,只听张天号令。   方指挥使心中自然不悦,就此结下梁子。他暗中给张天小鞋穿,岂料这个土匪精明得很,每次都能安然躲过,他索性眼不见为净,把杂事都交给他处理,自个儿去逍遥快活。   方指挥使一眼就看见杜平,眼睛一下子睁大,连找张天的麻烦都忘记了,笑着上前行礼:“这位定是永安郡主了。”   杜平礼节一笑。   “名不虚传啊,”方指挥使赞道,“某还是第一次见到郡主,以后若有帮得上的事,只管来找我,定不推辞。”   杜平笑道:“方指挥使客气了。”   方指挥使总算想起眼前还有个讨人嫌的,他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冷下神色,喝道:“张天,你在惹什么事?”   张天道:“大人,是漕帮的人惹事,我奉总督大人之命前来。”   “出兵之前应该先得到我的允许,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美人在侧,方指挥使说话格外有气势,“来人,先把动手的人都拿下,我要回去好好审问,省得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把那套土匪作风带到军营来。”   张天懒洋洋掀起眼皮,黑眸摄人,嘴角勾出一个冷笑:“哦?”   他抬手,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稳稳插回刀鞘中。刀尖上的血滴溅在地上,他站在原地,身后处理战场的属下不知不觉都汇集到他身后,两相对峙。   一边是个个身染鲜血,气势惊人,狠狠盯住对方。   一边则是修养多年,富贵窝里躺着的懒怠士兵。   对战能力,一眼便分出高下。   张天也不动作,只盯着他们看,看到他们都开始哆嗦了,方才开口:“大人,属下看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事后定会如实向你禀报。”   方指挥使胆色不怎么样,但判断形势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还真怕这群土匪犯浑。他色厉内荏:“姑且交给你,若是出了什么漏子,拿你是问。”   张天一笑,懒懒道:“属下遵命。”   方指挥使努力维持优雅的姿势和永安郡主告别,然后命人给郡主准备一辆马车,做完一切,头也不回地带人走了,越走越快,很快不见踪影。   张天嗤笑一声,摆手赶人,“忙你们的去,别围在我这儿碍事。”   兄弟们挤眉弄眼地瞅瞅老大,又看看郡主,一哄而散。   杜平安静许久,终于开口:“他很怕你。”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张天吊儿郎当倚在墙上,似笑非笑:“一群软蛋而已,老子不放在眼里。”   杜平斜他一眼。   “还在青寨的时候,我怕这怕那,又担心朝廷围剿,又担心红花教来捡便宜,一边还要忌惮漕帮,只觉得举步维艰。真等到出来了,发觉都是瞎想,”张天笑道,“朝廷的士兵竟然都是软蛋,完全没反抗能力,我算是知道红花教怎么拿下闽地的了,不过尔尔。漕帮势力虽大,但论起打仗也不行,不是我一回之敌,剩下那个红花教,呵,想必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张天的信心是前所未有的强大,突然发现以前都是自己吓自己。   他以为的敌人根本实力不足,真打起来说不定他能占了整个江南呢。   杜平淡淡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哦,你这是在夸我?”张天眼睛一亮。   “不,我只是在告诉你,江南只要换一个将领,就可以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至于漕帮,人家这是专心做生意,没想打打杀杀的事,要不然真操练起来,哼,就凭你?”   张天挑眉,明显不信:“就凭姓方的手下那群兵蛋子?”   杜平懒得看他:“坐井观天,张天,我告诉你,朝廷跟你想象得不一样,别以为天下将领都像方指挥使一样,改天你若有机会看到西北铁骑那群悍将,弓如霹雳惊弦,气势摧枯拉朽,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无能。”   马车这时候已经送来了,张天一个眼神逼走车夫,然后走到马旁,牵住缰绳。   杜平说完,就直直走向马车。   经过身旁时,张天握住她的手腕,捏很紧:“你看不起我?”   杜平皱眉,垂眸向下望:“放手。”   “不放。”张天挑衅道,“有本事你挣开我。”   杜平慢慢侧过脸,望进他的眼睛里:“别让我看不起你。”   “呵,你不向来看不起我么?”张天心里明白得很,这娘们儿看他跟臭虫一样,当年在青寨是情势所逼,那些好听话,那些笑脸,都是装出来糊弄人的,“总有一天,让你心服口服跪在我面前。”   杜平沉默许久,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心里话:“张天,想让人看得起不是靠强权的,心里跪下和身体跪下是两码事。你自己想想,你的兄弟愿意跟随你崇拜你,是因为什么?”   听她说这番话,张天的手不知不觉放开了,听得入神。   “你在我面前,有让我看得起你的地方吗?在你眼里,只有靠打服这一种方式来取胜吗?如果是这样,他年你走得再远,不管归顺谁,都只有被卸磨杀驴这一下场。当然,你有兵,你有刀,你有力量,别人自然会听你说话,武力是你最好的敲门砖,但是,你想过怎么让人永远听你的话吗?”   她伸出手来,按住他腰间的刀柄,四目相对,彼此眼睛里可以映出对方的身影:“靠你的刀远远不够,即便你能一直打赢,有一辈子的仗可以打吗?好好想想吧。”   这回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跳上马车。   张天将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回味,品出了点不同,他抹把脸,笑了:“谢谢。”   杜平不说话。   张天撩起帘子,非得看着她说话,冲她笑:“很有道理,受教了。”   杜平看她一眼,别开脸。   他心甘情愿充当马夫,亲自送她回去。 第70章 死在阳光下,才能保证他……   卫海依旧昏迷,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缓。   后脖子挨的那下子劲儿特重,血印子都透出来,看上去颇为吓人。   屋里很安静,窗户开着,门也敞开着,里面只有两人,卫帮主不省人事地躺着,另一人则像影子一样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一阵风吹来,把他的脑袋吹醒了几分。   杨东日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了,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即便卫海死在这里,好处也轮不到他,说不准还得赔上一条命,划不来。   想开了,人也放松了,他便坐下来等帮主醒转。   卫海恢复意识时,头痛欲裂,脑子立刻记起来昏前的最后一幕,心里一直暗骂张天那个龟孙子,下手忒重,也嫌弃自己脑子昏头,竟然将后背露出来?他是嫌命太长吗?这种错误绝不再犯。   他皱着眉头起来,一眼看见女婿,开口便问:“谁送我回来的?”   “应该是永安郡主的人。”   这个名字让他脑袋又开始疼,卫海摸了摸后脖子:“嘶嘶”地吸着凉气,“我睡了多久?”   “大约两个时辰。”   卫海试着下床,但双脚才着地,眼前就一阵昏眩,他闭目休息一会儿,又缓缓发问:“帮里怎么样了?那群闹事的傻子回来了吗?”   杨东日迟疑一会儿:“应该没回来。”   果然,张天那只豺狼不揭漕帮一层皮怎么会松口?银钱还好商量,但张天想染指漕帮万万不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这事儿就没得谈!   卫海撑着脑袋,心中还在烦闷怎么应付黄总督,现在的问题在于,连官府都想咬一口,他是不是该试试强硬的手段,说不定能逼退黄熙皓的贪念。   不,不可操之过急,容他再想一想。   “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归原位?”杨东日突然开口,“我空出来的位置被厉堂主盯上了,现在补缺的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人,”顿了顿,他说出心中担心之事,“厉堂主不是软柿子,吃进去恐怕就不会吐出来了。”   卫海瞥他一眼:“着急了?”   杨东日连忙摇头:“只要帮主之位是翎儿的,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回去的位置不过时间长短,不过,”他犹豫片刻,“我不想等太久。”   卫海笑了,脑袋还算明白,就是耐心差了点。不过女婿这点小情绪他不看在眼里,秉公考虑问题,只道:“老厉想要就给他吧,老帮主于我有恩,老厉毕竟是老帮主的亲人,权当还人情,何况,老厉手腕不差,对漕帮也是忠心耿耿,出不了大事。”   杨东日藏在袖中的拳头捏了捏,努力掩饰表情,苦笑道:“爹,厉堂主对漕帮是忠心,对你也不错,可是,他不服翎儿啊,如今你在还撑得住,哪天等你……咳,那时候,我和翎儿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卫海皱眉,这确是个问题,脑袋又开始痛,不想了,不想了,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急,我退位之前会把帮里处理干净的,翎儿是我亲孙子,放心。”   杨东日站起身,低着头,担心再站在这里就按捺不住脾气露馅了,便告辞道:“我以前和张天打过交道,多少有点交情,这就去他那里探探情况,爹您这里……要不让翎儿来照顾?”   卫海摇头,不想耽误宝贝孙子的学习时间,正要拒绝。   只听杨东日又道:“爹你受了伤,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正好可以手把手教教翎儿。帮里至少有一半人对翎儿不服,唉,年纪是小了些,爹你多把翎儿带在身边,他们多少顾忌些您的面子。”   卫海沉吟片刻,一想,也有道理,便答应了:“那让翎儿来吧。”想起孙子,他嘴角情不自禁渗出笑意。   好久不见孙子了。   卫翎今年刚满十岁,性格温和,脸蛋也俊俏,帮里的一些小媳妇大婶子都很喜欢他,可惜帮里的男人不这么想,觉得这小子毛都没长齐,整天之乎者也一股儒酸臭,做事又犹犹豫豫的,很看不上眼。   卫翎见到他爹来了,高兴地冲上前去,一跑就觉得动作浮躁了,硬生生止住脚步,装出一副成熟的大人样,缓缓上前,微笑问好:“爹,你来了。”   杨东日点点头,含笑道:“夫子夸你学得快,不错。”   卫翎笑意含蓄,一副高兴得不得了又强行抑制的模样:“爹过奖了。”   “你祖父受了伤,最近要静养,你去照顾他尽一尽孝道。”杨东日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你祖父这人嘴上不说,其实吃药最怕苦,偏要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给你,每天吃完药后你给喂他一颗,给他压压苦味。”   卫翎掩嘴偷笑。   “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买来的糖丸,给他解馋。”杨东日无奈地吩咐道。   “是,我知道,要顾忌祖父的面子嘛。”卫翎笑得开心。   杨东日也笑了,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   卫翎跟夫子告假一段时日,便去到祖父那里。头一回见到祖父精神如此不振,心疼万分,他索性住在祖父外间,每日晨醒开始伺候,端汤喂药,炉前煽火,不假于人手,孝顺得让卫海嘴巴都合不拢。   那瓶糖丸,他每天都喂祖父吃一颗。   卫海从不会怀疑孙子。   所以,当卫海发现身体不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把配药的大夫抓来,严刑拷问,结果大夫死了,他也没撬出有用的消息。   卫海已经连床都起不来,日渐虚弱,看到孙子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他故意装出一副没什么大碍的模样:“把你父亲叫来。”   卫海的身体不行了,脑袋却还没糊涂,一项一项地排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杨东日来的时候,依旧恭敬:“爹。”   卫海特地把孙子遣出去,后面的事他不忍心让孙子知道。他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不过几天时间,就憔悴得彻底像个老人了。   卫海冷冷盯着他,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有什么要说的?”   “爹,你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安排后事,位置还是照旧传给翎儿,放心,我会辅佐他的。”杨东日道,“我相信爹是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翎儿若背上亲手弑祖父的名声,这辈子就完了。”   卫海闭上眼,粗喘气。   畜生,竟招一只白眼狼回家!可软肋被看穿了,畜生的每句话都分毫不差击中他!   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那贱人肚子里的孽种,是你的?”   这么一想,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在一起了,这畜生本来还想多忍耐几年的,但是那贱人被关起来了,他担心事发,便迫不及待出手杀人。   杨东日没有说话。   卫海从他的表情上便得到答案,他咬牙:“畜生,罔顾人伦!”   杨东日笑了笑:“月娥风华正茂娇媚迷人,爹对她而言,年龄大了些,女人本就喜欢年轻力壮的,不怪她。”   卫海气得眼睛都红了。   “不说了,”杨东日笑道,“女人算什么?要死要活,爹你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翎儿的将来。”   卫海许久不说话,久到杨东日以为他以沉默来抗拒了。   这是卫海一生思想最矛盾的时候,是的,他可以拖着这个畜生和贱人一起去死,可是,留下来的人呢?翎儿怎么办?没有他的支持,没有这畜生的帮衬,翎儿的将来怎么办?淑婷是个慈母,可她压不住漕帮众人,只要他前脚一死,后脚她们母子就会被赶出漕帮。   这辈子,他是看不到孙子娶妻生子了……   可是,他希望孙子一生富贵,稳稳坐上漕帮帮主。   卫海眼眶微湿,眼下能靠的的只有这个畜生,至少虎毒不食子吧。他死不足惜,孙子却正朝气勃勃。   “我要你亲手弄死贱人肚子里的孽种!”卫海盯着他,一字一句,“你的儿子,只能有翎儿一个!”   “当然。”杨东日答应得干脆。   “我知道你和张天暗通款曲,不过为了漕帮,我提醒你一句,那就是一只心狠手辣的豺狼,你别引狼入室,你斗不过他,到时候别赔了翎儿又赔漕帮。”卫海目光冰冷,心中已有算计,“我死之前,会把他拖下去,你别扯后腿。”   “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之前来往也不过是为了对付您。”杨东日撇清关系,“爹您老人家愿意出手,我自然站在您这边。”   “好,”卫海闭上眼,拼命忍耐,努力控制呼吸,“滚出去,让翎儿进来。”   杨东日规规矩矩地退下,走到外面被风一吹,这才发现背后全是冷汗,他望着手心虚汗,两只手随便一抹,望着天空露出大笑,很快收住,担心被人看见,很好,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下稳了。   他那儿子什么也不懂,以后漕帮就是他的天下!   杜平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一天后。   此时她正在翻阅和江南商会的一大堆文书和账目,忙得连午膳都没用,她研究陈家的条款正起劲,弥结从外头走进来,递给她一张密封信件,低声道:“厉堂主传来的消息。”   杜平抬起头,二话不说就打开看,才入眼的内容就让她眼睛一亮,看着看着,她又沉默下来,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眸下垂,漂亮的脸蛋仿佛凝固成一座雕像。   弥结对郡主的小动作很熟悉,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急忙问道:“坏消息?”   杜平沉默一下,摇头。   “不,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她将纸条递出去,“你自己看。”   弥结一目十行,几息之下便看完了,他担心郡主会犯心软的毛病,沉吟片刻,斟酌用词,“这是漕帮自己的事,旁人不好插手。”   杜平此生亲缘单薄,自己梦寐以求却得不到,别人拥有却死劲儿作践。   嫉妒啊,胸闷啊。   她长叹一声:“这做法……有些下作了。”随即评断,“杨东日是个小人,可以合作却不能信任。”   弥结松口气,幸好幸好,郡主的脑袋没犯浑。   “你今日就去一趟漕帮,找杨东日谈一谈。漕帮最近会有动荡,你给自己谈个堂主之位下来。杨东日做出这种事,卫海即便不杀他也不会再给他舒坦日子了,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要漂亮得多,由我们来资助杨东日,你顺便可以用用公主府的名堂。”杜平想了想,谨慎告诫,“记住,要装成和厉堂主不和的模样,降低戒心,以后漕帮真有不决之事,也方便你们暗中操作。”   弥结点头同意:“郡主说得在理,唉,可怜卫帮主一世英名,最后被人害了还要替人善后。”   杜平道:“他想对付张天那是再好不过,”她原本还担心张天会和她抢堂主的位置,现在一看,这厮能逃过一劫就不错了,“张天这个人啊,的确棘手,”她轻咬唇角,眯起眼想了想,“我们助卫海一臂之力吧。”   弥结忙上前问:“郡主可有计划?”   “你觉得卫海会怎么用自己的性命来办这件事?”杜平反问。   弥结道:“找黄总督?”他对这些人的性格作风都详细了解过,“对卫帮主来说,黄总督比张天要好打发得多,黄总督已是二品大员,对民间的权势看不上眼,只要给足好处就行;可是张天不一样,他一直想在漕帮掺一脚。”   杜平点头,微微一笑:“说得很对。”   弥结观察她的神色,笑道,“郡主还有下半句但是?”   “哈哈,师叔你太了解我了,等你去了漕帮,我如失一臂啊,”杜平笑得眼睛弯弯,“但是,”她刻意顿了顿,“我若是卫海,一定会光明正大地除掉他。”   “死在阳光下,才能保证他永不翻身。”她站起身,望着远方,“何况,理由都是现成的。”   “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出门。”杜平离开书房,摸着肚子笑道,“等着吧,很快就会开堂了。”   她侧身回头,竖起两根手指,笑眯眯地断定,“不出两日。” 第71章 黄泉路上,愿你一路走好……   这一桩案子轰动了整个凤阳。   苦主是漕帮帮主,卫海。   人犯是新上任没多久的留守司副指挥使,张天。   两个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这天清晨,衙门外面围满了群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杜平估摸着,半个凤阳城都围上来了,都快媲美她生辰那日的热闹情状。   烈日当头,众人皆是汗流浃背,却挡不住百姓凑上来的熊熊八卦之心。   这回的主审是章知府,望着头顶上匾额“明镜高悬”四个字,他又开始头疼。   本来么,这案子不难,听到这两个名字他就已经想好怎么判,只要和黄总督商量一下,把意见给统一了,保管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   可惜,黄总督还在犹豫,只来一句半真半假的“都交给老弟了”,然后拍拍他肩膀。   信他就有鬼了,最后若出事,这就是妥妥的甩锅!   章知府是真头疼,他心里门儿清,卫海都赌上一条命了,绝不容许他轻轻揭过,本来张天这人吧,要杀就杀呗,不就是个土匪出身么,偏偏随他归降的四千多人个个骁勇善战,还忠心耿耿,现在衙门外面就守着几十个呢。   他若有胆子说出一声“斩”,外面那几十人恐怕第一个围上来先斩了他!   章知府板着一张严肃脸,位于正座。   他余光微微向左一瞥,心里将黄总督翻来覆去骂个遍,这老货看着精明样,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招安这么多匪徒都不知道把他们打散,聚在一起等他们造反啊?   黄总督坐在他左手边,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察觉到目光,他转过头来,呵呵一笑,尚有闲情朝他拱手招呼。   章知府气得哟,多年涵养让他强迫自己微笑还礼,憋屈憋得内出血。   杜平坐在他右手边。   这位永安郡主入席的时候又引起一阵骚动,本以为只是饭后茶余嗑瓜子看个惊天大案,哪晓得飞来艳福,还能连带着一睹美人风采。男人们都在凑头凑脑,踮起脚尖往里望。   永安郡主丝毫不窘迫,神色寻常,谈笑自如。她垂眸望去,地上放着一张床担子,卫海就躺在上面,憔悴得几乎失了人形。   这已不是众人印象中声名赫赫的卫帮主。   尚未迟暮,英雄却已没落,不复往日荣光,可嗟可叹。   杜平内心震动,这位卫帮主在临死前又一回颠覆她的认知,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最可怜可悲的一面袒露人前。他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亦不难过他人的同情嫌弃,眼中只剩下自己的目的,一往无前,甚至为仇人带来好处也在所不惜。   她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这样的敌人真是可怕。   张天就站在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初见卫海这模样时,脸上震惊藏不住。他面色凝重,知道今日绝不可能善了。   衙门击鼓升堂。   章知府开口问道:“台下何人?状告何事?”   “草民卫海,状告留守司副指挥使张天谋杀之罪。”卫海说得很慢,即便如此也十分吃力,说到一半就咳嗽,甚至咳出血来。   衙门外面围满人,此刻却很安静,只余咳嗽的声音回荡在诸人耳中。   卫海抚着胸口,平缓呼吸,继续道:“数日前,张副指挥使在办公时故意打伤在下,草民昏迷多时醒来后便一直头晕目眩,起不了床,沉睡的时候越来越多,日渐虚弱,恐活不了几日,”说到此处,他不免生出几分悲哀,“大夫说怕是伤了颈椎,再难医治。”   章知府心中是偏向卫海的,毕竟漕帮对官府一向恭敬有加,不似青寨那般桀骜不驯。他面上不做表情,转头问犯人:“张天,你可有话辩解?”   “那日,卫帮主阻碍我办公,为求方便的确打昏了他,但更多的却绝对没有。”张天矢口否认,“我习武多年,手上的轻重心中有数,绝不会害人性命!”   卫海又开始咳嗽,眼睛都咳红了,盯住他问:“那你倒说说,我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为了陷害你故意连命都不要了?”   张天一阵沉默。   他知道情况不对劲,卫海是一直想除掉他,可绝不至于拿自己性命做筹码,漕帮内部一定出事了,他第一时间便去问杨东日,可拿到的消息都是含糊其辞,他摸不准内情,自然也猜不到真相。   漕帮是否内乱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他已踩进陷阱。   卫海伏倒在地,字句情绪:“一命还一命,还请大人还草民公道!”   这番状况下,围观者都不自觉站在卫海这边,纷纷觉得张天本就是土匪出身,如今谋得官身,就开始仗势欺人,罔顾人命。在百姓眼里,土匪都是杀人如麻的家伙,犯下这等恶事一点也不出奇。   “啧,人渣就是人渣,披身官皮也遮不住身上的臭味!”   “就是!卫帮主是个和气人,真是命不好啊……”   “大人还犹豫什么,这种败类就该杀之而后快!”   人群里议论纷纷,嘴里的话都相当难听,使劲儿把张天往地上踩。   藏身其中的一些青寨出身的人实在听不下去,怒目而视,有忍耐不住的想挥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却瞥见老大暗暗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别冲动。   青寨之人只能捏紧拳头,辛苦忍住怒火。这群蠢货!老大就是被冤枉的!是被卫海那小人陷害!忠奸不分!   张天仍然挺拔地站在正中央,黑眸中各种情绪翻腾,他坚持否认失手:“知府大人,我不知卫帮主是为何人所害,但绝不是在下。妨碍公务本就可立地拿下,若此案错判,以后还有哪个侍卫敢出手阻止妨碍者?长此以往,规矩不成方圆!”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会儿,又看一眼外头神情扭曲的青寨孽党,他并没立刻下判语,回头问道:“不知黄总督如何看待?”力图将这老货也拖下水。   黄总督老神在在,摸摸胡子:“我不过看看,绝不敢胡乱插嘴,案子还是听章知府的好。”   章知府深吸一口气,眼睛一眯,厉声问道:“张天,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不敢。”张天道,“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到此处,他目光在衙门内巡视一圈,正要杜平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对上了,停滞数秒。   杜平微微一笑,出人意料地开口:“这件事,我倒有资格说上几句。”   张天身形一震,游移不定地望着她,目光中有试探亦有希冀。   章知府侧目:“哦?此话怎讲?”   杜平道:“那天出事之时,我正巧就在张副指挥使身旁,他出手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我也算是习武多年,力道的轻重还是看得清楚的,张副指挥使并未下杀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安静一瞬。   张天的眼睛亮了起来,望着杜平的目光中满是感激,情绪万千尽在不言中。   他控制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谢郡主仗义执言。”   “不用谢我,”杜平摆摆手,“我不过如实告知。”   卫海又咳嗽起来,挣扎坐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停在她身上:“郡主可是摸着良心说的实话?可敢对天发誓?”   “这是自然。”杜平抬手发誓,“绝无虚言。”   卫海盯得更紧,他不住咳嗽,只看着她。   章知府打破这僵持,问道:“你既愿意出言做出证词,便是愿意给张天作保的意思?”   杜平缓缓摇头:“公主府不好插手这些公务,我也不懂断案,不过,倒有一个意见想提,不知可否一言?”   章知府顿了顿,你娘平阳公主都把手插进都察院里了,你现在说公主府不插手不心虚吗?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能让你不说下去吗?他严肃道:“尽可直言。”   杜平道:“我将凤阳最有名的大夫请来了,就在门外。”她向身后之人吩咐几句,又回过头来,“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我们不如请大夫看一看,卫帮主的病情究竟因何造成,大夫总比我们这些门外汉来的靠谱。”   卫海立刻开口:“我的病情早已请大夫看过,永安郡主这是怀疑我诬陷?”   张天看出他的心虚,哈哈大笑:“卫海,你怕了?”   “哼!我是看永安郡主偏帮得太明显!”卫海道,“谁不知道青寨招安就是郡主牵的线!”一边说一边观察少女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分毫破绽。   杜平也不反驳,好脾气道:“我都听大人的,看与不看由大人说了算。”   围观中的青寨之人大声叫好,对永安郡主的感激信任简直快溢出来了:“让大夫来看!让大夫来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假的真不了!”   百姓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觉得这法子可行,外头热闹起来。   章知府深深看她一眼:“来人,请大夫上来。”这大夫是永安一手准备的,他不是怀疑,而是确定这女娃想搞鬼。他并不在意这案子谁输谁赢,只想平稳地结了这案子,别再闹出事来。   大夫的确是凤阳数一数二的,在场不少人都被这大夫看过病,百姓们都信得过。   大夫蹲在地上,仔细把脉,又在病患后劲处摸索观察,许久,他起身行礼:“草民已看完了。”   “哦,情况如何?”章知府问道。   卫海是从来没有的紧张,担心功亏一篑,他已想好了,咬死张天和郡主勾结在一起,总之,一定要把张天带到地下去,否则漕帮将来危矣。   “卫帮主被人伤了颈椎,加上医治不及,如今药石无效,只能等死了。”大夫长叹一声,“寿数就在这几日之间了。”   全场都陷入沉默,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张天身上。   卫海亦没料到是这结果,明显一怔,他大笑出声,伸手一指:“张天,你还有何话可辩解?”   张天彻底怔在原地,目光紧紧停在杜平身上,想从她的表情看出真相。   杜平静静回望,面不改色,摇着头叹气,似在惋惜。   “呵,”张天盯着她,很慢很慢地点头,“好,很好,我无言可辩。”他一步一步上前,站定在杜平面前,两旁的侍卫担心他闹事,都要上前拉开他,却被杜平一个手势阻止。   张天黑眸深深,眼底深处波涛汹涌,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郡主公正严明,真是好计策,在下心服口服。”   杜平柔声道:“张副指挥使不必着急,卢大人还没判决呢,只要你认罪态度好,也许可免于一死。”   张天气急,若是可以,真想把这女人一口一口咬死。   章知府也这结果也甚是意外,以为郡主会偏帮张天,岂料是一招置人于死地啊。他   心中对这女娃的忌讳又加深几分,就想趁众口一词的情况断下案子,早点了结这桩麻烦。正要开口之时,只听人群中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子声音:“且慢!”   语音刚落,只见一清秀女子从围观者中挤出来,荆钗布衣,容色温婉,她的身形微微颤抖,却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我有话要说。”   杜平目光瞥去,认了出来,在青寨中有过交集,正是茯苓。   “我也是大夫,我愿意替卫帮主把脉一探。”   张天回头,明明让她乖乖待在家中,没料到她还是跟了出来。他眉头一皱,开口呵斥:“回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茯苓固执不动,蹲在卫海面前,伸出手:“卫帮主可敢让我一观?”   卫海目光冷冷:“你和张天什么关系?”   茯苓知道这问题不好回答,沉默不语,只固执地重复道:“我是大夫,愿替卫帮主把脉。”见卫海还是纹丝不动,她焦急地直接伸手去抓卫海的手腕。   卫海避开,嘴角挤出一抹冷笑:“姑娘,男女授受不清。”   茯苓脸上一红,却仍然坚持去抓他的手。   此时,一手大掌将她从地上揪起来,张天皱眉,直接拉她到门槛位置,推她出去:“快回去!谁让你来的!”   茯苓头一回反抗他,憋红着脸,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我不回去!他们冤枉你!”通红的双眼盯住他。   张天下意识松开手,无声回望。   “我相信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想害死你!”茯苓泪水扑簌而下,她咬紧唇角,把眼泪憋回去,又抬眸望向在场之人,先看卫海,又看章知府,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杜平脸上,毫不掩饰恨意,“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诬陷好人不亏心吗?老天不会放过你们!”   杜平沉默不语。   卫海“哈哈”两声笑:“谁是好人?你说张天是好人不亏心吗?”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无力跌回去,“姑娘,你和张天什么关系?这副郎情妾意的样子,怕是他的女人吧?你为了救自个儿的男人造谣生事,伪装成大夫,还和我拉拉扯扯,你还要脸不要?”   茯苓整张脸红得滴血,眸中是滔天恨意:“你血口喷人!”   “张天是青寨寨主,本就土匪出身,强抢民女,肆虐乡里,杀人如麻,作恶多端,老天没收他就已是不长眼了!你这个被抢走的女人还爱上土匪了?哈哈哈,真是可笑!”卫海指着鼻子骂,“你一个女人不守妇道,还来此冒充大夫,如此不敬朝廷,就该杖则二十再踢出去!”   “好!”“好!”百姓纷纷喝彩,有些人直接扔烂菜叶子进来,砸在人身上,只觉卫海说得句句在理。张天这种土匪出身的人,百姓见他们本就害怕,恨不得个个都抓进去。   青寨出身的从人群中挺身而出,怒喝道:“住手!都住手!茯苓姑娘本就是大夫,没有撒谎!”   一个人站出来了,其他人也都站出来,开始对百姓推推搡搡,有人想到老大蒙冤,寨中伙伴又被羞辱,忍不住想拔刀相向。   张天看出他们的意图,厉声阻止:“都住手!给老子回去!”   茯苓泪眼婆娑站直身子,踉跄向前跑去,冲到杜平跟前,望进她眼里:“永安郡主,你来说,摸着良心告诉大家,我是不是大夫,”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捏得很紧很紧,“我还救过你的朋友!我是不是大夫?”   一句比一句大声,最后一句问得响彻大堂。   “茯苓!”张天看不下去,快步走来将她拉起,“别闹了,快回去!”他使眼色给属下,命他们将她送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听话,回去。”   茯苓还紧紧捏住永安郡主的手腕。   皓白的腕间透出红印子,杜平似乎觉不出疼痛,面色依旧温和。她抚上她的手背,笑了笑,回道:“你是大夫。”   茯苓没想到她会承认,怔住了,不自觉就松开手,立刻被张天拉到身后。   官员,百姓,连处于事件中心的卫海和张天也看着她。   杜平不徐不疾,她说话很稳,稳到每一句话都仿佛是真相:“很遗憾,虽然你是大夫,但即便卫帮主愿意让你把脉,你的证词也不足以采用。”   “为什么?”茯苓问。   杜平看着她不说话。   “因为你和张副指挥使的关系。”卫海冷笑,“你的证言不可听信。”   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最容易被人嘴碎,百姓们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大家都知道张天还未成婚,有些人看过这女人就跟他住一个屋子,不干不净的,顿时看向茯苓的眼神带着轻浮,言辞之间颇为肆意,仿佛谁都能来沾点便宜。   杜平尽收眼底,轻叹一声:“张大人,你还是派人送她回去吧。”   张天颔首,他一个手刀劈晕了茯苓,将她扶到属下面前,令他们送回去,自己又只身走到章知府面前,讥嘲道:“给大人添麻烦了,升斗小民不知规矩,还请大人有大量,放他们一码。”顿了顿,“我出手的力道自己心里有数,过两天大人倒是可以看看,我劈晕的人还能不能醒过来。”   章知府看着那群青寨出身的都走远后,神色凝重,质问道:“张天,你可认罪?”   “什么罪?杀人?”张天哼笑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不认,没干过的事打死也不认!”   章知府厉声道:“证据确凿,你想如何抵赖?”   “什么证据?”张天反问,“就凭卫海的一面之词?还是凭着永安郡主请来的大夫?”   章知府道:“是你自己同意郡主的提议,也是你自己同意让大夫替卫帮主把脉,如今倒打一耙,证据于己身不利就想翻脸?你的一言一行大家都看着,人人心里有杆秤,你倒可以问问,这里还有多少人相信你无辜。”   张天陷入沉默,他直觉敏锐,自然明白自己处于如何不利的境地。翻案很难,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望过去,竟着了她的道儿,或许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她。   这个女人,是她将他推上官道正途,如今也是她将他狠狠拉下来。   不得不承认,虽他没有小看之心,但仍是小看她了。   杜平察觉到视线,抬眸微笑,询问道:“张副指挥使若是怀疑我找来的大夫,自可让卢大人,黄总督,或者其他大人找大夫来再检查一次,如何?”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噎死他了。   张天的目光已恢复冷静,看着她不说话。   “张副指挥使的意思是……你一个都不信?”杜平看戏不怕台高,挖坑挖一个准一个,“可惜啊,你若是自己找大夫来检查,那就换其他人不相信你了。”   章知府眼看情势大好,立刻快刀斩乱麻:“今日便审到这里,张天蓄谋杀人,证据确凿,来人,将他压下去!罪名虽定,至于判决结果,容我和黄总督商量一番,定会还卫帮主一个公道。”   事到最后,他也不忘将黄熙皓一起拖下水。   卫海伏倒在地,深深一拜:“谢大人。”   杜平目光淡淡,看着张天被人拿下,他双手被锁住,被人按着肩膀往后拖,眼睛却始终盯在她身上,一瞬不瞬,黑眸深沉。   杜平微微一笑,甚至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黄泉路上,愿你一路走好。 第72章 这是一个粗暴的亲吻。……   一场大戏落幕。   漕帮之人将他们帮主抬回去之前,卫海执意要来跟永安郡主打招呼,架子抬到她身旁,卫海道:“还请郡主恕罪,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行礼。”   杜平制止他动作,“卫帮主,唉,”她叹道,“你也是无妄之灾。”   “今日多亏郡主仗义,”卫海一则是为感谢,二则是想试探她的用意。永安郡主分明对漕帮有敌意,为何今日却帮他对付张天。“若没有郡主的法子,我只能惨死在角落也不得人知,凶手却仍逍遥法外。”   杜平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我也没做什么,真相是埋不住的,纸也包不住火。”   这句话,似敲打,也似安慰。   卫海立刻明白,他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可惜他命不久矣,以这位郡主的手腕,接下来若对漕帮继续出手,杨东日那个畜生不知是否招架得住。   他和黄总督的确有几分交情,但人走茶凉,接下来黄总督是否还会手下留情也是未知之数。   卫海心中千般万般放不下,焦急地找不到出路,只担心自己死后漕帮就如一盘散沙,杨东日实力不够,孙子会遭到欺负。   他思来想去,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试探道:“听闻郡主近日入股江南诸多大商户,不知,对漕帮的生意可有兴趣?”   杜平正要离开,顿时止住了脚步。   卫海知道自己找对路子了,感兴趣就好,这样才有商量的余地。正巧,他也想找人制衡漕帮里各派人士,他邀请道:“郡主可愿去帮中一聚?”   杜平回头,面带笑容:“我现在和卫帮主一起出去,会让旁人怀疑这案子内情。不如约到傍晚时候,到时候定去漕帮探病。”   卫海同意道:“也好,”才说两个字,又是一阵咳嗽,“郡主还得尽快,趁我还有口气能做决定。”   两人谈妥时间之后便各自前行。   杜平移步去拜访章响。   案子刚结束,章知府还未离开,他坐在后堂中喝茶,说那么多话嗓子都有些不舒服,杯中还倒一些金银花,可用于清喉润嗓。他轻抿一口,还未咽下就看见来人,顿觉入嘴味道苦涩万分,在喉中不上不下。   杜平走近一看,笑道:“章大人可是嗓子干涩?想必是今日累了。”   章知府慢慢咽下去,脸色不怎么好看,不答反问:“郡主找我何事?”   杜平挑眉:“我今日帮大人解决这麻烦,怎的大人心中还是不悦?”她凑近笑笑,“这是在生我的气?”   章知府又抿一口,不言不语,心中忍不住腹诽,你又知道老夫觉得麻烦了?还知道是看见你不开心?这天下还有你这女娃儿不知道的事?你好好地在京城当小霸王不好吗?非得来江南翻天覆地?你的心越来越大了知不知道?   他现在总算知道,自家子侄笨一点有笨一点的好处,不用整天担心哪里又被小辈算计了。   “郡主,允许老夫倚老卖老说一句,聪明人太卖弄自己的聪明,容易命不长久,小心跌跟头。”他说得意味深长,小姑娘锋芒毕露,真的知道被多少人盯上了?   杜平微微一笑,起身一拜:“多谢章知府指教,”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这个年纪就要韬光养晦稳重深沉未免太可怕了,”她拍拍自己的脸蛋,弹性多好,滑滑嫩嫩的,“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儿,不是吗?”   章知府心累,说不过小姑娘,确确实实觉得自己老了,又问一遍:“郡主找老夫何事?”   他看得明白,这女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跟她闲话家常都担心踩坑,还不如开门见山说清楚的好。   “我想去牢中见张天一面。”   章知府抬眸打量,虽不说话,眼底却满是未尽之意。   杜平笑笑,说话直白:“毕竟是我替他牵线招安的,多少有一场情分。”   闻言,章知府笑了,毫不留情道:“我看是陷害入狱的情分吧。”   杜平跟着笑,嘴角咧得更大,露出八颗皓齿。照她恩师的说法,高门闺秀笑成这副模样,真是不得体。她脸不红心不跳,满不在乎地开口:“危险就该扼杀于萌芽之中,他不冤。”   章知府嘲笑:“郡主什么时候行司判官之责了?冤或不冤都靠你一张嘴?没有证据便可作出决定?若真判错了还能靠你那张嘴把命给喊回来?”   杜平挑眉,这老头儿今日是真的生气了,怪她手伸太长?   她想了想,认真讨教:“当然,我的想法不一定都是对的。但张天野心太大,青寨的战力亦让人胆寒,我怀疑他有不臣之心,是应该趁此机会拿下呢,还是等到他起兵造反,凤阳生灵涂炭之后再拿他?对他的怀疑值得拿整个江南的太平来做赌注吗?”   章知府语噎,他能说什么?他的想法和这女娃一样,乱臣贼子还给什么机会?当然是有机会就拿下!莫须有也不能放过!   杜平笑道:“我想着先小人后君子,大人若是觉得直接判死罪不公,可以先关起来,等把整个青寨都打散,再无反扑之力后,再将他放出去。”   章知府继续语噎,不,他根本不想再放张天出去,若不是担心青寨叛乱,他直接就宰了。这样一想,他竟然比这个陷害他人的女娃还心狠手辣?   章知府想得脑瓜子疼,不想了,不想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不好吗?他已经老啦,何必再揽事上身?   年轻时满腔热血一身冲劲,如今发丝花白牙齿松落,也该好好颐养天年。   虽如此想,他仍有些心不在焉。   章知府低头喝茶,摆手打发:“去吧,去吧,何必来问我?想去就去,这天下还有拦得住你的地方?”   杜平笑着作揖:“多谢大人,大人的地盘自然还是要按大人的规矩来。”   望着女娃子远去的身影,章知府一口一口喝盏中茶水,连喝完了都无知无觉。   毫无疑问,这是个心性大的女娃,分明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种,却偏生讨厌不起来。这位永安郡主不一样,很不一样,她和她母亲做事方法并不相像,她惹是生非偏又极有分寸,说的话都不是她这个身份该说的,可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上。   “唉,”章知府捧着茶盏叹气,“看来江南也不是个养老之地啊。”   地牢阴暗潮湿,这是杜平第二次来牢中。   她在刑房的板凳上坐着,等狱卒把张天带来,等待的时候,她抬头看看架子上的斑驳血迹,低头看看地上爬过的蟑螂,鼻子里闻到的是古怪臭味。   张天很快被带来,从破碎的衣服来看,他已经挨过一顿鞭子。   狱卒将张天绑在架子上,四肢敞开,衣裳也袒露着,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还有一条一条的血痕,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糜烂的气息。   狱卒点头哈腰:“郡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张天一直半垂着眼眸,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慢慢抬起眼睛,盯着她看,皮笑肉不笑:“你特地来看我的惨状?”咧开嘴讽刺,“啧,受宠若惊。”   杜平不理会他的嘲讽,问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提出来。”   张天扬眉:“这么快就让我交代遗言?”   杜平不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张天大笑道:“哈哈哈,永安郡主,你这算什么?打一棍再给个甜枣?训狗呐?我张天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狗!别做梦了,我不会领你的情,不用枉做好人!我算是认清官府了,摆出一副招安的模样,招回来以后再借机杀人,不费一兵一卒,这法子高明啊!不会也是你想出来的吧?”   杜平叹一口气,她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停下:“张天,你是寨主,寨里的人都听你的,你就不担心他们冲动之下来劫狱吗?到时候一场大战会死多少人你知道吗?你是他们的老大,你有责任保全他们,我不希望青寨那些兄弟因为此事死人了。”   张天沉默看她,许久,哼笑一声:“说白了,你就是想兵不血刃地赢下这场。”   “我不喜欢看到流血。”杜平抬头,问得犀利,“你希望你的兄弟为你流血吗?”   张天有时候觉得可以猜到这女人心里的想法,有时候又觉得完全看不懂她。她到底在想什么?说服他心甘情愿赴死?他有这么傻?   他开口道:“如今事事都已如郡主之愿,当初流落青寨被羞辱的仇报了,江南的生意都插上手了,江南百姓中的声望借此机会又高一层,我现在才想明白,郡主也在觊觎漕帮吧?如今我被关起来,卫海也快死了,再没有人阻挡你把手伸向漕帮了,啧啧,何止一箭双雕啊。郡主好手段,我算是学到了。”   见她沉默不语,他笑着又添一句:“就不知道陈千瑜看到我的下场会不会心寒?担心郡主下一个报仇目标就轮到她了?哈哈哈……到时候你先前的布置就麻烦了吧。”   两人彼此间只剩下他的笑声。   笑声苍凉而又张狂,在阴暗的刑房中显得分外可怖。   等他笑完,杜平深深看他:“不是为了报仇,你我之间那点事哪算得上仇恨。”她忽然抬起手,开始解他两只手腕的绳子,避开他震惊的目光,她解完一边又去解另一边,等到都解开了,开口道,“脚上的你自己来。”   张天身姿矫健,猛然旋身就解开脚上的绳结。   手脚恢复自由,他扭扭脖子,伸展胳膊,目光试探:“你打算放我走?”   杜平摇头:“我知道,哪怕解开绳子,你也不会走,单枪匹马,你再厉害也会被抓回来的,你没这么傻。”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既然诚心与你相谈,刚刚那个姿势不是谈话的好姿势,其实,他们一走我就想解开的。”说到此处,她打量他的神色,果不其然,敌意退下很多,“现在能好好说话吗?”   张天斜眼望去,舔了舔手臂上的血迹,动作放肆:“我先声明,想让我安心等死不可能,老子还没活够呢。”   杜平叹道:“这次招安,黄总督犯了好几个错。”   “第一,他不该任命你为副指挥使,明摆着想让你把手上的兵力都交给指挥使,借招安之名夺你之权,一开始就让你们生了戒心,不会忠心归顺。”   张天嗤笑:“那天你也在,怎么不阻止?”   杜平道:“这是他的权力,我无力干涉,何况,我也不会当面削他面子。”她竖起手指,继续数道,“第二,明知方珂是个酒囊蠢蛋,驾驭不了你,还把你交到他手上,这就加剧了你和上官的矛盾,也养大了你的野心。”   “第三,他竟然没有打散青寨诸人,心大地把你们归编在一起。”杜平眉头都皱起来,“这样你就拥有了可以执行你野心的兵力。”   张天嗤笑一声,并不反对她的说法。   “所以,走到今天,你有错,他也有错。”杜平抬眸看他,试图瓦解他的戒心,“张天,我会想办法留你一命,但是,希望你说服青寨其他人安分守己。”   “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张天仰头大笑,胸腔也随之震动,笑够了,一双虎目牢牢盯在她脸上,“可惜啊,你不是总督,否则事情做得漂亮点,老子还真归顺了。”   “杜平,”张天直呼她名字,目光毫不收敛,像是把她全身都扒光了,“老子很中意你。”   杜平心下一沉,坏了,他竟然直接承认有反心,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是她托大,以为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土匪根本软硬不吃。   张天大跨两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握住她的后脖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控制在怀中,低头吻下。   这是一个粗暴的亲吻。   他胡搅蛮缠地将舌头伸进去,在她嘴中攻城略池,杜平回过神来挣脱不开,立即一口咬下。   血腥味在彼此嘴中蔓延开来,张天轻笑一声,不管不顾,继续莽撞地吻她,将她嘴中每一寸都尝过。   杜平全身都在发抖,双臂用力,却毫无作用,抬腿一蹬却被他两条长腿钳制住。   终于,张天心满意足放开手,这个吻结束了。   杜平目光冰冷,像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张天盯着她,抬起大拇指抹去嘴角的血迹,嚣张道:“滋味不错。”   杜平转身就走。   “喂,我同意了,”张天笑道,“你把虎子弄进来,我跟他说,会让兄弟们安安分分的。”   杜平脚步停顿一下,冰冷声音中压抑着愤怒:“来人,把张天绑回去,鞭笞三十。”说罢,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得到命令后,数名狱卒从外头步入,重新架着囚犯绑回去,另一人转身去拿刑具。   张天浑不在意。   人被紧紧绑在木柱上,他还在望着她的背影笑,神色不掩狂妄。   太天真了,总算抓住她的软肋了,既然打着这主意,就不敢动手杀他。 第73章 死不瞑目。   外头烈日当空,阳光刺眼得眼睛都睁不开。   漕帮的地牢阴暗闷热,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只有微弱的烛火影影倬倬,铁栅栏在地面投出森森然的影子,一条一条,仿佛蜘蛛狩猎张开的大网,将人牢牢困住。   月娥已数日没有洗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她头发乱蓬蓬的,额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再找不出平日里的曼妙风姿。   墙壁上是她用勺子刻下的划痕,每过一天,她就划上一道。   一天一天地数,一天一天地等。   无休止的等待,只换来愈深愈浓的绝望。   在此之前,她一直坚信她和东日哥是真心相爱,东日哥没有来找她只是被卫海绊住了,无计可施。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感觉到什么都不确定了,她会死在这里吗?东日哥还会来找她吗?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地道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一步一步跨下台阶,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   这不是送饭的点,月娥本来蜷缩在角落,此刻却站起来抓住栅栏,努力地张望,脚步声那么熟悉,是东日哥吗?他来了?   不,不止一个声音,还有一个人进来了。   月娥翘首以盼,果然看到了杨东日向她走来,脸上却殊无笑意,哪怕看到她了也是板着一张脸。他身后跟着一人,虽不算熟悉以前却也见过,正是厉堂主。   看到卫海没有来她本是松一口气,但稍一琢磨就知道不对劲,连一个外人都知道内情跟着来了,说明卫海已经不打算把这当家事处理,她面对的情况会更糟。   月娥内心忐忑,她能在卫海身边待这么多年,且只有她一人得到名分,脑袋自然足够聪明,想法也足够清楚。   她拢了拢头发,看着他们打开牢门,微微欠身,问安道:“厉堂主,东日,久候了。”   厉堂主一进门就靠边站,打着壁上观的主意。就等着看完这场戏,回去向卫海禀报。   虽是个麻烦,但想到卫海信任地把这事交给他,心中不免升起“英雄惜英雄”的惆怅。再想到卫海如今这般模样,对眼前这对男女便生了厌恶。卫海纵然千般不是,也轮不到他们下手,这一男一女有今日地位全都依仗卫海,呵,狼心狗肺。   杨东日停在她面前,看着她,淡淡开口:“月娘子。”   听到这生疏的语气,月娥再不敢欺骗自己这是形势所迫,她爱杨东日,也了解他的性子,随便一猜就知道自己被舍弃了,她自嘲一笑,努力做最后的挽回:“东日,我没有告诉帮主孩子的父亲是谁。”   厉堂主闻言,挑眉瞥去。   杨东日也沉默了,他垂下眼眸深深吐一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感伤,只剩冷酷,他说:“月娘子,把药喝了。”   他手上拿着一个黑色托盘,上面是一只雪白的瓷碗,里面盛满黑乎乎的药汁,中药苦味扑面而来。   月娥抬眸,这碗药,一进门她就看到了,所以一开始她就很冷静。   “我不喝。”   杨东日强硬拉起她的手,将药碗放置在她手心,不容她撤回:“把药喝下去,你还有一条活路。”   月娥红着眼看他,想哭,又忍住:“我不信。”   卫海不是善男信女,至今留她活着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用目光细细描绘五官,他眉目依旧,是她最喜爱的模样,可他的心已经变了吗?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   他们小时候是一个村子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惜世道艰难,连续旱灾,村子里好几年都没有收成,他们一路扶持从山沟沟里来到凤阳。她有一把好嗓子,所以去卖唱,他有一把子力气,所以去漕帮干活。   日子越来越好了,虽没有媒妁之言明媒正娶,但她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在她眼里,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而是历经生死相依为命。   呵,她笑了,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东日哥,你还喜欢我吗?”月娥抬眸,很多年以前在他眼里见过的深情,不知几何时起,已经消失不见。在她被人送到卫海身边时,她曾在他脸上看到过痛苦,可是,如今呢?她恍然惊觉,他早就不是村里那个东日哥了。   “月娘子,”杨东日将药碗推到她嘴边,不容拒绝道,“我的妻子是淑婷,我爱她。”   一滴泪水滑落面颊,滴在药汤中,引起阵阵涟漪。   月娥垂下眼,撇开嘴。手上的药碗还牢牢拿着,她向后退一步,不想和他靠这么近:“我自己会喝。”   她嘴唇颤抖,嘴角却挂着讥诮的笑意,若是平素的她,做起这样的表情也是风情万种,但她已经多日不照镜子,知道自己狼狈,却不清楚究竟狼狈成何种模样,引不起男人半点垂帘。   “你不爱我,你也不爱自己的骨血,你只爱你自己。”她一只手缓缓摸着肚子,“杨东日,你都不要他了,我还留他干什么?生下来引众人唾弃?”   “我重视我的骨血,但我的骨血是翎儿,与你肚子里的孩子无关。”   月娥轻笑一声,笑容绝望:“是吗?你与我你侬我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杨东日,在床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嘴脸。”   这话就难听了,杨东日眉头微皱,扫一眼厉堂主,不想在旁人面前丢脸。   厉堂主嗤笑一声,旁若无人地嘟囔一句:“啧,狗咬狗。”声音很快飘散在空气中。   杨东日不悦,重重看他一眼。   厉堂主不动如山,没好气地摆手:“你们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   月娥盯着手上的汤药,一动不动,她怎么就这么蠢呢?她早就该明白了,多年前当她被送到卫海床上,而这个男人没有反抗的时候,那会儿就该明白他不是良人。他踩着她走到今日的位置,靠着她套取卫海的消息。   呵,真是可笑,她拿着碗站了很久,久到旁观的两人都失去耐心。   杨东日率先开口:“月娘子,别磨蹭了……”   “杨东日,”月娥打断他,“喝下去以后,帮主打算怎么安排我?杀了?卖了?还是关一辈子?他自己怎么不来见我?”   杨东日沉吟片刻:“帮主身体不好,恐怕不久于人世,不会来见你了。”   无视她震惊的表情,继续道:“至于你的出路……帮主提过一句……”他头一回有了犹豫,似是不忍,“帮主担心你后半辈子没依靠,已经替你找好男人,待你身子恢复,就送给上官护法,自上回惊鸿一瞥,上官护法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厉堂主一震,也站直了身子,面现意外之色。   月娥睁大眼睛:“红花教的上官?那个凌虐成性的男人?”   她的瞳孔中流露出恐惧,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明知她是卫海的女人,还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整个人长得像跟柴棍儿,看着弱不禁风,狠辣却闻名于整条道上,他身边的女人就没有超过一个月还活着的。   杨东日不说话,垂眸望地。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卫海,有仇必报。”月娥仰天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帮中都道他英雄气概,却连个女人都不放过!你们都被他骗了!这男人心眼小着呢!”   她毫不含糊,拿起药碗一干而尽,黑色的药汁顺着白皙的脖颈蔓延而下,形成一道蜿蜒的痕迹。她擦擦嘴巴,眸中泛着水光,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举起碗狠狠砸向杨东日,红唇吐出一个字:“滚!”   杨东日侧身避开,雪白的瓷碗“砰”的一声在地上裂开,碎片溅的到处都是。黑色的地,白色的瓷,颜色撞击得触目惊心。   厉堂主第一个转身走出地牢。   杨东日很快跟着他出去。   月娥目送他们离开,一直坚持站着,见他们走远了,眉头瞬间绞成一团,她抱着肚子在地上蜷缩打滚,□□道:“痛……”嘴中的声音破碎,“痛……好痛……”   血水渗出脏兮兮的裙子,她咬紧嘴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厉堂主离开地牢后,独自一人走进卫海的房间,床前是卫淑婷伺候着。   这位大小姐出乎意料的坚强,知道父亲病危以后,除了最开始哭过一场,之后一直温柔体贴地照顾父亲,脸上永远挂着乖巧笑容,不让父亲担心。   杨东日和月娥之间的事情,并未告诉过她。是以,卫海一看到厉堂主进门就目光一闪,然后对女儿温言道:“淑婷,你先下去,爹爹和厉堂主有要事相商。”   卫淑婷柔顺地欠身:“好,”微微一笑,“厉叔叔,父亲身体不好,不可长久费神。”她泡一盏茶递上去,“茶凉之前,记得要出来哦。”   厉堂主呵呵一笑:“知道了,小管家婆。”   卫淑婷含笑退下。   话说回来,厉堂主和卫淑婷虽是只差八岁,但也是眼看着她从娉婷少女长至如今,是诚心把她当自家侄女疼爱的,想到刚刚处理的那点破事,他不禁骂道:“姓杨的什么眼神儿?淑婷配他绰绰有余还做这种事!月娥那种女人怎么跟淑婷比!”   卫海长叹一声,他放心不下孙子,也放心不下女儿。   是他的错,他把女儿按照世间男子都喜爱的妻子标准教导,贤良淑德,温婉柔顺,可是,却也教成一个任何男人都可以欺负的性子,就杨东日那个泥腿子都敢背叛她,竟敢偷到他屋里来。   “我死以后,翎儿和淑婷就靠你多多照看,杨东日是个靠不住的。”   厉堂主点头:“不用你说我也会。月娥已经把药给吃了,我亲自看到的,你放心。”顿了顿,“不过,我们和红花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有必要和上官护法搭上线吗?”他虽然厌恶月娥,却也做不出把女人送到上官静那里。   “很有必要,我担心我走了以后,朝廷会拿漕帮下手,尤其永安郡主,心思不明,”卫海道,“现在青寨已经归顺朝廷,所以,一定要再找个势力挡在我们前头,面对朝廷的攻击。”   听到永安郡主的名号,厉堂主稍稍避开一下视线。在将死之人面前撒谎,他有些心虚。   卫海当年能打败众人坐上帮主之位,眼力自是不必说。将他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卫帮主道:“待会儿她来的时候,就由你去招待吧。”   厉堂主低头应下。两人接着又商量一会儿帮中事务,他便起身离开,不打扰帮主休息。   太阳西落之时,杜平来到漕帮拜访。   她带来的礼是千年人参,即便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屋里的下人都退下了,只剩她和卫海两人,这种时候,也没人来管男女大防这杆子小事了。   “虽说已经治不好了,但含在嘴里至少能多吊一会儿命。”杜平笑道,“我知卫帮主还有许多事放心不下,其他虚礼你也不需要,再多的金银财宝也抵不上性命,至少这个对你还有用。”   卫海叹道:“郡主是个体贴人。”   杜平也不跟他客套说“哪里哪里”了,她不客气地坐下,时间宝贵,开门见山:“卫帮主打算怎么跟我合作?”   卫海道:“郡主和江南商会的合作模式我略知一二,不知你对漕帮如何作想,我们也用一样的方式,以后漕帮的生意都分你一成利。”   杜平笑着摇摇头:“卫帮主这就不实诚了,你明知道漕帮最吸引人的地方并非运货赚钱,我想要钱有江南商会的合约就够了,何必再来找你?”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一摇,“卫帮主,残羹冷炙我可看不上眼,你不端盆大菜上来可拉不住我。”   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眸,卫海失笑:“郡主想要什么菜?”   杜平笑吟吟望着他,向后靠去,两条腿也很没规矩地架起来。   谈生意嘛,坐地起价漫天还价,她自诩是个厚道人,开天价之前一定会给出对方真正想要的,有口皆碑,人人相传,才会有更多的人来合作。   她说:“漕帮由卫翎继承,帮主还年轻,帮中其他元老定会疑虑不安,为了稳定帮派,杨东日必定得坐稳一个堂主之位,这样才有足够的实力帮卫翎压制其他人,现在三位堂主中,厉堂主人望高,你即便想也换不下来,剩下两个都是你的追随者,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站你这边,至于你死后,”她耸了耸肩,笑道,“那就要看卫翎和杨东日的手腕了,毕竟,靠人情持续的统治是不长久的。”   杜平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嘴角一勾:“不过,卫帮主看来是信不过他们的手腕,那么在你死前,一定会换下一个人来,但是安排的去处就难了,我不忍让卫帮主如此忧心,倒是想出一个法子来。”   越听到后面就越心惊,没有人会想要这样一个对手。卫海望着她,声音很轻:“什么法子?”   “由我来帮你压制。”杜平一语道出用意,“杨东日不当堂主也行,你也不用费心去找空缺,不如在帮中再射一个巡检的位置,行监管抓捕之责,平衡众堂主势力,保证你孙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如何?”   “不行。”卫海断然拒绝,没有一个帮主会接受帮中有如此超凡脱俗的位置,“郡主的心太大了。”   杜平笑道:“那只监管不抓捕,行吗?”   “不行。”卫海还是拒绝,“这样高高在上的位置,连帮主的权力也被掣肘。郡主,看来我们今日是谈不拢了。”   杜平哈哈笑道:“卫帮主,你这人就不会做生意了,谈的不顺心就开始赶人,这样招来的只能是附庸者,没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会允你占尽好处。”她手肘靠在案面上,手背撑着面颊,“连朝廷都能允许御史的存在,漕帮却接受不了一个巡检?卫帮主,是你的心太小了。”   卫海盯住她:“郡主,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是个快死的人了,直说不好吗?”   杜平看他,轻声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卫海的呼吸急促起来,闭了闭眼,坦白道:“郡主,翎儿还只是个半大孩子,杨东日又的野心又不能与他的能力匹配,若是给你这样一个位置,不出半年,整个漕帮就尽在你手中,”他苦笑,“不是我心胸小,而是我太了解你的实力。”   一句话,半真半假,半捧半杀。   杜平一笑置之:“我报的价格卫帮主不中意,那你自己来开价吧。”   卫海沉默片刻,突然提起另一件事:“厉堂主已被你网罗?”   杜平眨了眨眼,轻轻拍手两下:“厉害,我还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卫帮主知道多久了?不会一直在旁观我耍猴戏吧?”   “今日才察觉,幸好不算晚。”卫海道,“我给你一个副堂主位置,隶属于厉堂主之下,你明日就能派人过来,如果想要堂主的位置,”他意味深长,“就看你够不够狠了。”   杜平的手背半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她望着卫海,一边看一边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卫海心中暗惊,说实话,他至今不知道永安郡主想要的是什么,他给出一个副堂主的位置可以满足她吗?或者她希望漕帮的下场和青寨一样?   “卫帮主,你想看我们窝里斗?”杜平笑问,“副堂主可以,不过,换一个地方,厉堂主下面不行。”   卫海咬咬牙,点头:“你给什么条件?”   “作为交换,我可以将卫翎送进岳麓书院,以公主府的名义交涉。”杜平道,“这样,卫翎就和公主府割不开,你也能安心。”   “好,成交。”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正中卫海软肋。他立刻就答应下来。   两人也没什么其他可聊,杜平笑着就要告辞,起身之时,只听卫海长长一叹,这一声叹息与寻常不同,仿佛要将生命一起吐出来,他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少女:“永安郡主,你很好,很好,你是那种……靠自己就能活很好的人。”   杜平意外地扬眉,笑了笑,直白指出:“即使你讨厌我?”   “是的,我不喜欢你,你整天对付着我要保全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喜欢你。”卫海诚实道,“我一直都想将你赶回京城,”顿了顿,笑了,“可惜没做到。”   杜平爽快地笑了,也不生气。   “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依然觉得你很好。”卫海透过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永安郡主的年龄比女儿还小,可是,没人会觉得她是能随便招惹的角色,每个人在背叛她对付她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跟淑婷完全不一样。   他死后,淑婷该怎么办?翎儿能保护他的母亲吗?杨东日会再一次背叛吗?   “我最近常想,如果把淑婷像陈家主那样教导,不想着替她招赘,而培养她自己强大起来,如今是不是可以安心地去了?”卫海的声音越说越轻,他并没有在等待一个答案,只是在问自己,“我的女儿啊,太软弱了……太顺从了……她下半辈子怎么办呀?”   杜平沉默片刻,只能安慰道:“为母则强。”   卫海自嘲地一笑:“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死前的胡言乱语。”   等杜平离开后,卫海便将厉堂主招了进来,他平放在床上的手掌招了招,今日处理了太多事,他已有气无力:“近一些,再近一些,你把耳朵附过来。”   厉堂主不忍道:“帮主,要不把永安郡主送来的人参切一片含着?”   卫海吃力地摇头:“算了,生死有命,吊着一条命半死不活又有何用?”他把嘴凑近耳朵,气息微弱,“老厉,你很能干,是我对不住你。”他拉住他的手,声音中带着颤抖,眼眶微湿,“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你就怨我吧。”他搭在他背上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   “帮主,你此言何……”厉堂主话说到一半,多年危险中培养的警觉起了作用,身子微微一偏,躲开致命处,腹中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他朝卫海狠狠拍上一掌,用上全身的力气。自己踉跄着倒退几步,坐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刀。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敢置信,再抬头向床上望去——   卫海已经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看。   死不瞑目。   他没有死在开拓疆土,亦没死在朝廷暗算,而是死于信任的家人之手,何等讽刺,何等悲哀。   他放不下很多,他还没安排好一切,可还是死了。   卫海的时代结束了,漕帮即将迎来下一任帮主,年仅十岁的懵懂少年,卫翎。 第74章 尸体很快被人抬出去。……   大门紧紧关着,窗户透亮,阳光射在地面上,照亮了整个大堂。   堂中围坐着七八个人,有两人已吵得面红耳赤。其他几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有人漫不经心地听着,也有人仔细观察情况。   年龄最小的少年坐在最上首,正是卫帮主以前坐的位置,他沉默地观望眼前争吵,目光左右游移,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杨东日眉头微皱,态度带着不自觉的高高在上,斥道:“像什么话!在帮主面前失礼!”   卫翎垂下眼眸。   争论的声音顿时停下。   赵副堂主把脑袋转过去,皮笑肉不笑:“杨女婿,你老丈人死了,你倒越来越威风了么!果然当帮主儿子不如当帮主老子!”   杨东日怒目而视,一拍桌子就要开骂。   赵副堂主哈哈一笑,原封不动还给他:“像什么话!在帮主面前拍桌子!”他倾过身子,凑近脑袋,“凭什么?凭你是帮主他爹?给老子滚!”   杨东日气得手指发抖,怒不可遏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赵副堂主不当回事,嬉皮笑脸地坐下来。   厉堂主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说正事要紧。”他腰腹上缠裹着厚厚的白布条,唇上血色全无,强打精神问左手边的人,“丁老头,接下来跟红花教的相处,你怎么看?”   丁堂主是个光头,脑袋被阳光一照,亮得可以当镜子,他呵呵笑着,四两拨千斤:“卫帮主去世前不是交代了嘛,先好好相处着呗,上官护法不是一直垂涎月娥那个女人嘛,卫帮主都不介意,我们介意个什么,送过去呗,攀个交情先。”   厉堂主不赞同道:“这做法不妥,我们和红花教也不需要交情。”   丁堂主斜眼看:“卫帮主尸骨尚在,你就想忤逆他的意思?老厉,怎么,你想跟我们聊聊受伤的事情?死人坏话都想说?我还想问问帮主是不是你打死的呢。”他的目光随之瞟到对方腰间,白色布条上渗出些微血迹。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紧绷成弦的对峙,众人看得背脊流汗,连呼吸声都不敢大声。   “咣当”一声,大门被重重踹开。   众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卫翎定力最差,“啊”的一声叫出来,知道不妥,赶紧捂住嘴巴。   耀眼的光芒从大门外照进来,铺得满地金光。   杜平身穿白色劲装,精神气十足地跨步进来。她身后跟着一老一少,老者笑着满面慈祥,看上去像个好人,少年则是俊美得不似凡人,面无表情。   再后面,跟随着一队人马,穿着整齐黑色官府,个个人高马大,腰间佩刀,杀气滚滚。他们不发一言跟在领头人后面,最前面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没人敢小看他,甚至有人认出这是指挥佥事徐虎。   他们一路前进的沿途,地上倒着不少漕帮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群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杜平跨进门槛,扬眉一笑,伸手一个响指。   “啪!”   身后的黑衣士兵们立刻左右两排站定,每人相隔两尺距离,迅速占据整个房间。徐虎顺从地把门关上,然后站在她身后,不让任何人闯进来打扰。   大堂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先开口。   杜平找了张靠窗的椅子,懒洋洋坐下去,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漏了邀请我来?”   堂中有好几个人都在暗暗心惊,留守司里的都是朝廷命官,什么时候听永安郡主差遣了?没记错的话,这位郡主刚把他们老大送进牢里面,应该有不共戴天之仇才对。他们怎么就看不懂这关系了?一时间都惴惴不安,沉默不语。   厉堂主先说话:“郡主,这是漕帮内部之事,与你无关。”   杜平展颜一笑,拇指向门外翘了翘,语态温和却充满威胁:“我以为,凭着屋里这些人手,还有他们腰上的刀,你就不该说这话。”   丁堂主忽的一下站起来,喝道:“这是威胁?”   杜平慢悠悠说:“真是没见识,这么小点阵仗就咋咋呼呼的,想必没人教过你什么才是威胁。”她目光冷冷扫一圈,直接往下说,“不知道卫帮主有没有和你们交代过,他死前和我见过一面,已答应和我合作,愿意给出一个堂主位置。”   “骗人!”赵副堂主也忽的一下站起来,“明明是副堂主位置!”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丁堂主忍不住叹气,捂住额头,这个蠢货!一激就被激出话来了!肚子里就藏不住东西!这让他们怎么赖账!   话一出口,赵副堂主也意识到不妥,本来大家有默契地不提这事,都想欺负郡主年少,把这事儿给赖掉,想着小姑娘也没法子,只能默默吃亏。现在好了,说不定待会儿他们转头就卖掉他,提议把他屁股底下的位置让出来。   杜平笑道:“哦,是我记错了吗?”   赵副堂主张嘴就想解释,偏又想不出个好理由圆过去,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厉堂主想了想:“的确,卫帮主死前是交代过。”他对永安郡主的了解比在场其他人都多一些,今日好处是肯定捞不到了,不惹一身骚都是好的。凭着和郡主的交情,他立刻说句不偏不倚的话让她后面顺利些,同时也不让其他几个堂主揪毛病。   杜平笑容不减,连语气都跟之前一样:“我倒觉得,我没记错。”   厉堂主一怔,然后闭嘴不说话了。   丁堂主双手抱胸,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看上去很有威胁。他瞬间就听懂话中之意,哼笑一声,也不打算第一个开口。   赵副堂主还沉浸在刚才的沮丧中,没过脑子就开口,愣愣地说:“什么意思?你肯定记错了……”   杜平笑道:“卫帮主许诺给我一个堂主之位,你觉得我记错了?”她慢吞吞打个哈欠,斜眼道,“你有证据吗?拿出来看看?”   赵副堂主噎得眼睛都瞪圆了,这,这不是耍无赖么?   丁堂主看他顶不上事,环视一圈:新帮主是个嘴上都没长毛的屁大孩子,没用;老厉这人被永安郡主揍过一顿,看样子也派不上用场;姓杨的对皇亲国戚都是一副跪舔的嘴脸,丢人;至于张书生,呵,半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指望不了……   他重重叹气,没法子,只有自己顶上了:“郡主这话就欺负人了,我们总没法子把卫帮主从棺材里叫出来对峙吧?”   杜平望着他的目光还挺欣赏,可惜说话的内容和欣赏八竿子打不着干系:“我欺负你们?正好相反吧?这不是你们欺负我势单力薄打算蒙了我堂主的位置嘛。”   和一个小姑娘纠缠真真假假的问题,那也太丢分了。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是要钻地洞。   丁堂主清清嗓子,换个角度说话:“总舵一共三位堂主,没有空位置。”再想想,毕竟是个郡主,多少要给点面子。卫帮主在世时一直强调要和朝廷打好关系,他很赞同这一点,便很上道地说,“不过,副堂主的位置倒是有个缺。”   杜平手背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开口:“卫帮主生前和丁堂主关系不错吧?不知卫帮主的遗愿是延续漕帮辉煌,还是延续卫家的辉煌?”   丁堂主愣住,他之前都设想好接下来怎么讨价还价了,却被郡主这番话彻底打乱阵脚。   思绪却不由自主飘远了,他和老卫的关系当然不错,生死之交啊,他助他坐上帮主之位,他提拔他当上堂主,彼此依仗。   堂中其他人的目光也被这话引来,卫小帮主的目光尤其复杂。   杜平视若无睹,依旧笑意宴宴。她手心往肩后一摊,立刻有人将一卷白纸送到她手上,她徐徐展开,旁人只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却看不清具体写什么。   她嘴角勾了勾,开始念上面的内容,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和缓,犹如闲话家常:“前年三月,马可辉接受贿银一千两,私派船队运粮两百旦于闽地叛军;同年六月,又私自运铁器一千斤于闽地叛军,并收下叛军贿赂的一对双生子美人为外室;同年八月,又加运铁器两千斤于闽地,并收贿银三千两,年底十二月,运送炮弹一百箱……”声音顿了顿,杜平忍不住啧啧称道,“这收钱收得手都软了,马堂主,话说你这么多铁器都从哪里收来的?你家刚过世的卫帮主知道吗?”   马堂主脸色惨白,手指放在身侧不住颤抖。   “不读了。”杜平白皙的手指在纸张上重重一弹,冷笑道,“你对得起那些与逆贼对抗而死的官兵吗?私运这么多禁物,杀你一百次都便宜了你!”   马堂主一开口连说话声音都颤抖:“我,我……”他立刻深深呼吸几口气,快速稳下来,“我和红花教……”   “红花教?”杜平立刻打断,“这么亲近?不是逆贼吗?”   马堂主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扶住桌面,最后挣扎嘴硬道:“这只是片面之词,你没有证据!”   杜平眨了眨眼,笑道:“证据么,我自然是有的,既然今日敢踢上门来,自然准备充分,不过,这个不急,”她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目光盯住他,“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过世的卫帮主知道这事吗?那些贿银是你拿的,还是你们对分了?”   马堂主闭紧嘴巴,摇头不认:“跟卫帮主无关,是我一个人做的。”他是卫海的忠实下属,他的一切都是帮主给的,绝不会给帮主死后染上污名。   “不承认?”杜平笑吟吟地开口,“那我就慢慢查呗。”   马堂主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很美,可是她出口的每句话都如此残忍,这些连黄总督都默契保持沉默的事情,偏偏被她挑出来。这个事绝对经不起查,到时候黄总督肯定会拖出一个替罪羊,装作毫不知情。   他沉默许久,稳下情绪,问道:“郡主希望怎么解决?”   杜平微微一笑,不说话。   马堂主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深,这位郡主虽不知天高地厚,但绝对是个聪明人,她真的会查?拔出萝卜带出泥,法不责众,这样会惹众怒的。他不死心地试探:“你就不担心查下去会惹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呢?我是不会有麻烦的。”杜平道,“但你肯定会有麻烦,不论查到谁,别人一定会说是诬告,一定会举证你是主谋。会有多少人相关呢?啧,墙倒众人推,”   说到此处,她又停下,偏过脑袋歪着头,一缕发丝调皮地滑到脸颊,“届时,马堂主会希望我还你一个公道吗?”   马可辉闭上眼,他每个字都听懂了,背后的意思也都明白了。   呵,果然,他和帮主是阎王都拆不开的缘分呐。他睁开眼,想透彻之后,说话也恢复往日的淡定:“一人做事一人当,郡主不用牵涉无辜。”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短剑,二话不说抹上脖子。   鲜血飞溅,他很快倒在地上,嘴角犹带着释然笑意。   昔日携手闯天下,春风得意马蹄疾,有兄弟几许,有情谊海深,金钱美人皆不缺,此生无憾!   杜平静静望着地上的尸体,虽然是她一直在后面逼着,可涉及生死,没想到他如此快就做出决断。她站起身,环视一圈,开口道:“抬下去,安葬了吧。”   尸体很快被人抬出去。   丁堂主一直旁观,看着远去的尸体,又抬头望向郡主,嘴一咧,皮笑肉不笑:“这下,就有空缺的堂主位置了,郡主好手腕,连自己的手都不弄脏。”   杜平面不改色,嘴中吐出八个字:“私贩武器,其罪当诛。”   丁堂主也闭上嘴了。   杜平又坐回去,这堂中的气氛就如平静的海面,众人皆在沉默观望,可海底却是波涛汹涌。她不畏不惧,开口道:“下一个,张秀才。”   刚闭嘴的丁堂主猛的站起来,双眼瞪如铜铃,拳头重重锤一下桌案,“乓”的一声,整个案面都在震动。   站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动起来,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明晃晃的刺眼。   丁堂主站姿如泰山,好像脖颈上什么都没感觉到。他的神色充满敌意:“一个小姑娘来漕帮摆官爷的架子?谁给你的权力?”   杜平笑笑,摆了摆手,士兵立刻收刀后退,整个过程不发一言,干净利落。   她轻睨一眼,重新认识青寨实力,马上把注意力放回丁堂主身上,开口道:“我今日没把黄总督请来,你们应该感到庆幸。只要我们之间可以沟通好,事情就可以停在我这里,出了这个房间,再也不会有人谈起漕帮勾结逆贼的事情。”   丁堂主深深看她一眼,沉默片刻,开口道:“老马已经以死谢罪,承认是他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杜平微笑:“他一个人可运不了这么多货,漕帮总得有其他人帮着算账,帮着搬东西,帮着开船吧?当然,我无意攀咬,漕帮向来对朝廷恭敬,多添个通敌的罪名就不美了。”   厉堂主也站起来:“郡主,如今已有堂主位空缺,你再提我们的账房先生是何用意?”   “第二个,哼,还有第三个?你还打算一个一个数下来?”丁堂主冷目。   杜平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悦耳,她看了这两人一眼,便将手上那张纸一片一片撕碎,迎上众人震惊的目光,道:“以后都是自己人,我自然卖这个面子。”   丁堂主敌意消退不少:“哦,那之前算是杀威棒?”   杜平道:“说杀威就难听了,我只是想把漕帮内部的丑事都在今日就抹平,不传外人之口,消弭将来可能发生的祸患。”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好意。”   丁堂主瞠目结舌,哎哟妈呀,这姑娘比老卫还不要脸,不过说话还真有点意思,若她言行如一,对漕帮来说,这不算坏事。丁堂主抬手摸一把脸,刚才额头上都急出冷汗了,不过,明明有更温和的做法,偏偏来雷厉风行,呵,说这不是杀威棒,骗鬼呢!   杜平抬眸去问张秀才:“行家都知道,没有一个地方的账目经得起细查,所以,每个地方的账房先生一定是老大心腹,你是老帮主的心腹,现在,也是小帮主的心腹?你确定等引火上升后新老大是保你还是推你去死?”   卫翎第一次开口,急忙解释:“我相信张叔叔,祖父特地关照过的。”   杜平笑笑:“小帮主心地纯净,我不怀疑。”   张秀才原名张忠书,考了半辈子也只考出一个秀才,再往上实在没钱打点,索性放弃了。现如今世道不好,他有个哥哥早夭,爹娘也都病死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某一天被卫海发掘,发现这人脑袋灵光嘴巴牢靠,便挖到身边做账。   卫海对他有知遇之恩,张忠书本想报答,可这位郡主一来漕帮,就想拿到财务和运输两块大权,心思太大,手段太狠,恐怕急流勇退更安全。   他自诩看人眼光不错,小帮主不是永安郡主的对手,绑上一个杨东日也赢不了。剩下两个堂主,看上去也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漕帮马上要变天了。   张忠书道:“我愿意卸任账房总管一职。”   杜平挑眉,赶人赶得这么快,吃相就有点难看了,何况,直接让子廷顶上她也有些不放心,想在如山高的账目上挖个坑留待后人,简直轻而易举。   她笑得很客气:“别,我没有赶人的意思,刚才便说了,只是担心过去不干净的账目会给漕帮惹祸,既然以后绑在一起了,漕帮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侧过身子向曹子廷使个眼色。   众人看到那个俊美如天人的少年跨步向前,拱手行礼。   杜平道:“张先生就把子廷带在身边吧,他以前也学过管账,可以帮着先生一起查账,”想了想,不容反驳地建议道,“就在账房那里再设个副职,你看如何?”   形势比人强,屋里都是她的人,个个带刀,杀人不眨眼。张忠书妥协道:“听郡主的。”   杜平笑笑:“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只要对漕帮将来有好处,都可以商定。”顿了顿,把弥结也推出来,“这位是京城灵佛寺的高僧弥结大师,还俗以后一直帮公主府做事,就由他来接任马堂主的位置。”   弥结含笑行礼。   丁堂主腹诽,娘的,笑得这么慈祥,一定不是好人。   他双手抱胸,没好气地哼道:“哪敢有意见。”他越想越不顺气,漕帮竟然要看一个女人的脸色?他摸不透永安郡主的底牌,便挑衅道,“以后漕帮到底是听郡主的?还是咱们小帮主的?”说罢,余光扫向杨东日和卫翎。   望向杨东日的目光格外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   卫翎偷偷看一眼过去,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面颊微红,发现快被对方察觉了,赶紧收回视线,垂眸不语。   杨东日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他当然不喜现下局面,但是他并无依仗。   之前被卫海推出来当替死鬼,手上的权力被撸个一干二净,如今他只能靠儿子的帮主之位来揽权,哪晓得永安郡主横空出世,被截胡了。   连一只装闷葫芦的厉堂主都不得不感叹,郡主这时机选的太好了!   “卫帮主生前与我约定,以堂主之位,换卫小帮主去岳麓书院进学。”杜平道,“言出必行,我必会履行承诺,卫小帮主学成归来,漕帮自然还是听小帮主的。”   这下子,杨东日的脸色彻底黑了,儿子不在身边,他手上一张牌都不剩,立刻出声:“不行。”见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梗着脖子说,“等翎儿回来,漕帮早本你们瓜分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自己昏头了,定是太过心急,才说这般惹众怒的言辞。   果然,几个堂主副堂主都脸色不善。 第75章 杜平在暗室里起一身鸡皮……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杨东日想后悔收回来都不行,他思考好半晌,决定联合几位堂主一致对外:“几位堂主都是自己人,但朝廷一直图谋不轨,爹生前……”   “呵。”杜平根本不容她说完,直接打断,“什么叫图谋不轨?杨东日,说明白点。”她指名点姓,神色倨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漕帮独立于王土之外?”   杨东日腿都软了,立刻体会到马堂主之前的惊慌。他左右看看,旁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觉孤立无援:“我没这个意思。”   丁堂主嗤笑,没用的东西,还指望他反抗一下,结果不是永安郡主一言之敌。   杜平懒得理他,直接问卫翎:“卫小帮主,你意下如何?”   卫翎激动得面孔都涨红了。   岳麓书院是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地,它由潭州太守创立,湖广总督资助,里面几乎都是官家子弟,别说老师都是大儒,连同学都是珍贵的人脉。   祖父虽然富有,在江南一带也算个人物,但在官府眼里,仍是个泥腿子,最多算个得力的泥腿子,根本无法伸手进学院。   卫翎的眼睛闪闪发光,越看永安郡主越顺眼,忙不迭点头:“我愿意。”   杜平微微一笑,淡定道:“那就好。”   在场其他人简直想为这位郡主拍手叫绝,这么一来,漕帮再无掣肘她行事之人,本来卫翎占着帮主之名,她多少得顾及点颜面,现在她直接把小帮主弄到潭州,小帮主只要接受了她好意,那他永远都背着公主府的烙印。   手法这么干净利落,再一想到她的年龄,简直细思极恐,众人纷纷对视,知道江南这下真的要变天了,比卢知府犯事变得更厉害!   杜平道:“我待会儿便修书一封,你直接带给湖广总督,他会安排好的。”   她想起被胡天磊带走的杜氏一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便又加上一句:“到时候hu总督若有事告诉我,你只管让人带信回来。”   其实这事真是她误会了,以胡天磊对她的殷勤,自然把事情巨细无靡地陈述在信上寄给她了,可惜都寄到了京城,胡少爷哪里知道她来了江南,就这样生生错过。   杨东日急得头顶都快秃了,他知道对付永安郡主毫无胜算,只能试着挽留儿子,忽地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一点:“翎儿,今日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就是关于红花……”意识到说错了,赶紧纠正,“就是你祖父临死前的交代,与闽地逆贼相关。”   卫翎转头去看他爹,神色复杂,他马上想到月娥。   长辈们都瞒着他,其实他对父亲和月娥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心中几欲发狂,他看不起月娥,更加鄙视父亲,觉得他们对不起贤惠的母亲,只想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为母亲报仇。   “对,祖父曾应允,将淫妇月娥送到闽地上官静手中,你们可有异议?若是没有,待会儿我就会派人送走。”   哪怕猜到这是父亲挖的坑,卫翎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众人相视无言,永安郡主刚刚反对过与红花教相交,才死了一个堂主,没人想去再拔虎须试试,一个不好,连小命都试没了。   杜平眯了眯眼,若她没记错,上官静应该是红花教的护法之一。她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望着卫翎道:“月娥是谁?跟上官静什么关系?是否有必要因此和逆贼搭上关系?这对漕帮名声并无益处。”   看着对方是小孩子,她说话留情,好意留下台阶,不想让大家彼此下不来。   岂料,卫翎没有半点犹豫,击掌两下,立刻有人将月娥从后面拖出来。   这个女人已经身形憔悴,嘴唇都干燥得起了皮,她身上衣服有些脏,整个人看上去很虚弱,低垂双眸,毫无反抗。即便这样,也掩不住她的好面容。   卫翎毫不畏惧地回视:“这是祖父的遗愿。”   杜平扫一眼地上的女人,叹息道:“卫小帮主,你是读书人,应该是知道愚孝要不得,长辈说的有理的,我们应该听从,无理的,我们应该纠正。”   看到永安郡主不打算与小帮主撕破脸,在场众人顿时松口气,不用做两难选择,唯独杨东日气急败坏,他筹谋着这件事狠狠打郡主的脸,她应该会生气才对,这样岳麓书院说不定也去不成了,可惜事与愿违。   卫翎道:“这不是愚孝,这个女人背叛祖父,理应受惩。”   月娥紧抿的双唇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沉默而冷静。   杜平皱眉,她不喜欢这道理,女人背叛该受惩罚,男人呢?卫海对妾氏也不算一心一意,秦楼楚馆也没少走动,顿时冷笑一声:“漕帮不该把威风逞到女人身上,若卫老帮主临死都对一个女人不依不饶,那算我看错他了!”   这话说得重了,大家都去看她,可惜注意的都是这位郡主的情绪反应,却没一个人觉得她有道理。堂中的几个男人都觉得女人就该三贞九烈,否则要贞节牌坊何用?这小郡主自己身份高为所欲为,竟然还想让天下女人都反天?真是天真。   月娥闻言颇为诧异,心中一抽,又痛又暖,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入目的是一个殊丽无双的少女,顿时一呆。   “送女人给上官静,你们这是拍他马屁呢?太给漕帮丢脸!我不同意!”杜平严词反对。   这话倒是有不少人同意,觉得颇有道理。   卫翎毫不退让:“这是卫家的家事,与郡主无关,你没有资格插手。”   杜平找漏洞都不需要思考,直接反驳:“你还把家事拿到帮中讨论?呵,唬人呢?”   卫翎完全不是对手,却不肯让步,固执地看着她。   杜平挑眉,也不打算退让。   卫翎沉默许久,问道:“有人因她而受到伤害,她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杜平想了想,道:“既然她背叛你祖父,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只有她受罚,另一个男人呢?是谁?你们又是怎么罚的?”   卫翎脸孔通红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然后,脸色最难看的,却是杨东日无疑,没想到引火烧到自己身上了,简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瓜子。   月娥笑出了声,眼眶微湿,面色嘲讽,终于有人替她说出这句话。   厉堂主忍俊不禁,嗤笑一声。   丁堂主也一脸轻松。帮中看不惯这谄媚女婿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乐得看他在郡主面前丢脸。   卫翎闭眼,深深呼吸一口气,复睁眼开口:“郡主的意思我明白,即便不送给上官静,我也会将她关一辈子,这样你便没有异议?”   杜平哑口失言。既然跟红花教无关,又是别人的家事,她还真不便开口打抱不平。   最先出声的是月娥,她轻笑,声音沙哑:“我承郡主的情,谢谢,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做决定。”她眼中透着幽冷的光,“小帮主,这世间弱者不配谈公道,只有得了权势才有一切,我最大的错不是背叛,而是太弱小。我不愿意被关一辈子,就按老帮主的遗愿,把我送过去吧。”   月娥扶着地,慢慢站起来,身子弱得风一吹就会倒,却没有倒下。她面朝杨东日和卫翎,嘴角在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希望有一日,你们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谢谢你们给我上这一课,我懂得总算不太晚。”   说完,便有人上来带她下去,月娥挣开那人,对杜平深深鞠一躬,用了全身的力气:“谢谢。”随后便被拖走。   事情都结束的时候,杜平心情仍有些灰暗,她简单和弥结曹子廷交代几句便将他们留在这里,由徐虎带着卫队护送她离开。   她不发一语地坐着轿子,到了地牢门口都没说话。其他士兵排成直线站在外面,只剩徐虎跟她往里走。   徐虎纳闷道:“郡主今日不是大获全胜?还不高兴?”   杜平斜他一眼,并不回答,只道:“按照约定,你帮我这一次,我带你来见张天,自己进去吧,我都打点好了。”   徐虎一笑,也不纠缠,人高马大几个大跨步,便消失在眼前。   张天坐在地上,看到兄弟来了,便笑道:“动作挺快。”   徐虎将他从上打量到下,看他完整无缺便放心了,身上脏点臭点带点血都是小事儿,他有了闲情逸致开玩笑,戏谑道:“大哥心胸宽阔,永安郡主这么坑你还能和解,啧啧,看来是真喜欢。”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扔过去。   张天哈哈大笑,并不否认:“漂亮的女人得有点优待,”他似笑非笑,“就是身上刺太多了,不好下手。”   徐虎环视一圈,确定没人以后便笑起来,压低声音:“等我们把凤阳拿下,管她是什么身份,还不任大哥搓圆捏扁?”   张天微笑,纹丝不动:“虎子,慎言。”   徐虎不以为然,松了松筋骨:“不过话说回来,永安郡主是真的厉害,今日陪她走了一遭漕帮,啧啧,借力打力,威逼利诱,那叫个熟练,漕帮已经被她吞下了,总舵的两个堂主都站她那边,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张天了然一笑:“怎么?兄弟们被她借势了?”   徐虎无奈:“要不我怎么能进来?”   张天一愣,立即大笑出声,指着他的鼻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把徐虎给笑懵了。   “不行了,不行了,连你都着了她的道,”张天摇摇头,“你以为是你求着她放你进来?”   徐虎反应很快,立刻明白:“是她想让你我见面。”   “嗯哼,当然了。”张天仰头喝着兄弟带进来的美酒,酒水顺着他麦色的脖子往下流,顺着胸膛划入衣襟,他随意一抹嘴巴,“她怕你们劫狱闹事,想让我劝劝你们,只要你们乖乖的,我就能保住性命。”   隔着一道铁栏栅,徐虎在他面前就地坐下,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张天也跟着露出嘲讽笑容:“啧,她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我。”   徐虎道:“大哥,接下来……”   突然,张天耳朵一动,做出噤声的动作,徐虎立刻闭嘴,顿了顿,无比自然地接下去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天叹一口气:“我最担心的是明山,怕他冲动,需要你多看着点。”   徐虎无声一笑,立刻明白大哥的意思。明山当初带着一队人马没有跟大家一起归顺朝廷,而是自立山头,现在已经跟红花教搭上关系了。他说:“大哥放心,我会顾着他。”   张天道:“兄弟们现在日子过得不错,有酒喝有肉吃,你嘱咐他们管着点钱袋子,别乱用钱,以后娶婆娘都用得着。”   徐虎点头:“一定。”将来跟朝廷对抗多的是地方用钱,需要未雨绸缪,“要不要跟陈家做点生意,陈千瑜那女人一向大方。”   “哈哈哈,”张天笑道,“陈千瑜和永安郡主关系密切,如果你不怕被郡主骗钱,倒是可以去试试。”   徐虎又点头称是。   瓶子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张天倒着甩两下,一滴都不剩,沉默许久才开口:“还有茯苓,”语气有些犹豫,“买间铺子给她当药房,再给她压箱子钱防老,劝她找个好人嫁了吧。”   这要求就有点头疼了,寨子里都知道茯苓对大哥痴心一片。徐虎揉着眉头:“她要是不愿意怎么办?她就想等你呢?”   “叫她别等了,我不是她的良人。”张天低头盯着酒瓶子,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底,“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太委屈了,她应该对自己好点。”   这话徐虎就不同意了,立刻反驳:“跟着大哥哪里委屈了?是她的福分!”   “闭嘴,老子让你传什么你就传什么!别在旁边瞎逼逼!”张天不耐烦道。   徐虎哀叹,“是是是,都听你的。”   “你可以滚了!”张天赶人,“下回来的时候,记得多带点酒肉,老子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   徐虎笑道:“正好让你戒酒。”   张天笑骂,把酒瓶子砸过去:“滚。”   徐虎笑嘻嘻地滚出去了,直到他走远了,张天才收住脸上的笑意。他等半天也没等到人进来,于是在空荡荡的监狱里对着空气问:“看够了没?你这么偷窥很容易让我误会的。”   依旧没有反应。   狱中只有他的回声。   张天指名点姓:“郡主,永安郡主,还是叫你平平呢?”   杜平在暗室里起一身鸡皮疙瘩,慢吞吞踱步而来,淡淡道:“别恶心。”   张天笑道:“偷听得还算满意?”   杜平看他一眼,道:“日前章知府已经商定,判你徒刑三千里去挖铁矿,漕帮也无异议。”   张天似笑非笑:“姓卫的那家子是打算在路上要我的命?”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杜平嗤一声,“你觉得卫家还有哪个人既有能力要你的命,又有决心放弃一切也要弄死你的?说个出来我听听?”   张天扬眉,摸着下巴想半天,忍不住笑道:“这么一想,还挺替卫海悲哀的。”他黑眸凌厉,每一个眼锋刺到身上都仿佛有痛感,“如果有人杀了我兄弟,天涯海角我也要他的命!”   杜平又看他一眼。   “一路保重。”说完,她转身就离开牢狱,毫不留恋。 第76章 她今日犯了两个致命错误……   凤阳已到了寒露,天气还是热得吓人。   码头边的漕帮汉子穿着短褂,热火朝天搬货物,一箱接着一箱,生意比往年更好。他们满脸通红淌着热汗,有光膀子的,还有直接脱了上衣系在腰间,一颗颗黑乌乌的脑袋从岸边移动到船上,再从船上回到岸边。   距离码头不到一公里,有一件青瓦白墙的大屋,是个最近一个月内建成的,速度之快震惊整个江南。   任何不经允许的人走到门口,便有强壮高大的汉子上前阻止,他们腰间挂着刺刀,让人望而生畏。   走进去后,里面的布置非常简朴,甚至称得上是寒酸。但是,左右整齐两排汉子手持刺刀毕恭毕敬站着,就是最大的装饰,亦是最大的威慑。   堂屋很大,长方形的桌子几乎占据房间一半大。此时,这里正在开会,包括漕帮诸位正副堂主,江南商会的人,以及,永安郡主。   杜平毫无疑问坐在主位,可她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其他人发言。   “水运的价格不能再降低了,漕帮还要养这么多人。”丁堂主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说话时,忍不住向主位瞥去,他实在纳闷,这郡主咋就像白玉雕的一样?怎么都不会流汗?他赶紧把飘远的心思拉回来,继续道,“这生意爱做不做,要是嫌贵,大不了你们走陆路。”   以前漕帮最和气最会做生意的就是卫海,等他一死,其他大老爷们都摆出没得谈的态度,让江南商会很是憋屈。   欧阳副会长站起来,面朝正座,手指点着丁堂主皱眉:“郡主,你听听,这像话吗?”   “找郡主也没用。”丁堂主双手抱胸,哼一声,“总不能为了卖郡主面子而让兄弟们饿肚子。”   陈千瑜开口道:“丁堂主,我们就是卖着郡主面子,这段时间才多给这些订单,薄利多销的道理你一定懂,明明可以双赢,何必吵得两败俱伤。”   “你这个女人最阴险,我不和你说话。”丁堂主一屁股坐下,背过脸。   数年前,陈千瑜那时看着脸更嫩,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刚刚继任的女家主,满江南都想咬上一口肥肉。这女人笑眯眯和他说,现在手上的金银流转不过来,这回想拿粮食来抵一年下来的运费,左口一个叔叔,右口一个大哥,他就昏头同意了。那时候想,粮食算是硬通货,不仅不吃亏,还占点小便宜。   哪晓得,这年秋收一过,天下都是大丰收,陈家之前已经把粮都清空了,正常价格卖出赚个饱,等他出手的时候,市面上的粮价不知怎的越来越低,狠狠亏一笔。   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去讨陈家的便宜,但是,心里也把陈千瑜给记上了。   陈千瑜微微一笑:“丁堂主这么说,可就伤感情了。”   杜平看他们一边专使软刀子,另一边又死咬着,再谈下去也是浪费时间,终于开口:“漕帮可以降低价格。”   此言一出,丁堂主跳起来:“郡主!这事你不能做主。”   杜平不理他,继续往下说:“漕帮的定价可以由货运数量来决定,运的东西多,价格就低,东西少,价格就高。”顿了顿,她笑道,“当然,你们可以一直用低价,只要和漕帮签订长期契约,但是,一旦发现你们用了其他水运渠道,那就要交总货运价值的一半数额作为罚金,如何?”   此言一出,满堂安静。   韩老是江南商会的会长,头发都花白了,他头一个开口说话:“郡主,你这心就偏了,别忘记你也算是各大商户的大股东,若是赔本,你也会跟着吃亏。”   漕帮好些都是粗人出身,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对方的反应知道这话说得对他们有利,丁堂主忍不住扳手指算账,发现算不出来便殷切望去,等待下言。   杜平笑笑,刚要开口,只听有人敲门,三下连续,后面又跟着重重两下间断,代表是急事,便道:“进来。”   “郡主!大事不好!”侍从满头大汗,“张天刚出城门,就遇上红花教从水路绕过来,被劫走啦!死了好多人!章知府正在发怒!”   杜平猛然起身,身后的椅子都翻倒在地。   “散会。”她扔下两个字就快步走出,她的速度很快,侍从在后面紧紧跟随,一边疾走一边交代消息,“红花教截了人还不肯散去,南门和西门那边有不少人在围攻,城里压力很大。”   杜平并不说话也不搭腔,但每句话都听在耳朵里,越听脸色越差,她走至大门时,已经有人备好骏马。她二话不说,利落地翻身上马,驾马疾行,出来得慢一点只来得及瞥到远去的背影。   城中已出现乱象。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死死,有点家底子的还有帘子遮住外面不轨视线,穷困些的人家,直接将大桩家具堵在门窗后,不欲让人推开。   路上有官兵行走,个个肩上手上都带着武器,有队伍整齐地朝西门南门行进支援,也有一些零散官兵,四处游走看有没有落单的百姓和店铺,打着搜查的名义中饱私囊。   杜平一路疾驰,目的地很明确,直达留守司。   她将缰绳随手一扔,往里走去竟发现衙门里空空荡荡,留守在内的只剩三人,一个打瞌睡,剩下两个玩骰子赌钱。睡觉的那个睡得正熟,又打呼又流口水,丝毫没被吵醒的迹象。   赌钱的两个倒是闻声抬头,看见来人后明显眼睛一亮,高个子整整衣领,装腔作势:“报上名来,这里不是能乱闯的地方。”   杜平开口问:“其他人呢?都去西门和南门了?”   高个官兵被忽视了,不怎么高兴地皱起眉头,矮个的偷笑,乐得看笑话。   杜平察觉到了,立刻自报家门:“我乃永安郡主,来找你们的指挥佥事,徐虎。”   两个官兵急忙行礼。   杜平摆摆手,并不在意,只想知道答案。   矮个官兵道:“徐佥事被派去守城门了。”   不出所料!杜平脸色巨变,上前一步:“方指挥使呢?”   矮个的揉揉脑袋:“这就不知道了,可能在南门吧,但也有可能在城中巡逻。”说到此处,他和伙伴对视一眼,露出羡慕的神色,巡逻可是个肥差啊,这种时候卡住那些小老百姓和小商人,想捞什么就能捞什么。   杜平脸色更差:“城中其他兵力呢?是黄总督在指挥还是章知府?他们可有调遣附近县城的兵力?”   高个子官兵不耐烦,啰嗦吧唧的,搞得像他们长官似的,手伸太长了吧。碍于对方身份,他脸上仍是一派和气:“这些事不是我们这些小兵能知道的,郡主因以自身安危为重,回府暂避。”   杜平怒极反笑,但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她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抽出腰间鞭子,狠狠一甩,“唰”的一声,破风而去,置放骰子的小桌子瞬间裂成两半,高矮士兵瞠目结舌。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剩下那个在睡觉的,被疾风扫过的声音,以及桌子裂开的声音给吓醒了,忽的一下跳起来,擦擦口水:“谁?谁?有人闯进来了?”   这时,连永安郡主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杜平已经走出大门,爱驹还好好留在原地等待,看见她的身影,马蹄子在地面上刨几下,她轻轻抚摸它的头,面现沉吟之色,不过片刻就做出决定,便纵身跃上马背,向南门前行。   越往南行,越能察觉出紧张气氛,路上已看不到行走的百姓和售卖的商贩,到处都是士兵。   城墙上严严实实两排截杀试图爬上来的逆贼,喉中干涩嘶喊的声音,兵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处处都是喷溅到墙头的血迹,还有不少士兵负伤从墙头摔下去。   凤阳太久没有战争,没有经历过鲜血与杀戮,城墙下的士兵多数都是面色惶恐,队伍也不算整齐,紧挨墙面站着,随时准备轮换上去。   杜平远远地就停下来,心中有不安之感。   几乎同时,就有人上前阻拦,这里有不少官兵都见过永安郡主,认出后态度颇为客气:“郡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请回吧。”   杜平盯着他看一会儿,只觉眼熟,认出这是青寨出身的人。她心中不祥之感愈盛,开口问:“徐佥事在这里吗?”   “在。”   见他答得毫不犹豫,杜平又问:“那方指挥使呢?”   这次,回答停顿了一下:“也在。”   杜平看出些端倪,双眸微微一眯,缓缓开口:“我欲求见方指挥使,可否代为传达。”见对方犹豫,她马上加一句,“有顶要紧的事,与战事有关。”   士兵终于点头,转身去通报了。   杜平牢牢盯住他的背影,看着他跟上官报告,他们交头低语之时,她惊恐地发现,那位上官也很眼熟,她在青寨亦见过此人!   这里不对劲!   杜平即刻产生掉头离开的冲动,应该纠集更多人马过来才行。但她克制住这股冲动,若现在离开,南门一定会被敌人冲破,青寨恐有反心。   很快有人下来见她,却不是方指挥使。   杜平心下一沉,紧紧揪住缰绳,准备随时都可作出应对。她盯着来人,似笑非笑:“我不记得有叫你下来,方指挥使呢?”   徐虎嬉皮笑脸,看她的眼神也不像平时那么克制:“指挥使忙着呢,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杜平收了笑,突然出其不意地大声喊道:“方珂!下来!”   一个站在台阶上打哈欠的男人转过头来,正是方珂,他转头就看到永安郡主,顿时眼睛一亮,咧开嘴就想跑下来。   太好了,还活着,看上去没被钳制,杜平松口气。   与此同时,徐虎却是脸色一变。   只见他抬手一挥,厉声道:“动手。”   不过两个字,只见方珂身边一士卒手起刀落,正在咧嘴笑的一颗人头滚落台阶,鲜血飞溅,先是一阵静默,随后士兵哗乱。   方指挥使死的突然,连表情都来不及改变。   地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头,沾满尘埃。   城墙上的士兵也开始混乱,军心涣散,被不少逆贼趁机攀上城墙。一半以上的士兵反倒变得冷静,仿佛随着徐虎这句动手而变了样,马上对身旁的人大开杀戒。可以清楚看到,这些对同僚下杀手的都是青寨出身。   杜平脸色如寒冰不化,目光冷冷射去。   徐虎长长吐一口气,肩膀也松弛下来,差点被坏事,还好有惊无险,他笑道:“郡主真是直觉敏锐,啧啧,幸好我准备充分,若真被你提醒了姓方的那蠢蛋,岂不坏了大哥的整盘计划?”   官兵溃散,青寨打个出其不意,已经稳稳占据上风。   她孤身一身,哪怕留在此地也没有胜算,说不定还会赔上一条性命。   杜平勒了勒缰绳,已打算转头逃离。   “唉,且慢。”徐虎挡在面前,抽出腰间长刀,刀尖寒光映上他的面颊,这张娃娃脸上已收尽笑意,再不会像初见那样,因对方是女子而轻敌,“既然送上门了,就把命留下来吧。”   杜平望着他,问道:“张天的意思?”   徐虎挑眉,竟被一眼看穿?他不承认:“就不能是我看不惯你?”   “你不是自作主张的人。”   徐虎哈哈笑道:“老大被你屡次拒绝,男人的面子被你扔地上踩,因爱生恨了,哈哈哈,不能怪他。”   杜平笑了:“我教你个事儿,越心虚就越说话,越说话就越露馅,不用解释,你这样反倒让我对他的动机生疑。”   徐虎神色一僵,算了算了,论心机他本就比不上这娘们儿,不用废话,直接动手。长刀一抡,纵身跃起,直刺对方。   寒光战栗,杀机毕现。   杜平一拉缰绳,动作仿佛与矫健的马身融为一体,高高跃起,躲开这一击。同时操纵马匹,狠狠踏上对方。徐虎旋身躲开,见马蹄子立刻要踩上第二脚,急忙在地上打个滚,狼狈躲避。   趁他还没站起,杜平立即调转马头,策马离开。   徐虎冷哼,长刀一甩,在空中转出凌厉的圆弧,他的力气在青寨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登时折断一条马腿,只听一声高昂的嘶鸣,随着痛苦的声音,马匹倒在地上。   杜平狼狈地摔倒在地。   几乎同时,徐虎捡起长刀,斩向头颅。   杜平连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只觉凌厉锋芒扑面而来,来不及起身,凭着直觉又在地上连续打滚,一脱离危险,立刻抽出鞭子甩过去,逼着对方退后,总算抓住时机站起来。   徐虎瞥了眼手臂上被抽红的痕迹,笑了笑,不以为意:“有两下子。”   他刚才不该躲的,手臂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被抽一下就缩回去。如果不避开,现在这颗漂亮的头颅已经砍下来了,啧啧,这姿色,真是浪费了,这娘们怎么一天比一天长得好看呢?他想起大哥说“有机会就杀”时的遗憾神色,不由暗笑两声。   杜平脸色严峻,她今日犯了两个致命错误。   第一,明猜到会有危险,她不该单枪匹马过来。   第二,她应该带武器过来,如今手上只剩一根鞭子,杀不了人。   徐虎看着她,心情甚好,笑容满面地对身后吩咐:“兄弟们,收拾完后就打开城门,愿意归顺的就留他们一命。”   “好嘞!”后头汉子们兴高采烈得应道,这场仗可谓大获全胜。   闻言,杜平脸色一白,斥道:“你们打算和红花教沆瀣一气?”   徐虎理所当然道:“官府不容人,兄弟们自然得另寻出路。”   “满口谎言,歪门邪道。”   徐虎觉得今日胜局已定,就有几分耐心解释:“看看姓方的那副酒囊饭桶样,当我们的上官他也配?本来么,大哥都发话了,忍着就忍着,你们竟然还想流放大哥?做梦呢!”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大哥要杀这女人的用意,其实抓回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思及此处,徐虎摸摸下巴,现在就她一个人,自己这边又人多势众,抓个女人应该不难。若能把她活着带回去,大哥一定会高兴。   他收了几分杀意,笑嘻嘻地开口:“郡主,今日不杀你也行,要不乖乖跟我走?以后吃香喝辣的,凭大哥的能耐,你的日子不会比现在差,”他轻浮地笑起来,“而且,还多个男人疼你呢!”   杜平感觉到他战意的消退,目光一闪,红唇轻启:“我拒绝。”   城池的南大门已打开,城门外红花教的人冲了进来,大群人向城中冲去,都知道江南富足,闽地已经被祸害得差不多,没什么油水可捞,大伙儿都想在凤阳城里好好赚一笔。   场面一片混乱,到处可闻嘶喊和脚步声。   一个绑着红头巾的汉子走过来,不怀好意地问:“虎子兄弟,不一起去城里面抢点好的?”   徐虎舔舔干燥的嘴唇,笑道:“不,先逮住这个女的要紧。”   头巾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边:“这么漂亮,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永安郡主吧?”   “嗯哼,”徐虎道,“别乱看,这是大哥看上的。”   头巾汉子笑笑,带着红花教部众攻入城去。   大群人从身边跑过,杜平抓住间隙,神不知鬼不觉从身旁经过一人腰间拔出一柄刀,她扫一眼,刀锋虽钝,却也可杀人。   杜平举刀相向,直直刺去。   抽刀,纵身,挥刀,一切发生在瞬息间。   徐虎躲得匆忙,跟个女人对战还吃亏,实在丢脸,他心中有怒便不自觉用上十分力气,猛然反击,两刀撞击,震得杜平虎口发麻。   杜平跳开两步,想以速度取胜,但她错估了对手的水平。   青寨之中,徐虎论机敏不及明山,论忠诚不及阿旺,他能做到二当家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能打,张天之下,无人是他对手。力气大姑且不论,他的攻击速度也是数一数二。   杜平半边肩膀传来剧痛,她皱眉,踉跄后退,肩上伤势深可见骨,鲜血浸满了半边衣裳,眼前一阵发昏。   鲜血顺着刀尖滚落,徐虎一笑,随手一甩:“这下老实了?”   这可不能怪他,这女人一直反抗,实力又不错,他可做不到在放水的情况下活捉。   “乖乖跟我走,就不让你吃苦头。” 第77章 她称我一声师兄,我护她……   杜平连站稳在原地都有些坚持不住。   嘴里只有一个字:“滚。”   徐虎大笑,他就喜欢啃硬骨头,可惜老大看上了,否则真对他的胃口,话这么说,下手却毫不留情,又是一阵狂风骤雨的攻势。   杜平拼命闪躲,眼前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模糊,她心中想,若真被掳走,让母亲的脸面让哪里搁?整个公主府都会受人耻笑。可她实在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   接住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气息很熟悉,干净的,混杂着树脂,木片,花果的味道。   那一段时间里,每夜入睡,都伴随着这样的气息。   元青稳稳接住,看到她的伤势顿时脸色一沉,将她抱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放下,只见杜平努力想睁大眼睛,轻声问:“师兄?”   元青心中一酸,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郡主一直都是神气的,活灵活现的,像一团烈焰燃烧不息。   他不敢碰她的肩膀,即便如此,鲜血也已经染到他的衣服上,触目惊心。他手忙脚乱:“别怕,我来了,援军马上就到,南门马上就会堵上,一个都不放走。”   杜平闭上眼,微微一笑,长裙浸染着大块的红色,裙角还在滴血。   她声音很轻:“那就好。”呼吸也很轻,仿佛睡着了。   元青站起身来,他没带武器,低头看到她依旧拿在手中缺了口的破刀,又蹲下接到自己手中,温柔地抚过刀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徐虎对他有几分忌惮,状似轻松地开口:“元青,虽说你没加入青寨,但多少有些情分,一定要搞到反目成仇吗?”   少年身形挺拔,站着没动。他的神色贯來是平静如水,连微笑都是清淡出尘。可如今,墨色的眸底染上一层愠怒,他说:“她称我一声师兄,我护她一世安宁。”   话毕,长刀直直刺去。   招式简单,同他的人一样,半点花里胡哨都没有。这一刀的走势和杜平之前一样,可速度和力量都不可相提并论。   徐虎闪避不及,手臂被整个刺穿,伤处和杜平几乎在同一个地方。   鲜血汩汩。   竟不是一招之敌!   徐虎愕然发现,不过短短时日,这小子的功夫比在青寨时更上一层楼,比起他上回出手,他这次更不留情,堪称狠辣。   元青并无停顿,一招之后又是一招,他注意力异常集中,眼中只看到对手,没有防守,只有进攻,脑中只思考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打垮对手。   两刀相撞,徐虎手掌一麻,真交上手才发现,这小子力气大得惊人,不亚于老大。   更恐怖的是,这小子看到伤者也不轻敌,半点破绽也不露。徐虎气喘吁吁,迅速后退,看到兄弟们都围上来,顿时喝住:“别上来,别送人头给他。”   青寨的兄弟们只得止住脚步。   元青脚尖一点,身形飞快向前掠去,不许他逃脱。刀光闪烁,形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银网,将敌人牢牢拢住。   徐虎狼狈不堪,不多久,身上就是一道一道的血痕。   少年攻势遒劲,每一道刀光都充满势不可挡的锋锐之气,下一剑就快贯穿对手脖颈之际,元青忽然脸色一变,飞快退后,将一个正要攻向杜平的男子一刀扫开,再回头去看,已有人将徐虎扶上马背,打算趁乱逃走。   元青犹豫,本想拿下徐虎的性命,但在他眼里,杜平的安危更加重要。   注意到身旁的目光,他侧过脑袋。   他的睫毛在风中轻轻一颤。   不知何时,杜平已经睁开眼睛,看着他笑,说话都还有气无力,可表情却是调皮:“师兄好厉害,幸亏我没参加寺内大比,要不然丢脸丢大了。”   元青避开目光,有点心酸,有点难受:“我先带你回去。”   官兵援军很快就赶来,章知府已经知道南门出事,立刻派了得力干将来补漏。青寨之人趁乱逃离凤阳,出了南门就向闽地奔去。残留在城门附近的逆贼被官兵绞杀干净。   另一头,因援助南门缺口,西门的官兵大量减少,在城内抢掠一番的红花教趁乱逃出西门,虽说有一部分人死在这次战役中,但对红花教而言,比起抢来的财富,增加的气势,死去的这点人实在不足为道,更何况,青寨加入的兵力远远大于消耗的那些。   红花教的教主也姓张,地地道道农民出身,最开始也被天灾人祸逼到做山贼,几乎是和张天走同一条路出来的。巧的是,他也姓张,名讳富贵,顿时跟张天称兄道弟起来。   “哈哈哈哈哈,张兄弟,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张富贵搂着他肩膀,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我早盼着你来,可算是盼到了,你喊我一声哥哥,以后哥哥罩着你。”   张天接过他敬的酒,豪爽饮下,酒盏在他的指尖旋转,挑眉问道:“哥打算给我个什么位置?”   屋子里是各式各样的汉子,个个头上绑着红色头巾,喝得热火朝天,得意洋洋庆祝这回大获全胜。   墙角边堆满大酒缸,歪斜倾倒,还有身姿曼妙的女人卧倒在男子怀里,衣裳暴露,柔弱无骨,场面靡乱荒唐。   但此言一出,就像一碗醒酒汤,立即有几个清醒过来,目光直射这两人。   张教主一副恍然无觉的模样,哈哈大笑:“你想要什么位置?”   张天笑笑,反问:“这回凤阳大胜,我能得什么功劳?”不待回答,他便站直身子,指了指下面的青寨兄弟,“不用算我头上,算在兄弟们身上就好,我的位置不重要,兄弟们有什么位置才是我看重的。”   底下立刻一片轰然叫好声,众人感动不已。   上官静喝得满面酡红,闻言,垂眸望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可惜谁也没看到。   张教主一怔,大吼一声:“好!”他重重拍一下张天后背,“够义气!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算看错人!”他面朝教众以及刚归顺的青寨众人,豪气冲天,“张天是我兄弟,以后给他面子就是给我面子,我一直盼青寨归顺,给教内添一大助力,如今心愿得偿,自然要给一个我兄弟看得上的位置!”   张教主拉住张天的手,将他拉到身旁,面对下面人大声道:“从今日开始,张天就是红花教的副教主!只在我一人之下!”   底下一阵安静,然后全都大声叫号,吼叫声,大笑声,不绝于耳。   上官护法的手指捏紧酒盏,不动声色低下头。   张天拱手道:“谢大哥。”   “哈哈哈,好说,你该得的。”张教主勾勾手指,把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叫上来,推到张天面前,挤眉弄眼地问,“这个怎么样?漫漫长夜,总不好叫兄弟独自一个人睡觉。”他又推那女人一把,“还不快去伺候我兄弟。”   张天的卖相的确不赖,那女人妖妖娆娆地弯腰,顺势勾住张□□角,半抬臻首,眸光盈盈如水,“副教主英雄人物,奴家心中倾慕,”欲语还休地眨眼,手指已灵巧抚上男人胸膛,半个身子挨上去,“奴家自荐枕席,还望副教主成全。”   张天不是个正人君子,但自诩在女人面前定力不错。   他笑着拒绝:“大哥,我现在心里只想怎么帮你拿下凤阳,不想因别的事耽误精力。”   张教主显然没想到这答案,怔愣半晌,最后恍然大悟地笑道:“为兄知道了,这等庸脂俗粉兄弟定是看不上。我早听闻兄弟心属永安郡主,听说可是个绝色佳人啊,好!等我们拿下凤阳,为兄一定亲手把永安郡主送你床上!了却兄弟一桩心愿。”   张天并不否认,笑着自斟自饮一杯:“多谢大哥。”   红花教在过去几年一直没想对江南动手,张富贵觉得在闽地做个土皇帝滋味挺不错,朝廷也不来围剿,双方彼此安安分分。他也不是没野心,但之前江南有卢谦坐镇,那可是个狠角色,凤阳各处都严严实实的,连水患发生之后都守得滴水不漏,他实在没处下嘴。   但这次有青寨相助,跟朝廷动一次手后,发现对方也没那么厉害嘛。地盘当时是越多越好,若能拿下江南,张富贵忍不住遐想,有了这么个粮仓,说不定还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思及此处,越发觉得需好好拢住张天,这可是个人才!他眼光不会错!   酒宴结束之后,上官静晃晃悠悠走回自己的住处,刚一开门,就惊动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女人。   月娥立即睁开眼,上前扶住他:“护法大人。”   上官静一把推开她,看上去摇摇欲坠,眼睛通红:“把衣服脱了,跪下。”   月娥一声不吭,立刻脱下衣服,只着一件肚兜,跪坐在地上。她背上肩膀上是一条一条的红痕,愈发衬得肌肤雪白,显出一种凌虐的美感。   上官静蹲下,手指一寸一寸抚摸她的伤痕,看着女人的肌肤在自己手下战栗,忍不住感叹:“好美,太漂亮了。”   月娥垂眸,她能控制住自己不乱动,却控制不住身体本能反应。   上官静捏住她的下巴,不满道:“怎么不哭了?”他声音甚至很温柔,听不出丝毫不悦,“你不知道吗?你哭起来的样子更漂亮。”   月娥轻声:“好,”抬眸的时候,已是泪盈于睫,楚楚动人。   上官静满意地笑了,站起身,拿起墙上挂着的鞭子,狠狠抽去,一鞭接着一鞭,看着雪白肌肤上又添上一道道红痕,神色着迷,沉醉不已。他挥鞭子的手法和力道都很是巧妙,将痕迹的颜色大小控制得恰到好处,呈现出最美的一面,而且不伤人筋骨。   这样一顿鞭子下来,很费力气,他气喘吁吁停下来,随手把鞭子扔在地上,将月娥拖到床上,露出残缺的部位,呼吸急促:“好好伺候它。”   月娥黑发逶迤,跪在他面前,俯下头,轻启檀香小口。   雨歇云散,上官静本就醉酒,翻身就睡着了。   他的睡相很斯文,这种时候才能看出他的确出生于世家大族,仿佛回到昔年的温文公子,不复白日的阴沉险恶。   外头的热闹早已散去,明月高挂夜空,万籁无声。   月娥躺在床上,目光清明地望着屋顶,许久不动,身体的疼痛感愈强,她的头脑愈发清醒。今日夜里,上官静很不对劲,他一定在外头遇到了不开心的事。青寨归顺的过程中,一定伤害了上官静的利益。   月娥一直没睡,脑中细思属于她的机会。   她慢慢数着时间,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当发觉身旁那人的呼吸频率变了,她悄悄坐起身,凑近他的脸庞,认真盯住他看。   好半晌,她伸出手,在他脸庞上处,细细描绘他的五官,神色哀伤。   上官静猛地睁开眼,入目的便是这一脸泪眼婆娑的黯然神伤,他心头一颤。本以为这女人想趁机杀了他,却没想到这场景。   月娥惊吓地倒吸一口凉气,顿时缩到床另一头,抱着膝盖,可怜无比。   上官静坐起身子,黑眸幽幽,问她:“你在干什么?”   “我,我……”月娥咬唇,半晌不说话,上官静很有耐心,也不逼问,就这样看着她。月娥小心翼翼抬头,目光一对上,又受惊般地缩回去,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上官静没说话,沉默望着她。   月娥也不说话,就这样蜷缩在床角。   一定要有耐心,一定不能先开口,这个人多疑,一定要等他主动问了才答。哪怕今日失去机会,哪怕还要再等几年,不急,她可以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许久,她终于等来了上官静的声音:“你不恨我?”   上官静没有错过她偷看那一瞬,女人眼里糅杂的仰慕,以及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情愫。他只是不能理解,身边每个女人,只要遭受这样对待,一定恨他入骨。   月娥轻轻地说:“我怕你,但是不恨你。”   她抬起头:“我的事情,护法大人应该都知道,我是心甘情愿来的,如果不来,等待我的也许是更悲惨的境地,所以,从另一面来看,你算是我的恩人。”   她笑了笑,笑得很浅,一闪而逝:“我很久以前就听说,护法曾是上官家的嫡出公子,文采斐然,才思敏捷,”她脸色微红,偷偷抬眸,“十九岁就高中举人,很厉害。”   上官静望着她,面色不改:“上官家都没了,哪来的上官公子?”他闭上眼,又躺下睡觉,“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月娥突然动了,三两下爬到他身旁,摇头道:“才不是,不是过去的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握住他的手说,“你的才识,你的能力,你学到的东西,都是你自己的,这些东西,现在都还在你身体里,永远都不会变成过去。”   说完了,她的胆子又缩回去了,“啊”的一声,连忙松开手。   上官静睁开眼,转过头来,许久都没回神。   过去种种,犹如大梦一场,十九岁后的人生对他而言,就是人间地狱。但今夜听着女子一番话,突然拨开眼前迷雾。   他微微一笑,头一回在月娥面前笑,她呆住了。   他笑起来并不好看,但有一种淡淡的青涩。   上官静瞅着她呆愣的模样,难得善心大发:“你有什么想要的?”   月娥眼睛一亮,毫不犹豫:“我想读书,想护法大人教我读书。”   这个答案对上官静而言,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又笑了:“你确定?你哪怕要求我今后不打你,也是可以的。”   月娥摇头:“我要读书,挨打算什么,护法大人若愿意教我读书,打死我也心甘情愿。”   上官静头一回认真看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深处,颔首:“好。”   月娥展颜一笑。 第78章 永安郡主在江南拥有的权……   永安郡主在守城战中受伤的消息仿佛插上翅膀,不出一日就传遍凤阳。   可惜本尊毫不知情。   此时,杜平刚醒来,伤口已被包扎妥当,她抬手欲遮一遮打哈欠的嘴巴,顿时一阵刺痛,只得咧咧嘴作罢。   她疲惫地靠在垫子上,看着侍女上下忙碌,突然天外飞仙来一句:“你是不是已给母亲多嘴写信了?”   婉秀顿时停下动作,脸上堆笑:“殿下关心郡主,放心,奴婢写的都是该说的,绝没有多嘴。”   杜平似笑非笑,瞅着她不说话。   婉秀赶紧一拍脑门:“说起来,陈氏家主,还有元青小师傅都在厅堂等着呢,说郡主若是醒了,就告诉他们一声,也好放心。”   杜平道:“漕帮的反应呢?还有黄总督和章知府呢?”   “贼寇刚赶出凤阳,两位大人都还忙着。”婉秀急着扯开话题,立刻接话,“弥结师傅和曹公子昨日就来了,知道郡主休息也不好打扰,后来漕帮有急事,弥结师傅先回去了,曹公子倒是等了一整夜,现在还在客房等着,要不我也去转告一声,好让他放心回去。”   杜平沉吟片刻,摇头拒绝:“不用,让他们都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事。”   婉秀不赞成道:“郡主受了重伤,应该好好休息才是,何况卧房也不是面客的好地方。”   杜平笑眯眯:“我不讲究,让他们进来。”   婉秀无奈,作为公主府的老人,她也习惯郡主不把规矩放眼里的作为,天大地大郡主最大,也不管合不合规矩,只得将客人传唤进来。   三人同时进门,元青默默跟在最后,陈千瑜第一个跨步进来,可有人抢在她前面开口。   曹子廷的脸色最为憔悴,一进门就疾步上前,很快意识到不妥,又马上保持距离站定,只用急切的眼神望过去:“无碍吗?现在感觉如何?”   杜平笑道:“没事,不过松一松筋骨。”   曹子廷松一口气,微笑开口:“那便好,有什么不方便的跟我说就好,我帮你去办。”   陈千瑜在旁围观得兴致盎然,一个眼下青黑都熬出来了,一看就焦虑于心,另一个笑得淡然客气,啧啧,好一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可惜了这么一个俊美无俦的美郎君啊。   杜平扫到她兴味的表情,笑道:“千瑜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个事最适合你去做。”   陈千瑜赶紧回神,笑着上前:“只管说来。”   “我这回受伤是徐虎动手,若没弄错,应该是张天下达的命令。”杜平慢悠悠活动着手指,虽说肩膀挂彩,手指的灵活倒是没受影响,这段日子倒是可以准备个腕间弩箭,方便自保,“他这么一动手,倒让我记起一件事。”   陈千瑜咋舌,不敢相信:“张天不是迷恋你迷得死去活来吗?舍得杀你?没弄错?”   杜平白她一眼,什么鬼话?明显不喜欢这说辞:“若与他的利益无关,这厮自然愿意留下我这把青云梯,可一旦妨碍到他,呵,这点儿好感算什么?”   陈千瑜望天,什么青云梯,应该是索命阎王吧,若她是张天,被人陷害坐牢流放,别说这人不过是当初给朝廷牵线之人,哪怕是亲生爹娘,掐死的心都有了!   杜平:“我昨日就在想,张天杀我究竟有什么好处,后来灵光一闪记起一件事,好处他是没有,但我死了他可以消弭一桩祸事,”嘴角勾起,笑意嘲讽,“张天头一回带我来凤阳的路上,杀死一个红花教的护法,那人叫什么杨护法。”   杜平眸光幽幽,那人还是她亲手送上路的,山水有相逢,没想到还能换来今日的契机。   “不过可惜,我这人福大命大,死不了。”杜平慢悠悠地笑,脸上是笑靥如花,眼底却满是不怀好意,“我还挺好奇的,这事传到张富贵耳朵里他打算怎么解释。”   陈千瑜眼睛一亮,对上她的视线,也笑了:“张天遇上你,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没我,他当初能拿到你给的五千两银子?没银子,他怎么壮大?没我,他能当上副指挥使?混不进官府,他这回的投名状有这么容易?”杜平嗤之以鼻,“等这桩事传出去,我倒要看看,青寨和红花教的结盟能有多牢靠。”   陈千瑜道:“有多少利可图,就有多少兄弟情可讲。”   利益是亘古不变的,杜平没法儿否认:“即便红花教的教主为了利益忍下,教中总有其他人忍不下吧?”顿了顿,“这火上的油就靠你去浇,且看闽地烧不烧得起来。”   陈千瑜笑盈盈地拱手应道:“一定会烧起来的。”   杜平挑眉,目光似有疑问。   陈千瑜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呼”的一下展开,扇子是白底,上面有题字,却看不清写了什么,反倒是左下角的红色印章更为醒目,清清楚楚一个“瑜”字,带着昭告天下的张狂劲。   她轻摇折扇,一个女子偏撑起十足十的风流:“郡主吩咐的事情,岂敢办砸?”   杜平笑道:“我有这么难缠?”   “郡主为人豪气大方,怎会难缠?不过,”陈千瑜随意一甩,扇子又一下子合拢,她上前两步,俯身下来,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的伤口,柔声道,“他害你受伤,我自然要跟他收点利钱,这把火一定会烧到他身上。”   曹子廷看不过去,开口道:“放肆。”   这两人靠得太近,虽说陈氏家主也是个女子,可,可……刚才那姿态,实在太过轻佻,他看着都脸红,对郡主太不恭敬。   陈千瑜笑意愈浓,逗得兴起:“曹郎君,我说了你想说的话,做了你想做的事,吃味了?”   这下子,曹子廷的脸彻底红了。   他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被人毫不留情地揭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时又担心会不会给郡主添麻烦。   他自己也觉得脸上火热,面子支撑着他不夺门而出,修养约束着他不对女人口出恶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只冷冷盯过去。   可惜脸太红,气势顿时减去大半。   陈千瑜最喜欢看美少年情窦初开却又不敢开口的模样,笑眯眯地靠近,扇子又“呼”的一下展开,那股子纨绔劲儿压都压不下去:“放心,我还没自荐枕席呢,抢不了你的心上人。”   “胡言乱语!”曹子廷厉声斥道,“我和郡主光明正大君子之交。”   陈千瑜耸肩:“我没说你们不光明正大呀,”她抬起扇子半掩红唇,贼兮兮地反问,“不过,那是胡说吗?你不承认?”   曹子廷觉得脑袋都快冒烟,只想有个地洞钻下去。他知道郡主的心意,已经打算一辈子暗藏心底不让她为难,可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感情,沉默片刻:“这是我一个人……”   “千瑜,你不生为男子真是可惜了,调戏起来得心应手。”杜平出面解围,脸上笑容淡了些,“别玩得太过。”   陈千瑜敏锐察觉到情绪变化,本以为郡主不把这美郎君当回事呢,看来也不尽如此。她立刻弯腰:“我言行无忌,我道歉。”   曹子廷嘴里憋出一句:“罢了。”   杜平:“子廷,你先回漕帮,最近运向闽地的船只都要严格检查,粮食,武器这类的……”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曹子廷立刻明白这未竟之语,点头道:“两地已算开战,我和师叔定会严管这事。”   陈千瑜挑眉,欲言又止。   “越是禁止的东西收益越高,只要有钱可赚,哪有商人不敢干的事?”杜平道,“我也不介意留一条通道,闽地除了逆贼之外还有百姓和官府,总不好连他们一起禁了,我的意思是,给我留条尾巴,趁这个机会,捏住这些摇摆之人的尾巴,收归于麾下。”   曹子廷意外得瞪大眼,很快回神:“郡主高见。”   陈千瑜笑了,抬眸这看这位永安郡主,这可真是个明白人里的明白人。她刚刚就想提醒,这世上就没哪个能赚大钱的交易是可以禁住的。   她还记得初见这位小郡主的模样,虽然聪明,却难掩青涩。不过半年不到的时间,竟已成长到如今地步了?   啧啧,真是细思极恐。   杜平道:“子廷,我们没有什么敌人,只要利益一致,大家都可以合作。”   曹子廷犹疑道:“那闽地……”   杜平笑道:“红花教若愿意俯首称臣,当然也能合作。”   曹子廷还是不解:“经青寨招安一事,我私以为这些贼子并不可信任,随时都会反水,还是斩草除根的好。”   杜平微微一笑,既不否认也不肯定:“也许吧。”   曹子廷道别之后,很快就退下,回到漕帮去转达郡主的意思。   这厢边,元青看众人都说差不多了,才从角落里显露身形。他身材本就修长,穿着僧袍更显人瘦瘦高高的,青灰色的袍子将他的锁骨都遮得严严实实,眉间一点红,仿佛已超脱世俗不被凡尘打扰。   陈千瑜眯了眯眼,看上去就一股禁欲味道,有点诱人啊。   杜平上下打量,突然开口:“师兄,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元青一愣,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   杜平笑了:“师兄,我这回又欠你一条命了。”   元青抿唇一笑,笑意很浅也很淡,转瞬即逝。他问道:“凤阳眼看要乱了,你要不要回京避一避?公主殿下会担心。”   杜平震惊:“师兄,婉秀是不是私底下给你好处了,让你充当说客?”   元青摇头:“这是我自己的想法。”顿了顿,又细细观察她神色,“你不想回去?”虽是问句,语气却满是笃定。   杜平理所当然:“我才不回去,要回去也要把江南的事平了再回去,现在回去岂不成了丧家之犬?”   元青也不强求:“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罢了,你高兴就好。”   陈千瑜看得颇为意外,听他们的对话便知道,这位小师傅在郡主眼里不同于别人,恐怕还有些地位。她斟酌一番:“郡主,你知道你受伤的事已传开了吗?”   杜平转头看她。   陈千瑜弯眸一笑,那把扇子又展开来:“这可是居功的大好机会,现在可不兴默默无闻这套。”   杜平目光审视:“你推波助澜了?”   陈千瑜大方承认:“既然都受伤了,当然要把该拿的好处都拿到手。上回你借着生辰宴在凤阳已声名鹊起,现在这回再好好露一次脸,永安郡主的声望才算站稳了。”她对上目光,毫不避讳,赫赫野心都写在脸上,“以后不论你想干什么,都很方便。”   她重重咬字“干什么”,意有所指。   杜平忍不住笑出声,反问:“我想干什么?”语气不好也不坏。   换个胆子小的,这时怕在担心领会错意思,改口含糊其辞。可陈千瑜不是,她无比自信,字句铿锵:“郡主不喜如今的世道,想改变自然需要力量,这些都是力量。”   “哦?”杜平淡淡应一声。   “其实我很想听听,郡主心中的桃源乡到底是什么样的?”陈千瑜又问。   不待杜平回答,只听元青突然出声:“我不赞成。”他神色依旧淡淡,可语气却不掩担忧,“这样会被名声所累,京城若是知道郡主插手这许多,恐会害了郡主。”   屋中一阵安静。   陈千瑜皱眉,这倒也是,她只想到这些名声能为郡主所用,对商会行事有利,却没考虑上头的想法。按常识来想,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喜欢女子干政,在地方名声比官府还大。不过,郡主毕竟是皇亲国戚。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郡主以为如何?”   杜平脸上笑意尽收,面无表情,许久,久到旁人以为她不会再说此事,杜平“呵”的笑一声,皮笑肉不笑:“我家皇老爷当然不会高兴,肯定会在心里给我记一笔。”   她迎上两人目光,“他还想活到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想贪官污吏个个变得清如许,还想风调雨顺年年无灾无祸,还想把手握大权的各地总督都撸下来换一拨心腹上任,还想西北铁骑主动上交兵权徐家乖乖送个儿子当质子,还想天下的矿山都出产金子呢……呵,皇老爷的美梦多着呢,还能事事如意?他愿意的这么多,问过老天爷愿意吗?封疆大吏们愿意吗?”   她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连停顿都没有一下。   这些牢骚在肚子里也闷了许久。   她咬咬牙:“他不喜欢什么,我就不干什么?做梦!”她气都不歇一下继续嘲讽,“他巴不得我整日待在家中刺绣弹琴吟诗书画,他高兴的时候上去附和汪两声,他生气的时候柔情似水口灿莲花哄他开心,他心情好了赏赐几箱金银珠宝彩衣华服,然后我感激零涕五体投地,呵呵,养狗呐?”   “我勤学苦读怎么了?我武艺高强怎么了?我心怀大志怎么了?死罪啊?他能拿我怎么办?”杜平阴恻恻地开口,“他最多看我不顺眼把我远远发嫁了,要么找个家里规矩严的把我嫁进去关在后宅,呵,只要不杀了我,我怕什么?”   她说完的那一刻,屋中无声无息,气氛有些诡异。   郡主刚说什么?皇老爷?是他们脑袋里想的那个皇老爷吗?   这连篇累牍的一大段,算大逆不道吗?陈千瑜冷汗都下来了。   元青还静静站着,表情上来看,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嘴巴闭得紧紧的。   杜平抬眸望去,目光深深,似在等他们说话。   陈千瑜硬着头皮上,脸上堆笑:“看来郡主和皇上祖孙情深,这下我就放心了。”   杜平目光一瞬不瞬,看得人胆颤心惊,咧开嘴,又“呵”一声。   陈千瑜咽下口水:“所以,郡主的意思是?”   杜平又不说话了,抬头望着床顶的纱幔一动不动,白色的纱幔上还绣着牡丹国色,上等的料子,上等的绣工,她能有富贵无忧的一生,说到底,是因为她外祖父姓李,是当今圣上。   她看不惯那位皇老爷很多地方,甚至连她中意的姻缘都拜他所毁,她一辈子得不到心中挚爱。可是,皇老爷对她,也不能说不好,这么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都算得上头一份。   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亲情……对她而言,尤其如此。   一股子心气发出来,杜平的情绪也慢慢平静,她低下头,收回目光,手指放在被褥上拧来拧去:“我随口一说,你们随耳一听。”   她说:“你们不必害怕,皇老爷对我很好,我明白的,他已经把他愿意给予的好都给我了,是我贪心,那些他不愿意给的,总喜欢强求。”   杜平轻轻一笑,胸口有点酸,郁结不化:“他想要的那些,我明明都能帮他,也愿意帮他,甚至可以泼出一条命去,可他偏偏不愿意,还看不惯我手伸太长,为什么呢?”   她睁大眼,长叹一声:“他不相信我。”摊手一笑,“没办法,皇帝嘛,不多疑就不是皇帝了。”   牵动伤口,又是一痛。她来不及皱眉,突然看到陈千瑜凑近脑袋,她瞪大眼:“干嘛?”   陈千瑜微笑:“需要我抱你一下安慰你吗?”   杜平拒绝:“不需要。”   陈千瑜笑笑,二话不说,直接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小心翼翼不触碰她伤处,轻轻拍她后背,温声细语,仿佛一个母亲在安慰孩子:“你这要哭不哭的样子,挺让人心疼的。”   杜平炸毛:“我哪有哭?”   “好,好,没哭。”陈千瑜一下一下拍着她,“是我听得心酸想哭,我想要安慰你。”   杜平被顺毛顺得很舒服,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被人抱着安慰是什么时候了,喉咙里咕哝一句:“你以后会是个好母亲的。”   陈千瑜一僵,顿时停下动作。   元青闻言,都忍不住嘴角一弯。   陈千瑜无奈,放开她,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直视她眸底深处:“郡主,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你的血不会白流,大家都会记住,你做的每一件事,总有人会给你公正的评价。”   杜平:“这世上两全其美的事不多,我想得到名声,那么,我愿意承受它带来的压力。”   陈千瑜站起身,右手压左手,举手加额,直直地弯腰行礼,正正规规行一个揖礼:“既然如此,我定会助郡主成为江南真正的主人。”   手掌运输要道,调控商会物价,接下来,再来一场战事的大胜,永安郡主在江南拥有的权柄就能达到顶峰。 第79章 活脱脱做佞臣的料啊   章知府向来不是个固执已见的人,能随便就随便。   黄总督也是个只要好处到手,下面怎么折腾都可以的人。   偏偏,这回两人意见不一致,快吵翻脸了。   “章大人,你想上报倒也行,不过皇上怪罪下来,这个责任谁来担?你吗?”   章知府的神色看不出端倪:“黄总督觉得江南的兵力能挡下红花教?若不上报,哪来的援兵?”   黄总督不以为然:“红花教攻进来又如何?有胆子推翻朝廷?他们那点子眼光,不就想捞点好处?我听说闽地的官府跟他们处挺好,这不就得了,别给自个儿没事找事。”   章知府胡子都气得翘起来,偏脸上还要摆出一副深沉样,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这等子逆贼还能和平相处?就应该杀得一个不留。”   黄总督不耐烦:“你想上奏就上奏,不过有言在先,这次兵祸与我无关,先前那一仗也是你主张的,你敢上奏,我立马加一份折子,向圣上禀明实情。”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会儿:“黄家是没人了吗?把你派来当总督?”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分量却挺重的。   黄总督拍案而起:“章响,你什么意思?你随随便便就做决定打仗,你揣摩过皇上的意思吗?如今国库空虚,我们就不该再给国家增加负担!上兵伐谋,懂吗?我们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呢?穷兵黩武!打赢了又能怎样?苦的还不是百姓?还不如扔点好处把他们打发走!”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眼,年纪大了,站着说话时间一久,两条腿就吃不消。他找位置坐下,鼻子里哼一声气:“别扯远了,就说上奏这事儿。”斜眼一看,就你还上兵伐谋?连战场都没上过。   黄总督被那一眼看得火大,直接以官位压人:“章响,我是你上官,服从两个字没学过?”   两人不休不挠之间,有下人禀告,永安郡主来访。   相互对视一眼,黄总督整整衣襟坐下,一想到这女娃子最近的名声,都快翻天了。他顺了顺气,又恢复慢条斯理:“让她进来。”   杜平进门便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她恍若无事,笑眯眯地开口:“我肩上还有伤,两位大人勿见怪。”然后避开伤势,不伦不类行个礼。   从前两日开始,坊间便有传言,永安郡主勇守城门,不畏生死,一人孤军奋战坚持至援军赶到,与逆贼首领大战三百回合,为最后的胜利争取了宝贵时间,逼得南门逆贼以最快速度逃遁……就差没说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尤其这两日,传言愈演愈烈,城中百姓还有不少人亲眼看到郡主受伤的地方,更将她奉若神明捧上天。   黄总督不以为意,甚至有几分看不起。   见过吹牛的,没见过牛皮吹成这样的。   可今日一见,连包扎过的伤口看着都触目惊心。黄总督瞥一眼,再瞥一眼,整个肩膀都被白布条包得严严实实,血印子透出来,看着就疼,目光移到她脸上,这姑娘脸上还挂着笑,好像没事儿一样。   “不知此回逆贼攻城的事何时上报?”杜平开门见山,“军情的信函都是八百里加急,可否方便帮我带封家书送去公主府?”   闻言,黄总督的脸色“啪嗒”一下,又挂下来。   杜平一顿,目光扫过黄总督,又扫过章知府。   章知府老神在在,淡定看她一眼,双手拢进袖子里,不插话。   杜平心领神会,找了个黄总督身旁的位置,就近坐下,笑眯眯地搭话:“黄伯父还在犹豫?不想让凤阳的小事令皇上夜不成寐?”   哟,马上改口伯父了?章知府斜睨过去,嘴角一抽,这小嘴甜的,硬生生将胆小如鼠形容成殚诚毕虑。   黄总督脸色好看一些,觉得小郡主还有几分懂事,也有心情跟她说道几句:“闽地的事已经瞒了上头这么多年,都没有官员上达天听,就是不想皇上伤神,现在我若拿这点事去劳烦皇上,不单单是凤阳,连闽地的事也遮不住,届时有许多人都会难做,多年心力毁于一旦。”   杜平点点头,赞同道:“颇有道理。”   章知府嘴角一抽,别开眼去。   黄总督的脸色更好看一些,总算来了个懂道理的,他仿佛找到知音,被章响憋的那肚子气都发泄出来:“这次的事当然不算小事,可是,它是一件大事吗?肯定算不上,我将它上禀后捅出来的大洞绝对比这件事本身更严重。朝中大臣是干什么的?”他向上拱了拱手,“是给皇上分忧的,不是给皇上添麻烦的,我们能自己解决就该自己解决。”   杜平点点头,犹如小鸡啄米:“是啊,是啊,皇上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章知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   杜平眨眨眼,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有好事儿也该在皇上面前居功啊。”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亲自给黄总督续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笑容可掬,“这次我们将闽地逆贼赶出凤阳,斩下敌方头颅上百颗,打了一场大胜仗。”   黄总督眼珠子一转,顿时醍醐灌顶,这个,好像,也可以这么说。   一扇新大门在面前打开。   都怪姓章的在旁边叽里呱啦,害他一直觉得这回丢大脸,招安招回个白眼狼,押送犯人反而被劫走,御下不严导致出内奸打开城门,城中被大肆破坏劫掠,给对头红花教平添一股力量……数都数不清的罪状。   但照永安郡主的说法,他们也算将逆贼成功赶出,唔,这个角度看问题倒也不错。   黄总督的脸色彻底雨转天晴,一旦被打开思路,他脑袋里就哗哗哗地思如泉涌,觉得这回不在皇上面前表一功实在可惜。   他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啧,永安郡主真是个贴心人啊,怨不得在皇上跟前得宠。   杜平看着他的神色转变,继续推波助澜:“看看闽地官员,这么多年都拿红花教莫可奈何,结果他们一犯到凤阳,立刻被伯父毫不留情打回去,这不,只能灰溜溜跑了,经此一事,官员能力高下立见。”   黄总督脸上笑眯眯的,被撸顺毛撸得高兴:“不错。”   杜平再接再厉:“黄家不亏是太子母族,人才辈出,伯父又是其中佼楚,虽是文官出身,但带兵能力也是天众奇才,令人不得不佩服啊。”   黄总督看她的目光格外慈爱,比看到亲孙子还高兴,摆摆手:“哪里哪里,我这也是没经验。”   章知府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处大戏,看到黄熙皓完全被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不由感叹,幸亏是个女儿身,否则活脱脱做佞臣的料啊。   “伯父两榜进士出身,写这些想必是小菜一碟。”杜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还劳您到时将家书送到公主府。”   黄总督笑呵呵应下:“不过举手之劳。”   杜平留的时间并不久,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她走到半途中突然发觉章知府正悠哉悠哉跟在她后面,见她发现也不着急,慢吞吞走上前,招呼一声:“真巧,我想起家中有事要办,便想同你一起走。”   杜平挑眉,目光在他脸上转一圈,倏然一笑:“好啊。”   一路安静,走到大门前都没人说话。   章知府本以为她察觉之前屋内的怪异气氛,定会忍不住询问内情,不想竟一路沉默,这耐心真不像她这年纪该有的。   他只得放弃矜持,开口道:“郡主了解皇上颇多,是否预料得到朝廷后续会如何?”   杜平笑道:“我可不敢揣摩上意。”   章知府觉得这女娃滑不留手,白一眼:“郡主主战?”   杜平哂笑一声,语气无辜:“我身无官职,又是一介女流,我怎么想的又有何用?”   章知府重重吐一口气:“好,好,”他面色不悦,“平阳公主免赋两年,就是为了让江南好好休养,你为了母亲前来江南视察,如今却连主战或主和都不清楚?等红花教真拿下江南,看你母亲以后如何收贡银!”   杜平侧看他一眼,笑道:“生气了?”   章知府冷哼一声,双手拢袖,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杜平歪着身子,凑到他面前,嘴角始终挂着笑意:“是章大人教我韬光养晦的,怎的如今照办你反而不高兴?”   章知府板起脸的时候颇有气势,他言辞灼灼:“你可知战争代表什么?这不是可以嘻嘻哈哈的事情!”   杜平微微敛目,收起笑:“当然知道,无数将士会战死沙场,无数百姓会流离失所,有人踏着别人的鲜血得到利益,有人丢失性命仍一无所有,说到底,是一场为解决矛盾的血腥杀戮,无论有多么高尚的理由,都不该提倡杀戮。”   章知府久久不语,无言地望着她,神色仍在震动中。   “如果可以,我当然主和,我不喜欢战争。”杜平说,“可是,红花教已经在闽地尝到了甜头,我们绝不可能将江南拱手相让,既如此,他们只要敢伸手,就得狠狠打回去。”   章知府仍旧望着她,片刻,笑了笑:“我们?”   杜平笑望他一眼:“目前的江南不宜开战,光一个张天就让我们捉襟见肘,再加上红花教的战力,必败无疑。”   章知府脸色沉重,颔首赞同。   “既然章大人让我揣摩一下上意,我就大胆揣摩一番,”杜平微微一笑。   从她记事以来,脑子就琢磨怎么讨好皇上,她觉得自己猜出来的想法应该八九不离十。   她抽出长鞭,蹲在地上比比划划:“这边是江南,下面就是闽地,想从豫章那边派兵明显做不到,那边战力不足,若经闽地绕道反而容易被截胡;西北铁骑虽强悍,但离得远也是鞭长莫及,江南周围一圈中,兵力最足又离得最近的,便是这里,”她用鞭子点了点,“湖广那里可派援兵。”   章知府摸摸胡子,沉思道:“胡高阳那家伙啊……”   杜平点头:“同时,让豫章遣小股兵力骚扰闽地,我看过红花教之前的战役资料,以他们的统帅能力很难做到两线开战,这么一来,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章知府目光深深望来,眯着眼意味深长:“郡主以前也没打过仗吧?”   “想夸奖我直接说佩服就可以,”杜平笑着起身,又将长鞭绑回腰间,“毕竟继承了我父亲的血脉,据说他生平未尝一败。”   章知府一怔。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朝中早已无人提及杜厉。   杜平却不以为意,笑眯眯瞅一眼:“气消了?那我可以回去了?”   章知府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她后面踱步走出大门。 第80章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   外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他府上的,另一辆自然是公主别院的。   另一辆马车前坐着一个小和尚,看上去和永安郡主差不多年纪大,眉清目秀,安安静静,身姿挺拔如松。   章知府眼前一亮。   之前就耳闻平阳公主从灵佛寺调派一个武学奇才保护永安来江南,经过南城门一战,元青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以十六岁稚龄将徐虎一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永安郡主那只是造势所需,真正知内情的人一眼就看出,守住南门的大功臣应是元青。   章知府爱才之心毕起,不免想试着挖墙脚。他快步走到马车前,施施然行礼:“这位就是元青小师傅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真少年英才。”   元青呆住,急忙摆手:“哪里哪里……我不算……”他又词穷了,不善应对如此情况。   杜平只觉得身边“刷”的一下,那个一直慢悠悠走路的老头儿就健步如飞不见了,一眨眼,人就站在自家马车前,试图勾搭自家师兄。   杜平再眨眨眼,没看错,那老头儿正不要脸地欺负师兄脸皮嫩。   “小师傅有如此天赋,如此身手,实在令人惊叹,”章响多老谋深算一人,一眼就看出元青的不谙世事,立刻先高帽戴起,打算狠狠夸一通再抛出招揽之意,“明珠不该蒙尘……”   “章大人,”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该早点回去准备奏章,你就不担心黄总督写得不够详尽?”   章响回头一看,永安郡主脸色难看地站立身后。   漂亮的大眼睛眯起来,警告般地打量他。   他摸摸胡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事不地道,还觉得这位郡主真是小气,才说一句话呢,就急哄哄地打断,未免有失风度。   “章知府,”元青马上认出眼前人,他虽不善应对他人夸奖,可他眼明心明,知道这位大人暗藏言语下的用意,他不会接受,只好婉拒,“承蒙夸奖,小僧实不敢当,天地之大,能人辈出,我这点微末小及羞于启齿,您错爱了。”   他笑起来很浅,犹如一阵清风,拂面而过。   杜平听到师兄拒绝别人,顿时心里舒坦了,脸色也好看几许。   章知府暗暗摇头,心中惋惜,唉,又谦虚又乖巧的悍将啊,可惜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强扭的瓜不甜,他便道:“小师傅将来若有出仕之意,只管来找老夫。”   元青笑着摇头,躬身行礼。   章知府离开前,想了又想,还是将杜平拉到一旁,低声告诫:“郡主方才坦诚相告,老夫也就不吝言辞,你母亲推崇佛教一事,还当收敛一些。有些人看明白了,有些人还云里雾里,皇上心中未必没有计较。平阳公主声望已经前所未有,不该让佛教影响国本。”   杜平笑笑,不说话。   章知府叹息一声,忍了忍,虽知不妥,还是开口问:“你知道你母亲想要什么吗?”   本以为不会有答案,岂料,杜平竟是说了:“国泰民安,李氏天下长存。”   章知府沉默,轻声道:“既如此,更该收敛。”   杜平又笑,还是不说话。   “你赞同你母亲的做法?”章知府抬头望天,双手负于身后,他并未等待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下去,“郡主为人,该是信奉人定胜天,如何会信佛主救人?”   天色阴沉晦晦,灰色云层泼洒于天际,一阵凉风习习而来,扰人发丝,乱人心神。   “起风了,”杜平道,“大人趁着下雨前赶回去吧,淋上雨就不好了。”   章知府看她一眼,不再追问,便转身坐上马车,徐徐离开。   杜平也跨上马车,她并未坐进车内,而是跟元青一起坐在外头,驾马前行。她抬头望着层层叠叠的乌云,心里头总觉得不舒畅:“师兄,那老头儿说我母亲坏话,不开心。”   元青动作一顿,询问:“章大人是个好官吗?”   杜平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顿,低头笑起来,道:“他是不是好官我不知道,不过,他梦想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是彻底糊了,哈哈,年逾半百还得面对兵戎战乱,运气也是真差,可能是他人品不好爱说人坏话的报应吧。”   元青见她幸灾乐祸的模样,也是无奈:“郡主不喜欢他?”   “他都说我娘坏话了,再好的人我也不喜欢。”杜平振振有词,她护短向来秉持闭着眼睛不辨是非的原则,“这老头儿当初争着抢着来江南,就是为了图清净,这地方人杰地灵,他还想闲暇时好好□□孙子,教出个状元榜眼什么的,偶尔再去一叶扁舟一盏清酒装个文人雅士,啧啧,异想天开,你看看,他来之前江南好好的,他来之后各种麻烦也接踵而来。”   元青皱眉,想不通就问:“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杜平手指支着下巴,苦思冥想:“他和江南水土不服的缘故吧。”   元青斜眼,不去理会她的胡言乱语,认真地驾马前行,绕过这条路以后若是选近路,就会经过市井的热闹地带,若是选另一条僻静一些的路,则会多花一炷香时间。   “走哪条?”   杜平想也不想,指道:“近的。”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今日不必特意来接送我,多麻烦啊。”   “你肩膀受伤,不能驾马。”元青道,“城中可能还有逆贼潜伏,若是冲你最近的名声真以为是你坏他们的好事,蓄意攻击怎么办?你现在没有自保能力。”   杜平两条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晃了老半天,她觉得不得劲,索性收起来放在马车上,单手抱着膝盖,侧身而坐,静静看着元青不说话。   这个姿势保持好久,元青终是开口:“怎么了?”   杜平目光定在他身上,从上车就想问的问题,憋到现在,她觉得再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是师兄,还是直说吧:“早上和你说的事,不再考虑一下?”   元青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件?”问完就想起来,他勒住马匹,“吁——”,整辆马车都停下来,他也侧过身子,面对面看去,目光毫不躲闪,“你一直都在想这个?”   杜平咬唇,目光闪烁不定。   元青笑道:“没必要,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自愿答应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他目光温和,“即便我最后不幸死在城外,你无需内疚,也不用冒险找回我的尸骨,我不讲究身后事。”   杜平眼睛一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低下头,捂住脸。   “这件事我还该感谢你,若没有你提醒,我都没注意到城外是个漏洞。”元青道,“下一回攻城,红花教说不定会驱使难民冲在前面,然后踏着他们的尸体冲上城墙,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收归难民,在城外组织好一支队伍,这样战场也能推得远一些,保护好凤阳。”   他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郡主很厉害。”   “那些难民目无法纪,说不定会占着人数优势抢走你带去的物资,然后欺负你不忍下手把你杀掉。”   “不会的,”元青失笑,“我怎么可能站着让人杀?还没善良到这地步。”   “师兄你根本就没有收编军队,从无到有创造一支队伍的经验,到时候失败遭人耻笑怎么办?”   “每个人总会有第一次经验。”   “官府不同意招收难民,所以我没办法派很多人跟你一起去,师兄你除了收编队伍,还要费心安置妇女小孩,呜呜呜,师兄,我担心你善良过头被他们占便宜。”   “不会的,”元青无奈,“我有分寸。”   “师兄你根本不是官府之人,为什么不拒绝我?”   元青一笑:“郡主也不是官府之人。”   杜平露出一双眼睛,红红看着他:“师兄你才十六岁,如果死了……”   元青微微一笑:“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杜平坐直身子,又定定望着他。她没有说话,突然动了起来,跪坐在他面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脑袋深深低下去。   元青见状,赶紧想把她拉起来。   杜平推开他,抽泣道:“师兄,是我在欺负你,你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我提出这点以后你肯定不会拒绝,我明明知道,可还是跟你提了。明知你不会拒绝,明知会危及你的性命,我还摆出一副由你决定的随意态度,呜呜呜,我太坏了,你救过我两次性命,我还这么欺负你。”   元青顿了顿,强硬将她拉起来,不许她跪着,望着她红通通的眼睛,问道:“那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杜平鼻子一抽一抽,“我觉得师兄很厉害,师兄有更多机会就会变得更加厉害。”   元青笑道:“那不就得了。”他扶正她的身子,自己也坐回去,伸手一拉缰绳,“你做的很对。”   杜平仰天吸吸鼻子,把眼泪都给憋回去。   有生之年,害及性命地欺负别人,还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一句“你做得很对”。   但一想这个人是师兄,又觉得什么都合理了。   两人一路无言地驾车前行,杜平觉得眼睛红红地路过集市被百姓看到太丢脸,就默默坐回马车里,胡乱擦把脸,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车进入热闹的街区,她坐在车里都能听到外头的喧哗声,她闭目养神,心中筹谋下一步该如何才能争取到属于她的那份利益。   突然,马车猛然一停。   杜平身子晃了晃,狼狈扶住侧壁,听到外头掩不住的辱骂和吵架。   她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只见地上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脑袋低垂,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她的发髻已经被人扯乱,身上被砸在臭鸡蛋的菜叶子,一团肆乱状态。   周围密密麻麻围着人,男女老幼都有,有人趁机捡起地上的小石头砸过去,有人朝她吐口水,不断传出唾骂声:   “这个婊|子,怎么还不去死!”   “他妈的和逆贼厮混在一起,被多少男人睡过都不知道!脏货!”   “呵,还做大夫呢!会被你毒死吧!”   “贱人!”   “滚!滚出凤阳!”   年轻女子抬起头,她的额角已被人砸伤,露出血痕,狼狈不堪,正是茯苓。   张天当初在最好的地段给她买一间铺子当药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想着生意也会好一些。岂料到,也正是这样的地段,正是这样的人气鼎盛,将她推到今日地步。   茯苓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既不抵抗也不反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她别无去处,想着离开凤阳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又担心会错过张大哥派人来找她。   青寨虽然是个土匪寨子,里面做事不干不净,可也不会像这里的人一样,唾骂羞辱。   张大哥不喜欢欺负弱者,一身英雄气概。   可这些愚民却只会欺压弱者,遇到强者又龟缩退步,唯唯诺诺,持强凌弱,呵,官府保护的就是这么一群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张大哥来改写这个天下!   这些人,这些愚民,死不足惜!   茯苓咬紧牙关,她不想逃走,逃走不就意味输给他们了?逃走不就显得他们才是正义?她要亲眼看着张大哥攻入凤阳,亲眼看到他们痛苦绝望!   “诸位,请住手。”清朗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元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茯苓抬头,明明告诉自己不该示弱,可看到元青的脸庞时,她顿时泪流满脸,无语凝噎。   这个少年有着悲天悯人的眼神,和清秀干净的五官,当他跳下马车向人群走来,众人不知不觉分开一条空道给他。   元青将茯苓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脏污,温和道:“你们不该联合欺负一个弱女子。”   人群中有人不服:“小师傅,你不知道,这女人跟逆贼是一伙的,就该千刀万剐。”   元青:“若真是如此,也该报官才对,而不是采取私刑。”   人群中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又有人跳出来说:“官府根本不管这事,只好我们替天行道!”   元青轻叹一声,这样的情况最难和解,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救得了一次,却救不了无数次。凤阳百姓对张天和红花教的憎恨正浓,无论什么理由也说服不了他们。   杜平将师兄的为难都看在眼底,看不得别人欺负他,便施施然跨下马车,站在众人面前。   围观百姓一看到她,顿时呼吸一窒,先是寂静无声,随后爆发出震天欢呼。   “郡主!”   “永安郡主千岁!”   杜平微微一笑,抬手一摆,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消弭于无。   “承蒙乡亲垂爱,不胜荣幸。”杜平笑道,“茯苓姑娘是个大夫,曾经也救治过我,可否卖我一个面子,让我带她离开?茯苓姑娘不是坏人,曾也是难民出身,被逆贼所救也非她所愿,不该一竿子将她打入逆贼阵营,这不公平。”   人群中纷纷议论起来,不多时,就有好些人开口:“郡主说得对。”   杜平笑道,“多谢,众位乡亲都是大义明理之人,凤阳的将来还要靠大家。”   顿时气氛和谐,大家都不好意思笑起来,看着永安郡主亲自上前来扶人,又有人夸赞起郡主知恩图报,平易近人。   众目睽睽下,杜平拉着茯苓坐进同一辆马车,带她离开。   又行进一段路程,茯苓在车内始终没有说话,低头垂眸,终于,轻声开口:“我不去公主别院。”   杜平扬眉,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睛里,讥笑道:“怎么,救了你还恨上我了?你该恨的不应该是张天吗?逃亡的时候忘记把你一起带上。”   茯苓挥开她的手,冷冷道:“张大哥对我很好,救过我的命,还给我开药房,给我买屋子,仁至义尽。反倒是你,我永远记得,你含血喷人,陷他于牢狱,才害张大哥走到今日这一步。”   马车有些颠簸,杜平觉得屁股底下一震一震的,随手拿起一块软垫垫着,漫不经心:“你还真是心向逆贼啊,不管什么理由,害凤阳流血的是你张大哥,打破城门的是你张大哥,大肆劫掠的是你张大哥,杀人无数的是你张大哥,怎么洗都洗不白的。”   茯苓气得胸口起伏,却找不到反驳之言。   “我这人呢,最恩怨分明,张天卖我一次,我也卖他一次,多公平。至于你呢,毕竟替我师兄治过病,我承情,所以能帮你送到其他地方,再无人打扰欺辱。”   茯苓沉默片刻:“我想去闽地。”   听闻此言,杜平彻底惊了,这么想不开?这姑娘看上去不像脑子坏掉啊,“你去有什么用?张天说不定早在闽地左拥右抱了,你过去看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茯苓又是一阵沉默,永安郡主的每个问题都击中她内心最薄弱的地方,每个问题让她难难堪痛苦:“张大哥本来就不爱我,”顿了顿,她目光直直射去,“他爱的是你。”   杜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用“爱”这个字来形容她和张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攻城那天,还吩咐徐虎杀了我,这也算爱?”   茯苓又无言以对。   “他不爱我,他爱的是自己。”杜平又拿了块垫子放在药后,懒洋洋靠上去,板着手指数给眼前这姑娘听,“第一,我身份高贵;第二,我家财万贯;第三,我聪明过人;第四,我美貌无双;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得了我他就可以少奋斗半辈子,哈,你说他喜不喜欢我?”   数完了,自个儿也甚为满意,原来优点这么多。   茯苓怔怔看着她。   “傻了?”杜平没好气道,“你整天脑子里胡思乱想这么多,就是太闲的缘故。反正你也不信我,听我说什么都像在陷害你张大哥,这样吧,过几天我师兄会去城外,那地方确实也需要大夫,你跟着一起去帮忙。”   杜平三言两语就定下她的行程,这女人待城里还指不定坏事儿呢,到时候张天攻城她来个里应外合,索性远远扔出去,真到了城外想逃,就让她自个儿逃去闽地。   到时候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茯苓犹豫,不太想答应,城外什么样子她也是有所耳闻。   “你不是个大夫吗?城里没人治,城外却有大把的老弱妇孺等你救死扶伤呢。而且,你也该多听听看看,别把张天犯下的罪过推诿到我身上,”杜平冷笑一声,“这锅我可不背。”   “这天下很大,比你惨的人到处都有,与其满心憎恨,不如悬壶济世。”她又道,“毕竟,你是个大夫,不是吗?”   沉默许久,茯苓点头:“好,”她眼底的情绪仍是黑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我讨厌你,不过,我答应。”   杜平莞尔一笑。   讨厌就讨厌呗,谁在乎。 第81章 满楼红袖招   漕运总督的信函一送到京城,顿时引起悍然大波。   皇上震怒,龙案上的砚台都被砸出去。   “咣当”一声,四分五裂。   百官唯唯诺诺,不敢出声。有人眼望冯阁老,这位首辅大人好不容易病愈,也该站出来承受一下皇上怒火,岂料首辅大人老神在在,纹丝不动站在原处。   又有人张望孙阁老,这位帝师不负众望,跨前一步:“皇上,江南之事还可挽救,令老臣不安的是闽地,朝廷重臣和逆贼勾结一处,蛇鼠一窝,臣建议收服闽地后收押所有闽地官员,诛灭三族。”   好狠!朝中诸臣都偷偷斜睨这老头儿,闽地官员一大堆,裙带关系一大堆,这老头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也不怕犯众怒。   冯首辅照旧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皇上怒气收敛一些,理智回来后,做决定也多些顾虑:“容后再议。”他环视一圈,下达命令,“着湖广总督胡高阳遣援兵赶赴江南,收服闽地,斩首贼子。”   “启禀皇上,黄总督毕竟抗敌有功,是否也该奖赏一番。”冯首辅等所有人都说完话,来了这么一句,语气照旧不疾不徐。   皇上冷眼一瞥,应道:“可。”   早朝之事很快就传到公主府。   平阳公主一听完就笑了:“冯首辅和孙阁老看来是水火不容,他们中间隔的那层面子皮经此一事就快撕破了。”   都察院毛御史正在做客,消息也是他带来的:“只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定罪闽地官员。”   “重拿轻放吧,”平阳公主道,“受牵连的不单单是闽地一派,周围一圈城池就没其他人知道?远的不提,就说近的,京城就没人知道?只是没人告诉父皇罢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父皇并不想朝中大变,所以不会重判。”   毛御史颔首:“公主之前知情吗?”   平阳公主顿了顿,眸光含笑,回答地毫不犹豫:“当然不知道。”完了还添上一句解释,“我若知情,就不会让事态发展到如今地步。”   南边出现如此重大事故,都察院当然不能装聋作哑,经过上回案子打交道,毛御史心中对平阳公主和皇上的关系有了新判断,何况,论起对皇上的理解,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平阳其右,他十分需要平阳的意见。   正事谈完没多久,毛御史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似是想起什么,多问一句:“听闻永安郡主也在凤阳?”   平阳公主叹道:“是啊,承业与王尚书嫡女的亲事打击到她了,便去江南散心,哪晓得那里也不太平。”   毛御史笑道:“黄总督在奏章中大大夸奖了郡主一番,说她也帮着守城,巾帼英雄。公主无需担心,郡主不论相貌才干都是一等一的,还有您在旁看着,将来的姻缘定不会差。”   平阳公主笑道:“承你吉言。”   待毛御史走远,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郑嬷嬷立刻憋不住了,她今日才知道江南祸乱的事情,一想到郡主竟在那么危险的地方,顿觉寝食难安:“我的殿下哟,那么危险的地方,是不是得赶紧把大姑娘给招回来?”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慢条斯理抿一口茶水,又慢吞吞把茶盏放回案上,直把郑嬷嬷急得嘴上起水泡。她轻笑一声:“嬷嬷,你觉得我招招手,她就会乖乖回来?”   郑嬷嬷顿时哑了,一想到大姑娘那性子,你指东她往西,你指西她却偏偏往东走,那一身反骨让人愁得哟。   平阳公主笑道:“嬷嬷,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她在江南乐不思蜀呢,寄来的家书你看了吧,她还想做出点什么再回来,当地大员都被她哄得服服帖帖,她肯定不会现在回来。”   郑嬷嬷愁道:“要不再多派几个高手保护她?”   平阳公主摇头拒绝:“没必要,元青的身手我信得过。”   郑嬷嬷虽担心她的安全,但一想到大姑娘那么能干又心里高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京城里以前都说大姑娘是仗您的势到处作威作福,现在知道了吧,我们家姑娘厉害着呢,朝中大员都欣赏她。”   平阳公主刚喝下去的那口茶,差点呛着了,噗嗤一笑:“嬷嬷,你这话捧得太高……太惯着她了。”   郑嬷嬷昂首挺胸:“我说得没错,大姑娘从小就聪明,就没她做不到的事。”   平阳公主乐了,笑得直不起腰,好半晌,中肯评价道:“平儿是不错,不过,主要是黄熙皓那人眼太瞎。父皇至今没有修理外戚就是因为黄家懂规矩,什么事都跟着父皇的意思走,朝中高位又只有黄熙皓一个,贪钱而不贪势。黄家族长精明着呢,特地选个心思浅的来当漕运总督,让父皇一眼就看明白。”   平阳公主叹气:“我现在就担心平儿在江南做得太过,招了父皇的眼,回京后就没好日子过。”   她的手覆在杯盖上,透过窗外望向远方,“胡高阳最好派个厉害点的过去,这样还能压制住平儿……”想到此处,她又叹息一声,“这么好的机会,胡高阳应该会派长子过去捡功劳,胡天舒那人我倒不太了解……”   平阳公主的确没料错,红花教兴起好几年了,hu总督对其水平也有所了解,不怎么放在眼里,觉得是给长子立功的好时机。   总督府里灯火通明,hu总督把大儿子叫进书房,打算好好跟他谈一下江南的情况。   夜晚的江城街道上寂静无声,突然一阵马蹄奔腾而来,地上雨水四溅,巡逻的士兵正欲上前拦阻,一看清马上坐着的那人,立刻又退下。   街道上好多人家都被吵醒,纷纷探出头来。   可这匹汗血宝马速度飞快,一眨眼就闪过这条街,最终停在总督府门外。马匹主人翻身下马,咚咚咚地敲门,一脸不耐烦。   门房打着哈欠,没好气地过来:“谁啊,深更半夜的……”突然看清门外之人,面容俊美,肤色被晒黑许多,多了几分粗犷气质,正是胡家三少爷,胡天磊。   门房赶紧开门迎接:“三公子,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胡天磊急匆匆往里走,只扔下一句:“有急事。”他一阵风似的跑到书房前,一边不客气地推门而入,一边打招呼,“爹,哥,我回来了。”   hu总督刚说到一半,看到小儿子回来并不高兴,皱眉问:“你怎么回来了?”   胡天磊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巴里倒水喝,喝足了,伸手一抹嘴巴。他收到他哥的消息就马上从军营赶回来,归心似箭,操练结束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只想快点到家,生怕晚了就没机会:“爹,我想去江南。”   hu总督眉头皱得更深:“你哪来的消息?”   “我告诉他的,”胡天舒笑着开口,“江南的事情不好瞒他,毕竟事关永安郡主,他若知道得迟了恐会跟我生气。天磊自从京城回来,就像变个人似的,秦楼楚馆也不去了,沾花惹草也都停了,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去军营历练,这想必都是永安郡主的功劳?”   hu总督咳嗽一声,儿子想上进是好事,就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不过话说回来,小儿子现在这模样,说不定能够上郡主的眼光,hu总督上下打量,半年多时间,那身他都看不惯的细皮嫩肉都没了,现在的样子多少像个男人,长得也不差,脑袋也聪明,嗯,拿得出手了。   胡天磊脸皮厚,一点也不觉得为个女人改变是什么丢脸事儿,他凑到他哥身旁:“哥,你知道吗?她说我软脚虾,她竟然说我软脚虾,这能忍吗?我就不信下回见面还是打不过她!”   说到此处,他撩起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然后使劲竖起小臂,得意看着上臂肌肉拢起来,“哥,要不比比看?我现在比你强壮吧?”   胡天舒忍俊不禁。   hu总督闭眼叹气,简直没眼看这个傻儿子。精的时候是真精,傻的时候也是真傻。   “爹,你不是一直想让郡主做你儿媳妇吗?我也想啊,咱们父子俩意见一致,你得给儿子机会吧。”胡天磊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他父亲前,大有他爹不同意他就不走开的架势,“感情是需要培养的,说不定郡主能看上我现在的样子呢,爹,让我去江南吧。”   “你经验不足……”   “哥打仗经验也没多少啊,”胡天磊立刻反驳,“我当个副将就行,你派个厉害点的跟我一起去,要不就周总兵吧,让他跟我一起去,那你该放心了吧?”看到他爹眉头又皱起来,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改口道,“副将不行,让我当个小兵去也行啊。只要让我去,干什么都行。”   胡天舒看到弟弟这副迫切模样,在后头笑出了声,忍不住问:“郡主真那么漂亮?”   胡天磊回头,点头如小鸡啄米:“漂亮!漂亮极了!”   胡天舒朗声大笑,站起身帮腔:“爹,你就让他去吧,还是天磊的终身大事更要紧,我的事不急,以后也有机会。”   胡天磊立刻给他哥抛个媚眼,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hu总督重重叹一口气,拿儿子没辙:“行吧。”   胡天磊一蹦三尺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给他爹一个大大拥抱:“爹,你真是我亲爹啊,儿子若能讨到媳妇,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行了,别拿你对付女人那套使到亲爹身上,”hu总督嫌恶地推开,生怕儿子一口亲上来,“到了江南别给老子丢脸!”   胡天磊爽快应下:“当然了,儿子还要给你大大挣一次脸面!”   胡家三少爷在江城的名声,比永安郡主在京城的名声还要厉害。   他风流肆意,处处都是红颜知己,即便和女人分开也没人说他坏话,反而个个怀念他挽留他。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让无数男人眼热嫉恨。   他从京城回来后就修身养性,满城的青楼名妓都垂泪不已,为此惋惜,甚至有胆子大的直接堵在总督府门口,可惜三少爷早已去军营,终是见不到人。   这回,胡三公子赶赴江南战场的消息传遍江城。   他随军出城的那日,热闹非凡。   满城的姑娘都来送行了,挥着手绢儿热泪盈眶,纷纷把香囊往他身上砸去,天上仿佛下起了一阵香囊雨。   城中的八大名妓在城门口坐成一排,各人拿出看家本领,有人为他歌一曲,有人为他反弹琵琶,有人为他吹奏丝笛,还有人为他翩翩起舞。   八位花魁编排数日,在众人面前合作表演,简直美轮美奂,让这群军汉子大饱眼福。   毕了,姑娘们仍是依依不舍。   “三郎……”哀怨的声音千转百折。   “三公子……呜呜呜……”姑娘家都不舍地哭起来。   周总兵骑马在他身边都看呆了:“三公子,你这艳福真是一辈子都享不完啊,夜夜当新郎都没问题。”   胡天磊稳稳坐在马上,不停向四周抱拳,大声道:“承蒙错爱,天磊故不敢当,这回奔赴江南是为家国天下,也为儿女私情。”   四周的哭声突然停下。   胡天磊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严重的事,觉得喜欢就坦坦荡荡说出来,跟所有人分享,“我去江南追媳妇了,从此洁身自好,各位姑娘以后把我当陌路人就好。”   四周的哭声顿时更加凄厉:“三郎啊……你太残忍了……”   周总兵彻底呆了。   阁楼上送行的hu总督,一张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丢脸丢到家门口的臭小子,一点都没遗传他老子的风范。   滚,滚,滚,赶紧滚。 第82章 他喜欢与天斗,与人斗,……   秋高气爽,河岸边的树叶隐隐泛黄,一阵风吹来,漱漱作响。   经过一段时日的整顿,码头上秩序井然,每艘船来来往往的搬运工人旁边,必有一指挥主管,增加不少效率。每五艘船之间,肯定有一小队巡逻人马,检查是否有人违反规矩。   码头的地面也干净不少,漕运汉子衣着整洁,精神气比以前好多了,每日的午粮都有人送来,足足两个大馒头,都是帮里免费提供的,据说是永安郡主和江南商会敲定的一笔生意,有人若是吃不够,可以再去旁边的小货郎那里买些填饱肚子,价格还比市面上便宜一些。   某一艘大船前面,汉子们正在搬运货物,嘿咻嘿咻的声音中气十足。   突然,不远处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是个青衣少年,面如冠玉,头戴纶巾,俊美不似凡人。曹子廷直直走来,走到这户商家的主管面前,问道:“运到哪里?”   “……往南走。”   曹子廷了然一笑:“闽地?”   主管被这好看的笑脸晃了晃神,一想到这要命的问题,赶紧回神,陪着笑脸,偷偷塞一袋银子过去,“仗是要打,咱们生意也要做的。”   曹子廷掂量钱袋,好脾气地点点头:“普通生意都能做,不过郡主严令禁止的货物不准卖。”   杜平此前在漕帮下令,要求军械,粮草,马匹之类的物资禁止交易,并严令商会也要遵守规矩,决不允许在两地对峙的时候给敌人送粮草辎重。   主管忙不迭点头:“公子爷放心,郡主的话谁敢不听,我们都是做本分生意的。”   曹子廷又笑了下,一脚踢开面前的盖子,里头装的是一些胭脂水粉,看上去像是做女人家生意的。   他眼帘微撩,看到那主管暗暗松一口气的模样,开口道:“盈客闺庄就是你东家开的吧?”见到主管热情地点头,他看一眼便收回目光,态度冷淡,“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   迎上他的眼神,主管冷汗直流,觉得今日不能善了。   曹子廷平铺直述:“装胭脂水粉的箱子不该有这么重,帮众脚上动作有些吃力。”语音一落,不给对方反应时间,一眨眼已拔出腰间长剑,纵身跃到另一只箱子前,银光一闪,高高劈下,顿时露出藏在下面的军械。   主管转身就想逃。   曹子廷长臂一伸,闪烁寒芒的长剑拦在对方面前,冷冷吐出:“都拿下。”   一瞬间,盈客闺庄的那些伙计连同掌柜都被反手压下,动作快得让人不敢置信,帮众们训练有素,简直可媲美军队。   周围其他船只前搬运的汉子们只是顿了顿,看一眼,继续井然有序先前的工作,仿佛一点也没被干扰。   这组织纪律,看得各户商家咋舌不已。   曹子廷收押完毕后,就想派人将此事前因后果调查一番,然后禀告给郡主。他走到自己的书房前,看到门前开了一条缝。   曹子廷瞳孔一缩,里面有人!   他手扶剑柄,小心翼翼走近去,只听到一串熟悉的笑声,仿若银铃:“这么敏锐?”   是郡主!   曹子廷欣喜若狂,推开门,脸上表情却十足十地收敛,嘴角只是微微一翘,一副遇到普通朋友的模样:“郡主怎么来了?”   杜平望过去,突然想到一句话,喜欢是掩饰不了的。   他的表情努力淡定,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闪闪发光,如见珍宝。   杜平垂下眼眸,淡淡道:“想来问问你,账目上是否有发现?”   曹子廷敏锐觉察到她不太开心,又不敢问,便就着问题回答,一脸惭愧:“张秀才做得很好,我翻阅了过去三年的账目,没发现不妥。”   杜平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桌案。   曹子廷问道:“张秀才沉默内向,并无不妥之处,为何郡主从一开始就怀疑他?”   最初他以为郡主是想夺得漕帮财政大权才将他安插进来,可一段时间后就发现,无论张秀才做得多好,郡主都不会信任。   杜平抬眸,态度坦荡,知无不言:“任何一个地方的账房先生,一定是东家最信任的人,张忠书是卫海的死忠,而且一定是最死忠的那一个。一个老手在账目上挖坑再简单不过,所以,在你能完全接手之前,我会一直把他留在漕帮。”   曹子廷颔首同意,听到“最信任”三个字,心跳猛然加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沉默片刻,又简单把今日的事交代一遍,开口道:“人已经收押在柴房,任您处置。”   杜平无所谓地摆摆手:“你看着办就好,不用问我。”   见他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便又多解释几句,“黑吃黑这种事,我不方便去做,不能给公主府抹黑。你这回扣下的货物我就收下了,正好运给师兄去用,城外正紧缺。杀鸡儆猴干一次就好,最主要的是收拢这些走黑市的商家,归为己用。”   “我……我没……”曹子廷想了想,把后半句话吞回去,望着她,点头道,“好。”   杜平笑道:“这一块我打算交给你,能做成什么样就看你的实力,多大的能耐就占多大的好处,不过照我的想法来,若是干得漂亮,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持之以恒,也许可以发展成一个比漕帮更厉害的组织,将来的江南,漕帮管水上,你建立的这个管陆地,连官府都要避而走之。”   她双手交握,手背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我很期待。”   曹子廷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杜平听他一直说“您”字觉得别扭,沉默半晌,还是没有纠正,有点距离也好。   曹子廷道:“以前在灵佛寺,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慧根,进入漕帮以后才发现,我很喜欢这些,比过去出家的日子更有意思,我这个人,就适合庸俗地活在凡尘俗世,郡主,我欠您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   杜平一怔,马上笑了:“以前的谢谢都是假客气?”   曹子廷面现尴尬,接不下话。   杜平哈哈大笑,目光意味深长:“子廷,你喜欢权势?”   “权势”二字立刻击中他心中迷惑不清的地方,为什么不怀念出家的生活?为什么更愿意留在漕帮?为什么享受现在的生活?他拨开云雾见青天,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他喜欢站在众人之上,发号施令。   他喜欢旁人崇拜又讨好的神情,追随其后。   他喜欢与天斗,与人斗,争权夺利,其乐无穷。   许久,曹子廷抬头,目光一寸一寸清明起来:“我喜欢权势,”顿了顿,又问,“这样功利是不是不好?”   杜平偏过脑袋,笑道:“没什么不好,谁不喜欢权势?只要别失去本心就好。”   曹子廷点点头。   两人之间仿佛一下子说完了话,陷入诡异的沉默。   曹子廷看她一眼,又低下头。   杜平觉得气氛有些不自在,正想起身告辞,只见曹子廷快步向她走来,又突然停下   两人只隔着一张桌案,曹子廷紧抿双唇,优美的的唇瓣抿成一条线,他踌躇着又走两步,走到与她同一边,两步之遥停下。   曹子廷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递过去:“送给你,补给你的生辰贺礼。”   杜平没说话,沉默地接过来,眼眸微微抬起。   曹子廷喉结吞咽,手心紧张出了汗,他故作轻松,笑道,“好了,没事了。”   他后退几步,又站回原来的位置。   离她远远的。   杜平轻声问道:“怎么现在才送?”   “生辰那天晚上你心情不好,”曹子廷回道。   他犹记得,她那晚获知皇孙的婚事后,发疯般策马奔腾,再后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尴尬,他便更不敢送出手。无意说这些,他随口应付过去,“后来就忘了,今天看到你才想起来。”   杜平沉默片刻,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只手镯,鎏金工艺只能算一般,但花纹好看,她拿起来掂了掂,觉得重量不对,立刻又望向他,以目光询问。   曹子廷心领神会,解释道:“内环有个凸起花纹,按一下,可以打开手镯,里面空心,可以装东西。”   杜平一边听一边动作,“咔嚓”一下,手镯里面的确是空心,装了两把薄如蝉翼的小巧飞刀,她拿起一把看看了,刀刃锋利,寒芒毕闪,顿时赞道,“好刀!好手艺!”   曹子廷闻言,松口气,笑道:“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   杜平点头,目光仍留在飞刀上:“喜欢。”   “你喜欢就好。”曹子廷道,“鞭子的攻势不够致命,留点东西防身也好,镯子正好是女子常用的,不引人注目。”   杜平同意,爱不释手:“我会带在身上的。”   曹子廷微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皎皎如月,灼灼其华:“郡主,恭喜你又长大一岁。”   这日之后,曹子廷下大力整顿走私偷运,最开始挖出所有走运河路线的,趁着漕帮的便利有一个抓一个,手头上逮到的人多了,消息也多了,渐渐遍及陆路,只要往闽地运输违禁品的都被网罗起来。   一时间,粮食军械马匹的价格都在闽地居高不下。   曹子廷从中收取三成利,发现禁得越厉害赚得就越多,当然了,这也讲究一个合理范围,不能往死里去整,给彼此留一条活路。赚越多就越多人投靠,越多人归顺就势力范围越大,这一招简直比永安郡主之前入股江南各大商家还更方便更有赚头。   江南商会不少精明人都发现了,蠢蠢欲动,都想从这场暴利中分得一杯羹。   陈千瑜把他们都压下了,理由很简单,“上一回郡主手下留情,只要了我们一成利,这一回去找上门,你觉得她会把好处拱手相让?”   被钱糊住眼睛的人还在搓手:“郡主是个好人,向来不吞独食,留点残羹剩饭给我们也好。”   陈千瑜嗤笑一声:“残羹剩饭?不剥你一层皮就算好了。”   商会的会长韩老懒洋洋掀起眼皮,不予评价。   杜平听说这事以后笑个不停,和婉秀开玩笑,“在京城的时候人人都说我是小霸王,到了江南就成大好人大善人了,名声这个东西真是盲目。”她偏着脑袋若有所思,“不过,我算是学到了。”   终究有人按捺不住,投石问路,刺探她的口风。   杜平态度模棱两可。   直到陈千瑜都坐不住,专程赶到别院,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杜平笑道:“再攒攒,我想看到底有多少人嘴馋,”顿了顿,她意味深长道,“上回水运价格还没谈下来,我记着呢。”   陈千瑜顿时汗毛倒竖,再不敢插手这事。   立冬之后,日渐寒冷,好消息越来越多。   先是江南的布商都好好赚了一笔,顺着违禁军械这股大风,连御寒的衣物也减少运输货量,导致闽地价格高涨,商人们尝到甜头,更是囤货高卖,直至永安郡主看不过去,此风才遭抑制。   然后江南商会看到巨大的好处,彻底坐不住,为了分一杯羹,不得不同意永安郡主出价垄断水运,虽丢了面子,但至少赚了钱,也跟漕帮捆绑更加紧密。   再然后她知悉湖广总督已派军驰援,得到消息的当日,她一蹦三尺高,笑意就没退下来过,开口道:“给师兄消息,可以适当骚扰一下闽地,看看红花教是何反应。”   数日后,元青率一群民兵主动出击。闽地多山,他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只好占地形便利,以游击战为主,刺一下便撤退,专攻击敌方分散兵力。   如此一来,红花教不堪其扰,当他们发觉累积下来已吃不少亏,想击中兵力搜索对手时,元青已经率军回到凤阳城外扎营处。   杜平听得喜讯,眼睛发光,喜不自禁:“好,好,我要给师兄写信。”   婉秀见她如此兴奋,心中担忧,只好不住耳提面命:“郡主切不可以身犯险,您在这里指挥就好,绝不可亲自上阵,再受一回伤,公主一定把您召回京城。”   “知道了,知道了,”杜平不耐烦,“师兄天生将才,一群杂兵乱民都能被他训得像模像样,哪里需要我多管闲事?我不过传话几句。”   她抬起眼眸,不怀好意:“我不过想提醒师兄,若是红花教派张天出战,师兄可以避而走之,甚至故意放水。”   婉秀也是个聪明人,心领神会:“郡主是想离间他们?”   秋毫在杜平指间灵巧旋转,她玩得不亦乐乎,笑道:“这哪算什么离间?师兄本就在青寨流落过一段时日,和张天私交甚笃,不是吗?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婉秀久久不语,细思极恐。   许久,她忍不住问:“郡主在说服元青小师傅去城外时,就预料到这层了?”   杜平眨眨眼,但笑不语。 第83章 他们伤害你,你应该想着……   这几日,阴雨连绵,空气都暗沉沉透出一股霉味,惹人烦闷。   张天尤其气不顺。   他坐在山顶上,一条腿拱起撑着手臂,另一条腿舒展于泥土上,居高临下,望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聆听潺潺溪水声,任由细雨密密坠于发梢面颊。   一双黑眸格外清亮,睥睨眼前一切。   徐虎站在他身后,抹一把脸上雨水,劝道:“大哥,要不避一下?”   “这么点子雨,不避。”张天一口回绝,他侧目望去,似笑非笑,“还是我领会错了?你的意思是避着张富贵和上官静?”   收到那一眼,徐虎立刻闭紧嘴巴:“我都听大哥的。”   明山最先按捺不住,怒火中烧:“明明大哥赢得最多,凭什么还怀疑我们?给咱家兄弟吃陈粮烂米,穿芦花做的冬衣,想冻死我们不成?我不服!”   张天慢悠悠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哥,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明山开口,“张富贵没有容人之量,只有话说得好听,咱们换地方。”   张天斜睨一眼,笑了:“张教主做得已不算差,”顿了顿,“杨护法的死讯传来,是他力挺我们,坚持不信。呵,永安那小娘们儿竟然把流民拉来做证据。”   那一日,传到闽地除了他杀死杨护法的流言,还有永安郡主送来的数位流民,以及他进入凤阳城的登记时间。   数位流民皆未看到他手刃杨护法,但却记得他上岸的时间,和杨护法到来的时间。   以及他离开后,有流民在河中打捞起杨护法肿胀的尸体。   这样清晰的时间线,比说成亲眼目睹杀人更令人信服。   一时间,红花教看他们的眼神都怀着敌意,尤其上官静那个病痨鬼,言辞锋利到让人无法反驳。   呵,永安这一手,完全不避讳,简直在昭告天下,就是她使得离间计,堪称阳谋。   为了压下教众的情绪,是张教主拍着胸脯,以名誉担保他清白。   事情勉强过关。   结果最近一段时日,元青每次小战遇到他就逃避相让,往好听地说,他每战必胜敌人闻风丧胆,可实际上,斩获的人头寥寥几颗,张富贵再一打听他和元青的渊源,顿时又怀疑上了。   徐虎自责道:“可惜我当日没能杀了永安郡主。”   张天哂笑:“祸害遗千年么,不怪你。”   明山叹气,建议道:“大哥,我们要不还是回淮安吧,整个闽地都被红花教控制了,留在这里没出路,只能看别人脸色过活,这日子不舒坦。”   山里的气候十里不同天,不知何时,雨停了,隐约光线从云层中透出。   张天伸个懒腰,高大的身躯舒展开来:“老子还没拿下红花教,回什么回?”   眼见老大心里有章法,明山也是心中一定,几人在山上商议之后行事,将之后的计划拍板敲定。   临下山时,张天突然又陷入沉默,他几乎能肯定,如今诸多麻烦都是永安给他挖坑,半晌,他开口:“明山,你去凤阳走一遭,找永安和谈。”   明山一愣:“她不过是个郡主,做不得朝廷的主吧?”   “呵,她是做不得朝廷的主,但她做得了元青的主,还有军械的主。”张天道,“打仗打得就是后勤,若元青退离,凤阳城外就犹如无人之境,我们便可长驱直入。”   “何况,”他头疼的抵住额头,“朝廷针对的是红花教,这女人老针对我。”   明山咋舌:“这……这郡主有点棘手。”   张天嘴角一勾,没说话。   徐虎叹气:“可惜当初没能招揽元青,这小和尚比想象的还厉害。”   “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张天大手一摆,往回走。   一行人走回教中,迎面遇上一美貌女子款款走来,手上挎着一只竹篮,正要去山上采野味,目光对上张天,她眨眨眼,妩媚地抿唇一笑,眼似秋波,盈盈动人。   经过张天身旁时,手臂若有似无地触碰一下,低垂双眸,眼睫轻轻颤抖。   张天仿若无觉,继续往前走。   反倒是明山吹一声口哨,羡慕不已:“漂亮啊。”咽下口水,“主要是那股子又风|骚又纯的劲儿,奶|子大,腰细得两手就能握住,真想一把捏住狠狠玩……上官那个病痨鬼艳福不浅,不过他能行吗?暴殄天物,不如让老子上。”   张天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明山凑上去,挤眉弄眼:“大哥,我看这娘们儿喜欢你,每次遇到你就特骚,那双眼睛整天往你身上晃。只要你招招手,她肯定心甘情愿躺你床上,你要不试试?咱们男人又不吃亏,正好给上官静弄顶绿帽子戴戴。”   张天白他一眼。   徐虎倒是皱了皱眉,犹豫片刻,上前凑近耳朵,低声道:“大哥,你得防着点这女人,永安郡主和月娥有点交情,虽不知具体关系如何,但当初在漕帮,永安那女人替她说过话。我担心她们已勾结在一起。”   明山不服,暗声嘀咕:“不过一个禁脔。”   听到永安的名字,张天却是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她还真是广撒网啊,已经打到红花教内部了?”   徐虎颔首:“而且,月娥这女人不单纯,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我心里有数,”张天摸着下巴,“月娥现在最多给上官静吹吹枕边风,其他干不了什么,我最担心的,是凤阳城外,不能让元青继续壮大。”   杜平不计成本地给元青送去一箱一箱物资,吃的,穿的,连居住的帐篷都一顶顶送去,无论缺什么,只要一句话,城内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不出一日就送到他手上。所以元青只需专心于治军练兵。   前两天的游击战中,又死了几个民兵。   元青处理完几个闹事的刁民,又带着队伍开始练兵,每日都是精疲力尽,他直辖的队伍有一支,又选出几个能力强的命为小队长,各自带一支小队,协同作战。   茯苓带着几个医女处理伤患,她以前在青寨也见过不少受伤的惨状,但跟这里不可相提并论。尤其刚来的时候,老弱妇孺一大堆,面黄肌瘦,伤病缠身,让人见了就生出恻隐之心。   她记起张大哥曾经说过一句话,满地难民,断垣残壁,张大哥一脚踩在石头上,皱了皱眉:“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李家王气已尽。”   她那时满心信赖,觉得世道如此凄惨都是李家所害。   可如今城外这片伤兵伤将,她长叹一声,却是跟张大哥他们对阵所伤。今时今日,永安郡主若再来问一遍孰对孰错,她已没有底气坚定站在张大哥那边。   感情上仍旧偏向张大哥,可理智上,她知道,无人无辜,诸人皆有所图。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茯苓回望一眼,自嘲地笑了。   她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弯腰诊治半日,腰早就吃不住劲,她轻轻捶打后腰,想去远处的小溪流冲洗一下血迹。   溪水潺潺,泥沙沉淀在底部,溪里连一条小鱼都找不着。她低头,半跪在地上,先是洗了洗手,又兜起一手心水,轻扑脸上。   有点凉,冰冰的,却很舒服。茯苓一不小心溅湿了衣服,胸口那块布料顿时紧贴身上。她皱起眉头,想先回帐篷里换一身。   此时,有三个民兵勾肩搭背走来,一看就是逃避训练,神色流里流气的。他们一眼就看到溪水旁的茯苓,目光不怀好意地徘徊她身上,最后停驻胸前,交头接耳大笑起来。   茯苓一看不对,转身就跑。   三个兵痞子立刻分超包围追上来,□□着步步逼近:“这不是我们的女大夫吗?身体不舒服?要不哥几个给你检查检查?”   茯苓并未露出他们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只脸色微白,冷冷道:“还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只要你们敢动手,我就告诉元青。”   “呸!那个秃驴!”兵痞子朝地上吐口唾沫,不屑道,“当初说给咱们安家,结果还不是要我们卖命?昨天又死了个兄弟,老子正想不干了!”   立即有人接腔,“对,对,正要走呢,”他色眯眯道,“不想临走前还能尝顿大餐。”   这是逃兵!茯苓心中绝望,知道他们无所顾忌。   兵痞子似乎看出她的害怕,得意大笑:“你乖点儿,哥们就动作轻点,你若是反抗,”他捏了捏拳头,“有你好受的。”   茯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之前的救死扶伤值得吗?这些人真的该救吗?   她抬起头,不看他们,只望着白雾茫茫的天际,她想,救一个人的时候能提前知道是好是坏吗?坏人就该放任去死吗?还是等着他们迷途知返?   兵痞子立刻一步上前,一把扯开女人的衣服,白花花的肌肤露出来,他将脑袋埋在香喷喷的脖颈上,深吸一口气,口齿含糊不清:“老子先上,你们排队。”   另两个眼馋地巴望着。   男人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酸臭味,茯苓好似什么都闻不到,正在她决定放任一切保住性命的时候,忽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元青的声音,“咦,前面有人?”   兵痞子们立刻吓得三魂六魄都没了,他们以为元青在练兵,这个时候不会出现在这里。听到声音,顾不得女人,拔腿就跑。   茯苓拢住衣服,冷眼看着白雾里走出的人影。   不是元青,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高度大概只到她的肩膀,肤色黑黑,眼睛却很大,透出狡猾的光芒。   男孩走上前,连忙抬手捂住眼睛,解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该看的一点儿都没看见。”眼珠子却从指缝里露出来,偷偷打量。   茯苓淡淡道:“谢谢。”然后坐在地上,掏出一块汗巾,浸湿以后,擦拭着每一块被男人碰过的地方。   男孩蹲下,嬉皮笑脸:“我叫长胜,怎么样,很霸气的名字吧?”   茯苓淡淡应一声。   男孩锲而不舍:“小姐姐,大夫姐姐,我刚刚那声音模仿得不错吧?连元老大都夸过我拟声厉害呢。”   茯苓头也不台,心灰意冷,已想离开这个地方,远走天涯。   长胜双手托腮,打量她的神色:“大夫姐姐,你是不是觉得男人很糟糕?救治他们一点都不值得?”他有一双利眼,仿佛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想法。   茯苓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男孩嘻嘻笑着,拍拍自个儿瘦弱的胸脯:“我保证,我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好男人,到时候大夫姐姐若找不到称心的夫君,我来娶你!”   他看着茯苓眉清目秀的长相,心中满意,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么小就定下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儿。   茯苓彻底停下动作,侧过身看他。   长胜眨眨眼,摆出天真的模样:“姐姐,我还小呢,现在是瘦弱了点,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强壮很厉害,像元老大一样厉害。”   茯苓淡淡应一声,欲起身离开。   长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你是个好人,刚来的时候看我年纪小,当时多分我一个包子,我都记着呢,姐姐,是那些坏人不好,他们伤害你,你应该想着报复回去,而不是逃避。”   男孩过着多年流浪生活,被父母抛弃,被大人欺负,早已失去童真,可他知道什么模样最能打动年轻女人的心,故意装出不谙世事的表情。   稚嫩的脸,嘴里吐出天真的道理。   茯苓怔住,想起刚和元青来城外的时候,当时她看几个小孩女人可怜,便多分了一些粮食。她记不得施恩于哪些人,可这个男孩却记得一清二楚。   “你记得这么清楚?”   “对我好的人,我每个都记得。”长胜双手背于脑后,嬉皮笑脸。   男孩的双手粗糙无比,整个人瘦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没过什么好日子,在这样一个世道,流落在城外,遭遇兵灾,遭遇水患,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以往的生活,也许比自己的经历更糟糕,她至少被张大哥救回去。   长胜一屁股坐下,直接躺倒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大夫姐姐,我跟着元老大好好学本事,以后赚钱养家,买几亩田,再养些鸡鸭,想吃肉了就宰几只,想吃菜了就去割几茬,”想到这里,他心痒痒的,觉得这日子太美妙,呵呵笑道,“多好啊。”   他说:“这世道是不好,可我们活下来了,而且越活越好,这样就够了。”   茯苓觉得鼻子有些酸,吸了吸,“嗯”一声。   长胜眼睛一亮:“你真答应嫁给我?”   茯苓噗嗤一笑,眼眶湿润:“想得美,乳臭未干。”   长胜觉得她笑得真好看,哎呀,他未来的媳妇就该长这样子,以后生病也不怕了,他心里美滋滋的:“我会长大的。” 第84章 让女人等待的男人,算不……   红花教消停好一阵子。   杜平以为,他们因为军械吃紧,又被元青那边打得不堪其扰,再加上湖广援军就快赶到的缘故,决定避其锋芒。   岂料,他们暗搓搓谋划一件大事。   湖广援军取道豫章,本想抄近路赶至江南,不想,红花教也派一队人马堵在豫章,他们自知用兵方面比不上经验丰富的周总兵,所以事先把一条必经之路给炸毁了。   大队人马滞留豫章,要么耗时间耗人力来修路修桥,要么换一条路。   兵贵神速,周总兵出发之际只带紧紧够用的粮草辎重,就是不欲影响发兵速度。若是换道,路上还得想办法筹备军需,不单单如此,换另一条路线,途中需要的时间得翻上一番。   杜平得知消息时,脸色一变,立刻猜到红花教想趁援兵赶来之前发动总攻。   “先将粮草送过去,即便不能直接送到周总兵手上,也提前准备在他们将会安置的城镇。”杜平跨步往外走。   婉秀立即取来斗篷,披在郡主肩头,看到郡主急切的模样,可恨自己帮不上忙。她突然想到一点,担忧道:“听闻胡三公子也跟着来了。”   杜平脚下一滑,来不及为这件小事犯愁,淡淡道:“无碍,我先去章知府那里一趟。”   章知府已是第二次邀请永安郡主。   他头一回听说元青率民兵抗击红花教时,坐在家中久久不语,看着族中子弟正在翻腾倒柜整理行囊,准备离开江南这个是非之地。   他重重叹一口气,走到门口,盯着准备就绪的马车队伍,自嘲笑道:“是老夫小看她了。”   平阳公主费心栽培的长女,当朝郡主犹在战事前线。   族中那些尚未考取功名的子弟却个个远盾,美其名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知府夫人走到他身旁,为他披上外套。老婆婆笑得慈祥,握住他皱巴巴的手:“年轻人想走就走吧,我在这里陪着老爷。”   章知府捏了捏老妻的手,没有说话。   族中大半子弟都走了,连他心爱的亲孙子都送回老宅。章知府虽不想这条老命葬送在江南,但实在拉不下脸做出临阵逃脱的丑事。   看看,连黄熙皓那老贼都没逃,他怎么能逃?   章知府那一回邀请永安是想表示感谢,岂料小郡主忙得很,压根没来赴约。   这一次,杜平倒是准时来了。   她进门喝完一杯茶都没等到章知府开口,那老头儿表情很复杂,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耐心地给自己斟上第二杯,眼珠子瞅啊瞅,挤出客气笑脸:“章大人,可是有忧心事?”   总得给老头儿一点面子,他不开口,她给他台阶。   猜猜就知道,老头儿大片族人逃之夭夭走为上计,让他面上无光。   尤其面对自己这个高风亮节碧血丹心的姑娘,便自惭形秽了。   她明白,明白得很。   章知府哪里猜得到郡主心中有这么多小九九,厚颜将心中所思问出口:“郡主曾提及,光凭江南自个儿的兵力,并非红花教之敌。”   杜平点点头,明摆着的事,红花教拦住援军脚步,就想在此之前把他们给炖了吃了。她本以为克扣军需,抬高粮草价格可以让红花教停下脚步,现在看来,作用不能算没有,但也只能缓住他们一段时间。从江南拿不到足够粮食,他们还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章知府道:“郡主能想出在外城铺一道防线,实在高明,元小英雄战术高明,为城中百姓赢得残喘时间,本官感激不尽。”   杜平也不客套,似笑非笑:“章大人打算怎么奖励我师兄?”   章知府抬眸,定定道:“只要本官能做到,郡主只管开口。”   杜平收敛笑意,认真道:“若是赢了,不管师兄还是那些民兵,请给他们应得的一切。正规士兵能得到什么,他们就该得到什么。”   “行。”章知府一口应下,“他们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国家也不会错待他们。”   杜平争取到好处后,又恢复轻快笑意:“我想说的都说了,章大人有话也尽可直言。”   章知府道:“我佩服郡主的眼光,想问一下,若是仓促开战,凤阳的活路在哪里?”   杜平拿起茶杯的手势一顿:“我见过当地军队,长期疏于训练,论其战力不过尔尔,小兵不行,将领也不行,江南并无拿得出手的战将,所以,只有靠人数取胜,以两倍于敌方的兵力围剿他们。”   章知府苦笑:“但在总兵力上,江南不占优势。”   杜平叹息:“我知道,这场战争本不该在援军赶来之前开始,”她垂眸,手指摩擦着杯面,“所以,还有个下下之策,我已着手离间红花教,但任何一个脑子没坏掉的首领,都不会在战事紧张时拿自家大将下手。”   杜平无奈道:“胜机不大。”   章知府拱手叹服:“郡主为江南付出的,本官自愧弗如。”   杜平理所当然道:“我母亲接受江南的供奉,我也是受益者,那么,我今日的付出也是应尽之责。”   章知府更加佩服:“朝中宫中能这么想的又有几个?”   杜平起身:“张天找我和谈,我本在犹豫,但援军的消息一送到,我便决定与他见上一面。”   章知府脸色一变:“可有危险?”   杜平笑道:“舍不得兔子套不着狼,我很惜命,大人尽管放心。”她低头抿嘴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若真不幸命丧江南,请大人帮忙转给家书给我母亲。”   章知府心中震撼,他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干涩,说不出话。   杜平自己解释道:“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府中其他人都是母亲心腹,若让他们知道此行有危险,定会将我绑在家中,打包送回京城,只能劳烦章大人。”   章知府沙哑道:“你年纪还小……”   “与年龄无关。”杜平道,“少年心中多壮志,胸中常怀破天意,大人不笑我蚍蜉撼树就好。”   章知府没有笑,摇头道:“谁人无年少之时呢?郡主有大志,亦有大能,老夫不会阻止你。”   杜平笑笑,笑容中带着横扫千军万马的少年意气。   忽此时,家丁跑进堂屋,焦急禀报:“大人,大人,不好了,两位少爷折回来了,说要与您共进退!”   章知府呆住,双手微微颤抖。   年纪大了,有朝一日,竟连表情都控制不住,糅杂着骄傲与心痛,每一丝皱纹都在倾述老人的竭力克制。   他亲手教出来的孙子,是顶顶好的孙子。   杜平笑道:“大人好家教,府中公子他日必是忠臣良将,我就先行告辞。”   章知府眼泪直流而下,狼狈道:“好,好,老夫就不送了。”   杜平离开时,看到两位锦衣少年灰头土脸,一看便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一路向堂屋狂奔而去,她笑了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   谈及和张天的会面,就不得不提数日前闽地信使来访。   明山乔装打扮后找来公主别院,脸上挂着悍不畏死的表情。   他只为转达大哥的意思,“郡主,大哥希望与您和解。他说,你们彼此都干过不仗义的事情,但既然都过去了,就该往前看。您若愿意罢手,大哥承诺,将来漕帮在闽地的地位与江南一样,并且不收岸口税,每一个关口,只要郡主开口,就为您打开大门。”   张天摸永安郡主的路子还是摸得很准的,以杜平在江南行事来看,的确是个生意人作风,讲究和气生财。   “好大的口气,”杜平道,“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到张天为李家做主?”   明山对自家大哥盲目崇拜:“大哥一定会拿下闽地,然后拿下江南。”   杜平挑眉,半晌不说话,那眼神直把明山看得心里忐忑不安。   说老实话,对这样的美人保持敌意,确实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尤其她还时不时对你微笑,根本没办法讨厌。   “我记得你,明山,你在青寨的时候就很厉害。”杜平似是认出了他,笑道,“我看好你的能力,张天犯事潜逃了,可你没必要跟着赔上一辈子,要不要归顺朝廷?将来在张天需要时还能照拂一把。”   明山震惊,虽然心里痒痒的,但他断然拒绝:“我跟着大哥。”   杜平流露出欣赏的表情,她瞅一眼他身上的衣料,就对他们在红花教的待遇有所了解,看来离间计多少还是有用的,现在就指望张富贵一个昏头干出临阵斩将的事情。   她口吻和气:“红花教不相信你们,你们愿意为这样的教主卖命?”   明山紧闭嘴巴,心里早把红花教骂个狗血淋头,但对着外人还是不露丑事。   杜平笑道:“我愿帮张天拿下红花教,你看如何?”   明山震惊抬头,狂喜的神色掩不住。   杜平笑眯眯,仿佛在诱拐他犯事:“我不喜欢张天,但我更不喜欢红花教,要不这样,张天若在战前拿下张教主的人头,我就免费提供他一年军需物资,很划算吧?”   明山沉思片刻,犹豫道:“我回去和大哥商量。”   杜平颔首,大方道:“可以,至于和张天会面和解的事情,让我再考虑两天,一定给你答复。”   幸好她说话凡事留余地,湖广援军不能按时抵达,她答应面见张天时也没那么尴尬。在明山眼里,郡主迟疑两天再同意是很正常的事。   会面的地点选在凤阳城外。   张天同意了,但要求元青率军远离十里远,与此同时,为表诚意,他愿孤身前往。   杜平痛快应下,这正合她之意。   这日天气也不错,冬日里艳阳高照,熏人欲醉,河道上的视野格外清晰。   凤阳城外大部分都用帐篷,但元青还是指挥人建造不少屋子,隐秘性和隔音效果会好一些,常用来开作战会议。   屋子四周空无一人。   杜平先到,懒洋洋靠在椅垫上,正在翻阅一本小册子,上面全是探子收集来的情况。   张天赶到时,正是一副美人斜卧的姿态,雪白的毛领子,衬得红唇娇艳欲滴。   一段时日不见,她更漂亮了,似乎又长开一些。   杜平抬眸,似笑非笑,嘲讽道:“让女人等待的男人,算不上好男人。”   张天挑眉,也回她一个似笑非笑:“看来郡主对我有所误会。”他径直坐下,带进来一股冷风,刺地脸上怪不舒服,“我本非良人。”   杜平眯起眼睛,将小册子往袖子里一塞:“总算来讨饶了?”   她说得很慢,可口气却呛得很,充满嘲讽意味。   张天哈哈大笑,径直坐她对面,翘着大长腿,盯住她的眼睛,笑容不羁:“凤阳城里的男人都死光了?要你冒险来见我?要你来主持大局?”   杜平被他刺得心中冒火,可脸上若无其事,摆足了郡主风范:“当然不是。”   她翘起腿,嘴角一勾:“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我来就足够。”   张天一愣,然后猛地咳嗽起来,也是他学不乖,在这女人面前嘴皮子从没讨过便宜,竟然还忍不住刺几句,没办法,这女人太让人生气。   杜平占了便宜,心情也好了:“之前明山提出的条件不够,你得再加点筹码我才松手。”   张天被气笑了,高大健壮的身躯站起来,居高临下望来:“哦,那就算了。”说完,竟转身欲走。   杜平急忙出声:“等一等。”   张天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欠揍的表情:“郡主想好怎么和我说话了?”   屋门又被他推开一条缝,外头的冷风呼呼欲裂,仿佛催命的号角在昭示着凤阳即将到来的破灭。   杜平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冷静,别急,还有机会。   她忍气吞声:“讨价还价是基本规则,张寨主怎么连这点耐心也没有?是不相信一个女人的话?还是不屑和女人谈判?”   张天靠着墙壁,伸手一推,屋门又关上了。   他摸摸下巴,笑道:“是男是女没关系,是你说话太没诚意。若是之前,你再加点条件我也接受,可如今,湖广援军被拦在豫章,你没有筹码讨价还价。”   杜平目光一闪,没说话。   张天又坐回原位,面对喜欢的女人,他态度很坦诚,一点也没有吊着的意思:“你的离间计很奏效,张富贵的确对我生了戒心,可他还没糊涂到连这事都瞒着我。”   他笑容满面竖起一根手指,“我还愿意坐在这里和你谈,第一,因为我的确想将教主之位取而代之,我们有合作的余地。”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嘴巴一咧,笑意愈盛:“第二,因为我喜欢你,好久没见了,想来看看你。”   说到这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带些压迫感,黑眸含笑盯住她,似在观察反应。   杜平心跳漏一拍,压住紧张:“喜欢到想杀了我?”   “哦,那件事啊,”张天供认不讳,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也没觉得杀掉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多么难受的事情,“你妨碍到我了,自然优先考虑除掉,不过,”他笑了笑,“你没死,我挺高兴。”   脸皮厚到无懈可击。   杜平暗暗顺一口气,抿紧双唇,费大劲把快出口的恶言吞回去,憋出笑意:“张寨主,儿女情长不适合你,我们还是谈谈正事。”   有求于人,只得礼下于人。   张天饶有兴致,笑道:“你这人,该装的时候能装,该低头的时候也能低头,能耍威风的时候使劲耍威风,要讨饶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脑子又灵光得猴精猴精,跟我以前遇到的女人都不一样。”   杜平继续忍,什么猴精?什么讨饶?她咬咬牙,抬起头又是一脸笑意:“我就当这话是夸奖听了。”   她一派温文尔雅,端庄娴熟,笑容完美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天道:“自然是夸奖。”   杜平努力扯回正题:“我愿意助张寨主一臂之力,不过多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张富贵动手?”   张天望着她,似是想了想,漫不经心道:“等他拿下凤阳以后?”   滚他妈的蛋!   杜平拍案而起,差点掀了桌子,忍住,只冷冷望去。   张天看她变脸色终于露出满意之情,嬉皮笑脸:“开玩笑的,逗你玩呢。”   杜平气犹不顺,但控制住自己慢慢坐下。   张天笑道:“难得见你这样,挺有趣的。”   去你妈的有趣!   真把本郡主当猴子耍?!   杜平情绪不外露,一本正经道:“张寨主,如果你都拿这个态度跟人谈判,那一定会搞砸。在讲正事的桌案上调戏女人,这样很低级,而且一点效果也没有,女人不会喜欢,”顿了顿,她严词道,“至少我不喜欢。”   张天这个人,笑嘻嘻的时候看着很不正经,但板起脸时又给人以压迫感。他目光巡回一圈,眯了眯眼,又露出欠揍的笑:“可是你今天一定会忍下,永安郡主想保下凤阳,那不管我是什么态度,都不会搞砸。”   杜平面无表情。   张天见好就收,给出一句准话:“你的条件我都同意,成交。至于你问什么时候动手……”他迎上杜平的目光,“时机很重要……”   话说一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头上方的屋顶瞬间坍塌,砂石滚滚。   梁柱骤然倾斜,砸向杜平头顶。   千钧一发间,张天眼明手快,半边身子扑上桌面,一把将她捞进怀中,就地打滚,躲开掉落的危险,堪堪避过一击。   “砰”的一声,半边屋子陷落,出口被挡住。 第85章 要赌就赌把大的   刚才的声音,是炮击声。   杜平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军营里就曾听过,长大后随母亲去工部也见过不少,甚至凤阳的军需库里就有炮弹和炮筒。   她迅速回神,一把推开张天,就地躲在桌面下,然后举着残破的桌面蜷缩墙角,目光警觉。   有第一炮,就会有第二第三炮。   现在尚且不知攻击是冲着她来还是冲张天,思及此处,目光也随之瞟到张天身上,她想了想,虽然不情愿还是招招手,“要不要过来一起躲?有这张板子挡着,至少不会砸身上。”   张天没错过她一瞬间的犹豫,差点被活活气死。   他不客气地凑到她身旁,跟她挨得紧密无缝,指着她的脑门子质问:“老子刚才救你一命,白眼狼一只,竟然还舍不得腾点位子给我?巴不得我死在这里?”   杜平嘴硬道:“我刚刚是在思考,这块破板子够不够挡住我们两个。”她比划一下,心越虚话越多,“你身材高大,这板子才这么点长,我怎么知道你缩起来能不能行?”   张天哼笑:“信你就有鬼了!”   杜平辩解:“你刚才不算救命之恩,那根房梁倒我身上,最多受伤,不会没命的,你不要夸大自己的功劳,要实事求是。”   张天被气得下意识点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好,好。”想揍人,捏了捏拳头又放下,妈的,这娘们儿讲究以理服人,打不服她。他盯着她的脸看,希望多看看这张漂亮的脸蛋可以让怒气下去一些,妈的,漂亮是真漂亮,气人也是真气人。   这娘们儿小鸡肚肠,肯定在报复他刚才谈判时的耍弄。   老子忍了!   杜平往边上坐一点点,不想跟他靠这么近,嘴上却说:“我肯定被你牵连了,凤阳现在没人想杀我,红花教里除了你,也没别人想要我的命。”她拼命挑拨,“看看张富贵怎么对你的,一知道你来这里,立刻大炮伺候,生怕杀不了你。你一死,你带去的兄弟全都变成他的,啧啧,一本万利啊。”   张天挑眉,侧着脑袋打量,“哼”一声。   杜平心里没底,继续说:“你姓张,他也姓张,说不定上辈子还是兄弟,可惜,这辈子只能你死我活,他动手也好,省得我继续浪费口水,张寨主,这下你看清他了吧?你若再等什么好时机动手,张富贵肯定会抢先要你的命。”   张天笑道:“我倒觉得,你更希望他杀掉我。”   杜平眨眨眼,坦诚得不得了:“这你肯定想错了,我更希望你们两败俱伤,我好渔翁得利。”   张天一怔,随即仰天大笑。   杜平瞥他一眼,总觉得瞎子过河摸不着边,看不准他的心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急?再来一炮我们说不定都会被压死在屋子底下。”   张天道:“元青率军驻扎十里远,我不信他真这么听话,估计就三里远吧,这个距离你有危险也方便相救,这么大一声炮响,他很快就会闻声赶来。”   他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对自己的推断十分有把握:“真来第二炮也无所谓,哪怕被压得严严实实,那小子也会把你挖出来。”   “不会来。”   张天一怔,立刻转头,一瞬不瞬盯住她。   杜平低头望着鞋面,两只脚动啊动,支吾半天,眼角余光望去,解释道:“师兄驻扎不止十里远,看不到这里的情况,所以不会来。”   “不可能。”张天脱口而出。   最开始这两人一起流落到青寨,他还看不分明这两人关系,后来知道她的身份,立刻明白元青这个高手应该就是安排在郡主身旁用来贴身保护。   杜平低着头,闷声道:“反正不会来,你若没在附近安排人手,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顿了顿,“要么闷死,要么压死,哦,也有可能被炸死。”   张天脑袋飞速运转,瞬间想通一切,将所有线都连起来,厉声质问:“你派元青去做什么了?”   他出门带来一部分战力,剩下的亲信都藏在闽地,随时应命而动。   如今张富贵也派一部分战力跟踪他,妄图置他于死地。   那说明,闽地此时兵力空虚。   他目光如刀,透彻到极点,也凶狠到极点。   杜平慢悠悠抬头,露出憋忍半天的笑,那是真正的欢喜,之前都不敢泄露丝毫,被人识破后也就干脆说明白:“我只猜到你肯定不会独身赴约,但我没料到张富贵也会派人出来,让我猜猜,他应该派了心腹干将蒋成?”   张天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并未掐紧,力道却也不容反抗。   杜平微微一笑:“我运气真好,红花教最具威胁的战力就是你和蒋成,竟然两个都不在大本营?师兄本来也只想烧点粮草杀掉马匹,放几把火乱乱你们,但这下子,说不定有机会生擒贼首?”   张天倒吸一口凉气,真如他所测。   轰隆,又一声炮击,剩下的墙壁全部倒塌,巨大的石块压在桌面上,也将他们严严实实压在下头,密不透风。   无数的尘埃在半空中飞扬。   灰尘吸进嘴巴里不住咳嗽,杜平还在笑,眉梢扬着一抹得意,笑道:“你的人什么时候赶到?等他们来救人呢。”   张天已恢复冷静,他两只手还停留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半个身子也压在她身上,不容其动弹。   他望着身下那张可恶的笑脸,只觉得全身都热,脑子热,下面也热,盯住问:“其实你喜欢我吧?”   杜平嘲讽道:“你没睡醒?”   张天轻笑一声,低头靠近她耳朵,温热的气息吐进她耳中,痒痒的,拼命往里钻,“你信不信,总有一天,坐在紫禁城里那个皇帝为了笼络我,会亲手把你送到我床上?到时候就轮到你琢磨该怎么讨好我。”   他抚摸她柔嫩的脸颊,语调里有一丝藏不住的恶意,还有一抹得不到的不甘:“我发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郡主,我很期待。”   外头传来打斗声,兵刃撞击的声音刺耳无比。   覆盖上方的石块被撬动起来,外头有人将压在他们身上的石头搬开,并传来声音:“大哥?大哥你在下面吗?”   张天应道:“在。”   上头松一口气,继续吭哧吭哧搬石头。   很快,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来,刺得人眯起眼睛,杜平索性闭上眼。   “大哥,张富贵那个王八蛋把蒋成派来了,还带了火炮偷袭我们!”   杜平轻笑一声,果然料对了。   张天瞥她一眼,半坐起身子,把其他压在桌案上的石头都推开,松了松腿上的筋骨:“蒋成带了多少兵力?”问完,忽觉不对,回眸看了眼杜平,又改口道,“出去说。”   徐虎便把到喉咙口的话又吞回去,目光徘徊在大哥和郡主之间。   直觉告诉他,这两人气氛不对劲。   谈崩了?   杜平慢悠悠站起来,掸了掸满身尘埃,开口道:“过来,有句话告诉你。”   张天意外,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疑问。   杜平嘲讽道:“除了你还有谁?虽然你不愿意许诺什么时候对张富贵动手,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一些内情,爱听不听随便你。”   张天半信半疑,戒备着靠近,却又担心她耍诈。   杜平竟还真说起悄悄话,踮起脚跟,一手附着他耳朵,一手松散地垂落身侧,明晃晃摆在他眼皮子底下,并无擅动。她轻声说:“你刚才有句说对了,我更希望你死在这里。”   话音一落,附在耳边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腕藏着袖箭。   腕部轻动,一柄短剑喷射而出。   对准脖子。   张天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迅速闪开,可距离太近,虽避开要害,那支利箭刺入脖子和肩膀的连接处,穿透皮肉,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后退两步。   张天抬眸,黑沉沉的目光,伸手捂住流血处。   一切发生太快,徐虎跳进废墟中老大已在他眼前受伤,目露凶光,恶狠狠盯过来:“你不想活了?”   这女人脑子坏掉了?忘记她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忘记她现在是死是活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箭上有毒,快带张天去治伤。”   杜平头脑清醒无比,从重见天日那刻开始就在思考怎么安全脱逃。   她审视徐虎的神色,用言语刺激他:“你每一刻的犹豫都在耽搁张天的性命,毒素就会多蔓延一寸。或者,你就在等张天死在这里?这样你这个二当家就可顺利接下青寨人马?”   此言诛心!   徐虎目眦欲裂:“血口喷人!”却也不敢多说,一把扶住张天,将他架在肩上,快速往外走去,一边大喊,“来人!”   张天的目光仍阴恻恻追着她走。   杜平视若无睹,趁着这个空隙,响亮吹一声口哨,转瞬之间,一匹白色骏马飞奔而过,她也迎着跑去,翻身而上,毫不犹豫地向岸边奔去。   徐虎已经顾不上她,急着将老大交到大夫手里,等随军的大夫急匆匆背着医箱过来,搭脉半天,皱着眉头狐疑道:“没中毒啊,要害也避开了,就是失血多了些,包扎好后多休息多补补,也就是了。”   徐虎怒极:“妈的!那婊|子骗人!”   张天的目光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辨不出情绪,许久,开口命令:“先把蒋成拿下,留活口。”   “大哥,我们兵力对比蒋成并不占优,而且他们有火炮!”   张天冷笑一声:“告诉蒋成,我刚得到的消息,官兵大量围攻闽地,教主有难,需速速回援,然后让兄弟们趁机下手。”   徐虎迟疑道:“蒋成是来杀你的,这样行得通吗?”   张天掀起眼皮子,抹了把颈部伤口,淡淡道:“告诉他,我们感谢他这回帮忙捉拿永安郡主,可惜被那女的逃脱了,至于是谁的过失回去再说,先别管这个,教主的性命最重要,我们一起赶回闽地。”   徐虎眼睛一亮,立刻领会:“我们兵力五五对半,蒋成不会愿意在这里跟我们两败俱伤,回头让上官静那病痨鬼渔翁得利,我们既主动递了台阶,他一定会同意。”   本来这事应该张天去说更有分量,但他现在失血过多,稍微动一动就头晕,所以徐虎亲自出马,带着人马向蒋成走去。   河岸边,数艘大船缓缓靠近,船上人都穿着官兵服饰。   每艘船都配备八门大炮,牢牢对准岸上。   一匹白马飞奔而来。   杜平跳下马,上头立刻有人放下甲板,高兴喊道:“郡主平安归来!郡主平安!”随即有人帮她把马匹一起搬上船去。   跨上船板,杜平才算真正松一口气,立刻对带队军官说:“这回钓到大鱼了,不止张天徐虎在这里,还有蒋成也在,这是立大功的机会。”   军官笑着拱手,心服口服:“郡主神机妙算。”   一位老者从船舱中走出来,摸着胡须笑,显然听到杜平方才之言,面露喜色:“红花教分散兵力,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永安,这回多亏你。”   杜平惊讶:“章知府,你怎么也来了?”   “你一个小女娃都来冒险,我怎能躲在后头?”章知府道,“何况擒拿张天这种大事,如何少的了我?”   这回官府派了大量兵力跟在杜平后头,可算是倾巢而出。一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二是趁机剿灭部分红花教兵力,这样后头红花教攻城,他们也可少些压力。   杜平环视一圈,发现赶来的兵力比她预料还多,顿时陷入沉思。   “怎么了?”章知府不解,“可有不妥?”   杜平沉吟片刻:“来太多人了。”   章知府道:“这样胜算更大,你之前也说,官兵素质不占优,我们要从数量上压倒对方,这样损耗也小。”   杜平道:“我心里总是不安,凤阳现在如同空城,太不设防。”   在旁指挥的军官开口,觉得是她想多了,打仗可不能事事瞻前顾后:“郡主,红花教一半兵力在这里,剩下的留在闽地,这里有我来对付,闽地则有元英雄骚扰牵制,若是情况有变,元英雄自会传达,我们会提前得到消息。现在情况大好,我们若能消灭这里的逆贼,剩下那些兵力不足为惧,即便湖广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们也能靠自己打退红花教!”   杜平沉默很久,还是抬头说:“至少回去一艘船,由我带回去。”   军官觉得她太瞻前顾后,皱眉,正欲反驳。   章知府开口:“就这样吧。”他先点头应下,“郡主今日经历这么多,也是累了,先让她安全回去凤阳,派一艘船护送也是应当。”   官府的大船渐渐显露,陆地上的人也都看到。红花教有将领看到,立刻命众人躲在掩体后面,同时摆好自家炮筒位置,两相对峙。   官船上的士兵都拿好弓箭武器,对准贼人,欲先炮轰一番,等到对方溃不成军再登上地面厮杀。   徐虎和蒋成刚谈妥和解,把这件事解释为教主特地命蒋成来保护张天安全并顺便拿下永安郡主做人质。蒋成厚着脸皮连声称是,和徐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蒋兄弟是爽快人,说开了就好。”   两人正欲一起回闽地,看到几艘大船,顿时神色转为严肃,开始布置兵力,共商对敌之计。   坐在泥土地上的张天也看到了,抬头望去,目光沉沉如乌云罩顶,黑得吓人,叫人透不过气。   他四周的人都不自觉退开一步。   张天嘴角倏然一勾,大声喝道:“虎子!”   徐虎立刻跑来,蹲在他身旁领命:”大哥,蒋成愿意合作,接下如何行事?“   “嗯。”张天毫不意外,缓缓道,“带人传消息,让阿旺带领在闽地的兄弟,绕道攻去凤阳,我们在这里拖住大军。”   眼前的炮筒在他眼里如同无物,张天嘴角越咧越开,眸中跳动疯狂的火焰:“要赌就赌把大的。”   双方攻势准备就绪。 第86章 “娘,我想你了,我想回……   这一战最大的幸运,便是战场在城外。   凤阳免遭劫难。   炮火连天,烟尘滚滚,炮筒连续发射三轮结束后,数排官兵立于船上,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向岸边射出,来不及躲到树林和掩体的教众都死在岸边。   大多数红花教众躲在射程之外,趴在地上观察情形。   蒋成带来的炮筒和弹药并不多,在武器配置上,尤其炮筒弹药的数量根本无法和官府匹敌。他索性将胜机都赌在步兵战。   烟尘渐渐散去,官兵们从官船下来,手持刀枪,步步逼近树林。   张天带着青寨众人藏身在离官船最近的位置,他精神仍旧不济,但目光锐利盯视前方,心中已有决案。蒋成带来的船已被轰得破破烂烂,他和蒋成虽是合作心却不齐,这场战争意在拖住官兵,并趁机抢一艘船回去。   他侧头朝徐虎吩咐几句,一边说话一边眼睛注视敌情。   胜算本该是五五对半,但凭着他和蒋成的关系不背地里捅刀就算好,胜算只能降低至三到四成。   不过,若只是达到他的目的,那就有至少七成把握。   值得一赌。   “杀!”的一声呐喊,官兵们冲进树林,双方顿时厮杀成一团。   张天所占据的位置正好成了半盲区,官兵们直线冲入蒋成兵力布置区。官兵将领是个纸上谈兵的货,江南多年安定,他又缺少实战经验,连平时军营日常操练都是能少则少。   是以,人数占优情况下,竟不能占据上风。   张天回头一看,眼眸眯起,又对徐虎使个眼色。徐虎收到后点点头,他也看出这些官兵只是武器好,数量多,其实不过是个花架子。   张天率众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官船而去。   徐虎却带着一队人向蒋成方向靠近,一路杀一路喊,“蒋兄弟!撑住!我来帮你了!”   双方血战一天一夜,尸首遍布林中,到处充满恐惧与死亡,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肆意张扬,拼命往人鼻孔里钻,可众人都闻得麻木了。有人力竭而死,有人双手都在颤抖,气喘吁吁,额头上留下冷汗。   连蒋成这种以勇猛闻名的人都不住手心发麻,躲在亲兵后面休息一阵。   徐虎在另一头对仗,一把银枪耍得彪悍无敌,在冬日都汗流浃背。他越战越勇,一边往蒋成靠近一边将一队敌军也顺势引去。   双方汇合后,他便与蒋成背靠背,一起杀敌。   打这么久的仗,蒋成已有疲惫,戒心也失去不少,是以当背后的温度离开时,他竟没有及时反应。   一柄大刀当头砍来,徐虎侧身一躲,顿时直直劈向蒋成脑门子。   一刀致命,鲜血横流。   蒋成摔倒在地,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最后一刻也没明白,究竟因何而死。   徐虎悲痛大喊:“蒋兄弟!”然后一柄银枪横扫过去,扯着嗓门喊,“给蒋兄弟报仇!冲啊!”   本来逐渐萎靡的士气又振作起来,红花教同仇敌忾,再也不分谁是青寨人谁是闽地人,一起在徐虎的指挥下向前冲去。   杀声阵阵,久久不歇。   红花教终是获得一场惨胜。两败俱伤。   残余官兵只余下两艘船逃走,零零落落,连伤兵伤将都来不及救回船上。章知府看上去老了十岁,望着滔滔河水,沧然泪下。   官兵很快远去,独留一河江水,波涛茫茫一去不返。   余下的几艘官船仍停靠原位,红色旌旗舒卷蔽天,几乎遮住那一轮朝日。   张天坐在船舷上,举起酒盏,向迎面走来意气风发的徐虎敬上一杯。   官兵比他想得还不堪一击,他本来能吞下所有官船,奈何人数不够,只能看着他们脱逃而去,可惜啊可惜。   徐虎肩扛银枪,上面还滴着血,步伐迈得很大,大笑道,接下酒盏:“不负大哥所托!”   “我自然信你能做到。”张天起身,拍拍他肩膀,笑容满面,“现在就等阿旺那边的好消息,若是成功,闽地和凤阳都将是我们的!”   “要去驰援阿旺吗?”   “那边若能拿下应该已经拿下了。”张天道,“我们先回闽地,跟教主好好汇报这个好消息,一切还是以拿下红花教为主。”   数艘大船缓缓离去,又一□□阳升起,波光粼粼。   凤阳城外遍地尸体,零落的四肢,残缺的身躯。河面上漂浮着破损的船板,旗帜也已经倒下,昭示着方才进行的一场恶战。   偶尔有运气好的,幸存半条命,拖着受伤的身体倒在地上,费神想着该如何活下去。元青当初带走大批精锐,还有一些老弱妇孺找地方躲起来,等战争结束。   战争中残存的士兵几乎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尤其红花教的名声在江南实在不咋地。凤阳的官府向来不余遗力宣扬他们的恶事,加油添火,唯恐民众被他们煽动造反。   老弱妇孺只听到外头声音小了,却不知道战争结束没有,不敢走出来。   城外的地面下挖着数条地道。   其中一条地道里,黑黑瘦瘦的少年震惊地睁大眼,眨巴两下,确定自己没看错,不敢置信道:“你疯了吗?”   茯苓正在收拾包裹,她将自己常穿的衣衫和常用的药材都整理好,一样一样放进包裹里,飞快打个结,拿起就想走,回道:“我没疯,快让开,再迟就来不及了。”   长胜踮起脚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我说了我很正常,我没生病,也没有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只要和张大哥碰头我们就安全了,他会保护我们的。”茯苓半蹲身子,与他目光平视,“小胜,张大哥管理的地方比这儿好多了,以前在青寨从没有人欺负我,他们虽然是土匪,但不是坏人。”   长胜简直想给她一拳打醒她,张天的名头他听过,青寨的名头也听过,都做土匪了还他妈是好人?看姐姐平时挺聪明的样子,怎么涉及到感情就脑子进水了?   “姐姐,他都说过他不爱你,你还这么死皮赖脸凑上去?”长胜苦口婆心。   想起姐姐讲过跟他之间的事情,气得他连饭都吃不下,真他妈一坨狗屎,等他长大了非得狠狠揍一顿替姐姐出气,“姐姐,不值得,他明猜到你会有危险,还是把你一个人扔在凤阳,若是没遇到元老大,你说不定命都没了。这种一点都不珍惜你的男人还回头找他干嘛?有多远滚多远!”   “可是我喜欢他。”茯苓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小,你不懂,你以后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会明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长胜担心拦不住她,都快急死了,道:“是,我还小,可是该懂的我都懂了。姐姐,那就不是个好人,元老大这样的才是好人。”   他年龄虽小,可一直颠簸流浪,看人眼光既毒且准,乱世中跟错人就是死路一条。   他一把扯过茯苓手中的包裹,道:“喜欢算什么?能当饭吃当水喝?反正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别去,外面现在还危险。”   茯苓又把包裹抢回来,板起脸问:“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长胜想去抢包裹,但这次茯苓有防备,他抢不过来,只能用身体挡住出口,阻道:“姐姐,元老大提醒过,他没回来之前我们别出去。”   茯苓想把他拉开,可长胜年纪小力气却不小,死死堵住不让走。她眼眶泛红,声音哀切:“求你了,让我走吧,我喜欢他,我想去找他,错过这次机会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上了。”   长胜看到她眼角的泪光,一呆,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松开。   茯苓趁机跑了出去。   长胜暗骂一声,赶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前面跑得飞快的女人,他又好气又好笑,逃命的时候都没见她那么快。   他趁机观察周围,几乎都是死人,看样子仗已经打完了,就担心还有逃兵留在这里,或者装死躲在尸体堆里的那些残兵,碰上就倒霉了。   茯苓一路跑过去,都没看到活人,再遥望河上船只,都是破损的,连一只完好无缺的都没有,心中越来越凉,只剩下一个念头。   张大哥已经走了。   她仿佛全身都失去力气,怔怔站在原地,望着远方不能言语,天高海阔,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停下脚步。   吾心安处是吾乡,可天下之大,何处可让她心安?   长胜站在不远处,不去打搅,心中却是窃喜,看来张天那土匪头子已经滚蛋了,太好了,姐姐又可以留下,他才不想跟着去土匪窝。   突然,耳中传来脚步声,两道人影很快显现在眼前。   两个逃兵歪歪斜斜走来。   长胜瞳孔骤缩,来不及通知姐姐躲起来了,他自个儿立刻倒在一堆尸体旁边装死。   茯苓一直恍恍惚惚,等他们走得很近才发现,惊吓之中倒退两步。   “哟,看我们发现了什么?”其中一个身上带伤,笑得不怀好意,上下打量她身上的包裹,天无绝人之路,正愁死人身上都找不到值钱货呢。   “怎么就这么眼熟?在哪里看过呢?”另一个眼珠子晃悠在她脸上,最后恍然大悟,击掌道,“这不是寨子里的茯苓大夫吗?咱们真是有缘啊。”   茯苓一惊之下也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两张脸也有些眼熟,闻言顿时反应过来他们也是青寨之人,顿时不害怕了,上前一步,激动地问:“你们是要回张大哥那里吗?”   两个人嘿嘿笑着,不说话。   茯苓还没察觉不对劲,继续热情地说:“你们身上有伤,要不我先帮你们包扎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闪烁,笑道:“好啊。”   茯苓解开包裹,认真替他们清洗伤口,小心翼翼包起来,嘴里还不住打探张大哥的消息。   其中一人嘲笑道:“大夫,咱们寨主身边女人多着呢,早就忘了你,何必硬凑呢?咱们哥俩也不赖啊?要不要考虑一下?”   以前有张天压着,青寨里的人自然遵守寨主制定的规矩,不敢欺凌这位女大夫,可如今他们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打算抢点财物就逃走,自然是放开手脚肆无忌惮。   茯苓动作一顿,觉得不对劲来。   另一人直接按住她的包裹,随意翻找,翻出几块碎银子,不客气地把整个包裹都拿到自己手里,笑嘻嘻地开口:“大夫,既然是老相识,那你不介意接济一下咱们兄弟俩吧?”   茯苓脸色苍白,停下手中的动作想站起来。   “别走啊,”一人立刻捏住她纤细的手腕,嬉皮笑脸,“大夫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保护你啊。”   茯苓不敢置信,喃喃自语:“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你的寨主的女人,现在不是了。放心,咱兄弟会好好对你的。”   长胜在远处一直观察,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可却看得清楚,姐姐先站起来离开却被对方阻止了。   他就说嘛,那是一群丧尽天良的土匪,哪来的什么好人,这下子总能让姐姐看明白了吧。   他从尸体堆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丛林里,离他们更远一些,然后拿出看家本领,用口技模仿出马蹄声。   一时间,仿佛好几匹高头大马从远处奔驰而来。   笃笃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两个逃兵慌忙站起来,拿起茯苓的包裹就跑,也顾不得伤口和女人了,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看到他们跑远了,长胜又等一会儿,这才向茯苓走去。   茯苓抬头看他,泪眼婆娑,咬住嘴唇却不说话。   长胜本想狠狠训她一顿,可看她这副模样又心软了,算了,姐姐已经受到教训,就这样吧。   他将她拉起来,苦口婆心:“现在知道自己天真了吧?青寨哪来这么多的好人?好不容易从贼窟出来,你竟然还念着回去?我一个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居然会不明白?”   茯苓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长胜瞪她一眼:“还想反驳?先跟我回去再说。”   “可是……”这又不是张大哥的错。   “啊,不听不听不听我不听。”长胜猜到她要说什么,立刻蒙住耳朵,别开脑袋,“姐姐你眼睛瞎了吗?元老大那么好的男人你看不到,整天想一个坏蛋?”他生气道,“再不济,等我长大都是个更好的选择!”   听到最后一句,茯苓忍不住破涕为笑。   长胜松一口气,放轻声音,柔声道:“那我们回去吧?”   茯苓正欲开口,只见那两个离开的逃兵去而复返。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没发现马匹,越想越不对,便又跑回来一探究竟,谁知不过是个臭小鬼装神弄鬼。   “哼哼,我就说么,那元小子的对手是寨主,哪有这么快折回来,说不定已经死在寨主手里!”   长胜挡在茯苓前面,面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其中一个逃兵看出他的害怕,狞笑道:“小鬼,敢骗我们!信不信老子把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削下来?”   长胜连牙齿都在打颤:“对,对……不起。”   “哈哈,他都快吓尿裤子了!”另一人哈哈大笑,两人商量一下便做出决定,女人和小孩都带走,若是能混进城里就卖掉,若是一直流浪荒野也能当个储备粮。   他们先把茯苓从他身后拖出来,五花大绑,趁机还在女人身上揩点油。然后踢小鬼一脚,将他压倒在地正欲捆绑,却听他开口说话,声音细若蚊蝇。   “两,两位英雄,我可以带你们去其他人躲起来的地方,那边存了很多粮食,还有钱财,连武器都有,还有女人……”   两个逃兵顿时眼睛一亮,揪起他的领子:“真的?”   “嗯嗯,是元青离开前安排好的。”长胜狂点头,“我带你们去,你就放了我和姐姐,好不好?”   逃兵大笑,脸上是掩不住的贪婪,脑中已在幻想大把金银到手漂亮女人左拥右抱,立刻像小鸡一样拎起他,恶狠狠盯住他说:“给老子带路,若有半句谎言就宰了你!”   长胜点头如小鸡啄米:“不敢不敢。”他眼珠子一转,看到茯苓睁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立刻避开她的视线,继续出主意,“英雄,姐姐就让她留在这里,全身绑着谅她也逃不走,女人都心软,带她一起去恐怕会坏事。”   这话听着颇有道理,两人都同意了。   眼看他们一行人已迈开步子,茯苓急道:“小胜,别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怕死,你不用为了保护我勉强自己。”   长胜脚步一滞,没有回头。   逃兵看到后担心这小子反悔,走回去踹茯苓一脚,威胁道:“死女人!闭嘴!”然后拎着长胜往外走,“小子,快点带路。”   长胜乖乖向前走,忽地又停下脚步,说道:“姐姐,我也怕死。”   他带着两个逃兵向地洞走去,这两人虽然受伤手脚不便,但个子高大肌肉扎实,别说两个,哪怕只剩下一个他也不可能打赢。   “小鬼,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长胜慌忙接口,伸手一指,“我们当时把地道挖得偏了点,就是想避开战场,元青带兵去闽地的时候只带走一部分物资,更多的都藏在地道里。”   逃兵越听越垂涎,步子也越来越快。   长胜向前小跑,微微喘气,落后于他们一点距离,突然他脚下一停,出声提醒:“小心,这里有陷阱。”   可惜说迟了一步,其中一个人逃兵已经掉下去,“啊”一声惨叫,脚踝被捕兽夹给卡主了,鲜血横流。   另一个谨慎些,本就跟同伴差一步距离,贪婪并没有蒙蔽他的戒心,他一直观察四周,听到小鬼的提醒,他先看一下掉下去的同伴,再转身审视长胜的表情,眯起眼睛,“小鬼,故意的?”   “不是不是,我怎么敢?”长胜矢口否认,“我都提醒你们了,要不我跟你一起把他拉上来?”   另一个逃兵冷冷看他,手已经按在刀柄上,质问道:“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太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忘记了,走到这里才想起。”   看到他畏畏缩缩的模样,逃兵想着还有大笔粮食银钱等他拿,又把刀插回去,决定暂时放他一马。   长胜怯怯地问,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考验良心:“要不要救他了?还是我带你一个人去?”   此言一出,陷阱里那人的□□声也停了,慌着嚷道:“哥们,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也拿不完,有我在也能帮忙!”   长胜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等这人的答案。   这个逃兵沉吟片刻,又瞥这小鬼一眼,简单吐出一个字:“救。”   长胜点头道:“好,那我帮你一起把他拉上来?我们先去找根绳子?”   逃兵点头,从身上掏出一根:“我这里就有。”青寨的武器虽不够精良,可给每个士兵配备的种类却很齐全。   长胜小心翼翼靠近,双手刚接过绳子,突然从鞋尖冒出一截刀刃,狠狠一脚扫去。   那人只注意他手上动作,猝不及防,小腿被刺伤。   “小畜生该死!”那人一脚摔倒在地,看小鬼竟然还想逃,立刻一抡长刀飞过去,竟砍下一只手臂。   长胜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半边肩膀鲜血汩汩。   “我就猜到你这小鬼不安好心。”那人一拐一拐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长刀,阴狠地瞪视过去,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他一脚踩上小鬼伤口,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长空,长胜整个人都在地上抽搐。   这人蹲下,在他腿上狠狠一刀,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说!你嘴里说的财宝是不是真的?”   长胜整个人已经发不出声音,蜷缩成一团,冷汗浸湿了额发,湿哒哒贴在脸上,他咬破嘴唇,目光死寂,轻声道:“假的,都是假的。”   这人恨极,又连连在他身上刺两刀。   长胜双眼已失了焦距,仿佛什么都没在看,喃喃自语:“但有一句是真的……”   这人听不真切,低下头将耳朵凑近,继续问:“什么是……”   话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一凉,整个人直直摔倒在地,双目睁大,脖子上插着一支袖箭,鲜血喷洒出来,溅得长胜满脸都是血。   长胜射出袖箭后,将仅剩的那只手放松下来,躺倒在地。   他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清透仿佛隔着一层光,他身上一丝力气也不剩,安静地躺在地上,感受到身上的血一点一点流尽,却无能为力。   他静静地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这片蓝天。   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么好看啊。   小男孩低声啜泣,泪水冲走血迹,脸上一块红一块黑,狼狈至极。   “好痛啊……”   “我不想死……”   “娘,我想你了,我想回家……” 第87章 寸寸山河寸寸金   另一边,等三个人都走远了,茯苓心急如焚,地洞里都是老弱妇孺,毫无反抗之力,若真将这两个人带进去,那只会是一场屠杀。   她身子不能动,左看右看,突然目光停在自己的包裹上面,眼睛一亮。   那里面有刀。   茯苓滚动身体爬过去,好不容易靠近包裹,两只手反绑在后,只能靠手指小心翼翼翻找小刀,费好半天功夫,总算割断绳子。   她连忙把脚上的绳子也割断,然后拿起小刀追出去。   她拼命向地道方向跑去,一圈都找过来却没看到人,停下来思索片刻,她转头向林子深处的陷阱方向跑去。   远远的,就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地上都是血。   茯苓目眦欲裂,大喊一声:“小胜!”飞奔到他身边。   长胜已经闭眼等死了,听到声音,猛地又睁开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姐姐。”声音很轻,只有自己能听到。   茯苓看着他断掉的手臂,还有满身伤口,顿时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只残臂捡回来,慌乱无神地想要接回去:“小胜,别怕,别怕,姐姐会治好你的。”   “姐姐,”长胜轻轻地说,“别哭。”   茯苓眼泪鼻涕都流下来,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按住这个伤口,又按住那个伤口,可惜手不够用。   她努力定了定神,决定带他回去包扎一下,然后再去凤阳城,最好的药材都在城里,吊命的人参,充足的药材,她得赶紧带他过去才行。   茯苓使劲将他弄到背上,一只手拿着断臂,亦步亦趋往回走。   长胜靠在她温暖的背上:“姐姐,如果我死了,你以后能不能每年都来看看我?我怕黑,也怕一个人。”   茯苓心如刀绞,忍住眼泪,坚定道:“小胜,别乱说话,我会治好你,你坚持住,不要睡着。”   长胜轻笑一声,乖巧回道:“好,我相信姐姐。”   他眼皮子却快支撑不住,一直往下挂,喃喃道:“姐姐,可是我好困啊……”   茯苓吸吸鼻子,眼睛都是血丝,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到喉咙的都是哭腔,她咬咬唇,稳下声音给他力量:“那我和小胜说说话,好不好?”   “好。”长胜闭上眼,非常配合,轻声讲自己的故事,担心再不说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也许是微光反照,他这时候说话竟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很穷很穷,吃一顿饿一顿。没有水患的时候,阿爹阿娘就把姐姐卖掉了,卖掉的钱给大哥娶媳妇用。”   “姐姐对我很好很好的,我舍不得,一直哭,可是没有用,阿娘还是卖掉她了……我想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去赚钱,把姐姐再买回来……”   “后来闹水灾了,家里没吃的,阿娘每天出去拔草根,刮树皮,有些人开始吃观音土了……我很害怕,天天跟在阿娘身后,那天晚上,阿爹阿娘一直在屋子里没说话,我抱着阿娘的胳膊睡着了,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放手,可醒来以后,爹,娘,和哥哥们都不见了……”   “他们把我丢掉了。”   “我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姐姐,我好怕,我怕一个人,他们嫌我是累赘,我不是累赘,我不要做累赘……”   茯苓紧紧咬住嘴唇,牙齿嵌进唇肉中,可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泪水潸然满衣襟,她努力不发出抽泣声,可无论如何努力,声音仍带着颤抖:“别怕,我永远陪着小胜。”   长胜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嗯。”   此时,茯苓已带他回到原先的地方,从包裹里掏出最简单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条,用最快的速度做完简单处理,然后再背起他向凤阳方向前进。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漫天白色。   冰凉的雪花扑打在面颊,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而下,看上去仿佛眼泪。背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声音,茯苓觉得很冷,从来没有的寒冷,心口都快冻住了。   她害怕地,小心地问了一声:“小胜?”   “嗯,我在。”长胜的声音更轻了,似乎笑了一下,“姐姐,对不起,我没办法娶你了。”   茯苓脚步一滞:“我等你长大。”   “等不到了……我没有以后了……”长胜的声音虚无缥缈,“姐姐,下辈子投胎的话,我想出生在一个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会有的,以后会有的。”   “我也觉得,等元老大打赢了,江南就会变成这么好这么好的样子了……”长胜微微笑着,闭上眼的时候,睫毛长长透出美好的弧形,“姐姐,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泪水流进嘴里,茯苓尝到苦苦的涩味。   长胜没有再说话,他呼吸停止,整个身体从她背上往下滑。   “扑通”一声,他掉到地上。   茯苓无力地坐倒在地面,手脚并用爬过去,慢慢地凑到他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泪水嘀嗒嘀嗒往下掉,她先是轻轻地哭,然后忍不住,放声大哭,仿佛要将内心所有悲伤都倾泻出来。   这个孩子死的时候,嘴角仍挂着微笑。   他相信美好,相信江南会变成没有饥饿没有战乱的桃花源。   他至死没有怨恨她不听劝跑出来,落得自己丧命于此的地步。   他说喜欢她。   茯苓哭得喘不上气,可是她恨自己跑出来,恨自己医术太差,没有办法救活他。他才十一岁,他还这么小,他本来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   可现在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孤零零躺在这里。   茯苓拿出帕子,将他脸上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小胜,一路走好。”   她花了半天功夫挖出一个大坑,又找来一块长木头,掏出小刀歪歪斜斜刻上“长胜之墓”四个字,做完一切以后,回头看到积雪已经盖住了他的尸体。   茯苓将他身上的雪拍干净,然后葬入土中,看着泥土一点一点掩住这个男孩的脸,一点一点埋住他的身体。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陷入满心绝望,有个小男孩救了她,他满脸都是笑,狡猾又调皮,说:“我叫长胜,很霸气的名字吧?”   再也看不到他笑了。   不过,小胜,姐姐答应你:“我会在这里陪你,每年都来看你。”   帮你看着这里会不会变成人人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没有战乱的世外桃源,这样,你又能回到这里投胎了。   “下雪了……”   杜平站在空旷的街道上,伸出手来,洁白的雪花飘落掌心,一眨眼就融化。   街上再没有热闹的集市,每一扇大门都禁闭着,人人惶恐不安,躲避家中,也不知何时可恢复之前的景象。杜平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一眼总督府,策马离开,直直奔向漕帮。   一到目的地,门外已经围满人,似乎都在等她。有人忙不迭上来问:“郡主,总督大人有何打算?”   杜平沉默一下,决定据实告之:“黄总督决定放弃南城门,退守防线,以运河为分割线,等援军赶到再打回来。”   “混账!”立刻有人唾骂,“湖广援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有人跟腔:“那也没办法,凤阳驻军倾巢出动,可不就被敌人钻空子了么,郡主好不容易带回来一船士兵,竟然这么没用,一下子就被田旺给打垮了!”   “朝廷就是被这群人搞坏的,打仗不行,逃跑倒是在行。”   “他妈的,这让我们漕帮怎么做生意?这块码头不等于送给红花教了么!”   杜平冷冷一眼扫去,这些人立刻噤声,低下头不敢对视。   丁堂主按捺不住,率先发问:“还望郡主给句准话,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永安郡主虽然没有直接接管漕帮,只派了两个心腹占据帮内要位,甚至漕帮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小帮主卫翎,可如今大家心里都清楚,真正掌控漕帮的人是谁。   心里哪怕有不服的,面子上也暂且忍下来,尤其这种紧要关头,他们的确需要一个拿得出主意,和官府关系密切的人站出来。   杜平沉默下来,她想起在总督府和黄熙皓的那番争吵。   那时,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所有下人都远远地退出去,房门紧闭着。   杜平脸色并不好看。   她脸上常挂的笑意彻底褪下去,面无表情望过去。   黄总督心里有点发憷,他总算知道为啥永安郡主被称为京城一霸。   前些日子相处,这位小郡主都是和和气气的,说话也格外动听,但今日一生气,这股子戾气挡都挡不住。   总督大人面上依旧镇定,皱眉道:“这事已经决定了,这是你能插手的?姑娘家家的,就该好好待在府邸里,整天管这管那的太没规矩,这事与你无关,你该恪守本分。”   杜平盯住他,跨前一步:“什么决定?把半壁城池拱手相让?”   黄总督恼羞成怒:“你懂什么?啊?你懂什么?你打过仗吗?这叫养精蓄锐,等湖广援军赶到,我们马上就能夺回来!何必现在浪费不必要的兵力消耗?”   杜平怒极反笑,眸中淬着咄咄逼人的寒芒,嘴角一勾,右掌重重拍下。   “咔嚓”一声。   半边桌案裂开。   黄总督抖了抖,看她一副想揍人的模样,心里直骂娘,平阳那女人是怎么教女儿的?学什么武?打什么架?他抬高下巴,不愿在气势上输人:“你再敢放肆,本官就要喊侍卫进来了。”   “喊啊,”杜平眼皮子一掀,冷笑道,“我在这里等着。”   去她祖宗的,小小年纪就软硬不吃,得想个法子把这煞星赶出去。   黄总督毕竟官场摸滚打爬多年,算一根老油条了,变脸功夫不在话下。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叹一口气:“永安,士兵也是人,士兵的命也是命,如果明知这场仗必败无疑,就不该命他们去送死,有违天道啊。”   杜平目光锐利,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田旺手上兵力不足三千,王校尉之前那战虽是败了,但也折损对手至少五百兵力。张天绝不会再派援军来攻打凤阳,吞食闽地势力对他而言更加重要。凤阳守城兵力的确不足,但主动偷袭却是足够,就该趁着天黑打散敌方阵营。对方两千多兵力,我们也有一千兵力,还有胜算。”   黄总督眼珠子动了动,啧啧,头头是道,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搞得好像身经百战一样,信她就有鬼了。   “黄大人,我们的确需要湖广援军,但什么都依靠他们,凤阳自己的兵力却畏缩不前,到时候打赢了,届时这凤阳是他胡高阳说了算?还轮得到你黄熙皓执掌一方?”   “放肆!”黄总督被气得吹鼻子瞪眼,越说越没规矩,这事儿轮得到她来评断?小小年纪口出狂言,“我说不打就不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事我定了!”   杜平只恨自己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说话不够有分量。   她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断裂的桌案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黑眸森森然:“黄大人。”   黄熙皓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哎哟妈喂,有点吓人。   杜平道:“不论是我还是你,我们投胎本领好,富贵权势与生俱来。如今,我们脚下踩着凤阳的土地,接受着凤阳百姓的供养,我们就有义务要保他们平安。这是李家的天下,亦是朝廷的天下,你是凤阳官职最大的,这是你的责任。”   她抬着头,目光一瞬不瞬:“面对逆贼,寸土不能让。”   黄总督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闭了闭眼,手指往外一指:“出去,关门不送。”   天空飘起了雪,漫无目的纷纷扬扬,一阵风吹来,雪花一朵朵颤了颤,然后越下越大。   想起这些,杜平又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她心中已有成算,但在说出来之前,她想先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丁堂主可以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丁堂主看了眼她的脸色,开口道:“漕帮的人和官府一起撤退,我们可以帮着指挥百姓跟紧大队伍。”   杜平笑了笑,呵,黄大人恐怕没想带着百姓一起跑路,这岂不是明摆着会被拖累速度?   她又开口:“其他人呢?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曹子廷上前一步,不知不觉中他的五官又稳重一些,身上已没有在寺中时那种半大孩子的感觉,身上的稚嫩褪得一干二净,隐约有上位者的气质,叫人不敢轻视。   他双手抱拳,看她一眼便垂下目光,喉结上下滚动,开口道:“属下请命,愿率五百人夜袭田旺大营,为郡主拿下贼子首级。”   霎时间全场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他身上,还有几个偷偷探究永安郡主的神色。   杜平抬眸,一直泰然自若的表情上现出怔忪之色,只是一瞬,她便笑了:“我们去屋里详谈。”   几位堂主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摸摸鼻子也跟进去了。   曹子廷经过这段时日的成长,手底下已聚集起很大一批手下,不少都是亡命之徒,愿意拿性命来搏一把身家。其中一些本是偷鸡摸狗之辈,但在战争中反倒派的上用场,刺探敌情做得得心应手。   黎明尚未降临,东边隐隐透出一抹天光。   正是所有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曹子廷率一行人偷偷潜出城门,向敌军扎营处靠近。他们摸到熟睡者旁,蒙住嘴巴狠狠一抹脖子,悄无声息地暗杀,可惜很快被发现行踪,立刻在敌营放好几把大火,营中顿时乱成一团,杀声震天,马匹惊慌逃窜。   田旺领兵能力在青寨中也数一数二,很快整队反攻。一行人被敌军团团围住,可曹子廷临危不乱,手下个个勇猛异常,数次突破重围。   田旺一方损耗的兵力越来越多。   他不禁眯起眼睛看,这小白脸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寨藏身江南多年,并未听说有如此猛将。凤阳官府中并未有此一人,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这是永安郡主的人。   他环顾一圈,士气已不在,连信心都被敌人数次突围打得连渣都不剩。   兵力优势已左右不了战局。   该死的,这下要铩羽而归。   田旺判断异常果决,不再恋战,命人挥舞大旗,有条不紊地指挥残余兵力撤退。   曹子廷心下思忖,觉得靠手下这些人剿灭地方全部非常困难,便也以歼灭周围敌人有生力量为主,不再追杀逃离队伍。   仍有一些敌军被曹子廷杀得慌了神,没看到撤退的大队伍,四处张望,反倒向凤阳城墙上爬,意图躲进城内浑水摸鱼。   寒冷冬夜中,积雪的城墙已有不少处结冰,行动格外艰难,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幸运的是,城墙上守军只有寥寥数个,其他全去守卫总督府。   数十个逃兵爬上墙头,还未松一口气,一支冷箭直直射来,准入心口。   立即有一人应声倒地。   杜平身穿红色披风,雪白绒毛在颈间围上一圈,衬得她肤色白皙,五官明艳。她身后只跟着两个守卫,活脱脱应了一句话,艺高人胆大。   她稳稳抬起手,拿起一枝白羽箭搭在弦上,连瞄准都没有,箭随心至,风驰电掣。   箭不虚发,一箭一命。   那群人放手一搏,飞快从城墙往下跳,只要逃进街头巷尾,再想抓他们就难了。杜平箭矢的速度赶不上他们逃跑的速度,虽杀了好几个,但有更多的敌人已经跳到地面。   忽然,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杜平回头一看,暗暗猜测是不是黄总督终于想开了派人手驰援。   臻首转至半处,无数高头骏马已出现眼前,每一匹骏马上都坐着银甲士兵,威风烈烈,势不可挡。   杜平瞳孔骤缩,这不是凤阳的士兵!   眨眼间,无数长箭远远射来,攻向这些意图逃入市井的贼子,顿时惨叫四起,“杀!”战士们冲入敌人,以压倒性的优势杀光敌人。   有一匹汗血宝马格外抢眼,马匹主人翻身而下,跑到杜平面前,伸手拿下头盔,朝她露齿一笑,笑容无比灿烂。   朝阳缓缓升起,日光投射到他面颊上,俊美依旧,微微泛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他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他嘴前聚拢,又飘散。   胡天磊双眼亮晶晶:“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杜平环视一圈,心中立刻有了猜测,问道:“你带着先头部队先赶来了?”   胡天磊点点头,展颜笑道:“我若帮你灭了红花教,能不能当成聘礼去公主府提亲?”   杜平脸色一黑:“做梦。”   胡天磊哈哈大笑,他捋一把额发,湿漉漉的黑发向后靠去,显得整个人更加精神,目光熠熠生辉,挑眉道:“我这个人,最喜欢美梦成真。”   杜平自然看到他身上的变化了。   他的肤色变深了,应该是日晒雨淋的结果;他的眉目变坚毅了,应该在军营里混了一段时日;他身上的脂粉味已找不到,如今只能嗅出铁血刚韧的气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杜平轻笑一声,都被人挑衅到跟前,她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永安郡主的名头就是用来耍威风的,她抬起骄傲的下巴,似笑非笑:“胡公子,说话之前先想想,你现在在谁的地盘上?江南水深,还望三思而行。”   她踏前一步,根本不用他来介绍,直接向在场将士拱手行礼,大声道:“在下永安郡主,多谢诸位跋山涉水援助凤阳,大恩不言谢,待会儿大鱼大肉替诸位接风,当然,也少不了美酒。”   面前士兵一阵欢呼。   杜平高声:“寸寸山河寸寸金,一片丹心报天子!我替江南百姓给你们行礼。”   说罢,深深一鞠躬。   士兵们异常兴奋,头一回被皇亲国戚如此礼待,受宠若惊,呼声震天,连天顶盖都快掀开了。   胡天磊挑了挑眉,抱胸而立,好整以暇看着她笼络人心,并不插嘴。   杜平一步一步走上城墙,城外的战事也快结束,远远望去,也能看出曹子廷已击退红花教,以少胜多打了一场漂亮仗。   她难掩心中激动,喊道:“开城门,迎我们的英雄入城!”   阳光在她身上镀一层金光,亮得不敢直视。   大风刮起,吹得绯红披风猎猎作响,迎风而动,与飘扬的黑色长发撞成激烈夺目的色彩对比,黑发愈黑,红衣愈红,莹白的小脸尽态极妍。   胡天磊眯起眼,摸摸下巴,啧,不管看多少次,真他妈漂亮啊。   他眸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笑了。 第88章 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最掰……   章知府所随船队回来那日,很多人都去码头迎接。   天空阴云密布,连气压都是低沉沉的,寻不着一丝光芒,仿佛被深色云层吞噬干净,天地间只余下冰冷和死亡。   回来的船数只有去时的一半,船员也少了大半,掌舵人也死在战场,是以归途并不顺畅,船只在河上飘荡不少时间,幸存的水手凭记忆掌舵。   大败而归,丢尽朝廷脸面。   码头上寂静无声,只有官兵沉重的脚步声从船上踏下来,一步一步,钝得人心口发疼。   章知府下船时,无颜面对乡亲百姓,看到黄总督那张趾高气扬的脸也生不起出气来,无论如何,这个人守住了凤阳。   是的,这回的凤阳守卫战,黄总督毫不客气地把功劳揽在自个儿身上。   至于永安郡主?一个女流之辈能顶什么用?   杜平也不与他计较,她要这功劳也没用,既不能加官也不能进爵,除了让龙椅上那位更加猜忌她排斥她也没其他屁用,既然黄总督愿意在某些地方让利,她爽快地就同意了。   经此一事,黄总督对永安郡主又好感大涨,看她的眼神比亲闺女还慈爱。   这真是个大方豁达的好孩子啊。   之前的争执仿佛不存在,在大大的利益面前,这点针眼大的小事还理它作甚?只能证明永安这孩子真性情,生气就是生气,不屑作伪,嗯,好孩子,他喜欢。   “章大人,上天保佑让你全身而退,”黄总督笑得凉快,这老头儿顶撞他的事儿还好好记着呢,算账这事急不得,一个好官一定要有好耐心,“可惜其他将士就没这么好运。”   章知府脚步一顿,抬眸道:“在下是文官,此趟不过是随行鼓舞士气,行兵打仗的确不及黄总督,先在此恭喜黄总督红旗报捷。”   黄总督摸摸胡子,笑得含蓄:“哪里哪里,还是先给章大人压压惊。”   “下官虽老,这点胆量还是有的,只不过缺了点黄总督的气运,看来下回还该总督这样的大气运者去压阵更为适合,说不定就大胜而归了。”   旁人自不是瞎子,把这两位的针锋相对看得明白。   周总兵迟两天也已赶到凤阳,和胡天磊并排站在一旁。湖广被他家总督治得如同铁桶一只,团结得找不出缝隙,他最看不惯这种自己人扯后腿的事情,不屑地撇撇嘴。   士气本就不高,气氛还搞得一团糟。其他人不敢插嘴,杜平却无所顾忌,外敌还未抵御,内部怎能先乱?   她开口道:“章大人,不过一场小败而已,无需放在心上。红花教尚未剿灭,后面的事还多着呢,我们自己不能先灭了志气。”   虽只表面上说两句,但章知府和黄总督都愿意卖她面子,便都收了口。   胡天磊离她并不远,闻言后勾唇一笑。   周总兵轻声嘀咕:“啧,这郡主厉害,胆子大,说话也漂亮,一群老爷们还比不上个小姑娘。”   他一来就注意到,先到凤阳的那群兵对永安郡主推崇备注,完全被笼络了去,纷纷支持他家公子把郡主娶回家。他不过迟到几天就这幅样子,这郡主莫不是狐狸精转世,专勾人心神?   他正嘀咕的时候,却见永安郡主朝这边看来。   妈呀,难不成这么轻都听到了?   杜平引着章知府向这边走来,客气介绍道:“这位是江城来的周总兵,这位是hu总督家的三公子。”笑了笑,“他们带来大批人马,足以和红花教一战,大人就不必忧心忡忡了,打仗的事就交给擅长之人,术业有专攻嘛。”   双方见过礼,章知府总算笑了:“老夫一把年纪了,不用你个小姑娘来哄人,我心里有数。”   杜平又带着他继续引荐这回立功之人,尤其是曹子廷,让他好好在几位大人前露脸。   章知府见了欣喜不已,连连称赞“英雄出少年”。   周总兵看她这一套手腕使下来,不服都不行。   江南的高官都愿意卖她面子。   此处的百姓官兵都崇拜信任她。   连举人唯亲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她都能落落大方,还不被诟病。   最可怕的是,她才来江南半年时间,竟已做到这等地步。   周总兵有点儿替他家公子头疼:“三公子,我觉得你拿不住她,这个郡主做事……”咋这么眼熟呢?“是不是有点像我们总督大人?”   胡天磊的目光定定看了曹子廷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男人对于情敌的存在总是心细如发,何况那小白脸的爱慕眼神藏都藏不住。他淡淡笑道:“她拿住我也没关系,只要她愿意,我不讲究。”   “三公子,你好像……是不是还有个情敌?”小白脸竟敢觊觎三公子看中的人,这下惨了,胡家老三在情场上从不手软,为小白脸的将来默哀。   胡天磊傲气地轻哼一声。   他瞥去一眼:“我的眼光会有错?我看上的女人自然少不了追求者,不过,不用担心,永安不会选他,说不定已经拒绝过了。”   周总兵眨眨他的小眼睛,这你都能知道?你改行当神棍了?   “永安脑子清醒,选一个平民百姓混江湖的?让公主府被整个京城耻笑?”胡天磊挑眉,他每回做这个表情的时候,又透出那股浪荡纨绔的气息,“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这你都看得出来?”   “我看得出来。”   周总兵瞪大眼睛,老子就看不出来,老子连家里婆娘扭捏赌气都发现不了,算了,当情圣也是要天赋的,他家三公子在这方面的能力已经一骑绝尘。   凤阳官府为周总兵和归来的将士准备一场洗尘宴。   永安郡主也在应邀之列。   堂中高朋满座,入目遍是美酒佳肴,歌舞升华。院中走廊张灯结彩,无数仆从在外恭迎,每一处奢华都在倾述江南的繁荣,就像一场黑暗中的狂欢,将市井人家与这番软红香土隔离,自成一片乐土。   杜平将曹子廷和漕帮几位堂主也一起带上,嘴角含笑看着眼前。   曹子廷就坐在她身侧,眉头微微一皱便又展开,轻声道:“民生还未恢复,军需处处都等着用钱,却将银子毫无意义浪费在这里。”   杜平忍俊不禁。   曹子廷以为自己说错了,眸中染上一层忐忑。   杜平笑道:“朝廷一直都缺钱,国库缺,地方上也缺,不过有时候场面上花点钱也是必须的,尤其想要震慑对方时。”   曹子廷不同意:“若论震慑的效果,当然是兵力更有用。”   杜平眨眨眼,侧首望着他,沉吟片刻:“有道理,”她又笑了,带点儿叹息带点儿无奈,“可凤阳缺的就是兵力,只能卖弄一下臭钱。”   在场只有她一个女的,她想到最初到凤阳只能坐在后院和夫人们在一起,如今总算在正正座上有一席之位,心中不免感叹。有她坐在这里,其他人也玩不开,她稍坐片刻,与人打过招呼便想离开,正要起身,却有人抢在她前面。   胡天磊拿起酒盏就走过来,嘴角含笑:“敬郡主一杯。”   杜平不好推拒,大大方方喝下一杯。   胡天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随意地不把自己当外人。他笑吟吟开口:“永安,咱们在京城就认识了,也算老相识。你知道我这个人身娇肉贵,又怕吃苦,实在住不惯驿站,看在朋友的份上,你要不在公主别院给我安排个屋子?”   他说得磊落,完全不在乎旁边人听到,也不觉得这番话有多丢脸。   周总兵忍不住捂眼睛。   他娘的,还身娇肉贵?你一个大男人这么说自己也不害臊?总督大人,对不起您,没管住你儿子的嘴巴,给您丢脸了。   这两人的孽缘,不单京城传得到处都是,连黄总督和章知府也有所耳闻,顿时都竖起耳朵看热闹。   旁边几桌都安静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看过来,等着好戏。   杜平笑道:“这样不好。”   胡天磊死皮赖脸:“没什么不好,我就想住别院,我带着人千里迢迢来帮忙,你难道这点面子也不给?”   杜平继续婉拒:“你身为总督之子,更应该以身作则,整日里搞特殊,让下面的将士怎么看你?怎么服你?”顿了顿,她担心这混不吝的不罢休,又把话头引过去,恳切问道,“周总兵,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总兵被口水呛住。   他娘的,关老子屁事?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最掰扯不清楚,让他就旁边坐着看不好吗?   可惜被点名了,对方又是郡主,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站起来,昧着良心站自己人这边:“郡主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不过三公子路上赶得紧,身体不舒服,的确需要个地儿好好休息。”   胡天磊咧嘴偷笑。   杜平一个冷眼扫过来。   胡天磊马上捂住胸口,应景地咳嗽几声,虚弱道:“我可能着凉了。”   骗鬼呢!杜平环视一圈,其他人连忙把目光收回去,她最后落在黄总督身上,客气道:“黄伯父,要不你看着安排一下?”   “这个……”黄熙皓又不是瞎子,当然知道胡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搪塞一番,两边不得罪。   胡天磊眼看情形不对,赶紧拿出杀手锏:“我不要,我就想住在别院,跟你近一些,这样还能聊聊你表姐表哥的近况,你应该也想知道吧?”   这话的口气,像是讨好,内容听着,却更像威胁。   而且是不管不顾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种威胁。   当初杜严一家离开京城的事情,至今尚未外泄,因着也没人关注此事,所以只有少数几人知情。   杜平定定看着他。   胡天磊毫不退让,还笑嘻嘻问:“好不好?”   杜平闭了闭眼,不欲生事,只得点头:“好,我知道了。”她对旁吩咐两句,“子廷,这里结束后你送他来别院,我先走一步。”   曹子廷垂眸应是。   胡天磊立马眼睛一亮,忙献殷勤:“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胡公子身体不适,还是先找个大夫瞧一眼为好。”杜平不客气道,“我先走一步。”   目的达成,胡天磊也不再强求。正好他也要带着周总兵认识一圈江南官僚,留在宴会上也正和他意,儿女私情很重要,老爹的交代也不能忘。   众人觥筹交错,唯一的女人离场,男人们便无所顾忌,尤其这里武官居多,对那些规矩更加不讲究,连歌莺舞燕都表演得愈发露骨。   胡天磊是个中老手,场面逢迎熟练无比,嘴角挂笑一桌一桌走过来,丝毫不摆架子。   他酒量也是好,逢人就敬,喝这么多竟然连脸都没红。   快结束时,曹子廷走到他面前,略一颔首。   他喝得不多,可面色微微酡红。   他站在那里,虽是垂首,但腰板却是挺直的,尤其那张脸,啧,叫他小白脸真是没叫错,气煞人也,竟有人比他长得好看。   胡天磊虽相信自己的判断,可看到这张脸,仍不免担心永安会被面皮子迷惑了去。   他笑得漫不经心,抬抬下巴,问道:“你打哪来的?”   曹子廷淡淡道:“先父曾任楚州县令。”   胡天磊挑眉,鼻腔里轻哼一声,目中无人地转过身去:“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听过。快点,给少爷我带路。”   曹子廷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他问他的来历,就是为了羞辱。   他喜欢郡主,所以视他为敌。   不用顾忌他的面子,亦不屑于他是否报复。   只因他父亲权高位重,制霸一方。   堂中灯火通明,妖娆美人载歌载舞,宾客喧天,所有光芒都聚集在最中央最高处,为众人仰仗奉承。   但这处角落,却略显阑珊。   曹子廷的面庞一半被灯光照着,一半陷入暗处,黑眸深不见底。   他忍下,淡淡道:“胡公子请跟我来。”   来日方长。 第89章 啥?儿子不听话?那一定……   胡天磊住进公主别院的第一天,杜平就后悔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还传来讨厌的声音:“永安?永安?睡了吗?我喝多了,睡不着。”   你睡不着来敲我的门干嘛?   男女大防懂不懂?   杜平赶紧将油灯吹熄,假装睡着没听到。   “我知道你醒着,看着你吹灯的。”胡天磊佯装酒意,继续咚咚咚敲门,“永安,陪我聊会儿天,聊点你也想知道的,怎么样?”   他直接靠着屋门坐地上,自说自话:“杜严出京城后并未随我去江城……”   屋门突然打开。   “哎哟。”他一个没防备,直接往后倒去。没想到一句话还没说话她就来开门了。胡天磊嘿嘿笑着,索性无赖地仰躺在地上,目光向上望去。   唉,从这个角度看还是漂亮。   他两手枕于脑后,欣赏美人嗔怒的表情,他喜欢这个姿势,女上男下,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她体验一遭。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她本想用疏远又不失礼节的态度来保持距离,这样看来,这招在无赖面前是行不通的。心里压着一肚子气,她索性不客气地踢一脚:“起来。”   他想说就让他说,反正她也想听。   胡天磊眨眨眼,立刻从地上一蹦而起,不问她行不行,直接窜进屋子里。笑话,万一她说隔着门板聊天怎么办?他再碍于面子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了。   他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用鼻子嗅了嗅味道,夸奖道:“这里面装饰得真好,摆设也好,永安你品味修养真是令人叹服。”   “都是侍女弄的。”杜平倚在门前,冷冷道。   马匹拍到马脚上,胡天磊半点不尴尬,嬉皮笑脸继续拍:“能□□出这么能干的侍女,郡主的能力可见一斑。”   “不是我□□的。”   胡天磊笑容依旧灿烂:“管中窥豹,什么样的主人配什么样的下属,郡主不必自谦。”   杜平抱胸,目光清冷。   这无赖已经自己找位子坐下了,她眯了眯眼,好想把那双不规矩的眼珠子挖出来,算了,先忍一忍。   胡天磊笑得有点痴,不知在想什么,面上竟露出一丝羞怯之意:“永安,我是不是第一个在晚上进你屋子的男人?”   杜平一口气堵在胸口,闭了闭眼,不行,真忍不下去。   她快步走来,两手撑在桌面,昏黄的烛光跳跃在她洁白无瑕的面孔上,熏得人朦胧欲醉,魂牵梦萦。   活至今日,他总算尝到了“灯下看佳人”的乐趣。   胡天磊虽被美色所惑,但脑袋清醒得很,一刻都不敢放松,眼看美人下一句出口的肯定不是好话,唯恐被赶出门去,他赶紧抢在前面开口:“刚才宴席上我真无威胁之意,我知道你心里牵挂,是真心想告诉你杜家事情的。”   杜平把到喉咙口的恶言咽下去了,拉开椅子,坐下。   “我担心你误会,所以一到别院就赶来向你解释,永安,我真是一片赤诚,毫无半句虚言。”胡天磊举手发誓,“杜家的消息,我不打算隐瞒,也没有以此为依仗的意思,我今天就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马上就告诉你。”   杜平脸色好看一些,抬起下巴,嘴里吐出一个字:“说。”   那日,杜家一家四口藏身在车队里面,跟着胡高阳一起出了京城。   无数车轱辘碾压前行。   数日之后,当车队彻底脱离京城的势力范围,胡天磊估摸着周围没有偷偷摸摸的眼睛监视了,这才敢把他们放出来,在他老爹眼皮子底下玩一出“大变活人”的把戏。   hu总督懵了。   第一反应,拿出马鞭就想抽不孝子一顿,狠狠地打,要命地打,打掉他一层皮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hu总督教育儿子的观点很传统,棍棒底下出孝子。   啥?儿子不听话?那一定是打得不够狠。   不过,客人就在眼前,他打算给彼此留点面子,马上收起那副惊讶之色,露出一脸早就知道的模样,摸摸胡子,高深莫测道,“杜先生,一路辛苦了。”   殊不知,亲儿子早就把他卖个干净。   杜严出发之前就知道这事是瞒着胡高阳的,受人之恩,他当然给总督大人留面子,摆出以为是胡高阳一手策划的态度,万分感谢:“多谢hu总督仗义出手。”   胡天磊在旁边偷笑。   hu总督狠狠瞪一眼,并不知道儿子在笑个啥劲儿,只是用目光警告儿子,手指点两下,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私   带杜严出京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不是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事儿,他和杜严两人去屋子里单独说话。   因众人身处驿站,戒备并不森严。   胡天磊偷偷摸摸跟过去,紧贴墙壁偷听里面。   他可得好好听着,下次跟永安见面才能有话说,心里美美地想着,说不定永安一个感动就接受他了呢。   “杜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杜某想着先出京,然后不让妻儿再跟着受苦,给他们安稳妥帖的生活。”   hu总督这人喜才,看到好的就想往自家那块田地里扒拉,何况这天下说不定几时就乱了,他更得多储备点。他既然好人都做了,好处自然也得占了:“杜先生觉得江城如何?你可跟本官一同前行,在那里没有京城的眼睛盯着,你想干什么都方便,定可一展所长。”   杜严沉默片刻,摇头:“多谢总督美意。”   hu总督不放弃:“我手底下有官位空着,湖广那块我说了算,到时候造个假名敷衍朝廷即可。”   杜严仍是摇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杜严,也只做杜严。”   hu总督皱眉,他自知口才不好,挖空脑筋想说辞。   杜严此时却开口问:“总督可知舍弟如今身在何方?”   hu总督的神色动作一下子停住,慢慢转动眼珠子,盯在他身上,与他确认:“杜厉?”   杜严点点头。   hu总督做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杜家真是兄弟情深,杜厉害得他哥一家子如此地步,这做哥还想去找弟弟。完了,完了,他这回又要白做工,为他人做嫁衣裳。   虽心中不爽利,但hu总督欣赏重情重义之人,他大大方方袒露消息:“杜厉好着呢,他当初归顺匈族,在大草原上做将军,你若要找他,本官可派出一队人马护送。”   杜严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hu总督心疼地送他出门,唉,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他重重一叹,目光锐利射向窗外,厉声道:“给老子滚进来。”   胡天磊觉得他爹可能在阴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想走人。   hu总督一拍桌子,反了天了,老子叫你敢不进来?心里正憋着呢,送上门来找打:“小兔崽子,非要我揪你进来?现在进来还能站着说话,等老子出手你只剩跪着的份!”   胡天磊脚步一顿,不敢再有侥幸,转身推门而入:“爹。”   hu总督眯起眼睛,两只手已经捏来捏去在松筋骨。   眼看躲不了一顿胖揍,胡天磊急中生智,嗖的一下窜过去,盖住他爹的手:“爹,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你碍于皇上不好出手,我只能偷偷帮你了。”   “帮我?呵,不是为了讨好女人吗?”hu总督眼明心亮,看到结果就能猜出整个过程,“来,说给老子听听,什么原因?老子倒想听听,你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胡天磊为了不挨打,脑袋飞快转着,一脸真诚地开口:“爹,女人哪能跟亲爹相提并论?儿子真是为你好。”   他拉开一张小凳子,坐在他爹跟前,继续说:“杜厉是个悍将,生平从无一败,虽说他不愿攻打中原,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万一匈族执意动手呢?到时候祸及湖广,爹你可以拿杜严一家做人质,让他投鼠忌器。”   hu总督嗤笑一声:“你还不如把人家女儿娶回来,这人质更顶用。”说罢,又开始捏手松筋骨,明显不接受这理由,“而且,你说什么蠢话,你认识杜厉吗?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欠揍。”   “等等,等等,”胡天磊冷汗直下,继续按住他爹,“边境太平十年了,匈族一直在养精蓄锐,要不了多久,一定会发兵中原,虽不知杜厉是否会避开这场战事,但这场战争一定避免不了。”   hu总督松开手,翘起唇角,笑道:“继续。”   看来这话对头了,胡天磊将脑中所有脉络连在一起,分析道:“朝中可用大将并不多,首选自然是西北徐家,但皇上一直疑心他们,必定不会将所有指挥权都交给徐家,而且,徐家要在北边提防匈族进犯,势必不能拿出所有兵力,这样一来,这事儿就轮到我们胡家。”   hu总督笑了,不置可否。   胡天磊越说思路越清晰:“北边有匈族,西边贼寇横行,南边还有红花教,再加上国库日渐空虚,朝廷入不敷出,爹,要不了十年,天下恐会生乱。按爹你对杜厉的了解,他不会对故土动手,那匈族发动这场战争恐会使他离心,到时候有杜严这桩善缘,我若能再把永安郡主娶回家,爹你就能放心招揽这员猛将!”   hu总督似笑非笑:“小子想得倒美,比老子还敢想。”   胡天磊不服:“我哪里说错了?”   “皇上若能多活些年头,朝廷再撑个二十年也不难,不过,太子若是上位,平阳公主在旁又不安分,也许真要不了十年。”hu总督哈哈大笑,“算了,今回放你一马,至少跟杜家兄弟结个善缘并非坏事。”   夜色渐深,胡天磊想起那天的事,挑挑拣拣一些跟杜家有关的说,为了讨好美人,他连杜厉的事情也没瞒着,说完之后,期待地望着她。   桃花眼风流扑闪,含情脉脉。   他期盼在郡主脸上看出感动之色。   可惜,想多了。   杜平听完以后,起身,开门,语气冷淡:“胡公子请,夜深不送。”   胡天磊一下子萎靡下去,委屈道:“你翻脸不认人。”   杜平挑眉,笑了笑,不置可否,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言下之意,快滚吧。   胡天磊只得可怜巴巴地走出去,一步三回头。   他一跨出门,“啪”的一声,屋门紧紧关上。   门外冷风呼呼,他欲哭无泪。   第二天一大早,胡天磊收拾好心情,又兴致勃勃去找永安郡主,可惜吃了个闭门羹,昨日的招术也不好再用。他苦心冥想,只好在演武场守株待兔。   杜平看到他时,脚步一顿,轻描淡写打个招呼,便自顾自练起来。   胡天磊厚着脸皮往上凑,“要不要我陪你对练?”   他看到杜平退开一步,便笑着上前一步,拉近两人距离,“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试一试?”   杜平不动声色一腿横扫。   胡天磊赶紧跳开,一下子没防备,后退两步才站稳。   杜平似笑非笑。   胡天磊被这表情激得真想打一场,又缠到她身边,“刚才是没注意,真的,我变厉害了,你试一试嘛,试一试嘛。”   杜平鸡皮疙瘩都站起来,她甩开他,淡淡问道:“你不用去营里报道?你这回不是以胡少爷的身份来的吧?”   胡天磊眨眨眼,一拍额头,完了,脑袋里只想着怎么抱得美人归,忘记正事了。   他看一眼杜平,原地踌躇,既舍不得美人又抛不下正事,眼瞅着永安急哄哄地想赶他出去,自己手上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吸引她,胡天磊气馁发现,住进公主别院也没法近水楼台。   忽地,灵光一闪。   胡天磊又露出笑脸,笑得要有多甜就有多甜,热情邀请,“郡主可愿与我一同前往?我介绍周总兵与你认识,他可是父亲麾下头号大将,而且,你也可以参观胡家是如何治军的,怎么样?可有兴趣?”   如果胡高阳听到这番话,估计会想亲手掐死这个逆子!   军务要事竟被臭小子拿来讨好女人!   闻言,杜平停下动作,面现犹豫。   胡天磊眼睛一亮,有戏!   打铁趁热,他不客气地想拉个小手,直接牵着走:“去吧,去吧,机会难得,难得我父亲不在,这可是偷师的大好机会。”   若hu总督在此……已经心猝而亡。   他娘的,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外拐。   杜平甩开手,踱步向前,努力与他拉开距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胡天磊乐颠颠地带着心上人去往驻扎营地。   胡家将营地驻扎在凤阳东边,一晚上已打好两排木桩做寨墙,外边高里边低,速度惊人。寨门已有士兵巡查防守,这块地上本来就有不少屋子,可仍不够住,便搭起不少帐篷应急。   帅旗高悬于沙场正前方,迎风烈烈,一个硕大的”胡“字夺目吸睛。   周总兵刚结束早操,光着膀子汗流浃背,仿佛感觉不到冬寒。他看到三公子迎面走来,便大笑上前:“睡在美人乡连早操都忘了?我正想找你商量进攻红花教……”   话说到一半,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三公子身旁之人,神色僵住。   一身黑衣劲装,外披红色大氅,发辫高高竖起,看上去精神十足却也不失贵气。杜平微微一笑:“叨扰了。”   周总兵瞪大眼睛,倒退两步,两手捂住胸口。   他转身就往营房跑,忍不住骂道:“该死的!带女人进来都不提前说!”   胡天磊跟着大笑起来。   周总兵再出来已是换好一身衣服,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失礼失礼。”他没读多少书,文绉绉的道歉只会这两个字,眼睛看来看去就是不敢看永安郡主正脸,“郡主是来做客?”   杜平微笑。   胡天磊替她回答:“我带她来参观。”   周总兵眼珠子又凸出来,少爷你脑袋里都是浆糊?他总算记得客人就在旁边,只得把脏话咽下去:“兵营有什么好看的。”   杜平环顾一圈,将四周的建造和兵将士气看得真切,赞道:“从一个营地就能看出领兵者胸中丘壑,周总兵真是英才。”   这声夸奖情真意切。   周总兵打仗本领江城皆知,他对自己的认识也颇为清醒,可从没被女人如此夸过,而且还是当朝郡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什么,都是小伎俩,郡主要不和三公子去屋里坐坐?”   “不用,”杜平道,“我随便走走就好。”   周总兵头疼地皱眉,赶人也不是,欢迎也不是,只能暗暗咒骂三公子被女人迷昏头,转头重重瞪一眼。   胡天磊自知理亏,讨好一笑。   周总兵没辙了。   胡天磊上前献殷勤:“永安,要不带你去沙场?还有几支小队在训练。”   杜平颔首。   三人一行往沙场前行,趁永安郡主在前观看,周总兵将混小子往后拉去,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带她来这儿干什么?信不信你爹回去打死你?”   胡天磊眨眼睛:“这是胡家未来的儿媳妇,没关系。”   周总兵觉得自己对牛弹琴,浑身脱力:“三公子,军营的规矩懂不懂?女人不得擅入!连你姐都没进来过!”   “周总兵,目光要长远一些。”胡天磊据理力争,“我们来这里打仗,你知道江南最大的地头蛇是谁吗?”   “漕帮。”   “你知道漕帮现在是谁做主吗?”   周总兵沉默地望了永安郡主一眼,没说话。   胡天磊继续问:“你知道江南最大的金主现在是谁吗?”   周总兵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从后面偷偷用手指了指永安郡主,不会吧?   胡天磊点点头,给他肯定的答案。顿了顿,继续问:“如果永安提出要你帮忙给漕帮训民兵,你帮不帮?如果永安提出要让漕帮一起参战,你同不同意?”   周总兵犹豫道:“这个……”   “不想同意,可又想不出拒绝理由,对吧?”胡天磊了然一笑,“可她若愿意以江城一年粮草为交换条件呢?她若愿意今后江南卖去湖广的粮草都只收八成价格呢?”   周总兵感觉在做梦:“她这也能做主?”虽然他只管行兵打仗之事,后勤从不用担心,但多年戎马生涯,自然清楚这是多么诱人的条件。   钱啊,这些全是钱,打仗打的就是钱啊。   胡天磊勾唇轻笑,桃花眼流光四溢:“她当然能。周总兵,我们行军这一路上都被红花教阻挠,到了后半程路上补给也好,各地商家给的照顾也好,你以为是谁的手笔?你以为将这么多商家连成一张网只需权势就够了?”   他收回望向杜平的目光,转头看着周总兵,轻声道:“很明显,江南的商家被人联合起来了,而且这张大网还在不断向外铺陈。”   周总兵咽了咽口水。   他看三公子的眼神也不同于往常:“公子心细如发,以小见大的本领也够厉害的。”   胡天磊微微一笑,正待说话时却有传讯兵跑来通报,他和周总兵听后大为意外,快步走向杜平,开口道:“永安,闽地的消息。”   杜平回头,知道这两人在背后偷偷摸摸议论她,故意离远点给他们机会。   “元青率民兵从闽地归来,现在刚进城门,说有消息告诉你。”   杜平眼睛一亮,师兄回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我这就带人去迎接。” 第90章 十八层地狱等我,不过,……   晨曦初照,花瓣上的白霜尚未融化,小巧的露珠晶莹剔透,在茵茵绿叶上微微颤抖。   清晨大雾朦胧,阳光透过白色茫茫若隐若现。   娇媚女子身穿白衣,外头披上的也是一件半旧半新白色棉袍,墨色长发顺从地倾泻而下,衬得她身段玲珑,仿若一朵正待采撷的花朵。   她蹲下,手持一白色瓷瓶,正小心翼翼收集露水。   有些叶片离得稍远些,她不得已前倾身子,内衫的衣襟不知不觉松开,红色肚兜若隐若现,胸前那片雪肤也袒露人前。   尽堪活色生香。   张教主只是照着往常的路线散步,不意能看到如此热血贲涨的画面,身体每一寸的知觉都被唤醒。这女子应是教中内眷,他无意唐突,咳嗽一声提醒。   女子吓一跳,猛然回头,目光愣愣的,显然没反应过来。   张教主用尽毅力将视线从她胸前移开,嘴里不受控制地问了句:“你是上官静家的?”   女子刹那回神,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白色瓷瓶“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满脸羞红,声音柔弱无骨:“嗯。”   听到声音,张教主下意识回头,撞上那双剪水瞳孔,美人羞怯垂首,愈发意动,放缓了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月娥。”   上官静平时是怎样对待女人的,张教主心知肚明,看到此女,心中顿时大为怜惜,上前几步停在她面前,看着她惊惶的眼神犹如小鹿,只想好好拥在怀中。   他忍住这份冲动,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天气这么冷,你只穿这么点会冻坏身子。”   月娥神色怔忪,盈盈美目出神地看着他,仿若一汪秋水叫人沉迷。她吸了吸鼻子,眼眶转红,泫然欲泣。   张教主一下子看呆了。   月娥双手不自觉将他的外套紧紧拢住娇躯,乍眼望去,好像男人强壮的身体将她覆盖,密不透风。她仰起头,细腻的脖颈形成一道温柔弧度,目光仰慕。   张教主只觉喉头干涩,看着她欲语还休的模样,哑声道:“怎么了?”   “教主,”月娥开口宛若莺啼,千回百转,“你可不可以……”话说至一半,她轻轻咬住红唇,贝齿勾魂,仿佛咬住男人心里那根弦,蹦得一下,断了。   她抬眸最后瞅他一眼,脉脉不得语,竟不再说下去,转身跑回屋。   只余张教主站在原地,那颗心被人揪到半空中,忽上忽下,无从安置。   张富贵泥腿子出身,以前在村里面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也不过是眉目清秀,后来做了土匪,再后来做了教主,的确荣华富贵,送上门的美人也不少,却从未见过这般风情。   尤其这美人身处困境,那一眼望来,似乎是希望他出手解救,撩得他浑身英雄气概雄起。   张教主心里痒痒的。   这日以后,他每天都会往这个方向散步,清晨也走,傍晚也走,得闲时就想去看看,可惜再也没有撞见过这个名叫月娥的女子,不禁怅然若失。   第二次见到这个女子,是他亲自送醉酒的上官静回屋。   护法喝醉了,本来让下面的人抬回去就是。他也不知如何作想,鬼迷心窍地扛着上官静就往回走,一路上都有些激动。   果然,他又见到她了。   月娥看到他很是意外,眸中先是闪过一抹喜色,然后抿唇低头,不胜娇羞。她轻轻走来,从他手上接过上官静,柔弱地唤了声:“教主。”   张教主听到这个声音,整个心里都舒畅了。   上官静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床上就睡。月娥小心翼翼将他安置好,还打来热水替他擦脸。做完一切,她发现男人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顿时又低下头,睫毛轻颤。   夜色很美,刚刚喝的酒仿佛在心中发酵,张富贵觉得再待下去恐怕会出事,咳嗽一声,开口道:“我先走了。”   月娥一下子抬起头来,欲言又止,那双美目中藏着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期盼。   张富贵心中也是不舍,开口试探:“要不你送我一程?”   月娥臻首轻点。   月光皎洁,夜风清凉。   枝头的腊梅已凌寒独开,花瓣白里透红,仿若女人面颊颜色,透出暗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上一回你想跟我说什么?”张教主忍不住问。   月娥咬唇,轻声道:“没什么。”   张教主沉默片刻,犹豫是否该继续往下问。其实他能猜到,这女子定是想向他求助,从上官静身边逃离。为一个女人跟下属张口是否值得?会不会让上官静因此离心?   月娥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的神色,瞥到他的神色,她心中一沉,打算下一记猛药。   她停下脚步,拽住他的衣袖。   张教主侧眸望着她。   月娥开口道:“梅花开了,有几株长得特别好,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张教主也想与她多待一会,点头同意。   夜晚的林子荒无人迹,万籁俱寂,唯有月光寂寞摇曳,在这片漆黑无边中晕染出一层一层光圈。   月娥站在梅花树下,乌丝轻扬,妖魅如精怪。   她背过身去,缓缓脱下衣袍,香肩裸露,白皙透亮的肌肤只有一根红绳在脖颈系着,大片的背部肌肤上留有触目惊心的红色鞭痕,一道又一道。   张教主瞳孔骤缩。   月娥回眸望来,泪水婆娑,终是开口恳求:“教主……救我……”   张教主只觉得一股子热血聚集在身下,瞬间肿胀疼痛。那些痕迹述说着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的凌虐肆意,肌肤如雪,红痕斑斓,残忍得让人更想破坏。   雪白的身子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美目含泪,引人采撷。   张教主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紧紧掐住她纤细的腰身,低头寻找那张红唇。   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在身体内奔腾乱窜,整个人都燥热起来,忍不了,一时半刻都忍不下去,会憋疯的。他已经是一教之主,闽地都是他说了算,凭什么要个女人还得思前想后?   他伸手就去解裤头,冲动得像个毛头小伙。   “不要……”月娥按住他的手,声音如泣,“教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教主眼中满是情欲,呼吸急促,在她腰上狠狠一捏,惹得女人低呼。再怎么色欲熏心,他能当上教主,自然是有脑子的,一边低头啃噬她的肌肤,一边粗犷笑道:“鱼都上钩了,还不收竿子?”   男人的手在她身上作伥为虐,捏得她又疼又难受。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扭动身子躲避,轻声提醒:“教主,若上官静知道了……”   男人的动作停滞片刻。   张教主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的眼,“想让我对付上官静?”   月娥摇头,神情不安,“不,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到教主身边服侍……”   跟他猜的一样,张教主沉默片刻,他的确想要这个女人,头一回对女人如此上心。粗糙的手掌抚上她面庞,他叹一口气:“放心,我会找合适的时机跟他提。在此之前,你乖巧一些,尽量顺着他,上官那人脾气虽不好,却非十恶不赦。”   月娥主动圈上他的脖子,送上香唇,泪水顺着她眼角向下淌,流进彼此唇舌间,苦涩余味,“好……我都听教主的。”   张教主尝到泪水滋味,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言之感,身体还肿胀叫嚣,看着眼前女人瑟瑟发抖的模样,他又不想做了。忍不住叹一口气,他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   张教主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笨手笨脚替她系上,烦躁道:“行了,别哭了!我会尽快和上官说这事。”   月娥这下真的愣住了,呆呆望着他,泪水却流得更厉害。   张教主皱眉,只会说:“我不碰你了,还哭什么?”   “教主,我那日清晨遇见你,是刻意谋划,心存勾引。”月娥抽噎着。   “老子知道。”早就猜到了。   “我后来没再见你,一方面是被害怕上官护法知道,另一方面,也是想勾住你,怕太主动了你就不在乎。”月娥老老实实交代。   张教主模样虽长得忠厚,但心思一点也不简单。他拍拍女人后背,看她如此坦诚,心头顿时爽利了,之前被算计的懊恼去了大半,“行了,行了,也是我定力不足,甘心被你勾着。”   “噗嗤”一声,月娥破涕为笑,抬眸,眼神欲拒还迎。   月色动人,她却比月色更妩媚。   月娥又一次勾上他脖子,轻轻吻上他面孔,这一回,多了几分真心,“谢谢。”蜻蜓点水,亲完就转身逃走,身影很快消失夜色中。   张教主意外地扬眉,站在原地。   “呵。”他忍不住笑了。   月娥回到屋子里,一阵冷风随着开门挤入温暖中,她赶紧又关上,担心里面的人着凉。   床边一盏油灯亮着,光线昏暗。   躺在床上那人已经坐直身子,正在喝温着的醒酒汤,眉头微蹙。   听到开门声,上官静的目光立刻投过来。   月娥微笑走来,蹲在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膝盖上,柔声道,“不好喝?”   上官静点点头,神色烦躁,好一会儿,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质问道,“你们做了?我们教主也不怎么样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月娥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她慢慢脱下衣服,展露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将他一只手拉过来,放在胸口,“你看,一点痕迹也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   上官静不说话了,紧抿双唇。   月娥洁白的柔荑覆上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上官,不要难过了,我心甘情愿的,我不想只被你庇护,我也想帮你做事,你看不惯张天,要对付他我们只能靠教主。日后我的人到了教主身边,我的心还在你这里。”   上官静抽回自己的手,烦闷道:“你不恨我?”   “当初这点子是我提的,我为什么要恨你?”月娥道,“是你教我识字,是你教我道理,我任何事都愿意为你做。”   在她的温柔细语中,上官静觉得自己心中的戾气退下去一些,与此同时,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蠕动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月娥笑意温柔,站起身,将他的脑袋抱入怀中,“很晚了,我们睡觉吧。”   “……嗯。”   看着身边人很快陷入熟睡,月娥在黑暗中睁开双眸,静静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只有在没人看着的时候,她才敢考虑自己的小心思。   红花教中,她本来最为看好张天,这个男人连卫海都深为忌惮,她虽然憎恨卫海,却相信他的眼光。可惜,屡次示好,那狗男人都不为所动。   没办法,她只好换一条路走。   上官静此人,做个智囊还行,但做首领欠缺许多,以他的脾气,将来未必能善终。   剩下的人选里,她若想获得权势,张富贵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花费不少功夫才搞清楚他的喜好,刻意设计的相遇,露骨的勾引,再流露出一丝柔弱无助,果然上钩了。   接下来,她得想办法尽快怀上张富贵的骨肉。   女人绽放的年华只有这么珍贵的几年,她没有时间耽搁,她要尽快掌有权势,她要报仇,她要让杨东日那个男人死无葬身之地。   张教主不想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失信,过了几日,也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些古籍,大方赏赐给上官静。   是前朝大家的誊抄集,的确珍贵,千金难换。   上官静沉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堆书看许久。   “哈哈,不喜欢吗?”张教主得意道,“这是从狗官家中抄来的,知道你们读书人喜欢这些,给你了。”   上官静藏在袖中的拳头捏了捏,“多谢教主。”   他不再多说,安静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张教主下半句话马上出口:“我上回见到你身边那个侍女,叫什么月娥的,看着挺中意,上官护法可愿割爱?”   按照计划,上官静不可一口答应,答应得太痛快容易让对方疑心。他抬眸,目光闪动着暴戾和疯狂,“教主,月娥是我的女人。”   张教主摸摸鼻子,什么你的女人,就你这病痨鬼的残缺样,那方面行不行都不知道!   教众私底下早有谣传,上官护法估计不太行,所以只能像太监那样挥挥鞭子来发泄!可怜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啊,真个是暴殄天物!   张教主走上前,勾住他肩膀,压低声音:“上官,不就一个女人么?哪抵得上咱们兄弟情义?要不就给我了?”   上官静沉默片刻,哼笑一声,抬头道:“教主是一教之主,自然是你说了算,属下不敢反抗。不过一个女人,教主想尝尝鲜自然可以,不过,等教主玩腻了,还请还给属下。”   张教主一怔。   “属下手里经过的女人也算不少,但这个最好用,哪怕晚上抽得她伤痕累累,第二天还能起来干活,看她那副满心伤痛却苦苦挣扎的表情可是一大乐趣,属下多少有点舍不得。”上官静淡淡道,“属下可以将她借给教主一段时日,可好?”   张教主顿时陷入沉默,许久,他稍一点头,“可。”   当夜,月娥就被送到张富贵床上。   张天隔日得到这消息的时候,颇为意外,不过一笑就置之脑后。   可惜明山不肯放过,挨在他身旁,不可思议地感叹:“大哥,这女人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攀上教主,啧啧,你说上官静会不会因此和他生嫌隙?”   张天肯定道,“会。”   明山眨眨眼,半信半疑。   “即便上官静此刻没有生隙,但这女人一定会努力让他们生出嫌隙来。”张天笑道,“这就不是个安分的女人。”   明山脑中瞬间回忆起那女人嫩白的身子,啧啧作叹,可惜大哥看不上,这下便宜张富贵了。他忍不住又问:“你说教主到时候真会把人还回去?”   张天轻笑一声,似在嘲笑他天真:“不会。”   明山不相信:“那教主不是失信于人?”   “若女人肚子里怀上他的种,你说还怎么还回去?”   张天一语成谶。   月娥第二个月就怀上身孕,一直待在院子里养胎。张教主看着她肚子一日大似一日,难掩兴奋之情。他不是没当过爹,以前做土匪的时候也有女人给他生过孩子,后来官兵围剿的时候死了,女人和孩子都死了。   他伤心过一段日子,之后都没固定找女人。   直到这回遇上月娥。   这日,他又来看她,脸上虽笑着,可眼底难掩忧色,说话的兴致也不似平日那样高昂。   月娥体察入微,靠在他胸膛上,轻声问,“教主不开心?”   “我现在看到你的大肚子就开心,哈,老子快有儿子了。”张富贵搂住自个儿的女人,大笑道,“别担心,跟你无关,都是男人之间的事儿。”   月娥对红花教诸人都颇有了解,以前上官静也常跟她说教中之事。她和教主在一起后,一直若有似无地提及张天,算不上坏话,但都是拐着玩儿暗示他不忠,多少有些潜移默化的效果,眼瞅着张富贵对张天越来越没耐心,却总差最后一步。   她想了想,试探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张教主点头,也不瞒她,这事儿大家都会知道,没什么好瞒的。   他说:“粮草越来越贵,快撑不下去,得尽早打下凤阳,趁着湖广那边的援军还没赶到。”   月娥臻首轻抬,眸光中情意绵绵,“打仗的事你早有打算,不该让你犯愁,还有其他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即便不能帮你分担,听你说说话总是可以的,看你这模样,我会心疼。”   听着吴侬软语,张教主心中无一处不妥帖,勾起女人下巴,在她嘴上狠狠亲一口,“没事,都没事。”   月娥咬唇,犹豫片刻:“是不是和那个张天有关?”   张教主身形一僵。   月娥暗暗松一口气,太好了,瞌睡正好有人送枕头。她轻启檀口:“他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是教主,他是下属,你有看不过眼的地方直接说不好吗?”   张教主失笑,到底是女人家没见识,哪有这么简单?   他说:“张天心思太多,我刚又得到消息,他意欲私下去见永安郡主,可能藏有反心。”   听到“永安郡主”四字,月娥神情顿住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不教张富贵发现。她仍记得那位郡主为她仗义开口直言,心中犹豫接下来要说的事,但终敌不过满腔仇恨。她轻声道:“教主可以派人偷偷监视他,若发现不轨处,自可惩处。”   张教主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又笑起来,手掌温和抚上她的肚子,“好了,好了,不提这糟心事儿,让我摸摸宝贝儿子。”   两人在床上笑作一团。   之后,张富贵果然派蒋成尾随张天一行人前往凤阳,并暗中下令,趁机除掉张天,然后将罪名推给官府。   可惜棋差一招,罪名是一点不差地推给官府了,但死的不是张天,而是蒋成。   月娥私底下和上官静商讨,正好趁此机会除掉张天和张富贵,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等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她挟腹中子以令教众,然后上官静在旁协助,将整个红花教拿到手中。   他们算计着张天归来的日子,安排前哨打探。   那一日,万里无云,暖阳熏人。   阳光直直照下来,亮堂得似乎能映出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   月娥一直嚷着肚子疼,找大夫开了一帖安胎药。   张富贵耐着性子哄她。   月娥嘟囔着嘴,抿一口,柳眉顿时皱成一团,吐舌头,“苦,太苦了,我不要喝,”眼瞅着男人耐心快耗尽,她见好就收,眼波流转,玉指纤纤抵住柔唇,勾引道,“除非教主用嘴巴喂我。”   张富贵哑然失笑,仰头一口喝下,以嘴相哺。   黑色药汁顺着两人嘴角流下,也不知到底谁喝得更多一些,最终两人唇舌纠缠,在床上滚作一团。   月娥气喘吁吁坐起身,衣襟都散开了,她从枕头下摸出一颗蜜饯,塞进嘴里,笑道:“还是苦,容我尝点甜头。”   张富贵仰躺在床上,调笑道:“怎么小气巴拉地只准备一颗……”话说到一半,他突然脸色一变,捂住胸口蜷缩起来,声音断断续续,“你……刚才……”   月娥道:“若再准备一颗解药,不小心被你抢到手怎么办?”   张富贵脸色发青,已开不了口,只死死盯住她。   “教主,你对我是好,可惜,我们遇到的时间不对。”月娥微微一笑,“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也不打算依靠男人了,有些东西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张富贵哆嗦着手,想来掐她脖子,杀死这个毒妇。   月娥轻轻巧巧就将他的手拿下来,毫不费力,“放心,肚里的孩子我会生出来,红花教也会由他来继承,你放心去吧。”   张富贵不甘心死去,可全身都动不了,只有眼睛还能动,用力瞪去。   月娥不慌不怕,甚至伏低身子,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又对他微微一笑,“教主,十八层地狱等我。”靠近他耳朵,轻声,“不过,也许会等个百八十年的,你要有耐心。”   说罢,她面不改色堵住男人的嘴巴鼻孔,不让他再呼气。   张教主窒息而亡。   月娥依旧坐在床上,拿起帕子细致擦手,一根一根手指擦过来。   身旁躺着男人尸体,双目圆瞪,面色青紫,嘴唇发绀。   死状十分恐怖。   张天冲进门时,正好见到这一幕。他一个大男人看了都不适皱眉,可眼前这女人嘴角还挂着笑意,柔声招呼:“张寨主,等你好久了。”   他是收到教主口令而来,如今一看,反倒像个陷阱。   月娥笑着问:“张寨主,我现在若是大喊杀人了救命啊,教众们进来看到富贵死了,会不会杀你报仇?”   张天挑眉,半点不担心,“我只知道,在他们冲进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先杀你。”   月娥笑容一滞,看着他不说话。   这下轮到张天笑了,松松肩膀,就近拖把椅子就坐下,开口道:“说吧,想跟我提什么条件?”   一下子主客颠倒,先机都掌握在张天手中。   月娥面色不虞,她飞快收拾好心情,也懒得再逗他玩,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我要你扶持我肚子里的孩子上位,若能做到,我愿帮你瞒混富贵的死因,推到其他人身上。”   张天笑道:“上官静知道吗?”他手背支着侧脸,一条腿搁另一条腿上,全身上下都很放松,“还是说,你担心他大权在握翻脸不认人,打算用我牵制他?”   月娥脸色更加难看,盯着他看好半晌,忽然笑一声,“这世上还有张寨主不知道的事吗?”她从床上走下来,千娇百媚地往他身上靠,“张寨主,你我合作,这是双赢的好事儿,你可以兵不血刃地吃下红花教,我知道,你从没把上官静放在眼里,我们孤儿寡母的还不是任你搓圆捏扁?怎么样?嗯?合作吗?”   张天不动声色推开她,淡淡道:“别用美人计,我不好你这口。”   月娥心中咬牙切齿,脸上仍得笑着,“行行行,我残花败柳的,不敢污了张大寨主。”   张天打量她一眼,站起身,干脆道:“行,就这么着。”说完,直接向门外走去。   月娥忙道:“喂!”等等!还没商量呢。   张天站定门口,回头笑道:“对了,把教主的死按在裘护法身上,他针对我很久了,得尽快除掉。”   这回说完,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干干脆脆。   当日,红花教公布教主死讯,教中上下悲戚万分。教主临死前指明张天上官静二人主持事务,待月夫人诞下麟儿后,扶持幼主上位。 第91章 吾家少年初长成   公主别院中,下仆们在廊中来往穿行,井然有序,格外有朝气。   主人心情舒畅,整座院子都仿佛从严寒冬日变成明媚春华。   杜平去城门口迎回元青,将他接到别院中,又亲自扶他入座,斟茶倒水,殷勤备至。她脸上笑容不断,师兄能平安归来,是这段时日最好的消息了。   元青一脸风尘仆仆,看她这么端上跑下的模样,无奈得哭笑不得。眼见越来越夸张,她直接从侍女手中拿来一块浸湿的帕子要擦脸,连忙接过自己动手。   他随意抹一把脸,笑容温和地阻止:“郡主,行了,我没事,还是坐下说话吧。”   杜平停下,眨眨眼,竟然真的乖顺坐下。   跌破一众眼球。   胡天磊身上的酸气掩都掩不住,嫉妒地想要咬手绢儿。   他认识永安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这副模样,又听话又顺从,呜呜呜,什么时候对他也能这个态度?那他死都可以瞑目了。   周总兵看不惯自家公子这副怨妇样,侧过身子,装作没看到。   “张富贵打仗很有一套,我虽然四处骚扰游击作战,折了他几个部将,但这动不了红花教根本,还是要打一张硬仗。”   “师兄已经做得很好,敌人力量能消灭多少是多少,稳扎稳打的好。”杜平不甚赞同。   “这次机会难得,我本欲取下张富贵首级献于你。”元青垂眸,惭愧不能实现心中目的。   杜平眨眼,抿着嘴开心笑了。   她翘着嘴角乐老半天,高兴完了,哼一声,轻蔑道:“死了就是死了,死于战场死于师兄手下,还能赞一声死得其所不负威名,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真是窝囊。”   元青叹道:“你太严苛了,人既已死,给他留一份脸面。”   杜平撇撇嘴,心中不以为然,嘴上还是应着:“好,好,不说他了。”   元青继续给她讲述闽地的事情,从地貌到人物,巨细无靡,耐心十足。   胡天磊在旁边越看越难受,就像一盘醋当头浇下,连打嗝都是酸的。   虽然眼前这个是和尚出身,但也是个男人,不是吗?她……她怎么可以这样?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永安,你郡主的架子在哪里?   周总兵一直没插嘴,听元青的介绍听得入神,毕竟下一场仗就要他带兵前往,多点了解总是好的,而且,这小师傅的描述浅显易懂,都抓到了点子上。   突然发觉身边那人快坐不住了,周总兵斜眼瞥去,偷偷踢他一脚,按住他劝说:“三公子,这小师傅是个人才,咱们要不要想法子把他挖到江城去?”   胡天磊停住,转过头,与他对视一眼。   他被这主意打动了,摸摸下巴。   永安没这么容易拐跑,那至少把潜在威胁从她眼前拐走,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   不过,他脑袋还清醒着,和周总兵咬耳朵:“估计不容易,永安不会放人。”   另一边,杜平和师兄说完正事,开始闲话家常,笑道:“师兄头发都长了,还是这样好看,吾家少年初长成,皎若玉树意气归。”说到此,她拊掌笑道,“我替师兄挑一根发带,定挑一根最好看最适合你的。”   胡天磊眉头拧在一起,猛然起身。   不行,不能忍,这真忍不下去了,再忍就是乌龟王八蛋。   他虎视眈眈盯过去,虽然媳妇还没娶回家,但他已经觉得头顶绿油油。   看到少爷气势汹汹要发作,周总兵捂住眼,实在没脸看下去。我的祖宗诶,我们在讨论打仗的事,你咋脑子里只剩风花雪月?   元青目光清澄如水,诧异回视,不知这位公子为何突然生气。   杜平倒是猜到一二,扬眉,笑意未达眼底:“怎么了?这椅子胡公子坐得不舒服?”   瞧瞧,跟他说话就是这语气!   这小子长相最多说个眉清目秀,哪来的皎如玉树?这词儿用来形容本少爷还差不多!   胡天磊憋了憋,忍了忍,硬邦邦开口:“周总兵决定三日后出军攻打红花教,这位小师傅可愿同行?”   元青微微一笑:“当然。”   周总兵差点摔地上去,少爷,你鼓这么久劲儿就说这个?雄风不振啊。   关系到正事,胡天磊自然不是胡说乱诌,周总兵的确和他商议过,想趁红花教内部还未安稳下来,就攻它个措手不及,最好的结果是全数歼灭,最差应该也能砍断其半边臂膀。   这些分析,都是基于红花教这几年来展露的实力做出判断。   大军上路,辎重带着并不多,士兵们只在要害部位穿上甲胄,轻装上阵。周总兵的意图很明显,打算闪电突袭,直取张天首级,这样一来,红花教剩下的人里就没几个善战的。   “元小英雄真是厉害,初上战场取得如此战果,拿个千户也是应当。”   元青在闽地除掉的那几个逆贼将领,在红花教都排得上名号。他在兵力不足且都是训练没多久的民兵条件下,能打赢他们实属不易,他甚至做到将己方伤亡降至最低。   再一打听,这位小英雄是刚上战场的新将,兵源的收编训练都是他一手搞下来的。   噌的一下,周总兵的眼睛彻底亮了。   这样的将才他若放过,那他就是个瞎子。   周总兵一路上都表现得甚为殷勤,毫不吝惜地指点他,带他训练,连吃饭都跟他在一起,想凭借湖广兵力让他折服,然后心甘情愿归于麾下。   “来,来,来,元小英雄……”   “小英雄真是武艺高强……”   “元小弟天众奇才……”   “哈哈,不必客气,称我一声周大哥就行。”   胡天磊在旁边面无表情跟着,简直没脸听下去。   都急行军了,你怎么还能找到这么多搭讪机会?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他头一回发现自家总兵竟然如此死皮赖脸。还敢指责小爷丢了湖广的面子?你才他妈的颜面丧尽!还叫元小弟?你记得自己几岁么?   胡天磊觉得苍天无眼,心仪的姑娘对这小子欣赏亲近,连他自家麾下大将也对这小子青眼有加,就他孤苦伶仃一个人骑马,在后面看他们浓情蜜意!眼都快瞎了!   胡公子嘴里吊着草根,生无可恋地跟在他们身旁。   “周将军,这次切不可轻敌,张天作战能力尤在蒋成和张富贵之上。”元青以为,这次出战目标定得高了些。   周总兵笑容粗犷,“厉不厉害,打一仗不就知道了。”   闽地多山,一眼望去,赤壁红岩,山环水转。   周总兵避开城门,绕一条更为崎岖的远路,带着兵马悄无声息潜入,笑道:“皇上这回决策英明,真派徐家铁骑来,在这山地也施展不开。”   胡天磊吐掉草根,“需要休整吗?”   “直接上。”   闽地官府事同虚设,张天接管一切要道,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获悉。官兵速度之快出乎他意料,进入闽地后直冲教地,他来不及在沿途设防。   张天略一思索,决定在山间守株待兔。   整一座山都静悄悄,仿佛毫不设防。   哨兵打探回来,将观察到的情况如实禀告。   周总兵狞笑一声,对空旷的山林喊道:“躲什么躲?给老子出来!”   山中还是安静如昔,中气十足的吼声惊起林鸟数只,扑打翅膀飞向远处。   周总兵哈哈大笑,“窝囊。”   官兵这方顿时嘘声四起。   “弓箭手,准备。”   数排弓箭手出列,有些直接爬上树占据高地,搭箭拉弓,对准上官指示的方向。   胡天磊眸中闪动狡诈光芒,一挥手,喝道,“放。”   顿时,万箭齐射。   红花教众人顿时被逼出草丛树后,虽没藏身之处,但他们队形仍是不乱,可不等他们站稳说话,一看见敌人身影,周总兵立刻下令攻击。   胡家军队擅长纵身穿插作战,周总兵又是其中之最。   湖广的军队素质和江南完全不同,令行禁止,将领一声令下,全军猛扑而上,如数道利刃插入地方阵营,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周总兵呲牙冷笑,战前他是把话说满了,这不是给士兵们打气么。在敌人的地盘上打仗,他向来不敢大意。营中每一分兵力都得珍惜,可不能在这里硬碰硬被消耗了。   他端坐于马背上,身旁就是徐家大旗,赤红的旗帜勾勒着黑边,迎风飘扬。   他倒要看看,今日红花教能逃出多少!   一日一夜过去了,在第二日白天,红花教的阵型还没混乱,虽被官兵歼灭一小部分,但指挥将领并不慌张,将剩下人手重新聚集抵抗。   将领不乱,底下的兵力自然也稳扎稳打,并未被割裂而慌张逃窜。   张天站在一侧小山峰上,抿唇思考。他们的人数虽多于官兵,但军械方面却有些吃亏,不宜久战,胡家军果然名不虚传。   他冷静地指挥教众向山内撤退,顺便引诱官兵追击进山,这样说不定还能收割一些人头。   胡天磊身先士卒,腰上还被砍中一刀。他摸一把满手血,没伤到要害就不当回事,“都停下,别追了,收队回去。”   士兵们被他一路带回去,还不甘心,觉得他们能打赢,“三爷,怎么就不打了?那群叛贼已经吓破胆,不如令属下带人追击?”   胡天磊哼笑,在他额头上重重一弹,“还追?到时候小命都没了!”说话间,众人已回到帅旗位置,胡三公子满脸血,笑吟吟问,“对吧?总兵。”   周总兵颔首,简单两个字,“有诈。”   胡天磊得意洋洋地笑了。   另一边,元青带着他的民兵们也归队了,他脸上血迹倒是不多,但呼吸也略微急促。头一回用这种战术杀敌,大开眼界。   带队的小将领中,就数他那队歼灭人头数最多。   周总兵目光激赏,心里想着一定得把这人挖回去,嘴上却开口道,“你说得不错,这个张天有点本事。”   元青点点头,“红花教由他率领,会更麻烦。”   周总兵沉吟片刻,对方明显不是软柿子,他速战速决的法子怕是行不通。总督看不上红花教,本意是让他带着三公子来这里赚点军功,现在看来,这功劳不好拿,若要拿下红花教,必定损失严重,或者,让湖广那边再派点人来,人数若占绝对优势,围剿起来也就方便了,他需和总督汇报,从长计议。   “先带队回凤阳。”   看着官兵队伍离开闽地,张天站在山顶最高峰,下面一颗颗人头移动就像蚂蚁一样弱小。   他沉默不语,这一战没捞着便宜,还折损不少人,上官静那个小人必会在教中碎嘴。   “大哥,别难过,胜败乃兵家常事,而且,我们也不算败。”徐虎安慰他。   张天掀起眼皮子,懒洋洋一眼,大笑道:“谁说我难过?徐家军的实力在整个天下都能排前几位,这回跟他们战得不分伯仲,更显出我们的实力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徐虎道:“不错,以前都是和江南的虾兵蟹将打,赢了也觉得没劲,如今一看,朝廷还是有拿得出手的将领。”   “回去鼓励一下兄弟,夸他们打得好,人人有赏!”   张天大笑着下山而去。 第92章 你这么能猜,怎么不猜猜……   酣战过后,黄总督请周总兵与胡天磊到府中做客。   总督大人一番盛情款待,饭桌上顺便了解战况细节,言语刺探何时能铲除红花教。   他自己虽没上过战场,但在他眼中,胡家军可是响当当一块招牌,灭掉这伙子乌合之众不是信手拈来?   “短期内无法剿灭。”周总兵一边吃菜一边说话,说话不客气,“这群逆贼是硬桩子,有点棘手,至少打个一年半载的。”   说完,大口撕咬下一块肉,他咧嘴笑,好奇问道:“听说张天以前归降过,怎么就叛变了?”   这话扎心了!   黄总督是个斯文人,看到他粗鲁不堪的模样,心中嫌弃,移开目光,淡淡道:“这种下三滥的贼子,背弃承诺是家常便饭,本官可猜不到他的心思。”   周总兵是个敏锐之人,察觉到他的情绪,笑一笑,不说话。   相比之下,胡天磊更讨黄总督的喜欢,人俊嘴甜,察言观色一把好手。他起身斟酒,抬手敬道:“大人在后方督战也是辛苦,先干为敬。”   黄总督笑道:“哪里哪里,凤阳的安危就全靠你们了。”   “哈哈,我还嫩着呢,而且这仗真不好打。”胡天磊道,“这回跟红花教小战一回,对他们的实力也算心中有底,出发之前是我们小看他们了,我想着修书一封给父亲,让湖广那边再派点援军过来,大人以为如何?”   黄总督笑道:“只要你父亲同意,这自然是大好事。”他朝半空中一拱手,“在朝为官,我们都是为皇上办事,禅精竭力,只求快点平了这场骚乱,也好让皇上放心。”   周总兵默默望他家公子一眼。   胡天磊笑得更加真诚,“我也如此作想。”   黄总督客气道:“来,来,别客气,菜色简陋,大家将就一下。”   满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连一些不长在冬日的蔬菜都端上盘,数量极少,应该是暖棚里专供养达官贵人的。更别提鱼肉鲜香,真正做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黄总督筷子伸出去,正要夹一筷菜时,突然停下动作。   他眉头皱起,染上一丝无奈,略不好意思开口:“湖广若派更多人来,不知粮食补给方面可有打算?”   桌上一静。   黄总督仿佛无所察觉,一想到要从口袋里掏银子他就心疼,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心头滴血之下,他眉头就皱得愈发自然而然,叹气道:“江南去岁遭了水患,卢谦又贪了一年的税银,地方官府处境艰难,再加上战事频繁,这开支实在吃不消啊。”   胡天磊笑眯眯地把那筷菜夹在黄总督碗里,贴心道:“不用担心,我会劝家父自行筹备军粮饷银。”   周总兵又看自家公子一眼,低头吃饭。   黄总督不想还有此等好事,顿时笑开花:“贤侄真是体恤入微,你这样的性子女人最是喜欢,定会有打动永安的一天。”   “哈哈,承黄大人吉言。”   两人酒饱饭足之后,便告辞离开总督府。   周总督牵着马,眼珠子一直在他脸上打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胡天磊挑眉,抛个媚眼,“总兵大人怎么一直看我?突然觉得我丰神俊朗玉树临风?话先说在前头啊,我只喜欢女人,你甭想了,没戏的。”   周总兵气得踢他一脚:“正经点。”   连马匹都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在嘲笑他玩世不恭。   胡天磊笑着跳开,一语说中他心事,“你在想增派援军的事?”   周总兵停下脚步,眼神里满满都是打量:“你在给黄熙皓挖坑?”顿了顿,他纠结想半天,拦在公子面前,“我就是没想通,你赔上银子和兵力到底能换到什么好处?”   胡天磊笑着肩膀一抖一抖,走近去勾在他肩上,压低声音:“我的总兵大人,你以后还是专心打你的仗,就你这脑子和人勾心斗角,朝中那些心眼多的文官,用脚指头想阴谋诡计都能害死你!”   周总兵脸黑了,不服道:“黄熙皓也是进士出身,算是个文人吧?”   胡天磊想一想,解释道:“没办法,黄家不敢派个聪明的出来当总督,怕惹了皇上猜疑。”不知想到什么,他低低笑道,“而且黄熙皓这人多真实啊,明明白白地贪财重利,我倒挺喜欢的,这种人好打交道。”   周总兵想反驳都反驳不出什么话,不平地哼道:“任你七窍玲珑心,还不是骗不到喜欢的女……”话未说完,他目光锐利地射向墙角,厉声喝道,“谁?出来!”   墙角阴暗处,缓缓走出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   “鬼鬼祟祟干什么?”周总兵大步向前。   男子不慌不忙低头,朝他们行礼,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处,“听两位贵人谈兴正高,不敢打扰。”   胡天磊笑眯眯问:“是吗?听到什么了?”   “小人不敢偷听,一直离远远的。”男子毕恭毕敬,他身后还停驻一辆马车,“小人受郡主之命来迎接二位。”   胡天磊看他两眼,笑容中透出隐隐防备:“没在公主别院见过你。”   “小人是漕帮的。”男子道,“郡主在漕帮恭候两位大驾。”   周总兵和胡天磊对视一眼,决定赴约。虽不知永安为何能把时间掐这么准等在府外,但这女人不好惹,还是别驳她的面子为好。   胡天磊哈哈大笑:“还不快带路,我正想见她。”   前头是一辆古朴马车带路,他们二人骑在马背上,慢悠悠跟着。   进入漕帮以后,第一感觉,便是秩序井然,规矩森严,各自干各自的事情,甚至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周总兵眯眼,这做派已经不像民间帮众,这女人所图甚大。   男子直接将他们带到训练场上,不少漕帮兄弟都在场上练习,队列分明,有人两两对攻练习,有人列队绕圈跑步,还有些站成一排,对准前方靶子射箭。   杜平站在射箭组旁边,意态懒散地观摩。   旁边就是一条长长的木板子,类似于木桌,将众人隔离靶子百步远。各人面前都摆着一桶箭,已经射完大半。   杜平身穿黑色劲装,倚在木桌边,一脚踩在木桩子上,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比赛。   “放!”   一排箭矢齐齐射出,几乎同一时刻钉在耙子上。   杜平嘴角露出一抹笑,注意到来人,抬起头,转身向他们走来,热情招呼:“周总兵,胡公子,总算等到你们了。”   胡天磊嬉皮笑脸:“你想见我直说就可以,我天天陪在你身边都心甘情愿。”   杜平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周总兵身旁,手中还拿着一张弓,递到他眼前,“总兵浸淫沙场多年,要不来试几箭?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高手!”   旁边顿时呼声四起。   周总兵没台阶可下,推拒不得。他深知自己代表湖广的脸面,在这种靠实力说话的地方,也只有靠实力让别人闭嘴。   他伸手接过弓,心里摸不准郡主的心思,是不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于是苦笑道:“我在弓道上真谈不上高明,郡主和帮中兄弟若想看,下回来咱们营中,我介绍几个厉害人物给你们。”   杜平爽快应下:“好啊,求之不得。”   周总兵一下子没回神,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上回他阻止三公子将此女带进兵营,这回竟被下了话套,主动邀请她?还不止她一个,顺带一众漕帮小鬼?   他闭眼皱眉,“啧”的一声,头一回怀疑自己脑袋是不是真的不好使。   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三公子揶揄的眼神。   胡天磊偷笑一声。   周总兵更气馁了,站在靶子前。他掂了掂手上的弓,眉眼染上意外之色,“三石的?”   杜平笑着捧他:“太轻了?以周总兵的实力,三石的是不是太小看你了?”   “不不不,”周总兵连忙摆手拒绝,不敢夸大,“我平时都用二石弓,三石的已经许久不用了,比不上年轻时候。”   杜平意外扬眉,没想到他如此谦虚。她以往在军营碰到叔叔伯伯,没一个肯服老,看来她得重新估摸这位周总兵的性子。   脑子里想着事,可半点也不耽误她带人往靶子前走,“来,这位置给你。”   周总兵站定,搭箭,拉弓,动作一气呵成。   他瞄准和撤放几乎是同一时间,眼睛微微一眯,神色依旧放松。   正中靶心。   杜平立刻鼓起掌来,大声赞道:“好!”   永安一带头,漕帮其他兄弟也纷纷喝彩,一时气氛热烈。   周总兵呵呵笑道:“幸好没丢脸。”   杜平笑眯眯拿起另一把弓,两手拉弹几下,递到他手中,“要不要试试这个?也许能行呢?”   这是一把四石弓。   周总兵拿上手就发现了,他沉默片刻,似在想拒绝的措辞,三公子那不要脸不要皮的也就罢了,他必须得给老总督撑住面子啊。   永安郡主究竟是何用意?只是想为难人?   他进退两难,犹豫是否该服软。   杜平耐心十足,仍是笑吟吟看着他。   胡天磊眉梢一挑,笑着上前解围,两根手指勾起这把四石弓,“这不行,这不行,我这年轻力壮的都用不了,何况总兵大人一把年纪呢?”   调侃味十足,他眨眨眼桃花眼,流光四溢,“永安,对吧?”   周总兵忍不住踹他一脚,老子正值壮年,那里一把年纪?哪怕是解围……这话听了也想踹。   胡天磊利落地跳开,趁机跑到心上人身旁,离她只有两寸远,灼热呼吸扑打到脸上,“说起来,你今日找我们何事?”   杜平淡定地退开两步,若无其事道:“聊聊天。”   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把四石弓,扔回桌上,目光颇有深意,“唉,可惜啊可惜,我听说青寨的徐虎惯常都用四石弓,贼子如此厉害,周总兵腹中可有计谋?”   周总兵和胡天磊都是一滞,认真望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杜平微微一笑,伸手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我们屋里说。”   三人从东边绕行,走出训练场就可看到一间青瓦白墙的屋子,门外守着两个壮汉,看到他们便低头行礼。   待他们进入便关上门,隔绝外头的一切。   “随便坐。”杜平当仁不让地坐上主位,面带笑容,“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可以敞开说。”   周总兵摸不清她之前谈及徐虎是何用意,只道:“打仗又不是比谁力气大,他能用四石弓未必就能赢,郡主多虑了。”   杜平作出松口气的模样,拍着胸口笑道:“如此甚好,我就担心周总兵觉得贼子厉害,想传书hu总督增派援军,那就糟糕了。”   刚说完这句,屋子霎时陷入安静。   周总兵表情古怪。   胡天磊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嘴角一抽。   杜平挑眉,笑得光风霁月,目光在他俩脸上徘徊一圈:“莫非,你们已要求增派援军?可周总兵刚才不还说红花教赢不了吗?”   不,不,老子没这么说,你别曲解含义。   周总兵忍不住问:“派援军来哪里糟糕?咱们目的不就一个嘛,打胜仗啊!”   杜平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再来这么多人,后勤补给该如何解决?若凤阳粮草不够呢?”   “这不用担心,我们会自行解决。”周总兵拍着胸脯说。   嘿,巧了,三公子刚在黄总督面前承诺过,这位郡主就又问一遍。   胡天磊伸手想阻止,可惜迟了一步。   用兵如神的周总兵已经都说出来了,脑子都没过,就直接说出来了。   胡天磊的手僵在半空,头疼地看着周总兵,想着该如何挽回。   杜平勾唇一笑,关心道:“三公子,你的手怎么了?想拿水喝?还是饿了?想拿糕点?要不我命人准备送上来?”   胡天磊“呵呵”笑两声,连深情的模样都摆不出来:“永安,有话就直说吧。”   杜平笑意愈深,眼睛都笑得弯弯,“我现在就担心一点,红花教太厉害,哪怕援军来了也打不赢,然后变成持久战,湖广军队在江南长期驻扎,入不敷出啊,到时候想回都回不去。”   “这你不用担心,刚才说了,粮草补给我们会自己……”周总兵想不通郡主怎么又把话绕回去了,突然想到最后半句话,醍醐灌顶,呆了。   他猛然转头去看胡高阳,半张着嘴,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三公子,你就是这用意?   胡天磊一个脑袋两个大,单手撑着额头,想不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这一番下来,杜平自然看出这主意是胡天磊出的,她笑道:“外敌还没赶走,三公子已经想着怎么占据地盘了?”   湖广若是再增派援军,将在江南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无人可敌。   他们若故意拖延,一场仗打个三年五年的,朝廷也不好让他们撤退。   若有一天,胡家真起了不臣之心,江南这座粮仓顷刻便会被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   胡天磊从手掌里抬起一双眼睛,不好意思看她,“永安,这些是朝廷应该操心的事,你何必费神?”   “你确定?”杜平似笑非笑,“若我提醒皇上这一桩让他费神,你猜猜会是什么结果?”   胡天磊脸色微变。   根本不用猜,皇上会对父亲猜忌更深。   他苦笑道:“有必要两败俱伤吗?”   “这不担心被人蒙在鼓里给卖了嘛,”杜平嘲讽道,“三公子,你对我可真是一片痴心啊,原来是这么个痴心法,我万分感动。”   胡天磊面颊微红,觉得自己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厚道,轻声说:“信还没送出去,我就想想。”   杜平挑眉,这回是真意外了,她还以为自己已迟一步。   她收敛笑容,不再冷嘲热讽,将情绪都收起来。沉吟片刻,她开口说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凤阳不需要援军,如今的兵力已是足够,只要把江南驻军和民兵都用起来。”顿了顿,她望向在旁边听呆了的周总兵,客气地问,“周大人,漕帮的兄弟你适才已看到,可愿训练一番带他们上战场?”   周总兵愣愣转头去看自家公子,这话好耳熟,公子,这好像跟你之前猜测的一模一样?   胡天磊长叹一声,真拿这女人没辙,“永安,到底是谁野心大啊?”   看看你说的,跟我想做的有区别吗?   杜平置若罔闻,目光紧紧盯在周总兵脸上,继续利诱:“你若同意,胡家军所有人在江南的花销我包了,粮草,军械,兵饷……你只需将具体账目罗列给我即可,此外,以后湖广若需要粮草,江南愿意以低价供应,钱财方面好商量。”   周总兵闭上眼,三公子其实是郡主肚子里的蛔虫吧?连这都能猜到?   你这么能猜,怎么不猜猜郡主什么时候喜欢你啊?!   他睁开眼,斟酌一番又提出一个条件:“答应可以,我还想跟郡主要一个人。”   杜平猜到是谁,脸色不知不觉沉下来。   “元小英雄天众奇才,留在这里太埋没,我想带走好好栽培一番,郡主可愿割舍?”   杜平垂眸,掩去眸中厉芒,淡淡道:“师兄不是我的人,他是灵佛寺首座爱徒,总兵大人不该和我商量,要问也应去问师兄本人,还有他师父。”   周总兵大叹一声:“可惜,罢了罢了,有机会我自己去问。”   他和胡天磊对视一眼,既然公子的用意已被发现只能退而求其次,点头应道:“可,我在凤阳就地招兵训练。”   虽然答应得无可奈何,至少不是亏本买卖。 第93章 这日,雪很大,阳光也很……   之后数日,周总兵一直没放弃笼络贤才的念头。   他一得空就去找元青,又是谈武学又是谈用兵,使劲儿想挖出来这位小英雄感兴趣的地方,然后投其所好,然后……嘿嘿嘿,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到。   胡天磊看他每天出去找人,冷嘲热讽:“周总兵,你对自家婆娘都没这么上心过吧?”   周总兵得意洋洋反驳:“我对我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   胡天磊无语,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周总兵突然叹一口气,愁眉苦脸:“你说说,为什么我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呢?如果元青是我儿子,那多省事!”   胡天磊听不下去,这股谄媚劲儿也是没谁了,他一本正经回答:“可能是爹的原因吧,什么样的爹有什么样的种,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周总兵恨得牙痒痒,又想踹人。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句,驳斥道:“hu总督英雄盖世,生出来的儿子……呵呵。”   意味深长瞅他一眼。   胡天磊面不改色,整整衣襟:“至少我聪明。”   论嘴皮子功夫,十个他也抵不上一个三公子。周总兵觉得还是先把元青骗回家更要紧,很快就出门了。   这几日,他去找元青时偶尔会碰上永安郡主,每回这位郡主都会笑吟吟看着他铩羽而归,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连笑容都比和他聊天的时候真诚许多。   今日,他又被元青婉拒了。   永安郡主在旁边笑,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   周总兵心里藏不住话,没好气地问:“郡主,你这是幸灾乐祸?你打心底儿不想让元青去江城吧?”   闻言,元青也转头看她。   杜平挑眉,不置可否,她调侃道:“难得看到周总兵如此热情,我便在想,你当年讨好尊夫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   周总兵一僵,然后抬高下巴否认:“女人嘛,哪需要这么费劲儿?当年是我婆娘仰慕我英雄气概,巴着我不放,大丈夫何须如此小意殷勤?太丢面子!”   心中默念,这话绝对不能传回江城,幸好没熟人在这儿,他怎么说都行。   杜平忍俊不禁,转头对元青微微一笑:“师兄,你给他个痛快,整日被缠着你也不方便。”   元青为难,他已婉拒过,不知还能如何拒绝。   杜平瞥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说直接点就好。”   元青蹙眉,怎样才算直接?望着她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上求救之色。   杜平低头,掩嘴一笑,抬起脸面朝周总兵:“不可能,做梦,别来了,好走不送。”   屋中一阵安静。   杜平先开口,对元青柔声道:“这么说就行了。”   周总兵头一回被人当面不给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摇头不承认:“这是你说的,不是元青的意思。”   杜平挑眉,何必呢,自己骗自己。她本来还可以更直接一点,这已是口下积德,没办法,她开口道:“师兄,我们还要去挑选物资补给,抓紧时间,你给他来一记狠的。”   元青欲言又止,郡主说得这么轻巧,可他实在难以启齿。   回望一眼,看到她催促的目光,元青鼓足勇气:“周总兵,不……”   “停,停,停,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周总兵仿佛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往外走,“我先回去了。”   “慢走,不送。”杜平两手拢在嘴前,格外高兴。   看到他走远了,杜平道:“师兄,你明日就要去城外,要补给什么东西已想好了?”   经过之前一战,凤阳城外几乎已成一片废墟,好不容易建成的屋子坍塌,连帐篷都毁去大半,现在大部分都窝在地道中过冬,挤不堪言。同去闽地参战的伤员也都回来了,却没有条件妥善安置他们。粮食储备还能撑上一撑,可也需尽快补运过去。   元青犹豫片刻,不太有把握地开口:“单子已罗列好,我检查过没什么问题。”说着,他从袖中掏出递了过去。   杜平粗略一扫,挺详尽,照着准备就可以。   抬眸望去,见师兄仍是一副游移不定的模样,她心中一哂,主动问:“城外可有其他难言之隐?或者师兄回来,我换一个人过去?”   “不,不,不用,既是我开局,自然会做下去,我来就好。”顿了顿,元青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郡主,有个人想见你一面。”   杜平挑眉,什么人能说服师兄来开这个口?“城外来的?”   元青点点头:“单子上的物资也是她写的,昨日刚进城来找的我,她说想见你。”   杜平瞅着他的神色:“这人我认识?”   元青点头:“是茯苓。”   杜平微微一怔,几乎快忘记这个人。她垂下眼眸,没说话,公主别院是她想进就能进的?笑话!一个盲目信任张天的蠢货有什么好见的?   “师兄,我和她没什么好聊的,她若有要求,你来转达就行,能帮我就帮上一把。”   元青摇头,为难道:“她想自己跟你说,一直在院门外等着,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唤她进来,你若不愿,我便让她回去。”   杜平看到师兄难以为颜的神色,含在嘴中的那个“不”字始终无法出口。罢了罢了,她长叹一声:“让她进来。”不就见个人嘛,她还欠师兄两条命,见个人怎么了?这有什么好摆架子的?   不多时,茯苓就轻移莲步,走入堂屋之中。   她垂眸低首,神色淡淡,弯腰行礼:“民女见过郡主。”   哟,这是头一回这么规矩行礼,这回所求甚大?又想恳求送她去张天身边?既想情郎又不愿孤身赴险?啧啧,贪心的女人。得好好想想,怎么拒绝才能不甩师兄脸面又让这女人不再纠缠。   “起来吧,”杜平道,“你找我想说什么?”   “我来是想问一句,郡主对外城有何打算?”茯苓开门见山,“只为抵抗红花教?战事结束后,这些人继续流浪城外?还是接入城内?”   杜平愣住,这个问题出乎意料。   她沉默许久,细细端详茯苓面上表情,目光最后定在她双眸,似想瞧出些什么。   茯苓神色坦然,大胆回视,不躲不避。   杜平唇角勾起细微弧度,心中随即就有判断,不免在言语中刺探:“怎么想起这事?城外有人不满此事?”若真是这样就麻烦了,城外人心不稳,师兄不好管理。   茯苓摇头,解释道:“没有,是我想的。以前张大哥曾透露过,官府不愿将流民收入城内,如今郡主插手这事,将流民训成民兵,甚至运来粮食物资照顾老弱妇孺,大家都很感激。可我担心战事结束后,官府仍是不愿收留,郡主又回到京城,我们这些人继续无家可归,白费郡主之前的一番苦心。”   杜平沉默许久,面前的女人目光迫切,似在等一个满意答复,连师兄也被这个问题吸引,向她望过来。   她抬头看了看屋顶房梁,雕栏玉砌,这一根柱子耗费的人力财力就抵得上普通农家一年的花费用度,甚至还不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茯苓继续道:“郡主,江南是我们的故乡,大家愿意为它流血为它战斗,可是,郡主,我们希望一切结束后可以得到一个好的结局,而不是用过就扔。”   杜平把目光收回来,长叹一声。   另两个人的心都煎熬着,急切地望着她。   杜平无奈道:“官府的决定我无权做主,让我好好想想,给大家一个归宿。”   茯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下头颅,恭顺无比地伏于地面。   她不敢赌这个”好好想想“需要多久,永安郡主高高在上,她一念生,一念死,须臾之间就可决定万千命运。她知道,除了元青之外,永安郡主也许是这里唯一一个在乎流民死活的人,若时间拖得久了,等她回京城,流民不会再有活路。   长胜的坟墓还在那里,他还等着看那里会不会变成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   “郡主,不能回到凤阳城也可以,你能不能把那里也建成一个村庄?只要给我们足够的工具,给我们一些牛耕犁田地,等战争结束就可以自己种田,我们自己养活自己。”茯苓向前跪行两步,“我们还能自己建房子,就像最开始那样,有了安居之所,一定会好起来的。”   杜平望着她:“我以为,你很讨厌那些流民。”   “这世上大部分人,只有温饱之后才能考虑德行,流民自然有混乱肮脏的地方,但他们也是李家的臣民,他们和凤阳城里其他人一样,应该得到公正的待遇。如果真沦落到流血时让他们牺牲,和平时任他们乞讨,最后的结局……他们会反,他们会乱,然后被官兵围剿,只有死路一条。”茯苓抬头,目光毫不退缩,“太平盛世时,就不会存在红花教,也不会有青寨。”   杜平久久不语。   她低下头轻笑,捂住额头笑好一会儿,然后抬眸认真望着茯苓:“你好像变了。”   茯苓低声:“以前的我,在郡主眼里一定无知又幼稚。”   “嗯,是挺看不起你的。”杜平坦坦荡荡,随后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手将她扶起,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过,现在就刮目相看。”   茯苓一怔,面颊微红。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也去城外看看,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凤阳城外的模样,和杜平想象中相差无几。   上一回她离开时,蒋成偷袭张天就已轰塌数座房屋,废墟遍地,这回看到这块土地,觉得废墟更加厉害了些,踩在地上,仿佛还能闻到隐约血腥味。   她战后得到的消息,也只是知道大致死多少人,和战局过程。   可真正来到这里,仿佛能感受到那一条条人命的消逝。   “尸体都处理完了?”   “嗯,堆在一起全都烧完了,这样干净些,太多死尸容易引起疫情。”   杜平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她边走边看,心中产生越来越多的震撼。   也许因为温饱不愁,这里的百姓并没有愁眉苦脸,住在昏暗潮湿的地道里也没有怨言,大伙儿已经开始筑泥墙和盖屋子。不少正在干活的人看到她,感激零涕地下跪,热泪盈眶,“郡主大恩大德菩萨再世,这恩情这辈子都报不了,咱们这些命都是郡主救的!”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跪成一片。   这里的人都知道,从城里源源不断运来的救济都是永安郡主出银两的。   杜平沉默不语,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最开始,比起拯救他们,她更多考虑的是利用他们为江南筑成一道档在最前面的防线。   停在僻静处,她的目光从远处百姓身上收回,神色复杂地问:“故意告诉他们的?”   元青笑道:“郡主说过,做好事就该留下名号。”   杜平轻笑,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茯苓。   “他们的确对郡主心存感激,那些都是发自肺腑,”顿了顿,茯苓又道,“是的,我提前告诉她们郡主会来,又带来了许多吃的穿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场面,看到这些,你会更加愿意帮助我们。”   杜平又笑了:“挺有意思的小心机。”   茯苓涨红脸,在她的认知里,以前那些当官的都喜欢百姓民众敬仰崇拜他们,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就想着永安郡主应该也不会幸免。   她咬唇,担心自己搞砸了,低声道:“你不喜欢,下次就不这样了。”   杜平又望向那边望去,她仿佛在看着百姓们,又仿佛在望向更遥远的地方,喃喃自语:“看到这样,感觉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他们砌一条太平之路。   江南的冬季潮湿而寒冷,冷风夹杂着细微的雪粒子,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冷,以及隐隐的疼痛。   他们站在一片松树旁。   青松傲立如初,寒暑不移,岁月亦不败,白皑皑的雪堆仍停驻叶片之上,白绿相间,美不胜收。   杜平没有说话,元青也安静站在一旁,随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   “郡主,”茯苓最先打破安宁,“我想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跨一步走到她面前,神色中带着恳求:“要走好一段路,可以吗?”   杜平笑道:“只管带路。”   茯苓走在最前面,那地方连元青也没去过,他从闽地攻打回来后就一直留在凤阳,并没空闲去那里祭拜。自她将长胜埋葬土中之后,她还和其他妇孺将死去的民兵中能辨认出的尸体也埋葬在此。   这是一片坟墓。   小土堆一个挨着一个,连绵不绝,上面新堆着白雪皑皑,仿佛能净化这一片淋漓鲜血和腐朽尸骨。   一块一块的墓碑都是最简陋的木板,单薄而陈旧,全是从废墟中捡出来的。   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名字,歪歪斜斜,字迹很难看。   茯苓独自上前,蹲在某一块墓碑前,小心翼翼掸去上面的雪堆,面露微笑,长胜,我来看你了。   她轻声道:“我们一共只找到七十八具尸体,都埋在这里了。”   元青睁大眼睛,震撼地站在原地,热泪盈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茯苓又道:“不忍心将他们的尸体烧成灰,总得给他们死后找个能住的地方。郡主,这里能变成他们第二个家乡吗?我不想我们每次建起的屋子都变成废墟,这太残忍了。”   杜平垂眸望去。   这块墓碑上刻着四个字,长胜之墓。   她开口问:“这个人叫长胜?是你的朋友?”   茯苓点头:“他是个男孩子,才十一岁,长得黑黑瘦瘦的,脑子很聪明。如果他有念书的机会,一定能考个秀才,他喜欢吃肉,每次他拿到自己的那份总会偷偷摸摸分我一点。”   说到这里,她泪水也跟着流下来,“他是个好孩子,把每个对他好的人都记在心里,我不过是曾经多分他一个包子,他就一直记到死,好几次舍命救我,没有我,他也不会死……他一直说等他再长大点,就要跟着元青一起去打仗,把红花教打跑,江南就又太平了。”   她咬住双唇,泣不成声:“这个孩子说,下辈子想出生在一个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郡主,我们能不能……把外城变成这样的地方,他在地底下看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白色茫茫。   杜平伸出手,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是透明的,很快,它便融化了。   雪水从手掌边缘滴落,一滴,又一滴。   她沉默地看着,沉默地站着。   过了好久,杜平开口问:“你呢?你想要这里变成什么样子?”   茯苓一怔,呆呆回头。   杜平微微一笑,等她回答。   “我想要……女人也能光明正大行医的地方,不会被人看不起,不会看你弱小就来欺负你。”茯苓瞳孔深处仿佛燃起希望,牢牢盯住她不放,嘴唇轻颤,“可能吗?”   杜平笑得很轻,笑容中有苦涩,也有释然,可她声音却很清晰:“好啊。”   “我能不能也说一句?”元青的声音从旁传来。   “嗯,我听着。”   “我也是孤儿。”元青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指望找到他们,但是一直记得,小时候孤苦无依的那段日子。郡主,灵佛寺一直在收养孤儿,我和师兄弟们都是幸运的,被寺庙收养,可是,其实大家曾说过,若能选择,都想在父母身旁长大,苦一点没关系,穷一点也没关系,一家人在一起就够了。”   杜平偏过脑袋看他:“以前也听你说过。”   茯苓目光灼灼,面上仍有泪迹,颤抖地问:“郡主?”   她有一种错觉,有些话只要从永安郡主嘴巴里说出来,似乎就一定能实现。   她的周身仿佛镀着一层金光,天上的阳光都照到她一人身上。   杜平咧嘴笑道:“这个好难,我一个人可能不行。”   茯苓的心一下子落空。   “不过,如果有很多人帮我的话,就会有希望。”杜平朝他们伸出手,向着阳光踏前一步,“要一起来吗?自己想要的就要拼命争取,等着别人来施舍就只剩下残羹冷炙。”   “要实现这些,就意味着跟权贵抢好处,无异于虎口夺食。”   “唉,若被京城那帮子人知道了,我可能会被活活打死,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茯苓,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我出钱,你要不要在外城建一个医馆?”   这日,雪很大,阳光也很大。 第94章 有生之年,他老头子可以……   陈家的大宅子,如往常一般秀丽宁静。   宅子的主人喜静,只有最外面那间堂屋用来待客,其他地方都是她自己悠闲休憩之处,禁止外客步入。   陈千瑜懒洋洋躺着吸水烟,吞云吐雾。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整个人才是完全放松,可以把不想记住的那些事情通通抛在一边。   她想起永安郡主曾经说,“你以后会是个好母亲的。”   陈千瑜哂笑,轻飘飘望一眼手中的水烟袋,“呵”的一声笑,她怎么可能会是个好母亲?她连做母亲的资格都没有。   她这种人啊,最适合躺在金山银山上面吃喝等死。   桌案上摆着永安郡主的宴请信函,邀她去公主别院一聚。   心腹站在一旁,向她禀告:“商会里的人都收到了,郡主一视同仁,把平时关系普通的那些也一并邀请了去。”   白色的烟圈袅袅上升,陈千瑜深深吸上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她笑了笑,问道:“她之前刚去过城外探视?”   “是,永安郡主跟元青一起去城外,同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青寨出身,是个大夫。郡主在城外滞留时间并不久,当晚便独自回城。”   陈千瑜垂眸,思索片刻:“永安其人,和以往知晓的权贵截然不同。她这个人,带点儿天真,但和世家小姐那种天真的善良又不一样,她手段极其圆滑娴熟,呵,很有意思吧。”   心腹垂首不语,不敢妄自评价。   “对了,我那位心高气傲的兄长最近如何?在西域混出名堂了没?”   “还是老样子,他又提出让小少爷回来,说年纪差不多了。”   陈千瑜“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她半阖着眼眸,嘴角带笑,一口一口,慢吞吞吸完整袋烟,然后舒展双臂伸个懒腰,“行了,帮我准备衣服和贺礼,郡主既然又打算唱一出大戏,我当然只有陪着演。”   江南境内,接到永安郡主邀请的大商户不知凡几,惶惶不安者居多。   跟郡主不熟的那些,以为她想借机收礼,没办法,做官的不都是这样么,虽然这回是个女的,应该也差不离,于是纷纷将贺礼备得丰厚些。   跟郡主打过交道的那些,更加胆战心惊,根据过往经验,郡主每次宴请都会有大事发生,非死即伤,完了,这回郡主又想对付谁?   一辆又一辆马车停在别院门口。   侍女们面带微笑,来往迎送。   待客人们全都到齐,永安郡主才姗姗来迟,步入堂屋之中。   她一出现,四下皆静。   杜平位于上座,笑吟吟望着他们,仿佛感觉不到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氛。她坐下后,立即便有侍女替她斟酒,跪捧到面前。   杜平顺手接过,随之站起身来,遥遥举杯,一口饮尽。   下面的客人们慌忙都站起来,向她敬酒。   杜平笑道:“不必客气,今日唤众位来,是想和大家做笔生意。”   她看到众人都停下动作望来,似在等她告之是什么生意。杜平却又不急着说了,玩笑道:“众位只管坐下,喝酒吃菜,咱们汉人谈生意,向来都在酒桌子上,你们如此客气,叫我如何好意思往下说?”   宾客们颇有些坐立不安,可主人都发话,也只能先坐下用膳。   “我慢慢讲,你们慢慢听,这笔生意还需从头开始说,”杜平悠悠开口,“当今天下,百姓纳税交赋之时,这两者是分开的,一级一级往上递交,若碰到一些手上没余钱的农户,有些能直接拿自己种植的粮食来抵扣,说是抵扣,却也没个明确的标准来衡量。”   听到这里,下面不少人开始瑟瑟发抖,郡主这个题目开得太大,感觉十分不安全。   他们不过普通商人,只想赚点钱而已,这,这跟纳税交赋有何干系?   顿时众人食不下咽。   “我想着这是一个商机,商会应该团结起来,除了往常跟大户做生意,还应该下至每个乡每个村,每年两次派人收购粮食作物,按标准统一价格,收购之后再来售卖,这样,百姓们手上有余钱,就能按朝廷要求交纳银钱。”   寂静无声。   “咣当”一声,一个酒盏被摔到地上,那人脸色青白,目光畏惧。   杜平扬眉望去,不少人都是神情惧怕的模样。   她笑问:“怎么了?”   这位掉了酒盏的宾客两条腿都在抖,明显听明白了此举的深意,咽下一口口水,捂住胸口:“郡主,我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   若被官府知晓他们要干这事,郡主是皇亲国戚处置不了,他们这种升斗小民一杀一个准。   只能在郡主面前失礼,先溜为快。   此人跌跌撞撞往外跑,走到屋门口便被人拦下,明晃晃的长刀,一瞧就锋利得很。   门外不知何时已换了人,侍女们都退下了,只留下高大强壮的侍卫,面无表情,举刀相向。   此人颤着身子回头,两只手已是扶在墙上,站立不稳。   杜平微微一笑:“需要我请大夫进来吗?”   此人忙不迭摇头。   杜平淡淡道:“那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跑?”顿了顿,冷笑道,“还是说,不把我放在眼里?”   此人摇头摇得更厉害,连滚带爬地回到位子上。   经此一事,其他人再不敢提离开,都装鸵鸟似的窝在椅子上。   “大家都是常年做生意的人,难道算不出来这其中的利益会有多少?”杜平激将道,“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你们愿意就此放过?”   有几个胆大的蠢蠢欲动。   杜平再接再厉:“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笔生意并不侵犯国法,有何可惧?以往那些大户做中间人,吞食了本该属于你们的好处,不憋屈吗?积少成多,你们算过经年累月下来亏损多少银钱?”   这话不假,以往商家和村子的农民做生意,都是大地主或者村长出面,将所有货物收集在一起,然后和商家谈生意。   这其中的猫腻多得去,村长和地主拿的是大头银子,有些农民觉得拿得少了,村长索性孤立他们,故意不再拿这家的货物,仍粮食烂在这些农民屋子里。时间一长,自然没人反抗。   若只是这样,商家们并不惧怕,偏偏官府也在其中掺一头。   村民们分到手上的银钱不够纳税抵赋,只要拿一些剩下庄稼作物抵扣钱粮,官府那边随随便便就说这是陈粮,哪里哪里不好,只给一个很低的价格,然后再将这些粮食高价卖给商家,从中赚取一笔。   商家们赚得自然少许多,但也不亏。   可农民们就惨了,一年辛辛苦苦种下来,有时连温饱都够不上。   跟村长关系好一些的,勉强养家糊口,也就这么混下去;有些脾气硬一点的,一年下来还要全家挨饿,最后只能把家里儿女卖作奴婢,昏昏度日。   经年累月,这些做法大家都心照不宣。   商户们若突然变动,定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尤其是官府。   可永安郡主用武力慑人,大家也不敢胡乱拒绝,担心一个不好小命交代在这里。左看看右看看,无人敢动,也只有韩老来说话了,身为商会会长,连他也在要紧关头躲起来,以后还有谁会服?   “郡主,这样不妥。”韩老掀起眼皮,说出大家的心里话,“会死人的。”   韩家在江南的声望不比陈家差,而且韩老年纪大,经验也多,德高望重,商人们都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可自从永安郡主来到凤阳,一切都变了。   韩老觉得自己在商会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可永安郡主与官府关系密切,他也不敢擅动,只能缩着脑袋做人。   但在今日,永安郡主提出一个昏着,到底是个小姑娘,呵,嫩了点。   她能有如今的地位,一半是因为她贵为郡主,借势朝廷。   可她却站出来,损害了支持她的官员利益,天真,这世道哪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女娃空有一腔热血,却看不透这天下的规则。   可惜了。   韩老虽板着脸说话,可心情却不错,觉得永安郡主这回再难翻身,不用他出手,江南官府就会急着将她赶回京城。   “郡主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是,我们不能把命赔上跟着郡主一起疯。”韩老起身,一个个指过去,“我们都是有家有室,有老有小,不是不想,可实在做不到啊。”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纷纷应是。   杜平慢慢扫视他们,一个个对上她目光都不自觉低下头去,她轻笑一声:“韩老是拒绝的意思?”   韩老一脸为难:“在下无能,只能辜负郡主美意了。”   杜平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无妨,这世间凡事都是有能者居之,韩老年纪大了,精力不足,做不到我也不会为难。”   韩老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安。   “我再来问一句,这事没人敢站出来?”杜平将目光投向陈千瑜,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嘴角勾起,“陈家主可愿一试?”   四目相对。   陈千瑜笑了。   她款款起身,以掌抱拳,低头道:“郡主令下,莫敢不从。不过,我这里尚有三个问题,想请教郡主。”   杜平道:“但说无妨。”   “第一,各商户因此举多赚的银钱可需上交一部分给商会?还是盈利自负?”   “第二,官府若是因此追究,以莫须有的罪名捉拿商家又该如何处理?”   “第三,我们以后收购的价格可需统一制定?”   三个问题,真正道出了所有人此刻的心声,无数目光殷切望去。   杜平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第一个问题,自然各赚各的,凭自己的本事来。第二个,官府那边有我,我保证他们绝不出手。”   第二个问题是最要紧,大家听后松一口气,可还有不少人将信将疑。   夺人家财如杀人父母,官员们真会默不作声?   杜平道:“我以我的信誉发誓,你们尽管放手去做,此事不犯律法,他们插不了手。别忘了,我还参着你们中不少人的份子,我们的利益是一样的。”顿了顿,“至于第三个,千瑜,由你来统筹,定下规矩以后给我看一眼,大家都同意以后照着规矩行事。”   问题全都回答完,所有人还是沉默不说话。   这是机会,也是危机,好些脑子灵活的人,忍不住去看韩老和陈千瑜,至少有一点很明显,长江后浪推前浪,不久的将来,韩老在商会中的地位一定会被人取而代之。   杜平笑着举起酒盏:“接下来,想离开的人可以先离开,陈家主之后会负责大局规划,想留下吃饭的就留下,陪我共饮一杯。”   自然没人离开。   酒饱饭足之后,众人才纷纷离场,杜平始终坐在原位,看着他们一个个过来招呼行礼,含笑目送他们远去。最后一个留在位子上的是韩老,他看到人都走光了,缓缓向主座走来。   老人家脸上丘壑纵横,老态毕现,眼睛却透亮,一点也没有普通老人的浑浊。   他定定望着永安,问道:“郡主这出戏,是为了替陈家铺路?还是为自己铺路?”   杜平笑道:“一开始想为韩老铺路,可惜你拒绝了。”   “哼,”这话半真半假,连他也不好辨别真伪。韩老心中仍是不服,“郡主排除异己的手段高明,老夫佩服,不过,你之前的许诺真能兑现?官府中都老油条,他们可不像你小姑娘满腔热血,他们只相信拿到手上的好处,郡主以信誉许下的诺言,恐怕会砸了。”   “这就不劳韩老操心了。”杜平淡淡道。   韩老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瞧出些什么,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长长叹一口气:“老夫告辞。”   转身离开。   江南又要变一次天了,红花教还在旁边虎视眈眈,永安郡主就敢如此大刀阔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生之年,他老头子可以看到江南走到哪一步呢? 第95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黄总督第二日就得到前晚公主别院宴席中的消息。   还不等听到最后,他就气得将茶盏砸到侍从脸上,怒喝道:“永安脑子坏了?这主意也是能提的?简直就被宠坏了!不谙世事!”   侍从自然不敢躲,鲜血顺着脑门缓缓流下,跪倒在地。   黄总督暴跳如雷,来回踱步,越想越糟糕,这事情若真被永安实行下去,江南官场还不乱成一团,“不行,这个绝对不行,我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总督府离开,驶向公主别院。   杜平得知黄总督亲自上门拜访,挑了挑眉,立刻出门迎接。她在走廊上就看到黄大人气势汹汹走来,便笑道:“黄伯父亲临,蓬荜生辉啊。”   黄总督没给好脸,重重哼一声,径直向屋内走去。   杜平无所谓地耸肩一笑,跟在他后面进去。   “永安,你还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门一关上,黄总督就开口质问。   杜平眨眨眼,偏过脑袋想了想:“请了一大堆人来别院做客?伯父是因此生气?”   “别装傻!”黄总督指着她的鼻子骂,“你逾矩了!赋税收纳之事还轮不到你说话!这是朝廷之事!你守着你郡主的尊荣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非得处处插一脚?”   杜平缓缓收笑,看他一眼,然后自顾自找椅子坐下。   她懒懒向后一靠,打个哈欠,斜眼瞅着偏不说话。   黄总督被她这态度搞得火冒三丈,继续骂:“还不认错?赶紧去商会把这事儿收回,我就当它没发生过!”   杜平轻笑一声。   这一声笑就是火上浇油,轻易就令黄总督怒色更盛。   “哪错了?”杜平语气满不在乎,“伯父可别胡口栽赃,我从来没管过朝廷收税之事。”   她啧啧两声,自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说没有?”黄总督指着问,“你让商户下到乡村去收粮,还想统一价钱,这是为了什么?”   杜平振振有词:“这不过是粮食生意,跟赋税八杆子打不着边。”   “胡说!大多农民都是以粮抵税!”   “哦?”杜平挑眉,似笑非笑,“这么多粮食整理起来也麻烦,以后百姓手头有了钱,上交官府不是更方便?这就不用谢了,我应该做的。”   黄总督已经七窍生烟,盯住她的眼睛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杜平勾起唇角笑,眸底簇着光,却不说话。   黄总督看出来了,她明白的,她知道这其中代表的意义,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永安,做官不容易,处处应酬都需要银钱,还要养一大家子,上至高堂下至孙辈,甚至还有仆从侍女,宅院的修缮……你这样一刀下去斩了他们的财路,永安,你闯下大祸了!”黄总督苦口婆心,四分威胁六分真心。他看这小姑娘颇为顺眼,不想看她走上歧路。“现在还来得及,赶紧住手!我帮你遮掩过去。”   “是啊,大家都不容易,”杜平板着手指数,“种田的不容易,担心饿肚子;打仗的不容易,担心会没命;做生意的不容易,担心倾家荡产;当官的最不容易,侯服玉食挥霍无度,百忙之中还要忧心赋税是收银子还是收粮草,晚上都快睡不着觉了。”   她讽刺地露骨,仰头大笑一阵,冷冷望去,“可笑吗?分明是百姓重了这么多粮食,自己却还吃不饱肚子。”   黄总督被她眼神逼得后退一步。   “反了天了!”他稳住情绪,厉声喝道,“你信不信本官将此事上禀皇上?”   “去啊,没人拦你。如果这些多收的都去了国库,我还真没胆子多事,但黄大人,你能跟我说说这些钱都进了谁的口袋?”杜平眯起眼,笑着打量他。   黄总督喝道:“你以为皇上不知道?”   杜平面无表情,不带感情地瞥他一眼,然后遥望窗外,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当然知道,皇上有什么不知道的。”顿了顿,她回过神来,又瞅着黄总督笑,笑得不怀好意,“不过,皇上却未必知道江南贪腐案究竟谁贪得最多。”   黄总督神色一变。   “唉,卢谦已经被斩首了,这时候再说还有其他人参与是不是太迟了?”杜平托腮皱眉,好不苦恼,“我这回来江南,最主要就是想帮母亲查出贪银之事,母亲一直都不相信卢谦一人能吞下这么多,肯定有其他帮凶,你说对不对?”   黄总督沉默片刻:“此案已结。”   杜平笑眯眯看他:“可是我有证据,来了这么久,真以为我什么都没查?”   黄总督盯住她看。   “我瞒下此事,当你的面把证据都毁了,投桃报李,你也帮我压住江南官场,别出幺蛾子,我知道你能办到,没人愿意和太子母家作对。”   黄总督又是一阵沉默,哑着嗓子问:“你知道那是多少银两吗?”   卢谦只拿了一小部分,大头都被江南各级官员吞了,此事惹怒了平阳公主,下令狠狠查办。大家一致觉得卢谦是个刺头,在江南就数他最不合群,上头也想由他来引出冯首辅,最终便推卢谦出去顶罪。   杜平翘腿坐着,目光认真:“无论多少都只是个数字,送给你们也无妨。”顿了顿,咧嘴一笑,“我这么大方,你们这回也给点面子呗。”   黄总督又问:“若被你母亲知道呢?”   杜平老神在在,显然不是头一回干瞒天过海的事儿,“你不说,我不说,我母亲怎么会知道?”   “如果知道呢?江南肯定有平阳派来的眼睛。”   杜平眨眨眼:“黄伯父是在替我担心?若真事发,我母亲总不可能杀了我吧?”   黄总督瞥她一眼,杀了不可能,关起来倒是不错。如果黄家有这么个小辈,惹是生非,胡乱伸手,再聪明都不敢用,肯定会先收拾得服服帖帖。   杜平道:“皇上虽然一直没管贪污之事,但他心里明镜一样,对这些桌案下的事很不开心。若江南用了我的法子,今天赋税收入翻上一番,你觉得皇上会如何?”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走过去,拍拍肩膀,“黄伯父,黄家都走到这个位置了,比起银钱,更需要的是名声,这件事若成了,功劳全都给你。”   黄总督目光一闪:“若是不成呢?”   “那就全都推责给我。”杜平笑道,“功劳给你,罪责我来担,怎么样,很划算吧?”   黄总督已被说动,哼一声:“当我傻子骗,哪怕成了,我担上这名就会成为百官的眼中钉,麻烦得很。”   杜平笑着支招:“那就把好处多分一些人,将更多人拉进来。”   黄总督看着她,没说话。   杜平微微一笑,知道火候已差不多,正想添最后一把柴火时,门外有下人禀报:“郡主,章知府来访。”   不等杜平反应,黄总督先哈哈笑起来:“信不信他也是为此事而来?定是来教训你的。”   “快请进来。”   杜平对外吩咐,毕了,又回头问道:“黄伯父要先避一避吗?”   “避什么,光明正大的,”黄熙皓一脸看戏不怕台高的模样,“我也想听听咱们章大人打算怎么说。”   他笑容满脸坐下,自己跟永安争吵时,只觉头疼。   但一想到章老头儿头疼的模样,他就无比期待。   章响进门时看到黄总督,明显一愣,彼此见过礼后,他便直抒来意:“永安,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杜平对章知府的说辞和黄总督不一样,她淡淡道:“于天下有利。”   “未必有利。”章知府一口否认,“你是个明白人,我也就说明白话,你可知这法子颇像前朝的一条鞭法?正是前朝首辅张太岳提出的,但你可知一条鞭法最后结局如何?张太岳死后又是如何下场?”   杜平没说话。   “抄家削秩,开棺鞭尸。”章知府再接再厉,“他位高权重尚且如此,你一个女子只会落得更加不堪的结局。”   杜平还是没说话。   黄总督颇为意外,永安在他面前能说会道,威胁利诱都不拉下,怎么在章老头儿面前就像个锯嘴葫芦?莫非被吓呆了?被说服了?   “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赶紧住手。”章知府一脸焦急并不作假。   “所以我只拿江南试行,若是不成,再慢慢修改也不迟,”杜平面不改色心不跳,“皇上看到江南的好处,说不定会下旨推行至天下,到时候,压力就不在我们身上。”   章知府一怔,随后摇头不相信:“皇上不会的。”   “会的。”   “皇上扛不住百官的压力,听过商鞅变法吗?始皇哪怕心中想延续下去,为平息众怨,不也把商鞅车裂灭族吗?”   杜平沉默片刻,闭了闭眼:“不一样,我并非改律法,不过是改了商人进货之道。”   “哪里不一样?对官员来说结果是一样的。”章知府急得嘴上都快起泡了,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他得拦一把。   “这天下是官员多,还是商人多?商人尝到了甜头,你以为到嘴里的还能吐出来?他们既得了好处,就会愿意为好处争斗,就会为了维护这些好处不顾一切。”   要对付一群人,必须扶植起另一群人。   这个道理,杜平再明白不过,不过制衡二字。   “此事无关国法,官员能怎么办?派兵镇压?强取豪夺?官府能以什么名义出手?商户采取此道,连百姓也会支持,官府打算同时得罪百姓和商户?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弄出个比红花教更庞大的玩意儿?”   章知府呆住了。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在凤阳,在江南,官兵真敢去镇压漕帮吗?真想逼得民众起义造反?即便官府最后赢了,没有漕帮存在,漕运事务必会停罢甚至混乱很长一段时间,这么一来,本只在江南范围内的经商小事才真正会闹到圣上面前,何必呢?两位大人,这就不值得了,到时候江南又一年无钱上交国库,于官途大大不利。”   历任江南官员对漕帮放任不管,任它长成一个庞然大物。   杜平初来凤阳时,心中对此暗骂不止,可再生气也没用,冷静下来就该想想如何顺势而为,将一副臭牌打到天胡。   因势利导,不外如是。   章知府彻底呆住了。   黄总督也听得呆住了。   杜平轻笑一声:“所以我选在江南试行,”顿了顿,望着他们笑,“而且,江南有你们,不是吗?我们同心协力守望相助?”   她上前一步,走到章知府面前:“黄伯父先前就已答应,就看章大人您的意思了。”   黄总督丧着脸,感觉被人拉到坑里去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章知府苦笑:“你这是强行拖我们下水,还不给拒绝。”   黄总督深表赞同,不住点头。   杜平微微一笑:“如果成了,此乃益于千秋万载之功业。”   “如果败了呢?”章知府反问。   杜平神色丝毫不变:“还没开始,何必想失败?我从不灭自己威风。”   章知府哈哈大笑,这种狂放之策他刚当官时倒常常畅想,却苦无下手之处。在官场打磨越久,那腔热血也就越来越冷。   年轻时候,想着兼济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等到老了,只想全身而退,赚钱养老钱告老还乡。   当官的,善始善终不容易啊。   “试一试吧。”章知府抬眸,苍老的面庞上泄出轻微笑意,眼底仿佛有火焰跳跃,又仿佛是错觉,他情绪放得快,收起来也快,又恢复成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头儿。   他长叹一声,一下一下摸着长须,自嘲笑道:“这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   冬日暖阳,每一缕阳光都在慵懒中舒展,熏人欲醉。   两人离开公主别院时,都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惊艳整个江南的少女身影遥遥可见,一步一步前行在浩浩苍穹之下,拉长了地上的影子。   章知府感叹:“你说这到底是是平阳公主的想法,还是小姑娘自个儿的念头?”   “明摆着是永安擅作主张。”黄总督冷哼一声。   你都不知道她胆子有多肥!连她亲娘的银子都能拿来当底牌,败家子一个!   黄总督抬脚坐进车马,哼,这个可不能告诉你,事关本官前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 第96章 只要能达到目的,背叛也……   官府与红花教的战事拖了大半年也没有结束。   目前为止,官府占据上风。   尤其在军需补给方面,因有江南商会的鼎力支持,周总兵一路打仗都是顺风顺手。缺粮了,要多少补多少;缺人了,漕帮里面随你挑。   闽地这边则不同,补人倒还算方便,粮价却是越来越高。   “呵,商会也变成官府的走狗了。”上官静阴沉着脸,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往门外望,可惜一直没看到该来的人,心中火气愈旺,“卑鄙无耻不顾百姓死活,妄图兵不血刃地耗死我们?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口气却是咬牙切齿。   堂屋之中格外安静,每个人都感觉到上官护法的不耐烦,气氛越发压抑。   数十米宽阔的屋子砌着灰色土墙,连声音传开来都格外空旷。光线半暗半明,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不甚清晰,他们垂下眼眸不搭话。   位于最上座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美貌女子,正是月夫人。   当了母亲以后,她连笑容都变得温柔,垂眸轻轻摇晃孩子哄着,“我们也没饿着呀,那些商人不过贪心了些。”   “你懂什么!”上官静怒斥,“同样的钱以前能买到的粮食是现在的三倍,你知道多少人家走投无路?也就只有我们红花教有钱买!我们钱都花在粮食上,哪来的钱再买武器?”   众人皆噤声。   月夫人抬眸瞥一眼,淡淡道:“跟我发什么脾气?小教主正要睡觉呢。”   上官静冷冷看她,又眯起眼睛瞥了眼小崽子,没再抬杠,转身换个事儿骂:“张天呢?怎么还不来?好大的架子要我们全都等他!”   这几日他的心情越来越差,红花教的账目都是他管着,入不敷出无以为继。   本来张天也只是掌着红花教大半兵权,可最近物资捉襟见肘,他眼睁睁瞧着更多人倒向张天那边,看看这些人,别以为不说话他就不知道,个个心里都向着姓张的土匪!全是白眼狼!都快忘了是谁养着他们!   “不必等他了,我们直接开始商量。”上官静打算一脚撇开他。   “哈哈,怎么能不等我呢?”   一阵大笑从外头传进来。   大门“吱嘎”一声打开,夕阳的余光随着这道高大的身影一起进来。   张天大步跨进,脸上流着汗。   这场仗从去年冬天打到今年夏天,眼看着拖下去天气又要变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诸位,抱歉,我迟到了。”张天拱拱手,立刻找位子坐下,“半夜里头元青又带兵突袭城门,刚还在跟虎子一起处理善后事宜。”   “什么?”上官静跳起来,“我们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连前头打仗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被张天蒙蔽到什么地步?   其他眼睛也都望过来。   有人看上官静不顺眼,偏跟他唱反调:“张护法辛苦了,蒋兄弟不幸死在官府手上,现在全靠你撑着。”   “哪里哪里。”张天客气一番,又转头面向上官静,“上官护法一直忙于筹集粮食,不敢打扰你,何况只是一场小仗。”顿了顿,他皱眉凝目,上半身不禁往前探去,语气中难掩焦虑,“我担心的是,下次粮草什么时候可以就绪?连续数月我们都处于被动防守,所以想尽快准备好,趁着这仗刚结束赶紧追上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上官静本是一肚子怒火,听到这些话,脸色却意外平静下来,沉默不语。   张天忍不住追问:“上官护法?”   “你知道如今闽地一石大米要多少钱?”上官静淡淡反问。   屋中其他人的呼吸也不自觉压轻了。   教内的变化众人当然感受到了。   张天望着他,反问:“上官护法可是要与我们讲一下账目问题?”   上官静沉默。   张天勾唇一笑,直白地问:“没钱了?”   这几个月下来,上官静的身形愈发消瘦,仿佛风一吹就鞥倒下。他身子本就不好,账目之事又搞得他禅精竭虑,寝不安席。   他这个人,大家其实都明白,虽然心眼小了点,气量也不大,整日里想着谋权夺利,在教内并不受欢迎。   可上官家族是被朝廷诛九族的,他与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是红花教内坚定主战一派,恨不得今日拿下江南,明日攻入京城砍下狗皇帝脑袋。   连他都开始犹豫,希望停战一段时日,那就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上官静开口:“我们需要和江南商会谈一谈,这样下去不行,红花教会被榨干的。”   月夫人一直在旁低声哄孩子,此刻也帮腔道:“咱们可以先投降议和,养精蓄锐之后……”   “不可能!”话未说完,就被张天厉声打断。他猛然起身,冷冷望着她,毫不留情地命令,“这里没你的事,下去!”   他第一次当众给月夫人和小教主没脸。   月夫人淡淡问道:“张护法,你这是对教主的态度?简直目无遵纪无法无天。”   “呵,给你面子之前才让你坐在这里。”张天嘲讽道,“你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滚下去,母凭子贵也得有人愿意捧。”   月夫人面孔僵硬。   她环视一圈,竟没人帮她说话,连上官静都只是看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比起生气,她心中更多考虑的是地位问题。若她真乖乖听话离开,以后在红花教恐怕真没立足之地。   可张天势大,不好硬抗。   她的优势便是孤儿寡母。   月夫人深深吐一口气,眼眶立刻红了:“先教主的忌日都还没到,你已想取而代之,你将小教主置于何地?”她颤抖着将怀中孩子推到他面前,盈盈欲泪的目光有绝望,亦有悲痛,“你的野心还有谁人不知?男子汉敢作敢当,不如直接将孩子在这里杀死,再也没人阻拦你!”   最后那句话,声嘶力竭,强忍的泪水终是顺着面颊流下。   无助得令人疼惜。   众人皆动容。   “教主死后,你一力扶持我们母子,难道只是做戏?我们不过是你的遮羞布?”月夫人闭了闭眼,潸然泪下,她紧紧抱住孩子,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用完了,就可以一脚踢开?”   她吸吸鼻子,一把抹去眼泪,又露出勇往无前的神色来,跨前两步,仰望这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半脑袋的男人,逼近质问:“你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吗?教主究竟是谁?还敢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吗?”   短短一番话,声情并茂,先是痛苦害怕,自然而然流露出无助和柔弱,最后为母则强,又展现出勇敢的一面。   顿时感染了其他教中护法和将领,大家的目光徘徊于他们之间,又想起先教主的好处,同情这对母子,怀疑小教主能否顺利长大接掌教主之位。   他娘的,被这女人将了一军!   张天脸色奇臭无比,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杀个婴儿,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阴恻恻望着这女人不说话。   明山就站他身后,看不得老大被人针对,骂道:“你个娘们儿还想仿效垂帘听政?”   月夫人立刻抓住这个话头,委委屈屈地咬着红唇,示之以弱:“我当然应该参与教中一切决议,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害自己孩子,若我远远离开,什么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哪天有人夺了大权杀了我们母子都是无声无息,”   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一眼张天,任谁都看出来意有所指,“我知晓教中所有事务,才好在孩子长大后一件不落地传给他,各位说是吗?”   张天忍了又忍,不好当场把自己说出口的话吞回去。   这女人很麻烦,跟永安郡主是两种完全不同方向的麻烦。   最保险的方式,就是暗中抹杀。   思及此处,他也望了月夫人一眼,视线正好对上,他看穿这女人眼底深处藏着的野心,便又撇开脑袋,不过,他还要借着这女人和小孩平衡教中势力,再忍一下吧。   上官静终于开口,他也感觉到其他人对张天的忌惮和信赖,决定站边:“月夫人想留下来自然可以,先坐下吧。”   月娥梨花带雨柔柔一笑,又坐回原位。   她目光若有似无地打量上官静一眼,很快便收回。   对她而言,最要紧的是赶快让这个男人站在她这边,帮着制衡张天,而不是任由所有人从此对姓张的心服口服,这样她儿子即便顶着小教主的头衔也形同虚设。   可惜,她和上官静的关系在一年多前就破裂了。   自从那回她没有按计划行事,将张天陷害成谋杀教主的凶手,他连质问也没有,只是目光阴冷至极,似乎一眼就看穿她不可明言的小心思,然后再没跟她说过话。   那日夜里,正值满月,银辉透过斑驳树影倾洒而下。   梅花树下,幽幽暗香,两道人影长短不一。   这个男人嘲讽一笑:“呵,终是如愿以偿?是我小看你了。”   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再不看她一眼。   连她早早准备好的借口也没用上。   她心里清楚,用不上了,说了也没用,他再不会相信,好不容易朝她打开的心扉又重新关上。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就随他的意吧,从此陌路。   月夫人轻轻一叹,好笑又无奈,如此一想,真是个幼稚的男人,一旦觉得被背叛就马上绝交,像个孩子一样。   唉,有本事的人就是有底气,让人羡慕。   哪里像她,没钱又没权,连腹中诗书都少得可怜,手上只有孩子这么一张底牌。   她只能靠揣摩旁人心思制衡各家来获得生存之地,身旁之人只要有用,哪怕背着她搞小动作也得装作看不见,绝交这种事想都没想过,一切行事只朝利益看齐。   本来没有上官静也无妨,不管张天打赢还是打输,只要战事一结束,她就有办法联合其他人将张天手中权力夺过来。   可惜偏偏,打了一场持久战。   张天这人暂时杀不得,眼睁睁看他把其他反对者该拉拢的拉拢,该铲除的铲除,眼睁睁看他坐稳第一把交椅,呵,竟还肖想将她赶出权力中心。   教中众人都会发现一个问题,与其捧着小教主上位,还是投靠手握兵权能征善战的张护法更为安全。   月夫人凝眸,不能这样下去了。   深夜,木板门被敲得轻轻作响。   “咚咚咚”三声。   上官静和衣而睡,一听到声音就睁开眼睛,半坐起身子,望着门板却没有动作。   他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咚咚咚”,又是三声敲门。   上官静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坐在床上。   “我知道你醒了,”月夫人笃定的声音传进来,他一直都很容易惊醒,哪怕身旁的人呼吸声变大都会让他睁开眼睛,这种习惯很难改变,尤其他这种多疑的性子。   “我们聊一聊。”月夫人说出第二句话。   上官静终于开口:“滚。”   沉默片刻,没听到她离开的声音,他心中不耐烦,开口继续赶人:“我没什么和你说的。”   门外传来女人的轻笑声,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上官静愈加暴躁:“让你滚还不滚?贱不贱!”   听到唾骂,月夫人眉头都没皱一下。从漕帮到红花教,骂她的人多了去了,若是学不会唾面自干,她早就承受不住三尺白绫上吊自尽去了。   她淡定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针,弯腰插进锁眼里,左右旋转捣鼓一下,“啪嗒”一声,门被打开了。   那女人的容颜随着夜晚的凉风一起吹入,她眸中带笑,推开门袅娜而站。   上官静怒目而视。   月夫人若无其事地将细针又放回袖子,好像刚才没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仿佛聊天似地开口:“刚到凤阳的时候找不到活干,天天饿肚子,便跟人学偷东西,刚才只是随便试一试,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记得。”   上官静讥笑:“色相卖不出,就开始卖可怜了?”   月夫人轻移莲步,走到他面前,并不在意他的鄙夷和恶意,只望着他的眼睛,坚定道:“阿静,帮我。”   两个人都知道这句“帮我”代表什么意思。   彼此呼吸都停滞一瞬。   上官静很快垂眸,笑得肩膀都耸动,“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帮你?”他抬眸冷笑,“就凭我白日里帮你说了一句话,就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夜里就来投怀送抱?月娥,你脸皮之厚真是令人难以项背。”   月夫人垂眸站立片刻,缓步走到门口停下。   上官静以为她终于听不下去打算离开。   岂料,月夫人轻轻关上门,又转过身来,对着他说:“我不想做禁脔,如果当初不留下张天和你对抗,即便我怀着小教主,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   她深深望进他的眼睛,一步一步走来,口吐肺腑之言。   这一次,没有虚假,也没有欺骗。   “哪怕让我回到那天再选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   月夫人迎着他震惊的神色,继续道:“你有你想做的事,你要报复皇帝,为上官家复仇;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我想变强,我想拥有权势,让任何人都无法欺凌,这样有错吗?”   她顿了顿,扶住他的肩膀,半蹲下,“你没错,我也没错,不过各有各的选择。阿静,你欺负过我,你也帮过我,我都记得。同样的,我帮过你,也骗过你,彼此彼此,我不欠你,我不是你的附庸,人人皆自私,我当然要为自己的利益行事。”   上官静怔怔回视,他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今日才算真正认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这是行脚僧人王梵志曾说过的话,那时候的袜子将精细布料放在外层,外面看着虽好看,内里穿着却不甚舒服。王梵志偏将袜子反着穿,即便外人看着都觉得错了,他也要按自己的意思来。   区区女子,她刚来此处时,明明如泥土般令人践踏,可她偏生不认命,鼓着劲儿站上高处。   她不介意对错,她不在乎外人的评价。   只要她觉得该做,便一意孤行。   他真的小看她了。   月夫人笑颜如花绽,这首打油诗阿静曾经讲给过她,如今阿静放在她身上,让她听了很是欢喜。   “我们如今的目的是一样的,张天虽然有用,可你我都容不下他。放任他继续下去,你我之前的努力不都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阿静,我们联手,必须要将他手上的兵权打散,你在粮草上再为难一下他,让他知道,他能打胜仗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上官静沉默片刻:“打赢了当然不是他的功劳,可是,我不会在粮草上为难他,这是害了红花教其他兄弟,月娥,我会在教内抑制他,找他一些麻烦,战事之中,我只能做到这样。他在前面洒热血,我不能在后头要命的地方害他。”   月夫人笑容一僵,抿了抿唇:“是我心胸太小,对不起。”   上官静不再说话。   月夫人叹一口气,便告辞离开。她步子迈得很慢,希望他反悔叫住,可惜走到门口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只能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一直盯住自己。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灯火通明。   外间坐着三个人,是她这一年来招揽的亲信,避着其他人行事,尚无人知晓。这三人在教内的地位不高也不低,算是中间那层,帮着诸位护法干实事的。他们也都是看张天不太顺眼,想将他赶出红花教。   他们看到她,急忙开口问:“月夫人,上官护法如何说?”   她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摇头:“他不愿意。”她不意外看到三人所丧考妣的模样,便笑道,“别急,还有一个法子。”   月夫人缓步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封毫不起眼的信函。   她递给其中一人:“让人带去凤阳。”   那人一愣:“给谁?”   信函上并没有署名,空白一片。   月夫人微微一笑:“给永安郡主。”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只要能达到目的,背叛也不过是件小事。 第97章 原来这才是苍生。   又到了永安郡主的生辰。   去年公主别院提前七八天就热闹起来,张灯结彩,大门外也搭起一长排棚子,给每个到场的百姓准备吃食,轰动整座凤阳城。   今年她似乎不想大肆声张,公主别院至今静悄悄。   杜平压根想不起生辰,虽说身边人都提醒过,可她忙得晕头转向,左耳进右耳出,转头就给忘了。   她手头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边漕帮掺进和红花教的战事之中,江南商会则是忙着洽谈粮食之事,提前为秋收做准备,除此之外,官场上也需要打点,她一会儿要跑总督府,一会儿要拜访章知府,完全不可开交。   她今年本不打算办宴,在她看来,若有空闲的时间还不如多休息会儿。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收到各方示意。   官场之人最喜欢这套。   杜平因着商会之事和他们交往颇多,江南各方官员不论大的小的都暗示要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这下子,不想办也得办了。   而且是临时抱佛脚。   堪堪提前两日才开始准备,婉秀这么处惊不变的大侍女都忍不住暗暗抱怨,不住念叨郡主一点都不上心,一年一度的生辰大宴,说不办就不办,太不像话了。   这下好了,火烧眉头了,婉秀撸起袖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公主府丢脸!   幸而公主别院里面都是能干人,彻夜不眠地准备两日,总算把这场生辰宴给撑起来了。   照婉秀的话来说,整座城的人都记得去年的辉煌呢,不过相隔短短一年,总不能差太多啊。   “唉,不过都是小事。”杜平都受不了婉秀的精细,你咋比我这个郡主还讲究呢?她被碎碎念得头疼,无奈道,“公主府本就不是以奢华著称,你布置得太过,这不是坏了我娘的清白名声嘛,差不多就好了。”   “哪里奢华了?已经够朴素了!”婉秀反驳,看着郡主这阵子被晒黑一些的肌肤,心疼又生气,“你说说你,好好一个郡主,把自己活得像个糙汉子一样,越来越不讲究,你在京城的时候都比现在好!”   杜平抱住脑袋,觉得婉秀的念叨功力都快赶上郑嬷嬷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消停一下吧。”   恰好这时,有下人来请示,不少官员的马车已停在门外,不知郡主是否要去露个脸。   杜平赶紧跑出去,亲临门口招待客人,热情得令人啧啧称道。   她刚把官衔最大的黄总督迎进门,门外突然来了一队行进格外整齐的人马,速度慢得引人注目,定睛一看,最前面那匹马身上骑着的正是弥结,身后跟着漕帮诸位堂主副堂主。   杜平微微一笑。   漕帮诸人立刻翻身下马,恭敬至极走到她面前,拱手庆贺。   杜平正要说话,忽见不远的距离有一群黑压压的人头,距离漕帮人马数百米远,看衣着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商人,而且都是走路前来。   密密麻麻的将近上百人。   隐隐约约听到这群人在说话,距离太远,听得不清楚,只能听到偶尔几句嗓门响的——   “到了!到了!”   “看看,永安郡主就在前面。”   杜平眯起眼又看一眼,确定这些是百姓。   呵,这么多人聚众而来,敢说巧合的那个肯定是幕后指使者,她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砸她的场子!   别院的侍卫长站她身后,见此情况担心有异,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打算带队前往阻止。   杜平轻轻一抬手,挡在他手臂前,“不用。”   侍卫长低头退后。   杜平目光随即转到漕帮众人身上,那眼神仿佛带着重量,从一张一张的脸上点过去,最后停在弥结身上,似笑非笑问道:“怎么回事?”   弥结笑眯眯解释:“我们过来的路上,城里百姓知道我们要来公主别院庆贺郡主生辰,便自发集结起来,跟在我们的马队后面,说是要给郡主庆生送礼。”   杜平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微微挑高了眉:“哦,原来是巧合?”   弥结道:“百姓盛情至此,我们总不好赶人回去,到底是份心意。”   杜平“呵”的一声笑出来,懒洋洋地瞅着他,既不说话也不迎他们进去。   漕帮其他几位堂主挂在脸上的笑容都僵住,有些人暗暗瞪视弥结。   见此,杜平笑得更加嘲讽。   此风不可长,不给他们来记狠的,下回还会来这套。   呵,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弥结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反应不对劲,试探地问:“郡主不高兴?”   正常的反应,看到百姓如此拥戴仰慕,不是该兴高采烈喜出望外吗?尤其郡主这个年纪,正是虚荣心最旺之时,可是,这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心得意啊!   这下要糟!   好多年前,他曾见弥英用类似手段讨好平阳公主,惹得公主心情大好。这母女俩其他地方都很像,怎么在这点上如此南辕北辙?   弥结额头上已经出汗了,硬着头皮开口:“郡主,我真没特地做什么,就是知道今日有很多官员都会来,想给你做做脸,我绝对没有强迫人,只是提前通知他们一声日子。”   杜平沉默片刻,看着他。   弥结的汗水从额头滚落鼻翼,最后流进嘴里,味道那个苦哇,这马屁拍得太辛苦。   杜平开口问,声音很轻:“你让他们准备什么贺礼?花费多少?百姓可能承受?”   弥结都快结巴了,“我以为……你看到他们都来了你会高兴,没在贺礼上提过要求,随便做点小手艺就可以了……郡主你贯來也不讲究这些……”   杜平不再看他,冷冷一眼扫过周围漕帮众人。   漕帮诸人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当然不是弥结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其他几位参与的堂主顿时觉得吃了黄连一样苦。   杜平越过他们走上前,面对眼前一众百姓,长长吐一口气,脸上也挂上笑意,想要安抚几句劝他们回去。   岂料,不等她说话,百姓群中有一黑脸汉子跨前一步。   这汉子身高七尺有余,面相忠厚,笑容可掬,一走出来就鞠躬拜了拜,这拜礼的姿势也不合礼仪规矩,粗手粗脚的,一看就没学过。   黑脸汉子大声喊道:“我和乡亲们是特意来庆贺郡主生辰的,去年郡主给满城之人都准备了礼物,我们便想着要报答你。”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方圆半里都能听清楚!   甚至惊动了停在树上的鸟,振翅而飞。   黄总督,周总兵,还有胡天磊三人本已经跨进大门,走出一段路,此时也都停下脚步,回头看这群百姓想搞什么花样。   大门附近还走着两三个参宴的小官,纷纷驻足回眸。   黄总督摇头叹气,脸上带着不自知的嫌弃:“唉,有伤斯文。”   怎么找了这么粗俗的人来演戏?   这种逢迎拍马的把戏虽不多见,但做官这么多年了,该见的也都见过,只是没想到今日能在区区一个郡主的生辰上见到这一幕。   他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这么多年了,他下头的官员怎么就没想到用这套来哄哄人呢?太不机灵太不懂事了。   胡天磊尤其感兴趣,还走回到大门位置,距离近点方便观看。   杜平一点也不想亲自上阵耍猴戏给人看,只想速战速决。   她微笑:“不必,你们的好意我心领,心意到了就够了。”   黑脸汉子忙不迭地摇头:“不行不行,郡主对我们的好大家都记着,不是有个话么,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顿了顿,他朝后面的百姓喊道,“都拿出来吧。”   他一边嚷一边也从怀中掏出一个白馒头,白花花的馒头,上面一点灰也没沾着。   每个人都从怀中拿出一只白馒头。   他们一直在怀里藏得很好,所以每一只都很干净。   杜平一愣。   这礼物,真是意想不到的……朴素。   去年她赠给百姓肉包子,他们就有样学样送她馒头?   她顿时哭笑不得。   “郡主,你是贵人,京城来的大贵人,他们都说你是皇上的外孙女,金枝玉叶高高在上,对我们来说,就像话本里的仙女一样。”黑脸汉子挠挠后脑勺,似乎有点脸红,羞愧地低下头,“我们哪怕掏光家底给你买东西,你恐怕也看不上眼,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便宜货。”   说到这里,他语带自卑,神色也不可避免低落下去。   杜平微微动容,否认道:“不……”   “可是,郡主,”黑脸汉子又是一把大嗓门喊出来,猛地抬起头,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压根没注意永安郡主要说话,自顾自讲下去,“我们总想尽一份心意,大伙儿都知道你为江南做了许多事,你一直操心打仗的事,我们就想也帮上一份忙。”   黑脸汉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举起手上的馒头:“乡亲们家里的麻袋都不够干净,担心弄脏了馒头,想问问郡主这里有没有大一点可以装东西的,把我们的馒头盛起来。”   杜平说未出口就被打断,也不生气,无奈一笑,朝身后吩咐几句,转过来点头笑道:“有,这就唤人去拿。”   黑脸汉子似乎松一口气,又说下去:“这些馒头郡主自然看不上眼,我们是送给打仗的士兵,还有在外城保护我们的民兵们,元大英雄带领的那支!他们在前面流血打仗,拼命地保护大家,我们都感激得不得了,凤阳城里能这么太平,全靠他们!”   杜平一呆,这番话出乎意外。   “听说郡主一直跟着商会在筹集粮食,我们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如果将士们不嫌弃,我们下回找更多的乡亲们帮忙做馒头,做出来都给他们送去!”   “对,下次多做点。”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下回我们自己送过去,我们送到城外去!”百姓们激动万分。   黑脸汉子嘿嘿笑:“都是自家做的,有些可能做得不好吃,但用料都实在,满满当当的,用的都是家里最好的面粉。”他拍拍肚子,“吃一个就管饱。”   “下次咱们送过去,还能帮忙给他们干活,盖屋子,听漕帮的兄弟说,那些民兵可辛苦了,白天忙着操练,晚上有时候还要做事,睡觉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儿,咱们能帮点是一点。”有人在旁出主意。   黑脸汉子不住点头,举了举胳膊,得意道:“郡主,咱们有力气,能干活!”   “凤阳城是大伙儿的家乡,不能光靠他们!”   “对!说的在理!”   吵吵嚷嚷一大片,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杜平安静地望着他们,像影子般附在一旁,这样的热闹如梦似幻,比漫天烟火更璀璨,比奇珍异宝更贵重。   美好得像假的一样。   她回头看弥结一眼,目光很淡。   弥结一个激灵,立刻走到她身旁。   “你教他们的?”杜平问,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也辨不出喜怒。   弥结连忙摇头,力证清白:“没有,绝对没有,郡主,我真没骗你,我就提前通知了他们一下,既没强迫他们来,也没强迫他们送礼。”   他说得又快又急,声音也跟着压低下去,就差没跪下去举天发誓。   刚才他在一旁也听呆了,没想到这群百姓还能想到这一出,简直要热泪盈眶,一半是感动的,一半是庆幸的,只求郡主因此能放他一马。   杜平的目光依然停在百姓们身上,一动不动。   他们的打扮都很质朴,有些衣服上还有补丁,过得并不宽裕。   他们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听就知道是南方人。   这是他们的家乡。   何为家乡?   是游子千里之外的牵肠挂肚。   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之后的情怯思归。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杜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眼睛觉得很热很烫,像要烧起来一样。   这辈子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她想控制些什么,只能抬头望天,希望将那些即将要喷涌而出的东西都压回去。   哭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远方的天空渐赤渐红,铺天盖地的晚霞如轻烟笼罩,波澜绚丽。   这么美,这么壮观。   她仿佛看到连绵不绝的赤红江水,滔滔前滚,挟裹着不可阻挡的浪涛,冲向下一片土地。   她仿佛看到灾后贫瘠的田地上再次甘雨降临,新苗茁壮生长,生机勃勃,又一场轮回。   杜平闭上眼。   杜平睁开眼,她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最好的贺礼。”   十六年来,最令人震撼,没有之一。   原来这就是天下。   原来这才是苍生。   同舟共济,不抛不弃。 第98章 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今年的宴席比去年更热闹,又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宾客们纷纷告辞。   杜平率先离开席位,她想一个人静静。   另一边,某张大桌旁,周总兵酒饱饭足之后,侧过脑袋微醺开口:“三公子,要不我们先回……”话未说完,只见身旁之人如一阵风般“嗖”地窜了出去。   周总兵一下子清醒,瞪大眼睛,看着空空如许的座位,打一个酒嗝。   胡天磊耳目聪明,一看到郡主离开立马就飞奔跟去。   他沿着小石子路往前跑,很快在水池旁看到魂牵梦萦的倩影。   灯火阑珊中,池子里铺满翠绿的荷叶丛,粉色荷花亭亭玉立点缀其中,一朵一朵的花瓣都合拢起来,仿佛羞涩地欲语还休。   少女身着白色锦纱,墨色长发柔顺地垂在后背,发顶只别一根玉簪。一阵风吹来,纱衣层层叠叠浮动,仿佛天上仙人乘风归去。   胡天磊感觉刚才喝下肚的酒水都化作醉意涌上头来。   总算又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他来江南之前想得太美,以为到了这里可以朝夕相处,定能让永安郡主心仪于他。   可惜红花教太难缠,一场仗打了这么久还不见尽头,他忙得压根没时间追求女人,偶尔得空想着培养感情,不料永安郡主比他还忙,连影子都找不到。   时至今日,他连美人的小手都没摸到。   啧,心酸得令人扼腕。   杜平听到脚步声便停下,回眸望去,微微蹙眉:“你跟来干什么?”   夜色醉人,美人冰肌玉骨,殊色难寻。   胡天磊感觉找不着北了,晕头转向地笑道:“你好像黑了点,不过,还是很好看,你不管什么样子都好看,”他捋起袖子,露出小麦色肌肤,得意洋洋,“我也变黑了,我们越来越有夫妻相了,哈哈,缘分呐。”   杜平眉头皱得更拢:“你喝醉了?”   胡天磊摇头,摇得很用力:“没醉,我清醒得很。”迎上对方不信的眼神,他“啊”的一声张大嘴巴,指指里面,“你看,我都没大舌头,真的没醉。”   大舌头就是看舌头大不大?这人是装傻还是真傻?   杜平不置可否,只转身淡淡一句:“那你自己可以离开?还是我命人送你回去?”   逐客之意溢于言表,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好半晌没听到声音,只余一片安静。   杜平回头去看,只见这位三公子满脸委屈劲儿,咬住下唇,可怜巴巴眨着眼,活像被丢弃的小猫小狗。   偏偏那张脸长得俊,做起这种表情来也不突兀。   很容易让女人母性大发。   可惜,杜平对他向来心硬如铁,挑眉道:“要哭了?”   胡天磊摇头,目光仿佛粘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半分:“你挑眉毛的样子也好看。”   杜平无言以对:“……”   酒壮怂人胆,胡天磊跨前一步,又跨前一步,再跨前一步……一直近到她面现不悦之色,才堪堪停住。真好,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清楚看到她脸上每一寸表情变化。   她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胡天磊脸上已是意乱神迷之色,可脑子依旧清醒,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永安,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杜平呵呵一笑:“我看你是醉得厉害。”   “李承业已经成亲,听闻太孙妃已怀有身孕,你看,你这辈子跟他没机会了。”   他态度如此体贴,可说的内容却残忍至极,一把撕开她所有埋藏在心底的疼痛,装作不知道,装得久了,就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炎炎夏日,杜平脸上仿佛被冻住,目光冰冷。   痛死也绝不可能在他面前示弱。   胡天磊继续说:“你跟李承业缘分已尽,对你来说,既然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嫁给其他任何人都一样,对吗?”   杜平嘲讽:“呵。”   “我年轻,俊美,聪明,家世好,对你又深情,永安,我配得上你。你嫁到江城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绝不会约束,我父亲也是。你当然有其他人选,京城一帮子勋贵子弟任你挑,可是,你嫁过去之后只会被关在四方宅门之中,再无自由可言,这不是你喜欢的日子。”   杜平沉默片刻,似笑非笑:“真直接啊,听闻三公子混迹花丛多年,就是这么甜言蜜语的?”   胡天磊轻笑,不经意间又透出那股子玩世不羁来:“你不爱那些好听话,既然无用,我就不说了。”   “呵,我喜不喜欢你都知道?”   胡天磊压低声音,将脑袋凑近一些,沙哑道:“你若喜欢,我一辈子说给你听,每日都不重样。”   “我不喜欢你。”杜平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扔下这句话,她无意再多说,转身欲走。   胡天磊按住她的肩膀。   他手掌很大,掌心很热,上面还有一些汗湿。   夏日衣裳单薄,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掌中磨砺出的每一块茧子,粗糙硬实。   “啪”的一声。   杜平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拍下去:“别动手动脚。”   胡天磊举起双手,退后一步,立刻认错:“是我不好,我不碰你。”   话虽如此说,他绕走到她面前,坚定拦住她的去路,哪怕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永安,为什么?既然嫁给谁都是一样,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刚才都是肺腑之言,对永安来说,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至少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他既然问了,杜平也不藏着掖着。   她抬头,坦白相告,“因为杜子静。”   胡天磊全身僵硬,脸上的神色都停滞在那一瞬间。   这个名字他都快忘了。   可一旦被提起,胡天磊所有的记忆都苏醒过来。那时候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一想,那些举止太过幼稚,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他偏偏用了最嚣张也最蠢的一种。   简直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荒唐!不像话!   胡天磊垂死挣扎:“你跟杜家的关系并不亲近。”   杜平一笑:“我跟杜家哪怕再疏远,我也姓杜,杜子静是我堂姐。”   说完就走,毫不犹豫。   胡天磊跨出半步,又挡住她。   肩膀差点撞在一起。   杜平皱眉,目光不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胡天磊这会儿已经完全酒醒了,来之前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分析没错,永安如此理智一个人,定会被他说服,哪怕不喜欢,他们也有机会在一起。   但杜子静这个名字一出来,他绝望地想,完了,彻底完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   胡天磊仍不肯认输,冷静地吸两口气,试图让自己找出一个完美理由,可惜挖空脑袋也想不出来,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全是汗。   “永安,浪子回头金不换,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只能死皮赖脸。   该死的,他上回已经下跪道歉,连补偿也给了,怎么就折在这里了呢?   他不服!   他不甘心!   杜平微微一笑,伸手朝大门方向一指,只有一个字要说:“滚。”   胡天磊神色可怜,两手合十拜她:“求你了……”   “来人,胡公子喝醉了,将他扶出去。”   胡天磊立刻被人架出去了,他不敢反抗,只能频频回头恳求地望过来。   杜平无动于衷。   这里又只余下她一个人。   夜幕深黑,残月被乌云挡住,光芒黯淡。   她突然觉得没有力气站下去,直接坐在池边上,那个混账王八蛋,非要把她压在心底的东西故意挖出来。   没揍他一顿都是她脾气好。   杜平低下脑袋弯下腰,伸出双手将自己整个人环抱住,她觉得身体内每一寸地方都疼痛难忍,仿佛被人一片一片撕碎践踏。   承业哥哥是她心口的一道伤。   连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鲜血淋漓。   几年前,她曾经问过承业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小时候的我?觉得我脾气太差劲?”明明心中无比在意答案,她偏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记得清清楚楚,承业哥哥第一次见到她就皱眉,还说她脾气太差了。   她心眼儿小,这话能记一辈子。   李承业轻笑一声,温和的目光望来,仿佛洞穿她心中想法,看到她闪烁的眼神,忍不住又低头一笑,“如果能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我一定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谁……谁说跟你生女儿?”她一下子跳起来。   李承业指节抵住鼻子,先是肩膀一抖一抖无声地笑,没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他大笑起来,“生儿子也可以。”   她咬住嘴唇瞪着他看,气势汹汹走到他眼前,两只手按住他的脸,直把他的脸挤变形了,哼,敢嘲笑她,“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脾气差!我问你以前,你倒好,神游太思到十年以后的事了。”   “不用十年吧……”李承业眨眨眼。   杜平瞪他,“先回答我的问题。”   李承业又笑了,将她的手缓缓拿下来,望进她的眼睛里,笑叹道,“这么简单的事都要问,傻子,”在她额头轻轻一弹,“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怎么可能讨厌?”   一阵凉风吹来,这样的大热天里本该觉得舒爽畅快。   杜平却凉到了骨子里。   承业哥哥和别的女人成亲,和别的女人生孩子,有了第一个,也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子孙满堂。   他和别的女人抱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做着夫妻该做的事情,光明正大,名正言顺。   他走上一条跟她永远不会相遇的道路。   而她,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还要违背本心祝福他,故作大度地希望他幸福,憋屈得令人发指。   杜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陷得太深,连有人走过来都没发觉。   直到有一只手掌抚上她的脑袋。   触感温暖而轻柔。   “你在哭吗?”   杜平动了动,没有抬头,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嗓音干涩:“没有。”   那个人沉默一下,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再说话。   但她知道,他就坐在自己身旁。   风轻轻地吹,池水荡起阵阵涟漪,荷叶随之晃动,沙沙作响。   杜平闷声道:“师兄,我心里难过。”   “嗯。”元青道,“我知道。”   “他承诺过会娶我,非我不娶,可他还是食言了。”说到这里,杜平停一下,又摇摇头,“不是,是我的错,最后是我放手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师兄,我连个埋怨的人都没有,要怪只能怪自己。”   元青轻声道:“那就原谅自己。”   杜平抬起头来,发丝微微凌乱,她眼眶泛红,眸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是我太弱小的缘故吗?所以没办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很强,”元青道,“而且会越来越强。”   杜平苦笑:“可是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任何人在皇权面前都是这样。”   杜平突然不说话了,她静静望着池中的荷叶和花苞,仿佛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伸出手来,轻轻拨动池水,看着鱼儿被她惊起,四处游窜。   元青觉得这阵沉默有点不对劲,担忧望去。   杜平笑了笑:“我不想回京城了,我想一辈子呆在江南,这里很好,这里的百姓很好,这里的官员也过得去,连商人也大有潜力可挖,我想亲眼看看,十年后的江南会变成什么样,我很期待。”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纹清晰,湿漉漉的水顺着手指流淌:“我想知道,我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一刻的郡主,无比陌生,像是变了一个人。   元青怔住,顿了顿,语带焦虑地开口:“你这是逃避。”   “呵,”杜平笑道,“我可不想回京城看到他夫妻和美怀抱幼子的模样,会气疯的,我这个人脾气差,一发疯就会搞事,为了京城的太平着想,还是不回去的好。”   元青无言以对,想了想,又道:“平阳公主会想你的。”   “想我可以来看我,这里不是有公主别院嘛,她有空就能来住啊。”   元青看她主意已定,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本就不善言辞,说又说不过她,前面那两句已是极限,一下子陷入词穷理尽的境地。   “好吧,”他妥协了,重重叹一口气,“我在江南陪你。”   只能这样了。 第99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周总兵打仗风格以攻代守,压根不给红花教喘息的时候,出兵频繁。   这几日,漕帮一些人刚随着官府打仗回来,被对方小胜一场,士气受到影响。   杜平大清早就来漕帮办公,一大堆事等她决定。   结果,她刚坐下就有人进来给她上眼药,背着人递上一张小纸条,粗略一扫,措辞委婉客气,但把那些虚伪的废话都跳过,这就是告状的意思。   一句话概括,就是说曹子廷排除异己,把前任账房总管张秀才强压去打仗,意欲借刀杀人。   果然,张秀才没能跟随大军回来,生死不明。   如今账务上的事情他一个人说了算。   杜平垂眸沉默片刻,掀起眼皮子揶揄:“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了。”   弥结老脸一红,他来漕帮以后就离郡主远了些,总觉得越来越摸不准这位的性子,说话也更加小心翼翼:“我是有私心,可上回百姓庆贺你生辰那事,我顶多算是推波助澜,绝对没有干郡主不赞同的事。”   杜平似笑非笑:“这回也是?”   弥结语噎,这种时候绝不能逃避,退一步就是心虚。他迎上郡主打探的目光,振振有词:“是,这次我也有私心,子廷进漕帮之后就似鱼入大海鸟入山林,一日比一日得心应手,他虽不是我弟子,毕竟也是灵佛寺出身,我自然也感到欣慰。”   他突然停下来,似乎没想到后面怎么说。   毕竟说人坏话,尤其是背后说熟人坏话需要一些准备。   杜平笑着接道:“但是?后面应该有但是吧?”   弥结叹一口气:“他是郡主一手提拔上来的,与我一样,都该算是郡主的心腹。我本不该在你面前嚼舌根,未免有失大度,可是,少年人初入江湖,被权力迷得失去本心,子廷揽权揽得太厉害,很多人看不过眼,郡主,该管管他了。”   杜平脸上神色并无变化,身子却微微前倾,她笑问:“他抢你手上的东西了?”   “没有,没有。”弥结急忙摆手,“郡主,我不是为了自己,完全是为大局考虑。郡主拿下漕帮的方式本就不够名正言顺,大家又都知道子廷是你安插进来的,有时会把他的自作主张当成你的意思,这样对郡主不利。”   他自认为这话说得公允,且句句都是大实话。漕帮几位堂主都对曹子廷颇有微言,又碍于他后头是永安郡主,不敢发作。   但这种情绪堆积多了,便对郡主是一大隐患。   真要说他有什么隐藏的小心思,也不过是,不容曹子廷骑在他上面。   杜平依旧笑眯眯,似乎不当回事儿,可那目光却明察秋毫,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弥结不自觉地避开视线。   杜平淡淡道:“先下去吧,叫子廷进来,我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一等弥结走出门,她的笑容立马全都收回去,脸色难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   没过一会儿。   曹子廷推门而入,一抬头就看到郡主的大黑脸,满脸不悦。   他顿了顿,反手关上门,沉默走到她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案。   曹子廷低头,没有说话。   杜平被他这副“我不说话,也没什么要解释”的模样被气笑了,“你还等着我先说话?没什么要告诉我的?”   曹子廷抬眸,眼睛很亮,每次看到她都仿佛淬了光,“弥结来跟你告状?”   杜平问道:“知道他说了什么?”   “大致能猜到。”曹子廷看她一眼,并不隐瞒,“他不敢骗你,说的应该都是实话,顶多夸大一些。”   杜平这时候又把脾气收回去了,至少表情上的怒气已收得一干二净,她上下打量,“你有点让我意外,子廷,我知道你喜欢权势,但没想到你会为此而杀死张秀才。”顿了顿,她又问:“你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吗?”   “让郡主失望了。”曹子廷望着她,回答很快,“我的初衷就是为了权势。”   杜平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盯了片刻,闭了闭眼,捏着眉心开口:“为权势而活也没什么,世人十之八九都喜欢,我没有失望。”   “想杀张秀才并不是刚起的念头,我一直想把帮内财务大权握在手心,郡主当初留下他也不过是为稳定局势考虑,如今,时机到了。”曹子廷道,“我是个大俗人,和元青不一样,我有想要的地位,想要的钱财,还有想要的……人。”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很清楚。   杜平手上一顿,觉得脑袋瓜子更疼了。她睁开眼,直接问:“你想当漕帮帮主?即便我现在给你这个位置,你也服不了众。”   “漕帮是郡主的,我只想帮郡主将权力收归得更加集中。”曹子廷猜到他们会拿什么攻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并未打算隐瞒,不等发问,自己便先行解释,“郡主一直觉得张秀才怀有异心,我亦同感,打仗是个好机会,此时不除更待何时?郡主不忍心,我愿意为郡主效犬马之力。”   他说话时目光坦荡,他是真的如此作想。   杜平看他一眼,又头疼地捏起眉心来,聪明人嘛,都容易不安分。连旁人都忌讳他忠心耿耿不敢出手,只好旁敲侧击告到她面前,她若是为此事出头,以后还有人敢效忠她?大义灭亲这事做起来有好处也有坏处。但若是悄然无声让它过去,那些漕帮旧人就过不去这个疙瘩。   曹子廷敏锐道:“我让郡主为难了?”   杜平又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不说话。   “郡主不必为难,我自愿领罚,绝无二话。”   “你下手之前,可以先跟我商量。”杜平耐着性子说,“张秀才代表漕帮旧派,他出事会引得许多人心惶惶,得不偿失,即便不除掉他,将他搁置在一旁也是一种办法,翻不了天。”   “我知道郡主的意思。”曹子廷道,“郡主偏好韩非子,喜欢按着规矩做事,即便办人也要办得让大家心服口服,即便明知这人有危险,他若不主动出手,郡主也只会默不作声。”   他突然停下声音,欲言又止,连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后面的话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曹子廷目光直直望去。   梗在心头多年,他还是选择说明白。   “就如当年弥河之事,郡主为我的遭遇愤怒,愿意为我出头,可是最终,你只按律法监禁他,他还活着,好好活着。”   他微微一笑,俊美无俦:“这是你能为我做的底线,对吗?”   屋内一下子陷入压抑的沉默。   窗外树上,传来“知了——知了——”的蝉鸣声。   杜平猛然抬眼,一瞬不瞬望着他。   曹子廷对一切了然于心,他望向她的目光深情依旧,声音温柔依旧:“我知道你为难,弥河对你一直很好,倾囊相授,信任有加。错的是我,当初的我大错特错,弱者被人欺辱理所当然,想要站起来被好好当个人对待,唯有自强。”   杜平望着他,嗓音沙哑:“你没错,是弥河的错。”   捕捉到这一瞬她泄露出来的悲哀,曹子廷已是心满意足,她终是在意他的。“没关系,我若有机会,下次见到他会亲自手刃,这样复仇才有意义。”   杜平缓缓起身,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着他。   他变了。   他不再是曾经的元源。   她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将他硬拽入凡尘俗世?   “你这话藏了很久?”杜平轻声问,“为什么现在才说出口?”   “以前不敢说。”曹子廷答得坦荡,“以前我一无所有,害怕说出来你会生气,一怒之下离开,我想在你身边。”   杜平垂眸,似在压抑情绪:“现在你有权有势,所以敢直言不讳?所以敢私自处理张秀才?”   曹子廷正要点头称是,忽注意到她紧抿的唇角,迟疑一下,问道:“你生气了?”   杜平冷笑一声。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襟,狠狠一拉,用力扯近他的脑袋。   曹子廷并未设防,脚下踉跄,少年高大的身躯向前倒去,灼热的呼吸扑打她面颊上。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   她眸底透出他的影子,他目光紧紧抓住她的眼睛。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曹子廷不受控制去看她柔软的唇畔,喉结滚动,“咕咚”吞下一口口水。   杜平冷笑得更加厉害:“君子者,权重者不媚之,势盛者不附之,倾城者不奉之,貌恶者不讳之,强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曹子廷被骂回神来,深深注视着她:“真信这些就成书呆子了,郡主,高位者有几个是这样做事的?”   还敢回嘴?   杜平气得面颊绯红,犹如抹着灼灼胭脂,她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哪怕骨子里奸猾狡诈卑鄙无耻,你就不能在面子上装一装?我倒要问问你,高位者又有几个不摆出圣贤模样来?李世民杀亲兄弟都会套个被逼无奈只为自保的壳子,朱元璋杀光开国功臣每一回都要给出明面上的理由,连皇帝都左右掣肘,就你可以为所欲为?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你偏偏要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去?你是不是傻?”   越说越生气,她将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用上不得台面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你的位置也永远上不得台面!你要么就瞒得滴水不漏,要么就打死不承认,你倒好,杀人的时候暗中进行,被人质问的时候就供认不讳?什么时候做君子什么时候做小人你都不知道?我若是其他堂主不趁机拉你下来简直是对不起天赐良机!你这样让我怎么保你?”   “既然狠辣你就该狠辣到底,索性推个人出来给你顶罪,或者消灭罪证死不承认!这种游戏到底该怎么玩你到底懂不懂?”   曹子廷彻底呆住,本以为来到江南后已见识人间百态,觉得自己已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既是后患,当然要趁早除去。   可今日这番话,在他眼前打开另一扇大门。   杜平狠狠一把推开他,忍不住踹上一脚,指着鼻子骂:“这些话,是顺着你的死脑筋思路说的,换成是我,压根儿不会给自己制造难题。”   夏日里衣衫单薄,曹子廷的衣襟被这么不留情面的一拉一扯,隐约露出结实胸膛。   杜平撇开眼睛,没好气道:“先整好你的衣服。”   曹子廷脸上一红,立刻低头整衣服,恨不得把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   “我花了大把时间大把精力在漕帮划下道来,就是要让所有人按我定的规矩行事,你倒好,头一个来拆我的台,如果其他人有样学样跟你一样处理事情,我所有的时间都得拿来主持公道,主持得不好,以后就谁还愿意站我这边?”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咚咚”两声敲响。   杜平目光射去:“谁?”   “我这里收到闽地急件,事关军务,一拿到消息就马上赶来了。”陈千瑜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   杜平亲自过去开门:“什么事?”   陈千瑜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并无署名,她口述道:“红花教的月夫人写给你的,通过陈家在闽地的铺子送过来,送信之人说跟军务相关,需要您亲启。”   杜平接过信,立刻拆开浏览一遍,陷入沉思之中。   “上面说了什么?”陈千瑜忍不住问。   “月夫人感恩我当初仗义执言,愿意帮我偷偷打开城门,来个里应外合拿下张天,不过,为表诚意,需要我们将杨东日交给她处置。”   陈千瑜一怔,随即大笑:“哈哈,她回来报仇了?”她笑得直不起腰,老半天才止住,也不知道在乐呵个什么。   杜平看她一眼。   陈千瑜慢慢站直身子,勾唇一笑:“你相信她?不会来个假意背叛,想要瓮中捉鳖吧?”   杜平将信纸拍在桌上:“管她是真是假,这都是机会。”   “杨东日有妻有子,他儿子还是红花教小教主,不愿意怎么办?”陈千瑜看戏不怕台自高,幸灾乐祸。   杜平白她一眼,然后转向曹子廷:“先把周总兵请过来。”   陈千瑜眨了眨眼,又笑起来,看看曹子廷,又看看永安,嘴角勾起来,她那根手指晃啊晃,斜倚桌案,“你这个人心眼太坏了。”   杜平一怔,反应过来哼一声:“是你想太多。”   陈千瑜似笑非笑,送一个眼波给曹子廷,风流多情,“小郎君,要不要我替你跑一趟?”她这个人啊,看到好看的人就忍不住心软援手。   曹子廷垂眸后退,拒绝干脆:“不用。”转身就走。   看这俊美少年恭敬地关门走远,陈千瑜又是一叹:“我本有心向明月啊。”   杜平凉凉望来一眼,谁是沟渠?   陈千瑜立刻接下一句:“奈何明月喜婵娟。”   杜平被逗笑了,“你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有空多想想正事。”   “正事啊……”陈千瑜不怀好意道,“可怜的周总兵,又得替你背黑锅,恐怕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我说郡主,你不能专门欺负老实人啊。”   杜平点头道:“可以,你聪明,欺负你,以后都由你来当出头鸟。”   陈千瑜:“……”   她想了想,“我觉得吧,比起弱女子,还是老实人好欺负。”   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第100章 能拐回这样的媳妇儿,……   “我觉得这仗快打完了。”   沙场上,四周都是军中汉子嘿哈嘿哈训练的声音,空气闷热无比,一眼望去,都是一堆一堆打着赤膊的男人,皮肤黝黑,肌肉壁垒分明。   周总兵仰靠在阴凉处休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胡天磊满头大汗,就站在他身旁。   他浪荡不羁地斜倚着墙面,衣襟半开半拢,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一滴汗水从他下颚滑落,顺着胸口跌入衣内,令人想入非非。   这副打扮被他老爹看到,又得捶胸顿足,明明生的是个儿子,这股子骚劲儿到底是像谁?气死老子了,不成体统,怎么就是教不好呢?   “哦。”胡天磊心不在焉应一声。   “红花教撑不过半年了。”周总兵判断。   “哦。”胡天磊懒洋洋。   “在这里打仗真是痛快,永安郡主总能提前把任何军需准备得妥妥当当,啧啧,而且还把闽地那边挤兑得买不起粮食武器,哈哈,厉害,说实话,这点上比你爹都强。”   胡天磊斜他一眼,不搭腔。   “永安那女人如果狠一点,一开始就断了粮食通道,不就连仗都不用打?”周总兵不禁怀疑起她的用意盘算。   “如果你是红花教,得不到粮食武器,你是选择投降还是夺抢?”胡天亮又斜他一眼。   周总兵不住点头,有道理,你不给我我还不能抢么?   “永安为人谨慎,不会逼得贼寇背水一战,慢慢温水煮青蛙就能赢,还能顺道帮她练兵,多好的事儿,两全其美。”胡天磊抓起水囊,仰头狠狠灌进嘴中。   周总兵再迟钝也感觉出三公子心情不好,不对,不是今日才开始的,他好像这几天情绪都不高,连笑脸都甚少,而且也从公主别院搬出来了,哦,不对,应该是被赶出来的。   周总兵在男女之事上的脑子只有一根筋,想了想,只有一个理由,“永安郡主拒绝你了?”   胡天磊喝水的姿势一顿。   “哈哈,头一回被女人拒绝这么狠?而且是同一个女人拒绝多次?”周总兵幸灾乐祸,早就看不过眼这小子的桃花运,总算老天有眼,派个人专门来降他!   胡天磊慢吞吞放下水囊,抹一把嘴角,半眯眼睛望来。   周总兵可不怕他,笑得好不畅快,长得俊有什么用?嘴巴甜又如何?还不是讨不到婆娘?看看他,虽长得五大三粗,却是有妻有子,堪称人生赢家啊。   “三公子,我看你只能形单影只地回江城喽,”周总兵夸张地摇头叹气,眉梢间是掩不住的得意洋洋,“你说你,为着郡主辛辛苦苦憋这么长时间,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哎哟,会不会憋坏啊?”   说着,他目光不怀好意地瞥向下三路。   胡天磊眼神看上去愈发危险,他捏了捏水囊,随手一扔,正欲发作之时,有个小兵跑来,将一封信函递交到他手上。   “公子,总督大人飞鸽传书。”   胡天磊满身戾气收回去,二话不说,展开信纸就细细来看。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抿唇不语,将信纸塞回去。   惹了他的始作俑者还过来搭他肩膀,周总兵好奇道:“总督大人给你的家书?又骂你了?”   胡天磊这人,谈起正事还是一本正经的。他沉默片刻,道:“你发现没,江南商会打算插手今年秋收。”   “商人每年都会低价买粮高价卖出,做生意不都这样?”周总兵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值得特地去关注?而且还跟总督大人的信函有关?   “江南这回不一样。”胡天磊道,“商会的动向和往年不同,我特地派人打探了,今年商会将直接驻扎到各大村落收购,不通过乡绅村长之流,直接跟农民买,统一价格。”   周总兵不说话了,这个……听起来是有点不一样,但会有什么影响?   不懂就问,他开口:“这是好还是不好?”   “商鞅变法,张居正改革,你觉得好还是不好?”胡天磊没好气地反问。   周总兵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不就一件做生意的小事儿?怎么跟变法改革挂上钩了?三公子,你别欺负我学问低,这么吓人不厚道。”   胡天磊凝目皱眉,没有说话。   周总兵立刻想到一个人,“这些都是永安郡主谋划的?”   胡天磊勾唇笑笑,神色一下子放松了些,屈指一弹信函,“除了她还有谁?”   周总兵又问:“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这对她有好处?”   “对她而言,我觉得坏处比好处多,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会树敌无数。”胡天磊对上周总兵疑惑的目光,知道他想问什么,笑了笑,解释道,“不过,此举做得好,有益于民生,库银也能多收些,我此前写信给父亲就是为了介绍这件事,想好好观察今年秋收,湖广若有机会也能借鉴一番。”   周总兵立刻问:“总督大人怎么回你?”   胡天磊拧眉,“父亲很心动,但还是严词拒绝。”   周总兵挑高眉头,一脸“我不信”的模样,他无法想象出他们家总督会说什么心动之类的措辞,而且他再没学问也知道一个事实,凡是变法改革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样,“大人原话是怎么说的?”   “若是乱世或可一试,天下太平之际不可横起波澜。”胡天磊笑道,“老头子担心他土皇帝的位置被推翻呢,胆子太小,还比不上一个女人。”   “说话没大没小,”周总兵看他这副口无遮拦的样子就生气,“你这说的什么话?有你这么说自己老子的么?土皇帝这个词儿能随便乱说?脑袋要不要了?”   胡天磊满不在乎一耸肩,“我也不喜欢这法子,太过冒险,不过,能赚钱呀,你知不知道打仗是多费钱的一件事儿?”他停下声音,盯住这位父亲的第一心腹看,直把对方看得快起毛了,他压低声音,“万一将来天下大乱,就更需要银钱。”   周总兵一下子说不出话。   “来,小爷我教你个事儿。”胡天磊肩搭肩,脑袋凑着脑袋,认真道,“你知道秦国是如何积累出统一六国的初始财富和基础?”   周总兵回望,目光灼灼。   胡天磊笑道:“商鞅虽然死很惨,不过,老头子肯定想要这样的人才,没有人才,有好法子也行呀。咱们胡家人向来思路开阔脸皮厚,看别人家使得好,咱们也不必不好意思,照搬过来学着用呗。”   声音一顿,他眯起眼似乎想到什么,把心中之前怀疑的地方说出来,他也不知判断得对错与否,这个得再看看,“更可怕的是,江南商会若干成这事,他们对江南省的掌控力会下放到乡野之间,在此之前,朝廷最多只会将官员派遣到县城管辖,呵,连官府都伸不到手的地方被人占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忍不住哆嗦一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们都没回答这个问题,两人之间沉默许久。   周总兵盯住他看,侧身按住他肩膀,语重心长:“三公子,要不再努力一把?你长得不错,要不要试试□□的法子?能拐回这样的媳妇儿,面子算什么?”   胡天磊脸一黑,哪壶不开提哪壶,以为他没试过?   周总兵想了想,又摇头自我否定:“算了,漕帮那个曹子廷就长得比你好,□□估计没用。”他摇头叹气,“你姿色不够。”   胡天磊脸更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又有一个小兵跑来,气喘吁吁,“总兵大人,门外有访客,来人自称曹子廷,说郡主邀您漕帮一聚,有要事相商。”   周总兵一怔,“郡主只请我一人?”一边说话一边去看旁边那人的脸色,啧,都快变成锅底灰了,他假咳两声,看在老乡的情分上,能帮一把是一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胡天磊咬牙切齿:“嗟来之食……”   周总兵挑眉,“那我走了?”   胡天磊闭了闭眼,深呼吸一下,再深呼吸一下,没骨气地开口:“一起去。”   周总兵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   胡少爷憋着一肚子气,看到曹子廷后冷哼一声,只给他点儿眼角余光,连打招呼都爱理不理的。   但他也知道曹子廷逐渐势大,不仅在漕帮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在漕帮之外也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据他所知,和闽地几次的黑商交易都是他组织谋划,这玩意儿若是坐大可不好说,江南多方鼎立的局势又会生变。   因考虑到曹子廷将来可期,他这回忍住没出口侮辱人。   可一想到小白脸有今日的造化,全仗永安在后面全力扶持,顿时又打翻了醋坛子,半点好脸色都不打算给他。   哪想到他愿意忍,小白脸竟敢主动挑衅。   三人来到漕帮,走出一段路,眼看前面就到永安郡主的书房。   曹子廷跨前半步,拦在胡天磊面前,“书房重地,为郡主安危考虑,还请三公子和总兵大人暂时交出武器。”   他的目光随之在他们腰间刀剑一停,抬眸望来。   胡天磊迎上他的目光。   目光交接之处,噼里啪啦,电闪雷鸣。   “完了。”周总兵后退一步,头疼地捂住额头,再后退一步,躲得远远的。   胡天磊只感到脑中一直被压抑的那股子委屈愤怒焦虑沮丧……“砰”的一下,全都炸开。   什么理智,什么涵养,都是屁!   他小少爷无法无天惯了,凭什么要给无父无母全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脸面子?呵,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敢要他的武器?谁给他的胆子?   胡天磊“哈”一声,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恶意满满,“狐假虎威?”顿了顿,又笑,“打狗还得看主人,狗不过是个畜生,但主人确要顾忌几分。行,我给你主人面子。”   说罢,拔出长剑指向对方脖颈,白皙的肌肤下透出青蓝色筋脉,似乎能听到下面汩汩鲜血流动的声音。   剑尖里脖子不过一寸距离。   曹子廷一动不动,面不改色。   胡天磊狞笑,将长剑随手一扔,“乓当”一声,银色剑身在阳光下反烁光芒,跌落地面,激起一阵尘埃。   “我交出兵器了,你是不是应该捡起来放好?”他嘲笑,“物归原主的规矩,漕帮总不会不知道吧?”   周总兵望望天,望望地,犹豫要不要打圆场?   要不索性让三公子发场脾气?总好过把自己憋出病来。   曹子廷垂眸,不欲生事,“两位先进去,我待会儿唤人来收拾好,定会妥善保管。”   “本公子偏要你捡。”胡天磊冷冷道。   曹子廷看他,两人视线又对上。   郡主还在里面等着,红花教的事都是大事,他不想耽搁。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要下手以后有的是机会,大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弯腰,伸手去够。   一只黑色锦靴踩住长剑。   曹子廷停下动作,他身体还半弯着,指尖已经够到地上,抬眸冰冷望去。   胡天磊咧嘴笑,欠揍得不得了,“哎呀呀,是我失敬了,怎好让曹副堂主折腰行大礼?”   声音刚落下,胡三公子抬脚一勾。   长剑随之腾空而起,他伸手握住剑柄,银光闪闪的剑身在半空中划出数道华丽剑花,下一刻,稳稳插回剑鞘。   一缕黑色发丝飘飘荡荡,落在地面。   胡天磊单手拿剑,抱胸而站,调侃道:“不好意思,准头不太行,手滑了。”   他笑得张狂且肆意。   周总兵看自家公子发泄得也差不多了,踱步走近,想让这出戏安安分分落幕,不欲节外生枝。他笑呵呵开口:“好了,好了,大家各退一步,郡主还在前面等着。”说罢,他做主从公子手上拿过剑来,和自己那把一起递出去,“既来到漕帮,还是按你们的规矩来。”   曹子廷慢慢站直身子,垂眸接过这两把剑,捏紧在手中。   胡天磊扬眉望去,嚣张地做出一个嘴型,仿佛是“孬种”二字。他得意洋洋一笑,懒得再看他,大步向前走去。   曹子廷站在他们身后,保持之前的姿势站立。   下一刻,长剑骤然出鞘。   银光风驰电掣般一闪,凌厉至极。   胡天磊飞快回过神,只看到自己发尾半边都被削去,地上飘落满满一簇黑发。   他望一眼地面,很慢很慢抬起头,盯在曹子廷身上。   曹子廷依旧面不改色,朝剑身上轻轻一吹,淡淡道:“手滑了。”   周总兵呆呆站在一旁,喉结一动,咽下一大口口水。   完了,事情闹大发了。 第101章 为大英雄送行   胡三公子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八岁小姑娘,就没不喜欢他的。家里面母亲溺爱,大哥谦让,大姐疼宠,连府中上下的仆人看到他都会多一点笑脸。   除了他老爹眼光不行,时不时手痒想揍他一顿,他就没遇到过挫折。   哪怕是他爹hu总督的疾言厉色,也不过是打是情骂是爱,他心里明白着呢,他爹在家里最宠的也是他。   直至遇上永安郡主。   这也罢了,他看上的女人他认栽。   可眼前这个小白脸算哪根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敢削他的头发?   最可气的是,这小白脸竟然长得比他好?还有没有天理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胡天磊定定看着他一会儿,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戾气,勾勾手指:“过来。”   庭中的空气都凝滞起来。   不等曹子廷开口,只见杜平从转角处走来,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对他们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毫无所觉。   她看着眼前这幕,停下脚步,好奇问道:“怎么了?”   一句话打破紧绷欲裂的气氛。   两人都转头去看她。   杜平此时目光却越过他们,微微一笑:“周总兵,大家都在堂中等着,要不我们先进去商量要事?”   周总兵头皮发麻,一方面不想在这里看两个男人争风吃醋,另一方面又怕自家公子在小白脸手里吃亏,这小白脸虽然长得俊俏,却也不是靠脸吃饭,手上功夫毫不逊色。   “可是……”周总兵犹豫道,“就我们进去?”   杜平语气理所当然:“他们还想在外面打一场,我们无暇奉陪,自然先进去谈正事要紧。”顿了顿,笑着询问这两人,“你们还打吗?”   胡天磊委屈巴巴憋着嘴,只看她不说话。   曹子廷率先退后一步,卸下蓄势待发的力气,低声道:“不敢耽误郡主要事。”   胡天磊白他一眼,狗腿子一个,丢脸至极,跪得可真快。   他见卖惨没用,便换一种方式,质问道:“永安,你漕帮之人对我不敬,抢我的佩剑削我的头发,该如何处置?”   闻言,曹子廷忍不住怒目而视。   颠倒黑白,分明是他屡次刁难,竟都推到他身上来了?他本欲解释,可看了郡主一眼,见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又沉默不语。   郡主心中早有腹案,无需他多嘴,该他解释的时候自然会唤他。   胡天磊收到那狠狠一瞪,得意瞟去一眼,冤枉你又能怎么着?心里却酸得能拧出水来,小白脸就是小白脸,气煞小爷,连瞪眼的样子都这么好看,呜呜,永安日日见他,肯定被迷惑了去。他这不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么。   不行,不能这么想,永安不是这么肤浅的人,他要多多展现自己,还有希望搏一把。   杜平扬眉一笑:“不是你先动手挑衅的?”   “当然不……”胡天磊下意识地否认,话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呆住,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望去。   曹子廷也意识到了,惊诧望来。   连周总兵都是后知后觉,“啊”地大叫一声,脱口而出:“你一早就在旁边看到了?”   一阵凉风乍起,吹拂满头乌丝,杜平依旧站在那里,笑得含蓄。   胡天磊脸上一阵青一阵黑,闭了闭眼,稳住身形。他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挑那时候走出来?”   他心中一直默念,不要猜对不要猜对,一定是他胡思乱想瞎琢磨。   杜平很坦白:“我一来就看到你出言寻事,就藏身墙角,想给子廷一个机会。”   胡天磊定定看她,接口道:“一开始就走出来,小白脸只能硬忍下这口气,毕竟我是客,且身份贵重,你不好出言相帮,反而要压着他息事宁人。”   杜平似笑非笑,毫无隐瞒的意思:“子廷是我的人,总不能被白白欺辱。我想让他自己出了这口气,对大家都好。”   胡天磊非要问个彻底,盯着问:“故意晚一步出来?”   杜平淡淡道:“嗯。”   曹子廷猛然抬头,目光灼灼望着她。   这一刻对她,心中满满当当,虽九死其犹未悔。   恰恰与他相反,胡天磊那颗春心萌动涟漪不断的少年心,噼里啪啦,碎成一地渣渣。   还被人用力碾上几脚。   猜对了,全中了。   他咬唇,做出西子捧心的姿态来,又痛又气:“什么叫你的人?他跟你什么关系?”   杜平挑眉:“污者见污。”转头面朝周总兵,客气笑道,“要不我们先进去?”   不等周总兵说话,胡天磊横插一脚,拦在他们之间,眼眶是真的红了,他这辈子没这么痛过,比被他爹揍一顿痛得多:“永安,不要这么对我,我们至少是朋友吧?”   周总兵都看得不忍心,意气风发的三公子,头回露出这一面。   杜平看一眼他通红的眼眶,垂下眸。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而且,他爹毕竟是盘踞一方的hu总督,不能交恶。   杜平抬眸看他,想了想,说:“本来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出来,轻巧揭过这一篇,但想给你个明白,这才句句实话,不好吗?”   胡天磊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知道他更喜欢实话还是假话。   尤其实话如此残忍。   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分外惹人怜惜。   “我不想骗你,以诚待诚。”杜平继续说,“这是你应得的。”   那双桃花眼眨了眨,恢复一些神采:“真的?”   杜平点头:“我和周总兵要去商议战事,你要不要一起来?”说着,她伸手邀请。   桃花眼又眨了眨,他矜持一笑:“姑且去听一听。”   周总兵扶额,看不下去,太没骨气了,三公子你是这么好哄的人?三言两语几句话就能让你展颜?让你娘知道了会暴跳如雷的!   书房里已经坐着一大群人,漕帮各堂的正副堂主,还是河道管事人,连江南商会的陈千瑜也是在座之列。   杜平推门而出,开口道:“周总兵和胡公子来了。”   一行四人刚跨入门槛,所有目光齐刷刷射来。   丁堂主第一个站起来,满目严肃:“郡主,这事儿即便总兵大人同意,我也要反对,杨东日是漕帮的人,应该我们漕帮自己做主。”说着,他还找人支持,转头道,“老厉,你说是吧?”   厉堂主咳嗽两声,模棱两可:“漕帮的面子要顾,战事上也该考虑一番。”   丁堂主看不起他两面骑墙,嗤一声,又大声道:“赵副堂主,你说呢?”   赵副堂主与杨东日最不对付,平时虽喜欢挤兑他,却也不想让他沦落到被个□□折磨,开口道:“我也反对。”   其他正有二三人犹豫是否要附和,正好杜平冷冷一眼扫来,顿时都噤声。   周总兵进门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个下马威。   他转头去看永安郡主。   只见杜平笑了笑:“都慢慢来,客人连信函都没看呢,你们不要干扰判断。”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递过去解释,“这是红花教的月夫人来信,我想听听总兵的意思。”   周总兵二话不说,信纸一抖,展开就看。   胡天磊也凑过脑袋去看。   不出半晌,他们都看完了,周总兵正想说话,却见自家三公子使来一个眼色。胡天磊开口道:“能先问一声,这位杨东日是哪位?”   厉堂主回答:“杨东日是先帮主的女婿。”   胡天磊点点头,扔出第二个问题:“现在帮中担任何职?”   先帮主早就死透了,人走茶凉,不必顾虑,但也得掂一掂这人本身的分量再做决定。他再怎么被感情冲昏头,也不好永安指个方向就不顾死活冲过去。   “无职无位。”杜平淡淡插一句。   胡天磊偷偷瞟过去一眼,正好被她抓住视线,顿时笑了:“哦,那就好。”   杜平却不放过他:“好什么?”   胡天磊吊儿郎当一挑眉:“漕帮的面子保住了,多好。”   赵副堂主被他这句阴阳怪气给激得跳脚:“好什么?他还是小帮主的父亲!”   胡天磊扯了扯衣襟,这里人多,还不准备冰块,让人闷热得慌:“小帮主叫卫翎是吧?在岳麓书院念书的那个?”呵,还是他爹介绍进去的呢,不过是个名头上的帮主。   言语之中,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儿毫无掩饰。   漕帮不少人都面带怒色。   周总兵暗暗踩他一脚,咳嗽一声,开口道:“这信上说的若是真事,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红花教打个措手不及,不过,仅凭一封信,真假难辨,郡主以为如何?”   “信里写的是不是真话我不清楚,不过,月夫人想要削弱乃至除掉张天这点,我倒是深信不疑。”杜平一语道破关键之处。   屋内陷入沉默。   只要关注闽地局势变化的,都相信这一点,红花教内部生乱。   陈千瑜恰到好处帮腔一句:“陈家也有在闽地做生意的,可以远着距离观察,若是设伏,可以放个信号警示。”   这下子,连后顾之忧都没了。   周总兵点头称赞:“好,就这么办,说不定这仗就能结束一切。”   漕帮中其他反对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有丁堂主和赵副堂主脸上越来越急,焦虑该如何说服诸人。   杜平微微一笑,特地邀周总兵来的用意已经达到,想听的话也已听到,环视一圈:“一个人的性命和无数将士的性命,孰轻孰重,大家都应该明白,”看到没人再开口反对,她满意地笑了笑,“既如此……”   “我反对。”   声音从门外传来。   几乎同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门外的守卫竟然也没有阻拦。   一个女人跨进门,姿态端庄秀丽,抬头望来,是卫淑婷。   杜平一顿,静静看着她。   丁堂主惊讶地瞪大眼,猛地站起来,急道:“淑婷,你怎么来了?”   卫淑婷从小被卫海当成大家闺秀一般教养长大的,礼仪规矩无可挑剔,盈盈一拜:“见过诸位,小女卫淑婷,你们今日所讨论的杨东日,”顿了顿,她目光清透,仿若一汪秋水,清晰干净得可以一眼望到底,“是我夫君。”   杜平抿了抿唇,终于开口:“卫氏,今日有谁邀请你来参与?”   声音不轻不重,可说的话绝对称不上善意。   卫淑婷柔声道:“杨东日是我夫君,他的去留应该问一问我的意思,还是说,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就可强行带走别人的夫君?”说完,她镇定地看向永安郡主,藏在袖子里的手心却微微出汗,紧张不已。   听到这话,杜平反倒笑了,一下子将屋内紧绷的气氛拉松了:“说话还挺有道理?”   卫淑婷悄悄松一口气。   杜平又道:“这不就是拐着弯骂我强抢良夫?”   卫淑婷涨红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平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问:“卫氏,你知道杨东日做过哪些事?还愿意保他?”   她口中所指的“哪些事”,在大多人包括卫淑婷眼里,自然是杨东日当初和月娥私通一事。其实,杜平事后调查过卫海死因,杨东日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如若有一天,他儿子知道无意杀死祖父该如何自处?   卫海至死也没有把真相说出来,那么,杜平愿意继续替他保护这个秘密。   就是事情变麻烦了些。   本来这事嘛,不用她出口,十个杨东日都被人活剐了,哪里还用得着借周总兵的势?   卫淑婷沉默片刻,受不住永安郡主打量过来的视线,垂眸避开:“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孩子的父亲。是的,他犯过错,可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原谅他一回。”   许久,没到永安郡主的回应,她有些急,抬头解释:“真的,郡主,他已经改好了,他前两天还跟我商量要去潭州探望翎儿,求郡主给他一条活路。”   杜平依旧沉默,她平淡的表情下压着几分同情。   她知道她在袒护杀父凶手吗?   她不知道。   卫淑婷“扑通”一声跪下,她不笨,她知道自己手上已没有其他能拿来交涉的底牌,能依仗的不过是父亲生前在帮中留下的情分,还有永安郡主的心软。   “郡主,东日若落到月娥手上绝无生路,你这是逼他去死啊!他是做错事,可罪不至死,求您生出一丝仁念,让我们一家人能继续生活下去,淑婷别无所求。”   她强忍悲痛的模样坚强又柔弱,嘴唇颤抖,憋住泪水。   众人心中皆动容,尤其漕帮旧人,不忍看到先帮主的遗孤如此可怜无助,出声道:“郡主……我们再商量一下?”   杜平没说话,看着匍匐在脚下的女人,目光淡如水。   丁堂主看着郡主这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就心里打鼓,他又站起身来,低下头颅,拱手请求:“求郡主三思。”他看着淑婷长大,几乎当成半个女儿,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   杜平轻笑一声,真是自作自受,想着兜圈子解决这事结果把自己兜进去了:“让妻子出来求饶算什么男人?我想听听杨东日自己的意思。”她走到卫淑婷面前,裙摆几乎飘到她脸上。   卫淑婷抬眸,只见永安郡主一脸嘲讽,蹲身下来,与她面对面平视。   “说不定你夫君心怀大义,愿意为江南的太平牺牲自己呢?”   卫淑婷抖了抖,噤声不语。   杜平哼笑一声,慢慢站起身来:“带杨东日进来。”   不多时,杨东日便被人带进屋来。这男人脑袋一向灵光,粗略一扫就知道现在是何境地,他从底层打爬到今日位置,聪明地知道该如何保全性命。   还好,有淑婷求情,还有一搏之力。   杨东日眼角余光暗暗瞟一眼永安郡主,被抓个正着,赶紧又低下头来。   这女人是个狠角色,他这辈子就是折在这女人手上!卫海死后,若不是她横插一杠,说不定漕帮已被他握入手中。   可恨!恨她至极!恨她入骨!想一刀一刀杀了她!   可眼前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翻盘!   杨东日走到妻子身旁,扑通一声跪下,痛声大呼:“淑婷,我不值得你下跪!你无需这样作践自己!”他一把抱住她,眼泪堵在眼中,感激又感动,“你这辈子跪过谁求过谁?你知道我看了有多心痛!”   卫淑婷闭上眼,泪如雨下,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家。   “呵。”杜平在椅子上坐下,身体前倾,轻蔑笑出声,“我没让你们跪,还以为是你们自己不想站着说话。”   见这两人都朝她看过来,杜平似笑非笑:“我也觉得奇怪,明明能站着,为何非要选择跪下来?莫非骨头太软了?”   杨东日一脸愤慨:“郡主,你这样说……”   “站起来。”杜平神色一转,目光冰冷,厉声道,“我最看不惯持弱逼人,这套对我不管用。”   杨东日一怔,心下飞快思量该不该站起来,还是继续示之以弱。   他思索之间,卫淑婷已站起来,顺带拉他一把。   两人直挺挺站在众人面前,卫淑婷脸上微带愧色,解释道:“我没有逼迫郡主的意思,我只希望郡主在做决定时不该只把人当做一颗棋子,随意摆布。”   杜平神色淡淡,情绪难辨:“所以我把杨东日叫上来,想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她一个眼风扫去,“两地交战多时,牺牲良多,杨东日,你可愿去闽地为我们换一个机会?”   杨东日犹豫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我是独身一人,自然愿意赴汤蹈火,可是我已成家,有妻有子,”他一脸为难,羞愧难当,“世事难两全,郡主,我无法舍弃妻儿。”   “啪啪啪”,杜平鼓起掌来,“说得真动听。”   杨东日依旧那副陷入两难之地的表情。   自他与月娥之事揭穿后,杨东日一直安分守己,照顾妻子温柔体贴,终于取得谅解。周围人看着也颇感欣慰,觉得卫帮主泉下有知也该含笑放心了。   丁堂主开口:“郡主,”哪怕会被郡主记恨,他也想替淑婷说一句,“这次还是算了吧,拆得□□离子散怪不厚道。”   杜平不在意被人骂不厚道,她懒得再跟杨东日这种货色废话,这种人,呵,捏住把柄就行:“那就换一条路吧,我们再彻查一遍卫帮主死因。”   丁堂主皱眉,不解道:“什么?”   杨东日浑身僵硬,眼珠子一动不敢动,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郡主这是何意?”   永安郡主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丁堂主立刻转眼去看杨东日,脑中灵光一闪,仿佛猜到什么,他不敢置信得睁大眼,又觉得这猜测太过荒唐。   杜平笑道:“张天当初叛变不就是因为杀了卫帮主吗?我们重查一遍推翻此案,说不定还能再招安他一回,你说有没有道理?”   她说得漫不经心,勾唇一笑,似嘲讽似无奈。   丁堂主蠕动嘴唇,终是没说话,仿佛被她说服了。   杨东日指尖抖起来,他赶紧将手藏入袖子。他抬头飞快瞥去一眼,只见郡主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含着深意,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一切。   她知道了,她肯定知道了。   怎么办?她会当众公布真相吗?   他慌了神,赶紧找理由:“不行,不能翻案!岳父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真凶已经逃脱,我们无法将真凶绳之於法,这是岳父亲口指证的凶手,我们不能这么做!”   卫淑婷闻言一愣,慢慢转头去看他,一双美眸一眨不眨。   杨东日心虚,嘴上话也跟着变多:“如果要赔上岳父的清白,我宁可赔上自己性命!”   他最后一句话嗓门响得几乎掀破屋顶,大义凛然。   不少人听得肃然起敬。   卫淑婷觉得身体力气都被抽空,东日这个人,一向越心虚声音越大,他在害怕什么?   杜平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走到杨东日面前,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果然英雄气概,不亏是卫小帮主的父亲,我成全你。”   说罢,她侧首望向卫淑婷,笑问:“卫氏,你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卫淑婷闭了闭眼,凝眸望着夫君,哑声问:“你想去?”   杨东日握住她的手,情真意切:“淑婷,为了爹为了翎儿……”   卫淑婷将自己双手抽回来,垂眸,低声回答:“郡主,我无话可说。”   杨东日的双手就僵在半空中。   杜平笑意不止,拍拍杨东日肩膀,亲切道:“你能如此舍己为人,大忠大勇,我为朝廷表示感激。”拍了两拍,她扬声道,“来,身边摆着茶水的都举杯,咱们以茶代酒,聊表敬意,为大英雄送行。”   说完,讽刺一笑。 第102章 一语道破天机。   江南乡间,铺天盖地的绿色田地,细细长长的稻子被和风吹弯了腰,柔顺又光滑,待人采撷。   真是一片好风景!   比京城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更吸引她。   杜平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深深呼吸一口气,心情大好。她忍不住蹲身下来,轻轻摸了摸绿色水稻,毫不在意鞋面沾染泥土,问道:“今年算是大丰收吗?”   陈千瑜站在她身旁,笑道:“照这势头来看,只要别突然来个天灾人祸,收成一定不会差。”   杜平笑道:“放心,这次周总兵一定会打个大胜仗回来。”   江南商会中,韩老虽还站着会长的名头,实际上已退居身后,不再管理日常事务。现如今全靠陈家和欧阳家支持大局,尤其这回秋收,从根本上换了法子,大伙儿忙得脚不沾地。   欧阳晖多年不带领商队,大多交给儿子们打理了,好久没干耗费体力的活计,这次步行田野乡间,腿都快断了,郡主竟然连轿子都不坐,还精神气这么好。   他气喘吁吁扶着腿,“郡主,你都快绕一圈了,是有什么想看的东西?”   杜平笑着起身,“该看的都看了,该去会会这里的村民和村长了。”   陈千瑜也有点拿不定她心里的想法,试探道,“郡主觉得我们之前递交给您的筹划不妥当?可有不满意之处?”   杜平摇头否认:“你的法子很好,只要按照你说的做下来,应该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前面就是村头一棵百年老树,枝叶茂盛,树干粗壮,树的周围是一大块空旷土地,天气热的时候村民们常来这里乘凉。   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群村民聚集在这里,中间站着一个老头儿,应该就是村长。四周还零零落落站着几个豪绅,身旁围着一群身强力壮的家丁。   杜平一边走一边问:“商会来了多少人?”她比了比村头那儿。   欧阳晖摸一把汗,“商会就五个人,另外从漕帮雇佣了二十个人,以免出现混乱。”   杜平笑了笑:“想得挺周到。”   陈千瑜还在观察杜平的表情,感觉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问:“郡主是否还有其他打算?”   本来这事儿已完全交给商会了,可永安郡主说是头一回实施,非得要跟来看看。   猜不到她想看什么。   计划一早就定好,郡主批阅过也同意了,她还想额外做点什么?   可为什么不直接下命令呢?   怕他们不同意?   有什么事情会让他们哪怕违抗命令也在所不惜?   陈千瑜不禁打了个冷颤。   就在她以为郡主不会回答的时候,杜平突然开口:“我一直想在江南做点事,你们也知道这点。”顿了顿,“我想做的事,只靠我自己的力量完全不够,所以我想到了漕帮,想到了商会,甚至拼命借官府的势……但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杜平停下脚步。   在江南,只要不是揭竿起义,凭着手握漕帮和商会两大势力,足以横着走了,再加上当朝郡主的身份,连总督都得礼让三分。   陈千瑜连打两个冷颤:“我以为郡主只想让百姓手里多点钱,稍稍改动今年税赋的交纳之法。”   您大小姐还想做什么?   只做这点就称得上胆大包天,若不是黄总督和章知府帮衬着,商会也不敢动手。   杜平看她,轻笑一声:“差不多。”然后继续往前走。   陈千瑜一颗心高高拎起,什么叫差不多?还有哪些地方跟您想得有差?   您今日是不是打算先斩后奏干点什么?   欧阳晖也听出点什么了,脚步越来越慢,胆战心惊的,待会儿不会打起来吧?会流血死人吗?   杜平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一直由我们强行给予,这事儿长久不了,做商人的利益至上,哪怕我强制下令,施舍出去的也只会是残羹冷炙。”   欧阳晖赶紧表忠心:“不会不会,只要是郡主的意思,我们肯定照着办,半点水分也不参。”   杜平又笑了,看他一眼,又看陈千瑜一眼。   她望着前方,开口道:“他们得学会自己争取,我希望他们知道,遇到不公正的事,遇到被欺凌的时候,除了默默忍受,他们还有其他选择,他们可以团结在一起,自己斗争得来的,才是真正能握在手里的好处。知道百姓会反抗,以后官府和商会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才会收敛。”   陈千瑜停住脚步,怔忡地望了前方的背影一眼,她很快回神:“该防备的包括商会?”   杜平回答干脆:“包括商会。”   欧阳晖却松一口气,笑了,觉得郡主这想法太天真,以往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怕是不知道普通百姓有多愚昧无知。   他开口劝解道:“郡主,他们不敢的,你太高看这群乡民了,他们一看到官兵就只会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哪怕看到个村长乡绅什么的,都唯唯诺诺的,哈哈,天生就是被奴役的命,您能想到他们,这回下令帮他们一把,已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   杜平瞅他一眼,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尝过甜头。”   欧阳晖一怔。   “欧阳家在赚到第一桶金之前,有想过会发展到今日这步吗?乡民也是一样,当他们发现反抗能带来好处,他们会豁出性命维护。”   欧阳晖咽了咽口水,“可是他们手无寸铁,没人会怕他们。”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快走到村头那棵大树下了。   杜平微微一笑,视线投注到不远处的豪绅和他们带来的家丁身上,就这么点人也敢来摆架子,勾唇道:“胆子真大……”   欧阳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点头同意:“这些乡民胆子的确变大了,竟敢和村长乡绅面对面。”话音一转,又抓紧机会拍马屁,“哈哈,这也多亏郡主,他们知道商会这回会给他们撑腰,所以都敢站出来。”   杜平又笑了,她说的胆子大可不是指乡民。   陈千瑜突然从后面发出声音:“郡主觉得,乡民们能斗过地主豪绅?”   杜平淡淡道:“你们都念过书,真的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都向她望来。   “有没有人算过,天下百姓有多少人?官府又有多少人?地主豪强又有多少人?如果把最底层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力量?天下有哪支军队可以抗衡?”   欧阳晖又是一怔,喃喃自语:“这又不是比谁人多……还得比比脑子的……不是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吗?”   杜平微笑:“你还是没明白。”   她轻叹一声,语气中透出难得一见的焦虑:“得民心者得天下,我想尽量给李家挽回一点气数。”她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在看那个遥远的京城,“我有时在想,这个天下,究竟是多数人的天下,还是少数人的天下……”   他们三人走到村头时,场面骤然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   杜平打扮很朴素,甚至还是陈千瑜穿得更花哨些,但所有人都朝她看来,那张脸在人群中连掩藏都做不到。   她不慌不忙,笑道:“我们也是江南商会过来帮忙的,”她向众人介绍,“这两位一位是陈氏家族的家主,另一位是欧阳家的家主。”顿了顿,她朝商会先抵达的那五人打招呼,“情况怎么样了?”   那五人的腿都抖了抖,他们曾远远地见过永安郡主,如此出挑的一张脸,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郡主不愿表露身份,他们只能跟着装作不知,回话道:“村长和乡绅都不同意,我们还想再商量试试。”   “再商量也没用,我们不会答应!”站在中间的那个老头儿精神不错,拄着拐杖嚷嚷,那双眼睛也忍不住往杜平脸上凑,“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我说了算。”   杜平扬眉,“呵”,她笑了一声,“谁说你是村长?官府任命的?”   她可没听说官府能把手伸到这么下面,都不知道是被哪几个豪绅提溜出来的。   村长一脸愤怒,“你个女人家懂什么?我们家代代相传,村民都认我这个村长!”他高喝一声,去看周围站着的村民,目光炯炯质问,“你们说是不是?”   村民们唯唯诺诺,有人不应声,有人被压制惯了,低低地应声:“是,是。”   “村长说得对。”   村长一脸趾高气昂:“听到了没?这里不欢迎你们,怎么收粮怎么卖粮轮不到你们插手!我们有自己的规矩。”   他停了停,又想到这些人毕竟是商会的人,以后生意上的事还要指望他们,收敛几分,软硬兼施,“乡亲们都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你们突然改了规矩,他们也不会,还是老法子吧。”   旁边有个穿富贵衣裳的中年人开口,应是附近几里的地主,“祖宗传下来的法子自然有祖宗的好处,散了吧,散了吧。”   有些村民还真被说服,扛着锄头转身,打算回家。   杜平嗤笑一声。   “一村之长,本应想办法让全村过上好日子,日日有肉吃,年年有余钱,你倒好,我们把法子都递到你面前了,还想尽办法推脱,不就是碍了你的好处吗?”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豪绅地主,笑道:“啧,还迫不及待找帮手来了。”   有个豪绅站不住,越听越心惊,出言呵斥:“你算哪根葱?轮不到你大放厥词!”   杜平不理他,退到欧阳晖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   欧阳晖马上会意,跨前一步,大声询问商会的人:“你们之前把好处都说清楚了?”   “副会长,这些还没来得及,刚刚只交代了新法子……”   欧阳晖皱眉摆手,“还不快去。”   “是。”商会的下属连忙面朝乡民,把该讲的这些全都被补上了,“如果商会统一来收粮,直接给这个价格。”这人竖起三根手指,又从身后拉出一个草编箩筐,“计量的工具也都统一,童叟无欺。只一个要求,这是新粮的价格,不允许掺杂旧粮,只要被我们抓到一次,以后就不跟这家买了。”   周围一片安静,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村长他们暗道不好。   只听见,有人传出咽口水的声音,再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两只眼睛冒出金光。   这价格,足足是以前的三倍啊。   立刻有村民转头去看村长,一脸被骗的愤慨,骂道:“村长你太不厚道了,你从中赚这么多,你良心被狗吞了!”   村长心里一直在骂娘,这中间的差价可不是他一个人能吞下的,他跟城里那些商人不熟,路费运费都贵得很,大部分都是直接和那些豪绅交易,他不过是喝点肉汤吃点肉渣。   眼前到处是群情激愤的乡民们,他脑子里只剩四个字:大势已去。   陈千瑜朝郡主勾唇一笑,这事儿成了。   有个年长的豪绅实在忍不住,他认识欧阳晖,沉着脸走到他身旁,质问道:“欧阳副会长,你打算和我们作对?和我们所有人?”他伸手指了指其他几个朋友,“你应该知道,若我们联合起来抵制商会,你们也会有苦果子吃。”   欧阳晖摆出不值一哂的表情来:“闫老,我也教你个道理,贪心太多肯定走不长远。”   “呵,若不是你站出来,那些愚民能发现这事?”   欧阳晖应答自如:“真是抱歉,老夫站出来了。”   “你不怕得罪朝廷?”   欧阳晖装模作样,两手兜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   闫老忍了忍,想着今日先忍一口气下来,信他这个老奸巨猾的就有鬼了!欧阳晖这个老匹夫他知道,干不出这么大魄力的事情,背后肯定有人推。   不找出幕后之人他不放心。   他沉默片刻,目光最终锁定的杜平身上,“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再问你个事儿,”他指着这个绝色少女问,“这个人是谁?”   欧阳晖一滞。   死老头,好眼力。   闫老已经眯起眼睛,意欲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些什么。   欧阳晖笑着含混过去,“漂亮吧?她刚加入江南商会不久。”   “呵,”闫老笑道,“我年纪是大了,可这双眼睛还挺管用,就不能给点实话?”   欧阳晖死鸭子嘴硬,呵呵笑道:“你这人忒多疑,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   闫老死死盯住那个少女,缓缓点头:“你不敢说实话,”他笑了,“你对她既敬且怕。”   一语道破天机。 第103章 围三缺一,慢慢享受狩……   白云飘飘,蓝天如洗。   村头挤得人山人海,越来越多的乡民从家里跑出来,听说以后卖粮的价格大涨,顿时激动得不得了,男女老幼倾巢出动,连隔壁村头都惊动了。   家家户户屋门大开,有些正在干活的,扛着锄头铲子也赶过来凑热闹,想听个真切。   杜平站在陈千瑜身后,嘴角含笑望着眼前的热闹。   陈千瑜看到她笑也跟着笑了,问道:“今日进展顺利,我们要不先回去?人多了容易混乱,商会只带了这么点人,保护不周,到时候受伤就糟了。”   杜平直接拒绝:“再等等。”   见她拒绝如此干脆,陈千瑜心里顿时一个激灵,再等等什么?郡主还想干什么?她突然想到之前郡主那番话,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   空地上都快站不下人,秩序有些乱,乡民们提问题简直就是在比嗓门,大家一起嚷,嚎得听不清彼此说话。   杜平突然向欧阳晖方向瞥一眼,顺眼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老头子。   她嘴角一勾,毫不在意,慢悠悠向前方走。   场面已经乱得不像话,哪怕从漕帮雇佣二十来人,也维持不了这里的秩序,他们头一回见识到百姓混乱起来是完全听不进警告的。   嘈杂无比,杜平经过欧阳晖身旁时,听到他旁边那老头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一群蠢货。”   那老头儿的眼神之后一直跟在她身上。   杜平视若无睹,又走一段路,终于停下脚步。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铜锣,绑着红布头的锣锤绕着她手心炫技般转两圈,她笑了笑,抬手重重敲打。   咚咚锵,咚咚锵。   声音又尖又高,一下子盖过所有说话声。   一群乡民都被震住了,愣愣地看过来。   连商会里的人都呆住,不知道郡主这是搞哪出。   陈千瑜捂住额头,预感今日怕不能善了,压低声音喃喃自语:“完了,要放大招了……”   杜平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敲完铜锣,她一脚踩上身旁那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顿时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几乎可以将每个人的表情看清楚。   她先对漕帮人开口,声音响亮:“之前说的那些不都写纸上了?待会儿贴墙上给大伙儿看。”   此话一落地,下面又开始吵吵嚷嚷:“姑娘,我们都不识字啊……”   杜平狠狠一敲铜锣,咚咚锵,下面的声音立马又止住了。   她环视一圈,高声道:“有谁读过书识字的?站出来!”   有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少年站了出来,他们身穿长褂,虽然衣服有些破旧,可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打扮。   杜平道:“接下来由你们向乡民介绍情况,有不清楚的只管问,问到清楚为止,当然,商会愿意为此付你们一些工钱,可好?”   三人忙不迭点头。   杜平微微一笑:“如果做得好,之后收粮的事情也由你们来做商会和乡民的中间人,三人各负责一块地方,最后比较一番,看看哪一块做得最好,谁的工钱就最多。”看到面前三人激动的神色,她顿了顿,补充一句,“若是做得好,便可加入江南商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那三人简直不敢相信,惊喜地问:“姑娘,此言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陈千瑜和欧阳晖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郡主的棋盘是越铺越大了,这下将商会的势力彻底绑定到乡野之间。   那位闫老更是瞪大眼,这是要分权架空村长的意思。   杜平站直身子,又敲一下铜锣,继续下面的问题:“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们来呢,还有一件事要说。”顿了顿,她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不知道村子里有没有抢占民田的事情发生?”   底下一片寂静无声,可所有人都眈眈注视她。   这个问题狠狠刺中冲突。   骨中钉肉中刺,一挑出来就会流血。   欧阳晖的脸色一下子黑了,这叫什么事?郡主可没说还要管这事?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一边想一边偷偷去看身旁老头儿的脸色,果然,闫老那张脸挂得老长老长,都快成驴子脸了。他又去看其他地主豪绅,也是个个面色不善,有些家丁已经开始捋袖子。   杜平天不怕地不怕,继续道:“你们手上的田地多少决定着粮食多少,而粮食多少又决定着商会赚钱多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应该守望相助。”   她笑了笑,目光挑衅地望向地主那边:“只要说出来,商会替你们做主。”   “大胆!”有个中年豪绅站出来,怒发冲冠,“这里轮不到你做主。”   说着,他就指挥身旁家丁打过来,可惜那些家丁刚抬脚,漕帮来的二十多汉子就站在一排,挡在郡主和他们之间,密不透风。   杜平甩着手上的锣锤,转圈转得不亦乐乎,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哪怕我做不了主,乡亲们手上还举着铁锹铲子,个个家里都还放着锄头,呵,哪边人多都看不出来?”   她停下声音,越过众人,轻笑着望向他们:“说实话,还真不需要我做主,他们的武器就能替自己做主。”   下面人有些蠢蠢欲动。   她环视周围一圈,继续鼓动人心:“乡亲们,我们人多势众,今天大可逼着他们把吞进去的吐出来!大家手上都有武器,没有武器的至少有拳头,不信赢不了!”   乡民们的眼睛一双一双火热起来。   有人大喊:“姑娘,我家土地少,跟闫老他们租了些一起种,去年就佃租拖欠几天,这帮子混蛋把我家其他土地也强收了去。”   有个寡妇大喊:“呜呜呜,我男人死了后,田地就被他们被瓜分了……村长还说女人家要什么地……”   不少人赤红着眼睛,不自觉举着锄头向地主们靠近,想趁今天人多势众讨回自家的地,也有些乡痞子想浑水摸鱼,看看跟过去能不能捞点好处。   双方情势紧绷成一根线,随时可能断。   中年豪绅头一回遇到这情形,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愤怒。他双目赤红,指着鼻子骂:“贱|货!信不信我找人……”   话没说话,一个大嘴巴瓜子就抽过去,他整个人倒退三步,不敢置信地望来。   漕帮一个汉子甩了甩手,退回原位,粗声警告:“不得无礼。”   杜平蹦跶得更欢快了,笑道:“你反应这么大,是不是占了不少民田?”   闫老一直在旁边看着,先是惊诧,后是愤怒,最后又陷入沉思,一点不错眼地盯着少女一举一动。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在江南刚好对上条件的,他只想到一个。   “永安郡主。”   杜平一顿,回头望来,似笑非笑,一点也没有被识破的窘迫慌张。   “郡主既然开了尊口,我们自然该照办。”闫老弯腰低头,看不清神色,“之前不知郡主身份,失礼之处,还请饶恕。”   杜平微微一笑:“怎么称呼?”   “乡亲们都给面子叫一声闫老。”   杜平扬眉,轻轻一挥手,将铜锣扔到地上,发出“咣当”的声音。   本来所有眼睛都盯着他们看了,这声音一出,不少人吓一跳,双眼顿时盯着更牢。   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声“永安郡主”,这四个字像丢进池塘的小石子,顿时涟漪阵阵,很快就有一大片人跪下来,匐匍在地,喊着,“郡主!”“永安郡主!”   闫老哪怕低着头,也能看到他的手微微一抖。   杜平开口:“闫老愿意帮商会这个忙,主持公道,将强占的民田退还其主吗?”   闫老犹豫片刻,道:“只要有证据,自当归还。”   证据两个字,水分可大可小。杜平笑道:“闫老可有意向加入江南商会?”   欧阳晖听着都大吃一惊,猜不透她的路数。   闫老这回犹豫的时间更长了,“草民家中并不经营生意,不过守着几块良田过活,不适合加入商会。”   这是婉拒的意思。   杜平笑得别有深意,“是吗?希望闫老不要后悔。”   闫老这颗心七上八下,揪紧悬在半空中。   杜平却已转身,吩咐道:“千瑜,你帮着闫老一起主持此事,大可放开手脚去做。”她故意用周围一小圈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目的只有一个,要让百姓知道,这块土地上将由商会来做主。”   闫老嘴唇哆嗦了下,终是闭上眼,没再多言。   之后,陈千瑜直接留下探查情况,杜平带着欧阳晖和其他人一起回城,一路上格外沉默,大伙儿都没预想到会有今日的事情,又担心惹上麻烦,毕竟乡绅地主集结起来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称得上是乡间的地头蛇。   郡主此举,已让官府颇有微言,若和这些小地主搞在一起来找麻烦,防不胜防。   欧阳晖把大家的想法问出来,担忧道:“郡主今日刺激得太过了,强占民田那事不该提出来,会惹众怒。”   那些小把戏本就是在桌案底下玩的,没必要揭开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事,大家各退一步才好商量么。   杜平脚步半点不停,侧着脑袋笑:“你也这么觉得?”   欧阳晖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杜平笑道:“就盼着他们受不起刺激,然后出手搞事针锋相对,哈哈,搞得越大越好,最好弄得天翻地覆。我现在怕他们就此忍下,那我也只能见好就收。”   欧阳晖醍醐灌顶,震惊道:“郡主希望他们正面反对?”   杜平点头,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们不出手,我哪来名正言顺的借口镇压?”   欧阳晖久久不能言语。   感情你还想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这么一天忙活下来,又是敲锣又是挑衅……原来不过是铺垫前戏?   “漕帮这么多人呢,带着武器去乡里一站,再挑唆乡民跟着一起上,到时候个个都得缩着脑袋做人。”杜平摇头叹道,“可惜啊,我是个斯文人,总得先礼后兵。”   欧阳晖一滞,为闫老默哀片刻。   杜平遥望闽地方向,话锋一转,又道:“我现在只想知道,周总兵到底有没有活捉了张天回来,”她捏了捏拳头,笑道,“说好了今次要铲平贼窟,千万别是大话啊。”   战场上,此刻胜负已分。   地上尸体遍地,硝烟味浓重得几乎压下血腥气,火炮还在轰轰响着,即便没打到人也打断无数树枝石块,阻断敌人的掩护和退路。   “这张天带兵是真有一套,有机会我还挺想将他网罗回去。”周总兵踩着鲜血,撑着长枪望向眼前这片山林,“不仅会攻也会逃,交手多次,他哪怕输了也从不会溃逃,都能井然有序地组织后撤。”   胡天磊嗤笑一声,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喘着粗气道:“元青你想要,张天你也想要……”他不怀好意地问,“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你院子里还塞得下吗?”   “龌龊。”周总兵唾弃一瞥。   胡天磊笑得浑不在意:“再磨蹭下去都逃进山里了,追不追?”   “穷寇莫追。”周总兵直接原地坐了下来,毫不讲究:“你去通知下面的人,别追了,大伙儿把这里收拾一下,原地休息。”   胡天磊环视周围的尸山血海,怔愣片刻:“你认真的?”   您老出发之前可是在永安面前夸下海口,说这回定可荡平闽地,收复失地,让红花教这帮龟孙子跪地求饶哭着喊爷爷。   您老丢脸不要紧,别连累小爷在美人跟前丢了面子。   周总兵哈哈大笑,摆出一副“小子你还嫩着”的神情,耐着性子教导他,“这是红花教的地盘,张天想必早已摸熟地形,咱们若跟进去只会失了地利,不过是徒劳增加损耗。”   胡天磊立刻接话,“我们这里对山里地形最熟悉的应该是元青,他和张天打了好几场游击战。”他皱眉,用力一挥拳头,气道,“可惜他这次没跟来,还守在凤阳城外。”   他低声咒骂,只恨自己没有提前预见,“怎么就没想到?便宜这帮贼寇了。”   “年轻人啊,你要多点耐心。”周总兵装模作样打个哈欠,故意卖关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胡天磊蹲身下来,“直说吧,后面怎么打?”   他既不生气也不焦躁,已经平静下来,冷静直视他双眼。   周总兵满意地点点头,“你哥的性子谨慎,顾全大局;你则是常有急智,能屈能伸,再加上你们兄弟情深,团结一致,湖广将来有你们兄弟俩坐镇,哪怕恰逢乱世,也只会越来越好,我算是放心了。”   胡天磊不说话,还是直直看他。   周总兵眼看关子卖得差不多,眼前这小子也不再冲动,将躁气都压下去了,嗯,这才像话。他大大方方道,“困住他们就行了,咱们在这里驻扎,好吃好喝馋死他们。”   胡天磊灵光一闪,以拳击掌,“对啊,他们本就粮食不足,躲也躲不久。”   “这是其一,其二则是这回咱们偷袭成功,张天至少损耗一半兵力,剩下那些人想撕开包围圈,呵,有点难。”   胡天磊眼睛亮闪闪的,笑道,“而且粮草增援都是永安负责,不用咱们的钱,你用着更是毫无负担,想拖多久就多久。”   周总兵尴尬地咳嗽一声,把他说得像个爱占便宜的小无赖。   “你快去布置,记得,给他们留一个口子。”   胡天磊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围三缺一,慢慢享受狩猎的乐趣。 第104章 那里是一块远离官府,……   红花教的老巢就在这片深山之中。   若是没有熟人带路,头一回进这片山林很容易迷路,或是踏入教众布置的陷阱之中。   张天率领残余队伍一回到寨中,立刻命人收起吊桥,阻隔进出之口,然后命各方人员盯紧哨站,官兵有任何动静就即刻上报。   他怒火滔天,横冲直撞地闯进某间女人的闺室中,刀尖和衣服的鲜血已经干涸,深红的色泽触目惊心。   他一脚踹翻桌案,喝道:“月娥,滚出来!”   月夫人刚把孩子哄睡,就听得外头轰然巨响。   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幸好孩子并未被惊醒,还是睡得安安稳稳。她松一口气,动作轻柔地将儿子放在床上,转身向外屋走去。   她对上那双愤怒的双眸,笑着说风凉话:“哟,这是大胜而归的架势?”   张天刀锋一转,直指咽喉,质问:“你是内鬼?”   月夫人柔柔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想拨开刀尖,碰了碰,长刀纹丝不动,指头反而被割破了,鲜血汩汩。   她蹙眉,抬起手指含在唇齿间,香舌舔舐,屋内顿时风情无限。   张天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第二声质问:“城门你是派人打开的?”   月夫人眉眼弯弯,否认得干干净净:“别冤枉好人,你有证据吗?”   张天根本不打算听她的解释,神情冷冽,片刻之前的愤怒仿佛被冰封住,黑瞳深不见底,也没流露出一丝情绪,“就为了对付我?牺牲这么大值得吗?你知不知道这一战的兵力损耗有多少?一年,甚至两年之内红花教都没有正面抵抗朝廷的能力了!”   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有没有大局?   是不是只想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蠢货一个!   月夫人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打不赢,可以先投降,做人嘛,过刚易折,你说是不是?”最后那句是不是问得意有所指,嘴角一勾瞥过去。   张天有冲动现在就动手杀了她,只为一己之私坑害无数人命的畜生,“死这么多人,你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月夫人笑道:“我这个人胆子大,已经很久很久没做噩梦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天沉默片刻,血光一闪,长刀回鞘。   月夫人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她后知后觉,伸手一抹,伤口并不深,对方只是为了警告而已。她轻笑一声,这男人有资格警告她?笑话!   “张护法,我这里有句公道话要说。”顿了顿,她直视他的眼睛,嘲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性命铺垫着你的青云之路,你手上染的血可比我多多了,你都不做噩梦,就更加不必担心我了。”   张天斥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夫人言笑晏晏,“你带他们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我倒觉得我的选择才正确。我觉得你们走的是一条死路,凭什么不能阻止?红花教又不是你张天一个人的东西。”   她跨前一步,继续问:“你就没有背叛过?别说得自己像是一朵白莲不染纤尘,大家都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谁比谁干净?”   张天静静望着她,不说话。   月夫人轻轻一弹指甲,将血珠子甩了出去:“攘外必先安内,你觉得呢?”   张天冷冷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月夫人笑了笑,出门转向隔壁的小厨房,这是她特地隔出来给自己准备催奶的吃食,还有给儿子亲手做一些软糯的辅食。   小厨房光线很暗,那扇窗户开得太小。   她走进去,门一关,只从门缝里透出几缕光,然后交叉着小窗户歪歪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依稀可看清厨房内的摆设。   地上放着一只灰突突的麻袋。   月夫人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剪开麻袋,里面蜷缩着一个昏睡的男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从缸里兜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去。   然后狠狠踢一脚。   那个男人有了动静,咳嗽几声,慢慢张开眼睛,朝她脸上望来。   月夫人微微一笑,她声音很轻,却透出一股尽在掌握中的逗弄,“东日哥,别来无恙?”   明暗相接的光线倾洒在她脸上。   月夫人歪着脑袋,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眼中闪烁的光芒让人看不清楚。   杨东日看了她许久,终于回过神,他已经被送到红花教。双手双脚都被反绑着,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定定看着她,目光温暖,“小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在担心。”   月夫人眨眨眼,噗嗤一笑。   真不愧是东日哥,一句话就能把她逗笑。她半掩红唇,“你被人送来之前,不就知道我没事了吗?否则哪有机会再见你一面?”   杨东日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情深如海的模样,“当初送你离开也是无奈之举,帮里各堂主都对你喊打喊杀,我想着你到这里反而更安全。”   月夫人摇头不住地笑,看来自己的脸皮还是不够厚,应该跟他再学学,“你记得你说过,你的妻子是淑婷,你爱她。”   “当然,淑婷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责任,你比她坚强,我觉得你离开我也能活得很好。”杨东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可现在,我来到了你的身边。”   他长长吐一口气,似在酝酿情绪,“小娥,经历这么多事,我不奢求你依然爱我,但是,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想听你说一句原谅。”   他身上脏兮兮的,可那双眼睛依旧如初,始终闪着精神气。   他长得忠厚,是那种让人看了可以放心的外表。   呵,识人识面不识心。   月夫人低头看他,笑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别做梦了。”   杨东日露出伤心之色,痛声道:“小娥……”   月夫人大笑出声,再也装不出温和柔弱的模样,她一脚踩上他的面颊,那张忠厚面孔顿时染上脏兮兮的脚印。   她抬脚勾起他的下巴,轻蔑地问:“杨东日,你不会觉得我还爱你吧?多大的脸啊?”   她收回脚,转身拿来一把刀,很普通的,厨房用来切肉的菜刀。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痛快,可只砍你一刀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月夫人微笑,蹲身下来,比划着看看从哪个位置下手更好,“要不我们试试看,你挨几刀才会死?”   杨东日终于变了脸色,不再摆出那副恶心的忏悔态度,往后缩了缩,“你是想跟官府和谈的吧?我活着,对于红花教的官府的和解更有助益。”   月夫人嘲讽地眯起眼睛,啧啧作叹:“你还是老样子,聪明是聪明,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要和谈,我只要拽紧永安郡主那条线就足够了。”   提到”永安郡主“这四个字时,杨东日脸上不可抑制地泄露出痛恨之色。   月夫人没放过他的神色变化,挑眉笑道:“说起来,我今日能把你捏在手里,全仗永安郡主一力配合,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杨东日五官都气得变了形,拧巴在一起,“女人混不长久的,永安郡主行事张扬,她肯定会被人拉下来,到时候你想和谈都找不到人。”   他身子向前探去,几乎要碰到刀子,他却毫不在意,只想拼命抓住一线生机,“小娥,我可以帮你,什么都能帮你,有了我,你能更好知道漕帮,还有凤阳的情况,不论和谈还是打仗,都还有机会。”   他看到她神色还是毫无动摇,使出浑身劲儿找理由,急道:“我能帮你,我一定能帮上你,你也知道,我脑子灵光人聪明!你儿子还小,你在红花教需要更多人扶持,小娥,咱们是老乡,更值得相信。”   月夫人噗嗤一笑,这笑话真有意思。   她慢悠悠开口:“你忘了,我也是女人。”   杨东日一僵。   月夫人用刀面拍拍他的脸,笑道:“好了,我们就聊到这了,越聊越没意思,”她举起刀,力气用得并不大,顺着他胸前的衣服往下划,衣服裂开两半,露出结实的胸膛,还有隐隐约约的血痕顺着刀势下走,“咱们来干点其他有意思的事?”   冰凉的刀尖触碰到火热的身体。   她舔了舔唇角,笑意妩媚,眼底却透出杀意。   杨东日脑子和下面同时充血了,明知道她的意思是杀人,但身体的反应不受控制,裤子中间鼓了起来。   月夫人瞥一眼,嗤笑道:“这么兴奋?”   杨东日狼狈地想要掩饰,但身体在她的视线注视下,越绷越紧张,完全放松不下来,“小娥,我知道你恨我,我之前做了这么多错事,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我想要地位想要金钱,想要坐上漕帮帮主之位,为此,我放弃了心中真爱的女人,我娶了淑婷,我甚至利用自己的儿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势。”   月夫人停下动作。   杨东日一看有戏,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现在,你和不爱的男人生下儿子,你想要红花教。你处在与我一样的位置,做着与我一样的事情。你应该理解我。”   月夫人收回笑意,面无表情看着他,轻声重复:“我应该理解你?”   “对,我们是一样的人。”杨东日道,“小娥,其实我心里一直对你……”   话没说完,只见月夫人高高举起菜刀,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恰好射到刀尖上。   寒芒闪烁,狠狠一刀刺下。   扎进他肚子里。   “啊!”杨东日惨叫一声,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月夫人咬牙,她本以为这次见面可以将脾气都控制好,可听了这番话,怒气高涨,她不等他喘息,又用力刺下一刀,这回对准他的心口。   杨东日睁大眼,急忙避开身子,用脑袋撞过去,将她撞翻在地。   他两只手被绑着,根本没法去抢刀子,只能趁她被撞倒地的短暂时间向门外冲去。木板门本就是随便搭着的,他脑袋一撞就冲出屋去,大口呼吸着外头的空气。   要尽快找到红花教其他人!   有他作证,就能在红花教其他人面前证明她通敌!   这样说不定还有他的活路!   杨东日摔倒在地,蠕动着向前爬行,扯着嗓子喊:“来人……”   一道消瘦的身影守在门外,仿佛融化在阴影处。看到杨东日闯出来意欲大喊,他立刻大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又将他拽回小厨房里。   男人的手掌带着常年喝中药的苦涩味,力气不大,也拉拽一个毫无抵抗的人却是足够。   厨房的门又被打开,月夫人扶着墙壁站起来,惊诧道:“阿静,是你?”   上官静看她一眼,默默关上门,声音从门缝里传入,“动作快点。”   月夫人拿着猜到,若有所思地望着木门,似乎是想透过这扇门看清楚外头站着的那个男人。   杨东日知道在劫难逃,什么伪装都扔掉了,哈哈大笑:“月娥,这是你新找的男人?看上去病恹恹不中用啊!你为了权势什么男人都愿意?”   月夫人回过神看他,仿佛在看路边的一坨屎。   杨东日猩红着眼睛,眼泪都笑出来,恶声道:“人尽可夫!”   月夫人什么都不想和他说,现在只想让他消失,举起刀,对准脖子,狠狠砍下去。   大片鲜血喷洒而出。   她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都染上殷红的血迹,又黏又腥,她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松开手里的刀,打开门,走出去。   阳光沐浴在她全身,仿佛可以驱走一切罪恶。   上官静慢慢向她走来。   月夫人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微微一笑:“谢谢。”   上官静皱了皱眉:“你该去洗漱一下。”血腥味有些冲,“我帮你处理厨房里面。”   月夫人又笑了:“看了多久?不问问我这是谁?”   上官静沉默片刻,开口却问了其他事:“这次张天打败仗,是你勾结官府?”   气氛一下子凝滞。   月夫人仿佛被扔进了冰窖,感觉不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对着张天振振有词的那些理由,这一刻,却一句都出不来。   上官静点头,表示明白:“是你。”   月夫人哑声道:“张天必须压一压,我跟你说过……”   “你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吗?”上官静打断她,“而且,你知道我跟官府有仇吗?不共戴天之仇。”   月夫人没说话。   上官静没等到她的道歉,也看不到她的内疚。他自嘲地低低一笑:“月娥,你比我想象得有能耐,不知不觉,教中已被你网罗不少人,没什么好说的,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月夫人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屋子。   这么久了,说不定儿子已经睡醒了,她要在儿子醒来之前把身上清理干净。   她只相信握在手里的权力。   上官静默默看着她走进屋子,转身回到厨房去整理里面的尸体和血迹。   红花教另一头,张天看着眼前的地图,一筹莫展,思虑着这场仗该怎么收尾,难道真要投降?宁死也不!   徐虎跟明山田旺一起走进来,他手上还拎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张天眼睛又不瞎,自然一眼就看到了,他索性坐下来喝口水休息一会,指着问:“谁啊?”   徐虎献宝一样地把人推到他面前,“大哥,这人我以前见过,是漕帮的账房先生,跟你一样都姓张,好像是个秀才出身。”   张天一愣,目光随之转到张秀才脸上,这张脸的确见过,他抬手喝水却不说话。   屋内无形中添了一份紧张的压力。   张忠书仿佛无所察觉,他低着头也不说话,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刚包扎好的腰腹伤口。   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   对方没杀他却带他来见张天,必是有所求,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张天和徐虎对视一眼,都不打算先开口,他得好好斟酌一下这人的实力,以及将来摆放在什么位置。按理说,能让卫海那家伙重用多年,并引为亲信,这人的能力和人品一定不会差,老天爷把人才都送到眼前来了,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明山大叫一声,以拳击掌,“原来如此,虎子哥带他来是这个原因!”他哈哈大笑,绕到大哥身旁,打心眼里替他高兴,“我们以前收的那些读书人,大哥你不都嫌弃不靠谱吗?满身的乳酸臭气,哈哈,这个是卫海用过的,肯定好,以后就有人替咱们管账啦!”   屋中彼此刺探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了。   张忠书嘴角勾了勾。   张天几不可见地皱眉,揉了揉额头,“明山,你先别说话。”   明山一愣,立刻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巴退后一步,表示不再多嘴。   张天面朝张忠书,客气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您一个文人,不知为何流落战场?”   后面那句话,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肯定是漕帮新主容不下他,很大可能是永安那个女人想搞死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别是那个女人故意安插进来的卧底。   张天头痛地想,哪怕是卧底,他也舍不得不用啊。   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书读得太少,这一块已经使劲在补了,可他身边还是需要能干的人打理后勤,主持俗务。   张忠书淡淡道:“大当家不必客气,称我一声老张即可。”   他看张天一眼,似乎看破他心中所想,“大当家若是不放心我,还请高抬贵手放我离开,你的人救我一命,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   张天顿了顿,又问:“张先生在凤阳可有家室?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去吗?”   这是在打探他有多少牵挂了,张忠书心中一哂,说话直白得让人舒服。   他坦然回答:“无家无室,无妻无子,至今孑然一身。”   张天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连态度都真诚许多,“那先生可愿留在这里?”   张忠书瞥他一眼,他对张天挺熟悉,以前卫海常常提及,他甚至还帮卫海出了不少主意对付张天,唉,山不转水转,不想有一天他落到张天手里了。   这是个人物,将来能走到哪一步都不好说,值得投靠。   “不记前仇?”他也问得直白,抬眸望去。   张天压不住那股狂喜之情,他本想冲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全部都忘光,绝不会计较。   脚步都跨出去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样说也不够诚挚。   张天一只脚已跨出,另一只脚膝盖一弯,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先生,您姓张,巧得很,我也姓张。您没有儿子,我也没了父亲。我仰慕先生的才华久矣,今日在此愿拜先生为义父,只要先生愿意,以后愿为先生养老尽孝,有事服其劳。”   说完,他抬头望去。那双眼睛格外有神采,熠熠生辉,仿佛能照亮一切。   张忠书被打动了,活到这把年纪,头一回被人礼遇至此。   几乎要潸然泪下。   收回前言,这个人有权谋善机变,犹善把握人心,当断则断,当软则软。只要有自己在旁扶持,将来一定能登上峰顶。   “那今日就占你这个便宜了。”   张天哈哈大笑,站起来扶他坐下。   张忠书摸一把胡子,开口道:“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需尽快脱离红花教,天儿,我们没必要在这块地上继续和官府耗了。”   张天凝神,“愿闻其详。”   “永安郡主在江南已经成势,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姑息闽地,再加上湖广和她关系好,她有钱有势又有兵,想要离间他们不容易,我们在这里没有优势,继续拖延,只会耗尽我们最后一份力量。”他伸手指向地图西南方向,“我们该往这处走。”   破旧的地图上,那里是一块远离官府,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 第105章 这才是正确的玩法   凤阳拿到最新的战报。   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到永安郡主的桌案上。   杜平低头一扫,笑道:“咱们周总兵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说到做到,果真把逆贼都逼进山里不敢出头,哈哈,官兵威风大涨,这仗总算打到头了。”   她一边笑一边继续往下看,轻轻地“咦”了一声,声调微微拉高:“这是狮子大开口,打算把我当冤大头宰一笔?”   陈千瑜和她一起在商会商量秋收之事,后面几个村庄郡主不打算亲自去了,相关准备必须提前做好,由郡主审阅之后决定是否这么办。   岂料,中途有战报上禀。   她本还在低头研究剩下几个豪绅地主的背景靠山,听闻此言,抬头诧异道:“周总兵又跟你要粮草了?”   从湖广援军进入江南开始,给他们的粮草和军饷都没吝啬过,郡主一向大方。   这回能让郡主意外,想必又提高了需求。   杜平将信函往桌上一拍,解释道:“周总兵打算打围城战,活活耗死红花教,所以我们需要定期送军需过去。”顿了顿,她扶额苦笑,“他倒好,这样减少士兵消耗,我却要大大出一笔银钱,真是血本无归。”   陈千瑜想了想,道:“是不是郡主平时对他们太大方的缘故?做生意嘛,郡主应该多还价,他提两百担,你给个一百五十担就差不多。”   杜平摆摆手,“罢了,罢了,结个善缘,我也不差钱。给湖广那些士兵留个跟着我不吃亏的印象,以后说不定有用到的一天,能用钱解决只是小事罢了。”   陈千瑜若有所思,垂眸道:“郡主大气。”   相处这么久,她已经发现了,永安郡主喜欢赚钱,但并不在意多花钱。   她无意积攒巨额财富,她只想用钱来达到其他目的。   钱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工具。   杜平把信函扬了扬,陈千瑜立刻起身接过。她顺口吩咐道:“你下去令人准备一下,今日就可送过去,别误了士兵的口粮。”   陈千瑜很快就去办事,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她进门以后一直站在桌案前,却迟迟不说话。   杜平觉得奇怪,从案上抬起头,问道:“怎么了?刚才的事有问题?”   陈千瑜摇头:“都安排好了,谨遵郡主吩咐。”她脸上出现天人交战的神色,这样的表情对做任何事都驾轻就熟的陈氏家主来说难得一见,定然是出了很严重的事情。   杜平放下笔,“有什么事尽管说,这世上没有困难过不去。”   她的口气理所当然,这股子信心简直快冲破天际。   陈千瑜失笑,突然问了一个不像她会问的天真话:“郡主,您信任我吗?”   杜平一愣,这问题显然出乎意料。她双手交叠,盯住她的眼睛,“千瑜,我让你取代韩老,秋收之后,你会彻底坐稳商会会长之位,我只会把重要的位置留给信任的人。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   陈千瑜笑道:“好,再问你一件事,郡主,你打算在江南留多久?江南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杜平心中有了猜测:“有什么难事需要办很久?好几年?”   陈千瑜不说话。   她贯來是个识趣的人,尊卑上下也分得清,对于郡主有问必答。这回她却不说话,执意先拿到答案。   杜平无奈道:“我打算常驻江南,对我而言,江南是我第二个家乡。”   陈千瑜没说话,望着她,似乎不满意这个回答。   杜平两手一摊,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千瑜,如果我一直待在京城,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京城能看到什么?朱门绣户,皇亲国戚?可我来了这里,我重新认识这个天下,我找到想做的事,我也知道我会遇到无数困难,可那又如何?等我花五年十年把江南变成桃源乡,皇上见了,也许就愿意面对压力在其他城池推行一样的法子。”   她上半身向前俯去,字句铿锵:“在京城,我只是永安郡主,在这里,我才是杜平。”   陈千瑜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如此漂亮剔透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熊熊野望,她很喜欢。   “郡主,我想带你去看样东西。”她勾唇,“你一定会感兴趣。”   不得不说,平时不卖关子的人,偶尔说出这种话,格外容易挑起好奇心。   杜平跟她一路来到陈家大宅。   她们步入垂花门,经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前,一直走到主人的正房位置,这里除了几个贴身婢女,已看不到其他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杜平环视一眼,笑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看不出究竟,试探道,“里面是你的卧房吧?”   陈千瑜目光一瞬不瞬望来,嘴角微勾,优雅地弯腰探臂,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杜平扬眉,二话不说,跨过门槛进入友人私密住处。   陈千瑜随后跟进来,“咔哒”一声,顺手关门上锁。   里面布置极尽奢华,跟主人是同一个高调张扬的风格,杜平还是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转头去看,只见陈千瑜朝她看一眼,然后视线投向屋中最大的那张雕花大椅。   杜平顺着她的视线走去,伸手去摸,直接问:“有机关?”   陈千瑜含笑点头,直认不讳:“是。”   杜平来了兴致,她上下摸索,最后在靠背处雕刻的老虎尾巴上动了动,“轰隆”一声,旁边的柜子开始移动,地面上露出一个大洞来。   陈千瑜手上已拿好火烛,率先走进去,笑道:“郡主会怕黑吗?”   杜平朗声大笑:“这世上我怕的东西还没出现呢。”立刻跟在她身后进入。   两人在地道里站稳后,陈千瑜伸手在墙壁上一抹,“轰隆”一声,上面的柜子又缓缓移动,遮住这个出口。   黑乎乎的地道里,只有烛火跳跃。   陈千瑜一边走一边说:“要走好一段路,这条地道有岔口,一头连接城外,另一头就是我要带你去的地方。”   杜平轻松地跟在后面,嘴里故意说:“陈家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这地道有些年份了,应该不是从你执掌陈家以后建的。”   陈千瑜道:“我祖父年迈时搞的,一代传一代,只有家主才能知道。”她长叹一声,似自嘲也似惋惜,“的确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杜平听出她语气中的苍凉,不再开玩笑。   两人间沉默前行许久,杜平开口道:“不管是什么,你愿意告诉我,我便帮你分担。”   陈千瑜笑了笑,说话很慢,“陈家不过三代就豪富江南,老实说,韩老和欧阳晖不过是比我长了点辈分,论家财,他们两家合在一起才有资格和陈家比一比。”顿了顿,“郡主,你知道陈家为何发家如此迅速?尤其到我父亲那代,家财翻两番,势不可挡。”   杜平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从你父亲开始,陈家卖的布料越来越便宜,后来价格低到挤垮了其他大布商,将整个江南的布料生意收归手中,以此完成了财富快速积累的过程。之后,陈家大肆收购煤矿生意,长江以南的煤井有一半都是陈家的。”   陈千瑜点头道:“不错,陈家最有名的两样生意,一是布料,二是煤矿。”她又是长长一叹,继续问,“郡主,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陈家当年以低价逼得对手没法活时,我们卖出的价格并未亏本。”   黑漆漆的地道里,连脚步声都停下了。   杜平的呼吸快了点,打破沉默:“你们真能做出这么低价的布料?后来归拢其他布商以后,为什么价格又涨回去了?”   陈千瑜低笑一声:“当然是为了瞒住别人。”   她加快脚步,地道里似乎能感觉到一些微风吹动,“快到了,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地道口越来越大,能听到机器“唧唧”工作的声音,她们继续往前走,就是一片广阔的地下空间,眼前摆满一台一台用来织布的机器,无数女子站在它们面前工作。   它们看着像织布机,却又不太相似。   杜平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呆呆看着。   陈千瑜轻笑,上前介绍:“这里是陈家制造布匹的地方,再往前走,就能通到地上,出口是陈家的一家布店。当然,地面上也有不少陈家的织布坊,但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用的,主要布匹出量都在这里,这里每个人从他们爹娘那代,甚至爷爷那代就和我曾祖父签订死契,世世代代为陈家做事。”   杜平无比震撼,她小心翼翼去摸那些纺织机,喃喃自语:“太神奇了……”   “用这种机子不太需要手工劳作,很多步骤都能自动完成,速度比以前老方式快了许多,当然,从父亲传到我这里,机子也改进不少,毕竟陈家生意越来越大,卖出布匹越多,我们手上用来研究和改进机子的钱也越来越多。”   陈千瑜抚上一匹刚织好的布料,柔软却牢固,陈家制造的布料天下无双,道:“若是让我放手去做,我还可以做得更多更好,甚至改变整个天下,不,一定会改变整个天下,”她抬眸,无奈苦笑,“可是我不敢,郡主,皇权就是架在陈家脑袋上的一柄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杜平闭了闭眼,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她轻声问:“为什么告诉我?我也算半个皇家人。”   “你不一样。”   杜平看她,动了动嘴唇却不说话。   陈千瑜一笑,拉着她往前走,渐渐远离这一块纺织区,不远处有另一个房门,她们停在门前。   陈千瑜的手已经放在门上,开口说:“江南已算是富庶之地,可每年冬天,仍旧有无数穷困百姓冻死,我救得了一个两个,救得了十个百个,可我救不了所有人。郡主,我希望冬天不要再有人冻死。”   她抬头长长吐一口气,神色复杂:“陈家明明可以生产更多布料,做出更多衣服,明明可以卖更低的价格,可是我不敢,郡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感觉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感觉自己见死不救,感觉自己无能为力。”   她转过头,目光相对,眼里溢满悲哀:“感觉自己是个刽子手。”   杜平静静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承认。   陈千瑜道:“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呵,说不定我死前就会被抖出来。陈家能做出来,以后其他人也有可能做出来,到那个时候,这个皇权至上的天下会变得如何?皇上容得下吗?会选择强取豪夺?郡主,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我想要的和你一样。”   她一把推开门,仍看着永安的眼睛,一字一句:“人人有余财,人人有余粮,冬衣不再是昂贵的货物,百姓都能穿暖,我的客人越来越多,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多好。郡主,我想看到天下有这样的一天。”   屋门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庞然大物,看上去像是铁做成的,还长着一个烟囱似的东西。地面上,堆满了煤炭,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千瑜蹲下,捡起一块煤炭,“这个机子,是靠燃烧的煤炭来启动。”   杜平询问:“就好像炮筒和火药的关系?”   “不一样,呵,也不是完全不一样。”陈千瑜站起身,又恢复成素日里那个言笑不羁的模样,“简单来说,就是燃烧这些煤炭,烧出来的气体会推动机子运转,呵,不是我自夸,陈家供养的匠人论能力放眼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都对陈家的生意有用。”   杜平走近看,伸手去摸,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她对这个机子的了解还是一坨浆糊,不过,她思路非常清晰,“如果把这个和外面的纺织机合在一起,以后织布是不是不需要人来操作了?”   陈千瑜赞赏地点头:“不单是纺织机,很多东西都不需要人来做,或者该说,更少的人可以做更多事,也许有一天,它还能帮忙种田,家里没男人的也可以用机子帮忙,也能吃饱穿暖。”   杜平点点头,又回过去看这个大机子,叹道:“千瑜,你要继续瞒住它。”   这些东西若是横空出世,对皇上来说,会比逆贼倭寇更麻烦。   乱世中谁有了它,就可以省下更多年轻力壮的劳动力来练兵,就可以靠它赚更多钱来养兵养城。   太平盛世有了它,大量农民会涌入城中,进入工坊赚取酬劳,这可比种田来钱来得快多了,到时候,种粮食的人就少了,动摇国本。   毫无疑问会惹来杀生之祸。   杜平自嘲道:“我可不想刚在江南做出点事,转头皇上就派兵夷平陈家三族,功亏一篑。”   陈千瑜镇定地问:“瞒一辈子?还是两辈子?郡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杜平回视:“给我时间。”   陈千瑜望着她,不再追问,点头:“好。”   “我母亲在天下间推行佛法,一则是为声望,二则是为督促百姓认字。好些人为了看懂佛经,还是愿意在闲暇时花些功夫识字,可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杜平道,“千瑜,江南想要崛起,必须普及书院,由商会来出资筹办,商会花钱聘请大儒。读书,不该只是官宦子弟富家少爷的游戏。”   陈千瑜道:“郡主觉得这件事更重要?”   “掌握了书院,你就能掌握里面教什么,你就能掌握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的趋势。”杜平道,“如果在书院里掺上一些工学,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些,享受到它带来的好处,皇上难道还能在江南屠城?”   陈千瑜怔怔不语。   “我希望以温和的不见血的方式处理这件事,那只能用一把磨钝了的锉刀,挫着挫着,慢慢达到我的目的。”   这才是正确的玩法。 第106章 杜平开口道:“杀降不……   一船一船的军需从凤阳运往闽地。   由漕帮主持运输,商会准备货源,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从头到尾不需要官府操心。   黄总督悠哉悠哉地躺在府中,日子舒坦无比。   他眯着眼在池边钓鱼,头上顶着一顶草帽遮阳挡日,似睡非睡地斜倚着,忽然,水下有了动静,他眼睛倏然睁开,来了,手上立即用力一拉。   “大人,大人,老宅来消息了!”一声急呼从远至近,跟随多年的老仆喘着粗气跑来,“族长要亲自来这儿看您。”   嗓门挺大,一出声就惊走了鱼儿。   黄总督拉起的吊杆上空秃秃的,鱼饵被吃了,可一条鱼也没上来,白白蹲了这半天。   他怒从心头起,一竿子挥过去,“让你这么大声!吓跑了我的小鱼儿!”   老仆急忙用手挡,又强调一遍:“大人,族长要来了!要来凤阳!”   黄总督眨眼,停了手上动作,乍然回神,吓得怪叫一声:“那小子来干嘛?他不好好待在京城来这儿干嘛?”   他顿时急得团团转,这小子一来肯定没好事,他得好好想想,最后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有没有什么把柄留下,一定要好好想想。   黄家的族长名唤黄昌元,是黄总督嫡嫡亲的大侄子,他同父同母亲大哥的长子。   这是家族里顶顶出名的大才子,自小就是公认的神童,长大以后十七岁就考中二甲头名,这还是陛下看他年纪小,故意挫挫他锐气,给了个传胪的位置。   黄昌元心性不定,当两年官就卸任了,继续回家过他富家公子的逍遥日子,游山玩水,把他的才名从北边传到了南边,家里想找他成亲都逮不到人。   他一直玩到二十五,觉得该看的也都看过了,乖乖回家成亲去了。满京城都觉得他是个风流公子,哪晓得成亲后一不逛花楼二不纳姬妾,十年如一日,与妻子举案齐眉至今,据说连红脸吵架都没过。   感情上顺风顺水也就罢了,这个侄子太能干,才学一等一地不说,连家族俗务也是一骑绝尘领先于众人。本来么,他头顶上好几个叔叔都活着,这族长之位怎么也轮不着他,结果后来偏偏是他。   算了,算了,嫉妒不来的,只能安慰自己,慧极必伤啊。   还是提前给大侄子准备洗尘吧。   黄总督叹道:“希望他来的时候,仗也打完了,否则他硬要掺一脚就麻烦了,啧啧,肯定会和永安撞上,”思及此,他忍不住偷笑,幸灾乐祸,“那就有好戏看了。”   另一边,章知府之前忙着疏通江南官场上下,为今年秋收后的税赋做准备,等打点得差不多后,回头一看,整场战争都在永安郡主控制之下,完全不需要帮手。   他沉默片刻,早就知道永安是个能人,却没想能到这地步。   章知府叹口气,决定去找她商量一下,虽然是好意,但她毕竟不是官府中人,多少得收敛一下,不能凡事强出头。   杜平此刻正在漕帮点兵。周总兵这回围城战,一围就围了一个多月,即便是猫捉耗子,这速度也太悠哉了。   明摆着不用他花钱,凡事都不急,真气死个人。   杜平想自己带人去闽地看看,怎么想这都是最后一仗,她付出这么多心血,也的确该去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   章知府找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意外,也没想着避人,直接命人带他到演武场。   杜平上前迎道:“哈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章知府笑着寒暄,他目光突然在她身后定了一定,浩浩荡荡数百人,正值壮年,士气奋发。他欲言又止,收回目光又看着她。   他神色变化并不大,视线停驻不过短短几息,可杜平立刻捕捉到,试探地问:“怎么了?”   章知府并不想当众下她面子,哪怕是劝解的话,也想单独去书房谈更妥当,正待开口,突然有人跑上前来,停在杜平三步远,恭敬道:“郡主,红花教已被逼得弹尽粮绝,昨日要求和官府和谈,周总兵答应了。”   杜平挑眉,“呵”的一笑:“战败者还有和谈的资格?天真。”   那人犹豫片刻,继续说:“他们约在傍晚时分,本来一切顺利,可张天带人突然暴起攻击,还趁我方不备抢下一艘装满粮草武器的大船,幸好周总兵早有防备,官兵损失并不严重,最后顺利拿下红花教,今日清晨传来的战况,大胜而归。”   杜平没说话,红花教是打下了,闽地是收复了,她抿唇,终于问道:“张天呢?”   那人更犹豫,知道说出来定会惹得郡主不悦,可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讲:“被逃走了,他至少带走红花教六成的人,抢了战船就跑了,没追上。”   “往哪儿逃的?”杜平阴森森问。   “西南方向。”   说完,他缩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杜平沉下脸,一拳打在木桩子上,“咚”的一声巨响,地上的尘埃都被震起来。   全场俱静。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杜平飞快下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立刻准备好船只,一队人随我去闽地,其他人都率船追击,并朝沿途的漕帮帮众下令,看到张天的船只立刻攻击,谁能拿下他,本郡主赏一千两银子,生死不论。”   周总兵那边,只要皇上不执意捉拿张天一众人,他定不会继续追击。对湖广援军来说,这场仗打完了,京城那边只要求拿下红花教,他们已经完成任务。   杜平脑子愈发清晰,她脚步一顿,回头下令:“还有你,马上去商会一趟,要求他们准备好兵械和火药,越多越好,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在江边看到他们。”   她匆匆告别:“章大人,失礼,我先走一步。”   她甚至来不及听到章知府的回复,人就已经走远了。   章响站在原地,看着永安郡主大步离开,看着她身后那些帮众也井然有序地跟在她身后走远,不多时,演武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气还是很热,秋老虎的势头不减,闷得人背脊上都是汗。   章知府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凉。   昨晚才发生的事情,官府尚未得到消息,可永安郡主已经知晓一切,而且瞬间做出应对。   运河上的情况被她控制得滴水不漏,甚至能管辖数十里之外的变化。   武器火药这些东西,本该握在官府手里,可她一声令下,马上有人准备妥当。   这太可怕。   章知府捂住脸,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发觉呢?永安也许有海清河晏的赤子之心,但她亦不缺少凶残手段的狼子野心。   最可怕的是,此时此刻,江南没有一个人可以挟制她。   或许,他该找黄总督再聊一聊。   不,永安本性不坏,等她回来先找她好好说理,唉,无论如何,先试试能不能劝她迷途知返,将她扳回正道。   这日运河上风势正好,几艘大船快速行驶,抵达闽地后,其中一艘停靠码头,其他几艘继续往前行进。   杜平上岸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营地。   她才刚走到最外围的入口,抬起的脚尚未放下,就被门口士兵拦住,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抱歉,没有允许不得擅入。”   杜平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带有威慑之意。   士兵仍是不肯退让。   身后跟随的漕帮帮众厉声喝道:“放肆!你知道她是谁吗?”   “郡主,抱歉,军令如山。”士兵低头,“或者我进去帮您通传一声?总兵大人同意就能放行。”   杜平摆了摆手,身后众人立刻噤声,一丝不苟笔直站立。   她笑了笑:“还不快去?”   待这个守卫士兵小跑进去,她回头借此教育帮众:“看到没?强军必有铁律,朝廷中只有两支军队能以姓冠名,胡家军就是其中之一,学着点,回去以后你们想想漕帮应该制定怎样的纪律!”   “是!”帮众整齐应声。   不多时,周总兵的答复和迎接的人一起来到。胡天磊远远高喊一声:“永安!”他兴奋地挥手,腿上像装了翅膀一样,一溜烟地跑到她面前,急冲冲停下来,看着她不停笑,嘴巴一直咧着,“我带你进去。”   走了两步,他注意到那一群汉子跟在后头,扬眉看去,朝身边站岗的士兵吩咐,“带他们先去休息,好好招待。”   杜平没动。   其他人在她身后自然也不动。   胡天磊回过味来,嬉皮笑脸地道歉:“我的错,我的错,你的人应该由你来命令,是我喧宾夺主了。”他深知双手合十拜一拜,“别生气了,你大人有大量。”   “没生气。”杜平淡淡三个字,回头吩咐其他人跟着士兵去别处休息。   胡天磊受宠若惊,开口道:“永安,你来得正好,红花教那几个护法由你来动手,到时候这几颗人头的军功送给你。”   杜平脚步一顿,侧眼看他,“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会抢人功劳的人?”   胡天磊笑道:“这哪算抢?是我死皮赖脸塞给你。”   “不用。”杜平干脆拒绝。   她继续跟胡天磊往前走,这块驻扎的地方并不大,他们二人很快到了周总兵的帐篷,里头很简陋,摆在最中央的就是一张大桌,桌上一块地图,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空间,显得缩在角落的床更加窄小。   好不容易把整座山以及周围一带的地形给画出来,连小道捷径都不忘给添上,没想到红花教竟然投降。   以前闽地那些官员真是吃闲饭的,空荡荡的府衙里竟然什么资料都找不到。   不过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周总兵哈哈大笑:“郡主怎么来了?我正打算今日就收兵回凤阳。”他显然心情很好,态度也比平日里热情许多,“跟郡主这种爽快人合作真是痛快!不费一兵一卒就等来投降,我替胡家军好好谢谢你!”   杜平摆手:“应该的。”顿了顿,她开门见山,“张天带人逃了?”   周总兵噎住,解释道:“张天是后头加入的,红花教其他几个主犯全抓住了,漏网之鱼总是难免。”   杜平抬眸,问道:“周总兵打算追击吗?”   周总兵刚喝一口水,又噎住了,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胡天磊在旁插嘴:“他欺负过你?”   杜平回头望去,只见他颀长的身形斜倚出口,整个人背着光,但那双眼睛却莹莹发亮。   周总兵捂住头,我的少爷诶,你别冲动,别被女人迷昏了头脑。记住了你姓胡,别胳膊肘往外拐,别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杜平道:“无关私事,我提及张天是觉得此人棘手,应该趁他元气大伤的时候斩草除根。”   这点周总兵倒是赞同,不过张天死不死,跟湖广那边没半点关系。说白了,他来帮忙是奉皇命,“郡主,我想早点带兵回去,京城那边也需要尽快复命,皇上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呢。至于张天,西南那块地鸟不拉屎,他说不定就被那边的土著给杀了呢?咱们别管他了。”   杜平没说话,跟她预想的一样,胡家不打算追击。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   四周一旦安静,她仿佛听到模模糊糊的惨叫声,从远处传来,若有似无,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朝门口走两步,顿了顿,问道:“你们在杀俘虏?”   胡天磊点头:“对啊,带活的回去多麻烦,正好拿他们的尸体搭个京观,震慑宵小。”   空气仿佛凝滞。   杜平很慢很慢地抬眸,看他,却不说话。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白起坑杀俘虏四十万,结局是被君王赐死。   项羽杀降二十五万,终逃不过自刎乌江。   天地之间,因果昭昭,世事循环。白起死前仰天狂笑,自认诈而尽坑之,死亦不冤。项羽兵败乌江,亦笑曰天之亡我,不愿渡江。   杜平开口道:“杀降不详。” 第107章 我是共犯   胡天磊怔了怔,笑道:“我不信这个。”   杜平淡淡道:“动手之时,白起不信,项羽不信,你自然也不会信。”想了想,她缓和语气劝道,“至少你要为胡家军的名声考虑。”   周总兵上前一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算了算了,年轻人的事,他不插手。   胡天磊却不管不顾,心里想的直接掏出来,道:“胡家军只需要勇猛凶残的名声,至于百姓的好感,民间口口相传仁善之类的赞誉,呵,不需要。”   他见永安还想反驳,一句话堵住她的嘴:“至少皇上听了不会高兴,若晚上忧心得睡不着觉,那就是胡家的罪过了。”   杜平果然闭嘴,沉默望着他。   胡天磊笑嘻嘻地说:“胡家军搭个京观,彻底吓破江南周围一圈的胆子,平定四方。然后皇上出面斥责几句,心里舒坦好好休息,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周总兵想阻止他都来不及,少爷,你说归说,也不必这么坦白吧?眼前这位是皇上嫡嫡亲的外孙女,她回京城告小状怎么办?   杜平移开视线,望着外头:“我知道了,我先走一步。”   “等等。”好不容易盼到她来,怎么舍得就此让她走?等他们拔营回江城,那以后见面更是遥遥无期。胡天磊挖空脑筋找出一个借口,“之前给你通风报信的,叫月娥的那女人你认识吗?”   杜平一顿,迟疑许久开口:“匆匆见过一次。”   她抬头,刺探他的用意,问道:“怎么了?”   胡三公子的脑袋根本没想其他复杂的事情,目的很单纯,不过是能多留永安一会就是一会。他觍着脸开口:“她说有机会想见你一面,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月夫人因通报有功,大家并未将她当成犯人对待,只等着回禀京城以后,皇上同意赦免她将功赎罪,就放她离开。   红花教几位重要人物都是胡天磊亲自去收押的,轮到月夫人时,她很平静地提出这点要求,因是个美人,再加上说的事情和永安有关,他便记在心上了。   杜平神色犹豫,想了想,还是点头了。   “我给你带路?”胡天磊兴高采烈,得到应允后,他两只手都兴奋得无处安放,真想狠狠夸奖自己一番,他真是太机智了!又找到机会单独相处!他带着她往月娥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努力找话说,只盼心上人展露笑颜。   可惜,永安没笑,反倒是眉头拢起来了。   那屋子离关押俘虏的地方很近,越往那个方向走,惨叫声便越清晰。   她脚步一顿:“你们一直让她听这些?”   胡天磊眨了眨眼:“营地不大,能住的地方就这么点儿,总不能让她和士兵同住?”忍不住摸着鼻子笑笑,“将士们血气方刚,那女人又不是个安分的主,一不小心那就真成什么了。”   杜平瞥一眼,继续往前走。   胡天磊闭上嘴,立马后脚跟紧。   屋子防守并不森严,门上连锁都没挂,只有一个胳膊挂彩的士兵站在那里,勉强算作看守。虽然受了伤,士兵仍然警觉,人还没靠近视线就望过来,恭敬道:“三爷。”   胡天磊摆摆手:“你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叫你了再过来。”   士兵立即应道:“是。”   等人走远了,胡天磊马上收起严肃神情,俯首甘为美人卒,笑道:“我在这里守着,你进去吧,说什么都不要紧。”   杜平白他一眼,推门而入。   月夫人跟上回见面相比彻底变了样。   那一回也许是这个女人此生最狼狈的时刻,杜平印象最深的,是那双泪眸中流露出的决绝和冷硬,连被拖走时背脊都是挺直的。   这一次,她身上的衣服整洁干净,连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她怀里抱着一个男孩,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低头微笑。   听到声音,月夫人抬眸望来,看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起身将睡着的孩子放在床上:“郡主。”   杜平淡淡“嗯”一声,她拉开椅子想坐下说话,可上面积满灰尘,无处下坐。   月夫人走来,扯起袖子就欲擦拭。   杜平伸手拦住,冷淡拒绝:“不用。”   月夫人迎上她的目光,红唇微勾,面容顿时显得轻佻妩媚。她收回手,站直身子:“我没料错,郡主果真是个好人。这种时候,人人巴不得和我扯开距离,郡主却还愿意一见。”   杜平不为所动,神色淡淡,语气也是淡淡:“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月夫人动作一滞。   杜平看她,直接问:“要我帮你做什么?”   月夫人捂嘴低低笑起来,花枝乱颤,风情万种:“郡主说话贯來这么直接?”   “因人而异。”杜平道,“不用试着攀交情,或拿话来套我。我话先放这里,你帮我开过城门,只要你的请求不过分,能帮则帮。”   她无意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什么话都开门见山地说。   月夫人深深看她一眼,她忽地仰头看屋顶,不放过每一丝角落,从前看到后,从左看到右,游走的目光染上无助之色,低声问:“听到了吗?外面的惨叫声。”   杜平看她一眼,垂下眼眸。   “我今日一直听到这个声音,官府准备收兵拔营了?觉得他们累赘?”月夫人小心翼翼试探。   这个话题杜平不喜欢,她没说话。   “我们已经投降了,我们是主动投降的,这样也是死路一条?”月夫人从她沉默的态度中看出些什么,上前一步,急切道,“若你们如此行事,以后还有谁敢投降?”   杜平依旧无言。   胡天磊在外面听不下去,探进来一个脑袋,没好气道:“张天不就是投降后,趁我们不备反扑的么?害我们折损一些兄弟,别把自己说这么无辜。”   月夫人揪住她衣袖,抱着一线希望:“那是张天自作主张,与我们无关,你们要报仇可以冲着张天去啊!”   胡天磊嗤笑一声,又把脑袋缩回去,不再说话。   杜平沉默地扯回袖子,看着她的眼睛:“抱歉,无能为力。”   月夫人神色怔怔,两只手还保持着原来姿势,悬在半空中。她慢慢收拢手指,自嘲一笑,转身坐回床沿边。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要求吗?”   月夫人坐着没动,幽幽开口:“是我提议主动投降的,我觉得打不赢了,我想给大家找一条活路。”   她抬头,咧开嘴,笑着有些阴森:“没想到,是一条死路。”   杜平转身向门外走:“想好你的要求再来找我。”   “郡主,”月夫人唤住她,“我想去看看他们。”   杜平停下,她微微一皱眉,良心建议:“恐怕不太好看。”   月夫人反问:“我做出的决定,我不该亲眼去看看结局吗?”   杜平沉默,朝门外的胡天磊投去询问的一眼。这么小的要求,胡三公子当然想也不想地点头。杜平回头,点头道:“跟我来。”   关押红花教众人的是一块很小的地方,仿佛圈养牛羊似的关在里面。   外头一排官兵,面朝他们不停射出弓箭。   里面的人手无寸铁,躲避的地方有限,只能任一支支箭矢刺入身体,直至死亡。   没有鲜血四溅,只有不住的唾骂,和悲鸣惨叫。   “你们这群畜生!竟然诈降!老子信了你们的鬼话!”   “他娘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连续不断的咒骂声,在月夫人一行三人出现时,骤然停了声。关在里面的人看到他们,先是一静,随后疯狂地向外扑来,大声怒骂:“你这婊|子!竟然做官府的走狗骗我们!就你一个人活下来!官府给了你什么好处!”   怒骂诅咒声顿时比之前高八度,震耳欲聋。   胡天磊笑道,“还挺精神。”他摆摆手,示意士兵们不必多礼,“别管我,继续。”   这样的杀人方式其实很慢,除非正中要害,否则一箭刺中要不了人命。胡天磊提出这法子,本意是让这群人死前给胡家军练练准头,毕竟射活人和射靶子的手感不一样,等最后看看谁还没死的,再痛快给一刀。   他斜倚一旁,兴味盎然地观赏眼前闹事。   只见月夫人一个人默默往前走,站在他们最近的位置。那些唾沫几乎要喷到脸上,看着他们疯狂伸出来想要抓她的一双双手,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解释。   她只是站在那里,只是看着。   箭矢一支支往里面射去,他们骂出嘴的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终于找到比骂官府更好的发泄口。   好半晌,月夫人转身向胡天磊走来,注视着他问:“我刚才求情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才是做主的那个?”   胡天磊痞气地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和郡主不一样。”月夫人缓缓道,“你是那种无论死多少人都不会在意的,你这样的男人我见过很多,信奉着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而郡主的眼睛里……”她回眸望去,轻声呢喃,“还藏有悲悯。”   胡天磊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方才打算掐个软柿子,结果发现竟然掐不动?”   月夫人摇头,后退一步。   曾经从漕帮离开的时候,她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报仇雪恨,让欺辱过她的人好好看看。   一路走到今天,她已手染鲜血,被无数人憎恨,是真的走到头了。   她抬头仰望苍穹,太刺眼,酸痛得眼睛都要闭起来。   “杀我们的理由,是我们落草为王?”月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湿润,眸底有太多情绪压着,难以描述,“你们杀得大义凛然,杀得理所当然,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猛然拉高了嗓门,引得周围都是一静。   她指着胡天磊的鼻子喊:“我们是心甘情愿去做贼寇的?我们是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如果能选择,能做官兵谁愿意做反贼?能吃饱饭谁愿意离开老家?我走的每一条路都是被逼出来的!官逼民反,被逼到凤阳,被逼到闽地,被逼到今天!”   胡天磊神色不变,也眉眼都没动一下,淡淡来了句:“是吗?”   月夫人颤抖着将粗重的呼吸压下:“你们做官的,不想着怎么让百姓吃饱穿暖,却动着围剿我们拿军功的主意,呵,好威风的官老爷!这前程也太好挣了,先逼反,再屠杀!每颗人头都是你们往上踩的台阶!”   胡天磊忍俊不禁,鼓掌两声:“说得真动听,谁活在世上都能掰扯出来点儿理由,有意思。”   他嘴角虽然挂着笑,可神色不以为然,仿佛听了一个随处可见的笑话。   月夫人冷冷瞥他一眼,突然伸手拔出他腰间的长刀,“噌”的一声,刀身寒光闪烁。还不等她拿稳,周围其他弓箭都已转过来对着她,随时都可动手。   四周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被捉拿的红花教众也不嚷嚷了,瞪着眼朝这里看。   胡天磊还是漫不经心斜靠着,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信她能翻出多少水花,笑了笑:“你的身手不行吧?”   拿刀的姿势尚且不如七岁幼童,一看就没学过。   月夫人嘲讽:“放心,自尽还是够用的。我做出的决定,我以死谢罪。”说完,一刀抹向脖子,鲜血喷洒,娇躯倒地。她两只眼睛不甘心地睁着,望着头顶这片天,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失。   周围的士兵都离她三尺以外,站在原地,没得到命令,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鲜血顺着地势流往低处,淌到脚边,沾到鞋上。   只有一个人动了。   杜平跨开大步走到她身旁,蹲下察看,摸了摸她的脖子,微微蹙眉,确定没救了。   “郡主,我还能再提一个请求吗?”月夫人脖子脑袋旁边都是她流出来的血,嘴唇颤抖,殷切地望着她。   杜平正要起身,又蹲回去,“你说。”   “我还有个儿子,拜托你替他找个好人家……好不好……”   杜平沉默片刻:“你本可以亲手抚养他长大。”   “有我这样的……母亲……对他不好……”月夫人喉咙动了动,闭上眼笑,“我就当你……答应了……”   杜平道:“好。”   胡天磊几不可见一皱眉。   月夫人嘴角似乎动了动,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傻笑着自言自语。但杜平离她近,一字不差地听进耳朵里,她看到这个女人神色中有释然,也有悲怆,又后悔,也有不甘。   “自己做主的滋味真痛快……原来人还能这么活着……”   “不是被当成物件……而是好好做个人……”   “呵,我才刚活出点滋味……怎么就死了呢。”   她死状可怖,遍地是血,脖子上开了深深一刀。   至死都睁着眼,望着天,放大的瞳孔里满是浓浓遗憾。   她本可以不死的,连官府都打算赦免她。   可她还是选择自尽。   杜平慢慢站直身子,转头看向前方。眼前的士兵又开始放箭,仿佛这个女人死在他们眼前不值一提,红花教的人继续惨叫,这回,他们继续辱骂朝廷,而不是死揪着一个女人不放。   杜平站在月夫人尸体旁,站着,看着。   胡天磊挠挠后脑勺,有点拿不准她的情绪,走过去小心地问:“你不开心?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杜平回眸看他,目光复杂难言。   胡天磊明明觉得自己没做错,却被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在喉咙里无声嘟囔:“不过死个无关紧要的人……”这话他知道说出来不妥当,只敢在心里想想,面子上还得好声好气哄着,“跟你没关系,这些人命都算在我头上,是我命人杀的,我才是刽子手。”   杜平还是看他,眼角有一丝红。   胡天磊慌了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么办?她到底在想什么?只恨自己没有读心术。像平时哄姑娘那样哄她肯定没用,说点什么才好?   他抬起手又放下,无措地叹气,一边谨慎小心观察她神情,一边试探着伸手去按肩膀。   手碰上肩膀了!   没被推开!   胡天磊心里的小人儿一蹦三尺高,高兴得实在想咧嘴笑,但现下明显不适合,他强按下飞扬的嘴角,柔声细语:“我不知道你会心软,我以为你不会在意,不过是些刁民逆贼,你之前的态度一直很坚定,永安,你什么都没错。”   他得意忘形去捏眼前的青葱玉指,够上了,就快够上了……他继续甜言蜜语,“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有的罪过……”   还没说完,只见伸出去的手腕被捏住。   胡天磊一愣,低头,看她的五指深深掐在他腕间。   杜平摇头,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我是共犯。”   她眼睛里仿佛有光,一瞬不瞬望进他的眼底,仿佛能将什么都吸进去。   青天白日,和风习习。   一只乌鸦从林间飞出来,“嘎嘎”两声叫,一坨屎拉下,飞向远方。   胡天磊心脏“噗通”一声,漏跳一拍。 第108章 他从未怀疑过永安……   胡家军回去的时候,城里百姓夹道两旁欢呼送行,无数感谢溢于言表,不少人都将瓜果往他们车上丢,挥手告别。   大队人马渐行渐远,朝江城方向前行。   胡天磊单手牵着缰绳,单手握着苹果往嘴里塞,连洗都不洗。   他目光有点呆呆的,像是看着远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一口一口地啃果子,魂儿都出到九天云霄之外了。   周总兵骑马在他身旁,朝他眼前挥挥手,可这小子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总算出了江南地界,马蹄还在得儿得儿驾。   “我完蛋了……”胡天磊喃喃自语,“我现在就想折回去。”   周总兵吓一跳,喝道:“别发疯。”   “我以前只是喜欢她,想娶她。”胡天磊转头,可怜兮兮的表情,“可现在我昏头了,觉得做上门女婿也可以,反正胡家还有我哥传宗接代。”   周总兵倒吸一口凉气:“你爹听到一定打断你的腿,”他目光向下瞥,“说不定连命根子一起打断,反正老胡家用不上。”   胡天磊苦恼地开口:“唉,你说怎么办才好?”他两只手都放开缰绳,乱无章法地揉头发,“我们距离这么远,下一回见面她成亲了怎么办?我一辈子的幸福都毁了!”   周总兵抬头望天,有时候吧,真觉得跟三公子无法沟通,指甲点大的小事儿,在他嘴里仿佛命悬一线。可有时候一些天大的麻烦,在他嘴里又变得轻描淡写。   不能理解,难以理解,怨不得总督大人常常揍他,有这样的儿子,做爹的很容易手痒。   周总兵投去凉凉一瞥,继续驭马前行。   胡天磊想了想,突然停下来,调转马头:“不行,我还是回去看看,离开时候章老头儿神色有异,我担心永安有危险,周叔,你帮我跟我爹打声招呼,就说我迟点再回来。”   周总兵脸色一变,赶紧拦在他前头,“想都别想,别让我绑了你回去!到时候脸上无光的也是你!”   胡天磊恳求:“万一我英雄救美,永安肯以身相许了呢?”   “救个屁!别痴心妄想了!”周总兵可不想好端端地带人出来,结果好好的公子做了别家上门女婿,那可真要被总督大人狠狠修理一把了,连皮带肉一起削。“永安郡主在江南都能横着走了,有个屁危险!你胡思乱想什么!”   胡天磊正色,一本正经回答:“男人的直觉。”   周总兵眼皮一跳,小兔崽子整什么幺蛾子!二话不说绑了他扔上装满军械的马车,拍拍手掸灰尘,继续往江城方向前进。   章知府此时的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和永安谈谈,可战后杂事纷纭,大家都不得闲。好不容易理清一切,胡家军也准备回湖广,他又想此事不宜声张,且担心胡家会插手江南势力,便谋算着等他们离开后再谈。   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   章知府被引入书房时,杜平正与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谈论事务,那张脸俊美绝伦,站在他的位置望去,让人不由自主赞叹,真是一双神仙璧人呐。   那男子的脸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章知府认得他,正是曹子廷。   杜平停下对话,笑着起身:“今儿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找我什么事?”最棘手的事情都已经办妥,收秋之事进行地也很顺利,她心中无牵挂,脸上表情也轻松无比。   曹子廷是个识趣人,行礼之后立刻退到墙边,沉默地站在那里。   章知府客气道:“有些事想和你说说。”目光在曹子廷身上停驻片刻,暗示之意明显。   杜平不以为然,笑道:“子廷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章知府无奈,想着事情本就和漕帮有关,留着就留着吧,一起听也好。他坐下后久久不开口,两只手交叠来又交叠去,面现迟疑。   他心里清楚,这事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是个大祸患。   可官场摸滚打爬多年,章知府也明白一个道理,抢别人嘴里的肉不太地道,尤其永安是他欣赏的年轻人,感觉在欺负小孩儿。   杜平扬眉,她这人踩着尾巴头会动,便问道:“难言之隐?”   章知府苦笑。   “但说无妨,我能办的一定办。”杜平大气道,“章大人帮我处理秋收之事,这是个棘手活儿,哈哈,我知道黄总督能偷懒就偷懒,把得罪人的事都推出来,您做的事我都知道,也都领情。”   章知府闻言,愈加不好意思,只能腆着老脸开口:“郡主,你觉不觉得,漕帮现在不像个民间帮派,更像一支民间军队?”   杜平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看他一眼,目光深邃起来,仅仅转瞬间,她忽的又是一笑:“可能是有点吧,毕竟好些人被周总兵训过,也上过战场。”   曹子廷在角落里动了动,打量章知府一眼,又很快垂眸。   “老夫觉得这样不妥。”章知府语气和缓,他望着永安郡主,把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说出来,“漕帮现在势力太大,于官府是个威胁,郡主可考虑过解散一部分人?或者将漕帮收归官府?正好补上战场死去的那些士兵。”   他越说越觉得此事可为,而且,之前卫海担任帮主时,永安也提过由官府接掌漕帮,和他的主意不谋而合。再加上,郡主是皇上嫡亲的外孙女,自是站在朝廷这边。   章知府想通了这点,脸上带笑:“民强官弱,郡主,这得改一改。”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漏了最开始犹豫的那点。   漕帮,现在是永安郡主的漕帮。   卫海是帮主时,她自然要挟制漕帮发展;如果轮到她做主,当然想要壮大漕帮发展手中势力,时移世易,莫不如此。   而他却以为,永安郡主乃是皇亲国戚,理所当然站在朝廷这边。   知道章知府的来意后,杜平除了在最开始失态,之后一直表情如常,笑道:“这个有点麻烦,章大人,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漕帮的帮主乃是卫翎,虽然他尚在岳麓书院读书,可我不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卖了漕帮,这就是欺负小孩儿了。”   章知府老脸一红,他现在就正在欺负小孩儿,而且还是个女孩儿。顿了顿,他羞愧归羞愧,脑子却还清醒,长叹一声,失望道:“老夫听得出,此乃推托之词,郡主不舍得放下手中权力?”   杜平抿唇不语。   “唉,人之常情啊,可是郡主你想想,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江南,你总要回京城,总要回去嫁人。你在这里管着漕帮,我尚能放心,可等你走了呢?你觉得又有谁来控制情势?”   这话就有些推心置腹了,杜平动容,抬眸沉默片刻,开口道:“容我再想想。”   “郡主,老夫今日厚颜前来,这番说辞不为请求,而且要求。”章知府站起身,态度坚硬,“我也不想和郡主因此事生嫌隙,你就当老夫是先礼后兵吧,若你不同意,老夫只有向上通禀,强制瓦解漕帮,到时候,你母亲,平阳公主也会难做人吧?”   杜平没说话。   曹子廷掀起眼皮,冷冷瞥去一眼。   “郡主,你贵为郡主,手上不需要这许多权力,老夫知道你付出良多,之前一心为了打胜仗。可如今红花教已经没了,你也可以好好享受江南美景,不用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一切有我在,有官府在。”   章知府走上前,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你再琢磨琢磨,老夫说的是不是在理?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啊。”   杜平笑了笑:“我心里有数。”   “好,好,你是个好孩子。”章知府以为她答应了,高兴地摸摸胡子,“老夫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杜平起身,想要送他出门。   “不用,不用。”章知府呵呵笑,事儿说成了,心里也轻松了,“不用送了,我认得路。”   目送他离开后,杜平脸色便难看起来,一拳挥在桌案上,“砰”的一身巨响,让人听了不由担心骨头撞坏了没。   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下来,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杜平深深呼吸两口气,捏紧拳头,低声咒骂:“混账。”也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事。   曹子廷立刻走到她面前,担忧地朝她手上看一眼,白皙的肌肤上都打红了,他沉默片刻,努力控制情绪,压低声音关切道:“痛吗?”   杜平看他一眼,闭了闭眼:“没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曹子廷开口的声音竭力平静,“红花教才刚亡呢,就把手伸到这里来了。”   杜平笑笑,讽刺道:“这事儿做得很有朝廷风范。”她都快忘了,朝廷不都是这么办事的么,常规做法而已。   曹子廷道:“元青和外城的那些民兵怎么办?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他们了?”   杜平沉默片刻:“本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打算花点功夫打通外城和内城。现在战争结束了,百姓心里已没有害怕恐惧,更容易接受外城流民,我只需要稍稍推一把,加强内城和外城之间的生意往来,让外城也富起来,那隔阂自然而然打开了。”   她烦躁地捂住额头:“打通了外城,意味着增大凤阳地界范围,朝廷不会阻止,这对江南官员来说是天大的功劳,他们也会帮着推波助澜,本来会很顺利……现在我还没开始动手呢,章老头就想砍我臂膀。没有了漕帮,之后秋收的事情也会变得麻烦,乡民们没尝到甜头胆子也不够,那些乡绅地主都是刺头,一看到没有武力挟制,他们就更不当回事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漕帮绝不可失。   曹子廷冷静的视线望来,问道:“郡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杜平单手撑着脑袋,揉起太阳穴,她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是没想出办法,只得重重一叹:“再等等,这事儿目前只是章知府的想法,他应该还没说出去,黄总督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懒得管漕帮。至于江南其他大小官员,只要打点妥当了,应该也不会吱声,只要劝住章知府就可以,我再琢磨琢磨,明日找他详谈。”   在凤阳待这么久,对这里的官员也熟悉了。杜平心里清楚,只有章响会管这类闲事,压住了他就等于压住整个江南。   思及此,她不由苦笑,章老头儿来凤阳当知府,最开始也是为了图舒服图油水,是她硬生生唤醒老头儿的少年意气,她欣赏章响的这份意气,如今也被这份意气搞得头大如斗。   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自己种的果子,哪怕苦的也得咽下去。   天色一下子暗沉,一大片乌云飘来,遮天蔽日挡住微弱光芒,风雨欲来之势。   曹子廷沉默地跨着步子,快速离开公主别院,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心中另有打算,这回他并不同意郡主的做法。   他走到门外,贴身随从一接到他的眼神,就牵马过来,附上耳朵。   曹子廷淡淡吩咐一句:“找十个人来,要死士。一炷香之内,拦住章响。”   随从一震,头一回接到跟官府有关的命令。   曹子廷冷冷一眼扫去。   随从立刻领命去办。   曹子廷翻身上马,驾的一声,驭马先去追赶章响的马车,要在半路上先拦他一拦。   郡主这人看着厉害,其实最心软,别人都打到她眼前,抢她的权夺她的势,她竟然还想用商谈来和平解决此事?太优柔寡断。   争权夺利本就会流血,郡主不忍做出决定,那就由他来动手。   这回若退让,对手只会得寸进尺,下一步就会把手伸到江南商会,等郡主被削成光杆司令再动手就迟了。   道路两旁的景色纷纷向后退去,风势迎面挂着脸颊,将他的黑发吹得沙沙作响。   曹子廷面容冷峻,一双黑眸如墨色深沉,很快就在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熟悉的马车。   他即刻止住马蹄,悄无声息。   他回忆一下附近地形,双手一揪缰绳,□□用力,调转马头绕到旁边那条小道,打算在前方僻静处动手。   曹子廷在胡家军身上学到很要紧的一点,就是令行禁止。他以这一套训练手下。他既已发出命令要求一炷香时间,那十个死士在此之前便抵达他身旁。   十个人很快在隐蔽处掩藏身形,朝他望来。   曹子廷做出手势,其中七人执刀剑冲到路上刺杀,另三人随他躲在隐蔽处,各方位都埋伏一个,寻机射箭。   小道上立刻打成一团,刀剑晃眼,章知府一行人很快处于下风。   天空阴云密布,吹到巷子里的大风夹杂雨丝,飘到脸上冷冷冽冽。   死士们攻势极猛,不多时,便有人见血,官府中人节节败退,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挡在章知府面前,给他寻找逃跑契机。   这回出行公主别院本就是章知府私下之意,身边只带四个侍卫,毫无防备之心。   曹子廷以有心算无心,夺得先机,眼见章知府被人扶上骏马,意欲逃走,他微微伏低身子,黑眸眯起,射出□□。   “呲——”的一声,特制的箭矢划破空气。   直直刺入章知府胸口。   他睁大眼,还没回过神,便直直从马身上倒下来,摔在地上。   “大人!”有人悲愤高喊一声,一边做着殊死抵挡,一边向章知府跑去,又被躲在暗处的贼人射到要害,死不瞑目扑倒在地。   短短几息之间,章知府一行人便被灭杀殆尽,地上歪歪斜斜几具尸体。   曹子廷这方只死两人。   天上的雨势淅淅沥沥变大了,冰冷地掉落在地上尸体,冲走血迹,将所有的证据洗刷干净。   曹子廷从暗处跨步而出,走到章知府尸体旁,低头瞥了眼,淡淡命令:“处理干净,脚上绑好石头扔进河里。”   脚腕突然被捏住。   曹子廷猛然一震,只见章知府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他,满脸不敢置信。他张了张嘴,从口型来看像是在说”郡主“二字,后面几个字就看不出来了。   曹子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不动手也不说话,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雨滴大颗大颗砸在脸上。   章知府眼角慢慢垂下泪水,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泪水混合雨水蔓延在脸上的皱纹里,他颤抖着嘴巴,口不能言,连问出心中疑问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徒劳地捏着他,悲痛地看着他,终至死去。   他死在这样一个雨天。   他曾以为会死得重于泰山,为自己的凌云壮志舍身取义,死得其所。   却从没想过,他死在看错人。   他至死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以为的那个人要杀他。   可于他而言,在面临死亡之前,在看到曹子廷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永安。   一丝怀疑也没有。   最后一滴泪凝结在苍老的眼角,欲落不落。   他死了。 第109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   杜平得知章知府死讯之时,消息还没传开。   曹子廷处理完一切后,亲自到她跟前请罪,包括杀人的动机和刺杀的经过,一点不落下,连善后处理也一一交代,毫无隐瞒。   屋里寂静无比,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跪在地上,低头认错:“若被人查到头上,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拖累郡主。”   杜平还有些恍惚,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转眼之前还在和章老头儿说话聊天,虽然谈得不甚愉快,可一回头,他就死了。   她从没想过要他死。   杜平垂眸看着地上这人,眼圈渐渐红了,张嘴欲言,嘴唇却不住颤抖,她声音沙哑,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曹子廷不解,他方才已解释动机,郡主怎么又问一遍?   他抬头望去,只见眼前少女双眼通红,一脸悲伤郁结之色。他顿时就哑了,深深埋下头颅,“咚”的一声,重重磕在地上。   他没想到她会难过。   他以为章知府于她,不过比陌生人强一些,毕竟郡主平日里更多提及的是他坏话,说他老顽固,骂他不开窍,甚至气得砸拳头。   可如果提前知道她在乎……还动手吗?   他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目光沉沉。   是的,他还会动手,章响挡住郡主的路,必须除掉。   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郡主,他是对的。   杜平停在他面前,蹲下盯着他说:“这是一个朝廷命官,如果你不把朝廷看在眼里,那么至少,这也是一条人命,子廷,你凭什么决定一条人命该去该留?”   曹子廷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说,凭他手里的拳头,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不是吗。   但他也知道,郡主心里不会这样想。   她一直天真,始终未变,犹如当年初见,也正是她的天真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喜欢她的天真。   杜平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拽起,逼他抬头,声声质问,“章知府犯了哪条律法?啊?”她红着眼眶加快语速,骂道:“连国法都不能制裁他,凭什么你可以说杀就杀?你以为你是谁?”   说完,狠狠一巴掌扇过去。   力道极重。   曹子廷被打偏了脸,嘴角渗出血迹,脸上很快红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他还是不说话。   杜平眼里溢出泪水,指着他的脑门厉声道:“这是要偿命的,你知不知道?”   她看得清楚明白,他嘴里一直在认错,可他脸上表情一点惭愧内疚也没有,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   “好。”曹子廷转回脸看她,“我去官府自首。”   杜平一怔,连泪水都停下。   曹子廷放柔了眉眼,温言细语:“如果能让你不难过,我就去自首,一命抵一命,听你的。”   杜平不敢置信睁大眼,定定看他一会儿。   两人目光交接,皆不言语。   “呵。”杜平自嘲一声笑,闭上眼,缓缓摇头,不住地摇头,“子廷,你扪心自问,你告诉我,章大人在你眼里是个好官吗?”   曹子廷抿唇不语,他心底排斥这个问题。   杜平固执地看着他:“告诉我,说实话。”   “是,他是个好官。”曹子廷坚持道,“可我杀他,与好坏无关,不过立场所致。”   杜平苦笑,从这点上来看,他还真是想明白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事不外如是。   导致前朝毁灭的根源之一,便是党争。各自为各自的利益,各派为各派的立场排除异己,倾轧挤压,终于,整个王朝都被各党派撕裂,让李家寻到机会一举得手。   杜平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继续问他:“子廷,你是不是觉得我行事懦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人都堵到家门前,我竟还想委曲求全?”   曹子廷看着她,沉默,尽在不言中。   杜平回他一眼,又是“呵”地一声笑,充满自嘲意味地开口:“我告诉你,如果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不该把可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往外推,而是要拉拢一切可拉拢之人;如果想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就不能习惯于用暗杀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你要学会用利益的交换和妥协来处理关系,否则一辈子只能藏在阴影之中。”   她停下声来,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冷冷一眼:“从感情上讲,你杀章大人是不义之举;从道理上说,这样的做事方式一旦暴露,接下来江南官员都会用尽全力赶我回京城,漕帮也会马上被吞食干净,你亲手把理由和把柄送到他们手上,愚不可及。”   曹子廷目光深不见底,望着她的眼意欲解释,奈何那双眼太亮太厉,他终是避开,垂下眼开口:“我们可以不认,痕迹都处理干净了,只要我们不站出来,没人会怀疑。”   “呵呵。”杜平嘲讽地笑了,原来早有对策,之前的软话都是用来说服她的?   “我们可以推给红花教余孽。”曹子廷顿了顿,“或者推到张天身上,还能给郡主追击张天套上更好的理由,说不定官府也会出力,只要郡主一句话,我都能准备妥当。”   杜平没说话,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是不认识他又像是头一回看明白这个人。   她快记不起灵佛寺里初见时,那个雌雄难辨的小和尚,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她望着他,眼中仿佛盛着水光,情绪万千。   曹子廷正好抬眸望来,撞进她眼里,一怔,久久不语。   杜平背过身去,望向窗外,她不说同不同意,反而提及章响身后事:“我很敬重章大人,他这样的好官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该让尸体沦为鱼虾之食,太可悲了。哪里扔下去的,就从哪里捞上来,好好安葬。”   “是。”   “章大人虽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杜平神色平静,“我欠章家一条命。”   曹子廷刚要应“是”,忽觉不对,猛然起身:“跟郡主无关。”   他快步扑到她面前,途中甚至撞上桌案,“砰”的一声,顾不得疼痛,他望着她的眼睛反对:“是我杀的人,是我擅作主张,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杜平勾起的嘴角分外苦涩,目光悲哀:“是我把你从寺里带出来的,是我把你放到今日这个位置,老实说,和章大人争论后,的确有那么一刻,我气到想杀了他,可是我没想到你真去杀了他。”   曹子廷张了张嘴,接不下话。   屋檐外,雨声喧喧似珠落,延绵不绝砸在耳中,分外清晰。   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被这阵秋雨无限放大。   “子廷,你既自称是我的下属,你也承认是擅自做主,这回行事之前却不经我点头,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   “任凭处置。”曹子廷又跪下。   杜平轻笑一声,似乎猜到他会说这四个字。“那好,现在罚你,恐怕会有人把章大人的死怀疑到你身上,那我推一推,三个月后,你离开漕帮,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曹子廷不敢置信,头顶仿佛一盆冷水浇下,冻彻心扉。   他盯住她说:“我不答应。”   “轮不到你不答应。”杜平语气淡淡。   “我不走,我绝对不走。”   杜平终于将视线放他脸上,目光深深,仿佛将他从里看到外,许久,笑了笑:“子廷,从头到尾,哪怕刚才我说以命抵命,其实你心里一直清楚,我不会杀你,对不对?”   曹子廷瞳孔骤缩,一下被说中心事。   是的,他一直知道,他和元青,在郡主心里跟别人不一样。   “你有恃无恐。”杜平断道。   曹子廷整个身子都僵住,他想解释:“我……”可什么都解释不出。   “你知道你不会死,你知道我会包庇,所以你大胆杀了章大人。”   曹子廷目露哀求。   “滚。”杜平不再看他,“别逼我动手。”   她背对着他而站,听到脚步声关门声,眼泪终是顺流而下。   杜平就这样一动不动站着,睁着眼,流着泪,望着窗外远方连绵不绝的景色。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何而哭。   只知道心中是压不住的难受,和内疚。   秋风萧瑟天气凉,这场雨淅淅沥沥,一下就连着下了十来日。   章知府的死也尘埃落定,是凤阳城中几个跟张天一伙的逆贼动手,他们杀了章知府后自知逃不掉,便自尽了事,官兵们将他们的尸体五马分尸以泄恨。   章家四处白绫高挂,一片人披麻戴孝,堂前哭声震天。   杜平也去祭拜,那一天正好和黄总督碰上。   知府夫人亲自出来迎接,她双眼通红,仿佛一下子苍老了,那双眼睛再也找不出曾经的狡黠和轻松,只有垂垂老矣的哀痛和无力。   她动了动嘴唇,撑着力气行礼,连客套两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杜平赶紧扶她进去,给章知府上了三炷香。   黄总督站在她身后,长叹一声,这老头儿活着的时候觉得他多事,等到死了,又有几分可惜,毕竟江南很多繁琐事都靠他处理。   老头儿刚来江南的时候,还有几分浸淫多年的老油条感觉,虽然行事利落有章法,但做法更多的是息事宁人;后来被永安这个女娃儿怂恿得处处出头,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一把年纪都不服老,临死之前还聊发少年狂,脑子里装满天真念头。   让他在好笑之余,还存着几分羡慕,这股子冲劲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像他,就不行了。   这下好了,人都死了。   黄总督想哭,以后没人挡在他前面,永安肯定会找到他头上来,那可如何是好。   “我家老爷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郡主。”知府夫人抹着泪,望向永安的目光有慈爱亦有怀念,温和开口,“他常说,郡主冲得太快了,又是个姑娘,恐怕会被有心人攻击,还望郡主以后更加谨慎小心,姑娘家的名声要紧,郡主应该更加珍惜,有些事情啊,本来不该由你出头,是他们没做好,才累得你劳心劳力。”   闻言,杜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哭着笑了,泪水流进嘴里,无比苦涩。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曾经的伶牙俐齿,此时此刻,她连张嘴都困难。   杜平跪在垫子上,闭上眼,重重磕一头。   “郡主使不得。”知府夫人想阻拦她。   杜平又连嗑两头,额头都红了,哑声道:“应该的。”   章知府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可她甚至都没办法还他一个真相,还帮着凶手掩盖所有罪证,是她对不起章知府,是她小人。   杜平轻声道:“章家若有需要,尽管来别院找我,我一定帮忙。”   知府夫人贯來喜欢她,见她如此,更觉欣慰,觉得老爷没有看错人,柔声道:“郡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人走茶凉在所难免,章家的将来还得靠章家的孩子,而不是蒙受老爷生前的情分,情分总是会用完的,还得自己立得起来。”   杜平沉默片刻,点点头,“老夫人说得在理。”   内心的愧疚几乎要溺毙了她,那种感觉,仿佛身体被撕裂成两半,一边在呐喊,说出来,什么都说出来,纸是包不了火的,另一边则紧紧揪住她,拼命叫道,不行,绝不能说,说出来你就完了,曹子廷还有漕帮都要一起陪葬!   杜平闭上眼,手指都在颤抖。   “唉,”黄总督额叹息在她耳旁响起,“江南知府这位置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前一个卢谦,后一个章响,都不得善终。”   他想了想,又道:“章响这辈子啊,真是不值得,抓出来示众的那几个凶手,是不是真的都尚且不知。”   杜平一震,睁开眼,回头看他。   “官场上那套我清楚得很,章响这阵子做的事肯定犯众怒了,唉,虽说是郡主你的主意……但章大人无辜啊,”黄总督语气不免埋怨,又不敢跟永安撕破脸,只能旁敲侧击,“未必是张天,说不定是有人嫌章响挡路……啧啧,郡主,老夫之前就提醒你,秋收那些鲁莽事还是该从长计议。”   雨还在下,在屋檐下连成一片透明的帘布,透过它看什么都模糊不清。   杜平跨出一步,伸手接雨,凉凉的。   她冷静下来,开口道:“章大人死了,那就更应该把事情做完。”她一眼看穿,眼神透彻得让黄总督狼狈不已,淡淡道,“替章大人完成遗愿。”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第110章 不出三日,必有人来收……   这日,雨总算停了,又是一个艳阳日。   元青得到章知府逝世的消息,一切都已结束,他急急料理完外城的事务,便雇佣船夫开往凤阳。他敬仰章知府为人,虽迟一步,也想去赶过去吊唁。   河水潺潺流淌,蓝天白云倒映在河面上,随它一起向远方蔓延。   河面上突然传来一阵箫声,百转千回,绕梁三日。   元青没学过箫,但也听得出来吹奏者技艺高超,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曲子。他忍不住随着箫声望去,只见远远一叶扁舟,一男子盘坐在竹舟上,篙竿也放在一旁,放任小舟随着水流自动前行。   男子肩上撑着一把竹节伞,一袭青衣随风而动,他眺望远方吹箫,手指纤长,风姿潇洒,仿似仙人临风。   一曲毕了,这叶小舟也漂到元青所乘的小船旁。   男子年轻不大,看上去二十五六,一张面孔俊朗出众。他勾唇一笑,仿佛将天下间的灵秀都聚集于身,让人移不开眼。   这股气度风华,绝对是大家出身,令人仰叹折服。   男子撑伞站起身来,目光注视元青,笑问道:“如何?可能入耳?”   元青偷听被人抓个正着,窘道:“很好听。”   男子朗声大笑,又问:“可听出其中意境?”   元青道:“先生似乎在思念一个人?箫声听起来有些寂寞幽怨,先生是想家了?”   男子一愣,似乎没想到他真能说出来,随即大笑:“哈哈哈,今日得遇小师傅,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真是大喜之日。可惜我戒酒已久,不然还能跟小师傅把酒言欢。”   元青也惊讶:“你怎知我出身庙宇?”   男子笑着用手指了指:“头发太短,帽子遮得不够严实。”   元青抬手摸去,果真有发丝漏出来,他忍俊不禁,躬身问:“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自号青竹居士,你唤我一声青竹即可。”男子言笑晏晏,自然而然避开真名,他虽不肯暴露名号,但家中私事却不避讳,“我前些日子离家,小女儿刚满三岁,抱着我腿哭着不让走,至今想起来仍是不舍。”   说着,男子摇头叹气,眼眶跟着红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纸,上面画着一个小女娃,灵动可爱,神态可掬。一见画像,他神情中不掩思念:“我日日都想着她,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谪仙一般的人,谈起女儿比俗世中的父亲还要夸张,一副看不见就茶饭不思的模样。   元青实在接不住话,憋出一句:“那先生可早日回家,与家人团聚。”   “唉,这里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才能回去。”男子神色无奈,他大方地把女儿画像递过去,献宝一样分享,“如何?这是我亲手为女儿画的,是不是可爱得如观音座下童子?”   他放下遮阳伞,拿起篙竿撑住竹舟,说起女儿脸上都是笑。   小女孩的确可爱,更令人惊叹的是画工了得,元青赞道:“先生画得真好。”他将画纸小心翼翼递回去,“先生此行是去何方?”   “凤阳。”   元青睁大眼:“巧了,我也是。”顿了顿,他向下望去,“先生乘坐的竹舟实在小了些,容易遇上危险,要不到我船上来?一路同行去凤阳。”   男子笑道:“我年轻时大江南北都走过,特意学过撑舟,技术勉强过得去。”   元青船上撑杆的船夫也笑着搭腔:“我就说呢,这位公子拿篙竿的架势就不一般,一看就是行家。”   元青却是一愣,年轻时?这位如今看上去就很年轻:“先生看着也就二十来岁……”   男子哈哈大笑:“我都过而立之年了,老了,老了。”   元青和船夫惊得下巴都掉下来,怎么都看不出这男子已过三十,这幅样子,连胡子都不留,下巴干干净净,说他刚成婚都有人信。   男子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笑:“囡囡嫌胡子扎,我便日日剃须。”   船夫不赞同地摇摇头,听不过去:“大男人怎么能随小女娃儿说说过?父亲要有父亲的威严。”   男子哈哈笑:“只要囡囡开心,我要威严作甚。”   元青笑道:“先生是个好父亲。”   男子颇感兴味地望着他:“小师傅是从哪里来的?是头一回去凤阳?我年轻时也来凤阳游玩过,可需我带路作陪?”   元青含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那船夫抢在前头,忙不迭介绍:“公子,这你就不清楚了,这位是凤阳鼎鼎有名的小英雄元青,红花教就是他帮着打败的,外城这么多百姓也全靠他照料打点,以后等外城和内城打通就更方便了。他这回从外城过来,就去凤阳吊唁章知府,唉,江南是太平了,可惜知府大人却死了,可惜啊可惜。”   短短一番话,把凤阳最近的事情都抖出来了。   男子目光一闪,落到元青身上的视线多了一层打量,拱手道:“有眼不识泰山。”   “哪里哪里。”元青涨红脸,急忙摆手,“是这位船家抬举。”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船夫不高兴道,“你本来就是咱们凤阳的恩人,句句属实,我哪里说错了?”   元青愈发窘迫。   男子大笑,替他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小英雄为人谦虚,这是好事,我倒是对外城很感兴趣,能听你们说说吗?”   元青立刻接过话头,将城外的情况介绍一番。他尽量不说自己的事,将功劳都推给永安郡主,将外城的发展从头到尾都说一遍,郡主曾说过,三年之内必让官府开口认下外城,百姓进出自如。   “现在进凤阳还需要官府的手令,不太方便,但外城也越来越好了,不少商人都来这里租地建铺子,大伙儿自己建屋子,能吃饱饭也就满足了。”   船家最常做的生意就摆渡,对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不少,笑眯眯开口:“是喽,本来城里头可嫌弃那帮流民了,觉得都不是好人,若让他们溜进来肯定鸡鸣狗盗不得安生,但被元小英雄这么一训,他们竟能帮着打红花教,哈哈,是咱们看走眼了。”   男子听得兴致盎然,双目湛然有神,他静静站立片刻,忽地一撑篙竿,竹舟顿时转向而动,恰好是元青来时的方向。   波光粼粼,男子凭风而立,青色发带随着墨黑长发飘扬起伏。   船夫一呆,赶紧喊道:“公子,你走错了!那不是去凤阳的方向!”   男子微微一笑,朗声道:“我改主意了,还是先去外城走一遭。”   元青也站起身,他眼睛很亮,可一句话也没说,只沉默地望去。   男子笑望着他:“人生贵相知,今日得遇元兄弟,实在三生有幸。”他拱手告辞,“后会有期。”说罢,撑着篙竿向外城划去。   目送他渐渐远去,船夫也继续向凤阳前行,忍不住咕哝一句:“真是个怪人。”   元青坐回原位,眼眸下垂:“看他言行举止,分明出身世家,可此人却毫不讲究,穿着一身青衣还洒脱自然。”   船夫懵了,睁大眼,啥意思啊?   “青衣有贬官卑微之意,而且戏子中也有青衣之称,所以京城贵族甚少用青色做衣。”   元青回眸望去,不知此人究竟出身谁家?   外城如今在摆渡人中众所周知,男子性子开朗,一路上辨不出方向就去问,竟是半点冤枉路也没多走,很快就撑着篙竿停靠在岸边。   住在外城的人并不少,远远望去,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恰好一群妙龄女子在河边洗衣,看到来了个俊俏郎君,就扭头望来,掩嘴偷笑,足见这里民风开放。   男子也不介意,心情甚好地朝那群姑娘家笑一笑,顿时迎来一片嬉笑轻呼。   茯苓身旁的少女推她一把,附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快,快上去搭话,说不定还没成亲呢。”   茯苓本是带着医馆的姑娘们来这里洗衣,不想会遇上陌生人。   她眉头微蹙,只觉得这男子极为可疑。来外城的人大多是熟人,偶尔几个陌生的,也是跟商队一起来。此人孤身前来,又不像是流浪汉,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似有所图。   男子站在岸边不住张望,犹豫往哪条路走。   茯苓放下手中衣物,在背后无数虎视眈眈中向他走去,打量着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身后那群姑娘兴奋无比,衣服都不洗了,交头接耳盯着这里看。   男子挑眉一笑,脸不改色心不跳:“我迷路了,不知这儿是哪里?”   茯苓眯眼,顿了顿,又问:“你要去哪里?”   “凤阳。”   茯苓冷冷看他一眼,伸手指道:“若去凤阳,你该往那边走,这里是凤阳城外,你走错地了。”   “原来如此。”男子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就说呢,这儿看着不像是凤阳城。”   茯苓的目光愈发不善,根本不信他的说辞,一口揭穿道:“我刚才看到你在远处向船夫问路了。”   两人之间顿时一阵诡异的安静。   唯有微风拂来的沙沙作响。   男子眨眨眼,脸色依旧如常,笑道:“姑娘看错了吧?”   “你问路了。”茯苓确定道。   男子笑容温和,一瞬不瞬瞧着她,却见这姑娘完全没有害羞避开眼神的意思,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唉,我想起来了,”他立马改了说辞,“刚才我是向船家讨水喝,不是问路。”   茯苓仍旧盯着他,不信。   男子笑道:“我这人性子害羞,又好面子,不好意思去问路。”   茯苓沉默,目光警戒。   男子叹一口气:“姑娘既然怀疑我,要不由你亲自看守带路?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人近日要去凤阳?若有人愿意带我同行就再好不过。”   茯苓沉思片刻,点头,“好。”   男子不想她竟一口应下,意外地扬眉,笑了笑,极有风度地作揖:“那就有劳姑娘了。”   茯苓带着他往村里面走,板着一张脸,明摆着生人勿近的意思。可这男子似乎不会看脸色,一路上问东问西,她爱理不理,即便回答也都拣简单的说,男子却毫不气馁,笑眯眯套近乎:“原来姑娘是个大夫啊,年纪轻轻的,真是厉害。”   茯苓不说话,连眼风都欠奉。   “这里的村长是谁啊?要不我去拜访一下?”   “……”不理他。   “这里的人靠什么为生?打渔吗?还是种田?”   “……”还是不理他、   “听说这里都是民兵,跟红花教打过仗?”   茯苓停下步子,冷冷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男子眨眨眼,回答都不带一下停顿,笑道:“听刚才的船夫说的。”   茯苓只觉得肚子里一股子劲儿都没地方使,这男人就像团棉花,不管怎么打过去他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气死人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村里面,常来医馆帮忙的老婆婆走来,看到茯苓和陌生男子走在一起,顿时调笑道:“哟,哪来的俊俏小子?是茯苓大夫的情郎吗?”   茯苓急忙摇头:“不是,这人想去凤阳,正巧明日里阿牛要去城里,就想来拜托带这人一起走。”   老婆婆笑道:“阿牛在里头呢,你去问吧。”   看着茯苓屁股上着火一样地跑进去,老婆婆忍不住笑,想着能撮合一桩姻缘是一桩,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头迸:“茯苓是个好姑娘啊,又会医术又能赚……”   “老太太,我成亲了,大儿子都十多岁了。”男子笑着阻止她说下去,从怀里掏出画像递过去,“瞧,这是我的小女儿,长得俊吧?”   老婆婆哑声,一声长叹:“可惜了,你长得好看,人看上去又聪明,本以为是茯苓的良配……”说着,她接过那张画像,睁大眼,赞道,“这画儿画得好,一看就是念过书会写字的人。”   男子微微一笑:“我画技不过尔尔,我表侄子就画得比我好,他一幅画可以卖到上百两银子。”   对普通百姓来说,用这样的钱买一幅画简直匪夷所思。   老婆婆惊呆了:“那真是厉害,他一定很有钱。”   男子笑道:“嗯,他家很有钱。”   “唉,他爹娘一定让他每天每天画,这样就有数不尽的银子进来喽。”老婆婆满脸羡慕,她咋就生不出这样的文曲星?有这么个儿子,这辈子都不用发愁喽!   男子忍俊不禁,摇头道:“他爹娘不让他画,他如今已经封笔。”   老婆婆呆得更厉害了:“他爹娘傻么?”   做啥子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啊?   男子哈哈大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太子和太子妃,他肩膀不住抖动,是真的笑得厉害了。偏偏他这样笑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移不开眼。   “傻不傻我不知道,不过,”男子笑得眉眼弯弯,“我表侄子是个好孩子,有些可惜了。”   他点到即止,却不说可惜什么。   老婆婆又和他闲话家常,介绍村里的情况,热情得不得了。   男子似乎很喜欢这地方的民风,笑道:“婆婆,这里的商人怎么这么多?你们这里盛产什么好东西吗?”   一个刚住人不久的地方,连屋子都没建全,地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他是真好奇,这里有什么吸引源源不断的商人?   “这就全亏了永安郡主,那可跟天上的仙女没两样啊。”一说到这个,老婆婆就一脸崇敬,两只手像拜菩萨一样地拜了拜,“郡主说,江南的生意会越做越大的,什么南面的北面的过来,都会经过这里,我老太婆也不懂这些,只知道郡主说过,凤阳一个港口不够用,要在这里也建个码头,跟凤阳连在一起,然后商人们都来了,哈哈,那些做生意的,一听郡主说前两年土地免租,这些人都肯主动出钱修路建屋了,个个被郡主指使得团团转。”   在他们眼里,这些生意人又出钱有出人,免费给他们建屋子修道路,简直傻到家了。   肯定是永安郡主太厉害的缘故。   男子眸光微动,低头笑了笑,嘴角越勾越起,下垂的睫毛挡住眼睛:“是啊,郡主真厉害。”   地上的小草已然枯黄,歪歪斜斜打不起精神,可当它们被风吹动的时候,似乎又被赋予了生命,轻轻摇摆,等着来年重新冒芽。   第二日,男子搭着阿牛的驴车来到凤阳,过了城门口便道歉分别。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总督府,不轻不重扣两声门环。   立马有人前来开门,门房不认识他,眯眼多打量了两眼。   男子只是微笑。   门房一下子记起前些时日总管送来的画像,顿时一个激灵跳起来,忙不迭献殷勤:“族长大人,族长大人来了!”   太子母族姓黄,族长名讳黄昌元。   黄总督不情不愿地出来迎接,虽然是个小辈,但毕竟是黄氏族长,他多少得给点面子,毕竟是“黄家行走的钱袋子”,多年操持下来,家里就跟养了个聚宝盆似的。   当初也是这小子说服族中长老,太子登基之前,黄家人只占一个五品以上的官位,便是漕运总督的位置。   当时族中诸多不服,全被这只笑脸狐狸给压下来。   这个臭小子,收拾自家人的手段比收拾外人还厉害,压得诸人规规矩矩,本是威风八面的外戚,硬生生搞得像缩头乌龟一样。   如今看来,却颇有先见之明。皇上近年用各种借口收拾了好几户人家,黄家却还稳稳坐在那里,族中其他人也不得不服。   “你怎来得这么迟?”黄总督埋怨,“按信里说的,十日之前就该到了。”   “哈哈,难得出门,就想到处走走看看。”   黄总督引着他往里走:“你这回来江南是为着什么事?”   黄昌元微微一笑,顺手关上门,挂上插销。   “咯噔”一声。   黄总督汗毛都竖起来了,盯着他看,咽下一口口水:“昌元,你可得喊我一声二伯,你是斯文人,总学过尊敬长辈吧。”   黄昌元温柔唤道:“二伯。”   他上前一步。   黄总督后退一步。   “二伯,黄家挑漕运总督这个位置,就是为了钱。”黄昌元望着他笑,长身玉立,姿态优雅,“我当年提醒过你,贪钱是小事,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不用客气,多拿点钱皇上也能多放心,不过,千万别掺和进那些不知深浅的政斗,还记得吗?”   黄总督点点头,摊手否认:“我什么都没干。”   卢谦在的时候,事儿都扔给他;等姓卢的死了,章响就来了,也不用他费神。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偷得浮生半日闲。   突然,黄总督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他想起来什么,脸色一僵,尴尬地去看这位大侄子。   黄昌元微微一笑:“那怎么有人告状告到老宅来了?”   “我……不是……”黄总督努力想辩解的词儿,他也是没办法啊,永安手上抓着他的把柄,他觉得有章响挡在前面没关系,他就在后头划划水而已。况且他堂堂二品大员,连对下属发号施令都不行了?划划水怎么了?   黄昌元神色温和,说话也是不疾不徐:“二伯,你什么时候变成永安的爪牙了?”   黄总督那张老脸彻底挂不住了。   黄昌元赶路赶了这么久,说话说得口也干了。他处之泰然走到桌案旁,坐姿端正而放松,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杯沿,轻抿一口,细细品味。   他喝茶几乎不发出声音,姿态礼仪无可挑剔。   屋子里静得厉害。   黄总督一声不吭地坐到他对面,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努力维持长辈的威严,“那你说吧,接下来怎么做?”   黄昌元放下茶盏,好整以暇插手入袖:“什么都不用做。”   这答案出乎意外,黄总督扬眉问道:“那永安那里?”   “呵。”黄昌元勾唇一笑,“她的逍遥日子也该到头了。”   他拿出手,竖起三根手指,神色高深莫测:“不出三日,必有人来收拾这个小霸王。” 第111章 “郡主,你该回京了。……   公主别院门前,元青风尘仆仆地赶到。   守门的侍卫都认识他,知道连郡主见他都得称一声“师兄”。他们不敢拿大,立刻毕恭毕敬将他请进去。   元青走在小石子路上,周围景色虽美,他却无心多看一眼。   章知府之死疑团重重,他虽不懂朝政,但直觉告诉他凶手不是红花教余孽。   张天离开时,几乎带走所有人,即便有余孽留在凤阳,他们首先要做的也是逃离这儿去与张天汇合,而不是暗杀一个朝廷命官。   更何况,与张天仇怨最大的不是章知府。   而是永安郡主。   如果还有张天余党在这里,下一个危险的就是永安。   元青心里沉甸甸的,跨进门槛,迎面就是一张大大的笑脸,明艳灿烂,她眼睛里仿佛盛了光,跨步走上前来,“师兄。”   屋里没有其他人,侍女们都有眼色地退下去,只余他们二人。   杜平拉着他坐下,亲自斟茶递过去,笑道:“你怎么来了?城外可有不顺之事?”   元青深深看她一眼,眉头微锁,语气不太开心:“你瘦了。”   她瘦了好多,本来面颊圆润,如今脸上的肉都少了许多。   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更大。   杜平眨眨眼,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是吗?”随即笑道,“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师兄不用担心,等秋收结束后空闲些,我会养回来的。”   元青无奈地接过茶水,低头喝一口。   一开始还会提醒她身份有别,不用叫他师兄,不用如此招待,可她每回嘴上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就全忘光,半点郡主的架子都不摆,一如当初在灵佛寺般相处。   元青嘴角偷偷翘起,得她如此相待,他心底深处其实是高兴的。   “茯苓的医馆怎么样了?城外的屋子都建差不多了吧?”   “放心,一切都好。”元青放下茶盏,“我这次过来,是想来祭拜章知府,顺便问问你其中可有内情。”   杜平神情一滞,笑容都僵硬在脸上。   元青自然没错过她的神色变化,还放在茶盏上的手指紧了紧,注视她双眸,“你知道些什么?章大人的死另有隐情?”   杜平闭紧嘴,不说话。   元青盯着继续问:“跟你有关?”   杜平移开眼,望向窗外,还是沉默。   元青看她:“你在心虚?”   杜平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回头狠狠瞪一眼。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开心”三字,可嘴巴还是紧紧闭着。   元青了然:“你不想说。”   杜平恼羞成怒,这件事在她心里本就一个疙瘩,碰到就难受,她半个字都不想提,这傻子还在旁边叽里咕噜啰嗦个不停,说得她心浮气躁。   她指着鼻子骂,“你是不是傻?明知道我不想说还一直问东问西,有什么好问的?你以为你是青天大老爷?问出来干什么?主持公道?章响跟你什么关系?需要你逼问犯人一样地盯着我?帮里帮外都不知道?我喊你师兄还是他喊你师兄?”   永安在他面前从不伪装,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番话下来,元青自然听出其中深意。   他呼吸一滞,不敢相信地问:“是你命人下的手?”   杜平猛地一拍桌案,大发雷霆:“我跟他无冤无仇,我干嘛派人暗杀他?你说话都不经脑子的?”   元青依旧稳稳坐在那里,语气冷静:“不要用怒气来掩饰你的紧张,我们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杜平扭头不看他。   “章大人是个好官,我相信你,你并未派人暗杀他。”元青放缓语气,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杜平沉默,闭上眼。   元青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只是不善与人虚与委蛇,但脑袋一直都灵光,思路清晰,自顾自说下去:“你行事一贯光明磊落,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凤阳城里能让你这样无视法纪而庇护的人屈指可数……”顿了顿,片刻间便想到那个人,他艰难地开口,“是子廷吗?”   杜平回眸一瞥,讥笑道:“还真会断案了?证据呢?”   “永安,我明白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做自己都觉得不对的事情,这样你不会快活的。”元青道,“当年弥河师叔也算你半个师傅,但他做错事,你依旧选择送他入狱,如今……”   “闭嘴!”杜平勃然大怒,“别跟我提这个!”   “你曾说过,既然定下规矩就要按规矩办事,否则别人乖乖按你说的做,你却整天掀桌子翻牌,以后就没人陪着玩了。”元青看着她,“你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呵,还是那句话,”杜平斜眼,“证据呢?”   “证据在你心里。”   杜平火冒三丈,看到他这副冷静说教的模样,就想直接掀桌子踹两脚,这只榆木脑袋认定了就不改,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到底懂不懂?一命抵一命,子廷是要赔上性命的!事情比你想的复杂得多!况且不单单涉及子廷的性命!还有漕帮!牵连的多了去了!”   她气势汹汹瞪过去,胸口不住起伏。   白皙的面孔上微微涨红,她神情又憋屈又恼火,还夹杂一丝愧疚。   元青站起身,仿佛在一瞬间恍然大悟,他眸中泛起复杂情绪,“你不舍得放手漕帮?”顿了顿,他突然想到什么,“章大人是不是想收归漕帮?子廷是因为这个动手?”   全中。   虽然是个榆木疙瘩,但还挺有脑子。   杜平看到他这个眼神就生气,一副看错她没想到她是这种人的样子。她怒火蹭蹭蹭又上来,冷嘲热讽:“那你去击鼓鸣冤呀?尽管去,放心,由你这个师兄出面大义灭亲,子廷不会反抗的,他一定会把罪责都揽到身上,让我这个幕后之人继续逍遥法外!”   一边说一边动手,她狠狠一把推过去,“去说呀!没人拦你!”   元青身子动了动,还是站在原地,他目光愧痛地望来一眼,便低下头。   杜平一怔,几乎下一秒,她就看懂他的意思。   混账王八蛋!   自己都做不到大义灭亲!   她顿时咬牙切齿,手都握在腰间的鞭子上了,可还是忍住,只冷冷一笑:“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居然让我去做?元青你他妈要不要脸?”   元青轻声,“我以为你不一样。”   “呵,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受伤了会流血,挨刀子会死。”   元青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平闭上眼,不停跟自己说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一下一下地抚着胸口,让自己心平气和。   元青看上去是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老好人模样,实际性子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知道今日不宜再说,永安已经很生气了,再问也问不出结果。   他本欲转身离开,想了想,又折回来:“永安,究竟是子廷私自动手还是你授意?”   杜平面无表情看着他,手又按回鞭子上。   若有第三个人在场,简直要为元青的胆色鼓掌,他不但不退下,竟还继续问:“你是因为舍不得手中权力?”   “唰”的一声,迅猛无比。   凌厉至极的一鞭子挥出,卷起一阵疾风。   元青垂落额角的发梢被吹了起来,衣角随风而动。他依旧站在原地,固执地望过去,一动不动。   杜平怒极反笑:“好,好,元大圣人想知道,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是,我贪恋权势,漕帮是我的,商会是我的,凭什么我辛辛苦苦抢回来,如今却要平白无故让出去?元青你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你高高在上得道成仙,尽管放开胸怀鄙视,我不在乎!”   元青抬眸:“在你心里,权势和性命,孰轻孰重?”   杜平一个字都不想回答,她步步紧逼,恶狠狠瞪过去:“你这种傻子,若是没有权势在旁照拂,一门心思只管在前面打仗,肯定会被上位者头一个推出去当替死鬼,打赢了没你的好处,打输了要你赔命认罪,连个全尸都不会留!看看白起,再看看韩信,呵,这样走下去就离你不远了!”   元青也被说得皱起眉头:“你在扯开话题。”   “蠢货!呆子!脑门子被夹了!”杜平又挥出一鞭子,“滚!”   “永安,你变了。”   杜平闭了闭眼,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别跟这种傻子一般计较,可愤怒却不受控制,她忍啊忍,实在忍不下去,上前两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一直都是这个样!是你眼神儿不好使,看不清我!元青,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京城为什么有灵佛寺,我母亲为什么扶持佛教,你敬仰的师父到底做过些什么,你真的都能看明白?”   元青睁大眼,瞳孔骤缩。   “呵,你心里也有猜测吧?”杜平冷笑,“世上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好人?和氏璧都有瑕疵,何况人乎?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你以为你走的就是光明大道?说不定在别人眼里也是乱臣贼子!”   元青推开她的手,目光转冷:“我不相信。”   “爱信不信。”杜平指着门,“滚!”   “我要回京城,我要当面去问师父。”   看着他转身离开,杜平张了张嘴又闭上,这傻子言出必行,真的会回灵佛寺质问弥英。   哼,随他便,让弥英那个死秃驴去头疼!   杜平气得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椅上,笨蛋笨蛋笨蛋,越想越委屈,这只该死的白眼狼,在江南的这些日子她全力为他谋划,他缺什么她就给什么,结果换来什么?禅精竭虑竟然换来一句“你变了”,滚滚滚,滚得越远越好。   心中怒火难以平息,她猛地一下跳起来,看到什么就砸什么,屋子里乒铃乓啷不断响起声音,吓得外面的侍女都不敢进来。   杜平气冲冲拉开门,叉腰喝道:“来人!去弄清楚谁放元青进来的?拖下去打十个板子!让你们随便放人进来!”   说完还不解气,她用力咬住下唇踮起脚跟张望,已经看不到那只白眼狼的身影。四周安静得诡异,她突然感觉不对劲。   因一直情绪激动,她竟忽略周围异状!   有危险!   杜平飞快后退,刚要关门,只见一只黑色的鞋子插进缝隙,拦住关门趋势,下一瞬间,整扇门都被卸掉,“咣”的一声,门板斜飞出去。   杜平来不及后退,就已被人扣住双臂折向背后。   一人擒拿她一只手臂,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将她身体下压,从袖中掏出绳索,三两下便将她双手反绑身后。   转瞬之间,胜负已分。   杜平恶狠狠抬头,只见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站在她面前,看她一眼,目光淡淡,语气也是淡淡:“郡主,你该回京了。”   果然是他!母亲跟前头号亲卫,说东不会往西,指鹿绝不认马,比孙子还听话。   她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人,堂堂公主别院,也只有公主府的人才能悄无声息畅通无阻,也只有母亲的命令可以让她完全被蒙在鼓里。   “寒山,你敢对我动手?”杜平挣扎几下,可绑得太结实,完全不能动弹,她只能用眼神示威。   寒山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平静转述平阳公主的原话:“殿下说,郡主在江南闹得太过,再待下去恐会性命不保,还是回京躲着比较好。”   “胡说八道!”杜平拒不认账,“哪里危险了?我不回去!”   “殿下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郡主危矣。”寒山利落转身,吩咐道,“押回去。”   杜平气道:“应声虫!” 第112章 “我会回来的。”……   高大结实的男人跨步走在最前面,恍若未闻,脚步一刻不停。   母亲身边那些人里,就数这个最油盐不进,只要有母亲的命令在身,旁人不管使什么花招都没用,杜平气结,估计母亲就是看中这点才派他来,怎么办怎么办。   眼见就要被这样押回京城,她心急道:“等一等。”   寒山总算回头看一眼,冷淡道:“郡主不用拖延时间。”   “我不是拖延,是真的有事,等我吩咐两句话就乖乖跟你回去,”杜平没好气道,“难不成你连我嘴巴都想堵住?”   寒山脚步一顿,心中虽不甚相信,但还是依她所言。   杜平被绑得不舒服,动来动去:“先给我松绑,我不会逃。”   寒山半个字都不信,淡淡道:“不松。”   杜平瞪目。   寒山道:“绑着也能说话。”   杜平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忍气吞声。她一眼就瞥见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婉秀,愈发生气,混蛋,个个都是叛徒,“过来!”   婉秀低头过来,一脸愧疚。   杜平哼哼两声:“帮我去陈家把千瑜叫来,离开之前,我要把商会的事情交代下去。”顿了顿,她突然想到什么,“还有……”   她骤然沉默下去,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引得寒山和婉秀都朝她看过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去漕帮把子廷叫来,我也有事交代。”   婉秀立刻领命下去。   杜平大摇大摆走到寒山面前,哼,绑着就绑着,暂时的委屈不算什么,她不仅要正大光明脱困,还要亲手拿下他,把他也结结实实捆起来!   看他怎么回去跟母亲交代!   这里是江南地界,是她的地盘,只要有人帮手,这厮根本不是对手!   寒山低头看地,并未看她。   杜平抬高下巴问:“什么时候到的?在外面埋伏多久了?”   “清晨时抵达。”寒山一丝不苟地回复,“殿下说,郡主身侧有个叫元青的高手,必须等他不在场时动手才有胜算,只是没想到,人是被郡主亲手赶出去的。”   杜平气噎。   她重重一下坐在长廊上,懒得再跟他说话,靠着身旁的柱子闭目养神。   时间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不多时,陈千瑜便跟在婉秀身后进来,目光轻轻一扫,便将眼前的情形掌握在心,她飞快低下头,默不作声。   婉秀上前禀告:“郡主,子廷不在漕帮,需要派人去找吗?”   杜平缓缓睁开眼睛,眼睫微微一颤,摇头道:“不用。”   她将目光停在陈千瑜身上,苦笑道:“虽然这样子看上去挺丢脸,不过放心,我还没倒台,只不过要回京城去了。”   陈千瑜恭敬道:“郡主有什么要吩咐的?”   “秋收的事情照原计划办,我在不在都一样。”   陈千瑜一顿,试探道:“郡主回京城是与此事有关?”   四周的空气都是一滞。   这是一个心知肚明的问题。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寒山,想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些什么,可这男人冷得跟冰块一样,表情一如之前事不关己,从他嘴里挖不出任何东西。   只要没有平阳公主的命令,他可以永远闭紧嘴巴。   杜平目光凉凉,嘴角随即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讥笑道:“那帮子胆小鬼不敢对我动手,不敢对我说不,就把脑筋动到京城去了,呵,搬救兵,亏他们想得出来,也就是小孩子打闹水准。”   “郡主不在,他们再无掣肘。”陈千瑜据实分析,“恐怕您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会阻止,或者我们可以找黄总督帮忙?”   杜平掀起眼皮子,“我都被告状了,你以为找黄熙皓还会管用?”   陈千瑜一怔,立刻意会其中深意,眉头紧锁。   “我虽然走了,可漕帮还在。”杜平淡淡道,“我会下令让漕帮带商会的人驻守乡间,只要官府敢妄动,我就敢让漕帮还击。”   “郡主!”陈千瑜震惊出声。   “郡主!不可!”婉秀赶紧阻止。   寒山总算给出反应,他骤然站起身望来一眼,可想起殿下只要求平安带回郡主,并未就此事下过令,想了想,他又坐回去,沉默不语。   杜平眯起眼,不屑道:“你们以为凭那群人的胆子,他们敢跟漕帮动刀动枪吗?呵,难不成你们以为会打起来?未免太看得起他们。”   陈千瑜赞同道:“不错,当初刚兴起的红花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都能让闽地官员集体噤声,如今漕帮的势力比初时的红花教强上十倍不止。”   “呵,软的不吃,偏要我来硬的。”杜平道,“一群纸老虎而已。”   “虽然在理,但这招仍是行得太险。”陈千瑜犹豫。   “他们那群人啊,我太了解了。对于强者只想退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怕打到家门口也只会紧闭大门,只要自家能活下来就无所谓外面天翻地覆,他们从不相信能在战场上赢过对手,但在官场上谋害算计倒是熟练得很,呵,他们的胆子,也只能用来吓吓平民百姓,对付那些手无寸铁之人,向弱者贪财,向强者进贡,等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在他们眼里懦弱愚蠢的百姓也会反抗,那个时候,他们还敢吗?”   陈千瑜突然说不出话,怔怔看她。   秋风熏人,一群大雁在苍穹下展翅翱翔,杜平仰头望了一会儿,突然又长叹一声。   她站起身来,淡淡来一句:“在凤阳,唯一吓不住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眸中有一丝水光闪过,声音很轻,“章知府不在了。”   最后那一句很快消逝在风中。   陈千瑜那句“怎么死的”咬在舌尖,还是把话吞回去了。她暗暗告诉自己,真相不重要,死了也挺好,章知府死了,江南还有谁能阻拦漕帮和商会联手的势力?   杜平将思绪收回,目光深深,又道:“这次我回京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相见,千瑜你送我一程吧。”   陈千瑜目光一闪,迎上郡主的视线,两人目光都是一顿。   杜平面带微笑:“我回去走官道,路上带的人也不多,也就是……”   话未说完,寒山突然挡在她们两人之间,手掌隔空拦在她嘴前,阻止道:“郡主,我不是傻子。”   杜平无辜地眨眨眼。   寒山皱眉:“你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和人通暗号是想干什么?想跑?”   短短一句话,郡主向旁人透露了他们离开的路线,还有带的人数有多少,接下来应该就会提及战力如何。   亏她还信誓旦旦说会乖乖回去,果然不能相信。   寒山不等她们反应,随意一挥手,另两个侍卫立刻领命拿下陈千瑜,强硬地将她双手反绑身后,顺手将嘴巴也堵上,确认她毫无反抗之力后扔在一旁。   短短几息,眼前就多捆了一只人粽。寒山淡淡一眼扫去,对婉秀吩咐道:“看着她,二十四个时辰后等我们走远再放走。”   杜平咽下一口口水,抬头看着他欲解释一二。   寒山冷冷一句:“恕属下不敬,再说话就只能把您的嘴也堵上。”   杜平赶紧抬手遮住嘴巴,那双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   这家伙敢说就敢做!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才不想被塞嘴,都不知道那块布团子干不干净。   寒山冷冷一眼扫来,两名下属和杜平都沉默地向外走去。总算来到大门处,已有四匹高头骏马等着。   杜平左右看看,只有这四匹马,并没有马车之类的准备,她扭扭身子,开口道:“我手被绑着,怎么骑?”   寒山不动声色走到她身后,替她松绑。不等杜平欢呼,只见这家伙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铁质镣铐,两头套在她手上,中间一根粗粗长长的链子。   杜平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寒山面无表情:“这样就能骑马。”   杜平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极其不善。   寒山反问:“郡主想与属下共乘一匹?”   杜平忍耐地闭了闭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这个哑巴亏吃定了。她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没好气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寒山与其他两名侍卫也紧跟着上马前行。   四匹骏马在凤阳的街道上奔腾,带起阵阵疾风,两旁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   附近路上走着的百姓都忍不住望去,永安郡主的长相太容易让人记住,很快有人认出她,虽其他三人不知是谁,也都猜测该是公主别院的侍卫。   四人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路旁一个幼童嚷道:“坏人把郡主抓走了!”   百姓们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郡主双手竟带着镣铐!本就热闹的街道上顿时都嚷嚷开了,纷纷伸手指着,“郡主被人抓啦!”   立刻有人拿起身边的杆子刀子,喊道:“大家快来救郡主!”不断有人涌来,堵住一行四人的去路。   寒山他们只得停下,勒住缰绳,目光复杂地望向郡主。   杜平得意洋洋,哼哼,就说嘛,江南是她的地盘,处处是帮手。她扬起眉头,抬高下巴,挑衅道:“还走吗?”   寒山无奈,环视四周,开始对众人解释:“我们是公主府的侍卫,奉命带郡主回京。”   “骗人!他们一定是人拐子!”百姓们不相信。   “哪有侍卫敢绑郡主的!”有人抡起棍子骂道,“大伙儿一起上!我们人多势众!救下郡主!”   寒山他们真是有口难辩,他们真的是公主府侍卫!真的是来接郡主回京的!   面前百姓们就要一拥而上,郡主也不肯帮腔解释,寒山他们无奈,只得拔刀相向,力图吓退百姓。   岂料百姓们何止不退,更是铆足劲儿往前冲,觉得他们手握利器肯定会伤害郡主。   眼见双方都来真的,一个不好就要见血。   情况一触即发。   杜平担心不好收场,急忙伸手阻拦:“都停手。”她手一动,锁链也索索作响。她知道这一开口,就亲口毁掉可以留下的机会,心痛道,“大家都不要动手,他们的确是公主府侍卫,不是坏人。”   整条街都陷入寂静之中,无数双眼睛望来。   “我母亲在京城思女情深,想让我回去,可我在凤阳呆久了,也舍不得这里,侍卫们这才出此下策将我绑回去。”杜平微微一笑,“没有坏人,大家都放下武器吧。”   众人纷纷松开手,刀子棍子乒铃乓啷掉地上。百姓们没有言语,似乎也有些尴尬,默默向两边退开,替他们让开一条路。   杜平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驱马向前缓缓行进。   另三匹马也跟在后面,一点一点地经过这群自发聚集而来的百姓。   杜平走得很慢,即使很慢很慢,她也快要走出这条街,再后面的路离城门很近,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离开凤阳城。   她想慢一点,再慢一点。   “郡主大人,您要回京城了吗?”一道女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怯生生的。   杜平猛然勒住马,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回道:“是啊。”   “那郡主大人您以后还会来凤阳吗?”那个小女孩又问,这句话一出来,周围其他百姓也伤感万分,有几人小心翼翼跟着问,“是啊,郡主您还会来这儿吗?”   跟腔问的人越来越多,四周一下子又吵吵嚷嚷的,有人一语点醒众人,“郡主家在京城,肯定不来了啊!”   有小孩子的声音呜呜地哭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   杜平整个身体都僵硬无比,她鼻子发酸,背对着他们,不敢回头去看。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举起右手,停在半空中手指缩了缩,她闭上眼,展开五指,终于背朝他们挥一挥手,向他们告别。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此地一为别,何时是归期?   她的手挥了很久,心里堵得越来越厉害,挥动的手骤然停下,她猛地握紧成拳,眼眶都泛红,将手收至胸前。   “嘶~”骏马嘶鸣一声,在主人娴熟的技巧下转回去。   杜平低下头,拳头放置胸前,沉声道:“我会回来的。”   百姓们一愣,随即欢呼冲天,眼前热闹兴奋得仿佛在欢度佳节。   杜平抬头,从马背上站直身体,一下子看上去高大许多,她大声道:“接下来商会会免费替大家办学,家中有适龄孩童的都可送去学堂,以后只要是从书院出来的学子要来京城会试,若盘缠不够,都可来京城公主府找我,不必客气!”   底下欢呼声更是震耳欲聋。   杜平红着眼笑了笑,“就这样,我走了,不必再送。”   这回话一说完,她双腿紧紧一夹,马匹顿时如离弦的箭冲出去,寒山他们相视一眼,紧跟其后,离百姓们的呼喊声越来越远。   湛蓝的天空仿佛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那一匹骏马上的倩影,依稀可见。   只是很快地,永安郡主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第113章 君子如玉,绿竹猗猗……   京城,平阳公主府门前,郑嬷嬷已经来来回回徘徊几十趟,不断地踮起脚张望,满脸焦急糅杂着期盼,嘴里碎碎念:“怎么还不见人影呢?算算这时候该到了呀。”   正午日当顶,阳光最猛烈的时辰,幸亏天气已转凉,这么动着也不算热。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四匹骏马从街道的另一头奔驰而来,停在公主府门前。   杜平翻身而下,连正眼都懒得看寒山,扔下缰绳,趾高气扬地向里走去。   她抬眸看到来人,眼睛一亮,快步上前。   郑嬷嬷立刻迎上前,掏出袖子里的帕子,给她额头擦汗,“我的大姑娘啊,总算是回来了,你在外头这么几年,嬷嬷都快担心死了。”   杜平哈哈大笑,张开双臂抱住她:“我也想死嬷嬷了。”   “小骗子,你母亲都说你在江南乐不思蜀。”郑嬷嬷话虽这么说,但脸上表情还是被哄得乐呵呵,眉开眼笑,“看看你,晒黑了,也变瘦了,这次回来要好好养一养,好端端如花似玉的姑娘都变糙了。”   杜平抱着郑嬷嬷的手臂往里走好,哄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你母亲在书房等着,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杜平脚下一顿,露出牙疼的表情来。   郑嬷嬷被她这模样逗笑了:“好了,你们娘儿俩好好聊聊,你在江南这么久,你母亲心里记挂着呢,她这人就是面冷心热。”   杜平无语望天,要不是她母亲遣人将她捉拿回京,她在江南的日子好着呢。虽说她对自己要办的事有信心,可她无法在凤阳压阵,最后秋收会搞成什么样还是拿不准。   她不仅牙疼,还头疼,忍不住低头啃手指头。   好想偷偷溜回凤阳……   待她好好想个招来应付母亲……   郑嬷嬷看不过去,一下子拍过去,不赞同道:“长大还做这种孩子气动作,不像样。”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书房门前,郑嬷嬷笑着推她进去,“好了,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娘俩说贴心话了。”   随即推她入门,自己退出屋外,反手关门,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熟练得不得了。   阳光照窗几,光芒慵懒斜洒在女人洁白无瑕的面颊上,花瓶中盛放的姹紫嫣红鲜嫩欲滴。   平阳公主正侧着脑袋,单手支着额头,半阖双眸,似陷入沉思中。   她听到开门声,睁眼直直望来,那道目光仿佛能直射人心。   杜平抬眸就看到久别不见的母亲,眨眨眼,脸上堆笑走上前:“母亲你想我啦?我在江南的时候也想你想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寝,看看,”她摸摸自己的脸,比划一下,“人比黄花瘦。”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可她还没挨到桌案,只见母亲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杜平一愣,回头看看门口,没有其他人,她转过头来望着母亲,伸手指指自己:“我?”   屋子里只有母亲和她两人。   平阳公主神色冷淡,嘴角似笑非笑一勾,仿佛在说除了你还有谁。   杜平长长一叹,一脸苦闷:“我的亲娘诶,我才刚回来,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做,半点调皮捣蛋都没有,怎么就惹你生气了?”   平阳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偷偷瞟去,眼珠子一转,想起这一路的忍辱负重颜面丧尽,不忘给寒山那家伙穿小鞋,告状道:“我一路上被人绑着回来,已经够可怜了,面子里子都丢尽,还想你好好安慰我呢。”她撸起袖子举起手,“你看你看,手腕现在还红着呢。”其实是她进门前偷偷捏红的。   “哦?为什么绑你?”   杜平一噎,不肯回来这个理由肯定不能说,不过不说她母亲也应该知道,知道归知道,拿到明面上打她的脸肯定不好,嗯,不好,绝对不好,那样多不尊重长辈啊。   顿了顿,她妄图嬉皮笑脸应付过关,进献谗言:“寒山以下犯上妄自尊大呗,要不罚他十棍子?”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望着她一会儿,忽然开口:“不想跪?”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   “在江南尝到权力的滋味,享受过施号发令以后,你的膝盖就弯不下去了?”平阳公主语气淡淡,眸中却淬着光,似调侃似讽刺,“所以不舍得回来?”   一句句话,像锥子一样扎进心里。   杜平呆呆站着,与母亲四目相对,片刻后,她败下阵来,双膝落地,乖乖跪在地上。   “你是我母亲,所以我愿意跪下,虽然心中不服。”她抬眸,“至少告诉我原因,到底哪里做错了?”   “其实你心知肚明。”平阳公主道,“你在江南闹得太大,民怨沸腾,只让你跪一下已算轻罚,你跪着好好检讨,以后到底该怎么做事,我可不想辛辛苦苦养大女儿,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   杜平嗤笑一声:“是官怨沸腾吧?”   平阳公主也是一顿,目光复杂望去。   这孩子虽然跪在地上,可脖子仰得比谁都高,一双眸子比谁都亮。   她的神色那样一往无前,仿佛天下无人能阻挡。   “是谁到你跟前来告状的?”杜平一脸不驯,反问道,“我倒挺想知道,他们在你面前怎么说的?呵,谅他们也不敢明着指责,他们那点贪欲自己都羞于启齿,还来告我状?碍着你的面子,也只能暗示罢了。”   平阳公主长叹一口气,指尖支着额,头疼无比。   怎么办?骂一顿?还是打一顿?打骂容易,让她心服口服却难。   这孩子去江南之前不过脾气大而已,怎么回来以后,越变越棘手?   这就是翅膀长硬的感觉?   “你眼光很准,拿下漕帮和商会是一招好棋,既然已拿下江南民间各方势力,就更应该低调行事。枪打出头鸟,你拿着好处,本就容易惹人眼红,此时就该上下打点,将地主豪绅和官府都用利益紧紧绑在一起,而不是惹是生非。”   面对这么一个刺头女儿,平阳公主只得拿出耐心慢慢教导,孩子大了,比不得小时候,一味打压只会引起逆反心态。她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是好心,你自小就有壮志,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你得明白,善待百姓不该是引他们冒头,这是惹祸上身。”   杜平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我知道,但你说的没用,我才是对的。”   平阳公主迎上她的目光,这孩子却不闪不避。   她顿时更头疼,手痒了,好想揍一顿。   “把所有人绑在一艘船上的确保险,不过,谁在船上,谁在船下,这事由我说了算。”   平阳公主气笑了:“你的决定是把那些掌握财势的地主踢下船?这蠢主意是靠脚指头想出来的?”   杜平道:“天下人数最多的就是平民百姓,官员相比,不过沧海一粟。自古以来当然有以少胜多的奇仗,但当人数是压倒性时,再出色的计策也没用。”   平阳公主讥道:“人多有什么用?你可知为何称他们为愚民?他们念过书吗?懂道理吗?治理天下的是官员,官员固然有陋习,你该想着是怎么引导他们约束他们,而不是跟他们掀桌子!”   “呵,这就算掀桌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杜平笑道,“我最多不过算是试探一下他们,结果不出意料,贪心又胆小,根本不足为惧。”   平阳公主望着她脸上的神采,闭了闭眼,尽量让情绪平静下来,不行,她得静静,不能被个孩子牵着鼻子走。   “李家这艘大船航行已久,船上太多地方被蛀虫咬空,我不认为换几个摆设就可以修好它,娘,末大必折,尾大不掉,不想沉船只有拼力一搏,否则,”杜平沉声,“年久失修,一阵大风就会淹死。”   屋中一片沉默。   平阳公主揉着额头的穴位,淡淡道:“好大的口气,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杜平充耳不闻,自顾自继续说:“不识字不懂理的确是个硬伤,所以,可以慢慢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太祖开国时就该做这事,如今是迟了点,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国库就该出钱让百姓念书,至少要认识字。”   “信口开河异想天开。”平阳公主冷声,“你知道念书有多费银两?所有人都念书国库支撑得起吗?”   杜平微微一笑:“你肚子里在骂我何不食肉糜吧?”   平阳公主微微敛目,一瞬不瞬望去。   “把念书这种本该惠及天下的事搞这么贵不就是权贵阶层搞出来的?数百年前世家横行时,念书这种高雅之事也只有世家有资格念,朝廷官员都给世家把持,呵,后来呢?”杜平讥笑,“历朝历代皇帝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开创科举?如今也是一样,不过把范围再扩大而已。”   平阳公主沉默。   杜平看她母亲一眼,桀骜道:“张太岳的考成法他们不喜欢,那咱们就换一种玩法。”   “放肆。”平阳公主猛拍桌案。   砰一声巨响。   杜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直直望去。   平阳公主一手捂额,一手随意挥两下,心烦意乱:“你先起来。”   杜平麻溜地一股儿起身,半弯着身子揉揉膝盖,调笑道,“咱们母女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开始觉得疼呢,娘你就叫我起来了,疼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平阳公主不想再跟她扯皮,孩子越长越大,主意也越来越大,再让她这么搞下去真要捅破天了,皇帝都兜不住她惹的事,到时候只会拿她祭天。   她之前送这孩子去江南,一是为了让她散心治情伤,担心她脑子发热和承业私奔一去不返。二是想让她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多见些人多看些手段,结果,这孩子成长的方向跟她预想的大相径庭。   出去一趟的确是长进了,长进的地方尽是用来坑害亲娘。   她爹也不是这种大爱无疆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平阳公主那只手还捂着额,峨眉紧锁,头疼得厉害。   宫里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她回京的消息,最快明日就会召她入宫。平阳重重叹一口气,面带忧虑地望去,这下真不放心放她进宫,若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唉,一点也不想看到那种精彩刺激的画面。   “娘,我心里有数,不会乱说的,也就在你跟前讲点实话。”杜平似乎看出她的愁绪,笑道,“放心,我没那么不谙世事。”   平阳公主淡淡瞥她一眼,不行,还是要未雨绸缪。   她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画卷,一排溜儿地放在案上,一张,两张……一共有五张画卷,她默默展开铺平,开口道:“过来。”   杜平还半弯着腰揉膝盖,不远不近隔着段距离,看不清楚画上是什么。   她伸个懒腰,慢悠悠踱步过去,伸长脖子张望,嘴里咕哝着,“这画的是什么啊,神神秘秘的……”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僵住。   杜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看清了画上的人物像。   五个少年,和她差不离的年纪,君子如玉,绿竹猗猗,各有春秋。   长相……还挺眼熟。 第114章 她名列京城最不想娶的……   书房里寂静无声,只余微风拂过花瓣的温柔,还有彼此淡淡的呼吸。   杜平站在那里,又细细看一遍这五位少年的画像,飞快地在记忆里搜索,不多时就想起这五人分别是谁。   京城并不大,数的上号的勋贵子弟也就那些。   她容色复杂地望向母亲,心中已有猜测,试探道:“给我准备的?”   平阳公主抬眸,想看看女儿会把目光停驻在哪家儿郎身上,不出所料,她一个都没看,了然的目光投射而来,微带讶异。   “这五个论能力论长相都不比承业差,总能挑出一个你喜欢的。”   杜平仰头望屋顶,一下一下捏着手指,叹一口气:“这事儿还不急吧,我还没长大呢……”   平阳公主嗤笑一声。   杜平说这话也躁得慌,摸摸微烫的面颊,又道:“好吧,我正当嫁龄,可成亲这事又不能急,总要遇上喜欢的……”   “你想等着皇上指婚?”平阳公主打断她,淡淡一句,“你猜到时候会被嫁到哪里?”   杜平沉默,顿了顿,又道:“他们知道会被我相看?都没什么意见?”她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京城并不受欢迎。永安郡主四个大字恶名远播,不少人看到她都绕道走。   瑛哥儿那家伙曾经笑言,她名列京城最不想娶的榜单首位,遥遥领先。   简直令众儿郎闻风丧胆。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他们都不拒绝和公主府联姻。”   言下之意,与感情无关,只谈利益。   杜平闭了闭眼:“我明白了。”   “放心,他们都是我挑出来的,性子都没的说,既无通房也无侍妾,屋子里干净得很,家里人也都拎得清,真嫁过去必不敢怠慢你。”平阳公主道,“现在就看你的意思,哪个比较合眼缘?”   杜平既不拒绝也不应承,目光又在五张画像巡回一圈,停顿片刻,蹙眉道:“我再想想。”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还好,并不排斥,就担心小姑娘初尝情滋味,在李承业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既然女儿愿意考虑,她也不逼迫,颔首道:“还想知道他们的事尽管问,我都打探清楚了,婚姻大事是该慎重,不过也不可拖延太久,你在江南做的事传到皇上耳中,他肯定第一个想给你指婚。”   杜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向后靠去,抬手蒙住眼睛,叹道:“唉,孙子孙女太多就不值钱了。”   “你是外孙女。”平阳公主冷静指出。   杜平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忍俊不禁:“你希望我挑哪个?要不听你的?”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望着她:“平儿,这是一辈子的事。虽说你的身份可以让你任性,但我依旧希望你可以选择喜欢的人,至少,是相处愉快的人,这是你的夫君,不是儿戏。即便你将来的生活里没有李承业,你也应该尝试喜欢别人,只有亡者才会停留在过去,你是活着的人,你的眼睛应该看着前方,婚姻事关女人一生,”她的目光投向半空,仿佛望着一个遥远不可及的地方,轻声道:“值得慎重。”   她很少用如此苦口婆心的态度。   杜平收敛笑意,回望母亲脸上的神色,她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和父亲的旧情,也许是和萧伯亦那点子破事,她没有再问。她不想说,她就不问,只是微微点头:“我明白。”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秋日的阳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杜平沉默很久,垂眸望地,又重复道:“娘,我明白的。”笑了笑,“这世上没人值得我拿一辈子惩罚自己。”   平阳公主抬眸看她。   杜平笑道:“何况,这结局是我们彼此做出的选择,不过是求而不得,人皆有之,我会放下。”   是我“会”放下。   而不是我“已”放下。   虽如此,平阳公主还是露出宽慰的笑意:“好。”   出去一趟还是对的,虽然变得更有主意更难管教,不过,那股子执拗劲也收起来了。   这孩子小时候,倔得像头小牛犊,和其他小孩吵架甚至打架,不管闹得多大,说不道歉就打死也不道歉,棍棒抑或斥责都不管用,她永远记得那张绷紧的小脸蛋一言不发,手心是一条一条的红痕,柔嫩的小手都肿起来,她还是紧抿小嘴巴,眼神里都透出一股倔劲。   后来大一些,打架的事儿变少了,她开始追问亲生父亲,知道从自己这里得不到答案以后,她不再做无用之功,却无论如何不放弃。   这孩子开始私底下搞动作,后来为此摸进萧老爷子的书房,和萧家闹得很不愉快。不知道她最后的消息是怎么拼凑得来的,竟和真相也八九不离十,从此跟萧家水火不容。   平阳公主目送这孩子离开书房,忍不住叹一口长气,她捏着眉心靠在椅背,嘴角勾出一抹苦笑。   虽然棘手,但真舍不得她长大啊。   一眨眼,就要嫁人了。   她的女儿,配得上世间任何男子。   区区一个李承业,不值得她伤心。   杜平在府中休憩一番,醒来就想去外面走走。她以前在京城走马遛狗什么都玩过,今日却没有这兴致。她在江南待过这两年,放眼望去,同样的街道同样的热闹,明明跟以前一样,但看到眼里却完全不同。   京城的闹市比江南繁华更甚,十丈软红香土,人声鼎沸。   景色没变,是她的心境变了。   街上的铺子各式各样,比起江南来只多不少,价格也更高昂,毕竟皇城脚下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他们习惯挥金如土的生活。但是,那些明明可以扩张到京城的南方巨贾,在这里却不多见。   附近三条街区,是京城最好的地段。   这块土地上,几乎每一间大铺子都和各家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是后宅女眷陪嫁,有些是氏族代代经营。   他们以强权为凭,财富为盾,家家户户盘根错节,一代一代的联姻,对着外人筑起高不可攀的壁垒,奴役着无穷无尽的祖祖孙孙,霸占着天下百姓的土地利益,国库一年比一年空虚,却不知喂饱了谁家私囊。   皇上对此心知肚明,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只会重蹈历史的覆辙,却也无计可施。   杜平目光向两旁望去,轻声叹息。   这个天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李家需要找一条出路。   她心里想着如何将商会的枝蔓延伸到京城,走路便也漫不经心,一时间连四周的环境都忘了注意。   “瞧瞧,楼下这位佳人莫不是永安郡主?”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分外熟悉。   杜平随之抬头,只见自己已走到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三楼的窗户半敞,探出一只脑袋,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笑着望过来,还问:“一别数年,你还添了个走路发呆的毛病?”   正是冯阁老最小的孙子,冯瑛之。   满京城都是这小子的朋友,也不知他又和谁搅和在一起。只见冯瑛之举起酒盏,朝她遥遥一敬,嘴角微挑:“捡日不如撞日,上来给你洗尘?”   杜平也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她施施然朝酒楼中走去,一步一步上楼。   冯瑛之今日在这里宴请朋友,个个都是勋贵子弟。端王长子近日刚定亲,大伙儿便起哄闹场,左一杯右一杯,不少人都已喝红脸。   “小王爷,哈哈,成亲以后可就没这样的逍遥日子了,听闻江家那女儿是个厉害的。”   李振轩一手轻轻晃动酒盏,苦笑道:“不用等成亲,我母亲现在就管得紧,说好男儿不该让妻子受委屈,身边的通房丫头都送走了。”   众友人闻之,顿时哈哈大笑,笑声太大,一时盖过冯瑛之朝窗外说话的声音。   李振轩可没错过身旁好友的动作,侧过脑袋笑问:“和谁说话呢?看见熟人了?”说着,他也探出脑袋望去,可惜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却不见有人停驻,“咦?没看见人啊,你怎么不请上来一起喝一杯?”   “哈哈,到处都是瑛之的朋友,真是羡慕不来。”有少年公子端着酒盏凑到他身旁,笑嘻嘻勾住肩膀,猜测道,“可能那人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是故没请上来。”   冯瑛之微微一笑:“我请她上来了。”   “他”和“她”二字光靠耳朵是听不出区别的。   众人皆以为是个男子。   王维熙意外地放下筷子,开口问:“我们认识吗?是何人?”冯小公子贯來做事妥帖,不会请个不合适的人上来,这点大家都放心。   诸人好奇的眼神顿时都望过来。   冯瑛之笑得高深莫测,自斟自饮一杯:“急什么?是你们都认识的人。”他轻抿一口,放下酒盏才慢悠悠启唇,“待会儿等她上来不就见着人了?”   王维熙几不可见地蹙眉:“我怎么觉得,你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哦,那是你看错了。”冯瑛之否认。   说话间,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外,大家都朝门口望去。只见冯瑛之亲自起身去开门,他稍稍一整衣襟,拉开把手,笑着弯腰:“久别重逢,永安你的风采更胜往昔。”   杜平一声轻笑,跨进门槛。   她目光随意扫去,将诸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唇一勾,眉一挑:“不欢迎?”   屋子里其他人已彻底呆住。   这,这……这是搞什么?瑛之怎么把这小霸王请上来了?   有她在旁边坐着他们还喝的下酒?   要是一不小心惹到她,小霸王可是半点不会留情,说不定直接抽鞭子甩过来!   众人欲哭无泪,话说回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听说这两年一直待在江南别院么?呜呜呜,京城的天变了,以后又要缩着脑袋做人了。   冯瑛之眼底滑过笑意,嘴上调侃道:“有美相伴,他们可能是高兴傻了。”   众人对他怒目而视,说什么风凉话呐!   杜平也被逗笑了,捂嘴噗嗤一声。   诸位少年郎的眼神忍不住又瞟到她脸上去了,不过,摸着良心说,不讲脾气只论脸蛋的话,永安的姿色的确赏心悦目,好看是真好看。   冯瑛之吩咐下人给她搬来一张椅子,万分客气地引她坐下:“酒还是茶?”   “茶。”杜平答得干脆,一点都不觉得喝茶会不合群。   冯瑛之似乎猜到这个答案,话音刚落就拿起茶壶,一手握住茶盏,一手优雅地斟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行家。毕了,他双手奉上:“多谢你今日赏脸。”   杜平坦然受之,正要笑着开口说两句。   “咣当”一声,整张桌案颤两颤,有个人猛然起身。   屋中陷入寂静。   王维熙适才将手中的酒盏狠狠砸向桌面,酒水四溅,站在那里冷冷望去。   众人顿时将目光投向他,然后再看看那位小霸王。   哇,这戏大了,不会打起来吧?   这么一闹才想起来,这两人貌似可能好像……结过梁子。   当年,这事在京城也传过一阵子,不过很快被人压下。   王尚书的续弦忽然被抓入狱中,没弄错的话,是平阳公主的意思,都察院那边公布的消息是张氏派人暗杀永安郡主,结果还没流放呢,人就畏罪自杀于狱中。   啧,勉强算得上……杀母之仇?   啧啧,人都死了,总不能说是咎由自取? 第115章 “永安,我真羡慕你。……   杜平神色未变,她泰然若素地将手上那杯茶喝完,稳稳置于桌案,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看到她如此平淡的态度,王维熙面现怒色,拳头也不自觉捏紧。   四周安静得能听清每一道呼吸声。   众人注目,可以预料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等天黑就会传到京城各家耳中。他们脸上虽不显,可心中都是摩拳擦掌看热闹,啧啧,永安就是永安,一回京就能掀起风浪。   王维熙等不到她开口,只能主动:“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杜平扬眉:“小二子想听我说什么?”   年幼读书时,她从没乖乖叫过他“师兄”,只会满口老二老二地叫,要么就是小二子,仲郎兄……只要跟“二”字能攀上关系,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她嬉皮笑脸开口就唤。   小时候,他一直表现得很抗拒,这个外号太羞辱,每一次都在提醒他比不过她。   后来也习惯了。   其实,他还没机会告诉她,他并不讨厌。   天下间也只有她会这么叫他。   可到了今日,他已什么都不想说。   王维熙望着她,沉默不语。   杜平见他情绪总算平静一些,便大度给个笑脸:“我对你母亲的死深表遗憾,”她手指缓缓摩擦杯沿,话锋一转,“不过,你是不是需要替你母亲向我补声道歉?”   王维熙瞳孔骤缩,刚压下去的脾气又上来:“永安,你别欺人太甚。”   杜平诧异地抬眸,指指自己:“我欺人太甚?我从头到尾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你不能因为你母亲自尽就把她做过的事情给忘了。”顿了顿,她好笑地问,“你记性没这么差吧?”   王维熙呼吸急促起来,眸底仿佛翻滚着黑云。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杜平懒懒打个哈欠,起身走到他身旁,迎上他的目光:“难不成你在等我道歉?为你母亲的死?”   王维熙胸口不住起伏,死死盯住她。   杜平笑容灿烂,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春秋大梦。”   站得靠近他们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连连后退,一个字都不敢插进去。天呐,永安这脾气真是没谁了,明明两句好话能解决的事情,她非得搅个天翻地覆。   虽说,她的话都挺有道理,她的确没做错。   可同样的意思从她嘴里出来,咋就这么膈应人呢?   王维熙抬手就想一巴掌挥过去,手举在半空中僵硬着,他紧抿双唇,硬生生忍住,不能打人,打女人绝非君子所为。   杜平勾起一抹笑,那表情,仿佛在嘲笑你怎么不打下来呢?   她嘴巴动了动,没发生出声音,可从唇形来看,却是个“孬”字。   王维熙闭了闭眼,忍无可忍。   这狗憎人嫌的性子,恨得人牙痒痒,从小到大,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一巴掌打下去。   “好了,好了,你们都退一步。”冯瑛之总算上来打圆场,他挤入两人之间,拦住王维熙,把他的手给拉下来。冯小公子插进来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等大家把好戏看差不多才来阻止,饱了眼福也做了好人。   冯瑛之劝道:“一个是丧母之痛,一个是……”他想了想,总算找出说词,“一个是被害未遂,你们互相理解一下,都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京城就这么大点地儿,以后碰面多尴尬。”   王维熙沉默地收回手:“抱歉……”他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瑛哥儿,我今日先走一步。”   “好,好,”冯瑛之求之不得,“我送你下去。”   “不用。”王维熙拒绝,“我一个人走。”   说罢,他大步向外走去,脚还没跨过门槛,背后又响起那道阴魂不散的声音。   “小二子,难不成你觉得一个人只要死了,她无论做过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杜平凉凉地问出一句。   众人都以为戏散了,哪晓得还能续场?   啧啧,不愧为京城小霸王,得理不饶人啊。   冯瑛之抬手捂住额头,无语问苍天。劝住王维熙他是很有把握,不过永安那人……他按不住。   “别这么叫我。”王维熙淡淡道。   杜平沉默片刻。   她抬眸,从善如流:“好,王公子。”   “她罪不至死,却愿意以死谢罪。”王维熙回头,眼睛赤红,“你还想如何?”   杜平道:“我说过,对她的死我很遗憾,的确,你母亲所犯非死罪。”顿了顿,“不过,你确定她自尽是为了谢罪?我见过你母亲,她不是这样的人,呵,她才不会对我内疚。”   王维熙再好的脾气也爆发了,怒而转身,气冲冲走到她面前:“不议论逝者长短,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杜平声音平稳如初:“如果她为了向我道歉而自尽,我愿意去她坟前说一句原谅。可如果她是其他原因自尽,那你有什么资格憎恨我?”   她的眼睛清澈澄明,一瞬不瞬望着,问得光明磊落。   王维熙盯住她,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   “你不傻,你心里也有猜测,你母亲也许是为你和你妹妹的前程而甘愿自尽,不是吗?”杜平道,“好不公平,明明是你们受益,却想把逼死人的罪名套在我头上?你们自个儿留着清白名声来唾弃我锱铢必较?呵,这叫什么?当了啥啥还要立牌坊?真可笑,将一腔内疚转成对我的憎恨就能活得毫无负担?不过自欺欺人!”   王维熙哽住喉咙,喃喃自语:“不是的……”他收拾情绪又望来,故作镇定,“这不过是你的猜测,为自己洗脱罪孽。”   “呵?我需要洗脱什么?我又没杀人。”杜平坐回自己位置,斜睨一眼,“平心而论,你心底深处真认为是我的猜测?”   说完,她咕噜咕噜给自己倒一杯茶,说得口干舌燥,她撇开脑袋一口饮尽,不再看他。   王维熙红着眼睛盯住她后背,像要盯出一个洞来,许久,他终是转身向外走去,经过门口时控制不住情绪,狠狠一拳砸向墙壁,”砰“,屋子都震了震,抖落三尺墙灰。   他渐行渐远。   屋子里没人说话。   杜平又给自己倒一杯,也不在意四周寂静无声,悠闲自在继续喝自己的。   李振轩朝外望一眼,率先打破沉默:“他走了。”   大家陆续坐回自己的位置,王维熙是出了名的文质彬彬好说话,头回看到他当众发怒,真是大开眼界。没办法,遇到永安这种人,泥塑的菩萨都忍不下去。   冯瑛之拍拍胸口故作受惊:“永安你今日心情不佳?每句话都那么狠,维熙他这人会想不开。”   杜平望着桌案,把玩杯盏:“一进门就被他针对,我像是没脾气的人吗?”   众人纷纷噤声,不会不会,你是整个京城最有脾气的人!   是王家那小子不长眼,硬往石头上撞!   冯瑛之轻笑一声,他的位置正好在永安斜前方,坐下后又恢复成往常笑脸,似乎已将方才的事情抛诸脑后:“今日我做东,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你还有心情跟我们洗尘?”   杜平放下杯盏,抬眸去看他,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地看,似乎想看出这句话的真心,可惜对方毫无破绽。她扯了扯唇:“当然。”   在场众人都是脸上贴着画皮的人,立刻恢复成之前热闹情景,谈笑宴宴毫无障碍。   杜平将话题转向李振轩,双手举杯:“听闻表哥刚定亲,我在此恭喜,届时定会偕同母亲一起登门祝贺。”   李振轩受宠若惊:“荣幸之至。”   冯瑛之笑吟吟望来,也举杯:“李家的儿郎一个接一个成亲了,太孙连孩子都快出世,现在又轮到你成亲,真是双喜临门。”   此言一出,场中又是一静。   众人都拿余光去瞟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和李承业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   杜平没说话。   冯瑛之还在笑,又问:“这事儿能提吗?你在江南两年多,回来了还不能在你跟前提李承业的名字?应该不会吧?”   杜平看着他,慢慢地笑了,不答反问:“说到成亲的事儿还真想问问你,瑛哥儿交游广阔,在京中可有推荐人选?”顿了顿,“我也是时候该成亲了。”   全场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失态地张大嘴巴,有人僵住动作一动不动,连杯中酒倒出来也没发觉,酒水顺着桌沿往下滴。   滴答,滴答,一滴又一滴。   杜平仿若未觉,举杯笑道:“我母亲催得紧,让我尽快物色,说不定比表哥还早一步。”   任冯瑛之九转玲珑心,也没料到她会说这句,睁大眼睛,目露惊异:“真的假的?”   李振轩也怔住,忍不住问:“平阳姑姑催你成亲?”   杜平大方点点头:“骗你们干嘛?”   冯瑛之实在不敢相信她会答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和永安自小相识,早就劝说她和李承业性子不适合,这丫头捂住耳朵打死不听,不惜和他吵架翻脸。   在他心里,永安这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怎么敢相信她对李承业已经死心?   他以为永安甚至会终身不嫁,再厉害点,说不定出家剃度做姑子。如果平阳公主给她定亲,这丫头肯定会大闹皇宫,或者离家出走。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冯瑛之怀疑自己听错,又问道:“你愿意嫁人?”   杜平挑眉,对于能得见他这副表情似乎甚感满意,毫不犹豫地点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理。”   冯瑛之扶额,什么天理?你这种连孔孟之道都敢挑刺的人还说天理?你不向来觉得自己才是天理么?这世道什么时候连猪都能上树了?   杜平又道:“所以嘛,我要挑个能让我母亲满意的人选,我看着也顺眼的。”她停下声音,目光幽幽巡视一圈,从在座每一个人脸上看过去,看得格外认真。   在座众人都背脊冒冷汗。   杜平看到李振轩时顿了顿,轻飘飘来一句:“表哥就算了,已经定亲了。”   在座众人皆是虎躯一震,额头上都开始冒汗。   杜平微微一笑,手指隔着虚空点两点,用客气的口吻询问:“你们都还没婚配吧?”她满意点点头,摸着下巴说,“看上去都门当户对,年龄相当,样子也都过得去,到底哪个好呢?”   “吱嘎”一声,有人惊得连带椅后退数步。   更有人吓得牙齿打颤。   还有不少人“嗖”的一下站起来,吞咽口水。   冯瑛之捂住额头闭上眼睛,他就知道,猪果然爬不上树,狗脾气永远是狗脾气。   李振轩呆住,替众人问出心里话:“永安你在开玩笑?”   这玩笑开大了……   “没有呀,”杜平答得痛快,看到众人的反应眯起眼,语气危险,“你们这是看不上我?”   “不敢不敢,郡主天人之姿,我等凡夫俗子怎敢高攀?”   “哪里哪里,郡主不该妄自菲薄,您这等美貌只应天上有,聪慧远胜男儿,我们心里都是万分敬仰。”   ……   各种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扔。   众人急急忙忙一顿夸,直把永安郡主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才敢松口气。   还好还好,小霸王的脾气按下去了。   见这位祖宗不会发怒了,他们又纷纷起身,对着冯瑛之拱手告辞,有说家中有事的,有说另有安排的,还有些不惜自污说和有人约好去花楼一聚。其他人听了,觉得这是个好法子,顿时思如泉涌,有说要去赌坊玩一把,有说要去斗鸡的……各式各样花样繁多。   不多时,屋子里顿时空空如也。   只剩下东道主冯少爷,还有李振轩和她。   杜平环视四周,噗嗤一笑:“这么快就走光了啊。”   李振轩见她笑了,醍醐灌顶:“永安,你果然在逗人玩!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倒笑问:“娶我有这么可怕吗?”   李振轩一下子噤声,支支吾吾道:“也不是……他们是不了解你……”   杜平哈哈大笑:“表哥你但说无妨,我不生气。”她止住笑,托腮望去,“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可也算讲道理吧?以前也没欺负过他们吧?”   她实在不解:“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李振轩跟这位表妹没这么熟悉,他听过她跟皇上闹过,跟太子闹过,跟她老师也闹过,小时候就揍过几个皇孙,甚至把整个萧家闹得鸡飞狗跳,天底下就没她不敢做的事……各种流言蜚语,不知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但空穴不来风,李振轩叹气,哪怕有一半是真的,这位表妹的脾气也够人受的,怨不得那些世家公子避如蛇蝎。   “呵。”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杜平望过去。   “打不过你又说不过你,娶个老婆回家天天要捧着哄着,他们能乐意才怪。”冯瑛之替李振轩解围,一双眼直直望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杜平双眸含笑却不语。   冯瑛之拍拍李振轩肩膀:“你先回去吧,今日这场宴也算是黄了,下回有机会再聚。”   李振轩与他们二人告辞,想了想,又问:“永安,要我送你回去吗?”   这位表哥倒是个老好人,杜平笑着摇头:“多谢,久离京城,我还想多逛逛。”   李振轩颔首,起身离开。   看着他也走远,屋里总算只剩两人。冯瑛之斜眼睨来,没好气道:“你故意的吧?”   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请客请得把客人都吓跑。   杜平倒打一耙:“你才是故意的吧?”   两双眼睛对视良久。   冯瑛之先告饶,摇头苦笑:“怕了你了,好了好了,我认错,以后再也不敢算计你,牙尖嘴利又睚眦必报,你真是天下第一麻烦人。”   杜平伸脚,在桌下踢他一下,没好气道:“干嘛请我来鸿门宴?你会猜不到王维熙发难于我?想幸灾乐祸看好戏?”   冯瑛之懒懒一眼瞥去,将腿缩回来,放在她够不着的位置:“我是好心替你挑破脓疱。”   杜平一怔,垂眸不语。   “我跟你什么交情,跟王维熙又是什么交情,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一直站你这边。”冯瑛之道,“怕你傻傻地真站着让他打,我赶紧上来拦住。”   杜平绷着一张脸:“别再提他。”   冯瑛之嗤笑一声:“你这人吧,遇到无关紧要的人才不会在乎,嘴上说得硬气,你心里其实一直把他当朋友才生气……”   说到一半见小霸王眼睛瞪过来,他自然无比转口道:“行了,我不说了,王维熙这人姑且不论,他妹妹才是个麻烦,根据我的消息,她满心仇恨就等着你回京来收拾,偏偏她又嫁给李承业,对你来说挺棘手吧。”   杜平垂眸:“不就是因为她嫁给承业才有这么多事儿?她嫁了所以她母亲想对我下手,她母亲被抓起来所有才有自尽这事,所以他们一家恨我入骨……不过一场因果循环。”   “你有一点说错了,王大人大义灭亲,才不会恨你。”冯瑛之似笑非笑,还掺杂点儿讽刺。   “呵。”杜平也了然一笑,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拂得帘子飘飘悠悠,她将吹乱的发丝撩至耳后,“王家的事与我无关,我现在只关心如何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冯瑛之好奇道:“来真的?”   杜平笑眯眯点头:“说起来你也尚未婚配?小心我母亲看中你们冯家,就怕到时候首辅大人推你出来。”   她有心耍弄骗他一遭,其实母亲给出的那五张画像里他并不在内。   就想看看他心惊胆战的模样。   冯瑛之一怔,不甚在意地摊手:“可以。”   这下轮到杜平呆住。   冯瑛之瞅着她:“我又不怕你,娶就娶呗,娶谁不是娶。”   这语气随便得就像挑拣路边的小白菜,枯的黄的都一样,照样拆吃入腹。   “滚,”杜平抬起下巴,“本郡主还看不上你。”   冯瑛之笑得偏过头去,又怕笑得太过惹翻她,以手支嘴假咳一声:“你这人啊,就不肯嘴上吃亏。”顿了顿,他一手支颐,眉眼弯弯,“永安,我的确配不上你,与家世样貌无关,而是你我并无男女之情,我视你如友,你亦如此。”   他忽地长叹一声:“我愿你找到如意郎君,你欢喜他亦欢喜,李承业不该是你的魔障,他不过是你漫长旅途的某一处风景,天下之大,何处不美?”   杜平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冯瑛之神色温和,轻声劝道:“永安,你此生最不该辜负的人,便是自己。”   窗外楼下传来小商贩的叫卖吆喝,声声阵阵,伴随客人的讨价还价,充满市井气息。   微风徐徐吹来,帘子又飘起。   杜平沉默片刻:“你也是。”她抬眸,“别听你祖父的,那老头儿才不关心你高兴还是难过,瑛哥儿,你也该找桩你欢喜她亦欢喜的姻缘。”   冯瑛之道:“好啊,”他应得随意,边笑边看她,笑声伴随街上的喧嚣一起传入耳中,“永安,我真羡慕你。”   如烈火赤焰熊熊燃烧,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呵,真想也任性一回。 第116章 朕答应过替你指婚,可……   这日傍晚,宫里的内侍就来公主府通传,皇上得知永安郡主回京想的紧,隔日进宫。   第二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连一丝风都没有。   杜平从里到外仔细拾掇一番,对着镜子照看许久,一寸一寸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每个动作都保持面无表情。   时辰都快到了,她依然站在镜前,犹豫片刻,还是贴上额饰。   平阳公主并不随同进宫,倚在门前看半晌,淡淡道:“你这表情是去赶赴刑场?”   杜平回道:“你以前不常常教训我,到宫里就是守规矩去的,别太随便,真当成去外祖父家做客?”说罢,还飞一个白眼过去。   平阳公主笑了笑,还记得啊,小姑娘真是记仇,小时候说过她的话现在拿出来回敬。她这当母亲的只有轻笑一声:“好记性。”   杜平最后整整衣襟,准备出发。跨过门槛时,她正好擦过母亲衣摆,耳中传来声音,“女为悦己者容,你这般打扮是为他?久别重逢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杜平止住脚步,侧目而望,没有承认:“只是进宫的规矩,不好在皇上面前失仪。”   平阳公主眉色微动,明显不信她这番说辞。“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杜平抿唇不语。   平阳公主继续道:“太子和太子妃怕要偷笑了,本以为要赔上一个儿子才能获得公主府支持,现在发现就这样放着馋馋你也有一样效果,赚大了。”   杜平听不下去,用力瞪去:“承业哥哥不是这种人。”   平阳公主轻嗤:“李承业怎么想重要吗?他不过他爹娘手中一颗棋子,执棋者要下棋,还会关心棋子的想法?”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你还叫他承业哥哥?”她嘴角挂笑,眼底却殊无笑意,“合适吗?”   这回进宫,杜平心中难免忐忑,母亲说中了,毕竟久别重逢。可没想到进宫之前还要给她来一记狠的,生怕她行差踏错。   杜平转过身子,面对面注视母亲:“你不用这样敲打,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我长大了,孰对孰错孰重孰轻,心中自有分辨。”   平阳公主也不生气,看着女儿的眼睛,须臾,淡淡一个字飘来:“好。”   不过短短几年,敢这样说话真是翅膀硬了啊。   她感叹一笑,转身离开。   皇宫威严依旧,仿若天宫般矗立在京城土地上。   杜平随着内侍指引向前走去,迈过门槛,抬头定睛一看,脸上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屋内只有皇上一人。   杜平立刻收敛情绪,乖巧行礼。   皇帝可没放过她闪过的情绪,哈哈大笑:“回来了也不给宫里递块牌子?长大就变得见外了?”   杜平脸上笑眯眯:“若还跟以前一个样,这两年不是白长了?”她从地上起身,立刻粘到龙椅旁,指着自己的脸问,“外祖父快看看,我是不是变漂亮了?长高了?”   皇帝哈哈大笑,明知道这丫头在逗他,还是想笑,无论什么话从她嘴里出来就是比别人有趣。他调侃道:“好好好,要不朕送你一个匾额,赐你御笔京城第一美人?”   杜平想了想,竟然点头:“嗯嗯,不要京城第一,我要天下第一,外祖父你可是金口玉言不能反悔!”   皇帝大笑不止,就知道这丫头不会害羞推让,何止不谦虚,还得寸进尺顺着杆子爬。   他笑着指着她鼻子说:“朕若是题匾,你就得把它挂在公主府堂屋正前方,以后嫁人了还得当嫁妆带走,继续挂在夫家堂屋上,敢吗?”   杜平半点不犹豫:“小菜一碟,您敢赐我就敢挂。”   皇帝那只手还点着她,无奈笑道:“张狂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在京城有朕惯着,听说你到江南还是无法无天,把那里搅个天翻地覆。”   话语自然而然转到江南之事。   正题来了!   “是不是有小人到您跟前告状来了?”杜平问道。   皇帝但笑不语,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色。   杜平马上打起十分精神,接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有圣眷在身,在京城大家顾着您的颜面,在江南当然也行得通。”她歪着脑袋笑,“他们对我有多容忍,就证明对您有多敬重,事实证明,江南官员对您都是忠心耿耿。”   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我不惜自污名声帮您去考验他们,您都不夸两句。”   皇帝笑斥道:“厚颜无耻,不骂你一顿都是好,你说说,你横行霸道就算了,怎么还插手政事?这是你能管的?”   杜平眨眨眼,无辜道:“哪有插手政事?您不要冤枉我,我没有!”她举起双手表示清白,“皇上,您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脾气不好,在江南得罪人的事肯定数不清,但您不喜欢不赞同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做。”   皇帝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望来,似在打量此话真假。   杜平再加一剂狠药,“我依仗的就是您的疼宠,怎会自毁前程?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告状的,既然母亲都知道了,他们肯定不会漏掉您这里,哼,一群小人。“顿了顿,”母亲傻乎乎的耳根子软听信谗言,一顿脾气把我从凤阳拖回来。可您不一样啊,您英明神武,一定要还我清白!”   “傻乎乎?”皇帝笑道,“你这话传到你母亲耳里,她非要抽你一嘴巴不可。”   杜平指指屋顶指指地面,做一个“嘘”的动作,“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会传到第三人口中?您不是乱嚼舌根的人,这是我俩的秘密。”   皇帝道:“好,那你说说,漕帮是怎么回事?”   杜平坦然道:“您应该也知道我途中被人暗杀之事,就是漕帮人动的手,被我查清后就此结下梁子。我一直想弄垮他们,但黄总督劝我说漕帮还是能干些实事的,黄家的面子我只能给,毕竟是太子母族,所以我忍下哑巴亏。”   说到这里,她偷偷斜觑,却见皇上一脸似笑非笑,便继续道:“后来漕帮出事了,先声明,跟我无关,我没动手。老帮主死了帮主的孙子上台,可他年纪小还要读书,我不计前嫌推荐他到岳麓书院,漕帮感恩于我,就和我冰释前嫌,做事都给我几分薄面。”   说完,她摊摊手,“就这么一回事。”   皇帝看她一眼,笑道:“行了行了,随便问你一句,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把自己夸得像圣人似的,你差不多得了。还有那个江南商会呢,也跟朕讲讲。”   皇帝语气随意,杜平脑子里却绷得紧紧,一刻不敢放松。   她作出一脸心虚逃避的模样,移开视线,“这您都要问?我不过是赚点私房钱,既没干涉朝政也没谋财害命,赚的都是良心钱。”   皇帝鼻子里出气,哼道:“看着朕说话。”   杜平犹豫片刻,一道目光直直望来,举手发誓:“我怎么敢骗您?绝对没有骗您,真的,就赚点小钱。”   她放下手来,赌气道:“您若觉得不体面让我放手也行,我都听您的,但是您要私下补偿我,金子银子珠宝都行,要很多很多。”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儿子孙子个个恭恭敬敬,也就这混账敢这么跟他谈条件,“朕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啊?还会看中你那点银子?”   杜平眨眨眼。   皇帝道:“别装傻,好好的商会跟秋收怎么扯上关系了?”   果然是这个!   心里最后那块大石头掉下来了。   杜平正色道:“您既然问到这儿,那我就直言不讳。您愿意听我的实话?我担心忠言逆耳,先声明,若有不中听的话也只是对事不对人,您可别发火。”   皇帝目光锐利,看她一眼,身子缓缓向后靠去,半阖着眼眸,吐出一个字:“说。”   “我这回出去才发现,京城就是个蜜罐子,我以前简直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江南在水患后,遍地是灾民,然后官府把这些人都赶出城门,任他们自生自灭,任他们落草为寇,那边并不太平,连我都好几次差点被贼寇掳去。”杜平道,“今年好不容易有收成,那些地主却想乡民们把之前水患欠下的粮食先补上,这不是要活活饿死人吗?若还不上就要卖身为奴,呵,真是一把好算盘,横竖都不亏。”   皇帝坐着没动,不辨喜怒。   “官府是不会管这些的,我问过黄大人,他们都觉得地主收租天经地义。所以,我想帮帮他们,在力所能及之处。”杜平抬眸,肃然道,“他们都是您的子民,虽然您没看到他们惨状,但是我替您看到了,李家应该庇护他们。”   她忽地嘲讽一笑:“我记得您的忌讳,自不敢插手官场之事,从头到尾不过是商人周旋收粮。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伤害到某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坐不住了吧。”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半晌,他睁开眼,淡淡道:“出去见识见识也好,对你有好处。不过,还是鲁莽了些,好心办坏事。”   一句话给了评价,也下了结论。   杜平心中一凉。   “都是大姑娘了,朕看你也该收收心,别插手外面这些事,以你的地位就不该蹚浑水跌身份。若是缺银子,你母亲不肯给,就进宫来找朕。”皇帝道,“你贵为郡主,好好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别与乱民为伍。”   杜平垂眸,一动不动盯着地面。   算了算了,他年纪大了,一向以稳为主,江南贪污案他都忍下,何况这些官场痼疾。   点个头卖个乖也就过去了,省得他越挖越多。   忍吧忍吧忍吧,道理她都懂。   杜平又盯着地面看半天,抬头,出口的话却是:“哪里办坏了?”   皇帝一怔,本想板起脸骂两句,还是忍不住笑骂:“就你这语气,信不信朕治你个大不敬?刚才还敢说碍着太子吃下哑巴亏,你在朕面前都忍不下去,还能在那些刁民面前忍耐?朕不戳破你谎话不追问内情是给你留面子,你倒好,还敢跟朕生气?”   杜平扑通一声跪下:“我不懂,不懂就该问,求外祖父赐教。”   皇帝无奈地重重一叹,说这孩子聪明吧,那肯定是聪明的。虽然骨子里不逊,可也知道硬扛之后立刻弯腰下跪,软硬兼施,让他不好发火。可若真是聪明就该懂进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清楚得很,偏偏管不住那张臭嘴。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你母亲那个倔性子教出你这个坏脾气。”皇帝道,“你那九转十八弯的脑瓜子会想不明白哪里做错?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不是不懂,是不服。”   杜平一双眼亮晶晶,供认不讳:“皇上英明。”   皇帝居高临下望来,道:“你母亲当初在江南贪腐案中损失银钱,你都知道进宫叫屈鸣冤,那些官员就该忍下来?何为民?何为官?你可知做官的这些是如何从无数百姓中脱颖而出?你如今的做法就是逼这些才华能力都拔尖的聪明人让步,把手里的东西让给普通百姓,你觉得他们会心甘情愿吗?”   杜平嗤道:“他们手里的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这是强占。”   皇帝道:“除了你,还有谁觉得是强占?说一个朕来听听。”   杜平陷入沉默,许久,她开口道:“您一定觉得我很傻吧?”   皇帝颔首:“的确傻了点,”迎上她的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不过,朕也挺喜欢你这股冲劲,年轻啊……哈哈,就是野了点,也该找个夫君好好管管你了。”   杜平没说话。   皇帝叹道:“放心,江南的事朕会找个靠谱的知府去接任,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怎会胡乱应付?”   杜平总算点点头:“我相信您。”   皇帝笑道:“你这次回来也该成亲了,朕答应过替你指婚,可有中意人选?”   杜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笑道:“听您的意思,您心中已有人选?”   皇帝微微一笑,正待说话。   杜平接着说:“不过您迟了一步,”她脸上一点也不害臊,笑道,“我已经挑好啦,母亲也同意,就等着下婚书呢。” 第117章 不必回头   御书房窗户半敞,凉风乱入,扑打着桌案上的书页,传出“沙沙沙”的声音。   一霎那,衬得房中格外安静。   皇帝目光沉沉,见她毫不躲避的回望过来,便笑了笑:“这么快?一回京就挑好了?”   他语气中并没质问的意味,可杜平明白,这个问题若答不好,一定会在皇上心中扎根生长。   在九五至尊眼里,哪个理由才是最合适的?   他想听到什么?   杜平垂眸,自嘲一笑:“我母亲当然着急,就担心我余情未了,一回京就忙着给我安家落户。”她抬头目光坦荡,“外祖父也有同样的忧虑?”   皇帝望着她,好似意外地微微挑高尾音,“哦?”他和气地问,“你心里还没放下?”   “没放下。”杜平答得干脆,“还是喜欢。”   皇帝一时也无言应对,他下意识去扶案上的杯盏,方拿起又很快放心,许久,轻轻一叹:“你心里还怨着呢?”   “是因为我过往十多年活得太招摇?离经叛道不守规矩?”杜平不答反问。   李承业婚事刚传出的时候她没入宫大闹,如今御书房私话,她终是问出口。   “还是尚书府的地位比公主府占利?更得太子青眼?”她站起身。   “还是因为我母亲是平阳公主?而我生父是杜厉?”   此言一出,双方俱震。   皇帝盯住她:“憋了这么多年,这句话你还是问出来了,你心底想问的究竟是承业还是杜厉?”   杜平道:“我没见过杜厉,亦不关心他如何,他对我而言不过一陌生人,十多年来我承的是母亲的养育之恩,受的是李家的荣华富贵。我不在乎他,可你们却在乎他。我幼时遭冷眼,婚事又遇挫折,难道不是因为他?”   皇帝道:“荒唐,他不过一乱臣贼子尔,何人在乎?”   杜平眺望窗外,他果然会这样说,不出意料。   她本意只为拒绝他的指婚,又担心他犯疑心病。何况她知道,他不愿母亲与太子亲近太过,他虽疼爱母亲却也忌惮母亲,总觉得太子那个傻儿子需要保护起来。   至于杜厉有没有遭受冤屈她也不想再追究。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失望。   杜平收回目光,垂眸笑了笑:“我也不在乎他。”   皇帝目光深深。   杜平道:“我只是惋惜错过一桩好姻缘,真等要成亲才知道,京城各家公子都对我避之不及,好不容易表哥与我两情相悦,可长辈不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呐。”   皇帝道:“你母亲挑中了谁?”   杜平挑眉,“是我挑中的,我这人脾气差,就得配个温和大度的。”   她明显地顿了顿,虽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但没办法,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追问这事,只能拖一个靠谱的出来。   她微微一笑:“您也见过的,是冯阁老的小孙子,冯瑛之。”   只能先对不住瑛哥儿,反正他说过,不介意娶她。   皇帝露出思索的神色,似在回忆这个人,“有印象,那孩子有一双好眼睛。”   杜平打蛇随棍上:“您要不给我撑点面子来个赐婚?这样我嫁到冯家也能硬气些。”   皇帝忍俊不禁:“冯家这是讨个祖宗回去?”他对冯阁老和公主府联姻的事颇有微词,但冯家并无站队……罢了。勉强可接受。   他顿了顿,又表现出长辈的慈爱:“你真的喜欢他?这是大事,不要像孩子一样赌气。”   杜平道:“婚姻大事怎会赌气?我觉得他很适合。”   皇帝道:“好,朕信你的眼光,不过赐婚不是儿戏,一旦出口就不可更改,我会找你母亲再聊聊。”他又笑问,“待会儿要去东宫走走?你也很久没见你太子舅舅了。”   最后半句简直是欲盖弥彰。   杜平回视:“不去。”   皇帝也不说话,看着她,嘴角勾起。   杜平愤愤道:“我才不给自己添堵,不去。”她抬头望望天色,见过安也该回去了,“府中最近忙着我的亲事,先说好,您要给我在冯家面前多撑点面子,冯老头儿整天鼻孔里瞧人,现在不镇住他我担心以后吵架。”   皇帝笑道:“没规矩,冯阁老不会跟你这种毛孩子计较。”   “等嫁过去就得规规矩矩叫一声祖父了,只有趁现在说说。”杜平道,“我先走了,下回进宫再来探望您。”   皇帝摆摆手,笑骂道:“滚吧,滚吧,朕看出来了,你进宫来就是为讨个御赐婚事,无事不登三宝殿。”   杜平嘻嘻笑:“这您可看错我了,赐婚不过是顺口一提,我当然是为您才来的。”   她凑近皇帝身旁,给他捶肩膀吹耳边风,“我眼皮子可没那么浅,心里图谋大着呢。我一回京就可入宫,这才显得圣宠不衰啊,省得别人以为我离京两年就变成一盘过夜菜了,这下他们想踩我就得重新掂量掂量,狐假虎威么,我的拿手绝招。”   皇帝哈哈大笑,侧身指着她鼻子骂:“势利鬼,别以为朕不知道,京城谁敢来踩你这小霸王?”他摆手,“走吧走吧,知道你待不住了。”   杜平笑嘻嘻又嗑叨两句,这才离开书房。   日头还挂在东方,她仰头望去算时间,回去正好可以陪母亲一起用午膳,于是随着宫人往外走,经过回廊时,脚步顿了顿。   回廊的另一头,李承业笔直而立,目光遥遥相望,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枝头枯叶沙沙作响。   廊边的池子里荡起圈圈涟漪,一层一层扩散开来,激得鱼儿摆尾游动,往水下钻去。   杜平滞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   仿若一眼千年。   她回过神来,朝身旁带路的内侍瞥了眼,小太监根本不等她开口,立刻低头顺目地退下。   她环视一周,这里附近并无旁人。   杜平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不知此处是何处。她一直走在他面前才停下,抬眸望去,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没说。   他瘦了,脸颊都削下去,眼里忧郁浓得化不开。   李承业凝视她的面庞,嘴角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柔声道:“你回来了。”   杜平顿时鼻腔一酸,跟着笑道:“嗯,回来了。”   “外面好玩吗?”   杜平沉默一下,想起江南种种,“出去一趟,方觉不枉此生。”   李承业笑意愈盛,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你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哪怕摔跤哪怕吃亏,你都想要自己去闯一闯。”   杜平肚子里有无数话想说,江南发生的事情都想跟他分享,就跟小时候一样。孩童时,她每次玩闹回来后都会到东宫跟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然后他坐在一旁淡淡地笑,有时还会把她嘴里的场景画在纸上,两人对视而笑,小小一件事都能乐半天。   可她也明白,回不去了。   时光荏苒,故人尚在眼前,却物是人非。   杜平望着他:“表哥,恭喜你即将为人父,改日我一定给东宫送份礼。”   李承业瞳孔骤缩,脸上的笑顿时僵在那里。   她改口了,她叫他表哥,不再是承业哥哥。   早已料到,平儿就是如此一人。   李承业闭了闭眼,嘴角溢出苦涩,这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狠厉地刮在心口,逼着人从假象中清醒。   “平儿……我不……”他张口欲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无论什么理由都显得乏力,他索性闭上嘴,根本无可解释。   亲事是他应下的,妻子是他娶的,孩子是他生的。   都是他的选择。   杜平望着他,继续插第二刀:“表哥现在还画画吗?”   李承业眼中泛出血丝,怔怔望着她,许久,自嘲一笑,摇头否认:“不了。”   “……也好。”问出口的时候,杜平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究竟希望他画还是不画,画又如何,不画又如何?   她笑了笑,轻声道:“表哥,我也要成亲了。”   李承业脚步颤了颤,倒退一步,后背紧靠在廊柱上,眼中透出震惊。   “我自己选的人,祝福我吧。”   李承业紧紧拽住她的目光,半晌不发一言。   今日第一眼对视时,他便知道,她还爱他,无论她如何隐瞒也藏不住。   他为此心中雀跃,感到整个人又活过来。可现在看她,平儿毫无躲避,神色坦荡如昔,她站得那么挺直,是的,她还爱他,可眼底的决绝也并不作假。   李承业缓缓闭上眼,轻声问:“一定要这样说话?”   “因为你成亲了,因为你要做父亲了,你有你的责任。”杜平道,“而我也将要成亲,我不会让我将来的夫家脸上无光。”   李承业没有动,自嘲一笑,声音很轻很轻:“有道理……”他睁开眼,两只眼睛都红了,嘴角却在微笑,“你说话总是有道理。”   杜平目露不忍:“表哥,我们一起往前看……”   话至一半,她突然抬眸望向不远处,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向此处走来,碰到她的目光,那女子停下脚步,视线在她脸上晃一圈,然后又去看李承业。   杜平以前在灵佛寺见过她,一眼便认出王落英。   王落英是孤身一人来此,身旁没有带任何侍女,似乎不想将他们私会的事闹大。   “怎么了?”李承业注意到她的停顿,也回头去看,顿时一愣。他开口道,“放心,她很识大体,不会张扬。”   杜平沉默片刻,“我先走一步。”说完话,人已经离开长廊,朝着王落英的方向走去。   她一点也不心虚,直直走去,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   王落英稍感意外,柔柔一笑:“永安郡主。”笑容得体声音温婉,挑不出一丝毛病,可就是让人感到这幅表情像是画在脸上一样。   杜平停下脚步:“表嫂。”   王落英道:“郡主今日才回京,可愿去东宫一坐?夫君与母妃都许久未见你,嘴上常挂念着,心里也想的紧。”   说话间,李承业也行至她们身旁,目光期待地望来。   杜平拒绝干脆:“不用。”   李承业顿时目光黯淡下来,这回答在意料之中。   王落英笑意不减,神色不变:“真是可惜,只好等下次了。”   杜平盯住她的眼睛,似要看到她心里。从刚开始第一眼,她就没在这位嫂子脸上看到沾酸吃醋,连半点伤心难过都没有。她所有的伪装只为了掩饰仇恨,她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夫君,而是为另一个人。   杜平喜欢过人,从少女懵懂到情有独钟。   她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所以她知道,王落英心里没有承业哥哥。   “你爱你的夫君吗?”   王落英怔住,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她心中预演过无数对话,却没想永安郡主会问这一句。这位郡主想干什么?难不成以为她会否认?她用意何在?   王落英心思飞转,笑道:“当然。”   杜平依旧看她,并未对这个问题死缠烂打,淡淡道:“灵佛寺与你初见,你害羞时会脸红,怜悯时会蹙眉,震惊时会瞪眼,大方得体中也有天真烂漫,惊艳一场。可你如今已变得只会微笑?”她目光如炬,咄咄逼人,“憎恨时微笑,忍耐时微笑,不觉憋屈吗?你哥可比你直白多了,昨日差点甩我一巴掌。”   王落英笑容僵住。   “这桩亲事是王家拼尽全力谋划得来,既然抢到手了,就请你好好珍惜,毕竟这是我当年求而不得的姻缘,别让我后悔。”杜平承认得从容不迫,一点也不觉得这话丢脸,“当年你们大婚我缺席了,今日补上一句。”   她退后一步,微微倾身低头:“愿两位百年好合,永结琴瑟之欢。”   说罢,她转身离开:“告辞。”   王落英注视宫门方向,直到连她的背影都消失在眼前,才垂眸回首。她看到李承业眼中仍是依依不舍,洒脱一笑,柔声道:“郡主真是个爽直性子。”   李承业嘴角挂上不自觉的微笑:“她说话还是老样子。”   他口吻怀念,语气是她从来没听过的怜爱。   王落英道:“因为她母亲是平阳公主,她才有这样的底气,投胎本领强,旁人自然学不来。”   李承业侧目:“你忘了她的身世?因为生父的缘故,平儿小时候是一路打上来的,宫里不少小皇孙小公主都挨揍过。与平阳姑姑无关,平儿即便独自一人前行在无人相识的地方,依旧是这样的性子,她就是她。”   这话维护得,哪怕王落英对他并无倾心,听了仍会心生异样。   不过无妨,她笑道:“夫君说的是。”   李承业看她一眼,轻声道:“回宫吧。”说完,他便率先迈步向东宫方向走去。   王落英默默跟在身后。   永安郡主对皇孙的影响比她想象中更大,两人的牵绊也比她预料中更紧密。这次见面两人不过短短几句话,她已发觉李承业的态度有细微转变,不禁担心永安郡主先前问的话在他心中埋下隔阂的种子。   呵,用心直口快来掩饰心计,果然不是个善茬。   不就是离间计么?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她绝不会让这颗种子发芽生长。   王落英站定在原地,不再跟着往前走,她一直望着李承业的背影,想看看这位夫君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发现她不在身后。   天上的风势变大了,裙摆猎猎作响。   李承业忽然感觉到身后空了,他回头一看,果然无人,随即抬目望去,只见自家夫人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复杂难言。   李承业皱了皱眉:“怎么了?”   王落英笑道:“她回来了,夫君是否想过换一条路走?”   两人间骤然陷入沉默。   李承业有一瞬间被定住,不过转息间,他快步走向她,看她一眼:“胡说什么?”   王落英望进他的眼底,嘴角带笑,眼睛却一点一点变红了:“我已经有孩子了,这辈子有了依靠,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她伸出手,抚向他的面庞,“可是,你一直不开心,一直一直不开心。”   李承业定定回视,欲言又止。   “夫君,你从未那样对我笑,你也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并不奢望如此,我知道,你我之间不过是父母之命,但我不想成为你的牢笼,”王落英嘴唇颤抖,“郡主方才问我是否爱你,我不知道,虽然我嘴上承认,其实我知道,我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从小我就明白,联姻中最稳固的从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王落英的睫毛已沾泪,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逼回去:“但是我知道,我很高兴,成亲那日晚上,掀开盖头看到的那个人,是你。”   她继续说:“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希望你能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李承业覆上她的手,握在手心,轻声道:“别说傻话。”   王落英看他,泪盈于睫,深深看他。   “你很好,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李承业的手指抹去她的泪,引得睫毛一颤一颤,“平儿是孩子脾气,才会问你爱不爱那样的问题。你说得对,你我之间的关系并不靠感情维熙,而是尚书府和东宫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承业牵起她的手,拾级而上。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识大体,辨是非,端庄贤淑聪慧温婉,你很好,这条路我们一起走,夫妻本就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落英内心一震。   成亲以来,她看得出这位皇孙一直郁郁寡欢,他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他内心深处想要的妻子也不是自己。   他烧毁多年画稿,藏起自己的画具,帮着太子处理事务,过着自己并不想要的生活。   这个男人虽为天潢贵胃,却可悲可叹。   他不爱她,可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也能做到相敬如宾。   她同情他。   这句话并非她意料中的回答,却也差强人意,至少打破永安郡主一场谋算。   王落英牵着他的手,走在他身侧,轻声应道:“好。”   虽如此,虽是如此,她却觉得心里某一块地方酸涩难忍,似乎和某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擦肩而过。   她抚了抚胸口,继续往前走,母亲还在天上看着她,不必回头。 第118章 我愿意娶她   平阳公主坐在书房中,正低头查阅各地寺庙送上来的消息,讲什么的都有,从当地官府到百姓民生,她看到某一封信函时,动作突然停住。   北地又有大片的田地欠收,粮价涨了又涨,她蹙起眉头,那块地方恐怕又要生乱。   幸好西北有徐家军守着,可是东北那一块就麻烦了。   她坐在那里满腔愁思,屋子里另一个人却左右徘徊,那双手不安分地从书架这边摸到那边,眼睛一直往她这里瞟。   一看就是演的,装得一副小心翼翼。   平阳公主揉着眉心,开口道:“有话直说。”   杜平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到母亲身旁,两只拳头小力殷勤地捶打肩膀:“先说好不准生气,我惹事是小,你气坏身子就不划算了。”   平阳公主眉头又拢起来,这话铺垫得……听起来像是惹麻烦了,而且麻烦还不小:“说。”   杜平咳嗽一声:“我跟皇上说我要和冯瑛之成亲了。”   速度飞快讲完这句话。   平阳公主停下动作,一愣,然后缓缓转头去看她。   杜平心虚地移开视线,咕哝道:“你说让我自己挑的嘛……”   “这是欺君之罪。”平阳公主冷静地望着她,在皇上面前都敢信口拈来,这世上还有什么她不敢的事?先不说自家,连冯阁老同意不同意都还不知道,就敢夸下海口。   杜平道:“把它变成事实,就不算欺君。”   平阳公主被她拿话噎住,一顿,气道:“你以为皇上两只眼睛是画上去的?”   “他眼神儿好不好我不知道,至少冯家在他接受范围之内。”杜平淡淡道,“从我和表哥的事就能看出,他可以不指婚,但我的婚配对象一定要他默许。”   平阳公主静静看她,不说话。   杜平继续道:“表哥不可以,李家的男人都不可以,执掌兵权的不可以。冯家不是他满意的选择,但他可以接受,这就够了。”   说到此处,她抬头微微一笑:“母亲,他疑你至深。”   平阳公主面上一哂:“做皇帝么,难免的。”似是想起什么,她垂下眼眸,“以一个父亲而言,他已做到他能给予的极致宠爱了,已经很好了。”   杜平道:“冯家也不是你满意的对象,但是,我知道,你也能接受。”   平阳公主抬眸,语气肯定:“你不喜欢冯瑛之。”   杜平道:“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我跟他做这么多年朋友都不闹掰,自然觉得他不错。”顿了顿,又笑道,“只不过,跟对表哥的喜欢不一样。”   平阳公主道:“冯瑛之和我替你选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杜平道:“至少,我可以和他说说心里话。”   “冯瑛之愿意吗?”   杜平一静,心虚地开口:“反正他不会反对。”   平阳公主又问:“你觉得冯阁老会愿意吗?”   杜平望天,那老头儿每次看到她都面无表情,估计不怎么乐意:“皇上都愿意赐婚了,他反对也没用吧。”   平阳公主点点头,很好,知道用强权压人,这孩子还有救。她道:“提亲这种事一向都是男方做的,冯阁老不情不愿的,只有我们登门拜访,不出一日,满京城都会知道,这事一定会变成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杜平脸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不挺好的嘛,这下大家又知道,永安郡主看上的都逃不掉,连冯首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多光彩啊?有什么可丢人的?”   平阳公主颔首,起身:“来人,给我备马。”   杜平睁大眼睛,看着她母亲,眨眨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平阳公主目光淡淡,口吻也是淡淡:“我们现在就去冯家。”   杜平咧嘴笑了:“好啊。”   两人乘车来到冯府,将冯家上下杀个措手不及,对她们的来意简直摸不着头脑。也只有永安郡主才干得出来这事,简直把首辅家当成东街口菜市,想来就来想就走,连拜帖都不会提前几天递交。   奇怪的是,连平阳公主也一起跟来,这就不会是闲话家常的小事。   有什么值得平阳公主亲自跑一趟?   上一回来,还是因为卢谦之死。这回呢?   冯阁老此刻才知永安郡主已经回京,客人已在堂屋候坐,他沉着一张脸在书房踱步,继续询问心腹:“永安郡主回京可有入宫?”   “据闻,今早刚入宫。”   冯阁老脸色更难看,继续问:“这两天,瑛哥儿可有出门?可曾遇到永安郡主?”   “……这就不清楚了,六少爷这几日都有出门。”   “他现在在哪里?”   “今日还在府中,要唤他过来吗?”   冯阁老捻了捻手指,垂下眼眸,整个人已静下来:“叫他过来。”说完,他跨步向堂屋走去,扔下声音,“让他直接来见客人。”   他刚跨入门槛,就迎上平阳公主含笑的目光,眼看公主起身问好,他急忙拱手上前,客气道:“折煞老夫了,公主偕同郡主前来,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所为何事?”   平阳公主笑道,半点不含糊:“自是为了喜事。”   冯阁老那颗千锤百炼的老心脏哟,不断往下跌,面上却半点不显,笑问:“愿闻其详。”   平阳公主露出了然笑意,也不戳破他自欺欺人的询问,答道:“阁老的小孙子也到适婚年龄了,我看这孩子不错,人聪明性子也好,与我家平儿甚是般配,他们两个自小就玩得好,不如做桩姻缘?”   杜平忍俊不禁,她母亲这话问得颇有强买强卖的恶霸气势。任她笑得再客气,这半点不兜圈子的说法,首辅大人文质彬彬书生出身能听得惯吗?   眼看冯老头儿的皱纹都快挂不住,她笑着打圆场:“我昨日与瑛哥儿也说过……”   “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平阳公主一句话打断,白一眼。这孩子有时候脑筋不清楚,好好一桩婚事别搞成私相授受。   冯阁老望一眼她们母女,顿了顿,为难道:“公主难得夸人,小六子能得你称赞是他的荣幸,不过,婚姻大事还得看他父母,我这隔一辈的老人家插手不太好。”   冯瑛之在孙辈中行六,也只有他,能得祖父亲昵唤一声小六子。   平阳公主勾起唇角,不客气道:“冯阁老,这话就说得没意思了。”   冯阁老沉默。   平阳公主道:“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冯家谁做主大家都知道。你这是看不上我女儿?还是看不上公主府?”   冯阁老苦笑:“公主言重。”   这位公主已经许久不这么说话了。她年少时,作为皇室最受宠的公主,又是才名满天下,的确傲气凌人,眼里揉不得一丝沙子。后来年纪渐长,她又遭遇婚事的不顺遂,加上她开始吃斋念佛,整个人像是变了样,说话行事越来越内敛含蓄。   哪晓得今日遇到孩子们的婚事,她老毛病又犯上了。   冯阁老暗暗思忱,由此可见,永安郡主在她心头的位置是真不一般。他婉拒道:“公主该知道,冯家家风使然,从不在皇室争斗中站边,也不与皇室联姻,还请见谅。”   平阳公主挑眉:“原来端王妃不姓冯?”   冯阁老肃然道:“所以她已被逐出家门,与亲族脱离关系,她是只身伶仃嫁入王府。”   平阳公主道:“呵,冯家打的一副好算盘。亲情血缘真能割断?禾婉那傻妮子我也算认识,她若出事冯家自是高枕无忧,可冯家出事她会袖手旁观?”   “公主慎言。”冯阁老道,“端王贵为帝子,为何会出事?冯家忠心耿耿,又如何会出事?”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反问:“那阁老为何不与皇室联姻?为何不许冯家孙辈出仕?”   冯阁老目光深深,并不回答。   平阳公主轻笑:“这就是原因,不是吗?”   屋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两人静静对视片刻,谁都没有抢先开口。   “等等,等等。”杜平忽地站起身,伸手阻止,“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姓杜,不姓李,哪来的皇亲国戚?”   冯阁老转头来看她,脸上的皱纹似乎动了动。   平阳公主一滞,她一手带大这孩子,早忘记姓杜还是姓李这种小事,她的女儿她生的孩子,毋庸置疑,身上流着的也是她的血,将来自会继承她的一切。   杜平道:“首辅大人,平心而论,我这人也挺不错吧?”   话一出口,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一声轻笑。   三人的目光立即向外望去。   清隽的少年优雅一拜,似乎半点也不为刚才的笑声感到尴尬,坦然道:“祖父,孙儿来了。”说完,冯瑛之敛袖站直,含笑调侃的目光在杜平脸上一扫而过,然后拱手向平阳公主行礼。   “进来。”冯阁老板着一张脸。   别以为他没看到,小孙子一来就和永安那煞星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他老头子也年轻过,已隐隐觉得不对,他今日恐怕走了一步臭棋,不该把这小子叫过来。   冯瑛之乖觉站在一旁,没长辈允许他也不主动开口。   冯阁老撑着一张老脸,询问孙子:“听闻郡主回来后和你遇过?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发生?要不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冯瑛之想了想,开口道:“我昨日刚替郡主洗尘,并无误会发生。”   冯阁老暗暗使个眼色给他。   冯瑛之眸光一动,笑道:“失礼了,我刚稍稍听到一些,你们是在谈及婚嫁?”顿了顿,“说到这个,我昨日的确与郡主聊过婚姻大事。”   冯阁老一颗心拎到半空中,心中暗道,小子你平时不是机灵得很么,该说什么话好好掂量清楚,别在这里拆你祖父的台。   冯瑛之道:“郡主说公主殿下近日在替她张罗婚事,我们聊到人选,后来不知怎的,就说到我,然后孙儿便说,我愿意娶她。”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一语定乾坤。   冯阁老整张脸都挂下来,冷声道:“当着公主的面不可胡言乱语,什么时候你的亲事由你自己做主了?”   平阳公主嗤笑一声。   冯阁老沉着脸回视,不惧不怕。   冯瑛之继续道:“孙儿怎敢胡言乱语,不过是祖父问起,孙儿便如实以告,不敢隐瞒。”   冯阁老被亲孙子拆台,而且孙子明知他的用意还来拆台,简直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幸亏他涵养好,心里已经骂翻天,面上仍不太显。   平阳公主又是一声笑:“冯阁老,要不请孩子们出去,我们俩单独说话?”   冯阁老矜持地颔首:“可。”然后一个不悦的眼神瞟到孙子脸上,冯瑛之闻弦歌知雅意,立刻躬身后退,出门时顺带拉好友一把,免得她在这里继续碍他祖父的眼。   杜平差点在门槛处绊倒,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一双眼睛仍不住往里张望。   冯瑛之体贴地替长辈们关上门。   “咔哒”一声,隔绝视线。他又是一声笑,黑眸中带着点嘲弄意味,似乎在说“你也有今天”。   杜平斜眼瞅他,压低声音:“你不想听?”   冯瑛之抱胸而立,调侃道:“有何可听?我居然不知道你这么想嫁给我?”   杜平道:“你看看你,快是弱冠之年,连个功名都不能考,至今仍是白身,满京城的狐朋狗友,走马遛狗不务正业,我这是担心你娶不到妻子,这才舍身为友。”   冯瑛之指着她的胸口,气道:“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了帮你当面驳我祖父的面子,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冒着挨揍的风险?祖父一气之下说不定直接将我禁足!你竟然不知感恩,还如此说我?”   “好啦,好啦,”杜平将他的手拉下来,“我良心被狗吃了,行吧?”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他往屋子后面带,一边走一边嘀咕,“你祖父那副看不上人的模样,真让人生气,好像他孙子是个香馍馍似的,我配你绰绰有余好不好!”   冯瑛之笑道:“我难道不是个香饽饽?你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了。”   杜平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再跟他废话:“你这么讲义气,我有好事也带着你,”她手指往上指了指屋顶,“要不要我带你上去偷听他们讲话?别装了,我不信你半点不好奇。”   冯瑛之面现踌躇。   杜平追问:“去?还是不去?赶紧给句话。”   “……去。”   杜平微微一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屋顶,然后将鞭子扔下来,让他顺着往上爬。不多时,两人便趴在屋顶处,蹑手蹑脚揭开瓦片,偷偷往屋里望去。 第119章 你真喜欢那丫头?   屋子里,出乎意料,两人之间并无剑拔弩张之势。   平阳公主脸上甚至带着笑意:“这两个孩子情深义重,甚是般配,不是吗?”   冯阁老面无表情,心中却在腹诽。   般配个屁,他那傻孙子自以为义薄云天,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连一辈子都愿意赔上,在他看来简直蠢到家,他知不知道这是娶个祸害回家?   呵,就他那一腔热血,看样子是不知道。   他嘲讽一笑,摇头道:“不般配。”   平阳公主道:“看来首辅大人是真的看不上我女儿。”   冯阁老轻叹一声:“郡主是个聪明孩子,没什么可看不上的,可她不是个顺服的孩子,一身反骨都快冒出刺来了。”顿了顿,他若有所指地望来一眼,“公主你年轻时已经算闹腾了,可郡主更胜一筹,比你更能闹腾,老头子担心兜不住啊。”   平阳公主轻笑:“首辅大人说笑了,平儿不过是性子活泼些。”   冯阁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重重一叹,这还怎么接腔?当母亲的盲目至此,他何德何能一语惊醒梦中人?   平阳公主看出他脸上的不赞同,挑眉道:“阁老倒是说道说道,平儿究竟闹什么了?”   冯阁老眯起眼:“她自小目无尊长,竟然顶撞师长。”   平阳公主道:“哦?首辅大人和孙阁老吵架时是怎么回事?你们意见不合时如何处理?”眼看老头子不认同想插嘴,她笑了笑,“平儿只是据理力争,用目无尊长形容就帽子扣大了。”   冯阁老无言以对:“……”   他被呛得来气,本不想提萧家,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可此刻他忍不住道:“在萧家大闹又是如何?我可没有萧大人的涵养,真嫁进来闹得冯家天翻地覆,老头子受不住。”   平阳公主懒洋洋支着脸:“您是认真想跟我谈这些家务事?”看他一副噎住的模样,满脸都写着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的神色,她又笑道,“看吧,这事本就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女儿太聪明,哪怕当时年纪小,想瞒她的事情也瞒不住。”   最后这句,话外之音可就令人浮想联翩了。   冯阁老千年的老狐狸,自然听懂了。他沉默片刻,也只说出一句:“郡主自小聪敏过人。”   唉,太聪明了,慧极必伤啊。   偏偏郡主这人,伤的不是自己,尽伤别人去了。   平阳公主问道:“还有呢?您还有什么顾虑?您尽管说,我给您解释。”   冯阁老眼看着祸害快被强塞进自家了,赶紧道:“郡主和皇孙的事呢?”   平阳公主挑眉,很是意外他会提这事:“这不都过去了吗?看不出您还如此顽固不化?您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我也有所耳闻,骑马倚斜桥,满楼……”   “行了,行了,都翻篇了。”冯阁老咳嗽一声。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很给面子的就此作罢。   冯阁老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垂死挣扎,继续鸡蛋里挑骨头:“郡主在京城已是恶名远播,连到了江南也不消停。她不去的时候,江南也就出个水患,其他都好端端的,等她去了,那边就开始打仗,漕帮帮主也莫名其妙死了,当地官员都告状告到公主府來了,”顿了顿,他语气也跟着沉下来,“连新任知府也死了,呵,真是为乱贼所杀?”   郡主这排山倒海的能力,冯家是真的扛不住啊。   冯阁老语重心长,态度恳切:“殿下,郡主很好,只是冯家高攀不上。”   平阳公主含笑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拱手道:“多谢夸奖,听您这么一说,我更觉出阁老您对平儿的赞赏。”   冯阁老瞪眼:“殿下,莫要颠倒黑白。”   平阳公主反问:“有吗?阁老你倒说说,朝廷官员中有几人能得您如此青眼?”   冯阁老顿住,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然后心里拔凉拔凉的,他骨子里不会真这么想吧?   平阳公主道:“所以,连您自己心里都没发觉,其实您对我女儿欣赏得很。”   冯阁老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屋顶上趴着的两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同时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冯瑛之用口型无声地说:“怪不得你指鹿为马的本事那么厉害,原来是家传渊源一脉相承啊,失敬失敬。”罢了,还竖起一根大拇指,眸中带笑。   杜平一下子拍下他的手,也无声开口:“闭嘴。”   她视线下垂,又望向母亲嘴角那抹骄傲,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不好意思低头笑了。   冯瑛之眼角余光瞟她一眼,嘴角也是一抿。   两人继续趴着看,里面又开始对话。   冯阁老重重一叹:“殿下,京城的水已经够浑了,老夫几个儿子的水平老夫自己心里有数,他们玩不起。”说到此处,他颇有几分自嘲,“我这么个老头子还有多少年可活?等我死了,他们陷在泥潭里的腿就拔不出来了。”   平阳公主道:“所以您不让孙子们科考?”   冯阁老并不回答,沉默片刻,他抬起眼来。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清明的眼睛:“殿下,各处边关都不太平,有匈族有乱民还有天灾不断,我们光在这块布上打补丁都来不及,恳请您放过京城一码,它经不起折腾啊。”   老头子犹豫许久,还是将此言说出口。   平阳公主静静看着他:“冯阁老,自杜厉叛国后,我一直谨守本分,不敢再让父皇生忧。”   冯阁老毫不示弱地回视,许久,他终是质问:“我一直反对普及佛教,它可以存在,但不该由皇室牵头。”   平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有用就好。”   冯阁老彻底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平阳公主不忘把今日的来意再重复一遍:“冯阁老,既然你也担心身后事,那我在这里保证,只要平儿嫁入冯家,有我在,就保冯家安全无虞。”   冯阁老反问:“你拿什么保证?”   平阳公主道:“就凭杜厉倒了,我还站着,太子看我不顺眼,父皇却依旧宠爱。就凭我的平阳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备受尊崇,够吗?”   冯阁老沉默。   平阳公主又道:“瑛哥儿这么聪明的孩子,被你压着不去科考,被你压着无所事事闲置府中,难得他开口想娶个愿意的女人,连这您也要阻止?”   这句话似是打动冯阁老内心某处,他眉眼微微一动,抬头望来,对视片刻,苦笑着阖上双眸:“殿下有一口利牙。”   平阳公主松快一笑:“那我就等着冯家来公主府纳采问名了。”   冯阁老看她一眼,眼底还带着不情愿,终是几不可见地轻颔首。   平阳公主笑着起身,寒暄道:“以后我们也算是亲戚了,阁老,还望多多关照。”说罢,她目光向窗外一转,不见踪迹,眼珠子一转又望向屋顶,很快定在某一点,似笑非笑,“听够了?给我下来。”   闻言,冯阁老一惊,也跟着抬头看去。   哎哟,这瓦片缝儿也太大了,果然是个麻烦精。   杜平不慌不忙,笑嘻嘻带着冯瑛之一起从屋顶上下来,进门前还不忘整整被风吹散的头发,恭敬有礼地跨进门槛。   冯瑛之面带尴尬,头一回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被祖父抓包,浑身不自在。   “哈哈,让首辅大人见笑了。”杜平自个儿圆场,“我这人不拘小节,您别见怪。”   冯阁老孙子多孙女也多,但真没养过这种浑身上下带着皮劲儿乃至有些无赖的小辈,他惨不忍睹地叹口气,违背良心地开口道:“郡主稚气未脱。”   杜平噗嗤一笑,看着老头儿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模样,顿时童心大起。她跨前几步,踮起脚尖凑近他,冯阁老这种处变不惊的性子也瞪大眼,下意识后退一步。   干什么?哪怕老头子年纪大,也是男女授受不亲!   杜平歪头笑道:“别怕,跟您说句悄悄话。”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凑上前去,靠近他耳朵说:“首辅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对瑛哥儿,定不会欺负他。”   冯阁老今日一天快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郡主,你的丈夫气用错地方了。   他真是想不通小孙子这次愚蠢的决定,平时看着挺聪明,关键事上偏偏犯浑,唉,几可预见将来必定夫纲不振,罢了罢了,顺遂他一次。   杜平笑嘻嘻跟两人告别,随着母亲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冯瑛之垂眸,率先打破沉默:“祖父若无他事,孙儿先行告退。”   “站住。”   冯瑛之停住身子,又转回身来,低头静候聆听。   冯阁老审视孙子片刻:“你真喜欢那丫头?”   冯瑛之不敢在祖父面前撒谎,抬起头:“至少孙儿在她面前可自在做自己。”   冯阁老眼眸微眯,这话外之音以为他听不出来?看来小孙子果真心中有怨:“冯家让你不自在了?还是你祖父我让你不自在了?”   这句话语气轻飘飘的,在冯瑛之耳中却重若千钧。   他沉吟不决,抬眸望去,试探道:“若祖父心中不喜这桩婚事,拒绝亦可。”   冯阁老哼笑一声,他踱步走回椅子前,缓缓坐下,孙子这种转移话题的雕虫小技,他自不放在眼里:“不单单是你,跟你同辈的每个兄弟,我都令他们不得入仕,你不向来活得逍遥自在吗?怎么?心中一直不服?”   冯瑛之沉默不语。   “想科考也行。”此言一出,冯阁老见小孙子猛然抬头,两只眼睛湛湛有光。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得像婉姐儿一样,与冯家断绝关系。断绝了关系,你干什么我都管不着。”   冯瑛之定定望着祖父,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他垂下眼眸低笑一声:“祖父是家中泰斗,别说我们孙辈,即便是其他长辈也无人敢在您面前置喙。孙儿斗胆说一句,”顿了顿,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抬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安排的路未必是最妥当的。”   冯阁老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笑指着小孙子,一下一下点着他:“肚子里憋多久了?说出来爽快了?”   冯瑛之抿唇不语。   冯阁老笑完了,目光微敛,淡淡扔出一句:“不管家里有多少人这么想,既不信老夫,就断绝关系自谋前程去。”   冯瑛之苦笑一声,果然是祖父会说的话:“祖父以前虽夸过孙儿聪明,心中其实并不信孙儿能力?那些夸赞不过是客气?”   冯阁老斜瞅他一眼,鼻子里出气,哼道:“我需要骗人?你脑子当然灵光,圆滑也够,不过跟官场那些人比还是太嫩。”   他竖起手指数道:“你脸皮不够厚,这点还比不上永安那丫头,所以才会被她骗得团团转主动答应这门亲事,哼哼,膝盖也不够弯,不过我也理解,年轻人嘛,面子大过天,而且,你心不够黑也不够狠,若没老头子我在后头护航,肯定会被人吃完还拆骨头。”   冯瑛之反驳:“任何人都有刚起步的时候,哪有人一开始就驾轻就熟。”   “有啊。”冯阁老嘲讽道,“你不是天才还不许别人天才?”   “谁?”冯瑛之问道。   冯阁老骤然陷入沉默,天生适合官场又如何?还不是被一腔热血害得横死狱中?   他的视线悠悠转转,投向窗外沉浸回忆中,明明表情没什么变化,脸上的皱纹却能让人看出痛来。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没有,只剩灰烬。   卢小子自然是天众奇才,若不够聪明,也不会被他看中选为闭门弟子。   师徒一场,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忧得他失眠数宿,痛得他夜半垂泪。   冯阁老收回视线,又恢复平常模样,淡淡道:“你未来的岳母就足够聪明,就是因为太聪明,才会和离一次又一次,杜厉才会被逼得叛国逃离。”   冯瑛之沉默片刻,问道:“祖父担心平阳公主野心太甚?”   “呵,这轮得到我担心?”冯阁老背着身子往外走去,笑道,“让他亲爹担心去吧。”   冯瑛之追上去:“祖父最后答应这门亲事,是为我吗?”   问完,他面带期盼。   冯阁老顿住,小孙子一片拳拳孺慕之情,他也不是不感慨。这么多孙子里面,这个最得他心,长得跟他最像,性子也像足了年轻时的自己。尤其小时候身子不好惹人心疼,小孙子十二岁之前几乎都是他带大的,带着打太极,带着教道理。   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养到这么大,能不疼爱吗?   冯阁老无奈一叹,转过身来,把道理揉碎了喂给小孙子:“瑛哥儿,我们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一开始的拒绝不过是种表态。永安已经入宫见过皇上,只要平阳同意也面圣恳求,指婚的圣旨不消半日就会送到冯家来。平阳公主愿意先问问我们的意思,已是给足面子。”   冯瑛之怔住。   冯阁老垂垂老矣的眼睛有着洞彻一切的清醒,他得让小孙子明白什么叫皇权,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苦笑一声:“能被皇上指婚是你的荣幸,要谢主隆恩。”   一阵大风沙沙吹来,拂起少年的黑色发丝纷纷扬扬。   不是他热心肠助好友度过难关,而是郡主屈尊纡贵主动一问。   冯瑛之被风吹眯了眼,他静默片刻,微微一笑:“我懂得。” 第120章 少年一个人行走路上,……   马车在路上颠簸行驶,顺着公主府的方向回去。   杜平整个人依偎在软垫子里,可惜道:“本以为这场婚事可以把冯首辅绑在你这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是我天真了。”   平阳公主顿住,开口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想嫁给冯瑛之?之前说的都是唬我的?”   “不不不,怎么敢?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杜平赶紧举手表示清白,“我是真心觉得瑛哥儿是最好的人选,拉首辅大人上船不过是顺带。”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又问:“你知道我想拉拢冯阁老?”   杜平收到半空中的手顿时停住,咽了咽口水。   平阳公主点点头,看出来了:“你派人盯着我?”   “不敢不敢绝对没有的事,我怎么敢呐,母上大人。”杜平一下子从软垫子上跳起来,“你送卢谦的骨灰去冯家,这事儿满京城都知道,随便一打听就行。卢谦那事没让冯首辅妥协,我就想亲孙子的婚事能不能让他心软,就这么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嘛。”   平阳公主又看她一眼:“我说过,别自作主张。”   杜平点头如小鸡啄米:“下次不敢了。”   平阳公主道:“你上回也说过不敢。”   杜平又是一顿,换上一张笑脸,轻轻拍一下嘴巴:“都怪嘴巴乱放屁,不长记性,我帮您教训教训它。”   平阳公主白她一眼:“你如果早跟我说这念头,我一定告诉你不用白忙活,冯阁老那人心硬如铁,若是婚事对冯阁老有用,我早把你打包送进冯府,就是知道不管用,我才觉得赔上一个女儿浪费。”   杜平无语望车顶,亲娘诶,自作聪明四个字就能概括的话,你今天咋骂得这么含蓄温柔?   “又在肚子里骂我?”平阳公主凉凉的声音想起。   “没有没有。”杜平抱着垫子摇头,“我对您敬若神明,怎敢腹诽?”   “嘴巴里没半句实话。”   杜平嘴角带笑,整个人没骨头一样埋在软垫子里,目光透过被风拂起的帘子向外望去,心情大好。不管怎么说,没被皇帝随便发配个便宜夫君,她顺利挑中自己选的人,连母亲也同意,从头到尾未起波折,算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车外阳光正灿烂。   冯家去公主府下定那天,惊起整座京城。与此同时送到公主府的,还有两幅皇帝亲题的匾额,一副“天作之合”,一副“天下第一美人”。   杜平看到也是一愣,然后捂着肚子笑,哎呦喂,还真把这副匾额送来了呀,她以为皇帝不过开开玩笑,没想是玩真的,哈哈,若想看她尴尬害臊那就注定要失望了。   平阳公主额头一跳,回头去看笑趴下的女儿,指着那副“天下第一美人”问:“这是什么?”   杜平眨眨眼,指着自己鼻子道:“这是外祖父夸我的话呀。”   平阳公主头疼道:“你不嫌丢人?”   杜平道:“我还答应皇上要挂到冯家去呢。”她笑眯眯一弹匾额,“多威风呀。”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随她疯去,总有她玩脱的一天。   这事儿不多日就成为众人茶余酒后的笑话,大家一方面肯定永安郡主的美貌,一方面又对皇上这一举动摸不着头脑,这到底算是讽刺还是抬举?皇帝是赞同这桩婚事的意思?无论如何,永安郡主在皇帝心里终归是有地位的,大家还是该捧就捧着呗。   等到这件事传到元青耳朵里又迟了好几日。   他面壁思过半月,离开惩戒堂时已彻底想清楚。他迈步跨进屋中,轻唤一声师傅便垂眸站立一旁。   弥英分明听到他的声音,仍是闭眼念经。   元青一动不动站着。   许久,一卷经念完,弥英的声音也随之传出:“跪下。”   元青直直跪下,“扑通”一声,不问缘由。   “当年领你进门的时候,你小小一个人儿,说话带着一股子傻气劲儿,怎么活了这么多年岁,光长个儿,不长脑子?还是一股子傻劲?”弥英转过身来,那张不沾染一丝人气的脸庞上透出惋惜来,“摆在你面前的是条人人艳羡的登天富贵路,你偏偏要选泥泞难走的崎岖小道?”   元青磕头:“是弟子辜负师傅期望,弟子的错。”   弥英深深一眼:“你想还俗也可以,我可以……”   “不。”元青打断他,抬头,目光坚毅,“弟子不是为了还俗,只想离开这里。”   弥英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这是块软硬不吃的榆木疙瘩,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郡主真是给他出了一个大大难题,逼得这小徒弟来当面质问。   小徒弟虽是又傻又倔,却不蠢,骗肯定骗不过去。   弥英只得挑选一些实话跟他说了。   果然,如他所料,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傻子决定还俗离开灵佛寺。   弥英道:“元青,你得明白,这世上没有桃花源,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你依旧得面对同样的事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便你看不惯一些事情,该做的不是逃避,而是握有实力后改变这一切。”   元青摇头:“师傅,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这样的实力,留在这里只会同流合污。”   弥英眼皮子一跳,连“同流合污”这词都迸出来,这孩子心里是真的排斥。   元青自嘲一笑:“我有几斤几两重我知道,什么事做得到什么事做不到我也知道,一颗棋子改变不了执棋人的想法,可是,至少让我自己决定去走什么路。”他眼眶微红,动容开口,“师傅,留在这里,也许会有泼天富贵,也许会有灭顶之灾,可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忽然停下声音,抬手捏住胸口心脏处,衣服被拽成一团。   元青抬起头,瞳孔如一潭黑水翻滚搅动,疼痛和不舍混杂在一起,复杂得不像他这年龄该有的表情。   他一字一顿:“这里装不下我这颗心,留在这里,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他愿意成为权贵手中的利刃,斩向异族以保国泰民安。   可他不愿成为权贵手中的屠刀,刺向无辜只为铲除异己。   弥英叹气,最后劝道:“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明白吗?她不会让你做哪些肮脏事的,她一直看好你栽培你,元青,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元青毫不犹豫:“若公主需要我这条命,随时可拿走。”   弥英气笑了:“命可以拿走,但人不能留下?”   元青沉默地回视,顿了顿,他开口问:“师傅,我有幸被您收留,我在这里长大,灵佛寺就是我的家,我本以为会在这里一辈子,我也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可是……”他迟疑半晌,艰难开口,望过来的眼神却还带着一丝希冀,希望自己想错了,“如果殿下命您带人围攻那些并无过错却偏偏挡了公主道路的人,您会照做吗?”   弥英淡淡一句:“没有殿下,就没有我,也没有灵佛寺的今日。”   元青嘴角泛出苦笑,又磕一头:“请允许弟子离开。”   弥英看着小弟子的后脑勺,一动不动。强扭的瓜不甜,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他甚至连师徒情深的戏码也演了,都没用,忍不住仰天长叹,“你走吧。”   元青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可他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泛着血丝,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师傅,徒儿不孝,将来您若任何事需要徒儿效劳,万死不辞。”   弥英道:“起来吧,跟师兄弟们去道个别,若是愿意,跟郡主也去道别一声,她一直担心你。”   元青正站起的身形一顿,表情复杂难言。   弥英瞅一眼:“不想去?”笑了笑,若是郡主知道因她说的话而促使元青离开,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反应。“还是去一趟吧,她都快嫁人了,等嫁入冯家深锁后宅,你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   元青彻底僵住,一双眼睛充满震惊,无意识地重复:“嫁人了?”   弟子的反应让他意外,弥英看他一眼。   元青似乎云里雾里,喃喃问道:“您刚才是说郡主?”   弥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驻了会儿,似是看出什么,玩味道:“永安郡主已和冯家么孙冯瑛之定亲,皇上都赐天作之合,这桩亲事铁板钉钉,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青怔愣许久,望过来的视线带着迷茫,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呵呵,”弥英扶额低笑,这事儿他真没看出来,主要这傻徒弟自己都想不明白,少年不识情滋味,可怜心动不自知。   他问道:“你喜欢郡主?”   元青瞪大眼,连连后退两步,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双呆住的眼睛溢出惊恐。   站都没站稳,他就急着摆手摇头:“不是不是,我和郡主是朋友,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吓一跳。”   弥英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吓一跳?”   元青抿唇不语,眼睛里盈满被搅碎的光,然后一点一点暗下去。沉默许久,他的睫毛轻轻一动:“冯瑛之是良配吗?”   弥英似笑非笑:“京城排的上号的公子爷,温和聪颖,与郡主是打小就有的交情,据说是郡主自己挑的。”   元青一动不动站着。   原来是她自己的挑的,那肯定不会错。   阳光从门外射入,将他的影子歪歪斜斜投在地面,明暗交错成一张网将人牢牢罩住。   这一刻时间无限蔓延,仿佛有一世这么长。   他缓缓抬眸,开口道:“我替她高兴。”   弥英还在打量弟子神色,可惜徒弟年纪虽小但控制能力已至臻化,表情已恢复寻常模样。   元青深深一鞠躬,声音沙哑:“师傅,徒儿告退。”   他踏着步子走回自己屋子,每一脚都像踩到棉花上,无处可着力。连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已不知在凳子上坐了多久。   一阵凉风拂面,将他混沌的脑袋吹清醒一些。   元青抬手一看,手心都是冷汗。   他笑了笑,在衣服上随手一擦,起身整理行礼。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他不打算带走这里半分银钱,既打算还俗再穿僧服也不大妥当。叠衣服的时候,他恍然发觉,他唯二的两件便服都是郡主在江南时送给他的。   衣服很普通,料子也很普通。   这是他当初要求的,别太打眼,就跟寻常百姓一样的布衣。   然后郡主就亲自登门将衣服送给他,那时,她还笑眯眯问了句:“可还能入眼?”   想到这里,元青又是抿唇一笑,低头将包裹打结,里面只装着这两件衣服,其他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一个人走,其实挺好的。他打算再去凤阳看看,郡主当初留下的布置是不是顺利执行下去,跟他打仗的流民有没有安置妥当。   窗台上,插着一个弥勒佛的泥人,颜色褪得差不多了。   他最后看一眼,并未取下来。   离开灵佛寺那天,好多师兄弟都来送行,有几个关系好的小师弟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元青拍拍他们肩,温声安慰:“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我以后还会回京城来看你们的。”   有个小师弟拿出一包吃的,里面装有杏干面饼各种可长时间储存的食物,塞到元青手里,哽声道:“师兄,这个给你路上吃。”   元青笑道:“谢谢,我收下了。”   小师弟直接从里面掏出一块杏干,递到他嘴边:“师兄,这是我亲手晒的,我知道你不喜甜,正好这个不怎么甜,你尝尝。”   元青抬手接过放嘴里,他状似无意朝人群后看一眼,高台上空旷无人,师傅没有来送行。   终究,还是失望了。   元青垂下眼眸,嘴里轻轻咀嚼一下,笑道:“很好吃,谢谢。”   一时间,嘴巴里都是杏干的酸味,味道散开又化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甜。他背起包裹转身离开,每一个步子都迈得格外稳健,渐行渐远。   那天从师傅屋里出来,他知道她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几乎彻夜未眠,犹豫是否该去和郡主道别。他想了很久也猜了很久,她会挽留他吗?她会哭吗?还是会生气?   打仗时千军万马拦在面前时,他没有怕。   幼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时,他没有怕。   但那一刻,他心中却生怯意,他不敢站在她面前,道一声再见。   他知道,这是最糟糕的道别方式,不辞而别。   元青抬头望一眼日头,阳光刺进他的眼睛,太扎眼了,将眼泪都给逼出来。泪水滑到嘴角,苦苦的,糅杂着嘴巴里酸涩的杏子味,五味陈杂,他闭上眼复又睁开。   少年一个人行走路上,没有师傅,亦无挚友,孑然一身。   这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第121章 我跟你保证,不忘初衷……   又到每月十五的日子。   公主府前的马车已备好,平阳公主弯腰钻入车中,准备启程去灵佛寺。两条腿才放平,她就听见外头有些声音,还不等抬头,一个人影忽的一下钻进车里。   平阳公主都不用看就猜到是谁,全天下也只有平儿有这个胆子不经通报就乱闯到她跟前。她叹道:“进来干什么?”   杜平催促车夫启程,亲手把车帘子拉拢,回头笑道:“当然是跟你一起去。”   平阳公主眉心微微拢起,平儿对弥英的厌恶她心知肚明,若无要事,这丫头以往从未主动跟去。“跟去干什么?”   杜平笑道:“你今日去找弥英是为何事?”   平阳公主淡淡道:“上香。”   杜平噗嗤一笑,满脸写着不信:“把我当三岁小儿糊弄呐,昨夜里你书房的灯火很迟才熄灭,是不是又有烦心事儿啦?”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不说话。   杜平凑上脸去:“臭和尚能帮你办到的事,我也可以。”   平阳公主总算给她一个正眼,慢悠悠开口:“卢谦死了,江南省换上一个章响,这是多方角逐的结果,虽不甚合我意,但亦可接受。如今章响也死了,那位置又空出来了,朝廷至今尚未决定人选,你如何看?”   听到“章响”二字,杜平表情僵住。   平阳公主似乎早料到这反应,轻笑一声:“狗多骨头少,厮杀一场不可避免,何况冯首辅的态度是袖手旁观,父皇也是心意未决,好戏已经轮番上演,你看看,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   最后一个“嗯”字几乎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斜眼扫去,似笑非笑。   杜平缓缓垂下眼眸:“……我的错。”   平阳公主问道:“错在哪里?”   杜平脑袋垂得更低:“章响……”她顿了顿,艰难道,“他不该死。”   “该不该的都已经死了。”平阳公主语气轻描淡写,“平儿,内疚和后悔是最没用的情绪,它无法帮你解决任何事,反而容易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经此一事,你得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你想做一件事的本心如何,只要它会让一部分人伤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无论输赢,一定会以见血收尾,你再强大也控制不到旁枝末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乃至理。”   杜平抿唇不语,无法否认。   平阳公主盯住女儿的眼睛,认真教导:“你在这件事里最大的错处,是不该枉顾自己人的利益却对章响心慈手软,你觉得他们跟着你办事是为了什么?为了忍气吞声放血割肉?你忘了自己的立场你的属下却还记得。”   杜平道:“我没忘,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章响。”   平阳公主斜睨她一眼,不予置评,反倒谈起曹子廷:“不过,曹子廷那人不受控制,无论他做这件事是对是错,不该留。”   杜平呼吸一窒,扯开话题:“这回江南知府的位置你想安排自己人?”   平阳公主道:“上回我就想用自己人,可惜不成,这回嘛,我反而不急了。呵,死了一个又一个,好多惜命的都觉得那位置晦气,何况你在江南搅浑一潭子水,好多人不敢跳下去。”   杜平沉默片刻,试探道:“我可以再去江南……”   “不行。”平阳公主打断,“没得商量。”   杜平又沉默下来。   平阳公主道:“好了,我都说完了,就这点子事,你还要跟去寺里?”   杜平的思绪被拉回来,看着她点头:“去啊,好久不见师兄,我想去看看。”   平阳公主眸光一动:“师兄?”   杜平道:“就是元青,从江南回来后我还没见过他,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顺便跟他说说我的婚事,我还打算请师兄喝杯喜酒呢。”   平阳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个转,若有所思:“元青那人有能力,的确应该好好收拢。”   杜平哼道:“俗气。”她向后一倒仰躺车子里,“我跟师兄那是过命的交情,您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平阳公主轻轻“哦”一声,并未接话。   杜平侧过身子看她:“就他这人脑筋转不过弯,江南那次不欢而散,我说不通他,索□□给弥英那秃驴,自己的弟子自己教,就看他的本事了。”   抵达灵佛寺后,杜平直奔元青住处,结果扑一个空。   她呆呆看着一室空旷,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捏一把,“哎哟”一声疼得皱眉,没做梦,这里真的没人。她冲上前去把柜子抽屉通通打开,里面也是空空如也,心里顿时感到凉凉。   杜平环顾四周,突然怔住。   窗边还有插着一个泥人,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风吹日晒,身上颜色褪去不少。   原来师兄把它从江南带回来了。   明明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粗劣得随处可见。   杜平一瞬不瞬看着,鼻子有些酸。   正好门外有个小沙弥经过,她骤然回神,侧过头问:“元青呢?”   小沙弥一愣:“元青师兄已经离开灵佛寺,不在了。”   最后三个字还未飘散在空气中,杜平已如脱缰的野马冲出去,一路畅通无阻闯到弥英屋前,那只意欲推门的手已挥至半空,她突然想起母亲也在屋中,硬生生忍下,握紧拳头,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两下。   “进来。”平阳公主道。   杜平板着脸步入,不忘先向母亲行礼,待站直身子,一双冷眼扫向母亲身旁那人:“元青呢?”   弥英不见惶恐,双手合十作揖,语气平淡:“如郡主所见,元青已然离寺。”   此言一出,连平阳公主的目光都瞟过来,等他下文解释。   弥英道:“郡主亲口揭开他眼前迷障,应也料到结局。元青此子,天赋能力皆有,忠心也不缺,可却眼不着砂天真太过,让他出去走走也好,出去看一看,多碰碰壁多见见人间真实,也许就会回来了。”   杜平态度硬冷:“他已在江南见过人间真实,他就是这样的人。”   弥英微微一笑:“若不回来,是他自己的损失。”   杜平不置可否,嘲讽道:“你也就这点道行,一个徒弟都劝不下来,外强中干。”   弥英一笑,并不搭理郡主的挑衅。两人僵持中,本冷眼旁观坐一旁的平阳公主却开口:“元青算是你心腹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说话间,目光也随之定在弥英脸上。   知母莫若女,杜平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开口:“母亲……”   “没问你。”平阳公主阻止她说下去,眼睛一直盯着弥英。   弥英跟随平阳公主多年,自然也知晓她言下之意,顿了顿,摇头否认:“他还小,并未参与什么,知道的也不多。”   “哦?”平阳公主道,“那他为何离开?”   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既然元青什么内情都不知道,他又为何离开视之为家的灵佛寺?   弥英嘴唇蠕动,却说不出半个字。任何欺骗在平阳公主面前都无用,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目光已带恳求。   平阳公主和他静静对视半晌,笑道:“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小弟子。”   弥英道:“他就像一汪清泉,透彻见底,干净纯粹。”   平阳公主只是笑,却不说话。   弥英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元青离开前说过,他的命是殿下的,随时可取走。”   平阳公主微微挑眉。   杜平眼见母亲有所松动,赶紧在旁敲边鼓:“是我不好,是我在江南骂他傻子,说他什么朝廷局势都看不清,说他这么蠢肯定会被人当替死鬼,师兄被激怒了才会回来质问弥英。”她立刻一个眼色使过去,“弥英跟你这么多年,肯定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师兄不会知道什么的,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弥英接到郡主的眼风,心领神会:“殿下知道,我向来嘴紧。”   两人虽彼此看对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但第一次合作,竟也不掉链子。   平阳公主的确不会死揪着一个少年的生死不放,能积个善缘最好不过。她笑道,“你们两人难得合拍,真是少见。”见女儿还是眼巴巴看过来,无奈道:“紧张什么?我像个杀人狂不成?”   此言一出,杜平放心了。   她本想就此离开屋中,转念一想,无论在商量何等秘辛,和尚听得她却听不得?岂有此理?于是她坦坦荡荡找个位置坐下,两只耳朵竖起来。   平阳公主自不会赶她出去,今日容她跟来就没打算瞒着她。她无奈瞥去一眼,继续被打断之前的话题:“这回的纰漏,太子犯下的把柄都抓住了?”   弥英道:“切实无疑。”   平阳公主眉梢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意料之中又莫可奈何的表情:“真不知道他图什么,他母族黄氏从不缺钱,卖官又能得多少?黄熙皓一年收取的贿赂都不止这个数。”   弥英道:“钱是次要,太子殿下更想要的怕是江南省知府这位置。”   黄家不愿支持这事,太子便卖官赚钱,然后拿钱去贿赂朝廷官员,游说他们修改江南省知府的位置。   平阳公主低声笑出来,以手支额:“我这个兄长啊,真是……堂堂一个太子做事比商贾还窝囊,他怎么想出来的?”   弥英道:“黄昌元严令黄家不得出第二人居高位,江南省知府,这已是从四品。”说到这里,他也跟着笑起来,“太子还是会动脑筋的,黄家人不上,他就想推举黄家之外的自己人上,殿下可能揣摩出圣上意图?”   他这个笑容很好看,平阳公主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驻片刻。   只是片刻,她又将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眼睛:“父皇当年连我身旁的杜厉都容不下,又岂能容许太子如此行事?”   “杜厉”二字出口后,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古怪。   杜平眨了眨眼,却不插嘴。   弥英笑意缓缓淡去:“殿下至今依然觉得皇上宠爱你甚过太子?那位给予太子的分明更多一些。”   平阳公主垂眸把玩指环,手指轻轻摩擦环上镶嵌的珠宝,面上情绪不显。   她很久没有说话,在旁人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平阳公主又轻启红唇:“他是个皇帝,也是个父亲,在为人父之前,他首先是个皇帝。”她笑了笑,“他这人心软,虽不会同意太子如此行事,但知晓后教训归教训,他一定会把事情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不好做啊。”杜平忍不住在旁唏嘘一声。   平阳公主眼神扫过去:“平儿,你哪来的底气去同情一个可决定你生死的人?”   杜平噎住,随后不在意地笑道:“皇帝不愿朝廷动荡,自不会让太子染上污名。父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自要私底下好好教训一番,我说错了,他这事儿做得半点不为难。”   改口改得比翻书还快,一丁点儿停顿都没有。   平阳公主本想教训女儿的话只得咽回嘴里,这丫头心里明镜一般,她什么都知道,不过也染上父皇心软的毛病,只要跟亲人有关,她平素对外的原则就不管用了。   弥英道:“殿下希望把事情闹到……皇上压不下来?”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父皇教他这么多年都没长进,说明那些轻飘飘的惩罚没用,我们得换个法子让他张张记性,毕竟是国之储君,现在这副样子可不成。”   她说得苦口婆心,全然一副为天下为太子着想的模样。   弥英轻笑一声,真要命,连她这虚伪的样子他都喜欢:“把消息透露到端王那边,由他捅出来?”   杜平犹豫地插嘴:“不太好吧……”让一个儿子去捅刀另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来说太残忍,“皇上因此盛怒而决定彻查的话……我觉得不好,有风险。”   她顿了顿,抬头坚定意见:“不该去激怒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   弥英沉默。   平阳公主笑道:“不用我们瞎折腾,王利自动自发就会去干这事。”   “王尚书?”杜平睁大眼,“王尚书和太子是姻亲,怎会去做?”   弥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一开始就想好了,怪不得她进屋就先问王利近况。   平阳公主道:“众所周知,太子不喜长子李承业,更加宠爱侧妃的儿子,王利看在眼里虽未开口,你们觉得他心里能忍?若最后太子登基却属意其他儿子,王利那人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王利此人善蛰伏又性狠辣,这回给太子联络卖官之事都是侧妃娘家跑腿,这样的把柄递到他手上他会无动于衷?”   杜平久久不动,事关李承业她就格外沉默,许久,开口道:“如果他忍下呢?”   如果王利够聪明,就该明白只要他保持地位,太子就不会舍弃李承业,其他事情都是旁枝末节。当然,太子舅舅那人,也不排除他登大位后脑袋发昏做傻事。   平阳公主覆上女儿的手,教道:“那我就亲自入宫提醒父皇,他一直希望我做个好女儿好妹妹,我就做给他看。”她的目光格外平静,“父皇的身体近来不太好,京城的风势怕要变大,我和他的冷战也该停一停。”   杜平望进母亲的眼睛里,欲言又止。   她想问,你跟皇上的父女之情是假的吗?你一直在皇上面前演戏吗?天家真的无亲情可言?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知道,这是个傻问题。   她已做出选择,她选择站母亲这边。   无需多问。   离开前,她又独自一人走到元青曾经的屋子,窗边的弥勒佛还在呵呵笑着,仿佛在嘲笑天下人汲汲营营的丑态。   杜平走过去,伸手取下这个褪色的泥人,自嘲一笑:“师兄,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人吧。”   你不在这里也好,这样你不用做违背良心的事,我也不用再听你说一遍“你变了”。   她低头盯住那个泥人,紧紧捏住:“我跟你保证,不忘初衷。”   绝不会变得面无全非。 第122章 儿女都是债   平阳公主没料到,最后把事情捅刀皇帝面前的,竟还是端王。   果然,圣上龙颜大怒。   皇帝六十大寿近在眼前,却没想会收到这么一份“大礼”!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端王,就这么个兄弟阋墙的货竟是他亲儿子!他态度已经摆这么明显,这蠢货还敢往上撞!肯定是被朝中那些狐狸投石问路了!   端王以额支地,僵硬地跪在那里。   满地是茶壶碎片,一块一块凌乱在他身旁,衣服上不少地方都沾湿了。   他额上已有伤口,鲜血顺着额头流到地上,脸上肩上粘着不少茶叶,狼狈不堪。   皇帝已发过一顿火气,此刻面无表情坐着,“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端王抬头,血流到眼睛里,可他仍是往前直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帝嘲讽道:“朕小看你了?你竟还是为了维护国法?”   端王抿唇,脸上表情明显不是认错态度。   皇帝冷冷看着他,“你那点儿小心思以为朕不知道?之前是懒得跟你计较!”   端王道:“我没有陷害他,他自己做的事就该自己担当,敢做不敢当?”他跪着向前移动,恳切道,“父皇,我也是您儿子,您就不能看我一眼?我哪里比太子差?我早过了而立之年,如今身上却无一官半职,您让儿子如何服气?您真打算让儿子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皇帝道:“若是人蠢就该在旁好好待着,人蠢还有野心,那就是自寻死路。”   端王反驳:“太子就比我聪明?”   这话戳到皇帝软肋了,他神色一僵,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子孙不济,儿子里面挑来挑去没个满意的,无论如何,太子毕竟占着长子名分,□□最要紧。   “你那点脑子也就只够吟诗作画,”皇帝想到这个就头疼,李家男人专出才子,对朝政的敏感度远远不及女儿,儿子是这样,连孙子也这样,他越想越来火,“你以为会写几首诗就算聪明了?你以为科考的卷子会做就算聪明了?当年你娶妻时朕和冯佑的态度就已是明示,你这都看不懂?你好好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如今你蠢得连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还敢到朕面前来质问?谁给你的胆子?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朕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端王道:“父皇为何独独对我如此苛刻?连朝廷选拔人才都只以科考验证,到了儿子这边却行不通?”   皇帝道:“好多年前,朕就说过让你去礼部挂个闲职,是你自己不愿去。”   端王驳道:“儿子不愿去礼部,在那里学不到什么。”   皇帝冷笑,就知道此子自以为是眼高手低,“好大的口气。”   端王道:“当不当枪使我不在意,今日进宫只是不想让父皇被蒙在鼓里,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告诉父皇。勇于上谏的人被您责罚,瞒天过海的人却高枕无忧,这是何道理?”   皇帝怒急攻心,正要再好好教训逆子一番,突然一阵猛咳,许久都停不下来。   端王目光中露出一丝担忧,身子稍稍一动,仍是跪在原地。   皇帝好不容易停下咳嗽,冷眼望着儿子,这样的蠢货他连外放都不敢,只能好好养在京城管着。儿子理不清,只有他来帮着理一把,“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端王道:“禾婉和闺中密友聊天时听说的,父皇,这事儿别人只是不敢告诉您,下面不少人都听说了。”   皇帝目光愈冷,端王妃也不是个聪明的,至少聪明没用对地方,呵,冯首辅的家教也不怎么样。“别说朕不给你机会,现在来问问你,你觉得这事谁在利用你?”   端王抿唇不语。   皇帝嘲笑:“不知道?”   端王道:“必是朝中看不惯太子的官员。”   “蠢货!”皇帝骂道,“这朝中除你之外就没人敢到朕面前来告太子这状,把太子搞得灰头土脸他们有什么好处?太子卖得都是些偏僻地方的九品芝麻官,根本影响不了京城官员!连这点都看不清楚你也敢来找事做?”   端王面色一白,失望道:“父皇您早知道?您一直在包庇太子?”   皇帝气得想再砸一次茶壶,可惜桌案上空空如许,没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可扔,“这次的事除了搞太子还可以搞倒谁?”   端王凝神思索半晌,其余在这事里插手的都是太子党,难不成有人不是为了整太子而是为了整太子下面的人?为此不惜牵连太子?谁人如此大胆?   皇帝简直看不下去儿子这副蠢样,摆手赶他出去,“滚,给朕滚出去,回去好好闭门思过,没朕的命令不准出府。”   端王不服,还欲辩解,“父皇……”   “滚。”皇帝把桌案上仅有的一支笔也丢过去,怒喝,“给你脸面你不要?偏要朕命人把你架出去?”   端王只得灰头土脸地退出去。   等他一走,一直站在角落中充当隐形人的方总管立刻移步到皇帝身后,低声询问,“奴才给您按一按?”   皇帝闭上眼,低低“嗯”一声。   方总管立刻将手指按在皇帝脑袋的穴位处,一下一下地揉捏,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他只做事不说话,至少不会在皇帝开口之前先劝解。   皇帝整个人都放松了,脑袋也没那么疼了,无奈叹道:“你说说,朕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一个两个养出来的都是不孝子。”   方总管轻声:“端王殿下心里有您,只是天真了些,这也是陛下您将他保护太好的缘故。”   皇帝也不动怒,竟笑道:“这还是朕的错了?”   方总管道:“陛下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可怜天见。”   皇帝沉默片刻,“是朕的错。”   方总管低声叹道:“奴才真是心疼陛下,个个只知道向您索取,却没人明白您的难处。”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替皇帝按摩。   皇帝笑着摇头,眼前不过是小事,这辈子最难过的时候,是一手娇宠养大的女儿用陌生憎恨的眼神望过来,咄咄逼问,随后毫不留情转身离开。   皇帝陷入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轻容哭了,眼睛是红的,目光却淬冰,她说,“您不信我。”   皇帝眉头微微皱起,儿女都是债啊。   “可惜轻容偏偏是个女儿身,否则朕还担心什么?”皇帝开口,这句话也只有在心腹总管面前说过,“大伴,天不佑李家啊。”   方总管道,“皇上哪里的话?太子也是个好孩子,守成绰绰有余。”   皇帝睁开眼,“朕本不想立后,有后无后在朕眼里都一样,朝中也没人敢上蹿下跳。如今看来,朕还是该为太子想一想。”顿了顿,他苦笑道,“当年答应骆珍的话怕要食言了,贵妃一直安分守己,黄家也算听话,朕是不是也该给太子抬一抬身份?让朝中众臣彻底熄了小心思?”   方总管道:“奴才只知道,皇上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皇帝沉默许久,“容朕再想想。”脑子里又把这事过一遍,他眯起眼,“呵,王利,朕还没死呢,他就敢把手伸这么长,这种人,哪怕罢职也记不住教训。”   皇帝想给不听话的朝臣使小绊子简直信手拈来,第二日就把事情办下去了。   此刻,杜平正在到处闲逛,想给外祖父六十大寿挑个称心礼物。   她走了三条街,还是停在珍奇斋门前,犹豫要不要进去。这里面稀奇玩意是不少,以往她都会到这里来给承业哥哥买西洋来的颜料和画笔,她对这家店感情有些复杂。   迟疑间,里面的伙计已经一眼看到她,急忙出来迎接,“郡主大驾光临,怪不得下几天的雨偏偏今日停了,原来是候着郡主呢。”   杜平笑道:“店里到了什么新玩意?”一边说话,一边也就跟着跨进门去。   永安郡主算是店里的熟客,伙计使出浑身解数招待她,把货船最新一趟带回来的货都展示在她面前,满满当当一桌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伙计笑靥满面,三寸不烂之舌介绍得头头是道。   杜平却是意兴阑珊,单手支颐,耳朵里有一下没一下听着,眼睛漫无目的扫荡在店里各处角落,忽地,她目光定住,身子渐渐坐直,伸出手指问:“那是什么?”   那好像是一柄火药|枪,却跟工部仓库里堆着的那些不尽相同。   杜平背脊挺直,站起身来,“拿给我看看。”   伙计的眼睛一直跟着她跑,自然也注意到她的视线,眼珠子跟着转到角落的壁橱上,等看清永安郡主指着什么,他冷汗也跟着流下来。   这,这这……这如何是好?   这下要完蛋,这是东家特地要他留的东西。   郡主怎么偏偏和东家看上同一样?呜呜,他应该把东西藏在抽屉里。   伙计支支吾吾:“这个……是不卖的……郡主您要不看看别的?”   杜平斜眼一瞟,“哦?”   这位郡主的脾气闻名京城,伙计可不敢惹,鼓足勇气解释:“这个已经有人买下了。”   杜平问:“谁买的?”   伙计唯唯诺诺不敢说。   杜平冷笑一声:“你们掌柜呢?”以往她每次来,掌柜的都会亲自招待,今天只有一个伙计陪同,“店里是来了哪位贵客?竟让掌柜将我冷落一旁?”   伙计两条腿都要软了,担心永安郡主一个不高兴就去摸鞭子,偏偏这位猜的半点不错,今日掌柜就在后头招待大老板。他小心翼翼询问:“掌柜在后头,要不小的去问问他?”   杜平扬眉,“不用。”她边说边走,直接向后跨步,“我跟你一起去问。”   两人还没跨出门槛,就见掌柜搓着手陪着笑从里头走出来,“贵客光临贵客光临,是我怠慢了,还请郡主饶恕则个。”   杜平看他一眼,侧身指着那把奇奇怪怪的火药|枪,开门见山,“这个不卖?”   掌柜笑容一僵,“这个……”   话才起个头,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替他解围。男子的语调轻松带笑,似乎不把永安郡主的脾气放在眼里:“不用为难,这东西是我留下的。”   随后门后步出两人,为首一人眉目俊朗气质高华,正是黄家族长黄昌元。另一人就比较眼熟了,正是刚回京就跟她闹过一场的王维熙。   杜平淡淡看着他俩,没说话。   黄昌元身为东道主,率先开口:“多年来郡主时常光顾小店,能让郡主多看一眼,黄某不胜荣幸。”   黄昌元的大名如雷贯耳,黄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族长。   她小时候见过他几面,次数也不算多,两人以前也没有什么交集,算不上熟。她倒是知道王维熙对他推崇备至,毕竟年轻时也算京城出名的大才子。以前念书时,小二子那货常念叨这厮写过的诗句,不掩崇拜。   她眼神在他们两人间打个转,咧开嘴,笑了:“没办法,黄家做的一手好生意。”   黄昌元走过去,将那把火药|枪拿在手里,转了个圈:“郡主看上这个了?”   杜平坦白承认:“是啊,族长大人可愿割爱?”   “不行。”黄昌元摇头,“这个不卖。”   屋中众人都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俱是一静,目光纷纷转到永安郡主身上,去看她的反应。   杜平眼睛眯了眯,右手不自觉按到腰间鞭子,只听身旁似乎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她目光盯在黄昌元脸上,看他仍是无动于衷,一点不怕她当场发火,顿时无趣地撇了撇嘴,松开手问:“若我偏买不可呢?”   不等黄昌元开口回答,王维熙抢着打抱不平:“永安,强买强卖非君子所为。”   杜平正眼都懒得给他:“我不是君子。”   王维熙就从没在言辞上赢过她,顿时不知如何回敬,只能挂着一副不甚赞同的表情,皱起眉头。   黄昌元笑了笑,正待开口,大门外传来动静,很快就有一个侍从跑进来,跌跌撞撞满脸焦急:“少爷,出事了!老爷出事了!”   来人正是王家的侍从。   王维熙面露震惊,急忙迎上前去,询问内情:“是父亲派你来的?”   杜平微微垂眸,母亲布局果然百发百中,不知王利那边会如何收场。感叹间撞上黄昌元探究的眼神,两人目光对视一息,她挑衅地抬高下巴。   黄昌元微微一笑,并未多说。 第123章 夫妻间孰强孰弱,如人……   侍从哪里知道什么内情,王维熙也问不出什么,只知父亲从宫里回来便发了一顿脾气,然后派人急唤他回府。   王维熙心急如焚,立刻拱手告辞。   父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失态发怒的绝不会是小事。   黄昌元轻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不用急,人活在世,除却生死无大事,桥到船头自然直。若需我相助,尽可派人来黄家找我。”   王维熙感激地点头。   黄昌元又道:“你挑好的礼物我会遣人送到贵府,你先回去吧,你父亲等着呢。”   三言两语送走王维熙,他回头看到永安郡主还站在那里,明眸皓齿的少女斜倚白墙,好整以暇挂着笑,似乎在看一场好戏。   杜平赞道:“族长大人真是温柔可亲。”   黄昌元扬眉勾唇,稳稳接下这声夸赞:“永安这就见外了,你和承业同辈,喊我一声黄伯父亦可。”   杜平头回遇到比她脸皮还厚的,被噎得吐都吐不出来,她只沉默一瞬,脸上又带出微笑来,从善如流:“黄伯父。”   黄昌元此时已坐在圆桌旁,亲自斟茶倒水,将其中一盏推到对面,做出一个邀请姿势,“喝吗?”   杜平大大方方坐他对面,轻抿一口:“多谢。”   黄昌元冷不丁冒出一句感叹:“平阳公主真是女中豪杰,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杜平滴水不漏,无辜地望过去,似是不懂他言下之意:“虽不知伯父在夸哪件事,不过母亲的确堪称完人。”   黄昌元眯眼笑道:“永安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王家之事?你和王维熙也算同窗多年的情谊,方才一言不发未免冷淡。”   杜平道:“黄伯父这就消息不灵通了,我刚回京就和这家伙闹过一场,他追着赶着将我认作杀母仇人,我总不好热脸去贴冷屁股。话说回来,当年买凶杀我那事,也不知张氏是否有同谋,可惜啊可惜,她人都不在了,死无对证。”   她斜眼睨去,最后四字拖长语调,充满未尽之意。   黄昌元看她一眼,忍不住侧头低笑,看着她稳稳坐在那里,暗叹一声”后生可畏“,开口道:“那年平阳公主亲自找的都察院,我相信毛御史捉拿真凶的本事还是有的。”   杜平不置可否一笑,懒得继续跟他打机锋,放下杯子转开话题:“那把枪真不卖?”   黄昌元依旧两个字:“不卖。”   杜平似笑非笑:“这天下还有黄家不敢卖的东西?”   黄昌元淡淡喝一口茶:“激我也没用。”   杜平道:“黄伯父是打算把这东西献给皇上?唔,看着不像。工部仓库里还堆着如山似海的□□,各方将士都不喜欢用,嫌它炸膛危险性高,虽不知伯父店里这个安全性如何,哪怕改进了现有的缺点,国库也没有足够的银两拨给工部去研究,伯父这样的聪明人想必不会做无用功,对吗?”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黄昌元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却不气馁,笑嘻嘻继续说:“黄家最善做生意,既然不是敬献给皇上,那就是要自己赚钱喽。用这玩意儿赚钱就是□□,黄家人脉广这点难不倒你们,可你们能卖给谁呢?北方异族?还是南方贼寇?抑或卖给各地总督?啧啧,这就可怕了,皇上知道会不会生气?”   黄昌元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笑意收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平道:“更可怕的是,这类东西一旦能大量卖出去,赚回来的钱就可以拿来继续研究改进,更新迭代愈变愈强,最后黄家就会手握……”   黄昌元将茶盏不轻不重放在桌案上,发出“当”的一声以示警告,他目光也随之锐利地盯在她脸上。   杜平无所畏惧,老神在在继续把最后半句话说完:“改朝换代的利器。”语罢,还朝对面倏然一笑。   黄昌元道:“这世间还有你不敢说的话?”   杜平道:“我行的端坐的正,自然话无不可对人言。”   黄昌元头疼道:“我会献给皇上做贺礼。”   杜平扬眉,两手一摊:“好吧,那我就只能日后进宫跟外祖父索要来做陪嫁了。”   黄昌元盯住她看,这次算是第一回 跟永安郡主面对面交锋,他没有小看对手的意思,可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看着她笑眯眯起身告辞,他突然开口道:“永安不必再忧心江南,我离开前已嘱咐总督大人稳定局面,那边闹不起来。”   杜平停住脚步,回头望来。   黄昌元道:“江南需要稳定局面,百姓们所求不过温饱,这个没问题,黄家可以出钱帮他们过冬。至于那些不安分的商家,黄总督会警告他们,若是目无王法再犯事,”顿了顿,他语露警告,“那官府也不会再客气。”   杜平冷冷望着他,讽刺道:“黄伯父身无一官半职,竟可代表官府说话?”   黄昌元道:“永安行事才该摆正自身位置,你母亲姓李,你亦是皇亲国戚,去江南一趟连自己吃谁家的长大都忘了?”他站起身,肃然道,“小小一个商会,竟还想代替官府地主来收粮?不知天高地厚。”   黄昌元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她,目光灼灼,虽嘴里说的是商会,但言下所指何人再明显不过。一番话说完,他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逐客道:“不送。”   杜平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堂堂大男人,连光明正大指责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含沙射影,孬!”   黄昌元被顶撞得哑口无言,从小到大,头一回有人用这个字来形容,他一下子反应不及。   杜平出手迅猛,电光火石间,长鞭甩至桌案上的茶盏,“啪”的应声而裂,碎片顿时四处溅开。   她力道控制极准,竟无一片沾到人身。   黄昌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站在原地望来,这么一下子根本吓不到他。   杜平慢条斯理收回鞭子:“你看,鞭子伸这么长很讨人厌吧?黄家已是一堆烂摊子,太子又惹得一身骚,黄伯父需要忧心的事情多的是,何必多管闲事惹人嫌?江南是我母亲的封地,由我来操心已足够。”   黄昌元从未见过嚣张得如此明晃晃的人。   他从不偏听谣言,此刻却觉得京城对永安郡主的形容绝不是冤枉。   杜平拱手,微笑告辞:“不用送,我认得路。”   看着永安郡主大摇大摆离开,候在外头的掌柜和伙计急忙冲进来,听到屋里有瓷器碎掉的声音时他们就想进来护主,却碍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此刻看着一地碎片,伙计赶紧上前收拾,掌柜在一旁跺脚,“欺人太甚。”说着就近身上前,担心地上下打量,“您没事吧?”   黄昌元摇头,忽地爆出一声大笑,仰天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原来教女儿还能这么教,是我见识短浅。”   掌柜在一旁黑脸,别人都甩脸甩上门了,您还在这儿瞎乐呵。   黄昌元道:“幸好承业没娶她,否则太子现在的日子……”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太子逃过一劫,就看将来冯家后宅能不能关住她了。”   掌柜忍不住道,“您的意思是,永安郡主嫁人以后还会是这个样?”这,这……太不守妇道了,哪个夫君能忍?   黄昌元理所当然道:“你觉得这样的人,那位冯家小公子能管得住?”   掌柜苦着一张脸,叹道:“冯少爷是个可怜人呐。”   黄昌元又爆笑出声:“可不可怜的,旁人说得不准,夫妻间孰强孰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另一头,王维熙回府就直奔父亲书房。   书房里已整理干净,王利一人坐在里面,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听到敲门声他低声开口:“进来。”   王维熙推门而入,行礼后急忙问:“父亲,家中出了何事?还是妹妹在东宫出事了?”   王利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维熙被看得心里发毛,指了指自己,语气不确定地问:“难道是儿子闯祸了?”   王利一拍桌案,怒道:“跪下!你干的好事!”   “扑通”一声,王维熙立刻跪下:“孩儿糊涂,还望父亲明示。”   王利道:“听说你当众责骂永安郡主?说她是杀人凶手?惹得她雷霆大怒?”   王维熙一怔,不知这事为何传到父亲耳里,他沉默片刻,抿唇不语,他不觉得这事做错了,母亲之死,永安难辞其咎。   养儿子养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王利喝道:“还不认错?”   王维熙道:“我没错。”   王利瞪眼望去,见儿子虽是低头跪着,可脖子绷得紧紧,这头低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想了想,换一种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对你母亲的死难以释怀,无论这其中有何等内情,你母亲是自尽的,她自愿去赴死,你为何还要迁怒旁人?即便真是郡主之故让你母亲选择自尽,你怀恨在心,报仇也该等到自己羽翼丰满之后,你可知此时此刻去招惹公主府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我是不是把你保护得太好,导致你看不清局势?”   王维熙猛地抬起头来:“永安又做什么了?”   王利眉头微锁,儿子的脑筋在念书上是不错,实务上却不够老练。可怜他子嗣单薄,只有这么一儿一女,无从选择,自己儿子再不济也得把他扶起来。   他道:“永安郡主本身无足轻重,可她偏偏是平阳公主的爱女,你惹了她你觉得平阳公主会袖手旁观?”   王维熙愣了愣,不甚有底气地说:“平阳公主不是这样的人……”不,平阳公主虽然善名远播,但绝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上一回永安遇刺,就是公主进宫把事情搞大的。   他顿时沉默下来,一时联想到父亲刚从宫里回来,问道:“平阳公主去皇上面前告状了?”   王利叹一口气:“公主岂会做如此幼稚之事?”他现在怀疑他掉进平阳公主挖的坑里面,可惜没有证据,不过猜测而已。   他低头看一眼儿子:“起来吧。”   王维熙扶着膝盖起身,追问父亲:“您进宫到底遇到什么事?”   王利又看他一眼,双手横摆兜袖,身子向后靠去,到了这个时候,整个人都已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策。   他慢悠悠开口:“北境匈族蠢蠢欲动,皇上怀疑徐家养寇自重,一直以匈族为借口把持兵权。近两年来,徐则始终拒绝回京述职,连他长子徐如松也不舍得放到京里来,皇上心里这个疙瘩已经越来越大,却又拿徐家没办法。”   王维熙皱起眉头:“徐家这是有贰臣之心?”   徐家是北境第一强兵,他们要反就没人拦得住,不过徐家是先帝扶持起来的,怕是不敢背上不忠之名。   王利道:“匈族最近又有一次进攻,被徐家挡下了。皇上派我去北境,表面上是赏赐徐家,暗地里要我查清徐家勾结匈族的证据。”   姑且不说路途遥远,这简直就是九死一生。   王维熙不解道:“这事儿不该派父亲去啊。”   王利点头:“不错,本轮不到我头上,其中必有小人作祟。”   王维熙醐醍灌顶:“难道是平阳公主进言?”   王利摇头:“不是。”即便平阳真的开口了,皇上也不会在政事上听她的。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你随我去公主府一趟,跟永安道歉去。”   王维熙瞪大眼,“不”字都快脱口而出,被他硬生生吞回去。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闭上眼,忍辱负重地点头同意。 第124章 这世上,总该有权势够……   平阳公主府外,王家父子登门拜访。   门房眼珠子转了转,再次确认一遍:“您二位是求见郡主?并非公主?”   王利颔首。   他们两位很快就被迎进门去,门房看着他们朝郡主屋子的方向走去,立刻偷偷掉头跑向公主书房透风报信。   杜平的院子里自配小堂屋,她准备在这里接待王利父子。听闻通报时,她就知晓王维熙一起跟来了,待她真见到王维熙低头跟着其父,她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一瞬,心中已有猜测。   只是转瞬间,她头一扬,手一拱,笑道:“不知何事引得王大人亲至,蓬荜生辉。”   王利也笑道:“久闻不如一见,郡主真是大家风范。”顿了顿,又道,“这次来……”他只想快点把话说完,跟个小姑娘没什么好掰扯的。   杜平抬手阻止,笑道:“不急。”两个字打断王利的节奏,她侧身迎人入门,“外头冷,我们里面说话。”   王利一顿,看她一眼,随后笑着进门。   王维熙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   三人一落座,侍女替他们沏茶之后便退至门外,屋内不再有旁人打扰。   王利第二次主动开口:“永安郡主,听闻小儿前段时日冲撞了你?”   杜平笑眯眯回道:“他昨日又得罪我一回。”   珍奇斋那事王利毫不知情,一顿,回头去看儿子,却听儿子开口说:“我没有。”   杜平挑眉:“你跟黄昌元一唱一和下我面子,这不算得罪?哦,是了,王公子大人大量,自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不过我这人小心眼,小事也记心里。”   王维熙欲开口说话,他看她一眼,在她的目光逼视下移开视线,又低头不语。   杜平目光转冷,这下彻底确定自己的猜测无误。   果然,王利说道:“无论这孩子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他拱一拱手,又转头吩咐,“还不快跟郡主道歉?”   王维熙站起什么,深深一拜:“在下莽撞,还望郡主不计其嫌,高抬贵手。”   他把腰弯得很低很低,看不清表情。   但杜平了解他,同窗好友多年,她能听出这番平静语气下的负心违愿。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目光淡淡的,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王利见郡主不表态,以为京城小霸王不满意,便吩咐儿子:“跪下。”   屋中顿时一静。   王维熙抬头看父亲一眼,很快,他又低下头,迟疑片刻,他折腰曲颈跪在地上。事关父亲的安危,若跪一跪就能平息公主怒火,他的尊严不值一提。   杜平盯住他看,却始终等不到他抬头正视。   她看着他每一个动作,目光从膝盖移到脸上,一寸一寸,仿佛要盯出一个洞。她静静看着,仍旧不开口,直到她听闻王利在询问试探:“郡主?”   杜平只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烧,愤怒快要撕破胸腔。   眼前的王维熙仿佛是个假人带着熟悉的面具,里面那个人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   这混蛋竟然真的跪了?   他跪的是什么?   她曾以为的朋友跪在面前是什么感受?   她宁可他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也不想看到眼前这幕。   倏然,她嘴角扯出一抹笑。   “你觉得自己错了?错在何处?”   终于等到永安郡主开口,却未料到等来的是这一句。   王利皱起眉头,这位郡主着实不懂事,得寸进尺。他儿子已经委曲求全跪在这里道歉,她还不依不饶?或许他走错这步棋了,应该直接到平阳公主面前解释,也省得看无知少女耍威风。   王维熙脑袋动了动,仍然低下:“错在对郡主口出恶言。”   杜平笑了一声:“王公子,”她看到王维熙身体一僵,她又笑了,“抬起头来,看着我。”   王维熙慢慢抬头,进门以后第一次迎上她目光。   他怔住了。   永安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悲哀。   他又垂下眼来。   到底是亲儿子,王利看不得儿子继续受辱,面色一沉:“郡主若是不愿原谅,大可直言,还是你想让犬子一直跪着听你说话?”   王利往常打交道的都是朝廷官员,这种年龄他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儿女。他自认自己一双儿女都不笨,为人处世也算妥帖。在他的想法里,小孩子间吵架了,一个低头道歉,另一个也该见好就收道声原谅,却不知世上还有刁蛮如永安郡主这样。   杜平转头看他,开口问:“王大人昨日刚从宫里出来?这才想到拎着儿子来道歉?”   王利又惊又怒,脱口而出:“你敢窥视朝廷命官行踪?”   杜平嗤笑一声,好像听到什么蠢话一样:“那天珍奇斋里的人都听到了,你家仆从说老爷从宫里回来后大发雷霆。”她刻意停顿一下,“王大人,你该好好管管府中人的嘴巴了。”   永安郡主口吻淡淡,王利却感觉被人当众扇巴掌。他眯起眼睛,喜怒不辨:“郡主说的是,是我误会了。”   杜平继续问,似乎从没学过怎么含蓄说话:“王大人遇上难题了?想找我母亲帮忙?”   她问的每一句话,仿佛把人置放冰天雪地中,然后一件一件剥掉衣服。   让人无处可躲。   王利头一回碰到这么不按条理出牌的人,他冷冷扫视一眼,然后对儿子开口:“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还不快起来。”   王维熙默默起身,退至父亲身后。   杜平“呵”地一声笑:“真是大孝子,王大人让他跪就跪,让他起就起。不过,我都还没说原谅呢,王大人这就让他起来,之前不就白跪了?”   面对如此无礼的咄咄逼人,王利冷哼一声,好心奉劝道:“郡主,有道是看破不说破,你这样不是聪明,而是莽撞,还望好自为之。”   杜平仰头望着屋顶,有些话她本不想深究,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位王大人显然不明白,刚刚那些不过开胃小菜,也值得他动怒?   什么叫看破不说破?   她今日可以好好教一教他,她到底可以说破多少事。   “张氏入狱后,最后一个探访者就是王利王大人您,随后张氏狱中自尽。无论最后一次见面你们说了什么,如今都是死无对证。不过,显而易见,她为之生儿育女的夫君没能成为救命稻草,反而成了临渊一脚。”   杜平微微一笑:“王大人,我真是好奇,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能让张氏彻底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滞在三人周围。   王利瞳孔骤缩,毫无准备听到这一番话。   王维熙猛然转头去看父亲,身形微颤,似乎意识到什么。   杜平道:“让我猜一猜,张氏此人虽自私狠厉,但对儿女极为看重,你不会告诉她为了子女考虑……”   “住嘴!”远远一道声音打断杜平说话。   三人目光顿时向屋外望去。   只见平阳公主向此处款款走来,一边走一边用目光警告女儿。   杜平视若无睹,她继续转头对王维熙说道:“王公子,别跟我说你从来没想过这点?呵,我是不介意背黑锅,可背了黑锅还被人……”   话未说完,平阳公主已行至她面前。   “啪”,狠狠一巴掌扇去。   五个殷红的手指印显在白皙脸庞。   杜平的脑袋也被打偏,她垂眸不语,保持被打侧脑袋的姿势,一动不动,也没再继续开口添油加火。   “口无遮拦。”平阳公主将她赶到一旁站着,然后回头对王利歉然道,“姑娘家胡言乱语,王大人别放在心上,与孩子一般计较。”   王利整张脸都泛白,缓了缓神,沉下脸来:“郡主怎可如此含血喷人?我今日算是领教了郡主的嘴上功夫,言辞如刀。”   杜平嘴角一扯,有些痛。她继续笑,不管痛不痛的,眉梢一抬又要说话。   知女莫若母,平阳公主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冷冷一眼警告。   杜平看她母亲一眼,耸肩,又闭上嘴。   不说就不说,说了她也没好处。   平阳公主很快切入正题,和王利聊起西北徐家之事。她心中清楚王利此回的来意,再加上女儿惹怒他在先,便不再兜圈子。她开口道:“父皇金口玉言一出,再无收回的道理,王大人,这趟西北之行你逃不掉。”   王利蹙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若公主愿意入宫求情……”   平阳公主不客气地打断:“王大人,父皇为什么选你去西北,你自己不知道原因吗?”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呵。”杜平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   平阳公主又是一眼警告。   杜平捂住嘴巴,仰头望屋顶,好吧,不笑就不笑。   王利脸色难看,他手指抓了抓扶手,试探着开口:“太子卖官的消息,最开始好像是从灵佛寺传出来的……公主知道吗?”   平阳公主道:“可能那些买官成功的人来寺中还愿,这有什么稀奇?”   王利定定看着她。   平阳公主模样淡定任他看:“王大人,眼光该放长远点,你一直回头看过来路,即便数清了地上有几块绊脚的石子又有何用?你已经跨过来了,就该向前看。”   王利苦笑一声:“殿下好口才,是老臣自作孽。”   平阳公主:“王大人善结党羽,即便去西北也不会缺了京城消息,是故忧虑不在朝政。你应该担心的是路途坎坷,万一被有心人利用机会暗中动手……于性命有碍。”   王利叹道:“知我者,公主也。”   “王大人,既然这一趟西北之行你无处可避,就该再拖上一些同行者,让魑魅魍魉投鼠忌器。”   王利眼睛一亮,立刻领会其中深意:“多谢公主指教。”   两人又攀谈几句便要告辞,临行前,平阳公主突兀地开口道:“我看好王大人,但是,上回和你聊的时候就说过一句,家和万事兴,王大人,祸起萧墙的道理你一定明白。”   王利拱手:“殿下放心,您的意思老臣明白。只要老臣活着,王家就不会有人与公主府作对。”   王维熙身形不稳,怔怔看着父亲。   杜平看着他们两父子离去,虽答应母亲不再多嘴,但看他们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终开口说话。   她的声音很平稳,还带着一丝凉意:“同窗数载,你母亲命人暗杀我时,我未迁怒于你;你当众责问我时,我未怀恨于心;可你方才一跪,却跪尽了我们的情谊。”   她抬头,依旧站在原位,目光中不带感情:“王公子,不送。”   这回,平阳公主没再开口,她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一直等王家父子走远了,才慢悠悠来一句:“真生气了?”   杜平没说话。   平阳公主:“刚才那一巴掌,委屈吗?”   杜平绕到她母亲身旁坐下,自嘲地笑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知道我的,小棒则受大棒则走,不过一巴掌而已,何况,是我冲动。”   竟能等到她自己认错,平阳公主惊诧地“哦”一声。   杜平:“王利明显是偏向母亲这边的,我却因自己情绪失控而撕破他面具,一不小心就坏了母亲布置。”   平阳公主摇摇头,笑道:“不,你犯的更严重的错误,是不该在没有完全把握前刺激对方。如果你想对付王利这类人,必须一击毙命,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刺他几刀却刺不死他,这不是在平白树敌么?”   杜平点头:“是我幼稚。”   平阳公主又看她一眼:“有那么难过?”   杜平沉默许久,“我没想到他会跪,他当我是什么?他跪的又是什么?”   “他跪的是权势。”平阳公主理所当然的语气,“平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懂。”   杜平望进母亲的眼睛里:“这世上,总该有权势够不到的东西。”   平阳公主回视:“没有。”看着女儿睁大眼睛,她继续说,“权势决定生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另一边,王利带着儿子回府,刚领进书房,门还没关上,就见儿子两眼赤红,哑声问:“永安说的是真的?”   王利看他一眼,没说话,待他稳稳坐于椅上,才掀起眼皮:“比起亲生父亲,你更信永安郡主?”   “永安不屑说假话!”   王利叹一口气:“永安郡主不过猜测,小姑娘家胡言乱语,为父亦不屑于她争执。你母亲的事……唉,她为了你们的前途心存死念,我看出来了,也劝过她,怎料到我前头一走她后头就自尽了。”   王维熙听得屏息,他吸一口鼻子,又低头抹一把眼睛,声音沙哑:“孩儿先告退。”   王利却叫住他:“在公主府,我不该叫你跪下,以你对永安郡主的了解,若你私下求情道歉,她是不是也会帮着去公主面前说话?”   王维熙沉默许久,他闭上眼,承认道:“是。”   永安看似跋扈,其实对身边的人极为心软。   她从小没什么朋友,京城里聊得上几句的,除了他和冯瑛之,也只有李承业了。   王利惋惜道:“是我失策。”虽然他看不上永安郡主的性子,但他很看得上永安郡主的背景,能不交恶自然最好,“你们打小的交情,唉,你抽空亦可与她解释一番。”   王维熙回头:“父亲,我若再去,才会真真正正被她瞧不起。”   回不去了。   他轻声拒绝,“恕儿子难以从命。” 第125章 杜平眯眼:“你想悔婚……   戏班子里新来了一个旦角,唱得极好,是北瓦子那头的新宠。   冯瑛之慕名而来,挑了个雅座,点一壶碧螺春,闭眼靠在长椅上,听楼下台上正幽幽念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好一把嗓子,待后头唱到:“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更是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令他听了不禁嘴角含笑。   忽地门板被人推开,有人一阵风似的旋到他身旁。   熟悉香味淡得几乎抓不住。   冯瑛之睁开眼,果然,看到永安一把揪住他衣襟,温热呼吸都喷到他脸上:“陪我喝一杯。”   冯瑛之笑问:“喝茶?”   杜平没好气,这家伙肯定故意的:“当然是喝酒。”   冯瑛之拉开她的手,整整衣襟,坐直身子:“我不会酒。”   “骗鬼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九岁那年就去偷你祖父的酒,还挟裹几个堂兄一起去,最后不要脸地把罪责都推给他们。长辈们还指责是他们带坏了你,啧,明明是你人小鬼大唆使怂恿他们。”   冯瑛之扬眉,那么久远前的事,他都忘了,莞尔一笑:“当然是喝过酒,才知道自己不会酒。”   杜平也挑起眉毛:“瑛哥儿,谁还不知道谁啊,你这人在长辈面前温文尔雅,在同辈面前言笑侃侃,其实肚里的芯子都是黑的,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纯真样。”她笑眯眯凑近,“不会喝才好啊,醉了后任我搓圆捏扁。”   冯瑛之含笑摇头:“还是算了吧。”   杜平不管不顾,将他从椅子上扯起来,强行往外拉:“你这人度量也太大了,咱俩好歹有婚约,真让我找别人痛饮,你岂不是头顶青青草原一望无际。”   冯瑛之闻言脚下一绊,差点摔了:“我还得谢谢你啊。”   话说回来,这家伙长的是狗鼻子吗?怎么就让她找到这里来了?   杜平拖着来到他常年包下的厢房,院中布置青松翠柏,假山有潺潺溪水流淌而下,寂静中回荡着叮当水声。   冯瑛之坐回熟悉的位置,整个人懒洋洋的:“还没成亲呢,你就已经把我京城常混迹的地方都摸熟了?”他嘴角牵起笑意,“看不出来你对我挺上心么。”   杜平白一眼:“这地方你带我来过。”   冯瑛之轻笑一声,垂眸抬手已开始温酒。公子十指白皙纤长,弯曲时又有骨节分明,配上他优雅熟练的动作,看着极为养眼。   杜平在他对面坐下,啧啧作叹:“不是不会酒吗?”   冯瑛之:“此乃温酒。”   杜平哼道:“诡辩。”说完,她也不再多言,安静地靠在垫子上,眼睛看着他动作,耳朵听着溪水叮咚,眼皮微微下垂,似乎有些犯困。   冯瑛之抬眸看她一眼,轻问道:“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杜平轻哼一声,没答是或不是。   冯瑛之:“最近又进宫了?”   “没有。”杜平撇开脑袋望着院中。   冯瑛之点头:“那就是王维熙那傻子又去惹你了。”   杜平没有说话。   冯瑛之叹道:“你啊,太较真了。人这一生,难得糊涂。”   杜平还是没说话。   冯瑛之:“王维熙那人活得浑浑噩噩,外表看着挺聪明,其实连自己心中要什么都搞不清楚,耳根子又软,我早说过,你们做不久朋友。”   “呵,还会算卦了。”   冯瑛之:“我看人还挺准的。”   院中假山上的水流落在斑斓鹅卵石上,分明细细潺潺,却溅起一朵一朵晶莹剔透,阳光下,闪烁出周围叶间青青郁色。   杜平看得出神,从嘴里慢慢呵出气:“低落的时候还能来找你说说话,真好。”   她的声音淡淡的,连自己都没发觉嘴角微微翘起细小弧度。   冯瑛之正欲倒酒的手一顿,抬眸看她,轻轻笑起来:“不胜荣幸。”   杜平不知思及何处,又开口道:“瑛哥儿,假如有一天,你有幸遇上喜欢的人,不要瞒着我,只管开口,我会放你离开。本来这桩婚事,就是你委屈自己帮我的,我已感激不尽。”   温热的酒水溢出杯盏,冯瑛之怔住,手一颤赶紧放好酒壶。他一手捏住杯盏,一手还握在壶上,沉声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杜平微微一笑:“我知道,就担心你有负担,提前和你招呼一声。”   冯瑛之抬起头来,盯住她的背影:“王维熙做了什么?”   杜平回过身来,迎着他的目光问:“如果有一天,我掌握着你挚爱之人的生死,你会为此下跪求情吗?”   冯瑛之脸上露出恍然神色,嗤笑道:“那蠢货,连求情都不会,对你还需要下跪?这不是惹你发火么?”顿了顿,他把玩手上酒盏,“不过,我没有挚爱之人,没这机会。”   杜平:“你就嘴硬吧,你这辈子总会喜欢上一个人。”   冯瑛之耸肩:“大概吧,可我现在哪知道将来会不会?”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又笑起来,“上回你和你母亲登门拜访之前,你是不是已和皇上提及我?如果我有了心仪之人拒绝你,你打算怎么办?”   杜平想了想,她当然知道瑛哥儿没有心上人,这事儿不算个秘密,大家都知道啊,她就是知道才会在皇上面前提他,现在突然问这个是几个意思?她越想越觉不对劲,眉头紧紧皱起来:“你在试探我?”   冯瑛之移开视线,又觉得这样做太显心虚,他复将眼珠子转回来,故作镇定地开口:“随便问问。”   杜平眯起眼眸,两大步跨到他面前,凑近脑袋:“说!是不是你家冯老头儿在背地里挑拨离间?”   怎么有人能敏锐成这样?   她是不是属狗的啊?   冯瑛之额头都快滴汗了,移开视线,伸手将她的脑袋推开:“没有,你靠太近了。”   杜平一把扣住他的手:“臭老头儿不盼着你姻缘和美,反倒暗搓搓使坏,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祖父?不行,我要去找他!”   “别,别。”冯瑛之赶紧拉住她,“你别把事情搞大,我真就随口一问。”   杜平挑眉:“承认了?果然是他?”   冯瑛之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能点头:“别气别气,他那人就那样,他以后也是你祖父了,千万别去闹。”   杜平理直气壮道:“至少现在还不是,更该趁此机会让他知道厉害。”   “别,别,谁都知道你厉害,不用再在祖父面前强调一次。”冯瑛之那起他斟满的酒盏,递到她手里,努力安抚,“喝酒,你不是找我喝酒吗?正温着呢,快尝尝。”   杜平接下酒盏,斜着眼睛看他:“就我一个人喝?”   “我喝我喝,我也喝。”冯瑛之又倒上一杯,举杯示意,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   杜平笑道:“才一杯?”   冯瑛之赶紧再倒上一杯,又一饮而尽:“行了吧?”   “一般来说,都是自罚三杯。”   连着两杯白酒下肚,冯瑛之白皙的面颊已微微酡红,他单手扶额,抬手道:“让我缓一缓。”他深深呼吸几大口,一鼓作气,又饮下一杯。   喉结滚动,几滴酒水顺着下颚线往下滑下,直至流入衣内。   “咣”的一声,他将酒盏重重放在案几上,一抹嘴巴,没好气道:“满意了吧?”   杜平吃吃笑起来,抬手轻抿一口:“好酒。”   冯瑛之心里还憋着气,不理她,斜倚在垫子上,闭眼不说话。   “瑛哥儿,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有话对我从不藏着,想说就说。”杜平又喝一口,“让我不用费神猜你心思,让我觉得……你相信我。”   冯瑛之哼道:“那年我说你跟皇孙不适合,也是肺腑之言有话直说,怎么就换来数月冷战?”   杜平望天:“记仇。”   冯瑛之继续哼哼:“算了,看在你后来亲手捕了只红狐送我,我大人大量原谅你。”   杜平眨眨眼,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边想边笑,边笑边喝,这酒口感温热,还带着一丝丝甜,格外合她口味,忍住喝了又斟,斟了又喝。   冯瑛之瞥她一眼:“少喝点,这酒后劲足。”   杜平打个嗝:“好喝。”   冯瑛之赶紧去拿酒壶,掂量一下,几乎都空了,他惊道:“你今日不是特地来买醉的吧?不就王维熙那傻子跪一跪么?有这么受打击?”   杜平没回答,她笑眯眯地挪动位置坐到他旁边,盯着他的脸上下打量,直把冯瑛之瞅得毛骨悚然。   冯瑛之向后退了退:“你又发什么癫?”   杜平盯住他看,瑛哥儿的脸白中透粉,好像擦了粉一样,那双眼睛还是清醒透亮,没有半点喝醉的样子:“又骗我,你酒量挺好啊,连灌三杯都不醉。”她指着他的鼻子问,“你不是说不会酒吗?”   冯瑛之好脾气地解释:“我喝酒会长疹子,所以喝得少。”   杜平眨眨眼,伸手去摸他的脸:“没有啊,挺光滑的。”   她的动作太快,而且根本预料不到。   脸上一阵温热触感,是她的手心。   冯瑛之躲避不及,全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猛地向后一退,顿时撞在身后的墙壁。他吃痛地低呼一声,抬手去摸后脑勺。   此时,杜平已把手伸到他脖子上:“哪里有疹子?不在脸上吗?”   冯瑛之吓得惊慌失色,连滚带爬从软垫子上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院中吹冷风,目光戒备地望来:“你喝醉了。”   “我没醉。”   “醉鬼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杜平听了不开心:“你不是我夫君吗?摸摸怎么了?”   冯瑛之简直想把她扔在这里,终是不忍心:“现在还不是。”   杜平眯眼:“你想悔婚?”   跟个醉鬼简直掰扯不清,冯瑛之望天:“……不敢。”   他重重一叹,还能怎么办?总得把她安然无恙送回去,他可不想明日被整座京城看笑话。他转身出院门吩咐店家一声。   不多时,就送来一碗醒酒汤。   冯瑛之亲自端过去:“能自己喝吗?”   杜平一把抢过,汤水晃出来一些,她仰头灌下,喝太快一不小心喝气管了,顿时咳嗽几声。喝完了,她直接仰躺在榻榻米上,闭上眼休息。   冯瑛之坐在她身旁,慢条斯理开始煮茶,热气袅袅,带着阵阵淡雅香味。   又过一会儿,杜平睁开眼睛。   冯瑛之察觉到了:“清醒了?”   杜平咕囔:“本来就没醉。”   冯瑛之轻笑,还嘴硬:“是吗?”   杜平直起身来,与他并肩而坐:“你故意叫了最烈的酒,是不是?就想看我笑话。而且,我真没醉,就是喝了有点晕乎乎,胆子变大了点,脑子还清醒着呢。”   冯瑛之笑得更厉害,笑得弯下腰去:“原来你胆子还能更大啊,不得了不得了。”   杜平眯起眼,目光危险。   冯瑛之见好就收,止住笑,给她奉上一盏茶:“要吗?”   杜平不客气收下,双手捂住温暖的杯盏,望着院中的景色,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寒冬即将结束,她感叹道:“春天快来了吧?”   冯瑛之望着天空:“是啊。”   立春之后,就是当今圣上的六十大寿。   宫中张灯结彩,将漆黑的夜晚照得恍如白昼。   皇帝站在高台上接受群臣祝贺,摆手致意。热闹一番后,众人散去,皇上偕太子一家人又去小酌。   最近卖官那事虽压下去了,但皇帝心中对此事着实不悦。两个儿子被朝臣摆弄得针锋相对,端王那逆子已被关起来闭门思过,太子这头也需敲打,连后院女人都不安分,各个都手伸太长。他还活着呢,这群人就敢乱蹦跶。   平阳公主偕杜平站在一旁,欠身告辞。   皇帝顿住脚,回头道:“朕很久没见你了,一起去吧,也有些话想问问你。”   斑驳灯光映在平阳公主面颊,她眉眼未动,垂眸低声应道:“好。”   太子的目光在皇帝和平阳之间转两圈,不敢多探究。卖官这事儿父皇肯定知道了,估计就是端王那混账暗中出手,所以才被罚。他耸拉着脑袋,觉得今日该轮到他挨教训了,就不知把平阳一起唤去是为了什么。   众人落座之后,皇帝慢悠悠开口:“我近日琢磨着,打算立贵妃为后。”说完,他就抬眸打量平阳反应。   太子眼睛“噌”的一下亮了,本以为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竟然还有此等好事?狂喜之下,他第一反应也是转头去看平阳。   屋中众人都忍不住或明或暗瞥向平阳,连杜平都不例外。   平阳公主脸上透出轻微讶异,随后笑了笑:“挺好,父皇高兴就好。”   众人看她如此平静,不禁有些失望,没料到平阳能平静如斯。十多年前,平阳曾因杜厉之事和皇帝大吵特吵,那时未能亲眼目睹还以为今日能一饱眼福。   皇帝目光在她脸上多徘徊几刻,颔首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平阳公主静静坐着,没再说话。   屋中陷入一阵诡异沉默。   太子也不想开口,能缩着就缩着,就担心他一说话就让父皇想起卖官的事。太子不说话,太子妃余人自不敢在皇帝面前失礼。   这股安静让人连呼吸都觉得不自在。   杜平环视一圈,绝望地发现只能靠她来打破沉默。她假咳一声,正要没话找话说,门外突然响起内侍通报:“皇上,端王求见。”   皇帝当即面色一沉:“朕让他闭门思过,他竟敢擅自入宫?”   天子一怒,更无人敢开口,何况太子巴不得端王多触霉头。   此刻,平阳公主却悠悠道:“也许端王不想错过父皇大寿,特地前来恭祝,今日是个好日子,父皇见他一面也无妨。”   皇帝脸色好看一些:“也罢,唤他进来。”   端王很快就跪在他面前,一开口果然是恭贺诞辰,说完突然额头抵地,恳求道:“父皇,儿臣请愿随王大人一同前往西北。”   皇帝冷冷看着他:“谁告诉你的消息?”   端王抿唇不语。   皇帝又问:“谁唆使你来的?”   端王回道:“无人唆使,儿臣想磨练自身,既然京城没有容我的地方,那就去西北走一遭。好让父皇知道,我并非一无是处。”   皇帝沉着脸。   太子乐得看这弟弟自掘坟墓,在旁边说风凉话:“你这是在怨谁呢?那么大一座端王府都不算容身之处?你还想住多大的地方?”   端王怒目而视,盯住太子不放。   皇帝看一圈,屋子里还有不少小辈,他多少想给儿子留些面子,正欲开口,平阳公主已从他眼神中读出意图,淡淡道:“平儿,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王落英脑子也是个灵光的,她立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由我来招待郡主,殿下尽可放心。”她转首对太子妃道,“母妃,我们一同走吧。”   看着她们三人离开,李承业忍不住将目光在杜平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意欲起身。   “承业,你留下。”皇帝看他一眼。   李承业低头又坐下。   杜平刚迈出门槛,只见又一内侍急冲冲跑来,手上举着折子,还未进门就喊道:“陛下,西北紧急军情!”   上一回匈族进犯还是十多年前,西北铁骑甲天下,能让徐则当紧急军情快马加鞭送消息来京城,绝不会是小事。   皇帝赶紧打开看,眉头紧蹙,斥道:“杜厉贼子该杀!”   杜平停下脚步。   平阳公主缓缓抬眸,神色中第一次出现裂痕。 第126章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平……   那扇门在背后“啪嗒”一声关上。   杜平沉默地跟在太子妃身后,越走越远,直至完全听不到屋子里的声响。她有一种直觉,杜厉这个名字此刻出现在皇上嘴中,一定会打破现有局面。   王落英的声音在旁响起:“你很在意?”   杜平侧头看她一眼。   王落英:“那个杜厉是你生父吧?你若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待会儿去问就好,不要着急。”   杜平微微一笑:“我不急。”   “是啊,没什么可急的,无论如何,你是圣上亲封的永安郡主。”董氏回身握住她的手,笑得慈爱,“平儿去了江南一趟,都和我们变生疏了,难得今日有机会,一定要去东宫坐一坐。”   杜平不好推拒,况且也要等待母亲,便点头同意。   三人行走间,突然有个侍女从东宫方向快步走来,行礼后便附到太子妃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董氏脸色一变,转过头勉强笑道:“我这儿还有些事处理,落英,你带平儿回去好好招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落英乖巧应是,继续领着杜平往前走。   夜风阵阵,吹起一股凉意。   这条路上只有她两人行走,既无人巡逻路过,也无侍女随行,只有灯火影影倬倬。   “永安郡主,我母亲命人截杀你于去江南的河道上,你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当时却跌落河中不知所踪。”王落英突然驻足站定,幽幽开口,“我很好奇,你后来是怎么顺利抵达凤阳?”   这话来者不善,杜平看她:“有话直说。”   王落英的眼眸在黑夜中微闪:“听闻郡主流落贼窟清白不保,这才回京来草草嫁人了事?”她为这个消息而振奋,笑得颇有深意,“夫君知道此事吗?”   杜平定定看着她:“要挟?”   王落英将鬓发撩至耳后:“如果郡主不希望此事外传,那烦请你到我母亲坟前磕头认错。”   杜平扯起嘴角:“你们兄妹俩都喜欢把张氏的死扣我脑袋上,不知所谓。你爹还在公主府赌咒立誓,说王家绝不会与公主府作对,敢情说过的话就跟放屁一样。”   王落英沉默片刻:“我愿意跟你和解才会让你去我母亲坟前道歉,否则你流落贼窟的事早已传遍京城,你可以不介意,冯家又会如何?冯瑛之能做到毫不在乎吗?”   杜平嘲讽笑:“你和解的方式真是别出心裁。”她抬头仰望星空,长吐一口气,“真是烦人。”   她本不想追究这件事,张氏已死,她也平安活下来。母亲因此事进过宫也闹过都察院,凡事过犹不及,无论背后还有谁,她都已打算放过,奈何总有人揪着不放。   入目皆是星星点点,璀璨铺天盖地地镶嵌在深黑暮色中,让人不舍眨眼。   她不在乎身外名,可她不想让瑛哥儿受委屈,娶个妻子还要受人嘲笑。   杜平将视线从天穹移到她脸上,目光深深:“你想过吗?你母亲明知平阳公主的威势,为何还敢命人暗杀我?这像你母亲会做的事吗?你母亲有一儿一女牵挂在心,夫君又权势在握,她为何舍得在狱中自尽?只要王大人暗中托人看顾,即便是流放她也能过得舒心,是什么唆使了她?又是什么逼死了她?你这个做女儿当真半点不知?”   王落英满目震惊,她颤抖着嘴唇:“你什么意思?”   杜平轻笑一声,事情明明都过去了,非得再掀开来说。她盯住她的眼:“其实你是不敢深想。”   一阵夜风吹来,王落英手指冰凉,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分明是你依仗权势咄咄逼人……”   “呵。”杜平笑出声,“别自欺欺人。”   不远处,太子妃正朝她们施施然走来。她面带微笑,已经将刚才的事情解决了,没想到她们两个会停在这里,离着几尺远的时候就唤道:“怎么了?落下什么东西了?”   杜平含笑的视线转到她脸上,开口道:“我在凤阳时审过漕帮的人也查过暗杀的事,张氏不过一棋子,被人摆到台面上来利用,后面还有谁我心里有数,我母亲心里也有数,不过不想撕破脸。”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在太子妃脸上,锐如刀锋,嘴角却勾着了然弧度。   董氏面容僵住:“平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王落英不敢置信地去看太子妃,身子摇晃,终是闭上眼睛。   杜平的声音很轻,却如平底惊雷:“舅母,从不知你厌我至此,竟下此杀手,我挡住你的路了?”   董氏斥道:“荒唐!是谁在你面前挑拨乱语?”   杜平扬眉:“雁过留痕,只要掘地三尺总能挖出证据,”她又话音一转,“不过,今日皇上生辰,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你也知道我脾气有些混不吝,真被惹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王落英勉强稳住身形,她不敢也不能去承认这件事:“血口喷人,我若和母妃闹翻,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你想让夫君休了我好再给你机会?”   “这话真是……小看了我。”杜平道,“一个篡改八字求姻缘,一个心狠手辣夺人命,我看在眼里藏在心里,以前不打算说出来,呵,本想烂在肚子里,你们却逼着让我吐出来。”   听到“篡改八字”,董氏顿时猛然转头去看王落英。   王落英眼前一黑,后退两步,无力辩驳。   董氏面带恳求,杜平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这世上就没这小霸王不敢做的事,她不敢赌她的脾气,好声好气道:“平儿,先跟我回东宫,不管什么事我们关上门好好说,好吗?”   虽然此刻四周无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巡逻的队伍会路过,这些话被人听去必会惹出天大的麻烦。   杜平望着她们:“好。”   她们回到东宫后,董氏拉着杜平单独进屋,飞快转身将门关紧,她连王落英也赶出去,只留她跟杜平二人。   此刻她无比庆幸,承业还在皇上那里,若被他发现这件事,他们母子间感情怕会出现裂痕。   眼前似乎又浮现当年画面,她亲眼看到儿子为一个女人挥刀自残,鲜血淋漓。   伤透了她这颗母亲的心。   太子妃心中愤愤,只恨杜平在儿子心中地位太高,可一转身,脸上已戴上惭愧内疚的面具。   她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落泪道:“平儿,是我对不住你。”   杜平先是一惊,未料到她会如此应对。她沉默片刻,上前扶起她:“我是晚辈,受不起如此大礼。”   董氏哭泣摇头,拉住她的手,紧紧拽住:“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不忍心,我当时犹豫再三……可是没办法,平儿,承业就是我的一切,我为他只能对你下手。”   杜平淡淡道:“我当时已去江南,干扰不到表哥婚事。”   “不,你看轻了自己在承业心中的地位。你去了江南,承业的心也跟着去了江南,他已经疯了,他用刀在胸口上刻你的名字,我撞门进去看到他满身的血,我当时就吓傻了,心中迁怒于你,浑浑噩噩地就对你动手了……平儿,原谅我一个做母亲的心,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心痛自己的儿子,我害怕你活着他就不愿成婚……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   杜平静静听着,她知道眼前这人多半是在演戏,但事情应该是真的。   承业哥哥真的自残伤害自己。   流了很多血,也许至今仍有伤痕。   她轻声道:“我的原谅不重要,但我答应你,这件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张氏死了,事情就在这里结束。”   董氏通红眼睛抬起头,不敢置信这么轻易就过关。   杜平道:“我不会告诉表哥。”   董氏这下真心哭出来了,握住她的手,泪水滴在相握的手背上:“谢谢……你是个好孩子。”   杜平抽回自己的手,神色有些怔怔,仍旧站在那里。   董氏擦擦眼泪:“你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太子回来了,可以好好问问杜厉的事情。”她转身出去关门,一路往自己住处走去,果然在门口看到王落英守在那里。   她瞥一眼,没说话就跨步走进去。   王落英紧随其后。   两人进了屋子,董氏将侍女们都叫了出去,慢悠悠坐在位子上:“说吧。”   王落英鼓足勇气问:“永安郡主说的都是真的?”   董氏反问:“你的八字也是真的?”   王落英说不出话。   董氏似笑非笑:“我没想到你还有胆子来找我,落英,你是个聪明孩子,当初我和你母亲的目的相同,各取所需。最后也是你母亲选择在狱中自尽,算为你保全名声,既如此,其他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王落英抬眸望着她,忽地笑了,泪水也滚滚而下:“母妃说的是。”   董氏有些不忍,这孩子平日里也是个懂事的,但总要点醒她:“你不该让你母亲的性命白费,她为着你的前程而死,你就更该抓住如今地位。落英,你嫁入李家,你觉得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如今太子干的那件糟事儿已经捅到皇上面前,可他还不忍处置越侧妃,落英,你觉得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   王落英闭上眼,止不住眼泪:“我知道,我和夫君共进退。”   她在心中为自身筑起的铠甲,此刻轰然倒塌,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   既是为了权势嫁进来。   那就为了权势走下去。   夜里,皇帝与太子那边久久不散,连平阳公主也一直未出。太子妃安排杜平在东宫歇息,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殷勤备至。   杜平睡得格外沉,方才听完董氏的话后分明心绪不稳,可脑袋一沾上枕头,她却很快陷入梦乡。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庄周晓梦迷蝴蝶,这场梦境逼真得仿佛现实发生一样。她感觉有人坐在床头,执起她的双手紧紧包裹。   杜平睁开眼,看到承业哥哥目光含情,依依不舍望着她。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味。   杜平回望他,轻声道:“真好,能离这么近,我很久没梦到你了。”   承业哥哥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目光似乎能滴出水来,低头轻吻她手背:“平儿,我一直在想你,每天都想你,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杜平想点头说好,可昏昏沉沉的脑袋里还留有一丝清明,奇怪道:“承业哥哥,你的嘴唇好烫,生病了吗?”   梦里面还能感觉到冷热?   这个念头刚起来,杜平尝试坐起身子,可身子软绵绵的,似乎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瞬间清醒过来,眸中闪过厉芒:   着道了!   这不是梦!   眼前的李承业目光灼热,目光紧紧追随她每一个动作,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失常:“我画了好多好多的你……可那些都是假的,平儿,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承业哥哥能闯进她屋子?这幕到底是谁设计的?让东宫和公主府结仇?还是为了让她身败名裂?还是瞄准承业哥哥的位置?   杜平脑中飞快思考,可一看到眼前这个人,顿时又心软了,“你被下药了,现在说的都是胡话。承业哥哥,你现在有没有哪里难受?”   李承业神色有些迷糊,抬手想脱衣服:“平儿,我好热……你热不热?”   杜平浑身无力又身体燥热,她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拉开衣襟的手:“别脱。”真脱掉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李承业不是不知人事的愣头青,他当然知道被人下药了,可眼前的人是他思念无数日日夜夜的人,无论陷阱里有什么,他都想不管不顾往下跳。   可是,不行。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平儿却不会原谅。   李承业双目赤红,嘴角却是宠溺的笑,放下手,忍下一切:“好,都听平儿的。”   杜平望进他的眼睛,这双从小到大一直未变的眼睛,小时候她任性的时候他说“好”,那年他抛下一切来找她却被拒绝的时候也说“好”。   他一直都是这么看着她。   杜平潸然泪下。 第127章 此大将名讳,杜厉   屋里的香气越来越浓。   李承业的身体在叫嚣,可嘴角笑容始终温和:“平儿,别哭。”他抬起手想替她擦拭,伸到一半又放下,时过境迁,他如今没有资格做这件事。   杜平吸吸鼻子,一把抹掉眼泪。她知道这气味不对头,一时找不出是从哪里传出来。   李承业扶着床架站起身,声音沙哑:“方才内侍传讯说你想见我,看来是有人在布局,虽不知是针对你还是我,无论如何,我先出去。”   杜平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忽然间,廊道里脚步声纷乱,屋门被人撞开,李承业的贴身内侍带着一群人闯进来,满面焦急:“殿下,殿下你在这里吗?”   屋内两人的情形被这群丫鬟内侍抓个现行,夜深人静孤男寡女……顿时寂静一片。   看到不该看的,恨不得把自个儿眼睛戳瞎了,有仆从小腿打颤就想往外爬。   李承业眼底因药物而染有红色血丝,可目光却比冰更冷,扫视一圈,站在原地不再动。   不多时,太子妃偕同王落英赶来。   望见眼前这幕,董氏面色大变,立刻命令下人把门锁上。她语气森然:“谁再敢发出声音把人引来,我就要他的命。”   所有人立刻噤声不语。   董氏快步走到杜平身边,小心翼翼道:“要不先送你回公主府?这里由舅母来处理,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杜平不动如山:“不,我就在这里看您处理。”   董氏头皮发麻,她绝对承受不起平阳公主的怒火,何况永安和冯家婚期在即,若将冯阁老的怒火也引上身,皆时她和承业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她立刻想到此桩事中获好处最多的那个人,咬牙切齿道:“越氏那个贱人!”   杜平缓缓抬眸,将屋中诸人表情尽收眼底,眼眸微眯却不言语。   董氏转身走向那群仆从,一脚踢向领头闯进来的内侍,狠狠道:“狼心狗肺,本宫待你不薄,你却甘心做越氏的走狗,来人,带他下去严加审问!”   小内侍吓白了脸:“娘娘冤枉,娘娘冤枉,奴才只是急着找皇孙殿下!”   董氏冷笑:“当本宫眼瞎心盲不成?拖下去!”   小内侍赶紧转身跪过去,抱住李承业的大腿,涕流满面:“殿下,殿下,奴才也是没办法,越侧妃抓了奴才老家的爹娘威胁奴才,奴才是被逼无奈啊。”   李承业看他一眼,这个人贴身伺候他多年,总有些情分。可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心软,淡淡开口:“你不该把平儿扯进来。”   看到儿子没犯浑,董氏松一口气,正好趁此机会清理门户。   小内侍马上被人捂住嘴巴拖下去。   董氏道:“把其他人也拖下去,一个一个分开审问,本宫倒要看看,到底有几个吃里扒外的!”   待众人都散去,董氏又转过身来,忐忑观察杜平神色,可惜瞧不出什么。她不确定地询问:“可要一起去观摩审查?”   杜平:“舅舅这回沾染上卖官丑闻,就是那越侧妃娘家牵线?”   董氏惭愧道:“家门不幸。”   屋中的香气不知何时已经淡薄得几不可闻,杜平的力气虽未恢复,可目光牢牢盯着每一个动静。她看着窗户半敞冷风袭入,临窗的案几上油灯熄灭,只余寥寥青烟。   王落英站在角落,低头垂眸,半点余光也没施舍给李承业。   李承业倚在窗边迎面吹风,燥热的面颊总算凉下来,他侧首看妻子一眼,亦无言语。   杜平轻轻瞥一眼,又道:“皇上生气后,舅舅怎么处理越侧妃?”   说到这个就来气,董氏捏紧手心:“那是他的心头肉,怎舍得重罚?不过让她闭门思过。”   杜平“呵”一声,这做法倒和皇上处置端王有异曲同工之妙,到底是父子血脉相承。   董氏眼里亮起光,握住她的双手:“平儿,这事儿肯定是越氏做的,她儿子一年比一年大了,看承业越发碍眼,想要借你母亲和冯阁老的手来毁掉承业前途。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被她骗的对不对?放心,舅母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杜平抽回自己的手:“这件事若外传,我的名声毁了,冯家和我母亲都不会善罢甘休,别说一个越侧妃,便是赔上整个越家都不够;若是不外传,止口于屋中之人,舅舅岂容你对付越侧妃?”   她微微一笑,“既如此,舅母打算如何还我一个公道?”   董氏口中发苦,沉默片刻道出心中主意:“我只告诉太子,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今日的下人我都亲自处置,你的名声不会有碍。”   杜平身上恢复一些力气,她站起身子:“好主意,舅舅知道此事,碍于我母亲的面子也会处置越侧妃,同时也必会瞒下此事,我和表哥的名声也保下了。”   董氏脸上露出喜色:“好……”   “不过,这么一来,这次事中获益最大的就不是越贵妃,而是舅母和表哥。”杜平打断道,“借刀杀人不见血。”   董氏脸色巨变:“什么意思?”   杜平缓缓往前走:“舅母方才怀疑越侧妃不就是因为她获益大吗?我不过以此类推。”   董氏快步上前拦住她去路,又气又急:“我发誓这件事绝不是我设计的,平儿,我把你从小看到大,我知道你是什么脾气,也知道你母亲是什么脾气,怎敢如此招惹?”   杜平似笑非笑。   董氏想起暗杀之事,一下子又躁得慌,只道:“这件事绝非我授意,我再如何也不会把承业扯进来。”   李承业在旁沉默良久,也开口道:“我信母亲。”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又移开目光:“狗急能跳墙,越侧妃闭门思过,越家最近也是麻烦连连,我信这件事是她做的。”看到董氏松一口气,她又道,“不过,我不信越侧妃一个人能干成此事。”   董氏一怔:“越氏有帮手?”她将东宫诸人一个不漏地怀疑过来,随后摇头否定,“越氏专宠于殿下,时常遭人嫉妒,我不觉得有人会帮她。她在下人中倒是人缘不错,顶多有些奴仆帮手。”   杜平轻笑一声:“以越氏的能力,她可以策反表哥身旁内侍,也可以知悉我今夜住在东宫,不过,这间屋子是舅母你临时安排我住下的,若说是越氏安排人提前在屋中放药,这未免也太未卜先知了点。”   董氏心中也有疑虑,但这番说辞不足以说服她:“我会再派人去查查其他客房,也许不止这个房间有药。”   杜平移动步伐,随后停在李承业面前:“舅母,你不了解自己的儿子。”顿了顿,“表哥不是轻信之人,他不会因为心腹一句话,就在深夜前来寻我,他会顾及我的名声。区区一个贴身内侍,分量并不够。”   此言一出,屋中霎时间陷入寂静。   李承业闭上眼睛。   杜平望着他,轻声问:“表哥,是谁告诉你我有话与你说?”   李承业欲言又止,还是沉默不语。   杜平笑了:“你不想骗我,但是,对我来说这番沉默已是足够。”说完,她施施然走向墙角边另一人,开口问道,“你怎么一进门就急着熄油灯?看看,里面的油都被倒干净了,是倒在窗外了?”   董氏顺着望去,顿时瞪大眼睛,惊得后退一步。   李承业终是睁开眼,只是静静望着窗外。   杜平嘴角一勾,目光愈冷:“王落英,倒是我小看你了,不想你还有如此决心。”   王落英依旧站得笔直。   她冷静地回视,竟不否认:“郡主观察入微,我甘拜下风。”她撩起鬓发,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不过夫君愿意替我保密,倒是出乎意料。”   杜平盯住她的眼:“他是你的夫婿。”   王落英:“正因如此,我才替他禅精竭虑扫清障碍。越氏母子虎视眈眈,太子不舍动手,我只好给他递一个不可回避的理由。不想越氏胆大包天,竟然真敢做这件事。我担心她失手,这才帮些小忙。她并不知我扮演何等角色,还以为自己神机妙算。”   她笑意温柔,脸上半点没有被揭穿的慌张:“郡主打算如何处置我?”   杜平面无表情:“你断定我不敢把此事宣扬出去,如此便无足够的理由处置你,对吗?”   王落英摇头否认:“不,这世上没你不敢的事,我并无十足把握你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过,”她忽地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道,“不过,我确定你在越氏和夫君之间,会选择站夫君这边。”   杜平冷冷望着她,嘲讽一笑:“好一副玲珑心肝。”   王落英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却又淌下眼泪,一滴一滴跌落面颊:“夫君在与我议亲之前,越氏虽受宠却也不敢僭越,她恐惧公主府的威势。但我嫁入东宫之后,越氏却动作频频,显是觉得我是个软柿子,比郡主好拿捏。可惜,我不愿被人踩在脚底。”   她含泪双目盯住杜平,声音如泣:“自己的夫君心怀他人是什么感觉?将夫君亲手送到你屋中又是什么感觉?郡主,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但是,只要今日能帮上夫君,我任你处置,打骂随意,绝无怨言。”   董氏闻言,颇为动容。   李承业侧目望着妻子,轻叹一声。   杜平怎会没注意诸人情绪变化?   她心里堵得严严实实,好似不放过此事就会惹得众叛亲离一般。无疑,王落英是个聪明的女人,把她心里想的猜得一点不差,她的确不会帮着越氏往表哥身上抹黑。   可是,分明是自己心中决定,却说得仿佛被逼出来一样。   她垂下眼眸,心中有酸有涩,亦有怒。   杜平快刀斩乱麻,披上外衣,快步向外走去:“我先回去了。”   夜幕深沉,黑得似乎能将一切吞噬。   董氏担心她不管不顾去告状,忍不住唤道:“平儿,且慢。”   杜平停下脚步,回眸,看一眼李承业,千言万语尽在眸底:“表哥,权当我送你喜得麟子的贺礼,不必再送。”   说完,头也不转地离开。   董氏脸上难掩喜色,永安这意思就是愿意帮着处理掉越侧妃,心腹大患今朝可一举解决,简直振奋人心。   王落英小心翼翼去够丈夫的衣袖,还未碰到,就见李承业一把拉开手,声音如叹:“你不该把平儿扯进来,她不喜这些。”   王落英手指一僵,收回身侧,开口道:“你说过,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过在做对的事。”   颠簸的一夜就此过去。   次日清晨,平阳公主从宫中出来,也带回北疆的消息:   匈族大肆进犯边境,主力被徐则挡在城墙前,长子徐如松亲率五千骑兵深入敌阵,绕过大军彻底摧毁匈族右亲王属军,将他们赶至祁连山脉外。   与此同时,匈族大将亦遣小股军队从西北面进宫,一连拿下三城,直逼大同府,离京城不过数百公里。   此大将名讳,杜厉。 第128章 你家老头子有没有怂恿……   冯府门外,日当正午。   杜平刚从京郊跑马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来到冯家,额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她随手一抹,敲门询问:“麻烦唤瑛哥儿出来。”   门房回道:“小少爷一早就出去了,还未归来。”   杜平将信将疑,这两日杜厉的事情已传遍整个京城,也许冯家担心会受牵连,不愿她和冯瑛之多做接触,再糟一点,可能冯老头儿正挖空脑筋想退婚的招儿。   她正迟疑是否该闯进去之际,只听一声马嘶响起,转头望去,瑛哥儿满头大汗地看着她,意外一闪而逝,翻下马快步走来:“这三日你都干什么去了?怎的天天不在府中?”   杜平眨眨眼:“你来找过我?”   冯瑛之:“前日来找你时,公主府门房说你和母亲出门去了,我想着第二日再来就没让他留讯。昨日来找你门房又说你跑马去了,我去了你常玩的地儿也没找着人。今日我去找果没其然又扑空,你到底去哪儿跑马了?”   杜平想了想,问道:“你找我何事?”   冯瑛之暗自咬了咬牙,反问:“那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杜平望着他微微笑了:“可能和你找我所为之事一样。”   冯瑛之和她对视片刻,忍不住也笑了:“怎么今日才想起来找我?”   杜平笑嘻嘻开玩笑:“给你时间考虑,看你要不要悔婚啊。”不等瑛哥儿开口,她拽住他的手走向马匹,“这两日我都出了城门去京郊跑马,来,带你一起玩。”   冯瑛之水都没喝一口,就被她半推半就逼上马。两人策马同行,不多时,就出了城门,来到郊外群山环抱之处。杜平挥动马鞭,速度越来越快,绕着山路就往上冲。冯瑛之紧追其后,快到山顶时竟然超过她半匹马身。   杜平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一口气。   冯瑛之从她后背轻轻一拍。   杜平回眸,以目光询问。   冯瑛之扬唇一笑:“这次我赢了。”   杜平忍俊不禁:“啧啧,有生以来第一次,别骄傲,再接再厉。”   冯瑛之白她一眼,哼道:“好好说一句甘拜下风就这么难?”   杜平哈哈大笑,指着他说:“瑛哥儿,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行了行了,”她双手握拳,鞠躬道,“郎君马术超群,小女子甘拜下风。”   冯瑛之找了块平坦些的大石头坐下,手背抵着腮帮子,看着她说:“杜厉的事你不用担心,只要平阳公主屹立不倒,就没人敢找你麻烦。”   闻言,杜平立刻止住笑,面无表情道:“我不担心。”   冯瑛之盯着她瞧:“我还担心你一个冲动,跑去北疆看看他长什么样。”   杜平神色一滞,开口道:“他和我没关系。”   冯瑛之轻笑:“嘴硬。”   杜平白他一眼:“出了杜厉的事,你家老头子有没有怂恿你退婚?”   冯瑛之扶额:“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杜平仰望苍天,山顶风大,她的衣袂被吹起,仿佛展翅欲飞的苍鹰。她开口道:“至少他不喜欢我。”   冯瑛之坦白道:“京城里喜欢你的人本就不多。”   杜平瞪他一眼。   “你这人听得起实话。”冯瑛之笑道:“永安,把马匹上系的木盒拿过来,我抚琴给你听。”   杜平眼睛一亮,瑛哥儿的琴技堪称京城一绝。不过他这人随性得很,朋友起哄没用,长辈指使也没用,抚琴吹笛只看心情。   这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七弦琴。   瑛哥儿有些地方很奇怪,他爱琴也善琴,不过他从不追捧那些价值千金的名琴,只要音色好,他并不拘泥于琴价值几何,哪怕是街边匠人做出的便宜货也照弹不误。   他曾放言:“琴的价值非由先人决定,还看今朝何人抚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年方十一,杜平喜欢这句话,也是因此而与他攀交。   琴音玲珑悦耳,扣人心弦,由小到大从低到高,仿佛困境中野蛮求生的杂草熙熙攘攘,又似彩蝶破茧而出振翅飞翔。   杜平听得心绪蓬发,捞起马匹上挂着的长剑,手腕振臂发力,一抹寒光脱鞘而出,迎风而动。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琴音紧紧相随,划然变轩昂,天高海阔任飞扬。转瞬又如呢呢喃喃儿女私语,仿若流水沁入心扉,琴音戛然而止之际,令人意犹未尽。   杜平收回剑势,她舞得满头大汗,碎发贴在额头上,末梢上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侧头一笑,扬唇夸奖:“好听。”   冯瑛之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眸中带笑:“应该是我赚到了。”   杜平笑眯眯坐在他身旁:“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冯瑛之将七弦琴收回盒中,头也不抬。   杜平问得直白:“成亲之后,你打算和我生儿育女吗?”   手指震得一缩,琴弦划破指尖,流出汩汩鲜血。   冯瑛之仿佛无知无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杜平起身,一步跨到他面前,蹲身下来,目光平视,神情格外认真:“我们是在人前演戏做一对假夫妻?还是鸾凤和鸣白头到老?”   她望着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琥珀色眼睛能一望到底。   冯瑛之神色怔怔。   杜平蹙眉,不信他没听懂:“你是不是在装傻?”她耐心地再解释一遍,“我的意思是,你打不打算和我做孩子的那档子……”   冯瑛之连忙遮住她嘴巴,这家伙口不择言无话不说,她敢说他还不敢听。   他的掌心有点凉,还有一些软。   指腹处有一层茧。   杜平嘴唇的触感此刻格外灵敏,她眨眨眼,眸底透出得意来:“听懂了吧?”   就知道他是在装傻,一句话就逼出来了。   她说话时嘴唇一动一动,如花瓣般柔软芬芳,触得冯瑛之赶紧缩回手。他扶额长叹,藏在指间的眼尾微微翘起,头痛地看着她:“你说这话,怎么脸一点都不会红?”   杜平笑嘻嘻把他的手扒开,凑近看:“你也没脸红啊。”   冯瑛之一把拍下她的手:“别动手动脚,矜持一点。”   杜平挑眉,指指自己的嘴巴:“是你先动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冯瑛之又去扶额,他是真的头痛了,天下间也只有这家伙会让他如此烦心。他叹一声气又抬眸去看她,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饶了我吧,祖宗。”   杜平见他这副退无可退的模样,也跟着笑起来。   山高天远,凉风习习。她连着跑马两天都没驱走的阴霾一下子在心头挥散,豁然开朗。   杜平缓缓收起笑,沉默片刻,还是选择说出来:“我还需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以后再做决定。”   冯瑛之见她一脸慎重,不自觉坐直身子。   杜平道:“皇上生辰那日,我夜宿东宫遭人算计,与表哥共处一室。屋里点着药,我以为在做梦,说了些不甚妥当的话,也做了些不合规矩的事,”顿了顿,“还哭了。”   她目光歉疚,咬了咬唇,继续说:“瑛哥儿,我还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她难堪地低下头,感觉无颜面对未婚夫婿。   冯瑛之淡淡道:“我知道,你从没瞒过我。”   杜平抬头,猛然意识到之前的解释有些不清不楚,忙又补上一句:“放心,我跟表哥还是清白的,那晚上没给你头上抹绿。”   冯瑛之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问道:“谁算计你?”   杜平一怔,沉默了很久很久,静静回望:“你只想问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拂面而来的风也很轻。   冯瑛之感觉心中也跟着轻轻一抽,很奇妙的感觉,从未有过。他面上不变,嘴角翘起:“我只是好奇,这世上还有人能算计到你?”   杜平还是看着他,双眸一瞬不瞬。   冯瑛之有点撑不下去,收起笑,也看着她:“是谁?”   杜平不答反问:“打算帮我报仇?”   冯瑛之站起身来,将琴盒又挂回马匹,背对她开口:“本公子向来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你不知道?”   杜平坐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石头上还有他身体余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不想再和东宫打交道。”   冯瑛之停下动作。   杜平:“瑛哥儿,我想说的是,虽我和东宫都打算揭过此事不再多言,但万一有心人将它传出去,也许会描述得更加不堪,届时,于你于冯家,都会面上无光。”   冯瑛之回头看她,目光深沉:“你打算如何?”   杜平抬头仰视:“我做过的事我自己解决,冯家可以把恶名都推我身上,我嚣张跋扈,我不守妇道,你是受害者,那个时候你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冯瑛之气笑了:“那个时候我会做什么?嗯?说来听听。”   杜平轻声:“我给你自由。”   冯瑛之大步向她走来,神态肃然:“抬头看我。”   杜平抬头。   冯瑛之字句坚定:“婚约是我亲口应下,绝不背诺。永安,世间多愚昧之人,难堵悠悠众口,某再无能,也无需妻子替我背负一切。”他嗤笑一声,嘲道,“况且,我头上绿不绿,关旁人屁事?多管闲事。”   他蹲下来,目光变得温和:“是你选我的,你不信我,也该信自己的眼光。”   杜平定定看着他,眼底微微湿润。   她从没这样看过他,原来瑛哥儿的眼睛这么好看,就像皇上说的那样,他有一双好眼睛。   冯瑛之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我们回去了。”   “好。”   到月末的时候,这日杜平百无聊赖坐在家中,打着哈欠旁观眼前这群人忙活。   郑嬷嬷脸上堆笑,兴致极为高涨。她忙上忙下,不住指挥来来往往的仆人:“对,把东西放这里。”她边说边走,又来到门口,“快点儿,小心点儿,别把箱子碰坏了,对,对,放在郡主面前。”   过了半个时辰,总算都搬完了,屋里堆满各式箱子和妆盒,琳琅满目,耀眼得闪花了人眼。   杜平抬了抬下巴:“就这些?”   郑嬷嬷笑道:“哪能啊,这才是一部分,先让大姑娘过过眼,有不满意的就赶紧撤换了,到时候一定让大姑娘风风光光出嫁,十里红妆,让满京城的闺秀羡慕。”   杜平笑着拉起郑嬷嬷的手:“都满意都满意,有你掌眼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嬷嬷白她一眼:“尽说好听话,分明是懒得看。”   杜平被拆穿也不介意,仍旧笑嘻嘻。   郑嬷嬷叹气:“行了行了,你不肯上心只有我来替你上心。那冯小公子听说是个性子好的,屋里头也干净,就是这年纪了还是个白身,这就有些委屈大姑娘了。”   她捧在手心里的大姑娘,合该嫁这世上最出类拔萃的男子,权势相貌和性子,一个都不能差。   杜平解释:“是冯阁老不许孙辈出仕,以瑛哥儿的才华,中个进士本是轻而易举。”   郑嬷嬷顿时叹得更重,这没还嫁出去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尽帮着未来夫婿说话,只好顺着她意:“是嬷嬷挑刺了,好歹也是冯阁老的孙子,哪怕白身过得也不会差,何况你母亲也同意,肯定是桩好亲事。”   两人说话间,门外有个侍女跌跌撞撞跑来,扶着门框喘大气,瞪大眼睛:“郡主,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郑嬷嬷责骂:“咋咋呼呼像什么样!”   侍女急忙站直,咽下一口口水:“郡主,府外排了一大队车队,很长很长,一直排到街外头,车队的主人登门拜访,说是给你送嫁礼。”   侍女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还比手势:“每辆车都配着高头骏马,一等一的好马,每辆车还堆满箱子,那人命属下把箱子打开,”说到这里,她又咽下一口口水,“奇珍异宝,数之不尽。”   侍女是公主府的家生子,眼界绝对不低,能让她惊诧至此,绝对不会是夸张。   杜平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顺口问道:“那人是何来历?”   “凤阳来的,叫……叫……”侍女脑子里都是那些金灿灿的宝贝,一下子想不起来,“对了!说是来自江南陈家!”   杜平脚步一顿,然后猛地加快步伐,飞快赶到府门口。   阳光绚烂,照得街头到街尾一长排的金银财宝熠熠生辉,让人睁不开眼来。   街上已经围满了人,探头探头凑热闹,啧啧作叹。   陈千瑜斜倚雪白骏马,发髻高束,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毫不在意被人围观尾随指指点点。她等到了想见的人,抬眸一笑,站直身子弯腰行礼。   杜平也笑了,跨下台阶:“你这个人啊,不论到了哪里都会堆金积玉。”   陈千瑜勾唇:“不是这样的重礼,怎配得上郡主?”   两人相视而笑。 第129章 陈千瑜无语望青天,十……   话又说回凤阳,那日永安郡主离开后,黄总督一下子改了态度。   他本来对商会和漕帮行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秋收临近,他竟派兵看住漕帮,然后一纸令书让商会不得插手,一切循往年旧例。有些乡民没有等到商会来收粮,一群人挤到商会门前,却会官府一股脑儿拿下,杀鸡儆猴。   由此,江南秋收之事彻底安分下来。   陈千瑜将整件事述说一番,末了,不由感叹道:“黄总督变脸也太快了。”   杜平脸上没什么表情,坐姿一动不动。   陈千瑜观察她神色:“你打算怎么办?”   杜平回到京城后,母亲救勒令她不准再插手江南之事,所有的消息都被隔绝。她隐隐猜到秋收有变,但没想到黄熙皓有魄力派兵镇压。   她沉默片刻:“你没去找黄总督行个方便?”   陈千瑜“呵”的一声笑:“怎么没有?”出声以后才发觉语气失控,她苦笑着摇头,“我都被逼着逃到京城来了,自顾不暇。这回金银财宝都没用,黄家拒收。”   杜平扬眉:“逃?”   陈千瑜叹口气,仰头望屋顶一眼,有求于人总不好藏着掖着,郡主是自己人,她无奈地望过去:“我猜测黄家这一手不是黄熙皓的意思,应该换人主事了。我扳起手指数了数,能让黄熙皓乖乖听话的,也只剩下黄家族长黄昌元。”顿了顿,“黄家派人在抓我,路上遭袭数次,与其不声不响被人干掉,我反其道行之,大张旗鼓来京城投靠公主府。”   杜平问道:“黄昌元想吃下陈家财富?还是看中江南商会?”陈家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是富可敌江南,若想安稳过渡必定有后着,她将自身代入想了想,“你若死了由谁来接替家主之位?”   陈千瑜揉了揉额穴:“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爹娘育有一子一女,哥哥经商头脑没我好,所以被打发去西域维持商路,家族在江南的事务全交给我,但我哥还有一个儿子,据说挺聪明,我如果不在了,就轮到他继承,这事儿我爹临死前也留过遗言。”   杜平不当一回事,被驱逐离开的失败者不足以成为对手,多得是理由堵住黄昌元的诡计,而且个个名正言顺:“你招赘一个夫婿,再生个孩子不就成了?”   陈千瑜没有说话,似有难言之隐。   杜平以为她不忍反抗父亲临终遗言,劝道:“你爹都死了,他不知道现在黄家咄咄相逼。你如今是一家之主,有责任为陈家选一条明路,若真让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继承,”顿了顿,“漕帮就是前车之鉴。”   陈千瑜沉默半晌,还是开口说:“我的确有意让我侄子继承。”   杜平皱眉,觉得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不像她过往作风:“日后等你有了子嗣,你们母子当如何自处?”   这一回,陈千瑜久久没有回答。   杜平深深看她一眼,慢悠悠喝一口茶,也不逼她。   “我不会有孩子。”   杜平一愣,下意识反应:“你不打算成亲?”   陈千瑜摇头:“我即便成亲也不会有孩子。”   杜平手上的杯子差点拿不住,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爹为何如此放心将陈家交至我手中?就因我有才能?”陈千瑜低头轻笑,带着一丝嘲讽,“他难道不怕我日后嫁人生子,到时候陈家三代积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老人家活得精明,自然算无遗策才敢这么做。”   陈千瑜抬起头来:“他骗我喝下断子绝孙的药,我不会有子嗣,我只能传给我侄子,这样陈家的财产才永远都是陈家的。”   那年,她刚来初葵。   父亲端来药,关怀备至。她从未想过怀疑父亲,一口喝下,然后疼痛难忍血流不止。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她那时候蜷缩在床上,觉得身体冰凉,眼泪就没停过,一辈子的泪水都快流尽。   父亲在旁边陪着,温声安慰,细致照顾,任她瞪视辱骂不还口。   父亲说:“千瑜,别恨爹,这都是为了陈家。”   父亲握住她的手:“陈家是我的,也是你的,但绝不能是外人的。”   那个时候她怎么回答的呢?哦,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抽回手,闭上眼,泪水直直流下。   时至今日,陈千瑜说起这件事声音淡淡,神色也是淡淡。   她嘴角扯了扯,不像笑也不像哭:“我记得在凤阳的时候,你曾说过,觉得我会是个好母亲,可惜了,我这辈子也做不了母亲,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杜平哑然失色,怔怔地看着她:“你不恨吗?”   如若是她被至亲如此背叛,一定会搅得天翻地覆,绝不会乖乖继承陈家,更枉论全心全力为陈家考虑。   陈千瑜轻声:“郡主,你不会明白,我从一个懵懂孩童长到如今,都是我爹教的。他是最好的手艺师傅,可以把儿女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我哥被他赶到西域不敢吭半声,我有今日的学识手段,他亦功不可没。除了这件事,他对我是真的好,精心养育,别家儿子再不济也能继承家业,但我父亲排除众议扶我上位。没有他,我可能碌碌无为藏身后宅,有了他,才有今日站在人前的陈千瑜。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一种人生?”   杜平无言相对。   她从未见过生父一面,十数年来,他生父亦未尽过父亲之责。   可相较千瑜,他父亲虽教她养她,却也骗她毁她。   呵,她宁可选那个不负责任的杜厉。   杜平突然很想问:“你爹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已将心思说出来,说便说罢,她目光一转停在她身上。   陈千瑜目光静如止水:“哭了。”   杜平静静回视,她突然想到幼时被萧家忽视的自己,又想到在皇宫内被皇子皇女欺辱的自己,那个年幼的小女娃,虽从未见过生父一面,那时候也期待过父亲的模样,也曾一个人偷偷哭泣,不敢声张。   杜平轻轻“嗯”一声:“哭出来也好。”   陈千瑜难得见她如此温柔,微微一笑:“好了,这下子我在你面前已没有秘密。黄家一头对付我,另一头已去西域接我侄子,郡主,我是死是活可就靠你了。”   杜平也陷入沉默,她明面上不好忤逆母亲的意思,这么长时间都没收到江南来的消息,她知道母亲必定在暗中伸手阻截。但黄昌元都踩到她头上来了,默默忍下不是她的作风。她问:“你们之前怎么联络我的?”   陈千瑜回道:“我寄出两封信函,漕帮那边应该也寄了,但都石沉大海,我就知道坏了。”   杜平目光直直:“我母亲不欲我插手江南。”   陈千瑜扬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郡主打算就此罢手?”她身体微微前倾,勾唇一笑,分明是不信的语气,“这么听话?”   杜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伸出一根手指把她脑袋推远:“不用激我。”   书房的柜子里藏着一个黑匣子,她弯腰拿出来:“这是我从皇上那里讨来的嫁妆。”   陈千瑜凑上脑袋去看。   黑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支火药枪,样子和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陈千瑜惊道:“皇上把这种危险玩意给你当嫁妆?”   杜平哼道:“这是我硬讨来的,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陈家以前有没有做过军械生意?”   陈千瑜目光一闪:“现在不做了。”   杜平斜她一眼:“这可是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我祖父那时候碰过,后来陈家发达了,祖父的意思是最好别碰这类生意,容易招致杀生之祸,等我父亲接手,仗也越来越少,索性放手。”   杜平低头把玩火枪,慢悠悠开口:“这么听话?”说完,嘴角也是一勾。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陈千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抬手擦掉笑出来的眼泪:“郡主有何吩咐尽管直说,无论什么都不算难事。”   杜平:“陈家消息如此灵通,你应该知道北境边疆已开展,胜负难料。现如今各地天灾人祸不断,闽地的官场至今还未立起来,再往南走,南越部落繁多匪患猖獗,一年比一年厉害。千瑜,战事在短期内不会结束。”   陈千瑜接过火枪,仔细观摩:“这军械生意你打算和徐家做?还是和杜厉做?”   “这还用问?”杜平道,“杜厉算哪根葱?”   陈千瑜抬眸。   杜平不屑道:“十月怀胎生我的不是他,含辛茹苦养育我的也不是他,何况这人还带领匈族侵我土地,哪边凉快哪边去。”顿了顿,“皇上猜疑徐家,虽命他抵挡匈族,但粮草军械的补给一定给得不痛快,据我对徐则的了解,他一定会未雨绸缪,我们也正好大赚一笔。”   陈千瑜轻笑一声,提醒道:“郡主,军械这种东西,只要能做成生意就是暴利,陈家的做法呢,向来是让别的商家无路可走。只要我赚到钱,我就会想法子让这火枪越变越好用,然后可以卖出更多货,赚到更多钱,接着继续精益求精。到最后,市面上的火枪只剩下陈家一枝独秀。不过,皇权就是头顶上一把刀,我若这么做了,恐怕会给你和陈家带来祸患。”   杜平缓缓笑了,类似的言语她曾用来威胁黄昌元。   黄昌元被逼退了。   可惜,她其实不这么想。   杜平望着她:“我倒觉得,手上若无神兵利器,只能伸着脖子被别人砍。等拳头够硬了,别人才会认真听我讲话。”   陈千瑜一点就通,笑道:“奇货可居?”   杜平并不否认:“等把匈族打怕打服了,除军械外的买卖陈家都可和他们交易。以前你只有一条偷偷摸摸的商路跟他们做些小生意,待我们打进他们的草原,到时候,也可以打开更多的客人和生意。”   陈千瑜低低笑出声来,她真喜欢郡主这些强盗想法。现如今,陈家的生意已遍布南方,但是京城这一片又伸不出进手,全被世家权贵把持。想打开更多生意,往外走的确是个绝妙的点子。“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摆平黄昌元。”   杜平摇头笑,不当回事,反问:“这事儿很简单,你知道京城的布匹生意是谁家把持?”   陈千瑜事先做过功课:“黄家。”   杜平颔首:“不错,所以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像当初在江南干的一样,用最低的价格在京城出售布匹。公主府在最热闹的街市上有好几个铺面,都可以拿来用。”   陈千瑜倒吸一口气:“黄家会找上门吧?”   若陈家敢这么做,黄家会立刻提刀上门,封店抓人;但若有公主府在后支持,那黄家会稍稍客气一些,应该会登门拜访。   杜平笑眯眯:“我很好奇,黄昌元会憋多久才上门?我等着他。”   陈千瑜叹为观止,她自认为已算胆大,但她爹在世的时候她绝不敢擅自做主到这地步,想了想,好意提醒:“若被平阳公主知道呢?”   杜平得意地开口:“你挑的日子好,近一个月她都住在灵佛寺,没空管我。”   陈千瑜又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若她回来后因此发怒呢?”   杜平不慌不忙:“时间虽不长,却已足够。”她笑得像个顽童,“等她回来,木已成舟,最多挨顿打骂。”   陈千瑜无语望青天,十多年来,真是辛苦平阳公主这个做母亲的了。 第130章 军械买卖才是重头戏……   接下来几日,连着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荡窗沿。   京城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便是永安郡主骑着高头骏马,冒雨奔腾。雨水混着泥土溅在路边,微带湿气的鬓发贴在莹白面孔上,她却丝毫不在意,始终高调行事。   杜平带着陈千瑜在京城各大店铺走动,安排布匹生意,从陈家距离最近的仓库运送过来,明而堂之,半点遮掩也没有。   一时间,京城各布商人心惶惶,都知道公主府打算和黄家抢生意。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众人不敢贸然下注。   待料子正式上架,公主府店铺的布价是前所未有的便宜,顿时百姓哄买四起。   眼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陈千瑜忽又想起一件事。她本犹豫是否该提,不提肯定不好,提了也会有挑拨之嫌。毕竟在凤阳她看过郡主对待曹子廷的态度,那是郡主的自己人。可眼前和黄家一战迫在眉睫,她只能开口:“郡主,你离开凤阳之前,把曹子廷赶出了漕帮,还记得吗?”   杜平正在前行的脚步一顿,侧头望去。   陈千瑜心中哀叹一声,硬着头皮上:“那时候郡主应该交代他走黑商路子,曹子廷的确聪明,实力做法都挑不出刺来,再加上看郡主您的面子,商会和漕帮也会给他行方便,现在江南那一块四不管的势力都被他收拢得差不多了……呵呵,这么快的时间做到这地步,郡主好眼光,的确是个能人……”   杜平还在看她:“说重点。”   陈千瑜只得继续道:“黄昌元来到凤阳后,陈家有人看到他出入总督府,后来有一些百姓冒头的事情,曹子廷也有帮着处理。”顿了顿,补充一句,“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黄家的意思。”   唉,总算说出口了,说就说了,郡主真要生气或难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千瑜余光偷偷打量。   杜平面无表情站着不动,雨滴悄无声息地砸到肩膀华服上,她垂眸看一眼,将伞移正位置,淡淡道:“是吗?”   肩膀这一滴水渍渐渐扩散。   她竟还笑了声,可眸底却殊无笑意:“你最后那句是画蛇添足。”明摆着人已经被黄昌元收拢去。   陈千瑜小心地问:“你生气了?”   她本来还想多解释几句,黄昌元最开始投橄榄枝的时候,曹子廷并未明确回应。一直等到郡主将成亲的消息传回江南,他立刻明目张胆出入总督府。不过这些事,多说无益,无论动机为何,结果是一样的。   杜平既没点头也无摇头,沉默片刻,又问:“有黄家的帮手,他才能这么快将这些势力抓在手中,不过互惠互利。他在我这儿本就没有卖身契,来去自由,想要另攀高枝我也无法。”说话间,握住伞柄的手指却越捏越紧。   陈千瑜自然看到她的小动作,忍不住腹诽,嘴上都说不在意了你还捏这么紧作甚?她低头默不作声,不敢再刺激她。   杜平转身跨进门槛,背对着她:“我累了,先去休息,你自便。”   她一边说一边走,越走越快,反手重重关上门。   陈千瑜看得瞠目结舌,这叫不生气?   她抬头望着天空,虽然灰蒙蒙下着雨,但还是大白天啊,郡主你这么早休息?   杜平屋里的烛火到深夜也未熄灭,透着窗子能看到影影倬倬的身形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一直到油烛烧尽。   她连着两日都没去铺子里查看情况,就这样无所事事呆在屋子里,习武照常,用膳按时,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笑,却不达眼底。   陈千瑜快被她传递过来的情绪压得透不过气。   终于,第三日清晨,杜平敲响陈千瑜的屋门,正色道:“随我去个地方。”却不说去哪里,陈千瑜只得换衣服跟上。   两人停在牢狱前。   陈千瑜没料到竟是来这儿:“郡主是来?”她试探的目光也随之递过去。   “来见个故人。”   狱卒早就知道今日有贵客,立刻将永安郡主迎进门去。因来客身份贵重,他前一日特地将犯人换个单间关着,环境也干净些。   犯人是个中年男子,胖瘦适中。乱糟糟的头发垂在肩膀,脸上全是胡子拉渣遮着,那双眼睛却盯住门口。   杜平一进门,就迎上他的目光。   犯人看见她彻底怔住,满目精光瞬间呆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他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苍凉,指着她道:“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我死得不冤,是我有眼无珠。”   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回想当初,是不是弥英在其中使手段了,以他对弥英的了解始终无法下定论,今日终于真相大白,原来如此。   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   杜平神色淡漠,待他笑完才开口,淡淡道了声:“弥河师叔。”   一声师叔,相隔数年,只觉物是人非。   犯人冷笑:“贫僧可担不起你一声师叔。”他在灵佛寺呆这么多年,心思聪颖,立刻猜到她的真实身份,“永安郡主,你是在为元源那小子出头?”   杜平:“他已还俗,如今唤作曹子廷。”   弥河老神在在坐回地上,看她一眼,投石问路:“郡主今日是来让我死个明白?”   “你未犯死罪。”   弥河听闻这句话,心中乍感释然又哀戚,是啊,他自认会识人,永安郡主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心绪翻腾片刻,陷入沉默中,意识到堂堂郡主不可能特意接来他出狱,不,也不是不可能,他直接问:“在下不才,可还有郡主用得着的地方?”   杜平却不答,反倒开口解释:“当日抓你入狱,是按国法处置,今日放你离开,也是你刑期已满。”   弥河嘲讽一笑,不怕死地开口:“刑期早满了吧?郡主亲自放话关进来的人,您不透露点意思,他们怎敢放人?今日倒是个好日子,竟让郡主想起我来了。”   杜平抿唇,却不说话。   陈千瑜听不下去,似笑非笑插嘴:“真叫人大开眼界,哪借来的胆子让你说这话?仗着郡主说一句’你未犯死罪’?还是判断郡主的性子不会动用私刑?”她眯起眼,轻轻威胁一句,“这把软柿子怕是掐错了。”   闻言,弥河心中一凛,他瞥向陈千瑜却猜不出她身份,便试探地将目光转回永安郡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郡主要我干什么直说就好。”顿了顿,又嘴贱地添上一句,“毕竟您今日不来,我还得继续被关着,多少也算个恩人么。”   杜平道:“漕帮那边有个空位子,我想安排你去凤阳,正是你最擅长的俗务和账目。”   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   弥河眯起眼,先关他几年再给甜枣,难不成郡主是为了驯服他?呵,年纪小小竟还会使熬鹰的手段。他想了想,又问一句:“曹子廷呢?”还俗以后总不能还在灵佛寺。   杜平沉默,抬眸道:“在凤阳。”   弥河一直是个聪明人。   他整个人忽地站起来,直直盯住永安郡主,咧嘴一笑:“郡主,你是不是和曹子廷闹翻了?莫非他也在漕帮?想让我去恶心恶心他?”   杜平轻笑:“这话就小看了我。”顿了顿,“曹子廷已离开漕帮,另起炤头,他在江南已成气候,背后还有黄家帮衬。你若担心过去性命不保,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呵,谁会怕那小子!”   杜平微微一笑:“那我安排人送你过去,至于具体细节,到了那里弥结会跟你解释。我先在这里预祝弥河师叔一路顺风。”   弥河笑道:“郡主好气魄,还愿意给我机会,感激不尽。您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到那里会帮你掣肘曹子廷,不会任他继续坐大。”   杜平笑着朝他走去,站停在牢门之前:“正因为师叔是这样的通透人,我才愿意亲自跑一趟地牢。”四目相对,她眼里流露欣赏,“师叔值得如此相待。”   弥河心里一阵热,又想到是她一手送自己进来,打杀是她,活路也是她,不由苦笑:“郡主你这个人啊,真是,真是……”他又说不下去。   真是什么呢?他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   杜平出去后吩咐狱卒几句,便带着陈千瑜离开地牢,踏出门的那刻,她脚步一顿。   连下几日的雨终于停了,艳阳高照。   杜平仰头望天,抬手遮了遮阳光,突然想起灵佛寺初遇他那天,也是个好天气。   那个受尽众人冷眼却咬牙强忍的少年,如今已学会不动声色地反击;   那个会因焚城而为无辜百姓悲鸣的少年,如今却能杀人不眨眼并安排自己全身而退。   那个结拜起誓时眼睛里都是信任的少年,如今已转身离去。   也许,是他长大了。   人心易变初心难守,走到今日也怪不了谁。   杜平垂眸踏上马车,往事不可追,她想,就这样吧。   一坐到里面,陈千瑜就憋不住了:“这人和曹子廷有过节?”   杜平“嗯”一声,补上一句:“要命的过节。”   她身子向后靠,慢慢解释,“漕帮几个旧堂主除老厉之外,其他心里还怀着他们小帮主,如今我离得远,更加管控不及。真正的心腹只有弥结一人,我又担心日复一日把他的心养大了,与其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不如我提前安排人过去。关键是,安排的这个人绝不能被曹子廷收买,思来想去,只有弥河最适合。”   一路上,她谈兴甚淡,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陈千瑜在江南也见过她和曹子廷如何相处,不由暗叹一句,曾经的抵命相护也比不过膨胀的野心。她知道郡主心情不好,便轻声问:“可需我陪你醉一场?”   杜平抬眸,缓缓摇头:“不至于。”   陈千瑜见她这么说又放下心来,调笑道:“要不等我回江南给他下点绊子?”   杜平沉默片刻,仍是摇头:“不必,若商会跟他有合作余地,也不用将利益推出门。若黑市太过猖獗影响了商会,你也不必留情,需要漕帮搭手就直接去找弥结。”   陈千瑜:“郡主放心,我心里有数。”顿了顿,“郡主可还记得我当初带你进密道去看的那些?”   这回,杜平沉默更久。她面上的神情透出慎重,欲言又止,想了想又坐直身子,沉思半晌来了一句:“千瑜,我们应该保持一点距离,至少在世人面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关系不和。”   陈千瑜猜测她的用意:“我这次进京太过张扬?会给公主府添麻烦?”   杜平否认:“那不过小事。若我们两个吵翻了,黄家的忌惮会少一些,而且也更方便看清周围哪些人表面恭顺却背后怀有异心,我想把江南诸势力清洗一番。”   陈千瑜思索片刻,问道:“别人会信吗?”认识她俩的人都知道陈家和公主府绑在一起,要怎么做才能让旁人相信她们不是演戏?而且,这和密道之事有何关系?   “密道里这些东西就是最好的理由,千瑜,我意欲把黄家一起拉进来。那些布匹已经卖疯了,黄昌元按捺不住多久的,到时候与黄家一起共担风险,共享利润,我不觉得黄昌元会拒绝这块大饼。”杜平道,“当然,黄家也不敢瞒着皇上,我会提前将此物进献宫中,说不定还能给你捞个皇商当当。”   陈千瑜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砰”的一声,脑袋撞到车顶上,她痛得又坐下来,不敢相信:“献给皇上?拉进黄家?郡主,你知道我们会亏损多少吗?”这可是陈家的半壁江山,这么来一下,陈家必定元气大伤。   杜平微微一笑:“你果然不愿意,到时候在黄昌元面前演戏的时候,要记得现在的感觉。”   两人静静对视半晌,无人退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陈千瑜身子前倾,她当初告诉永安郡主以为她会有什么好法子,结果竟是这种割肉的法子:“郡主,你认真的?”   杜平慢悠悠:“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陈千瑜咬牙:“那献给皇上就好,何必分一杯羹给黄家?”   杜平:“皇上不放心陈家独大,也不放心交给公主府,但他相信黄家。”   陈千瑜露出心疼的表情来,这损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么一对比,往年孝敬给黄总督的那些根本就是毛毛雨。她自认是个大方的人,跟郡主这种败家子作风一比,甘拜下风。   “如欲取之,必先予之。”杜平道,“我还是喜欢光明正大的阳谋,别忘了,军械买卖才是重头戏。” 第131章 要不也别跪了,您直接……   院子里是一片小竹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黄昌元将小女儿举高高,声音温柔无比:“摘得到吗?要不要爹爹帮你?看,那片叶子比较大。”   囡囡刚到能把话说清楚的年纪,奶声奶气地拒绝:“不要,我自己来。”   她伸出小手够啊够,还差一点点距离,神气活现地命令:“爹爹,再高一点,还要高一点。”   黄昌元是个宠女如命,二话不说将手又伸直一些,看到女儿噘着小嘴巴摘下心仪的那片叶子,心里顿时融化成一片,一把将她抱回怀里:“囡囡太厉害了!囡囡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孩!”   囡囡得意地笑了:“比哥哥还聪明?”   黄昌元半点犹豫都没有,贴着她肥嘟嘟的小脸蛋:“当然比哥哥聪明,哥哥也就跟爹爹小时候差不多程度,哪比得上你厉害。”   囡囡得意的小眼神儿往门后溜过去,她已经看到哥哥的衣摆了,听到了吧?哼,谁让祖父昨日说她小姑娘家家不懂事的,还让她多向哥哥学习,也不看看是谁更聪明。   她嫌弃地推开爹爹的脸:“不要,胡子太刺了。”   黄昌元赶紧放开女儿,摸一把自己的脸,小祖宗这么嫌弃,要不再去拾掇一下?   此时,黄世贞从门后走出来,低声提醒:“父亲,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今日是你拜访公主府的日子。”   黄昌元点点头:“你来陪妹妹玩。”   黄世贞皱眉:“今日还未读书。”   黄昌元毫不迟疑地开口:“先陪囡囡要紧。”   黄世贞沉默片刻,只得点头。   囡囡在旁不乐意,哥哥最凶了,而且也不会给她举高高:“不要不要,爹爹不要出门,继续陪我嘛。”   黄昌元面现迟疑之色。   黄世贞实在看不下去,冷冷扫一眼:“适可而止,不要持宠而娇。”   囡囡被他这么说,嘴巴一瘪,脸蛋儿一皱就要哭出来。   黄世贞淡淡扔下一句:“胆小鬼才会动不动就哭。”   囡囡立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来,可小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   黄昌元心疼地不得了,正要安慰女儿几句,只见儿子严肃地说:“爹,时辰到了,莫要失礼于人。”他只得作罢,离去前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在家乖乖的,有事儿就找哥哥,爹爹会尽快回来。”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坐上马车,一路往公主府行进。   坐车里的时候,黄昌元闭目养神,顺便梳理这件趣事,呵,多少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他已事先打听清楚,这段日子平阳并不在府内,这一切应该都是永安郡主的意思。他当然知道公主府是平阳做主,谈交易直接找平阳也会更划算,毕竟年轻人再怎么聪明,阅历不够,总会在分寸上欠缺一二。   从江南之事就能看出,永安郡主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她岂止是分寸欠缺一二,而是根本不知分寸为何物。   不过,他还是选择单独会一会小姑娘,他能猜到平阳会给出什么条件,却完全预料不出永安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呵,他很好奇,也想摸一摸她的底。   公主府前,陈千瑜一身黑色胡服将身形拉得愈发高挑,她姿态潇洒地站在门前,走过路过的行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过去。她浑不在意,看到黄家标记的马车停下来,立刻笑着上前:“恭候大驾。”   黄昌元认出她来,笑道:“让陈姑娘久候,是我失了风度。”   陈千瑜引着他往里走,笑容可掬,说话语气亦十分客气:“兄长一家劳烦黄族长多番照顾,只我侄儿尚且年幼调皮,是否给您添了麻烦?”   这软刀子刺来,黄昌元忍俊不禁:“经年不见,陈姑娘思念亲人了?可需我送你们相聚?”   陈千瑜:“黄族长若愿意将他们护送回陈家,感激不尽。”   黄昌元哈哈大笑,突然停住脚步,眸底带着欣赏:“永安郡主不过舞象之年,尚在母亲的庇护之下,陈姑娘可考虑另投东家?永安郡主能给的,黄家也都能给。”   比起扶持一个傀儡小儿上位,他更喜欢和聪明人合作。他自认是个爱惜羽毛之人,以这种方式吞下陈家,对他日后的风评不美。   陈千瑜微微一笑:“多谢黄族长夸赞,不胜荣幸。”   还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只闻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调侃意味:“黄伯父这锄头挥得好,我再晚一步出来,墙角都被你撬走了。”   两人抬眸望去,只见永安郡主笑吟吟地站在堂屋前,侧身邀请:“请进。”   三人进屋关了门,杜平挥退下人,亲自给客人斟茶,做足了礼数。她打完招呼之后,转头去看陈千瑜,命道:“你先下去吧。”   陈千瑜一愣。   黄昌元抬手喝茶,对她们的眉眼官司不予置评,笑了笑。   陈千瑜应道:“是。”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手已经扶到门框了,只听身后又传来话语:“且慢。”   杜平面现犹豫,又看她一眼,叹道:“罢了,还是留下吧,没什么不能听的。”   陈千瑜低头垂眸,默默站在永安郡主身后。   黄昌元笑眯眯抬起头来,轻描淡写瞥来一眼:“永安如此聪颖,应该已猜到我今日来意。”   杜平亦开门见山,笑道:“当然,是我用手段逼着伯父登门拜访。”她拿起茶杯,一口饮尽,“以茶代酒,聊表歉意。”   她承认得半点不含糊,谅是黄昌元也是一怔,随即笑意愈深。   杜平继续道:“我若不使点手段,即便登门拜访也得不到重视,黄伯父会以为我玩小孩子过家家,希望伯父能谅解我的苦心,这一切只为让您能耐心听我说话。”   黄昌元轻笑:“我还以为是郡主的下马威。”   杜平眨一下眼,柔声道:“黄伯父若真这么想,我也不好否认。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好好谈了吗?”   黄昌元望着她,直入正题:“永安你压价卖布,这是两败俱伤之举。黄家家大业大,若真斗起来能扛住的时间肯定比你想象得更长。”   杜平直接承认:“不算两败俱伤,这价格还比成本高三成。”   黄昌元猛然抬头,目露震惊。他细细打量永安神色,想看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桌案上铺着一张白纸,旁边搁置的狼毫墨迹未干。杜平伸手拿起,吹了口气,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刚画的,虽说画得丑一点,也可勉强看看。”   上面画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机子,很像坊间的纺织机,却又有些不一样。寥寥几笔,勾起观者无限窥探欲。   黄昌元手指颤了颤,他虽不知这机子如何运作,但已明了其中作用。他故作镇定:“就是它压低了成本?”那个“它”字无意识被加重了声调。   听闻此言,陈千瑜突然快步走来,一眼看清纸上画作,脸上俱是不敢置信,目眦欲裂:“郡主!你怎可将此示于人前?”她想伸手抢过这张纸,可对上黄昌元的目光,又缩回手来,心痛难当,“郡主,我信任你才把秘密告诉你,知道的人多了,就不是秘密了,你要公布之前应该先告知我一番。”   杜平淡淡道:“提前告诉你,你肯定不会同意。”   陈千瑜没回答,但脸上神色昭示着,永安郡主这话没说错。   黄昌元将纸放在桌上,目光徘徊于她们二人之间:“这件事,永安你可以做主?”   杜平:“当然。”   陈千瑜捏紧拳头站一旁。   黄昌元微微一笑:“这是大事,不用和你母亲商量?不怕被我占便宜?”他压根没想过是否要问一问陈家的意思。皇权至高无上,士农工商,商者最末。   杜平挑眉:“不用激我。”   黄昌元的指节轻轻叩击案上的纸:“我很中意这个,需要我做什么?”   “这东西不需要给到织造局那边,它们已经养的够肥了,几十年来毫无进步,也该给它们点压力。”杜平望着他的眼睛,“此物由陈家和黄家共营,别家布商亦可租用,租金由你们来定。”   这话听起来大公无私,黄昌元颇为意外:“这其中你有何好处?”   “陈家那边会分一成利给我,若黄伯父过意不去,也照样划一成利给我就好。另外,陈家和黄家再各拿出一成利来修路,从江南直通京城,这样以后除了水路还有陆路可选,前期投入大些,到了以后,成本可压更低。”杜平无所谓地笑笑,她垂眸停顿片刻,忽又开口,“而且,我想看看,压低后的布价,在这天下究竟有多少人可以承受。我在江南这两年,知道普通百姓过着何种生活。但那是江南,天下富庶之地,在它之外的广袤大地上,贫瘠的北方,荒芜的南越,他们有过着何种生活。我无缘亲去一趟,也没法得到这些消息,那么,就让我用其他方式去了解那些地方。”   黄昌元彻底怔住。是他想茬了,这位永安郡主,与其母平阳公主并不肖似。能打动平阳公主的条件,未必能打动眼前这位少女。   他闭了闭眼,掩住失态:“我年少时走过不少地方,却不敢说走遍天下,但是,我看到的也许比你多一些。”顿了顿,他刺探道,“永安,知道以后又能如何?”   杜平掷地有声:“钱庄里能看出商贾富人的家财,户部知道各类官员的俸禄,也能丈量出土地,管控住户籍。他们关心的是每年每地能收多少税钱上来,他们知道哪块地富哪块地穷,哪里粮食多哪里粮食少,可他们问过每块土地的百姓吗?”   黄昌元以笑掩饰,满是玩笑的口吻:“看不出你竟是心忧天下?”   杜平看过水患后的民不聊生,也见过战争中的人命草贱。她问:“这天下,有皇亲国戚,有官僚士人,有商贾巨富,亦有乡绅地主,可除此之外呢?在你眼里,除此之外的不算百姓,只是牲畜?”   黄昌元狼狈地移开目光。   “他们只需要一辈子劳耕苦做?为京城的荣华富贵榨干每一滴汗水?”   黄昌元斥道:“这话就过了,凡事凡位都有能者居之,百姓中有才能者亦可参加科考,出仕当官在,做天子门生,光耀门楣。”   杜平笑笑:“这话也就能骗骗不谙世事的傻书生,跟我说就没意思了。黄伯父,先不说念书有多费钱,就说说这皇城里的人家吧。京城的官场格局已经多久没变了?数来数去都是这几户人家,我都快看腻了。个个都盘根错节,占住的位置打死不放,□□皇帝好不容易分好的利益又被他们重新洗牌,每条通道都严加把守,这让别人怎么玩?”   黄昌元静静看着她,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一件事,当年孙太傅为何赶她出门。   原来如此。   他低低笑了,突然有兴致指导几句:“永安,聪明人的做法应该是顺势而为,凭一己之力无法扭转乾坤。”   杜平也笑了:“黄伯父说得是,也不知怎的把话扯远了,来,来,继续讲我们的布匹生意。对了,生意若是谈成,别忘了把千瑜的哥嫂侄子都送回去,免得千瑜牵挂。”   黄昌元嘴角勾起,目光深深:“可。”   数天后,等平阳公主回到府中,所有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与黄家的买卖已敲定,连父皇也知道这事了。   纺织机是由黄家进献给皇上,父皇正好借此之名晋贵妃为皇后,不日举办大典,太子一家皆大欢喜。同时不忘嘉奖陈家“皇商”之名,以后可直达天听,专供采买御用物品。   杜平站在下方,简单清晰地把事情都介绍一遍。   平阳公主捏了捏眉:“跪下。”   杜平毫不意外听到这两个字,她一条膝盖都已经弯下去了,想了想,又站起身,抽出腰间长鞭递给母亲:“要不也别跪了,您直接打我一顿出出气?憋坏了多不好。”   她说得诚心诚意,发自肺腑。 第132章 她不需要同情   平阳公主其实没想明白,为何养个孩子会养得如此脱控?   是,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可别家孩子主意再怎么大也不至于做到这地步。   她肃然道:“为何不与我商议后再做决定?平儿,这不是小事。”   杜平眨眨眼,她当然知道这是大事,要不然也不会挑母亲离开的时候赶紧办了:“您眼里的大局恐怕与我不一样,若让您来跟黄昌元谈条件,恐怕会把我卖了。”她笑着提醒,“当年我和李承业的婚事,还记得吗?”   平阳公主眉头一皱:“你在跟我记仇?”   杜平摇头否认:“不算,我没生你的气,当时有些生气,但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可是,我也有记性啊,你上次能为大局牺牲我的感情,这回也有可能为大局牺牲我的私房钱。”   平阳公主冷笑:“你以为你谈下的条件很占便宜?”   “不算,但至少达到我的目的了。”   平阳公主目光深深:“你背着我找黄昌元,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陈家?”   杜平坦然道:“千瑜我是朋友。”   平阳公主懒得打她,反正这孩子打了也不会听话。她目光投向门外,使个眼色。   守在外头的侍卫寒山立刻会意,跨步离开向不远处走去。不多时,他拎着一个裹成粽子的女人进入屋中,不客气地扔在地上,然后退至一旁。   陈千瑜已经是第二次被这个男人绑成粽子了。   人生唯二的两次丢脸。   很好,她记住了。   杜平看到陈千瑜被提进来顿时一呆,然后大声对母亲抗议:“你怎么可以这样?”   数日前,她已经让千瑜回凤阳去,就是担心母亲秋后算账。哪知道母亲竟还派人半路去截人,非得抓回来算一次账!   平阳公主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语气虽然温和,可姿态却居高临下:“凤阳陈家?我曾经见过你父亲一面,是个聪明人,怎到了你这里,偏把步子迈得这样急?不怕自取灭亡?”   陈千瑜脸色看着风尘仆仆,身上绑得又严实,着实狼狈。   杜平快步走到她身旁,将她扶起,瞪住母亲看,语气硬邦邦满是棱角:“先松绑。”   平阳公主淡淡回她一眼,不言不语。   杜平就当这是默许了,手指飞快解开绳索,看着朋友手上脸上还有残痕,担忧道:“要不先擦个脸?”   陈千瑜摇头,声音压得很低:“谢谢。”说完,她扶着膝盖肚子站起来,嘴角又挂起不羁笑意,满面尘土也遮不住她黑亮双眸,弯腰行礼,“久仰平阳公主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可惜不及修饰仪表,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她神色落落大方,礼仪也挑不出错,看不出有半点憎恨怨怼。   平阳公主不由高看她一眼,伸手指着椅子:“坐。”   陈千瑜不推不拒:“谢殿下赐座。”   看到她坐下,杜平也随便挑个位置坐下,就在她对面。从位置上来看,仿佛是她们两位与平阳公主对峙,立场分明。   平阳公主看着亲闺女胳膊肘往外拐,硬生生忍下怒意,淡淡道:“陈家想要什么?江南首富满足不了你们?”   陈千瑜道:“我不希望陈家工坊偷偷摸摸做事,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此,我愿意付出半壁家财的代价。”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陈家如今得了皇商头衔,这半壁家财很快就能赚回来。”话锋一转,“倒是没有平儿出头牵线,哪怕你献出陈氏全副身家也没用。”   陈千瑜对此毫不否认,点头道:“若无郡主,陈家全族性命都堪忧。”   平阳公主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明白人。她不似女儿那样不谋私利,这场局中获利最多的是黄家和陈家,公主府总不好落个默默无名,虽说现在这陈千瑜和平儿私交甚笃,可退一万步说,也许有一天,陈家被黄昌元笼络了去,那她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陈千瑜眼明心亮,短短两句就听清平阳公主话外之音。她脑筋转飞快,起身拱手道:“不过,殿下还漏了一件事,这回的纺织生意中,最重要的既非名声也非钱财,而且日后即将扩建的无数工坊和大量招募的长工短工。”   杜平猛然抬头,立即和她想到同一点上去。   平阳公主聪颖如斯,自然也听出些什么,可她不动声色,依旧稳稳坐着:“哦?”   陈千瑜继续道:“如今世间的士农工商,经指做官的,从农的,百工,经商。陈家那些工坊里之前招募的皆是卖身陈家的奴仆。可经此以后,这个工字意思就多了,陈家的奴仆不够用,黄家的也不够用,我也不打算继续买人,而是以招人为主,就像漕帮那样。现在不过是纺织工坊,再过一些年,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工坊,如此一来,做工的人数必将大大增加,另成一股势力。”   她说得一气呵成,最后抬头直视:“殿下可遣人再立一个工会,由您掌控,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平阳公主露出温和笑容,眼前这人比她想象中更敏锐,是个好苗子,值得栽培:“好。”她目光扫向女儿,“这事就交给你跟平儿,每月都向我禀明细处。”   陈千瑜松一口气:“是。”这下她总算能安然回到凤阳,跨出门槛时,看到绑她来的男人挺拔地守在门外,顿时嘴一勾,似笑非笑:“你叫寒山?”   呵,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现在好了,她不单单是陈家家主,也是平阳公主的座上宾,正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寒山整个身躯一动不动,连目光都未变。   陈千瑜压低声音:“我记着你了,不急,反正时间长着。”说完,大步离开。   屋里头,只剩下平阳公主母女。   虽然母亲之前都神色如常,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杜平知道母亲现在肯定满腔怒火憋着,更糟的是,这腔怒意全由她而起。   杜平直挺挺坐着。   等了一会儿,平阳公主慢悠悠开口:“你婚期已近,这段日子就别乱跑了,好好在府里待着。”   四个字的意思,闭门思过。   杜平抬头欲辩解。   平阳公主淡淡一个眼神压来。   杜平无奈:“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到了出嫁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杜平大清早就被郑嬷嬷叫起来,从头到尾拾掇一番,她感觉自己像个木头人一样被人摆弄。这样的大日子里,她竟一点也不感到紧张,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期待。   淡金色倾洒在窗沿上,镀上一层光芒,枝头上有喜鹊低唱。   她望着外面,怔怔出神。   郑嬷嬷看她穿上大红嫁衣,精致妆容下的眉目明艳动人,灼灼如火。   她一手带大的郡主,看着她从娇憨机灵的小女娃长成翩翩少女,如今又看着她出嫁,顿时眼泪簌簌而下,吸着鼻子:“漂亮,太漂亮了,真是便宜冯瑛之那小子了。”   杜平回眸,笑着替她擦眼泪:“我的好嬷嬷,你就别哭了,看得我心疼。我又不是嫁去多远的地方,以后还在待在京城,随时都能回来看你。”   “去去去,尽乱说话,哪有整天回娘家的新妇?也不怕丢人。”郑嬷嬷哭着又被她逗笑。   杜平得意得笑:“别人是不行,可我是永安郡主啊,冯家谁敢拦我?”   郑嬷嬷劝道:“做媳妇和在家做姑娘是不一样的,你别欺负你夫君,男子都是要面子的,到时候闹得夫妻不和。”   杜平不欲她担心,笑道,“我知道,会收着点的。”   郑嬷嬷看着她的脸,又开始不舍地掉眼泪:“是嬷嬷不好,大好的日子尽用来哭了,分明是大姑娘的好日子……连太子都来祝贺了,多有面子,可我就是忍不住眼泪,呜呜,嬷嬷太没用了……”   杜平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忽然一个纤细的人影显在地面,挡住门外阳光。   来人的脚步很轻,站在门口许久未动。   杜平站起身子,回头望去,明显一愣,她嗓子堵住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来了……”她没想到她会来贺喜,不,想到了,却没想到她会特地来看一眼,以为她放下贺礼很快就会走。   来人是萧意妍。   她神色淡淡:“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来说不过去。”顿了顿,“恭喜。”   杜平一瞬不瞬望着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好久没见过阿妍了,她长高了,也长大了,那双眼睛看上去更加疏离了。   她的妹妹,真好看。   她想说话,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不由自嘲一笑。   萧意妍也不说话,静静看她半晌,收回目光:“既然没……”   “来,来,来,快坐下。”冯嬷嬷赶紧打破这片窒息的沉闷,拉着萧意妍坐下,“萧七姑娘贵客临门,当然得坐一会儿。你和大姑娘是姐妹,打不断的血脉关系,这种日子就该多陪陪她,省得胡思乱想。你别看你姐姐一副镇定模样,其实心里紧张着呢,你开导开导她。”说完话,她马上喝退其他侍女,自己也跟着出去了,不忘把门关上。   这两姐妹的关系她心里也清楚,那隔阂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若还有旁人在这里,她们更说不上话。难得萧意妍肯来贺喜,若能因此解开姐妹间的结,那就太好了。   郑嬷嬷长长一叹,回头望着紧闭的门扉,大姑娘虽从不说,但她知道,大姑娘盼了多少年,就想和妹妹好好说话。   她心酸地抹一把眼泪,这都是谁造的孽啊,不是她说殿下,都是这个当母亲的没做好!   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杜平终于开口,轻声道了句:“谢谢。”   萧意妍道:“不客气。”   一个比一个见外。   杜平咬唇,总算憋出个问题:“你去见过母亲了吗?”说完,她抬头去看,只见阿妍微微蹙眉,顿时心下一凉,觉得问错话了。   萧意妍摇头:“还没。”她慢慢舒展眉头,“从你这里出去再去见她,呵,她也未必想见我。”   杜平找不出话为母亲辩解,绞尽脑汁,只能来一句:“她那个人,很多话都藏在心里不说,你问了她都未必会说,你不问她就更不会说。”她抬眸,目露真诚,“阿妍,如果心里委屈,就更应该告诉她,她生下你就不该不管你。”   萧意妍浑身一震,没想过能听到这句话:“谢谢。”她似乎笑了一下,但收得很快,再一眼望去,脸上只余沉静,“郑嬷嬷叫你大姑娘,却称我为萧七姑娘。”   她的语气平铺直述,没有谴责,亦无愤慨。   她只是在述说一件事实。   杜平面现焦急,正欲解释一二。   萧意妍阻道:“先听我说完。她也没错,虽然我们一母同胞,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才是平阳公主的女儿,我只是萧家的女儿,顶多不过身上流着她的血罢了。小时候看不清真相,针对你嫉妒你,在这里说一声对不起,放心,我以后不会了。”   杜平简直有口难言,她真想拍自己两巴掌,平日里不是很能说么,这舌灿莲花的口才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呢?   萧意妍站起身:“我有错,你也有,我父亲都已经跟她和离这么多年了,你也别使小性子针对他了,萧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听闻此言,杜平缓缓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很多事,她并不想告诉阿妍。   萧意妍望着她:“姐姐,祝你们青阳启瑞桃李同心,我先走了。”   杜平轻声:“好,不送。”   萧意妍跨出门槛,一眼望见郑嬷嬷在不远处守着,便遥遥颔首致意。前头是侍女带路领她去公主那边。她平视前方,步履盈盈,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来此之前,她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理智,不能给萧家丢脸,但袖中的手指还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侍女将她带到湖榭中的楼阁,低声道:“殿下还有事在忙,请在此稍等片刻。”   萧意妍颔首,微抬下巴。   等侍女都退至身后,她面上的表情才稍放松一些,用余光打量四周环境。她对这里很陌生,从小到大,她每年来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是送礼后很快离开,根本没空逛一逛。甚至有那么几年,她心里对母亲对姐姐充满憎恨,即便是中秋春节这种大日子,也装病不来拜访。   正回忆间,只闻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萧意妍飞快回过头,看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款款走来,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客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萧意妍起身行礼:“母亲。”   平阳公主摆摆手:“坐着吧,今日事情多,我也忙,长话短说就好。”   她的语气温和又客气,可萧意妍感觉心中冰封多年的怒气又开始破壳,她望过去,平淡地开口:“女儿想见母亲,一定要有事才能来?”   话里面憋着一股劲。   平阳公主听出来了,轻笑:“生气了?你是我女儿,想来随时可以来。”她看到这孩子还是绷着脸,又加上一句,“是你自己以前不喜欢来。”   萧意妍盯住她:“我为什么不喜欢来你不知道吗?”   平阳公主微感诧异,这个女儿是被萧家按照大家闺秀养大的,竟也会这么说话?“你在质问我?质问自己的母亲?”   萧意妍脑子一下冷静下来,她这次来本只想客套地寒暄几句,让外人挑不出错就好,可听到这个女人说出这些话,她的嘴巴就不受脑袋控制。   这个女人,这个生她却不养她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萧意妍望进她的眼睛:“我真是你亲生的?”   平阳公主淡淡道:“阿妍,别问这么傻的问题。”   萧意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杜平和我哪里不一样?”   平阳公主笑了:“很明显,父亲不一样。”   萧意妍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眼睛已经红了,却依旧在努力控制泪水,不能哭,不许哭,绝对不要在这个女人面前哭出来。   “你生了我,却没管过我,”她盯住这个女人,很用力地盯,红着眼眶,“你愧为人母,我看不起你。”   平阳公主沉默许久:“你是萧家嫡女,萧家会教养你,没有我也无碍。”   “是否无碍这个决定,你没有资格回答。”萧意妍道,“只有我才能回答。”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避开视线,开口道:“你姐姐是因为父亲不在,所以我能一直带着她,你不同,萧家不会让我带你离开。”   萧意妍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她,她肯定在说谎,她是最受帝宠的平阳公主,只要皇上站她这边,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虽如此,她仍抱着一丝希冀,泪盈于睫:“十多年了,我一直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所以,这个就是原因对不对?你想的,只是你做不到?”   如果她回答“是”,她愿意相信。   平阳公主这一次沉默更久,久到萧意妍以为拿不到答案了,却看到她很慢很慢地摇头:“不,不是这个理由。”   平阳公主说:“阿妍,你的出生并不在我期待之中,最开始,我是想打胎的。”   萧意妍不敢置信地望过去,她连牙齿都在颤抖,她盯住这个女人。   平阳公主亦回视,没有躲闪。   萧意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颤抖地低下头去,一滴泪水跌落地面。   她抬手一抹,告诉自己,别哭。   绝对不能哭。   不能再在这女人面前丢脸。   平阳公主心下触动,按住她的肩膀:“你长大了,应该知道真相。”   萧意妍一把挥开她的手:“别碰我。”她抬起头,眼眶全是红的,眸中水光颤动,她抹一把并未淌出泪水的眼角,像在掩饰什么,飞快转身离开,不再留恋。   不远处,她看见姐姐穿着大红嫁衣站在树下,神色悲伤,眸底泛红。   她都看到了,应该也听到了。   萧意妍与她擦肩而过:“告辞。”   她不需要同情。 第133章 我又不是圣人,会把持……   永安郡主出嫁这日,当朝太子亲自候在门外背她上花轿。   围观者众,皆咋舌不已。太子这么多外甥女,也只有永安郡主有此殊荣,当今天子宠爱她,连下一任天子也如此宠爱,冯家真是捡大便宜了。   临上轿前,杜平站在屋檐下,定定望着母亲,目光中仿佛藏有千言万语,终归化为一声笑:“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阳光倾洒在热烈如火的红色嫁衣上,镶嵌的金丝波光粼粼,明媚刺眼。   长长的裙摆逶迤于地面。   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婴孩,长成如今亭亭玉立。   蓦然回首,这么多年过去了。   平阳公主对上她的目光,她没说分离在即心中不舍,也没提嫁人之后要贤良淑德。她抬手轻轻覆在女儿脸上:“你父亲率匈族大军攻城之事,你没再追问我。”   杜平微微一笑:“他欲如何,是他的事。我只是你女儿。”   平阳公主也笑了:“刚才阿妍的事情,你也没问我。”拇指划过女儿眼尾,轻轻地,不欲弄花她的妆容,“你哭过了。”   杜平的眼尾有些红,看不出是妆容所致还是哭红眼,但她笑了笑:“嗯。”   平阳公主轻声开口:“平儿,十多年来,我陪你长大,却也是你陪我走过漫长时日,日复一日中,是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彼此取暖。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身上背负着太多自己的私欲,你不安过,亦怨过我,我很抱歉。但你要相信,即便你觉得我心性凉薄,即便我们意见不一,你一直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无人能及。”   “胡说。”杜平握住她的手腕,深深望着她,然后轻轻一抱,在她耳畔低语,“于我而言,你是最好的母亲。”   平阳公主一怔。   杜平笑笑,放开手,转身向太子走去:“我走了,会常回来看你。”   平阳公主目送女儿背影,看着她跳上太子后背,看着她圈住太子脖颈,看着她越来越远,突然,滑下一滴泪,她愣了愣,摸一把脸,不敢相信真的哭了,顿时自嘲一笑,转身向屋内走去。   她的女儿,出嫁了。   杜平始终沉默,她兴致不高,静静趴在太子背上。   一步一台阶,太子以为她这态度是还记恨那晚东宫发生之事。他这次纡尊降贵来背人,也是一种道歉。他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已经处置越侧妃了,会挑个时间让她病毙。”   杜平反应过来,轻轻“嗯”一声。   “平儿,你是个好孩子。”此时此刻,太子想起过往种种,觉得这丫头虽然脾气差一些,但为人不算坏,帮承业做许多事也不居功。如今他母亲已登上后位,他太子之位愈发稳固,看什么都觉得心胸更加开阔。“成婚之后好好过日子,别再窜上跳下的,最后闹得跟你母亲一样结局就不好看了。”   十里红妆,如意郎君,永安郡主顶着满京城的艳羡嫁入冯家。   从公主府到冯家,数条街道的百姓都出来围观,万人空巷,人头攒动。红色的炮竹响彻京城上空,铜锣喧天,送亲的队伍一直在途中泼洒饴糖,引得无数人尾随捡拾。   杜平实在提不起精神,幸而红盖头挡着脸,她只需按部就班完成每一样动作,进门,拜堂,最后被牵入洞房。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红。   耳朵旁是一些陌生的声音,她们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谈论这桩婚事。这些听着都像是冯家内眷,她大都不认识,便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乖巧得不像声名狼藉的永安郡主。   过了一会儿,屋里似乎热闹起来。   杜平感觉到有人从门外进来,随即就响起妇人的调笑:“哟,咱们瑛哥儿进来了。”又有人说:“哈哈,脸还红着,做新郎了还不好意思。”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然后停在她面前。   杜平心跳得有些快。   “永安。”冯瑛之唤道,“我掀盖头了。”   他说话之前已把杆秤拿在手上,话说完,便抬手挑开。   杜平眼前一下子变亮了,入眼看到的便是身着绯红喜服的冯瑛之。他目光含笑,这一身红更衬得他肤色白皙,黑眸如玉,仿若夜空中璀璨星光。   杜平不知怎的,脸上有点烫,笑了笑。   周围起哄的声音顿时更大了。   冯瑛之也笑了:“我很快就回来。”然后转身推着其他女眷出门,语气讨好,“姑姑婶婶们,我们就一起出去吧,你们一早上的也累了,开席前好好休息一下。永安她怕生,明天我带着她一起来见礼。”一边说一边手脚很快将她们半推半就带出去。   杜平噗嗤一笑,怕生?亏他想得出来。   冯瑛之听到这声笑,回头看她一眼,无声地做口型,向她传话。   杜平看出来了,他说:“我不会喝醉的。”   杜平摆手,也以口型无声地回道:“去吧。”   她趁着这段时间要了点东西果腹,之后就是无聊等待。冯瑛之重诺,果真没让她等太久,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他也回到房中。   他白皙面颊染着酡红,眼睛比之前还要亮,精神很好。他斜倚在门上却不靠近,嘴角噙着笑意,就这么看着她。   杜平朝他招招手。   冯瑛之轻笑一声,便慢慢走过来:“干什么?”   杜平抬头问:“喝多了?”   “比平时多。”冯瑛之并不否认,“还没醉。”   杜平突然站起身来,揪住他的衣襟,一下子贴近面孔,闻到了他呼吸中的酒气,有点熏,却不难闻。   冯瑛之立即后退一步,脑袋也跟着后仰,有些窘迫:“干什么?”   杜平紧紧拽住衣襟,不让他再动:“你不是说你喝酒了会长疹子么?这次能让我看了?”   冯瑛之一愣,马上就笑了:“永安,你这个人啊……怎么还记得这事?”他温和地将她的手拉下来,“别闹了。”   本也没指望她乖乖听话,结果竟然真的松手了。   杜平干脆地坐回床沿,打个哈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待会儿总要脱衣服睡觉。”   冯瑛之笑了笑,对上她的目光,似在观察:“你不太高兴?”   “对啊,你都不给我看疹子,两次都不给我看,当然不高兴。”杜平答得很快。   快得像是努力掩饰什么。   冯瑛之完全不受她蒙蔽,继续盯着她的眼睛:“掀你盖头的时候你就不高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顿了顿,犹豫道,“突然不想嫁了?”   杜平沉默,不欲他误会:“不是。”   冯瑛之弯下腰来,柔声问:“那是为什么?”   杜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一点也不想聊阿妍的事情。她微微一笑,掩住心中压抑情绪,不答反问:“上回在山上问你的事,想好答案了?”   冯瑛之毕竟酒喝多了,虽未醉,但脑子转得比平日里慢些,愣了愣,方想起山上那生不生孩子的问题,顿时脸更红一些,他神色狼狈,不过并未逃避眼神:“永安,你转移话题的技巧太拙劣,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捉弄我?”   窗外一阵风吹来,拂得烛火摇摇晃晃,火光映在他面颊上跳跃。   冯瑛之见她缩了缩肩膀,一言不发,转身便去关窗。   “要我帮你更衣吗?”杜平的声音悠悠响起。   冯瑛之脚步一顿,并未转过身来,哑声道:“不用。”   杜平又是一声轻笑。   冯瑛之被这声笑搞得内火燥热,脑子都昏沉沉的,他猛地转回身来,眸中已带些愠怒:“永安,你不用……”   这一转身,他又惊得倒退一步,被逼到桌案边。   杜平抬手拔下发簪,乌黑长发霎那间倾泻在肩膀上,犹如一匹上好的墨色绸缎,衬着她精致面庞,美得不似凡人。   她眸光流转,朝他看来。   若非群山玉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冯瑛之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他好像高估自己了。他以为自己把永安当成好友,可孤男寡女,洞房花烛,看着她解衣卸发,他身体里似乎有一簇火苗在燃烧,蠢蠢欲动。   他摸摸鼻子,眼神规矩得只盯着地面。   不多时,杜平就脱得只剩一件白色里衣,赤着双足坐在床上,似笑非笑:“我先睡了?”   冯瑛之低低应道:“嗯。”   杜平粉嫩的玉足抵在绯红床褥上,缓缓舒展身体伸个懒腰,打哈欠问:“不一起睡?”   冯瑛之身体微微一动,抬头望来的眸色深沉如渊,跟往常不太相似。新婚喜床上自然只有一床被子,上面还绣着两只鸳鸯,交颈相缠。大婚之夜,他不可能一个人去书房睡,否则就是结仇而不是结亲。   冯瑛之目光又盯在喜被上的鸳鸯,许久,点头:“好。”   说完,他闷不吭声地脱衣服,动作很快,一会儿身上也只剩下里衣。他吹熄油灯,在她身旁躺下,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杜平这边也没有传来动静。   冯瑛之这辈子从没睡得这么僵硬过,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他望着床顶上的红色帷幔,想让自己忘记身边还躺着个人,可惜不管怎么分散注意力,他所有的感知都聚集在身旁的温香软玉,浑身都有些燥热。   冯瑛之自嘲一笑,嘴唇蠕动默念“静心咒”。   杜平也没睡着,身边突然多个人,她也有些不自在。余光瞥到他嘴巴在动,便整个人都挤过去,呼吸扑打在他耳旁:“你在说什么?”   冯瑛之感觉从耳朵蔓延到面颊,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   他微微侧首,哑声提醒:“别靠这么近。”   杜平辩解:“这张床拢共就这么大,再往边上去被子就盖不到了。”   冯瑛之沉默,黑眸沉沉深不见底。   杜平有点心虚,感觉被他看透了,想了想,继续得寸进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她一条腿架到枕边人小腹上,两只手臂也扒拉着抱住他脖子,轻声问:“明日早上醒来,嬷嬷没在床上看到元帕,到时候怎么解释?”   触碰到他身体时才发现,摸上去比她热多了,跟他的眼神一样带着温度。   他一瞬不瞬望过来。   杜平下意识地手缩了缩,又觉得丢人,然后再放原位。   冯瑛之没有阻止。   屋子里骤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她听到他的呼吸重了些,眼底仿佛簇着火,跟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瑛哥儿不太一样。   有点吓人。   “我不知今日是谁惹到你,你心情不悦,所以想放纵自己?”冯瑛之声音沙哑得不自然。   杜平一愣,立刻否认:“不是,我担心元帕上没有落红,冯府里有人嚼舌头。”   冯瑛之笑了笑:“你会怕?”   杜平竟是点头承认:“怕别人看你头顶发绿。”   冯瑛之又笑了下,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拿下去,动作很慢,却很坚定:“元帕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解决。”顿了顿,继续说,“上回你在山上问我的事,我告诉你答案。这不应该由我决定,而是该遵从你自己内心的选择。如果你不爱我,就不应该跟我做这样的事,对你不公平。永安,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分明说得很温和,神色也不严厉,可杜平却觉得整个气焰都被压下去了。   她喏喏开口:“不是的……我……”她又想不出理由,便垂下眼眸沉默。她从未将婚姻当儿戏,瑛哥儿若愿意,他们便做一对真夫妻,若不愿意,他们便做一对假夫妻,她都能接受。   不是嫁给他,母亲也会替她选择别的人,成亲生子,人之大伦。   但是可以嫁给他,至少比嫁给其他人更让她高兴。   没什么可后悔的。   冯瑛之见她这副沮丧模样,又叹口气。他还捏着她的手腕,稍稍向前一靠,将额头抵上她的手背,她的手很凉,或者该说,是他的额头太烫。   冯瑛之苦笑:“而且,最要紧的是,别这么考验我。”   杜平一怔,脑子里还装满真夫妻假夫妻的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考验”二字为何解。   冯瑛之松开她的手:“我又不是圣人,会把持不住。”   杜平看着他,睁大眼,有点怀疑:“真的?”   她还担心他一直拿她当朋友看,躺一张床上就像身边躺根木头,这才下了决心刻意撩拨。她脱了衣服在他面前晃,手脚并用挨上去,然而半点用都没有,这家伙还是一动不动。   片刻之前,她还摸摸自己的脸,难道瑛哥儿不喜欢她这样的相貌?   万般沮丧之下,杜平方才已打算放弃,算了,算了,总不好她一个女的霸王硬上弓,这事强求不来。   结果竟听到这话,第一反应自是不信。   冯瑛之自诩对她了解颇深,可眼下竟猜不透她心里是怎么看他的。   他又不是柳下惠,怎可能无动于衷。   冯瑛之认真回道:“真的。”   杜平眨眨眼,手又伸过去了:“那要不要……”   “不要。”冯瑛之又把她手推回去,半坐起身,把那两只不老实的手塞回身体两侧,又替她将被褥两侧压平,“睡觉,听话。”   夜已深,漆黑之中唯有两双眼眸彼此凝视。   冯瑛之半边身子悬在她身体上方,靠的并不近,可每一声呼吸都听得清楚。   他眼眸深邃,抬手,覆上她的眼睑:“闭上眼睛,马上睡觉。”   杜平轻笑一声,果真顺着他的手闭上眼:“瑛哥儿,你呼吸很急。”   冯瑛之僵住,见她乖乖地睡了,也不多说,深深呼吸一口气,躺下去转身睡觉。   大婚之日从早忙到晚,本就身心俱疲,杜平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该起了。”她不理,用被子蒙住脑袋,正想翻个身继续睡,突然意识到眼下情况。   杜平猛地坐起身来,外头天才蒙蒙亮,瑛哥儿坐在床沿,颇有兴致地望着她:“醒了?”   杜平呆呆坐一会儿,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们昨日成亲了。”   冯瑛之被逗笑,他指了指身侧的桌案,上面的盘子里摆着一块帕子,上面沾着暗红血渍,周围还有些黏腻难言的色泽,栩栩如真。   杜平又呆住了,颤着手指过去:“这个……”   冯瑛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笑道:“我说过,元帕的事不用担心,好了,该起了。”说罢,他颇具君子之风地背过身去,“要唤侍女进来吗?”   杜平摇头拒绝:“不用,我在家中都是自己来。”   她利落地穿好衣裳,坐在镜前梳好发髻,站定之后忍不住又朝那块帕子望去,“啧,你真是心细如发,为新婚妻子准备这个,你恐怕是天底下独一个。”   这语气听起来,半是嘲讽半是夸奖,褒贬难辨。   冯瑛之大方一笑权当赞赏听了:“多谢夸奖。” 第134章 疯丫头,真是疯了   冯府在京城的人口很简单,长子外放在偏僻地方做县令,媳妇儿子也跟着一起去了,府中如今只有次子和么子两家,至于族里的亲戚都住在老宅,远在数千里外的家乡。   当年,除了冯阁老一家,老家那头也有些亲戚来京城寄住,可自从出了冯禾婉的事,首辅大人大手一挥,将所有人都赶回去安分蹲着,京城里的冯府就彻底冷清下来了。   冯瑛之的父亲是冯首辅的小儿子,任国子监主簿,娶妻许氏,共育有二子。   照冯首辅对么子的评价来说,此子内敛木讷,不擅交际,官职必止步五品之下。   冯临山贯來对父亲崇敬至极,也颇有自知之明,是以从来没想过小儿子竟能将永安郡主娶回家。他心中忐忑,这位郡主的名声在京城可不算好,担心待会儿见面时起了冲突。   许氏看夫君如此神色,便将手覆于他手背,温婉一笑:“三人成虎,要相信瑛哥儿的眼光。”   冯临山苦笑,他也想相信,可这位永安郡主的名声绝不是以讹传讹。   正忧虑间,只见一对新人向这边款款走来。   杜平一身新妇打扮,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她跟在冯瑛之身后,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跨进门槛,她便跟着冯瑛之一起行礼。   冯首辅面无表情“嗯”一声,算是回应。   冯瑛之在旁低声提醒,杜平便一个一个奉茶过去,府里拢共这么几口人,一会儿功夫就结束了。除冯阁老之外,杜平就数对许氏印象最深,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温柔软性子的婆婆。   这位好婆婆握住她的手,除刚给的改口礼外,直接从腕间褪下一只玉镯,戴到她手上:“好孩子,瞧着就是个乖巧的,我就知道外头的话不可信,谣言可生生毁掉一个人,你如今还能保持本心,实属难得。”   许氏以前只远远见过她,并不熟悉,如今一看,人长得好不说,对长辈也恭敬,夫君担心的事根本没发生,“我就盼着你和瑛哥儿好好过日子,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杜平面孔微红,推辞不得。   冯瑛之忍不住轻笑一声。   杜平动了动,忍住,头压得更低。   许氏暗暗瞪儿子一眼,拍拍媳妇的手,越看越喜欢:“瑛哥儿别的好处没有,眼光却是不错,让他带着你四处逛逛,别闷坏了。”   杜平闻言,更觉得这婆婆极好相处,笑道:“谢谢母亲。”   说罢,两人便偕同退下。   一出了门,冯瑛之再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笑得厉害了,身子都在微颤。   杜平眯眼,欲在他后腰上拧一把。   冯瑛之脑侧似乎长了眼睛,恰到好处退两步,避开毒手。他唇角的笑意止不住:“永安,原来你还有这一面?看不出来你很擅长装乖么?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小看了你,我还以为你今日又会和祖父起争执,连怎么打圆场都想好了,哈哈,真是人不可貌相。”   杜平阴恻恻出声:“母亲还想要个大胖孙子呢,怎么生?”   冯瑛之笑声戛然而止,摸摸鼻子,回头笑道:“想去哪儿玩?我陪你。”   杜平哼一声,也不为难他,况且凭什么这事一直要她主动?她也是要面子的。“我想去清点一下昨日客人送的礼。”   冯瑛之颇感意外:“你的侍女应该已收拾好,直接让她们把清单送上来不就好了?”   杜平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我想去看看。”   总不好把新婚妻子扔一边,冯瑛之只好随她一起去。到了那里,只见杜平拿起登记好的礼单随意一扫,然后就放在案上,开始低头去看箱子里的贺礼。   冯瑛之见她如此认真,也顺手拿起案上的礼单,一项一项看下来,他目光突然停住,叹道:“连黄家都给你送礼了?这礼可不轻……他们不一直看不惯公主府么?”   杜平应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送黄昌元如此一份大礼,几乎分割半个陈家的利处,姓黄的若再不给点表示才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冯瑛之想起这回上花轿也是太子背她上去,比起这事,黄家送礼也算不得什么。“据我所知,太子与你母亲一直不和,难不成是演给外头看的?其实兄妹情深?”   最后四个字听得杜平起一身鸡皮疙瘩:“他那是心虚。”   冯瑛之扬眉,正欲笑问太子是不是着她的道儿了,突然想起永安在东宫遭算计一事,笑意收敛,目光微微下沉:“东宫那晚的事情,太子也知道了?”   他心思飞转,面无表情:“太子处置了越侧妃?”眸中透出嘲讽意味来,“太子行事如此公正严明,你母亲知道吗?”   平时一直温和微笑的人,偶尔生一次气格外有威慑力。   他说话声音不大,甚至连眉都没皱,就那么微微压下眼来,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杜平停下动作,回眸笑道:“生气了?”见瑛哥儿还是不说话,又拍拍胸口,“别板着脸,吓死我了。”   冯瑛之看她夸张的模样,被逗得嘴角弯了弯:“你愿意揭过此事是你大度,太子打算这么翻篇分明是以大欺小。”   越侧妃是主谋,其他帮凶一个都不给交代,草草了事。   太子妃获利最大,却撇得一干二净摆出副受害人模样,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可是永安不愿多说,他也不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杜平解释道,“我正打算拿根绳子把公主府和黄家绑起来,和气生财是最好结果。”   冯瑛之欲言又止,他想问难道不是为了李承业,但是忍下不言。   这话说起来酸溜溜的,不像他。   他转开头,望着窗外。   外面蓝天白云,海阔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穹。   杜平继续低头整理箱子里的贺礼,她并不是一样一样仔细检查过去,而是拿到手上就放下,似乎目的明确在找某一样。   风轻轻拂面,冯瑛之并不回头,轻声问:“在找什么?”   她在找谁送给她的贺礼?如此在意?   杜平低头翻找,突然停下动作,嘴角露出笑来,拿在手上晃了晃:“真大方,想不到啊想不到,他竟真舍得送我。”她得意洋洋起身展示,这是一幅手卷,全展开有十一米长,是故杜平仅拉开一部分,大字行书凝练有力,“山谷道人写的砥柱铭。”   冯瑛之一看就移不开眼。   杜平得意洋洋:“我看过老顽固的书房,就数这副最喜欢。小时候念书时跟他打赌,若我考头名将来就把这副送我做陪嫁,哈哈,他输掉的时候脸色都青了。”   冯瑛之微微一笑:“孙中堂?”   他自小聪颖,看书堪称过目不忘,方才礼单不过寥寥数眼,便已把所有人名和对应的贺礼记在心中。   杜平伸手递过去,手卷就摆在他眼前,干脆道:“你不向来喜欢山谷道人么?送你。”   冯瑛之似乎一怔,他一动不动倚在案边,目光慢慢从手卷移到她脸上,并不接:“这是孙中堂送你的。”   杜平笑道:“我的就是你的,咱们都睡一张床上了,还分什么彼此?”她一把拉过他的手,把手卷塞进去,“行了,你眼睛都发光了还矜持个什么劲?”   冯瑛之低低一笑,并不因她粗俗直接的言语而生气。   原来人的心情真的可以如此大起大落。   一下跌落谷底,一下又划破天际。   他笑出声来:“需要说声谢谢吗?”   杜平也笑:“你要说我就听。”   冯瑛之缓缓站直身子,他就这样直直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眼,只是看着。   原来人的眼神真能像手心一样带着温度,每一眼都像手指拂过肌肤,引起战栗。   杜平有些不自在。   冯瑛之察觉她的态度,垂眸,笑了声:“要我陪你去拜访孙中堂一趟吗?你定下婚事后还未去看望过他吧?”   此言正中杜平心意。   她这回收了老师的大礼,的确该有所表示。何况最近好些事情她和母亲想法相左,闹得不愉快,她想听听老师的意见。   冯瑛之陪着她一起来到孙府。   两人一路走进去,看到孙阁老和长子孙远航一起坐在书房中议事。见到他俩便停下话头,孙远航先起身相迎,笑道:“小师妹来了。”   杜平偕冯瑛之遥遥一拜。   孙阁老拉长了调子:“一卷砥柱铭才能将你引来,真是可怜我们多年师徒情分。”   孙远航无奈,父亲每次遇到小师妹的事就开始耍小性子,笑着打圆场:“父亲这是想你了,来,快点里面坐。”   杜平笑眯眯不以为意,行礼寒暄,解释道:“匈族攻入北境,我想着这些日子内阁必定繁忙,是故不敢来打扰老师。”   孙阁老气笑了:“多谢你体贴入微。”   杜平几步走到他身旁,熟稔地捏起肩膀来,每一下都精准地控制好力道,舒服得老头子眯起眼睛来,嘴上不忘哄着:“行啦,是我不好,别气了,这世上没什么比您身体更重要。”   孙阁老被徒弟哄得舒坦了,嘴上仍说:“花言巧语。”可怜他活了大半辈子,儿子孙子没一个这么贴心的。他儿子常说他偏爱小师妹,也不想想凡事有果必有因,他们肯这么放下架子么。   冯瑛之几乎快看呆了。   他知道永安嘴上功夫有多厉害,却不知道她还能有这一面。   真是,真是自愧不如。   杜平笑道:“我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您书房里这么多大家真迹,就数这卷砥柱铭最值钱,您连自己孙女出嫁都舍不得送,却送给了我,我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想到这个孙阁老又心疼起来,这可是山谷道人的真迹,捂着胸口道:“老夫言出必行,输了就是输了,答应你的自当履行。”   杜平笑着介绍:“冯瑛之,我夫君。虽然您跟冯首辅关系不怎么好,但千万别撒气到他孙子身上。”   孙远航刚端在嘴边的茶水,顿时“噗”的一声喷出来,他赶紧擦嘴掩去狼狈,无奈道:“小师妹你这张嘴啊。”   孙阁老快被气得说不出话:“老夫是这种人?”   “不是不是,这不是先把难听的说前面嘛。”杜平讨好地顺他的背,“这两天主战还是主和,你肯定和冯首辅吵过,据说夫君长相跟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怕您迁怒。”   孙阁老嫌弃地摆手:“坐回你的位子去,少来我这儿套话,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冯瑛之无端被她引入话中,真是怕了她了,不由起身替她道歉:“内子性直爽,阁老勿怪。”   他们师徒有自己的情分,他于孙家却是外人。无论孙阁老如何想,他总得表明态度。   孙阁老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目光随之看他一眼:“挑夫婿眼光倒是不错。”   他活了一把年纪,看人眼光极准。   “是个能容你性子的人。”孙阁老慢悠悠抿一口茶,“还以为你对婚事漠不关心,会听从你母亲的安排,不想还会自己挑人。”   杜平理所当然道:“那是与我相伴一生的人,怎会漠不关心?”   孙阁老笑笑,转头瞥一眼冯瑛之:“你祖父是个古板的,明明孙子才华洋溢,他偏杞人忧天地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要我说这根本是断人前程,怎么样,老夫这儿还有些空位子,要不来试试?让你祖父刮目相看?”   此言一出,屋内俱静。   打破沉默的是杜平一声轻笑,她挑眉勾唇,老师这话真是挑拨得直接明了,挖个墙角顺带恶心一下冯首辅,在他们祖孙间加把火烧烧,看来他俩最近是真吵得厉害。老小孩啊老小孩,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坏。   可瑛哥儿是她带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   杜平正欲开口。   “永安,别失礼。”冯瑛之柔声提醒,他起身拱手道,“多谢孙大人抬爱,可学生性子不定,只能推却好意。”   杜平转过头看他,瑛哥儿神色平静,嘴角还挂着浅浅笑意,比她以为的还要风平浪静。   她是知道的,他对冯首辅阻拦科考的决定有多不服,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拆他祖父的台。   唉,脾气真好,跟她完全不一样。   孙阁老笑着揭过此事:“是个孝顺的,不错不错,你祖父有福气。”   冯瑛之风度翩翩坐下,不失礼数。   杜平看着却不得劲儿,总觉得自家夫君吃了亏。她笑了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匈族攻城,深入阵地最怕的就是粮草跟不上,他们会不会瞄准了湖广那块?老师,师兄,你们和胡高阳关系不错,有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孙阁老扫她一眼。   孙远航无奈扶额:“小师妹你这话……唉,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孙阁老没好气地反驳:“胡高阳还帮着你去江南打仗,你们关系不更好?”   杜平老神在在:“那不一样,我那是皇上命令他动手,不得不出手。老师你们那是暗通曲款郎情妾意。”   孙阁老被她气得想去拿戒尺,暗通什么曲款?还郎情妾意?让她口无遮拦乱说话!   十来年师生情还比不上成亲才一天的夫君!以前还帮着他骂冯老头儿,现在好了,半句话都说不得她夫君!   冯瑛之假咳一声,他维持神色严肃:“永安,别乱说话。”可嘴角忍不住偷偷翘起来。   杜平回他一笑:“好。”   冯瑛之嘴角笑意愈浓。   孙阁老已经被气饱了,那卷砥柱铭真是送给一只白眼狼,喂狗都比送她好。他指着这逆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在江南的事老夫都听说了!胆大包天!”   杜平不惊不惧,目光坦然望去:“还请老师指教,可有何处做错?”   “官场之道你尚且生疏,一切都以稳定为主,官员稳了才好鞭策他们好好治下。你倒好,横插一杠,把他们搅个天翻地覆,怎么,你真以为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上没你办不到的事?策动了民心,之后如何收局?”说到这事,孙阁老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省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如此行事,你和那红花教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重了,众人都去看杜平神色。本以为小霸王会满脸不服,可杜平神色出人意料的平静。   她回道:“错误的稳定也需要维持下去?”   孙阁老觉得她想法已经偏了,越走越错:“哪里有错?老祖宗千年下来的传承是错的?你想的就是对的?官治民,民敬官,国家大事你不让能干厉害的人来做决定,反而让乱民胡搞一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杜平沉默不语。   孙阁老觉得她听进去了,气稍平,语气也和缓了:“平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道这个法子行不通。百姓愚钝不可教化,他们做不出有利于国家的决定,只会目光短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道路。官员有不好的地方,所以我们该想的事如何约束官员,控制事态。你想想,即便把土地送给百姓乡民,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他们还是会把土地卖出去以求生机,天道循环不可变。”   杜平轻声:“这点上,您和我母亲的想法倒是一样,毕竟也是您一手教出来的。”   孙阁老沉默片刻:“在这点上,你母亲也比你拎得清楚。”   杜平望着老师睿智苍老的眼眸,忽地站起身来,弯腰一拜。   很快,她挺直背脊:“前朝时候开国皇帝就在竭力消灭世家大族,流血无数,连根拔起,是啊,有用,可他们依然没渡过三百年之劫,到最后,土地财富仍旧聚集在顶端上的那拨人手上,百姓贫穷,国库空虚,他们高高在上,有的是办法避税逃税,没有力量能约束他们。国家连打仗的钱都挤不出来,如何平乱?如何治理?数千年下来,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过是条死路。”   杜平盯住问:“老师,此乃正理?”   屋内其余三人听得屏息。   孙阁老问:“你欲如何?”   “把他们堵住的路都打通,科举是好,可桥太窄,能通过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又在规则上玩花样,拼命塞自己人,侥幸有个外人通过,最后也是同流合污,否则便无出路。”杜平道,“我要打通所有道路,源源不断的能人输入,更新替代,让他们成不了势,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父子传承家族群带?合该有能者居之。”   孙阁老深深望着她,笑一声,摇头道:“到底年轻,到底天真。”   杜平不服。   孙阁老:“每打通一条路要流多少人的血,你知道吗?你站在多少人的对立面,你知道吗?”   杜平:“不试试怎么知道?”   孙阁老叹道:“真是个疯丫头,你母亲把你抓回来是对的。”他逐客赶人,“行了行了,你在脑子里想想就好,写些书稿留点星星之火给后人也就罢了。”   等把这对新婚夫妻送走,孙远航看到父亲还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他上前一步,低唤:“父亲。”   孙阁老闭着眼睛:“皇上的意思,是主和,你把这意思传达给胡高阳。”   孙远航应道:“是。”顿了顿,又道,“今日方知师妹胸中丘壑,我只担心她会惹出事来。”有这么危险的念头,要么不惹事,一惹就是弥天大祸。   “姜还是老的辣,平阳都把她从江南抓回来了,诱她嫁人,断她臂膀,遮她耳目,还能翻出什么天?”孙阁老“呵”的一笑,“疯丫头,真是疯了。”   孙远航低低一声“是”。   知子莫若父,孙阁老瞥他一眼:“怎么,那丫头说得太动听,连你也听进去了?”   孙远航苦笑:“儿子惭愧,绝不敢如此作想。不过,这事做下来于孙家于冯家乃至于皇家,都未必是好事。”   孙阁老深深一眼,转回脑袋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他淡淡道:“慧极必伤,你不愿想就别想,不过,她那样的念头也只能在梦里想想。”   一只小鸟被声音惊起,枝头翅膀扑打,飞远了。 第135章 你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副……   湖广总督府。   天边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校场上有两道长长的影子在地面拖曳。   周围很安静,与之相反,男人呼吸的声音很重。   一个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另一个手持□□站在一旁,没好气喝道:“给老子站起来!”   胡天磊还是一动不动躺着,以手背抵额,有气无力:“我累了,我要休息。”   hu总督简直想一□□过去,为个女人变成这幅样子真是丢胡家的脸面!这真是他儿子?他年轻时从没为感情这么黏黏答答过!   他踹儿子一脚:“你颓废个什么劲!”   胡天磊苦笑,还是保持原来姿势,闭上眼:“喜欢的女人嫁给别人了,还不许难过一下?爹,我是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hu总督听不得这种话,在他眼里,男人就该家国天下,就该追逐权势,有了权势还差女人么:“你这是着魔了!喜欢就去抢!抢不到就放弃!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多干脆的事!”   气死老子了,本以为揍一顿能让他醒悟,看来是不可能了!   胡天磊躺在地上装死人,沉默,闭着眼。   “呵!没胆子去京城抢人,倒有闲工夫在这儿悲春伤秋!”hu总督再踢一脚。   胡天磊全身酸痛,没力气躲避,只好嘴上反抗一二:“爹,你怎么懂悲春伤秋这词?哪学的?”   hu总督又想踹了,又担心真把儿子踹坏了,硬生生忍住:“你他妈还敢嘲笑老子?”   胡天磊捂住眼笑了,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好半晌,他停下声来,移开手,望着赤红天空中燃烧的云层,口齿清晰地开口,“我第一次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有生以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在平铺直叙一件事实。   hu总督瞥儿子一眼,哼道:“不挺正常?”   胡天磊慢慢坐直身子,回望父亲:“原来是这种感觉,憋屈,难受,还有愤怒。”他笑了笑,“有那么一刻,我冲动得想带兵杀进京城。”   hu总督斜眼瞅去,这话听得他舒心,至少儿子还有血性,不只是唧唧歪歪像个娘们儿似的难过:“为个女人,值么?”   胡天磊沉思许久,摇头笑道:“不知道。”顿了顿,他又叹道,“我哪里比不上冯瑛之?他祖父是阁老,我亲爹是总督,他长得是好,可我也不差啊,最重要的事,我喜欢她,可冯瑛之呢?那不过是公主府和阁老府的联姻罢了。”   hu总督嗤笑一声,眼睛往下瞄:“谁让你管不住自己,睡了杜家那女娃,永安郡主瞎了眼也不会找你。”   胡天磊挫败地把头发往后一撸,汗涔涔的额头下是一双略微下垂的眼眸,神色不明:“别提了。”在江南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被拒绝的。   hu总督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老子倒觉得挺好,吃一暂长一智,年轻时把教训都吃了,以后你就不会因为管不住下面而坏事。”   胡天磊重重一叹。   此时,校场中的二人突听到脚步声,齐齐朝后望去,只见胡天舒趁着晚霞踏步而来,玉树临风衣袂飘飘,嘴角带笑:“差不多了?”   hu总督翻个白眼:“来给你弟弟求情?”   胡天舒笑道:“这不是让爹你做坏人教训他一顿,然后我做个温和的兄长来安慰安慰他么,刚柔并济才是好法子。”   hu总督:“他这性子,就是被你们给惯出来的。”   胡天舒摇头否认:“天磊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这性子没什么不好。”他蹲下把弟弟扶起来,将他的手臂拉过肩膀,扛着走,“来,哥带你去好好玩一把,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不定是憋太久的缘故。”   hu总督被他们搞得没脾气,摆摆手:“快滚快滚,老子快看不下去了。”说完,大步向屋里走去,把这两只兔崽子搁后头了。   兄弟俩肩并着肩,逆着夕阳往前走。   胡天磊“哎哟”一声:“哥,你挤到我伤口了,疼。”   “是爹踢的那两脚?”胡天舒避开一些,“他老人家下手还挺重,我应该早一步来。”   “打一场也好,流点汗,心里会舒服点。”   胡天舒轻笑一声:“想去哪儿玩?我请客。”   胡天磊龇牙咧嘴:“我全身都没力气,还玩什么玩呐?究竟是我玩女人还是女人玩我?”   从小到大,兄弟彼此了解颇深,胡天舒也习惯了他的口无遮拦,微微一笑:“这样也挺有趣,既然没力气就好好躺着,姐儿们知道怎么伺候,这还要我教你?”   胡天磊脚下一顿。   他瞪大眼,转头盯住他哥,憋出一句:“哥,你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说出这种流氓话的?”   胡天舒都他弟的表情逗乐了,故作沉思样,一本正经道:“天赋异凛吧。”   胡天磊嘀咕:“我看是厚脸老皮。”   胡天舒笑声不止:“我看也别换衣服了,直接去花楼泡个澡。你呢,也别再觉得情场失意伤心难过了,你为永安郡主连江南都去了,流过汗洒过血,能做的都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哥哥摸着良心说,你没什么好后悔的,该后悔的是她。”他笑意微敛,深沉的凤目中藏着一丝戾气,“我弟弟这样的良人,过了这村没那店。”   胡天磊眼睛都快被他哥给说红了,感动得拍拍他哥肩膀:“亲哥就是不一样,谢了。”他又大笑道,“行吧,咱兄弟难得一起去潇洒,嫂子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胡天舒笑道:“你嫂子识大体,不会乱吃醋。”   夜幕中,花街上灯火通明,飘香楼里满是莺歌燕语靡靡之音。   老鸨正在门外迎客,忽见胡家兄弟结伴而来,尤其声名赫赫的胡三公子还满身脏污狼狈,顿时一呆。幸而她反应极快,立刻上前娇声道:“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胡家的少爷们竟大驾光临!”   胡家就是这里的土皇帝,这声招呼一传出声,姑娘们都从窗台上探出脑袋,眼睛若有似无地勾着,掩嘴而笑。   胡天舒直接将弟弟扶进门,神色温和:“先给三公子收拾干净,他今日累了,找个温柔解语的来。”   老鸨笑道:“哟,三公子终于又吃回荤的了?”她抬头喊道,“晚月,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还不下来!”   她家头牌当年被三公子高价拍下初夜,然后便包了下来。一直到三公子看上京里头什么郡主才彻底置之不理。可这位祖宗不发话,她也不敢让晚月乱接客,不想竟真能等到这祖宗回心转意。   言语间,一绝色女子从楼上婀娜而下,目光幽幽,仿若红线缠绕,抬眸望一眼胡天磊,又娇羞地低垂臻首。   胡天磊却直接得很,瞥一眼就笑道:“还不过来扶着?爷都快站不住了。”   晚月轻移莲步,几乎用整个身子支撑他的重量,走得颇为吃力。   胡天磊开口:“先去浴池,身上臭的很。”   晚月轻轻点头:“嗯。”随即又跟了句,“不臭。”   胡天磊喉结一动,笑出了声。他低头瞅去,看她扶得实在吃力,脚步都不太稳,顿时来了兴致调笑:“还没开始呢,就腿软了?”   晚月涨红一张脸,并不怕他:“管好你那张嘴。”   胡天磊故作意外:“你不就喜欢爷这张嘴么?”说完,手臂从她肩膀上划过,若有似无摩擦过柔嫩肌肤,撩拨手段半点不生疏,笑道,“行了,我自己走,看你累着爷都心疼了。”   晚月一双眸中仿佛漾着水,含情脉脉,咬唇跟上。   胡天磊是真被他爹训得浑身瘫软,本来想直接回卧房睡觉休息,可对他哥的美意又盛情难却,而且心里也憋着一口气,那女人都出嫁了,他凭什么不能来花楼?   再加上,他哥那句话也让他蠢蠢欲动,“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定是憋太久的缘故呢?”   挺有道理啊,试一试就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他懒洋洋泡在汤池子里,热气腾腾的,整个人的筋骨都松软了,背后有人力道适中地一下一下擦拭,小心翼翼避开淤青,按压松弛肌肉。他舒服得眯起眼睛快睡着了。听哥的果然没错,今日来对了。   忽然,女人在他耳畔吐气如兰:“三爷,你身体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   胡天磊转过身看她,背靠池壁,右手轻轻扶着她柔软无骨的腰肢,却无进一步动作。   他只是望着她,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哦?什么感觉?”   女人的衣服已经全湿,勾勒出凹凸玲珑的身材。她主动献上红唇:“更有力量了。”   胡天磊挑眉一笑,正想仰躺着享受美人服侍,只听门外传来声响,他听出这是他哥的脚步声,神色微敛,站起来披上外衫:“哥?”   门外果然是胡天舒,他歉意地开口:“天磊,父亲刚派人传来消息,要我们速回府中,有要客来访。”   胡天磊没有半刻停留,马上整理好衣衫,跨步走出去。   兄弟俩以最快速度回到府中,路上传令人只来得及告诉他们是北边有客来访,访客有两人,一男一女,年龄与他们相仿,身穿胡服,长相却是汉人。   hu总督对这两人极为重视,盛情迎入书房,相谈甚欢。   胡天磊和胡天舒摸不准这其中是何缘故,按理说,胡家和西北驻守边疆的徐家关系不过平平,甚至还有彼此制衡之势,徐家理应不会在此时遣人来湖广。又说那两人穿胡服……总不能是父亲和匈族勾结吧?以前也没听说过有这情分。   两人万般猜疑之下,跨进书房,只见hu总督大笑一声,起身介绍:“天舒,天磊,快过来,咱们的老熟人来了。”   胡天磊一看两位客人的背影,就心里咯噔一下。   男子身材高大,结实有力;女子身形瘦削,她头发有些短,刚刚到肩膀位置,有些不伦不类。   等这两位客人转过身来,连胡天舒都愣了下,两个他都认识,当初还在胡家住过几日,一个是杜子文,另一个是……杜子静。   胡天舒下意识地瞥了身旁弟弟一眼。   只见胡天磊绷着一张俊脸,对上父亲警告的目光,只好露出笑来:“两位,久违,哪吹来的风把你们引来了?”   杜子静面色未变,略一拱手算作礼数,连正眼也没一个,又转回身面朝hu总督。   杜子文看他的眼神有些阴沉,他淡淡一声:“见过两位公子。”也转过身去。   杜家这两人跟上一回遇见时变化极大,若不是面容一模一样,几乎要以为芯子里换了个人。杜子文从一个文弱书生变得魁梧有力,杜子静更是夸张,初见时还是内向秀美的大家闺秀姿态,如今眉目坚定……看起来更像永安了。   hu总督心情极好,直言不讳:“哈哈,到底是杜厉会□□人,你们在异族住了这段时间后,看上去有点像模像样了。”   胡天磊冷哼一声。   hu总督又扔了个警告眼神过去,嘴上却道:“现在人到齐了,两位可以述说来意。”   杜子文跟杜子静对视一眼,起身开口:“我们是来跟胡家买粮草的。”   hu总督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半晌,他目光一凝,神色已转冷:“如今匈族进犯国土,大战在即,我卖你们粮草好让你们继续残杀百姓?没把你们直接拿下就算看在杜厉的面子上了。”   杜子文并不意外听到这番话,他不慌不忙继续道:“匈族牧羊放牛,四处为家,那块土地上肉食虽多但粮食一直不够,你可知之前是如何维持下来的?”他并非真心提问,而是为了引出后话,“一部分是跟中原粮商的交易,另一部分则是跟徐家交易。”   hu总督面不改色心不跳,咧嘴一笑:“明眼人都知道徐家养寇自重养出祸患来了。”   杜子文盯住他:“那hu总督可知,这回是徐家故意放匈族入关,还是真的翻脸为敌?”   hu总督眯起眼,朝旁使个眼色。   切,被个小辈牵着话头走,他才不干这丢份的事儿。   胡天舒心领神会,上前一步,笑得儒雅客气:“匈族和徐家关系如何,我们并不关心。倘若徐家真的背叛朝廷勾结异族,皆时也该由皇上定夺。”   杜子文感觉棘手,这两父子一唱一和,油盐不进,而且态度暧昧不清。   僵持之际,杜子静也站起身:“hu总督,我们兄妹二人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即是一种表态,而您接待我们兄妹二人住下,也已是一种态度。明人不说暗话,只要您卖粮草,我能保证湖广一带安全无虞,绝不会有半个匈族来骚扰。”   余下的半句她没说,若是不卖,恐怕杜厉只有带兵来抢了。   hu总督定定看着她一会儿,淡淡:“容我考虑一夜。”   杜家兄妹点点头,立刻退下,去到胡家为他们准备的客房休息。   书房里只剩下胡家父子三人。   胡天磊皱眉:“爹,你不会真打算跟杜厉勾结吧?别好处没捞到惹了一身腥。”   hu总督还在嫌弃小儿子感情不够果断,讽刺道:“你心上人的亲爹,我敢不应吗?万一你在地上打滚耍赖怎么办?”   胡天磊立刻伸出手推拒:“别别,我戴不上这么大的帽子,跟我有半码子关系?一码归一码,我不喜欢和匈族勾结。”   他见老头子还面带犹豫,实在不知道亲爹今晚哪根筋抽了,拖着椅子往前坐,苦口婆心道,“徐家养寇自重勾结匈族那是没办法,皇上在京城虎视眈眈呢,可咱们家没这顾虑啊,杜厉再怎么生猛,也有徐家在前面挡着呢。”   hu总督没说话。   胡天舒上前开口:“父亲担心徐家故意引敌入关,欲趁乱取李家而代之?”   hu总督摇摇头:“不,徐则不是这样的人,他要反早反了。呵,那小子刚才想唬人,老子能被骗到?”   胡天舒又道:“那父亲是在担心何事?”   hu总督沉默片刻,叹一口气,从抽屉上拿出一封信函,递给两个儿子:“你们都看看,看完直接烧了,京城来的消息。”   两兄弟凑在一起飞快看完内容。   胡天舒蹙眉,抬手将信函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烧成灰烬。   胡天磊却忍不住勾起唇来,笑道:“老皇帝身体不行了?现在都是强撑的?爹?这消息靠得住吗?”   hu总督一看到他笑就来气,指着鼻子骂:“你高兴个什么劲?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着混水捞鱼?最好京城大乱你好带兵杀过去把女人抢回来?你脑子里除了女人能装点别的么!”   胡天磊耸肩:“我没这么说,都是你说的。”   胡天舒压低声音:“若当今驾崩,父亲不看好太子?”   hu总督叹道:“太子的确不够聪明,不过若是内阁靠谱,本来也出不了乱子,我也就死心塌地做个封疆大吏。”   胡天磊挑眉,慢悠悠拖长了语调:“哦,本来啊……”   hu总督瞪他一眼,继续说:“不过,京城还有平阳这个女人。皇帝一死,以太子之能制不住她,必有乱局。”   胡天舒沉吟片刻,试探道:“父亲打算压哪头?”   hu总督:“压什么压?太子名正言顺,平阳那女人野心勃勃偏皇帝惯着她,要我说,宠女儿也该有个限度!当年光弄掉杜厉顶什么用?应该把平阳也一拉到底!你看看,才多少年,这女人披个佛教的皮子,养私兵,结权贵,又能一手遮天了。”   胡天磊自认公道地说了句:“太子就是蠢了点,说不定皇上的确是在犹豫呢?”   hu总督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小儿子,火力全开:“犹豫什么?古往今外,你见过哪个皇帝传位给女儿?这又不是你丈母娘,需要你这么帮着?”   看他们俩像小孩子吵架一样,胡天舒轻笑一声,引来这两人目光,他淡淡道:“我不信皇上纵容平阳公主只因宠溺,他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太子目光短浅,易受人蒙蔽,说不定皇上就想留着平阳公主替下任天子掌掌眼。如今太子之母已晋升皇后,太子的位置更稳了,可皇上依旧放任平阳公主,其女又与冯首辅联姻……”顿了顿,“也许,皇上即便驾崩,也会留着这女儿来震慑宵小。”   hu总督陷入沉思,眯起眼,哼笑道:“若真是这样,老子就不满意了。”   两个儿子都朝他看来。   hu总督大大咧咧道:“台上坐着个能力不足的皇帝,对胡家才是最好。”   胡天舒与父亲意见相同,他微微一笑:“那我们就把粮草卖给匈族,顺便卖杜厉一个人情。”   hu总督身子前倾,挑眉道:“哦?”   胡天舒:“京城李家兄妹相争,边境处有匈族虎视眈眈,徐家对皇帝也颇有意见,再加上南越骚乱……”声音一顿,他抬首望向父亲和弟弟,“你们觉得,十年以后,咱们胡家是不是将有一争天下之力?”   他嘴角噙着笑意,眼中流露出浓浓野心:“乱世之中,才有机会。”   父子三人彼此对视。   万籁俱寂中,一阵风透入屋内,跳跃的烛火隐隐有熄灭之势。   胡天舒抬手拢住,他宽大的手掌被火光印得红彤彤,可说起话来云淡风轻:“既如此,父亲,我们应该养大匈族以蒙混京城视线。”   他微微一笑:“这是儿子的想法,父亲以为如何?”   hu总督满意道:“不错,不过,”顿了顿,“若皇上的意思是主和,这仗打不起来呢?”   胡天舒一愣:“父亲得到消息了?”   hu总督高深莫测地笑笑。   “皇上什么态度没关系。”胡天磊插嘴,桃花眼溢满光彩,长腿一翘,“只要从中作梗,总能打起来。”   胡天舒和他对视一眼,默契十足,也笑道:“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挑拨离间,你们喜欢哪个说法?”   hu总督哼笑,两个臭小子。 第136章 圣旨下来之前,记得瞒……   匈族与徐家僵持不下。   杜厉率军驻扎大同府,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他战神之名赫然在外,周围城池皆是两股战战。本来这等深入敌境的危险之事,徐家只需围攻便可让他弹尽粮绝。   可惜,这是对普通将领而言。   杜厉明显不可用“普通”二字形容。   此人自少年参军后,未尝一败。   徐家南面有杜厉掣肘,北面则是被匈族左亲王率主力缠住,京城那头又迟迟没有援军,被围住的反倒是徐则。正在徐家众人痛骂狗皇帝筑高台看戏疑心此举为消耗徐家兵力之时,京城传来消息,要求徐家协助端王,与匈族和谈。   洽谈数日后,边境的消息快马加鞭传回京城。   金銮殿上,皇帝皱着眉头,眼底染着疲倦:“众卿家如何作想?”   此言一出,诸大臣或余光偷偷打量,或光明正大望向萧祥珂。   端王送来的信函中表示,左亲王和杜厉都愿意和谈,不过要求两样东西。   一是粮食,这次匈族会进攻也是迫于族中粮食不足,为了活命只能打,这话也不假,去年天灾不断,别说匈族那头,连其他地方收成也不好。   第二,要求和亲,关于人选杜厉指名道姓,也不奢求金枝玉叶,直接把萧意妍送来就行。   萧意妍,平阳公主与萧家二郎萧伯亦的女儿,亦是萧祥珂的孙女。   而杜厉,恰好又是平阳公主第一任夫君。   这第二个要求,就颇让人玩味了。   公报私仇?   你碰我老婆我动你女儿?   很有杜厉的作风。   这里头的关系啊,啧啧,在场不少人都知道其中内情,甚至当年还亲眼看到杜厉叛国整个过程。这个杜厉人品如何,不同立场的人各执一词,不过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简单八个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萧祥珂面朝圣上,恭敬拜道:“只要国泰平民,微臣愿让孙女和亲匈族,这亦是萧家的荣幸,陛下不必有顾虑。”   皇帝心中踌躇。   送个女人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别说是一个臣子的孙女,即便是他亲女儿也能应下。但看到当年被他追杀的乱臣贼子如此猖狂,朝廷若答应得太爽快不免失了颜面。   孙阁老上前一步:“陛下,微臣反对。”顿了顿,他毫不犹豫地说,“徐家享受朝廷供养多年,此刻正是用他们之际,北境兵强马足,同时再命胡高阳派以援军,定可拿下杜厉!”   皇帝掀起眼皮子望来,笑了笑:“颇有道理。”   朝中一时意见相左,有人站孙阁老这边,也有人站萧祥珂那头,总得来说,还是主和者居多。有朝臣直接跪下恳求:“陛下,去岁各地天灾不断,百姓需要修生养息,国库亦承受不了,不宜兴战。”   孙阁老看不惯他们贪生怕死,斥道:“国泰民安时,你们说不宜兴战,不好破坏天下太平;天灾人祸时,你们也说不宜兴战,只道百姓需要修身养息,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扪心自问,脸上燥不燥?”   不少人被孙阁老骂得息了声,殿上只余安静。   孙阁老冷眼环视一圈,双手插入袖中,拜道:“陛下,臣主战。事关国家尊严,寸土不让。”   皇帝静静打量几个臣子,忽地开口问:“朕想听听冯首辅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冯佑。   这位官场老油条之前一直冷眼旁观,被天子点名了,他也不慌不忙,拢袖道:“臣同意和谈。”   孙阁老立刻怒目而视。   冯首辅老神在在:“陛下,国库空虚是事实,若继续打仗,军士们的饷银粮草从哪收?若再从南方搜刮一遭,刚刚平定的江南之乱恐又生祸。可和谈则反之,匈族总不好意思白白拿我们的粮草,陛下,咱们正好跟他们谈生意赚点钱。”   皇帝哈哈大笑:“咱们首辅一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冯首辅:“其次,徐家已在西北势大,若这次又赢了,还能赏他们什么呢?”他笑道,“在我们眼里,是全天下官员百姓缩衣节食支持这场仗,他们才能赢。可在徐家眼里,是他们不畏生死才赢下这仗,对朝廷亦不会感恩,陛下,这还是打赢要面对的,若是输了呢?所以,臣支持和谈。”   殿上是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这,这话也未免太敢说了些!徐家哪里得罪这老狐狸了?   皇帝一愣,仰天大笑,笑得比上一次更厉害,手指点着冯佑,无奈道:“冯老头儿啊冯老头儿,这朝中也就你敢这么说。”   每一句话都说中皇帝心坎。   皇帝一语定乾坤:“萧卿家,退朝后来御书房。”   “是。”   萧祥珂回到府中时,已日上午头,乌云层层叠叠遮着阳光,阴沉而压抑。   他抬头望一眼天,踱步进书房,吩咐道:“唤二郎过来。”   萧伯亦很快就来了,看一眼父亲脸色,端的是面无表情喜怒难辨。他低下头:“父亲唤儿子来是为何事?”   萧祥珂深深看儿子一眼:“皇上决定和谈,封阿妍为祥宁公主和亲哈尔巴拉可汗。”   萧伯亦温和的笑容顿时僵住,不敢置信:“为什么是阿妍?”   萧祥珂沉默片刻:“杜厉的要求。”   父子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萧伯亦望着父亲欲言又止,他抬起手又放下,目露希冀:“父亲,这事……”   “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萧祥珂一句话堵住他,“你好好劝劝阿妍。”   萧伯亦离开书房的时候,乌云密布的天空已开始电闪雷鸣,一场大雨磅礴在即。他朝女儿闺房方向望了眼,忽地自嘲一笑,然后大步向前迈去:“来人,备马车,去公主府一趟。”   车轮在路上转动前进,大雨倾盆,冲得整条街道泥泞不堪。   萧伯亦在车内闭目养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此时此刻,车身摇晃颠簸中,他蓦然回想起和平阳成婚那一日。   迎娶平阳非他所愿,彼时,他已有心仪之人,但迎娶这位公主是天子的意思,亦是他对家族的责任,不可推却。   掀开大红盖头下,露出一张秀美面孔。   平阳冷冷清清一眼望来,礼貌微笑:“你我皆知这桩婚事别有用意,可惜身在局中无力反抗,萧二郎,我愿妥协,你呢?”   他望着她的眼,心神一震。   原来才名满天下的平阳公主,是如此一人,对啊,也合该如此。   洞房花烛,颠鸾倒凤。   他在这段感情中动过心,亦迷失过。成亲后,他再没去听酥红唱过戏,已决心和过去做个了断。他爱酥红,遇到平阳之前,他本想成亲后抬酥红进门为妾,可造化弄人,他既然娶了金枝玉叶,跟酥红也再无可能。   那一日,酥红托人递信来,她离开京城之前,欲最后见他一面告别。   他去了。   旧情人见面,干柴烈火,情难自禁。   就在他们不知今夕何夕之际,他看到平阳站在门外,满目平静。那一双眼睛冷冷清清,犹如新婚那日。   结局不外如是,酥红一尺白绫悬梁自尽,而平阳送来一纸和离书。   车外雷声轰鸣,马儿惊叫,将萧伯亦从回忆中惊醒,他探出车帘外,马夫垂首恭敬道:“公子,公主府到了。”   萧伯亦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步一台阶,敲响公主府的大门。   平阳公主见到他并不意外,淡淡一眼:“这么大的雨怎么来了?肩膀都淋湿了。”   侍女替客人斟茶倒水,鱼贯而出。   萧伯亦省去寒暄的时间,开门见山:“阿妍要和亲的事你已知晓?”   平阳公主看他一眼,轻声应道:“嗯。”   萧伯亦面现焦急,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圣旨还未下,还有转圜余地,轻容,这是阿妍的一辈子,你可否进宫……”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止住了声音。   平阳公主的目光仿佛一柄利刃斩断他的话语。   她神色冷漠:“朝廷大事,我不好插手。”   萧伯亦当然明白,这只是一句借口,他艰难道:“阿妍是你亲生女儿,你忍心吗?”   平阳公主笑了笑,目光中意味不明:“她姓萧不姓李,她的祖父忍心,她的父亲忍心,我有什么不忍心?”   萧伯亦双手捏紧又松开,盯着地面说:“她是我女儿,唯一的女儿。轻容,你开条件吧,如何才愿进宫说情?”   平阳公主:“你若不忍心可以自己进宫找皇上。”顿了顿,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状,“哦,是不敢?”   萧伯亦眼眶泛红,抬眸看她。   平阳公主的声音很温柔,可说出来的话与此相反,残忍得刀刀见血:“二郎,你一直都是这样,当年与我的婚事,你不敢拒;你父亲处置你那位红颜知己时,你不敢求;如今阿妍要去和亲,你也只敢来找我。这样憋屈的一辈子,有意思吗?”   萧家二郎萧伯亦,一生如戏般荒诞起落,高开低走。   他年轻时也是名满京城的少年郎,国子监祭酒曾对他评道,“眉目可入画,才情惊风雨”,也正是这样的名声,皇帝才会选他为驸马,可惜结局不尽如人意。   平阳公主拿起面前的茶盏,还是温热的,她轻抿一口,热气在眼前飘飘袅袅。   热茶入喉,所有的情绪也跟着一起藏入身体。   她微微一笑:“二郎,你知道的,当年我把阿妍生下来,已是仁至义尽。她是你们萧家的孩子,不是我的,你父亲想用她换取利益,我如何阻止?”   萧伯亦眼底有恨意:“是杜厉的要求。”   平阳公主沉默半晌,她轻轻一叹,目光出神地望在某处,和那个男人的事情,仿佛已是上辈子那么远。   分明已过这么久,岁月荒芜年复一年,她走过来了,带着平儿一起走过来,可记忆仍如此清晰,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留在心里。   她自嘲一笑:“他啊……我知道。”   萧伯亦突然想到一点,脱口而出:“你若写信给杜厉让他换个人选,他会听你的吗?”   平阳公主伤感之中听闻此言,硬生生被逗笑了:“他冲着萧家来的,你看不懂?”   萧伯亦猛然想起其中纠葛,杜厉对萧家……自然是恨之入骨。他抬头,无言地望着她。   平阳公主起身逐客:“其实,只要你父亲在早朝拒绝和亲,父皇绝不会强人所难,你该求的人不是我。雨大了,路上不好走,小心。”   萧伯亦看着她背过身去,心头愁绪万千,不知怎的,嘴里冒出一句当年和离时就想问的话:“轻容,你爱过我吗?”   平阳公主诧异道:“这重要吗?”   萧伯亦望着她,不说话,似在等待一个答案。   平阳公主也望着他,这个男人,一直生活在家族的蒙荫之下,他被萧家保护着,也被萧家束缚着,如此矛盾。   既然他问了,那她就告诉他。   “当年你娶我的理由是什么?那么,这就是我跟你和离的理由。父皇疑我,想让心腹萧家看住我,可惜,”平阳公主笑了下,“你没看住,亲手把和离的把柄递到我手上。”   萧伯亦眼眶湿润,低下头,露出自嘲的笑。   平阳公主递给他一块帕子,柔声道:“你曾是我夫君,所以我给你个明白。”   萧伯亦盯住她,闭上眼,泪水终究收了回去:“……谢谢。”   不知是谢这块帕子,还是谢这个答案。   平阳公主目送他失神落魄的背影,久久不语,阿妍是个好孩子,可惜了……忽地,她猛然想到一个麻烦,对身旁心腹吩咐:“圣旨下来之前,记得瞒住郡主。”   “可是郡主在冯府……”又不在公主府。   平阳公主捏捏眉心:“冯首辅应该不会和平儿谈论朝政,其他源头都要掐住,别让她得到消息。”对于这个女儿,她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也就瞒个两三天,圣旨马上会下来。”   她重重一叹,分明什么预兆都没有,心中却是隐隐不安。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不安。 第137章 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话……   窗外,暴雨倾盆。   冯佑从宫中回到府里,一身老骨头又酸又痛,他斜靠在塌上,正想唤个人进来敲背按摩,只觉门外的光线被人挡住,眼前一下子变暗了。   冯首辅皱眉,哪个小辈敢闯他屋子?   一道身影停在门槛前,象征性地“咚咚”敲两下门板,随即笑声传来:“祖父。”   老奸巨猾的首辅大人顿时一声长叹,眼皮子不安地跳了跳,抬头望去,果然是那个新进门的孙媳妇,永安郡主。   杜平笑着端盘子进来,上面放着精致点心:“瑛之今日带我出去玩,路过何芳斋,队伍排得可长了,瑛之说您喜欢这里的糕点,我们便买回来孝敬您。”   她小心翼翼放下盘子,斟茶倒水,又用手绢托起一块点心递到他眼前,笑若春花:“尝一尝?”   冯首辅看她一眼,没接,也没动:“你在干什么?”   他眼又不瞎,问的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干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他问的是这小霸王心血来潮为的是什么。   杜平脸上清白坦荡,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讨好你啊。”   冯首辅一愣,然后大眼瞪小眼沉默对视。   杜平将糕点放回盘子里,面不改色地解释:“我嫁进冯家,而您是冯家头一号人物,论私,您是我祖父,论公,您是内阁首辅,我讨好你不很正常吗?”   冯首辅还是盯着她。   杜平也看着他,虽然对方面无表情,可她还是看明白了,笑道:“您在想,以前怎么不见我如此殷勤?”她擦擦手指,坦诚道,“以前我又不在冯家,您管不着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说完,故作无奈地两手一摊。   冯首辅叹道:“急功近利。”   杜平挑眉,不服道:“分明是孝心可嘉。”   冯首辅没和这么麻烦的小辈打过交道,突然觉得肩膀愈发酸痛,便自己伸手去敲,叹气一声比一声重。   杜平见状,立刻走到他身侧:“要不我帮您敲?”她捋了捋袖子,“这我还挺熟练的。”   冯首辅一个脑袋两个大,整个身子都往后倾,瞪着眼避开:“住手。”   杜平的手还在半空中,不甚在意地一笑,继续劝说:“您试试呗,我母亲还有我老师,就是您对头孙阁老,他们都说我敲得好,说不定您被我敲过就不愿意让别人敲了。”   冯阁老真想一脚把她踢出去,硬生生忍下。   看到屋内两人这番动静,躲在屋檐下那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竟还能看到运筹帷幄的祖父这般无奈的模样。   冯首辅当然听到了,气道:“滚进来。”   冯瑛之嘴角还挂着笑意,拜道:“见过祖父。”   冯首辅实在生气,感觉被两个小辈逗着玩:“你就由着你媳妇闹?”他这小孙子以前不这样啊,难不成娶了媳妇性子也会变?   冯瑛之偷偷一笑,见祖父眼睛瞪更圆,赶紧把失控的嘴角收回来:“她说初来乍到须得先和一家之主打好交道,日后家中行走也方便。”   冯首辅慢慢将目光移到这位“好孙媳”身上,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以你的才智,分明可以讨好得更不动声色,润物细无声,呵,故意这么玩有趣么?”   杜平诚实回道:“以祖父的眼力,不管我怎么隐晦您都能看出来,不如直来直往。”   冯首辅语噎,袖子一甩,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杜平继续看着他,眨眨眼:“今日朝中出事了?您看着有些忧心忡忡。”   冯首辅自问没有透露半点神色,也不知她从哪里看出来。他现在只想逐客:“下去下去,不用你们操心。”   杜平没动,猜了猜:“和匈族的战事恶化?国库撑不住了?”   冯首辅只想快点赶他们走,打发道:“放心,要和谈了,天下太平好得很。”   杜平连停顿都没有,继续问:“匈族提了什么条件?”   冯首辅瞅着她,意味深长来了句:“反正你嫁进冯家了,不需要你去和亲。”   杜平目光立即一沉,嘴唇紧抿成线,她静静盯住眼前人:“谁去和亲?”   她的声音很轻,亦很慢,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这个答案如同弱不禁风的瓷器,精巧而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   冯首辅也盯住她看,似乎也看出些什么,淡淡反问一句:“你觉得杜厉会提谁为人选?”   杜平瞳孔骤缩,她用力盯住冯佑,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可对方依旧神态平和。她呼吸加快,一个字都不说,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冯首辅轻哼一声:“没规矩。”   杜平止住脚步,闭了闭眼,回眸望去:“是阿妍?”   她的眼眶已染红。   冯首辅似笑非笑:“你虽未见过生父,但对他了解倒不少。”   冯瑛之蹙眉阻道:“祖父。”以您的辈分这样讽刺一个小辈,有些过了。   他走到妻子身旁,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担忧:“孙儿先告退。”说完,他轻轻一拽她的手,示意离开。   杜平一动不动。   冯瑛之望着她侧颜,看到这副表情就知道,事情坏了。他心中暗叹一声,还能怎么办呢?望苍天望大地,没办法,也只有舍命陪君子。   杜平站在原位,这样的讽刺不足以让她生气,那一瞬间泄露的情绪也已收回去。她继续问:“圣旨还未下?”   冯首辅定定望着她,始终老神在在的态度出现一丝裂痕,他那颗千锤百炼的老心脏被拎到半空,隐隐不安:“你欲如何?”   从这四个字中,杜平已知道答案,很好,还有余地。她又道:“萧家同意了?”   冯首辅没说话,目光深深。   杜平点点头,仿佛他已经回答,最后问一句:“我母亲知道吗?”   每多一个问题,冯首辅心中不安就愈多一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永安,你已嫁入冯家,身为冯家妇,你行事需考虑立场。”   杜平轻轻一笑:“谢祖父提醒,容我告退。”   冯首辅看着他俩意欲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这种捅破天也不怕的性子真愁死人。他最欣赏这种聪明又有决断的人,偏偏也最讨厌这种人。   他沉声阻止:“永安,你置边关死战的将士于何地?又置朝廷大事于何地?忤逆长辈不是你该做的事!凡事前需先掂量,你背得起不忠不孝的名头吗?”   杜平脚步一顿,反问道:“祖父以为,若不和亲我们就会输?”她嘲讽勾起嘴角,“我倒不知道一个女人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冯首辅厉声:“以最小的损耗结束战事,理所当然。”   杜平:“所谓和谈这种事,本就该打赢了再去谈,才能谈到最好的条件。”   冯首辅看她:“拿什么去打?”   杜平轻笑:“问我?”   两人对视片刻,没人移开目光,没人肯退一步。   杜平又笑一声,夹杂讽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不是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冯首辅冷声:“上战场的也不是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几句风凉话倒是容易。”   冯瑛之在旁头皮发麻,一头倔牛还能应付,两头倔牛撞在一起才叫可怕。   他应该帮哪个?   按常理来说,肯定先要顺着长辈,可是……永安不能用常理推断。他今日若是帮祖父说话,他相信她一定能掀翻屋顶。   冯瑛之无奈望天,他的祖父他的妻子,都是他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祖父。”   冯首辅冷冷一眼扫来。   冯瑛之上前一步,把话说完:“还请体谅永安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她情急之下才会口出无状,并非有意顶撞您。”   冯首辅听了只觉心在滴血,他最疼爱的小孙子,竟然帮着妻子来对付他?他脸上半点情绪不显,肚子里已骂千万遍,在小孙子身上贴上“白眼狼”,“见色忘义”的条子。   杜平仍是不服,正欲再说话,袖中的手指却被轻轻一勾。   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痒。   杜平一怔,转过头去,迎上瑛之温和的目光,不知缘由,急躁的情绪被莫名安抚下来,便垂眸不语。   冯首辅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笑一声:“萧家的女儿,平阳公主都未插手,需要你急哄哄往上赶?”   杜平已彻底冷静下来,声音不大却坚决:“长姐如母。”说罢,拉住夫君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走。   冯首辅气个仰倒。   到头来,老了才发现,养个孙子不如养条狗。   天空的雨越来越大,哗哗直下,在地面上积起无数水坑,每一滴都溅起偌大水花。   鞋面已经沾湿了。   冯瑛之沉默地撑着伞,杜平亦无声地牵着他的手,停在大门处。   他们的手越握越紧。   杜平望着屋檐下晶莹剔透的雨帘,遥望公主府方向,讽刺地勾起唇角。她毫不隐藏糟糕的情绪,侧首的眸底透出彻骨悲哀,那对母女之间走到这一步,她能做什么呢?她轻声道:“其实我知道,我去求她也没用。”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继续说:“大婚那日,阿妍来跟我说对不起,说小时候是她不懂事……呵,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抢了她的母亲,抢了她的宠爱,她竟然还说对不起……”眼睛鼻子都泛起酸来,“那个傻子,萧家怎么能把她养成这种性子?以后在外头吃亏怎么办?”   她沉默许久,将眼底湿意压下去:“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千山万水,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狼群,到了那里谁来护着她?”   冯瑛之没说话。   杜平垂眸,声音压得更低,渗出隐隐一丝脆弱:“若在江南,我有无数种办法……可是在京城,我没有私卫,眼线也都在母亲手里……瑛之,怎么办?”   冯瑛之缓缓开口:“你想怎么做?”   杜平一愣,抬眸望去,目光一瞬不瞬。   冯瑛之第一次见她这个表情,只觉心头被狠狠刮一刀,痛得厉害。他抬手拂去她眼角湿润,柔声问:“要我怎么帮你?”   杜平没想到会等来这一句,望着他的眼:“如果惹来麻烦呢?”   冯瑛之慢慢收回手,轻笑:“你什么时候没有麻烦?”   杜平捏住他的手,纤长的玉指扣在他手腕凸起处,定定看他,不说话。   冯瑛之这只手任她捏着,笑了笑,又抬起另一只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夹至耳后,动作很轻很慢,目光由始至终都回视她双眸。他说:“永安,我喜欢你的一往无前,我娶你不是为了捆住你的手脚。”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处有茧子,干净却粗糙。   那股触感从面颊旁一触即离,却激起一股战栗,从触碰的地方一直传到指尖。   杜平不自在地动了动。   冯瑛之笑意愈盛:“你想要的,自管去取;你想干的,尽管去做。”   杜平眸中光芒大盛,上前一步,与他凑得更近,仰起头几乎鼻息相对:“我杀人,你递刀?”   冯瑛之嘴角翘起:“我不用刀,不过,私卫倒是有几个,要吗?”   杜平点头。   硕大的雨滴大珠小珠落在伞面上,又从伞沿滑落,仿佛透明帘子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两人目光胶着片刻,冯瑛之余光看到她的肩膀被淋湿,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   杜平第一次被他抱住,感觉怪异,仿佛被碰到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怎么摆放都不合适。   他胸膛的触感并不瘦弱,硬邦邦的,很结实,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迦南香。她对迦南香并无喜恶,但从他身上传出来却觉得有些好闻。   她又觉得不自在了。   冯瑛之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在她耳畔轻声:“我这辈子也许都做不到封妻荫子,但是,只要我在,你这辈子都能翱翔自得。”   杜平一怔。   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话。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第138章 我家中都是夫人说了算……   过了这么久,雨势半点没有减小的趋势。   磅礴大雨,气势恢宏,仿佛要将整座京城都淹住的架势。   池子里的水都加深三尺,树木延展的枝干大叶也在狂风摧折中摇摆,沙啦沙啦的声音惹得人心烦意乱。   分明还是白天,可整个天空都已经转黑,乌云将那一轮日光遮得密不透风。   萧伯亦回到府中,衣摆和鞋子都湿透了。   他沉默地换好衣服鞋袜,从里到外,都换了一套新的,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院中狂风暴雨,目光渐渐染上一丝悲哀。   他闭上眼。   他的女儿,他的阿妍,将如同祭品一般献给这场战争。   而他无能为力。   他该如何跟阿妍开口?父亲吩咐,让他好好劝劝阿妍,呵,如何劝?怎么劝?   萧伯亦一人独撑伞,步子很慢,缓缓向女儿的院子走去。还未跨进院门,就从屋中传来一阵悠扬琴声,仿佛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中起伏前行,随风逐流,怡然自得。在这恶劣的天气传来此等琴音,更让闻者心境开阔,只觉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伯亦停下脚步,有些出神。   他忆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候,阿妍还是个女童,刚开始学琴,每天弹得纤纤玉指红肿破皮,小姑娘脸上不显,心里却对学琴暗自排斥,可又过几月,他骤然发现女儿已弹得像模像样,甚至偷偷下功夫苦练。   那时候,他笑着问了句:“阿妍是觉出弹琴的趣味儿了?”   不过随意一问。   小姑娘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面孔,一本正经:“听闻母亲极善琴,甚至能引来百鸟朝凤,我不想给她丢脸,而且……”小脸染上一丝红晕,“若我弹得好,母亲会高兴吧?”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小姑娘慢慢长大。   终于有一日,他的女儿明白了,母亲不会因此而高兴,或者该说,母亲根本不在乎。   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萧伯亦眼睛酸痛,雨水滴在他脸上,顺着面颊滑至下颚,落湿了胸襟。   可今日,他又是来做什么呢?   她唯一信任的父亲要来劝她和亲,劝她嫁给一个粗鲁不堪的蛮夷,劝她嫁给一个年龄比她祖父还大的陌生男人为妻,甚至哈尔巴拉可汗身边已有无数妻妾儿女。   思及此,萧伯亦竟不敢进门。   琴声骤停,萧意妍从窗外看到人影,立刻撑着伞走出来,面露惊喜:“父亲。”   萧伯亦深深看她一眼,迈步向里走去。   萧意妍踮起脚替父亲掸去肩膀雨水,看到他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忍不住蹙眉道:“这么大的雨怎么说来就来了?你看看你,衣服湿了,鞋子也湿了,若有事吩咐,唤女儿过去也就是了。”   萧伯亦低头一看,刚换好的衣服鞋袜又湿了。   萧意妍递上一块帕子,柔声劝道:“父亲多年一人也不容易,我早说过,无需顾虑我,你跟母亲和离多年,早该找个可心的人照顾自己,你这个样子,让女儿以后怎么放心出嫁?”   听闻此言,萧伯亦脸上绷得更紧,牙根都快咬断。   萧意妍察觉出不对劲来,以往父亲每次来看他都是温和笑意,不似今日如临大敌。   她担心询问:“出什么事了?”   萧伯亦沉默跨步,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片刻后方抬眸,哑声道:“皇上欲赐封你为祥宁公主,和亲匈族。”   屋内的空气顿时凝固。   萧意妍把每个字都听清了,怔愣许久,伸手指向自己:“我?”   萧伯亦点头。   萧意妍很快冷静下来:“为什么?谁给皇上的提议?”当今圣上女儿孙女都不缺,真正的金枝玉叶不和亲,却挑个臣子的女儿,不像皇上作风。   萧伯亦:“匈族的要求,杜厉指名道姓。”   萧意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侧首望向窗外被疾风压弯的枝头,她向来聪慧,顿时就想明白一切,嘴角勾起苦涩弧度:“祖父已经答应了吧?”   萧伯亦不说话。   萧意妍又笑,一边笑一边泪水便掉下来:“母亲也知道了吧?”那个女人,何曾管过她顾过她?连萧家都同意的事情,她定也不会拒绝。   萧伯亦仍不说话。   沉默便是答案,萧意妍闭上眼,心酸难忍:“什么时候出嫁?”   “圣旨还未正式下来。”   萧意妍忽地睁开眼来,抱着一丝希望:“还有余地?”   萧伯亦盯住她,缓缓摇头。   萧意妍“呵”的一声笑,泪眼婆娑,眼睛都红了:“父亲是来劝我的?怕我拒绝?怕我想不开?放心,我这个人惜命又惜名,绝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让萧家面上无光。”   萧伯亦道:“阿妍,你从小到大,金尊玉贵地长大,荣华富贵,不愁吃穿,这是家族赐予你的尊荣,如今到了你回报的时候,这是萧家女的责任。”他看到女儿垂下眼眸,亦是心痛,抬手去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委屈,可是……”   手还未触及,却见阿妍侧身避开。   萧伯亦的手便僵在半空中。   萧意妍轻声问:“祖父跟你说的时候,父亲可有试着回绝?”   萧伯亦一动不动。   萧意妍回眸,静静望着他,在问上一句时她已不允许自己再哭,只眼眶还红着。她开口道:“没关系,我接受祖父的安排。”   她告诉自己要挺住,可话一出口,泪水直直落下。   连她自己都措手不及。   父女两人彼此对望之际,又是一道电闪雷鸣,轰隆作响,与此同时,有家仆跑进来,慌乱紧张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永安郡主带人闯进来了!冲到老爷屋里头了!”   萧伯亦跨步走出,肃然道:“怎么回事?”   家仆气喘吁吁:“永安郡主骂老爷……卖女求荣什么的……”   萧意妍猛然起身,睁大眼,不敢置信。   另一头,杜平连伞都没撑,头戴竹笠,领着几个亲卫便闯进萧府。雨太大,天又黑,门房一下子没认出她来,还想拦一拦:“什么人?竟然擅闯萧府?”   杜平抬头,斗笠下露出半张芙蓉面。   门房立刻变了脸色:“永,永……永安郡主。”   杜平二话不说,带着人就往里冲。她对萧府环境熟悉得很,左拐右绕一路竟是无人敢阻,挡虽不敢挡,到底有下人偷偷通风报信,萧府养着的侍卫立刻一路赶来,最后双方都聚集在萧祥珂的书房之外。   侍卫们拔刀相向:“还请郡主止步。”   杜平脸色丝毫不变,一挥手,朝身后亲卫示意:“拦住他们。”   双方顿时打作一团。   萧祥珂本在书房小憩,可外头的喧闹声连聋子都能吵醒,他人虽老耳朵却还好使,不悦地推开门:“谁在闹事?”   一道闪电划亮的杜平的面容。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黑色长发贴在面颊上脖颈上,目光如炬望去:“永安前来拜访。”   萧祥珂定定看着她。   又是她。   他面现不悦:“郡主非得每次都整得天翻地覆?不知萧家又如何得罪你了?”   杜平抬手:“都住手。”   她带来的亲卫们顿时应声停下,见状,萧祥珂也让侍卫们都退下去。他打开门,冷淡开口:“外面雨大,进来吧。”   这边的打斗总算告一段落,杜平刚摘下斗笠时,一直慢悠悠跟在身后的夫君也走到书房门口,手撑一把青伞,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挂着笑,在暴雨中也不掩名门贵公子的风采。他抬手敲两下门,笑得温文尔雅:“萧大人,久违。”   数刻前,冯瑛之目送妻子率亲卫火急火燎地策马奔向萧府,心里到底放不下,于是备了马车跟在后头。等他抵达萧家时,永安早已替她闯出一条路来,是以他也一路畅通无阻地跟了进来。   冯瑛之的发梢也有些湿了,他随意一抹,说话客客气气:“外头有些凉,萧大人可否容我进来一坐?”   萧祥珂已经被这对夫妻整得没脾气了:“进来。”   “多谢。”冯瑛之收了伞,风姿卓然地站在门边,笑道,“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我不打扰。”   闻言,萧祥珂额头的青筋都跳两下:“出嫁从夫,冯公子,你就任着你夫人胡闹?冯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冯瑛之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没办法,我家中都是夫人说了算。”   杜平绷紧的面颊上忍不住泄出笑意。   这么一笑,她本来满眼的敌意都消去大半。   冯瑛之:“你们慢慢聊,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说话间,他目光又向外望去,方才打斗的侍卫们都退下去了,可萧家其他人也被引来了,萧二老爷,萧三老爷,还有萧大郎萧二郎,甚至连萧意妍也来了。   他嘴角含笑,礼貌询问:“萧大人,要把大家请进来一起聊一聊?”   萧祥珂忍耐地闭了闭眼,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事,当时也是这位永安郡主大闹书房,搞得整个萧家人仰马翻,今日简直是噩梦再现。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喝道:“杵在外面像什么样?都进来。”   众人都走进来,一时间显得书房有些拥挤。   萧祥珂坐在最上首,其他几个萧家长辈也坐在侧旁,剩下一些小辈则是站着。   但是,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所有目光都盯在杜平身上,有几人甚至莫名紧张起来。没办法,这小霸王声名在外,又有前科在案,当年还是个女童就能闹得所有萧家人此生难忘。   萧意妍的目光尤其复杂,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看。   杜平自然注意到她热切的目光,扬眉望去,勾唇微微一笑。   萧意妍迎上她的视线。   对视仅在瞬间,下一刻,她立即垂下眼眸,袖中的手捏紧成拳,她不明白,姐姐是为她而来?为什么?怎么可能?   刚在父亲面前强忍下的泪意又开始上涌,她忍住酸涩,不可能的,她们关系如此糟糕,连亲生父亲都做不到,没有人会为她趟这摊浑水。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的,不会的。   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杜平环顾四周,目光在阿妍身上略一停顿,清冷的声音回荡屋中:“昔有昭君出塞,跋涉千里去和亲,可那儿的规矩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昭君先后嫁父子三人,最后在异国他乡郁郁而终。萧大人,这种口熟能详的故事你一定知道,你分明知道,却还固执地推阿妍进火坑,”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哈尔巴拉可汗已过天命之年,你觉得阿妍过去以后又需要嫁几人?”   萧祥珂大义凛然:“萧家蒙受君恩,妍姐儿身为萧家之女,为皇上分忧,为家国献身,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荣耀。”   萧意妍浑身冰冷,却无从反驳。   杜平勾唇,可惜笑意不达眼底:“呵,”她轻轻鼓掌两声:“说得真好,反正嫁的不是萧大人。”   萧祥珂耐着性子:“这是萧家的家务事,无需郡主插手。”   众人深以为然,脸上表情分明在嫌弃她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杜平又朝角落瞟去。   萧意妍一直垂着脑袋,一动未动。   杜平静静看她两眼,胸口似乎有股气在来回翻涌,她收回目光,淡淡开口:“废话不必多说,我与萧大人也无旧情可叙,咱们开门见山。”她上前两步停在萧祥珂位子前,从上往下看,俯视道,“我反对阿妍和亲,你开条件吧,无论什么我都认。”   屋中瞬间一静。   萧意妍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握住自己的手臂,可还是在抖。   萧祥珂冷冷看着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杜厉的女儿跟他一个德行,猖狂傲慢,似乎以为天下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不过他也清楚,无论他抛出何种解释也打动不了永安,想了想,开口道:“妍姐儿,你自己来说。”   萧意妍一僵,慢慢抬头。   萧祥珂道:“家族金尊玉贵将你养大,可曾亏欠了你?如今轮到你为萧家为天下付出,你可愿意?”   萧意妍僵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萧伯亦到底不忍扒开女儿伤口,插嘴道:“父亲……”   “闭嘴,我没问你。”萧祥珂冷声打断,眼睛仍旧盯在萧意妍身上。   杜平紧抿双唇,也在等待萧意妍的反应。   萧意妍一步一步走出来,她从角落的阴影中显出身形,走到大家面前。她朝祖父欠身行礼,然后转身面朝杜平,低声劝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请回吧。”   从头到尾,一直到最后那句”请回“出口,她的目光始终没有对上杜平。   萧祥珂哼道:“郡主,听清楚了没?”   杜平看着她低眸垂首的模样,只觉如鲠在喉。   这个傻孩子,以为盯住地面不看过来,别人就察觉不出她微红眼眶?以为说出这番镇定冷静的言语来,旁人就发现不了她语调下隐藏的颤抖?   明明想呼救,却不开口。   明明快站不住了,却拼尽力气伪装。   真是太傻了。   杜平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身上,既不反驳也不告辞,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久到旁人都觉得不对劲,齐齐向她看来。   萧祥珂:“郡主还有话要说?”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主动提出条件:“一年万两纹银,只要你在皇上下旨前去宫中拒绝和亲,我便给你这个数,若萧大人看不上银两,我可以做主直接让萧家在黄家布匹生意上插一脚,分一成利,如何?”   屋中所有人齐刷刷去看萧祥珂的神色,这可不是小数目,财帛动人心,虽说和帝宠比起来,还略有不足。   萧祥珂目光深深,似在沉思。   杜平再添一把材火:“萧家名门世家,积金累玉,我知道你们不差钱。可再不差钱也抵不住人口日益繁多,主家的日子依旧富贵,可旁支的日子也就尔尔。萧大人,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钱,何必跟钱过不去?萧家目前的生意情况怎么样,你心里也清楚,若想在黄家的生意上分一杯羹,这是唯一一次机会,还请您好好把握。”   萧祥珂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声冷笑,讽刺道:“堂堂郡主,浑身上下沾染铜臭。萧家的事不必你担心,请回吧。”   谈崩了。   杜平试图从他脸上抓出有用的消息,可惜看不出来。她沉默不语,这老家伙分明有所心动,是她哪句话说错了?时间不允许再耽搁下去,利诱不成只能威逼,杜平又开口:“萧大人,这次和亲人选是杜厉的意思,对吧?”   萧祥珂一脸讥嘲:“是啊。”不就是你那亲生父亲搞出来的事么。   杜平:“萧家和杜厉有何宿怨,我并不想追究。但对杜厉来说,与其拿个小姑娘和亲来出出气,想必他更希望真相大白,你说呢?”   此言一出,萧祥珂瞳孔骤缩。   萧家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杜平笑笑,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你信不信,只要还杜厉清白,他就愿意按下这次和亲之事,要试试吗?”   萧意妍睁大眼,面带不解之色。   萧祥珂狠狠盯住她看,脸色气得发青,从牙关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杜平笑了笑,不说话。   态度明摆着是搅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萧祥珂猛然转头去看门口角落,厉声质问:“杜厉叛逆之案是皇上金口玉言判定的,现在还想翻案就是把皇上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永安郡主为了亲父的名声丧心命狂,冯家就不管管?”   这个罪名盖得有些大。   冯瑛之看杜平一眼,然后对上萧祥珂的目光,苦笑着摸摸鼻子,还是那句话:“萧大人别问我,我家都是夫人说了算。”   萧祥珂横眉竖目:“冯瑛之,永安郡主是冯家妇,你可知她一举一动影响的都是冯家脸面?你会跟过来不就是不放心她胡搞一通么?”   冯瑛之好脾气地解释:“我跟来是担心萧家人多势众,夫人会被欺负。”   杜平闻言又笑了。   萧祥珂气得吹鼻子瞪眼,这简直油盐不进。他只得转头去看这场麻烦的源头:“杜厉叛国铁证如山,皇上虽然主和,却不会因此推翻这桩案子,你明白么?”   杜平玩笑道:“我倒觉得这法子挺好,若当初是因小人在旁谗言误了皇上判断,如果能翻案,你说皇上会为了天下太平处理那小人么?杜厉一个感动,说不定直接拿下可汗脑袋来表忠心。”   她一口一个小人,也不知在骂谁。   萧祥珂:“异想天开,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杜平还是笑笑。   萧祥珂盯住她问:“你可知后果?你所作所为不单单代表自己,真要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给冯家和公主府招来祸患?杜厉的案子,当年连你母亲也是认下的,明白吗?”   杜平:“知道。”   萧祥珂脸色难看:“郡主,你真的是为了妍姐儿?和亲之事不过是借口,你脑子里一直想的其实是替杜厉翻案?”   杜平并不辩解:“随你怎么说。”   萧祥珂:“妍姐儿自愿和亲,萧家没有强迫她,郡主,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何况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轮不到你置喙。”   他看到永安还是不为所动,心里真对她不管不顾的性子怕上了,这女人的眼神告诉他,她真的会闹到皇上面前。   萧祥珂只得虎目扫向萧意妍,“你的亲事,你自己跟郡主解释。”   萧意妍沉默上前,缓缓抬眸。   她眸中已盈满泪水,分明摇摇欲坠,却还是不肯让它们掉下来。   杜平看着她,一字一句:“阿妍,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愿意去和亲吗?”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偏偏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萧意妍覆住她的手,用力,再用力,拼上全身的力气握紧。   泪水终于砸到手背上。   一滴,两滴……触感冰凉。   杜平手都被捏红了,这样大的力气,她当然会痛,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抬起另一只手划去她面颊泪水,又说一遍:“什么都不用怕,告诉我,你不愿意。”   萧祥珂喝道:“郡主,愿不愿意让她自己说!”   杜平不理他,连目光都懒得施舍。她只看着萧意妍,耐心等待答案:“只要你说不愿意,后面的事都交给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萧意妍望着她,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这就是她的姐姐,胆大妄为,这天底下仿佛没有事情可以约束她。   小时候,她因为姐姐的任性厌恶她,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在心底的最深处,偷偷藏着一丝羡慕。   她曾经不想要这样的姐姐。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姐姐能做得比她更好。   “我不愿意。”   杜平眼睛一亮,身体站得更直了,立刻想行动起来,“那我……”   “可是,”萧意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必须去和亲。”   杜平神色一僵,连被握住的手也一同僵住。她轻声开口:“阿妍,你有勇气承担责任,我很骄傲,可你要明白,一个女子的婚嫁根本影响不了是战是和,他们想打,即便你嫁了,该打的还是会打,说到底,他们只是不在乎牺牲你,他们觉得你的幸福不值得让他们再去和匈族洽谈妥协。”   萧意妍笑了,她的笑意很浅,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知道。”   杜平紧抿双唇,眸中情绪翻涌:“这是一辈子的事,到了那里,到处是你听不懂的语言,所有环境对你而言都陌生,住不惯吃不惯,还有一个年龄堪比你祖父的男人做你丈夫,你愿意?”   萧意妍沉默片刻,轻声道:“父亲没问我愿不愿意,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母亲没问我愿不愿意,她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只有你问了……”她泪中带笑,“谢谢,够了。”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直走在平坦的道路上。   要么被绊倒,再也爬不起来,停在此处。   要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活至今日,萧家带给她最宝贵的财富并非华服珍饰,而且让她在衣暖食足的生活下,读书明理,让她有足够的自由去明白自己,去塑造自己。让她不论在何时何刻都能做出判断。   萧意妍的神色中还透出哀戚,可目光已然坚定:“即便把和亲的事搅黄了,我有何脸面留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愿为家族付出,他们只会说我不懂事,说我自私,我以后的生活已能一眼望尽,他们占着大义,我无可反驳。嫁过去则全然相反,我明白,那是一条荆棘路,我若畏缩不前,自然悲惨难言,可我若能披荆斩棘,也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也许下一任可汗就是我的儿子。”   杜平神色怔怔。   周围其他人也没想能听到这一番话。萧伯亦鼻子泛酸,女儿从这一刻起,在他眼里不再是承欢膝下的小姑娘,而是真正长大了。   萧意妍:“姐姐,这是我做出的决定。对不起,辜负你的好意。”   杜平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她转身往外走,轻轻扔下一句,“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到冯瑛之身旁,四目相对,从他手里接过伞,外头的雨势已经变小了,乌云有退散的趋势,隐隐透出一些光来。   杜平抬头仰望天色,轻轻一叹,说不清是难受还是释然。   她与冯瑛之二人携手跨出门槛,停在院子里召集亲卫,正欲前行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屋里追出来。   萧意妍跑得太快,衣袂飘飘,在风中划出一道明丽的风景线。   她一下子扑到杜平背后,伸出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身体,泪水滴在她的脖子里:“姐姐……姐姐……对不起……”   冰凉的泪水激起杜平一阵战栗,她站着没动,闭上眼:“没事。”   萧意妍一声一声叫着“姐姐”,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欠下的呼唤都补回来:“我本来很怕很怕,我怕去和亲,我怕去匈族,我怕所有人都要丢弃我……可是你来了,姐姐,你来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始终戴在脸上的,属于高门闺秀的面具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紧紧抱住眼前人,眼泪流下来,鼻涕也跟着淌下,哭得狼狈:“这是我自己的路,我想自己走,我不想拖累你……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杜平眼角淌下泪来,轻声:“又说傻话,我跟你之间有什么拖累不拖累。”她转过身来,一把将妹妹揽到肩膀上,“我的妹妹,没人可以欺负。”   萧意妍望着她,破涕为笑:“嗯。”   明媚的阳光破开云层,在两人脸上映出淡淡金芒,连细细的绒毛也分毫毕现。   天晴了。 第139章 冯瑛之颔首:“我倒认……   萧府发生的事当天晚上就传到冯首辅耳朵里。   首辅大人想了想,觉得天色已晚,不管什么事先让大家好好睡一觉,等到明日再敲打这对年轻人,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想给杜厉翻案?这种要人命的事也敢碰?   最气人的是,她不是不知道碰了会有什么后果,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唉,果然娶妻该娶贤,小孙子以前也不这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好的孙子被永安郡主祸害成这幅样子。   首辅大人再叹一声气,唉,这才嫁进来几日?这么快就惹来麻烦,接下来的日子咋过?   冯首辅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日上竿头的时候,冯首辅也下朝回到府中,皇上已下圣旨封萧意妍为祥宁公主,和亲匈族,事情已是板上钉钉。   他连朝服都未换下,就遣人把这对惹事的夫妻叫过来。   杜平一进门就唤道:“祖父。”她面上含笑,似乎完全没把昨日的争吵放在心上。   冯首辅看到她笑就头疼:“你们昨天在萧家干了什么?”   杜平眨眨眼:“什么都没干成。”   冯首辅眯眼瞥她一眼,又去看自个儿的孙子,以目光相询。   冯瑛之正色道:“祖父放心,惹事未遂。”   冯首辅气得,拿起一支狼毫丢过去,真想砸开他们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们都带着亲卫去萧家打起来了,未遂个屁!亲卫是拿来这么用的?从今日开始,全都收回!”   杜平蹙眉,直接问道:“祖父昨日放我们离开,不就默认我们会去萧府商谈和亲之事吗?”   说完,她眉头一挑,表情上明晃晃写着,这就是您吹毛求疵了,您自己放开的手,现在还要回过头来追究责任,这不是逗我们玩嘛。   冯首辅迎上她的目光,这一刻,只觉得跟平阳公主心有戚戚焉。   看来对这位郡主而言,带人杀上门去也算作一种“商谈”。想想也不算错,文谈武谈皆算谈,小辈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该打压,更该跟他们融会贯通地梳理一番。   只不过,膝下养着这么一个小辈……真是易怒易早逝。   他想起昨晚同样的消息传到公主府,本以为那个做母亲的今日会来冯家严厉教导女儿一番,结果,一大早,平阳那女人就轻描淡写传来一句话:不过小事尔,烦冯老操心。   冯首辅一口气哽在喉间,硬生生吞回去了。   敢情这桩麻烦在平阳公主这十多年的教女经验中,不过区区一小事,不值一提?   做母亲的不肯来,也只有他这个老头子隔着辈分来教导孙媳妇,唉,他都这把年纪了,孙辈中唯一管教过也只有小六子,如今还要添个小六子媳妇,想想就头疼,罢了罢了,没什么好训的,直接说明白就好:“郡主,瑛哥儿,朝廷上做出的决定轮不到你们置喙,听话就好。外头有这么多好玩儿的,走马遛狗,闲时逛逛北瓦子,捧捧戏子,找堆文人来吟诗作画,这些都不够你们玩?”   冯首辅说得苦口婆心,自认态度足够和气。   杜平笑道:“祖父,这些事儿我们小时候就玩腻了。”   冯首辅噎住,深深呼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要冷静。   杜平仿佛不会看脸色,又问自己关心的:“祖父,和亲的事已经下旨了?”   冯首辅淡淡瞥她一眼:“不错,此事已定,莫再兴风作浪。”   杜平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冯首辅简直想骂,你还懂“分寸”二字如何写?   杜平道:“听闻江南知府之位也定下来了?”   这话提得漫不经心,可屋中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冯瑛之不禁眉心跳了跳,看妻子一眼,又转头去看祖父反应。   冯首辅目光锐利起来,掀起眼皮子,面上之前挂着的操心老祖父的皮子彻底消失,换成官场上高深莫测的阁老面具。他淡淡一声:“哦?”   杜平单刀直入:“定了谁?”她心中略有猜测,只不过想确证一番。   冯首辅盯住她看,想用目光逼退她。   懂规矩的小辈,接到长辈这个眼神就该明白不应继续问下去,而该默默退下。   杜平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她明白了也不愿照做,含笑的语调里掺了点威胁意味:“我觉得与其从外人嘴里知道,还是亲口来问祖父更妥当。”   冯首辅沉默半晌,这事本来就瞒不住,他担心的是永安的态度:“萧家人,萧伯景。”   杜平挑眉,笑道:“原来阿妍还值个知府之位?萧家人乐坏了吧?”   冯首辅:“慎言。”   杜平见好就收,微微欠身:“我听祖父的,既如此,我就和瑛之出去走马遛狗了,顺带给祖父捎带些爱吃的糕点,昨日之事给您老人家添了麻烦,是我欠思虑。”   冯首辅心里就像被人喂了坨屎,这麻烦精换面具换得比他还利索,露出爪子后再给点软话,训孙子呐?老头子我是你祖父,不管真心还是伪装,你一开始就该摆出这幅态度。   他面上半点不显,波澜不惊来了声:“嗯,下去吧。”   目送这两个小辈出门,冯首辅慢悠悠起身去捡那根摔在地上的狼毫,弯下腰,够到笔,然后吃力地站直身子。这人呐,没有最气人的,只有更气人的,这样的阵仗再多来几次,他往后看孙老头儿说不定都变得顺眼了。   外头的地面上还有不少积水,阳光映在洼地上熠熠生辉。   昨日的暴雨刚过去,今日街道上又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眼望去皆是人间繁华。   杜平并未坐马车,走在路上得分外小心,一个不注意就容易湿了鞋。她正低头迈着步子,身旁传来隐含调侃的声音:“夫人,我们这是去走马?还是遛狗?”   杜平照搬他昨日的话,回道:“都听夫君的。”   冯瑛之故作思考状,然后牵起她的手:“我们这又没骑马,也没牵狗,溜是溜不起来了,为夫也只能带去你听会儿小戏吃点儿新鲜的。”   杜平第一回 见他这副贴心小郎君模样,忍不住捧腹大笑。   “还笑?”冯瑛之在她额头上弹一下,“祖父这回是真的气着了,别看他面上淡淡,那都是装出来的,肚里憋着气呢,小心给你小鞋穿。”   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一碰即离,还有轻微的几乎可忽略的痛感。   杜平下意识避开他目光,自己也不知为何躲闪。额头上还停留男人手指的触感,她揉了揉,嘴角溢出笑来:“那你还站我这边?”   冯瑛之侧过脑袋望来,追着她的目光,嘴角似笑非笑:“我这人肤浅得很,色令智昏,有了媳妇忘了祖父。”   杜平面颊微微发红。   他以前也这样调戏过,甚至比这更过的玩笑也开过,两人最后只会沦为互相斗嘴。   但这次,她却找不出词句回敬,嘴角翘了翘:“哦。”   冯瑛之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梢,跨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上下打量,他没错过她面孔飞红,狂喜骤生,连心跳都漏一拍,正想再调侃几句,却硬生生憋住。   不急,不能急。   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他可以慢慢来。   冯瑛之心里实在高兴,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   杜平却耐不住性子,只觉心里被他笑得乱糟糟,头一抬,眼一瞪:“笑什么笑?”   冯瑛之笑得更厉害。   杜平抬手捂住脸,不愿输了气势,梗着脖子找借口:“我脸红是太阳晒的,跟你无关。”说完,觉得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之感,她自觉失言,羞恼地撇开脑袋。   冯瑛之心跳愈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手指飞快在她脸上刮一下,啧啧作叹:“真没天理,脸红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纤细滑腻,他偷偷捻了捻手指,想留住这丝感觉。   杜平觉得这辈子活在现在,就论此时此刻最为丢脸。她竟然在和瑛哥儿的对视中输了阵仗?那他以后还不得都骑在她脖子上耀武扬威吹嘘一辈子了?   不行,绝对不行。   杜平猛然抬头,上前一步,几乎脑袋凑着脑袋。她两只手捏住他面颊,往外一扯:“再动手动脚,当心我揍你。”   冯瑛之脸被捏疼了也不在意,笑眯眯道:“以前你对我动手动脚,也没见我揍你啊。夫人,做人要公道。”   不知从几何起,他对她的称呼已悄无声息地改成了夫人,叫得理所当然。   杜平词穷,捏着他,瞪着眼,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开,显得输了气势。   不放开,一直这么捏着也不是回事。   正在两难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似乎在看笑话:“前面的这不是永安郡主吗?小两口闹别扭了?”   杜平赶紧收手,回头一看,竟是黄昌元带着女儿在游街。   黄昌元一身普通布衣打扮,脖子上骑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娃,完全没有半点世家大族的架子。小女娃手上拿着串糖葫芦,好奇的目光望来,嘴里还在问:“爹爹,这个就是你们口中的永安郡主?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黄昌元笑着回道:“对啊。”   小女娃歪着小脑袋,直愣愣盯着,舍不得眨眼睛:“郡主都这么好看?”   黄昌元哈哈大笑:“在爹爹眼里,咱们家囡囡最好看。”   小女娃也不谦虚,点点头:“那倒是。”   杜平和冯瑛之也被小姑娘这副天真的骄傲模样给逗笑了,和黄昌元见礼后随便聊了两句,便意欲告辞。   黄昌元却笑道:“可有闲暇与我共饮一杯?”   他们两人还未回答,小女娃先撅起嘴巴,揪住他耳朵:“爹爹,你又要喝酒?”   黄昌元赶紧掩饰,赔笑道:“喝茶喝茶,喝什么酒啊。”   杜平与冯瑛之正巧无事,便应下了。尤其如今和黄家合作生意,杜平觉得有必要打好关系,皇上的身体近来不见好,也得找个机会和太子这派的人尽释前嫌。   黄昌元领着他们前往一处偏僻院子,位置虽远离尘嚣,但里面的布置完全符合世家公子的品味水准,门外只站两个身着蓝色布衣的童仆,面容清秀,恭敬有礼。   竹林雅苑,流水潺潺。   黄昌元亲手煮茶,抬手递上一杯,笑意清浅,不掩写意风流之态:“首先要多谢郡主牵线,愿意在布匹生意上大方分一杯羹。”   杜平接下,笑道:“世伯客气了,不过各取所需。”   两人彼此寒暄几句,黄昌元哄着女儿去院子里玩,连侍从也一并挥退。转眼间,茶室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黄昌元长袖微抬,提起茶壶倒水,汩汩水流倾入杯中,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热气缭绕。   沁人心扉的茶香徐徐飘荡,绕梁而上。   杜平轻抿一口,热茶入喉。她放下杯盏,笑问:“世伯想和我谈何事?”   黄昌元坐姿随意洒脱,他一条腿盘坐一条腿踩在软垫上,将手肘搁置膝上,笑道:“不知郡主可有听闻,南越那块地方有人劫了不少商船。”顿了顿,他目光意味深长,“包括黄家的,还有江南商会的。”   杜平抿唇,缓缓收起笑意,不,她没有听说。   有人截了她的消息。   不用猜,她苦笑,也只有母亲会做这事。   黄昌元又倾身替她斟茶,语气清淡得仿佛闲谈寻常小事:“南越遍地刁民,且蛮夷种族繁多,不成气候,看来最近有能人把那些碎片势力收归一处了。”   杜平:“愿闻其详。”   黄昌元自不会厚此薄彼,不忘伸长手臂给冯瑛之的茶盏也斟上:“也不消我去打探,那能人自己站出来认罪,并传话过来,说只要永安郡主出面斡旋,他愿将商船连货带人原封不动送回来,哦,放心,不用你赶去南越,只消送一封书信聊表心意。”   冯瑛之双手正捧盏接茶,闻言,也顾不得茶水是否斟满,扭头去看身旁人反应。   杜平也是一怔。   黄昌元轻轻将茶壶放回小火上温着,抬眸一笑:“郡主认识这个人,他自称张天。”   杜平瞳孔骤缩,在江南的记忆刹那间充斥脑中:那人猖狂大笑的模样,那人忍耐下跪的情形,还有那双桎梏有力的双臂……以及最后,他诈降向南奔逃的结局。   是了,也只有他了。   当初就知道,没能趁机除掉此子,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果真应验。   她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轻笑一声:“算起来黄家也和他颇有渊源,当年是黄总督将他招安。”   黄昌元笑道:“这事儿我已和二伯说过,本该好好收归己用,既不能用,就该处理得干净些。现在倒好,这事儿传到皇上耳里,咱们家又得挨训了。”   他嘴里说着挨训,可脸上半点没有惋惜的模样,似乎没将皇上的训斥放在心上。   杜平:“世伯与我说这些,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写信讨饶?”   黄昌元挑眉,与她对视半晌,忽地笑了:“当然,不过区区草莽贼寇,怎能让郡主丢了面子?”顿了顿,他颇有深意地朝另一边望去,嘴角勾起,“虽是郡主不经意留下的风流债,黄家愿意替你抹干净。”   最后这句话,颇有挑拨之意。   杜平不悦地瞪过去,还未开口反驳,就被人抢了先。   冯瑛之在茶几下按住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让她无法抽开。   他眼睛看着黄昌元,微微一眯,随即扬起嘴角问:“敢问黄世伯,风流债是什么意思?”   他开口语调分明徐缓带笑,可杜平的手指忍不住缩了缩。   黄昌元看不到茶几底下的动静,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回道:“江南诸人皆知,张天仰慕永安郡主久矣。”   冯瑛之颔首:“我倒认为,这不该叫做风流债。”   黄昌元捧场接话:“那该如何说?”   “痴人说梦。”冯瑛之淡淡道。   黄昌元哈哈大笑,不管冯阁老对这桩婚事有多不满意,至少这对年轻人对婚事挺中意。   他继续道:“郡主,书信是不用了,凤阳城有人自告奋勇,他愿带人去南越一趟收回商船,我也同意。不过,此人先前与郡主有些过节,担心你趁他离开之际釜底抽薪,等他回来就在江南没了位置,这才想通过我来找你说和。”   杜平立刻猜到是谁,她神色淡淡:“曹子廷?”   黄昌元颔首承认:“说起来,他还是郡主一手提拔上来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算了吧,给彼此留条路,万一以后用得上。”   杜平沉默。   黄昌元:“郡主将他仇人派到漕帮,应该能想到后果。如今的凤阳城乱成一团,携刀大汉在路上随处可见,漕帮和洪门时常混战,轻则伤人,重则死人,而且这已是非常克制的情况下。郡主,你忍见江南治安如此?”   杜平突然站起身来,遥望院中片刻,便收回目光向他望来,眸中满是考量。   黄昌元拿不准她意思:“郡主?”   杜平笑了笑:“世伯,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这一趟南越之行不需要曹子廷,我另有更适合的人选。”   纯白热气从壶盖上泄露出来,一丝一缕缭绕三人间,模糊了眉目,看不清表情。   茶水在被小火烧出“咕咕”声,凸显得四周更静。   她轻启双唇,道出两个字:“元青。”   比起那人,她宁可让师兄在这场机会中丰满羽翼。 第140章 他想满足她的愿望,所……   凤阳城内某处暗室。   屋中密不透风,连一扇窗也没有,空气中透出阴暗潮湿的气息,还隐隐带着血腥味。低头望去,地上干涸血迹随处可见,甚至还有被踩烂的碎肉痕迹。   横竖交叉的巨大木柱上绑着一个男子,伤痕累累,十根手指都被戳穿,深可见骨,看上去触目惊心。   此人呼吸微弱,脑袋无力地垂落肩膀。   另一个男人坐在屋中唯一的木椅子上,神色平静地观看眼前惨象。   两个行刑的下属恭敬地面朝他站着,似在等待命令;身后则站着两个大汉贴身保护。他斜倚椅背,手肘撑在扶手上,黑眸深沉,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他一笑,顿时满室生辉,仿佛产生阳光倾洒碧湖粼粼的错觉,动人心弦。   曹子廷嘴角轻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被绑住的男人动了动,口齿模糊不清:“我……我不……知道……”   曹子廷惋惜地叹一声气,不以为意地抬了抬下巴,对下属们示意。   室内顿时一声惨叫,犹如鲜血尖锐地划破黑暗。   他始终静静看着,面不改色。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个下属咚咚敲门,低声道:“门主,有客来访。”   曹子廷手指捻了把被溅到的血珠,漫不经心问道:“是谁?”   “元青。”   曹子廷脸上一怔,微微垂下眼眸掩去情绪,吩咐道:“让他先等着,我去换身衣服。”   他跨步向门外走去,低头扫了眼袖口上血迹,还有鞋面沾上的脏污,顿了顿,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转身朝另一方向前行,“罢了,没必要,我这就过去。”   楼上的书房与地下的暗室有着天壤之别。   书房内明亮通透,一尘不染。四周都是书柜,各类书籍都整齐排列在每一层格子,将整间屋子都塞满。若来个不明细里的人,还以为这是哪位文学大儒的书房,浓郁的书卷气跟洪门这种粗鲁的门派扯不上半点关系。   元青安静地站在书柜前,沉默端详。   离开灵佛寺后,他就没再剃度过,发梢最长的地方已经够到了耳朵,配上他清秀面容,透出几分青涩稚气。   他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无论经历过什么,五官自始至终都透出一股干净气息,仿佛天下间没有人或事可以影响心境。   浴血奋战,尸横遍野时,他是元青。   无家可依,四处漂泊时,他是元青。   财富权位诱惑不了他,美人如玉也可以无动于衷,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未迷途。   曹子廷斜倚门旁,盯住他的侧影看,想起当年寺中主持曾说,元青是他见过最有慧根的弟子,日后必成大器。那时候大家听了都不服气,如今来看,主持这话倒是不假。   “你以前就喜欢看书。”元青早察觉身后有人来了,也辨出来者何人。他并未转身,抬手去摸书皮,“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曹子廷回答很快。   元青收回手,转身朝他望来,目光清澈见底。   曹子廷看他一眼,下意识避开视线,淡淡添了句:“太忙,没空看。”   待他靠近走来,擦肩而过时风中传来一股淡淡味道,元青蹙眉,退后半步:“你身上有血腥味。”话一出口,目光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停驻在袖口上,久久不动,“你和人动手了?”   曹子廷似笑非笑,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透出嘲讽:“明知故问。”   元青霎时沉默下来,他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目光却沉甸甸压着重量。   曹子廷只觉烦躁,半是解释半是推诿地说了句:“弥河整天往这儿塞苍蝇,我总不能傻站着不还手。”顿了顿,嘴角勾起笑,“毕竟,我已不是当年寺里的元源,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师兄,我已有足够能力自保还击,无需你担心。”   元青轻声:“子廷,别因私人恩怨连累整座城池,这些日子,不少百姓牵连受伤,他们是无辜的。”   曹子廷听了只觉可笑,他这位悲天悯人的师兄从来不了解凡夫俗子的痛苦,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他眼尾上挑,拉长了语调:“可是,我一看到弥河那张脸就想杀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你说怎么办?”   元青沉默,他没有资格劝他忘记仇恨。   这一刻,他骤然想到,当年郡主下决定时是否也是两难。   他闭了闭眼睛,当年的情形犹如走马灯在眼前闪现,他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是啊,她一直都很难。   曹子廷笑了笑,语调里带上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以郡主的聪颖会猜不到如今的情况?她分明可以预料,却还是把弥河派来凤阳掣肘我,呵,”他垂下眼眸,一根一根擦拭手指,想将暗室中沾染的血迹彻底擦干净,“你怎么不去京城劝她?”   元青继续沉默。   曹子廷抬眸,眼尾染红:“只要她把弥河召回去,什么破事都没有。”   元青:“是你先背叛她。”   曹子廷盯住她:“是她先赶我走。”   元青叹息,言谈间带着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偏心:“子廷,设身处地想,你若处在她的位置,也不可能放任你和黄家摘走她这两年在江南种下的果实。”   曹子廷沉声,还是那句话:“是她先赶我走。”目光如炬,带着刺破一切的锐利,“如果她后悔了,让她亲口对我说,我等着。”   元青轻声:“何必呢?郡主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相反,当年是她包庇你。”   曹子廷不说话,一瞬间,记忆又拉回那一天,雨那么大,她哭了,他想碰她,想抱她,想替她擦去眼泪,却不敢。   他那样小心翼翼。   她却如此绝情。   曹子廷低低笑了起来,他早就想通了,走到今天地步,既为情也为利,不必觉得丢脸内疚。他和师兄不一样,他本就是个贪权重欲的普通人,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   他笑声渐止,没什么羞于启齿的:“师兄,你找我没用。一句话,让她把弥河召回去,一切迎刃而解。”   屋中再一次陷入难堪的沉默中,没人愿意退一步。   终于,元青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纸张摩擦的声音明显得刺耳,他低声道:“子廷,京城来消息了,郡主让我带人去南越。”   曹子廷猛然抬头,双手撑在案上。   元青定定望来,给他最后一击:“黄家也同意。”   曹子廷瞳孔骤缩,商会出钱官府支持的好事,扩展实力的大好机会……明明已是他碗里的菜,就这么从指缝里溜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封信函,也不去接。   元青也保持递出的姿势,手臂如烙铁纹丝不动,抬眸望他。   曹子廷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许久,他低低一笑:“呵,好手段。”说罢,抬手捏住信函的另一端,重重一抽,看也不看地扔在桌上。他眸中黑云翻腾起伏,仿若林中深处千年迷障层层叠叠,“不愧是她。”   半月后,所有的粮草辎重都准备完善,元青从曾跟随他打仗的民兵中挑选出愿意再拼一把的人,漕帮甚至洪门也出一些人凑齐队伍。商会则出钱买来数艘大船,供他们从水路直达南越,只要船还在运河航线上,途中漕帮也能看顾些。   送行那天,黄总督亲自前来,当着众人面按住元青肩膀,高声道:“愿我们的英雄凯旋归来!”   总督大人脸上大笑,他是真的高兴,来江南当官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看看,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有人顶上,连黄家的货船被扣,也不需他费脑筋,自有能人去解决。   啧啧,无事一身轻啊,他又能去钓会儿小鱼听会儿小曲。   船队沿着运河航行,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元青这一趟也是头回去南越那地方。出发之前,对那里的风土民情也做过一番了解,想象不出的野蛮剽悍。不过,有谋士猜测,张天到那里收拢各部落必定使了雷霆手段,流血无数,如今那里的风气也许跟以前并不尽然相同,只能且行且看。   京城传下来的意思是,如果张天已然势大,无法尽快剿灭,那以和谈为主。若是有机会将张天势力一网打尽,也无需手下留情。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杜平在京城等待师兄的消息,可黄家每次传话都是无甚进展,而漕帮和商会则半张纸也没递送过来。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庭院石凳上,手指无意识扯着刚冒出新芽的枝头,脚边已散落着星星点点绿色,神色不虞。   一只手臂从她眼前横过阻止,冯瑛之含笑的嗓音随之传来:“夫人,你大发善心放它们一条生路,这些枝头绿芽何其无辜,连反抗都不能。”   他不轻不重捏住她手腕,指腹粗糙,停留在她腕间的时间长了点,迟迟不放。   杜平仿佛被烫着了,“嗖”的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尴尬道:“你怎么来了?”   冯瑛之施施然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神态自然:“你夫君身无功名,既不用上朝也不用念书,无所事事闲得慌,能一直跟在你后头转悠。”自嘲一番,他仍嘴角带笑,“别嫌烦就行。”   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杜平并没笑,她知道科考是瑛之的一道心坎,她试探道:“要我替你去和祖父说……”   “别!”冯瑛之赶紧拒绝,“千万别。”   再闹一场,祖父真会被气得脑溢血晕过去。   杜平定定望着他,不说话。   冯瑛之对着她的眼睛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那种拿她没办法的笑:“谢谢,真不用,你能站我这边就够了。”   杜平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站你这边。”   冯瑛之低低笑出声来。   杜平被他笑得感觉怪怪的,以前她也对他说过类似言语,那时候瑛之都是重重在她肩膀一拍,来一句“够义气”。现在好了,不管她说多正常的话,他都能笑得她浑身起毛。   她撇开脑袋,低头咬唇,有什么好笑的?笑什么笑?   冯瑛之斜瞅过来:“刚才因为什么不高兴?江南的消息收不到?”   杜平闷闷道:“收到了,黄家定期都会传讯给我。”   冯瑛之多了解她,挑眉问道:“你觉得黄家给了你假消息?他们这么做有何好处?”   杜平缓缓抬起脸来,眼里透出一抹讥诮:“无非是觉得,交好我不如交好我母亲,我母亲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他们也不敢让我知道。”   冯瑛之双眸一瞬不瞬,马上跟她想到同一桩事上:“南越那边出事了?”   杜平紧抿双唇,她也这么觉得,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冯瑛之的书童朝这边走来,恭敬站着传话:“公子,您在北瓦子常去的那家戏班子有人来找,”说话时,忍不住偷偷去瞥少夫人脸色,压低声音,“说有顶要紧的事要私下告诉你,在大门外等着呢。”   冯瑛之神色一僵,飞快回头去看自家夫人表情,力证清白:“我以前去那里是为听戏,只是听戏,成亲后就没去过!永安,相信我!”   杜平听到书童的话也是一怔,随即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去看看?”   冯瑛之坚定摇头:“不去。”   书童为难道:“公子,芳姑娘说您不去见一面,她就不走了,要不我找侍卫把她强行打发走?”现在还只有门房和他知晓,若真把侍卫扯进来,不消一会儿整个冯府都知道了。   冯瑛之脸色发黑。   杜平轻笑:“还是去看看吧,冯公子。”   冯瑛之盯住她。   杜平满不在乎道:“我倒不在乎丢不丢脸,不过被人堵在门外,就不知道冯家的脸面还在不在。”她咧嘴一笑,“祖父知道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冯瑛之一声不吭向外走去。   杜平本以为他会在外面被纠缠好一会儿,哪知道半柱香时候都不到,冯瑛之就疾步走回来,停步在她面前,眼睛发着光。   杜平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边:“有好事?”   冯瑛之故作矜持地缓缓颔首。   杜平笑道:“那位芳姑娘怀了你的孩子?”   冯瑛之脸色立马转青,斥道:“你脑子里装的什么?说了只是听戏。”   他不再打哑谜,省得她下一句猜出更离谱的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赞道,“你那个朋友,叫陈千瑜的那个很聪明,她消息传不到你那里,就通过我来传达。”   信函递到杜平手上。   里面内容跟她预料的相差无几,元青在南越出事了。   船队的确顺利抵达南越,也跟张天那边交上头。一开始,张天分外热情,完全一副看到老朋友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同意退还商船,给足元青面子。结果,就在元青准备带队离开的那一天,船队还未离开南越,就发现船板漏水,然后南越境内的消息被张天封锁。这一行人至今生死不明,下落不清。   杜平看完,脸色极其难看。   冯瑛之在她看的时候也瞟了两眼,一字不落地都看清楚了。   杜平捏紧信纸:“我至少得知道,江南那边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直接带兵杀过去?还是派一两个斥候去打探?她不信张天能密不透风封住所有消息。   冯瑛之察看她神色,问道:“要去黄昌元那儿问问?”   杜平沉默不语,自嘲一笑:“他会说实话?问他还不如问我母亲。”   冯瑛之凭着对她的了解判断道:“可是你并不想去问你母亲,你觉得没用。”   杜平垂眸,没应声。   冯瑛之见不得她这幅模样,抬手拍了拍她肩膀,朝她一笑:“那还有一个法子。”   杜平猛然抬头,神色中带着希冀。   冯瑛之抬手一个响指,眨眼笑道:“夫人可想出去游山玩水?比方说江南啊南越啊之类的地方,多远多久都行,为夫一定舍命相陪。”   虽然一定会有人反对,但他想满足她的愿望,所有愿望。 第141章 永安,我喜欢你,我想……   冯瑛之拿出对付父母和祖父最熟练的一招,先斩后奏。   桌上放着一封留书。   出门在外,最不能缺的就是钱财。他塞上几张数额最大的银票,再随便挑拣几件常穿的衣服装成一个轻便包裹,然后带着自家夫人骑马出行。   一路上,杜平有一眼没一眼地瞅着他看,意味深长道:“这么一套下来很熟练嘛。”   冯瑛之决定不去理她的小调侃,直接把这话当成夸奖听,笑道:“小时候梦想仗剑天涯,即便后来长大了,我也一直羡慕黄昌元的活法,男儿不该被圈在小小京城一地,就该走遍五湖四海,见过繁华寂寥,才不枉此生。”   杜平听到”仗剑天涯“就噗嗤一笑,她想起小时候的事,低头勾唇:“你那时候是个病秧子,惹人厌得很。”   她和瑛之相知相识之前,也见过两次。那时候两人都是小孩儿,她已臭名昭著,他却身娇体弱。每一回母亲都耳提面命,不准闯祸,不准欺负瑛哥儿,那孩子身体不好禁不住你的拳头。   搞得她半步不敢靠近那个“娇弱”小孩,生怕对他大声点说话就惹来长辈一顿揍。   冯瑛之也想起那时候,笑道:“挺好,迟点认识也挺好。”   杜平扬眉,表情似在询问此话怎讲。   冯瑛之摸摸鼻子:“我小时候不太像样,你肯定不喜欢。后来年岁渐长,看得多了懂得也多了,学会如何与人相处,懂得如何与人说话。”顿了顿,他展颜一笑,“永安,能在最好的年华认识你,让你看到最好的我,这样就很好。”   杜平老脸一红,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冯瑛之就喜欢看她这表情,百看不腻,他笑得更开心:“要不要过来,跟我共骑一匹?”   杜平不看他:“滚。”   冯瑛之哈哈大笑,嘴巴越说越没个把门:“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今有红颜相伴千山万水,此生无憾。”   杜平瞪过来:“谁是红颜?”   冯瑛之跌倒得十分快,指着自己的脸:“当然是我了,好看吧?我陪着你千山万水呗。”然后继续捧场夸她,“前两句自然是说你,咱们永安郡主可是有大智慧的人,到哪里都不愁知己。”   脸皮厚如杜平,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被这个京城交友最广泛的人这么夸,总感觉在听反话。她咬唇沉默片刻,决定还是把话说破。   这几日两人相处下来,她一直觉得怪怪的。   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说不出的感觉。   她以前睡觉,是一沾枕头就睡着,可这两天,一想到旁边躺着这个人,她只敢背对着他睡觉,即便这样,都要闭着眼睛数好几千只羊才能进入梦乡。   想到接下来一路都是跟他单独相处,谁知道这家伙还会说什么做什么……她顿觉得很长一段时日都得苦尝失眠煎熬。   睡不着觉太难受了,她决定不再憋着,跟自家夫君藏什么话?   杜平红着脸,盯住他问:“瑛之,你是不是后悔洞房那晚的选择了?”   这话问得堪称露骨。   冯瑛之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两只眸子一瞬不瞬望来。   杜平继续问:“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想和我……”   “停!”冯瑛之立马阻止她说下去,他觉得眼前这幕有点熟悉,不解释清楚只会换来更离谱的提问,“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不用问这么直白。”   两人边说边往前行进,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冷僻的街道,再过一条大路就该到城门出口处。抬眼望去,就能看到前头热闹的景象。   天色正好,天空碧蓝如洗。   冯瑛之脑子里冒出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想和身边这人一直走下去,无论失意落寞,还是繁华得意,一直走到满脸皱纹垂垂老矣,他想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要和她说明白。   冯瑛之勒住缰绳,正色道:“我看见你便心生欢喜,看不到就牵肠挂肚。永安,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做一对真夫妻。”   话虽出口,他心中却更紧张,以目光拽住她的目光,轻声问:“你愿意吗?”   一阵暖风拂面,撩起情思万千。风中还传来隔壁街道上小孩子的嬉闹声,玩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仿佛人生过客来去匆匆,一切都是过往云烟。   杜平对上他的目光,尔后缓缓垂眸,一顿,复又抬头看他:“瑛之,你不用这样,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并不介意做真夫妻还是假夫妻。”   冯瑛之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来,翻身一跃,跳到她身后牢牢圈住纤细腰肢,灼热呼吸都扑打在她耳旁,看到她耳根子都红透了,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杜平整个身体都僵住。   感觉快烧起来了。   冯瑛之按住她:“别乱动。”然后又笑道,“也别装傻,你这招在我这儿不管用。”   杜平不甚有底气地命令:“手拿开。”   “不要。”   杜平咬牙:“你想怎么样?我都说随你了,大不了晚上我也主动些。”   冯瑛之也被她说得脸红,说到口上不把门这点他远远不及:“永安,你把顺序搞错了,在你说愿意之前,你应该先喜欢我。”   杜平的身体一下子定住。   她当然知道他想得到什么答案,她的确在装傻,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又该如何回答?她不想骗他。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李承业,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不喜欢李承业?   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原来可以这么短暂?漫漫时光将所有感情侵蚀殆尽,曾经以为到死都忘不了的人不知不觉中就能放下?   她看到瑛之经常紧张又欢喜,难道不是因为他故意调戏?难道这就是她已经喜欢上他的证据?   这就是喜欢吗?   感情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可以轻易放下一个人?然后又轻易喜欢上另一个人?   至死不渝是喜欢,逢场作戏也是喜欢?喜欢很久很久是一种喜欢,那当成朋友的喜欢和当成爱人的喜欢有什么不一样?   她不知道。   冯瑛之轻声问:“你分辨不出对我的感情?”   杜平几不可见地点一下头。   冯瑛之松一口气,放在她腰间的手掌加大力气,箍得紧紧,男人手臂的热度传达到她腰肢。这不是朋友之间的触碰,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占有:“这样碰你会讨厌吗?”   杜平沉默一瞬,然后摇头。   冯瑛之笑了:“李承业之后,你是不是对喜欢没什么信心?”他从来不忌惮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杜平猛然回头,目光复杂难言。   冯瑛之低头,嘴唇在她柔软脸颊上一触即离:“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我来教你。”   杜平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脸,眼神有点难以言喻,仿佛在看一个登徒子。   冯瑛之勾唇:“先教你第一个词,这叫趁虚而入。”   杜平看他:“君子不会做趁虚而入的事。”   冯瑛之点点头,大方承认:“我不是君子,再教你一个事儿,感情上做君子很容易孤独终老。”   杜平望天,这什么歪理?可她竟无力反驳?   “耽搁得有些久了,我们先去城门口要紧。”   冯瑛之深谙做事不能逼太紧的道理,他坐回自己的马,两人继续向前赶路,要在家里人发现之前离开京城,否则城门一关哪里都去不了。   这次江南之行本就谋划得出其不意,杜平不觉得有人会猜到他们行踪。   岂料,一眼就能望到城门排队出行的景象时,她神色一变,勒停马势,转头向墙边望去。   冯瑛之也跟着停下。   墙边下,一个年轻男子缓缓走出,面目冷峻,正是平阳公主身旁最忠心的鹰犬,寒山。他抱剑拱手:“还请郡主留步。”   杜平垂眸问道:“你一个人?”   寒山道:“若郡主愿意止步于此,便只有我一人。公主殿下心中挂念郡主,属下特来带您回府。殿下说,不管什么话,自家人关起门来好好商量。”   杜平轻笑:“如若不然?”   寒山从腰间掏出一个口哨:“若郡主执意闯城门,属下只有失礼。”他抬头,神情中没有一丝转圜余地,“哨声一响,等埋伏的侍卫都出来,事情闹大恐不好收场。”   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大,且都在偏僻角落不引人注目。周围大家都急着出城,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   杜平自认为在母亲面前已退让无数。   与李承业的婚事,她妥协了。   母亲不让她去江南,她没有去;   母亲不让她再插手秋收之事,她也放手;   甚至为了母亲考虑,她连黄家招揽曹子廷的事都忍下,还主动与黄昌元攀关系。   如今,她的师兄生死未卜,眼看江南各方势力有重新洗牌的趋势,她怎么能忍受一直窝在京城?甚至连江南的消息都传不到她手上!   杜平讽刺道:“真闹起来,你觉得是我担心丢面子,还是母亲更担心丢面子?”   寒山不为所动,将口哨放在嘴下,轻声问:“郡主想试试?”   眼看平阳公主和永安郡主吵架吵到在城门口上演全武行的消息马上要闹得满京城都是,冯瑛之出言劝道:“永安,既然殿下思女心切,我们回去看看也是应当。”   杜平干脆拒绝:“不去。”   冯瑛之并不气恼,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摇着头无奈一笑。他翻身下马,略微弯腰牵起缰绳,侧首扬眉:“我替夫人牵马。”说罢,悠然自得往公主府走去。   杜平没想到他会来这招,差点从马背上站起身来:“喂,冯瑛之!”   冯瑛之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杜平急道:“瑛之!你停下!”   冯瑛之终于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自己,一脸无辜状:“夫人是在唤我?”   杜平看到他装傻的样子就来气:“这街上还有第二个叫冯瑛之的?”   冯瑛之笑道:“我以为夫人该唤夫君才是,是以刚才听到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杜平咬牙,信他就有鬼了。   方才叫名字时一下没注意声音大小,惹得路边有几人将视线投来。杜平嘴上虽说不在意,心里还是不想给公主府惹麻烦,顿时低下脑袋闭上嘴巴,只能憋着一张气鼓鼓的脸,按住马头不让它再动。   她侧眸瞪住他,目光带上威胁之意。   两人一马停在路边。   冯瑛之看着她,嘴角缓缓拉开弧度,笑意一点一点加深。他走到她腿边,仰头望去:“不开心了?我给你牵马也不好?正好让你在全京城人面前长长脸,永安郡主嫁为人妇也能将夫君吃得死死,只要你高兴,我不怕被人说惧内。”   杜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好。”   冯瑛之微微一笑,覆上她的手背,温和道:“永安,你和外人交谈时都能做到礼貌忍让,对亲人就更该如此。正因是亲人,你就不该仗着感情深厚而肆意妄为,亲人不是用来忍受坏脾气的,因为爱重,就更该珍惜。”   杜平想把手抽回来,可一下子抽不回来,用力,还是抽不出。   她眼睛瞪过去。   冯瑛之笑出来声来,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小孩儿。他轻轻拍她手背两下,自觉收回来:“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杜平与他对视片刻,气焰渐渐消散,不情不愿说了句:“你也没什么不好……”   冯瑛之:“那能不能跟我说说,咱们家永安还有哪里不开心?”   杜平心中自然有疙瘩,沉默一会儿,闷声道:“她一直派人盯着我。”   冯瑛之:“她是关心你。”   杜平垂眸:“她和我想法不一样,她一直阻止我。”   冯瑛之:“君子和而不同,这是她不好。”   杜平有股把委屈倾倒而出的冲动:“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个样子,她想做的不想做的从来不跟我解释,可我想做的不想做的她都要插手,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有自己的路,不是她手上捏的泥人。”   冯瑛之:“也许,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沟通,但是没关系,她不会,那就换你来,你把你的想法好好和她说。”   杜平不服:“她那么聪明,她不会?”   冯瑛之:“无论她如何聪明,在你面前,她都是第一次做母亲,有不会的很正常。”   杜平沉默片刻:“我也是第一次做女儿,我也不会。”   冯瑛之:“你不会,我教你,而且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安,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们是母女,骨肉相连,只要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好好说出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杜平脸上表情交织着犹豫与矛盾。   冯瑛之又覆上她手背,轻轻捏在手心:“而且你也明白,她在乎你,对吗?”   杜平闷声嘀咕了两句,脸色有些忿忿不平:“出城是你说的……去公主府也是你说……”,她随后抬起头,撇开脸,很快的扔来一句,“不用你牵,坐到你自己的马上去。”   冯瑛之展眉一笑,转身向回走去,经过寒山身旁时淡淡开口:“把你的口哨放下,出发去公主府。”说罢,修长身躯腾空而起,翻身稳稳坐在马背上。   寒山沉默地站在一旁,将这出戏从头看到尾,始终冰封的表情上出现一丝龟裂。   这就结了?   不用大打出手?   郡主还能这么对付? 第142章 你第一次做母亲,我第……   公主府。   平阳公主姿态优雅地坐于椅上,玉指纤纤,又翻过一页书,一目十行看得极快。她本就博闻强识,不过在等待女儿的过程中不舍空自浪费时间,翻出一本书来阅览。   身旁的郑嬷嬷却看出来,殿下翻书的间歇之时,已是第三次向门外望去,还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只感苦涩中又有好笑,忍不住笑出一声,急急忙忙遮住嘴还是来不及。   平阳公主的目光已转到她脸上,虽面无表情,可郑嬷嬷知道,那声笑让殿下有些羞恼了,连忙出声:“我去大门外守着,说不定郡主已经回来了。”   平阳公主淡淡一声:“去吧。”然后目光又回到书页上。   她不知道时间又过去多少,但这本书已看了快三分之一。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者共有三人。她抬头望去,看到女儿竟是完好无损地走进来,身上既无伤也无捆绑,她颇感意外地扬眉,面朝寒山,以目光相询。   寒山沉默地摇摇头。   平阳公主这下真是意想不到,定定看了女儿好一会儿,才想起对寒山吩咐:“你先下去,把门关上,不许旁人进来。”防着女儿大闹天宫,在下人面前闹笑话。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静悄悄无声开口。   冯瑛之打破沉默,恭敬道:“见过岳母。”   平阳公主朝他一笑:“自家人不用客气,平儿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亏得你能包容。”   杜平鼻子里哼一声,整天就知道夸别人。   冯瑛之轻轻握一下她的手,然后朝平阳公主笑道:“岳母才是客气了,永安很好,没有添麻烦,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平阳公主沉默一瞬。她当然知道自家女儿大闯萧家的事情,但女婿不提,她也乐得就此翻篇。   杜平脚步哐哐走到她面前,双手撑桌案,质问:“为什么派人盯着我?你对我可还有半点信任?”   平阳公主口气淡淡:“你跟我说信任?”她抬眸瞥去一眼,“这不是幸好盯着么,否则鱼入大海,我去哪里逮你?”   杜平语噎,好,不提这个,她又问:“为什么江南那头的事情都瞒着我?”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将书本盖上,端起脸色与女儿说:“你刚回京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在江南做的那些事并不妥当,我不赞同。”   杜平讽刺:“你不赞同的多的去了,别人还能事事顺你的心?”   平阳公主:“但你是我的女儿。别人可以不听,你得听。”   杜平脱口而出就想说没这道理,忍了忍,把这话吞回肚子里,这没什么好争的,世间多的是人觉得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这里吵架也吵不出真理。   她闭了闭眼,以自认冷静的态度开口:“我要去江南,我要去南越。”   平阳公主只有两个字:“不准。”   杜平按捺不住声音:“凭什么?你同意的才算事?我想做的都得经过你同意?”   平阳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管不着我!”她方才答应瑛之来公主府谈心根本是大错特错,跟她母亲什么都谈不出来!她走过去牵起夫君的手,朝母亲抬高下巴,“我和瑛之想去哪里我们自己决定,无需你操心,告辞。”   冯瑛之感觉到平阳公主盯过来的目光,身上都快烤起来了。他耐着性子劝道:“永安,有话好好说,这不是跟母亲说话的态度。”   杜平拒道:“她除了说不赞同不准还会说什么?”   平阳公主从小教导女儿的方向,就是想把女儿教得独立不盲从,鼓励她有自己的见解。   如今不过求仁得仁,自己养出来的冤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只能告诉自己,不值得生气。   平阳公主开口道:“看来你年龄不大,记性却不太行了。我跟你讲道理时也不见你听话,既如此,我直接表明我的态度就够了。”   杜平停住意欲抬起的脚步,侧身凝眸:“我不同意你所谓的道理,没说服我。”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   跟她讲道理,说服不了;跟她说态度,又觉得专|制。   那也没别的法子了。   平阳公主目光转向冯瑛之,温和道:“瑛哥儿,我想留平儿在家中多住几日,你自己一人先回冯家,就不多留你了。”   冯瑛之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只闻身旁的小妻子喊道:“我不住。”   平阳公主恍若未闻,继续拿起桌上的书,翻开来接着往下看。她漫不经心地朝门外唤道:“寒山,进来,把郡主带去自己的屋子,让她好好冷静。”   话音一落,寒山立刻带着两个侍卫进门,其中一人手上甚至拿着捆绑的绳索。   平阳公主又翻过一页,眼睛未离书本,嘴里的话是对女儿说的:“等你脑子冷静清楚了,再来跟我说话。”   寒山自是奉公主的命令行事,上前擒拿郡主。   冯瑛之拦身在前,牢牢将她护在身后。他厉声道:“且慢。”他对着平阳公主深深作揖,“小婿失礼,在此多说两句。”   平阳公主翻书的动作一顿,抬眸望来。   冯瑛之:“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岳母一手将永安养大,其中辛劳可想而知,无论意见如何不一,永安不该顶撞您,这是她的错。”   平阳公主瞥向女儿,神色莫测:“她也不是第一次顶撞了。”   冯瑛之态度自然地夸道:“这更说明岳母将永安视若珍宝,自小宠爱,她才敢在您面前如此放肆。”   平阳公主骤然沉默下来,放下书本。   冯瑛之:“永安持宠而娇,这也是她的错。”   平阳公主看女儿一眼,又看女婿一眼。   这个冯家子,能忍事,又敢言,这就有些难得了。她思索片刻,朝寒山摆手道:“你先下去。”她复又对女婿开口,“行了,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   面对岳母洞若观火的眼神,冯瑛之亦坦然视之:“刚才我说的这些话,永安心里也明白,若在平时,比这更能哄您开心的话她也能说出来。但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不自觉伤害至亲之人,事后又会后悔,不免让人惋惜嗟叹。岳母您习惯用强硬手段让她屈服,永安也只想着赌气反抗,分明任何人都能看出你们母女情深,何至于此?”   闻言,母女两人对视一眼,皆未开口。   冯瑛之微微一笑:“小婿先行退下,不打扰你们。都是一家人,什么话都能好好说。”说罢,他悄悄朝妻子使个眼色,然后转身向屋外走去,不忘从外面把门关上。   屋子里面安静许久。   杜平几次想开口,又觉得话都被瑛之说完了,可一说起南越的事情又担心吵架。   她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末了,却只是默默抬头看屋梁,观摩眼前的雕栏刻金富贵滔天,一根一根数过去。   平阳公主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这不是赌气,你是很认真地想去凤阳处理这件事。”   杜平把脑袋放下来。   她说话听声,几个快步走过去:“你同意我过去?”   平阳公主缓缓摇头:“我明白你的想法,却不赞同你的作为。”   杜平绷着一张脸。   平阳公主:“平儿,每个人的性命贵贱不同,在我眼里,别说区区一个元青,便是他带去的所有人覆灭于南越,也抵不过你的安危。别去那里,既然黄昌元想插手就让他们黄家去处理,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的事。”   杜平解释道:“我急着过去固然是担心师兄安危,但只是其次,若由黄家处理此事,江南那边的势力格局必生变化,我前两年在那里做的布置都将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江南那边一场空便一场空,父皇已把萧家人派去做知府,就是警告的意思,无论那里变成何样,只要该我收的赋税不会少便够了。”   杜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这番话竟是出自母亲之口?她一字一句重复道:“无-论-那-里-变-成-何-样?”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侧头望着窗外许久才稳定心绪,她对母亲说:“每个地方的洗牌一定会带来动荡,你应该明白。记得吗?你曾说过,你愿天下再无争乱,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世间繁花似锦。你也说过,你会心疼你属地里的百姓受苦,这些话是骗我的?”顿了顿,她自嘲一笑,“可是我信了。”   平阳公主目光不躲不避,坦荡回视:“你在江南做的那些,虽自认是为百姓考虑,但引起的动荡会更大,你知道吗?”   母亲的目光犹如一波冰凉沁骨的冷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杜平低低笑出声来,她两只手无所适从,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轻声问:“还是老问题,你不满我在江南做的事,你究竟是担心我安危,还是阻止我插手?”   这个问题不用母亲回答,她自己就可以回答。   杜平苦笑:“应是两者皆有。”   “平儿,你想发展自己的势力,这很好,我不阻止。可你得明白,你要做的事,是从一群已成气候的厉害人手里抢夺利益,然后分到一群愚昧无知的蠢货手中。若能做成也是好的,那意味着你将成为最大的那股势力。”平阳公主目光幽深,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但是,事关天量的利益转移,这桩变革不流血不成事,而且会流很多很多血,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九死一生,有错吗?”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女儿身旁,抚上她的脑袋:“我说过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没必要用你这种方式,以公主府现今的地位,用更小的风险就能获得同样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杜平试图说服:“可能我成功……”   平阳公主斩钉截铁:“不可能。”   杜平质问:“在你眼里,这个天下,只能属于那一小部分人?只有那极少数的人才有资格享受?”   平阳公主:“人生而便生高低,这世间永无平等可言。”   杜平沉默片刻,抬头,开口道:“可不试试我不死心,母亲,你想看到一个怎样的天下?至少我想看到的,不是现在这样。”   平阳公主又是一声长叹,自己亲手养大的,她当然明白这孩子的性子。   所以,她除了在这孩子刚回京的时候解释过一次,在那以后,没再试着说服。   因为她知道,没有用。   她开始遮她耳目,断她臂膀,完全隔绝她和江南的联系,再放她去嫁人,过个几年,等大势已定,这孩子想乱也乱不起来。   她独断专行是这句,苦口婆心也是这句:“平儿,我不会放你去的。”   “那师兄呢?”杜平垂下眼,“师兄生死未卜,他是我推荐的,我得负责。他死了,我帮他下葬,他活着,我带他回来。”   她若不插手,没人会在乎元青的生死。   用情谊当理由说服不了她母亲,杜平继续说:“你教过我,得让跟随你的人信任你,至少要做出一种姿态,让他们觉得你在乎他们生死。”   平阳公主没说话,她神色中透出衡量利弊的谋算来。   杜平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让我去!我有分寸!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   平阳公主最不想伤害的就是这孩子的感情,在现在看来,不狠狠骂醒她不成,就如同当年她盲信父皇的宠爱,今日,她也盲信自己的能力。也难怪,她至今就没跌过什么大跟头,走得太顺遂。   “平儿,你是不是觉得你走到今天,你很厉害?”   平阳公主分明站着没动,却给人感觉整个腰板都挺直起来,眼眸微眯,启唇道:“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根本指使不动元青;如果你不是永安郡主,当年在凤阳,你就会被陈千瑜献给黄总督当个玩物;如果你不是背后有朝廷撑腰,你也得不到漕帮;如果没有胡家军帮忙,你也打不赢红花教。你不过是出身强横,因势导利罢了。”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词都很清晰,确保女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没有我,南越的事,江南的事,你摆不平。”   杜平如同木桩一般站在原地,静静地站着,许久,她抬起头来:“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她上前一步:“别人说的,我不在意;你说的话,我会放在心上。”   她再上前一步:“你知道这些话会伤到我,但你还是说了。”   她揪住母亲的衣襟,目光平视,眼里带着痛,轻声道:“你总是这样。”   被最重视最尊敬的人否认,那种感觉,仿佛被不断漫起的潮水淹过口鼻,闷住呼吸。   会难过,很难过。   杜平自嘲一笑,鼻子已泛酸,低头,闭上眼:“我要去南越。”   平阳公主没说话,一动未动。   杜平两条腿徐徐弯曲,身子一点一点向下滑去,膝盖快碰到地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   平阳公主察觉到,一把扯住她肩膀,不让她再动,沉声问道:“你干什么?”   杜平不看她,只盯着地面:“我想试试,跪下恳求有没有用。”   闻言,平阳公主身体僵硬,一时间,仿佛连舌头也僵硬着说不出话。她盯住女儿的发顶,万千乌丝映入眼帘,仿佛团团愁绪缠绕心结。   她张开嘴,说:“没有用。”   杜平保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势,低头望地,依旧不抬头看她。   平阳公主松开手,随她去,后退一步:“我说过,永远别拿自己威胁别人,没有用。”   杜平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鼻中的酸意始终退不下去,甚至连眼眶也跟着泛酸。她忍得努力,整张脸都绷得发麻。   终于,她抬头,飞快看母亲一眼。   目光仿佛触电一般,只是一瞬,她就迅速移开,遥望窗外。   她自己也没发觉,眼角一滴泪水摇摇欲坠。   她费劲全身力气维持表情上的平静。   杜平站起身,转身,背对着她一步一步离开。   平阳公主喉间干涩,望着女儿背影,说出一句:“我会派人去南越打探元青的消息,如果活着,就把他带回来。”   杜平脚步一顿,继续走,不回头:“谢谢。”   这一声谢,语气如此生分。   你不允许做的事,我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此生此世,你第一次做母亲,我第一次做女儿,也许我们都茫然无知。   分明是至亲,却总伤到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会痛。 第143章 你的衣服弄湿了   杜平跨出门槛,一声不吭拉着冯瑛之往外走,让人措手不及。   冯瑛之愣住,脚下一个踉跄:“诶?回去吗?”   他从头到尾站在门外,并未听到屋中有大吵大闹的声音,以为母女两人相谈甚欢,说到情深处说不定还潸然泪下。他相信永安的口才,必能将平阳公主哄得转怒为喜。   现在看来……想得太美了……   他偷偷瞟妻子一眼,看到她微红的眼眶,顿时闭紧嘴巴。   眼泪也许流了,但相谈甚欢肯定不可能了……   杜平嘴里吐出两个字:“回去。”   冯瑛之只得跟着她往外走。   一堵人墙拦在面前,寒山高大的身形阻挡他们去路。院子里其他下人都清空了,但院门外守着侍卫,只要他不放行,两人连院门都难以跨出一步。   寒山举剑拦道:“郡主止步。”   杜平冷冷一眼瞥去,神色冰冷。   此刻,屋中却传出平阳公主的声音:“寒山,让他们走。”她缓步走出来,倚门而站,“你们回冯府好好待着,若再被我抓到私逃出城,冯首辅看不住你们,就只能由我代劳。”   杜平一直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她脚步停下,等母亲说完话,继续往外走。   这一回没人再拦她。   冯瑛之匆忙与岳母招呼:“小婿告辞。”然后快步追上妻子,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回到家中,桌案上压着的离家信函还未被人发现,他们把包裹中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回去,银票也塞回原位,仿佛这场短暂的远行从未发生过。   杜平点燃油灯,手指间捏着那封信函,将它放在火焰上燃烧。   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一桌漆黑碎末。   杜平垂眸而望,轻启红唇一吹,顿时屋内灰烬飘扬,仿佛下了一场黑色雪花。   冯瑛之看着她面无表情做完一切,忧心问道:“你们在屋里说了什么?”   杜平把桌上剩余的灰烬抹到地上,拍拍双手:“没事,是时候去用午膳,我肚子饿了。”   她不愿说,冯瑛之也不好逼。他点点头:“走吧。”   接下来的时间,从未时到酉时,杜平一直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至少和婆婆在一起时半点没被看出端倪,该笑笑,该说说,一切照旧。   等天色彻底黑了,杜平步入厢房准备休息。   她先是躺在贵妃榻上,一页一页翻书看,看了这本又看那本,每本都只寥寥翻几页,塌上堆满各种书,都快没位置躺人了。   等到了亥时,冯瑛之忍不住开口:“永安,该睡了。”   杜平轻轻一声:“好。”她乖巧地放下书本,却又坐在床沿旁一动不动,目无焦距盯着窗外看,也不知心思飘至何处。   窗外月色拢夜,叶声落如雨。冯瑛之见她这样,放低嗓音,仿佛怕惊扰了她:“是不是不想睡?”   杜平抬眸看他,没说话。   冯瑛之柔声道:“要不我陪你说说话?”   杜平还是看着他,以前就知道瑛之是个温柔的人,成亲后恍觉他比记忆中更和煦。是啊,瑛之一直都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时也挂着疏淡笑容,不至于尴尬,却也不让人靠近。遇事难受也不过一笑置之,浑不在意。   这个人的内心,温柔且强大。   她沉默须臾,摇摇头:“瑛之,我不想动,整个人都觉得提不起劲,你帮我换寝衣。”   冯瑛之以为听错了,一脸茫然。   杜平望着他问:“好不好?”   她还问他好不好?她希望听到什么答案?冯瑛之长叹一口气,他能拿她怎么办?他脑袋里的想法原本清澈得一眼望到底,只想单纯安慰而已,被她一扰,顿时不受控制。   冯瑛之认命地弯下腰,告诉自己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换衣服,没有别的。   他努力不让自己心生绮念,眼睛盯着盘扣,不去多看。   一颗一颗解开。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杜平发现了,她低头望去,看完他解开所有盘扣,听到他几不可闻地松一口气,她突然很想踩过界,想用其他事情来引来注意力。   她冒出一句:“瑛之,你的手指很好看。”她顺势摸上他手指骨节处,轻轻揉捏,“你看着瘦,但骨节曲起如峻岭陡峭,”一边说一边拉开他整只手,覆上他的手心,一寸一寸抚过去,“你看,这里长了茧子,你小时候练字一定很勤奋。”   冯瑛之正欲站起的身子顿时僵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而且身体开始不听话。   杜平仰头看他,目光紧随他脸上每一寸变化,最后停在他眼中。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她稍一起身,吻上去。   吻得很轻,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她又坐回原位,继续望着他的眼睛,伸手抚上去:“瑛之,你的眼睛也很好看,哪里都很好看。”   冯瑛之闭上眼,呼吸加重。   杜平抱住他的脖子,又吻上去,这一次,吻得比之前那回重多了。   冯瑛之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咔嚓”一声崩断。他揽住柔韧的腰肢将她拉进怀中,两人顿时撞在床柱上,帐顶一阵摇晃,“吱吱”作响。   他低头含住那双红唇,带着细碎撕咬,带点疼也带点痒。   杜平忍不住张开双唇。   他温热的唇舌趁机就窜进去,一改片刻前的粗暴,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得让人把持不住,舌尖的温度一点一点从她口中蔓延,弥漫着他的气息。   他一边吻一边手上也有动作,转瞬间,外衫就跌落地面。   衣服一件一件被脱掉。   屋中的温度越来越高,只余彼此灼热的呼吸声。   杜平身体往前一压,看着他仰倒在床上,然后长发逶迤跨坐在他腰间。她低下头,看着他潮红的面色,听着他哑声唤道:“永安……”   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她从白天开始一直憋在肚子里的委屈顿时冒出来。   杜平眼睛红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他胸膛上。   她抬手抹一把眼睛,哭着说:“瑛之,我心里好难过……”   冯瑛之火热的身躯顿时僵在床上,本欲往她身前抚摸的双手立刻停住,转而捏住她的手腕,闭了闭眼,用毕身的自制力将这股冲动压下去。   他应该出去冲一下凉水,可是,总不好把哭泣的妻子就这么扔在床上。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感觉能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冯瑛之方开口道:“和亲人吵架,每个人都会难过。”   杜平哭道:“她如果这辈子都拦着,我就要一直这样浑浑噩噩活下去?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听她的?”   冯瑛之坐起身子,将她抱在怀中,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巧了,那正好和我难兄难弟成一对,祖父也要我韬光养晦,咱们可以借此机会互诉衷肠。”   杜平哭声一停,抬头,抽噎着问:“我是不是戳到你痛处了?”   冯瑛之风度极好,微微一笑:“算不上。”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地开口,“相比之下,刚才更痛一些。”   杜平低头看看他那个位置,还鼓涨着,隔着衣服都能看出形状。   冯瑛之遮住她的眼,无奈道:“别看了。”   杜平内疚地问:“难受吗?”   冯瑛之更无奈了,这什么傻问题?他拍拍她的肩膀,脑袋碰着脑袋,出主意道:“要不要泡个热水浴?也许心情会变好些。”   杜平实在睡不着,想了想,点头同意。   守夜的丫鬟将热水送进来的时候余光多瞟了两眼,再联想之前隐约听到的床竿摇动声,捂着嘴偷乐,心想老夫人盼望的孙子应该有指望了。   丫鬟将整个木桶都倒满水,然后退出外面,不忘贴心地把门关上。   两人隔着一层帘子。   烛光灼灼,佳人沐浴的倩影映在帘子上,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清晰。   看着她舒展玉臂,看着她垂颈洗发。   “哗啦啦”的水声,每一颗水珠滑过她肌肤的声音都能听见。   冯瑛之背过身去,苦涩笑意爬上嘴角,他不敢看,再看下去铁定会出事。这简直是场酷刑,如此煎熬偏又如此香艳。   杜平的声音传过来:“瑛之,要不要一起洗?”   冯瑛之握拳忍耐,他不信她看不出来,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头疼道:“喂,这就过分了。”   杜平沉默一瞬,解释道:“我不是逗你,”顿了顿,用心找个借口,“我够不到后背,你帮我擦,好不好?”   帘子的另一头没有任何声音。   杜平心中忐忑不安,她悄悄侧过身躯,眼角余光看到男人的身影还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仿佛被巧夺天工的匠师雕刻在那里。她的目光从那道宽阔背影滑到劲瘦的腰身,看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动。   杜平转回身去,默默地将身体沉浸在水中,一点一点沉下去,直至没过白皙脖颈。   黑色长发如花朵般盛放水中。   忽然,她感到长发被人撩起来,吓得立刻转过身来,猛然意识到,能做出这项举动的只剩下屋中另一个人。   只有他。   她一口凉气吸到一半,放松下来,嗔道:“你怎么走路不发出声音?”   冯瑛之手上还捧着她的湿发,烛火映在他瞳孔中,安静地跳跃。   他没有说话。   杜平莫名有些紧张:“你怎么不说话?”   冯瑛之将湿润的黑发鞠在手心,盯住她的眼眸,缓缓捧到唇边,烙下轻轻一吻。   几滴清水从他唇间滑下,顺着喉间滚动落入衣中,消失不见。   这一瞬间,杜平只觉心跳骤停。   她看着他。   他看着她。   这间闷热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彼此,呼吸绞着,目光缠绕在一起。   冯瑛之哑声道:“不是要我擦背吗?转过去。”   杜平并未依言转身,她依旧面对面看着他,展颜一笑:“不要你擦背了。”   冯瑛之的眼神能让人烧起来:“那要我干什么?”   杜平神色中带着挑衅:“你说过,我在说愿意之前应该先说喜欢,那么现在呢?”她狡黠一笑,“我等着看你把这话原封不动吞回去。”   冯瑛之盯住她看,忽地勾唇一笑。   杜平被他笑得浑身不安,往后退了退,水流声潺潺。   冯瑛之弯下腰来,按住她白皙湿润的肩膀。   水面清澈见底,只要低头就能看见水底下的一切。   可他没有低头,他只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很深很深,抬起一只手抚上她面庞,将她湿漉漉的长发捋至耳后,然后在她耳垂处轻拢慢捻。   看着她耳垂红得滴出血来,然后红色蔓延到她整张脸,开始目光躲闪。   见此状,冯瑛之满意地笑了,嘴唇贴着她耳畔,呼吸灼热:“还玩吗?”   杜平咬唇,脸虽红,气势却不输,可惜声音有点抖:“我一直都来真的,是你怂……”   冯瑛之堵住她的嘴,极有耐心地感受她唇齿呼吸。   良久后,他放开她,轻声道:“本来是要等你说喜欢的,”他笑了笑,“可是没办法,你今日心情不好,我只好牺牲自己以博佳人开怀。”   杜平瞪圆了眼睛,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正欲开口反驳。   只见男人的唇舌又压下来,他的力道很大,这一次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杜平闭上眼,抬手回抱。   夜已深,屋内的空气都在唇舌间灼热升温。良久,两人松开对视,男人盯住她的眼,忽跨入浴桶,霎时,水流哗哗溢出,流到地面,蔓延至屋内各个角落。   “你的衣服弄湿了……”   “别管它。”   冯瑛之将她的手按在浴桶边缘,低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啄着唇,柔软厮磨,随即小心翼翼探入。男女呼吸交织缠绕,仿佛天地间只剩彼此。   “唔……”杜平不自觉屏住呼吸,时间屏得长了,轻声支吾。   冯瑛之松开,忍俊不禁,柔声:“别急,我教你。”   杜平不肯承认:“谁急了?”   冯瑛之笑出了声,笑了好久,眼看她要恼了,指着自己:“是我急了,”顿了顿,眸底有情也有欲,“人伦大急。”说完,再次低头吻下。   烛火在帘子上映着屏风后隐隐约约的影子,直至油尽灯枯。   屋中彻底漆黑。   却是一夜春色无限。 第144章 你可是下一任可汗的母……   日色朦胧初破晓,露滴滚落翠绿,带起隐约芬芳花香。   喜鹊停枝头,抬头摆尾,鸣叫声动听响亮。   杜平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琴声悦耳,仿若春色满园枝头茂,杏花烂漫雨纷飞,乐声中喜色肆意狂泄,绕梁三尺。她似乎梦到男子踏云而来,向她弯腰伸手。   男人逐渐靠近,露出一张冯瑛之的脸来。   杜平一下子醒了,睁开双眼,迎入眼帘的是随风而起的幔帐。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弹琴,她闻声转头,看见自家夫君已衣衫整齐在窗前拨动琴弦。   冯瑛之抬眸一笑:“好听吗?”   京城一绝能不好听吗?   杜平扬眉,故意说反话:“难听死了,都把我吵醒了。”   冯瑛之的长相偏俊秀斯文,京城常言公子人如玉。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能将人心融化。   他看上去心情极好,道:“成亲后第一次看你起这么迟,洗漱后还去练拳吗?”他起身朝她走来,阳光映在他身后,犹如梦境中画面重现。   杜平一阵恍惚。   冯瑛之坐在她床侧,俯身压下来,调笑道:“醒不来是我的缘故?”   杜平回想起昨夜情景,脸上慢慢变红。虽然她在木桶里和床上都落了下风,但输人不输阵。她凑近脑袋,点头道:“对啊,就是你,我到现在还觉得痛。”   冯瑛之怔住,不知所从地想去掀被子:“真的?我看看。”   杜平一下子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不给看,肯定是你技术太差的缘故,快去多看书好好学学。”   冯瑛之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杜平呆住,急忙从床上起来拉住他:“你干什么?”   冯瑛之已解开外衫:“一目了然,”顿了顿,“脱衣服。”   杜平急道:“都起床了,你脱什么衣服?”   冯瑛之任她按住手,没再继续脱下去,嘴上却一本正经回道:“证明实力。”   杜平被呛住了,只得缓和道:“不用,真不用。”   冯瑛之斜眼睨来,似笑非笑。   杜平咬唇,不肯继续说下去。在对方目光威逼下,她慢吞吞从床上站起,低垂脑袋,默默地把他衣襟整好,端的是一副乖巧模样。   冯瑛之忍不住笑了。   杜平抬眸,对视片刻,嘴角也轻轻勾起。   “总算笑了,”冯瑛之摸摸她头顶乌发,任发丝在他指缝中流淌,“看来我昨晚不算白忙活一场。”   杜平瞪眼:“喂,适可而止。”   冯瑛之在她嘴角轻吻一下:“好。”   杜平又得意起来,决定新仇旧恨一起报,捏住他的脸:“以前是谁说的,要矜持,别动手动脚。”   冯瑛之笑了,又亲她一下:“是我不矜持。”   杜平得寸进尺,她一边穿衣一边斜眼瞟去:“我还得刚回京时,某人信誓旦旦说,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不过视我为友。”她故作夸张地啧啧作叹,“唉,你可真是个随便的人,对朋友都能做出这种事,瑛之,你什么时候堕落成这样了?”   冯瑛之装模作样地思考半晌:“是不太好……”他以拳击掌,恍然大悟道,“可昨晚我也没遇着反抗,奇了怪了。”   杜平眯起眼睛,纤纤玉指在他胸口重重点两下:“是不是男人?让我占点嘴上便宜就这么难?满腹才华都用来对付我了?”   冯瑛之忍俊不禁,握住她的手向嘴边牵去。   他嘴唇偏薄,笑起来带出一道细微弧度,仿佛天边一弯泠月清辉引人心折。她冰凉手指划过他双唇,柔软温热中带点干涩。   杜平指间一缩。   冯瑛之凝视她:“来,给你占点嘴上便宜。”   杜平没想他能不要脸成这样,刷的一下把手缩回来。   冯瑛之笑眯眯:“不再占点便宜?随你摸多久。”   杜平哼道:“谁稀罕。”   冯瑛之装出一副纳闷的样子:“是吗?可昨夜……”   杜平实在听不下去,只开个头就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一把遮住他的嘴,没好气道:“求你别说了行不行?你天赋异禀慷慨大方实力雄厚,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够了吗?”   冯瑛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杜平迈步走出屋子:“我先去用早膳了。”   冯瑛之追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一起去,我也没用。”   一反两人在屋中的嬉笑,一路上他们都很安静,刚开始隔着两寸远的距离,不知不觉越靠越近,等走出小院子的时候,冯瑛之已勾上她的手指,随后牵住整只手。   他侧眸朝她一笑。   杜平看他一眼,移开视线,觉得心中有东西快满溢出来。   冯瑛之突然开口问了句:“还想去南越吗?”   杜平顿了顿,脑中想起母亲那张清冷面孔,笑意不知不觉中收敛起来:“答应她不去了。”她自嘲道,“昨日我嘴上虽未承诺,但她也知道,我心中已答应不去。”   冯瑛之:“对那边放手了?”   杜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一回,她沉默更久,道:“她那人重诺,既答应我去找师兄,我便等她的消息。”   冯瑛之之前欲带她离开京城,一方面自是为了她,另一方面自己也想出远门走走看看。他想和永安一起行走天下,这次虽不成行,失望也没那么大,一辈子的时间那么长,他们总有机会。   昨日站在门外,他隐约有听到两句。说老实话,他心中也有疑问:“永安,”顿了顿,他斟酌用词,“你和你母亲的分歧,并非江南之行,而在于政见不同?”   杜平脚下一滞,低低“嗯”一声。   冯瑛之又问:“平阳公主不满的是你太过冒进?你在江南和地方官唱对台戏?”   杜平不否认:“不是我冒进,是母亲太保守。”正如母亲了解她的想法,她也知道母亲打算如何处理,“母亲想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   冯瑛之深深看她一眼:“你的出身便注定荣华富贵,那你冒风险是为了什么?为万民?为众生?还只是为了一展抱负?”   杜平睁大眼,阳光映照之下,她面孔上的惊讶如此明显。   她没想到瑛之会问出此言。   杜平的目光犹如一股清泉,坦然回视道:“这不是明摆着吗?每个人都会向往世间美好,桃花源不该只是一纸空谈。我希望那些不公正,不道德的惨剧减少,人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不喜欢吗?”   “瑛之,若只有我和我身边的人享受荣华富贵,然后呢?仅仅事不关己地看着天下百姓在痛苦悲惨中沉浮?看着他们然后愈发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若有这么想的人,不过是自卑而不自知,需要从别人身上汲取优越感。当然,也可以适时展现一下同情悲悯,就像那些宫廷贵妇官员后宅做的那样,施舍些粮食衣物,似乎也能无愧于心。”   杜平的眼睛很亮,望着他:“可是,我明明有能力可以做更多,我不应该做更多吗?”   她抬手挡住刺进眼睛的阳光,露齿一笑:“万一成功了呢?”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着光,无所畏惧,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京城诸人评价永安郡主此人时,都跳不开三个词:漂亮,聪明,还有脾气差。   但从冯瑛之的眼光看来,永安的脾气一点也不差。   她的愤怒和喜悦一样明显,今日仇今日报,连计谋都是光明正大的。即便讨厌一个人也不会仗势欺人,她明明有这样的身世条件,可她从未这样做过。若举手之劳能帮上别人,她都不推辞,一声不吭地就直接给办了,不拘泥于名声不在乎感谢。   在他看来,她完美无缺,身上找不出一丝缺点。   冯瑛之突然重重揉了揉她的发顶,发丝凌乱地跳出几根,他看着她皱起眉头后退两步,顿时笑了:“永安,这世上竟然有你这样的人。”   杜平一下子没听出来这话是夸还是贬,挑眉问:“我是怎样的人?”   冯瑛之盯住她看,笑道:“让我五迷三道的人。”   杜平一愣,脸上慢慢变红,不说话继续往前走,有两下甚至同手同脚,她慌乱中改过来。   冯瑛之调笑:“你好像脸红了?”   杜平停下脚步,目光在他脸上兜两个圈子:“人不可貌相……你以前没这么不正经啊?这些话从哪学的?”她仔细琢磨一番,越想越不对劲,貌似一觉睡醒后他就像雄孔雀开屏,“对男人来说,睡过和没睡过差别很大?”   迎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冯瑛之差点没被口水噎着。   他急忙解释:“你想哪去了?”   杜平闲闲开口:“想你脑子里正在想的事。”   “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杜平总算觉得扳回一局,甜甜一笑:“真巧,我也什么也没想。”   冯瑛之:“……”   两人一起用完早膳,杜平换了件骑服就往马厩走去,目标直奔萧府。这条路她已熟门熟路,不多时那座高门府邸便出现在眼前。她下马便去敲门,然后双手抱胸等在一旁。   萧家的门房来开门,一看到这张脸,顿时吓得小腿肚子都抽筋了。   这……这就是个活阎王。   杜平还保持原来姿势站着,抬起下巴道:“我来找阿妍。”   门房逃跑似的速度跑进去通报,生怕动作慢一刻就惹得这位阎王不悦。消息一层层递上去,此时,萧伯亦正在书房和父亲商议嫁妆之事,听闻永安郡主来访,两人皆是一静。   萧祥珂眉头蹙起:“一个人来的?”   下人回禀:“郡主单枪匹马,这次并未带人来。”   萧祥珂讽道:“如今倒是会装好心,昔年也没见她和妍姐儿情深义重,倒衬得我们个个都是恶人。”   萧伯亦想起女儿近来闷闷不乐,无论脸上神情摆得多么稳重端庄,毕竟父女多年,她心里的不开心做父亲的怎会不知。眼前又浮现那日她抱住杜平哭得涕泗流涟,萧伯亦沉默片刻,开口道:“事已定局,她也没胆子来拐阿妍逃婚。”   萧祥珂瞥去一眼,没搭腔。   萧伯亦又道:“让她去开导也好,免得阿妍与我们生了心结。”顿了顿,再补充一句,“而且,萧家的门挡不住她,不让进也会硬闯。”   萧祥珂一脸看透的神色,了然一叹:“到底是做父亲的……”他拍拍儿子肩膀,知他心疼,“听你的。”   杜平跨进院门时,远远看见阿妍正在低头练字。她一脸严肃握笔坐着,屋里没有其他丫鬟,只有一个老嬷嬷站在她身后。这老嬷嬷杜平小时候也见过几次,是老妇人身旁的亲信,架子大得很。   杜平轻轻走至门旁,“咚咚”敲两下。   萧意妍缓缓写完最后一捺,抬起头,顿时面露惊喜,丢了笔就跑过来:“姐姐。”   杜平微微一笑,可她还未开口,就听那老嬷嬷咳嗽一声:“七小姐,步履需缓,行不露足。”   话音落下之际,萧意妍已扑到杜平面前,被稳稳接住。   杜平对那老嬷嬷的话充耳未闻,笑着说:“我带你出去玩?”   萧意妍问也不问去哪里,直接点头答应:“好啊。”   杜平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却见那老嬷嬷挡在身前,行礼问道:“请问郡主欲带七小姐去何处?七小姐正在府中学习,不便出行。”   杜平挑眉:“萧家自诩簪缨世家,什么时候多了下人质问主子去处的规矩?”   老嬷嬷仍不肯退:“郡主若执意带人走,就从老奴的尸体上跨过去。”   杜平嗤笑一声:“倚老卖老。”她瞥见阿妍沉下来的脸色,拍拍她手背安抚,又道,“怎么,觉得你家七小姐就快远嫁他乡,所以不必把她放眼里?”   老嬷嬷脸色一变,自不肯认罪,正思索着要如何解释,就见永安郡主拉着七小姐的手一下子跑开了,可怜她老胳膊老腿的,拍马也追不上。一想到永安郡主贯來作风,吓得她立刻禀告上去拦人。   杜平带着萧意妍走到府门前,已有管家恭敬等候:“郡主,七小姐,可需备马车出行?”   瞧瞧这做法,这才叫高明。不问你去哪里,不问你要干什么,直接给你准备马车。只要有车夫侍卫一路跟随,还怕你逃走?   杜平笑了笑,别人做得妥帖心意,她也愿意给面子:“不必,就出去玩会儿,天黑之前会送她回来。”   管家闻言,顺从地退下:“是。”   萧意妍摸着那雪白的马身,惊叹道:“我们骑马出去吗?要不要戴个帷帽?”   “不用,那多麻烦。”杜平扶着她的腰送她上马,然后翻身一跃坐在她身后,双腿一夹便向前奔驰,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姐姐带你骑马去。”   路途不算远,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抵达目的地。   这块地方不算大,却已是方圆数公里内最大的跑马场,毕竟京城寸土寸金,平日里贵族少年偕伴来玩的也挺多,不过今日已被杜平提前包场。她算是这儿的熟客,一下马立刻有人迎上前,满脸堆笑打招呼。   萧意妍却才是第二次来,很久以前曾跟着家中兄长来过,观看他们比赛蹴鞠。她兴奋地环视一圈,已猜到此行来意:“你要教我骑马?”   杜平点点头。   萧意妍:“我以前也有学过,其实我会骑,只是跑不快。”   杜平忍不住笑:“就你那技术也敢说会骑马……”   萧意妍鼓着脸看她。   杜平无奈道:“还不让人说实话了,萧家至多给你骑过小马驹,那也能叫骑马?等你到了草原上,你会发现七八岁的小孩都比你厉害。”   说话间,马场的仆从已牵着一起枣红马走来,递到永安郡主手中。   杜平继续道:“匈族是游牧民族,全都生活在草原上。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都是稀疏平常的小事,跟着大部队的时候,你当然也可以躲在马车里,”她声音一顿,目光也随之射过来,一语双关,“不过,若是能骑在马身上,你的腰板会挺更直。”   这里空旷辽阔,大风吹来时毫无阻隔,张牙舞爪地呼啸而过。   萧意妍散落后背的长发随风凌乱,在半空中起起落落,那双清透的目光却定定望来。   杜平一言不发走到她身后,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绳咬在皓白齿间,两只手利落地拢起她的秀发盘成结,然后用红绳捆绑。   这个结打得不算好看,甚至有些粗糙。   但是红绳衬着黑发,显得萧意妍愈发灵秀如玉,让人移不开眼。   杜平将缰绳放在她手中,开口道:“会骑马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若还在京城,无所谓会不会,但草原上不一样,弱肉强食,哪怕这只是一点微末的筹码,你也得牢牢握在手心。”   萧意妍望着,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嗯,虽只是小事,迄今为止,也只有你替我想到。”   杜平沉默一瞬,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按,转开话题:“不单是骑马,还有嫁妆上你也得上心,不要都交给父亲处理。当然,萧伯亦肯定不会坑你,但他也许只能想到金银财宝华服绸缎,只顾着让你后半生无忧。可在那个地方,没有足够实力保护自己,你所有财富只会变成豺狼眼中的肥肉,阿妍,你需要带很多那边匮乏的物资和技术,这样你才有资格找到合作者,才有办法在那里壮大自己。”   萧意妍眨了眨眼,眼底透出笑意来:“我知道,匈族还未被教化,茹毛饮血,都是靠拳头说话。姐姐,在你心里我是不是那种被捧在手心不禁风雨的娇花?需要有人护着才能活下来?”   杜平玩笑道:“哪敢呀,你可是下一任可汗的母亲,我连你的肚子都不敢碰,生怕惊扰了我们的小可汗。”   萧意妍雪白的面孔上一点点涨红,那天不知道怎的就发出凌云壮志,今日被姐姐提起,只觉害臊。她捏住缰绳背过身去,想想又觉不妥,转回来说:“我认真的。”   她并没有更多选择,嫁到未开化的野蛮之地,要么随波逐流,最终凋零在异国他乡。要么努力奋进,给自己挣出坦荡前程。   两者相较,毫无疑问会选后一条路。   她正活在最好的年华,不愿就此夭折。   萧意妍:“我被萧家娇养十数载,我手上什么力量也没有,我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无从反抗只能和亲匈族,一饮一啄,皆是定数。但接下来的人生,我不想再做执于他人手中的棋子,我的命,由我自己定。”   杜平露出赞许的神色来:“很好。”   顿了顿,她忍不住又重复赞道:“很好。”她还以为得费一番口舌点醒阿妍,如今看来,这孩子通透得很,接下来,只需帮她分析匈族现状,这个不急,之后一段时间教她骑马时都可潜移默化地灌输,“你若能生出哈尔巴拉可汗的儿子自然是好,若生不出也没关系,那边没有高明的大夫和接生婆,生孩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我还担心你的安危。真到那地步,只要你手中握有足够的人脉和权势,大可领养一个可汗的儿子归在名下,权当立个傀儡。”   萧意妍还没想这么深远,但既然提及,她也沉思片刻,问道:“笼络人脉我倒能做,可权势……”   杜平:“权势来自可汗的宠爱,只要你对可汗能产生足够影响,自然有人主动投机,不过,那么一个老头子若真忍不下去也别委屈自己,还有一条路,就是直接收拢军权。”   萧意妍睁大眼,正好一阵风刮来,她打个寒颤。   杜平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这回她并未直接说下去,而是沉默很久,投来的目光似在观察阿妍的反应。半晌,她终于开口:“杜厉虽是汉人,却颇受可汗重用。”   萧意妍神色一僵。   杜平又不是没记性,当然知道谁是害她和亲的罪魁祸首,可还说的话还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去那边后,可试探一下杜厉的态度,如果他对我这个从出生就未曾蒙面的女儿怀有愧疚,就告诉他,让他多照顾你多帮你,你过得好了……我就原谅他的遗弃。”   风很大,最后那几个字说得模模糊糊,可萧意妍听清了。   她并未表示抗拒之意,目光深深望来:“若他不在意你呢?”   杜平没说话,望着远方天际。   许久,她无所谓地一哂笑之:“那就告诉他,上阵父子兵,咱们毕竟沾着血脉亲缘,”她抬起手指,在半空中划出一条路线来,从北向南,弯弯曲曲,“我会打通南北商路,他有兵,我有钱,与其跟别人隔着肚皮做生意……”   杜平转过头望来,微微一笑:“不如选我。” 第145章 这位至高无上的老人家……   天气越来越热,距离和亲的日子也一日近似一日,在此之前,京城又发生一件天大的事情引起众人惊骇,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   皇帝病倒了。   倒在床榻上的皇帝,下旨让太子暂代监国之职。   一时间朝中都知道风向变了,明着暗着向东宫示好。太子每日上朝办公事,和内阁相处还算和谐。他脑筋转得虽不快,但也知道内阁几位老人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是以内阁决定的事他也不会多加妄言。   太子妃彻底扬眉吐气,越侧妃倒台,她的儿子是太子长子,而且最近每日都去皇上跟前侍疾,简直面上生光。   这日,她广发宴帖邀请诸位官家夫人小姐入宫吃素斋。   明面上的理由是为皇上祈福,至于藏在暗处的想法,明眼人看出来了,太子妃欲为儿子挑选妾氏。虽然太子还未登基为帝,但众位官夫人想到李承业日后也能捞个太子当当,便也蠢蠢欲动。   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女眷都收到请帖。   平阳公主收到了。   杜平也收到了。   对这事,杜平本不欲赴宴,但冯家老夫人愿卖太子妃面子,打算带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同时捎几个媳妇孙媳妇同往,数来数去,孙媳妇里面地位最高的便是杜平,再加上太子妃单独给杜平发了个帖子以示重视。行了,不用挑了,就是她了。   赴宴前一日,杜平收到母亲手信,让她回公主府一趟,说是南越那边有消息传回来,当下便急冲冲赶过去。   平阳公主将探子的传书递给她,不由赞道:“当初放元青离开灵佛寺的确可惜,这是个好苗子,前有豺狼后无补给,他竟然也能撑这么久。”   元青抵达南越以后,张天一直待他称兄道弟礼遇有加,虽然又一次招揽失败,但他还是客客气气把扣押的货船都还回去。临行那日,元青带着那些货船离开,不料张天突然发难。   四处埋伏兵戈相对,混战之中,元青率人撕出一条裂口,逃进地势险恶的山林中。   由此开始长时间的缠斗。   元青开始和异族打交道,甚至策反几个被张天招降过的小部落,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南越再生波澜。   张天担心江南朝廷派援兵,索性彻底封锁南越各境消息,只对外宣称元青一行人已事故翻船,无一幸存,然后慢慢来个瓮中捉鳖。   可惜,元青不是鳖,而是猛兽下山。   杜平飞快看完传书,一直紧着的心总算一松。她笑道:“江南那边会派援军吗?这就把师兄接回来?”   平阳公主意味深长道:“我这边既已听说这事,那张天差不多也该知道消息走漏,他封不了多久。只要他还不想和朝廷开战,就会乖乖把元青和商船送回来。”   她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案,心中又起惜才之心,一个两个的都曾经在江南和女儿有过交集,甚至还有一个曾在麾下,可惜全放跑了。   思及此处,她长叹一声:“张天此人,你要么降服收归,要么就不该让他活着离开凤阳,遗祸无穷。”   杜平知悉师兄还活着的消息,之前那场争吵产生的气恼也差不多淡了。她虽还心有芥蒂,但毕竟是亲生母亲,哪有隔夜仇?“降不服,你只要见过那个人你就会明白,”杜平比了比眼睛,“他眼里全是野心,绝不愿长久屈居他人之下。”   平阳公主也不过是有感而发,于此事也只能作罢。   杜平正欲离开,斜眼瞥到书桌上的帖子,跟她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便顺口一问:“明日你也去?”   平阳公主摇头:“我待会儿就去灵佛寺住上几日,为父皇诵经祈福。”   杜平对此不以为意,她母亲本就有点看不上太子妃,以往十次里面有八次都不会赴约。只是一提到灵佛寺,她语调也跟着阴阳怪气起来:“太子妃没邀请弥英大师明日进宫?”   弥英的名号在京城是头一份的,甚至盖过主持圆空大师。杜平觉着,未必是因为道行有多深,主要那张脸太能骗人。   平阳公主淡淡道:“圆空大师会入宫。”   杜平轻笑:“不怕太子妃恼羞成怒?”   平阳公主笑了笑,笑意浅得探不出情绪,颇有深意地说:“她那个人,这次有些急躁冒进了,在东宫憋屈十多年,一朝得势便有些忘形。你明日私底下可劝她一劝,免得又惹出风波来。”   杜平第二日进宫,根本没找到劝说的机会。   王落英扶着太子妃,两人一直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连个缝都挤不进去。既然挤不进去,杜平也乐得闲坐在一旁,正好萧意妍就隔着两桌,她起身就往那边走去。   那一桌上坐的都是萧家内眷,好几个打扮得光鲜亮丽,仿佛春日枝头初绽的花朵。只萧意妍还是素日里的寡淡衣着,默不作声地隐在姐妹中。   杜平一走过去就被诸人关注,正说笑的几位萧家姑娘们顿时止住声音,目光戒备。   她懒懒一笑,还未说话,萧意妍便先起身招呼:“姐姐,宫里你比我熟,要不带我走走?”萧意妍注意到自家姐妹的僵硬,担心姐姐来句冷嘲热讽又闹起来,到时候搞砸这场宴会得罪东宫,索性抢在前头开口。   杜平环视一圈,笑了笑:“好啊。”   她带着阿妍往御花园方向小走一圈,先介绍了些匈族的事,然后随便闲聊起来:“萧家有意嫁个女儿进东宫吗?”   看看萧三萧四打扮的那副模样,若说萧家无心东宫根本是睁眼说瞎话。   萧意妍小心翼翼偷看一眼,姐姐和李承业的事情众所周知,虽然现在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她仍担心姐姐会介意,一时间没有接口。   杜平顿时明了,笑道:“太子妃有私下表态吗?”   萧意妍露出一副懊恼模样,马上捂住嘴巴,想起自己刚才并未说什么,全是姐姐自己猜出来的,又放下手,解释道:“我不知道,家中这些大事都不会与我说。”   杜平挑眉:“你现在可是御封的祥宁公主,有点自觉,抓紧时间逞逞威风。”   萧意妍脚下踢到一颗小石子,低声道:“没必要。”   杜平挑眉:“好吧,你是个大方人,不像我睚眦必报。”   两人交谈间,只见远远有个人走过来,即便隔着这距离都觉得身形熟悉,杜平是一眼就认出来,萧意妍则是猜到宫里拢共这么几个男人,最有可能的便是皇孙殿下。   来人走近了,果然是李承业。   萧意妍欠身行礼,垂首偷偷打量这两人的脸色。   杜平眼眸抬也不抬,唤了声:“表哥。”   李承业觉得平儿跟上回遇到有些不一样了,又不说清哪里不一样。何况她一直低首垂眸,他总不好盯着看,轻声:“不必多礼。”顿了顿,又正色朝萧意妍道,“和亲的事委屈你了,全仗萧七姑娘大义,我代天下百姓向你致谢。”   萧意妍抿唇:“不必,殿下折煞我了。”   李承业跟她说完话,总算又能光明正大将目光投向杜平,柔声道:“可是宴上无聊?我记得你向来不喜这些,要不我跟母妃说一声?”   这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萧意妍只觉得自己多余,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杜平干脆拒绝:“不用。”她终于抬起头来,“表哥,别让我不自在。”   李承业迎上她的眼,霎时间心下一凉。   眼神不一样了。   她看过来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   李承业沉默片刻,只道:“好。”   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他知道他的女孩总有一天会放下这段感情,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是因为冯瑛之吗?她和他在一起开心吗?脑中涌现各种各样的画面……他眸底闪过痛色,但脸上仍是温和笑意:“我也正要去宴上,我们一起走?”   杜平觉得不太好,但都碰在一起还特意分开先后走,感觉更加刻意。   犹豫之间,李承业已温文有礼地侧身避让,伸手一探:“请。”   杜平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迈步前行。   他们三人一同出现的时候,场上所有人都瞬间安静,目光徘徊于永安郡主和皇孙之间。太子妃虽也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打破沉默:“承业,你来了。”   彼此寒暄之后,太子妃笑眯眯握住萧意妍的手,拍两下道:“你是个好孩子,太子在我面前夸过你好几次,不亏是萧家之女,”说至此,她目光向萧家那一桌扫去,看到他们今次带来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嘴角不免勾出得意的笑,不过很快压下,“我也许久未见萧老夫人了,待会儿就过去坐坐。”   说罢,她又转向杜平,无奈长叹一声:“好好的姑娘要嫁去匈族,又是你的妹妹,平儿,我知道你舍不得,可再舍不得,也该以家国为重。”她搭上杜平的肩膀,以长辈口吻教导,“你这次去萧府大闹,亏得萧家人大度厚道,不与你计较,否则闹到皇上面前你也站不住脚。”   若换在太子监国之前,打死太子妃也不敢当众数落永安郡主,这丫头脾气犟起来,皇帝都不一定压得住。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她觉得,当今世上除了皇后,没有一个人女人能压在她上头。   总算苦尽甘来。   杜平缓缓抬眸,嘴角还未完全勾起,就见李承业突然开口,将手中的红色锦盒递过去:“母妃,这是你要的东西。”顿了顿,“皇祖父听说平儿来了,方才吩咐孙儿带她过去,儿臣不敢耽误,是以要先带着平儿告退。”   李承业由始至终都注意着杜平的动静,听到母亲说这话,一看平儿的表情就知要糟,赶紧开口缓和气氛。   这话也不算假话。   前两日侍疾,皇祖父无意间透露出有些想念永安,虽未下令召她进宫,但今日若带她前去,皇祖父定会高兴。   太子妃瞥儿子一眼,语气冷了下来:“也好,去吧。”   杜平知道表哥的苦心,沉默片刻,压下即将出口的话,一言不发跟在李承业身后向深宫走去。背后是众人艳羡的目光,这永安郡主虽说没能嫁入皇家,但身上圣宠正隆,看看皇帝都重病卧床了,心里还记挂着她。   啧,就不知道等太子登基后,永安郡主是不是还能这么硬气。   有些人的余光瞟向太子妃,照这位东宫女主人今日的态度看来,永安郡主以后怕也要缩着尾巴做人。   另一头,等他们走到没人的地方,李承业的声音轻轻传来:“对不起,”他苦笑,“别和母妃计较。”   杜平:“不需要你道歉。”   李承业:“我会劝着母亲,她这几日做得过了。”   杜平这次没有回答,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到皇帝寝宫的时候,她忽的开口问:“皇上真的召见我了?”   皇上病倒后她并未入宫过,她觉得这场病有一半是被匈族战事给气出来的,话说明白点,有一部分是被杜厉给气出来的。听闻她的眉目有几分肖似父亲,担心皇帝看见她这张脸会病得更厉害。   李承业一怔,知道她敏锐,却没想她会问这个。   杜平吃吃笑起来,表情上透出几分以前相处的影子:“你胆子变大了。”居然敢假传圣旨。   李承业见她如此,压抑的心情也畅快一些:“皇祖父是真的想你。”   杜平遥望宫墙内高低不一的殿檐,一个个尖尖翘起来的角似会刺进人心柔弱处。活到今天,皇上心里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她已经不敢也不想猜了,她沉默许久,笑了笑:“我也想他。”   但至少有一点她明白,这位至高无上的老人家,毕竟从未亏待她。   至于真心不真心……   难得糊涂。 第146章 这日,她送走了唯一的……   东宫,一处屋室内外的仆从都被屏退了。   王落英垂首静立在门外,里面声音很轻,她什么也没听到。突然,听闻太子妃骤然拔高的声音,语调不悦:“承业,你怎么……”可后半句,似乎被人提醒,太子妃又硬生生把声音压下去。   这么一来,又听不清了。   王落英仪态万千地保持直立姿势,如寒雪中的玉梅亭亭玉立,她眼睛一眨不眨遥望天际,似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多时,李承业打开门出来,朝她看一眼,微微颔首算是致意:“你好好劝母妃。”   王落英低声应诺。   目送李承业走远了,她才跨过门槛走进去,欠身问安:“母妃。”   没有外人在场,太子妃懒得掩饰,整张脸都是黑的,心情糟糕至极:“承业说得头头是道,一副为我好为东宫好的模样,可我看来,起因不就是那天我教训了杜平两句么?呵,而且,我那天说得不对吗?那能算是教训?我是好心提点那丫头。”   王落英抿了抿唇角:“我也这么想。”   太子妃瞥她一眼,似有所悟,挑起唇角道:“承业好几日没进你屋子了?”   王落英直直回应董氏这道打量目光,眼神毫无闪避之意,语态温婉:“夫君既要帮着太子殿下处理政务,一边还要照顾皇上,的确是累,”顿了顿,“母妃若挑中合适的人选,也能帮我一起照顾夫君。”   对儿媳妇这番得体应答,太子妃甚是满意。幸好当初娶的不是永安郡主,那丫头能有这么贤惠?若是她嫁进来,知道要给承业抬个妾氏,这东宫的屋顶怕都要掀翻。   “我尚未决定,不过,就担心黄家想送个姑娘进来。”太子妃颇为烦恼,黄家已是太子母族,背后有皇后靠山,再加上承业是个软性子,向来与黄家亲近。她担心即便递进来一个庶女也会盛气凌人,“这事儿我会再问问太子的意思。”   王落英乖巧点头。   太子妃叹气,转起头来又安慰她:“你也不必担心,承业长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不管谁进门都抢不了你风头。”   王落英接收到她的好意,露出感动神色来:“谢母妃提点。”   太子妃颔首,只觉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她那日对杜平也是好意提点,今日对儿媳妇也是提点,一对比这态度,只觉得公主府就像一只苍蝇哽在喉间。   小的那个是这样,大的那个更惹人嫌。   平阳那女人看着温和善良,其实骨子里有多傲没人比她更明白。自她嫁入东宫,始终没得到过平阳的尊重与正视。她特地送上门的请帖,平阳视若无睹,甚至没亲自上门来解释一番,说不来就不来。   也罢,眼看现在父皇身体不行,她会让平阳明白,父亲做皇帝和兄长做皇帝完全是两码事。   也是时候让那对母女收收气焰。   王落英轻声:“那日没能请来弥英大师,我心中忐忑,多亏母妃宽容大度,未与我计较,我心中实在感激。”   太子妃摆摆手:“不是你的错。”   王落英突然发出“啊”的一声,赶紧捂住嘴垂下眼。   太子妃缓缓道:“怎么了?”   王落英欲言又止,太子妃不是瞎子,她久居深宫对女人间的把戏也清楚,演得太过怕反倒不美。   王落英抬起头,试探道:“平阳公主去灵佛寺为皇上祈福,所以未曾来,我想着这跟弥英大师不来的原因是不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脸上神色已道尽一切。   太子妃盯住她半晌,然后轻轻笑出声来,眼底带有明了透彻,颇有兴味地问:“落英,你是对承业心有所属而怀有芥蒂?还是对你母亲的死难以释怀?你想对付的究竟是杜平还是平阳?”   “我没想这么多。”王落英坦荡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猜得准不准,想听听母妃的意思。平阳公主是金枝玉叶,名声不容诋毁,皇上肯定会护着她。但是,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万一有用上的时候呢?”   她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告诫,不要与公主作对。   她又想起母亲葬礼上的画面,一间只余黑白的屋子,偌大的棺木,很多人都在哭泣,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只是站在那里听着他们哭,而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木然而立面无表情,所有眼泪在那之前都已流尽。   母亲曾质问她:你觉得婚嫁是什么?郎情妾意?举案齐眉?你觉得嫁给皇孙代表什么?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她说:不论是何种富贵,生时不过三尺床头,死后不过七尺棺木,怎抵得上几十年夫妻情谊?   结果,母亲恨铁不成钢,只说她天真。   她固执不听劝,觉得母亲只懂攀龙附凤庸俗势利。   事到如今,她已不愿深思母亲的死有多少蹊跷,每一点猜测都能逼得她难以安睡。   就这样过去吧,她认输,她胆怯,她不敢想了。   但是有一点她已大彻大悟,她想,母亲是对的,天真的人是当年那个王落英。   这世间,唯有权势不会辜负。   王落英眼眸深邃,一字一句:“母妃,时间还很长,怠慢我们的人慢慢来,亏欠过我们的也先记着,一时的输赢不重要,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深得太子妃的心,简直不谋而同。她端起茶盏,轻轻吹几口气,舒心道:“嗯,你是个聪明人,我很放心。”   时间兜兜转转,在烈日的熏烤下,京城百姓都换上了清凉的薄衫。再一转眼,萧意妍和亲的日子近在眼前。   钦天监特意算出一个好日子。   艳阳高照天,宜出嫁,宜远行。   平阳公主也提前从灵佛寺小住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女儿翘着腿躺在椅子上,指间还夹着葡萄,惬意地往嘴里一扔。   听到动静,杜平仍躺在那里,抬头笑笑:“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赶回来送阿妍一程。”   笑意中藏着一丝讥诮。   平阳公主动作一顿,平静道:“她毕竟也是我女儿。”   杜平故作意外道:“你还记得啊?”   平阳公主指了指门外:“继续这么阴阳怪气说话,不如回冯家去。”   杜平哼道:“这是我娘家,想回来就回来。”   平阳公主淡淡道:“我记得你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平:“……”   那颗葡萄肉在她嘴里嚼啊嚼,从来没吃这么慢过,她咽下去,擦擦嘴巴,站起身道:“她在你面前缩手缩脚的,这么久了,都没来抱怨一声,我替她说两句也不行?”   平阳公主:“我欠她,可我不欠你。”她抬眸,“不用你替她。”   杜平一下子陷入沉默。   平阳公主缓缓移步走到椅子前,盯着椅背上雕刻的花纹,似乎看得入神,嘴里说道:“这样也好,匈族的条件是差了点,但远离京城,她能避开将来京城的纷争,若有一天我和萧家斗起来,她也不用左右为难。那孩子重情,”她苦笑,实在想不通自己一副清冷性子,怎么两个女儿都是如此,“这点跟你很像。”   杜平目光复杂,问道:“一定会斗起来?”   平阳公主施施然坐下:“父皇已经病重,萧家那株墙头草肯定会讨好太子,太子那人虽看我不顺眼,多多少少会顾念兄妹一场,不过,”她勾唇一笑,“他身边的人一定会等不及。本来么,应该是黄家冲在前头,但托你之福,现在黄家跟公主府有利益牵扯,黄昌元那人吃相还算不错,不会翻脸不认人,但是董氏那人就说不好了。”   杜平深以为然,点头道:“嗯,她那人心眼是小了点。”出嫁之前倒还有点风采,可嫁给太子后,在后宫忍了这么多年,可能忍出点毛病来了。   平阳公主笑道:“我这人呢,是绝不可能站着任人宰杀。”   杜平抬眸,母亲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她不可能会放开手里的权力,她的父亲能容,可她的兄弟未必能容。即使他兄弟呆呆蠢蠢能容下,兄弟背后那些人也容不下去。   日复一日,多深的情分也会磨光。   何况,她母亲和太子本就没多少情分。   不过一点可怜兮兮的血缘关系。   这在帝王家是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继承靠它,反目成仇也因它而起。   平阳公主突然问了一句:“那日你进宫见到父皇了?是真的病重?”   此声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杜平听着有点胆战心惊,这话是几个意思?她张张嘴,干巴巴地开口:“当,当然生病了,你想说什么?”   她每一根毫毛都随着这句话竖起来。   平阳公主慢条斯理地问:“他醒着还是睡着?神态如何?若是醒着可有跟你说话?说了什么?”她眼中全是理智与清醒,口齿分明,“每一句话都别漏下。”   杜平定定回视母亲,只觉彻骨冰冷,她抱住自己的手臂,不答反问:“他想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平阳公主倏然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杜平抿唇,沉默片刻,还是说给她听:“他半醒半睡,听到我进去就睁开了眼睛。他精神头不太好,不过,脑子应该还很清楚。”   那日,她随李承业步入寝宫,屋子里燃着淡淡的安魂香,缥缈缭绕。   屋子的帘子都拉着,光线昏暗。   方总管低首垂眸站在床边,另一头还有太医随伺。   皇帝听到脚步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她来了,嘴角似乎透出笑来:“小棉袄来看朕了……你母亲呢?她怎么不来?”   杜平轻声答道:“她去寺中替您祈福。”   皇帝又闭上眼,他看上去如此虚弱:“她许久未进宫了,让她有空进来多陪陪朕。”   杜平轻声应诺。   皇帝沉默了很久,他有些累,昏昏沉沉又要睡过去,声音仿佛在天上飘:“告诉她,御花园的李子该熟了,可以吃了……她小时候最喜欢吃,那时候骑在朕肩膀上去摘……”   杜平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皇帝又露出笑来,这次笑得很明显,似乎陷入美梦中:“朕跟你说这东西吃多了伤人,你偏不听话,这下受教训了吧……”   皇帝这身体不宜见客,杜平很快便退了出去,也就只听到这几句话。   她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母亲,然后深深盯住她看,等待她的反应。   平阳公主沉默很久,低头望着桌案一动不动。   她表情上并未有明显反应。   但这次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终于,她抬头,并未提及皇帝,只轻声道:“明日阿妍出嫁,我在城楼上送她一程。”   第二日果然是个艳阳天。   钦天监的人皆松一口气,生怕天公不作美让他们丢大脸。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红妆队伍何止十里长,比当初永安郡主出嫁都要盛大,可惜嫁去的地方渺无人烟,仿佛遥远在天下的另一端。除却本就筹备好的珍宝与书籍,萧意妍另外为自己争取到数万石盐,还有各类作物种子以及工具,连工匠师傅也带了不少。   御封的祥宁公主在高楼上与众人告别,她的亲人与朋友全站在这里。从宣告和亲到今日,如此长的一段时间过去,此时她已能得体微笑,一个一个挨过去告别,连表情都没多大变化。   经过父亲面前时,她脸上的笑意滞了滞,淡淡开口:“此去一别,以后女儿不能在你膝前尽孝,你多照顾自己。”   萧伯亦嘴里“嗯”字还未出口,就见女儿已向下一个亲人走去,并未施舍半个眼神过来,他只觉心中钝痛不已。   众人皆赞祥宁公主不愧为高门贵女,到底是萧家教养出来的风度。   连王落英都到场了,两人尚在闺阁时,曾是最谈得来的朋友。   萧意妍握住她的手:“别哭,不吉利。”   王落英眼圈泛红,她以为凭阿妍的家世定能嫁个如意郎君,岂料红颜薄命,竟让她走上如此坎坷一条路。她捏得紧紧:“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萧意妍轻轻一个拥抱,“落英姐姐,今日还能再见你一面,真好。但你未免太不会照顾自己,”她指了指眼睛,关切道,“你眼底都透着累,你这人啊,有个坏毛病,做起事来总把自己逼太紧。”   王落英闻言,只觉心头涌上酸涩,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她强颜欢笑:“没事儿,只是最近忙了些,你才该多放些心在自己身上。”   前途漫漫不见边际,萧意妍却还有心情笑出来:“撒谎,”她点了点她的鼻子,“又要强撑,你分明过得不开心。”   王落英差点落泪,忍住,仰头望天。   萧意妍:“你一直比我聪明,面面俱到,我信你能柳暗花明。落英姐姐,我今日就出远门了,很远很远的门,”她眼神落寞下来,可语气依旧轻快,“临别前,我想跟你说句话。”   王落英又像旧时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说,我听着。”   “人这一辈子,永远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走着走着,有人面目全非,有人不忘初心。惋惜也好,嗟叹也罢,不论是哪种都要记得,这都是你自己。”萧意妍望进她眼睛里,“进宫之前的你,赤诚中又带着侠气,我当然很喜欢;如今的你,眼里的东西比以前多了许多,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只是长大了,人总不能永远留在过去的岁月。”   王落英怔怔望着她,眼眶里已蓄满泪水。   萧意妍抹去她眼角的泪,微微一笑:“所以,别讨厌自己,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王落英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她泪中带笑:“阿妍,你这个人啊,总是这样,总能把我弄哭……”   萧意妍重重捏一下她的手:“我走了,不必再送。”说完,转身离开,一步一台阶,她一直走到送亲队伍里都没回头,默默端坐于马车中。   重重的车帘挡住一切,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忽然间,一个纤细的人影从高台上飞奔而下,仿若一道疾风袭过。   平阳公主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只目光追她而去。   杜平一下子就跑到马车下,她抬手迟疑片刻,还是掀开帘子,轻唤道:“阿妍。”   萧意妍露出精雕玉琢的面孔来。   杜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到她手上,关切道:“这是我的亲笔信,交给杜厉,也许能帮上你。”   萧意妍眼角微红:“谢谢。”   杜平深深看她一眼:“一路保重。”然后放下帘子。   车轮开始滚动,整支队伍缓缓前行。平阳公主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和亲队伍一点一点离开视线,阳光下的锦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杜平也看着车队远行,眉头却越皱越紧,看着那辆马车渐渐消失于眼前,她再也忍不住,英姿飒爽地翻身上马,如一道离弦的箭奔袭追去,遥遥扔下一句:“我再送她一程。”   她没再靠上前去,也没开口唤人,只是这么跟着,不紧不慢地隔着一段距离。她骑着胯下白马一路悠悠到短亭,到了短亭继续跟,车队走她也走,一直跟到长亭。   日头越来越大,将人生生逼出汗来。   整个车队都停下。   萧意妍从马车走下来,朝她走去,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她想说话,可嘴角不受控制瘪起来,咬住唇,声音中已带哭腔:“你想干什么?”   杜平轻声:“就送送你。”   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萧意妍不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杜平眼里含着泪,也没说话。   她们彼此都知道,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萧意妍哽着声音说:“别送了,我自己的路,我总得自己走下去。”   杜平点头:“好。”顿了顿,“不管有多难,都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萧意妍也点头:“好。”   杜平跳下马来,抽出腰间长鞭递给她。这根鞭子她带了许多年,也跟她去过很多地方,如今她只想送给妹妹,留点东西傍身:“谁敢欺负你,你就抽他们。”   闻言,萧意妍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将眼泪埋在杜平的肩膀上:“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儿子还要当可汗呢。”   杜平感到肩上的衣襟湿了一块。   她眼泪也控制不住流下来,吸吸鼻子:“嗯,我等着。”   千里长途无尽头,天高气暖白日曛,这日,她送走了唯一的妹妹。 第147章 杜将军,多谢救命之恩……   湖广总督府,烈日炙烤下的沙场站满士兵。   这一群人的特点很明显,长相皆高鼻深目不似汉人,身上也是匈族惯穿的胡服,颜色全是黑不溜秋一片,连肤色都比普通汉人深些。   胡天磊也跟他们一样,身穿黑色胡服,更衬得他肩宽腰细,身高腿长。   他站在众人面前,咧嘴一笑:“放心,这一趟定让大伙儿满载而归。”随即扬手一挥,“出发。”   队伍井然有序地向前行进,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胡天磊走在最后一个,经过府门时,又被他老爹给扣住肩膀。   hu总督第一次放小儿子单独带兵出门,按理说这趟危险并不高,可还是放不下心,耳提面命:“不可深入,切记,不可深入。那块地儿已经靠近杜厉控制范围,千万别被他逮到。”   胡天磊掏掏耳朵:“爹,这话说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起茧了。”   hu总督气不过儿子这模样,但当着众人又要给他这领队的留面子,骂不得又揍不得,只能耐着性子说:“截了东西就回来,最好别留活口,真给逃走一两个也能接受,只要别被他们抓到人,若不幸被抓……”   “我知道,”胡天磊打断道,“被抓就干脆利落地自尽,绝不给家里添麻烦。”   hu总督瞪着眼看他。   胡天磊笑嘻嘻:“爹,你放心,送亲队伍里又没什么厉害角色,我一杀一个准,不会让这次和亲成功的。”说罢,拍拍他老爹肩膀,“那我走了,你就等着看好了,肯定大胜而归,你就趁现在想想到时候怎么奖励我吧。”   胡天舒立在一旁,不禁听得笑出声来,插嘴道:“千万别看着祥宁公主漂亮,就把人给截回来,到时候被朝廷发现,多少张嘴都说不清。”   “行,行,我知道。”胡天磊下意识回道,突然反应过来刚说的是什么话,反手指向自己,“不对啊,哥,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事儿我干得出来吗?”   胡天舒微笑望来,嘴角刚动了动。   只见胡天磊立马白一眼过来,他担心听到不称心的话,赶紧自己抢在前头答了:“我当然干不出来!”   胡天舒哈哈大笑,与他击掌而视:“等你大胜而归!”   胡天磊笑道:“肯定的。”   目送这糟心的小儿子带着队伍骑马离城,hu总督叹气摇头:“你说他犯得什么病?不让他去他偏要去,这事哪怕做成了也没什么军功,他图什么?”   胡天舒沉思:“那个杜厉不是永安郡主的亲生父亲么?”他迎上父亲的眼,一本正经道,“说不定天磊想看看那没缘分的岳父?”   hu总督气道:“好学不学学你弟!口无遮拦!”   胡天舒赶紧后退一步,躲开父亲当头劈来的巴掌:“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您别当真。”顿了顿,“我觉得天磊喜欢带兵打仗,他享受热血沸腾征战沙场的感觉。上回周总兵就跟我提过,天磊是个好苗子,咱家既然有这条件,他喜欢就让他多试试呗。”   胡天磊带队出城后,策马奔袭数天,终于提前抵达并埋伏于送亲队伍的必经之路。   艳阳压顶,一身黑衣又穿得密不透风,他一动不动藏身草丛中,没一会儿功夫就汗流浃背。可想到即将开始的狩猎,胡天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头脑处于极度冷静之中。   派到前方的探子又一次回来禀告:“快了,跟我们只差五公里。”   胡天磊微一颔首,抬手抽出背后的弓箭,打出胡家军中的暗号手势,一拨人传一拨人,很快,所有埋伏者各就各位,蓄势待发。   日头向西偏行之时,送亲的队伍开始从路的另一头出现,车轮轱辘前行。   胡天磊眯起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情形。   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的猎人总有最好的耐心,一定要等到猎物完全陷入陷阱中,无处可逃才动手。   局势一触即发之际,胡家军都在等待主将的一声令下。   就在此刻!   胡天磊微微一抬下巴,身旁之人立刻吹响口哨,“哔——”一声响。   送亲队伍亦有警觉之人,立刻停下欲拿起武器对抗,有人喊道:“保护公主!有敌袭!”   这人刚开口时,四周突然冒出无数黑衣人,高鼻深目不似汉人。立刻有军士喊道:“小心!是匈族!他们出尔反尔!”   胡家军根本没半句废话,抡起武器就冲上去,那句“有敌袭”的话音刚落下,那人的人头也跟着掉到地上,鲜血喷射而出,双方立刻打作一团。   不过片刻功夫,送亲队伍就明显落于下风。   带领这支送亲队伍的将领在京城也排的上名号,可惜对手与他不在一个级别上。就如杜平曾经所言,朝廷中最厉害的两支军队,排第一的自然是西北铁骑徐则所率,后面紧跟其上的便是湖广地带的徐家军。   京城水土太养人了,养得铁血男儿都骨头发软,无力抵御强敌。   祥宁公主所坐马车在战局一开始就被人移到后方,层层包围保护。外面的厮杀喊叫声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萧意妍躲在马车里,身体颤抖不已。出生至今,从来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样近距离感受到死亡威胁。   外面真是匈族派来的刺杀?之前的和亲不过是虚词?   大动干戈只为杀她一个女流之辈?   不可能,不值得。   萧意妍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两腿发软力气都被抽空,可思维依旧清晰,与其等死,不如把精力放在情势分析,脑子都用在思考上也就没功夫害怕了。   猛然间,“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射穿车身,刺透后尾羽还在震动,嗡嗡作响。   锋利的箭尖与她脑门只有几寸距离。   萧意妍屏住呼吸,鼻尖都开始冒汗,整个身体愈发向后缩去。   外面的战场上,胡天磊一脚踩在巨石上,坚实的臂膀将弓稳稳拉满,悠哉地自言自语:“公主殿下躲在哪儿呢?”说话时,他的视线已牢牢锁住那辆马车,嘴角勾起,“一群蠢货,这么显眼还用找?”眼看胜利在握,他嚣张得甚至没用胡语掩饰。   话音刚落,第二支箭迅疾射出。   箭矢劲道极大,靛青色的车帘被整个刺穿,从这一边车窗钉到另一边车身。   箭矢“嗖”的贴着脸划过,萧意妍柔嫩的面颊上划出一道红痕,怔怔的,半晌没有反应。   她抬手抚上伤处,转头向箭矢来处望去。   正巧迎上胡天磊那双隐含嘲讽的眼睛。   萧意妍瞳孔骤缩,身体不住打颤,虽然凶徒下半张脸蒙着黑布,可从眼睛就能看出,这个人不是匈族人!是汉人!   不是打劫!不是为财!有人想阻止和亲!   胡天磊看清祥宁公主的长相,有些惊艳,吊儿郎当吹声口哨,继续搭箭射击,这一回瞄准的是对方脖颈要害处。   “啧啧,红颜薄命啊,”胡天磊道,“小爷我怜香惜玉,一箭给你个痛快。”   第三支箭猛然射出!   萧意妍跳下马车,摔了个狗吃屎,可也避开致命一箭。她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腿上都蹭破皮了,可顾不得疼,她跌跌撞撞向马车背后跑去,想找个遮蔽隐藏身形。   胡天磊挑眉,啧,还有胆子逃啊。他又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虽然猫捉老鼠挺好玩,不过时间有限,他还赶着收队回去,可惜,没法子慢慢逗着玩了。   最后一支箭紧追目标的致命处袭去。   萧意妍还未逃到躲避处,箭矢就逼近眼前,她懵得无法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支羽箭以更快的速度,更迅猛的力道破空而来。   连空气都被割裂。   另一支箭直直劈断这支箭,整支箭从中间“嗞”一声裂开,掉落地面。   更夸张的是,那支箭的冲速还未停止,继续向前射去,直至触碰到胡天磊的衣服才耗尽力道掉落脚下。   胡天磊也是一愣,是谁?   他抬眸望去,只见一支小队骑兵从不远处疾速驰来,每匹马的四只蹄子都包裹软布,是以他并提前听到动静。   为首一人满脸络腮胡几乎遮住半张脸,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被盯住时会产生被猛兽锁定的错觉,令人胆颤心惊。此人两只手都用来搭箭射击,仅余两条腿掌控马势,可偏偏坐得极稳健,每一箭都例无虚发。   这支刚来的队伍里有汉人亦有匈族人,队列散而不乱,个个神色冷峻骑术娴熟,一看就知这是支经过千锤百炼的队伍。   首领扬臂一挥,中气十足:“冲!”   只一个字,众人立刻以有序的阵仗展开,飞快绞杀身穿黑衣的匪徒。   胡天磊瞳孔一缩,知道碰到硬桩子了,立刻下令收队返回。他力图稳住队形不溃散,以免将一场有序撤退演变成大屠杀。   疾风从两耳刮过,呼呼作响。胡天磊只有加速再加速,竭力不被追兵逮到。他已经猜到来人是谁,出发前老头子耳提面命要他别碰上这个杀神,哪晓得对方早就候在那。   撤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惜并没用。   那队人马追得更快,尤其那首领的骑术更是出类拔萃,犹如闪电般紧随其后,挺直背脊二话不说就是一箭,胡天磊弯腰避开,跌落地面翻一个滚。   尘土漫天中,一柄长刀抵住他脖子。   胡天磊停住身体,单手还撑在地面上,咽下一口口水,喉结滚动。   知道这人厉害,却不知比预估中更厉害。   首领仍坐在马身上,茂密的胡子挡住他表情,只能从语气中听出一丝嘲笑:“小子,你不行啊。”   胡天磊上半身向后仰,抬手轻轻推开刀尖,笑道:“世伯,不能说男人’不行’,这词儿伤自尊。”   颈间已有一条细浅血痕,殷红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淌。   首领闻言大笑,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刀尖一转,又凑到胡天磊的耳旁,稍一用力,遮脸的黑布应声而裂,露出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洋溢着勃勃生机和战意。大胡子首领懒得说话绕弯子:“你家老头想我和朝廷打起来?坐收渔翁之利?”   胡天磊眼珠子动了动,试探道:“我能站起来回话吗?地上怪脏的。”   首领浓眉挑高,不信这小子能在自己手里翻天,懒洋洋道:“行吧。”   胡天磊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捋了捋乱飞的额发,又整了整衣襟,一派名门贵公子的礼数,拱手道:“在下胡天磊,乃家中么子,对世伯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甘拜下风。”   首领不吃这套,正待说话,忽意识到远处有动静传来,便抬头望去。   胡天磊也转头朝着同方向望去。   目之所及处,只见一对人马骑马向这边驶来,速度并不快,为首是一妙龄少女,衣衫虽脏乱,可五官清丽无双,神色也恢复素日里的娴静,正是不远千里来和亲的祥宁公主。   周围一群士卒都没说话,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萧意妍不徐不疾,勒马停在他们面前,目光先扫一眼胡天磊,随后定在络腮胡子脸上,镇定开口:“你是杜厉。”   络腮胡子首领摸摸下巴,本以为会收到小姑娘憎恨的目光,哪知小丫头片子挺沉得住气。   他没有下来招呼的意思,仍然稳稳坐于马身,双手抱胸:“一副萧家人的长相,”看到这张脸就想起萧老头儿那副老奸巨猾的模样,“令人生厌。”   萧意妍脸上不过是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有些怕,不知对方会如何出招。   她知道自己手心全是汗。   她此刻心跳极快,几乎快蹦出喉咙。   杜厉救了她,可她的生死还在对方一念之间。   萧意妍压下恐惧与惊慌,望着他,一字一句:“我乃御封的祥宁公主,带着朝廷平息战乱的意愿来和亲,杜将军,多谢救命之恩。” 第148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   杜厉瞥她一眼,然后无奈地重重吐一口气。   天底下他第一想收拾的人,就是皇帝,要他卖命要他领兵,利用完了再一脚踢开陷害抹黑他;至于第二个,就是萧家人,老的小的没个好的,一只只都是皇帝座下走狗,吃相难看颠倒黑白。   对于仇人,他是见一个揍一个,可惜,这是个女的,还是小丫头片子,他若动手怕是名声都不要了。   本来么,他想好好为难一下这狗屁萧氏女,可话都被她说成这样,他再继续针对未免显得他个大男人气量狭小。   他对萧意妍的第一印象极差无比,一个会逞口舌之利的小丫头,一看就是萧家教出来的做派。   他冷冷开口:“不算什么。”   萧意妍这下彻底松口气,知道不再有性命之忧。她试探道:“杜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休整一番继续出发?”她特意咬重“我们”二字,只想尽快把队伍捆绑在一起,一致对外。万一杜厉和胡家关系不清不楚,中途被策反就完了。   杜厉听出点意味来,斜眼一扫。他伸手指向胡天磊,故意问她:“这人怎么处理?公主殿下认识他么?”   萧意妍眼风都没动一下,目不旁视:“不认识。”   杜厉嗤的一声笑。装,继续装。   胡天磊脑门也冒汗,不知道这位战神脑袋在想什么,按理说在胡家和朝廷之间,杜厉跟胡家的关系更好些,之前跟胡家也有几项交易。眼下的情况,杜厉不至于杀了他,但也不会轻易放跑他,就看能谈到什么条件。   不过,爹曾说过,杜厉这人不能按常理推断。   这个全无败绩的战神直觉极度敏锐,尤其在战场上,不过,在政治斗争中脑袋不太灵光。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当今皇帝拖出来定个叛国罪。   而且,这家伙心情不好时,全然不顾局势,任性得很。想想看这么一个人,年轻时不过打几个胜仗就胆大包天敢在殿前求娶金枝玉叶。   半点不怕惹怒皇帝。   胡天磊心里有点发憷,想到方才战场上杜厉毫不手软斩杀胡家军,心中忐忑地想,今日总不至于死在这里吧……他又转头去看祥宁公主,想看她如何反应。   杜厉声音凉凉的:“哦,真的?”   萧意妍沉默片刻,她也摸不准眼前这位的态度,便道:“虽不认识,不过杜将军若愿意介绍,也许就认识了。”她在京城匆匆见过胡天磊一面,刺杀时只看眼睛没认出来,但露出整张脸后便反应过来是谁。   杜厉哈哈大笑,好整以暇瞅着她:“小丫头挺机灵。”   萧意妍默不作声,多说多错,尤其对方对你观感不喜时,一不小心哪句话就会惹怒他。   杜厉偏不给她退路,硬把那层纸捅破,大大方方介绍道:“来来来,这位是胡高阳hu总督的小儿子,今日埋伏在此,应该就是想破坏和亲,让朝廷和匈族打一仗。”他自认为判断得挺聪明,顿了顿,转头对胡家小公子一笑,“对吧?”   话音刚落,四周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没人敢率先开口。   胡天磊望望天,望望地,没说话。   杜厉眯起眼睛,语气重了些:“老子在问你话。”   胡天磊不敢再沉默,装傻道:“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可能吧……我也不大懂。”   杜厉又把眼神瞟向祥宁公主,带点目空一切的狂傲:“公主殿下怎么说?”虽尊称她为公主殿下,可语气里半点尊敬也没有。   萧意妍也装傻:“hu总督此举不妥,可惜我一个女子见识浅薄,也不知他背后是何深意,既不懂这些,我也不敢妄议朝政,全听杜将军的吩咐。”   一个两个的,装起傻来倒挺团结。   杜厉眯起眼睛,打心眼里看不起来:“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说话不尽不实的,凡事都藏半句,还搞得自己很聪明副样子,什么谨小慎微,不就是胆小窝囊么!”   胡天磊又开始望天,行,你拳头硬,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萧意妍真没碰过这类人,说他蠢吧,当然不算蠢,脑子转得也快,可说话方式在以前十多年人生中从未遇过,重点是,这人掌握着生杀予夺,她说话只能慎重再慎重。   她表情僵硬,语气也僵硬:“我自幼胆小,还请杜将军见谅。”   闻言,杜厉也不好对个小丫头不依不饶。他忽地翻身下马,走到胡天磊身旁。两人站在一起才发现他个子特别高,胡天磊已是昂扬八尺男儿,但杜厉还比他高半个脑袋,气势浑然天成。   杜厉拎起他后领子,几乎将整个人提起来,脚尖立地,然后似笑非笑地开口:“说起来,还有一笔旧账要同你算算。”   胡天磊懵住,什么?你在说什么?   少爷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你,哪来的旧账?   他脑子还没理清楚,一记铁拳已迎面而来,重重砸向他鼻梁。   胡天磊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顿时摔倒在地。   鼻血流得满嘴都是。   他抬手摸摸鼻子,痛死了,不过幸好,骨头没断,他俊朗的容颜得以保存。确定没被毁容,他才抹一把脸,抬头去看杜厉,目光中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戾气。   杜厉抬抬下巴,倨傲道:“杜子静,老子的亲侄女,记得么?自己干的好事自己心里有数,今天看在你爹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下次再撞到老子手底下,”顿了顿,他眯起眼,两只手嘎吱嘎吱捏了捏,“扒了你的皮。”   胡天磊怒气滔天,若手里有把刀就想直接捅死这人。他自小被娇惯大的少爷脾气,何况从不觉得那事有什么错,弱肉强食理所当然,彼时他是总督的儿子,杜子静不过平头百姓,不本来就该予取予求么?   他捏紧拳头,如果不是打不过……如果不是打不过……   不行,得忍,忍不下也得忍。   胡天磊闭了闭眼,撇开脑袋不看他,一脸忍辱负重。   “哟,小子还不服?”杜厉踩在他手上,低头一瞥,蔑笑道,“拳头都捏起来了。”   胡天磊咬牙。   萧意妍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这,这脾气,不得不承认跟姐姐一模一样,该说不愧是父女么?一样的暴烈,一样的得寸进尺,尤其是,一样的护短。   她想了想,决定再加把火,顺便试探一下姐姐在他心目中地位:“杜将军,你说的这事我也知道,其中颇有渊源。”   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杜厉和胡天磊都看过去,等她下言。   萧意妍姿态怯怯:“胡公子随父进京后,在路上垂涎调戏姐姐,就是永安郡主杜平,你的,你的……”她故意欲言又止一番,给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继续道,“他得不到姐姐,又觉得杜子静长相与姐姐有几分肖似,这才对她下手。”   她其实对内情不太了解,只为挑拨离间,于是随便一猜,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胡天磊看着她的眼神阴恻恻的。   萧意妍其实被盯得脊背冒凉气,不过她不躲不避,仍是神色无畏。   杜厉一怔,然后两只眼睛都喷出火来,将胡天磊整个人都拎到跟前,语调能淬出冰渣子:“你他妈敢觊觎我女儿?还他妈调戏她?”   他手上的力度和之前那一拳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这下胡天磊相信了,刚才那拳真的只是小小教训而已,不过意思意思,并未拼上全力。   他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不……不是……听我解释……”   杜厉理都不理,又一拳甩过去,砸到他脸上,然后直接扭住他右手胳膊,厉声质问:“哪只手碰她的?”不待回答,反手一扯将他右手关节折断,“嘎吱”一声,骨头断掉的声音,听起来都疼。   胡天磊要紧牙关,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   他脸上全是汗,却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呵,挺硬气,没辱没你父亲的名头。”杜厉赞赏一声,又是一顿乱拳,揍满意了才把胡天磊扔地上,哼道,“好了,给你解释的机会。”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停顿也没有,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   萧意妍看得脸色惨白,第一次知道,原来暴力可以这么血腥残忍。   胡天磊带人刺杀和亲队伍,再加上hu总督明摆着图谋不轨,她不过是想教训胡天磊一番,再挑拨杜厉和胡家的关系,没想到情形会如此发展。   第一次看到人的胳膊被折断。   第一次看到人满脸都是血。   她只觉喉咙口有东西在翻滚,全身都是虚汗,“哇”的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胡天磊瞥向她嗤笑一声,他半边脸都没知觉了,他“呸”的一声吐掉嘴里血水,挑起嘴角时神色有几分可怖:“杜将军,我敢做就敢当,我是动了杜子静,但也愿意纳了她,那日是她自己不愿,怪不得我。至于永安,我的确出言调戏,她同样也揍了我,互相扯平。”   他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不愿躺在地上与这个男人说话,会产生低人一等的错觉。被狠揍一顿,疼,从来没有的疼,不过一身脾气也被激起来,他不怕死地开口:“至于你为女儿出气,大可不必。”   胡天磊狼一样的眼神盯来:“我和永安的事与你无关,等哪天她肯认你做父亲,再来找我麻烦不迟。”   围在他身旁的胡家军蠢蠢欲动,主将受辱等同于他们受辱,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下,只等三公子一声令下。   胡天磊略一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过挨顿揍,没必要拖所有人下水,打一场必败之仗。   而杜厉下手越狠,他就越能断定,杜厉无意杀他。   他用舌头顶了顶上颚,全是血腥味。一只胳膊断了,身上又遍体鳞伤,他便斜倚马背上,挑衅地笑起来,抬起另一只手勾了勾指头:“随时恭候。”   在军中磨练数年,好不容易压下的纨绔气息,在说这四个字时又浮了起来。   杜厉脾气固然暴烈,若是他在意的事一点就燃。不过,能带兵打这么多胜仗,他的性子也是粗中有细,激将法有时并不管用。他眯起眼睛打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生可畏,能有这样的儿子,我真替胡兄高兴,好样的,好样的。”说罢,他走到胡天磊身旁,搭住他肩膀。   用力的,用很大力气,重重地,拍在他伤处。   胡天磊脸色发白,这下真快站不住了,有苦说不出,龇牙咧嘴地回道:“多谢世伯看得起。”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娘的,敢给小爷下阴招。   你擦干净脖子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杜厉翻脸比翻书还快,吊儿郎当地笑:“说起来,上回跟你爹买粮草的银钱还没给,今天放你回去父子团聚,那钱呢,也就这么算了,”顿了顿,他摸了摸藏在胡子里的下巴,“我觉得我还吃亏了,他宝贝儿子的命应该不止这点钱吧?”   胡天磊被他斜眼一扫,闭了闭眼,把脏话都憋回肚子里。   他总不好说自己不值钱。   杜厉又在他伤口使劲一拍,看他肌肉都在颤抖,方满意地笑道:“至于你的命值多少,呵,下回和你爹做生意时,让他自个儿看着办。”   胡天磊闭紧嘴巴。   杜厉打个哈欠,懒洋洋向回走去,一边走一边扭动肩关节:“快点滚,没空招待你。”   如同驱赶垃圾一样的态度。   胡天磊狠狠盯住他背影,磨牙道:“收队,回去。”   杜厉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乍然转过身来,正迎上胡家小子充满敌意的目光,他浑不在意地勾唇,眼神却冰冷至极:“再跟你爹转告一句话,我有诚意跟他合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光明正大的,是个男人就别在后头搞小动作,不服,就跟老子正面干!”   胡天磊目光深沉:“我会转告。”然后单手撑住,翻身上马,率领一众属下离开。   萧意妍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过来,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放回去?   杜厉不耐烦:“看什么看?别以为老子不打女人。”   萧意妍收起惊愕,跟在他身后问:“杜将军,你把胡天磊打成这样他会记仇的,这样轻易放回去妥当吗?若是和hu总督结仇怎么办?”   杜厉脚步一顿,回头,似笑非笑:“你不就盼着我和胡高阳反目成仇么?”   萧意妍语噎,马上辩解:“不是……我是担心你……”   杜厉嗤笑:“这话假得我个粗人都能听出来,”他目光如炬,“说这话你心里不瘆得慌?”   萧意妍本想着自己苦读诗书多年,口才肯定比对方好,哪晓得杜厉不屑辩驳,直接来个一力降十会,半点面子情也不给。   她心里明白,杜厉是个粗大腿,她的安危靠他,甚至连未来的希望也靠他。她不敢再去惹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递到他面前:“这个是……”   话未说话,杜厉已将信函从她手中抽走,扯开一看,眼睛渐渐亮起来。   萧意妍把后半句说完:“姐姐给你的家书。”她观察对方脸色,眼见战神大人心情不错,于是壮着胆子继续道,“杜将军,你看,姐姐与我站在同一阵线,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要不要把胡天磊抓回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杜厉已经飞快把信看完,又余味无穷地回味一遍,脸上笑意是真挚无比,小心翼翼把信函揣进怀中。   萧意妍见他看完,本想接回信纸撕碎,销毁证据。结果手都伸到半空,却见这位杜将军把信函藏好了。   杜平冷冷一眼,警告道:“伸什么手?”   萧意妍解释:“暗中联系的信函毁掉比较安全。”   “呵,”杜厉赏赐她一声讥笑,伏低身子盯住她,“老子的女儿,给老子的信,需要你来伸手?”   萧意妍无奈,只得将手缩回来。   杜厉第一次看到女儿的笔迹,这小字儿写得真好,这文笔真流畅,这口气真亲切,怎么看怎么满意。看来女儿并不恨他,下次见面说不定还能等来一声“爹”,想想就期待。   他此刻心情雀跃,懒得和小丫头计较,还大发善心地解释一番:“胡天磊放了就是放了,我今日不过是给个警告,胡高阳不会为这等小事跟我翻脸。”   萧意妍根本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这还叫小事?就差没打死他了。   杜厉难得有耐心:“人没死就是小事,我若不教训他胡高阳才会怀疑我心中有鬼。”   萧意妍抿唇,轻轻一声:“嗯。”   杜厉哼笑:“嗯什么嗯?看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每个爹都像萧伯亦一样?平时一点小打小闹窜上跳下的,真遇到女儿要和亲的大事,又缩起脑袋当乌龟了?呵,这也算男人?”   “你不懂!”萧意妍一直平静的脸出现裂痕,高声反驳,“父亲要为家族考虑!才不是缩头乌龟!”   杜厉挑眉,啧,敢跟老子大呼小叫?胆子肥了。   萧意妍胸口不住起伏,瞪住他。   杜厉懒懒地笑:“你这是为萧伯亦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心里的委屈?”他斜眼,“怎么,为了家族就可以不要女儿了?真高尚的理由,我等俗人学不来。”   萧意妍努力维持的冷静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忘了将来的布局,忘了要和杜厉处好关系,切中要害反问:“罪魁祸首是你,是你指明要我和亲的。”   “是啊,我跟萧家有仇,自然要给他们找点麻烦。”杜厉供认不讳,“我只是没想到,萧伯亦半点反抗也没有,他但凡说一句不,我也就重新谈条件了。”   他玩味地看着小丫头:“这男人当得真够孬。”   一滴眼泪落下,滑过萧意妍稚嫩的面庞。   她马上意识到失态,低下头擦擦脸,装作没事人一样,板着脸往前走。   杜厉一僵,看这小丫头挺坚强的样子,没想到她会哭,糟了,说过头了,若传出去他惹哭一个小姑娘简直他妈的丢脸。   算了,算了,这丫头姓萧,弄哭就弄哭呗。   杜厉烦躁地抓抓乱发,这丫头是姓萧,可她也是轻容的女儿,多少得给点面子。轻容那女人无情无义的,可他不能学那个冷血的女人,啧,烦死了。   “喂。”杜厉喊她。   萧意妍回头,目光冷冷望来。   杜厉不自在地扔了个小袋子过去:“给你的。”   萧意妍接到手里还有点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紫的发黑的葡萄,一颗一颗硕大无比,看着就甜。   “给你路上解个馋。”杜厉翻身上马,没再看她,“西北的葡萄比京城好吃多了。”   天气转热,各种水果也熟了。   杜厉突然想到,这是轻容最喜欢的季节,她自小爱吃水汪汪的东西,葡萄荔枝杏子李子各种不忌,是以连肤质都比常人更润滑白皙,无须脂粉添颜色。   意识到思绪跑远了,他嗤笑一声,还想那女人干什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 第149章 皇上病了,当有太子主……   京城里,每年皇上御赐的水果也陆续分发到各家府邸。   其中有不少是马不停蹄从南方运送过来的,就图个新鲜爽口。过去的年头里,都是皇上御笔一划决定各家分量,每一份都代表着他们各自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今年,皇上病了,当有太子主持。   太子是个讲究实际的人,脑袋里只想着朝中重臣,至于其他旁枝末节的人,都交给后宅去打理,只要影响不到朝廷势力分派,太子妃爱怎么分就怎么分,都是小事。   不过,太子忘了一个人。   旁枝末节的人里面,包括平阳公主。   这日,杜平回到公主府探望母亲,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郑嬷嬷正指挥下人收拾两筐子水果。她走近前去,探头一看就皱眉:“这什么玩意?放太久了?”   筐里装着腐烂的果子,偶尔有几颗看着还好,却也不新鲜了。   这种品质的果子是绝对端不到公主府的台面上。   杜平鼻子也皱起来:“府中管采办的人换了?”   郑嬷嬷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为难之色。   杜平洞若观火的视线已射过来,眯起眼:“有内情?”   郑嬷嬷再也忍不住,抹把眼泪就想跟郡主诉苦,不过还未开口,就闻平阳公主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平儿来了?进来。”   郑嬷嬷吸了吸鼻子,立刻止住话头。   杜平眼眸眯起来,看郑嬷嬷一眼,也不逼她,在她肩上轻轻一按,随即向里走去:“母亲。”   屋子里静谧又清凉,平阳公主躺在贵妃椅上,身后站着两个侍女打扇,力道不轻不重,正是凉风习习。塌边的小案子上放着琉璃果盘,里头盛着鲜嫩欲滴的乌紫色葡萄,颗大粒圆。   平阳公主看上去兴致缺缺,素日爱吃的东西也不去伸手,半阖着眼睛休憩。   杜平走过来,不客气地伸手捞一个,剥了果皮就往嘴里扔,咀嚼两下口齿不清地问:“你不想让郑嬷嬷说话?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没什么,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平阳公主身子有些乏,“你怎么来了?”   “冯首辅家大业大的,府中人又多,宫里赏下来的吃食不够分。”杜平伸出手指比了比,“我和瑛之只能分到这么一点点,啧,冯老头儿那个吝啬鬼,自己屋里到装着一大盘,想吃独食,抠死他算了。”   知女莫如母,平阳公主瞟她一眼:“你没去他屋里偷?”   “喂喂,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叫偷啊,”杜平立马否认,“我只是想教他一个道理,这世道啊,不管寡而患不均,老头儿可能太久没看孔老夫子的书,把论语都给忘了。”   她说得振振有词,顺手再拿一颗吃:“不过那老头儿看我不顺眼,处处防备,还狠狠教训我一通,说我目无尊长鸡鸣狗盗,啧,话真难听。”   平阳公主摇摇头:“我倒有些同情冯首辅,若我是他,当初就该咬定不让你嫁进来,即便闹到皇上跟前,也来个倚老卖老不认账。”   杜平擦擦嘴,然后再擦擦手,斜眼望去:“喂,这是做母亲该说的话?你要搞清楚,百年后是谁给你扶棺送葬?又是谁来清明扫墓?难不成你还指望冯老头儿?”她把白帕子随手一扔,“胳膊肘往外拐,不像话么。”   平阳公主揉揉太阳穴,头疼,她坐起身子来:“我倒觉得,你最近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像话。”   杜平眨巴眨巴眼睛,想到这趟来意,眼珠子一转,双手合十:“是我得意忘形,是我错了,您大人大量别与我一般见识。”   平阳公主停下动作,看过来。   杜平也看过去,尽量让目光真诚些。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无事献殷勤。”   杜平立刻凑到她跟前去,小意温存来翘腿:“你看,每年皇上分到咱们府中那么多新鲜瓜果,你一个人又吃不完,我来帮忙分担,如何?谢就不必了,你就留几样你最爱吃的,其余的让我带回去气气冯老头儿。”   平阳公主神色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但只是这一瞬间,也被杜平给抓住了。   她慢悠悠开口:“总不会被你吃完了吧?”   平阳公主抬眸望来。   杜平故意说:“哦,还是今年没送来?”顿了顿,她微微一笑,伸手指望院子:“你别告诉我那两筐子垃圾就是宫里送来的。”   屋中安静了一瞬。   平阳公主叹息,摆手挥退扑扇的侍女,只留母女二人。她无奈道:“辛苦你了,跟我说话还需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杜平哼道:“你不肯告诉我,只会说小事小事,我只好自力更生。”   平阳公主又叹一声气:“你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喂喂,别扯开话题。”杜平道,“我是真心来拿瓜果的,也是真心想气气冯老头儿的,哪知道走到院子里会看到那么一堆垃圾,喂给狗狗都会嫌弃。”她又捏住一颗葡萄肉,含在嘴中仔细品尝,判断道,“这味道不是宫里的,府里自己买的?”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我猜是董氏的意思,后宅惯用的手段,阴阳怪气地给点打压。”她笑了笑,“警告我往后听话吧。”   杜平想了想,分析道:“上回你没应邀去宫里,她记仇了?”   “她这人啊,一向都记仇,不过是以前不敢发作,现在觉得没人压着,便开始肆无忌惮。”平阳公主道,“也不单单是上回吧,我不给她面子这么多年了,新仇旧恨堆在一起。”   杜平:“心眼这么小,她怎么活到今天的?生气都能把自己给气死。”   “呵,换个思路,她忍性很不错,”平阳公主还有心情调侃,“至少你就忍不住。”   杜平皱眉:“皇后不管管?”   平阳公主不知想到什么,勾唇笑道:“黄氏那个人懂分寸知进退,承禀着黄家一脉相承的做派。何况,她刚当上皇后没多久,也许还没熟练。”   杜平看她:“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了,不过是小事。”平阳公主这几日有些累,不欲理会,“只要不是打到眼前的拳头,都不过虚张声势。”   杜平脸色不太好:“什么才算大事?”   她不赞同母亲的态度,这是她亲娘,是,她也顶过嘴她也甩过脸,可其他人凭什么?送筐烂果子来公主府以为打发乞丐?呵,没胆子跳过母亲不赏赐,就想暗地里给个警告?凭什么要忍下来?   她弯腰与母亲平视,目光一瞬不瞬:“皇上还活着呢,她算老几?”   平阳公主沉默地回望。   她本不欲和董氏计较,当初董氏联合张氏暗杀平儿的事她都忍下,只匆匆处理了张氏,如今不过几个烂果子又算什么?她根本没把董氏放眼里。   不过平儿在生气,为她而生气。   她想起平儿很小的时候,听到杜子文辱骂她立即扑上去厮打,凶狠得像只小狼崽。   平阳公主轻笑一声,她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竟为此感到愉悦:“我会收拾她,不过不是现在,不急。”   杜平眯眼:“今日仇今日报,我不喜欢等。”   平阳公主神色淡淡地看来,不过眼底还透着来不及消散的笑意。   杜平也笑了:“我帮你回敬她。”说罢,她起身就向外走去,还未跨过门槛,就听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平儿。”   杜平停下,回眸望去。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别搞大了。”   杜平挑眉:“尽量。”   看到郡主吩咐下人把筐里的果子装回宫里原本赐下的匣子中,然后利落得拿起就走,郑嬷嬷想插嘴又不敢,郡主不是那种你说不她就会乖乖照办的人,没看亲娘都没拦住她么。可郑嬷嬷实在忧心,小步走到公主身边,那张脸上的表情不用开口就能让人看出她在想什么。   平阳公主劝道:“随她去。”   郑嬷嬷愁眉苦脸:“郡主怎么嫁人了还是这个脾气?她在夫家也这样?”唉,这么一想冯公子真是个好脾气的,“虽说奴婢也不舍得郡主受委屈忍耐,但人长大了,总归要学会忍,俗话说得好,吃得小亏才不至于吃大亏,等郡主踢到铁板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呵,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平阳公主道,“不过至于忍耐……这孩子太顺风顺水,等她哪天痛到骨子里了,痛到怕了,也就学会忍这个字了。这点我能教,也能找机会磨炼她,只不过到底是亲生的,”她捂额叹得很重,“下不了这个狠手。”   郑嬷嬷很是了解公主这番苦心,郡主那么好的孩子谁下得了手?“殿下,宫里侍卫多,郡主人单力薄的不会吃亏吗?”   平阳公主闻言笑了,这一点上她完全不担心:“我反倒担心董氏,平儿生气的时候,会有些不知轻重。”   太子妃不知道此刻正在被平阳公主担心,不过,在听到内侍禀告永安郡主端着八宝匣候在东宫门口时,她开始为自己担心。   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她知道,永安也知道。   可别人不知道。   永安这么大刺刺地摆在外头,来来往往又有多少人看见?   太子妃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自认没对平阳公主做什么过分的事,她贵为太子妃,遇到不敬之人不过稍稍敲打一番,理所应当。   做这件事之前,她也考虑过永安的暴脾气,不过想着永安已嫁入冯家,平阳那女人也不像是会藏着烂水果留作证据向女儿诉苦的人,事情也就水过无痕了。   难道,平阳真的利用女儿来出头?   那女人自己摆出一副高贵大度的模样,实际上把女儿当枪使,呵,有够虚伪的。   太子妃头疼不已,摆摆手:“把永安叫进来,别惊动旁人。”看着内侍疾步走出去,想了想,又开口把人叫住,吩咐道,“把八宝匣处理掉。”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并没底,等待过程中眼角余光不住往外瞟。   不多时,就看到永安大步跨来。   果不其然,那丫头手里还端着八宝匣,招摇过市。   说了跟没说一样。   太子妃心中憋着一股气,暗骂这丫头做戏给谁看呢。可表面还得振作精神,脸上的笑意尚未展开,只见永安低眉敛首,恭敬行礼:“见过娘娘。”   动作一丝不苟,连最严苛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毛病来。   太子妃呆住,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永安这么规规矩矩的样子,这丫头连在御前行礼都是得过且过,随便做个样子。   她心中闪过一丝得色,就说么,是个人都能看出东宫今日不同往日,得捧着敬着。罢了罢了,她也不和这丫头计较,就当卖她之前站在承业这边的面子。   太子妃轻轻咳嗽一声:“起来吧。”   杜平站直身子,突然一甩手把匣子扔到太子妃面前的桌案上,“咚”的一声巨响出其不意,连桌面都震了震,太子妃自然也吓一跳,脸色铁青:“永安,你什么意思?”   杜平看她一眼,迈着步子慢慢走到桌案前:“真巧,我也想问你什么意思,”她伸出手指抵住八宝匣,轻轻点两下,“娘娘,这什么意思?”   太子妃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她闭了闭眼,耐下性子后勾出一抹冷笑:“你不懂?”   杜平看着她。   太子妃嘴角冷笑愈发明显:“永安,装傻就没意思了。”她站起身来,逼视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什么意思。本宫刚才倒是忘了,你从小到大都喜直来直往,连打架闹事都是明目张胆,直接说吧,你想怎么着。”   她自称本宫。   第一次听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称呼。   杜平望着她,笑了。 第150章 对付平阳之前,她敢不……   董氏此人并不愚钝,相反,她还有些小聪明,而且极为务实。没办法,这皇宫里头的人向来看人下菜,务实是个顶重要的优点。   杜平今日行礼时严格按照宫规来,她一直有在注意董氏的反应,自然看到她强行抑制的嘴角和眉梢间的得色。   太子妃眯起眼:“你笑什么?”   杜平慢条斯理地开口:“突然觉得娘娘很辛苦,你喜欢所有人用仰视的目光看你,你喜欢大家小心翼翼地伺候你,唯命是从,你喜欢每个人都在你面前被打断膝盖,仰你鼻息而活……唉,真不知道你以前那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不会憋死吗?”   太子妃勃然大怒,正欲拍案发火。   只见杜平快一步按住她手背,力道不容挣脱半分,似笑非笑来一句:“我倒挺喜欢唤一声舅母,显得亲近,奈何娘娘不喜欢,也只得作罢。”   太子妃闻言,喉咙里堵着的这口气顿时不上不下,瞪住始作俑者,使劲想抽回手。   可惜抽不动。   她用牙缝里挤出话:“放手。”   杜平笑笑,刚抬臂就见底下压着的那只手飞快抽走,她又笑了下:“失礼。”   王落英一直在旁垂手而立,从头看到尾,因是旁观所以格外清醒,永安郡主从跨入这个屋门之后就牢牢把控着母妃情绪和掌握着谈话气氛,不,应该更早一点,从母妃听到她拿着八宝匣之后,就已隐隐不安。   思及此处,她轻叹一声,觉得是时候打破永安郡主的节奏,免得她以为东宫无人。她落落大方地欠身行礼,恭敬问道:“母妃,是否先屏退下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子妃恍然回神,一摆手:“都下去。”   王落英立刻率宫女离开,经过永安郡主身旁时,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看到郡主朝她意味深长一笑。待她行至门槛时,只闻太子妃的声音又传来:“落英,你留下。”   王落英顿了顿,顺从地应道:“是。”随即关上门,不声不响站在角落。   杜平觉得颇为有趣,盯住她上下打量,也不嫌失礼。   太子妃不悦道:“永安,有话直说,本宫之前就说过,这事你想怎么办?”   杜平:“娘娘没胆子跳过我母亲不发帖子,我母亲却能拒绝赴约,很不公平吧?可我母亲以前是这样,如今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她看到董氏快把小指上的玳瑁指套给折断了,终于反思是不是言语逼得太紧。她清了清嗓子,直述来意,“我也不奢求娘娘的道歉,不过,至少把缺我母亲的这份鲜果补回来。往年如何,今年也如何。”   太子妃冷哼一声:“果子这些东西就是尝个鲜,已经分完了。”   杜平挑眉:“东宫总还有自留的吧?”   太子妃听得柳眉直竖,这丫头竟敢打东宫的主意?她斥道:“你想得美。”顿了顿,又嘲讽道,“永安,我不信公主府真缺这么点水果,你今日不也是为平阳挣面子么?人呐,本性都是一样的,虚荣。”说最后两个字时,目光直直射来。   杜平一听,乐了。   她还以为她在满京城人的心里都是贬义的,原来董氏还曾高看她一眼?觉得她以前不虚荣?   她过去拍皇帝马屁拍这么明显,还以为无数人在背后唾弃呢。   杜平笑道:“娘娘,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只争一口气。”她找个椅子在董氏对面坐下,望着她的眼睛说,“你若不愿,我只有等太子回来与他说一说。”   太子妃嘲讽:“呵,这是威胁?你觉得你的太子舅舅会为妹妹做主?”   她与太子关系虽不是情投意合,但夫妻这么多年,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她夫君对平阳并无好感,甚至还有些妒忌。   一旦等皇上驾崩,平阳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到时候那女人就守着江南的税赋过安安分分的富贵日子罢。   杜平:“在娘娘心里,若是皇上来做主,必定偏心亲生女儿,可轮到太子来做主,你却有信心他站你这边?”她望来的目光颇有深意,还带着一丝揶揄,“娘娘好大的信心,这算是夫妻间的默契?”   太子妃被这么一问,脸色一白,心中把握从九分降到五分。   杜平慢条斯理地开口:“娘娘,皇上只是病了,他还活得好好的,你觉得太子会站在哪边?”   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被太子妃听进耳朵里。   太子妃的脸色愈加白上一分。   杜平望进她的眼睛里,不放过每一丝情绪变化,言语中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相比之下,他收拾一个单独立府的妹妹简单?还是收拾同一屋檐下的妻子更简单?”   这话,就有些悲哀了。   同床十数年,仍走不到彼此心中,不过顶个夫妻名头而已。   太子妃嘴唇喏喏,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眼中已有狼狈,可坐姿依旧端正。这席话之下,她突然醒悟自己操之过急,明明忍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就觉得忍不下了?她自嘲一笑,她错了,要么就不出手,既出手就不该小打小闹。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杜平心中暗叹,她心软的老毛病又上来了,即便不喜董氏为人,可毕竟是亲人,给她搭个台阶罢:“娘娘,论局势,你不该将公主府往你对面推,论人情,越侧妃的事是我帮忙,情分的事也该你来我往。”   太子妃轻轻一声“嗯”,随即掩饰地端起茶来喝一口,平复情绪:“落英,带永安下去挑些南边运来的水果,”顿了顿,抬眸望去,“满意了吗?”   没想她如此干脆,杜平愣了愣,随即笑道:“谢娘娘。”   她默不作声地随王落英向外走去,才迈出两步,忽地一顿,又回眸问道:“娘娘,你这一生追求权势是为了什么?只为了将众人踩在脚底?只为了享受高高在上?”   太子妃目光冷冷:“你在讽刺本宫?”   “怎么会?我不过是惋惜罢了。”杜平道,“权势不该是目的,而是一柄达成目的的利器。你若只盯着旁人是否讨好你,当有一日跌落谷底,周围仍是这群捧高踩低的人,你心中没有强劲的目的支撑怕会承受不住,若自己选择三尺白绫终结一切,岂不可怜?”   太子妃气得脸都涨红,忍了又忍,憋出一句:“乌鸦嘴。”   杜平浑不在意地耸肩一笑:“忠言逆耳利于行啊,娘娘。”   这句话说完,她再也没有回头地离开。   晚间,太子忙碌一日回到东宫,他早些时候趁隙去探望了父皇,太医说昏睡的时候愈发多了,精神一日不及一日。他听了心中不免难过,拍着承业肩膀让他好好伺候,然后又退回书房忙碌。   太子对内阁的事情烦躁得很,在他看来不过一些小事,孙阁老和冯阁老偏要争个高下,还非要他来评评理。他能评什么理?哪个都不敢得罪,只好说些没啥用的场面话,阁中其他人有置身事外也有各自帮腔的,到最后,事情还是没解决。   他静下来后沉思一番,又觉得那几个老头是故意的,他俩不是真心吵架,而是为了试探他拿捏他。欺负他初监国经验不够,看他有想法就开始推诿争吵,让事情办不下去,最后只能按照内阁的意思来实施。   可悲的是,他的确毫无办法。   太子望着搁置在书房的那堆折子,头疼得想一把火烧掉。   本想听听父皇的意见,可老人家昏睡在床上,他做儿子的哪忍心叫醒?罢了罢了,幸好都是小事,搁着就先搁着吧,内阁都不急,他急什么?   太子疲惫地踱步进门,正想在后宫找温香软玉好好抚慰一番,可一抬眼就看到太子妃红着眼眶一脸委屈模样。   他心里一个咯噔,肯定没好事。   太子妃上前替夫君宽衣解带,低声道:“今日永安来过。”   太子重重一叹,一眼睨过去:“给你脸色看了?”   太子妃擦擦眼泪:“她贯來是这脾气,被皇上宠得无法无天。殿下也知道,前些日子臣妾在宫中宴请官妇来东宫食素斋,一起为父皇祈福。结果,平阳明摆着没事儿也不肯过来,这也就罢了,她向来不把东宫放在眼里,可过分的是,她故意叫走弥英大师,这太过分了。臣妾看她是嫉妒东宫近来得势,心中嫉妒就想让我们出丑。”   太子眉头紧皱,听了这话自然不会高兴,心中既有不悦也有怀疑。他不喜平阳,但平阳不像这样的人,她根本懒得搭理东宫。   她不至于故意让东宫出丑……不过,嫉妒倒是有可能。   太子摸摸下巴,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他妒忌平阳在父皇跟前得宠,如今看来,笑到最后才是赢家,这天下还是得靠他这个当儿子的撑着。   太子妃一边观察他脸色一边继续谗言:“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看不起臣妾没关系,怎能不顾虑殿下您的立场,臣妾当时心中来气,就忍不住轻轻拿捏她一下。”   太子眼神望过来:“怎么拿捏?”   太子妃咬唇,柔声道:“今年赐给她的果子不是最好的那批,臣妾只想暗示她一下,哪晓得今日她就怂恿女儿杀进宫里来,在众人跟前给臣妾没脸。”她轻声啜泣,“臣妾好歹也是个长辈。”   太子闻言也觉得平阳太小题大做,他淡淡问道:“你欲如何?”   太子妃扶着他坐下,殷勤地揉捏按摩,直到他眉头都舒展开,方擦干泪小心翼翼开口:“永安也好,平阳也罢,都被父皇给宠坏了,可这世道又不是围着她们两人转,殿下,长兄为父,父皇没能教给她的,您这个做兄长的得代劳,她后半辈子还长着,总不能永远这么肆无忌惮下去,您得让她怕您敬您,您得让她明白,您是太子而她只是公主,骨子里虽都流着皇家血脉,可仍是尊卑有别。”   太子沉默许久,他当然知道董氏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这番话也正中他心坎。   他和平阳之间的相处之道,的确也该定个规矩。   他不可能像父皇那样纵容平阳。   太子深深望来:“有理。”   太子妃脸上顿显喜色:“那臣妾……”她停下声音,立刻收起情绪带着试探意味问,“就努力尽长嫂之职?”   太子颔首:“别做得太过,到时候让父皇知道了,气得病上加病,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太子妃赞同:“臣妾明白,殿下已是公务繁忙,臣妾定会料理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这等后宅小事给殿下给皇上添麻烦。”她眸中透出狡黠的光来,“何况,平阳公主金枝玉叶,臣妾哪敢对她做什么,也只能敲点一下她身旁的人。”   对付平阳之前,她敢不做点功课吗?   幸亏太子开始监国,原来不敢投诚的人都愿意向她分享平阳的秘密。   太子妃脸上露出不自觉的笑来,只觉胜券在握,这么大的把柄还怕不能给平阳一个头破血流的教训?   一定要让那女人明白,究竟孰高孰低。 第151章 一个公主的爱情是什么……   杜平将一部分鲜果给公主府送去,另一部分则带回冯府。   晚膳后,趁着众人还未散开,她吩咐婢女把鲜果分成一盘一盘的,递给各户小家。对上冯首辅眯起眼睛投来的目光,她身后不存在的小尾巴都快翘起来,笑道:“祖父屋里还多的是,这些就留给我们小辈解决,不劳您费心。”   冯首辅哼笑一声:“小家子气。”   杜平怎肯应下,立马回嘴:“这可是御赐的,万一来不及吃烂了呢?咱们府中虽然富庶,但祖父您身居高位更该以身作则,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   多数人皆仰头望屋顶,无人敢言。   没办法,前两日这对祖孙为御赐的鲜果口舌大战三百回合还在历历在目,不是他们胆子小,而是这两人之间完全插不进去,万一被伤及未免太无辜。   剩下的少数人,倒是有想打圆场的。比方说许氏就小心翼翼扯开话题,笑容慈祥,指着儿子腰间的香囊问:“瑛哥儿,你换香囊了?永安给你绣的?”   冯瑛之一怔,赶紧低头假咳一声:“唔,换了。”却不提是谁绣的。   许氏还未反应过来,冯首辅却闻一知十,呵呵笑道:“原来永安的绣工如此精湛?小看她了。”眼底藏着促狭之意。   许氏听公公肯夸儿媳妇了,还在旁高兴地附和:“是呢,真是难得。”   冯瑛之望天望大地,摸摸鼻子,想着怎么说话比较好。   “不是我绣的。”杜平白了冯首辅一眼,干脆承认,“我绣工不好,所以都是直接买。”   冯瑛之当众给妻子捧场,给足她面子:“但你眼光好,这个新买的我就很喜欢,当日就换上了。”   杜平抿唇一笑。   屋中的空气快尴尬到冒汗,也只有这对夫妻还在相视而笑。其他人想退场,可府中的老大人还没发话,他们又不敢擅自动作。   冯首辅环视一圈,哼道:“永安,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歇着。”   众人皆松一口气。   杜平挑挑眉,天不怕地不怕地迈着步子跟到祖父屋中。自从她加入冯家,婆婆倒是个好性子,反而是这老头整天拿捏她,这个看不惯那个看不惯的,罗里吧嗦。   “听闻你白日里递了牌子去宫中?”冯首辅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杜平坦荡道:“是。”她只说一个字,不肯再多透露内情。   言辞上的小花招尽收冯首辅眼底,他满不在乎地继续问:“东宫和你母亲起了龌龊?”   杜平顿了顿,投去一眼:“祖父,什么时候开始您连女人间的关系都开始操心了?您年纪大了,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呵,帝王家无小事,储君的家事亦是国事。”   杜平笑笑,不说话。   冯首辅也不在这事上逼她,他不觉得太子妃能在平阳那里讨得好处,便道:“让你母亲收着点,毕竟是东宫太子妃,面子上得敬着。”   杜平挑眉:“您怎么不自己跟我母亲说?”   冯首辅又被她噎住,啧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悔不当初,那时就不该心软让小六子娶了她。   杜平看他脸色难看,想着毕竟是长辈,她姑且收一收脾气。   这老头儿可以言语刻薄她,但她却不好奋起反击,虽然听起来不公平,可她是该为瑛之的立场考虑。“祖父,您放心。和亲的事情了结,徐家那边也差不多完事了。端王殿下和王大人估计快回京了,我母亲最近记挂着这事,没空和太子妃计较。”   冯首辅轻轻“嗯”一声,顿了顿,突然来一句:“消息倒是灵通。”   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有变化,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可杜平却觉得屋中气氛变了。她望过去,用淡淡的语气说:“我自江南回京后,也无事可干,只剩下手头一点儿生意可忙活,您知道的,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商人。”   冯首辅耷拉着眼皮子,可有似无地一声:“嗯。”   杜平眼睛一眯:“我也挺好奇,端王殿下回带回来什么消息,徐家究竟有没有跟匈族勾结?唉,他怎么不先飞鸽传书一份到京城呢?”   冯首辅抬头,目光锋芒毕现,如针一般刺到她脸上。   杜平笑笑,端详他神色变化,好奇道:“祖父,您似乎很在意这事,端王回来跟冯家有什么关系吗?还是徐家和冯家有什么关系?”   冯首辅冷哼一声:“刚才不都是你在说么?老夫不过随便听听罢了。”   杜平笑得像偷腥的狐狸:“嗯,你只是听,不过,你在意这事,比我闯东宫惹麻烦更让您在意。”   冯首辅投来警告一瞥:“停止卖弄你的小聪明。”   杜平眨眨眼:“您太苛刻了,我这都只算小聪明啊?那大聪明是什么样的?像您这样?”   她笑两声,厚着脸皮挤到他身旁,又想给他敲肩按摩,结果收到首辅大人抗拒的目光,她无所谓一笑,只得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压低声音:“好嘛好嘛,不敲不敲,您的肩上都是金子,敲一敲就让我占了便宜。”   冯首辅没好气道:“站远点。”   杜平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挨过去:“祖父,端王和徐家那边有什么秘密吗?跟我说说呗。”   冯首辅这没见过脸皮这么厚变脸又这么快的,他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永安,别关注这些有的没的,你得把眼睛在瑛哥儿身上多放一放。你看看,你去萧家惹事,你去东宫惹事,你觉得瑛哥儿是脸上添光还是面上无光?今天,你连一个香囊都绣不出来,还要他来打圆场……你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了吗?别人的妻子可以给予夫君的那些,你可以给瑛哥儿吗?这对瑛哥儿公平吗?”   杜平收敛笑意,抿唇没说话。   冯首辅摆手谢客:“今日叫你来就想说这些,永安,这么多孙子里老夫最疼的就是瑛哥儿,他这么好,呵,我这个做祖父的替他委屈。”   杜平回到屋里后情绪有些低落,她看瑛之一眼,又收回目光,过一会儿,再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冯瑛之觉得自己快拿不住手上的书了,抬眸,笑道:“怎么了?”   “没事。”杜平欲盖弥彰,“看你好看,就多看看。”   冯瑛之放下书笑道:“那你多照镜子,应该能看到更好看的。”此言却没能逗笑小妻子,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她身旁,按住她肩膀,“祖父给你气受了?”   杜平立刻摇头否认:“没。”   冯瑛之幽怨道:“才成婚没多久,枕边人就开始在我面前隐藏小秘密了,唉,如何是好?说好的坦诚以待呢?”   杜平脸上有点臊,偷偷抬眸,却被他含笑的目光抓个正着。   她咬唇:“瑛之,娶了我,你感到委屈吗?”   冯瑛之面露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一句,他摸了摸她额头:“没生病吧……”   杜平把他的手扯下来,认真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我也许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但我也会做不到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不知道我能给的是不是你想要的。”   冯瑛之也认真地回复她:“人无完人,此乃常事。”   杜平:“可是,你那么多朋友,如果跟别人的妻子一比较,你觉得我不好怎么办?”   冯瑛之哑然失笑,可看妻子如此正经,又赶忙止住:“我也挺担心啊,你若拿我跟别人的夫君比较,觉得我不够好怎么办?”   杜平皱眉:“认真点,别开玩笑,我觉得你很好。”   “嗯,我也觉得你很好。”   杜平还是板着一张脸看他。   冯瑛之无奈,伸出两根手指,将她蹙起的眉头舒展开,轻声道:“行了,咱们也别互相吹捧。我知道你有挺多缺点,其实我这人缺点也不少,芝麻配绿豆,乌龟配王八呗。”顿了顿,他展颜一笑,“我们别互相嫌弃了,互相喜欢才是正紧。”   杜平抬眸看他。   冯瑛之微微一笑,垂首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干净温和的气息如羽毛扫过。   “永安,别人的好与我无关,芸芸众生,往来过客,我这人心小,只装得下一个人。”   第二日,太子结束早朝之后又想起昨日董氏那些话。   本来,他该去书房和阁老们商议政务,可一想到冯首辅和孙阁老那副表面和气骨子里并不合作的模样,就心灰意冷,不想去那儿浪费时间。   他沉吟片刻,迈开步子往前走,吩咐道:“去母后那儿一趟。”   贵妃晋升为皇后之后,除住处换了,其他的习惯依旧维持原样,谁人见了不赞她一声泰而不骄温良贤淑。皇后管理后宫的能力亦是不俗,当初仍是贵妃时便已是后宫最高阶位,其他嫔妃唯她马首是瞻,从未出过大乱子。   太子来到皇后住处后,恭敬低头:“母后。”   皇后正在挽着袖子插花,闻言,并未抬头,只淡淡一声:“遇到麻烦了?”   太子一滞,摇摇头否认:“不过小事,无需母后费心。”   皇后正好把最后一朵花插进瓷瓶中,停下动作,抬眸带一丝了悟的笑容:“也罢,不过你得记得一件事,你父皇封我为后,说到底是为你开路,别辜负他的苦心。”   太子笑道:“儿臣明白。”父皇为他好他明白,在此之间也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父皇既然已把端王那小子遣到西北,还在忧心些什么?当然,能有个做皇后的亲生母亲,对他总是有好处的。   儿子的心思一看就知,皇后笑了笑:“你父皇是在警告平阳。”   太子一愣,这与平阳何干?每次想到平阳,他只能联系到溺爱两字,父皇还会警告平阳?他忍不住笑道:“那不是连斥责都不舍得的心头肉么?”   皇后看他一眼并未搭腔,沉默片刻,突然又提了句:“听说太子妃和平阳对上了?”   太子不由感叹,母后果真眼明耳聪,董氏若有母后八分能耐他也不必担心了。“女人间的小争执,随她们去,也是时候让平阳认清现状。”   皇后亲手端起花瓶放在床边案几上,阳光斜洒,金金点点美不胜收。   她许久没说话,就这样站着欣赏片刻,悠悠叹道:“你这个人啊,活得心太大了,有好处也有坏处,人生难得糊涂,可你毕竟是储君,有些事情本宫想着也不适合继续瞒着你。”   虽然语调慢悠悠,但这话从母后这种凡事不争的人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紧张感。   太子正襟危坐,肃然道:“母后尽可直言。”   “你觉得平阳此人如何?”   太子一愣,认真想了想,回道:“她聪明,表面看上去温和,其实骨子里有股硬气。而且她不甘于做个富贵公主,追逐于名利,”他斟酌用词,感觉很难表达准确,“旁人说她心善,可儿臣觉得,她是图名利才会推崇灵佛寺,才会布施捐赠引天下人好感。”   闻言,皇后唇角弯了弯:“不算错。”   太子来了信心,继续评道:“其实这些坏毛病都是父皇宠出来的,看看其他公主,哪个像她那么麻烦?个个安分守己。”   听儿子谈及皇帝的宠爱,皇后霎时间安静下来,她思绪一下子飘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候,皇上还未登基,仍处于太子之位,而她不过是太子侧妃,在她上头还压着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骄傲明艳,那是一朵原本盛放在蜀地的鲜花,分明跟她一样都是联姻太子,可她却理所当然享受着男人所有的宠爱,压制着东宫所有女人循规蹈矩。   忆起旧事,皇后嘴角晃出一丝笑意,她并不讨厌骆珍那个女人,甚至还从她身上学到不少,可她做不到为男人而死,她背后有黄家有儿子,那才是更重要的。   男人的宠爱值当多少呢?   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即将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她即将成为众望所归的太后,地位再无人能撼动。   终究是她活到了最后,笑到了最后。   “你知道平阳和杜厉离异的真相是什么吗?”   此话如一地惊雷。   太子怔住,脑中闪过很多猜测,可没一个念头能落到实处。他抬手比了比,慌乱道:“那年匈族避开徐家的追击,绕道枯寂山直取北地,杜厉受皇命上前线,表面上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其实暗地勾结匈族麻痹朝廷,想借异族之势反了李家天下……难道不是吗?”   皇后温和地问:“你觉得是吗?”   太子咽了咽口水,胸腔的那颗心快蹦出喉咙:“儿臣觉得……杜厉不像那么有野心的人……他不过是个会打仗的莽夫。”   皇后微微一笑。   太子回望母后的微笑,许久,他突然有了底气,振振有词地说:“可父皇既如此说,那真相就是如此。”   皇后笑出了声:“不错,你能这样想,本宫很欣慰。”   太子继续看着她,忍了忍,没忍住:“母后,真相究竟是什么?”   “杜厉没这野心,你觉得谁有这野心?”皇后简简单单抛出一句。   太子瞳孔骤缩,声音都结巴起来:“平,平……平,不是,平阳只是个女人……”   皇后挑眉:“本宫也是女人。”   “母后,你怎么能跟平阳相提并论?她不配。”太子沉默片刻,开口道,“儿臣不知平阳有多大的野心,但是以儿臣对平阳的了解,她姓李,她以此为傲,她不会为了野心引入异族践踏中原。若你说这就是真相,儿臣不信。”   皇后深深望着儿子,长长感叹一声:“今日方知,我儿是有大气魄的人。”   太子突然受如此夸奖,不由赧然。   皇后:“皇上都不敢信的事,你却敢信。”顿了顿,她笑道,“来,你走近一些,宫里头知道这事儿的,除了你父皇,便只剩下方总管和本宫。”   屋里头只余他们母子二人,即便如此,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很轻。   “那时皇上察觉,他把平阳的心养大了,从小抱着上御书房的女儿居然动了想插手朝政的念头,不止如此,她的夫君还是军权在握的定安侯,平阳的影响力加上杜厉的兵力,根本不是一个帝王可以忍受的。可这又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忍下狠手。”   “皇上给了平阳两个选择。”   “要么把杜厉削去兵权后贬到偏远地方当官,让他们夫妻放下京城的一切远去他乡,过富贵安稳的日子;要么除掉杜厉,皇上愿意接受一个没有兵权傍身的平阳公主。那时候平阳苦苦哀求,在本宫看来,毕竟少年夫妻蜜里调油,又是初识情滋味的年纪,定安侯年轻英武又才干盖世。”   说到此处,皇后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历经千帆的沧桑,讥嘲道:“她想两全其美,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呢?”   年少便才名满天下的平阳公主,十六岁去军中探望舅舅,恰巧遇到初展峥嵘的杜厉。白马银枪的玉面小将军,姿容伟岸,在夕阳残红中迎接公主一行人,两两相望便一眼万年。   他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相知相识,相惜相爱。   她见过那个男人漫天黄土中千里袭敌的大胜而归,她见过那个男人千军万马中毫不退却的强悍背影,她见过那个男人俊朗面孔仰天大笑,她见过那个男人笨拙哄人的手忙脚乱。   那也许是平阳第一次爱一个男人,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毋庸置疑,平阳爱杜厉,是少女初遇的怦然心动,亦是相许相恋的刻骨铭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个锦绣拥簇中长大,见识过滔天权势的公主,骨子也刻着野心二字。   一个公主的爱情是什么?   “平阳也许为难过迟疑过,可是,她终选择了权势。”   那一日,杜厉被皇上断为叛国之罪,欲抓回来斩首示众。平阳暗中通风报信让他遁逃远走。圣旨抵达那一刻,杜厉抗旨不从,身后跟着替他叫冤抱屈的无数将士。   杜厉率军驭马停在城墙外,城中竟无一人敢领兵出阵。他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平阳所站之处。   平阳也看着他,她的泪已在父皇面前流尽,只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儿,静静回望。   杜厉红着眼嘶喊:“轻容,跟我走。”   平阳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厉眼中带着知悉一切的不甘,这是同床共枕的妻子,怎能不知?那么远的距离,他依旧能望进她眸底,断言道:“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从此,男人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将士远走苍茫大草原,再也没回来。 第152章 你母亲和弥英的事情,……   灵佛寺,天色还深沉如墨。   弥英带着僧众在进行早课,他们已经念完了大悲咒,开始诵读心经。他垂着眼眸一脸慈悲相,在晕黄的烛灯下,完美无缺的侧脸望着仿佛普度众生的佛。   佛主俯瞰人间千载,悲悯世人,可一晃眼千秋万载过去,出现兵荒马乱,遭遇易子而食,佛却高高在上不伸援手。   弥英抬眸望着佛主大像,缓缓闭上眼睛。   弟子罪孽深重,泥足深陷于万丈红尘之中,苦苦挣扎在无疆欲海。弟子不得解脱,亦不舍解脱。   弟子求度,您若不应,弟子就当您默许一切。   待天蒙蒙亮,寺门也正是打开的时候。   就在前几日,弥英便已吩咐下去,平阳公主今月不会来寺中戒斋,不用提前清理屋子,直接上锁别让旁人误入。他站在殿前,一身赤红袈裟迎风习习,遥望目之所及的那间屋顶,那是她每次来会住的地方,想着想着,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师傅,有人进去过了。”   弟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弥英拉回神,他笑了笑,一甩袈裟尾摆,扔下一句:“顺藤摸瓜,记住,别打草惊蛇。”   太子尚未登基,寺中便有心思活络之人想另谋高处。享着公主的恩赐,受着公主的扶持,却要吃里扒外,这种事若不杀一儆百很容易引人效仿……既如此,便一个都不留罢。   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越在这种时候,就越要替她抓牢手中之物。   弥英已连续很长一段时间来演武场监督,亲自指点场中弟子。他知道公主在意的是什么,他也同样在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武力,不宜多也不宜少。多了藏不住,少了则没用。虽然他们希望最终派不上用场,但却不能毫无准备任人宰杀。   日晒雨淋的演武场上,众人大汗淋漓。   自元青离开后,这一年比武的头名终于换了人。元历等到崇拜的首座过来,小跑冲上前:“弥英首座,听说元青师兄在南越抗敌,这次前几名的人都想过去帮忙,能不能也给我们机会上战场试试?”   眼前这双眼睛充满兴奋与期待,弥英道:“元青已离寺还俗,不该再唤他师兄。”   元历挠挠光秃秃的脑袋,嘿嘿一笑:“忘了忘了,叫惯了。”   弥英笑了笑,正欲开口,只见守门的小沙弥一脸焦急地往这边跑来,急冲冲刹在他面前,气喘不止:“首座,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弥英沉稳有度地捻着指间佛珠,淡淡道:“多少人?来意为何?”   小沙弥急得脸上都是汗,那两个侍卫一看就来者不善,严声质问首座在何处。他入寺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对首座如此失礼,他语无伦次:“两,两个……手里拿着东宫的牌子,说,说奉命捉拿首座……”   弥英面不改色,脚下不停:“带路。”   比他预料得早了,还没拿到证据,对方就已先找上门。只不知,东宫打算用什么罪名来逮捕。   他心中一哂,不过来得还真巧,今天这个日子,天气好,人也多,若其他无杂事绊住脚,公主差不多也是时候该到了。   演武场上,周围不少弟子听到这番对话,面面相觑。   在他们眼里,弥英首座德高望重,与朝廷关系也甚是密切,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邀请他去府中做法,这样的高僧心怀天下,怎会得罪东宫?   不,肯定是有误会。   于是,先是几个小弟子看首座走远了,便偷偷摸摸跟在后头,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观察情况,眼见没人发现,小弟子们便朝后头还在犹疑的其他弟子招招手,大伙儿便一起挤上来。   大殿前的那块平地上,站着不少人。   两名宫中侍卫举着东宫令牌,语气硬邦邦的:“弥英首座,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与他们站在对立面的,便是弥英和他几大弟子。有弟子替师傅叫屈,正要站上前争执,却见弥英抬手一拦,口中一声阿弥陀佛:“不知东宫有何指教?”   一名侍卫道:“有人检举你为荣华富贵而勾引皇室之人,德行有失,辱及佛门。劝你快快束手就擒,莫作反抗。”   有弟子忍不住,大声反驳:“胡说八道。”   另一弟子喝道:“寺中之事无需外人插手,你们分明在陷害师傅。”   弥英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座倒想问一声,是何人检举?可敢站出来与本座当面对质?”   弥英既出口否认,寺中其他人自然无条件站他这边。何况他一向在寺中颇得人缘,平日里与女施主都保持距离,没人会信侍卫的一面之词。弟子们只担心师傅刚正不阿,因不屑于谄媚贵族而得罪人,才有这次无妄之灾。   弟子忍不住,喊道:“血口喷人,我看分明是师傅推了上回太子妃邀请,才有了今日的祸患。”   弥英神色淡漠似无所惧,但眸中却有厉芒一闪而过。虽然不太可能,他倒希望侍卫可以报个人名来场当面对质,就不知道检举之人是否在寺中,就能趁机逮出内鬼倒也不错。   另一侍卫冷哼,横刀反问:“弥英,你考虑清楚,是否真要把话都摊开来说。你可以不要名声,呵,反正你也活不长,不过你身后之人呢?”   弥英抬眸,他拿不准这区区一侍卫是否敢说出平阳的名号,若在平常自是不敢,同样姓李关系皇家颜面,可东宫若不在乎呢?或者说,太子妃不在乎呢?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略显无奈,可惜,他在乎。   弥英:“本座不知太子妃欲针对何人,旁人无辜,不要拖累其他女施主名声。”他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本座便与你走一趟东宫,把事情说清楚。”   这一番话,倒将他衬得慈悲善良,不负大师之名。   有弟子还在小声劝他:“师傅,您太委屈自己了。”   侍卫出发之前被上面提醒过,弥英此人武功高强,务必小心别让他中途逃走。两名侍卫双目对视,点点头,掏出绳索谨慎道:“失礼了。”说着,就要上前捆绑。   弟子们再也忍不下去,拦在中间:“你们敢?!”   侍卫盯住弥英看。   弥英微微一笑:“也罢。”他拍拍弟子肩膀,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既然你们……”   话说到一半,只听到山门被人重重推开,发出吱嘎的声音。随即平阳公主出现在众人眼前,身后跟着寒山和一众侍卫。   弥英看着她,声音戛然而止。   平阳公主与灵佛寺的关系不同寻常,僧人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主心骨,纷纷唤道——   “殿下。”   “殿下来了。”   “殿下,请您做主。”   平阳公主的目光在弥英身上停顿一瞬,随即转到东宫侍卫身上,最终停在他们手上的绳索。   她没有说话,四周竟也无一人敢开口。   空气紧张得能擦出火花,僧人们虎视眈眈盯着那两个入侵者,一触即发。仿佛只要平阳公主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杀上前去。   平阳公主冷冷一眼望去。   两名侍卫下意识后退一步。   只是片刻,平阳公主启唇问道:“这是要拿下谁?”   侍卫嘴唇喏喏,低声道:“奉命捉拿淫僧弥英。”   平阳公主面无表情:“谁人下令?”   侍卫嘴唇一动,这次没再敢回话。另一侍卫脾气冲一些,抱拳道:“殿下息怒,上面的吩咐小人不敢不从,今日先将弥英捉拿回宫,若殿下有疑,也可移步东宫相询。”   平阳公主看着他的目光犹如望死人一般,她一步一台阶,向他们走近:“上面是谁?太子?还是太子妃?”   侍卫立马闭嘴,此刻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供出太子妃,皆垂首不语。   平阳冷笑一声:“不必回答,我心里有数。”   说罢,她环视一圈扫向众僧人,掷地有声:“这里是灵佛寺,是佛门重地,你们就由得外人在此放肆,欺辱首座,给他戴上莫须有之罪?”   看到众人目眦欲裂,她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两人拿下。”   声音一落,不待弥英身上的亲传弟子动手,一直藏身殿后柱子的那群年轻弟子就冲了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三下五除二就将两东宫侍卫反绑按在地上。   两名侍卫跪坐在地上,不想有人敢公然跟东宫作对,甚至,竟还敢私自将人扣下。   其中一侍卫抬头质问:“殿下意欲为何?”   平阳公主连正眼都未曾施舍,淡淡道:“太吵了,塞住他们的嘴。”看到这两人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满意地颔首,“带下去关着,我等东宫来要人。”说罢,她施施然向自己往常住的院子走去。   弥英沉默须臾,旁敲侧击地问:“殿下这月与往月一样素斋念佛?”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反问:“首座觉得我该先去东宫一趟?”   “不敢。”弥英望着她,微笑道,“谢殿下解围,由我为殿下引路。”   阳光熠熠下,平阳公主也望着他,微微一笑:“不谢。”   事情最先传达的地方,自是东宫。   太子妃卡着时间算,从清晨天蒙蒙亮,直到日上午头,她朝下人问了好几遍:“回来了吗?”却没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她连素日里最悠闲的品茶都带着不耐,等到夕阳西落,下值的时间都已过,却还没能等到两名侍卫的回禀,甚至连人影子都没看到,一个都没能回来。   她知道,事情坏了。   太子妃皱起眉头,现在有两个法子,一是去找平阳要人,这时候再派下人去明显分量不够,她只有亲自走一趟,说不定还得赔罪。二是先下手为强,她把消息放出去逼平阳来见。   相比之下,第一种法子未免让东宫落于被动下乘。   太子妃闭上眼,定了定神。既决定与平阳定个高下,那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来人,吩咐下去,将平阳和弥英的事情透些风声出去。”   一个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一个是京城最受追捧的得道高僧。即便只有一点点捕风捉影的隐晦风声,也霎时间惊起千层浪。   灵佛寺依旧敞开大门迎接香客,弥英也照常诵经,仿佛外面流传的谎言不足为信。   杜平听说消息的时候,比冯首辅慢了一步。   她先是接到冯老头儿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觉心里发毛,又听到老头儿的声音:“永安,待会儿来书房一趟。”   杜平脸上淡定地点点头:“好。”心里头已经把竖起来的毫毛都顺一遍,这老头儿第一次主动唤她议事,肯定不是好事。   冯首辅则以为,这种事情与其让永安从外人来听说,不如他说与她听。   这全家上下,也就他能稍稍压制这个小霸王,唉,说起来都是痛,要他这个隔了辈分的祖父来管教孙媳妇,传出去也不好听,旁人都道他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可也不能不说,否则这么个暴脾气,直接在外人面前甩鞭子打架……冯家丢不起这脸。   他看着永安规规矩矩站在面前,斟酌用词:“外面那些事情,你别去掺和。你母亲既然没有告诉你的意思,也是不希望你插手,明白吗?咱们关起家门,别被风言风语影响。”   杜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怔了怔:“什么?”   冯首辅:“你母亲和弥英的事情,谣言止于智者。”   杜平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与这老头儿对视片刻,马上打算告辞:“容我去趟公主府,先问问母亲的意思。”   冯首辅蹙眉:“站住。”   杜平停下脚步,背对着他。   冯首辅:“你这反应,别人会以为这并非谣言。”   杜平侧眸望去:“真假决定于胜者之口,而且,陛下也会听说。”   冯首辅叹一口气,虽看不惯这麻烦精,可她也总能说到点子上,这方面就已强于许多人。在他眼里,平阳不该和太子妃别苗头,太子妃也不该失了分寸,搞到这步收场不易。   他无奈道:“你母亲不在公主府,昨日就去了灵佛寺。”   杜平:“多谢。”随即大步向前。   “且慢。”   杜平只得又停下,回头望去。   冯首辅:“千万记得,处理要低调,别把事儿再搞大。”   杜平笑笑:“我知道。”   “第二,事情真到了那步,可劝你母亲弃卒保帅。”冯首辅目光深沉似渊,口吻却是淡淡,“行了,去吧。” 第153章 为一个男人昏头了?……   幽林小筑,琴声袅袅悠扬动听,昭示着弹琴之人心境平稳圆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杜平耐心地等待一曲终了,方跨步进入,果不其然,她母亲懒洋洋坐在院子里,十指纤纤刚离开琴弦,看到她只是笑了笑:“来了。”   “你倒是好心情,不怕传到皇上耳里?”   平阳公主起身,拿起琴往屋里走去:“那也好,你觉得父皇会将董氏轻轻放过?”   杜平跟在她后面:“会不会放过我是不知道,但你的相好肯定活不了命。”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   杜平继续说:“你舍得?”   平阳公主回头迎上女儿打量的目光,并未回答此问,反倒提及另一事:“我刚命人给都察院毛御史送信。”忆及旧事,当年能拿下张氏也有毛昌正的功劳。平阳公主抬起脚步继续往里走,“你在江南被暗杀的事情,我打算继续查下去。”   此话说完之际,两人也已跨进屋内。   杜平闻言就是眉头一皱,她还未及开口,只见屋子里还坐着一人。   赫然就是弥英。   弥英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捻着念珠,嘴中呢喃低声诵经。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是以在院子时竟没发现他。   杜平脑子里那根筋差点崩断,伸手一指,斥道:“你还敢跟他待一屋里?被人看到怎么办?”   闻声,弥英睁开眼:“见过郡主。”   杜平理都不理他,两步走到她母亲面前,肃然道:“你向来注重名声,如今干的又是什么事?为一个男人昏头了?”   平阳公主绕过她往前走,直至在椅子坐下:“除了你,谁能进来?”   杜平冷笑:“东宫的侍卫不就闯进来了?”   平阳公主:“所以已经被我拿下。”   杜平一时无言以对:“……”   平阳公主:“灵佛寺,我的地盘,谁敢动我的人?”   杜平重重叹一口气,我的亲娘诶,你这一字一句说的还挺清晰,可听听你这说话的内容,不就是昏头了么?她下意识地又想去摸鞭子,结果摸个空,这才想起鞭子已经送给阿妍。   杜平又叹一口气,她也没随身佩剑,环顾四周,这屋子里也没地方挂着剑。   平阳公主盯住她的目光,不由警告道:“平儿,不准擅动。”   杜平很明白她母亲意欲保下弥英的决心,虽然她想搞掉弥英那和尚已经想了很多年,但她也不愿一个男人的死横亘于母女之间。她想了想,只得再提醒一遍:“皇上迟早会知道。”   平阳公主轻笑:“他早就知道。”   杜平:“但现在有人把事情逼到台面上让他看,他不会容皇室威名受辱。”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朝女儿看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   杜平真是恨铁不成钢,此时此刻,她突然明白了以前母亲对她死不悔改时的烦躁焦急。她猛然转身朝弥英走去,不客气地开口:“喂,别装哑巴,你觉得怎么解决这事最干净?”   话外之音,略有点逼人去死的意思。   弥英岂会听不懂,他一声阿弥陀佛站起身,朝郡主施礼拜道:“我的性命不足为惜,但是,我若死了只会让事情愈发欲盖弥彰,旁人还当是公主心虚,名声也就更说不清了。”   杜平呵呵一笑。   平阳公主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其二,灵佛寺需要弥英,而我,需要灵佛寺。”   这两人一唱一和,杜平只觉得嘴里像咽了口黄连一样苦,搞得她像个外人。她复杂难言地望着母亲:“所以,你就想扳倒太子妃后,所有真相就以你最后出口的为准?”   平阳公主:“不,除了董氏,没人关心真相,他们只关心如何收拾残局。”   杜平心中一阵惋惜,罢了罢了,就这样还不能除掉弥英这死和尚,算他命大。她能怎么办呢?她当然只能照着母亲的意思去办。只是念及李承业,她颇为不忍:“我曾答应太子妃不再追究此事。”   平阳公主:“你答应你的,不用你插手,我来处理。”   杜平觉得自个儿今天真是多跑一趟,她娘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事儿一出说不定就已想好怎么解决。她问道:“你手上有铁证?”   平阳公主神态轻松,完全没把太子妃看成对手,她笑着提点女儿:“证据不过是锦上添花,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的态度。你出事时我就能送她入狱,不过父皇不肯。如今父皇病重不理朝政,时机大好,我会在父皇获悉之前就把事情做完。若事后责怪,我也有足够的理由,今次是董氏先出手,我不过求自保。”   杜平:“……”   脑子多清楚,思路多明晰,刚才腹诽您被男人迷昏头真是错怪你了。越听越觉得她母亲筹谋已久,就等待时机一举扳倒太子妃。   杜平觉得自己站这儿就是个多余的人,叹气道:“那我先回去了?”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不喝口热茶再走?”   杜平摆摆手:“怕烫嘴。”   平阳公主轻笑:“那就好走不送。”   另一头,太子在旁人提醒下也知道了他那个妹妹的风流韵事,瞠目结舌。   他知道他这妹妹不是清心寡欲那类人,不过,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把手伸到寺庙里。低估她了,太低估她了,这天下男人死光死绝了?若知她会如此,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定早就送一顺溜儿的面首去公主府,也免得如今来丢皇家脸面。   太子心中思绪如万马奔腾,可脸上还得端着,摆出此言荒谬的模样:“不过是谣言,先把造谣者关起来,然后查出始作俑者是何人。”   他是看不惯平阳,不过事关李家名声,他愿意一致对外,他倒想看看哪个吃了雄心狍子胆对公主的私生活碎嘴,也不看看上一个挑拨端王的王尚书,这不被父皇扔到西北了么?   然后,他不幸地知道,始作俑者就是太子妃。   他气冲冲跑回东宫,指着鼻子骂:“你脑子装的是什么?”   太子妃抬头,还未意识到太子骂的是何事:“臣妾犯了何事?”   太子:“如果你想对付平阳,光凭这点风流韵事绊不倒她,反倒会惹怒她。而且,你身为皇家媳妇,怎能拿皇家名声开玩笑?”   太子妃恍然,她垂首道:“臣妾最开始只想将弥英拿下,然后用他来拿捏平阳,哪知道平阳竟有胆子把侍卫扣下,她既如此,臣妾也不好畏缩求饶……”   她更委屈的是,压制平阳的事情分明提前和太子打过招呼,如今出事却只会一股脑责怪到她身上。   太子气道:“妇人坏事!妇人坏事!你做事之前就不能先和我商量?”   太子妃移步到他面前,按下委屈,握住夫君双手道:“惹殿下不悦是臣妾的错,可殿下也觉得平阳气焰太盛,如今这不正是大好机会?虽于皇室名声有碍,可只要妥当地处置此事,比方说,削去平阳在江南的属地,或是将平阳贬离京城……说不定百姓还会夸皇家大义灭亲呢。”   太子长长叹一口气,这两个处置他也挺中意,可惜,他现在只是太子不是皇帝。“做母亲的目光短浅至此,怪不得承业也干不了正事。”   太子妃脸色一变。   太子:“你得搞明白一件事,父皇不会喜欢听到平阳的风流韵事,父皇如今卧于病榻,可他总有知道的一天,届时,你如何解释?难不成跟父皇说你为了拿捏平阳才出此招?”   太子妃喏喏:“可以尽数推到旁人身上……”   “呵,”太子憋出一声冷笑,“你当父皇是瞎子还是聋子?”   太子妃沉默不语。   她并不服气太子的判断,却也不敢顶嘴。   太子不耐烦地摆手:“这事儿你别管,明日我将平阳召进宫中,与她好好说说。”说罢,他干脆地离开太子妃房间,转身朝其他妾氏屋子走去。   太子妃紧紧捏住手中绢子,咬牙不已。   第二日,太子就欲吩咐内侍将平阳召进宫中,他觉得他的动作已是迅雷之声,却没想到,平阳的速度比他更快。   刚退朝,案台上就摆着一本折子,御史参奏太子妃当年与张氏合谋,买凶谋杀永安郡主,恳请太子彻查。   太子的脸色已彻底成了锅底灰。   查?还是不查?   若是不查,会显得他暗中包庇,若是查,董氏经得起查吗?而且以他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奏折只是前哨罢了,她后头说不准已经备好证据证人证词,就等着太子妃入套。   “来人,赶紧把平阳带回来,别惊动旁人。”   眼看着内侍一股溜儿往外疾步走去,太子一想又觉不对,叫住人,迟疑道,“且慢,”即便把平阳唤到跟前,她也未必会听话,说不定还会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回来,先不用。”   太子深思熟虑一番,觉得此事还该先禀明父皇才是。   皇帝的寝宫里安眠香飘飘袅袅,白色烟雾弥漫。李承业和太医始终随伺在旁,安静得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皇帝半睡半醒,耸拉着眼皮子躺在床上,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开口:“老大来了?”   方总管正欲回答,只见太子闻言已加快脚步走进来,不过片刻就蹲在床边唤道:“父皇,是儿臣来了。”   皇帝心中念着朝政,拉开一点眼皮子:“外头都还好?”   太子点头:“内阁都是干事的能手,父皇放心,一切都好,天下太平。”   皇帝嘴角似乎勾了勾,看上去既像笑意又像涩意。   屋中只余皇帝沉重的呼吸,他又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呼着气,沉默许久道:“好,那就好。”   太子看到父皇闭上眼,一颗心又提拎起来。他很想拿平阳的事叨扰一下父皇,应该说,他今日的来意就是这个,可看父皇虚弱的模样又不忍打扰他休息。于是乎,太子面现纠结,依旧蹲在床沿边,纠着眉头皱着鼻子,在想开口还是不开口。   方总管也好,太医和李承业也好,都只能看到太子的背影,是以发现不了他矛盾神情。   太子仗着父皇把眼睛也闭上了,是以完全没掩饰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却没料到,他呼吸的节奏出卖了自己。   皇帝缓缓出声:“出什么事了?”然后慢吞吞睁开眼睛。   太子表情一僵。   这副不稳重的模样被父皇抓个正着。   皇帝笑了笑,这次的笑真心了许多:“说给朕听听。”   “平阳……平阳和董氏闹了起来。”第一句话出口,后面的话也容易许多。太子下意识松口气,觉得找着了主心骨,“董氏散布平阳和灵佛寺高僧纠缠不清的消息,平阳则直接让御史上奏董氏当年暗杀永安之事。”   他把最要紧的两件事提出来,其他旁枝末节的缘由和细节压根提也不提,不是偏向哪个,也不是想替谁遮掩,而是他和皇帝不甚关心其他小事,只有这两件可堪一提。   皇帝呼吸一滞,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太子。   太子咽了口口水。   皇帝嘴角勾起苦笑,无奈地叹息道:“唉……那孩子……拿她没办法。” 第154章 我想要的,是百年之后……   这个季节的南越,天气闷热,且蚊虫繁多。   元青和他的队伍即便将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睛旁边露出来的地方还是被咬了几颗红包子,又痒又痛。他们身上都被汗水浸湿,汗珠顺着眼睫毛往下滴,可每个人都能做到眼睛都不眨一眨。   一群人在深山老林里原地坐下休息调整。   他们已与张天停战数天,但主将没有下令战争结束,没有人敢放松警惕。   “他娘的,渴得老子嗓子都冒烟了。”一个躲在林中的士兵抬手擦脸,“老子得找点喝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另一士兵接腔:“这深山老林的还能找到吃的?”   “这边的人不都喜欢藏在林子里住么,说不定能找到人烟。”   两人正闲聊间,只闻元青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原地起立。元将军环顾四周,上回搜集的干粮也差不多吃完了,只能碰碰运气看这里有没有住家。   “列队,出发。”   元青带着他的士兵们往林子深处行进,大约一个时辰后,终于发现一个小村落。村中空无一人,地上也无足迹血迹可寻。他们步入各家屋中,从积累的灰尘来看,生活在这里的人应已离开月余左右。   “元将军,他们应该是怕战场往这儿转移,所以提前避出去,等仗打完了,村民们还会回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黝黑小伙,刚加入这支队伍。   他本是当地土著,看不惯张天来这里称王称霸的嚣张,一直不愿臣服。结果,遇到元青队伍后见识到他麾下军纪,便主动要求加入。“反正人都不在,咱们找找有什么吃的,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不吃时间久了食物也会烂掉,哈哈,正好帮他们个忙。”   元青沉默片刻,颔首同意:“翻找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屋子弄乱。”   士兵们一阵欢呼,便欢呼着分散跑进各家去找吃的喝的。屋子里干粮不算多,但水量却充足,大家吃喝一顿后拍拍肚子,情绪也放松许多。有人忍不住问:“元将军,咱们是不是不打了?”   元青环顾这群人,这一段时间打下来,一开始带来南越的人只余六成,但也有新兵加入,这里的本地人更擅长潜伏和水战,正好补充原先的不足。他猜测张天有退战的意思,但兵不厌诈,张天这人尤其诡计多端,他不敢下定论。   元青便道:“凤阳的援军和补给近日会抵达岸口。”   底下一阵欢天喜地的喊叫。   元青数着他们拿过哪几家屋子的食物,然后带人一家一家进门,在他们桌上留下碎银,并在银子下压着一张纸,内容很简单:不问自取,请见谅。   为了培养这群人遵守军纪,一开始,他甚至斩了两个□□掳掠之辈,杀一儆百,再加上跟当地人搞好关系后总能得到食物,大家愈发不敢违纪。   整支队伍赏罚分明,令行禁止,竟比朝廷治军更加严明。   元青:“咱们待会儿就从这座山绕过去,”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在半空中画出一条路线,最后停在某个位置,“这地方放置着张天大部分储粮,也是他们主力军的侧面。”   他声音只是一顿,下面人都大声呼喊起来:“烧了它!烧了它!”   一道道声音如百川汇大海,最终吼出踏平崇山的气势。   元青很少笑,他一直都稳重得仿佛花甲老头子,不喜不怒不悲不愁。   此刻,他微微勾起嘴角,一瞬间,只觉少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他一笑,士兵们的情绪顿时更高,顿生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毕竟,这位元将军之前连拿两场胜利时都面无表情。他一笑,众人都觉肯定能行,肯定能赢。   所有士兵都挥舞双手,个个战意汹涌。   “下令吧!将军!烧了它!”   “烧了咱们就赢了!”   这里毕竟是张天的地盘,元青不觉得烧掉部分粮仓就能彻底击溃张天,毕竟战斗人数上存在很大差距。能以少对多打到今日,已算很不错的结果,他并未被胜利冲昏脑袋,也不打算穷追不舍。   到这一刻,他仍记得最初来南越的目的。   带回货船和货物。   以及,带尽可能多的士兵们回去。   他要带他们回家。   元青缓缓抬手,底下一瞬间就止住声音。周围只余鸟嘶虫鸣,却显得愈发寂静。他又笑了,笑容很淡,似碧水无痕白云蔽日:“咱们去问张天一声,就问一句话。”   有人耐不住,开口:“元将军,问什么?”   元青扬眸,抬手轻轻一折树枝,立成两段。他目视前方,看似随手向旁一甩,半截枯枝速度快得连残影都抓不住,疾速中一连刺透两片树叶,牢牢被钉在土中。   “问他,还打不打?”   张天已经不想打了,底下的人冒着流血乃至死亡的风险去打仗,当然得有好处。最开始的目的,是拿元青的大败来树立他在南越的威信,顺便给朝廷一个下马威,让黄家放弃找回这几船货物的念头。再者,他说不定还能来个七擒七放,彻底将元青收归靡下。   岂料,光一个元青就拿不下,这小子还在南越四处策反异族。朝廷又听到风声,算算日子,江南的援兵也快抵达了。   屋中只剩下几个心腹,张天桌案上就摆着一张地图,他一边盯着一边问:“说说你们的想法。”   徐虎第一个跳出来,这段日子他和元青打得最多,是故输得也是最多。他深知元青的厉害,劝道:“大哥,不能放元青走,要么杀了他要么收了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张天轻笑:“可你们不是没能耐收了他么?”   徐虎眉目一凛,立即道:“那就伺机杀了他。”   张天挑起单边眉毛:“哦?”   徐虎压低声音:“咱们可以对外称停战,放他们走诱他们入局,然后趁他们不备动手。”说罢,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张天笑笑,不置可否,他站直身子转向张忠书,好声问道:“义父怎么看?可行吗?”   张忠书摸摸胡子:“元青的确是个危险人物,可是,老夫之前就提过,天儿,我们已经失去最好的动手机会了。”   徐虎不服:“张叔,明明还要机会,只要用心找,总能杀了他。”   张忠书缓缓摇头:“最初的一击,他毫无防备,可惜却被逃脱。那之后,老夫也劝过,你应该在南越下令,谁出手帮元青一行人,就屠杀全村,谁敢隐瞒元青一行人的踪迹,也屠杀全村,严令之下,必能逼得元青无路可逃。”他叹口气,摇摇头,“可惜,你那时候没听老夫的。”   张天苦笑,他当然知道这法子有用,可在他眼里,元青怎比得上整个南越的稳定?他已把南越视为囊中之物,这是他的地盘,他在这里驻扎的时间不够久,人心还未完全收服,若这时候出狠招,用屠村来威胁,就怕会适得其反。   他刚来的时候,鲜血已流得够多,他和张叔也商量过,是该慢慢修生养息,手段就要刚柔并济才有用,一味地打,或一味地哄,都不够。   “一人之生死,与一地之生死。”张天的手指扣在地图上,眼睛却望着张忠书,“义父,我们还很穷,没工夫跟他争凶斗狠,赢了又如何?既不能快狠准地除掉,那就算了,咱们该先想法子把这块土地上的人都收拢起来,让库子里的银钱多起来,这才是正事。”   徐虎还在担心:“可是,大哥,若以后被元青坏事……”   张天一摆手,止住他的话头:“那小子坏老子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姑且先攒着,看以后有没有机会算总账。”   张忠书摸摸胡子,目露赞赏:“你已经拿好主意了。”   张天哈哈大笑:“义父才是,都这时候了,还来试探我,下回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张忠书一点也不意外被他识破,满意道:“你若执意追击元青,老夫也无计可施,即便苦苦哀求又有何用?反而让我们父子间生了隔阂。天儿,说到底,老夫能替你出主意,可拿主意的人,还是你。”   张天从抽屉里摸出一封信函,信函还未封住,他递给众人:“你们几个都看一看,若觉得不妥可以跟我提。”   这是一封写给陈千瑜的信函。   他希望南越可以跟江南商会做生意。   没办法,这地方实在太穷了,幸好,还有些稀罕矿产可卖。   明山看到这封信,瞠目结舌道:“老大,那姓陈的母老虎不是跟永安一派的么?她会愿意跟我们做生意?”   “生意人做生意,理所当然。”张忠书这次不单单是满意,简直是惊喜张天的成长,“陈家一定会同意。”   张天其实也不太有把握,只不过想试试:“当真?义父也这么想?”   张忠书:“若陈千瑜拒绝,只能说她变了。”老人家抬起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她不再是叱咤商会的买卖人,而是变成一条只知摇尾乞怜的走狗罢了,若真如此,我们大可换个人再谈,有赚头的买卖,不怕没人来做。”   张天兴奋地以拳击掌:“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难掩雀跃心情。   窗外,山外有山峭壁险峻,若隐若现于苍茫云海间。   张天眯起眼,望着壮气磅礴的山势,只觉豪气万丈:“我想要的,不是一人之性命,亦非一地之得失。万贯钱财也好,美人如玉也罢,再好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张忠书捻着胡子问:“哦?即便以后做了南越之王?”   张天狂笑:“现在也差不多是了,南越之地谁能匹敌?”他收敛神色,环视一圈屋中之人,张嘴立誓,“我想要的,是百年之后,百姓歌功颂德,听闻万国朝拜。”   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贼,走到今日占地为王。   他杀过人也救过人,他骂过官也当过官,他背叛过人也被人背叛,如今再看,不过是人生中一场场历练,踏平世间坎坷路,人生能有几次博。   只要不死,他就要赢。   既下了决定,张天随即就命田旺去跟元青和谈。可惜事情进展不顺利,只因田旺一时竟找不到元青所在之处,找不到人,什么都谈不了。   田旺一边命人回去向张天禀报,一边开始研究地图。   他虽只和元青交手过两次,却知道此人方向感极强,在人生地不熟的南越,元青别说迷路,只要他不想连远路都不会绕一丝一毫。所以田旺断定元青一定候在某个关键地方,打算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田旺在地图上画几个圈,分别命人把守。   凤阳派来的第二支船队抵达岸口时,田旺也在某一处大粮仓等到了元青,他给自己擦一把冷汗,幸好赌对了。   从人数来说,元青略胜一筹。   他看到对方的防守架势后,微有疑惑,不及开战只见对方先一步宣告:“元将军,我们老大愿意停战。”   元青自然也同意。   当日,张天就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到船上,附带着黄家那几艘一起运回去,真是折了夫人又赔兵。临行前,他欲拍拍元青的肩膀,可惜被躲开了。   “啧啧,还板着张脸,”张天道,“你不得谢谢我?若没有我,你这些兵能被练得这么好?做了你的磨刀石还不满意?”   元青想了想,的确如此。他也不矫情,硬邦邦道了句:“谢谢。”   张天一愣,不想真能听到,随即仰天大笑:“下回遇到我之前,别轻易死掉。”他目光狠厉,似能穿透一切,“你的命留给老子来杀。”   元青淡淡瞥他一眼:“下去。”说完这一句,他便立刻命士兵收起船锚。   张天见势,赶紧跳下船去,站在岸边遥遥相望,望着他们渐行渐远。 第155章 杀了那和尚,朕给你兜……   凤阳陈宅。   在元青他们回到凤阳之前,陈家便已收到张天的飞鸽传书。   这日头正好,管家一看背面竟有张天的署名,手都抖了一抖,这贼子还敢来联系?但他也知对方的分量,想了想,兹事体大,赶紧捏在手里亲自去家主屋中跑一趟。   刚跨进院子,管家就被家主的贴身丫鬟拦住:“主人烟瘾刚犯,若有事请在此等候。”   管家不敢把这封烫手的信函交到别人手上,无奈,只得候在院子里,这样等家主一出来就能马上看到。   说起戒水烟这事,源头就是那次陈千瑜从京城回来,她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住了,一回陈家就决定戒了水烟。   她宣布的那天,跌破众人眼睛。   刚回凤阳的时候,陈家挂上皇商的名头,手头上的事情应接不暇。陈千瑜只得先搁置戒烟之事,最近几日才开始,瘾头一上来就把自己锁屋里,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江南不少富商都喜水烟,这玩意儿吸起来□□,可戒起来也苦不堪言,相当于揭一层皮。凭陈家的富庶又不是吸不起,不少人都想不通陈千瑜何必苦苦去戒。   旁人问起,陈千瑜只笑笑:“这东西又不是什么良药,戒了吧,多活几年是几年。”   啧啧,看来是当了皇商,愈发惜命了。   只有陈千瑜自己明白,有些话一直堵在心里,自父亲死后就堵得严严实实,她以为她不在意,其实心里从没放下。   那天坐在永安对面,看着她,不知为何,那些话就这么说出口了。   如闲话家常,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把心底巨石移开。   说出来后才发现,这块石头原来压了她这么多年。   她曾以为的潇洒大度,原来只是自欺欺人。她在意那一碗绝子汤,她在意父亲的背叛。以她对父亲的感情,明明好好和她讲也能接受的事情,非得用一碗绝子汤在他们父女间添上一道至死不愈的伤痕。   她的好父亲啊,是不是从未信任过她?   “呵呵,”陈千瑜仰躺在床上,笑了起来。背脊上全是渗出的冷汗,这瘾头比她想象得还厉害些,她望着发颤的手指,喃喃自语,“爹,我现在想活下去,好好地活,能活多久是多久,我一定会带着陈家走到更高更远的位置,不是因为你的意思,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最开始吸的时候,她刻意选了最厉害的那种,结果戒起来苦头还是自己吃,最厉害的烟自然也是最难解的一种。   曾经的陈千瑜沉迷于烟雾缭绕的镜花水月。   如今,她不再需要醉生梦死的水烟袋。   待她换了身衣服从屋里出来,一开门就看到守在院子里的官家。陈千瑜目光立即停在他手上的信函,笑着又转身回屋里:“进来。”   管家恭恭敬敬把信函递上。   陈千瑜撕开随意一看,脸上先有些意外,随即拍着桌案大笑起来:“真有他的,哈哈,瞌睡了就有人来递枕头。”   郡主之前的意思,是想佯装双方不和,除了之前那纺织机的事,一直找不到好由头。她现在只能跟黄家走得近些,让旁人看不透陈家黄家和公主府的关系。   现在好了,张天把理由递到她手上来了。   管家仍候在一旁,询问道:“家主,是好事吗?”   陈千瑜浑不在意地把信扔过去:“送钱上门的好生意,做不做?”   管家一抖,信纸也掉地上:“和张天?”   陈千瑜但笑不语。   管家弯腰把信函捡起来,越看越抖得厉害,末了,又把信函折好放回桌上。他试探着问:“家主,张天和永安郡主有矛盾,这次,张天还大胆抢夺黄家的货船……咱们若是和张天做交易,会不会……”   他欲言又止,但后半句是什么大家都明白。   陈千瑜:“和张天的事,你尽管安排去做,当然,这事儿需保密,都得选心腹。”   管家还是愁:“家主,这世上没不透风的墙。”咱陈家也不缺这一门生意。   陈千瑜:“你只需要好好选人,好好保密……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嘴角一勾,眸中精光闪烁,“记得帮我盯着,若消息真传出去了,我得知道是哪些人传给黄家,又是哪些人传给郡主,家中究竟有多少牛鬼蛇神也是时候好好清理一遍。”   管家神色一凛:“是。”   南越得胜而归的事情传到京城,那一天,正好也是平阳公主应召入宫面圣的日子。   皇帝还躺在病床上,但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精神点儿。   平阳公主跪安:“父皇。”   “起来吧。”皇帝咳嗽一身,抬手道,“来,坐朕旁边来。”   平阳公主略一停顿,随即坐在床沿。她一抬头就看见父皇苍老虚弱的面孔,正巧,方总管端着煎好的药进来了,她便顺手接过,自然无比地开口:“我来服侍父皇。”   皇帝笑道:“好,好。”   汤药还飘散着袅袅热气,一口一口地喂进皇帝嘴中。待全部喝完了,看女儿凑近替他擦拭嘴角,皇帝忽地缓缓开口:“如果真那么喜欢,就让那个弥英诈死,然后换个身份抬进公主府,你看呢?”   平阳公主手势一顿,对上父皇的目光,轻声拒绝:“不妥。”   这两日,虽没有正式的旨意下来,可太子妃已被拘在东宫,宫里宫外也没人再敢传弥英与平阳公主的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太平如初。   究其根本,不过是皇帝插手此事了。   平阳公主笑了笑:“我明白父皇的爱惜之心,但弥英若是诈死,在京城百姓看来,便是我心虚。父皇若真在意我的名声,那么,弥英不能死,也不能罚。”   皇帝闻言便笑了,边咳边笑:“你这个人啊……”   平阳公主:“父皇可以管住宫中的声音,可宫外呢?天下之大,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难堵悠悠众口。弥英不过是件风流韵事,太子妃手上却人命关天,父皇想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轻轻揭过?呵,份量不一样。”   垂眸站立在角落的李承业悄悄握紧拳头。   皇帝咳嗽声更大了。   平阳公主轻柔地拍打背部:“身子不好就别逞强了,看您这样女儿也心疼,好好休息,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值累得您如此。”   皇帝终于止住了咳嗽,转头望来:“轻容,你想这事怎么收场?”   平阳公主轻笑:“我想的有用吗?”   皇帝:“你一定要朕处死董氏才肯罢休?”   平阳公主沉默。   站在一旁的李承业再也按捺不住,扑通一声跪下,面露恳求:“皇祖父!平阳姑姑!”   皇帝并未看他,目光仍停在平阳脸上,淡淡一句:“都下去。”   方总管和太医立刻低头向外走去,却见李承业仍然跪在那里,方总管脑门子都冒出冷汗,赶紧上前拖他起来:“殿下,先出去吧,让皇上和公主说几句贴心话。”   李承业担心出去后,这两人几句话就决定母亲生死,他满目悲哀,又一次恳求:“皇祖父!母亲她……”   “下去!”皇帝厉声。   方总管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立刻手上使劲,把这位皇孙给一并拉出去。   屋中只剩这对皇家父女。   皇帝望着女儿,语气不轻不重:“说话。”   平阳公主:“父皇,我知道您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是我的手段光明正大,不是我想如何,而是国法该如何。”顿了顿,“您一直想着家和万事兴,可连普通人家都做不到,何况皇家?太子做到了吗?端王做到了吗?还是说,您只要求女儿忍让他们?”   皇帝:“处置董氏不算大事,可你该知道,董氏不单单是太子妃,她还是承业的亲生母亲,你若执意如此,就是一并得罪这一任太子和下一任太子!”他深深叹一口气,握住女儿的手,“那以后的路,你该怎么走?”   皇帝只模模糊糊一句“以后”,可他们都明白这两字是什么意思。   以后,指的是皇帝驾崩以后。   平阳公主眼眶一热,抬眸望去,说话时泪光闪烁:“胡说,您是万岁,可以活到万万岁,尽说胡说。”   皇帝深深望着女儿,这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当年知道她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时,就该果断将她和杜厉一起赶走,可他舍不得。他是个皇帝,可他也是个父亲,他抱大养大的孩子,他不舍得赶走。他觉得天下没有皇帝宠不起的人,既然轻容想要权势,他就一头放点水另一头找人看着,总出不了大错。   一步错,步步错。   养大的心再也压不回去了。   皇帝笑着点点她额头,小时候女儿每次淘气,他就会做这样的动作:“你这说的才是傻话,哪有人能长生不老?往前推五百年,有吗?即便往后推五百年,也不可能有。轻容,你知道朕的,朕不喜欢那些炼丹道士,都是骗人的,你也别信。”   平阳公主落下一滴泪,她擦擦眼角,别开脸去:“嗯。”   皇帝:“和尚那些的,也不能信。宗教这种东西,收拢人心的时候的确有用,但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让他们深植于百姓中,将来不好摆脱。”   平阳公主侧眸望来,没说话。   皇帝苍老的手掌抚上女儿头顶:“你如今是帝王之女,将来也会是大长公主,何苦呢?”   平阳公主目光没有一丝闪避,字字清晰:“父皇您还活着,她就敢如此。”   皇帝苦笑。   平阳公主从他表情中读出一丝松动,立刻道:“父皇,我向您发誓,这次是她先动手。您知道的,我贯來不和她计较。”   皇帝苦笑愈深,他当然知道,他这个女儿不大看上上董氏。他叹道:“她毕竟是承业的母亲,就当给承业留面子,打入冷宫罢。”   平阳公主抿了抿唇,知道这已是最后让步,颔首:“可。”   皇帝:“至于你,朕已无计可施。”他闭上眼向后靠着软垫子,儿女都是债,这个更是债中之债,“京城的风言风语一时也去不干净,朕可以把弥英调去江南某个寺庙去做主持,你也可以跟去江南别院好好休息。”   “不,”平阳公主毫不犹豫,“我要留在京城。”   皇帝睁开眼,静静望着她,目光似能洞悉一切。   平阳公主一动不动,也回望他。   皇帝沉默许久:“你自己也说了,京城百姓都有些难听话……”   “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说得像真的一样。他若不是知道内情,一看女儿如此光明磊落的态度,也会觉得是太子妃冤枉她。“你清吗?”   平阳公主笑了笑。   皇帝:“那先把弥英调开吧。”   “不,”平阳公主又拒绝,“父皇,当年杜厉被逼走,您把萧伯亦塞给我,如今您又想把弥英弄走,接下来,您想把谁塞给我?”   皇帝目光深沉:“弥英可跟杜厉相提并论?”   平阳公主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只道:“我只担心弥英离开京城后,恐生死难卜。”说完,定定望过来。   皇帝气得又咳嗽起来,一气女儿的维护,二气女儿的怀疑,可恨的是偏偏怀疑都是对的。他不住地咳嗽,女儿又来替他敲背,气得他一把推开:“区区一个野和尚,也敢染指朕的女儿,不该斩了他?肖想金枝玉叶,本该五马分尸!”   平阳公主柔声道:“父皇,弥英的徒弟刚在南越拿下大捷,又替太子母家讨回失物,您还没奖赏,就要先把人家师傅杀了?即便皇家也没这个道理。”   皇帝瞥一眼:“看来你是挑着时机进宫?”   “分明是您召我入宫。”平阳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父皇,杜厉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整日整夜睡不着觉,我抱着平儿躺在床上,泪湿枕巾……可我谁也不敢说,连您也不敢说。”   皇帝震惊地望来,在他眼里,女儿坚强得刀枪不入,不该会如此难过。   “十多年来,我难过的时候是他安慰,我生气的时候是他劝解,我高兴的时候有他分享,我失意的时候有他鼓励……他给我一颗真心,我不该害他失去性命。”平阳公主目光幽幽,“父皇,求您了,放他一马。”   皇帝没说话,对视片刻,他徐徐闭上眼,摆手道:“出去吧,让朕想想。”   平阳公主懂得适可而止,她轻声:“是,女儿告退。”   等她走远以后,皇帝睁开眼望着屋中的屏风,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会儿,没好气哼道:“还不出来?”   杜平的身影缓缓从屏风后出现。   她眼睛有点红,嘴角却是一笑:“您不叫我出来,我哪敢出来。”   皇帝瞟她眼睛一下:“哭什么?”   杜平吸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说刚才被感动的,这一番对话,让她对母亲和皇帝的父女情了解更深。她转开脸:“我不说,您会笑话我。”   皇帝咳嗽一声,许久,开口道:“那和尚蓝颜祸水,朕知道,你也看不惯。”顿了顿,迎上她探视的目光,皇帝指着床幔上挂着的尚方宝剑,“来,这个给你,杀了那和尚,朕给你兜着。”   杜平目光一震,张了张嘴,又闭上。   一边是人人渴求的尚方宝剑,另一边是她厌恶至极的和尚性命,孰轻孰重? 第156章 物是人非,曾经声称“……   今日大清早的,杜平就被内侍从冯府带进皇宫,她还以为皇帝病情加重想见她一见,岂料,想她倒未必,想借刀杀人才是真。   她摸摸自个儿手臂,啧,心都凉了。   杜平长叹一声:“外祖父,您这算盘打得精,好人您来做坏人我来当?”她二郎腿一翘坐下,“我不上当,亏本买卖我不干,你女儿会恨我的。”   皇帝苦口婆心:“朕的女儿就是你母亲,你做这事是为你母亲好。”话说多了,又开始咳嗽,肺叶子都快咳破了。   杜平走过去,贴心地给他拍背:“那还是您自己上吧,我跟您女儿斗了十多年,没赢过。”   皇帝气得瞪眼:“朕愿意保你毫发无伤,还多送一柄尚方宝剑,这还亏本买卖?不就被你母亲打骂两下?她又不会因此跟你断绝关系!”   杜平微微一笑:“我不舍得她难过。”   屋内一静。   皇帝神色微有僵硬,瞅她两眼又移开,心里又不甘放弃这次大好机会。早知这和尚如今会败坏皇室名声,当初知道他勾上轻容的时候就该趁早除掉,或者早早捆了送进公主府。   他叹道:“这可是尚方宝剑,真不要?足够你下半辈子横着走了。”   杜平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尚方宝剑上移开,要啊,她当然想要,就是要不起啊。   她道:“您这就不厚道了,唉,又不肯平白送给我,那就别勾着我了。”她夸张地揪住胸口衣襟,“您收起来吧,我再看下去会心心念念晚上睡不着的。”   皇帝被逗笑了,今天一整日,就这一笑最为真心。   他无奈地指着说:“朕知道,你也讨厌那和尚。”   杜平点头:“对啊。”她还补上一句,“看到就烦。”   祖孙两人心有戚戚焉,皇帝叹气,可惜这丫头心志坚定不肯动手。他不肯死心,又问:“讨厌的人经常在你眼前晃,能忍住?”   杜平笑道:“外祖父您自己上啊,您是九五至尊,一句话的事,保管那和尚脑袋落地,想让他怎么死就让他怎么死,多解气。”   皇帝吹胡子瞪眼,他若能动手,还用得着诱惑她?轻容都这么声泪俱下了,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办?不就一个和尚么,他的女儿贵为公主,别说一个,想睡十个和尚都可以。   杜平一看他的表情就懂了,哈哈大笑,她一把抱住皇帝,将脑袋挨在他肩上,轻声道:“您老别多想了,最要紧的好好养身体,您身体好了,那些鬾魅魍魉就都缩回去了。”   皇帝被她抱得一怔,天底下,也只有这胆大包天的小霸王敢这样抱他。   杜平很快松开,笑着挥挥手:“那我走啦,下回再进宫来看您。”   待屋里空无一人,皇帝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明黄色的幔帐怔怔出神,许久,他才开口唤人:“进来吧。”   方总管一直候在门外,闻言,立刻垂首进来,立在一旁。   “朕造的因,如今,是朕尝的果,哈哈,公平,也算公平。”皇帝似在自言自语,也似在说给方总管听,“朕最疼那孩子,从小抱在膝头亲自教养,朕曾想,朕的女儿想要什么都可以,朕富有四海,她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可惜,等她大了才知道,朕也有给不了的……”   方总管看到他脚蹬出来了,走过去,轻轻压好被褥。   皇帝忽地拉住他的手:“大伴,朕还活着,他们就容不下轻容,待朕走了,那孩子会怎么做?”他脸上透出苦涩来,自问自答,“那孩子绝不会坐以待毙。”说罢,故自闭上眼。   方总管不忍道:“皇上,您该顾着自己,您还病着呢。”   皇帝声音悠悠转转:“等到太子登基,湛明那孩子虽气性小些,但骨子里还算厚道,届时若无旁人在他们兄妹间挑拨,倒也能相处,可惜,没了董氏也会有投机的臣子,权势周围从来都安分不下来……还有一条路可走,”他迟疑很久才继续说,似乎经过一番犹豫挣扎,“朕若废了太子……”   “咣当”一声,方总管从来都是稳稳拿在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跌落的声音刺耳,这位总管大人颤颤巍巍弯腰去捡,手指都在抖。   皇帝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半点停顿,继续往下说:“还可以选个年幼失势的皇子来继位,这样,就可让轻容摄政,以能力来说,轻容本就优于湛明,这对国家来说是不是也更好些?大伴,你说呢?”   皇帝尖锐的目光随之望来。   方总管无处可逃,他将颤抖的手藏进袖中:“皇上,即便是民间,也没这么宠女儿的,何况帝王家,一举一动皆影响天下。”   皇帝定定望着他,很轻很轻地来了句:“是啊……”他闭上眼,感觉眼角有些湿,便深深吸一口气,将情绪都咽回去,“让邓院正加药量吧,朕得快点站起来。”   “皇上!”方总管惊道,“这不妥……”   “加量。”皇帝的语气不容置喙,“总不见得吃药都能吃死,若如此,太医院里的脑袋都可以不用留了。”   方总管沉默片刻,低头道:“是。”   平阳公主离开皇宫后,径直去了灵佛寺。   在她眼里,打入冷宫能算什么呢?若是一个皇帝的妃子被打入冷宫,也许将无出头之日。可董氏是太子的妻子,即便刨除这一身份,更重要的是,她是李承业的母亲。只要李承业不出事,董氏总有出头一日。   平阳公主轻轻一笑,这事不能再逼父皇,父皇已为她做了该做的一切。   世间凡事,求人不如求己。   她推开屋门,看见那人心无旁骛地盘坐于蒲团上诵经,那张无暇侧脸映着光,她便站在门旁不打扰,静静观看静静聆听。   开门的动静很轻,可还是逃不过弥英的耳朵,他眸光转到她身上怔了怔,没想她会这个时间来。他起身走过来:“出事了?”   平阳公主:“马上就走,就过来传句话。”   弥英止住脚步,一愣,什么话重要到劳她亲自来传?   “派人盯紧太子行踪,他若会出宫,我这边会尽快告知你。”平阳公主目光深深,“父皇的身体已好转,形势有变。”   弥英瞳孔骤缩,袖中的手指在空无一物中抓了抓。他沉默片刻,只道:“你自己小心。”   平阳公主笑了笑。   弥英:“我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没有处置。”平阳公主笑道,“你什么都没做错,哪来的处置。”   “太子妃呢?”   平阳公主:“至少短时间内,她掀不起风浪了。”   弥英笑了笑,只是看着她,却没说话。屋子里很静,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还有她身上传来淡淡香味,熟悉得让人沉迷。   平阳公主轻声:“我先走了。”   弥英缓缓点头:“路上小心。”看到她转身,不知怎的下意识拉住她手,迎上那道澄明目光,他叮嘱,“若出事了,可把罪名往我身上推。”   平阳公主深深看他一眼,勾唇:“不用。”她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一点一点抽回手,“日子还长着,好好做你的首座。”   将太子妃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旨意下来时,皇帝已从病床上起来,宫中的情况尽在掌握之中,这番处置掀不起一丝波澜。对外给出的答案是,太子妃听信小人谗言,误会平阳公主与弥英首座的关系,坏了皇家名誉,故惩戒以儆效尤。   这日,天气虽暖,风却刮得有些大。   董氏收拾东西迁到御园西面的乾西,她摘掉金衩环佩,一身素衣,连贴身宫女都不能带走半个。   太子与她感情本就不深,谈不上伤心也没有安慰,只略微感叹了句:“唉,自作孽不可活,在这里也好,清静些。毕竟夫妻一场,若真缺什么就捎人带话来。”说罢,就匆匆离去。   董氏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一声,当初压制平阳的决定是他同意的,如今出事了,竟还能听到他一句风凉话,哈,这夫妻二字真是讽刺至极。她此刻不由想到,那时若放任永安和承业在一起,今日的境况是否会有不同?   不至于到后悔的地步,董氏垂眸坐下,只是她心里堵得慌。   “母亲,你别难过。”李承业蹲下握住她的手,“先把心放宽,一切都会好起来。”   董氏欣慰地望着儿子,“我不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李承业发誓:“我一定会想办法。”   “不急,千万不要急,我们母子慢慢来。”董氏出乎意料得镇定,她用力盯住儿子看,语重心长,“承业,事到如今,你该明白权势的好处了。”   李承业目光闪烁,沉默不答。   “没有权势,我们只能任人鱼肉。”董氏顿了顿,“等到你手握权柄那一日,便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那个时候,无论你想要谁,想要做什么,都无人能阻止。”   李承业垂眸,他望着两人交叠的手背,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董氏却按住他。   李承业停下动作,抬眸望去。   董氏就怕儿子推却,一个小动作就让她心中惴惴:“争权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李承业苦笑:“母亲,你别乱改前人之语,是学如逆水行舟……”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道理。”董氏打断他,她手心都是汗,儿子已是唯一剩下的筹码,“承业,我们无路可退。若我们败了,你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们会放过你?除了赢下去,我们别无选择。”   李承业与她对视片刻,轻声道:“母亲,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我的妻儿。”他目光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别处,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了笑,“你说的,我都明白。”   类似如此的话,很多年以前,他就听另一个人说过。   那个时候,平儿还还梳着双髻绑着红结,她斜躺贵妃榻,两只小脚翘啊翘,眯着眼睛对他说:“承业哥哥,虽说你不喜争不喜抢,不过天若予之,不取反受其咎。你得记住你是嫡长子,有些东西天经地义。你若败了,唉,怕是将来我就得跟着吃苦头。”   那时他听了忍俊不禁,一个身高只到他胸口高的女娃儿说这些,还一脸的理所当然,半点害臊都没有……说实话,有点逗趣。   “别笑,你别笑啊。”她蹦到他旁边,身形不高,气势却可凌天。估计只要棍子够长,她就能把天都捅破了,“不过放心,你已经得到了最厉害的帮手。有我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你躺着都能是最后的赢家。”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经声称“最厉害的帮手”也会变成对手。   李承业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有平阳姑姑在,母亲怕是很难离开冷宫。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不过在父亲眼里,恐怕觉得跟平阳姑姑的事已经翻篇了,女人间的争执微不足道。父亲近日烦心的是端王即将回京。   之前,皇祖父派王利去西北是想敲打惩戒。不料,端王竟主动请缨一同前往。   一下子把局势搞得扑朔迷离。   当时父亲就在屋子拍案骂道:“定是有人在旁挑唆。”   如今,端王回京,不知有否参加与匈族的和谈,若这次停战有他促成之功……最差的结果,便是这一趟西北之行令他增加筹码稳固地位,这足以令父亲心生忌惮。   内阁中,皇帝和诸位大臣也在讨论此事。   皇帝先是翻了他病时的那些奏折,随手挑几本,浏览一番就看了看最后的批阅,嘴角勾起笑:“看来,太子这段日子没帮上什么忙?”   这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但皇帝这话什么意思,众人心知肚明。   这时候大伙儿都算是同谋,孙阁老瞥了冯首辅一眼,可惜那老头儿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孙阁老只得自己开口:“太子殿下颇为勤奋。”   皇帝似笑非笑:“朕看这些事儿内阁就能决定,无需太子费神,他再勤奋又有何用?”此言一出,几乎是明着指责他们欺负太子青涩没手腕。   大家一致看向冯首辅。   皇帝的目光也转向冯首辅。   这下子,冯首辅总算站出来,依旧老神在在的模样:“陛下此言差矣,太子刚开始处理政务,老臣们不敢奢求他与陛下实力相当,可至少太子殿下有这态度就足够让人欣慰,勤奋当然有用,咱们多教些,他也多学些,一时间看不出进步,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寥寥几句,捧着皇帝的意思有,暗讽的意思也有,太极拳打得炉火纯青。   皇帝哼一声,改说起端王之事:“朕算着日子,端王和王利今明两日就该抵达京城,冯佑,你看着点儿。”   皇帝虽然没再追究拿捏太子之事,但连名带姓得称呼冯阁老,多少带着气儿。   冯首辅低头:“是。”   从始至终,冯佑都维持淡然神色,结果这位在皇帝质问下都不咸不淡的首辅大人,在他回到府中,甫一听说永安郡主拐着小六子出北门跑马游玩时,顿时变了脸色。   老管家数年没见老爷这态度,吓得后退两步。   冯阁老脸色发白,指着手喊道:“立即派人把他们带回来!马上!现在!” 第157章 到底流着杜厉的血脉。……   杜平觉得迎风策马乃人生一大快事。   她一大早就和瑛之偕伴出门,想着今日跑远些,最好在外面过个夜再回府,无拘无束。   出北门并非是预先计划,说句老实话,她最想出的是南门,这样就能打着游玩的名义一路往江南行进,可惜母亲看得紧。既如此,她便退而求其次,扔骰子闭着眼睛选方向。   她睁眼一看,很好,上天注定往北走。   这厮撒丫子一跑就跑出了京城地界。   冯瑛之在后追赶,看着日头已开始西落,周围都是林子和山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无奈地往前看一眼,那家伙正跑得欢,唉,看来是逃不过风餐露宿的命运。   “行了,高兴点。”杜平回过头来,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小山峰,“我们上去瞅瞅,站高点看得远,附近也许有村庄呢。”   冯瑛之拿她没办法:“借你吉言。”   冯小公子生来金尊玉贵,没想过竟有一天无处可住。他小时候身子不好,被长辈捧在手心没机会体验粗犷生活,等到长大了,即便与友人相约出行,路上自有仆人打点妥当。今日出门之际,永安答应得好好的,说是日落前归家,是以他并未带露宿被褥。   两人骑马跑上小山坡,站在最高处眺望远方,目之所及,并无人烟村落。   冯瑛之叹一口气,失策,看来今夜得以天为盖地为庐了。   杜平拍拍他肩膀:“快看,不是这里,看前面,在如此美景之下忧声叹气,多煞风景。”   她伸手指着山下,怪石鳞次栉比,树木错落有致,浑然天成的一副天然山水画降于眼前,与京城的富贵繁华完全不一样的气息。   一边是壮阔山河,一边是雕栏玉砌。   她更爱前者的鬼斧神工,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忍不住叹道:“江山如此多娇。”   冯瑛之百般心累都被逗笑了,“噗嗤”一声。   杜平斜眼:“笑我?”   “不,不,是敬佩夫人您。”冯瑛之道,“就凭您这气吞山河的感慨,小的自叹不如。”   杜平也笑了:“就冲你这马屁拍得,行了行了,不敢委屈冯公子住在深山野林,我们现在往回赶,应该能在城门关闭前……”话未说话,她忽见隐约前方有支队伍出现,正朝他们这方向行进。   这么远的距离,压根儿看不清队伍的来历。   杜平眨眨眼,算了下时间便心中恍然,猜测道:“瑛之,那边会不会是端王他们?”   冯瑛之想了想,的确有可能:“要去看看?”   杜平笑道:“去啊,跟着他们即便入夜了也能进城。”她正欲调转马头往那支队伍方向,忽见一群藏在隐蔽处的黑衣人拔刀朝队伍杀去,双方顿时战成一团。   杜平和冯瑛之都呆住。   这地方离京城如此之近,竟还有人敢目无王法肆意杀人?   那支队伍的人数虽比黑衣人多上一些,可面对伺机已久的刺杀者,明显乱了章法。   队伍里有两辆马车,黑衣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车中之人。马匹被人横刀剁去马蹄,顿时嘶鸣惨叫,鲜血四溅。马车中的人掉了出来,被众人侍从围着保护。   冯瑛之一时不及反应,忽觉眼前人影一动,只见杜平从他的马背上拔出长剑,向那边奔腾而去。   一阵风从耳边吹过,刚还在身边的人顿时不见踪影。   “我去帮忙。”杜平只匆匆留下一句,转眼间就已冲到山脚下。   冯瑛之睁大眼:“等等……”看着越跑越远的一人一马,再低头看看空荡荡的剑鞘。今日他们出门就只带了一把剑,为的还是在林中行走砍枝开路,现在倒好,这柄尚未见血的剑树枝是不用砍了,却要拿来见血开刃。   冯瑛之虽是头一回见此阵仗,但自家夫人都冲上去了,他也只得跟上。   杜平的猜测准确无误,此一行人正是从西北回到京城的端王与王利诸人。他们一路颠簸艰辛,脸上皆是疲惫沧桑。西北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吹一阵风过来,嘴里都会被喂无数沙子。好不容易京城近在眼前,却不想遭遇横祸。   端王闭上眼,只觉天道不公,恐要命丧于此。   可悲的是,他连谁要杀他都猜不出来。   幕后之人会是谁?太子?还是徐则?   正在此时,只见破空之声划破耳畔,一道银光闪烁眼前,逼得离端王最近一黑衣人抽身退却。端王睁开眼一看,惊呼:“永安!”   杜平来不及打招呼,剑招连连,直刺对手要害。两人正在缠斗之际,冯瑛之也从后方赶到,他从地上捡起死者的武器,与永安前后夹击。他虽算不得武艺精通,但也是自小学习君子六艺,当时武术师傅连着箭技和剑技一起教,如今施展开来也算可圈可点。   黑衣人躲避冯瑛之攻击时,杜平眼明手利,寻得空隙一剑直逼对手腰腹,刺入身体后一脚将人踢翻,立刻指挥其他人:“留活口审问,快绑起来。”   她一入战场就攻击此人自是经过精心挑选,一是因为此人是离端王最近的威胁,其二,则是她从高处看出此人是黑衣人的首领,所谓擒贼先擒王。   围在端王旁边的侍卫立刻拿出绳索绑人,还未碰到黑衣人时,只见杜平脸色一变,正要伸手阻拦却已来不及。黑衣人咬破藏在牙中毒药,服毒自尽而亡。   端王见此情状,只觉背脊一阵发冷,这分明是死士啊。   究竟是何时何地何人跟他结下如此仇怨?他竟半点不自知。   杜平脸色也不好看,她眯起眼睛,压低声音:“瑛之,你和端王舅舅躲在后面,我们至少得抓个活口。”   说话间,又有黑衣人杀上前来。他们首领虽死,无人指挥他们列队阵型,可这群死士仍执着攻击端王和王利二人。前方王利那边也有几个侍卫保护,可已死伤大半,剩下的人苦苦支撑。   杜平低声:“其他人听我号令。”她提剑攻上前去,动作连贯却不妨碍嘴里下令,“左三人,绕过去助王大人一臂之力,右五人,从左右两方分线进攻。”   她说话时目光仍紧紧盯住对方,神色沉着冷静,每下一句指令就往前逼近一寸。   因先前成功截杀黑衣首领,这些侍卫竟下意识地就听从指令,以她为首。听令绕去王利那方的侍卫们接到永安郡主藏在背后的手势暗语,冲向前方时只听郡主狠狠一声“杀”,几乎声音落地的瞬间,他们便回转攻去,时机抓得恰当好处,正对上这几个黑衣人的空门,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杜平大喝一声“好”,随即率人愈杀愈猛,眸中似淬着寒光。   眼看攻守转换,片刻前还差点全军覆没,可永安一加入战局,立马占尽先机,将一团散沙指挥成骁勇之师。   端王第一次如此清醒得认识到,什么叫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他站在冯瑛之身旁,怔怔看着,她跟这些侍卫互不相识,不过刚碰面就能将他们指挥得如臂使指,这样的天赋,这样的能力……他不由叹了句:“到底流着杜厉的血脉。”   冯瑛之静静看着眼前战局,沉默不语。   眼前战况大局已定,大伙儿都觉得马上快打完的时候,忽地,杜平向前移位时露出一个空门,已被刺伤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拼尽最后力气举剑挥向她手臂。   而杜平正好后脑勺对着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危险降临。   冯瑛之的目光没有一刻从她身上移开过,比任何人都要先发现,他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对方长剑才举起,他已经挡在永安身前,举剑相抗。   另一躺在地上的黑衣人也挣扎起身,拼着最后一口气协助同伴夹击。   此时此刻,冯瑛之一手挡剑,却无余力避开另一人的致命招。   杜平背后仿佛长了眼睛,飞快转身,事实上她在瑛之赶过来那一刻就变了脸色,拉住他向后退去。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冯瑛之脖颈的致命处幸而躲开,可手腕处免不了被刺伤,鲜血汩汩直流。   杜平剑招戾气更盛,压根忘了自己先前说过的留活口,一剑取一命。然后拉住夫君的手臂,她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幸甚,没有割破大动脉。   她这才松一口气。   冯瑛之望着她的脸,轻声道:“你刚才故意露出空隙?我是不是坏了你的谋算?”   最初,他以为自己救了她,可那一刻,当她反应迅速拉住他退后时,根本不像毫无准备。他突然恍然大悟,她应是胸有成竹。   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   杜平面上表情有片刻停顿,转瞬即逝,她忙笑道:“胡说,多亏你救了我。”   冯瑛之目光一瞬不瞬:“别骗我。”   杜平便沉默下来,避开目光。   冯瑛之苦笑:“对不起。”   杜平猛地抬起眼,捂住他的嘴:“不准道歉不准道歉,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坏了……”   杜平又气又难过,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拳,心中钝痛蔓延:“不许说话。”   冯瑛之微微笑弯了眼睛,果真不再说话。   两人对话之际,王利那边的战局也渐入尾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尘烟滚滚中不久出现一队人马,正是从冯府赶来寻找六公子夫妇的人。有了冯府护院加入,这场争斗结束得更快,可惜的是,黑衣人全部自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杜平神色凝重地望着冯府这群人,个个都带着武器,仿佛预知这里会发生战局。   她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地上服毒自尽的黑衣人,优势占尽的情况下竟然一个活口都没有,若说是意外,这意外未免有点巧。许久,她缓缓抬头望向冯府这些护院,抿唇不语。   护院中为首一人上前,行礼道:“孙少爷,老爷命属下护送你们回去。”   冯瑛之似乎也陷入思索中,闻言,正欲开口,却被杜平抢在前面:“好,瑛之手受伤了,我们赶紧回去找大夫看看。”说完,她又朝端王走去,“舅舅与我们同行吧,您的侍卫大多受伤了,咱们尽量赶在天黑前进城。”   端王颔首同意。   站在后方的王利目光一闪,踱步走来:“真巧,正担心途中再遇刺客,就碰着冯阁老派来的人了,多谢多谢,烦你们多送一程。”   杜平神态自然无比,淡淡道:“不客气,我们这次出门祖父并不知情,许是担心了,这才派人来寻。”   冯瑛之抬眸,看她一眼。   听到她特意解释,王利呵呵笑道:“郡主真是我们的贵人,若不遇到,恐怕我与端王会葬身于此。不过,今日遇到方知冯首辅如此关心小辈,不过出城跑个马,就会兴师动众派人来寻,贴心至此我等真是自愧不如。”   冯瑛之瞥王利一眼。   杜平也向他瞥去,定定注视他许久,戳穿道:“王大人,我们救了你的命,你还这么冷嘲热讽的,不太合适吧?”   言辞间越是解释躲闪越显得心虚,她索性光明正大摊开来。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望来。   王利神色一僵,赶紧解释:“郡主误会,在下绝无此意。”   杜平冷笑:“有没有误会你心里清楚,我话说在前头,你们在西北徐家发现什么我不知道,但内阁得到多少消息也是未知,祖父派人来找我们,也许是真心,也许是借口,有可能也猜到在你们进城前会有刺客截杀。王大人若是心中疑惑,大可随我去冯家问一问祖父。”   王利闻言只觉芒刺在背。   杜平眉头一挑,寻衅道:“要去吗?”   冯瑛之嘴角勾起,自家夫人的脾气真是日渐和缓,若是再早个几年,她应该会咄咄逼人来一句“敢去吗”,如今把“敢”换成“要”,虽不过一字之差,但听起来却温和许多。   他捂住伤口点点头,只觉心中甚慰。   相反,王利的脸色有些难看。   王大人心中暗叹,觉得自己真记不住教训,上一回去公主府就领教过这位郡主的唇舌功夫,去趟西北又忘光了,今日主动送上门讨骂,可怜他一把年纪自取其辱。   这世上有些人啊,无论如何惹不得。   将来再碰到,还是能避则避罢。   杜平射来的目光重若千钧,言语也夹着怒气:“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得说明白,朝中大事我妇道人家不清楚,但这回,我是泼了命来救你和端王舅舅,当得起一声感谢。”   端王先前在旁听愣了,不知王利究竟罐子里卖什么药,等永安把话说白了,他急得来打圆场:“误会,误会,永安,你和冯六公子于我们有救命之恩,自是感激不尽,王大人遇刺慌了心神,胡言乱语。”   杜平笑了笑,又朝王利看一眼。   王利被压得不敢还嘴,只能道:“郡主误会。”   杜平哼笑一声。   冯瑛之上前一步,温和道:“都是误会,王大人只是言辞失当,不必计较。我们先回去,治伤要紧。”   杜平与他对视一眼,点头。 第158章 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   众人回到冯府后,立马传来大夫给冯瑛之治伤。   许氏围着儿子转,看到他手上伤口顿时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见不得小儿子生病受伤,平时连跌倒有个淤青都心疼得不得了,何况这回流这么多血,流得她心都碎了。   她拿着帕子擦眼泪,俗话说得好,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她恨不得替儿子生受这一剑。   屋子里只剩下细碎的哭声,伴随着大夫检查时的动静。   屋外,明月高悬,夜风下树影零乱斑驳。   冯瑛之坐在床上,任由大夫检查摆弄。他的脑袋微微侧着,唇色有些苍白,一缕黑色发丝垂挂面颊,似添疲惫之色。   杜平静默立在一旁,虽然婆婆没有明说,可细微的神色动作中都能读出怨言来。她闭了闭眼,的确,今日是她唆使瑛之出门,思及此,她便欲上前安慰。   冯瑛之似有所察,递来一个温和眼神。他静静望来,带有莫名安抚的力量。   杜平一看就懂,瑛之的意思是说,无需在母亲气头上赶着。   许氏也抓到儿子这个眼神,又酸又气,转身对儿媳妇说教:“好好待在府里不好吗?若是闷了,也可以把戏班子叫到府里来,何必出去玩呢?”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夹杂着一丝难以隐藏的埋怨,“外面世道不好,万一碰上山贼流民什么的,太危险了,听母亲的,以后少出门,好不好?”   这番话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其实并无拒绝余地。   杜平抿唇不语,少顷,轻声道:“是我的错。”   听到心高气傲的儿媳妇认错,许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抹眼泪:“大夫,瑛哥儿的伤势没大碍吧?”   这大夫在京城极富盛名,擅看刀伤硬伤。他沉默片刻,只道:“伤势于性命无碍,不过筋脉断了,以后恐怕不能再弹琴写字,即便弹了写了,跟以前也不可同日而语。”说罢,他长长叹一口气,惋惜至极。   冯府六公子的书法和琴音堪称京城一绝,无人能出其右。   可惜啊可惜,天嫉英才。   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奏出潺潺琴音绕梁三尺,再也看不到他新题的墨宝如行云流水引人围观赞叹。   自此将成绝唱。   许氏闻言,顿时呆了,手上的帕子掉在地上也不知。   杜平脸上也一片空白。   冯瑛之表情不变,平静地问大夫:“日常生活无碍否?穿衣吃饭都可如常?”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在受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太好。如今确诊无误,也不过是意料之中。   大夫点头:“都不妨碍,就是些精细活儿,还有需耗费力气的活儿,恐怕不太行。”   冯瑛之颔首表示知道:“那就好。”   听到儿子开口说话,许氏顿时泪如雨下,握住他的手:“瑛哥儿,瑛哥儿……老天不公,你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是你遭受这一切……呜呜呜……”   冯瑛之安慰道:“没事,这手没断也没废,过日子也不妨碍,挺好的。”   杜平眼圈儿红了,她咬住嘴唇憋住泪意。她知道瑛之弹的琴有多好听,清晨初醒时,瑛之常常弹给她听,只弹给她一个人……她也知道瑛之写的字有多好看,千金难求的墨宝,他苦练十多年的成果……可如今,全没了。   冯瑛之抬眸望来,朝她笑笑:“真没事,右手不能写我可以改练左手,你别自己吓自己。”   听到儿子还安慰媳妇,许氏哭得更大声,想骂又不敢骂,她不担心儿媳妇翻脸,她担心儿子难过,夹在中间难做人。   杜平颤着唇:“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不信,我去宫里找御医。”说着,转身往外跑。   这京城名医叹声气,却也不阻止。他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看了几十年的伤口,这也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找太医也是一样。   冯瑛之吩咐书童:“小满,送大夫出门。”顿了顿,他担心永安病急乱投医,本想叫她回来,可低头看到母亲痛中带恨的模样,又怕两人待在一起会有争执,便改口道,“顺便找着少夫人,跟她说,让她不用再去宫里跑一趟,不过小病,无需兴师动众找太医。”   许氏呜咽,儿子的手腕上包着一层一层白布条,她颤抖着摸上去:“瑛哥儿,痛不痛?”   冯瑛之柔声:“不痛了,你看,血也不流了,别担心。”   许氏大哭。   冯瑛之:“你想想上阵打仗的士兵,我这点小伤根本没人看眼里,就像被蚊子咬一口……”   许氏哭道:“那些粗人怎么跟你比?你这只手都不能写字弹琴了!你从小就最喜欢弹琴喜欢书法,我是你母亲,我怎么能不知道不明白?我都知道的……多少年日夜的苦练汗水一朝化作虚无,你心里肯定也难过,你只是安慰我罢了……”她一把抱住儿子,“你祖父早就说不该娶……”   “母亲!”冯瑛之严词阻止她说下去,语气很重,目光也透着不赞许,“别说了。”   许氏眼泪挂在睫毛上,顺着眼角淌下。   冯瑛之叹气,抬手擦拭:“母亲,能娶永安为妻,我此生幸甚。”他微微一笑,“别说一只手,即便毁掉两只手我也心甘情愿。你一直觉得我活得不畅快,可我能在人生得遇如此一人,陪我相守,陪我终老,此即是圆满。其他的都不过是微末小事罢了。”   许氏垂泪:“你这孩子……总是这样,不贪不求,心境豁达,我们觉得对不住你,你却总是原谅,让人看了愈发心疼。”   冯瑛之笑道:“我向来知道什么最重要,我说了,其他都是小事。”他轻轻抱了抱母亲,“你别给永安脸色看,她跟你一样,也在为我难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彼此为难?”   许氏心里虽不甘愿,脸上还是点头:“……好,听你的。”   另一头,杜平才走到廊下就被小满追上,看着他气喘吁吁把瑛之的话复述一遍,不由停下脚步。夜色已深,她并无进宫的牌子,若不管不顾闯进去确是不好。凉风一吹,她脑袋也冷静下来,正要原路折回去,却见祖父身边的老奴朝这边走来。   “郡主,老爷有请。”   杜平跟着一路走去书房,远远就看到屋内油灯晕黄的光芒,仿佛在黑夜中为人指出明路。   已到平日入睡之时,可冯首辅却殊无睡意。   他端正坐于椅上,一双眼睛注视前方,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终于,他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视线也投向门口。   杜平推门进来,正好对上他刺来的目光。   原来仅一道目光就能锋利至此。   她头回知道内阁首辅生气时是什么模样,仿佛烈焰在力持平静的水面下熊熊燃烧,透出一丝灼热,却又被稳稳压制于水中。不得不承认,这道目光有些渗人。相比之下,祖父平时跟她吵架只能勉强算是嬉戏玩闹。   杜平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不知祖父深夜找我,所为何事?”   冯首辅:“你不知道?”   杜平坦然回视:“今日发生的事有些多,不知是哪件,或者,祖父每一件都想讲?”   冯首辅缓缓抬眸,似乎想要将她看仔细些,稍眯了眯。   给小六子治伤的大夫已经送出门,他的病情也都已知悉。那双握笔的手从今往后将写不出入木三分的字,冯首辅心痛得闭了闭眼,最看好的一个孙子,最有天赋的一个孙子,不让他出仕是因不看好近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局,本想让他好好养望直待天下稳定,可惜……   他沉声道:“瑛哥儿的手废了。”   杜平眸中闪过痛色,沉默不语。   冯首辅问出第二句:“你知错吗?”   杜平依旧不说话。   冯首辅:“一个写不出好字的读书人,你觉得他将来还能走多远?他若用左手,那字体歪歪斜斜犹如稚童涂鸦,如何参加文人聚会?即便要苦练,他又能练多少年?等多少年?只因你心血来潮想出城跑马,只因你为满足心中仗义出手相救,却从未考虑身边人的安危,永安,你生生毁了瑛哥儿十多年的辛勤苦学,你知错吗?”   杜平沉默片刻,出其不意地开口问:“祖父遣人至北门外是何缘由?”   冯首辅喝道:“还不是为了把你们叫回来!”   杜平盯住他的眼:“不,我问的是祖父为何派人截杀端王一行人?”   冯首辅瞳孔骤缩,他反应极快,嗤笑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派人截杀?我怎么不知道?”   仿佛那一瞬间的停顿是错觉。   但杜平知道,不是错觉。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丝反应,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是用淡淡的语气将此事盖棺定论:“若没有那群刺客,瑛之不会受伤,祖父,是您毁了瑛之十多年辛勤苦学,”顿了顿,她抬眸,“您知错吗?”   她不在意冯佑为何派人刺杀端王,不外乎是杀人灭口或是祸水东引;她也不在意刺杀失败后冯佑有何恶果,以这老狐狸的能力总不见得满门抄斩。   她只知道,瑛之的右手废了。   弹不了琴,写不了字。   人的性命有轻重之分,或为大义,或为私情,在她眼里,无论今日在北门死多少人,也抵不过瑛之的一只手。   她不是知错,她是后悔。后悔不该出城,后悔不该插手,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杜平无意在此谈论谁对谁错,若是认错能让瑛之恢复,她认一百个错都行,可既然没用,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我先回房照看瑛之。”她甚至没再看祖父的神色。   “永安。”冯首辅喊住她,“不是你该管的事,别自作聪明。”   杜平停住脚步,闻言并未答话,抬头望了眼漆黑夜幕,嘴角似笑了笑,却笑得虚弱无力,抬脚继续往外走。   靠近院子后,她透过窗户看到婆婆依旧待在屋里,不过迟疑片刻,杜平又转身走向观星阁。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亭台上,仰望繁星点点。   夜里的风有些大,她身上衣服单薄,却似感觉不到冷。   她不知站了多久,一直等到婆婆离开他们院子,这才又抬脚进门。   冯瑛之一听到响动便望过来:“回来了。”   杜平点点头,努力挤出微笑:“夜深了,我们睡吧。”不等得到回答,她便一口吹熄油灯,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她不敢多看瑛之的神色。   若看到瑛之的愤懑,她会难受;   若看到瑛之的宽慰,她会酸楚。   她什么都不想看,她只想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杜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睁开眼睛仰躺着,怔怔望着床幔发呆。   忽然,温暖的手摸到她脸上,顺着面颊滑到眼角旁。   杜平一怔,转过头去。   正好对上冯瑛之含笑的双眸。   他轻声:“我以为你在哭。”   杜平本无泪意,可听到这句话,却觉鼻子一酸。她吸了吸鼻子,压住咽哽:“你都没哭,我有什么资格哭?遭罪的是你,如果我还在你面前哭,就好像逼着你原谅一样。”   冯瑛之声音温和:“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我原谅?”   杜平望着他,再忍不住,眼泪无声掉下。 第159章 他吻上去,这是一个带……   泪珠正好落到他的指腹,冯瑛之轻轻一捻,逗道:“掉金豆子了。”   杜平把被子往头顶一拉,整个脑袋都蒙进去,刚说过不会哭,话才落地眼泪就掉下来,忒没面子了,她没眼看瑛之,只想装个鸵鸟躲起来。   不断跟自己说不许哭不许哭,一遍又一遍。   可眼泪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直流个不停,将被褥都沾湿。   冯瑛之笑了笑,拉起被子想露出她的脑袋,却遭拼死抵抗。   他无奈地松手,索性也跟着钻进被窝里,里面黑漆漆一片,脑袋挨着脑袋,却谁也看不到谁。   他在被窝里说话,连发出的声音都是闷闷:“不过是把右手写字换成左手写字,多大点事,你这模样,别人还以为你要做寡妇了。”   “呸呸呸。”杜平总算扯下被子,头发也有些乱,“你这人说话怎么比我还没顾忌?”   冯瑛之也露出脑袋:“不哭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再大的泪意都被憋回去了。杜平明白他的苦心,沉默半晌,抚上那只受伤的手,盯住绷带:“我陪你一起练。”   冯瑛之叹道:“红袖添香……不枉虚度此生啊。”   杜平忍俊不禁。   冯瑛之:“总算是笑了。”   两人肩靠肩仰躺着,许久没有说话,杜平甚至以为瑛之撑不住睡着时,忽闻他可以压低的声线:“方才祖父唤你过去了?”   杜平侧过脑袋:“嗯。”   屋中唯一的光源便是从窗沿斜洒进来的朦胧月光,疑是地上霜。冯瑛之半边脸隐约映着光,半边则遮在暗处,似乎将他整个人分割成两半。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说了什么?”   杜平稍有犹豫,总不好说她跟祖父又有矛盾,她不愿瑛之伤上添忧,于是说辞不免带上春秋笔法:“祖父担心你的伤势,说了我几句,我没和他闹,先回来了。”   她挑着重点讲,而且内容讲得详略得当。不过,至于这话是否讲明白事情具体如何,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杜平赌瑛之不会继续追问。   的确,冯瑛之没再问他俩是不是吵起来了,他沉默地望着屋顶,思绪不禁飘向远处。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祖父的书房里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地图,那时候祖父教他看地图,指着西北那一块说,瑛哥儿,那里相邻匈族,大战小战摩擦不断。匈族乃游牧民族不事生产,只懂得抢劫掠夺,那块土地的百姓惨遭战祸苦不堪言,但总有一天,那里也会如京城这般安定,总有一天。   说这句话的时候,祖父眼里冒着光。   在他眼里,祖父忧国忧民,且深谙为官之道,是他自小到大仰慕的榜样。他也明白,祖父能做到首辅这个位置,并不见得有多清白廉洁,但祖父有自己的抱负,不管前路千磨万击,任尔东西南北风,他也坚劲不拔。   他不敢想象,有一天祖父会做出令他信仰颠覆的事情。   冯瑛之睁着眼,开口问:“他承认了吗?”夜里很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喉咙,但他还是把话戳破,“是他派的死士?”   杜平一下子呆住了。   突如其来听到这一句。   冯瑛之一动不动,保持仰躺姿势。   杜平立即转头去看。   两人的手还彼此牵在一起,她下意识加大手劲,张开嘴一下子说不出话。说出答案很简单,她却担心这不是瑛之想听到的。   冯瑛之没有问第二遍,他耐心等待。   杜平:“我不知道。”   冯瑛之似有讶异,微微侧过面颊,眸光深沉:“真话?”   杜平:“我没必要为了他骗你,祖父在我心中怎能跟你相比?”顿了顿,“我问了,他没有承认,所以我不知道。”   冯瑛之轻轻一声:“嗯。”   杜平实在担心,她撑起半边身子,抓住他的手,盯住他的眼:“你很难过?”   冯瑛之并未回答,他眼底黑沉沉的不似往常,教人辨不出情绪:“你说他是为了什么?为太子?为拥龙之功?可为什么?无论是谁上位,他都稳稳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他没必要做些污名声的事情。”   杜平:“你觉得黑衣人肯定是祖父派的?”   冯瑛之嘴角勾了勾,反问:“你不如此作想?”   杜平沉默,她有九成把握是冯佑动手,不过人都死光了,老狐狸收尾也干净,恐怕找不到证据逼他承认。   冯瑛之:“是他。”   杜平眸光闪动,她身体倾得更加靠近,几乎覆盖其上,抬手抚上他的面庞。虽然瑛之脸上无甚表情,可她知道,他对最尊敬的人失望了,那种感觉仿若明灯熄灭寻不到出处。   冯瑛之的语气沉甸甸,压得人透不过气:“永安,我很难过。”   杜平低头,亲吻他干涩的唇畔,如蜻蜓点水,带着安抚之意:“人无完人,如果你相信他,就自己去问他。”   冯瑛之凝视她,未受伤的那只手抚上她的长发,一下一下顺着,温柔至极,手指一直滑至她后颈处,稍一用力,将她脑袋按下。   他吻上去,这是一个带情绪的吻。   吻中伴随着轻微撕咬,从她的双唇到舌尖,温热中窜上疼痛令人战栗。冯瑛之感觉到她想退缩,顿时侵入得更加急迫,糅杂着压抑心头欲毁灭一切的暴烈,吮咬着不容后退。   杜平感到舌根微痛,连呼吸都不能。   瑛之从未这样过,他一直很温柔,每一次都循序渐进恐伤了她。   这次不一样。   他手上的力气也同时加重,将她狠狠按向自己,另一只手不顾腕部伤势解开衣衫。   杜平感到一股凉意,连呻吟都湮没在唇舌纠缠间。   骤然间天翻地覆,她一眨眼就变成躺在下面,下一秒,就感到某股力道一冲到底,没给一丝舒缓余地。   杜平浑身绷紧,连脚尖都绷得紧紧,双手不受控制紧抓他背脊,脸上露出吃痛表情。   冯瑛之停下,将脑袋埋在她嫩白柔软的脖颈处,喃喃道:“对不起……”   杜平纤细的手指插进他发丝,紧紧抱住他的脑袋,润湿的嘴唇亲吻他发顶,柔声道:“瑛之,难过也没关系,迷茫也没关系,你不要一个人忍着……有我陪你,我会一辈子陪着你……”   冯瑛之抬起头看他,眸底染着一丝猩红,额上渗着汗水,沾湿发梢。   一滴汗水滴在她脖子上,缓缓滑下。   两双眼睛彼此相望。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无一刻如当下这般让他们觉得距离如此之近,汗水濡湿,仿佛融入彼此骨血。   杜平抱住受伤的那只手,轻声问:“会痛吗?”   冯瑛之盯住她的眼睛,慢慢摇头。他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呼吸交缠:“不碍事。”   杜平抚上他背脊,方才吃痛之下,指甲划破他的肌肉,此刻一条红色冒着血丝儿。她动作小心翼翼:“这里呢?”   冯瑛之摇头,他仿佛置身于世间最温暖的地方,他不想停下,也停不下来。男人声音沙哑:“没关系。”   杜平如玉面颊染上潮红,目光迷离,意识逐渐涣散之际,只闻低沉的男声传入耳中——   “永安,你说的,我都会记住。”   冯瑛之又低头吻住她。   第二日,许氏又来探望儿子伤势。昨日瑛哥儿已跟她交代过,她也不会再去教训儿媳,不过,好脸色自然也不会有,板着脸走进走出。   杜平默不作声,她学会如何换药煎药,坐在床沿边低头给瑛之解开绷带。   许氏的脸色总算好看一些。   冯瑛之动了动手指,笑道:“看,没什么影响,待会儿我们就去书房用左手试试。”   杜平与他相视一笑。   许氏只觉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个多余的人,叹一口气,转身回自己屋子,索性把这儿留给他们小两口。她虽不喜,可儿子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午膳之前,冯首辅便回到府中。   冯瑛之一得到消息,就起身向书房走去,走出屋门时,他回眸看了一眼。   杜平:“要我一起去吗?”   以冯瑛之的性子,他自不会与祖父大肆吵闹,但也担心谈不拢会相对无言。他又看一眼永安,斟酌开口:“你与我同去,在院子外等我,好吗?”   这件事,也许是他误会,也许真相不堪,但无论哪一种,无论欣喜或悲痛,他希望跨出门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杜平笑着起身:“当然。”   冯首辅正在书房与幕僚议事,端王今日早朝上奏徐家与匈族勾结,恳请皇上召徐则回京彻查,并停止供给徐家粮草兵饷。   事实上,看得懂局势的人都明白,徐家数年前就已经打通商路,并在西北联合各大家族征收粮饷,即便朝廷对付,西北铁骑也足够自给自足。   但是,一旦皇上准了端王奏折,势必会与徐家翻脸,大多人都不信徐则愿意配合调查,毕竟,徐则已数年未回京述职,借口是边关情势危机,但真相怕是担心皇帝骤然发难。若徐则只身入京,届时就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明面上,皇帝将奏折按下后议。   但冯首辅肯定,端王前一日晚上已私下见过皇上,当朝上奏的事必已得到皇上暗中准许。此举未必是为彻查徐家,恐是想观察朝中诸臣反应。   冯首辅暗叹,刚与匈族议和,皇上就急着卸磨杀驴,这事儿办得不够漂亮。送走幕僚后,他又长叹一声,皇上近日身体欠佳怕是急了,也难怪,做父亲的担心儿子压不住能臣,已开始未雨绸缪。   不论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儿孙都是债,自己家也不例外。冯首辅靠着椅背,吩咐道:“让六少爷进来。”   冯瑛之一进门就迎上祖父视线,便微微一拜。   冯首辅第一句话便是:“手怎么样?”   冯瑛之:“劳祖父挂心,无恙。”   冯首辅哼道:“筋脉都断了还无恙,别急着替你媳妇撇清。”   冯瑛之笑笑:“祖父别为难她。”   冯首辅感觉呼出来的气都酸溜溜的,他把这小子从小养到大,也没见他这么偏帮过。对孙子此番来意,他心中已有猜测,目光淡淡压过去,扔出两个字:“说吧。”   冯瑛之开门见山:“祖父想杀端王?”   “并无。”   冯瑛之不信:“那昨日北门外是何缘由?”   冯首辅打开桌上案卷,心不在焉:“不过一场误会。”   轻描淡写一句,就想把事情揭过。可惜冯瑛之不吃这套,夺人性命岂可由误会二字解释?这也不是祖父该用的手段。他跨前一步:“孙儿愿闻其详。”   冯首辅抬起眼:“我做事还需要向你交代?”   冯瑛之目光毫不退却:“您从小教我,泱泱天朝该行王道而非霸道,若习惯于用暗杀解决问题,恐略于下乘,并非长久之计。你身居内阁之首,更该以身作则。何况,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也会为冯家带来灭门之祸。”   若杜平听到这番话,怕会感慨老头儿虽性子与她不合拍,但于此事倒不谋而合。   冯瑛之跨前一步,继续道:“孙儿不信祖父会为太子倒行逆施至此,是以有此一问。”顿了顿,他垂眸,“若您执意如此,同为冯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孙儿一人知道,也可多一人帮您行事遮掩。”   冯首辅深深望去一眼,这事说来话长,他也不想因此和小六子生出嫌隙来,自嘲道:“我和太子能有什么交情?都这把年纪了,能不能等到太子登基都是一说,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已命你们孙辈不许出仕,太子手里又有什么能引我为他办事?”   别说他,内阁其他几个也不大看得上太子,甚至暗中拿捏想让太子跟内阁先定下个高低,将来即便登基也于内阁矮一头。前些日子才因此事被皇帝敲打,他怎可能会为太子谋杀端王?呵,无稽之谈。   冯首辅捏了捏眉头:“大约一月前,徐则暗中修书于我,说我和他多年来联系的信函被人偷了去,他怀疑是端王一行人中有人动手。”   于此事,冯首辅确实头疼得很,徐则那个蠢货,这种要命的信看完就该烧毁,那蠢货偏偏要留着,留着也就罢了,还能被人偷去?   哼,别以为他不知道,徐则那家伙担心有朝一日跟他翻脸,就想留一手证据作为退路。   现在好了,别说退路,死路都留好了。   那家伙倒好,远在西北,皇上真想处理也无计可施,可他冯氏一族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逃都逃不掉。 第160章 杜平这次没作妖   端王出西北之前,徐则便已遣数波人伪装成盗贼强盗,一路上伺机寻回那些信函,可惜一无所获。   就这样,端王一行人顺利向京城行进。   冯首辅获悉后,时间已是紧迫。他平时说话虽慢慢吞吞,可做官做到他这份上,做决定时已不会瞻前顾后心慈手软。他想着,既然信函找不到,那也不必再费工夫,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杀干净免除后患。   是以有了北门外截杀一幕。   冯瑛之震惊:“祖父与徐则是盟友?”他虽不过问朝政,但也知道好几次祖父对皇上进言掣肘徐家,“平时的不睦不过是演戏?”   冯首辅:“一码事归一码事,徐家坐大,的确需要稍加限制,但如今朝廷也需要他们,否则边疆靠谁守卫?”   他走到书架旁抽出地图,在桌面上铺展开来,手指北面道:“我曾跟你说过,这块地一直被匈族劫掠,从前朝开始就处于混乱,可此地亦是国土,怎可弃之不理?我年少时曾去过那里,见过那里的惨状便不能忘,处处民不聊生,自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我定要西北恢复太平,终有一日,我要将匈族驱逐出境,这事一直埋在心头,我从入朝为官便开始为此筹谋布置。”   懵懂少年初入官场,一步一泥泞,艰险无比。他终于越走越高,终于有机会施展抱负,更幸运的是,他发现皇帝与他有同一志向,也对西北乱象心怀芥蒂。   君臣默契不用多言,一拍即合。   初时,他们在匈族面前吃过不少亏,可大量将领和粮草不要钱似的往那边送去,胡高阳去那边打过,徐则打过,杜厉也打过,西北仿佛是磨砺名将的打磨石,一个接一个涌现。   但皇帝唯恐将领边关坐大,便轮换着来。   每一次轮换都有漏洞,每一个将领或多或少会改弦易撤。冯佑以为,这是一种浪费,他想在西北培养一个人长期抵御外族进犯。   那时候,徐则不过一小将,虽连打数场胜仗,但名声不及杜厉和胡高阳。   不过,冯佑挑中了他。   冯首辅抬起头,数十年的心血啊,缓缓开口:“如今,西北太平,这就够了。”   屋中久久没有声音,冯瑛之张了张嘴,又闭上。   冯首辅负手而立:“瑛哥儿,官场是一潭沼泽,既然进去就无法全身而退。多少人想留个清白名声,多少人想安稳做个纯臣,呵,可惜又有几人能实现?做人不能贪心,我既已达到目的,便不在意别人心里怎么想,各人有各人立场,世上哪来那么多大道理,不过是为各为立场行事。皇上若知我一直与徐则暗中守望互助,即便能理解我的用意,一个帝王的疑心也不容他放过此事。”   冯瑛之:“……孙儿明白。”   冯首辅:“老夫为官数十载,做过违背良心的事,也干过不守道义的事,算不得好人。”顿了顿,他目光炯炯中气十足,“不过,我自问算是个好官。于一些人,我做过坏事,可于这天下,我问心无愧。”   冯瑛之深深一拜:“斯言胜金玉。”   看着孙儿长揖至地,冯首辅感慨良深,他那几个儿子就没聪明的,但自作聪明的倒是不少。活到这把年纪了,他只能悲叹一声,子不类父,多矣。   待他驾鹤归西,没人压在他们上头,就担心冯家被政敌打压得毫无反抗之力。不单单如此,他担心平阳公主与太子之间会有一争。太子妃打入冷宫也许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个开端,现下绝不是一个站队的好时机。   他与皇上君臣数十年,自认凡事能将帝王心事辨个大概。唯有此事,皇上再三优柔寡断,他实在不敢冒险。   如此一来,他更舍不得孙子们去趟浑水,即便瑛哥儿聪颖如斯,可他一想到卢小子天众奇才都没落得好下场,他便心中惴惴。人这一辈子,固然需要实力,但若要成大事运气也必不可少,他不敢赌瑛哥儿每次都能被大饼砸到,至少该做到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冯首辅提醒道:“瑛哥儿,别跟你岳母走太近。”   冯瑛之一怔,垂眸,沉默许久后微一颔首。   “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下去吧。”   “祖父,”冯瑛之并未退下,他反而跨前一步,“孙儿搅了局,信函未找到,人也都活着,接下来您待如何?”   冯首辅淡定地地图卷起来:“信函不在端王身上,从今日皇上和端王的反应来看,尚不知此事。”   冯瑛之目光一闪:“那就是王利了。”   冯首辅颔首,摸摸胡子:“不急,他既没禀告皇上,老夫就等着他开价。”   冯瑛之:“今日端王和王利都遣人送礼过来,谢孙儿昨日救命之恩,刺杀一事以祖父之能必已处理妥当,皇上想必也更愿意相信是徐家搞的鬼。”   冯首辅打量的目光投来,若有所思。   冯瑛之毛遂自荐:“孙儿愿去王家走一趟,替祖父排忧。”   冯首辅将他从上看到下,又瞥一眼手腕白色绷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淡淡道:“可。”   王家府邸分外安静。   自从数年前当家主母于狱中自尽,王落英又嫁入东宫,这座府邸便失去了生气。后宅女眷只剩几位侍妾,大家都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掀风浪。   王尚书此后未再娶妻,说是家中子女都已成年,不需要再来个主母照顾,同时,他怀念亡妻不愿再娶,在他眼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谁人听了,不赞一声王大人情深义重呢?   偏偏他越是不近女色,在外头越被女人趋之若鹜,别说那些孀居寡妇,连不少刚及笈的妙龄少女也心生仰慕,觉得嫁人就该嫁王大人这般深情的男人,虽说年纪大些,但年纪大的男人更懂得如何疼女人,姑娘们便也不觉得委屈了。   这不,王大人刚一回京,就又有女人上门试探,尤其这些女人身份不低,实在不好随便打发。   王维熙只觉头疼无比,他都还没议亲,怎么一个一个的都急着做他继母。   眼前坐着两位官家太太,又不好让府中妾氏出来招待,王大人便打发儿子出来送客。王维熙硬着头皮开口,觉得孔老夫子不愧为圣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再通透不过的道理。论口舌,他确实抵不过眼前这两位。   此刻,门房禀告:“大少爷,永安郡主和冯瑛之公子登门拜访。”   王维熙一怔。   两位官家夫人也是一怔,可“永安郡主”四字令她们迅速清醒过来,她们可没胆子跟小霸王共处一室,听说昨日小霸王还在城门外杀了不少人,一个女人家打打杀杀的,哎哟喂,实在可怕。于是乎,两人忙不迭起身告辞。   王维熙总算松一口气:“请他们进来。”   杜平进门皮笑肉不笑扫他一眼,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冯瑛之只得担起责任,他在友人间名声贯來就好,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好久不见。”   王维熙客气道:“承蒙昨日瑛之兄对家父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他又望向手腕,“还累你受伤,实在过意不去。”   冯瑛之笑笑,正欲开口。   杜平抢在前面:“既然王大人心怀感恩,还不出来见客?”   王维熙对上她的目光,只是片刻,就垂下眼眸避开视线。   冯瑛之:“永安,不可失礼。”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又转首道,“维熙,我今日收到王大人的谢礼,未免太过贵重,可想着退回来又不妥当。王大人既送了,我也只有厚颜收了,不过,应当登门好好感谢一番。”   王维熙忙道:“救命之恩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顿了顿,他望着地面,“永安说得有理,我去唤父亲。”说罢,向厢房走去。   堂屋中他们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互相一看,冯瑛之叹道:“你跟他那点过节还迈不过去?没必要针锋相对。”   “你以为我喜欢为难他?”杜平笑道,“不过想着配合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方便你说话行事。”   冯瑛之露齿一笑:“原来如此,为夫真是受宠若惊。”   不多时,王利便随儿子一起出来,看到他们并无意外,拱手笑道:“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王大人。“两人皆起身相迎。   王利坐在上座,吩咐下人斟茶倒水,面上客套依旧。他心里未必觉得有多感激,但表面功夫实在挑不出毛病。至于冯瑛之嘴上说谢礼贵重的借口,他是半点儿也不相信,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闲话拉扯着,端看他们意欲为何。   聊了也就半柱□□夫,杜平打破僵局,轻飘飘来了一句:“可惜瑛之手筋已断,往后弹琴写字都是艰难。”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王维熙睁大眼,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怎么可能?”   杜平:“不过,一只手与这许多性命相比,尤其王大人和端王舅舅的性命也包括在内,唉,这世上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她说话时低头擦擦眼角,再抬头时,她按住胸口一脸真诚,“幸好王大人平安无事,我们也心安了。”   王维熙动容不已。   王利嘴角抽了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被永安这么一说,好似冯瑛之为他们而受伤,可在场的谁不知道冯瑛之是为妻子才受伤!重点是,他无法解释此事,端王也是,否则就变成他俩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以他对永安手段的了解,这事儿很快就会传遍京城,以后只要他对冯家做点儿过分的事,旁人立刻会翻出此事来指责。   本来么,救命之恩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如今来看是件大事,可过个几年,大家也就慢慢将此事遗忘一旁,可如今倒好,只要别人一看到冯瑛之写不出字弹不出琴的可怜模样,马上就会联想到他和端王。   这恩情,怕真要背负一辈子了。   冯家的家风未必摆得出挟恩图报的姿态来,不过,永安郡主那张厚如城墙的脸皮就说不准了。   尤其明知冯佑那老家伙手上不干净,他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王利顿时面露悲怆:“苦了贤侄……”   悲怆是真悲怆,王大人觉得自个儿被人当傻子似的溜一圈,别人挖个坑把他推下去,还要光明正大把他埋起来,这亏吃大了。   冯瑛之:“王大人不必如此,就如夫人所说,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不过,有几句话,我想私下与王大人说,可否……”欲言欲止,可旁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王利预感不太好。   结果,他那蠢儿子先站起来。   王维熙心下正感动,自然是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立刻屏退下人,然后朝父亲开口:“孩儿先退下。”然后暗暗朝永安使个眼色。   杜平这次没作妖,她看瑛之一眼,便跟着王维熙走出门去。   王利脑门上青筋都蹦了蹦。   他貌似,大概,可能,猜到这冯家小子要说什么了。   啧,麻烦。 第161章 在你心中,这世间有什……   冯瑛之起身,拱手一拜:“王大人对这次暗杀可有头绪?”   这开场直白得让人有点慌。   王利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吹一口气,启唇渡入口中,表情端的是高深莫测:“贤侄是知道了点什么?”   冯瑛之知道这是在套话,他并不在意,甚至愿意把盖在上头的薄薄一层纸也给捅破:“王大人回京城的这一路上,遇了不少盗贼劫匪,原因都是一样,徐家想把王大人从他家带走的信函讨要回去。”他抬眸望去,目光中皆是少年锋芒,“王大人应该也看过那些信了。”   王利很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对话了。   这株长于冯家的玉树眉目中尚保留着少年人的傲气,他半点圈子也不兜,想说的就亮堂堂敞开来,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城府,三言两语说清事情,顺便把罪名推到徐家,七句真话里掺着三句假话,让人无从查起。最精彩的地方在于,没人会去找徐家对峙,徐家也不会来在京城辩白。   这口子黑锅,徐家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再看看冯瑛之那一脸光明磊落,王利都快相信他说的就是真相。老谋深算的王大人笑了,对方有备而来,说不准就是冯家老狐狸的意思,他装傻否认也没用:“贤侄想要那些信函?”   冯瑛之摇头。   王利脸上透出讶异,他还以为冯家这位孙少爷打算挟救命之恩让他交出信函。   冯瑛之作揖:“我在此先谢过王大人。”他抬起头来,挺直背脊,“王大人没在回京的第一时间将信函交给皇上,便已是放过。”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就是字面意思,第二层,也是暗指王利没一开始就将信函交给皇上,即便他后来想交上去也不好交了,皇上只会怀疑他这段时间的迟疑究竟为何。   一语道破王利已无退路。   王利眸光一凝,脸上笑意都收敛起来。他不再以看小辈的眼神望去,而是摆出面对敌手的姿态。   冯瑛之又道:“王大人这趟西北之行便是吃了不够谨慎的亏,因端王那事被皇上责罚……”他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话锋一转,“这一回,晚辈以为王大人做得对。”   王利轻笑一声:“你这帽子戴得……尽得你祖父真传。”   冯瑛之:“若祖父因此倒台,未必是王大人受益进内阁,弄个不好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空忙活一场。若祖父仍旧在位,那王大人便是与冯家结仇了,更不划算。不能用来换好处的信函,不过是烫手山芋。”   王利笑弯了腰,手指点着他说:“说得头头是道,我若再年轻个十岁真要着了你的道,”笑够了,他坐直身子,“这信若交给皇上,冯佑必倒台。”   冯瑛之欠身,再一次道谢:“若王大人如此判断依旧收手,冯家感激不尽。”   王利见他这态度,心情好了些。相比永安郡主,这才是小辈该有的态度嘛,这才像话。他又喝一口茶,缓缓开口:“我这人心好,贯来喜结善缘,也担心这事有内情冤枉冯首辅,所以就把信函先收着了。”   话虽说到这份上,他也没表态要把信函归还。   冯瑛之也不指望拿到信函,他还没天真到王利说自己是好人就真信他是个好人,这话听听也就罢了,当真就大可不必。   他道:“王大人揣着也没用,若传出去反倒容易招致祸害,晚辈在此有个提议。听闻王大人与平阳公主颇为交好,正巧公主是我岳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王大人可以试试公主的意思。”   王利思忖片刻,他的确欠平阳不少人情,既然永安嫁进冯家,这也是个投桃报李的机会。再过个几年,等冯佑告老还乡了,若是太子公主和前任首辅都推荐他入阁,他把握也能更大些。而且,这小子有句话说对了,若不交给皇上,这就是个烫手山芋。   他眼睛眯起来:“你建议让公主决定此事?”   冯瑛之:“若有朝一日败露,皇上对自己的女儿总会留情。”   王利似笑非笑:“那可是你岳母。”   冯瑛之腹诽,你一把烧了信函不是更干净,也不会有后面这些烂事。他脸上仍挂着笑意:“正如此,才敢让她做个中人。”   王利哈哈大笑:“后生可畏,贤侄你真不打算入官场?你有这个天赋。”   冯瑛之:“王大人谬赞,祖父定下的家训不敢违逆。”   王利摇头不赞同:“冯首辅那人啊……唉,有些事保守了点。”   院中的亭台四周绿植蔓蔓,溪流细润,从凌云怪石上缓缓流淌,晶莹剔透如大珠小珠落入池子。亭子里的布置,还遗留着当年张氏尚在的风格,并无多大变化。   杜平背对王维熙而坐,等待瑛之出来。   水流声叮叮咚咚,好不悦耳。   许久,背后传来声音:“你们今日究竟是何来意?”王维熙越想越不对,一开始他的确相信是因谢礼贵重而来,可听到瑛哥儿手筋尽断,再到如今他和父亲屋中密谈,他心中不免开始怀疑。   杜平哼道:“你猜。”   王维熙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跟刺客的事有关?”   杜平眯眼,不耐烦地摆手:“让开,你挡着阳光了。”   王维熙好脾气地推开一步,继续追问:“是不是?”   杜平嘲笑道:“如果一件事情,连你的亲生父亲都不愿告诉你,你觉得外人会跟你说吗?”见他抿唇不悦,她再接再厉,“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呵,你妹都比你聪明。”   王维熙不跟她斗嘴皮子功夫,她不说,他也不再问,又退回自己的位置。   不多时,王利就与冯瑛之从屋中出来。他亲自送冯瑛之和永安出门,不止如此,他还欲一路送他们回府,于是跟儿子交代:“毕竟害得他手筋断了,我总得去和冯首辅致歉。”   王维熙抿唇,轻声应是,目送父亲和客人离开。   马车启程之后,并未驶向冯府,而是前往公主府的方向。   平阳公主正在院中纳凉,听闻有客来访并不如何上心,慢悠悠披上外衫向堂屋走去。再一听竟是王利和女儿女婿一同来,她终于面露惊诧,稍稍加快步子。   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前。   本来这事只需要冯瑛之王利和平阳公主三人在场即可,但杜平仗着在自家府中没什么听不得的,便挑个空位旁坐。果然,母亲看到并无阻止之意。   王利痛快地将信函摆上:“一切皆由公主定夺。”   平阳公主随手拿起最上面那封,打开一看,里面的内容并无出乎意料的地方。她目光从上至下扫过,最后落在右下角的署名,嘴角勾了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风生水起的首辅大人也会不小心阴沟里翻船。   她整个动作都是慢条斯理,似乎未将此事放在眼里,甚至连神情都不大显,她看完一封,又将信纸折好塞回去,放回原位。然后,她再未拿起第二封,反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常人对这种秘辛之事都有窥探欲,可她似乎并不好奇。   对于平阳态度淡定如斯,王利不禁在心中暗自佩服。他自持沉稳耐心,可当时从西北拿到这些信函时也忍不住将每封都不漏地看完。   “殿下不看了?”   “一封足矣,不外如是。”平阳公主放下茶盏,“王大人为何不直接递给父皇?”   闻言,冯瑛之抬眸望来一眼。   王利:“唉,以我和殿下的交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回被派去西北调查徐家便是犯了皇上的忌讳,这一回,我若直接将信函递上去,也不知是否会再惹一次麻烦,便想先问问殿下的意思。”他顿了顿,并不掩饰讨好之意,“何况,郡主嫁入冯家,不看僧面看佛面。”   听闻尚书大人提到自己,杜平挑眉一笑,正欲开口说两句,就见母亲冷冷一眼警告,她只得知情识趣地闭上嘴巴。   平阳公主承情:“多谢。”   这一声谢,既有感谢王利的意思,也有说给冯瑛之听的意思,毕竟,冯家沾她的光耗她的人情才躲过一劫。   冯瑛之听懂了,沉默不语。   平阳公主:“大家都是明白人,冯首辅必也会承你的情。”   王利厚道地说:“殿下客气了,谁没个糊涂的时候?之前我犯糊涂也多亏殿下拉一把,人和人之间不就是如此。”   平阳公主:“王大人放心,父皇那里我会打点,下回若有机会提拔入阁,定不会忘了你。”   平阳在这方面的名声相当之好,她说可以放心的事情,绝对出不了乱子。她对官员承诺过的事情,也绝不会信口雌黄。   王利脸上笑开花:“客气客气。”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王大人也不久留,又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开。他跨出公主府大门的时候,只觉得心中落下一块大石。   按常理说,他的嫡女嫁入东宫,他理所应当站太子一派。   可王利不这么想。   既然太子那边的关系肯定差不了,那他就不该将筹码都赌在一个篮子里。何况,他一回京就得到消息,皇上卧病在床那段时日,太子事事皆听从内阁,被压制得一败涂地,完全不是那几只老狐狸的对手。   这么一来,他更不敢都压在太子身上。   王利自诩颇有政治追求,若靠着太子入内阁,他这辈子都摆脱不掉外戚擅权的名声,何况,太子未必有能力塞他入内阁。既如此,他不如和首辅跟公主搞好关系。   王利跨上马车之际,又回头看一眼。   他信自己的眼光。   屋子里,冯瑛之望着桌上那叠信函,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信函的旁边就搁着一盏油灯,虽是熄着,可只要轻轻一点就能燃起来。他胸腔中有一股冲动,点燃油灯,然后将信函毁烧成灰烬。   他思绪乱飞之际,甚至都没注意到投射身上的目光,直至平阳公主的声音传至耳中:“手腕伤势可还好?”   冯瑛之一个激灵意识回游,恭敬道:“不敢让长辈忧心,并无大碍。”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写个字我看看。”   话音一落,屋中就陷入沉静,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冯瑛之抬眸望去,抿唇不语,他直觉这句话并非出自无心,却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   平阳公主神色俱是关怀之意,让人辨不出是否真心。   杜平忍不下去,插嘴道:“白布条都还包着呢,怎么写?”   平阳公主:“日后拆了就可恢复如常?”   杜平眼刀子杀过去,她母亲明摆着要拿捏人,哪里痛就往哪里捅。可她一下子还没想明白,瑛之今日哪里惹到母亲了?   平阳公主恍若未觉,根本不去看女儿。   冯瑛之吐出两字:“不能。”   平阳公主又问:“那就是有大碍了?”   冯瑛之深深吸一口气,颔首承认。他站起身来,两步走到岳母面前,迟疑不过一瞬,他便跪在地上磕头行大礼:“您今日愿对冯家伸出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平阳公主:“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起来吧。”   冯瑛之的膝盖尚未站直,腰还弯曲着就又听到一句口吻凉凉的问话:“话说回来,是你没齿难忘还是你祖父没齿难忘?”   冯瑛之身形一顿,随后慢慢站直身子,抬眸望去,平阳公主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沉默地瞥了那堆信函一眼,又转过头来面朝她,目光清明如水:“您希望祖父如何做?就如您所说,冯家和公主府密不可分,您又对冯家有救命之恩,只要不悖大义我们如何回报都不为过。”   闻言,平阳公主轻声笑了起来。她将信函推到女婿面前,嘴角含着嘲讽:“我会让冯佑做有违大义的事?”   冯瑛之一怔。   平阳公主抬手拿起信函,一叠都塞到他手里:“拿回去给你祖父,告诉他,下次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冯瑛之低头看着信函,捏紧在手心。这是永安的母亲,亦是他的岳母,即便他不能替祖父应下什么,至少也该做到坦诚以待。   她没有对密函多加翻阅。   她大方地将密函都如数奉还。   光这两点,便已超出挟恩图报的范围,也许是他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冯瑛之开口道:“是我说错话。”顿了顿,“当年您亲自送卢谦骨灰上门,之后京里沸沸扬扬说您和祖父交情不浅,那时我便猜测,您想拉拢祖父。”   平阳公主态度坦然:“我从未掩饰。”   冯瑛之直接问:“这次也是拉拢之意?”顿了顿,忍不住多问一句,“将永安嫁入冯家也是此意?”   杜平没想到他心里竟还压着这句话,一怔,看过去。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瑛哥儿,我问你三件事。”   “第一,你今日在这里可否替你祖父做主?”   “第二,你手筋已断,冯氏族老日后在孙辈中寻家族接班人,你是否仍为首选?”   “第三,”她声音转冷,目光凌厉望来,“在你心中,这世间有什么抵得上我女儿的终身幸福?” 第162章 冯瑛之沉默良久,低声……   问出这三句话,平阳公主并非为听到所谓的答案,她不过是借题警告罢了。   “你先去外头候着,我要和平儿说几句体己话。”她不等冯瑛之给出答案,便理所当然将人赶出去。   冯瑛之微一欠身,风度翩翩地退出门外。   女婿一出门,平阳公主就望向屋中另一边,她女儿的脸色不甚好看,嘴角挂着嘲讽似乎随时可发作的模样。她淡淡道:“如果要发脾气,也别在这儿待着了,直接回冯府去。”   杜平耸耸肩,把乖张都收回去:“我没记错吧,上回某人还说若一个孙媳妇能拉拢冯首辅,早就把我打包捆好塞进冯家大门了。”   记仇的人一般记性都不错,她朝母亲咧嘴一笑。   平阳公主淡淡瞥她一眼,没搭腔。   杜平毫不介意,她起身换个位置,顿时离母亲更近些:“卢谦之死没让你拐到冯首辅,百般示好也不起作用,甚至嫁个女儿进门他也是态度平淡,呵,这下好了,天上砸个馅饼,亲手把他递到你面前。”   平阳公主也没料到有此意外之喜,嘴角勾起:“更妙的是,这其中还夹个王利,冯佑想翻脸不认人也不行。”她眸中厉芒一闪而逝,缓缓收拢手心,“他逃不掉了。”   杜平回想之前与祖父打的那些交道,那老头儿脸皮厚,若只有母亲与他知悉此事,信函又送回他手上,他还真干得出装疯卖傻佯装不知的事儿。   她眼前似乎浮现冯老头儿没脸没皮的模样,摸摸鼻子,笑起来:“恭喜母亲。”   平阳公主:“正巧,父皇最近身体不适,估计好长一段时间都会停了早朝。这次,他唤我与承业一同伺疾,说是想让我多陪陪他。”声音略一停顿,她眸中闪过思索之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御书房避免不了接触政务相关的事,刚好能用上冯首辅。”   杜平一怔,短短几句话,里面信息却是极多。她来不及感慨外祖父又生病了,问道:“这次不让太子监国代为上朝?”   平阳公主挑眉:“让他继续被内阁压制?”   杜平语塞,她老师孙次辅和她祖父冯首辅在这方面都不是厚道人,欺负太子脑筋转得慢,趁着皇帝生病,在储君面前立威。   啧,阴险,无耻,就只会欺负弱小。   若换成是她……   呃,她望望屋顶,可能也会忍不住欺负……   她想了想,继续问:“让你和承……不是,让你和李承业一起伺疾,是希望你与东宫冰释前嫌?”她差点儿又习惯性地直接叫名字,一经反应,立即改口回来,“董氏都进冷宫了,这结还解得开?”她那外祖父身为皇帝是不是天真了点?   平阳公主白她一眼:“如果承业是你那性子,那肯定解不开。”   杜平点头,当然了,谁敢把她母亲害进冷宫里,不管谁对谁错,她都要摁死对方全家。   平阳公主:“父皇既如此希望,小辈们也只好捧场。”   杜平又点点头,她身子往后一靠,将母亲的脸色从上打量到下,慢悠悠地问:“听起来都是好事,你既摆平了冯首辅,又得到随伺御书房的机会,那方才欺负瑛之是几个意思?”   前面铺垫了这么久,就在这里等着。   平阳公主看她,没说话。   杜平:“你没事刺他干什么?得罪你的是冯老头儿又不是他,咱们得恩怨分明,总不能欺负他是你女婿不敢还嘴。”   平阳公主呵呵一笑:“女生外向。”敢情刚才脸色摆这么臭,搁着就是这原因?   杜平抗议:“喂喂,我这是秉良心说出来的公道话。”   平阳公主根本不理她的“公道话”,淡淡道:“你以为你夫君是个善茬?”   杜平摸着良心说:“挺好的,至少比我良善。”   平阳公主又是呵呵一笑:“未必。”   杜平沉默不语,许久,开口道:“我喜欢他,母亲,他已很难了,别为难他。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你亲女儿,听着不舒服还会顶嘴,可他敬你是长辈,性子又温和,只能任你欺负。”   平阳公主心口有些酸涩:“那几句就算欺负了?”   杜平反问:“不算吗?”   “呵,”平阳公主道,“冯瑛之此人空有一颗聪明脑袋,却被他祖父压得抱负全无,不在少年时激他两句,还等着老来空遗恨?”   “激将又有何用?”杜平嘲道,“冯佑的家训还压着呢,其实你也差不多,不许我插手江南,不许我插手秋收,不许我联系漕帮和商会……你怎么不担心我被压得碌碌无为?”   说到此,她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眼中透出不甘。   平阳公主沉默许久:“你不会,”她压低声音,“给我时间。”   分明是很轻很轻的声音,杜平却听得心中一惊。   她隐隐有感:“给你时间做什么?”   平阳公主避而不谈,继续说女儿事:“你在江南施行的那些我不会同意,但将来你可以做点别的,工会的事也好,其他也好,只要不伤及根本。”   杜平心中紧张,追问道:“你不打算跟东宫和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平阳公主安抚女儿:“若太子愿意,我当然不会揪着不放,若太子不愿意,那就是后话了。”   杜平盯住她:“皇上已插手调解,太子向来听话,肯定愿意和解。”   平阳公主笑道:“你既能想得如此明白,又何必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杜平心里还是不安,她盯住母亲含笑的眼眸,藏在深处的野心仿佛春日白雪般在阳光下融化不见,只余那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让人摸不着猜不透。   杜平闭了闭眼:“你想做什么?”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看,你又多想了。”她遥望窗外,翠绿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我这辈子能追求什么呢?汲汲复营营,不过只为权势二字。你有什么可担心?连父皇都在旁看着,我岂敢乱来,不过争个容我站立的地方。”   这天,杜平与冯瑛之一同回到冯府,一路上,小夫妻难得如此安静,各自陷入沉思中,并未多加交谈。   冯瑛之跨进门槛就去到祖父那里,将王家和公主府发生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讲一遍,顺便将信函递上前。   冯首辅仔细听着,待听到平阳将所有信函如数归还却未提条件时,嘴角不禁一勾。他瞥到小孙子眉目中透出的感动敬仰,忍不住笑了笑,这位公主殿下还是没变,收买人心上的确有一套,当年拐得他小弟子请缨入江南,如今又骗得他孙子感激涕零。   唉,这世上哪有白得的便宜呢?   活到他这把年纪就知道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冯首辅叹道:“辛苦你了。”他打开信纸一看,果真都是熟悉的笔迹,上头还有他和徐则的红印盖着,错不了。   他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忽地,脸色骤变。   他又重新将信函数一遍,没出错,还是十封,顿时心下一沉。徐则来信跟他说,共被偷走信函十二封,可如今手上只有十封,仍少两封。   冯首辅抬眸问:“平阳只打开看了一封?”   冯瑛之也注意到祖父脸色,他忙道:“王大人拿出后,她就挑了最上面那封扫一眼,其他的碰都未碰,直接交给孙儿。”   冯首辅眯起眼,缓缓吐出话来:“少两封。”   冯瑛之脸色微变,他立刻回想这其中的猫腻,去公主府是临时决定,平阳公主来不及私藏,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人:“王大人留两封是为了将来威胁您?”   冯首辅颤颤巍巍地将信纸放到火苗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直至案上堆满灰色碎末,他随手一挥都扫到地上。   一点证据也没留下。   他掸掸手上沾到的几粒灰屑,脸色已恢复如常,淡定开口:“王利性子谨慎,威胁倒是未必,不过想留点底牌。”他冷笑,“本来他该仿照字体誊写两份充数,呵,连掩饰都没有,这是明晃晃示威到老夫跟前来了。”   冯瑛之:“既已让平阳公主做中人,他不敢泄露出去,否则便是同时得罪了您和公主。”   冯首辅双手揣袖,老神在在:“精明过头便是蠢了,留着信函虽可拿捏老夫,却也容易为自己招来祸患。我看啊,他是想入内阁想疯了,开始频频出昏招。”顿了顿,“不急,有所求的是他,且看后着。”   冯瑛之垂眸:“是。”   夜半,一阵凉风吹入窗内,拂起层层幔帐。   杜平在梦中喃喃呓语,身子一翻手臂向旁伸去,结果抱了个空。她立即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却见枕边人消失不见,空荡荡连余温都已消逝。   她怔怔望着空出来的位置,床角下的鞋履也不在,深更半夜,瑛之能去哪里?   而且,还特意挑个所有人陷入沉睡的时辰,瞒着她一人离开。   杜平下床穿好鞋子,缓缓踱步走至院中,仰望头顶一轮明月,潮起潮落载缺载盈,人间悲欢离合,它始终皎皎如玉。   瑛之既然想瞒着她,她是否该装作从未醒过?   杜平闭上眼,乘着夜风微凉,踏着星子闪烁,移至书房。远远望去,那里灯火通明,仿若黑夜中一盏明灯。   她顿了顿,脚步放得更轻,静立在门旁,看着屋中一切。   冯瑛之一袭月牙白寝衣,墨玉般黑发披散身后,衬得他仿若月中仙人随时可乘风归去。他紧绷唇角,跟平时谈笑自若的模样完全相反,眉眼皆是肃穆严正。他面色透出一分白来,额头上渗着汗水。   杜平目光从他脸上往下移动。   未受伤的左手腕上绑着一包沙袋,他手臂端平,姿势一丝不苟,骨节分明的指节握住狼毫,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撰写。   仿佛幼时刚入学练字的情景。   他写得那样认真,连门口多一个人也没注意到。   杜平忽地鼻子泛酸,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就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看着他,看他写字,看他擦汗,看他专心致志。   冯瑛之左手的劲道根本不能跟右手相提并论,再加上腕间还绑着沙袋,才不过一个时辰,便已觉得左臂摇摇欲坠。他长叹一口气,放下笔,站直身子捏捏肩膀,注意力一转移,他立刻发觉不对。   屋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冯瑛之一愣,抬眸望去,手掌还未从肩膀上移开,保持着做到一半的动作遥遥相望。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不说话。该看的都看到了,还能说什么呢。   杜平轻声:“睡不着?”她控制好面上笑意走去,已替他找好借口,“失眠了便来写几个字打发漫漫长夜?”   冯瑛之望着她:“夜已深,你先回房睡吧。”   杜平脚下一顿,也看他:“既醒了,我陪着你一起。”   “不用。”冯瑛之拒绝地毫不犹豫,“我再练一会儿就去睡。”   杜平将目光转向桌案上的宣纸,伸手去碰,正想缓和气氛说两句,却见冯瑛之反应比她更快,一把扯过写满字的纸张,举止干脆“沙沙”撕成两半,然后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他把之前写过字的纸张接连揉成团,纷纷扔弃,垂眸道:“没什么好看的。”   杜平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她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   她问:“我不能看?”   冯瑛之亦回望,声音温和如斯:“不过如稚童涂鸦,歪歪斜斜不堪入目,你无须看到。”他牵起她的手,体贴道,“你手都凉了,快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房。”   杜平欲弯腰去纸篓捡回来,却被横过来的手臂阻拦,几乎将她半个身子禁锢怀中。   她抬眸,四目相对。   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更清晰他额角的湿意和微润的发梢,她知道他心中苦闷,她也知他心中急迫。   杜平闭上眼,伸开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细腰,将脑袋埋在他胸膛:“瑛之,我们是夫妻一体,不论你变成什么样,不论你写成什么样,我都陪着你,无论写好写坏,在我眼里,这都是你。”   冯瑛之沉默良久,低声道:“太丑了,我不想你看到。”   杜平心口仿佛被人扭成一团,有失落苦涩,亦有心疼难受。她以为她和瑛之无论好坏都能彼此分享彼此陪伴,可原来不是。她轻声问:“我不是只能分享你带来的荣耀,我也可以陪伴你的苦痛。”   冯瑛之望着她黑色发顶:“我知道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永安,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个写不出好字的读书人就是一个废物,考不上科举和不能参加科举是两回事,一个是不能,一个是无能。”   杜平揪紧他的衣襟,眼眶微红。   冯瑛之轻轻一吻:“给我时间,我练好了就给你看。”   杜平想,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十多年苦功一朝化为虚无,他之前的微笑坦然不是豁达,而是掩饰。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软弱。   那她就不看罢。   杜平喃喃出声:“好,我先回屋里。” 第163章 分明可以同舟共济,偏……   皇帝身体不适,已停朝数日,不过诸臣的折子还是照旧递上去,皇帝休息好了也会去御书房批阅,不过处理朝政的速度较之往日慢了些。   若是太子监国的时候,内阁说不准还会啰嗦两句。   可换上这位当了一辈子的老皇帝,诸位阁老皆不敢多言,甚至连皇帝要让女儿随伺御书房的时候,他们也不过面露惊诧,不轻不重说了句:“这……不妥吧?”   皇帝淡淡一瞥:“有何不妥?朕想让何人随伺还需你们同意?”   孙次辅多嘴问道:“皇孙殿下在您身边可以学些东西,公主殿下进御书房未免……”他恰当地停下声音,含蓄道,“老臣觉得陛下此举会让旁人误会。”   皇帝笑了笑:“误会什么?”   孙次辅曾为帝师,又声名显赫,胆子较旁人大些。他本想点到即止,可皇帝敢问,他自然也敢说:“过去这许多年,陛下处处管着平阳公主,怎么时至今日反倒放手?”   皇帝哈哈大笑:“孙卿家真是年纪越大想得越多,”他话音一转,又去看冯首辅,“你今日怎的如此话少?”   冯首辅:“此乃皇上家事,做父亲的想让女儿侍疾理所应当,老臣不敢多言。”   皇帝笑着点点他:“老奸巨猾。”   如此一番,皇帝老儿便随时随地带着孙子女儿转悠,从寝宫陪夜,到御书房随伺,再到御花园消食,到哪儿都带着。有时候说说平阳不容易,有时候讲讲儿子女儿小时候的事,专程说给孙子听。   依平阳公主来说,她这个父皇才是不容易,为了让他和东宫和解真是煞费苦心,她实在不忍辜负,于是素日里话也变多了,偶尔指点李承业几下。   最开始相对无言的僵持总算有所缓解。   皇帝老怀大慰。   这一日,皇帝看着内阁的批注,嗤的一声笑:“那几个老东西,又玩这套。”他边说边把折子拿给皇长孙看,□□道,“以后多帮帮你父亲,别被内阁糊弄,小心哪一天被那帮老狐狸骗出去做个罪己诏,那真是丢尽李家颜面。”   平阳公主刚从内侍手上接过药汤,闻言也是一笑。   皇帝看到爱女开怀,嘴角咧得更开:“别光笑你哥,他也不容易,别以为只有奴大欺主,臣子大了也一样,若那这几只老狐狸整天糊弄你,你要办下去的事情毫无进展,拖到最后你也只有按他们说的做。”   平阳公主缓步走到他身侧,轻轻朝碗口吹一口气,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语气却是轻松:“这有何难?父皇早已做过示范,照着学就是了。”   皇帝挑眉:“哦?”   连李承业也忍不住看过来。   平阳公主:“江南贪腐案。”五个字提醒他们,“那时冯首辅卧病在家,后来的事父皇便顺利推行下去。”她笑了笑,拿起帕子递过去,“擦擦嘴。”   皇帝目光复杂地接过,当时那案子,他防这女儿防得严,暗示她不得插手,甚至一点内幕消息也没透出去,但看看这灵性,不点也通,亏太子痴长她几岁,简直白长了岁数。   李承业望向姑姑的目光也带着说不清的意味。他跟父亲不一样,父亲一直嫉妒姑姑,可他却没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看得很清楚。   于朝政而言,父亲不如姑姑。   李承业垂下眼眸,可胜败并非决定于此,他想让母亲出来,那姑姑必须倒台。   在这件事中,他唯一能为平儿做到的,就是让姑姑善始善终。   他便问:“那是皇祖父坐镇,冯首辅不得不生病相避,若是旁人未必有用。”这个旁人指的是谁,颇令人咀嚼回味。   平阳公主笑笑,并不反驳。她侧过脑袋问父皇:“内阁又把难题甩给您?”   皇帝把折子给她,毫无避讳之意:“陈氏的纺织机已传开来,各大工坊都在使用,工钱给得也多,还不用签卖身契,是以许多农家子弟都跑到江南那头去做工,这下子田里种地的人不够了,有些地方豪族就想趁机低价买下那些田地,然后大肆从人贩子那里买些奴隶回去……可惜,这事被漕帮横插一头,漕帮意欲出资买田地,这事儿又关系到黄家和公主府,官府不敢擅专,事情便一级一级递上来了。”   皇帝语音一顿,看着她说:“说起来,这事儿也跟你有点关系,你怎么看?”   平阳公主扬眉道:“这事情确实麻烦,漕帮还算好说……可总不能强压着农民都回乡种地,毕竟都是良民。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也是个机会可以压一压地方豪强。”   皇帝笑道:“你从小到大,都喜欢顺势而为。”顿了顿,又问,“承业,你看呢?”   李承业:“粮食充足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必须有足够人手种田耕地,若劝导无用,朝廷必须出手干涉。”   皇帝看他一眼,略有意动:“不错。”决定中规中矩挑不出错,而且,下决定比他父亲要干脆,孺子可教也。   皇帝闭目沉思,做皇帝的肯定不喜欢地方势力太大,不过,又不能不用,毕竟没有豪强也不好管辖乡民,官府哪来那么多人手下放到乡里田间。他倒觉得,可以吩咐陈氏收一收工坊,继续扩大恐怕威胁到诸方势力平衡。   治理国家,讲究的是一个稳字。   就如承业所说,国家还该以粮为本。   皇帝慢慢悠悠张开眼,将折子放在一旁:“明日召几位阁老来商量一番。”   平阳公主瞥一眼父皇深藏不露的面色,父女多年无需多言,她知道若没有更好的主意,父皇恐怕会采用李承业的法子。父皇年老之后,一直不敢冒进,下面拉党结派贪赃枉法也好,各地总督阳奉阴违各自为大也罢,只要局势能稳,他都能装看不见。   本来,她也能装看不见,可工会是捏在她手心的筹码,不能任其被削弱。   平阳公主:“儿臣以为,不必强行遣送农民回乡,这对官府的名声并无益处,办事的手法可以更温和一些,”顿了顿,“朝廷可以加收工坊的税银,然后将这些税银补贴乡民,利诱他们主动回去。”   李承业一震,这句话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扇大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深深看女儿一眼。   他放下折子,想了想,开口道:“□□开国之际,曾明言不可加重百姓税赋。”   平阳公主:“事急从权。况且这算不得加税,只是以前的工坊跟如今不同,以前都是家奴做工,如今商会招了这许多自由之身的工人,父皇大度给了百姓更多选择,他们也该有所回馈,况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问心无愧。”   皇帝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深邃:“利益重新分配,恐怕会得罪一些人。”   平阳公主退后一步,欠身行礼:“儿臣愿为马前卒,愿充当这个惹人嫌的角色。”   皇帝笑了笑,未说同意也没说不可。   看看这女儿,以前压制她的时候,她就默不作声躲在一处,摆出无欲无求的模样,却暗中蓄力;如今稍给一点机会,她最初还疑心此为试探,不敢多说多做,可一旦触碰她的利益,立马跳出来给出谋划策。   的确,这是一个得罪人的事情,可办得好了,也可顺势归拢一大批人。   当她手上握住可以分配的利益时,自有投机者如嗅了甜味的蜜蜂嗡嗡而来。   他怀疑过女儿的野心,却从未怀疑过女儿的能力。   皇帝觉得喉咙发痒,咳嗽好一阵子方停下,他抬眸道:“明日听听诸位阁老的意思再做决定。”   第二日,几位阁老如期来到御书房。   皇帝将公主和皇孙的想法都与众人说了,然后高深莫测坐在那里:“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皆知这是个烫手山芋,故都双手拢袖站在一旁,只拿眼色斜觑首辅大人。冯首辅呵呵一笑,转头去看孙繁:“孙大人,两位殿下都是你教过的学生,你来说说?”   孙次辅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这冯老头心肝都是黑的,干啥啥不行,推锅他最行。   可面上,他只得端起脸色肃然道:“公主殿下的法子虽巧妙,可皇长孙的却更加稳妥,就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说了一句废话。   冯首辅笑眯眯道:“不错,不错,臣也是如此作想。”   皇帝看他一眼。   平阳公主也看他一眼。   她这一眼颇有深意,开口问道:“冯首辅觉得,不该收工坊的税?与其让百姓受惠,您觉得让钱财进黄家和陈家的腰包更妥当?”   这帽子扣大了,冯首辅不好继续装哑巴:“税收乃大事,国之根本,需更加慎重,得让户部先拿个章程出来。”   站在一旁的户部尚书魏阁老只得站出来,他心里想法跟孙次辅一模一样,也在问候冯首辅祖宗,可脸上笑得温文尔雅,摸摸胡子道:“这需要些时间,可惜,江南那头不够的就是时间。”言下之意,便是婉拒。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寸步不让:“诸位阁老都如此认为,税收一事也只好后置。”她不说放弃,而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既要强压农民回乡,如此大事,也只有劳烦声望最高辈分最大的冯首辅了。”   众人的眼神都刷刷刷望向冯首辅,心里替他捏把汗。   他们在官场沉浸多年,自有看人的眼力,心知肚明,太子殿下好打发,公主殿下却不是几句话就能劝退的。   这下好了,公主殿下打算杀鸡儆猴,而且,还特地挑选爪子最锋利的那只鸡。   啧啧,冯老狐狸的麻烦来了。   皇帝动作一顿,但并未打断女儿说话。   平阳公主盯着冯阁老的眼:“冯首辅可愿偕同刑部共办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有人亲自压阵江南,冯首辅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倒可让儿子帮忙一起出力。”   这话一出,众人只觉背后凉飕飕。   不知是否错觉,听起来有些威胁之意,派兵强压这事本就危险,言下之意让人错觉江南一行怕会丢掉半条命。   冯首辅抬眸,也望向平阳:“只要皇上首肯,老臣都听皇上的。”   平阳公主笑了笑,回头致歉:“儿臣方才说得专心,一时竟忘了父皇,都是儿臣的错,任凭责罚。”   皇帝长长一叹:“的确,税收的事还得再商议。”   平阳公主缓缓垂眸。   皇帝又道:“冯卿家,这事交给你朕便放心了。”算是默许平阳先前的说法。   冯首辅垂首行礼:“臣谨遵皇命。”说完,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紧背过身去,捂住嘴巴仍止不住,老脸都咳得通红。   皇帝忙道:“冯卿家近日身体有碍?”   冯首辅喉咙还痒得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摆摆手,正欲开口。   平阳公主淡淡一句止住他的话头:“前几日平儿回府曾跟我聊起,首辅大人夜里受了风寒,烧了一天一夜,这几日身体怕是不妥。”她目光锐利,嘴角却含笑,“您不如在家歇个几天,吏部的事先交给两位侍郎处理。”   此言一出,有几位阁老甚至表情一僵,担心自个儿听错了。   冯首辅目光深深望来。   御书房从未如此安静过。   平阳公主笑着问:“父皇以为呢?”   皇帝不欲打女儿的脸,也不想伤了老臣的情分,开口道:“冯卿家觉得身体如何?可需休憩几日?”   平阳公主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冯佑。   冯首辅低头:“老臣的确身体不适,多谢皇上和公主体恤。”   这句话之后,御书房的气氛便更加古怪,连皇帝也颇为意外,他本以为冯首辅的性子会当面拂平阳的面子,可他却忍下。   之后的时间里,诸位阁老也照常说话,各抒已见,可空气中的窒息感依旧存在,众人草草说完话便起身告辞。   平阳公主:“父皇,冯首辅身体不舒服,我便送他一程。”   皇帝:“可。”   其他几位阁老走在前头,冯佑的步子却踱得格外慢,一个人落在后头,仿佛在等人。果不其然,他等到平阳追上来,便侧身行礼:“见过殿下。”似乎毫不在意片刻前的针锋相对。   平阳公主笑道:“阁老可愿陪我御花园赏景?”   冯首辅:“荣幸之至。”   一老一少踱步踩着石子小路,曲径通幽处,露蝉声渐咽,泛黄的树叶已隐隐有秋意来袭。平阳公主叹道:“天气凉了,大人该注意身体。”   “谢殿下关心。”冯首辅双手揣袖,“我知方才御书房中,殿下心中已动怒。”   平阳公主笑了笑,并不否认:“这么多年来,我数次对大人示好,可大人却弃之如敝履,实在伤了我心。”   冯首辅:“殿下待我诚意拳拳,是老臣不识抬举。”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大人心里一直如明镜,譬如这次密函一事,我愿为大人瞒下也是担了风险,唉,”她长叹一声,“是大人辜负我。”   冯首辅作揖:“老臣愿给殿下面子,缩在家中养病,可是殿下所想老臣却是不能。”   平阳公主目光如炬:“父皇许我随伺御书房,这难道不是一种暗示?”   冯首辅摇头:“殿下心急了,老臣这里有句话忠言逆耳,”他拍落一片秋叶,被皱纹包围的眼眸中写满清醒,“太子殿下再不济,也是名正言顺,也是嫡长大义。陛下疼爱殿下,也许竭力在为殿下找一条退路,可身为九五至尊,再如何,陛下终会以家国为重。”   平阳公主沉默许久,无奈一笑:“谢大人提醒。”   “老臣告退。”   平阳公主目送他步履瞒珊地向外走去,双眸一瞬不瞬。   又一片落叶飘至肩膀。   她轻轻捻住,撕成两半扔到土中,喃喃自语:“冯首辅,你太令我失望,分明可以同舟共济,偏要走到这一步。”   天气,开始入秋了。 第164章 她想,原来这世上也有……   冯家六公子在京中交友广阔,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无一不熟。等他手筋已断不能提笔的消息传出去,登门探病的人便络绎不绝。   这一日,数名官家子弟相约一同上门拜访。   冯瑛之设宴款待。   冯府后花园中有不少搜罗而来的奇花异草,还单独建有一座望月阁,一整面的琉璃墙视野极佳,既可赏景又可赏月。这个季节,已有些品种的菊花怒然绽放,黄花金兽眼,红叶火龙鳞,教人移不开眼。   阁中还有美婢贴心服侍,有人端着瓜果点心轻移莲步,也有人双膝跪地举着托盘。清风徐来,阳光下湖面粼粼,芬芳扑鼻。   毛御史家的公子叹道:“唉,到底是首辅家,舒服得都不想动了,冯兄,如果我是你,天天搁这儿享受了,根本不在意手筋断不断。”   毛公子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嘴巴走得比脑子还快。   端王长子李振轩赶紧偷偷拍他一下,眼神警告。   冯瑛之微微一笑,脸上神色毫不介怀:“这就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你手好着才这么说,若像我一样折了,估摸着就躲在墙角偷偷哭了。”   毛公子哈哈大笑:“所言甚是,冯兄还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   李振轩看瑛之神色如常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劝毛二:“哪有读书人不介意这个的?你别再戳瑛之伤口,哪壶不开提哪壶。”   毛公子挑眉,一脸崇敬道:“不不不,冯兄岂是那等凡夫俗子?我认识冯兄至今,从未见他变色,早已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李振轩问得极轻,而毛公子说话压根儿没控制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这边望来。   冯瑛之似笑非笑:“多谢夸奖。”   李世子尴尬得脸色一点点涨红,一直红到耳根处。   冯瑛之缓步踱来,笑着安慰道:“别介意,恶人自有恶人磨,”说罢,他瞥向一旁,“毛二,你再不收敛点,我就要唤夫人出来与你一起谈天说地了。”   冯瑛之的夫人是谁?赫赫有名的永安郡主!   毛公子脸色一变,他在京城里最怕的就是这位小霸王,赶紧抬手捂住嘴巴,摇头道:“不说不说,我什么都不说了。”   大家都笑起来。   冯瑛之走向王维熙,笑着问:“我数日前才去过府上,你今日怎么也跟来了?又没什么大碍,不必介怀。”   王维熙苦笑:“也只有你会说无甚大碍。”   毛公子嗓子痒憋不住话,又插嘴:“毕竟你是为了救他爹才受伤的,咱们小王肯定得来啊,亏得冯兄成亲了,亏得小王是个男子,否则就要以身相许报答恩情了。”   王维熙捂住眼睛。   冯瑛之一眼斜过去。   毛公子又捂住嘴巴,想了想,理直气壮道:“我这句哪说错了?”   “没错,没错,你每句都是至理名言。”李世子无奈道。   毛公子哼道:“本来就是。”   众人相谈甚欢之际,只见一丽人从楼下拾阶而上,她额间描有红色花钿,转眄流精,光润玉颜。缓步经过众人时,扬起一阵香风,顿时罗衣飘飘,轻裾随风远。   毛公子看呆了,怔怔地开口:“不会吧……是永……”   杜平脚步未作停留,可眼角余光瞟来。   毛公子赶紧遮住嘴巴,再不敢多言。   杜平手里捧着一盘瓜果,她接着送食的名义过来,不过是担心瑛之。这段日子每至半夜某时辰,她睁开眼便能看到床边空荡荡,瑛之已不在身旁。她偷偷去看过数次,果然,书房的油灯一直亮到天明,到第二日,纸篓里余一堆灰烬。   她发现今日送来的登门礼有名家书画,再一问管家,来访的友人中竟有毛家二公子,也只有那个没脑子的才会给不能提笔的友人送来名家字帖,虽然贵重,却看着触景伤情,再一想起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她担心瑛之被言语戳伤还要苦苦掩饰,就想亲自来看一看,若瑛之不开心,她直接把这场宴搅浑,赶人出门。   冯瑛之望着她,眼底瞬间渗出笑意,温声道:“夫人来了。”   杜平看他脸色并无压抑情绪,松一口气,笑道:“来送点吃的,不敢打搅你们,马上就走。”   冯瑛之立刻上前接过:“怎敢劳烦夫人屈尊纡贵?”   杜平嗔道:“没办法,你的面子比天大。”   冯瑛之轻笑。   杜平客气地与其他人招呼两句,便施施然离开。确定她的人走远了,毛公子才敢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我的天,本公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众人闻言皆笑之。   毛公子:“要数这天底下我最佩服的人,非瑛之兄莫属。娶人之不敢娶,教人之不敢教,这么一只闻名京城的母老虎,都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   调教二字用得难听,王维熙微微蹙眉。   冯瑛之收敛笑意,眉梢一挑,顿时少两分温润多三分不羁,声调转冷:“不敢在我夫人面前说的话,最好也不要在我面前说。”已喝空的茶盏在他指尖轻轻一转,似笑非笑道,“我怕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毛公子僵住,他这人有个好处,虽说话憋不住,但道歉也不怕跌面子,否则以他的性子,早被人用黑布袋蒙住脑袋一顿乱揍扔在臭水沟里。   他起身鞠躬,正正经经地开口:“抱歉,是我失言,冯兄别与我一般见识。”   冯瑛之将茶盏放在案上,立刻有侍女上来斟茶,他笑着摆摆手:“行了,下不为例。”   毛公子这人情绪来去都快,又想起方才永安郡主那张殊丽的容颜,正要咋咋赞叹,又想起朋友妻不可戏,话到喉咙口又改了调子:“平阳公主的女儿真是个个美人,永安郡主如此,萧家七娘亦如此,可惜啊可惜,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萧七娘那么一个仕女图走出来的美人,暴殄天物嫁给一个蛮夷老头,教人扼腕。”   李世子叹道:“天下需修身养息,朝廷不肯也不好打这场仗,也是无法。”   王维熙:“可恨徐家还与匈族勾结,养寇自重,徐则才是罪魁祸首!皇上还念着旧臣情分,照我说根本不用,就该直接诛徐家九族!”   冯瑛之看他一眼:“可若没有徐家,匈族说不定已长驱直入,徐则功大于过。”   王维熙不同意:“若无徐家,匈族说不定早被其他将领荡平!也不用让一个无辜女子和亲!哼,我不信徐家可以只手遮天,朝中定有人与他勾结,才能让徐则欺下瞒上这许多年,皇上就该彻查到底!”说到最后一句他拍案而起,声音久久回荡。   阁中诸人皆不语。   冯瑛之漫不经心一笑:“这倒颇有可能。”   王维熙如遇知音,目光激动望过来:“瑛哥儿,你也如此认为?”   冯瑛之:“我只觉得有这个可能。”   毛公子大嘴巴,一拍脑瓜子又想到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我说小王公子,你这么激动是不是因为喜欢萧七娘?后悔美人远嫁,只恨没早一步去求亲?”   王维熙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愣。坐旁边的冯瑛之已垂眸轻笑起来。   毛二还以为自己说对了,凑到王维熙身旁,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兴奋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就说嘛,你怎么这把年纪还不成亲,肯定是心仪的姑娘已嫁他人,是不是萧七娘?”   王维熙涨红脸:“胡说八道!别坏了萧姑娘的声誉!”   毛公子“切”的一声:“随便说说呗,反正都去和亲了。”他眼睛一瞟,觉得自己肯定猜对了,“你脸都红成这样了,还想否认?”   王维熙闭了闭眼,顺一下气:“我这是气红的。”   冯瑛之笑岔了气,咳嗽两声,直到笑够了才来救场:“维熙应该打算明年下场参加会试,拿个好名次就更好说亲。”   毛公子眨眨小眼睛:“真的?”   冯瑛之笑问:“维熙,我猜对了没?”   王维熙僵硬地点点头,然后撇开脑袋不再说话。   夕阳西下,望月阁的众人也散了场。冯瑛之亲自送友人们至府门前,挥手道别。看着马车一辆一辆都驶远了,他踏着晚霞回到自己屋中,亲手查看一遍他们送来的礼物,尤其是毛二送来的那副字帖。他轻轻抚过,收回手,吩咐道:“都拿到书房去。”   冯瑛之晚膳的时候多给杜平夹两筷子,说话温声笑语,到睡觉的时辰,两人相拥而眠。   他什么都没说。   态度也一直如故。   但是,杜平偏偏就有一种感觉:他不开心。   杜平缩在他怀中时眼睛一直睁开,始终睡不着觉。眼前是他敞开的衣襟,胸前结实的肌肤若隐若现。头顶是他平缓的呼吸夹带热息,抱着她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熟睡。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头隐隐传来一慢四快的打更声:咚——咚,咚,咚,咚。   冯瑛之终于有了动作,他轻柔地松开妻子,起身穿衣,一个人静悄悄收拾完了,又低头去看她,然后弯腰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便踱步离开房间。   杜平闭着眼睛,嘴中呢喃两句背过身去,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等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她才从床上坐起来,低头望着地上月光呆坐许久,她方披上一件外衫,循着书房走去。   夜里,一盏明灯从纸糊的窗户透出光来。   书房里只有冯瑛之一个人。   他展开临摹字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他在里面写了多久,杜平便在窗外站了多久。夜风很冷,将她脸上吹得凉凉,唯一的温暖似乎只有屋中那盏油灯,分明在那么近的距离,多走几步便触手可及,她却不能靠近。   她想,瑛之一动不动写那么久,手脚肯定也冰冷了。   她想走进去看着他,摸摸他冰凉的手,她想抱住他,她想温暖他,可是不敢。   她抬头痴痴望月,她想,原来这世上也有她不敢的事。   就像小时候母亲买给她的汝瓷七彩球,薄如蝉翼,美轮美奂。她视若珍宝,将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生怕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就碎了。小时候的她不知轻重,那么珍惜,却还是摔碎了那颗瓷球,再难复原。   东西摔碎了,可以不管它。   可人呢?人会碎吗?   杜平擦擦眼角泪水,她不敢试,她不想打碎瑛之的骄傲。   他从千尺山顶跌落谷底,他没有怨,没有怪,他已经默默咽下所有痛苦,靠着自己一声不吭站起来继续前行。   他在她面前不露出分毫,他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不知道罢。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天际一轮圆月,挂于稀疏的梧桐叶间,几朵乌云飘过,月暂晦,星却常明。   这样安静的夜晚。   忽然,屋中传出一道沉重的碰撞声。   冯瑛之将手中狼毫狠狠甩向地面,玉质的笔身顿时折成两段,一半一半,孤寂地横躺于地面。   他猛地扯住宣纸一片片撕碎,碎得不能再碎,随手一扔,仿佛片片雪花飘落屋中。   而他,仰望这一室荒唐,慢慢闭上眼,自嘲地轻笑一声。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支笔。   毁了。   冯瑛之向后一靠,脑袋垂挂在椅背上,无意识摸上左手腕的沙袋,那里已有些肿痛。他只觉一股情绪再也按捺不住,酸涩涌上心头。他也想过,苦练十年,也许就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准,可是,熬过漫漫十年,忍受那么长的时光,而他已经不年轻了。   十年后,他的友人也许个个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而他,却连一个风雅高才的名声都留不住。   梅花香自苦寒来,道理都懂,可真遇到头上,却又那么艰难。   他两只眼睛通红,终于,受伤以来第一次哭出来,泪水滑下面颊。他嘴唇颤抖,还想拼命忍住。   哭声被压抑得极低极低,在喉中颤抖的呜咽被阻挡在嘴中。   可在如此安静的夜晚,每一道声音都被杜平听在耳中。   她望着窗内的那个人,也跟着流泪。   “谁?”冯瑛之听到声响,赶紧擦干眼泪佯装无事,他快步走出书房察看,目光一下子就对上杜平。   两双通红的眼睛,四目相对,却许久不能言语。   杜平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欲盖弥彰地解释:“不是,刚刚沙子吹到眼睛里了,我才刚来,就,就过来看看你,夜里风大,怕你没穿披风会冷……”她说得语无伦次,话讲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忘拿件衣服来掩饰,她一下子息了声音,垂下脑袋,只觉得这个理由找得蠢到极点。   冯瑛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她。   杜平低声重复:“真的,我才刚来,被风一吹,冷得吸了下鼻子,你就出来了……”   冯瑛之深深凝视,他伸出手来牵她,手指触及她的手背,带着微微一丝凉。他稍用力,捏住她柔荑,手心俱是柔软温暖。   杜平哑然失声,看他一眼,飞快垂下眼眸,再说不出一句借口。   冯瑛之轻声问:“冷吗?”   杜平立刻摇头,想想不对,又赶紧点头,迎上他深沉目光,只觉自己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完全是前后矛盾。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之蠢。   杜平低头抿唇,丧气道:“我先回房了。”说罢,转过身去,朝着原路走回去。   夜风乍起,落叶纷纷扬扬,黄绿枯色漂泊于发梢,自肩膀滑落,终簌簌作响坠于大地。   冯瑛之快步追上前,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抱得紧紧。   杜平一怔,突然鼻子发酸。方才还忍得好好,可瑛之一抱住她,她就不知为何想哭。她吸吸鼻子,强调道:“你看,真是风吹的,我才有鼻涕……”   “对不起。”   杜平睁大眼,泪水打湿他胸膛:“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冯瑛之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我害你哭了,对不起。”   杜平闭上眼,也抱住他。   “上一回,我不该赶你回房,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我分明知道你会担心,却只想着粉饰太平,是我不好。”冯瑛之松开她,指尖触碰她面颊,挟有一丝丝寒意,他轻声道,“先到屋里再说。”   冯瑛之牵住她的手向书房走去,两人皆走得很慢,将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几步路走出相伴终身的情意来。   书房内,一地米白色碎纸狼藉杂散,凌乱不堪。   杜平正欲蹲下去捡,却骤然醒悟瑛之未必想让她看到碎纸上的墨迹,她徐徐站直身子,试探地问:“要收拾吗?”   她何曾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一言一行皆是如履薄冰。   他只顾及自己的骄傲,但她何尝没有?一不留神,却让她的傲骨尽数折在他身上。   冯瑛之心中酸涩,垂眸掩住情绪,蹲身下去:“我们一起。”   杜平笑了:“好。”   两人耗了半柱香时间把地上收拾干净,捡到最后几张的时候,冯瑛之半蹲在原地,望着她弯曲的身子一动不动,目光从她的下颚滑到脖颈,再渐渐往下,每一寸每一处都仔细收在眼底,不舍得眨眼。   杜平恍然不觉,侧对着他捡起最后一张,正欲起身,忽见他脚下还踩着一块,便稍稍移动伸手过去:“瑛之,你踩着了。”   冯瑛之长腿移开半寸,目光还停在她身上。   杜平立刻伸手去捡。   她以为他会让开,可他没有。   杜平的手刚碰到地上,冯瑛之的手便覆盖其上,牢牢笼罩住。   她抬眸看去,正好跌进他眸中。   冯瑛之眼角还残余一抹红,微微一笑:“永安,你愿意陪我一起练字吗?”   杜平望着自己映在他眸底的身影,看到自己点头了。   书桌上的字帖展开依旧,这是冯瑛之以前右手惯写的字体。他抽出另一支笔,端起左手开始书写,一笔一划俱是认真,可书写出来的水准大约只及他七八岁孩童时期,不过只有工整罢了,既无形也无神。   愣是这样,他也写得满头大汗。   末了,冯瑛之放下笔,苦笑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杜平握住他的手,将那包小沙袋取下,轻轻揉捏红肿位置:“瑛之,我这里有一句话,小时候我常用来鼓励自己,如今,我想说给你听。”   冯瑛之看她。   杜平目光坚毅,开口道:“打不垮你的,终将成为你的养分。” 第165章 只愿此生与君执手,偕……   王维熙回到家中时,夕阳还未完全落下。   他刚跨进门,就见管家迎上前来,低头告知:“公子,老爷今日在外有宴席,晚膳不回来用了,您是否要让厨房把饭菜端到您院子里?”   王维熙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端吧。”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些什么,回过头去问,“今日父亲跟哪些人同席?”   管家:“许大人,江大人……记不太清了,哦,对了,”他一拍脑袋,差点把最重要的给忘了,“还有冯首辅。”   王维熙身体一僵,垂眸:“知道了。”然后快步向自个儿的院子走去。   他用完晚膳,便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圆月挂枝头,洒下一地银辉。   他心头有许多疑惑涌动,从父亲从西北回来开始,事情发展便有些奇怪。先是城门外遇刺,然后被瑛哥儿永安相救,再然后瑛哥儿觉得谢礼贵重,带着永安亲自登门拜访,这也就罢了,虽然奇怪但也说得过去。   让他心生疑窦的是,父亲与瑛哥儿密谈后,竟然亲自送他们回去。他连瑛哥儿受伤时都没登门拜访,怎会突然想到送人回家?   思及此,王维熙仰头望天,只怕父亲醉翁之意不在酒,去冯府不是为了瑛哥儿,而是为冯首辅。   父亲本来与冯首辅关系疏淡,可如今却可把酒言欢,从回京至今,短短一段时日,有什么值得内阁首辅折腰相交?   再一想,父亲去西北又是为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回首看来时的路,目光幽幽望向父亲书房的方向。   天色已黑,书房的门紧锁着,窗户倒开着一丝缝隙。   府邸的主人只有王氏父子二人,而且还是独苗苗一个儿子,王利根本没想过防备。是以王维熙从窗户爬进去格外顺利。他活到这年纪,除了孩童时被永安拐着去恩师家中厨房偷吃的,还从未干过这般鸡鸣狗盗之事。   钻到屋里后,他不敢点燃油灯,生怕亮光会惹来府中下人。于是,他只好一手点一根蜡烛,另一手拢住光,只能看清眼前两尺内的东西。   桌案上堆着一些宣纸和本子,王维熙一张一张翻过去,并无异常。他松一口气,内心深处,他并不想找到不利于父亲的东西,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他仰望追赶的榜样,他不愿这个榜样夭折于功利的现实之中。   王维熙转过身,入眼的是一大片书柜,密密麻麻放满书籍。   他迟疑片刻,继续往下找,一本一本书抽出来,快速翻页想看里面是否夹着什么。每放下一本书他心中便松弛一分,也许真是他想多了,冯首辅和父亲交好是因为赏识父亲才干。   忽然,他手上一滞。   刚抽出书架上一本黑封书后,在那后面的并不是书架的木板,而是一盒木质匣子,木匣子很薄,只有手指厚度。   王维熙颤抖着将它打开,“咔嚓”一声,里面的东西尽收眼底。   那是两封信函。   他展开信函,内容很快就看完了,最底下赫然是冯首辅和徐则的署名印章。   王维熙心痛难忍,颤抖着将木匣子盖上,喃喃自语:“父亲,为什么……为官不该是为天下黎民百姓吗?你教我的难道是假的?你为之奋斗努力的……终究是权势……”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黑暗中,那双眼睛湛湛有神。   第二日,王维熙向宫中递了牌子探望妹妹。   此时的东宫后宅,已完全由王落英做主。头顶上没有太子妃压制,东宫女眷中就数她的地位最名正言顺,再加上她治理后宅颇有手腕,刚柔并济收服众人,一时间,东宫竟比太子妃在时还要井然有序。   很快有人将王维熙迎进门。   王落英姿态较以前松快许多,笑着上前:“哥哥怎么来了?是父亲有什么交代?”   王维熙深深看她一眼,没说话。   王落英目光一闪,立刻屏退下人,与他靠近说话:“出事了?”   王维熙摇头,哑声问:“太子殿下在吗?”   王落英神色不安:“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维熙本想直接面圣,可他不过一举人根本走不到御书房,何况皇帝最近身体不适,连早朝都停了,他愈发没机会,思来想去,只有先到东宫一试。   “我想见太子。”   此时,太子正欲从御书房出来。平阳公主接到小太监递来的眼色,心领神会,笑了笑,跟着一起出去:“我送皇兄。”   太子嗤笑一声:“都在宫里,有什么送不送的。”   李承业已扶着皇帝到后殿休息,平阳公主本在整理桌案,屋中只余兄妹二人。她不顾太子的冷嘲热讽,直白道:“我有话想单独与皇兄聊聊。”   太子挑眉:“行。”   两人缓缓行路,平阳公主先开口:“太子妃的事……”   “不必再提。”太子打断她,“你这人从小就心思多,肯定想着替以后铺路,我都明白,不用多说。父皇的意思我也明白,把你唤进宫中住这许多时日,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我和解。父皇的意思我不会违抗,虽你狠狠打了东宫的脸面,我当然不高兴,不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以后别再犯就行。”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轻声道:“皇兄大量。”   太子笑道:“啧啧,这么多年兄妹处下来,这貌似是你第一次夸我?”   平阳公主笑笑。   “若你跟出来只为了说这事,说完了,可以回去了,父皇喜欢你陪在身旁。”   平阳公主:“不,我是为了和你说内阁之事。”   太子脸色微沉,一提到这事,他便觉着心中堵了一口气。父皇头一回病倒之时,他与内阁各自出招,结果他败了,比不过那几个老头子老谋深算,内阁几乎将他架空。如今,父皇又病了,平阳不过寥寥几句就让冯首辅屈服,养病家中。   如此一对比,显得他处处不如平阳。如何不憋屈?如何不生恨?   太子脸色不好,语气也跟着不好:“没什么好说的,内阁的事我都知道,不劳你操心,你只须照顾好父皇。”   平阳公主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父皇命你监国之时,冯首辅欺负你初涉朝政,便联合其他几位阁老拿捏你,妄图让内阁凌驾皇权之上。这事既然被我知道了,总要还以颜色。”   太子讽刺:“你女儿可是嫁进冯家了,不怕得罪冯阁老?”   平阳公主:“在此之前,我姓李。李家的天下就该李家做主,说到底,内阁不过是替我们办事的,怎么让他们骑在头顶上?”   太子沉默。   平阳公主:“再则,我也明白父皇的意思,我虽未明言,心里也想和你和解,便拿冯首辅做投名状,”顿了顿,她抬头微笑,“皇兄,我替你出这口气。”   太子长吁一口气:“行了,我心领,内阁那边我会防着。刀子虽然锋利些好,可太厉了反倒容易划伤主人手,你做得不算错。”   平阳公主笑得高深莫测:“是这个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东宫,还未步上台阶,便有仆从禀报有客来访,专程等太子归来。平阳公主闻言,微微一笑:“皇兄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行告辞,不打扰了。”说罢,施施然离去,行至一半,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已经不见太子背影。   平阳公主勾起嘴角,觉得王家公子真是不似其父,少年人总是抱着一腔热血,不惜以血荐轩辕,天真得以为暴雨过后即是天晴。   她抬头望天,艳阳高照,拂得行人暖,笑着感叹一句:“真是个好天气。”   冯府。   经过昨夜后,冯瑛之没再偷偷半夜挑灯练字,用完晚膳,他便躬身向长辈告退,欲带夫人一同退席。   冯首辅多看他一眼:“有事?”   冯瑛之神色坦然:“想去书房练字。”   餐席上顿时一静,有偷偷打量过来的,也有闷头装作不在意的,毕竟曾经家中的天之骄子如今要重头开始,有人同情,不免也有人暗自窃喜,觉得可以压他上头争上一争。   冯首辅望来的目光深邃了些,点点头:“去吧,欲速则不达,别伤着手。”   “孙儿明白,谢祖父关心。”   冯瑛之带着杜平来到小书房,将书童都屏退,屋中只留他们两人。   杜平自告奋勇:“我来磨墨。”说着,她便一手拿着墨条,一手轻轻扯住袖摆,低垂臻首的模样,竟透出几分温婉柔美的意境。   她只在砚台上添加些微清水,手臂垂直,动作轻而慢地打圈儿,露出半截皓白手腕。她看着墨色渐渐均匀,一缕黑发如羽毛般轻轻垂落面颊,忍不住笑:“痒。”   冯瑛之闻言一笑,伸手将那缕长发勾至她小巧耳后:“用左手?”据他所知,永安并非是左撇子。   杜平抬眸一笑:“夫唱妇随,你用左手写字,我便用左手磨墨。”   冯瑛之脸上愉悦和得意夹杂,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只觉整颗心都被盛满:“明年清明,我带你一起回老家祭祖,冯家在那里有很大一块地,整个村子都是我们的,有好多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杜平唯一下乡的经历便是在江南的时候,她想了想,认真道:“说说看。”   冯瑛之勾起唇角,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我们可以挑一间离长辈远些的住处,这样就没人管着。我可以带你去溪里抓鱼,那边的溪水特别清澈,尤其是山腰处那一条,里头的鱼也特别多,蓝天白云映在里面,好像鱼儿在天上飞一样。”   杜平面露向往之色。   “抓住鱼可以马上烤着吃,我手艺很好。”冯瑛之解释,“鱼肉本就鲜美,只要撒点盐就好,最主要看的是火候。”   杜平忍不住舔舔嘴角,刚吃完她又觉得饿了。   冯瑛之继续勾着她:“村里还有个做风筝的老师傅,手艺特别好,他做出的蝴蝶风筝是当地一绝,飞上天的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根绳子牵引一片彩蝶起舞,惟妙惟肖。”   杜平想起小时候,因没有玩伴,只有宫女陪她放过风筝,顿时一脸憧憬,猛点头:“我想看!”她放下墨条,结果动作太大,手上一个没注意就溅起两滴墨汁,沾染到脸上。   冯瑛之忍俊不禁,起身替她擦拭:“够了,你休息一下,我现在开始写。”   他提笔认真练字,杜平则坐在一旁看着,眼睛虽看着,脑子里却飞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冯家村,神游天外。   一个时辰过去。   外面的天色已彻底黑了。   冯瑛之放下笔,将沙袋取下,轻轻揉捏手腕。他仰头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而摄人。男人的眼眸半阖,从下颚到喉结的曲线格外分明,随意一个吞咽,喉结凸起处也随之滚动。   杜平觉得好看,就想伸手去摸。   冯瑛之截住她的手,睁开眼眸笑了笑,明知故问:“干什么?”   杜平心虚,顾左右而言他:“你每次都绑着沙袋,左手力气有变大吗?别用处没起到,手腕却搞伤了,得不偿失。”   冯瑛之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番:“言之有理。”他站起身,捏住手腕扭动两下,“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话未说完,他左手环住她柔韧的腰肢,缓缓下滑,一个用力将她抱起,笑着说,“这样锻炼更有用,你比沙袋重多了。”   这是个抱小孩的姿势。   杜平几乎是坐在他臂弯处,四目相对,两两相望。   红色一点一点爬上她白皙面颊,很快,整张脸都红透了。   她不介意相拥,可这个姿势太羞耻。   杜平挣扎:“放我下来。”   冯瑛之蹙起眉头,向后退一步坐回椅子上,杜平也随之跌坐到他腿上。他一副忍痛模样,去摸手腕:“好像被你撞到了。”   杜平不信:“我哪有撞你?”   冯瑛之目光含蓄地向下移,停在她臀部。   杜平脸红:“别装了。”   “真的痛,”冯瑛之把手伸去,“不信,你看,都红了。”   “分明是练字练红的。”   冯瑛之见她不上当,低低笑出声来,一把抱住她:“真聪明,”他迎上她的眼,温声道,“你亲我一下,就放你下去。”   杜平抿唇笑了:“真不会做生意,一下就够了?”   冯瑛之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眉梢俱是情意,他压低声音,一个“嗯”字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   杜平捧住他的面颊,一个低头,亲上他笑如弯月的眸子,引得他眼睫一颤。   “我喜欢你的眼睛。”   她又亲上他的鼻尖,温柔吸吮上面一层薄汗:“这里也喜欢。”   冯瑛之身子一颤,抱住她的双手顿时用力。   杜平微微一笑,与他面颊相贴,轻轻地蹭:“你的脸也好看,我很喜欢。”紧紧抱住他许久,她才坐直身子,看着他说,“瑛之,我喜欢你,每一处都喜欢。”   说完,她俯身,长发垂落在他面颊两旁,遮住了周围一切。   她轻轻吻上他的唇畔。   浮生如梦,天上人间。   只愿此生与君执手,偕老白头。 第166章 他望着她,“止步罢。……   御书房内,皇帝看完那两封密函许久不语,他将信函搁置一旁,阖上双眸捏了捏眉心。   “父皇!”太子愤然开口,“此乃贼子之为!”   皇帝动作一停,另一只手背不小心碰到案上杯盖,“咣当”一声,余音缭绕。   他缓缓睁开眼眸,目光深沉,可双唇却紧抿不开口,对此态度讳莫如深。   太子跪在地上,请示道:“父皇,冯佑占着内阁首辅的位置,以权谋利,数次与徐氏贼子行以方便。此回西北之行端王也带回确凿消息,徐则与匈族暗通曲款,勾结徐则与串通匈族无异,冯佑身为内阁首辅还敢如此,合该拿来以儆效尤!”   皇帝淡淡问道:“你说给朕听听,怎么个以儆效尤法?”   太子抬头挺胸,眼中俱是光:“以叛国罪论,满门抄斩!”   最后四个字振聋发聩,回荡在屋中久久不息。   皇帝笑了笑,他突然明白之前太子监国时,内阁为何不卖面子处处压制,原来如此,原来是怕储君办事不知变通,索性一开始就分个高低。   既不知睁只眼闭只眼,也不知用人以制衡。   若生于普通人家,说不准还是优点,能得个光明磊落的名声。   可若以一国之君的要求来看,却可致命。   太子看到皇帝的笑意,以为猜准了心思,立刻跳起来主动请缨:“儿臣愿领兵去冯府抓人!”   皇帝喝道:“跪下!”   太子一愣,脑子虽未反应过来,膝盖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他低头,神色不服:“儿臣哪里说错了?”   皇帝看着他:“你在记恨内阁?”   太子抬眸,没说话。   皇帝继续道:“你是不是心里还想把内阁的人都撤掉,换上一批言听计从的?”   太子怎敢承认,慌忙摇头抵死不认:“绝无此想。”   皇帝露出了然的笑容,垂眸阖上杯盖,缓缓道:“能进内阁的,都是有脑子能干事的,朕挑出来的,出不了错。”   太子有些慌了,额头抵地:“父皇挑的,自然是好的。”   皇帝站起身来,踱步走向窗边,望着园中满地金黄,他不禁长叹一声,自古逢秋悲寂寥。他多少猜到冯佑跟徐则暗中有些交情,毕竟最开始制定西北防线时,便是冯佑力挺徐则,主张把杜厉撤换回京。   可他没料到冯佑跟徐则的关系深切到如此地步,甚至在徐则坐大后,还悄悄替他打点麻烦,对着自己阳奉阴违,表面上与徐则不和找他麻烦,暗地里安排亲信上奏给西北铺路。   作为一个皇帝,他最怕文臣和武官勾结,以冯佑的能力足以在朝廷织一张网,遮天蔽日,蒙混圣听。   这样的关系,超出他能忍受的范围。   皇帝突然一阵咳嗽,他扶着窗棂低头猛咳,满脸涨红,一时顺不过气来。   太子赶紧起身上前,扶住皇帝手臂,拍着后背替他顺气:“父皇,您先坐下,别气坏身子,若儿臣说错话,您只管教训,别憋在心里。”   皇帝闭上眼,轻声道:“与你无关。”   他能怎么办呢,一个是长子,一个是臣子,如何选择根本不用考虑。   皇帝睁开眼:“召冯佑入宫。”   冯首辅收到传召,即刻便启程往宫里去,临上马车之际,他脚下一滑险些踩空,在旁的侍从赶紧扶住他,急道:“大人,无碍否?”   冯首辅低头看着鞋履,黑色的料子已有些起毛,可他穿惯了觉得软乎,便没舍得换,可连鞋底都开始打滑,不换便不成了。东西是如此,人也是这个理。   他苦笑一声:“无碍。”   宫里方总管已等到门外,看到首辅的身影,立刻露出笑脸:“皇上和太子都在里头等着大人您。”他将冯佑迎进门去,便自觉地退出来,并替他们关上门。   屋中只余他们三人。   冯首辅一眼就看到御案上那两封信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此时此刻,心中毫无半分惊吓,反倒觉得这段时间始终悬着的心落下来了。   他目光上移,最后停在皇帝脸上。   君臣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冯首辅垂眸,跪倒在地:“微臣见过皇上,见过太子。”   “起来吧。”皇帝淡淡道。   冯首辅依旧垂眸:“老臣不敢。”   皇帝冷笑一声,将那两封信扔到他面前:“现在说不敢,当时跟徐则勾结的时候怎么就敢了?”   冯首辅:“老臣私以为,用勾结二字……尚不至于。”   皇帝嘴角扯了扯,这不能称之为是一个笑容,反更像嘲讽,然后定定望着他。   冯首辅跪在地上,却面无所惧,目光直直回视。   皇帝沉默许久,他想起被杜厉攻入城中的耻辱,开口问道:“徐则与匈族之战,是佯败还是真败?”   冯首辅:“的确失守。”   皇帝:“端王遇刺是你还是徐则?”   冯首辅闭上眼,以额抵地:“是老臣。”   皇帝拿起一支笔就砸过去,怒道:“朕的儿子你都敢动!这世上还有你冯佑不敢的?!”   冯首辅:“老臣罪该万死。”   太子在旁听呆了,根本没想到这番对话发展会如此之快。太子本以为今日能看到冯佑这老头拼死推诿满嘴谎言的丑态,岂料,父皇不过一问,这老而成精的冯首辅就一口应下,半丝犹豫都不曾有。   说到这份上,这位冯首辅肯定没有好下场。   可太子并无铲倒一棵参天大树的喜悦,他反而一颗心高高拎起,冯佑毫无挣扎,是因为面对父皇不敢不认?还是因为这对君臣……骨子里还存有信任?   他终于想起一件事,冯佑是父皇亲手提拔上来的内阁首辅。   太子垂眸,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用不上,于是默默站在一旁。   皇帝气喘吁吁,咳嗽两声,又开口:“冯佑,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诱徐则进京关押,西北守将得换个人。”   冯首辅反问:“皇上觉得处理徐则重于西北安危?”   皇帝不怒反笑:“你说呢?”   冯首辅正色:“老臣不赞同。”   皇帝冷眼瞧他。   冯首辅:“西北不可乱,换将定会引发战争。皇上,匈族并非偃旗息鼓,而是守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他拿下头顶的乌纱帽,置放于地,“老臣可死,但徐则不可死,皇上,莫让边关将士心寒。”   皇帝又是一阵猛咳,他拿出帕子盖住嘴,吐出的浓痰里满是暗红血色,他闭了闭眼,嘴角勾起讥嘲:“你以为这样朕就拿徐则没法子?信不信朕以叛国罪论处,派兵去西北拿他!”   冯首辅:“当年,徐则这个人选是老臣与皇上一起商定,老臣知他,皇上也知他。”顿了顿,“此人虽有私心,可他感念皇上知遇之恩,对朝廷亦有敬畏,绝不会叛,皇上,切莫因莫须有之罪而对忠诚良将下手!若皇上心中怨气难消,尽可拿老臣开刀,万死不惜!”   皇帝静静望来。   眼前突然浮现一副画面,那年,他正值壮年,冯佑也刚由吏部侍郎晋为尚书,多年仕途中遇到的波诡云谲并未熄灭这男人眼中光芒。冯尚书的胆子从未小过,大步踏进御书房,自说自话展开一幅江山舆图,从书房的这一头展到那一头,口中尽是波澜壮阔。   那一天,他们君臣二人在御书房定下西北之策,将徐则调动到边疆。   他永远记得,冯佑说到激动处,握住他手发誓:一朝为君臣,从此两不疑,臣定不相负。   这算负了吗?还是没负?   皇帝笑了笑,人老了,年纪大了,整日想起以前的事来。   他望着跪在地上那人:“朕给你个体面,自请乞骸骨罢。”   冯首辅猛然睁大眼,一脸震惊毫不作伪,他张开嘴又闭上,说不出话。   太子也不敢置信,扭头来看,不敢相信父皇愿意放这等逆臣一码。   皇帝难得看到冯佑这份蠢样,竟还一笑,摆手道:“滚出去,别在这碍朕的眼。”   冯首辅老泪纵横,泪水模糊双眼,他擦了擦,深深俯身而下,拉长声音:“谢主隆恩。”来此之前,他已心怀死志,却不料能死里逃生。   他哽咽不能言:“陛下……”   皇帝不耐烦:“还不滚?”   冯首辅擦擦脸,扶着膝盖颤抖站起身,深深作揖,然后转身离开。   皇帝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没再说话。   冯首辅走出长廊时,正巧遇到平阳公主捧着一束菊花款款走来,这位殿下的背脊永远挺直,人花相映,别有韵味。他脚步一滞,侧避一旁。他不想说话,平阳公主却停下脚步,温和道:“大人哭过了?”   冯首辅的眼眶还有一丝红,拱手道:“让殿下笑话了。”   平阳公主掏出袖中帕子,递过去。   冯首辅不领情:“不用。”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父皇脾气大,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这一刻,冯首辅突然不想再听这些含沙射影的言语,他抬眸:“殿下不必费心试探,皇上每次生气都有生气的道理,反倒是老臣常倚老卖老,亏得皇上一直担待。明日老臣就会上书辞官,这把年纪了,也该告老还乡含饴弄孙去了,以后再也碍不着殿下的路。”   平阳公主目光闪烁,笑道:“大人说的什么话。”   冯首辅盯住她的眼:“老臣逃过一劫,殿下失望了?”   平阳公主也把话摊开来说:“大人将我想茬了,密函之事我得到消息已迟,来不及通知大人,王尚书并非出尔反尔之人,这事必有内情。”顿了顿,她笑道,“不过,想必大人也已不在意究竟是何内情。”   冯首辅:“殿下,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他望着她,“止步罢。”一语双关。   平阳公主停下脚步:“那我在此先恭祝大人一路顺风。”   冯首辅知道她没听进去,这世间的聪明人太多,每个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深深一叹,便拱手告辞。   平阳公主目送他远去,玉指揪住一片花瓣,父皇果真心软了,这样也好,黄花本是无情物,也共先生晚节香。   她微微一笑,转身向御书房行去。   冯佑回到府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贴身老奴将府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都叫到跟前来。待人都到齐,他站起身来扫视一圈,当着众人面,将乌纱帽取下,端端正正捧在手心。   他轻声放下一地惊雷:“我明日上书辞官,皇上准了。”   众人皆不敢信,纷纷叫道:“父亲!”“父亲!”“祖父!”   冯佑抬手:“不必多言,我意已决。”顿了顿,他继续吩咐,“今日把你们都叫来,是通知你们该收拾的都开始收拾罢,十日之内,都启程回老宅,一个都不准落下。”   冯临水为难道:“可儿子还需在京城为官……”   冯佑冷笑:“芝麻绿豆的小官,一个都不准落下的意思听不懂?你以为没我在京城坐镇,以后旁人还会在官场上给你面子?”   冯临水不敢多言。   冯佑望着他们:“看来我刚才说得不够明白,再说一遍,不管你们在京城还有何留恋,都要回去,该辞官的辞官,该退学的退学,听懂了没?”   三个儿子只得依从:“儿子明白。”   杜平乍闻如此一件惊天大事,也半晌没反应。她左右瞄两眼颇感怪异,怎么就没人问祖父为何辞官呢?她眨眨眼,没法子,那只有她来问了。   此刻,冯佑正好朝她看来,淡淡道:“永安,你想留下还是离开?”   杜平一时没懂:“您不是说都要回老宅吗?”还能选?   冯佑:“你若愿意跟我们回老宅,那很好,你仍是我们冯家妇;你若执意留京城,冯家也只有给你一纸和离书,放你回公主府。”   满室俱静,众人睁大眼,搞不清这是哪一出。   冯佑目光如炬,等她决定。   冯瑛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祖父何意?”   冯佑没说话,还是盯着永安。   杜平笑容泛冷:“祖父对我真好,阖府上下,只给我一人选择。”   冯佑:“你身份不同于他人,你母亲是平阳公主,而平阳公主身边又只你一女。按常理说,自是出嫁从夫,可你母亲舍得你远离京城,一生不得归吗?换一句话说,你舍得离开你母亲,从此天涯两隔?”   杜平这回听懂了,嘲道:“看不出祖父如此为我母亲着想,”可看冯老头这反应,她倒怀疑辞官这事也许跟母亲有瓜葛,略一思索,她拐弯抹角地问,“母亲知道您要辞官?”   冯佑眯眼,没搭腔。   杜平勾唇,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当她露出这表情的时候,心底已是怒气滔天,必定会有人遭殃。她踏前一步:“祖父厌我至此,一寻得机会就想……”   一只手拦住她。   杜平朝旁边看一眼,止住脚步。   冯瑛之上前,抬头,紧紧拽住她的手,眼睛却望着祖父:“永安是我的妻,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至于和离,孙儿从未想过,一刻也无。”   说完,他牵住她转身离开。   留一屋人面面相觑。 第167章 瑛哥儿,冯家的未来就……   冯首辅上书辞官的事,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   不知内情的官员们只觉此事发展犹如万里云霄直冲海底,快得让人一下子就看懵了。最初不过是冯首辅屈于平阳公主被迫在家养病,这十个手指头还没把日子数完呢,冯首辅就欲告老还乡?   众人压根不敢细想,一想就觉得背脊凉飕飕的。   可内阁诸位阁老或多或少知道些内情,闷不做声地站在皇帝面前,各自垂眸不语。与普通官员相比,阁老们的消息灵通许多,大概知道这事儿跟公主无关,源头是太子向皇上递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至于这要命的究竟是什么,皇帝却瞒得密不透风。   在官场混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敢于此时撸皇帝倒毛,一个弄不好,很容易变成下一个冯首辅。   毕竟,谁也拿不准这回到底是因冯首辅犯事确凿?还是皇帝想在太子上位前把内阁□□得更规矩听话些?   于是,阁老们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听皇帝发话。   “唉,他为朝廷劳心劳力一辈子,也是时候回去享享晚福。冯佑走了,那就由次辅顶上空位,”皇帝拍板决定,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孙老,朕把太子交给你,你可得好好教啊。”   孙阁老赶紧应道:“老臣定当尽心竭力。”   皇帝笑道:“太子年轻,于政事的确稍显青涩,所以才显得内阁重要。”顿了顿,他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否则,朕养着内阁图什么?哈哈哈,你们说是吧?”   语气是开玩笑,可说的内容绝对不是玩笑。   诸位阁老皆低头不语。   皇帝最后扔下一句:“至于空出来的位置,你们根据往年政绩给个评定,提几个名字给朕,朕会斟酌着看看。”   简单交代几句,众人便散去。   平阳公主趁着间隙端药进来,她服侍皇帝喝完,悠悠叹了句:“冯大人这就走了啊。”语气颇为感叹。   皇帝突然也想到:“说起来,永安也会跟着一起走罢,你们母女以后见面就难了。”   平阳公主退后两步,跪地道:“儿臣恳请一事,求父皇成全。”   皇帝心中已有预感:“说。”   “儿臣想回公主府住几日,于府中养病。”   皇帝:“你生病了?”   平阳公主摇头:“没有。”   皇帝一时间没说话,只长长叹气。   平阳公主眸底有湿意,抬头道:“父皇,儿臣身边除了平儿已无旁人,公主府空荡寂寥,哪一日儿臣真病重也找不到子女照顾服侍,空有富贵荣华,只余可悲。当初同意平儿嫁入冯家,便想着母女同在京城相聚方便,却没料到冯佑会带着阖府上下回老宅。骨肉死别是无可奈何,但阻止生离却事在人为,求父皇成全。”   皇帝无奈:“你即便装病把永安骗回来又能如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永安毕竟是冯家妇。”   平阳公主:“我命她回府伺疾,谅冯家不敢不放人。”   皇帝:“你这是仗势欺人。”   平阳公主:“此时不用权势,更待何时?”   皇帝嘴角泛起苦涩:“朕看永安和冯家那小子处得不错,你这不是棒打鸳鸯拆散他们么?”   平阳公主:“冯瑛之也能一起留在京城。”   皇帝深深叹息,单手撑住额头不说话。他不忍心拒绝,毕竟他知道女儿这半辈子是和永安相依为命;他也不敢轻易答应,这简直是在打冯佑的脸面。于是劝道:“冯瑛之好歹是冯家子,你不能把他搞得像入赘,没一个名门子弟能忍。”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至少让我问一问永安的意思,也许,她也想留京城。”   最宠爱的女儿说到这份上,皇上只好点头同意。   平阳公主磕头谢恩,临出门时,她突然想到一点,提醒道:“内阁知晓冯佑辞官是因太子而起,既然威慑已够,也该让皇兄适当施恩,比方说,可让皇兄亲自护送冯家至长亭,以表圣宠,父皇以为如何?”   皇帝轻笑:“恩威并施这方面,你比太子玩得熟。”   平阳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她一回到公主府便把重病的消息放出去,传到冯家总共不消一个时辰。公主府的仆从跪在地上垂泪:“郡主,公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殿下急召您回府,想在您离开京城之前交代几句贴心话。”   杜平脸色骤变:“怎么突然就病了?”上次见面还好好的。   仆从擦泪:“皇上派来了宫中御医,刚给殿下配好药。”   杜平乍一听闻,心中的确有几分怀疑,可听到连御医都请回府中,她想着皇上既愿放母亲回家,肯定不会陪着胡闹。于是再无疑心,匆忙跟瑛之告别,便欲启程回公主府。   冯瑛之按住她肩膀安慰:“别急,祖父那边我去说话,你只管回去。”   杜平点点头:“我想多陪陪母亲,今晚也许不回来。”   冯瑛之:“应该的。”   两人一同出门,杜平带着仆从直直向大门走去,冯瑛之送走她后则转向去祖父屋中。   家中大小这几日都忙着收拾,冯佑却斜躺塌上,他如今一袭藏蓝布衣,打扮如普通百姓家的老人。他正拿着棋谱摆棋局,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直接就问:“怎么了?”   冯瑛之禀告:“公主殿下病重,永安需过去一趟。”   冯佑执子的手顿在半空中,他笑了笑,慢悠悠将这颗棋子放在该放的位置,转首望着孙子:“挺好,你看,都不用我这老头子来做坏人,公主殿下就把麻烦解决了。”   冯瑛之闻一知十,他眉头一拧,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祖父,您对公主殿下有偏见。”   冯佑呵呵笑道:“平阳那个人啊,老夫几乎是把她从小看到大,说得都是事实,哪来的偏见。反正都辞官了,我透句实话跟你说,如果平阳是个皇子,即便不是皇长子,老夫也会考虑站她这边,可惜……”   “祖父!”冯瑛之变色。   冯佑挑眉:“叫什么叫?大惊小怪!”   冯瑛之摆着一张臭脸:“谨言。”   冯佑翘着腿:“哟,还轮到你来说教了?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就是提醒你一声,担心你道行浅将来被你岳母拐骗了去。”   冯瑛之瞪住他看一会儿,拱手道:“孙儿告退。”   冯佑目送他往外走,手里捻着棋子,忽开口:“要不要打个赌?”   冯瑛之停下,回头问:“什么赌?”   冯佑笑得老谋深算:“如果永安明日能回来,换我叫你一声祖父,如何?”   冯瑛之觉得祖父辞官后,言行越发不羁,简直没个长辈模样,他气着拱拱手:“不必,孙儿怕会折寿。”说着,快步离开。   冯佑在后头哈哈大笑。   另一头,杜平刚踏进母亲院子就察觉不对劲,四周静悄悄的,连郑嬷嬷都没在门口迎接。她收回脚步,方一转身,就见寒山带着侍卫已守在院门口。   她沉默片刻,再蠢也知道是骗局了。   杜平直接开口:“我要见母亲。”   寒山拒绝:“殿下吩咐,请郡主在乖乖待在院中,等冯家离京后,她自会见您。”   杜平黑着脸:“母亲究竟生病了没?”   寒山:“属下不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就知道这闷葫芦一问三不知。她瞥向这厮背后跟着的几个侍卫,一个两个的都是府中顶尖高手,她叹口气,伸出双手懒得挣扎:“要绑起来吗?”反正打不赢,好汉不吃眼前亏。   寒山略显意外,没想郡主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他又担心是诡计,不敢放松警惕:“只要郡主待在院子里不出门,就不用绑。”   杜平勾了勾嘴角,转身向屋子里走去,扔下一句:“母亲既然要养病,那让郑嬷嬷来陪我?”   寒山沉默片刻:“属下会替您去问殿下的意思。”   没多久,院子里又恢复最初的静谧,一日三餐都有婢女送进来,送完即走,到点便有人来收拾,跟牢狱也差不离。杜平始终没有等到母亲的解释,连郑嬷嬷也一直不见踪影。   她仰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将整件事从头梳理,母亲这番只为将她留在京城?   如若不是,那么,究竟是何事非要绊住她的脚步才行?   冯府这边,冯瑛之等到第二天日落,也没等到妻子回来。他在书房默默练字许久,只觉心神不定。他拼命在心中给此事找理由,也许是岳母病重才多留一天,也许永安也染上了才休息在公主府,可无论是哪种,至少该捎人递消息回来。   夜露深重,他坐立不安,毫无半点睡意,直至手脚都冰凉,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就这样独自一人在书房待到天明。   天亮了。   朝阳淡淡宿云轻,东边的天际染上一层粉霞。   冯瑛之再也坐不住,起身向祖父屋里走去。   此时,冯佑刚朦胧初醒,还想多睡一会儿。可他一抬眼就看到窗外身影,啧啧,可怜的小六子。他半坐起身子,声音沙哑:“进来吧。”   冯瑛之满脸满眼的疲惫,行礼问安:“祖父。”   冯佑打个哈欠:“永安昨晚没回来?”他嘴角一翘,摸摸胡子得意道,“看来是我赢了,你还得继续乖乖喊我祖父。”   冯瑛之并无心思与他玩笑,开口就说:“我想去公主府跑一趟。”   冯佑刚打出的哈欠差点吞回去,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收敛,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不准。”   冯瑛之抬首:“我要把永安接回来。”   冯佑冷笑:“你接得回来?别把自己也赔进去。”他已彻底清醒,起身取来衣服,慢悠悠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永安回到公主府我无所谓,可你是冯家的孙子,你不能去。”   冯瑛之:“平阳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无论她想如何,我都要当面问一问。”   “呵,”冯佑笑得更冷,“她不讲理,她只讲利益。”   冯瑛之抿唇不语,沉默须臾,他还是决定走一趟:“孙儿只是过来跟您招呼一声,放心,日落前我会带着永安一起回来。”   “你今日敢踏出家门半步,老夫立刻逐你出门。”   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冯瑛之停下脚步,没料到祖父态度会如此坚决。他回首,一开始面色左右为难,可渐渐地,眸底透出坚定来:“祖父,永安是我的妻子,我不能不管。”   冯佑:“瑛哥儿,你知道的,家里面这么多孙子,我对你寄望最深。”   他走到塌前,热水已温一整晚。他每日起床的习惯便是倚窗饮杯浓茶,望园景多姿,品嘴中苦涩。今日,他亲自弯腰给两只杯盏都倒上,他坐于一端,探手邀请,“陪我一起喝一杯?”   热气腾腾,茶香弥漫。   冯瑛之不好拂长辈好意,快步走到塌前,拿起杯盏一饮而尽:“我喝完了。”说罢,他将茶盏放回原位,动作不算重,可仍发出“咚”的一声。   冯佑手势一顿,抬眸望他。   冯瑛之也望向他。   冯佑笑了笑,抬手又给他倒上一杯,神色无甚变化,可语气已然冷硬:“坐下。”   冯瑛之双唇紧抿成一条线,终还是坐下,却没再动那杯茶。   冯佑:“大概十多年前,我决定把你领到身边教养的时候起,心里已替你未来的路做好安排。我那三个儿子于念书方面尚有些天分,可在为官之道上却狗屁不通,我从不浪费时间雕琢朽木,既如此,便在孙辈上耗费精力。”   他从未在孙子面前把话说得如此之透,“太子称不上明君,端王更排不上号,平阳又只是一介女流,真要选,我只能选正统。而冯家与徐家的关系,不管他们任何一个知道,都能用来拿捏冯家,呵,我只愿走两条路,要么毁尸灭迹,继续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要么在陛下面前摊开来,要拿捏也轮不到那几个小的。再加上陛下病重,朝廷局势愈发混沌,瑛哥儿,这回辞官也算个好事。”   冯瑛之不解:“太子早就定下,如今贵妃又晋上后位,怎会混沌?”   冯佑垂眸,并未正面回答,只长叹一声继续道:“学海无涯,你回到老宅后继续勤学练字,然后将冯家村打理好,趁着老夫还能喘气,好好将你的名声传播开来,这样等我死后,朝廷也该稳下来了,你正好参加科考,也免了丁忧的后顾。”他望着小孙子,“瑛哥儿,冯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冯瑛之模模糊糊从这番话中听出弦外之音,他望着祖父:“孙儿明白,可是,这与我找回永安并无矛盾。”   冯佑:“政治斗争中,败者全身而退的少,大多身败名裂,如果平阳公主输了呢?”   冯瑛之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沉默的时间更长,沉声道:“永安是冯家妇。”   冯佑劝道:“我知你们少年夫妻,情深义重,可人这辈子,尤其是我们这种人家,总不能把情字放最前面。”   冯瑛之跪倒在地,低头伏于地面:“祖父身子康健,至少还能带着冯家走二十年,请恕孙儿不孝。”   冯佑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敢情他剖心挖肺说这么多,全在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冯瑛之抬头:“若祖父执意逐我出门,孙儿也只能认了。”说罢,转身出去。   冯佑气得打碎一盏茶杯。 第168章 这一夜,刚辞官的前任……   公主府,大门外。   冯瑛之刚敲开大门,立刻有内仆将他迎进去,似乎此间主人早料到他会登门拜访。他脸上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一路踏入堂屋。   平阳公主斜靠在长椅上,单手支着额头,满脸病容:“瑛哥儿来了。”   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冯瑛之垂眸,行礼道:“见过殿下。”   平阳公主摆摆手,也不跟他兜圈子:“我知你此番是来接平儿回去,可惜我身子不爽利,想着多留她几日,只怕你空跑一趟。”一句话说完,已透出逐客之意。   冯瑛之站直身子:“怎不见永安在旁随伺?”   平阳公主叹道:“她在和我置气呢,女大不中留,我这身体病着连送行都不方便,就跟她说等我病好了,再派人护送她追上你们的队伍,可她不愿意,跟我闹起来,我只好将她关起来。”顿了顿,她望过去,“瑛哥儿,你说呢?”   冯瑛之压下心头微怒,他既不想撕破脸,也不欲说些圆滑场面话,便问道:“殿下希望永安长留京城?”   平阳公主并不否认:“我就两个女儿,阿妍已远嫁匈族,身边只剩平儿。”她嘴角一笑,“我当然想平儿一直留在京城,若你愿意,最好一并留在京城,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也容易些。”   冯瑛之不为所动,他回道:“可殿下,永安是出嫁女,此举于理不合。”   平阳公主突然咳了起来,她拽紧手中的帕子捂住嘴巴,整个人气色极差。好半晌,她又靠回去,虚弱道:“我累了。”   这已是明摆着赶人的意思。   身为帝宠冠京的公主,最大的一点好处便是,她想以理服人的时候可以慢慢跟人讲道理,她若想强取豪夺,那也可以不用理会旁人。   冯瑛之站着没动:“殿下病好了就放永安回来?”   平阳公主神色疲惫:“瑛哥儿,我若有心拆散你们,早就一纸和离书送到冯府。只不过我这病来如山倒,担心万一挺不过去……”她咳嗽几声,继续解释,“若这样与平儿天人两隔,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当然,我病好了就会送她去冯家老宅。”   谈及生死,冯瑛之垂下眼眸,拱手道:“殿下言重了。”   深夜,一高大身影浑身上下盖着黑色斗篷,低垂着脑袋进入公主府,连面容都挡着。此人直直走进平阳公主的寝室,除下帽子,露出完美无瑕的一张脸。   来人正是弥英。   平阳公主已卸了妆容,长发逶迤,懒散地卧于贵妃榻读书。她此刻脸上半点病容也无,抬眸笑道:“都安排好了?”   弥英颔首,他弯腰将她拦身抱起,脚步稳健地走到床边,他的手臂很有力,可把她放到床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拉过被褥盖住她雪白双足,提醒道:“天气冷,别着凉了。”   平阳公主嘴角含笑:“好。”   弥英站在一边,交代情况:“必经的几个口子都已安排好人手,只需一声令下。成功的机会很大,可若不幸失手,”他停下声音,深深望着她,“我会放一把火毁尸灭迹,绝查不到殿下头上。”   平阳公主亦望着他,只说:“好。”   弥英目光深深:“我会努力活下来。”   平阳公主:“我等你回来。”   弥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放松神态,又问:“你确定太子一定会送行?”   平阳公主语气淡淡:“他若不去,只有再等下次机会。”   弥英:“你特意将郡主召回来,此事刻意了些,若有人疑心这点顺藤摸瓜查下去,恐对你不利,要不还是将郡主送回冯家?”   平阳公主沉思半晌,摇头道:“不行,我担心平儿会坏事。她那脑子九转十八绕,这回她被关起来肯定也在猜测内情,她喜欢冯家那小子,若放她出来探查此事,她定会坏事。”   弥英觉这话说得太武断,不赞同道:“郡主毕竟是你的女儿,肯定站你这边。”   “呵,我不敢赌。”平阳公主笑道,“看看她在江南做的那些事,考虑过我的立场吗?”   弥英沉默片刻,冒出一句:“郡主是个有大抱负的人。”   平阳公主:“我喜欢有抱负的孩子,但不能吃着李家的饭,却胳膊肘往外拐。为自己所在阶级谋利理所应当,做到了这些,再去考虑该改变哪些。”   弥英点头赞同,他不敢在这里久待,临去前忍不住提醒道:“殿下,你这段时日行事,比以往急了些。”   平阳公主看他一眼:“我近日一直在父皇身旁照顾,也跟御医了解过情况,父皇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若等父皇死后再行事,太子位稳,就成谋反了。   天上层层叠叠堆着苍灰色云层,厚重得仿佛随时能压下来,将整个京城密实笼罩。   冯家搬离京城的这天,不是个好天气,可府门外站着许多官员,甚至连端王妃也偕王妃一同前来。虽然当年端王大婚闹得挺不愉快,端王妃也被逐出冯家,可毕竟还是姓冯。冯禾婉尚在闺阁时,跟许氏这位婶娘颇有交情,抹着泪依依惜别。   许氏抚着她的手,也流泪不止:“以后京城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婉姐儿,如果端王欺负你……”   “不会的,婶娘别担心。”端王妃哽咽,“你们路上小心,以后,我是说以后……我能不能回老宅探望大家……”   许氏听着心酸,哭得更厉害。   同时,端王也在与冯佑话别,他作揖一拜:“当年您以为本王是为冯家的权势才娶禾婉,那时您不信,如今本王愿再发誓一遍,本王娶她,只因她是她,此生不负。”   冯佑定定看着他:“行,老夫看着。”   待端王退下,内阁中诸位同僚走上前来,今日他们全都来送行,一一与冯佑道别。轮到新上任的孙首辅时,两个老头子互相看两眼,都嫌弃地没说话。   孙首辅虽不喜他,但这么多年养条狗都会有感情,何况他们同在内阁共事,看到冯老头走了,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酝酿一下情绪,欲开口道别。   “行了,别为难自己了。”冯佑拍拍他肩膀,理解得很,“哭不出来就别哭,何况你又不是什么美人,脸上皱巴巴的,哭起来更丑。”   孙首辅气得脸红:“说什么浑话。”   冯佑哈哈大笑:“好不容易辞官了,让我口无遮拦几句呗。”   “滚滚滚,回到你的地盘再去口无遮拦。”孙首辅没好气,看他一眼,开口问,“甘心么?”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善始善终,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冯佑很想得开,“行啦,我走了,这天下就交给你们了,我会好好看着的。若我一离开京城就乱了,哈哈,我会在老家嘲笑你们一辈子。”   孙首辅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冯佑摆摆手,抬脚跨进马车里:“走了。”   他最后看一眼府门前的匾额,描金黑底,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每次进门出门都会看到。以往伸伸手就能触及的位置,今后却看不着了,心中毕竟不舍。   倘年轻个二十岁,他也能学青莲居士来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可他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也只能悲情伤心地念两句“萋萋满别情”。   人老了,雄心壮志都没了,只求安安稳稳,只想儿孙绕膝。   冯佑踏进马车中,闭上眼睛,落下一滴泪,所以陛下啊,老臣理解你,一直都理解你。可惜明年又一春时,无人陪您桃花树下共饮桃花酒。   车轮开始滚滚前行,驶离这片熟悉的土地。   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城门时,正巧太子带着两名侍卫风尘仆仆赶来,喊道:“大人留步。”   冯佑脑袋探出车门,摆手下令:“停。”他从车里跨步下来,恭敬行礼,“殿下怎么来了?老夫已辞官,当不得一句大人。”   太子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急忙扶他起来:“大人这是在心里怨上本宫了。”   冯佑摇头道:“不敢。”   太子:“本宫担心西北安危,所以才将事情禀明父皇,并非有意针对大人。”他朝边上伸手,立刻有侍卫递上一只金镶玉长匣,里面满满一叠银票,“路途奔波辛苦大人了,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冯佑沉默片刻,接了过来:“谢殿下。”   看到他收下,太子也放心了,觉得整桩事情到这步才算了结。他拱拱手:“不敢耽误大家行程,您先上马车,本宫再送一段路就回去。”   太子殿下想要做足姿态,冯佑也不敢打他脸,遂颔首同意。   车队辎重过多,是以走得慢,等抵达长亭时,已临夕阳西落之际。   太子长吁一口气,这抹夕阳仿佛是他等候已久的那缕曙光,总算能回去了。他与冯佑并无交情,还被拿捏过几次,不生怨怼就算大度的了,可东宫谋士都劝他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好让皇帝放心,再加上父皇言语间也有暗示,他只能硬着头皮来送行。   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子觉得自己真是机智,说不上话就默默跟着,谁人看了都得赞他一声谦逊。   又是一番道别,终于,太子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向京城赶回去。   一道残阳落黄昏,冯佑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坐回马车里。   冯家一大队人马根本塞不下驿站,下人们只能在外头搭棚子,随便应付一夜。冯佑自然是睡在驿站中最好的一间屋子,白日里奔波劳累,到了晚上他很快就睡着。   今夜,漆黑夜幕中的星子寥寥无几,连弯月银钩都被乌云遮挡,显得天色比往常更黑。   老人家的睡眠一向不稳,冯佑隐约中感到床边的椅子上有个人影坐着,他以为在做梦,翻个身继续睡。   屋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冯佑眼皮子动了动,忽然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睁开眼一看,果然抵着一把刀。他慢慢坐起身来,朝椅子上坐着的人望去。   屋内很暗,来人也没有点灯的意思。窗外月光吝啬地斜洒而入,侧着半张脸,平阳公主仪态万千地坐着,硬生生将一把普通木头椅坐出龙椅的感觉。   冯佑深深呼吸一口气,朝拿刀抵住他的那人望去,冷哼一声:“妖僧。”   弥英没说话,拿着刀的手纹丝不动。   地上还横躺着一人,冯佑忍不住探过身去多看一眼,骤然变色,抬头就问:“你对太子做了什么?”   平阳公主淡淡道:“还活着,不过挑断他一根脚筋,以后走路怕要跛着了。”她望着冯佑神色,见他实在担心,便多解释一句,“他毕竟是我皇兄,手足相残会令父皇伤心,我不会做绝。”   冯佑嘲讽:“还不算做绝?历朝历代,你见过跛脚的皇帝?”   平阳公主面色平静:“至少他还活着,只要不作妖,他后半辈子都能活在荣华富贵中,吃穿不愁,美婢环绕。”说到这里,她嘴角弧度极小地勾了勾,“就如他曾经愿意给我的,我同样愿意给他。”   冯佑冷哼一声,他把那柄小刀从脖子旁推开,不客气地说:“拿远点,万一划出伤口,你打算让你的主人怎么对外解释?”   弥英没动,投以眼神相询。   平阳公主点点头。   弥英这才把小刀放下。   冯佑从下床起身,随便拿件衣服披上,一双眼睛精光烁闪:“能劳殿下亲自夜探,不甚荣幸。”他眼眸半眯着,直接问,“我能为殿下做点什么?”   平阳公主起身,让开身子,朝桌案上一指。案上已摆好纸笔,随时可以动笔。   她开口道:“请冯老写好遗书,只需一句,”她望着冯佑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此子不堪为帝。”   冯佑久久不能动作,许久,他低头笑起来,捂住额头:“遗书?”   平阳公主没说话,静静望着他。   “太子拿西北之事相挟,害得老夫辞官回家,然后老夫怀恨在心趁太子不备划伤他,最后自尽以表清白?”冯佑呵呵笑道,“殿下导的一场好戏,即便旁人都能蒙混过关,不过,你觉得皇上会信吗?”   “他会信,”平阳公主轻声,“你小看了一个皇帝的疑心。你视他亦君亦友,他却会恨你勾结徐则,疑你站队端王。”   冯佑不说话,他又站立片刻,然后大步走向桌案前,拿起笔的手微微颤抖,踌躇许久一个字也没写下。他放下笔,回头问:“殿下为我安排何种死法?”   平阳公主:“您中意哪种?”   冯佑讽刺地笑笑:“鸩酒吧,死得快一点。”   平阳公主:“可,依您所言。”   冯佑:“临死之前,老头子再多问一句,殿下想要什么结局?太子不行还有端王,端王不行还有其他皇子,只要皇子没死光,皇上不会考虑你。”   平阳公主:“换个年幼的皇子上位,我占摄政之位。”   冯佑深深看着她,点头:“好,愿您如愿以偿。”他背过身去,拿笔沾墨,一气呵成写完这句话,颜筋柳骨,力透纸背。   写完了,他大笑一声,将笔扔在地上。   屋里的声音算不上小,可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完全没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冯佑苦笑,这位殿下深谋远虑,她敢站在这里怎会不打点好一切?   “冯家其他人你动了吗?”   平阳公主摇头:“一个也无。”她伸出手,将鸩酒的瓶子递到他手上,“冯老安心去吧。”   冯佑一饮而尽。   他缓步走到水盆前,里面的水已经凉透了,他浑不在意,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末了,他又走到衣架旁,将睡前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整理衣冠,束发高髻。   最后,他合衣仰躺床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阖上眼皮。   月明星稀,庭槐寒影疏寥。   这一夜,刚辞官的前任首辅长眠于此,再不复醒。 第169章 何为两难?这就是两难……   太子是夜未归,当时随他一同出城送行的侍卫送来太子亲笔信函,说殿下与冯大人把酒言欢喝多了,在驿馆借宿一宿,明早便快马回来。   消息传到东宫,并无人放在心上。   第二日,送信的侍卫自刎于家中,与此同时,冯佑服毒自尽于驿馆,以及太子脚部受伤的消息传到宫中。   皇帝龙颜大怒。   东宫的侍卫被从头到尾查了个底朝天,严刑拷打疑罪从有,杖责一批人,处死一批人,闹得宫中人心惶惶。李承业看着被抬回来的父亲仍处于昏迷之中,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得益于父亲,若父亲不再是太子,他们只剩下出宫建府一路,至多得个亲王之位。   李承业坐于交椅垂眸沉思,他双肘撑在膝盖上,撑着脑袋只觉前路多舛。   “殿下,”王落英款款而来停在他面前。她蹲下,将双手放在他腿上,与他目光平视,“这是我和你的麻烦,但也是机会。”   寻常安慰人的那些话,她一句也没提。她没说什么“别难过你别伤心了”,她也没温柔地抱住他说“有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甚至言语中用的不是“东宫”,她说的是“我和你”。   李承业松开手,盯住她。   王落英双眸明亮,声音却是温婉依旧:“父王没有机会了,可你还有。”   李承业沉默地看着她,旧忆就像一扇窗被打开,眼前这双眼睛和小姑娘那双从未失去光彩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他骤然发觉妻子在某些地方其实与平儿颇为相似,不肯服输的时候,还有,始终都朝前看。   他笑了笑,笑意极浅,仅是唇角微微一弯就很快收敛。   王落英凝视他的笑颜,一时不能移开目光,他已经许久不曾笑了。   待她回过神,又觉腿肚子打颤,便眉心微蹙。   李承业望过来,意识到她双腿该蹲酸了。他将她扶起,轻声:“皇祖父正是伤心时,这种时候,多做多错,只会白惹猜忌。”   这话倒没说错,皇帝此刻的确悲不自胜。   一则重视的长子受伤,他拖着病体稳定下来的局势又将生乱,二则,冯佑与他几十年的情分,说死就死了,甚至到最后都没搞清楚那封大逆不道的遗书到底是为哪个皇子说话。   皇帝思虑过甚,再加上食欲不振,夜里又睡不着,第二日就病倒了。   方总管在旁悉心服侍,看到皇帝难过他也跟着难过,劝道:“要不把永安郡主召进来哄哄陛下?”   皇帝躺在床上,摇头。   方总管望着手里端着的药,悲痛道:“是药三分毒,陛下,要不停两天?”   皇帝眼神望过来:“再不喝就真起不了床了,”他撑着坐起身来,吐出二个字,“得喝。”   方总管赶紧上前扶住。   皇帝两三口就喝完,那股子苦味冲到脑门上,不禁皱眉摇头。好不容易这股味道散开,他长吐一口气:“邓院正最近在忙些什么?”   方总管低头:“好像在托人搜罗民间神医。”   皇帝冷笑一声:“那德行。”他靠着身后软垫斜躺,“这人做官的能耐不错,医术也就那样,跟他说,朕若治不好就要他满门陪葬。”   方总管:“是。”   连着说这些话,皇帝又有些喘。整个人都觉困顿,可他偏生睡不着,缓缓闭上眼:“大伴,你说冯佑那封遗书是真心话?”   方总管:“奴才不知。”   皇帝声音越来越轻:“若不是他……朕那几个儿子……谁敢对太子动手?”   方总管:“陛下,您别想了,该休息了。”   皇帝嘴角动了动:“那几个小的没胆子,至于端王……呵,他若有能耐做到这步,朕反而要刮目相看……”他又不说话,闭着眼呼吸缓慢,几乎要让人以为睡着了,可好半晌过去,又自言自语,“儿子们是不敢,可女儿呢……”   模模糊糊地话说半句,皇帝终于睡着了。   在层层乌云中躲藏两天的雨滴终是姗姗来迟,哭湿了整座京城,噼里啪啦由小渐大,幽幽哽咽。   杜平总算被放出来。院子外的守卫全都撤走,大门敞开,屋檐挂下一片雨帘。她从婢女手中拿过伞来,一人独自向书房走去。   平阳公主正在临摹古人字帖,聚精会神。   杜平斜倚雕花门,笑得嘲讽:“不装病了?”   平阳公主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托福,已经病愈。”   杜平挑眉:“特意把我唤回来,都还没好好伺疾呢,你的病就不药而愈?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平阳公主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低头临摹,一笔一划俱是认真,口吻轻描淡写:“先进来坐下,等我把这张帖子写完,快了。”   杜平感觉每一拳都似打在棉花里,一时也觉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幼稚,就像小孩子找茬一样。她慢吞吞走进屋子里,先是踱步到桌案旁看她母亲究竟在写些什么,那是楷书字体,不过不像母亲以往惯常写的那些,她颇感意外:“怎么突然又练上了?”   平阳公主自幼才名出众,楷书草书行书隶书皆有涉及,且每种写出来都能让人称一声赞。她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捏着肩膀说:“学无止境。”   杜平摸摸鼻子,这么一对比,就显出她的不是来了。   平阳公主:“人这辈子,切莫将读书落下,不进则退。”   杜平望望屋顶,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她被关这么多天,心里那股气尚未压下,嘴角一勾,忍不住又讽刺出口:“殿下您把我关起来的日子,又干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别说是留我伺疾,也别说是舍不得我离京,我不信。”   平阳公主面无表情地望来,一时没回答。   杜平挑眉,母女多年,她谈不上是她母亲肚里的蛔虫,可一看这副模样就明白,虽然表情无甚变化,但她在心中斟酌言辞。   哎哟,这真是难得一见,咱们的平阳殿下什么时候说话还要顾前瞻后?   杜平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玩笑道:“不好说?总不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吧?来来来,洗耳恭听,当年你不愿为我和李承业进宫请婚都是直接摊开来,一丁点犹豫都没有,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平阳公主静静望着她:“太子受伤,瘸了一条腿。”   杜平睁大眼睛,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平阳公主扔出第二句:“乃冯佑所伤。”   杜平怔怔地回不了神,半晌,她张了张嘴巴:“那冯家……”   平阳公主盯住她的眼:“冯佑昨夜于驿站服毒自尽,留遗书一句,此子不堪为帝。”   杜平猛然站起身,快步朝门外走去,下一步就快跨过门槛,她又飞速转身朝她走去,最后离她三尺远停下:“是你。”她目光利如刃,神情笃定。   平阳公主:“是冯佑,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了。”   杜平撇开视线讥嘲一笑,末了,她又重新望来,轻声问:“没站队在你这边,就是死罪?不能为你所用,就不能留下?所以,这算是伐异党同?”她无力地笑了笑,“你为了什么?皇位?千古第二个女帝?”   平阳公主:“你错了,这件事我不是为自己而做,至少不全是。”   杜平笑容越来越讥诮,眼角泛红:“算了吧,别找借口,越说越丢脸。”   平阳公主:“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群人在斗争利益。不是我针对冯佑,而是和我利益相通的一群人需要那位置。在政治中,不讲感情,只讲利益,我已屡次对冯佑手下留情,退无可退。”她眸中毫无感情,只在述说事实,“没有选对人,没有选对路,那就是死。”   杜平扯着嗓子:“可冯佑已经辞官了!他已经举手投降!他已想置身事外!”她眼睛通红,声音又恢复平静,“你等他辞官才动手,就像举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平阳公主:“我跟你说过,权势决定生死,所以,别让自己手无寸铁。”   杜平闭了闭眼,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   平阳公主:“你会这么激动,不过是因为冯瑛之。你不是善良,也不是正义,而是自私。因跟至亲有关,所以想面面俱到,所以对冯家偏袒护短。今次若是换一个人死,不姓冯,你会如此大反应?”   杜平停下,背对她站着。   “这次的事情,除了你,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只要你不说,冯瑛之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杜平一脚踏过门槛,回头,一滴泪水滑下:“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她不等回应,快步向外跑去。   杜平从马厩牵出爱驹,翻身上马就直直向冯府冲去。以她对瑛之的了解,祖父以如此情状死在驿站,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其他冯家人也许会运送祖父的尸体一路回老宅,可瑛之不会甘心就这样回去。   抵达冯府,这里空空荡荡无人相迎。   杜平随手把缰绳一扔,拔腿往里跑去,凉风呼呼扑面而来,撩得她鬓发缭乱。她先冲到堂屋,这里没人,然后又跑向她和瑛之的院子,也是空荡荡一片。她正欲折转继续找其他屋子,忽看到桌案上被压着一封信函。   她脚步一顿,快步走去,拿到手上飞快展开。   瑛之只留下短短几句,说他本欲留在京城等她,可父母催得急,就决定先随祖父回老宅。但他每经过一处就会送信到公主府,若公主病愈后还不放人,就写信告之,他定会尽快赶来接她。   杜平吸了吸鼻子,将信函揣在袖中,继续一间一间找过去。   终于,她脚步停在冯佑院子外。   一道修长的身影坐在屋中,佝偻着腰抱住脑袋,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一动不动仿若雕像。   杜平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快步朝他走去。   冯瑛之抬眸,两只眼睛也是红通通的,看到她,似乎怔了怔,轻声唤道:“永安……”   杜平顺了顺他凌乱的发丝,他是多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如今快马加鞭从驿站赶回来,发髻乱了不去管,脸上也是风尘仆仆。   她用手抚去他脸上的脏色,应道:“我回来了。”   冯瑛之突然一把抱住她,将她的腰肢越箍越紧,脑袋埋在她柔软的怀抱,啜泣着开口:“祖父死了,他们说是祖父怀恨太子在心,断其腿筋,自知无退路便服毒自尽……我不信,不可能,祖父不是这样的人。”   杜平亦紧紧抱住他,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谎话不忍,说实话却不敢。   冯瑛之:“就在一天前,祖父还好端端在我面前,他笑着说要做个普通田舍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怎么可能再去做这事!”   杜平抱住他的手僵了僵。   冯瑛之抬眸,红着眼说:“祖父素日里行事,也许不是件件光明正大,但是,他一直是个大度的人,绝不会与太子计较,他若是真计较了,也不会拿自己性命换太子一条腿。”   杜平望着他的眼,缓缓垂眸:“也许,他伤太子是为其他皇子考虑?”   “不可能。”冯瑛之断然否决,“祖父从不插手皇储之争。”   杜平沉默许久,温柔抱住他,避开视线相对时的煎熬:“先办好丧葬要紧,我陪你一起回去,尸体放不久,一回到老宅就该入葬了。”   冯瑛之摇头:“不,我留在京城。”   杜平目光深深。   “我是祖父养大的,别人可以不信他,可是我信他。”冯瑛之神色坚定,“我要查出真相,绝不由此事侮辱祖父清白名声。”   杜平闭上眼。   何为两难?这就是两难。 第170章 孙家不敢当皇上的仇人……   太子受伤,而且不是小伤,是下半辈子都会变成一个瘸子。   历朝历代没有皇帝会立一个身体残缺的皇子为储君,如今这位置一下子空出来,几个皇子都会虎视眈眈,废太子另立顿时迫在眉睫。   内阁诸老跪在皇帝面前,恳请皇帝另立储君。   皇帝神色淡淡,让人看不出端倪来,反问一句:“哦,众卿觉得哪位皇子可堪此位?”   阁老们噎住,冯首辅已经不在了,他们望向新上任的这位。孙首辅只得顶着压力上前:“但凭陛下定夺,但国不可无储君。”   皇帝笑了笑,摆摆手:“都下去吧。”   诸位阁老还是不肯走,非得皇帝今日定下太子人选。   皇帝咳嗽两声。   方总管亲自上阵赶人,神态恭敬语气谦和:“大人们还是先退下吧,陛下最近身体不好,可别给再气病了,届时不好担待。”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没人想冠上气病皇帝的罪名,尤其皇帝是真的身体不好,万一病倒,这回连监国的人都没了,国将大乱。   阁老们陆续离开。   皇帝低头在奏折上写两个字,又放下笔,自嘲道:“你说,接下去朕会不会看到几个儿子自相残杀?”   方总管低声:“皇上……”   皇帝又咳出一口血,擦了擦,他也知自己时日无多,如今全靠一口药吊着,可他的确没想好,做父亲的,总想他死后儿女们还能和睦相处,他总想挑个于家于国都最合适的……   皇帝长叹一声:“容朕再想想。”   太子残废的消息传到端王府,则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端王激动地在屋中来回踱步,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到这一头,都快把人都给晃晕了。他紧紧握住拳头,嘴中念念有词:“这下有机会了,等太子被废,就数我在皇子中最年长,再加上西北之行我也立功了,父皇总该想到我了。”   冯氏心中有兴奋亦有悲伤,不过前者远远多于后者,只她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柔声道:“父皇向来重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说到此处,她又低垂臻首,擦拭眼泪,“可是二伯公就这么死了……呜呜……”   这泪流得恰到好处,冯氏能一直独宠于王府,除了感情,必要的手段也不缺。   见王妃伤心落泪,端王立刻上前将娇躯揽入怀中:“别难过,本王承冯家的恩情。虽冯大人平时对本王不假辞色,可看人不该只看表面说什么,而该看实际做什么,冯大人这次也许是恼怒太子害他辞官,可心里未必不是为本王考虑,唉。”   冯氏也抱住他,哭得梨花带雨:“二伯公虽逐我出家门,但心里还是为我考虑,也为殿下考虑……”   “你放心,本王知道。”端王只觉胜券在握。   连太子都倒了,还有谁能挡住他?   冯府的下人大多跟着队伍回老宅了,剩下一些在冯佑决定辞官时也已遣散,是故如今不过一座空府,再过几日,皇帝自会派人来收回府邸。   此刻,府中冷冷清清,只余他们两人。   杜平见他一身风尘,可这里既没粗仆烧水沐浴,也没奴婢更衣伺候。她犹豫许久,觉得不提愈发显心虚,她尽量维持以往的语气,试探道:“要不去公主府暂住?”   冯瑛之摇头,他想住这里,可要永安也跟着住空空荡荡的地方,不免赧然:“你愿不愿陪我一起?”   杜平心中暗松一口气。   这再好不过,否则她也不知母亲和瑛之碰在一起会发生什么,若消息走漏,她两边都不忍伤害。她赶紧表忠心:“夫唱妇随,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冯瑛之忍不住笑了,眸底情愫柔软。他忽闻到身上传来淡淡酸臭,不好意思退开几步:“我先清洗一番。”   杜平自告奋勇:“我来烧水。”   冯瑛之拦住她,神色温柔:“厨房里还有细柴,你先去点燃,我挑水过来。”   虽两人都出身望族,可做起这些事竟然都不生疏,一个是因为自小出入军营,另一个则是冯阁老有意锻炼,不欲把孩子养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   杜平已经把火点起来了,她悠哉悠哉地坐在小凳子上,看自家夫君单手拎着半人高的一桶水回来,脸上还神态轻松,顿时将他上下打量:“看着身板削瘦……”她暧昧地给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冯瑛之将水倒进去,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比抱你要轻。”   杜平咬咬牙,不与他计较,又扔了块木头进灶头。   “而且,你看过的。”   杜平差点从小板凳上摔下来,看过什么?她看过什么?   他说的意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杜平指着他:“瑛之,你学坏了,是不是毛二带坏你的?”   冯瑛之笑了笑,从祖父死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看到她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仍活在人世间。他挨她身旁的小凳子坐下,轻声:“谢谢。”   杜平也挨着他,两人肩并着肩,脑袋靠着脑袋,她轻声:“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两个字。”   冯瑛之望着灶头里窜高的火苗,同时映在他眼底跳跃。   他不是一个人。   他温声:“好。”   天色渐渐黑下来,屋中的油灯也点起。冯瑛之把大木桶搬到屋里,然后一次一次将热水倒进去。他素来爱洁,以往在府中时,一日都不止换一件衣物。可今晨匆忙赶来京城忘带行礼,只能明日去店里买备换衣衫。   他整个人浸入水中,热水温暖了四肢百骸,消除一日急行的疲劳。   他缓缓闭上眼。   脑中浮现的是祖父安详躺在床上的死状。他方才并未和永安提及,其实,是他第一个发现祖父尸体。他担心平阳公主和祖父打着一样的主意,生病是假,拆散才是真,一整夜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还是决定先回京城一趟。   他大清早就候在祖父门前,想得祖父允许后就回京接人。等了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实在心急如焚,就低声唤道:“祖父?祖父?”依旧无人应答。他这才感到不对劲,推门进去,看到祖父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初时,他只以为祖父累了才睡得沉,正想悄悄关上门,却见祖父衣着整齐。   他瞳孔骤缩,立刻疾步上前。   祖父已经没有呼吸,身体冰冷而僵硬,俨然是一具尸体。他环视一圈,在屋里的角落,还躺着另一个人,也是一动不动,他强压住慌张走上前,顿时大惊失色,他曾经见过太子几面,绝不会认错。   而桌案上,放着所谓的“遗书”。   冯瑛之纹丝不动地泡在浴桶中,黑色长发贴着他的面颊,湿漉漉顺着身躯蜿蜒而下。他摸一把脸,眸光沉沉不见底。   那封“遗书”,他一个字都不信。   杜平拿厨房剩下的食材随便煮了些东西,端着一盘子粗粮馒头步入屋中。   她望着映在屏风上清晰的身影,目光停住,瑛之泡在水中的时间比平时长许多,估摸算着水都快凉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决定不开口,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冯瑛之自然听到动静,他擦干身体,仅套上一件月白内衫便走出屏风,头发却还滴着水。他走过来,笑着问:“你煮的?”   杜平递一个给他:“饿吗?”   冯瑛之点点头。   杜平把他拉到椅子前坐下,又去拿来一块长巾,站在他身后一下一下擦拭湿发:“怎么不擦头发就出来?”   冯瑛之:“忘了。”   杜平手上动作一顿,继续慢慢地擦:“下次别忘了,天冷了,会着凉。”   冯瑛之:“好,会记得。”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冯瑛之慢条斯理地啃完一只馒头,又拿起一只沉默地吃下肚。从早到晚什么都没吃,他匆匆与父母辞别后就独身一人赶路,直至现在才感到饥肠辘辘。   许久,他开口说:“说句不孝之言,祖父对我而言,比父母更重要。”   这样安静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人烛下对坐,冯瑛之突然有了倾述心里话的欲望。   “我小时候身子不好,母亲一直担心养不大,暗自抹泪却无计可施。父亲在家中提过,他想把我送到寺中剃度,也许佛祖保佑能活下来,事情都快定下的时候,祖父知悉后却一言否定。祖父说,带到他院子里去,他来看顾。后来,祖父带着我晨练,教我打太极拳,再后来,亲自给我开蒙。”   说到此处,冯瑛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冯家这么多孙子,只有我是祖父亲自开蒙的。”   杜平放下手中粗粮,苦笑道:“看得出来,你与祖父感情很深。”   冯瑛之点头:“我这条命,是祖父救回来的。祖父最大的愿望,希望冯家能继续传承壮大,我来帮他实现,而我的愿望,是替祖父洗刷冤屈。”他覆上她的手,目光柔软,声音亦柔软,“永安,你会陪着我吗?一直陪着我。”   杜平沉默,低着头一时没有回应。   冯瑛之微讶:“永安?”   杜平抬眸,唇角翘了翘,可笑中却透出一股哀伤,淡淡地拂之不去。她轻声:“说什么傻话,当然会陪着你。”   冯瑛之只当她是为祖父的逝去难过,同时也忧愁他会想不开,于是劝道:“别担心,我已经想明白了。”他起身揽她入怀,“而且有你陪着,我不急,即便现在办不到,还有将来,我们一起慢慢来。”   杜平靠在他怀里:“……”她缓缓闭上眼,“好。”   深夜,两人相拥躺在床上,肌肤贴着肌肤,耳中只闻彼此心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窗外是落叶纷纷秋意寂寥,屋中是有情人依偎而眠。   第二日,冯瑛之决定先去孙府一探。   原因有二:一则,孙大人接替祖父的位置成为首辅,虽然两人交情磕磕碰碰,于政事上常有意见不一,但祖父对孙阁老的人品从没说过一句不好,冯瑛之相信祖父的判断。二则,孙大人的长子孙远航乃大理寺少卿,若要重新审案也可以摸摸大理寺的意思。   于是两人一同前往孙府拜访。   孙首辅见到他们并不意外,他直接问道:“你回京是为了什么?”   冯瑛之:“为还祖父清白。”   孙首辅颔首,他猜也是这个答案。不管心里如何作想,他嘴上只说:“你喝完这杯热茶,还是启程回老家吧。”   冯瑛之起身:“以祖父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事。”   孙首辅沉默片刻,问道:“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冯瑛之也沉默,这句话就能看出孙家的态度,但他依然道出心中所想:“几位皇子受益最大。”   孙首辅:“那你觉得皇上猜到了吗?皇上会愿意重审此案?皇上会愿意处死一个亲儿子来还你祖父清白?尤其你祖父已经死了,即便翻案也活不过来。”   三个问题,句句戳心。   冯瑛之这回沉默得更久,他答道:“只要把证据摆在皇上面前,皇上也不得不面对。”   孙首辅苦笑:“瑛哥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他长叹一声,“冯家若默默忍下,皇上说不定还会记着冯佑的情分,可你非要戳破一切,那皇上只会记恨冯家,何苦呢?”   冯瑛之没说话。   孙首辅看着始终沉默坐在一旁的永安,他教出来的弟子他了解,永安在圣心这方面有时比他摸得更准,便开口道:“平儿,你也晓得其中利害,劝劝吧。”   杜平垂眸:“老师,道理都懂,可至亲惨死,身在其中该如何劝?”一说话就觉嘴中皆是苦涩,她真心求教,“老师,你教教我。”   她也想劝住瑛之,甚至巴不得带他离开京城。   连做梦都在惶恐一切被戳穿的那刻。   孙首辅摇摇头。   屋中一下子没人说话,孙远航看他们一眼,打破沉默:“我猜孙家只是第一站,你接下来还想去找刑部王尚书,还有都察院毛御史,然后三司会审这桩案子,对吗?”   冯瑛之没有否认。   “今日只有我们几人在场,我可以说一句,我信冯大人的品格,可是,”孙远航语重心长:“皇上如今病重,谁逼着他面对儿子互相残害的事实,谁就是皇上的仇人,孙家不敢当皇上的仇人,其次,万一皇上气急攻心……谁来担这个责任?”   冯瑛之慢慢垂下眼眸,抬手告辞:“打扰两位大人了。” 第171章 从第一下数到二十下,……   最近的京城,局势不甚明朗。   皇帝再次病重罢朝后,各种奇事怪事争先恐后蹦出来。   先是冯佑致仕换家,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这简直是屁话,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老头子生龙活虎,连太极拳都能连耍三遍不喊累。不过人家冯首辅愿意挪位子,自然再好不过,众人也就装傻充愣地挥泪作别。   这也就罢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太子送行回来突然成了瘸子。情势急转直下,冯佑畏罪自杀,然后诸位皇子蠢蠢欲动,眼睛都瞄准东宫的位置。   短短两天,已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毛御史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得住,他一听门房通报,说冯家公子前来拜访,就想拒见。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对方的来意,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他正皱着眉头欲说不见时,又多问一句:“他孤身前来?”   门房:“冯公子与永安郡主结伴而来。”   毛御史长叹一声,不看僧面看佛面,平阳公主的面子他总得给几分,便允道:“让他们进来。”   行礼之后,杜平便沉默坐在一旁,完全充当陪客角色。   毛御史便将此当做公主府的态度,说话愈发直白。   冯瑛之不过聊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看出这位御史大人的意向,他双眸黑沉沉,似乎压抑着情绪。他起身,作揖到底:“敢问大人,都察院的职责何在?朝廷律法又为何用?”   毛御史反问:“你真以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冯瑛之抿唇不语,脸色转冷。   毛御史:“律法是陛下用来管制百姓官员的,而不是由无知小儿拿来胁迫陛下。”   冯瑛之目光一暗。   杜平也抬了抬眼眸。   “何况此案证据确凿,只要皇上不想查,就没人会去碰,所有的怀疑不过是你主观臆测。”毛御史说完狠话,又来了句软的,“冯公子,退一步说,若你祖父还在世,他遇到这样的事会如何处置?”   毛御史幽幽一叹,望过来:“冯首辅的做法本宫最了解,他只会以大局为重。”顿了顿,笃定道,“他不会插手。”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冯瑛之没有说话,继续前往王利府中。   他小时候就学过“人走茶凉”这个词,知其意却不悟其理,可在祖父死后,不过短短两天,空荡的府邸,以及众人的推脱,就让他彻底领会这个词的涵义。   王利的反应与前两家相比,更加客气,毕竟冯瑛之头上还顶着“救命恩人”的招牌。王大人爱惜羽毛,一点也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立刻将人迎进门。   听完来意,王大人陷入沉默。   他执掌刑部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事可以放水,哪些事碰也碰不得。   王尚书深谙说话的艺术,诚恳道:“冯首辅的为人我向来信得过,可是,这案子连你祖父自己也认下了,留下亲笔遗书为证。”   冯瑛之:“祖父一定是被逼的。”   王尚书摇摇头:“这话你自己也不信,若是被逼,冯首辅宁可自刎也不会写遗书。”   冯瑛之一时无话,否认这话就等于否认祖父的气节。   王尚书:“无论你祖父是出自何处考虑,也许为大局,也许为立场,他写下遗书就是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为人子孙,你该顺着你祖父的意思才是孝顺。”   冯瑛之不服:“可祖父一生清白毁于一旦,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他知自己强人所难,甚至有挟恩图报之意,双膝跪倒在地,“请大人指一条明路。”   王尚书瞥永安郡主一眼,可惜她半垂眼眸,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得上前将人扶起,叹道:“何至于此,罢了罢了,你若真心查证此事,可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事情闹大了,上面也不好装看不见。”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是推脱之词。   百姓去衙门状告,须得先挨二十棍子,而冯瑛之正是一介白身。   昔日风光无限的首辅家公子,今日却要在众目睽睽下挨棍子,耻辱二字不足以形容。   王尚书断定他会拒绝。   冯瑛之慢慢站起身,眸光一闪,拜谢道:“谢大人指教。”   这话一出口,只要冯瑛之去衙门告冤,生生受了那二十棍子,状纸一旦递到刑部这儿,王尚书再没理由压着。   王尚书一呆。   可惜话既出口,便没收回来的道理,他觉得自个儿掉进冯家小子挖的坑里了。这小子就是仗着所谓的“救命之恩”,见他不好断然拒绝,就用软话磨着。   再一想,那场刺杀本就是冯老头搞出来的糟心事,这“救命之恩”根本就掺了水!可如今,他却要冒着与皇上作对的危险把事情递上去……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他就快憋屈死了。   王尚书死马当活马医,劝道:“皇上心中未必没有疑惑,此案即便送进御书房,三司会审也只会是一场空想。”   冯瑛之:“至少此刻我已尽全力,总比在余生中后悔一辈子要强。”   王尚书肚子里已经问候了冯家十八代祖宗,脸上还要露出赞赏之情:“唉,有孙如此,冯首辅在地底下也该瞑目了。”   他娘的,冯老头死了还要搞点事情,留个孙子来祸害老夫。   两人又寒暄几句,冯瑛之便告辞。   临出门前,王尚书实在好奇平阳公主的谋算,试探道:“郡主,听闻公主殿下近来身体不适,是着风寒了?”   杜平回他一眼:“母亲已经病愈,多谢王大人关心。”   王尚书见问不出什么,便笑道:“病愈就好,殿下要多注意身体。”   夫妻二人离开此处,杜平与他对视片刻,不待她开口说话,冯瑛之先笑了,轻描淡写地开口:“别担心,二十棍子要不了命。”   杜平知道打消不了他的念头,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受得住?”   冯瑛之:“也不是多大的事。”当众挨棍子,自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不过至少找出一条门道,他又笑了笑,“我不觉得丢脸。”   杜平沉默良久:“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我?”   冯瑛之停住脚步。   一早出门就连着拜访三处地方,此时已有疲意,杜平的喉咙有些干。日头向西偏向,衙门酉时下值,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杜平望着他:“你没想过找我帮忙?也许只是我入宫说一句话的事。”   此刻,她心跳得很快,带有一丝试探之意。   她又问:“你找了孙家,毛家,王家,却没想过找我母亲帮忙?”   冯瑛之:“除了这三家之外,其他任何人掺进祖父的案子就等于一脚踩进夺储之争。我想,平阳公主并不想惹这场麻烦。”他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我担心开口求人后,平阳公主会以此要挟我。”   杜平注意到他一直口称平阳公主,却不唤一声岳母。她轻声:“要挟你什么?”   冯瑛之:“要挟让我写和离书。”   杜平一时没说话。   冯瑛之以为自己猜对了,平阳公主果然和祖父是一样的主意。他苦笑:“如今冯家丢了权势,甚至连名声都难保,此时上门不免有攀权附贵的意思,平阳公主只会更看不起我。”   杜平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握住他的手:“我母亲没有看不起你。”   冯瑛之笑笑,没说话。   京城知府当属最不好做的官之一,不过从四品,在这块繁华地随便逛一圈,都能撞到比这官衔大的。问题是,那些勋贵高官犯了事,还要拿到衙门来判,简直让赵知府愁白了头发。他寒门出身,有今日的位置实属不易,这个骂不得,那个打不得,弄到最后什么案子都判不了。   咚咚咚,击鼓鸣冤。   赵知府看到主簿脸色苍白地跑进来,顿感不妙。在京城久居的主簿自是见过世面了,上回外戚黄家小少爷犯事犯到他手上,都没见过这脸色,糟了,这回肯定碰到更硬的钉子了。   “大人,外头的是冯家六公子。”主簿上气不接下气。   赵知府当然知道冯阁老的案子,现在谁碰这案子谁就是傻子,能推多远推多远。他头疼地摆手:“赶走赶走,不肯走就找人把他架出去。”   主簿总算喘过气来了,接下后面那句:“永安郡主也一起来了。”   赵知府表情僵在脸上,什么?那个煞星?永安郡主的的大名在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顿时朝身旁瞪过去,说话有你这么喘大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主簿苦着脸:“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赵知府:“问我?什么都问本官还要你干什么?光吃闲饭不干活?”   主簿附着耳朵,出了个自以为聪明的主意:“这人是赶不出去了,咱们要不偷偷遣人去公主府通知?我估摸着这事儿公主殿下不知情,郡主虽不懂事,公主殿下还是知礼之人。”   ˙赵知府吹胡子:“还不快去安排?”   主簿哈着腰连忙去办。   永安郡主和前首辅之孙来击鼓鸣冤,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衙门外面围满好几层百姓,不少人垫着脚跟朝里望。   这是赵知府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他板着一张脸:“台下何人?”   “冯瑛之。”   “可有功名在身?”   冯瑛之:“一介白身。”   赵知府:“无论你要状告何人何事,都需先挨二十棍子。”   冯瑛之颔首,他自然知道。朝廷贱讼,甚至将当地诉讼数量作为官员考核的标准之一。他上前几步,将状纸递到案台上,然后便俯倒在长板凳上闭上眼。   赵知府顿感牙疼,他一点也不想对这位冯公子动手,打他二十板子好处半点没有,反倒麻烦一大堆。   届时,定有人会在背后闲言闲语,说他落井下石,看着冯首辅死了,便对冯家赶尽杀绝,怕是从此就背上“势利眼”的恶名。他娘的这是人话吗?天知道他有多想甩袖子不干吗?冯首辅是不在了,可这位冯公子是永安郡主的夫君啊!   杜平面无表情,目光扫过来。   赵知府只敢侧着脑袋避开视线,忍着牙疼,摆手道:“打。”   听说这位郡主极其记仇……苍天大地啊,他好想装病晕过去。   杜平冷冷的目光瞥向拿板子的差役,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差役顿时手抖了,板子高高举起,板子落下快挨到时立马放轻力道。行刑多年,他发誓这是他最小心翼翼的一次。幸而他挥板子的技术已至臻化,围观者只觉他下手重,把板子举这么高再打下去,“啪啪啪”的声音听着吓人。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顶多受些皮肉伤,根本累及不到筋骨。   即便如此,冯瑛之仍觉得疼。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板子。   小时候祖父给他开蒙,他耍小聪明偷懒,想用装病蒙混过关。那时候,祖父不过就拿戒尺在他手心抽两下,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嘴角扯了扯,一声不吭,从第一下数到二十下,直到结束为止。 第172章 她想,其实她和母亲是……   一顿板子挨完,赵知府也已经把状纸看完,手抖了抖,只觉前途一片灰暗。   就知道是个烫手山芋,上面每个字都看得他心惊胆战。这位冯公子简直把当今皇上和下任皇上都得罪个遍,唉,年轻人啊,不就仗着自己有个当公主的岳母吗?   若把状纸递上去,像他这种没背景的寒门子弟,很容易被当成炮灰。皇上一发怒,他这小人物就被杀一儆百的那个“一”。   可若不递上去,赵知府瞥一眼板凳上那人,这位冯公子也不像是个善茬。   冯家老六冯瑛之,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与人和善如沐春风,在京城交友广泛,几乎没人说他一个不好。   唉,这种人动起手来最是吓人。   冯瑛之扶着板凳想站起来,碰到伤处顿时眉头一蹙,又想强装无事继续起身。正在此刻,一只手伸到面前,从腋下将他肩膀扛起。   熟悉的香味淡淡萦于鼻尖。   冯瑛之转首看她,笑道:“让夫人见笑了。”   “别贫嘴。”杜平依旧面无表情。她一走过来,差役忙不迭地退开,生怕不小心就挨顿鞭子,重点是挨打了还没处说去,只能自认倒霉。   赵知府正要开口,只见门外走进一中年男子,他眼睛一亮,如看到救星一般。   中年男子行礼:“在下乃公主府管家,前来接郡主和郡马回府,叨扰知府大人了。”   赵知府恨不得把这两人打包送走,立刻点头:“行行行,冯公子受伤,带回去还得好生照顾。”   两人一拍即合,都想把这两个麻烦精给带走,越快越好。生怕他们后面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搞出个状告当今圣上什么的……正要如此办之时,一道镇定的声音传出来——   杜平直视前方:“赵大人,案子还没办呢。”   她一开口,衙门里顿时一片安静,围观群众的视线也纷纷聚集而来。   赵知府一下子哑壳,对视片刻,心虚地移开目光。   管家也不敢惹她,只能走近身去,压低声音:“郡主,殿下也来了,就在外头的马车里……您若不走,等殿下进来就麻烦了。”   杜平眼睛一眯:“拿母亲压我?”   管家头上直冒汗,正要说不敢不敢,就见善解人意的冯公子笑了笑,闻声劝道:“回去吧。”他半个身子都压在妻子肩上,“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我要替祖父伸冤的意思,够了,没必要撕破脸皮。做人留一处,日后好相见。”   管家如闻天籁,觉得郡马真是天底下第一体贴人。   杜平没说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冯瑛之扬眉朝赵知府望去,开口道:“今日叨扰大人,如今衙门外头围观者众,不好继续再添麻烦,我与夫人先回去了。”他嘴角含笑,加上一句,“不过,请大人务必将状纸递上去,冯家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   他点到即止,最后抬头看一眼匾额上“明镜高悬”四字,便被永安扶出去。   百姓主动让开一条路,看这位富贵公子泰然若素挨一顿棍子,从头到尾都是以理服人,不强辩不服软。围观的读书人忍不住赞叹冯家教养好,这位冯六公子果真是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引人不胜向往。普通百姓也开始议论冯首辅冤屈的消息,想必不用等到明日,整个京城都会沸沸扬扬谈及此事。   赵知府简直无处话凄凉,冯瑛之最后那句话彻底堵住他的逃路。   虽然不用当众难办,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念头也行不通了。   杜平一行三人一直走到街尾才看到两辆马车,前头低调却不掩奢华的那辆坐着母亲。杜平扶着瑛之跨前两步,只觉肩上的身体僵了僵,她立刻停住脚步,与马车隔三尺远。   平阳公主掀开车帘,目光在他俩身上一扫,开口道:“翅膀硬了,胆子肥了,知道后果吗?”   冯瑛之自然知道此举是与皇上唱反调,可面对血仇,他咽不下一腔悲愤,宁可兵行险着。他放缓呼吸,解释:“不敢连累殿下,若皇上怪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平阳公主深深看他一眼:“连累不到我,我只是担心你们。”   冯瑛之硬邦邦回道:“谢殿下关心。”   平阳公主感受到他的疏离之意,沉默一瞬,又扭头去看女儿,开口问道:“你呢?”   母亲与瑛之碰在一起她就开始紧张,杜平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态度如常:“我陪着瑛之。”   平阳公主差点被气笑了,瞧瞧这态度,心里还有怨呢。她生她养她教她,难不成还要为她的夫家无条件退让?她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重新选一次还是会这么做,涉及滔天权势,寸步不让。   平阳公主:“你们把事情闹大又能如何?能逼着父皇重审此案?若我是你们,首要该探一探太子的意思,若他认定了是冯大人动手,任你们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若太子想重审,父皇也只得同意。”   杜平垂眸,她想到了,她也犹豫过,可她最终没有提醒瑛之。她不想这案子水落石出,也不能阻止瑛之去追查真相。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沉默。   冯瑛之也有想过,但只要皇上不想重审,他就肯定入不了宫:“进宫有门禁。”   平阳公主:“何不来找我呢?”   冯瑛之自知冯家没了祖父,今时不比当日,沉默片刻,道:“不该将殿下卷入风波之中,您深受圣眷,若插手这事会让皇上怀疑您站队其他皇子。”   平阳公主眸光涌动,叹一句:“好孩子。”   短短几句话功夫,两人僵持的气氛就松弛下来。   杜平不得不佩服母亲的本事,她望着母亲的眼睛,笑了笑,甚至笑出了声。   两人顿时都朝她看来。   杜平只觉可笑,真是可笑,她在这里战战兢兢,可罪魁祸首还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摆出一副冯佑之死与她毫无关系的清白模样。思及此,她笑中有怨:“不用假惺惺,你若有心帮忙也不会任由我们走到这里。”   冯瑛之按住她,低声劝:“此言过矣。”   平阳公主淡淡望着她:“你在怪我?”   杜平说不清心中涌动的是什么,但那股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直找不到发泄口。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恐引起瑛之的疑心。   杜平抬眸:“不敢。”   平阳公主与她对视片刻,移开视线:“上车,回公主府养伤,后面的交给我。”   杜平拒绝:“不用。”   平阳公主转过头看她,只盯着她,没说话。   肩上的身子稍向下滑了些,杜平将瑛之又往上扛了扛,转身向另一方向走去,那是回冯府的方向。她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   冯瑛之侧望她紧抿的唇角,目光深深,没有插嘴干涉。   他就这样靠着她的身体,她的肩膀并不宽阔,却很有力量,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去。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总是能让他安心。   他不知道永安为何跟她母亲起了争执,但他隐约能感觉到,是为了他。   平阳公主怒从心头起,强压下,冷冷开口:“你打算就这么扛着他走一路?后面那辆马车给你们。”说罢,吩咐管家坐前面,车夫挥动鞭子向公主府方向驶去。   马车行过,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埃。   杜平在原地站了会儿,终没有驳了母亲的好意。她扶着夫君坐上马车,可他臀部都是伤,还透出些血印子,只好趴着躺下。   杜平:“我出去驾车。”   冯瑛之望着她:“为什么和你母亲闹?”   杜平折回身来,慢慢将视线停他脸上,反问:“你想把这案子交给我母亲?由她告诉你真相?”   冯瑛之摇头:“不,我要自己查。”苦笑一声,“别人给我的答案,未必是真相。”   尤其是平阳公主,这是一个会为利益妥协的人,绝不会为查清祖父的死不顾一切。再想得糟糕点,说不定她转头就会把这件事卖给对手,给他的真相只会是各方施压的结果。   杜平看着她:“我知道,所以我拒绝她。”   冯瑛之笑得眉眼弯弯,他低头想遮住嘴角弧度,不像让自己笑这么明显,可忍不住,又问:“你可以好好说,不用这样的语气。”   杜平:“你想去公主府暂住?”   冯瑛之摇摇头,微笑:“我只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   杜平也笑了:“那不就得了?”   冯瑛之低声笑起来,招招手:“你且附过耳来。”   杜平:“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直接说就好。”   冯瑛之便撑着想坐起来,可屁股刚碰到软垫就疼得厉害,他面露痛色。杜平看见赶紧过去扶,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想的,下意识就把手垫在他臀下。   “嘶。”冯瑛之抽一口冷气,碰到她的手立马就龇牙咧嘴。   杜平一惊,又赶紧抽回手。   “嘶——”冯瑛之一屁股摔到垫子上,倒抽一口更大的冷气,整张脸都发白。   杜平慌道:“对不起对不起,”她凑过去问,“要不我还是扶着你趴下?”   冯瑛之苦笑:“坐你手上和坐垫子上有区别吗?你的手掌还比垫子硬一点。”   杜平:“……有点急,就没想那么多。”顿了顿,多此一问,“很痛吗?”   冯瑛之笑道:“你碰的,为夫不敢说痛。”   杜平:“……”   冯瑛之看着她凑近的脑袋,又笑了笑。她白皙的面庞上渗出汗珠,刚才一直架着他定是很重,可她半声也不吭。这样一想便有些心疼,他抬起袖子在她额头轻轻一擦,万般情意堆在眼眸,浓郁难化:“我只是想替你擦擦汗。”   杜平凝脂般面孔缓缓爬上红云,白里透红,引人窥视。   冯瑛之微微一笑。   杜平脸上顿时更红。   他只是这样笑着,彼此间挨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双目对视良久。他甚至手指都没碰到她的肌肤,仅袖口带着凉风在额头上一划而过。   却比做亲密事时更让人羞涩。   他的眼睛里都是她。   杜平摸了摸脸,红着脸瞪他:“不许问我为什么脸红!”   冯瑛之哈哈大笑,好半天才停下来。他擦擦笑出的眼泪,跟她初相识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她这一面,只在他跟前才有的风情。   “永安,你怎么能这么好?”冯瑛之感慨道,“以前只觉你胆大妄为,敢在御书房吵闹,敢跟师长争辩,别人生气不过拂袖而去,你生气却敢大打出手,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却敢在皇上面前讨要,说你至情至性倒也不算,那时你我不过朋友,你却能不在乎男女之情直接嫁进来,你这人其实极其理智,可偏偏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实在是矛盾,理智的人通常会权衡利弊,总是挑选最有利的那条路。   她却不完全是这样。   冯瑛之笑道:“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事吗?”   他不过是感叹,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看到永安点头,他讶异:“是什么?”   杜平一脸认真:“我怕你讨厌我。”   冯瑛之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只当是甜言蜜语,摇头笑道:“我怎会讨厌你?”   杜平没再多说,她觉得现在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每天都担心东窗事发,每天都害怕一觉醒来就看到瑛之憎恨的表情。   她做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她能做什么?   她只能把一切瞒得死死。   就如母亲所说,只要她不说,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杜平坐在马车外,鞭子轻轻一挥,马儿便驾着马车向前得得跑去,迎面来秋风乱醉,将天际朵朵白云揉碎,她只轻轻将发丝捋至耳后。   她想,其实她和母亲是同一类人。   她们流着同样的血。 第173章 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子从腿瘸以后一直窝在东宫,不面客不出门,每天路过的宫人都能听到传出来砸东西的破碎声,以及男人暴躁打骂的声音。   最初几天,皇后日日都来照顾,暗自抹泪,可对着儿子时又满脸坚强。可惜,她温言相劝只换来太子的沉默以对,终日颓废不可言。   接着,黄家也派人来安慰,结果太子连面都不见,只让他们匆匆放下礼便赶人。   至于兄弟姐妹更是别提,对着他们永远大门紧闭。   皇帝除了太子刚接回的第一天去探望过,然后忙两□□政又病倒了。先是南方传来瘟疫,再接着北方雪灾严重,无数百姓被活活冻死。皇帝命内阁安排处理,可少了一个冯阁老,皇帝总感觉哪处空空的,无人商量。   孙首辅自然也很好,但他与冯阁老不同。   皇帝每次跟冯阁老讨论,觉得冯佑总能说中他心意。可孙阁老则不同,孙繁那人刚正不阿,仗着老臣身份说话直来直往,分明不中听,偏偏要说是忠言逆耳,有时候一句话气得皇帝想赶人。   萧萧梧叶送寒声,万里悲秋,无边落木。   皇帝躺在床上,只觉一生坎坷艰难,如今多病缠身。他少年丧妻,青年丧父,中年时还丧过几个儿女,等到老年,一直跟在身后的臣子也先走了。甚至连要接任大位的太子也变成这样,只觉悲从心来。   他休息几天,总算能下床了,便又想去东宫看看太子。   方总管扶着皇帝跨进门,就见一只玉枕砸出来,险险擦过皇帝身侧。方总管连忙挡在前,皇帝便几步走进去,怒道:“像什么话!”   因没通传,太子没想到竟是父皇来了,呆住,喏喏开口:“父皇……”   皇帝看着他满脸胡子,身上也只着寝衣,根本不像个一国太子。他满腔怒火快喘不上气来,呼吸急促,骂道:“你这还像个人?你打算一辈子窝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屋子里到处是瓷器玉器砸破的碎片,太子每天一生气就砸东西,砸完又蒙住被褥默默流泪,觉得后半辈子都完了。   太子笑容苍凉,对父皇的责骂毫不在意,开口问道:“父皇是来废儿臣的太子之位?”   皇帝气得手指颤抖,指着他说:“你只在意这个?做不上太子就连人都不想做了?”   太子仰头望屋顶:“若一开始就做个富贵闲王,倒也不错,可儿臣当过太子,再退回去做个闲散王爷……”他自嘲地笑笑,“就有些受不了。”   皇帝沉默下来,他朝旁摆了摆手,方总管立刻上前弯腰,将一张状纸递到太子面前。   皇帝开口:“你看看。”   太子无精打采地拿起来:“这是什……”语音一顿,他脸色骤变,瞪眼骂道:“冯家还有脸上书告冤?把孤害成这副样子不诛九族就算便宜他们!”   皇帝看他一眼:“你确定是冯佑动手?当时你清醒着?”   太子回道:“儿臣是晕过去了,可除了冯佑还能是谁?冯佑即便不是主谋也是从犯,”他冷笑一声,“说不定早跟我哪个弟弟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想给冯家图个从龙之功!”   皇帝沉默许久,淡淡道:“没有证据的事,别胡说。”   太子“嗖”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外面大声道:“明摆着的事还需要证据?呵,所谓的兄弟,全都在惦记东宫的位置!父皇,您废了儿臣不要紧,您真打算立那些残害兄长的不是人的东西为太子?”   尤其那些已经成年的兄弟,他一个都不信!还假惺惺来登门探病,呸,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一个都不见!没空陪他们演虚情假意的戏码!   皇帝此时已恢复成平日里喜怒不辨的模样,目光深不见底,反问一句:“哦?依你来看,可以立谁?”   太子情绪激动,胸口不住起伏,他说出心里话:“还不如立十七,成年之前可以让内阁先帮着,成年之后再换政。”   十七皇子,年方三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也绝对掺和不到谋害太子的案子里。   太子越想越有道理:“反正其他几位皇子也没学过朝政之事,尤其那几个成年的有自己小心思,反倒容易给内阁添乱,索性挑个小的,心地纯善又聪明的,可以慢慢教。”   皇帝没有说话,他没有纠正儿子,他挑选太子从来不在于纯善与否,要么挑嫡长子,名正言顺遵循大义,要么……他叹口气:“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看到这一团糟的屋子就来气,皇帝转身离开。   方总管跟在他身后,只觉陛下的步子越迈越慢,到最后几乎停下了。   皇帝停住脚步,突然扶住方总管闭眼喘粗气,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快站不住。   方总管急道:“陛下,陛下没事吧,奴才这就宣太医来。”   皇帝抬手拦住他,捂住胸口咳嗽,哑声道:“不用。”他总得把这身子撑下去,至少得撑到选出太子,平定朝局。   方总管:“那奴才先扶您回去。”   皇帝由他扶着,慢慢走路,地上积着金色落叶,树木的枝干都光秃秃了,他踩在上面发出沙沙声,忽然勾出一抹笑,几分自嘲几分悲痛:“大伴,你觉得是谁?”   方总管垂眸:“陛下难倒奴才了。”   皇帝呵呵一笑,声音凉凉的:“太子的念头完全落在那人掌心,挑个小皇子,找内阁……呵,何必找内阁呢,还不如朕临死前安排个摄政王,你看看,这么一来,最顺谁的心意?”   方总管不敢发出声音。   他陪了皇帝这么多年,清楚哪些是龙之逆鳞。有些话,皇帝能说,他不能说。   皇帝望着白茫茫的天色:“她的手段愈发狠厉了……呵,也许本来就狠,只是藏得好。她知道要了太子的命会惹怒朕,所以点到为止……就等着朕的反应呢。”   当日夜里,皇帝的病情又开始反复,加上白日在东宫动了气,怒急攻心,在吃药前就昏倒在寝宫,迟迟不醒。   一时间,整个皇宫内院都灯火通明。   太医院会诊却拿不出个主意,说实话,皇帝已病入膏肓救不回来了,要弄醒也得下重药,可皇帝不开口同意,哪个太医嫌命长敢给皇帝下虎狼之药?   宫中顿时陷入僵持。   消息传到公主府的时候,平阳公主还未睡下。   她立刻换好衣服,唤人将弥英秘密召来公主府。她脑中将可能的情况逐一思考,若是父皇从此不醒,今夜会是最好机会。她情绪中夹杂一丝悲痛,可更多的是冷静,若让她选择,自然是父皇主动给予更好,可惜形势有变。   她本不欲在父皇活着的时候动手,如今父皇如今生死未卜,从太医院安插的人传来消息,即便救醒恐也活不久。而且,这次太子之事更是天赐良机,同时将内阁最反对她的人和太子一箭双雕,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弥英跨进门的时候,只见他的殿下站在窗边望月,身上是一袭华服逶迤拖地,眉目间却拢着一缕轻愁。   他脚步顿了顿,他已很多年未见殿下这副样子。   上一回见她如此难过,还是初遇之际。   那时她是为杜厉伤情,那这回呢?   弥英移步到她身旁,轻声:“如今的局面于你大利,该高兴才是。”   平阳公主望着圆月一瞬不瞬,声音喃喃:“他予我骨血,教我养我,是他成就我,却也是他限制我……”   她并未对接下里的安排有何犹豫,只觉三十多年父女之情,一旦父皇醒来,恐怕就是他们父女决裂的那一天。可她谋划至今,已毫无退路,甚至也不打算准备退路,若是不成唯有一死。   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不过叠着一层血缘,便无端让人伤感起来。   平阳公主吩咐:“派人将几位皇子的府邸看守起来,先别露行踪,否则父皇提前醒来只会将我们的人一锅端了,这事不能急;可若父皇驾崩的消息传出来,立刻死守皇子府出入,若有人妄动直接关押。”顿了顿,她抬眸,“斩杀亦可。”   屋中静默一瞬。   弥英点头:“都听你的。”   “尽量别和禁军起冲突,俞统领的立场本是中立,只要我在宫内顺利伪造出遗诏,禁军便不是问题。”   弥英也同意:“这样最好不过。”   平阳公主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府门外马车已经备好,他俩在夜色中并肩而行,前后并无侍从跟随。银色月辉洒在彼此面庞,悄无声息中,弥英轻轻握住她袖中柔荑。   平阳公主脚步一顿,侧眸望他。   弥英眸中有千言万语,亦有柔情百转。他抬手欲触碰她面颊,可最终手在半空中转向,他仅是克制地将两根发丝捋至她耳后。   他开口:“我会再多派人将几位重臣的府邸也一并看守。”   皇帝重病昏迷,几位阁老定已被请入宫中,一旦发生状况,他们府中亲人都可作为人质威胁。   平阳公主笑了笑:“可。”   弥英看她斗篷上的结有些乱,伸出手将其解开,然后灵巧地重新打一个漂亮的结。   他抬头:“如果出事了,都由我……”   “别说不吉利的话。”平阳公主在他手背轻轻一碰,“等我回来。”   “……好。”   皇帝依旧还在昏迷中,太医院始终不敢下药,局面仍在僵持。   平阳公主抵达时,外殿已聚集了诸位阁老,太子和端王。皇后来看过后又匆匆离开,身为六宫之主,在这等情况下先要稳住后宫。又过一会儿,其他几位成年皇子也已赶到。大家互相看一眼,孙首辅站出来说:“人都到齐了,方总管你这下可以说了?”   太子是其中最紧张的一人,父皇昏迷前还未废太子另立,若今日这关过不去,是不是意味着……他还能登基为帝?   太子咽了口口水,眸中藏有窃喜。   端王眼里都是紧张,随着孙首辅这句话而望向方总管。   平阳公主站在最边上,姿态淡定稳重。   方总管望着众人,轻飘飘一句话震慑全场:“陛下前几日就觉得身体不对,已提前写下遗诏,就放在御书房。若陛下一直不醒,就按遗诏上写的去办,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子身子一颤,心想……完了……遗诏内容定是另立太子。   不禁太子如此作想,其他人也是同样想法,不少皇子双眼发光。   几位阁老却是松一口气,皇帝即便不行,至少也不会出现混乱情况。   孙首辅依旧看着方总管,目光让人感到压力:“皇上并未与我们提及此事。”   方总管:“陛下也没料到今日会陷入昏迷,有很多事仍在犹豫中,可陛下又担心自己一病不起,便以防万一先留一手。陛下尚未与诸位大人提及,可能是还想斟酌一番,当然,这只是奴才的猜测。”   孙首辅点点头,没说话。   方总管在众人注视中走到平阳公主面前,行礼道:“殿下,陛下嘴里挂念最多的就是您,最信任的也是您,由奴才带您过去,一起将诏书带过来。”说到此处,他又望向众人,“而其他人都留在这里,不可妄动。”   孙首辅:“去吧,我在这里会看好,不会出乱子。”   刚听到“遗诏”二字时,平阳公主稍有意外,她没想到父皇提前作此准备,不过,对她来说这样更好,将伪造的遗诏拿出来时更容易令人信服。   不过,同时也存在一个问题,短短时间内是否来得及给伪造的那封盖上玉玺?然后在方总管的注视下偷梁换柱?   所有的思绪只在一瞬间闪过,根本来不及犹豫。平阳公主点头:“好,有劳方总管带路。”   两人一同前往御书房,方总管在前面拎着灯笼,低垂脑袋身躯微微躬着。   到达后,方总管打开御书房的大门,然后立在门口恭候。他站的位置,正好将里头一切尽收眼底。   平阳公主一眼就看到玉玺位置。   方总管低声:“殿下,诏书就放在书架第二层最里面的格子。”   平阳公主颔首,自然无比地接过灯笼,抢先开口道:“里面还是有些暗,我拿进去照着。”   方总管:“奴才进去给殿下点油……”   话语尚未说完,平阳公主突然在脚下一绊,整个身子往前倒去,灯笼也摔在地上,登时就熄灭了。   四周一片黑。   只余天上的月光清冷,和远处模糊不清的灯光传来,可隐隐约约连近在咫尺的人影都看不清。   平阳公主:“糟了,我在这里等,劳烦方总管再去拿盏灯来。”   方总管沉默片刻,应道:“只要请殿下等候片刻。”他在宫里几十年,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他也能顺着记忆走出路来。   平阳公主仔细聆听脚步声,待他一走远,立刻从袖中抬出伪造的遗诏,急急忙忙将玉玺盖上去,然后将又放回原位。   做完一切,她终于松一口气。   方总管很快就提着灯笼回来,这次他也一起跨进门槛,恭敬道:“还是由奴才拿着,给殿下照光。”   平阳公主颔首,然后在他陪同下走到书架,从第二层最里面的格子取出诏书。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其他人已在外殿等得心急如焚,尤其是几位皇子,不停垫脚张望。看到他们回来,顿时一喜:“来了,来了。”   可话音刚落,平阳公主和方总管还未跨进殿中,太医院邓院正先从内殿跑出来,激动道:“皇上醒了!皇上醒了!”他实在是发自内心得高兴,太好了,这下子不用全家陪葬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平阳公主抬眸,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假遗诏,心有不安。   醒得太巧了。 第174章 不能与她光明正大厮守……   皇帝刚醒来,方总管立刻上前随伺,并将外殿的情况详细解释一番。   诸位阁老还在外殿等候,就等皇帝清醒后有何命令;几位成年的皇子也早已出宫建府,按理说,晚上也不适合留宿宫内,也等着皇帝的消息。其中属端王最为沮丧,一腔期待都被泼了冷水,不过,父皇还活着也算是个好消息。   平阳公主静立一旁。   方总管轻声:“陛下,可要宣他们觐见?”   皇帝脑袋还有些晕,不耐心地摆摆手:“不见,让他们都回去。”顿了顿,终将他睁开眼睛就想问的那句话问出口,“轻容呢?”   这三个字有些没头没脑。   可方总管明白他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   皇帝顿时心下一沉,许久不说话,方总管便在一旁耐心等待,时间仿佛在此刻无限延长,每一道呼吸都镌刻在犹豫中流逝的寸寸光阴中。   皇帝闭上眼,哑声道:“让她留下,”他苍老的手指用力捏住被褥,又重复一遍,“只让她留下。”   方总管得令,转身出门便去转达圣意。他一跨出门槛,所有人都围上去,异口同声:“皇上如何?”“父皇如何?”   方总管:“诸位大人和殿下先散去吧,陛下还需养神休息,无论何事都等明日再说。”   孙首辅皱眉:“那诏书……”   方总管垂首:“大人可等皇上身体好些了,再进宫商量。”   孙首辅颔首,其余几位阁老也是同意,他们这把年纪折腾一晚上也累了,便转身离开。几位皇子表达对父皇的关心挂念,觉得孝心尽到了,应该让人挑不出错了,便也一并出门。平阳公主和太子落在最后面。   此刻,方总管出声:“还请公主殿下留步。”   平阳公主停住脚步,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缓缓转过身来。   其他人都意外地向她看来,不少皇子心里酸溜溜的,父皇的心真是偏得没地了,出这么大的事,最后竟只记得让女儿进去看看,唉,这圣宠隆重真是一目了然。他们连嫉妒都不会了,毕竟皇帝是一贯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偏心得明目张胆。   几位皇子还得讨好平阳:“有劳皇姐,父皇的身子还需你劳心照看。”   平阳公主点头,便朝内殿走去。   内殿连太医都已退下,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以及站在一旁的方总管。皇帝的虚弱连藏都藏不住,每个动作都格外吃力,方总管正要上前,却被他抬手阻止。   屋中的气氛有些怪。   皇帝抬眸,望着女儿的目光让人胆寒。   平阳公主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她强压心乱,柔声试探道:“父皇该早些休息了,不知留下女儿有何事?”   皇帝看着她,淡淡道:“大伴,你去搜她的身。”   他说话声音很慢,可每个字都石破天惊。   平阳公主一动不动,看着皇帝的目光一点点变了,眸底暗沉如同黑浪翻滚的深渊。方总管朝她走去,低声:“殿下,老奴得罪了。”说罢,抬手便去搜身。   平阳公主拦住他。   方总管顿时停下动作,不敢再动。   平阳公主盯住父皇,吐出两个字:“不用。”   她什么都没解释,可这两个字已经表达一切。   方总管转头去看皇帝,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甚至不忘将门关上,只留他们二人在内。   皇帝眼窝凹陷,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你太令朕失望了。”   事情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平阳公主嘴角勾了勾,却称不上是笑:“父皇不惜设局骗所有人,就为了引我入瓮?”   皇帝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言语。   他白日在东宫确确实实动怒了,气淤于心,用晚膳时又毫无胃口,只喝了两口汤。结果看奏折时觉得头昏眼花,坐椅子上就晕过去。   等他醒来时,身旁只有方总管。他知道邓院正束手无策,去太医院找人一同会诊。各宫都已得到消息,蠢蠢欲动,皇后已下令将诸位阁老和皇子召进宫来。   那一刻,皇帝就决定将计就计。   是人是鬼都放出来溜溜,当然,最想看的就是轻容会作何反应。他甚至告诉自己,只要轻容什么都不做,就当先前对太子案的臆测都是胡思乱想,就当之前一切都是他多疑所致。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   皇帝开口:“把东西拿出来。”   平阳公主走到床边,将袖中的假遗诏递过去。皇帝打开一看,冷笑:“你想做摄政王?”劳心劳力这么多年,一个摄政王就能满足?他讽刺,“朕还当你会命那群和尚杀进宫里,逼朕退位让给你。”   平阳公主听话听音,知道父皇已对灵佛寺忍不下了,至少对弥英已忍不下去。她欲辩解两句,却又知道皆是枉然。若父皇连她都要除掉,她身后的那些更是保不住。   虽然前方是死路,可她总要搏一搏。平阳公主道:“父皇觉得这样不好?您对女儿向来疼爱,若按遗诏说的来,江山可保稳固,兄弟之间也可免一场争斗,这不就是您的愿望?”   皇帝望着她。   平阳公主毫无畏惧:“您觉得诸位皇子中,哪一位可胜过我?”   皇帝目光深沉:“朕活着的时候,你不会对兄弟下杀手,可等朕死了,他们中若有谁敢反对你,或想将十七拉下来……你绝不会手下留情。”   平阳公主笑了笑,她是真心觉得可笑,这样做不对吗?哪一任皇帝不是这样?只偏偏对她要求苛刻?必须宅心仁厚?必须一退再退?凭什么?哪一位执政者是靠仁厚坐稳位子?   至少,她自认行事比其他几兄弟更懂得克制。   她叹一口气,反问:“您做得到?”   皇帝沉默以对,许久,又道:“若再放任你下去,等朕走了,你也会带人杀上这个位置,你不在乎血流成河,也不在乎兄妹情谊。”   这已是定罪,平阳公主笑笑:“小时候您教过我,赢的人才有资格谈论仁慈。”   皇帝望着她的眉目,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阿珍刚为他而死,轻容思念母亲,每天夜里都暗自哭泣失眠,他那时也同样伤心,便每天到点都去陪女儿,哄着抱着,替她擦眼泪,给她讲故事……直到她入睡。   小时候的轻容粉雕玉琢,又早慧懂事。   那时他将对珍儿的思念愧疚全倾注在女儿身上,极尽宠爱,什么事情都亲自教导,他只觉得自己有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儿,以此为傲。他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她能安安静静在一旁看书练字,从不打扰。他将她抱在膝头,教她朝政教她制衡,无论何事都一点即通举一反三。   曾经,他为此欣喜女儿聪慧。   后来他知道,他错了。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平阳公主亦深深凝视,她已很久没仔细地看过父皇,他们靠得这样近,看着花白发丝和满脸皱纹,她意识到,父皇真的老了。这个对她来说,犹如天一样的男人,也快走到生命尽头。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她懂父皇,亦如父皇懂她。   看眼睛就知道,他已作出决定。   平阳公主:“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皇帝轻声:“你去守皇陵吧,那里安静,吃穿上不会亏待你。”   到这地步,父皇仍愿意留她一命,平阳公主嘴角含笑:“其实,您已想好继任人选。”若论帝心,无人比她更加了解。如果父皇还在犹豫,在她提出建议时,他目光中至少会有动摇。   可是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   皇帝没有否认。   平阳公主:“是承业,对吗?”   皇帝神色复杂:“承业宅心仁厚,脑子也聪明,只是缺了些经验。若是他继位,即便知道太子受伤的真相,也不会欺负你和永安。”   平阳公主朝他一笑,点头道:“您安排得都好。”她缓缓起身,望着床幔前挂着的尚方宝剑,看得入神,“只不过,对我来说,幽禁一辈子宁可一死。”   话音刚落,她抬手拔出尚方宝剑抹向脖颈,狠狠一压。   刀锋反光刺眼,顿时鲜血喷洒,绯红色溅到皇帝的眼睛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   平阳公主身子软软滑落地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尚有气息,雪白的颈部沾满粘稠的鲜血,顺着脖子不停流下来,将地面都染红。   皇帝彻底呆住,急着从床上起来,结果跌倒在地,衣服上沾满女儿的血,他大喊一声:“轻容!”   听到动静,方总管赶紧进来,打开门顿时一呆,回过神立刻扶起皇帝。   皇帝一把推开方总管,爬到女儿身旁,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他哆嗦地伸出手,想止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却是徒劳。他眼眶里全是血丝,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活着不好吗?”   平阳公主嘴角勾起弧度,气息微弱:“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皇帝摸上她的脸,手上的血沾到她面孔:“你就那么想要那位子?”   平阳公主眼睛里生气渐渐消散,可野心仍占满瞳孔:“毕生所求。”   皇帝满脸痛色,眼泪掉在她脸上,洗去血迹:“不孝女,你怎么能这样死在朕面前?你故意伤朕的心……你想痛死朕……”   平阳公主笑了笑,她颤巍巍抬起手,替他擦泪:“父皇,别哭……我这个不孝女,不值得您伤心……”   皇帝泪流满面。   平阳公主望着他的眼,用最后一口气恳求:“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求您……放过她……”   皇帝脸上有悲痛,也有泪水,可是没说话。   平阳公主眼角淌出泪,吊着一口气,声如悬丝:“求您……”她紧紧捏住皇帝的手,骨节用力得泛白,她眼睛一瞬不瞬,哀声道,“求您……”   皇帝不忍让她死不瞑目,点头道:“朕答应你。”   平阳公主闭上眼,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就这样走了。   她知道,做出这样的事,父皇容她活着就是最大的仁慈;可她若死了,父皇就会心软,反倒想起以前的好来。   她这个不孝女,到最后仍在算计父皇。   皇帝紧紧抱住女儿的尸体,血泪盈襟,痛之入骨。   天色浓稠如墨,缀着繁星点点。   弥英刚拿到下面回禀的消息,诸位阁老和皇子已经出宫回府,可殿下依旧没消息传来。他转首远远望一眼皇宫方向,已做好最糟糕的打算。   他拢着一身黑色斗篷,悄无声息地潜入冯府。   杜平此时正在睡梦中,听到响动,睁开眼正好对上冯瑛之的视线。   她坐起身:“我去开门。”她刚走出院子,就看见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前方。他拉下斗篷,月光洒在无暇面庞上,引得杜平蹙眉:“是你。”   弥英望着她:“郡主,我没有多少时间,说完就走。”   杜平正与周公下棋呢,被人硬生生吵醒,而且是被讨厌的人吵醒。她不耐烦道:“说。”   弥英:“皇上重病昏迷,晚上将诸位阁老皇子都召入宫中,殿下也一同去了。如今,其他人都回来了,殿下依旧无音讯。”   杜平沉默片刻:“也许是留母亲伺疾。”   弥英苦笑:“殿下离开前说过,有任何异状都会先传消息出来,不会不声不响地留宿宫中。”顿了顿,“您自己小心,当然,若能探得殿下安危就更好。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安排,先走一步。”   夜影重重,光秃秃的树枝影子挡住他去路。   杜平脸色一沉:“你们做了什么?”   弥英停住脚步,回首道:“殿下不希望您知道。”   杜平冷笑:“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弥英:“担心以后没机会说了,便先将情况告知您一声。”   杜平怒从心头起,什么叫以后没机会?什么叫有异状就会传出消息?真当她是傻子?她瞪眼逼视:“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把你们干的事情说清楚。她不希望我知道又如何?她是我母亲,我是她女儿,斩不断的血缘关系,无论什么我都逃不掉!”   弥英目光如水,没有气恼,也没有急躁。他慢慢将兜帽带上,一双眼睛在月色映衬下格外明亮:“殿下只是干了她想干的事。”   杜平已猜出一二,气道:“她想干什么?”   弥英反问:“她想要的东西,您不知道?”   杜平当然知道,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扔下一句:“我现在入宫一趟。”   “您没有宫牌。”   杜平一脸嘲笑,这简直是废话,有没有宫牌她不知道?她扭身往回走:“有宫牌就走进去,没宫牌就闯进去。”   灵佛寺沉静地安睡在漆黑夜幕中。   弥英回到寺中,立刻将心腹都召集起来,他吩咐元历:“你点一下人,要快,等天亮就来不及了,你们趁夜逃出城去,往南走,和元青汇合,混入民兵中官府就不好查。”   元历急道:“首座您呢?”   弥英:“情况还没这么差,只是以防万一,若是我料错了,会派人传消息给你们,记住,一定要收到我消息再回来,否则永生不得入京。”   弟子们与他流泪惜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弥英一人独上楼阁,巨大的青铜梵钟高高悬挂。他抚上莲华形的八叶,感受着高低不平的粗糙。月光悠悠,透过天窗照着他半边袈裟,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俊美绝伦的面颊透出一丝落寞。   他眼神温柔,嘴角弧度既有悲伤又是微笑:“你若去了,我便陪你一起。”   这辈子,他不能陪她一起生于世间,也不能与她光明正大厮守一起,那么至少,他想陪她一起离开。   阿弥陀佛。 第175章 愿汝翱翔于九天,再无……   一匹白色骏马闯入宫门,守门的侍卫立刻吓道:“永安郡主!”他不过见是郡主,稍稍打开一条门缝说话,没想对方直冲而入。   杜平眼睛也不眨,驾的一声,夜风呼呼拂动长发飞扬。   禁军被惊动,立刻有一队人马追在她身后,虽只有郡主一人出不了大事,可若打扰皇上休息也是罪加一等。   杜平策马速度极快,停在皇帝寝宫外,翻身下马。   身后是一群侍卫欲上前包围。   杜平视若无睹,大步向前走去,最终停在门前。她气喘吁吁,下跪道:“参见陛下。”声音很大,方圆十米之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睡得再熟也能被吵醒,停在树枝上的乌鸦被惊动,“哇——哇——”鸣叫声粗劣嘶哑,扑翅而飞。   俞统领上前,按住她肩膀:“郡主,陛下已歇下。”   杜平目视前方,不理他,朝着大门再行礼:“参见陛下。”声音和方才一样大。   俞统领面色不豫,按在她肩膀的手加大力气,寂静的夜里,甚至能听到骨头“吱嘎”声。杜平肩膀纹丝不动,脸上表情也是不变。她仅是抬起另一只手,力道不轻不重,正中对方腕间穴位,一下子将手从肩膀上拍下。   她抬手时依旧目视前方,却仿佛耳朵上长了眼睛,瞄准的位置分毫不错。   俞统领只感到手腕一麻。他扭了扭手腕,眯起眼,打算认真动手拿下她,免得到时候皇上问罪。   正在此时,殿门被打开,方总管从里面走出来:“陛下有请。”他抬头扫视一群,“其他人都退下。”   杜平立刻跨入门槛,还未步入内殿,她就问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面色一变。   皇帝根本未入睡,衣着整齐地坐在椅子上,他一双眼睛疲惫却清醒,淡淡瞥来一眼,训道:“夜闯皇宫,成何体统。”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满腔血腥味,刚才这里究竟流过多少血?声音已有些抖,她低头认错:“陛下恕罪。”眼角余光环视一圈,外殿并无他人,母亲不在这里。   皇帝望着她:“你进宫为何?”   杜平抬头,看到他眼眶里的血丝,以及哭肿的双眸。她心中沉得愈发厉害,这天下有什么事能让皇帝哭?她连身子都开始抖,目光里俱是担忧和急切:“母亲一直未归家,是以进宫一问。”   屋子里很静。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   杜平盯住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盯住一个洞来,声音不知不觉就哑了,放软了语气问:“外祖父,母亲还在宫中吗?”   皇帝起身,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年,整个人都失去生气。方总管上前扶着,打开门,两人向内殿走去。皇帝轻声:“她在这里面。”   杜平“嗖”的一下窜了过去,看清里面的一切后,瞳孔骤缩,她僵硬地止步在门口,不敢再动。   地上有着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干涸成深红色。床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用看到脸,不用听到声音,她就能确定,那是母亲。   杜平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母亲睡着了?”   皇帝没说话,只用冷冷的目光望过来。   这一缕目光打破她最后的奢望。   方总管低头:“公主殿下过世了。”   杜平全身上下动弹不得,仿佛一座沙子堆成的人像,风一吹,就散了。   她还记得跟母亲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还在生母亲的闷气,她不肯跟母亲回家,她说,你自己回去。然后,母亲便自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却仍担心她会累,给她留下一辆马车。   她为什么不肯服一句软?   她为什么不肯抱住母亲道一声没关系,让母亲心安?   她都还没好好孝顺过母亲,从江南回来以后,也没好好陪伴过母亲。   她们才堪堪做了十多年母女,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转眼就缘尽了?   杜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床边的,看着床上的人眉目依旧,闭着眼翘着唇,跟睡着了没两样。她缓缓伸出手,抚上母亲面颊,只感受到一片冰冷僵硬。脖颈上,是与安详面孔完全相反的狰狞,她摸到伤口处,顿时僵住。   这辈子,再也感受不到母亲身上的温度。   她已失去世上最亲的亲人,甚至,对她来说是唯一的。   杜平眼睛一霎那就红透了,扶住床,弓着身子不住干呕,胆汁胃液都一起吐出来了。她全身不住痉挛,牙齿也打颤,完全控制不住身体反应。   皇帝看着她,长长叹一口气。   方总管上前扶住她,劝道:“郡主,节哀。”   杜平只想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她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可是不行,仅存的理智提醒自己,还在皇宫,事情还没完。   她抬头,声音沙哑:“是什么罪名?”   皇帝望着爱女的遗容,沉默片刻,开口道:“对外便称,是急病猝死吧。”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磕头:“谢陛下。”她低着头闭眼许久,还是问出口,“她做了什么?是死罪吗?”   皇帝打量她的神色,想看这话问得有几分真,还是故作不知情。可惜他只能看到悲痛绝望,再无其他。他叹道:“是死罪。”   杜平眼泪终于掉下来,哽咽开口:“一定要死吗?非死不可吗?留一条命不行吗?”   皇帝痛道:“朕没想她死。”   杜平泪水模糊了眼睛,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从力道和方向判断,她得出结论:“她是自刎?”   皇帝闭上眼,又浮现出女儿决绝自尽那一幕,每想一次便痛一次。他眼睛湿了,抬手捂住眼睛,好半天,才缓缓移开:“是。”   杜平抹一把眼睛:“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皇帝:“她说,平儿什么也不知道,求朕放过。”他看到永安瞬间绷紧的身子,继续道,“她如今没有夫家,朕不舍得让她无家可归,打算将她葬入皇陵。轻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她一个人在地底下孤零零的,你可愿意去守陵,一辈子陪着你母亲?”   这是他做父亲的私心,不忍让女儿孤苦伶仃。让她最喜欢的人陪着她,这样便不会寂寞了。   杜平抬眸望去。   皇帝的目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语气中藏有威胁:“冯佑的死与你母亲有关,若冯家知道了,也容不下你,不如由朕给你个体面,你可愿意?”   杜平眼神不躲不避,没有犹豫:“愿意。”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好孩子。”总算没辜负轻容的一片疼爱之心,“你先回去休息,葬礼由朕来安排。”   杜平一路策马,她没有去冯家,直接回到公主府。   她如今步入府中,只觉恍如隔世,这座府邸已失去它的主人,正如她也失去母亲。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每一处摆设,每一处景致都如此熟悉,每走过一处都能忆起和母亲相关的事情,睹物思人。   杜平鼻子一酸,不敢再看,匆匆朝母亲屋子走去。   没想到寒山正守在母亲屋前,看到她来了,上前掏出一封信函递过来:“郡主,这是殿下给您的。”   杜平怔怔接过,走到屋中坐下,展开细读:   信上第一行字,便是“汝见此信,吾当已身死”。   杜平手抖了抖,她移开目光平复心情许久,才有勇气继续往下看。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时至今日,当真相大破之日,冯家必不容汝,京城亦不容汝,众争之地勿往,当眼望北方。吾度将来十年二十年,天下或处大乱未平之际,惟当藏身匿迹,不可稍露圭角余外,暗自蓄力招兵治军为至要事。汝之志向,吾亦心知,汝可前往北方投靠杜厉,汝亲父于治军打仗可属当世奇才,此人可信亦可用。切记,利可共而不可独,轻用其芒,深藏若拙。”   杜平的眼泪滴落在信纸上,从头到尾,每个字都是母亲对她将来的淳淳劝导,苦口婆心,即便死了,也还在为她铺垫后路。信至末尾,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与前面端正的笔迹完全不同——   “愿汝翱翔于九天,再无束缚。”   杜平泣不成声,她把信纸折起来置于火苗,看着它零落成灰,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灰了。许久,她抹一把脸,开口道:“母亲有何安排?”   寒山:“殿下说您在三日之内必须离开京城,否则等皇上空下手来,想走也走不了。”   杜平看他:“怎么走?”   寒山掏出一张地图,展开顺着路线指示:“出城之时,属下会替您引开追兵,若有幸脱逃,我们最后在此地汇聚。”他指着地图上某图,重重一点,“到了这里,已算摆脱追兵,朝廷只在那里设了驿站,连官府也无,几乎是无人管辖地带。”   杜平看一眼地图,再往后走,往西走就会进入徐家势力范围,往北走则是匈族所在。   寒山继续道:“殿下离开前,将能带走的家当都交给郑嬷嬷保管,留给您后用,准备好后即可安排后续行动。”顿了顿,他抬眸问,“郡主决定何时出城?”   杜平没有说话。   寒山紧绷的面孔难得透出一丝焦急:“郡主?”难道郡主还留在这里?他虽不知信函上写了什么,可公主殿下留后路的时候再三提醒,一定要带郡主离开。他道,“殿下嘱咐去江南不适合,去冯家也不行,这条路是最稳妥的。”   杜平问道:“你知道母亲情况如何?”   寒山沉默许久,只道:“殿下只说,她若寅时还未回来,亦未传回消息,就让属下带您离开。”他本想去冯府找人,没想郡主自己回来了。   杜平嘴唇动蠕动:“母亲死了。”说到这句话,眼泪又掉下来。   寒山面露震惊,一动不动站立许久,他垂眸:“既如此,郡主更该尽快出发。”   杜平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本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此刻却说:“容我再想想,明日给你准信。”   寒山方转身离开院子,郑嬷嬷已经红肿着眼睛走过来。   杜平早就看她站在院门外,郑嬷嬷是母亲的奶嬷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杜平说话并未避着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刚才那番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视线对视良久,郑嬷嬷涕泗滂沱,颤着声问:“确定……死了?”   杜平含泪点点头。   郑嬷嬷顿时上前抱住她,嚎啕大哭。   杜平也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不知哭了多久,郑嬷嬷止住泪水,拉住她的袖子:“跟我来。”她将杜平带到屋子里,走到角落一处箱笼,打开来,里面厚厚一沓全是大额银票,各地繁华处铺子的地契和上好良田的田契,粗粗一扫,就知道是惊天财富。   “这是殿下替您准备好的。”   杜平站着没动,怔怔望着眼前一切。   郑嬷嬷从箱子底掏出一块牌子,塞到她手里:“这一箱子不好拿,将来你只要拿着这块牌子去大盛钱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身边带着碎银更好使。”   杜平捏紧手里的牌子,还是没动。   郑嬷嬷哭道:“大姑娘,你千万别犯傻,殿下的安排从来不会出错,她让你走,你就一定要走得远远。当年她让你父亲走,你父亲得以留下一命,如今她要你走……”郑嬷嬷抱住她,“走吧,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杜平站着,泪水默默淌下面颊。 第176章 “谢谢,还有,再见。……   天蒙蒙亮。   冯瑛之一直没等到妻子回来,他辗转反侧在床上躺一夜。   早早起床后,他刚洗漱完就迎来公主府的仆从,说郡主昨夜事急先回了公主府,现在请郡马过去相聚。   公主府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冯瑛之一路走进去,婢女仆从仍如往常,雕栏玉砌照旧奢华,走路声风声都能听到,可整座府邸只给人一种感觉——寂静,无比寂静。   他跨过门槛时,看到永安面无血色地坐在窗前,脸上挂着让人心碎的沉寂,呆呆地坐着,一看便知一夜未睡。   杜平抬头望来,眼睛里慢慢恢复意识,肿胀的双眸又蓄起泪水。   冯瑛之心疼难忍,唤道:“永安。”   杜平一转眼就冲到他面前,紧紧抱住,用尽全身力气,哭道:“瑛之……母亲死了……”   冯瑛之闻言,呆了呆。他抱着妻子安慰,带她情绪稳定些,问道:“出什么事了?”   杜平眼泪打湿他的衣衫,含糊其辞:“我昨夜到宫里时,她就死了。皇上说对外宣称是猝死,可我知道,母亲应是陷入夺嫡风波。”   冯瑛之蹙眉,同样跟太子之位有关,他想到祖父的事情:“不知是否跟祖父有关系……”   杜平抱着他,垂下眼:“……不知道。”   冯瑛之并未发现异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永安。他知道她和平阳公主的关系有多亲近,只心疼她丧母:“别怕,有我陪着你。皇上既然说是猝死,便是不想追究的意思。”   杜平稍稍离开他的怀抱,望着他:“皇上让我去给母亲守陵。”   屋中一静。   冯瑛之:“守多久?”   杜平:“皇上没说时间。”昨夜,皇上虽询问她是否愿意,可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神情,根本没给拒绝的余地。她当时连一丝犹豫都不能有,否则皇上会怀疑她跟母亲做的事有关。   母亲求皇上放她一码,皇上只能做到留她一命。   杜平抬头:“我猜,他想让我守一辈子。”   冯瑛之怒道:“你已嫁做人妇,没听过还有出嫁女给母亲守陵一辈子的道理!”他起身就往外走,“我进宫找皇上理论。”   杜平拦住他,抱住他手臂:“别!”   冯瑛之停住了脚步,回眸看她。   杜平:“皇上现在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说什么都没用。”她迟疑许久,试探道,“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她目光殷切望来。   冯瑛之沉思片刻,点头:“待丧礼过后,我陪你在京城守过岳母五七就走,我们回冯家老宅,即便是皇帝,我不信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拦人。”   杜平:“你祖父的案子呢?”   冯瑛之呼吸一滞,他很久都不说话,深深看着她,终是艰难道:“先回去,再从长计议。我一定会再回京城,重回之际就是翻案之际。”   杜平静静望着他。   她知道瑛之已为此退让,可她是个贪心人,她还想要更多,她想带着瑛之一起往北走。   她要一个男人抛弃家族抛弃前程,跟她走。   这是强人所难。   可是不强求一下,她不甘心。   “如果不回冯家老宅,”杜平轻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一阵秋风吹来,拂得帘子起起伏伏,飘出蜿蜒柔美的曲线,遮住她半张玉颜,唯有一双眼睛殷殷期盼。   冯瑛之顿觉心悸,覆在她肩膀的手不知不觉松开。   杜平一把抓住,跟他凑更近,吐气如兰:“跟我走。”   她从来没用这样哀求的语气说过话。   冯瑛之心软,他想答应她,可他又想起祖父对他的希冀,父母对他的思念。父母在,不远游,何况这一走不知是多久,他沉默许久,问道:“为什么不回冯家老宅?”   杜平:“……不能回。”   冯瑛之:“为什么?”   很久,杜平低头:“……不能说。”   冯瑛之没再追问,也没说肯不肯,只沉默地望着她。   杜平把这当成拒绝,她的心不断往下沉,慢慢松开揪住他的手。   “容我考虑。”   杜平猛然抬头,不敢置信。   冯瑛之苦笑一声:“让我再想想,我先回冯府收拾东西,过来陪你一起住。”   杜平惊喜地睁大眼睛,连忙点头:“嗯。”   东宫内。   李承业刚从皇祖父那里回来,整个人感觉走在云端上,轻飘飘的仿佛一切都不真实。   他一下子接收太多事情。   皇位的事,冯首辅的冤屈,还有姑母的死都扑面而来。他扶住门停下步子,眼前回荡的是皇祖父最后严厉的表情,命道:“冯首辅那案子的真相,你知道就好,不用让你父亲知道。他性子软弱,接受不了怕会生事。等你坐了朕的位置就知道,一切以安稳平衡为主。”   李承业记得自己当时满脸惊讶:“……皇祖父为何告诉我?”   只要皇祖父不说,他也不会追查这案子。   皇帝:“朕是要你记得,冯佑是谋害你父王后自尽而亡,你姑母平阳是急病猝死。朕活着是这个说法,朕死后也不能变。”   李承业低头:“孙儿谨记于心。”   王落英看夫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轻移莲步走过来,扶住他问:“怎么了?”   李承业收回思绪,看她一眼:“皇祖父欲封我为皇太孙,圣旨很快就下来。”   王落英懵住,随即惊喜溢于言表:“真的?”她高兴得不能自己,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她无意义地来回踱步,突然停下看夫君的神色,不解道:“您不高兴?”   李承业目光黑沉沉:“姑母昨夜死了,消息马上就传出来。”   王落英震惊:“平阳公主?”   李承业颔首。   王落英告诉自己要忍住,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嘴角逸出一丝笑。你看,只要耐心等待,只要活得够久,总能等到想要的结局。她本以为要等到当今驾崩,等她坐稳皇后的位置才能对平阳出手,老天有眼,平阳竟死这么快。   李承业盯住她看:“你很高兴。”   王落英缓缓收敛笑意,坦诚以对:“我母亲的死,毕竟和她有关。我不至于落井下石,但至少她死了,我不会难过。”   李承业看她一眼,没再多说。   王落英心思灵巧,问道:“殿下在担心永安郡主?”   李承业回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并不否认。   王落英道:“即便平阳公主死了,杜平还是永安郡主,不缺吃穿,无需担心,不过……”她思索着不对劲,问道,“平阳公主是怎么死的?”   李承业:“猝死。”   王落英巧笑倩兮:“殿下与臣妾也不能说实话?”   李承业的手指轻轻叩击桌案,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心上,他似乎在犹豫,想得已有些出神了。王落英很少见他这模样,唤道:“殿下?”   李承业停下手指,转眸望来的目光深不见底。   王落英心中有点不安:“若不能说……”   “能说,你我是夫妻,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再传出去,”李承业目光中含有警告,“那我也保不了你。”   王落英柔声:“谢殿下信任。”   李承业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他,末了,把皇祖父最后的意思也一并转达。他说完后,神色中带点语焉不详的意味,似在等她自己领悟。   王落英最初有些愣,不知告知她原委是何用意。   陛下不让他说,可他还是告诉了自己……   突然间,茅塞顿开,王落英想起他片刻前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一酸。这就是男人啊,还未登上大位,就开始想方设法拆散人家小夫妻,酝酿着将心上人弄到身边来。可她脸上丝毫没有表露,温顺笑道:“此事关系永安郡主夫妻和睦,兹事体大,殿下放心,我定会小心处置。”   没什么不好的,她早就知道夫君心仪他人。   她心甘情愿这样做,平阳公主死了,接下来,也该轮到永安郡主。   只要她是正妻,那位骄傲的郡主余生都将在她手下讨生活。   李承业露出真心笑容:“辛苦你了。”   他替平儿提前挑破这块脓包,若冯瑛之接受不了,那他也不值得平儿托付终生。   冯府门口,冯瑛之带着这几日新买的衣衫,正打算向公主府出发。他心乱如麻,一边是家族父母,一边是永安,他不想抛弃任何一边,可偏偏要做选择。   冯瑛之牵着马走一段路,不住叹息。   此刻,一个小孩从不远处跑过来,不经意间撞到他身上,冯瑛之轻声:“小心。”小孩并没摔倒,反而往他手上塞一封信,然后撒丫子逃走,转进街头小巷子不见踪影。   冯瑛之盯住背影看,只是很普通的小孩,大街上随处可见,一混入人群就很难找到。   他低头展开看信,神情瞬间僵硬。   他再反反复复地看,生怕漏掉什么误会什么,可最终,他绝望地闭上眼,翻身上马直奔公主府。   杜平在家里等,看到瑛之冲进来,他脸上神情不对劲。杜平只当他还在犹豫,笑着上前:“你回来啦。”   “啪”的一声,一封被捏皱的信函扔在桌案。   杜平一愣,这才仔细观察他神色,问道:“出事了?”   冯瑛之冷冷望着她,只伸手指向那封信:“你自己看。”   杜平盯住他片刻,又缓缓将视线移到桌上信函。她拿信到面前,展开一看,脸上表情差点破裂。她双手维持举信的动作,僵得不能动弹。   冯瑛之:“是真的?”   杜平抬眸,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冯瑛之眸中流露出失望,自嘲一笑:“看来是真的。”   杜平一直害怕这天到来,日夜提心吊胆不得安睡。她曾经准备很多借口,但真当这一刻来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从辩解。她轻声问:“谁给你的?”   冯瑛之仿佛第一天认识她,甚至比第一天更陌生。他现在根本无暇去想是谁给的,他只觉得自己正从一场镜花水月中醒来:“你一直知道?一直在骗我?”   他说:“你知道祖父如何死的,却帮你母亲遮掩。”   他说:“你分明知道真相,却看我像傻子一样到处奔波。”   他看着她,眸中有激动,有难堪:“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从昨夜到今日,杜平经历太多事情,眼泪已流干,伤心亦枯竭。她心中堆积太多情绪,扯了扯嘴角,反问:“如果是你,你会坦诚相告?”   杜平仰头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又去看他:“将心比心,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早该知道,我从不是大义灭亲那种人。”   她望着他:“若你也做不到,就不该苛求我。”   冯瑛之静静看她一会儿,转身就走。   杜平飞身上前,紧紧拽住,用力得青筋都迸出。   冯瑛之回眸,眼底伤痛。   杜平闭了闭眼,恳求道:“对不起,是我错了,原谅我。”   冯瑛之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听到她道歉,他心口比扎一刀还痛,可是能怎么办?   他笑容凄凉:“一条人命,如何原谅?”他将她的手拉下来,望进她眸底,“就如你所说,换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没资格谴责。”   他反手拉住她往书房走,一步快似一步。杜平已猜到他要干什么,往后使劲向拖住他脚步,可惜毫无作用。   冯瑛之将她拖到桌案前,铺展宣纸,磨墨提笔。他用并不熟练的左手字写下一封和离书,语句平和,却字字诛心。   一滴泪落在宣纸上,缓缓化开。   他侧首随意一擦,凝视她的眸中还有情,也有决绝:“就这样结束吧。”   杜平倔强:“我不要,结不结束我说了算。”   “永安,别这样,”冯瑛之的声音似乎快要坠入万丈深渊,“我们给彼此留一份体面吧。”   杜平眼眶湿润,可已没有足够的泪水能流下来。她轻轻的,柔柔的,可怜兮兮的声音传出来:“瑛之……别这样……我只有你了……”   冯瑛之抬手遮住眼睛,仰头一动不动,泪水从指缝滑下。   杜平扑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腰身,紧紧地,仿佛要嵌入身体:“别离开我。”   冯瑛之拿下手,深深望着她,然后一根根手指将她扯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杜平大喊一声:“瑛之!”   冯瑛之停下脚步。   杜平声音沙哑,似诅咒:“遇见过我,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冯瑛之回眸:“也许。”   杜平眸中带血:“你会后悔的。”   冯瑛之落泪,嘴角笑了笑:“现在就后悔了。”看她神色一动似要上前,他坚定说出后半句,“我宁可后悔。”   他整个身子转过来,深深鞠躬:“就此别过。”   这一回,无论背后说什么,他再也没有停下,一直走到公主府门外,骑上马离开京城。   杜平在书房呆呆坐很久,盯着那份和离书,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袖中。   许久以后,等她走出来时,神色已恢复平静,只眼睛还是红的,对寒山吩咐:“马上去准备,现在就离开。”   “是。”   日上正午,冯瑛之已离开京城一段距离。快马疾驰吹了一路凉风,脑子也冷静下来。他犹豫片刻,想起皇帝要永安终身守陵……即便他们已结束,至少也该将她带离京城。永安的性子,如何忍得了被囚禁一辈子?这样一想,他一扯缰绳又调转马头,向京城跑去。   冯瑛之敲开公主府大门,却找不到她去向。   终是郑嬷嬷不忍:“郡主已离开京城,你若想找她,就往北门去追。”   冯瑛之睁大眼,立刻上马朝北门追出去。   可一出城门,看着人烟越来越稀少,他又停了下来,罢了罢了,她已留好退路,无须他担心。他往后走一段路,越走越慢,到后来,骑马的速度比走路更慢。   他停下,任由骏马原地打转儿。   他想,他还是要见她最后一面,她若去了匈族投靠父亲,他则住在冯家南方老宅,从此天涯两隔,恐一别就是终生。   冯瑛之下定决心,策马狂奔。   初冬的日头带着暖意,反而狂风呼呼,刮得人脸生疼。   杜平停下休息时,隐约感到身后有人跟踪。她将耳朵附在地面听声音,似乎远处有马蹄声,又似乎是错觉。她想了想,决定守株待兔,躲在暗处等一等。   她没想到,会等来瑛之。   “谁?”冯瑛之警觉地转过头,一看从巨石后走出来的人,一愣。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仅彼此凝视。   杜平问道:“你追上来干什么?后悔了?”   冯瑛之跨下坐骑似乎感受到主人心情,不停呼着气儿。他轻声:“我只是想来问一句,”他犹豫要不要说真心话,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嘴里说出另一句话,“祖父的案子,皇上知道真相?”   杜平点点头。   冯瑛之望着她:“所以,无论我如何努力,这辈子都不可能真相大白于天下?”   杜平:“在皇上眼里,李家的颜面比冯家的声誉更重要,凭如今的情势,你永远无法翻案。这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有人天生荣华富贵手握权柄,也有人落地为奴劳苦一生,同人不同命。”   冯瑛之:“是啊,知道归知道,轮到自己身上,就想不通了。”   杜平深深望着他:“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和离书都给了,还能说什么?”   冯瑛之沉默许久,问道:“你是去找你父亲?”   杜平看着他,没搭腔。   冯瑛之自嘲一笑:“那地方和京城大不同,如果待不下去……”他眸中有藏不住的情愫,“随时可以投靠我,冯家毕竟是望族,藏一个人还是藏得住的。”   杜平反问:“以什么身份投靠?”   冯瑛之说不出来。   杜平:“让我躲躲藏藏一辈子?”   冯瑛之了解她,叹道:“是啊,你不会愿意。”   杜平勾唇一笑,笑容中有苦涩,亦有骄傲:“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中原,那么,肯定不是我投靠你,而是我给冯家庇护。”   一阵大风吹过,裹着沙子飞到面颊上,一粒一粒疼得厉害。   杜平围上面巾带上帽子,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她深深鞠躬,以同样的话还他一礼:“就此别过。”   冯瑛之眸中泪光闪动。   杜平翻身上马,最后看他一眼:“瑛之,即便走到今日这地步,我仍然觉得当初选择嫁给你的决定,没有错。”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他们在春日灿烂中成婚,短短不到一年,刚至初冬,连今年的雪都还未共赏一场,就匆匆结束。   杜平策马奔腾,风中只留下一句淡淡告别——   “谢谢,还有,再见。” 第177章 出事以后,他仍选择与……   平阳公主死讯传出后,皇帝也彻底病倒,似乎一朝之间失去所有生机,卧床不起。   朝中诸臣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次皇帝很快立李承业为皇太孙,由他来监国。   有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内阁再不敢如法炮制,用当初对付太子的法子去拿捏皇孙殿下,众人皆知皇帝虽然躺下了,可眼睛还睁着呢,谁也不想当下一个冯首辅,是以双方相处太平无事。   皇帝将平阳公主的葬礼大办特办,甚至让她停灵于宫中。他望着爱女遗容,想起还有些人需善后:“灵佛寺里有多少是她亲信?都收拾了?”   方总管:“不好查,公主御下有方,口风都很紧,证据也抹得差不多,”顿了顿,“陛下若执意想办,不如将整座寺都清理一遍。”   皇帝闻言,不禁怀念起旧事,笑了笑:“轻容一向都能干,”亏她能想出这法子来养私兵,而且养在他眼皮子低下,“其他人就罢了,弥英不能留,轻容都死了,他还活着干什么。”   “弥英已于昨夜圆寂。”   皇帝轻轻“嗯”一声,他觉得女儿一个人在下面太孤单,她既喜欢这妖僧陪伴,就让他下去陪她。他又下令:“弥英座下弟子,都判流刑。”   “是。”   皇帝一叹,地底下有人陪了,地上的人也该准备起来。轻容在京城就剩她一个女儿,也该进来守灵:“让永安进宫来陪陪她。”   皇帝一句话,下面立刻有人去办。结果一查,众人脸色大变,整座京城都翻不出永安郡主。总不能回禀皇上说郡主失踪,下面的人开始彻查,不查还好,查清楚了两条腿都不住地抖。   方总管听完后,脸色也不好看。他疾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头回复:“陛下,郡主前日就出城了。”   皇帝本虚弱无力地躺着,正想淡淡问一句“去哪了”,忽地,他反应过来,瞪圆眼睛质问:“她敢逃?谁给她的胆子?”   方总管垂手而立。   皇帝怒道:“看看,惯子如杀子,轻容视她如珍宝,她竟连陪她母亲都做不到!给朕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方总管领命而去。立刻安排人手去将人追回来。   前日有外形颇似郡主的人从南门离开,身旁还有一个高大侍卫保护,从下头的描述来看,像平阳公主的亲卫寒山。从这方向走,应是去往江南,那块地儿几乎是郡主除京城外最熟悉的地方。   人和地方都对上号,方总管立刻下令:“立刻派人去追。”   消息传到东宫后,李承业怔愣许久,等汤都凉透了也没喝一口。   “殿下?”王落英柔声唤道。   李承业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沉默不语。   按常理推断,方总管的判断并无错,平儿在江南那两年收服不少势力,到了那里,有不少人会帮她隐瞒行踪。   可是,他却觉得平儿会向北方走。   她不会愿意默默无名躲藏一辈子,可这天下,哪里能容她光明正大站出来?   她十岁那年看史书,脸上稚气犹浓,嘴里却问出一句:“承业哥哥你发现没,历朝历代当皇帝的,大多是从北方起兵,一路统一南方,为什么呢?北方比南方厉害?”   李承业至今仍记得她困惑的模样,自嘲一笑,许是他想多了,李姓是姑母的姓,她与姑母感情至深,应不会做出荒唐事对李家生出反心。   他只想快点找回她,过不了多久,等他登上大宝,一定让她恢复往日荣光。   京城往南派去的追兵,是支十人小队。他们追寻过程并不坦荡,对手狡猾多端,极善于隐藏躲避,一路上骗着他们绕远路,坑着他们掉陷阱,好几次快追上的时候又被逃走。   幸好,他们虽多花了些时日,总算在进入江南地界前追上人。   山势险峻,十多米高的瀑布沿着峭壁飞泻而下,滚滚白浪四处飞溅,喷出无数水珠泡沫,落到肩膀上,衣摆处,最后融于暗色中。   寒山身上伤痕累累,尽管数人包围处于劣势中,他却也不慌张。他已为郡主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即便死在这里也无所畏惧。   追兵首领朝一旁黑色兜帽女子走去,躬身行礼:“郡主,请随我们回京。”   女子带着兜帽,垂着头,一声不吭。   追兵首领心中生疑,永安郡主的性子在京城鼎鼎有名,她会这样安静束手而立?他知此行犯了大忌,从头到尾,他们都没人看到这女子模样,她究竟是不敢动还是不能动?   他飞快抬手挑开兜帽,顿时一身冷汗,果然,这不是永安郡主。   追兵逼近寒山质问:“说!郡主在哪里?”包围圈越缩越小,几乎要将他逼落悬崖。   寒山为人冷峻,他极少笑,也很少说话,此刻却勾起唇角:“在你们找不到的地方。”说罢,他回头瞥一眼瀑布汹涌,半点不犹豫,倾身跳下去。   “扑通”一声,溅起一朵巨大水浪。   水流湍急,一眨眼,男人高大的身影下沉消散于众人眼前,生死不知,唯见滚滚白浪撞上暗礁险滩,俨然是九死一生的境地。   追兵们沿河搜寻,可惜一无所获,只能怏怏回京。   江南的河道四通八达,大河连小河,无数支流插入运河主支几乎将江南各座城池连成一张网,只要拥有足够的船只,以及与漕帮维持良好关系,就能将生意遍布大地。   一艘双层高的精致楼船停在某条支流中央。   陈千瑜裹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里头却着黑色劲装方便行动。她懒洋洋靠在躺椅上,一手拿着吊杆,嘴巴也不闲着:“京城的动静查清楚了?”   她身子虽然纹丝不动,可说话的声音并无控制,有几条小鱼嗅到动静,立刻在水下游动躲开,再也不敢靠近钩上的饵。   “回禀家主,平阳公主确定已身死,弥英也已圆寂,其他消息尚不明确,不过,京城那边似乎在找人,至于在找谁……探子还未查明。”   陈千瑜挑高一边眉梢,思索片刻,问道:“有郡主的消息吗?”   “好像一直住在公主府。”   陈千瑜坐起身子分析此事。她躺在这儿钓鱼,不过是馋甲板上日头熏暖,算算半个时辰也晒差不多了,她拉起鱼竿准备先回屋中。   她一拉,怔住,鱼竿另一头有些重。   不,好像不是有些重,是很重。   陈千瑜有些意外,她这水平也能钓大鱼?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起身朝河里一看,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飘飘荡荡,在水中陷入昏迷。   “哟,看我钓了个什么稀罕东西回来?”   下人们立刻将人救上甲板,所幸还有一口气在,立刻着手施救。   陈千瑜绕着他看一圈,熟悉的眉目,这不就是曾两次把她捆成粽子的罪魁祸首么?啧啧,果真是山水有相逢,她双手抱胸而立:“有意思,这下算是落到我手里了。”   自从陈家成为皇商,在江南顿时声望更高。想当年,永安郡主来凤阳之前,陈千瑜还要想法子讨好黄总督,可如今,她已成为黄家座上宾。虽然在纺织业上吃了亏分了羹,可生意路子却越铺越广,以往去西北和匈族做生意还需避着徐家,现在却扬着旗帜光明正大。   陈千瑜一回到宅邸,就吩咐下人将元青唤来。   元青来得很快,这段日子又长高不少。他本对踏入屋中尚有犹豫,可遥遥望见床上那人的侧颜,他一怔,立刻想起在平阳公主身边曾见过此人。   “前两日来找你的那群和尚,都是从京城灵佛寺来的吧?”陈千瑜望着尚处于昏迷的寒山,漫不经心开口问。   元青沉默片刻,颔首道:“多谢你伸以援手。”   陈千瑜:“举手之劳,今日是来告诉你,弥英和平阳公主都已身死,若我没猜错,永安郡主下落不明,应已离开京城不少时日。”   元青还来不及因前半句话的消息哀戚,突然就被后半句震住:“你如何得知?”   陈千瑜勾唇,走到床边低头看:“是不是真的,等这人醒了就知道。”   元青脸上虽是表情如常,实际心急如焚,唯有蹙起的眉头泄露些许情绪:“这人受伤严重,一时半会醒不来。”   陈千瑜伸手捏了捏寒山手臂块状的肌肉,触感挺不错,她玩笑道:“不会吧,摸着挺结实,难不成是绣花枕头烂稻草?”   寒山若醒过来听到这句话非吐血不可。   元青与她交往颇多,虽常见她言行无忌之状,可看她随意触碰男子,还是避开了眼,非礼勿视:“身子骨再好,也是会受重伤的。”   话音刚落,床上传来虚弱沙哑的声音:“这是哪儿……”   元青一滞,转头望来,床上那人已经睁开眼睛。   陈千瑜的手还放在他胳膊上。   寒山目光微微转动,盯在自己胳膊位置,然后上移望向咸猪手的主人,声音虽轻气势却不弱:“放手。”   陈千瑜偏不放,又捏两把,调笑道:“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寒山沉默,冷冷望着她。   元青没耐心耗下去,满心只想知道郡主下落,劝道:“正事要紧。”   陈千瑜见好就收,元青的面子她必须得给,哪怕不看多年交情,光看元青手下的兵力就值得高看一眼。她抬起下巴问:“郡主是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为什么?是谁想对付她?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寒山闭上眼睛,他一个都不会说。   这两人以前虽跟郡主关系匪浅,可公主殿下已身死,当初的朋友也有可能倒戈成敌人。   元青上前一步:“郡主一人在外生死未卜,我们只是关心她。”   寒山还是闭着眼睛。   陈千瑜哼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郡主应该离开京城了,而且是往北走,能逼得她偷偷逃离,也只有当今皇上。”顿了顿,“说得对吗?”   寒山不敢置信地睁开眼:“你是算命的?”说完,恨得差点咬掉舌头,这话问得跟招认有什么不同?   陈千瑜哈哈大笑。   元青方才是关心则乱,如今理智回笼,思路也清晰了:“你往南走了,郡主肯定不是这个方向,往西容易撞到hu总督势力范围,她若不想嫁入胡家就绝不会去那边;往东则是大海,除非出海去外国,否则无路可走;那就只有往北了。”   陈千瑜赞许地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她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元青毫不犹豫:“我去找她。”   陈千瑜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北地确实不太平,且民风彪悍,她再厉害也不该一人独行,有你护着就安心了。”   寒山这下有些相信他们了,急着从床上起身:“我也去……”结果差点摔倒在地。   陈千瑜看到他狼狈如斯,方有点大仇得报的愉悦。她落井下石道:“就凭你现在这副脓包样,哈,连凤阳都出不了,说不定一出陈家就会被官府抓起来。”   寒山盯住她:“你不怕被官府追究?”   陈千瑜:“放眼江南,除了我,还有谁有能力并愿意包庇你?”她露齿一笑,“你命都捏在我手里呢,安分点。”   话糟理不糟,寒山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沉思须臾,对元青开口:“郡主此行往北,应会去匈族投靠她父亲。”   元青:“多谢,我这就带人启程。”   “等等,你打算怎么启程?”陈千瑜咋舌,“你手底下几千人,若要都带去肯定会有大动静,你这不是反而把官兵往郡主那边引吗?”   元青也觉不妥:“还请指教。”   陈千瑜头疼地叹一口气:“打扮成商队吧,就当陈家遣人去匈族走一次商,刚好,北方食物短缺,东西带足了不会挨饿,携带的货物就当你们路上的干粮冬衣。”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什么,扭头去问,“永安身上带足干粮了没?”   寒山:“郡主身上有银两。”   陈千瑜嗤笑一声:“井底之蛙,你没去北地走过吧?那地方有钱都买不到东西,我看你是想饿死永安。”   寒山面现焦急,可于事无补。   陈千瑜苦恼地捂住额头:“吉人自有天相,我也会派人寻找永安,不过,北方地广人稀,怕是不好找。”她抬眸,“元青,你要做好准备,也许一无所获。”   元青神色坚定:“我会一直寻至找到她为止。”   陈千瑜又看他一眼,似乎看出点什么。她开口道:“你先回去清点人数,其他交给我。”元青颔首,两人短短一番话就已将事情定下。   寒山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公主殿下已死,你们还愿意蹚浑水?”   元青只有一个回答:“她唤我一声师兄,我便是她师兄。”   陈千瑜讥笑:“永安救过我帮过我,如今,她需要人拉一把了,我闷不吭声?”她眯起眼回望过去,“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寒山定定望着他们,片刻,开口道:“多谢。”   元青点头致意,便要离开去作准备,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冯瑛之呢?”   这句话问得有些犹豫,这名字似乎一下将他从之前雷厉风行的状态中拉回神。   他目光很平静,脸上也无甚表情。   听起来,他不过是随口一问。   陈千瑜一愣,她差点忘了这人,她自然知道这是永安的夫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可从元青嘴里听到这名字,她别有深意地勾唇,连望过去的目光都带着调侃。   元青毫无躲避心虚之意,淡定回望。   反倒是陈千瑜扛不住先移开视线。   寒山:“他已与郡主和离。”   元青目光沉沉,语气不善:“出事以后,他仍选择与永安和离?让她只身一人踏上行程?”   寒山:“是。”   元青脸色蒙上一层阴翳,转身就走。 第178章 杜平用最简单的话说,……   杜平仰头喝完水囊中最后一口水,擦了把嘴。   从她出发至今,老天爷就没下过一滴雨。   包裹里就草草塞了两件衣服,一些干粮,一大袋水囊,以及些许碎银。当时为路上轻便着想,却没想一路都找不到炊烟人家,等干粮吃完只能饿肚子硬挺着,所幸,途径一条小溪流将水囊重新灌满,否则已经活活渴死。   她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怔怔出神,她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比当年在江南遇险的状况更不如。   身上散发着酸臭气,衣服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这三十来天,她根本找不到地方梳洗换衣,连夜晚睡觉都是露宿枝头,防止被狼群袭击。   这些都是其次,忍忍也就过去了,最大的问题是饥饿。   最后一块干粮在三天前就吃完,她这三天饿了只能喝水,如今,连水都快喝完了。   饿,很饿,很饿很饿。   她终于理解那些流民,原来饿到极致后,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空有万贯家财,在这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半点用也没有。   杜平将目光瞟向低头吃草的骏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两只眼睛饿的发光。不行,不能吃,从地图上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总不能靠两只脚爬过去。   她振作精神,翻身上马。再赌一把,说不定再骑段路就遇上哪个小村落了。   天无绝人之路。   黄昏徐徐降落,一道残阳铺于水中,映得河流瑟瑟泛红。河流的尽头,隐约可见冷清的村庄坐落于此。   杜平从未如此激动,“驾”的一声,双腿一夹加快速度,朝那里奔去。   一进村庄她心就凉半截,屋舍简陋,用的都是泥土稻草,田地大片荒芜,偶尔路遇行人也瘦得皮包骨,眼神偷偷瞥向她刺探。她继续往里走,总算看到用砖头盖的屋子,这几户人家看着情况尚好。   杜平上前敲门,咚咚咚。   不多时,有个妇人穿着粗布衣裳来开门,五官刻薄。她眼睛上下一扫,看到她一身黑不溜秋的打扮,脸上还蒙着黑布蓬头垢面,顿时就没了好脸色:“干啥子事?”   杜平沙哑着嗓子询问:“敢问大婶家中可有余粮?”   妇人防备起来:“滚滚滚,问这做啥子?”   杜平耐着性子:“我想向你买些干粮,若是你家中没有余粮,能否指条路,这村里还有谁家可卖粮。”   妇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你有钱?”   杜平点头,她从包裹中掏出最小的一锭碎银:“不知这些可够买十日份的干粮?”她并非不懂俗务,京城物价已算高,她这是比照着京城的价格再添一些,应是绰绰有余。   不料,妇人露出嘲笑的面容:“你在做啥子大梦?就这点银子?”她望向碎银的目光满是贪婪,嘴上却说,“只够买两个馒头。”   杜平慢慢抬眸,嗤的一声笑,这是遇上黑店了?还是把她当冤大头宰?她转身就走,扔下一句:“我再去别家问问。”   “喂,等等。”   杜平停下脚步,回头。   “小子,你是从外乡来的吧?是觉着我在欺负你外乡人乱讲价?”妇人道,“去年大旱,一粒麦子都没收,今年看着也不大好,估摸又是荒年,这村里有余粮卖给你的不出十户人家,你要是不信邪,尽可去试试。”   有些话,一听就能辨出真假。杜平打量她神色,这人看着不够良善,但这几句话却不像掺水的,应该不假。   她在京城时,隐约有听说北地欠收,但并未放进心里去。真走到这里才发现,事态已严峻至此,一整个村子只有不到十户人家有余粮,随时都有人会饿死。   杜平又挑几户人家敲门,至少这几家屋子外头看起来还算体面,干粮的售价和那妇人说得相差无几,有户人家狠狠甩上门:“不卖不卖!自个儿家都不够吃!”差点撞到她脸上。   她几乎走遍半个村子,有户人家价钱最公道,给两个馒头以外,还给她一碗粥水。   馒头都粗粮做的,又干又硬,看上去还有点发黑,不知掺了什么。粥水里面几乎都是水,比灵佛寺接济穷人的都差远了,杜平笑了笑,聊胜于无。   她将蒙脸黑布往上拉,露出嘴巴一口一口咬着石头似的馒头,和着粥水吃下去。肚子里总算暖和一点,虽然还饿着,她却不敢多吃生怕一下子吃多容易撑死。   这户人家看她吃东西模样斯文,忍不住问:“你是读书人吧?”   杜平:“算是。”   “唉,你身上带足银子了没?这一带粮食都不够,所以卖得贵,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上千里路,”这人好心劝道,“如果真没钱吃饭了,你就只好卖身给乡绅家,名声是难听了点,至少管吃。”   杜平抬眸:“乡绅家余粮很多?村里有多少乡绅?”   “也就两户,都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屋子大,奴仆也多,啧啧,尤其是朱老爷,还是举人出身,听说当年差一点就能当官了。年轻人,你读过书,哪怕卖身给他们,也能当个管家账房的,总比饿死强。”   杜平又问:“这两户人家都没拿出点粮食来分给乡亲们?”   “你在想啥呢?”这人震惊道。   杜平似乎笑了笑,又问:“官府不管吗?连着两年收成不好,没开仓放粮?”   这人愈发震惊:“读书人,你是从哪来的?你们那边的官府是发放粮食给百姓?官府不是只会收粮吗?而且,这地方荒僻,平时也就朱老爷何老爷管着我们,这地方只有一个衙门,说是在徐家镇守的城池里,普通人也就只是听过,根本没见过。”   杜平离开这户人家往前走,一边思索一边寻找今晚落脚的地方。江南水患,北方却是大旱,情况不尽相同,但都有乱世的前兆。江南那边是大水冲掉好几个村子,所以四处是流民,可这边虽然缺粮,大家却还躲在村里面,寻不到出路。   她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肚子还是饿,便伸手将包裹里剩下那只馒头掏出来。   阳光微醺,淡金色安详地斜洒在破败脏衣上,晒得人昏昏欲睡又四肢乏力。   杜平自嘲地勾起唇,也许不是晒的,而是饿出来的。她脚底下都是水泡,每走一步都会痛,刚吃下去的还没多久,就有种想发吐的感觉,可更多的还是饿,肚子饿得发痛。   她低头咬一口,细嚼慢咽。   偏偏这种时候,她想起曾对母亲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总该有权势够不到的东西。”,雕梁画柱满室荣华中,母亲坦荡回视:“没有,权势决定生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人生至此,大起大落,大悲大喜。   杜平鼻头泛酸,她想,也许母亲是对的。   神思恍惚中,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撞到她身上,紧接着,手腕间的包裹被重重一扯。杜平立刻回神,抬眼看到小孩已抢走包裹,轻车熟路地拐进小巷子,消失于眼前。   杜平抬脚就追,可她牵着马,巷子又太窄。她当机立断,扔下缰绳就冲进巷子里。   小孩左拐右弯,占着熟悉地形的优势。   杜平连追三条巷子,快赶上时,只见眼前多了数个孩童,撞在一起又飞快散开,分别逃进不同的巷子,一时间看不清究竟是谁拿了包裹。   杜平只犹豫片刻,就径直朝最初那小孩追去,不消半里路就拎着他的领子提溜起来,另一只手塞嘴里吹声口哨,哔——   很快,白色骏马跑回她身边,引得周围人都抬头望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小孩不过十岁左右模样,灰头土脸的,一双眼睛却闪烁着狡猾的光,“你不要脸!你欺负小孩!”   杜平懒得和他扯皮:“带路。”   小孩吓唬她:“我告诉你,咱们老虎帮有几百人,你趁早快逃,等我们的人过来了,你就就完蛋了!”   杜平看他一眼,眸中无甚情绪:“抢我的给我还回来,否则,你就要完蛋。”   小孩年岁虽小,可在村中摸滚打爬多年,早是老油条一根。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他对上这人眼神,立刻身子吓得一缩。可输人不输阵,他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出来混的要讲义气!我不会带路!什么也不告诉你!打死我也不说!”   杜平看他一眼,轻轻将他放在地上。   小孩松一口气,可一口气还没松完,只见这人抬手朝伸手一拉,裹在长条状物体外的黑布哧溜一下滑落,露出寒气森森的长刀。   小孩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转身就想逃。   杜平毫无半分犹豫,长刀出鞘,一道银色划破空气,迅极猛极,刀尖几乎贴着他的面颊刺进地面,刃口上凝结着寒光,反射进他眸底。   如此一刀,发生在瞬息间。   杜平冷声重复一遍:“带路。”   小孩这下真的瑟瑟发抖,全身都抖,连牙齿都在抖:“你可怜可怜我们……我们饿好几天了……”   周围看好戏的人似乎也看出这位远方来客不好惹,纷纷散去。   小孩只觉贴着脸的刀刃冰凉冰凉,若再说一声不,下一秒,小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他摆出小可怜模样,哆嗦着说:“我……我带你去,你别杀我。”   杜平被他抢走包裹是一时失神,等脑袋清醒过来,她也没这么好骗。她一眼看出这孩子多半是装的,顿时挑眉,环顾一圈四周空空荡荡,戳穿道:“刚才宁死不屈的那番话,是说给围观者听的?”   小孩眼珠子咕溜一下瞪圆了。   杜平继续道:“那里面有你们的同党,原本怕是想万一出事好搭把手,呵,可惜一看情况不对头全跑光。我倒是好奇,你若一开始就认怂,他们会怎么处置你?打你?骂你?”她低下眼睛,刀锋移到他嘴旁,给予最后一击,“还是割了你这条会泄密的舌头?”   小孩吓得退后一步,赶紧捂住嘴巴。   各路神仙啊,他究竟是惹了哪来的煞神?现在跪下抱大腿还来不来得及?   杜平直起身子:“带路。”   这回,小孩再不敢嘀咕半句废话,乖乖给她带路。他们越走越偏,绕过大半个村落,走到靠近山林那一头,眼前是连着好几间破败的茅草屋,窗户漏风,大门也坏了,斜斜耷拉在前。从外头看进去,不少人都聚集在最大那间屋子,小孩跟年轻人居多,大约十来人。   他们似乎早料到会有人来,一双双眼睛都朝外盯着。   杜平脚步毫无停顿,一手扯着小孩衣襟,一脚踢开门,大步迈入。   众人被她纹丝不惧的气势所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个硬茬子!   杜平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这里头的不论老少,个个瘦骨嶙峋,眼中有凶光亦有惧色,更像是虚张声势想吓退她。站在最后面的男人个子最高,应该是这里的老大。这男人身旁就放着她的东西,包裹已被打开,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里头的铜钱和碎银被放在最上面,恐怕正准备分赃。   众人渐渐将她包围起来。   杜平拔刀出鞘,不管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先把他们打趴了再说!   她身形快速移动,银色厉芒不断闪现,几乎一刀解决一人,结果根本毫无悬念。一边是自小学武甚至上过战场的练家子,一边是手上仅有棍子锄头的瘦弱农人,尤其这些人并无斗志,大多只想趁乱逃走。   有些人受轻伤便倒在地上“哎呦呦“叫嚷,有些被流血厉害的直接装死。   至于年幼的孩子们,一开始就躲在角落不敢出手。   杜平一刀杀到领头人面前,举刀刺下。这人身手还算灵活,地上打个滚躲开,立刻举双手投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东西都还给你,饶我一命!”   其他人立刻跪在地上求饶认错:“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杜平第一次被人称大侠,颇有些哭笑不得。   领头人见她侧过脑袋去看其他人,顿时眼中精光乍现,飞快掏出一把匕首刺过去。   就在此刻!   杜平脑袋纹丝未动,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狠狠一刀贯穿他拿匕首的手背,将他整只手钉在地上,刀尖已插入土中。   四周一片寂静。   装死的人也呆住,下意识地吞咽口水。   领头人爆出一声惨厉尖叫,其他人听得纷纷后撤,都想逃离这间草屋,离危险人物远远的。他们终日捉鹰,如今被鹰啄了眼,本以为这人个子并不高,身影也瘦弱,一个异乡人应该很好摆弄,哪晓得如此棘手。   若让他们重新选择一次,一定避得要多远有多远。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现在逃也来得及。   “站住。”杜平淡淡出声,一把拔起长刀,鲜血迸流,顿时又引领头人痛叫一声,抱着受伤的手满地打滚。   其他人听话地停住,两股战战。   “拿走的东西都还回来。”杜平望着他们。   有几人从怀里掏出铜钱,颤抖地放在地上,不敢靠近她。   杜平蹙眉:“剩下的呢?”   所有人伸手指指缩地上嗷叫的领头人。   杜平回眸,冷冷地朝地上看:“拿出来。”   领头人用另一手掏出一小袋碎银,不敢让血沾上银子,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杜平打开钱袋,一锭一锭数,嗯,不错,一个子都没少。   “大……大侠,我们可以走了吗?”有人壮着胆子问。   杜平扫去一眼,看到他们面无人色的模样:“把地上的铜钱捡起来给我。”   这些人左瞧瞧右看看,没人敢靠近,他们恨不得退出这屋子,怎么敢往前走?最终,还是最初抢杜平包裹的那小孩把铜钱都捡起来,陪着笑脸双手奉上,送上之前还不忘用衣摆将铜钱擦了擦,他毕恭毕敬地开口:“大侠,您点一点。”   杜平铜钱带得不多,根本不用点,一眼扫去就数清了。   她缓缓抬眸:“你叫什么?”   小孩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叫我小麦就好。”   杜平看他一眼。   小麦替众人问出心声:“那,那我们能走了?”   杜平袖子里还揣着刚啃两口的馒头,她递出去问:“吃吗?”   小麦顿时咽下一口口水,疯狂点头,何止是他,其他人看到也两眼放光拼命吞咽口水,大伙儿都是吃一顿饱一顿的,平时要么挖野草啃树皮,要么去乡绅家里偷吃的,就快撑不下去了。上一回有人潜入朱老爷家厨房,结果被人发现,硬生生被乱棍打死,导致他们最近都不敢再去朱家偷鸡摸狗。   杜平当然没错过他们的反应,她慢悠悠问了句:“饿吗?”   众人不知她是何用意,但说实话总不会错,都忙不迭点头。   杜平:“这村子只有你们几个没吃的?”   小麦依依不舍地把嘴巴从馒头上移开,解释道:“不止呢,村里也就十来户富农够吃,其他三百多人几乎都饿着,不过我们都是孤儿,一个吃饱全家不饿,所以胆子大点聚在一起,大伙儿想方设法搞点吃食。”   杜平望进他们眼睛里,又问:“看乡绅家宅子大小,算上仆从,应该也就几十口人,你们三百多人竟抢不来一口吃的?”   她说话语气淡淡,不过重点强调了“抢”这个字。   众人皆是一愣,好几个甚至没反应过来其中深意。   杜平说得更直白:“你们连我都敢抢,却不敢抢乡绅家的?”   众人醍醐灌顶,这,这,这,乡绅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怎么敢?   小麦颤声:“会被打死的……”   杜平斜眼瞅他瞧:“不过区区几十人。”   口气大得让小麦噤声。   杜平把铜钱都放回钱袋里,绳子一抽打个结,将整个钱袋扔到小麦手里。她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一些,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不是碎的,是整整一锭金子,一起扔到小麦手里。   许多人是这辈子头一回看到金子,瞠目结舌。   小麦愣愣的,指着自个儿鼻子问:“给我?”   杜平:“你拿这些全给我买吃食回来,馒头也好,糠也好,都行,我在这儿等着。”   小麦越发觉得这人不可捉摸,这人拿回失物也不走,反而一副想搞事的模样。   杜平望向其他人:“你们帮忙通知剩下三百多人,就说一件事,”顿了顿,她笑了,“谁跟我一起去抢吃的,我就给他一顿饱食。”   此言无疑是重磅惊雷,炸出众人隐藏至深的胆子。   饥荒时求什么?只为求一顿饭。   堵上性命,丧尽尊严,只为不被饿死。   以往他们在乡绅面前都是畏畏缩缩,不敢顶嘴,即便偷吃被打死,也不敢找上门。   他们总觉得那些秀才举子都是高人一等,在偏僻的村庄,就如同官老爷一般。   去年有不少人没收成,地都被这两家给收走,今年更多人活不下去,抵押的土地被收走,他们想卖身给这些老爷们,可惜,老爷们还看不上,不舍得在他们身上浪费粮食。若是好年头,老爷们可以买下他们去种地,可处在荒年,多一个人意味着要多给一口饭。   朱老爷何老爷,分明只是两户人家,却占着村里九成的土地。   如今却有人说,可以从高高在上的老爷家里抢吃的。   众人眼前被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一缕曙光悄悄渗透其中。   杜平甩去刀身上的血迹,插回鞘中,眸中是冷冽的光:“我也饿,很饿,只想找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   这句话说到大家心里,没人不是这么想的。   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如此简单又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杜平知道如何惹怒一个人,也知道如何讨好一个人。   如今,无师自通,她突然明白知道如何煽动一群人,如何团结一群人。   “既然老爷们不肯分粮,官府也不来帮忙,那么只有靠我们自己。我们一起找吃的,一起找出路。”杜平用最简单的话说,“想活下去的,跟我走。”   她被逼得如丧家犬般远走京城,可是,她总不能真把自己当成丧家之犬活下去。 第179章 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祭……   首个要对付的便是朱老爷家。   朱宅灯火通明,十来个家丁拿着武器严阵以待,可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前途一片灰暗。他们想靠威势将乡民们吓回去,便摆出凶狠的表情来:“滚出去!”   杜平站在最前面。   人数占绝对优势下,她甚至没用放火偷袭之类的招数。她很想让这些老爷们看一看,他们将要面对的几乎是整个村子。何况,她也知道这群人只是乌合之众,没有足够的训练,任何偷袭和阵仗都容易失控。   对手区区十多人,加上内眷亲属和其他下人也就三十几人。   那将所有人聚集起来一同前进,便是最好的进攻。   有些胆子小的只想占便宜,便躲在人群最后面,胆子大的便冲在最前头拼一拼,或与朱老爷家有恩怨的,此刻也冲在前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家丁们举着火把想烧他们,喝道:“再进来就打断你们的腿!”   回答他的,是一抹凌厉银光。砍断火把棍子后势头不减,直接刺透他手臂,顿时大声惨叫倒地上。   杜平并没补上一刀,火光映在她冷静的瞳孔中,清晰却沙哑的声音传出:“冲。”   只一个字。   所有乡民们顿时士气大涨,拿着棍子锄头冲杀进去,一时打红了眼。   家丁们这下慌了神,甚至有几个放下武器求饶。朱老爷本站在一旁督战,看到势头不对,第一个逃进内门,赶紧锁上,然后入内安排妻子儿女和小妾躲到地窖里。他把屋里最要紧的地契和金银珠宝拖过来,也藏进地窖里,一切都弄好,他自个儿才气喘吁吁躲进去。   可惜,过不了多久他会发现是空忙活一场。   乡民们很快冲破大门,四下寻找吃的穿的还有银钱。厨房里烧好的根本不够分,所有人又冲到粮仓里,饿得直接嚼起生麦子。大家脱下外套,将小麦兜进去带回家,还有人看到宅子里有什么好的,也一并扛回家,拿的拿,破的破,各处屋舍都是一片狼藉,犹如匪盗过境。   杜平一进门就到处翻找,在她身后跟的人最多。虽然刚认识,可大家对她信服不已,恭敬问道:“您在找什么?要给你拿点吃的来?”   “其他不急。”杜平抬眸,“先找出地契要紧。”   大家立刻分工开始寻找,可将整个宅子都翻天了,还是没找到被收刮走的地契。   杜平环视一圈,应该被这家主人藏起来了:“派人守着前后门,咱们先把朱老爷找出来,地契该在他手里。”   不消半个时辰,躲在地窖里的朱老爷一家被人拖出来了,拎到大家面前。   乡民们围成一圈,目光不善。看到平时趾高气扬的“贵人”们瑟瑟发抖,只觉扬眉吐气。有人大喊一声:“打死他!”其他人马上附和:“打死他!打死他!”   “他家儿子抢了我闺女,欺辱后活活逼死她!”   “我儿子不过是偷吃点猪糠,就被他们乱棍打死!”   “我的小孙子哟!不小心在路上撞到他,被狠狠一脚踢开,呜呜呜,他们还不给钱看病,最后没活过一个月。”   一桩桩,一件件,乡民们将积蓄多年的仇恨在此刻爆发出来。   朱老爷一家子缩地上抖得厉害。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早上一切都还好好的,怎么天黑后就突然来此祸事。朱老爷已过不惑之年,身子肥胖,面色也是红润康健,跟周围人的骨瘦如柴完全相反。他不敢轻易妄动,目光最终停在杜平身上。   他没在村里面见过这人,应是个外来客。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身形偏瘦,衣服又脏又臭,料子也是普通,让人瞧不出来历。尤其这人脸上还蒙着块黑步,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不过,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叫人一见难忘。   朱老爷指着她问:“你是何人?为何要欺骗乡民们?”   杜平冷冷一眼,没搭腔。   朱老爷见她不说话顿时壮了胆子,他站起身,义正言辞:“乡亲们,你们别被这小子骗了,你们现在干的这事跟山贼强盗何异?被官府知道了,是要抓进去杀头的!”   周围人群有些骚动,目光纷纷望向杜平。   朱老爷越说越有底气:“这人自己饿得受不了,所以才怂恿你们抢。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着你们给官府抓走。”   愚钝些的乡民顿时信了,脑子灵光的却一眼识破。小麦第一个跳出来:“你才说谎!大侠手里连金子都有,他想买点吃的很容易!他是为了我们才帮忙!”   朱老爷愣住,再看看他的衣着打扮……这不是个穷小子?他是听说白日里有人大肆买吃食,不过当时他正在小妾屋里温存,没空去理这事儿。   小麦一开口,村里大部分人都稳下来,看向朱老爷的目光更加敌视,纷纷开始破口大骂,直把朱老爷骂得又缩回地上。   杜平其实一说话就嗓子疼,她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安静。”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望着。   杜平:“需要官府赈粮的时候,他们默不作声;如今你家遭抢,官府立刻就派人前来?”她眸底有嘲弄之意,“官府是朱家开的?”   朱老爷听这小子提起官府毫无敬畏之意,顿时心中更是惶惶不安。他猜测此人要么出身绿林,要么家道中落。有这么个懂行的人在,更不好忽悠这帮愚民了。   杜平:“官府远在千里之外,徐家最近的一处驻军在也千里外。整个西北由徐家称霸,若无徐家首肯,官府未必会派人,不过,徐家愿意为这等小事费心?”   小麦大声喊:“大侠,咱们杀了他,这样事情就不会传出去。”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纷纷喊道:“杀了!杀了!”   朱老爷一家人都觉要完蛋,小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杜平抬了抬手,示意安静,随即朝小麦望去:“先把地契搜出来。”   小麦捋起袖子,立刻上前:“好嘞。”可不等他动手,朱老爷就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递出去,卑微道:“都在这里,地契都在这里了。”   杜平伸手接过,大致翻阅几下,便抬头环视周遭一圈。她举高手中地契,开口道:“乡亲们,咱们是庄稼人,最重要的就是土地,连着两年老天爷都不赏脸,麦子不好种,咱们可以想法子把城外的河水引进来,找点其他好种的,法子可以慢慢想……无论如何,土地一定要捏手里,这才是活命的根本。”   众人们一片叫好声。   杜平:“咱们待会儿就去何老爷家,等拿回所有的地契,把各自的土地都还回去,多出来的按人头分,让大伙儿都有地种。”说完,她又朝朱老爷走去,冷声:“你家中奴仆的卖身契呢?拿出来。”   朱老爷二话不说,双手奉上:“饶……饶命。”   杜平拿着走到火把前,在众目睽睽下烧成灰烬。她转身对大家说:“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难道天生低人一等?人人都有地,不分男女大小,今天,咱们归还所有地契,烧掉所有卖身契!咱们都是良民!不是奴隶!”   乡亲们额手称庆,感动不已。   杜平回头:“至于朱老爷,咱们也不是刽子手,凡事讲究个公平,你家里也能分到地,”她讽刺道,“就看你会不会种了。”   大家哄堂大笑,短短几句话扭转气氛,他们也没之前那要杀要剐的气氛了。   等众人气势汹汹来到何老爷家中,事情已传过来。何老爷没像朱老爷那样举家躲进地窖里,而是宅门大开,早早准备好地契和身契,双手奉还,并主动烧掉所有卖身契。   事情结束得比预料中简单。   大家各自拿着一小袋粮食回家,个个脚步轻快,觉得如今有希望活下去,三百多人很快就散开,只有几十人依旧跟在杜平身后,尤其是小麦,崇拜得两只眼睛都发光,满嘴大侠长大侠短的,紧紧跟前随后。   杜平笑道:“别叫我大侠了,我姓杜,家中排行最大,称一声杜伯郎即可。”   小麦立马唤道:“杜老大。”   杜平哭笑不得,不再去纠正他。她找了块空地坐下,把蒙面布往上一推,只露出嘴巴,然后掏出一只白面馒头慢慢咀嚼,她吃相很斯文,跟村民们截然不同。   其他人都坐在她周围,隐隐有推她为老大的意思。   小麦像个跟屁虫一样,不停窜上跳下,“老大你功夫这么厉害哪学的?”一会儿又问,“老大你原来家世肯定很好吧?家里是不是很有钱?连金子都能拿出来。”过一会儿又换个话题说,“老大,你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   杜平被他问得脑瓜子疼,像只苍蝇似的旁边嗡嗡嗡。   她正好咽下最后一口,拉下蒙面布遮住嘴,望着他说:“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所以到北方来投靠远亲。”   此时此刻,面对母亲的死,她已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小麦点点头,羡慕道:“真好,还有亲戚可以投靠。”   旁边也有人搭腔:“唉,这世道不好,每天都有人死,杜老大你也跟我们一样,都是没家的人,一开始会难过,可过久了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不是呢?啧啧,其实想想我们运气挺好,至少还没饿死,哈哈哈。”   夜风冰凉入骨,周围还能闻到羊粪牛粪的臭味,道路上脏污随处可见。   天上的星星却很亮,抬头望去,给人“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其实早就知道,天底下比她可怜的人比比皆是,不必自怜也不必自哀。母亲选择自己的道路得此结局,同样,她也想按自己的决定往下走,遇山开山遇水架桥,一直往下走,不知在尽头可看到怎样风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人生何处无别离。   也许有一日,她可以回到京城,亲手给母亲上一炷香,然后娓娓道来这些年过得如何。届时,她希望可以挺直腰板地说,她走的每一条路,她做的每一桩事,都不负此生。   她希望母亲能含笑九泉。   杜平站起身,拔出水囊的塞子,对着天空遥遥举起,然后仰头灌一口。   结果灌得急了,她狼狈地咳嗽两声,眼睛泛红。   小麦与其他人目目相觑,看不懂这动作。小麦好奇问道:“老大,你在干什么?”   “敬我逝去的至亲一杯。”   小麦结巴道:“可,可这又不是酒。”   杜平出神地仰望天空,那么黑,那么广:“无酒,水亦可。”   今夜是您的五七,女儿不孝,既未能为您扶棺入葬,也没能给您烧纸祭拜。   俗话常说,死了的人会在这一天回家,探望过挂念的亲人再去投胎转世。   母亲,您回来找不到女儿便该放心,我已按照您安排的离开。   女儿会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您别误了投胎的时辰,一路走好。   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祭拜您。 第180章 我愿意服侍你   杜平并无眼泪,她只是呛了两口水,低头随手一擦,沉默地站在那里。   黑天墨地中,她的身影也是漆黑一团。无需言语,亦无需表情,只看这道背影就感受到悲伤。   周围的人一时也不敢出声。   小麦眨巴着大眼睛,壮着胆子抱住她手臂:“老大,你在难过吗?”   杜平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臂。   小麦语出惊人:“如果你觉得寂寞,晚上要不要我陪你睡?我愿意服侍你。”   服侍?杜平脸上表情一僵,不知道她理解的意思是不是这小鬼表达的意思。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拒绝道:“不用。”   其他人明显听懂了,顿时发出暧昧的笑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下一刻,小麦手脚利落地扯掉上衣,语态天真:“别看我外表有点糙,但我是个姑娘,我年纪小皮肤也光滑,摸起来很舒服的。”   说着,她拉起杜平的手放在胸口,笑着问,“嫩吧?就是胸平了点,老大,你再等我几年,只要你喜欢,我每天睡前都揉几下,以后肯定长成奶牛那么大,包管让你爽。”   八九岁的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她肤色偏黑,但仔细一看,五官其实长得很标志。若她自己不开口承认,只从言行举止来看,活脱脱是个地痞小流氓,根本不敢相信她是个小姑娘。   她脸上分明稚气未脱,说话却是老成油滑。   在她短短九年人生中所见所闻,根本不觉得脱衣服侍人是什么丢脸事,只要对方够强,当然应该紧紧扒着不放。   “老大,小麦真是个娘们儿,你别客气!”有人调笑道。   “老大,收下吧收下吧,小麦平时都不肯的,有回老黑摸到她身上,差点被她踢断命根子,这小子辣的很。”   周围不断劝她笑纳的声音,众人毫不客气地盯着小麦看,饱饱眼福也好。   杜平呆愣半晌,连手都忘记收回来。   小麦眨眨眼,以为老大心动了,一把抱住她:“我虽然没经验,可看别人做过,该懂的都懂,今晚一定……”   杜平抬手就遮住她嘴巴,随即大声喝道:“都闭上眼睛。”   众人刚跟着杜平大胜一场,正是她威信最高的时候。虽不知她为何发飙,但都听话得闭上眼,不看就不看,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没长好呢,没啥好看的。   杜平垂眸将她衣服穿好,一颗颗扣上,遮得严严实实。   小麦仰头望着她,老大眼睛长这么好看,拿下面罩肯定也不丑。她聪明着呢,才不会吃亏,老大长得好人又厉害,说不定到明天村里就有不少大姑娘来献殷勤,她得赶在前头。   杜平:“小姑娘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   小麦望着她:“我又不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烂命一条,不讲究这些。”   杜平也看她:“别人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该把自己当回事。”   小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行了,都睁开眼睛。”杜平又坐回地上,将话题转回她感兴趣的地方,“初来乍到,我想问问徐家军的事,免得之后踩到坑。你们这地方官府定期会来人吗?徐家军呢?知道多少说多少。”   小麦第一个举手:“我来说,我来说。”收到眼神同意后,她立刻道,“官府从来不管我们,哪怕以前收粮,也是两位乡绅先在村里收集,然后运送到镇上。徐家军倒是每过个一两年就会来各个村里走一遭。”   杜平蹙眉:“他们来征兵?”   小麦点头:“对呀,啧啧,老大,你这是没看过徐家军的威风,那派头,那气魄。前几月跟匈族开战之前,他们又来征召,这附近上百个村大概征了几千人,羡慕死我了,我要不是年纪太小,我要不是个女的,肯定要进徐家军,听说他们顿顿管饱,天天有肉。”   杜平:“你想当兵?打仗可是会死人的。”   小麦:“至少比饿死强,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吧?”她抬头望向众人,大伙儿都对杜平点头,虽然跟匈族打仗会死,可万一活下来,万一立了功,那就是光耀门楣。   杜平琢磨,徐家军威望在北方的确很高。   小麦继续嘀咕:“连老黑那孬货都能入选,力气还没我大呢,可恨!”她像孔雀开屏一样,使劲儿向杜平展示自己的好处,“老大,你别看我年纪小,可我力气大,就是最近没吃饱,所以不大显,不信你问问他们?”她指着其他乡民。   有人忍不住偷笑:“老大,小麦这话是真的。她要不是力气大,也活不到今天。”   杜平看她一眼。   小麦讨好地笑笑。   杜平收回目光,垂眸暗自寻思。这附近有几百个村子,估计情况跟这村子都差不多。   在江南时她就发现,各村乡绅地主占据大量土地,和官府也打好关系,官绅相护,每年都能从上缴的收成扣下不少,占足便宜。可惜在江南时不好插手,她那时还是永安郡主,站在朝廷这一边,但这里不一样,这里民风彪悍,处事野蛮,官府离得远管的少。   这么一来,事情就大有可为。   徐则看来也不怎么插手民生之事,只把这些村子当成征兵源。思及此,她忍不住勾唇,国之栋梁徐大人恐怕也不想村里百姓日子过太好,若人人有饭有肉,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入伍?正是如今这情况,才显得徐家好。   所以,官府没赈粮,徐家也缄默不语。   杜平低声笑了,若在这地方都拉不出一支队伍,说明她也不过如此,那她还不如安歇回京城守陵去。   小麦问道:“老大,你笑什么?”   杜平:“我笑徐大人不客气,那我也不必客气。”   小麦眨眨眼,没听懂。   今年既已征召过,那下一次来最快也要明年。如今跟匈族战事停歇,恐怕明年也不一定来。这么长的时候,足够她积蓄实力分配土地。   杜平笑意愈深,从徐家口中夺食,是挺不好意思。不过徐则既然不管这些村子死活,那她来管。   她既管了,那就是她的了。   小麦见她开心,也跟着笑起来,试探道:“老大,你什么时候走?等田地分配完?到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   杜平挑眉:“去哪里?”   小麦:“你不是来投奔亲戚吗?”   杜平慢条斯理:“我如今钱财也用完了,孤身一人去投靠怕会被人看不起,与其如此,不如在这里待一段时日,从长计议。”   “真的?”小麦惊喜道。   杜平颔首:“真的。”   其他一些人离得近也听到了,他们今晚对乡绅家动手心里其实挺没底气,全靠这位杜仲郎在前头顶着,有她在,就感觉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也不想她走。乡亲们极为热情:   “你今晚住哪里?”   “咱们明天干什么?现在冬天也种不了地。”   正在此时,有一人猛地站起,他离杜平距离极近,厉声喊道:“她是个女的!大家别信她!这是个娘们!”   四周顿时陷入安静,夜风呼啸,几十双眼睛都望来。小麦吓得倒退一步。   杜平朝那人望去,她认得他,就是白日里被她刺穿手背那人。这人的手背伤口都肿着,月光下,黄色脓水混着半凝固的血色,看上去已然恶化。她目光缓缓上移,盯在那人脸上。   此人毫不害怕,似乎知道对方是女的就胜券在握。   他得意洋洋地开口:“我刚看到了,你没喉结,你根本不是男人!”   杜平侧眸冷冷看着他。   此人恶狠狠瞪回去:“大伙儿都来看,我说的句句实话。你也不用挣扎了,哈哈哈,带不带把的还能作假?再不承认就扒了你的裤子检查!”   杜平转过身子,抬手摘下蒙面布,嘲讽道:“蠢货。”   整张脸一露出来,再无人怀疑她是男是女。   丫的,肯定是女的。   这人看呆了,穷乡僻壤的,头一回知道女人还能长成这样,分明灰头土脸的,可一百个乡绅家的小妾也比不上。   这人咽了口口水。   杜平开口说话,她并未纠结男女问题,而是大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将地契按人分配,做这事得有个名义,村里成立农会,以后村里大小事务不是乡绅说了算,而是农会决定。”   她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继续说正事,“想安分过日子的人,就留在村里,想得到更多的人,就跟我去别的村子,咱们把土地都从乡绅手中抢回来!大家团结在一起,再没人敢欺负!”   说完,杜平走向那人,笑了笑:“至于你么……”   手起刀落,狠狠一刀砍落头颅,鲜血四溅,所有人吓得一动不能动。她故意用最震撼的方式慑住众人。   脑袋骨碌碌滚落地面,嘴角还挂着傻痴痴的笑。   此人前一刻还被美人笑晃了神,不及反应,下一刻就死透了。   杜平抬头朝众人道:“我从未骗你们,也从未说过我是男人。我方才看到何老爷偷偷给这人塞银子,买通他来打散我们的士气,让我们窝里反,好让乡绅有机可趁。你们要清楚,乡绅怕的不是我们某一个人,而是怕我们团结在一起。从我们互相怀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入陷阱。”   她一甩长刀,沾在刀锋上的血迹顿时溅到众人脚底下。   “叛徒只有一条路,”杜平收刀回鞘,“就是死。”   没人敢动。   小麦离得最近,机灵地去搜前任老大的身,丝毫不惧这是具尸体。她左右翻找,很快掏出一锭银子:“真的有银子!真的被买通了!”   杜平朝她看一眼。   小麦露出信任的神色:“老大,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你够强,就是我老大。”   乡民们已明显倒向杜平这边,他们见识本就不多,眼下又是死的那方证据确凿被策反,用心险恶。这女人……不不不,不能算女人,砍人脑袋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又怕又敬,激不起半点反抗心思。   杜平:“现在我再问一遍,明日多少人跟我走?”   一开始两三个举起手来,渐渐的,所有人都举起手,大声回应:“我!”“我也是!”   杜平微微一笑。   第二日,杜平整出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向邻村进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接下来一个月时间,西北超过半数的村庄都闹起暴|乱,各地乡绅都心中不安,他们自不会坐以待毙,便聚在一起想法子。   西北重镇,古川县,这里有北方唯一有衙门的县城,亦有徐家军驻扎此处。   天边袭来的风都挟裹着黄沙颗粒,干燥冷冽。   杨百户刚从赌坊出来,整张脸都是黑的,这个月就没赢过,快连饭钱都输光了。他板着脸迈进家门,立刻有仆从上前,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几句。   杨百户眼底有喜色闪过,又飞快收敛起来,大摇大摆继续走。   果不其然,堂屋摆满了十几只箱子,椅子上坐着几个衣着体面的客人。他们都是附近几个村的大地主,一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客气至极。   杨百户嘴角一翘,以往这些都是眼睛长脑袋上的主,即便要讨好,姿态也不曾摆这么低。他懒懒问道:“诸位有何贵干?”   其中一位起身,拱手道:“百户大人,方圆几百里的村庄都被乱民攻击,还请您出手相助。”   杨百户摆架子:“这种事情应先报官,我这儿又不是衙门。”   乡绅:“众人皆知徐家兵马当属天下第一,这种事找官府没用,找徐家才能尽快解决。”他走到箱子旁边,亲自弯腰一一打开,里头有绸缎有银两以及各种珍品。   杨百户眼睛一亮。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礼。   乡绅笑道:“这些都是孝敬大人的。”   杨百户哈哈大笑,他一个粗人搞不来欲拒还迎的姿态,这礼送得中意,他立即应下:“行,把情况跟我说说,到时候派个总旗去处理。”   乡绅们相视一笑,放下心来,不忘对这位百户大人恭维道谢。   杨百户眼睛移不开银子,好心补充道:“不过,做事小心点,这段日子咱们徐大公子也在古川县,最好别把事情捅大。”想起那位手段凌厉的公子爷,他后脖子缩了缩,忍不住再提醒一句,“大公子发起火来,咱们徐则将军也只得顺他的意。”   乡绅们自然也听过徐大公子的名号,知道那不是个好脾气的。   他们纷纷应道:“当然当然,不敢拿小事叨扰徐大公子。”   宾主尽欢而散。 第181章 元青耳根泛红,两只手……   最近情势发展异常顺利,势如破竹,西北已有数十村落重新分派土地,每村都设立一个农会分部,然后总部由杜平牢牢掌控在手中。过程中那些小麻烦还都好说,花点时间总能解决,她觉得最棘手的,便是人手不足。   按理说,每村都能收拢几百人,加在一起也是庞然大数。可这其中读过书的一个都没有,连识得百字的人都一只手能数出来。   杜平眉头皱得快打结,头疼不已。   很多事情不会识字计数,便很难进行下去。村里人单纯,看到她会写字会打算盘,再加上武艺超群,乡绅家的打手没一个是她对手,简直将她敬若神明,感觉天底下没她不会的事儿。这固然好,可只有她一个人会有啥用?   她犹豫过是否该停下脚步,好好教几个出来,但眼下的局势若不乘胜追击,等乡绅们反应过来纠集队伍反抗,就愈发麻烦。   相比之下,练兵方面更容易些。这一个多月下来,大家虽还不成体统,至少已跟初时的乌合之众完全不同。   天气晴朗,湛蓝如洗。   杜平骑马缓行在最前面,后面是她最初带出村子的五十人,整齐列队跟在她后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听说要仅凭两条腿跟在马后头跑,而且是一天跑两次,个个都呼天抢地,差点没抱着她大腿求饶。   可杜平一声令下,他们不敢不从。威逼之下还没跑到半个时辰,结果样样不行:速度不行,持久力不行,甚至连队伍整齐都做不到。   但功夫最怕恒心人,日复一日,不过月余时日,如今看上去已像模像样,连村民们自己也能感觉到。小麦厚着脸皮自夸:“咱们现在算得上是万人敌了吧?如果以后每个村庄都练成咱们这样,哈哈,那连匈族都不用怕了!”   杜平泼冷水:“就这水平?”   小麦挺起胸膛:“已经很厉害了。”   杜平呵呵一笑。她没跟匈族对战过,也没实地见识过扬名天下的西北铁骑,不过,她曾跟仅次于徐家的胡家军共同迎敌,跟他们一比……呵呵,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   “你们拿什么武器?有坐骑吗?别说厉害的队伍,光普通骑兵对付你们,就能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   小麦不信,噘着嘴:“没这么差吧……”   杜平正要再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忽地胯|下坐骑似乎情绪不对,“嘶——”的一声长鸣,扭动脑袋。她见状,眉头一皱,下令道:“小麦,耳朵贴地上听动静,是不是有大支队伍过来?”   小麦俯身一听,顿时脸色煞白:“好,好……好多马蹄声,很多人来了。”   杜平神色凝重,转瞬间就作出判断:“所有人把头发揉乱,坐在地上休息,装成是从村里出来挖树皮的。”她也跳下马,吹一声口哨,马儿顿时听话得跑远了。   她快速捡起几块泥巴就涂抹脸上,跟大伙儿一起坐地上,希望可以满混过关。   不多时,一支五十人小队的铁骑从面前经过,正是杨百户麾下一总旗率队。为首之人看到杜平一行人便停下,稍一抬手,后面五十人几乎同时驭马,整齐划一。   总旗抬起下巴,冷声问:“你们何人?聚在此地何事?”   从外表来看,杜平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手上拿着耕田用的锄头,的确是普通村民打扮。   杜平露出害怕模样:“我,我们出来挖点树皮,村里不够吃的。”   总旗盯住她:“哪个村的?”   杜平一下噎住,这儿里他们原先的村子还很远,这附近的村子叫什么她也不知。   小麦见状,机灵地伸手指道:“就那边的村里,我们已经走了十多里路了,就停下歇歇。”   总旗又深深看她们一眼,背对后面的属下做个手势,扯住缰绳似要转身离开。   所有人暗暗松一口气。   唯杜平盯住他们不放。   总旗停在一棵五米远的树旁,冷眼望来,嘴中吐出一字:“杀。”   每支军队的暗号都不同,杜平并未认出刚才的手势是何意,但她知道,那动作并不是撤退的意思,是以丝毫不敢放松。当”杀“字出口,她即刻吹一声口哨,然后就地打个滚避开迎头一枪,喊道:“都躲开。”   步兵怎抵得上骑兵?何况对手是西北铁骑。   村民们四处逃窜,可顷刻间就被追上,一眨眼就丢掉好几条命。   杜平拿起藏在石头后面的武器,长刀出鞘,直直砍向总旗跨下坐骑的四肢,但此人驭马技术极强,提着缰绳纵身一跃,反倒向杜平刺去一枪。   杜平朝后躲开,就在此时,循着口哨声赶来的马冲向那总旗,狠狠一撞。杜平抓住机会,再次横砍马腿。   这下,总算将那总旗逼下马。   趁他身影不稳,杜平横刀一扫,趁他在地上打滚躲避,又狠狠一脚踩断他手臂。然后掠至他身后,刀尖抵住他咽喉,命道:“让他们都住手。”   总旗手臂被断也硬气得一声不吭,嘴角勾了勾:“徐家军不受威胁。”   杜平一眼望去,村里人已死去一半,那些士兵看到总旗被挟,竟然丝毫没停下的意思,仿佛只要长官不下令,他们就不会停手。   刀尖刺破总旗的肌肤,流出鲜血。杜平最后一次警告:“再不停下,就杀了你。”   总旗冷声:“军令如山。”说完,主动倾身迎向刀尖,刺破咽喉倒地而亡。   他一死,立刻有小旗接管指挥全队,阵型丝毫不乱。   杜平知道她再厉害,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这队骑马下救出众人,自己能从中逃脱就已是大幸。可若整支队伍覆灭于此,她独自回去恐怕很难再得到村民信任。   既如此,不如一博。   杜平横刀身前,正要翻身上马加入战局,只听一阵雄浑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整齐的声响仿佛大锤击于鼓面,轰轰隆隆。   善兵者光听声音就知对方实力。   这一小队徐家军再顾不上村民,摆出阵型迎接敌袭。   不出片刻,一支上百人队伍直冲而来,动作迅而猛,一次冲击就冲散这五十人小队,领队之人极擅纵身穿插作战,不过数次来回,就将敌方彻底割裂,分而剿之,再加上人数占绝对优势,不出半柱香时间,一场绞杀就于众人眼前完成。   开始得快,结束也快。   村民们都看呆了。   小麦愣愣地开口:“这是天兵天将吗……”   杜平也看得怔怔,目光一直停在领队之人脸上。他走到哪里,她便望向哪里。   这人身骑高头大马,一场激战后脸上都是汗,他将额发向后一捋,露出整张清秀面庞。他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棱角更加分明,可当他微笑时,又透出几分熟悉的少年气息。   元青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我来了。”   杜平兀自出神,眨了眨眼,怀疑在做梦。   师兄不是生气了才离开京城吗?他不是跟她大吵一架连告别都不肯来吗?他不是在江南吗?眼前这人是谁?这世上总不能有两个人长一模一样吧?   元青见她满脸污泥,抬手便想替她擦,手伸到一半想起非礼勿碰,他低头撕下一块干净的衣角,递上前:“先擦……”   “师兄!”杜平激动得上前一把抱住,“你怎么来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乡遇故知被列为人生四大喜之一,情绪似被整个点燃,满满溢出心头。   元青耳根泛红,两只手都没地方放。他心中虽不舍得推开,可还是放她肩上轻轻一按,然后主动后退半步:“你先擦脸。”   杜平笑容无比灿烂,知道他贯重礼教,哈哈一笑不在意:“是我僭越,见到你实在高兴,一时没拘礼。”她接过布条在脸上随便擦两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一路找来的。”元青解释道,“公主府中有个亲卫叫寒山,他逃到江南来正巧被陈会长救起,听说你在北边,我就过来找你。”   杜平:“寒山还活着?”   元青:“放心,他没事,不过伤势太重,没办法跟我同行。”   杜平环视一圈,看到这百来号人个个都配有战马和武器,讶异开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过来的?各地城门肯放行?”   元青:“陈会长帮我们佯装成商队,有些马匹是从南方带来的,更多的是她让北方马场提前准备,”顿了顿,补充道,“这只是一部分,总共有三千多人,我把整支队伍都带来了。”   杜平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她以为师兄来北方另有要事,她以为师兄不过来看她是否安全,她以为师兄更想接她去江南……完全没想过,师兄会带着整副身家来北方。   她盯住他,问道:“为什么?”   元青的态度跟他的人一样坦荡:“虽杜厉是你亲父,可匈族与朝廷的态度始终不够明朗,我担心你去那里福祸难料。不过,只要让我带足人马,无论匈族是何反应,我都有信心带你杀出一条路来。”   北方的冬日极为干冷,风势呼啸来去,压得光秃秃的枝头都在挣扎。   发丝在风中作乱,几乎挡住半边眼睛。   杜平抬头望天,双手往后随便一拢长发,胡乱扎成束:“师兄你这个人啊……”她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眸底神色复杂难言,“每次我遇到危险,你都能及时赶来。”   元青微笑:“因为我是你师兄。”   杜平也笑起来:“可能是我上辈子积福太多,所以老天爷派你来做我师兄,救我一命又一命。”她招呼其他人过来,跟他们介绍,“这是我师兄,之后随我们一同回去,路上不会再有危险。”   大家当即放下心。   随后,杜平又下令将徐家军这五十具尸体运回去,众人虽不明杜老大下这个命令是何用意,但还是乖乖照做,共同协力将尸体搬到马背上驮着。   刚才的冲突中,村民们死数过半,在这样的世道,光村里去年饿死的人都比今天多,众人的低落并未维持很久,毕竟活着的人都是死里逃生,只觉侥幸,再想到杜老大有这样厉害的帮手,心情便很快振奋起来,以后连官府来都不用怕。   尤其是小麦,见识过方才那一仗,恨不得抛弃旧老大改换元青当新老大,她在一旁不住地溜须拍马。苍天在上,各路神明显灵,她祖坟冒青烟竟能遇到这样厉害的人,如果能从他身上学得一丝半毫,这辈子都能横着走了!   元青受不了这份殷勤,极不自在:“不用这样,我不需要伺候。”   杜平似笑非笑:“师兄,这是个小姑娘。”   小麦还眨眨眼睛,不理解杜老大为何特地提起她是小姑娘,难道暗示她自荐枕席?结果,眼睛还没眨完,元青仿佛瞬间移动般一下子晃到杜平身后,侧脸对着她。   小麦又眨眨眼,什么意思?看不起女的?   杜平大笑:“我师兄不近女色。”想想这话也不对,她扭头去问,“你不是还俗了吗?”   元青一脸窘色:“对小姑娘名声不好。”   小麦靠近:“我不在意。”   元青望天,他在意,不过他没说话。   杜平笑得更厉害。   小麦沮丧得仿佛看到一锭金子从眼前溜走,不死心地问:“杜老大,你厉害还是他厉害?”不不,她不能见异思迁这么快,说不定杜老大打起仗来也是一把好手。   杜平由衷道:“我从未见师兄比武输过。”   从灵佛寺到青寨,从青寨到凤阳,甚至跟胡家军队比试,一次也没有输过。   元青被夸得不好意思,可开口夸的是她,嘴角又忍不住偷偷一弯。   小麦更加沮丧,回到大队伍里没精打采往前走。   众人回到村子后,杜平将农会成员聚集在一起梳理这段日子的事。外出的人对村里人转述外面发生的,留在村里的则汇报分田地时遇到的困难。大家看到杜平回来都很高兴,有她在想必再没人敢捣乱,威慑力十足。   杜平也很庆幸师兄来得及时,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夕阳西下,屋中光线朦胧,元青端正坐于简陋的桌椅前,屋门大开。   杜平在外头的水盆子仔细擦干净面庞,然后又接盆水洗头发。头发拆开浸入水中,里面掉出许多黄沙。想到师兄还在屋里等着,她急匆匆洗完拿干布擦拭,往里走去。   发丝上还滴着水,杜平不甚在意地问:“你这次带的人里面有多少识字?”   元青想了想:“不多,应该五百不到。”他总共带了三千多人,只有六分之一不到,的确不多。能有近五百也全靠元历带寺中的师兄弟来投靠,在灵佛寺待过的,大多会写会算。   杜平如闻天籁,笑道:“够了,够了。”   这下子所有村庄都能分派一定人员过去,主持并管理农会。按照她设想,最好再增派一定兵力驻扎每座村庄,这样更加万无一失。想到这处,她问道:“剩下那三千多兵力安排在何处?”   元青望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担心她着凉,目光不经意瞥向那块擦发布。   杜平笑了笑,心领神会:“行行行,我再擦干一些。”   元青:“这次来西北是伪装成商队而来,可这么多人总得实际做点生意,以防有心人探查。我带着小队人马四处寻你,大部队在后面慢行,向古川县进发。说到这个,陈会长想听听你的意思……”   杜平停下擦拭动作,抬眸道:“千瑜想问什么?”   元青:“她当初和你商定将火|枪悄悄卖给徐家,如今情势有变,你还同意卖吗?或是留着做自己的底牌?”   杜平扬眉:“我说了算?”   元青:“她说听你的。”   杜平笑意深深,陈家的信用的确值得佩服,即便她已失势,当初的协定还能奏效。她开口道:“卖,当然卖,千瑜不是说过吗?只有卖掉赚更多的钱,才能将火|枪研发更新得更好用更厉害。只要徐家愿意买,我们就卖。”   元青颔首:“行,我今晚就飞鸽传书。”   杜平继续擦头发,使劲擦狠命擦,总算看上去没那么湿了。她笑眯眯问:“满意了吗?”   元青装作没听到,移开视线:“这几日我也会去古川县,火|枪的事情,由我去和徐家谈。”   杜平一时不语。   元青:“怎么了?”   杜平沉思片刻:“我想随你一同去古川县。”顿了顿,她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将那五十具尸体运回来?”   元青:“不想得罪徐家?”   杜平颔首:“不错,不管这五十人是获谁的命令来对付我,这有去无回凭空少五十人,以徐家的统帅能力,怎可能无知无觉?当然,也许有人会压着这事,但我不能抱有侥幸。西北铁骑二十万可不是玩笑,徐家若有心,想碾死我太容易。”   元青亦沉默,他虽有三千兵力,可在二十万前如同蚍蜉撼树。   杜平笑道:“别丧气,只要再给我两年时间,到时候保管徐家也动不了我们。”   元青怀疑道:“你两年就能聚集二十万众?”把附近百来个村子老弱妇孺都算进去,恐怕也没二十万之数。   杜平:“我说徐家动不了不是指对战,而是指,那时候徐家若想灭我,就得屠尽方圆千里的村落,否则,所有村民都会站我这边。”   屋中一静。   杜平嘴角逸出笑:“只要徐家不想被千夫所指,徐则就干不出这事。”   元青凝视她:“因为你分地给他们?”   杜平:“朝中党派因利益而结合,其实百姓也是如此,都是一样的道理。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心里清楚得很。”   元青:“你当年在江南就想这么做?”   杜平不好意思地点头:“这种事情,只能在朝廷伸不到手的地方才好办。”她眸中光彩闪烁,“所以,我要亲去古川县一趟,为自己挣来这两年时间。”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让他们忽视她两年,甚至更久。   卧久者行必远,伏久者飞必高。 第182章 娶不了公主娶郡主也行……   杨百户在家中来回踱步,心焦得额头直冒汗。他已连续两日未去赌坊,不是不想玩两把,而是那五十人出去后再未回来,且半点讯息也无,怕是已遭不测。   而且好死不死的,刚好这段日子徐如松那尊大佛也在古川县,大公子若不查还能瞒过去,他若正好心血来潮去营地检查……杨百户顿时觉得脖子凉飕飕,吾命休矣。   更糟糕的是,徐如松即便不去营地查访,纸也包不住火。事情没办成,谢礼却已收入囊中,那帮乡绅必不会善罢甘休。   一条条都是死路,杨百户只觉还不如上场跟匈族打仗更简单。   “大人,大人不好了,千户大人让您去回禀,江总旗和他下面哪些人去哪儿了?”   杨百户闻言,顿时眼前一黑。   事情遮不住了!   林千户将近天命之年,他一生戎马,身体多处都有旧伤。当时徐则怜惜老将,便派他驻守古川县。这地方离边境些远,算是最靠近中原的一个城镇,适合安享晚年。林千户心中感激不已,发誓要替林将军看好这儿的文官,绝不让他们拖林家后腿。   这些年过得太顺,林千户一时不察,发现下头人竟学会欺上瞒下这套,勾结乡绅,迫害百姓,最要命的是,竟敢私自派兵。   西北二十万铁骑是徐将军的!不是这些宵小所能妄动!平白给将军添污名!   罪不可恕!   林千户怒道:“给我狠狠打,打死算我的!”   杨百户虽然贪财,但也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性子够硬,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也一声不吭。抽完了,他跪倒在地:“属下该死。”   林千户指着鼻子骂:“滚回去查清楚!人都死在哪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准少!谁干的?怎么死的?三天之内说不出来,你就自个儿抹脖子见阎王去!”   杨百户半边身子都是血,他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稳,咬牙硬挺:“属下领命。”   一旦不用顾忌上头,杨百户放开手脚去查探,消息很快传回案头。他看到真相时,还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没错,就是一群村民杀了林家千锤百炼的队伍。要么是他眼睛瞎,要么是他活见鬼,杨百户还以为那队人马不小心遇上匈族劫掠,打死都没想过是村民杀的。   林千户不出两日就得到整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清清楚楚。   他捏捏肩膀,苦笑道:“看来村子里出了个能人……”他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跟匈族的外患能歇一歇了,村里又冒出内忧。他又叹一声,这种事不好瞒着大公子,只得硬着头皮去拜访。   徐家在古川县有两处宅子,一处是徐则早先安置的,离官府较近。等徐如松成年后,他不满那宅子的位置,又重新购置一处,地处偏僻,但胜在里军营近,且景色佳又清净。   徐如松每次来古川县,只住在自己买的这处。   他站在宅子后头的山丘上,放眼望去,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徐大公子向来不屑江南的绵软多愁,只爱西北的壮阔豪迈。   “如松,林千户来访,说有要事相告。”龚副将朝这头走来。他和徐如松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情同兄弟。徐如松性子高傲,对官场上一些看不上眼的人不假辞色,而龚韧山为人和善又不失油滑,正好补上他的短板。   徐如松刚毅的面孔上挑起一边眉头:“他主动来找我?”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龚副将笑着调侃:“肯定不是好事。”   徐如松与他并肩而行,笑道:“我猜也是。”   徐如松一进门,林千户与他对上目光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色:“大公子,全怪我,辜负林将军所托。”   徐如松径直经过他身旁,坐在主位上,目光凉凉的,声音也是凉凉:“别急着讨饶,先说事。事情大了,你讨饶也没用,事情若小,我也懒得与你计较。”   林千户便将事情一一道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徐如松静静听完,嗤的一声笑:“虽说只是五十人小队,可徐家军输给一群村民?”他一脸“你在说笑”的表情,“下次编故事编得圆点。”   “属下句句属实。”林千户道,“不过,探查的时候发现那块地方有大量马匹经过的痕迹,恐怕不单单是村民那么简单。”   徐如松微微眯起眼眸,陷入思索中。   龚副将趁此时将这位老将扶起,好言道:“林大人请起,你以前膝盖受过伤,还是快快坐下,大公子为人你也知道,刀子嘴豆腐心,面上看着厉害,心里对你们这些老将甚为敬重,不过是说不来软话。”   林千户就势起身,点点头:“大公子为人刚硬,这是好事,统帅徐家军就该这样。”   龚副将笑容满面,哈哈笑着应和两句,相谈甚欢。   徐如松被这两人对话酸得皱了皱眉,权当没听到。他稍稍一想便做出决定:“去查,不管是谁,敢动徐家的人就该付出代价。”   林千户点头:“我也这样想。”事情都说清楚了他还不走,顿了顿,犹豫道,“大公子,那些乡绅送来的礼要不退回去?若收下于徐家的名声不好听。”   徐如松长腿一抬,架上另一条腿,咧嘴道:“退什么退?他们既送了,我们就收下,正好给那五十个兄弟家眷送去。”   林千户迟疑道:“可这礼着实有些重,要不退一部分?”   徐如松面现不悦,怎么,刚才说的你听不懂?还想退一部分回去?   龚副将一看不对,立马开口劝和:“大公子,林大人也是担心收下这一大笔,日后朝廷传出徐家贪污受贿的消息来,文人笔如刀,平白给老将军添麻烦。”   徐如松瞥他一眼,稍稍按捺脾气,可转头对林千户说话,口气还是不怎么好:“林大人觉得,徐家军五十条人命,抵不上这些礼?”   林千户闷声不语。   徐如松冷笑:“我还嫌他们送得少!再退回一半,呵,怎么,那群脑满肥肠的破地主真把徐家军当打手用了?他们配吗?”   林千户额头冒汗,赶紧低头补救:“大公子说得是,我立刻安排补偿那些死者家眷。”   徐如松摆摆手,意思是,滚吧滚吧。   龚副将亲自送林千户出去,笑容满面。   等送回来后,他眼见四下无旁人,便不再唤他大公子,而是无奈地开口劝道:“如松,同样的意思,你就不能说客气点?连老将军都给这些老将面子,可你训起他们来活像在训孙子,信不信他们在心里骂死你?”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劝,徐如松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骂就骂,只要别让我听到。就因为我爹对他们太客气,所以我才要唱红脸。”说到这里,他斜眼瞥去,“我觉得你才是累得慌,整天挂张笑脸,虚不虚伪?吃不吃力?”   龚副将气笑了:“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   徐如松见状一笑,走过去搭上他肩膀:“行行行,你劳苦功高,我请你喝酒去?”   龚副将从衣襟掏出一个圆圆的怀表,打开看一眼时间,同意道:“行,出去喝点碧光酒,不过陈家来使约见你明日一大早,今晚得早点回来。”   徐如松一把将那怀表拿过来,打开把玩:“陈家送的?”   龚副将点头:“这玩意挺有用。”   徐如松嗤笑一声,把怀表塞回他手里:“陈家挺会做人,当了皇商也不忘在徐家上下打点送礼,所以平阳公主死了他们还能活好好的。”   龚副将跟着他往外走,向着马厩方向,他突然想起:“说到公主……老将军不是想让你尚公主吗?”   徐如松望天:“前两年他就有这意思了,可宫里没有适龄未嫁的公主,而且,我爹还看不上那些,他老人家的心思啊,要娶就得娶皇帝心里最重视的那个,他巴不得平阳公主年轻个二十岁,正好让我娶了她。”   龚副将翻身上马,一听此言,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徐如松想到这点就牙疼,扯住缰绳不动:“当时我回他说,我娶还不如你娶,年纪也合适。”   龚副将哈哈大笑:“然后老将军抽了你一顿?”   徐如松叹道:“我这句话哪说错了?后来我爹又琢磨出来了,平阳公主不合适,她女儿合适啊,而且皇帝看着也颇为宠爱永安郡主。娶不了公主娶郡主也行。”   龚副将:“永安郡主啊,京城有名的小霸王,边关都听说过她的名声。”他同情地望过去,“你不是不喜欢这种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吗?”   徐如松也翻身上马,一脸无奈:“真要娶,我娶的也是她的家世而非她这个人,忍忍也就过去了。不过,我爹把这意思跟冯首辅一透露,冯首辅就摇头,说皇上不会应的,后来事情不了了之,没想到的是,结果永安郡主嫁进了冯家。”   一提到冯家,龚副将颇为伤感:“冯首辅一生忠心朝廷,死了却要背负骂名。京城那头不知在搞什么,连我都不信冯首辅会做这事,他们怎么信的?”   徐如松一脸讽刺:“被权势糊住眼睛的人,根本不在意真相。”他双腿一夹向前奔去,“不提那些糟心事,咱们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   龚副将用脚轻轻一夹马肚子,追上前方身影。   出发前本约好早点回来,可两人没把持住,被美酒勾得方寸大乱,直至深夜才回去。第二日醒来,宿醉得脑袋疼。头痛归头痛,他们照旧没落下早操,练完以后再去用早膳。   这时候,陈家来使已经等候堂屋。   徐如松大冬天冲了个冷水澡,总算恢复精神。他大步朝前迈去,看到站在窗边等候的人,第一反应是全身筋骨戒备,仅是侧影就明白,这是个高手,罕见的高手。   元青转过头,低头客气道:“见过徐大公子。”   徐如松一看他的脸,微微眯眼,这人以前没见过,眼生得很,陈家换人了?他不客气地直接坐下,伸手指了旁边的客座,问道:“怎么称呼?”   “元青。”   徐如松在脑子里翻找此名,想不起,没听过。他侧眸打量,这样一个人不该是无名小辈,他喜欢有能耐的人,开口便招揽:“你是练武之人吧?想过投军吗?”   元青一怔,只得谢绝好意:“尚未想过,如今只想多些时间陪伴亲人。”   徐如松嗤笑,四处走商就能多陪伴家人?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前途为重,这哪找来烂理由?他并未拆穿,也不强人所难。徐如松身子往后一靠,揉着脑袋穴位便直入正题:“陈家这枪火生意只与徐家做?”   元青颔首:“总不能卖给匈族,钱再多,陈家也不做卖国之事。”   徐如松笑笑,拿起桌上放着的那把火|枪:“陈家能提供多少?”   元青:“徐家能吃下多少?”   徐如松哈哈大笑,玩味地瞅着他:“放心,徐家能吃下的量一定比陈家能做出来的要多,二十万铁骑,若人人都要一个,陈家给得出?”   元青沉默片刻,并未给出承诺:“我会转告家主,等她回音。”   徐如松半阖双眸,懒散道:“若被我发现陈家还卖给别人……”未竟之语中隐有威胁,他睁开眼望来,似笑非笑。   元青:“陈家历经三代不倒,如今做到江南第一,是因懂一个道理。”他抬眸望去,“信用比钱财更重要。”   徐如松哈哈大笑:“那我等陈千瑜的消息。”   两人谈完便低头品茶,一杯喝完又斟一杯,徐如松见此人还不告退,不由挑眉:“还有话要说?”   元青踌躇,觉得此举于郡主太过冒险,万一徐如松不肯妥协……思来想去,他站起俯身一拜,头颅深深底下,拜得极低:“还有一事请大公子恕罪。”   徐如松漫不经心道:“说。”   元青:“前些日子路经一小村庄,见一群人骑马屠杀村民,忍不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因这群人身穿寻常衣服,当初只道是匪盗,结果杀光以后才发现……这是徐家军。”   一句话,既说了徐家军滥杀无辜,又透露出自己不知者无罪的意思。   看上去一板一眼的人,呵,还挺能说。   有意思。   徐如松勾唇一笑,放下杯子,摸摸下巴没说话。   昨日从林千户那里得知整件事后就在想,整个西北,除了徐家还有谁家有大量马匹?至于是否山贼动手,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偌大西北境内,哪家匪盗敢碰徐家?   这么一算,只剩下陈家有可能。   远道而来,不懂规矩,大支商队拖着马匹和护卫,有人又有马,也不差兵器。   徐如松冷哼一声,这不就对上了? 第183章 算命师傅给如松算过一……   元青抬头:“陈家无意得罪贵府,无论缘由为何,终是沾了徐家五十条人命。错已铸成,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将将士们的尸体送还,余下的但凭大公子责罚。”   徐如松盯住眼前此人。   这个叫元青的,说的虽是惶恐抱歉,可身子没有一丝颤抖,连表情也是沉稳安淡定。   他嘴上不过客气,心中未必觉得做错。   连装一下都不愿。   徐如松目光转冷,口气嘲弄:“无论缘由为何?你觉得徐家滥杀无辜,你才是正义之士替天行道?”   元青抬头道:“算不上正义之士。”   徐如松:“这是西北境内,陈家手伸太长了。我待你们如客,你们可有将自己放在客人位置?什么时候轮到客人来管主人家的事了?”   元青仍是那句:“大公子尽可责罚。”   徐如松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冷笑两声,眼中有杀气:“五十条人命,打算怎么抵?”   他先前就猜到是陈家,就想着这两天再行证实。他不在乎陈家认不认,只要证据确凿,在陈家这支队伍离开西北之前,他一定狠狠剐下一块肉来,让他们有苦说不出。敢在西北境内动徐家军,呵,活腻了。   自己人做错归做错,这是徐家的事,他自会教训。   何须旁人插手?   元青任他看,身形不动如山。他开口道:“一命抵一命,不过,”他目光清透得让一望到底,让人毫不怀疑,他嘴里说的就是心里想的,“死去百姓的命,谁来抵?”   徐如松静静与他对视,眸底的戾气褪去一些。望着眼前这双无畏眼眸,他一扯嘴角:“胆子挺大,”他又坐回椅子上,架着长腿懒懒后倚,“说到底,你觉得是徐家军做错了?”   元青沉默不语。   徐如松一笑,啧,这是默认的意思了。他大手一挥:“行,我不与陈家计较,该做的生意还是要做,不好因此事伤和气,不过,”眼底厉芒毕现,“下不为例。”   元青:“当然。”   徐如松又瞥他一眼,语意不详地来一句:“至于你么……”   身旁的白墙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极为朴素,一颗宝石也未镶嵌,让人很难相信这是挂在西北大将军外宅中的装饰,实在太过简单低调。   徐如松大步走去,一把抽出长剑,剑刃上寒光流溢,锋芒中透出凉意。三尺青锋能定四海,他挥臂直直砍向元青,这一剑重若千钧,亦迅如雷电。   剑势之猛烈,几乎不能躲开。   元青一动不动,毫无躲闪之意,目光直视前方。   连眼睛都不曾一眨。   一剑落下,冰凉的剑刃贴着身体滑下,只差毫厘之距。   元青方才若是移动半步,即便是身子一抖,恐怕都会被削下半边臂膀。   正是一动不动,所以毫发未伤。   元青淡定抬眸,问道:“这事了了?”   徐如松哈哈大笑,这次的笑中多了几分真心,他拍拍元青肩膀:“真不考虑加入徐家军,你若肯来,我立刻给你一个百户的位置。”   元青摇摇头:“多谢大公子欣赏,不过人各有志。”   话音刚落,就见屋门被轻敲两下,随即被人一把推开。龚副将快步走来,他脸色不大好看,眉毛也纠成一团,进屋就朝徐如松苦笑:“如松,事情有些麻烦……”   徐如松难得见他如此,上一回让韧山觉得麻烦的事,记得是他俩带队五百人深入匈族追击,结果人还没找到,干粮先吃光了,这家伙也不过皱着眉头来一句,三天之内再找不着,咱们就只能挖沙鼠生吞了。   徐如松问道:“什么麻烦?”   龚副将瞥元青一眼,这事本不便在外人面前言说,不过事情起因正好与陈家有关。昨晚喝酒时,如松也跟他提过一嘴,他们还筹划着怎么悄无声息给陈家一个教训。他又瞥一眼自家兄弟表情,如今看来,这陈家来使颇有手段,如松已不予追究。   龚副将正想探一探这位来使的底,便当着面把话说开,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你也知咱们麾下有不少兵将是从西北各村落招募而来,这次的事情,姓杨那蠢货实在做得糟,村子里死了人,便有人寻到镇上来,想要徐家给个交代。”   年轻人热血冲动,驻扎在古川县的不少兵将得知消息,听说徐家军屠杀老家乡亲,他们第一反应皆是不信,可村子里出来一堆老乡,斩钉截铁称是亲眼所见,这事假不了。   于是乎,兵士们摩拳擦掌。他们大多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没什么见识,被这么一刺激,大帮人捋起袖子要去长官处讨个说法。   这不是小事,若处理不好,便会有兵哗之患。   龚副将愁眉不展,猜疑背后定有人煽动才走到这步,“那群村民本来想去官府击鼓伸冤,被我们的人先发现,便扣下了。”   徐如松面现不悦:“击鼓伸冤?”他不信村民能想到这上头。   于是,徐如松和龚副将心有灵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元青。   明摆着怀疑他是主谋。   元青矢口否认:“我们斩杀那队人马后,不敢耽搁,与大队伍汇合后便朝古川县行进,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徐如松玩味道:“这群村民来得未免太快。”   元青:“西北是徐家天下,若是我安排,便不会选择击鼓伸冤这种毫无作用的法子。”   这话倒有点理,徐如松收回目光,这幕后之人应该是个读书人,知道告冤,可惜做事还是嫩了点。他问道:“主谋藏在那群村民里?”   屋中一静,龚副将神色奇怪,突然不说话了。   徐如松挑眉:“怎么?”   龚副将头疼地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找是找着了一个人,估摸着是主谋……”   徐如松:“熟人?”   “不是。”龚副将否认很快,又露出那副奇怪的神色,“是个女人。”   徐如松闻言一愣,随即嗤笑一声,他搭上龚韧山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有怜香惜玉的毛病,我没有,男的女的都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完,他转身坐回椅子,眼眸眯起,语调转冷,“把她带进来,我亲自审。”   见此不善反应,元青身子下意识绷紧,蓄势待发。   当头一剑砍来时,他不在意;可涉及永安时,他却控制不住自己。   元青垂眸,强制自己放松身体,不欲被他们发现异常。   龚副将看他家大公子一眼,踌躇道:“长得很美……”岂止是美,根本是好看得不像话,观其言行举止,一看就是有来历的。   徐如松不屑地勾唇:“美人见多了,不外如是。”   龚副将望天,行吧,该说的都说了。数年前算命师傅给如松算过一卦,说他会在女人手上吃大亏,当时如松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将算命师傅给轰了出去。自此以后,他对待女人的态度更不屑一顾,似乎想证明,根本没女人能让他吃亏。   如松那不可一世的性子不把这事放心上,他这做兄弟的总得多考虑。龚副将总不好当着客人面明晃晃猜疑是美人计,罢了罢了,不管是冲谁来的,先由如松审了再说。   他拱手告退:“我这就把人带进来。”   徐如松懒洋洋唔一声。   不多时,龚副将偕一女子进入屋中。   杜平身上是普通村民打扮,衣着朴素,简单至极,不过,脸上倒是收拾干净了。她脂粉未施,头发也是随意一扎,却是粗布荆钗不掩国色。   徐如松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瞬。   杜平弯腰行礼;“见过徐大公子。”   徐如松冷笑一声,不过一寻常布衣,见他竟敢不跪?他有心给人下马威,便态度睥睨:“你若学不会如何行礼,本公子不介意把你的腿敲断。”   杜平陷入沉默,直起身子缓缓抬眸望向他。   徐如松冷冷望来。   杜平笑了笑,她很想提醒一声,徐大公子,你也不过是个白身。依着你的身份,到京城来面见永安郡主,恐怕才得跪下行礼。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路是她自己选的,酸甜苦辣她都甘愿承受。   杜平折膝下跪,低头叩地:“见过徐大公子。”   元青面无表情地望了徐如松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垂眸不语。   徐如松眯眼,眼前是这女子下跪前那一抹笑意,刺眼得很,怎么回想怎么不是个味儿。即使对方乖乖跪下了,他心情依旧不悦:“笑什么?谁准你笑的?”   杜平:“大公子光彩照人,令我见之心往,故此一笑。”   徐如松:“……”分明是夸人的话,他听着却觉心气不顺。   龚副将侧过脑袋偷笑,哈哈哈,头回见他被人这么直白地堵话,笑死人。   徐如松朝他冷冷瞥一眼。   龚副将立刻止住笑,恢复一本正经。   徐如松哼道:“谁派你来的?谁给你的胆子来挑拨徐家军?给你一次辩解的机会,若有半句虚言……”他单手支着脑袋,上下打量道,“事关你小命,好好把握这唯一的机会。”   杜平抬头,站起身子欲回话。   徐如松极尽为难,满是恶意地开口:“谁准你起身的?”   杜平望他一眼,又跪回去。   徐如松心中总算妥帖一些,神态也放松下来,趾高气扬道:“说。”   元青又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杜平:“大公子误会了,无人派我来。我月前路经西北,正好借住那村庄。前些日子跟村民一起去采野草挖树皮,不想朗朗乾坤下,几十无辜百姓命丧刀下。我虽是头次来西北,不过徐家军的威武名声早就有所耳闻,我自是不信徐家军会做出此等灭绝人性之事。所以,便带村民来讨个公道。”   徐如松似笑非笑:“不信是徐家军干的,却要来官府击鼓鸣冤?告谁?”   杜平:“找出真凶,为村民讨个公道,也为徐家军洗刷冤屈。”   徐如松对上她清澈的眼神,只觉如鲠在喉。   他本想来一句“是我们做的你又能如何”,可此时此刻,颇有些说不出口。他自知性子霸道,但绝不喜霸凌他人。可默默咽下也不是他的作风,一块郁气就此堵在心头,不上不下,徐大公子脸色愈发难看。   徐如松心情不爽利,自然要有人倒霉承受怒火。   他起身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走去,高大的身影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蝼蚁。他傲慢地抬起脚,用脚尖勾起她下巴。   杜平没说话,瞳孔乌黑地望来,神色亦是沉寂。   但徐如松能感觉出来,她在生气。一想到她在生气,他心情莫名好转,哼道:“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你叫什么?从哪来的?来西北作甚?”   一连三个问题,个个闻到她根子上。   说真话,肯定不行。   说假话,那就得编出个合理的理由,什么人会特地来鸟不拉屎连朝廷命官都避之不及的西北偏僻地。   杜平:“我姓卢,是前江南省知府卢谦之女,卢萍萍。父亲蒙冤而死,全家也没入贱籍。我从江南一路逃来,无处可去,又想逃远些,便来了西北。”   元青刚才看到徐如松轻蔑地用脚尖勾她下巴,怒意骤生,郡主何曾受过此等屈辱?他强行忍下杀意,心中默念静心咒,这才依旧坐在原位。   等听到“卢萍萍”三字,他一呆,这名字……她当年在江南好似也用过。当时拿来骗张天,如今用来骗徐家。   徐如松在脑中搜索卢谦这号人物,想起来了,死了有些年头了,他不太信,南方的官差莫不是废物?连抄家都能逃出一个?他又问:“就你一人逃出来?”   杜平脸上透出自卑:“……我是外室之女,官府抓人时不知有我。”   徐如松望着她,本以为是有心人算计徐家军,他厌恶戒备,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巧合。   想她孤身一女子从江南逃到西北,曾也是富贵日子,可如今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甚至沦落到挖树皮而食,多少让人唏嘘。他心中为数不多的同情涌上来,犹豫着是否该抬手放过。   他想了想:“先出去吧,这事自有定夺。”   龚副将立即带杜平出门。   屋子里只剩徐如松和元青两人。   很安静。   元青:“大公子已有决意?”   徐如松笑了笑,侧眸打量他:“方才,你看了那女子好几次,怎么,你认识她?”   虽一切听着都是合情合理,可他到底还是有疑心。 第184章 若让你选择委身之人,……   这问题来得突然,元青面上一怔。   他不善说谎,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便被对方抓住。   徐如松笑容褪去,目光霎时转为凌厉,盯得人下意识想要躲避。可元青没躲,依旧看着他,迟疑开口:“之前见过……那天就见过。”   徐如松还盯住他:“只是见过?”   元青那张清秀的面庞一点点涨红,一直红到耳根子。他从未说过这种话,开口便格外艰难:“我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说完,他似再也承受不住,腼腆地垂下目光。   事先推演时,永安便说过,徐如松若怀疑他们的关系就如此这般找个借口。   他初时抵死不从,说这话难以出口。   永安那时眯着眼叉着腰,反问这话怎么难了?说实话哪里难了?她不好看?   元青只得妥协。   在今日之前,他根本没想过会跟别的男人谈论一个姑娘好不好看的问题,在他眼里,这简直跟调戏无异,背地里对人品头论足,实非他所愿。   徐如松颇为意外地顿了顿,神态又放松下来,玩笑道:“那日你会出手相助,莫非也是看这位卢姑娘貌美?”   元青羞愤至极,硬撑着抬头应道:“的确有一部分原因。”   每个问题都被永安猜到,他只能厚颜按照安排好的话来说,再如何难以出口,总不会比推演时跟她本人面对面说更难堪。   徐如松似笑非笑:“既然喜欢,怎么不直接收了?”   越说越离谱,元青闭了闭眼,想结束话题想一走了之,但不行,今日是摆脱徐家疑虑的最好时机。他硬着头皮道:“我不喜强人所难,路上见花朵娇艳,未必要伸手采撷,让它独自绽放亦是美好。”   徐如松感叹他为人正直,不免劝道:“她一人在外孤苦伶仃,也许正想有个男人照顾。”   元青看他一眼,没说话。   不,你不了解她,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她连亲生父亲都没去投靠。   你信不信再给她几年时间,你连你徐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徐如松见他沉默,只当他被说得心动,犹豫是否该收下此女。他哈哈一笑,眼神有些暧昧:“放心,这事交给我,你只管在这等着。”说完,径直向屋外走去。   他个高腿长,大步一迈,很快消失在眼前。   元青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这实在怨不得他,以前遇到的人中从来不会有人想替他安排这档子事。等他回过神来,这位大公子已经走了出去,伸手拦都来不及。   放心什么?   什么事交给你?   元青恨不得追出去把他拖回来,可他心里还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是陈家派来谈生意的,只能强按自己坐着。   虽然忍下了,可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位徐大公子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来。   徐如松来到关押“卢萍萍”的屋子,门口站着两士兵,见他来了便开锁拉开门让他进去。里头是女子安静端庄地坐着,阳光打在她精致侧颜上,透出岁月静好的感觉。这样的气质,更让人相信她的说辞,以前的确是享受荣华富贵的大家闺秀。   杜平见人进门,抬头望来。她欠身行礼:“见过大公子。”   这回,徐如松没再命令她跪下,只揣着双手上下打量。   杜平心里有些没底,不敢随便开口,只能见招拆招。   徐如松抬起下巴问:“许人家了没有?”   照他猜测应该是没有,否则也不会一个人流落异乡,哪怕卢谦曾给她许了人家,后来卢谦倒台,人家恐怕巴不得退婚,即便许了也跟没许一样。   所以他这一问,不过是客气客气。   杜平心里咯噔一下,没猜到会是这发展,她预感不详,便回道:“我嫁过人了。”   这是一句大实话。   不过,徐如松明显不信:“那你夫家何在?”   杜平一下子接不上话。   徐如松嘲弄道:“能放你一个人四处流浪,即便真嫁了人,你那夫家看来也是名存实亡。不用客气,本公子给你找个好归宿。”说罢他轻轻一抬手,命道,“拿下。”   话音刚落,身后两士兵便冲进来要按她在地。   杜平手无寸铁,只能直直一拳向前砸去,当头那个士兵猝不及防,没想到她会功夫,正好被砸中肋骨。她奋力反抗与两人缠斗,因其中一人受伤,竟一时处于上风。   徐如松冷哼一声,还会功夫?   他见两大男人连个女的都拿不下,简直丢尽徐家脸面,决定亲身上阵:“退下。”以多胜少,即便赢了也脸上无光。   两位士兵立刻退下。   徐如松架住她双手,势若雷霆的一脚正中她腹部,趁她后退时闪至她身后勒住脖子,淡淡道:“安分点。”   杜平一出手便知不对,但打都打了,现在装柔弱也来不及。她不顾喉咙受制喘不上气,手肘狠狠往后一拐,既准且快。   徐如松胃部受击,差点把昨夜里喝的酒都吐出来。他不再放水,一手勒住她脖子一脚横扫她双腿,将她压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   等打完才发现,一个男人压着一个女人,于姿势上不大雅观。   不过西北民风彪悍,徐如松没太在意,还抬手勾起她下巴:“长成这副样子,也难怪……”   杜平脑袋往旁边一偏,躲开他的手:“身为徐氏长子,大公子此举未免太给家族抹黑,欺男霸女,若让徐老将军知道了怕会痛心疾首。”   徐如松挑眉,捏住她下巴将她脑袋用力扳回来:“女人有几分姿色便开始自鸣得意,难不成,你以为本公子看上你了?”   闻言,杜平放下心来,静静望着他。   徐如松嘲笑:“别自作多情,不过是怕你不从,想先绑住再慢慢说。”   绑住?杜平一怔。   徐如松将她提起来:“来人,绑上。”   不一会儿,杜平就双手反绑在椅后,整个身体都被固定住,只能干瞪眼。   徐如松站在她面前:“我看你流离失所,便好心替你指条明路,无需太感激。”   杜平拒绝,听都不想听:“不用。”   徐如松当做没听到,继续说:“你曾经应也过过好日子,如今却没地方住没东西吃,还要四处躲避官兵,生活怕是不易。我帮你牵线一人,保管你以后吃香喝辣的。”   杜平讥道:“徐大公子改行做媒婆了?”   徐如松皱眉:“不知好歹。”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她反应,“方才屋里那人是从江南来的,而且是江南第一巨富陈家的人,看看他那模样,不算埋汰你吧?”   杜平呆住。   他说的是师兄?   徐如松:“他看上你了,所以,本公子打算做个好人,就问你这样天大的好机会愿不愿意接住?”   杜平心中五味陈杂,真是委屈师兄了,那么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为演戏牺牲到这地步。她摆出一副犹豫状,沉默良久开口:“他是陈家的人?”   “是。”   杜平试探道:“他能带我回江南?并不被官府抓住?”   徐如松懒懒回道:“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杜平露出思念家乡的神态来,挣扎许久,终于低头应诺:“好。”   徐如松哼笑一声,脸上写着“不过尔尔”的意思,女人嘛,之前还三贞九烈的,演给谁看?他不耐烦地一抬手,立刻就有人将杜平松绑带下去,准备打扮一番献给客人。   屋子里都没人了,徐大公子还站在原地,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他倒不是看上那卢萍萍了,不过,这女人宁可选择一商户,也不屑委身于他……想到这里,他皱眉,难不成他堂堂徐家大公子还比不上小小一商人?这女人眼瞎了不成?   他这会儿乱想的功夫,龚副将寻到这屋里,进门唤道:“如松,村民那头我劝下来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徐如松回头,轻声吩咐:“派人盯着,我怀疑元青与这卢萍萍有旧,小心驶得万年船。”   龚副将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   徐如松:“直觉。”   龚副将面无表情看着他:“……”   算了算了,小心总是没错的,就为他的直觉试一试。   龚副将:“所以你特地把他们两个放在一间屋里,就想看会不会露马脚?”   徐如松颔首,顿了顿,他面现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龚副将奇道,他跟这家伙从小一起长大,这家伙还会有不好意思出口的时候?他难耐心痒,怂恿道:“怎么了?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   徐如松想了想,还是将憋在心头的话问出口:“韧山,你觉得我和那个叫元青的,谁更好看更吸引人?”   龚副将:“……”   徐如松追问:“若让你选择委身之人,选他还是选我?”   龚副将后悔让他问出来,他不想说就不说呗,憋着也挺好,何必来问他这种傻问题?他稳稳地后退两步,态度冷漠:“不好意思,我不好男风,我只喜欢女人。”   徐如松:“……”   龚副将觉得待在这屋子不安全,转身就出去。   徐如松赶紧拦住,若不说清楚,这对话传出去容易让人误会。他立刻跟上,奋力洗清自己“好男风”的嫌疑:“真巧,我也喜欢女人。”   龚副将:“……”呵呵。   接下来半天时间,徐如松热情招待了元青,先带他在古川县四处逛,等日落西山,他们又回来享用晚膳,桌上的菜肴丰盛至极,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酒饱饭足之后,徐如松亲自带着他去客房,停在门外告辞,留下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好好享受。”   徐如松临走前,还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元青不太懂,他轻轻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画面,整个呆住。   西北不似江南讲究,偌大的屋子里并无多少摆设,连屏风都没有。是以,一进门就能看到屋子中央那面暖炕,左右后方都架上床围子,围上一层幔帐,颇有欲语还休之感。   暖炕的中间,坐着一个美人。   元青以为酒喝多出现幻觉,他后退一步,“啪”的关上屋门,冷风吹到脸上,他觉着脑袋清醒了些,又推开门。   美人还坐在那里。   跟刚才一样。   杜平笑道:“师兄。”   元青这下彻底清醒了,长叹一声,反手关上门。他面颊因喝酒而微红,步子依旧稳健,脸上表情虽不多,可眼底却透出如何是好的为难。   怪不得徐如松来了一句“好好享受”。   在这儿等着他呢。   元青压低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杜平调侃道:“徐大公子说,你看上我了,所以要我来作陪。”   元青脸红,幸好之前脸就红着,再红一些也看不出来。刚才宴席上喝出汗了,他领口微微敞开,肌理线条若隐若现。   思及此,他抬手严实扣上,避开视线解释:“是你教我这么说的。”   杜平:“对啊,我教你的,我又没怪你。”   元青垂眸:“徐如松让你来,你就乖乖过来,他没起疑?”   永安身上既没被捆绑,脸上神色也与平时无异,看着不像是被逼无奈。徐如松本就怀疑他俩的关系,这么一来,岂不是疑心更重?   杜平笑道:“师兄,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元青抬眸:“嗯?”没听懂。   杜平:“你年轻英俊,能力卓绝,性子又好,姑娘们喜欢你愿意委身于你不是很正常的事?拼死不从才会让人起疑吧?”她微微一笑,“所以我跟徐如松说,我愿意。”   元青沉默地低头垂眸,很久都是一动不动的模样。   杜平以为他喝多了发呆,轻唤道:“师兄?”   元青缓缓抬眸,一双眼眸黑得发沉,一瞬不瞬盯住她看。 第185章 皇上驾崩了,皇太孙李……   杜平从未看过他这样的神色,担心道:“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元青却是心中一暖。   他心里其实明白,她说这句话并没其他意思,她只是单纯地夸奖。她将他当成亲人对待,从以前就是这样,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堆到他身上,明明他并没那么好。   她肯定不知道,一句我愿意会在他心里漾起多少涟漪。   从离开京城的那日起,他就在心中做下决定,只要她不喜欢他,那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的感情,只做一辈子的师兄。   元青长长叹一口气,捂住额头:“头有点晕,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吧。”他转身向墙角走去,打算打坐整夜:“你睡床,我随便找个位置就行。”   杜平拉住他,空出的另只手凌空一弹,烛火被打熄。   屋中立时变暗。   她又伸手一拉幔帐,轻飘飘的帐子顿时将两人笼罩在密闭空间,能清晰听闻彼此呼吸。   西北的夜晚比南方寒冷多了,杜平不忍让师兄在冷冰冰的地面坐一晚上,担心冻出病来,便建议道:“我相信师兄的为人,你睡那头,我睡这头,再不济,你真要打坐也该在暖炕上。”   元青的呼吸粗重起来,一声不吭。   杜平继续劝:“而且,徐如松肯定会派人监视我们,若被看到我们分开睡,就前功尽弃了。”   元青抽回自己的手,他动作很慢,似乎是酒喝得头晕,以致连身体反应也跟不上。他后退一步离开幔帐,总算呼吸顺畅了。   杜平无奈道:“以前在灵佛寺,我们不也住在同一个屋子?”   元青道:“那是以前。”说完,他转身向屋子的墙角走去,闭目盘腿而坐,双手结印放置腿上,调整气息出入。   杜平拿他没办法,安静地望着他嘴唇微动持咒,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他们还在灵佛寺的日子。   月光透过窗棂,银辉斜洒在元青肩膀,照亮他半边脸庞。   宛若一尊佛像。   杜平看得出了神,轻轻问道:“师兄,这次见面,你好像长高了很多。”   元青过去打坐的时候六根清净,无论什么都无法打扰。可自从还俗,他的心境仿佛也跌落凡尘,一听到她的声音,所有的妄念都跟着回到身体里。   他缓缓抬眸:“本来就是长身体的年纪,”他笑了笑,“总不能越长越矮。”   杜平噗嗤一笑:“你以前只比我高半个脑袋,分开的日子里,我明明也在长个子,可就是没你长得快,不公平。”   元青微微一笑,是啊,他们很久没见了。   他曾经以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他在江南,而她身处冯家内宅,终身两隔。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他。   能见到她固然高兴,可是,他宁可老天爷勿生垂怜。他可以一辈子不见她,只望她生活顺遂,无忧无虑。   杜平仰着往暖炕上一躺,兀自出神:“说到公平,我在西北的这些日子里,突然觉得老天爷有时候也是公平的,它给了我尊贵的家世,衣食无缺的人生,可却会一个一个夺走我的亲人,将我摔落谷底,看我无家可归。我曾经得到过的,它让我一样一样地还了回去。”   元青望着她:“天降大任于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杜平轻轻一笑:“真会安慰人。”幸好师兄还在身边,让她不会错觉以前的人生只是一场梦。可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师兄,你如今已还俗,年纪也差不多,以后打算娶亲吗?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元青沉默不语。   万籁俱寂,只有外头的风声呼啸而过。   杜平没听到回应,又唤道:“师兄?”   元青反问:“你呢?”   杜平不解道:“我什么?我又不会娶亲,而且我嫁过人了。”   元青:“你打算再嫁吗?”   这回轮到杜平沉默不语。   元青也不逼她,她不说,他就不问,继续阖上眼眸无声持咒,清心静气。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杜平的声音悠悠传了出来:“没想过这件事。”她自嘲地笑了笑,“成亲的滋味我已尝过,跟瑛之分开的时候,我曾跟他说,你肯定会后悔,你肯定没办法爱上别人……其实这话,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杜平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宁可后悔也要走,我亦如此。”   又是一阵沉默。   元青默念完大悲咒,缓缓睁开眼,他目光澄明,开口道出跟她一样的答案:“我也没想过这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徐如松醒来就得到消息。   潜伏在暗处的人监视了整晚,回禀道:“他们二人应是分开睡的,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两人似乎聊了很久,属下无能,聊的内容未能听到。”   徐如松皱眉,摆摆手屏退人。   用早膳时,徐如松状似无意地刺探:“昨夜过得如何?”   元青咽下最后一口胡饼,放下碗筷,正视前方回答:“多谢大公子一番美意,我虽心系此女,但这等事,还是需要两情相悦,不该在初相识时就做逾越之事。不过,昨晚我与卢姑娘聊了很多,她愿意和我一起走。”   毫无破绽的一番话。   徐如松挑挑眉:“行,那就先在此预祝你能抱得美人归。”   元青微笑:“谢大公子成全。”   随后,徐如松又热情地招待他在宅子里散步消食,逛着逛着,他蓄谋已久地领着客人来到演武场,客气地开口:“要不试两手?”   徐如松此人心高气傲,不过,这位大公子有这个本钱骄傲,先不说家世,便是自身能力也是出类拔萃。他身先士卒所向催破,多次在最前线与匈族对战,胜场居多。他赏罚分明,大力提拔有能者,而不拘泥于家世背景,是以徐家军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众人皆知,徐大公子眼里只看得到有实力者,只要对方有才,他愿意折节下交;可若是个庸才,那就能好好体会一下徐如松目中无人的做派了。   元青婉拒:“客人怎好在主人家动刀动枪。”   徐如松实在心痒难忍,看到高手就想过两招。他盛情相劝:“在我们北方,不像江南那么讲究,练武之人长期不动手,身子就锈了,别浪费一身本事。”   元青不好推拒,他自知在人情世故上欠缺了些,斟酌须臾,试探地问道:“只是切磋?”   徐如松不笨,一下子就听懂弦外之音。他哈哈大笑,反问道:“你想问的是,要不要陪着我这公子哥随便过两招?最后装输哄我开心?”   被人一语道破,元青有些不好意思。   徐如松扬眉勾唇,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小瞧过。   他走到武器架子旁用力一拍,一柄□□脱架而出,被震到半空中。他长臂一挥,虚虚晃一招,银色锋芒毕现。   徐如松站姿稳如磐石,一手执枪,一手勾了勾:“能不能赢,看你的本事。”   元青走到架子旁也拿出一柄□□,朝他望去:“好。”   两枪相撞,火星迸发,两人正打得酣畅淋漓之际,只见龚副将急冲冲向演武场跑来,大喊一声:“住手。”   可惜徐如松压根不理,□□一甩,继续攻势迅猛。   元青挑枪一刺,枪头刺穿对方木柄,他趁势松开双手,飞身向后掠开一段距离,拱手道:“承让。”   一个手上没了兵器,一个兵器受损。   可问题出在,没兵器的那人是主动松手的。   徐如松一怔,高大的身躯站定在原地,目光深不见底。   龚副将这时顾不得他兄弟脑子在胡思乱想什么,快步来到他们中间,面色凝重:“京城传来急讯,皇上驾崩了,皇太孙李承业继位。”   两人皆是一震。   徐如松与龚副将对视一眼,随即沉默地转身向武器架走去,将手上的枪一柄一柄放回去,末了,回头叹道:“怕要变天了。”   上一任皇帝明显透出对徐家不满的意思,新任皇帝又会是何态度?如今冯首辅已死,朝中再无人帮徐家说话求情。新皇帝想一意孤行收拢兵权时,也没人拦着了。他和他父亲皆无反心,只希望李承业不要逼着他们徐家不得不竖起反旗。   两人的比试就此不了了之,元青回去整装待发。   陈家商队此趟西北之行主要是和匈族做买卖,他们在古川县停留这两日,与徐家谈妥□□生意后,便启程继续往西走。   徐如松带着数名亲卫,亲自相送于镇外,拱手惜别。   望着商队渐渐远行,龚副将道:“这两天你始终派人盯着他们,可有盯出些什么?”   徐如松摸摸下巴:“应该都是真的。”   龚副将:“应该?”   徐如松挑眉:“没见他们露马脚,而且,直觉告诉我是真的。”   龚副将面无表情:“之前直觉不是告诉你,元青和卢萍萍有旧吗?”   徐如松大大咧咧地开口:“打过一架后,直觉就改弦易撤了。”   龚副将:“……”呵呵,你丫除了在战场上,直觉什么时候准过?这回更神了,两回直觉还不一样。   徐如松:“兵哗没有发生,那些村民也被劝回,乡绅们也未再生事,这就够了。”他并非没有算计,不过是深谙抓大放下的道理,“至于他们是否相识,反正人都走远了,只要不在徐家管辖内生事,不过是小节。”   龚副将想了想,点头同意:“倒也是。”   徐如松策马转向:“走吧,咱们今晚就回边境。”   另一头,商队步入沙漠后,眼前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平滑流畅,在阳光下寂静沉眠。当他们再也看不到身后的城镇,元青策马来到杜平身旁,轻声:“有件事要告诉你。”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才刚刚传到官府和徐家,商队离开时,镇子里百姓间还未传开,甚至连徐家下人里也不知晓。   杜平笑道:“什么神神秘秘的?”   元青:“皇帝驾崩,李承业继位。”   杜平脸上的神情停滞在那一瞬间,许久没有动作。阳光晒在她笔直的背脊上,微熏熏然。   她张嘴欲言:“他……”不过才一个字出口,便是沙哑干涩。于是低头去拿水囊,喝得快了,一下子被呛住,她不住咳嗽出声。   元青静静望着她。   杜平咳得眼睛红,随意一抹眼,嘴角强自笑道:“你在徐家瞒着我,是担心我会有不妥当的反应?被徐如松发现?”   元青声音温和:“你会难过。”   杜平苦笑,她低头望着沙子,阳光下是一片涌动的土黄色。她用力地盯着看,一直盯到眼睛都发痛:“母亲死前求他放过我,他答应了。可是,当我知道他决定让承业继位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没打算让我活下去。”   杜平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他想我死。”   当年,他明知承业和她互相倾心,可他不同意这桩婚事。   如今,他快要死了,承业将要继位,他怎可能留下她冒着让承业犯错的危险?   杜平笑容很淡,淡得几乎抓不住:“他骗了母亲,也骗了我。”   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宠爱。   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明白。   元青望着她神色,问道:“你怨他?”   杜平笑了笑:“他都死了,何必再提怨不怨的?母亲死了,他很难过,可他依旧做了他觉得对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翻身下马,面朝京城的方向站立,然后屈膝下跪,朝死去的帝王磕三个响头。   就此拜别。   杜平叩完以后,又骑上马,再不留恋地往前奔腾而去:“走吧,咱们继续往前。”   元青紧跟而上。   一阵大风吹过,黄沙掩埋了刚才下跪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86章 她没想到亲生父亲一见……   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连沙漠的另一边也不例外。   陈家的商队穿过沙漠,经过绿洲,最终在草原上跟匈族汇聚。匈族因不事生产,再加上土地也不适合种植,故大多以游牧和劫掠为生。   中原向来对匈族忌惮极深,时间往前推六七百年,彼时大草原上还没有匈族这个称呼,不过是无数部落分散居住。每年就看老天爷是否赏饭吃,若风调雨顺,那偶尔跟中原换点吃的,自个儿再种些青稞,混个温饱也就过去了。可老天爷若不赏饭,那就只剩下去抢这一条路。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直到有一年,草原上出了个英雄人物,也是现任可汗的祖先孛儿只。他以铁血杀戮统一大草原,举刀攻向中原,乱世中,他最后胜出称王,孛儿只家族也就此统帅中原两百年。   中原富饶膏腴,匈族入驻后简直掉进了富窝,由此过上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的日子。贫瘠会磨练人,造就孛儿只家族威武铁骑,可富贵却会麻痹人,一代又一代,当年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铁骑最终变成了花架子,抵不过揭竿而起的百姓。   孛儿只家族带着残余兵力再次逃回草原,他们再无一战天下之力,只能时不时骚扰边境。令人讽刺的是,几百年下来,贫瘠的地方令他们战力一年胜似一年,对中原的威胁日益增大。   杜平第一次来到大草原,刚是一场大雪过后,满地素白冰雪一望无际,天空湛蓝如洗,皑皑白雪环抱着波光潋滟的湖泊,风光无限。   她看呆了。   不同于江南的玲珑精致,也异于西北的壮阔雄伟,这里的景色恍如仙境,铺天盖地的白色涌入眼中,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软软的。   呼吸在眼前缭绕成白雾,杜平赞道:“堪称人间仙境。”   元青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震撼的画面,不由感叹:“可惜这里的土壤太薄,不利于耕种。”   匈族一看到商队来了,各个帐篷里跑出许多人,他们头上戴毡帽身上着长袍,肤色偏黑,大多腮边还有红红的两坨。陈家的商队在此风评向来不错,匈族人极为热情,拿出各自家中可置换的东西,以物换物。   杜平站在旁边看了会儿,便踱步向湖边走去。   偌大的湖泊旁,有几个男人坐着垂钓,距她较近的那男人身形最为高大壮实,头上一顶黑压压的毡帽,半张脸都被浓密的胡子遮住,只露出一双黑眸半阖,懒洋洋地提着钓竿。   杜平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停下,极有分寸地隔着距离。   她抬起双手伸懒腰,连续几天骑马不禁有些腰酸。   ”喂,你把我的鱼吓跑了。“高大男人转过脑袋,不知何时,他半阖的眼眸已完全睁开,一瞬不瞬地盯住看,“我今晚吃不上鱼,你来赔?”   男人眼眸深邃,看起来像是匈族人,却又好像有汉人血统,一时难以分辨。   这语气完全是挑事儿。   尤其那双眼珠子彻底钉在她脸上,意图明显。   杜平淡淡瞥一眼,不理他,转身就走。   “喂,”男人又开口,与此同时,一柄沾水的钓竿甩到面前,钩子上一条冻住的小虫子蜷缩这身子拦住她去路,几乎晃到她鼻尖。“你怎么不理人?”   杜平连头都懒得回,一把推开钓竿,继续往前走。   她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几个男人的口哨声,有人打趣:“将军,竟还有女子不搭理你?”另一人搭腔:“哈哈,肯定是头一次来,不知道将军的身份,否则早黏糊糊贴上来了。”   因说的都是匈族话,杜平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索性装作没听见,脚步不停。   被称为“将军”的男人还盯住她背影看,他知道这是跟着商队来的汉人,他搭讪并非像其他匈族男人那样求一夜风流,他只是看她眼熟。   分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认识很久。   他这辈子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将军扔下鱼竿,迈大步追了上去。他本就生性豪迈,在匈族待了十多年,早已习惯这里的风俗,愈发将中原那套礼节丢在脑后。   他想要的,不折手段也要搞到手。   将军直接搭住她肩膀,出声道:“喂,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狠狠一掌直劈腕间,既快且准。他立刻缩手后退,眸中透出的光愈发兴味十足:“啧,还会功夫啊。”他中原话说得非常标准。   杜平转过身来,声音很冷:“别动手动脚。”   元青一眼望见这里的动静,快步走来,将她挡在身后,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问道:“敢问阁下有何事?”   将军挑起浓眉,笑道:“这是你男人?”   这话问得没礼貌,元青蹙眉。他以前没来过匈族,但此行之前也做过功课,在匈族中会说中原话的,至少都是贵族。   元青:“我们是陈家商队中的人,来这儿是做生意。”顿了顿,他补充道,“在中原的礼节,男女之间有大防,阁下不该胡乱动手。”   将军瞥他一眼,并未放在眼里。他目光又注视着杜平,笑道:“你叫什么?你来卖什么东西?不管卖什么,我全都买了。”   “杜平。”   将军瞪大眼睛,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平望着他,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你要买什么,我都不卖。”   将军仿佛冰雕一样,连表情都冻住。   杜平似乎看出些什么,眯起眼。   此刻,将军转身拔腿就跑,飞快向某一张帐篷奔去,不多时,就从里头揪出一个年轻男人,提着他的胳膊往前拖。   年轻男人无奈道:“二伯,你拉我干什么?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你劲儿太大……”说话间,他已经被拖到杜平和元青面前,他一边抱怨一边转头,看到杜平那张脸,顿时愣在原地。   杜平望着着,嘴里吐出三个字:“杜子文。”   杜子文擦了擦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杜厉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按住他脑袋,命道:“好好看,好好给我认一认,她是不是,是不是……”他后面的话已激动得说不出口。   杜子文咽了口口水,点头:“是。”   到这地步,杜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次跟师兄一起来匈族,一方面是为蒙混徐如松,另一方面,她的确想来看看生父。   杜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只不过,她没想到亲生父亲一见面就来搭讪,色胚子一个。   她淡淡道:“不用多此一举问这小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杜平。”   杜厉慌张中夹杂兴奋,颇有些手足无措,伸手就想去拉她,可突然间想起什么,他抬手一摸脸,入手皆是乱蓬蓬的胡子,就像刷子上的毛,又刺又疼。“啊!糟了!”杜厉一声叫,又转身跑掉,这次是跑回自己的帐篷里。   杜平眯起眼,转头问杜子文:“他脑子是不是有点……”顿了顿,还是问出来,“不好使?”   杜子文和她关系一向不好,不过流落他乡多年,路上也吃过不少苦,心中毕竟感激她当年伸手相助,是以没像以前那样一开口就恶言相向。他撇开脑袋语气淡淡:“别这么说你爹,你来之前都挺正常,可能看到你了,一下控制不住。”   杜平没说话。   元青看她一眼,可惜从神情中读不出什么。她早已不是当年初遇的小姑娘,喜怒形于色,心里有话就直说。   “他只是太高兴了。”杜子文想替他二伯辩解两句,“他一直都想见你,很想。”   他说得很慢,侧眸望来的表情也是情真意切。   杜子文继续道:“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天天围着我们问有关你的事情,巨细靡遗,有时候边听边笑,不管听到你做多出格的事情,他都一脸骄傲。听到你小时候受欺负了,他便愤怒至极,恨不得去京城揍那些人一顿。”他说话时偷偷打量杜平表情变化。   可惜,并未换来杜平半分动容。   两三句话的工夫,杜厉已从帐篷里出来,他刮掉脸上的胡子,露出光洁的下巴,可能是刮得急了,侧颊有一条刀痕,连血都没止住,红色渗出他小麦色面庞。   刮掉胡子的杜厉,仿佛变了一个人。   原来的模样,给人一种粗糙的草原莽汉感觉。可等他脸上都收拾干净以后,众人看了,便会觉得怪不得能引来平阳公主的倾心下嫁。   他跟杜平五官极为相似。   杜平长相明艳逼人,可类似的脸换到杜厉身上,只可称之为英俊。俊美二字太柔,配不上他;英武二字又不足,忽略了他身上那股俊逸。   杜子文也看呆了,他常听父亲说二伯长得好,好几次瞅到父亲劝二伯把自己掇拾干净再娶个妻子,可惜到头来,看到的还是一脸大胡子。   不曾想,杜平一来,二伯就愿意露出光彩的一面。   杜厉摸摸脸,粗手粗脚地把血迹抹去。他心中忐忑,这样子看着应该还成吧?方才急着刮掉,连镜子都忘记照一下,万一女儿看不上他嫌弃他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道:“平儿,我可以叫你平儿吗?”   杜平目光淡定,点头:“随意,不过是个称呼。”   杜厉立刻嘴巴一咧,高兴地笑道:“我是你亲爹,你怎么来草原了?是来找我的?”   杜平嘴角一勾,看着不像是笑,更像是嘲讽:“初次见面,礼数不全,不过,你的礼数应该比我更不如。”顿了顿,“我倒是没想到,原来杜厉是如此一人。”   杜厉在人情世故上不算心思敏捷,但自家闺女态度太明显,虽然话有点含沙射影,但意思他完全能懂。   杜厉顿时一慌。   糟糕!给闺女留下坏印象了!   他只恨自己这十多年来在草原上为所欲为惯了,刚才半点不曾收敛。他看到陌生女子,却觉得似曾相见,便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留下再说。   现在一琢磨,当然觉得眼熟了,他亲女儿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不熟么?   杜厉赶紧解释:“你误会了,我刚才没坏心思,我就觉得你眼熟,我就是想跟你多处处,多说说话……不是,跟你脑子里想的不是一回事,不对不对,我没那么龌龊……”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只觉得解释不清。   杜平抬了抬手:“我明白,不用说了。”   杜厉立刻噤声不语。   杜平:“阿妍在哪里?能安排我们见一面吗?”   闺女见到他的反应并无感动,甚至最想见的人是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而不是他这个亲爹。杜厉心中酸涩,已给她找好理由,不怪她,是他不好,是他一早离开,从未陪伴她长大。“行,我来安排。”   杜厉指着远方,这一块帐篷连绵起伏,一直铺到十多里远的地方。他指向最高处,开口道:“王帐在那位置,离这儿有一段距离,祥宁公主跟着可汗住在那一带。明日趁可汗出门跑马练兵的时候,我带你去见她。”   杜平问道:“不能让可汗知道?”   杜厉:“你的身份不好解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引起可汗疑心。”   听到这句,杜平微微一笑。   看来哈尔巴拉虽留下杜厉十多年,可信任不见得有多少。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第187章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爹……   这日,无数匈族百姓看到一幕奇景:   威震大草原的王庭右将军杜厉整天缠着商队中一中原女子,带着人骑马赏景,殷勤备至。只可惜两人都是中原话交谈,让人听不懂将军大人究竟说了多动听的情话。   既有人带路,杜平也不客气。她趁势熟悉了这片地带,这地方广阔无垠,处处风景相似,若朝廷武将第一次攻打,的确容易迷路。草原本就是骑兵天下,很难占到便宜。   杜厉笑道:“景色如何?喜欢这儿吗?”   杜平点头,不吝啬赞美:“很漂亮,大开眼界。”   杜厉一句话在心口堵很久,听她说喜欢这才有勇气开口,他试探道:“有想过在这儿长住吗?”他望来的目光俱是期待。   杜平似笑非笑:“我是汉人。”   杜厉眸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主动避开话题。他双腿一夹,策马前行:“先回去吧,子静和兄长应该都回来了,这里天黑的慢,现在赶回去正好全家聚一起吃点热乎的。”   杜厉居住的帐篷特别大,中间摆着一口大锅,杜严一家人已经围坐在旁,把肉扔进去煮,感觉到有人掀开帘子,杜子静第一个转过头来,面露欣喜:“二伯,郡主,你们回来了。”她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顿了顿,“这位是?”   杜平主动介绍:“这是我师兄,元青,是自己人。”   元青颔首行礼。   杜厉看元青颇不顺眼,这也不怪他,任何一个做爹的,看到一个大男人跟在女儿屁股后头都不会高兴。不过女儿就在旁边,他也没给元青脸色看,就不冷不热的普通对待。   这里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有驱寒的作用。杜平也饮下一杯,脸蛋顿时红扑扑的,更显颜色佳。   元青眼神很规矩,在确认永安没喝醉后,再没有多看一眼。   杜厉非常不开心。   他肚子里冷哼一声,他也不怕承认,这小子不敢多看,他不开心。怎么,他女儿不够好?可这小子若敢色迷心窍多看几眼,他也不会高兴,怎么,活腻了?   杜厉夹起一块肉往嘴里塞,状似无意地问:“平儿今年也快二十,许人家了没?”   几双眼睛都望过来,杜厉一家离开时,只知道永安郡主和皇孙走得近。   杜平:“嫁过人了。”   杜厉瞪大眼,立马向元青看去。   不待元青有所反应,杜平先否认:“这是师兄,我嫁的是冯阁老的么孙,冯瑛之。”   杜厉没听说过冯瑛之,不过冯佑这人还是知道的。他放下筷子,心中不悦:“那你夫婿呢?怎么不一起来?他怎放心让你一人行此远路?”   杜平淡淡道:“已经和离了。”   围坐着的一圈人都霎时安静,只有元青早就知道,还在淡定地夹筷子。   杜厉当初被两倍于他的兵力围剿时,都没这样大惊失色。他脱口而出:“为什么?”   热气袅袅从锅中腾起缭绕,遮挡杜家人的视线。   杜平的筷子还在锅里,她夹到嘴前,不紧不慢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做完一切,她抬头反问:“那你为何跟母亲和离?”   大家更安静了,两个小辈偷偷拿余光去瞟二伯,啧,脸色真难看。   杜厉黑着脸:“那不一样。”   杜平又问:“哪里不一样?”见他答不上来,她淡淡道,“一样,不外乎是彼此选择不同罢了。”   杜厉深吸一口气,不怕丢脸地开口:“是你母亲不要我。”   “巧了,”杜平又拿起筷子,“看来咱们同病相怜,我也是夫婿不要我。”   “什么!”杜厉一声怒吼,声音都传到帐篷外头去了。   他气得直接站起来:“竖子尔敢!”他总有一天要带兵杀回京城,把欠他女儿的小子洗净脖子拎过来。   杜平抬头看他:“别生气,他不欠我什么。”   杜厉喝道:“他娶了你,就该对你负责。”越想越气,他女儿有家世有相貌,样样都好,轮得到冯家小子始乱终弃?“为何和离?是他外面有了相好?”   杜平摇头:“你想多了,没有的事。”   杜厉冥思苦想,既然不是冯家小子沾花惹草,莫不是他女儿心思活络另有所属?   目光跟着思绪走,他不由向元青望去,暗自打量:眉清目秀武艺高强,女儿又是一口一个师兄叫着……好吧,勉强可入眼。   他突然有点心虚,也许,可能,大概是她女儿守不住。这样一想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只用余光不住地打量元青,想要挑出点毛病来。   元青习武之人向来敏锐,自然察觉到这道目光。   他不明所以地回望,只觉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杜平只消一眼就看懂,她长叹一声,连吃饭都没胃口:“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跟师兄没关系。你与其关心我前夫,不如多关心关心你前妻。”   杜厉一怔,脸上表情有一刹那是空白。热气弥漫到他眼前,将他眸底情绪半遮半掩,他轻声问了句:“你是说……轻容?”   杜平抬眸,母亲姓李,名轻容。   杜厉兀自一笑,一屁股坐回原位,接连夹两块大肉往嘴里塞,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开口说:“那女人有什么好关心的?没心没肺过着富贵日子,她不需要我关心,她只要拥有权势就心满意足了,哈哈,莫不是她给自己添了几个面首?随她去,老子不在意。她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   这态度太过欲盖弥彰,杜家其他人都看出些什么了。   杜厉嘴里大口嚼着,一遍指着锅:“吃啊,快吃啊,你们怎么不吃了?”   杜平态度很平静:“她死了。”   帐中是一片寂静无声。   杜厉缓缓抬起眼眸,一瞬不瞬盯住她:“再说一遍。”   杜平望过来:“她死了。”   杜厉筷子一松,肉片又跌回锅里,溅起热汤几滴到手上。他似乎感觉不到烫,稳稳放下筷子。他不再是手足无措的父亲,跟白日里彻底判若两人。   他瞳孔一片漆黑,所有情绪冰封眼底,黑眸盯过来看时仿佛噬人的野兽,教人动弹不得。   这才是杜厉。   他冷静地问:“谁害死她?”   杜平:“急症猝死在宫中,皇上悲痛不已,亲自下令将她葬在皇陵,风光大葬。”   杜厉冷笑:“猝死?挺像宫里那群人会想出来的借口,只能骗骗傻子。”他盯住眼前人,又问一遍,“说,谁害死她?”   杜平反问:“你要替她报仇?”   “别扯开话题。”杜厉不耐道,“你不说,我就自己去查。”   杜平沉默许久。   杜厉没再催她,只垂着眼眸把玩酒盏。虽没说话,可整张篷子里都被他气势所压制。   杜平:“她是自尽。”   杜平嗤笑一声:“自尽?”他眼底有杀意,“她是你母亲,你该了解她,轻容那样的性子,会自尽?”   杜平:“她那样的性子,与其被监|禁一生,不如痛快一死。”   杜厉这次没再说话,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一动不动。终于,他仰头望向篷顶,轻声问:“老皇帝那么宠她,要关她一辈子?”他并未等待答案,笑了笑,道出心中猜测,“她谋反失败了?”   谋反二字犹如惊雷般炸醒众人。   所有人都拿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这对父女。   杜平翘了翘唇角,下垂的眼睛里有嘲讽有悲伤:“别胡说。”眼前又浮现母亲死去的尸体,颈间狰狞的伤口,还有满室血腥气息。   此时,热气蒙住她的眼,杜平说:“先帝都没这样说,你别坏了母亲的名声。”   她怎会在别人面前替母亲认下这等罪名?   母亲常说她天真,到头来,母亲才是最天真的。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母亲能再狠一点,弄死先帝再伪造遗书,说不定就成了,亦或者,再耐心一些,等先帝死后再对付剩下的兄弟,说不定也已问鼎九五之位。   可母亲偏偏瞻前顾后,她担心她那个皇帝爹难受,又想尽量少流血,结果倒好,最后只流了她一人的血。   杜厉没再动过筷子,也没再吃任何东西,只静静坐着出神。   聚餐的后半段,他这个主人一声不吭。杜平只好与大伯一家随便聊几句,以免气氛沉闷尴尬。   杜严也有意弥补刚才的失态,主动开口道:“我在这里也没其他事做,开个学堂,趁这里的孩童放牧归来时,教他们认认汉字,学学汉话。”   杜平眼睛一亮:“这挺好,不过,匈族上面的人知道吗?会不会不屑于学这些?”   杜严:“哈哈,大家都喜欢学,毕竟有用,这样中原商队过来的时候,更方便交流,而且,哈尔巴拉可汗也很支持,他喜欢汉族文化,可惜,没足够的精力管这块。”   杜平颇有深意地点点头:“我也支持他们学。”有朝一日收回这块土地时,就愈发显得有用。   幸好其他人没听见她肚子里说的这句话,否则,会比刚才“谋反”二字更让人惊恐。   杜平又问:“子静成亲了没?”   杜子静和当初在京城的模样天翻地覆,五官依旧,可眉目中透出的精神气却彻底变了。她长发如今堪堪过肩,被她随意扎在脑后,额间绑着一块匈族特色花纹的抹额,神色中没有一丝大家闺秀的端庄文静。   韦氏愁道:“她不肯成亲,我劝了她好多次,她一句都听不进去。”   杜子静在这里学会骑马,学会狩猎,甚至还跟着二伯一起沙场练兵,比较之下,她觉得以前京中的日子过得没意思透顶。她反将母亲一军:“你不是不想让我嫁匈族人吗?”   韦氏语噎,她的确看不上匈族人野蛮无礼。她想了想,开口道:“你二伯麾下不是还有不少中原士兵吗?”   杜子静:“年纪太大。”   二伯当初逃到大草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士兵一同追随。可十多年过去了,最年轻的也比她年长近十岁。   杜平闻言,轻笑一声。   杜子静含笑举杯,向她敬酒:“永安,今日见到你不甚欣喜,当年的救命之恩,永记于心。”说罢,一饮而尽,她倒置杯子,证明里面一滴不剩,“今后,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杜平笑望着她:“你真的变了。”   杜子静:“难不成被狗咬过一口,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杜平哈哈大笑。   杜子静:“你这次是来投靠二伯吗?”   杜平摇头:“陪师兄来做生意,照以往交易经验,待个五六天就走了。”   杜严插一句:“早点走也好,皇帝驾崩的事情已传到匈族,我担心可汗蠢蠢欲动,”说到这里,他不由向旁边望去,本想看掌兵的大将军有何高见,岂料,自家兄弟还是垂着眼眸不说话的死人样,顿时气馁。   众人吃完以后就各回各帐篷,直至散席,杜厉都没说一句话。   夜深了,皎洁月光轻轻抚摸这一片积雪,天地间静谧无声,只有风中草浪起伏而动。   杜厉独自一人拿着酒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对影独酌。   他挑的位置特地选在女儿那顶帐篷外,咕噜噜喝酒的声音,有时来回踱步的声音。   半个时辰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杜平睡在异乡怎敢放松警惕?杜厉一过来她就听到动静。眼看这人不打算走,恐怕一整夜都不得睡。她一点一滴时间数过去,再按捺不住,拉开帘子盯住他:“故意的?不打算睡了?”   杜厉耐心地等了这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想见的人,笑道:“我想和你聊聊天,就我们两个。”   杜平没好气:“白天不行?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说话。”   杜厉:“那时候不想说,那么多人,我不想跟别人讨论轻容,万一他们没分寸说得我生气……又都是家人,不好发火。”他目光深邃,“我只想和你聊。”   杜平不说话了,走到他旁边站着,举头望明月。   杜厉:“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爹?”   他望着女儿的侧颜,眼中盈满期待。 第188章 “这辈子,我只爱过她……   杜平并未应承他叫一声“爹”,也没看他,只淡淡问了句:“有人说她坏话,你会生气?”   杜厉眼中失望一闪而过,他也抬头望月:“她是我的女人。她抛弃我,她背叛我,她做错事,我能说她不好,可别人不行。”   杜平定定看他一会儿,忽地一笑:“怪不得……她一直都喜欢真性情的。她自己太会隐藏情绪,所以偏偏喜欢这种笑容都像朝阳的人。”顿了顿,她心思不禁飘远了。   世人皆说她霸道任性,是,她不否认,一方面是小时候怕被人欺负,另一方面,则是母亲有意把她往这方向养。她曾想过,母亲为何不在小时候纠正她?   原来如此。   她是照着这个模子养的。   杜平笑容有些恍惚:“你若一年前见到我,就会发现,我跟你很像,不单单长得像,性子也相似。”不像现在,她有些棱角都快被现实磨平了。   杜厉望着她:“你是我的种,当然像我。”   杜平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解释。她想到母亲做的另一件事:“当年你叛逃后,杜家被打进尘埃里,是母亲在皇上面前求下杜严一家性命,为他们在京城赢得一席之地。我曾以为母亲是看在我面子上,无论如何,我姓杜。但是现在,我有些怀疑,她也是为了你。”   闻言,杜厉眼底有光。从初遇相识开始,他们间男女情愫的涌动如此明显。他怎能不知妻子是否爱他?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轻容自然爱我,只是,比不上权势在她心中地位。”   杜平轻声:“你还爱她?”   杜厉沉默不语,这个问题并不难,应该说,很简单。   他从来不欺骗自己。   如果不爱,他不会一直不续弦;如果不爱,他不会这么珍惜这个女儿;如果不爱,他不会在乍闻死讯时撕裂般疼痛。   天上的月那么圆,皎洁流光。   他回忆起那年在徐州剿灭乱党,那日晚上,也是十六月圆夜,乱党勾结内奸,趁他们不备绑架平阳公主。   彼时,他不过一小小守备,可留守人员中就数他官职最高。无奈,他本不善口舌之争,可也只得与内奸周旋。   那一年,轻容刚及笈。   她被内奸勒住脖子,连呼吸都苦难,可坚强得一声不吭。   杜厉头一回对女子生出恻隐之心,说来可笑,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主,哪用得着他来心疼,可看到她的表情,他心头无端一软。   内奸要求他将在外对敌的将领骗回来,被他一口拒绝。然后,内奸决定鱼死网破,一刀杀死皇帝爱女,让他们即便打胜仗也吃不了兜着走。   杜厉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开口:“闭上眼,别动。”   很简单一句话。   轻容白玉般的面庞都被勒红,只说:“我不怕。”   闻言,他笑了笑。   下一秒,粗壮有力的手臂拉开重弓,瞄准,羽箭疾风般射出。   正中内奸钳制住她的那只手。   几乎同一时间,杜厉手中长刀也已撕破空气,对着内奸当头砍下。他一手将轻容脑袋按在怀中,声音低沉:“别看。”   刀起头落,鲜血四处喷溅,一大片红色喷到轻容的脸上,嘴上,眼睛上。   皎洁月光下,她只着一身素白寝衣,单薄得可怜,随风飘荡出柔美线条。   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赤目惊心的殷红,一滴一滴,一块一块,鲜血覆上她无暇白衣,顺着她秀美的面庞,细细流淌,顺着下颚滑到脖颈,一直流入雪白胸口,蜿蜒出一条红色痕迹。   轻容一直睁着眼,看着他,一眨不眨。   杜厉永远记着那个眼神,一辈子都忘不了,死了也不会忘。   今时今夜,明月依旧当空照,可故人芳踪难再寻。   杜厉抬手遮住双眼,他遮得很用力,一行泪水缓缓淌下,他咬牙也止不住泣声:“她怎么可以死?她怎么就死了呢?我以为,这辈子那么长,我总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有生之年,他曾以为再没值得流泪的事情。   将近九尺的昂扬男儿哽咽不成声:“你不用骗我,她会做什么我都能猜到。我跟她说过,不管她想要什么,即便是要这个天下,我也能替她打下来,我可以为她一路杀上皇位,明明跟她说了,可是她不要,她不忍心对她父皇动手……可到头来呢?到头来,那个狗皇帝根本不介意杀死他女儿!”   他狠狠一拳砸在石头上,“咔”一声,顿时裂成两半。   他手上有血,可他不介意,粗手粗脚地往脸上一抹,血色混着泪水,英俊的脸上一片狼藉。   杜厉黑沉沉的眸中有痛意,亦有恨意。   这样激烈的感情让杜平为之动容,她眼睛一热,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目光:“爹。”   杜厉猛然抬头,满脸满眼的不敢置信。   杜平走更近,用手指拂去他脸上的血水泪水,又轻轻一声:“爹。”   杜厉眼睛又湿了,人生如斯,大悲大喜。他失去他爱的人,却又得回他的女儿。杜厉就这样坐在裂开的半边石头上,望着女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这一切。   杜平站在他面前,彼此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寒冷的夜空下,积雪在脚下微微融化。她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怀中。   杜厉闭上眼,就这样靠在女儿身上,柔软的,带着血脉的温度,这是他和轻容的女儿。   杜平轻声:“别难过,她走的时候嘴角是笑的,她死而无憾。”   杜厉牢牢抱住她腰肢,将脑袋埋得更深,沙哑道:“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爱她……”   答案如此明显。   他的泪水打湿她衣服,其声呜呜然:“这辈子,我只爱过她。”   轻容活着的时候,他恨她狠心决绝,他发誓永不原谅。   可等她死了,他只记得,他爱她。   月光冰凉,不谙世间离恨苦,那样疏离地高悬于天际,直至一夜过去。   第二天一早,杜厉知悉可汗已带人马去狩猎练兵,他带着女儿悠闲吃完早餐,便一同向王帐前行。距离不算远,若策马奔腾,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草原民族不像中原那样讲究,别说不及皇宫,甚至没有那些高门大户守卫森严。   王帐附近的人一看是王庭右将军,都是熟人啊,皆是笑脸相迎。   萧意妍嫁到此处,虽说入乡随俗,可她帐篷中的规矩明显比可汗其他妻妾严格多了。外帐口守着侍女,看到来人,立刻欠身行礼:“将军稍候,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杜厉两手交叉揣怀里,不耐地抬起下巴,示意快些。   让他等也就罢了,让他闺女等待就是大不该。   幸而大家都知道右将军耐心不好,不多时,就有人将他和杜平迎进去。   萧意妍一副草原妇人打扮,小巧白皙的耳垂上挂着碧蓝点翠耳朵,搭上她今日靛青色长衣,温婉中透出稳重。她跟在京城并无多大变化,不过五官更成熟了些。   “难得将军来访。”萧意妍微微一笑,目光敏锐地向旁望去,“这位是?”   杜平笑吟吟抬头。   萧意妍神色一震,掩嘴惊呼道:“姐姐。”她飞快朝她走来,不胜欣喜抓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杜平笑道:“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里跟京城大不一样,刚开始不习惯,可慢慢就好了。”萧意妍拉着她手坐下,介绍这里的生活,“我学会这里的语言后,便想做些事情。你教的那些我都记在心里,可凡事不能一步登天,我便从最简单的开始,趁着无聊,便教这里人学中原话。”说到这里,她朝杜厉瞥去一眼,“这还是有回遇到杜将军和他兄长,亏得杜先生提醒。”   杜平:“是啊,我大伯也在教匈族人中原话,有你这个可敦一起教,大家学的劲头也会大些。”   萧意妍一怔,她意识到姐姐称呼杜严为大伯。她余光瞥了眼杜厉,很快收回来,试探地问:“你跟杜将军父女相认了?”   还不等杜平回答,就闻坐在一旁的杜厉得意地笑出声。   杜平也笑道:“是。”   萧意妍替她高兴:“恭喜。”突然想起以前的事,笑着拆她台,“你小时候就一直想要个父亲,又偏偏不肯称我父亲为父,只别扭地叫继父。”   杜厉在旁听得眼睛都亮了。   可萧意妍偏偏不再说下去,正好杜平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阻止道:“小时候的事就别提了。”时间有限,她也不知道可汗什么时候回来,就想先拣重要的说,“你知道皇上驾崩的消息吗?”   萧意妍严肃地点点头。   杜平盯住她的眼,慎重道:“我担心匈族会趁机南下,到时你的立场恐会难做。”她又转头去问杜厉意见,“爹,你怎么看?”   杜厉翘着二郎腿:“八成可能吧,可汗最近练兵频率也变高了。”   两人意见一致,杜平继续分析道:“今年西北的收成又不好,想必草原上也不乐观。气候不好,你陪嫁带来再好的种子也没用。又恰逢中原新旧皇帝交替,只要窥见任何漏洞,匈族都会长驱而下。”   萧意妍也明白,李承业才堪堪登基,正是手段最稚嫩的时候。若太子心生怨怼,再后面推波助澜惹是生非……她愈想愈不安,但仍安慰自己,“有内阁在,诸位阁老定会在背后提醒皇上。”   杜平沉默片刻:“冯首辅死了,孙次辅接任首辅之位,若我没料错,承业应该会选王利入阁。”   萧意妍惊得掉了手中暖炉。   杜平望着她反问:“否则你以为,太子是怎么瘸了腿的?”   萧意妍定下心神,才弯腰去捡暖炉,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杜平:“老师他不喜王利为人,若竭力反对,也许会跟承业产生争执;若王利最终还是入阁,那么,内阁的派系斗争会更厉害。”她在决定离开京城时,就已猜到会有这番局面,“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会在朝中生出波澜。”   杜厉盯着女儿目不转睛,这种时候,就更觉出她和轻容相像之处。   “粮食不足,再加上朝廷生乱。”杜平道出最后结论,掷地有声,“所以,匈族南侵不是八成可能,而是绝对肯定。” 第189章 这天下不是少数人的天……   帐中三人久久不言语。   萧意妍轻声问:“所以,你来找杜将军和我,是希望我们做什么吗?”   “不用。”杜平拒绝,“你们什么都不用做,保持原样即可。我不信匈族内部是铁板一块,哈尔巴拉这么多儿子这么多亲戚,每次打仗都可能影响到诸方势力均衡。只要均衡被打破,哈尔巴拉活着还好说,可他年纪这么大,一旦死了,我不信匈族不乱。我真要你们帮忙做些什么,也要等那时候再说。”   杜厉哈哈大笑,瞧瞧,他闺女多厉害,才刚来匈族第二天,就能摸出这么多情况。   他开口:“在匈族待久就会发现,这天下哪个地方都一样,到处充斥着权力和财富的争斗,不过中原做事含蓄些,这里则更加血淋淋,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杜平:“中原也一样,只不过高祖开国时就把血淋淋的事做差不多了。现如今朝中一群道貌岸然的,空有拿弱者开刀的猖狂,却无让强者见血的勇气。”   萧意妍望着她:“那就全靠徐家来挡?徐家挡得住吗?”   杜平:“徐家若挡不住,朝廷也就没有留他们的必要了。”顿了顿,她解释道,“阿妍,先帝能忍徐家这么多年,那是因为冯首辅在旁劝着哄着,如今先帝去了,冯首辅死了,你觉得朝中还有谁会为徐家说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危矣,所以,这次匈族进犯反倒是徐家的一线生机。只要狡兔不死,猎狗便能存活,飞鸟依旧,良弓仍需在手。”   杜厉嗤笑一声:“这下,徐家更得好好养着匈族了。”   杜平:“无碍,徐家只要能牵制住匈族,我已心满意足。他们若真拿下整块匈族土地,没我出场的份,那反倒要愁了。”她微微一笑,“我看中的东西,怎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杜厉惊道:“你看中什么了?”不是他理解的那样吧?   杜平理所当然:“匈族。”   果然。杜厉扶额,他没理解错。闺女有雄心壮志固然是好,但他这个做父亲的,有必要让她认清现实:“你想怎么拿下匈族?靠打的?你现在有兵吗?”   杜平看他一眼。   被这么一看,杜厉又心软了,好言相劝:“我手上兵力不足五万,且其中有一部分是匈族人,未必肯帮着攻打匈族。”   杜平笑道:“爹,你想茬了。”   杜厉本想再好好劝道闺女,他能百战不殆并不仅仅因领兵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分析敌情,他知道哪些仗能打哪些不能……这些,他都想解释给闺女听,本来都想好了,可被闺女一笑,再被这声音喊一声爹……   一时间,脑袋里所有原则都扔一边,他突然觉得,正面对敌虽不能够,但带兵躲藏起来慢慢打游击战倒是可以想一想。   杜平:“人是杀不光的,若靠打仗就能征服匈族,也不至于从前朝到如今还任匈族骑兵在西北肆乱抢掠。哪怕把他们打趴下,他们也能跑得远远的,过个十年二十年,积蓄实力后再卷土重来。”   说的每句话都正中杜厉心坎,他打这么多年仗,又对匈族熟悉至此,自然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给他足够的兵力,他能打赢甚至能打垮匈族,可是,他灭不尽匈族。   杜厉认真问道:“你有其他见解?”   杜平:“匈族人全民尚武,个个马术娴熟,不过,我昨日特意观察那些普通人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好多人家里已经拿不住东西跟商队置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看到匈族贵人会畏惧,反之,那些贵族看到他们也不见得客气,理所当然地欺压。”   杜厉:“这一点,匈族与中原朝廷不是一样吗?”   杜平颔首:“不错,一样。”顿了顿,她话锋一转,“所以,与其靠我们,不如靠匈族百姓自己推翻他们的可汗。”   “呵,天真。”杜厉摇头,“我知道,你想让百姓自己揭竿起义,不过,想得太简单。每个朝代中后期都有乱民起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连乱民都懂的道理。可如今你看看,天下依旧如此,即便打赢了推翻了,那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循环往复,永无终结。”   “所以我才想试试。”杜平神色郑重,“我如今身处西北偏僻小村,我让他们有田分有地种,我成立农会替代乡绅地主,一个村如此,十个村如此,一百个村如此……最后,整片西北都会被席卷,爹,等我两年,给我两年时间证明,这条路能不能走。”   分明是如此天真的话语,她态度却如此认真。   杜厉不忍泼女儿冷水。   杜平嘴角溢出一缕自嘲之意:“类似的事,我多年前在江南就想试试,我甚至为此笼络当地大员,可惜,仍遭江南所有官员和乡绅抵制,告状告到京城,母亲当即派人抓我回去。自此以后我明白了,”她抬眸,“此事,非流血不能成。”   杜厉怔怔然。   萧意妍也瞪大眼睛望来,似乎重新认识了姐姐。   杜平:“西北是个好地方,没官员肯来,也就没人管过这些,区区乡绅不足以压制我。再加上徐家不管琐事,只要让我站住脚,后事便可徐徐图之。”   杜厉迟疑片刻,问道:“你想要的……跟你母亲一样?”   杜平想了想,回道:“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毕竟母亲姓李,很多事情没得选,她必须得维护她背后的支持者,而我不一样,”她望着父亲,“我姓杜。”   杜厉被先帝指为叛党,故不喜李家亦不喜朝廷。他流落匈族多年,也并未在此找到归属感。杜厉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不料,女儿犹胜于他。   他仰天大笑:“哈哈,好!很好!咱们姓杜的都无所畏惧,想干就干!你想要什么,爹都帮你!”   他怎可能甘心一辈子背负叛徒罪名?他没做过的,他绝不会认!他总有一天与女儿杀回京城,拨乱反正。   萧意妍面现犹豫,终开口劝道:“姐姐,你想做的事会流很多血吗?会给天下添乱吗?”她见杜平不说话,又道,“父亲曾教导我,应以天下太平为重。”   杜厉斜眼一瞥,不给面子地嘲笑道:“对啊,你那缩头乌龟的爹以天下为重,所以把你送到草原来嫁给老头子,真是高风亮节。”   萧意妍怒目而视。   杜厉满不在乎:“我哪句说错了?呵,连实话都听不得。”   杜平眼见他们两句不和就要杠上,温声唤道:“阿妍,”她迎上萧意妍的目光,“萧家自然会希望天下太平,数百年权势名声和财富的积累,天下每乱一次,萧家便受损一次,他们害怕局势变化会影响他们的地位。他们与各路权贵盘根错节,他们希望世道永远不变,上位者永远是上位者,安安稳稳过下去,永远有人被他们奴役,永远有财富被他们挥霍。”   萧意妍下意识摇头否认:“不是这样的,萧家有今日,是列祖列宗蕴蓄而成,父亲说过,萧家以天下为己任,协助帝王治理,帮助朝廷排难,萧家没有错。”   “除了帝王和朝廷,萧家眼里还能看到什么?”杜平淡淡问道。   萧意妍一怔。   杜平望着她:“百姓是蝼蚁吗?不配被看在眼里?”   萧意妍咬唇低下头,片刻,她抬头回道:“圣人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世间,愚者居多,他们看不透真相,才需有人替他们决定替他们选择。”   杜平轻笑:“哪来的口气替世人做决定?这决定是究竟为谁的利益?满嘴仁义道德,却从来不去想,若没有人教他们口中的愚民,百姓又怎可能生而知之?分明是自己划出深沟来隔离权贵与百姓,蒙住他们的耳,遮住他们的眼,捆住他们的手,断绝他们的路,还嫌弃他们什么都不懂?这贼喊捉贼玩得倒挺溜。”   萧意妍说不出话。   杜平:“萧家先祖在前朝也曾为官,官至二品,可天下战乱时,你们有做什么吗?你们力挽狂澜了?你们流血流泪了?”她微微一笑,“我怎么记得,萧家人不过写几句儒酸诗句,聊表愤慨一二,就举家搬到乡下老宅避祸去了?这便是你口中的以天下为已任?”   萧意妍羞得脸红,却找不出理由。   杜平:“萧祥珂命你和亲匈族,这不是大义,这是自私。一个女子的去留何至于能影响天下局势?不过都是借口。如果匈族换一个要求,需要萧家满门人头落地才愿停战,你觉得萧祥珂会同意吗?”   萧意妍沉默。   杜平:“不止萧家,京城多少权贵家族皆是如此。个个嘴上说得好听,肚子里的男盗女娼都快塞不下了。他们抬高科举的门槛,他们贪污天下的银两,他们牺牲军士的性命……所有的所有,只为自家利益。”   萧意妍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说服了,她只知,她找不出辩驳的理由。她苦笑:“有这么糟糕?”   杜平神色温柔,眸中似能包容一切:“阿妍,这天下不是少数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杜厉突然插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关切望来,“你吃过他们的亏?”   杜平摇摇头,她目光停在半空中某一点,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母亲对李家天下一直怀有夙愿,她希望约束官员再创盛世,我曾经也赞同她的想法,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引之为瑰宝。直至江南发生水患,尔后我有缘南下,刚开始的时候,我去那里更多是为了散心,可是后来,看到的越来越多……”   她笑了笑,想起旧事,“那些流民是最底层的人,他们贫瘠,肮脏,猥琐,甚至残忍。我知道他们是遭灾以后无路可走才成那副样子,但依旧使人生厌,不过,母亲遣灵佛寺众人赈灾安抚,我自是遵从。我不觉得我做了多大的善事,我甚至利用他们起兵对付红花教,可是,仅仅只是这样,我只是帮他们找出一块容身之地,不过搭把手给予他们一些微小的机会……”   杜平望着她,目光中有异样情绪闪烁。时至今日,她想起这些依旧动容:“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可以活成另一副样子。阿妍,你心中的桃花源是什么样子?”   萧意妍怔怔望着她,喃喃念出靖节先生的文:“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竹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   可惜,此皆假象,世上并无桃花源。   以往在京城时,永安郡主对外人的笑多有骄傲,可此时此刻,她也笑了,笑起来依旧骄傲,却不同于以往。   曾经骄傲的笑,更趋于傲慢而讥诮。   如今,她笑得引以为豪。   杜平勾唇:“我在江南找到了我想要的桃花源,他们在劫后重生的土地上茁壮生长,见同胞有难,无数人愿意伸手相助,不离不弃。见外敌来侵,他们愿意站起来反抗。他们自力更生,他们衣食无忧,有人想科考,有人愿从军。他们不是盲目麻痹地活着,他们有所思有所想……”   最初分明只是无心之举,将流民迁至城外是无奈,可后来她发现,在那片自由的土地上,没有制度没有权贵。   那是一张白纸,她在白纸上涂上色彩,然后,那块土地活得比内城更加生机勃勃。   当百姓带着家中余粮给前线送去;   当他们为萍水相逢的战死者建起一座座墓碑;   当一个叫长胜的普通小孩宁死也不肯暴露地道中躲藏的众人;   ……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凡此种种,多到数不清。   遇到之前她不知道,遇到以后便清楚了。   杜平明白,那就是她想要的桃花源。   听着她的描述,帐中其余两人久久不能言语。沉默间,萧意妍突然弯身捂住嘴,一阵恶心泛上咽喉,她不住干呕。   杜平急忙上前:“怎么了?”   萧意妍虚弱道:“最近食欲不振头晕乏力,常常会恶心,我想着是小病,也就没唤大夫来看。”   杜平:“多久了?”   萧意妍:“也就两三天,跟刚来时水土不服有些像,过些日子就该好了。”   杜平蹙眉:“还是看一看妥当。”   萧意妍无奈一笑,正想顺从姐姐的意思将大夫唤来,只听杜厉在旁闲闲开口:“是不是怀上了?”   帐内两个没做过母亲的女人呆呆望来。   杜厉淡定开口:“轻容刚怀上的时候,就是这反应。”   杜平一阵欣喜:“快,快叫大夫来看看。”   不多时,跟随祥宁公主一起陪嫁来的中原大夫过来把脉,给出确诊:“恭喜可敦,贺喜可敦,这是喜脉,您有身孕了。”   杜平立即大方地打赏。她回头看,只见阿妍低头看着肚子,一双柔荑隔着衣服温柔抚摸,兀自出神,脸上无喜亦无悲。   杜平轻问:“不高兴?”   萧意妍缓缓抬头,眼中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做母亲了?”   杜平蹲下,双手放在她膝盖上:“我知道,为一个不喜欢的老头子生孩子,并不值得高兴。你正值碧玉年华,而老头儿却已半只脚踩进棺材,他配不上你,可是换个方向想,你不是为他生……”   “我是为自己生,”萧意妍眼中的茫然已经消失,双目有神,“为我的将来生。”   杜平:“当然,即便没这个孩子,我们也可以想办法过继一个宗族里的小孩,但有了这个孩子会更名正言顺。只要孩子出生,哈尔巴拉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只要有兵有继承人,我和父亲就能将你拱上大可敦的位置。”顿了顿,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你还记得自己出嫁前说过的话吗?”   萧意妍记得,每个字都记得:“我儿子会是下一任可汗。”   杜平与她两眼对视,会心一笑。   萧意妍心情放松下来,也有了打趣的兴致:“说起来,姐夫这次没随你一起来?”顿了顿,她想起冯首辅已逝,便问道,“你怎么到西北来了?我记得冯家的老宅在南边。”   杜平霎时间陷入沉默。   杜厉冷哼一声。   萧意妍顿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料想京城必定变故重大,遂不敢再猜下去。   杜平神色未变,淡淡道:“我已跟瑛之和离。”   萧意妍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杜平:“我离开京城的时候。”   萧意妍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的感情那么好。她记得姐姐大闹萧府时,姐夫对这等僭越之事都能含笑纵容,这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们分开?   杜平沉默以对。   她不想说出真相。   她毕竟有私心,只愿将母亲做过的事永埋心底。   她希望母亲能名声清白地离开人世。平阳公主生来是宠冠宫中的大公主,那她走的时候,也该带着一身荣耀功成身退。   她体恤百姓,天下遇灾必定伸以援手;她孝敬父亲,先帝病重时不顾辛劳伺疾;她心怀悲悯,给中原苦苦挣扎的百姓带来佛主的希望;她师从大儒,以才名闻天下,无数学子心生倾慕;她慷慨大方,常常帮寒门学子渡过难关而不求回报。   世间留下她做的好事,就够了。   既然连先帝都将罪名放到冯佑身上,杜平当然不会拆穿。她平静道:“我不是仅靠感情就能过下去的人,瑛之也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不能不考虑局势,局势变了,我们也就散了。”   萧意妍猜测:“因为冯首辅死了?和离是母亲的意思?”   杜平目光深深望着她,表情复杂。   萧意妍无端心慌:“怎么了?”   杜平:“你应该还不知道,也是,除了皇帝驾崩的大事,其他对匈族而言都不用在意,消息也就没传过来了,”迟疑片刻,她轻声说出后半句,“母亲已经去了。”   帐内很安静,只闻外头呼呼而过的风声。   “咚”,手上的暖炉第二次掉地上。   这次,萧意妍没有弯腰去捡,脸上一片空白,怔怔望来:“去了……是什么意思?” 第190章 愿意拱手河山讨我欢的……   杜平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萧意妍慢慢低下头,盯地上发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只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进去。很久很久,她轻声:“她死了?”   那个“死”字,声音带着些微颤抖。   杜平轻轻一声“嗯”。   萧意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空荡荡的,仿佛身体里缺了一大块。   她应该难过吗?那个名为她母亲的人从未关爱过她,从未养育过她,一直对她视若无睹,从小到大,那女人每次拒绝女儿都是理所当然的态度,脸上挂着大方得体的微笑,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大公主,从来不会失态。   母亲拒绝带她到公主府,拒绝教她诗词歌赋,拒绝替她回绝和亲。   她终于明白,原来一个母亲的笑能那样残忍。   她哭过,恨过;   却也恳求过,幻想过。   萧意妍曾以为,她总有一天能带着一身荣光站在母亲面前,让她追悔莫及,得她亲口称赞。   可是,永远都不会有了。   萧意妍脸上表情像哭又像笑,眸中有水光闪烁,她张开嘴,问:“怎么死的?”   她没有等姐姐回答,很快又追问一句:“她死前有只字片语留给我吗?”眼底带着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希冀。   杜平只觉开口艰难,正犹豫是否该编造一句,忽闻帐外传来动静。   吵吵嚷嚷,似乎有一大群人回来,夹杂着晦涩难懂的匈族话,男人的声音接连起伏。   杜厉脸色微变,飞快起身将女儿扯到身后,压低声音提醒:“低头,别说话。”   杜平将一身气势都收回去,低头垂手而立,站在阴影里,仿佛随处可见的下人。   萧意妍也即刻收拾起情绪,擦了擦眼,捡起暖炉抱在怀里。   哈尔巴拉可汗一行人提早回来了。   杜厉没有第一时间带女儿离开帐篷,听到声音就知道来不及,现在出去正好跟可汗撞上。与其如此解释不清,不如光明正大留在帐中,运气够好的话,说不定可汗不会来汉妃帐篷里。   可惜,运气不好。   哈尔巴拉可汗笑声越来越近,一把拉开帘子,魁梧的身子进入帐内。他年纪虽大,但精神却不错,两鬓斑白,背脊依旧挺很直。   “祥宁,我回来了!看我给你打什么东西回来了?”   萧意妍花朵一般的年纪,容貌清丽,性情温婉,正是得宠的时候。   哈尔巴拉手里提着一只雪狐的尸体,眼睛被弓箭射穿,可皮毛没有一丝损坏。他兴高采烈地献宝来,刚迈进两步就看到杜厉的背景,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女子。   可汗脚步一顿,瞥一眼就收回目光:“右将军怎么来了?”   杜厉坦然自若:“昨日有中原的商队过来,商人们特地带了祥宁公主爱穿的云锦,今日便特地拿来给公主一观。”说着,他伸手往塌上一指。   数卷云锦放在此处,巧夺天工,锦纹瑰丽多彩,绚烂如云霞。   哈尔巴拉可汗不大懂这些女人家穿的东西,但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上等货色。他疑心打消大半,哈哈大笑:“看来中原人都很尊敬汉妃,很好,很好。”   一想到自己的女人被众人所推崇,他心中不免骄傲,大刺刺地将雪狐拎到萧意妍面前,自夸道:“看,这是我今年看到最好的皮子了,半点瑕疵也没有,这才配得上我的女人!”   萧意妍望向失去生机的雪狐,只是一眼,她就收回目光,笑意温柔:“谢可汗。”   哈尔巴拉可汗看到美人的笑更加高兴,大手一挥:“来人,把这雪狐拿下去,给咱们汉妃做个暖手,千万小心,别弄坏了皮子。”   立刻有匈族人领命而去。   萧意妍温存地奉上一碗酥油茶,待可汗饮尽,又仔细地替他擦拭嘴巴。   哈尔巴拉可汗身子往后一靠,刚进帐的寒气驱散不少。他身子暖了,人也放松不少,目光又瞟到杜厉那儿,在他脸上停留数秒,用力眨了下眼,等等,这家伙看上去有点怪。他目光移到下巴处,总算反应过来,惊呼:“你剃胡子了!”   杜厉混不在乎地一笑,他勾唇的模样懒洋洋:“嗯。”   哈尔巴拉可汗由叹道,“胡子没了,你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多了,哈哈,像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   杜厉也不生气,继续道:“我碰着喜欢的女人了,她不喜欢我留胡子,我就把胡子剃了。”   哈尔巴拉目光一闪,望向他身后阴影处。他方才没注意,还以为是祥宁的侍女,现在一看,应该不是,这身形陌生,估摸着是中原商队里头的女人。他眯起眼问:“就是这女人?”   他实在好奇得很,杜厉这人他明白得很,眼睛长在头顶上,嫌匈族女人这个不漂亮那个不苗条,挑三拣四。哪个姑娘能爬到他塌上,简直能吹嘘一整年。   不过也难怪,毕竟人家原来是驸马,睡的是金枝玉叶。中原姑娘腰细身娇,的确不同。   哈尔巴拉盯住她:“抬起头给我看看。”   杜平虽不懂匈族语,但也能猜到这句话意思。可她依旧装不懂,低着头,一动不动。   杜厉移动半步,彻底挡在她身前:“她是中原人,听不懂匈族话。”   这下子,哈尔巴拉连女人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   他转而盯住杜厉,脸上若有所思。   杜厉大大咧咧开口,根本没他不敢说的话:“可汗还是别看了,如果不小心看上臣子的女人,容易引起反目。”   哈尔巴拉又好气又好笑:“我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见个女人都会喜欢?”   杜厉:“那可不一定,中原有句话,防范于未然。”   哈尔巴拉气道:“你以为我没见过漂亮女人?”   杜厉摸着下巴笑:“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不好说的,可汗自然见多识广,不过,抢过来的总是格外有滋味。我在匈族待得挺好,不想因为个女人而挪地方。”   哈尔巴拉气个仰倒。   虽然生气,他却没怀疑杜厉。从昨日傍晚就有消息传来,王庭右将军对一个中原女人殷勤备至,从草原这头纠缠到那头,还亲自替她准备帐篷。   他指着骂道:“我看你是被女人迷昏脑袋,连脸都不要了!”   萧意妍柔顺地贴入他怀中,一双柔荑替他胸口顺气,劝道:“右将军心直口快,可汗别气坏身子。”她立刻想起身孕,引开话题,“您进门后都没好好跟我说话,害我差点忘记跟您说件喜事。”   哈尔巴拉果真被吸引过去,问道:“什么喜事?”   萧意妍拉着他手放在肚子上,柔声道,“我有了。”   哈尔巴拉高兴地跳起来:“真的?”   萧意妍笑着点头。   哈尔巴拉一把抱起她转两圈:“哈哈,哈哈,好,这是大喜事。”   对男人来说,老蚌生珠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尤其对哈尔巴拉这种已过天命之年的男人,他知道自己老了,可一直不服老。如今这年纪还能生孩子,自然骄傲不已,一下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杜厉趁此时机开口:“恭喜可汗,我们就先行退下,不打扰可汗和公主。”   哈尔巴拉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走走。”懒得跟他计较,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真是老当益壮啊。   杜平和杜厉两人离开帐篷。   走远后,杜平回眸朝王帐望去,淡淡道:“你在这儿境况堪忧。”   杜厉扬眉,问得有些故意:“有吗?可汗对我挺忍让。”   杜平转头看他:“可他对你疑心颇重。”她跟杜厉昨日才相遇,可看这位老可汗的态度,早就知道她爹追着中原女人跑的事,只有一个原因,哈尔巴拉一直派人监视她爹。   杜厉仰头大笑,反问一句:“还有武将不被上面忌惮疑心的?哪个地方能做到?”   他当年是驸马尚且被疑,之后来到匈族是因哈尔巴拉大肆招揽。他彼时得为自己和兄弟们找个落脚的地方,便应允了。   “我手里的兵只听我号令,我当初就放下话,若要打散我的队伍就离开,哈尔巴拉一口应下,应下归应下,他心里自然有顾忌。哪天他半点疑心都没有了,我反倒要担心他决心除掉我。”   杜平有些意外:“你脑子想得挺明白。”   杜厉双手环胸而立,好整以暇道:“我对匈族无所谓忠诚,只为感激哈尔巴拉当年收留。这些年,我只帮哈尔巴拉收服草原上其他小部落,不碰中原。”   杜平:“最近那场大战呢?”   “那是唯一一次例外,我不去,若让左将军过去,那人杀孽太重,必会屠城。”杜厉道,“我虽不想碰中原,可不打,我的人只有活活饿死,只得拼一把。”   这两年天下各处收成都不好,即便有商队,想必也不会运粮食过来。而且途径徐家管制之地,如果有粮车经过,徐家也定会先紧着自己人。   杜平:“你在朝廷本来名声就不好,打了那一仗,更令那些文人唾弃。”   杜厉不以为意:“无所谓,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本就是混血,虽大部分血脉来自中原,可也有另一部分是异族。当初,我主要是给轻容面子,只要她在,我便不打,可如今她已不在,我反倒没了顾忌。”顿了顿,他认真地看着女儿,吐出承诺,“你想要匈族,我帮你打,你想要天下,爹照样能帮着打下来。”   杜平一怔,抬头望着蓝天清澈白云悠悠,忍不住笑。   杜厉挑眉:“不信?”   杜平摇摇头:“没想到,愿意拱手河山讨我欢的,不是我夫君,而是我父亲。”   杜厉嗤道:“这不是当然的么,爹只有一个,男人想换多少有多少。” 第191章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   杜平再次忍俊不禁,她看人的眼神经常是洞悉的,可在这番话后,看着她爹的目光多少有无奈跟温和:“我没把匈族当敌人,也没打算死磕。”   杜厉洗耳恭听:“怎么说?”   杜平:“匈族曾经入驻中原称王,那时候,他们将中原视作他们的土地,甚至,哈尔巴拉现在都有可能还在垂涎,想着再次称霸天下,恢复匈族辉煌。”   杜厉想想,嗯,挺有可能的。   杜平:“我也一样。”   杜厉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愣了愣:“什么一样?你想统治匈族?可这块土地并不适合生存。”   杜平:“那时候,匈族以统治者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后来,他们又逃回去了。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来了,那就别走,连人带地一起留下。”   杜厉:“……那不还是要打?”   杜平微笑:“把带头的可汗一群人搞掉就行,百姓土地和士兵,都是我们的,可慢慢收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有耐心。”   杜厉望天,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大伙儿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提过类似的想法。   他闺女是认真的,不是随便说大话。   他们两人一下子沉默起来,相对无言,此刻,只见元青从渐融的冰雪远处驾马而来,看到杜平后急急停下,翻身下马。   杜平笑道:“师兄,有事找我?”   元青递上一封信:“凤阳传来的消息。”   信封上落款是陈千瑜。   杜平打开快速一看,面色沉下来,抬头问:“你看过了没?”   元青摇头。   杜平将信递过去,抬了抬下巴:“你也看看。”   杜厉在旁关切道:“发生什么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有人见母亲死了,便开始动歪脑筋。漕帮几乎被我盖上印戳,胡高阳竟然还敢伸手,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包藏不住狼子野心。”杜平冷笑,“爹,我恐怕得先走一步。”   杜厉更加担心,连忙拦住她:“把话说清楚,胡高阳做什么了?”   “别担心,我心中有底。吃我的,都会让他吐出来。”杜平微微一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我一定让他下次不敢再伸手。”   数年前,杜平拿下漕帮后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安排前帮主外孙卫翎入读岳麓书院,潭州正好在胡高阳辖下,小帮主能去那儿读书,当初杜平也算托了hu总督的人情。   不想,平阳公主一死,随后老皇帝驾崩,胡高阳顿时露出狐狸尾巴。   杜平倒是真没想到,原来hu总督一直对漕帮有所垂涎。   也对,掌握漕运就等于掌握军需运输和行商要道,不管要赚钱还是要打仗,这都是至关重要的一条道。运输要道再加上胡家的兵力,几乎等于胡高阳能拿下运河沿途两边的城池,若是徐家暗地里还养了水军,简直可以一路杀进京城改天换日。   杜平将事情起始简单介绍一遍,叹道:“胡高阳手里握着卫翎,已经命人带卫翎回凤阳去取回帮主之位。”   元青并不赞同hu总督做法,蹙眉道:“他一手派出卫翎,一手还扣着他母亲卫氏,以此威胁并掌控漕帮,这做法……未免下作了些。”   杜平笑着拍拍他肩膀:“师兄怀瑾握瑜,这世上能被你觉得不下作的权贵和官员,估计也找不出来。”   胡高阳倒也称不上卑鄙,眼前放着卫翎一个香馍馍,瞎子都知道是做棋子的上佳人选,hu总督能忍住这么多年也算不容易。   若是其他小事,杜平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不能忍的是,hu总督竟对她锅里的出手,说白了,就想看看她的反应,若是个软柿子,漕帮他就笑纳了。   杜平的手还搭在元青肩上。   杜厉面无表情地瞥来一眼,盯住闺女那只手。   元青很自觉,几乎在杜厉望过来的一瞬间,他已同时后退一步,避开郡主触碰。他自然无比地侧身,转首看着杜平,口吻郑重:“你就很好,我从没觉得你下作。”   杜平受宠若惊,想了想,翻出旧账:“既觉得我好,当初在凤阳怎么就发脾气了?在京城怎么就不告而别了?”   元青闭上嘴巴。   杜平得寸进尺,笑道:“那不就是不屑与我为伍的意思?”   “没有。”元青立即否认。   杜平还是笑眯眯瞅着他,连杜厉都目光不善地望来,怎么,这小子还不屑跟他闺女为伍?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闺女肯让他跟着就是他的荣幸。   元青被两双眼睛盯着,无路可退。他憋半天,冒出一句:“我那时候不懂事。”   杜平见他不惜自污,良心总算冒出头来,觉得不忍心这样对师兄,哈哈一笑揭过:“师兄你去点人,咱们即刻出发。带一小队人马就行。”   元青问道:“出发去凤阳?”   杜平微微一笑:“当然不是,咱们先去会一会hu总督。”   元青不禁担忧,湖广那一带都在胡高阳管辖,更别提还有声名显赫的胡家军,只带十人队伍去闯对手大本营,实在冒险。   他又确认一遍:“只带一小队?”   杜厉也觉得闺女是不是太过托大:“要不我送你一队人马?胡高阳多少会看我的面子。”   杜平摇头拒绝,嘴角溢出笑意:“不用,胡高阳其人,豪迈磊落,不拘小节,眼光也算远大,不过,行事贪心有余,却又谨慎太过。”顿了顿,她甚有把握地开口,“所以此去湖广拜访,只要我不露怯意,他绝不会出手迫害。”   杜厉跟胡高阳打交道多年,甚至还一起打过仗,的确,女儿判断与他类似。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你如此确定?”   杜平:“只是死了先帝,只要李家还没倒,胡高阳不敢。”   反倒是元青接受更快,颔首同意:“行,我这就去列队点人。”说罢,转身就去做准备。   这里只剩下父女两人。杜厉自己戎马半生,从未害怕过,甚至深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可放女儿入虎窝,他就觉得处处都是危险。思来想去皆是不安:“那小子能行么?要不还是爹给你点人?”   杜平婉拒:“爹,你放心,师兄很厉害。”   杜厉不信,哼道:“就他?”   杜平笑道:“师兄跟你一样,比武打仗从未输过。”   杜厉嗤笑:“那是他没碰到厉害的。”   杜平哄他入瓮:“也是,下回再碰到,就麻烦爹多教教师兄。”   杜厉噎住,觉出不对的味来。他抓抓脑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胡家是不是有个龟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垂涎你已久?让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叫胡什么磊……”   “胡天磊。”杜平淡淡道出名字。   杜厉一拍大腿:“对,就是这小子。”顿了顿,他开口道,“你去那儿会不会又被他缠上?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怎么办?他们人多势众……”   “爹,你想太多了。”杜平苦笑,“我是悄悄离开京城的,跟瑛之和离的消息也只在草原上说过,其他人都不知道。胡天磊人品是不怎么样,不过,我多少还挂着郡主名号,在外人眼里还是冯家媳妇,他只要还在乎胡家脸面,就不敢放肆。”   杜厉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我上回已经教训过那小子,揍得他爬不起来。早知如此,那时应该直接废了他,永绝后患。”   杜平认识她爹以后才发现,原来天底下还能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偏袒。她心中感动,伸手抱住父亲,与他道别:“谢谢,我会注意安全,等我处理好南边的事情就回西北,届时,会让你亲眼看看,我能让这里变成何等景象。”   杜厉不舍道:“我等着。”   商队其他人照常留在草原上,按原计划再待几天,等货物交易结束后回西北诸村。杜平和元青则是带一队人马直奔江城。   时过境迁,杜平心知她对江南的控制力不好与数年前相比。彼时,母亲平阳公主尚在,威名远播。她手握漕帮和商会,还有曹子廷帮忙控制黑市交易。甚至,她与黄总督章知府都关系匪浅,故在江南的声势无人可挡。   如今她不求一切照旧,但漕帮不能被胡高阳控制。   西北物资匮乏,必须维持跟江南的商道,一旦运河不能自由通货,那她对西北的计划将遭到致命打击。退一万步说,即便胡高阳只为在江南布局,并无对付她的意思,那她也不愿意被胡家注意到南北通商过于频繁的情况。   在西北壮大之前,她不想被任何人注意。   湖广与草原上气候大不同。杜平与元青踏入江城的那天,天上飘着零零细雨,润物无声。他们身着蓑笠半掩面容,地上有不少积水,踩湿了马蹄。   路上行人来往,热闹不下于京城。光从这点来看,杜平就知道胡高阳绝不是只懂打仗的莽夫。   总督府的位置闹中取静,青黑色双排大门紧闭,上面挂着金色铜环。   府外并无严军把守,不过杜平已绕着城池闲逛一圈,她知道,只要胡高阳一声令下,大量驻军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赶到。   她吩咐道:“去敲门。”   元青一愣:“直接进去?”不用先布置一番?他劝道,“要不把队伍安排在外面?若出事了,也能接应一把。”   杜平侧首笑道:“咱们是去hu总督家做客,何须安排?”顿了顿,多解释一句,“你以为我安排了,胡高阳会查不出来?这是他的地盘,被他发现反倒显我们露了怯。”   元青拿她没办法,稍一抬手,身后立刻有士兵翻身下马去敲门。他也翻身一跃,轻巧地从马背下来,替她牵马:“两手空空地登门拜访?”   杜平微笑,师兄比她还重礼节,真担心这榆木脑袋以后出去被人欺负:“本来么,空手上门是不大好,可hu总督自己先不规矩地胡乱伸手,便怨不得我也不守规矩。”   元青也不过一声提醒。   冬日天寒,门房缩着手来开门,看对方一身简陋蓑笠,脸看着又面生,立刻作出此乃穷鬼的判断,遂态度不善:“哪来的闲人?总督府大门是随便敲的?”   “永安郡主求见。” 第192章 做哥的只能帮你到这儿……   门房擦擦眼睛,总算看到后面还有一队人。他呆住,什么郡主?江城哪来的郡主?他一想对方有可能是京城来的贵客,口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位壮士,容我进去禀告。”   消息传来的时候,hu总督正和长子商量漕帮的事情。他闻言一愣:“她独身一人前来?”   “郡主有带随从,约莫十来人,个个都骑着马。”   hu总督跟长子对视一眼,板着脸警告:“不许通知你弟。”   胡天舒苦笑:“这样不好吧,等他事后知道,还不把天都给掀了?”   上回天磊在杜厉手上吃了大亏,回到家后一身重伤躺在床上,幸好都是些皮外伤。即便如此,母亲的眼泪快把屋子都给淹了,哭着劝他,以后别再跟杜家人牵扯不清,这就是一家子浑人。   结果,天磊咬牙切齿,一个“不”字异常坚决。   他弟说,杜厉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   胡天舒长叹一声,他弟自此在军营里练得更勤了,家里几乎见不着人影子,发誓总有一天将杜厉踩在地上。现在好了,心上人来了,可他还在军营勤练不辍,平白错失缘分。   hu总督指着他鼻子道:“你若告诉他,他现在就能把天给掀了。”   hu总督说话太激动,唾沫都快溅到儿子脸上,胡天舒抬手擦了擦,还是替他弟说话,不徐不疾道:“父亲,天磊还没成亲呢,别人在他这年纪都孩子满地跑了,你得多替小儿子想想。”   hu总督瞪眼:“想什么?永安郡主是冯家妇,你们俩兔崽子想干什么?老子话放在这里,什么都别想!”   胡天舒暗示他父亲:“可这是江城,是咱们胡家的地盘。”   hu总督眯起眼,自家的兔崽子,撅起腿就知道他是不是想拉屎。胡高阳伸手去揪大儿子的耳朵:“给老子听着,安分点,宠弟弟也得有个限度。改天那逆子想要皇帝宠妃,你是不是也敢抢过来?”   揪耳朵也就是摆个姿态,hu总督并未下重手,更多还是警告。   胡天舒好脾气地讨饶:“是,都听爹的。”   “哼。”hu总督起身向堂屋走去,“我去见她,你就不用来凑热闹了。”   “爹,儿子还有两处疑惑,想听听您的意思。”胡天舒跟着起身,翩翩公子神态温润如玉,可言辞犀利似刀,“京城的探子传来消息,平阳公主葬礼时,永安郡主由始至终未出席,甚至连女婿冯瑛之也缺席,这是为何?”   hu总督停住脚步。   胡天舒继续说:“那时候皇太孙出来解释,说永安郡主伤心过度,卧病在床故是缺席。”他微微一笑,“这个理由,您信吗?”   hu总督长长叹一口气,儿子聪明固然是好事,不过太聪明太能干,整日反过来质疑做老子的。   胡天舒竖起两根手指:“第二,冯家全族回老宅,冯瑛之也不例外,为何只有永安郡主出现江城?”   hu总督真怀念两儿子小时候,虽然调皮了点,不过容易蒙混,随便两句就能打发他们。他回头,满面愁容:“你这是替你弟问的?”   胡天舒轻笑一声。   他态度不置可否,可在他爹看来,这就是默认。hu总督语重心长:“这天下还是姓李,既然当今愿意替她辩解,那么,皇上说的就是真相。”   胡天舒:“如今的李氏,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罢了。”   hu总督知道自己性子谨慎,可看看他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胆子大,他若再不谨慎点,胡家的脚步未免跨太急。可有子若此,hu总督又是骄傲又是担心:“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胡天舒笑着作揖:“父亲既然心中已有成算,之前那两个问题是孩儿多言了,不过担心您百密一疏。”   hu总督无奈地瞥他一眼,摇摇头,转身向堂屋走去。   见父亲走远了,胡天舒立刻吩咐门外亲随:“去军营一趟,告诉天磊,永安郡主来家里了。”顿了顿,慎重提醒,“小心点,别被爹发现。”   “是,大公子。”   胡天舒望着天空蒙蒙细雨,叹口气,天磊,做哥的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堂屋中,杜平与元青坐着等待主人。   杜平本欲独自一人面见hu总督,让师兄和其他人一起在别的屋子等待休息。可元青不愿意,担心万一出事儿,也有他在旁边护着。   虽然师兄大部分时候都很好说话,可犯起倔来她也无计可施,杜平只得无奈应下。   外头是雨滴砸在瓦上的声音,叮咚悦耳。不多时,又传来男人厚重的脚步声,胡高阳笑呵呵地踏入屋中:“郡主竟来江城做客,府中蓬荜生辉。”   杜平和元青起身行礼。   hu总督视线移到元青身上:“这位是?”   元青正要回答是郡主的护卫,却见杜平抢先一步,笑着介绍:“他是我师兄,名唤元青。”她猜到师兄会说什么,可在胡高阳这种人精眼里,郡主的师兄和郡主的护卫,完全是两种对待态度。她不想师兄被看轻。   元青看她一眼,没有反驳。   hu总督目光一闪,笑道:“好,好,远来都是客,坐下吧。”   侍女立即给三人沏茶倒水,热气腾腾,茶香四溢。做完后侍女们鱼贯而出,还替他们关上门。   元青只觉不对,他见识虽少,但也知权贵府中有客来访,都会命仆从随伺一旁,哪有倒完茶就走人,甚至还关上门。他想来,只可能是主人家事先吩咐。   元青身子紧绷,蓄势待发。   杜平察觉他满身戒备,笑着解围:“师兄莫在意,hu总督知道我的脾气,怕吵起来不好看,这才屏退下人。”她抬头笑问,“我说得对吗?胡大人。”   胡高阳的确是这个意思。他又不是第一次跟永安郡主打交道,也猜出她此行来意。万一谈不拢,被个女人指着鼻子骂……这肯定不适合被下人看到,唉,人越老越要面子了。   他不禁苦笑:“郡主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杜平:“我和胡大人也算老相识,藏着掖着未免见外。”她省去寒暄,直接问道,“听说胡大人派人将卫翎送回凤阳,却将他母亲卫氏留在府中?”   这话问得差点把里子也给撕了。   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挟持人质。   hu总督面不改色心不跳,笑道:“卫翎刚来岳麓书院的时候年纪尚小,如今长大了,他觉得是时候回去了,不过,卫氏不巧着凉生病,便决定先留在江城养病,病好了再回凤阳与儿子相聚。”   杜平笑道:“卫翎尚未行冠礼吧?”   hu总督沉默。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图穷匕见。   杜平并未点到为止,继续问:“在胡大人眼里,多大算是长大了?”   hu总督抬眸,反问道:“在郡主眼里,漕帮不属于卫帮主,而是你的囊中之物?”   杜平哈哈笑道:“漕帮帮主又不是皇位,难不成卫家还能世袭不成?”顿了顿,她止住笑,神色肃然道,“漕帮不是我的,也不是卫家的,而是看谁能帮漕帮谋得更多,众堂主自然会拱此人上位。”   hu总督:“漕帮众人至今未立帮主,不就是在等卫小帮主回去么?”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帮主之位空悬至今是因杜平一直未开口,是以众堂主不敢专断。而且,堂主们一起商量解决事儿也觉得挺好,并不想上头再压个人。   而杜平则担心,一旦指定帮主会破坏漕帮现有的平衡局面。她很喜欢如今他们彼此制衡,不欲生变,所以空着就让它空着了。   岂料,这空子被胡家给钻了。   好巧不巧,胡家手里还捏着填补这孔子的棋子。而且,这棋子还是当年她亲手送到胡家手里。   悔不当初也没用,当年哪能料到局势会变化到今日地步。   杜平:“胡大人,江南与湖广井水不犯河水,您这一手伸出去,不怕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到京城?”   她见面一开口就疾风暴雨地挑破胡家伪装,本想胡高阳重面子可以退让,可惜不管用,那只能说得再露骨些,明为劝诫暗为威胁。   hu总督自然能听出来,他冷笑:“说起京城倒有一件怪事,传言郡主一直在京城养病,怎么一转眼就来江城了?郡主病好了?皇上知道郡主在这儿吗?”   谁身上还没点把柄?被个小辈追着威胁,胡高阳也不怕撕开说。   他本以为永安郡主听到这句,即便不露出害怕神色,至少后面说话也该收敛点。   可惜,杜平连目光没有丝毫躲避,直言道:“我身子康健并无病气,可皇上愿意帮我圆谎,即便捅到京城也无碍,我有何可惧之?可胡大人不一样,”她故意停顿片刻,语态意味深长,“凤阳又不止一个漕帮,有官府有商会还有工会,胡大人急着落子可这局棋未必会赢,为个三七之数的牌面去惹皇上疑心,值得吗?”   蛇有七寸,在头之下,腹之上,制其要害之处,得之矣。   hu总督面无表情望着她,沉默以对。   杜平继续击其七寸:“其他小事皇上也就由着你了,可漕运大事,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您到时候得罪的不止是皇上,也许还有其他人,至少近在眼前的黄家就容不下。”   当年的杜平还天真过,想着越俎代庖替乡绅收粮;可如今的杜平已经明白“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废漕改海断然不许”的道理。   即便是往好处改,只要没有足够武力震慑旧派既得利益者,那就绝不能成。   hu总督若是个旁观者,几乎想为她拍手称好。   他苦笑,已隐隐有被说服之意。   杜平再接再厉:“你知道把控运河重要,我也知道,皇上也知道,内阁也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还是别轻易去碰的好。”硬话放过她又来软的,“我不愿与胡大人交恶,先小人后君子,只能把狠话先说出来,胡大人您动了我的东西,我必会还击。一条运河直通京城,您说皇上能忍吗?”   hu总督神色渐渐松弛,他年纪大了,还是想以稳为主。先帝死后,长子立刻跟他商量此事,本想悄悄把漕帮拿下。   不想,永安郡主这么快就赶到。   hu总督抬头,正欲开口说话,只闻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奔来。他越听越觉得这脚步声耳熟,不消片刻,来人就没规矩地把屋门一把推开,力道之大,门都快弄坏了。   大冬天的,可胡天磊满头大汗,一双眼睛直直勾住杜平,咧嘴笑道:“永安,你来了!”   压根没看到他亲爹也坐在里面。   hu总督脸色黑如锅底,立刻知道长子阳奉阴违,估计他前脚一走,臭小子后脚就通知他弟去了。 第193章 师兄喜欢她?怎么可能……   胡天磊总算不眼瞎,下一秒,他环顾四周,朝他爹露出灿烂笑容:“爹,您也在。”他大步一迈,毫不客气地挑了个离心上人最近的位置坐下,隔着距离跟他爹说,“有客人来您怎么不早点说呢?我可以帮您一起招待。”   hu总督没好气:“说得够早了,你大哥一刻都没给你耽误。”   胡天磊由衷感叹:“大哥对我真好。”   hu总督气得心口疼,敢情老子对你不好?他又不好在客人面前棍棒教子,都快憋坏了。   胡天磊笑眯眯转头去看杜平:“永安,冯瑛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杜平四两拨千斤:“他留在老宅。”   胡天磊:“平阳公主的葬礼,你重病不能出席,冯瑛之怎么也不在场?”他俊脸上挂着笑,说话的语气也如聊家常,但每句话都带刺。   杜平看他一眼,以攻为守:“京城发生的事情,你了解倒清楚。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当初亲历我母亲葬礼。”   胡天磊挑眉:“这不是我人缘好,所以消息灵通么。”   杜平笑笑,不搭腔。   胡天磊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上下打量美人娇颜,笑道:“你们一个在老宅,一个在京城,我还道你们已经和离了。”   屋中一静。   杜平倒还是神色如常,可元青面容一紧。   胡天磊胆子大又敢说,一下子就往他最想要的方向猜去。他本意不过随便试探,可看着反应,他嘴巴咧开的弧度变大了些:“真和离了?”   杜平语气不悦:“别瞎猜。”   胡天磊翘起二郎腿,侧过脑袋瞅她看:“是吗?你跟皇上青梅竹马长大,当初无缘在一起。可如今新帝登基,再没有人可阻挡他,当今天子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手?”他笑得张扬不羁,“我这可不是瞎猜,而是有理有据地判断。皇上想要你,所以强行让你和冯瑛之和离,然后困你在京城,又一脚把冯瑛之踢回老宅,是这么回事吗?”   hu总督都听不下去,怎可妄议天子?他皱眉阻道:“住嘴。”   胡天磊不以为意,身子往前倾,继续问:“不是吗?我还以为你是逃到江城来找我求救。”   杜平讽刺:“找你求救?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胡天磊笑得勾人,桃花眼中俱是春意:“太好了,原来你知道我还喜欢你,总算没表错情给瞎子看。”   杜平不想理他,长时间不见,这家伙给她的感受愈发棘手。说话时不断下套,攻击时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朝胡高阳拱手:“胡大人,虽被三公子打搅,我可否认为我们方才应已达成一致?”   hu总督:“容我再想想。”   杜平追问:“您还需想多久?”   hu总督一时没应,他那小儿子立马帮他回答。胡天磊笑容可掬,竖起一根手指:“很快,给我们一天时间考虑。”   杜平看他一眼,又去看胡高阳,开口问道:“胡大人,三公子的回答算数吗?”   hu总督点点头:“算数。”按他的意思,本来答应了郡主也没事,对漕帮撒手并无损失,不过,他那两儿子都对江南垂涎已久,唉,毕竟一家人,有事还需好好商量着来。   杜平颔首:“好,我等你。”   胡天磊眼睛滋溜一下就亮了,立刻站起身来。他比上次见面更高更结实了,嘴角勾起,殷勤备至:“我带你去客房,那是府里最好的一间,院子里景色极美,你一定会喜欢。”   杜平避开他的手,朝师兄望去。   胡天磊总算注意到元青,带上一句:“我帮你师兄也安排好。”   杜平婉拒:“不敢叨扰,我们可以住外面的客栈。”   胡天磊挑眉,他脸上还有笑意,可说话的口气却嚣张至极:“在江城地界,只要是本公子想留的客人,不可能有客栈敢留,要试试吗?”   闻言,杜平与他对视一眼。   胡天磊微笑。   hu总督也客气相劝:“郡主既然来胡家做客,那便留宿一晚罢。”   杜平盛情难却,谢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胡天磊一蹦三尺高:“我来带路。”   杜平:“在此之前,我想先去卫氏屋中探病,”顶着胡家两父子骤然沉默的态度,她以目光相询,笑道,“可以吗?”   之前的交谈中,虽双方都未明说,可大家都知道,卫淑婷的病是假病。   不过是胡家扣下她的理由。   看他们沉默太久,杜平以退为进:“如果不方便,我只在屋外看她一眼也行。”   胡天磊:“没什么不方便的,若不让你探病,搞得我们心虚在虐待她似的。卫氏吃香喝辣,旁边还有人伺候,日子舒心得很。”他勾唇一笑,“我带你去。”   杜平:“麻烦三公子。”说罢,她和师兄一起跟在他身后。   他们沿着长廊走去,前头就是一个岔路口,胡天磊又往前几步,突然停下脚步。他单手撑在墙上拦住他们去路,脸上挂着浪荡公子哥的笑。   胡天磊脸上的汗水已经止住,可距离站得近,仍可隐隐看见凝固的汗渍。他盯住杜平看,肆无忌惮地开口:“我只想带你一个人去。”   元青抬眸望来。   胡天磊指向另一边:“至于你师兄,往这边走,遇到的第一间院子安排给他,自己过去就行。”   杜平沉默。   胡天磊凑近她脑袋,呼吸灼热可闻:“不敢?”   杜平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三公子,下次勾搭人的时候记得先去洗干净,出汗以后的酸臭味不好闻。”   胡天磊眨眨眼,抬起自个儿手臂闻了闻,的确有股味。他失笑:“行,是我唐突。”他站直身子,目光朝元青瞥一眼,懒懒道:“不过,我可没兴趣给臭老爷们儿带路,我只喜欢美人,只带你一个人去。”   杜平长叹一声,在别人的地盘总要适当让步。   元青一动不动。   胡天磊故意喊他:“师兄,你不认得路?”他用大拇指戳戳方向,“往这走。”   元青抬眸:“我不是你师兄。”   胡天磊没个正形:“你是永安师兄,不就是我师兄?”   元青:“我是郡主的师兄,不是你的师兄。”   胡天磊笑嘻嘻正要再说话。   杜平看不下去:“别欺负老实人。”她朝师兄点点头,示意道,“没事儿,你先跟其他人去休息,我稍后就回来。”   元青沉默片刻,过一会儿,点头道:“好。”   胡天磊眼见只剩下他和永安两人独处,顿时高兴地朝元青背后喊道:“谢师兄成全,若是我跟永安成了,绝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元青脚步一顿,没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杜平确定师兄已经走远,对身旁那人口气凉凉地冒一句:“玩够了吗?”他们已走出长廊位置,头顶上无片瓦遮挡,天上雨势虽小,可架不住站久了头发也沾上湿意。她说:“我可不想站这儿淋雨。”   胡天磊这才注意到出来太急,忘记拿把伞了。换做是以前,胡公子早就呼天抢地让婢女撑伞,可这几年在军营待久了,平日里活得粗糙,也就不甚在意这等小事。   他瞅着杜平笑,根本不欲唤人来打搅他们独处。何况,雨下看美人,他只觉风情更甚。   胡天磊往前带路,笑道:“永安你对我误解太深,我没玩,我刚才那么说自有用意。”   杜平随口接道:“什么用意?”   胡天磊:“他跟你跟这么紧,我这不是试他是不是喜欢你么。”   师兄喜欢她?怎么可能!   杜平停下脚步,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侧首望着他说:“师兄心中是佛,所见之处,处处是佛;你心中是屎,所见之处,处处狗屎。”   胡天磊辩驳:“男欢女爱怎么就狗屎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卫氏住处。这里已是府邸偏僻处,但胜在屋舍整齐环境幽静,屋内伺候的婢女听见声响便开门,看见竟是三公子,立刻羞红脸低下头,柔情款款地行礼。   胡天磊却语气疏离:“在院子里等着,切勿打扰。”   说罢,他带永安往里走。   杜平瞥他一眼:“你也进去?”   胡天磊理所当然:“哪有客人跟客人讲话,把主人扔在一旁的道理?”   他们刚跨进前屋,就见藤椅上坐着一温婉妇人。   卫淑婷身穿一件撒花罗裙,外面罩着乌金云绣衫。她安静地拿着缠线棒针,不停地推针拨线。低头的那一刹那,几缕发丝从鬓边滑落,温柔得让人醉心。   从已织好的那部分看,她应是正给儿子准备春衫。冬天还没过去,做母亲的心,已经开始担心儿子春天缺衣服穿。   卫氏本以为是婢女又进来了,故此连头都没抬,继续认真地垂首织衣。   杜平唤道:“卫夫人。”   卫淑婷抬头望来,看见她,明显一愣。   杜平细看她面色精神,眉间豁达眸色清淡,的确不像是被亏待的样子。她上前一步,离得更近些,开口问道:“还记得我吗?”   卫淑婷定定开口:“永安郡主。”   她行礼过后,三人便各自寻个椅子坐下。卫淑婷已经放下针线,她跟数年前的模样并无大变,褪去了仅存的天真娇憨,眉目间只余坚定。她问道:“不知郡主找我有何事?”   杜平:“外头说你得了风寒,故不能跟卫翎一起回江南,我就想来看看你。”   卫淑婷感激道:“谢郡主记挂,”顿了顿,她看胡天磊一眼后才敢开口,“我已痊愈。”   杜平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清楚。她又问:“既已痊愈,你可想过回江南和卫翎团聚?”   卫淑婷面现意外之色,她看看永安郡主,又去看胡天磊的神色,犹疑不定。   杜平:“若让你选,你希望和卫翎一起回到漕帮?还是继续留在岳麓书院进学?”她望着她的眼睛,“说实话。”   卫淑婷反问一句:“我若说实话,郡主能做主?”   杜平笑了笑:“能。”   闻言,胡天磊挑高眉头,这答应得也太快了,爹刚才说过需考虑一天,怎么到她这儿就是一个“能”字?不过,他并未纠正言辞,当着卫氏的面驳美人面子不太明智,永安说“能”不一定真的能,最后能不能又不是靠嘴巴决定。   卫淑婷沉默片刻,又道:“我能跟郡主单独聊几句吗?”   杜平又笑道:“能。”说完,她转头去看胡天磊。   这次,胡天磊并未对心上人的话言听计从。 第194章 女人和漕帮,都要   他眉头挑更高:“我不能听?卫氏,胡家这几年来并未亏待你,给你儿子念最好的学院,给你吃好的穿好的,可你摆出这姿态是不是狼心狗肺了些?”   卫淑婷起身一拜:“三公子,胡家待我母子的恩情,我心中感激不尽。”她抬起头,目光透彻,“但前提是,我对胡家有用,帮胡家做事。当然,天上没有馅饼掉,这也是理所应当,可郡主不一样。”   胡天磊似笑非笑,指着杜平问:“她哪里不一样?你若对她没用,你以为她会来看你一眼?”   这几年,卫淑婷失去父亲的庇护,她和儿子两人相依为命,寄人篱下冷暖自知。她在这段悠长的一日一日中变得成熟,很多看法都跟以前截然不同。   当年,她以为是永安郡主想得到漕帮,这才将她们母子赶到这地方来。   可如今,她感激永安郡主手下留情,当年即便不给他们母子找归宿,凭郡主的能力照样能拿下漕帮,甚至赶尽杀绝会更干净,可她依旧愿意为他们母子着想。   永安郡主和胡家不一样。   这就是善。   卫淑婷:“也许我对郡主还有些用处,可她不来看我也不影响全盘大局。要如何用我和翎儿,她只需和胡家商定即可,我的想法无关紧要。很少会有棋手在落子前会询问棋子的意见,尤其当棋子意见无关紧要时。”她神色很认真,抿唇停顿片刻,继续说,“即便如此,郡主还是来了。”   胡天磊语噎,下意识转头去看永安。   杜平被夸得不好意思,道:“卫夫人,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卫淑婷微笑:“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愿意来看我过得好不好,你愿意来确认我的安危,我铭记于心。”她又转向胡天磊,坦诚相告,“三公子,我想单独与郡主说两句,并非想背着胡家做事,不过是对当年某些事仍有疑惑,故想求证于郡主。而这些事关系卫家的颜面,望您成全。”   胡天磊望着她,并未直接表态。他转首凝视杜平,桃花眼中的情绪一下从冷漠考量变成含情脉脉:“永安,被我爹知道我放你们单独相处,怕又免不了一顿打,你都不愿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   杜平听出他话中的夸大其词,笑了笑,赞道:“你对女人贯來心软,又有成人之美,我知道你会答应。”   胡天磊不情不愿:“这么简单就想打发我……”   “那换个说法,”杜平好整以暇地开口,“刚才你指着我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你说我跟胡家没什么不一样。”   胡天磊:“呃……”   杜平:“这话不就是骂我冷血无情吗?你骂我我都没还嘴,你是不是应该补偿一下?”   胡天磊默默,不,你现在这话才是骂人,明摆着说胡家冷血无情。   他望着她笑了,并未再多做纠缠。胡三公子经验丰富,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而且,这些年下来,他已经已比以前更稳得住。   胡天磊出去后,屋中便只剩下她们两人。   杜平:“你想问什么?”   卫淑婷深深呼吸一口气,做好接受噩耗的准备。她问得很慢:“我父亲究竟死因为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说起这件事仍会眼眶泛红。当年杨东日当众决定去红花教,她便知道情况不对劲。她清楚他夫君的为人,东日并非这般大义凛然之人,他改口改得如此突然,从那刻起,她心中就开始怀疑。   去红花教是九死一生,什么事情能逼他做出这等选择?   答案很简单,除非留在凤阳时必死无疑。   卫淑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当年她太懦弱,不敢探究真相。可今时今日,她突然觉得自己半辈子都活过来了,还有什么可害怕?   杜平沉默许久,并未正面回答:“卫海死去多年,杨东日也已不在,真相并不重要。”   卫淑婷泪如雨下:“所以是东日害死我父亲?”   不,真相更不堪,是杨东日借你儿子的手害死你父亲。   杜平犹豫不过一瞬,便做出决定。她当年愿意替卫海保守这个秘密是因为不妨碍大局,可如今胡家要用卫翎来牵制漕帮,那她只有说出来,让卫淑婷和卫翎清楚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卫帮主是中毒而亡,毒药用杨东日准备,然后利用卫翎喂进卫帮主嘴中。”杜平迎上卫淑婷震惊的表情,继续道,“如果卫翎执意回去接任帮主,只要这件事被人揭开,那他将会身败名裂,别说帮主之位与他无缘,甚至想换条路走科举都会被人攻讦。”   杜平盯住她说:“到那时,你儿子就完了。”   卫淑婷擦拭泪水,她自嘲一笑:“我明白,胡家想借由我们母子控制漕帮,而郡主正好相反,希望我们远离漕帮。若我们执意站胡家这一边,您绝不会手软。”   杜平沉默,并不否认。   卫淑婷跪下:“郡主愿意事先提醒,而不是直接在众人面前揭开真相,已是给翎儿留一条活路。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杜平:“不用这样。”   卫淑婷直起身子:“只要能保下翎儿,我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全凭您的吩咐。”顿了顿,“可我人单力薄,左右不了胡家所为,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以死相抗,让胡家无棋子可用。”   说完,她直直望过来,似乎只要永安郡主一声令下,她即刻能自绝于此。   杜平一眼看穿:“你不用试探我,我并没有要你性命的意思。”她神色淡淡,“就如你刚才所说,没有你,我也能跟胡家谈妥此事。”   卫淑婷面现愧色,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   可她实在太难,这个秘密若不公开,胡家就会一直捏住她们母子当棋子;若是公开,也许胡家就将他们抛开了,可是,翎儿也会身败名裂。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   卫淑婷磕头:“请郡主指一条明路。”   杜平站起身欲离开:“卫夫人,何必作茧自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只要你跟卫翎放弃漕帮,这个秘密就将永远是秘密,没有人会为难你。”   她都快走到门槛处,却见卫淑婷扑上来扯住她衣摆,恳求道:“郡主,你就不怕胡家表面虚应你?等你一走,他们还是会抓住我们母子,只要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放过我和翎儿,求您,帮帮我们。”   杜平停住脚步,回眸问道:“你想我怎么帮?”   卫淑婷擦干眼泪:“求您带我们母子一起离开。”   雨停了。   胡天磊安置完永安后,回到自己屋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木桶中好好泡个澡。他彻底洗干净身上的每一块泥垢,之后,他随意搭了件月白寝衣,愣是在一堆衣服里面挑挑拣拣半个时辰,非要选出最能衬托他俊美不凡的一套。   “我能进来么?”胡天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胡天磊回道:“进来。”说话时头也不抬,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眼前这堆衣裳,支着下巴凝神苦思。   胡天舒绕过屏风就看到眼前乱糟糟一幕,不由叹道:“至于么?”   胡天磊不假思索:“食色性也,说不定让她惊艳一下事情就成了。”   胡天舒捂住额头无言以对,不,这招对你可能有用,对永安郡主则未必。他劝道:“郡主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样子,不管怎么打扮都是你这张脸。”   胡天磊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来,盯住他哥看。   胡天舒预感不好:“看什么?”   胡天磊窜到他哥身旁,先把他哥的袖子往上一卷,跟自己的胳膊并排放一块儿比较一番,啧啧,他一直在营里日晒雨淋,果然还是他哥白点儿,脸上肤色应该也是如此。他抬头又仔细端详他哥的脸蛋,上下打量,忽然抬手在他哥头发上肆意作乱,用力揉两把。   胡天舒一把将他弟的手扯下来:“干什么?”   胡天磊一本正经回答:“把你弄丑点。”   胡天舒沉默,抬手去摸他弟的额头:“脑子病糊涂了?”   胡天磊拉开椅子,在他哥身旁一屁股坐下,认真道:“哥,我算了下,府里能跟我争奇斗艳的,只有你。”   胡天舒:“……”谁他妈跟你争奇斗艳?   胡天磊:“待会儿用膳时,大家肯定坐一桌,我必须得是桌上最出彩的那个。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要不你把自己弄丑点儿,好衬托一下我?”   胡天舒无语望屋顶。   胡天磊:“爹已经是个老咸菜帮子,没人想看他。元青那小子相貌不及我,也不用在意。”他握住他哥的双手,两只眼睛写满恳求,“就只有你了。”   胡天舒:“……”   他不想理会这小子,可这小子是他亲弟弟,没办法,他拉住胡天磊走到一堆衣裳前,目光匆匆扫过,从中拿出一件黑底弹花暗纹锦服,塞到他弟手里:“就这件。”   胡天磊拿不定主意:“你觉得这件好?”   “好,很好,再好不过。你穿上这件显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世上无人能比。”胡天舒把他揪到屏风后面,然后自己退至另一边,“你最好换快点,爹还在书房等我们。”   胡天磊挑衣服虽慢,可换衣服动作极快,没一会儿,他就从后面走出,一手还在扣衣襟,他问道:“这么急?商量漕帮的事?”   胡天舒边走边说:”应该是。“他想到这点,不由微微蹙眉,“不知爹在犹豫什么,永安郡主来之前我们已作出决定,莫非其中有变卦?”   胡天磊嗤笑:“变卦倒没有,爹不过是犹豫,担心引起京城忌惮。”   胡天舒脚步一顿,这才想起父亲和永安郡主商量时,他弟从头到尾在旁听着。他目光锐利地望来,问道:“爹被郡主说服了?”   胡天磊:“有那么一点。”   胡天舒盯住他:“你怎么想?”   胡天磊挑眉,瞅着他哥严肃的面容半晌,忍不住笑了。他搭上他哥肩膀,语气亲近:“这还用问?我肯定站在哥你这边。”   兄弟两人意见一致后,便偕伴来到hu总督书房。   刚一打开门,地上摆放着两块搓衣板,并排并挨着,很是整齐。   hu总督冷眼一扫:“跪下。”   开门便是个下马威。   胡天舒二话不说便要跪下,可被他弟拦住。胡天磊不懂就问:“我们做错什么了?”   hu总督冷笑一声,反问:“你觉得呢?”   胡天磊想了想:“好吧,我惹事太多,也不知道哪件被您知道了,不管被罚哪件都不冤,不过,哥哪里有错?”在他眼里,他哥成熟稳重,根本就没犯错的可能。   hu总督说破:“永安郡主的事,我让他别告诉你,结果他转个身就把你叫回来,你说该不该罚?”   胡天磊眨眨眼,转头看一眼亲哥,又回头看一眼亲爹。他说:“那罚我一个就够了。”他跪得干脆利落,左右膝盖各跪着一块搓衣板,眉头都不皱一下。   胡天舒又被他弟感动到,甚感贴心。他拉起他弟,把自己那一份跪上,认错道:“是儿子不好,惹您生气了。”   hu总督心中其实并没有多生气,他看到俩儿子兄弟情深,甚至颇感欣慰。不过,以防这俩小子下回继续把他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今日不罚不行。   hu总督站在他们面前,娓娓道出寻他们过来的缘由:“永安郡主此次能来得如此迅速,说明漕帮诸人比起小帮主归位,更希望维持原样,这女人在漕帮,乃至江南,比我们预料得更得人心。若我们一意孤行,也许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更甚者,引起京城忌惮。”   胡天舒抬头道:“爹,凡事有利必有弊。若能得漕帮,被当今忌惮也在所不惜。”年轻人浑身都是冲劲,他外表看上去虽是一派温润如玉,可骨子里的野心横行,“皇上忌惮又能如何?当今天下,何处兵力可与胡家匹敌?”   hu总督:“徐家?”   胡天舒把握甚笃定:“可徐家敢大军南下吗?即便徐家敢,皇上敢吗?他不怕徐家直接拿下他刚坐不久的皇位吗?”   hu总督咧嘴笑,指着他骂一句:“口无遮拦。”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不得不承认,长子的判断并无错。   胡天舒沉思道:“不过,有永安郡主从中作梗,的确会麻烦不少。她恐怕会联合所有跟漕运利益相关的朝廷命官,黄家首当其冲,又正好在江南有人……”   “不,她办不到。”胡天磊插嘴,“她不敢暴露她的位置,既如此,更谈不上合纵连横。”   hu总督和胡天舒齐齐望来:“此话怎讲?”   胡天磊眸中精光一闪:“她怕引来皇上。我推测永安此前并不在京城,而在别处躲避皇上。李承业如今大权在握,便想弥补当初不能娶心爱之人的遗憾,先逼得永安和冯瑛之和离,然后想强行……”   “闭嘴。”hu总督重重一板栗敲么子脑门上。   胡天磊额头上立刻一块红,他揉一揉,抱怨道:“打我干嘛?”   hu总督:“你以为皇上跟你一样?满脑子女人女人!”   胡天磊不服道:“为什么不一样?我和皇上不都是男人?男人想女人还能有多高尚?不都是那么一回事?”   hu总督竟无言反驳。   胡天磊挪动膝盖,继续道:“爹,不如我们打个赌,即便我们把永安和她带来的人都扣下,皇上也找不到这里,”他眼睛眯了眯,“万一永安真安排了后手,皇上知道她在我们手里,只要我们抵死不认,皇上又能耐我们何?”   胡天舒帮腔,望着他爹说:“这里是江城,胡家的地盘,皇上想要人也要不回去。”   hu总督站在么子身旁,问道:“你扣下郡主是为自己还是为漕帮?”   胡天磊笑道:“自然两者皆是。”   hu总督他们一眼,慢慢绕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摇头叹气:“她是冯家妇,冯家虽在朝中无人,可仍是士林大族,不好得罪。再则,你以为皇上要不到人就会算了?皇上只要透出点意思,多的是官员逢迎来对付我们,得不偿失。”   胡天磊眼珠子骨碌一转,不再多言。   hu总督:“你方才怀疑永安郡主之前不在京城,这点,我也是如此作想。”顿了顿,他目光注视俩儿子,“我猜她从北方来。”   胡天磊蹙眉一想,问道:“为何?”   “从时间上来算,恐怕卫翎一离开岳麓书院就该被发现踪影了,算着消息传出去的时间,再加上永安郡主赶回来的时间,北方的可能性最大。”   胡天舒看弟弟一眼,又问:“所以,爹觉得郡主在杜厉那边?”   “可能性很大。”   胡天磊一听到杜厉的名字就握紧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躁动。   胡天舒:“爹心中已有决断?”   hu总督高大的身躯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冒这如此多的风险,漕帮不要也罢。”   胡天舒缓缓垂眸,低声应道:“听爹的。”   hu总督看俩儿子跪这么久,虽知道他们皮糙肉厚,可多少还是心疼。   他跟廖氏总共育有三子,长子立住了,次子出生没多久就得了场大病,夭折了,当时廖氏那么泼辣刚强一人,伤心得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天磊出生,廖氏总算恢复笑脸,将对次子的遗憾都弥补到么子身上,宠得无以复加,宠出个天王老子的脾气。   他看着么子,放软语气道:“天涯何处无芳草,爹一定帮你找个比永安郡主还漂亮的。”   胡天磊抬眸,道:“爹你想多了,我一直不愿成亲不全是为了永安。”顿了顿,“先帝死得比我们先前推测还早,恐怕乱局也会提前,我这是想留着婚姻卖个好价码,万一爹你需要跟谁结盟,大哥已经成亲了,大嫂嫁进胡家多年并无过错,总不好休了。”又顿了顿,他笑道,“这不是还有我么?娶谁不是娶,不如娶个有用的。”   hu总督听得心酸,佯装怒道:“谁让你这么想的?老子拼搏半辈子,是为最后卖儿子?”   胡天磊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我又不觉得委屈,哪怕娶个不喜欢的妻子,我照样可以纳几个漂亮小妾进门,不碍事。”   胡天舒也心痛弟弟这般想,按住他肩膀:“不用你牺牲。”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就说说。”胡天磊话音一顿,又道,“万一您老哪天想跟杜厉结盟,说不定我能光明正大把永安娶回家呢。”   hu总督才感动这么一小会儿,听见这话,气道:“没出息。杜厉如此欺你,认他做岳丈,你甘心么?”   胡天磊认真思考一番,答道:“他做岳丈之前,先让我狠狠揍一顿。”   胡天舒惊讶,他弟可不是揍一顿就不记仇的人,他以为他弟至少要还敬十顿。遂问道:“一顿就够了?”   胡天磊:“杜厉看不上我,我偏睡了他女儿,这不是更解恨么?”   Hu总督听不下去,赶他们出去:“别在老子面前污言秽语,滚滚滚。”   兄弟俩笑着离开,出书房的门没走两步,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从小长大的默契立刻明白对方意思,遂又相视一笑。   胡天磊默默跟到他哥屋子去。   胡天舒屏退下人,关上门,确定周围没他爹的耳朵在旁边,才开口道:“爹不敢要漕帮,我却不舍得放手。”   胡天磊懒洋洋一笑,抬眸道:“我听哥的。”他捏了捏拳头,嘎吱嘎吱响,“我刚才在书房就说了,女人和漕帮,都要。”   两人秘密在屋中商定计划,直至天黑。 第195章 今日计划怕是败了   客房这一头,杜平梳洗后便去师兄住处找他。碰面后,她将卫淑婷的事情巨细无靡地讲一遍,最后,语气沉静地道出决定:“我已答应带她一起走。”   元青从头到尾安静地聆听,等她说完,漆黑的眸子盯过来,突问一句:“你一开始就想带她走?”   杜平一怔,眨了眨眼。   元青确凿道:“卫翎留在胡家永远是条导火索,这次不烧起来,下次也会烧。以你的性子,既不想将卫海之死的秘密公开,那就已经下定决心带走他们母子。”   杜平又无辜地眨了眨眼:“是吗?”   元青:“别装蒜。”她分明就是下套等卫淑婷跳进来。   杜平噗嗤一笑,眸中透出欢喜的光,道:“知我者,师兄也。”   元青望着她,也笑了,笑意纵容而宠溺。   天黑以后,总督府的灯也陆续点亮,一盏一盏晕染着昏黄光芒,在寒风中带来暖意。   因是招待客人的晚宴,桌面上比平日里丰盛多了,筷上皆是八珍玉食,入喉尽是金樽甘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因先帝驾崩不足百日,荤腥一道也没见着,总督府的大厨自有本事将素菜做得精致。   hu总督为人一言九鼎,当年在京城曾许诺,若来湖广做客必亲自做陪,这一回果真给足面子,亲自带两儿子在外头招待元青;女眷这边则是让夫人廖氏和长媳郭氏陪坐永安郡主;剩下那些护卫们,张总管在外院设宴席款待。   女宾和男宾的宴席隔得不算远,杜平隐约能听见那头的声音,颇有些担心。说起来,她尚不知师兄酒量如何,江城人大多善饮,师兄会不会被灌多了喝醉?   “郡主,请。”   杜平听见声音,转头望着总督夫人,笑了笑。   廖氏笑容有些僵。当年在京城,她与永安郡主闹得不算愉快,看到这张脸着实高兴不起来。   她今日刚得到永安郡主拜访的消息,还偷偷幸灾乐祸了一番。本来嘛,她想平阳公主已死,宠爱永安郡主的先帝也已驾崩,连嫁入的冯家也跟当年鼎盛时不可同日而语,冯首辅名声丧尽之后自尽,朝堂上都挑不出半个冯家人。   这样的状况,明明白白显示着,永安郡主大势已去。   廖氏还想趁机寒碜几句,以报当年之仇。   结果,夫君仿佛一眼看透她心思,警告道:“别失了礼数,这可是郡主。”   廖氏只得歇了心思。   杜平拿起酒盏只微微一沾唇,便放下道:“多谢,我不善酒。”   廖氏脸上赔笑,心里骂娘。她还记得当年夫君曾与她笑谈,永安郡主虽不会酒,可向他赔礼时依旧拿起最烈的酒一饮而尽,令人好感倍生。   看不惯一个人时,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不对。   廖氏心想,怎么,我堂堂二品朝廷命妇不值得你喝一口酒?你当我眼瞎?你不过嘴唇碰一碰就放下!   她心中不悦,自然也没了招待的兴致,于是给长媳使个眼色,便自顾自夹菜吃饭。   郭氏也是出自江城大族,可性子与婆婆截然不同,温婉识大体。实在是胡天舒受够他母亲的脾气,当初选亲家的时候特意放话,想要个温柔可人的。   郭氏柔柔一笑,客气问道:“郡主此趟欲在江城停留几天?”   杜平:“明日就走。”   郭氏惊道:“这么快?不多玩几天?”   连廖氏听见也忍不住看过来,来得急,走得也急,恐怕不是来玩的。   杜平笑道:“后面还有其他安排。”   廖氏看不惯她这幅装腔作势的模样,阴阳怪气插了句:“说起来,郡主怎的没跟夫君一起来?身边反倒跟了个……”她捂住嘴,轻笑,“外男。”   杜平望过来。   廖氏眼神挑衅:“你夫君不介意吗?”   杜平淡淡一句:“我和师兄光明正大,有甚可介意?”   廖氏见她略有避而不谈的意思,顿时更来劲,只当刺中她软肋,于是笑道:“也是,冯家如今也没落了,能娶个郡主回家自是当佛一样供着,哪敢有意见。”她故意停顿,脸上带着嘲弄,“郡主在闺阁时就颇会玩,如今嫁了人照样能玩,这命格,真叫人羡慕不来。”   廖氏说得兴起,将当初欺辱她的人狠狠讽刺回去,这感觉实在是好,是以她一时忘了夫君的提醒。   郭氏听得尴尬,在桌底下偷偷扯婆婆衣服。   廖氏装作没感觉。   杜平放下筷子,淡淡扫来一眼。   廖氏下意识缩了缩。在自家地盘上当然不会害怕,不过廖氏当年也算见识过眼前这位的坏脾气。她见过永安郡主当众抽打她儿子,也见过永安郡主将一鞭子血迹甩到她脸上。即便今日这一眼不含戾气,只轻描淡写仿佛看陌生人,仍叫她心头一颤。   杜平:“总督夫人活到这把年纪,竟仍有年轻人的精神气,实在难得。”   若是当年的永安郡主,说不定已经一鞭子挥过去,至少也会当众给人难堪。   可今日的杜平,只是扔出这样一句似夸似讽的话语。   廖氏接不上话来,气鼓鼓转开脸。   杜平一笑哂之。   女席这边的气氛正尴尬时,只闻外头男席上突然吵闹起来,杜平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向外走去。郭氏试图阻拦,劝道:“郡主,于理不合,要不使个下人去问问……”   “让开。”杜平一把拉开她的手,径直走去。   外面的桌席上已是一片混乱,元青面色潮红,一察觉到酒中被下药,他立刻砸破一只碗,拿起碎片便往身上重重一划,立时渗出血来,只为让自己保持清醒。   hu总督怔了怔。   此时,胡天舒站起身,大声喊道:“来人。”   声音刚落,立刻从门外涌进一群侍卫,手持利器,将元青包围起来。   胡天磊悠闲地喝下最后一口酒,对他哥笑了笑:“这里交给你,我带人去收拾外面剩下的那些。”   胡天舒颔首。   hu总督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逆子背着他搞事,非要把漕帮拿下。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既然都撕破脸皮了,他犹豫是该阻止还是顺势而为?   元青盯住他们,将右手食指大拇指放入嘴中,吹出一声响亮口哨。   军中口哨声,大多是传讯号令之意。   胡天磊勾唇笑道:“哟,在咱们的地盘上还想反抗?”   与此同时,杜平已疾步越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   胡天磊看到杜平,脚步微微一顿,朝她笑笑。   杜平一眼就看清双方对峙的局面,她环视一圈,目光只在hu总督脸上多停留一刻,但也很快收回视线。她转过头,看到师兄肩上鲜血直流,眼睛顿时眯起。   元青意识又开始迷糊,赶紧在身上再划一口子,退至杜平身前,镇定道:“别怕,有我在。”   杜平望着师兄背影,心中疼惜,不由轻叹一声。随后,她向前两步,面朝胡高阳站定,质问道:“hu总督,此为何意?”   hu总督静静望着她,黑眸沉沉。   胡天磊一见父亲如此反应,心中顿呼有戏,到底是亲爹,紧要关头没给他们俩兄弟拆台。   人心涌动的局面下,元青方才那声口哨已把自己人都叫过来。他这趟江南之行在最初选人时就格外谨慎,事关郡主安危,他自是挑了最精锐的一支队伍。   队伍来得极为迅速,即刻冲进屋中与总督府侍卫对峙,千钧一发。   元青终身一跃,从属下那儿接过一柄长刀。武器到手他就旋身一刺,攻势极猛极迅,离他最近的人应声倒下。   元青低声:“列阵,围住。”   肩上的伤势似乎对他毫无影响,长刀所指之处,便是兵将围攻之地。这支队伍人配合默契,一闪一避一攻一防皆有章法,即便人数显劣势也毫不露怯。   内行人看门道,hu总督惊住。   不过几息之内,元青便率众在狭隘的屋内连砍三人,将劣势转为优势。   hu总督心中天平又有倾斜。   杜平没错过他一闪而逝的神色,抓住时机,厉声道:“都住手。”   双方都杀红了,仅元青脚步微微一顿,但仍选择继续战斗。他可以住手,可至少要替郡主扫清眼前障碍,劫持一个徐家重要人物做人质。   杜平从怀中掏出一把火|枪,飞快点燃火绳,朝着屋顶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   屋顶被打出一个小洞,砖瓦滚落,最后跌至地面成碎片。   全场俱静。   杜平一步一步往前走,停住。她把手中利器放在桌面上,然后抬头盯住能决定局面的那人,开口道:“hu总督,这是一场误会,对吗?”   胡高阳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到桌上的火|枪。他军中也有火|枪,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大一样。胡家军里的那些火|枪,他麾下大部分将领都觉得不及刀枪好用,不屑一顾地堆在军需库里不闻不问。   可永安郡主手里这个,一看就好用多了。   杜平口齿清晰,继续道:“hu总督,这场混乱想必是胡家两位公子擅作主张,与您无关。我抱着诚意前来,您抱着诚意接待,请不要让这场误会伤了彼此间的情谊。”   胡高阳长叹一声,台阶都给他铺好了,就走下去罢。   他转身走到小儿子面前,“啪”的一声巴掌挥去,喝道:“看你干的好事!”随后转首命令侍卫,“来人,把这逆子捆起来,绑到柴房关着!”   胡天舒看到眼前情势,只得暗叹一声大势已去,今日计划怕是败了。   他本想先斩后奏,快速拿下局面后迫得父亲将错就错,岂料永安郡主在此等危机下也保持冷静,她并未殊死反抗,而是见好就收,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有利于她的判断。甚至,连那个元青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以为是天时地利人和,必能拿下此局,可惜……罢了罢了,是他小看对手。   hu总督又几步走到长子面前,骂道:“你跟着你弟胡闹什么?想留人也不是这么个留法!”   胡天舒与父亲对视一眼,脑中立刻编出理由。他对永安郡主躬身致歉:“让郡主受惊至此,皆是我们兄弟过错。天磊并无恶意,不过是满腔思慕,只为多留郡主小住两天。”   这理由找得,简直敷衍至极。   连个傻子都不会信!   元青自认情绪控制能力极好,可此刻,面上不禁现出怒意。   杜平按住他肩膀,望着胡高阳说:“误会解开就好,不过,令公子虽无恶意,但也实实在在做错事情,胡大人打算如何给我们个交代?”   胡天舒眼睛一眯,心中不悦。已放他们一码,他弟也已挨一巴掌,竟还敢不依不饶?   hu总督:“郡主想要怎么交代?”   杜平:“我师兄见血了,令公子若不见血,我心里的坎怕是过不去。”   说完,她见胡高阳不声不响,明显对这主意不喜欢。她笑了笑,继续道,“胡大人,我一直敬佩您的为人,愿意跟你做生意打交道,若以后两家还要来往,您总不能让我寒心。”   两家?胡高阳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到火|枪上,又转回她脸上,露出三分笑意,开口道:“郡主消息广生意大,谁都愿意和你做生意,怎好让你心寒?”顿了顿,他似是无意地问一句,“不过,以后该如何联系郡主?传消息给漕帮就行?”   “那太麻烦,路隔太远,消息传得慢。”杜平一眼看透他的打探意图。眼前并未完全脱险,她多一分筹码,便能让胡家多一分忌惮。杜平直接摊开说,“您直接传消息到我父亲那儿就行,您和他也算老相识了。”   hu总督神色微动,果然不出所料。   胡天舒脸上闪过意外,很快沉默下来。若是皇上知道,他反倒不怕,因眼前局势皇帝也不能奈他们胡家何,反要捧着哄着让他们胡家制衡徐家;可杜厉就不一样了,那疯子说不定真会不管不顾地带兵杀过来,届时,刚停下的战事又被匈族找出借口,胡家怕要被千夫所指。   hu总督当机立断:“来人,把那逆子绑到院子里,给我狠狠打,打他个二十板子让他涨涨记性!”   杜平看着他们两父子,又加一句:“还得麻烦胡大人一件事。”   胡高阳的语气比之前更加客气:“郡主请讲。”   杜平:“还请帮忙唤个大夫过来,替我师兄看看。”   “这是当然。”   胡家办事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把城中最高明的外伤大夫请来。大夫给元青医治的时候,院子里同时响起“啪啪啪”板子落下的声音。   胡天磊咬住牙,一声不吭。   hu总督亲自下令打人,挥板子的人不敢放水,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   胡天舒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伤处,顿觉心疼不已,分明是他的主意,最后却让天磊挨打。当他数到第十下板子的时候,过去拦住行刑者,对父亲恳求:“爹,这事我也有份,还有十板子便让我替了吧?”   胡天磊猛然抬头:“不,哥,我一个人受罚就够了。”   胡天舒跪下:“爹,不该只罚天磊一人。”   hu总督神色犹豫,不忍地撇开眼长叹一声,他还在想是否该松口的时候,胡天舒打蛇随棍上,立刻喜道:“谢爹手下留情。”他动作雷厉风行,立刻一把扯开行刑的人,朝两旁侍卫下令:“还不快扶三公子下去。”   侍卫们不顾胡天磊挣扎回头喊大哥,一左一右强行将他搀扶回去。   胡天舒坦然自若地一撩衣袍,直挺挺趴在板凳下,眼睛平视前方,沉声道:“动手。”   行刑者高高举起双手,“啪”的一声,粗重的木板重重砸到他身上。 第196章 谁可堪帮主之位?   这是胡天舒第一次当众挨打,他自小被父亲当做接班人培养,从小样样需要做到最好。若有什么地方错了,不用父亲动手,他便已先自罚改正。   谪仙般高贵的大公子,在众人面前丧尽颜面,好些下人都背过身去不敢看。   胡天舒倒不觉丢脸,已发生的事情无需后悔,他的眼睛只往前看,但是,他会记住今时今日。   杜平站在一旁看,神色冷淡。   等板子打完,元青的伤口也已被包扎好,不过是些皮外伤,于他的行动并无妨碍。元青带着队伍站在郡主身后。   杜平回眸,关切道:“没事吗?”   元青:“无事。”   杜平松一口气,她走向胡高阳所站之处,笑道:“我们今夜就向胡大人告辞。”   hu总督一愣。   连刚刚站起来的胡天舒也投来一眼。   hu总督叹道:“行吧,我给你出城的手令。”   杜平:“多谢。”   胡天舒缓缓踱步到她身旁,嘴角虽含笑,目光却是冷冰冰。他拱手道:“我有伤在身,恐不能给郡主送行,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杜平也望着他,微微一笑:“大公子这话就见外了,下次你来草原做客,我跟父亲定会好好招待你。”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里几乎能闪出火花,然后各自收回视线。   杜平一行人连夜离开江城,在hu总督的首肯下,带着卫淑婷一起往江南奔去。   一到码头处,他们就换船出行。元青路上始终精神紧绷,不敢有丝毫放松。杜平看他眼底都泛起红血丝了,担心道:“师兄,徐家下的是迷药,力道挺大,要不你去船里躺一会儿?睡醒就没事了。”   元青不愿兵器离手,抱着刀坐在甲板上,拒道:“我不困,我坐这里就好。”   杜平无奈叹气,这榆木脑袋也没谁了,她朝他勾勾手指。   元青不解:“干嘛?”   杜平:“起来。”   元青又把头转回去,再次拒绝:“如果胡家突然后悔,便会有追兵来袭,我们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杜平不想跟他废话,直接一手扯起他的胳膊:“那我扛你进去。”   元青嗖一下推开,仿佛瞬间移动般,站在距离她两步远的位置,身形挺拔笔直。   杜平眨眼:“怎么?”   元青垂眸:“好,我去舱里休息一会儿,你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杜平总算笑了:“成交。”   虽然总共才十来人,可还要在船上预留马匹的空间,所以他们挑了一艘最大的货船。   元青默默向船舱里走,迈进自己屋子。可永安没有离开的意思,从甲板跟到船舱,从船舱跟到他屋子,跟在这地步还没离开,现在依旧跟在他后头,直至跨进屋子里。他不得不停下,回头询问:“你还有话要说?”   杜平否认:“没有。”   元青脸上满是纳闷:“那你为何跟进来?”   杜平:“我得确保你睡着,万一你阳奉阴违呢?”   元青无语地望着她:“……”   杜平猜到他在意什么,遂劝道:“咱们以前就是睡同一间屋子的,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看着你睡而已。”   元青:“我介意。”   杜平摊手:“介意也不管用,没得商量。”顿了顿,她还是退一步,玩笑道,“我知道师兄还想留得清白在人间,放心,等你睡着我就出去,不占你便宜。”   元青拿她没办法,连衣服也不脱,长刀就放在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他仰躺在床上,双手双脚以最规矩的姿势躺平,仍不敢放松精神。他本想佯装睡着,等郡主一出去就坐起身,可胡家的迷药实在厉害,他脑袋一挨着枕头,便不受控地沉沉睡去。   杜平坐在屋子里,静静望着他。不过几息光景,见师兄转眼就睡着,她忍不住笑了。   月光透入窗中,洒下银白光芒。   元青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他身上只着寝衣,还盖着被褥。他顿时心中一惊,谁换的?他猛然坐起身来,郡主竟然还坐在屋里,桌上还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杜平笑着站起身,朝他瞥一眼:“放心,不是我换的。你先起来吃点儿。”说罢,她先退到外面等他穿好衣服。   元青速度很快,穿好后打开门,然后坐回桌边端起碗筷,一闻香味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他一边吃一边问:“刚睡了半个时辰?”   杜平坐在他旁边,支着脑袋说:“你睡了一整天,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元青愣住。   杜平笑道:“你睡觉的时候打呼声好大,以前在寺里的时候你没这毛病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青清秀的脸庞慢慢涨红:“我真打呼了?吵到你了?”他怎么能在她面前打呼?太不雅了。   杜平轻笑一声:“我又没跟你睡一块,怎么会吵到我?”   元青脸色更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杜平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师兄这反应真好玩,她擦擦眼角,不忍再逗他:“骗你的,没打呼。”   元青看她一眼,垂眸,继续吃面。   杜平:“师兄,别生气。”她打开窗户,望着外面的月亮,“看,我们已经离开湖广地界了。”   众人进入江南后,这才真正松一口气。运河两旁几不见积雪,草木枯败,景色颓然萧条。他们经过一道一道关口,离凤阳越来越近。   漕帮总舵提前得到消息,永安郡主带着卫淑婷在今日傍晚前就会抵达岸口。   这一惊雷震得大家神魂不守,近期发生的事比这几年都要频繁,先是平阳公主过世,帮里心思活络的人立刻觉得永安郡主也倒台了。然后徐家将小帮主送回执掌漕帮,这下子,心怀小九九的人愈发多了,漕帮里各种小动作接连不断。   可这才没过几天,永安郡主竟然要回来,还是带着卫淑婷从湖广那儿来的,简直吓破那些人的胆。   这,这,这不就是徐家和永安郡主站在一边的意思么?   情势急转直下,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强颜欢笑,担心郡主是来算总账的,也有人暗自振奋,尤其那些始终对郡主忠心耿耿的。   帮里最高兴的要数卫翎。徐家把他从岳麓书院接出来后,一路送他至漕帮。他问起母亲,徐家的人说母亲夜里着凉得了风寒,需再休养一段时日,等病好后就过来跟他团聚。   卫翎将信将疑,却根本没能力反抗。   于是天还亮着,漕帮一众堂主副堂主便去码头迎接,又过一段时间,永安郡主的船只还未到,陈千瑜带着两个随从也来到码头等待。   商会的消息灵通不下于漕帮,不过陈会长知道郡主不想引人注意,故没有带多人。   等待已久的大船姗姗来迟,缓缓靠于泊岸。   杜平打扮很低调,头上还带着蓑笠半遮容貌,可她身旁站着的元青大家都熟悉,众人顿时迎上前去,其中属卫小帮主笑得最真切,一眼就看到母亲,于是疾步走在最前面。   热闹地段,来往皆是船客,不少人朝这边望过来。   杜平不欲引人注意,抬手压低帽檐,低声道:“别声张,回去再说。”   一群人快速离开码头,坐进几辆马车后向漕帮行去。   杜平与陈千瑜坐在一辆车里,她拿下蓑笠,捏了捏肩膀,坐船上毕竟不舒服,尤其那是一辆货船,只能将就着用。她说:“你怎么也来了?”   陈千瑜斟一盏姜茶递上前:“暖暖身子。”   杜平拿在手里便觉温度都找回来了,喝一口顿觉身子骨都舒服,几口就饮尽。   陈千瑜:“你这次来怕是住不了公主别院,总不好让堂堂郡主流落街头,便来接你回去。”她眉眼带笑,“何况,你还有个侍卫落在我家中。”   杜平想起寒山,便道:“行,我走的时候带他一起。”   陈千瑜笑道:“这事先放一边,你现在住草原上?是跟你父亲在一起?”   杜平摇头:“现在对匈族动手早了些,我势力尚弱。”   陈千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郡主你满脑子都是皇图霸业?我不过问知道你是否跟父亲相聚,结果你一听草原,就能联想到拿下匈族?哈哈哈,来,跟我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占领匈族?”   杜平挑眉:“这是嘲笑?你觉得我在信口开河?”   陈千瑜听她如此口气,就明白这话并非玩笑。她目光上下打量,笑道:“你从来不信口开河,你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手。”顿了顿,“不过,这毕竟是连朝廷都没办到的事……”   “狼来偷羊吃,主人家却只想着把狼赶走,他能赶走一次两次,可只要狼饿了,还是会继续来偷,于是周而复始永无尽头。”杜平道,“其实何必赶走呢?把狼也一起养着不就成了?”   陈千瑜怔住:“但是,那毕竟是狼……跟我们不一样……”   杜平:“没什么不一样,狼想活下去,羊也想活下去,那就一起活下去。”   陈千瑜垂眸沉思这其中的道理,不知想到什么,她低声笑出来:“那年你也是这样,城内的灾民要救,城外的乱民你也不肯放弃,最后,竟真被你找出一条活路来。”她抬头,“说得没错,的确没什么不一样。”   马车进入城中繁华地段,杜平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朝街道两旁望去。   凤阳跟她离开的时候有了变化。   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比以前更热闹,店铺里的客人也多了。以前她初来凤阳时,水患后的百姓手头拮据,故买东西的客人也少些,可如今每间店铺都没空着。   杜平忍不住感叹:“人多了不少。”她愈想愈不对,“我也就离开了一年多吧,怎么会多这么多?发生了什么?”   陈千瑜:“因为工坊变多了,凤阳乃至江南这一块,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多了许多工坊。”   杜平回头望过来。   陈千瑜解释:“工坊多了,工人便多了,原来在村里种地的纷纷都到城里寻活计,农忙的时候回去,农闲的时候正好来赚钱,还有些索性就在城里住下了。就拿织布坊来说,有些普通人家的闺女都送来做工,他们拿了工钱就会去店铺买需要的物品,于是店里的生意也变好,店里的生意好,我们商人赚得就多了,然后继续建更多的工坊,招更多的人,改出更好的机子……做工用的机子越变越好,意味着货物的成本越低,本钱低了,我卖得也就便宜了,然后买的人也就多了,买的多了我们赚的又多了……就是这样,”她伸手在半空中画一个圆圈,笑道,“所有的一切连成一个圈,环环相扣,越来越好。”   杜平目光闪动:“他们会发现,比起卖身给地主乡绅,这条路更宽敞更好走。”   “当然,工坊签的都是短契。”陈千瑜凝视她,问道:“郡主,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杜平:“吾之所愿也。”   陈千瑜笑道:“说起工坊就漏不了工会,要不了一两年,恐怕工会的人数会超过漕帮。郡主,我曾与平阳公主约定,工会由她来掌控。可你母亲已逝,你又不能出面,如今的工会会长怕会滋生野心,想将工会占为已有。”   杜平懒洋洋道:“你会这么说,定是已经想好注意了,说来听听。”   陈千瑜:“也不算我想的,就如郡主对漕帮的做法一样,再安插几个人进去,彼此制衡,最好是用把柄握在你手上的人。”   杜平蹙眉,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得力之人:“我再想想。”   陈千瑜点头:“快一些,最好在你离开凤阳前定下。”顿了顿,她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理卫翎,真将帮主之位给他?”   “不给。”杜平答得干脆,“我跟胡家谈妥了,至少短期内胡家不会再出手。我会带着卫翎和卫淑婷一起去西北,漕帮保持原样。”   这个答案让人意外。   陈千瑜沉默片刻,抬眸望着她说:“你明知道,让卫翎留在这里当帮主,然后你将卫淑婷带走做人质是更好的法子,为什么不这么做?”   杜平许久不说话。   陈千瑜眸光洞悉:“你心软了?不忍他们母子分离?”   杜平笑了笑,她心软了吗?也许。   她抬眸道:“我知道与母亲分别是何等感觉,很难受,很痛。”她微微一笑,“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陈千瑜:“你的名声会变差,别人只以为你想赶尽杀绝,除掉卫氏母子。”   杜平挑眉:“谁敢说?”   陈千瑜轻笑:“罢了罢了,有我在这儿,不会容人抹黑你。”   杜平双手合于胸前,笑着作揖:“如此,多谢。千瑜,我不算个好人,这件事对我来说,换个做法也妨碍不了大局,不如成全他们母子。”   陈千瑜无奈:“是是是。”   杜平:“只要我一直赢,那我口中说的就是真相,跳梁小丑的抹黑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输了,可能也就死了,死后的事情我管不了,随他们说去。”   车轮轱辘转动,马车载着她们停在漕帮门前。   漕帮大堂中,诸位堂主副堂主围坐一桌。虽到了午膳的时点,可没一个人敢提肚子饿,只能咽把口水等上座之人发话。他们个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而恭敬。   屋外呼呼吹着冷风,他们忐忑不安,内心也是一片寒风呼啸的景象。   卫翎已私下跟母亲商量过,不愿留在此地任人摆布。他站起身,朝众人开口道:“我决定卸任帮主一职。”   丁堂主第一个站起来:“帮主,这是为何?”   厉堂主偷偷瞟了永安郡主一眼,飞快收回目光。   弥结弥河则是老神在在地坐着,根本不在意这小帮主是去是留,郡主都来了,还留着这小子何用?没看到前些日子一直围在卫翎后面的那几个胡家人都不敢出面吗?   卫翎看永安郡主一眼,继续道:“我要继续念书,届时母亲和我会跟郡主一起走。漕帮一切照旧。”   丁堂主瞳孔骤缩,随即转头去看永安郡主。   卫翎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想替郡主辩驳几句。   他不喜欢做小帮主,祖父在世的时候,他就曾说对漕帮的事没兴趣,结果惹来祖父一顿生气,以致他后来不敢再说。书院的老师说,他天生是读书的料子,若让他选,他更想好好念书,然后院试乡试会试一级级往上考,授官以后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母亲一起过去任上,过悠闲的神仙日子。   卫翎:“丁堂主,我没回来的时候,漕帮能正常运行,那我离开以后也是一样,无需担心。卸任帮主是我自己的决定,与郡主无关。”   话都说到这份上,丁堂主应道:“是。”然后一声不吭地坐下。   在场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永安郡主好手腕!   厉堂主虽是站郡主这派,可到底与卫翎母子有旧,担心他们安慰。万一郡主吃了这回胡家插手漕帮的教训,想对卫家斩尽杀绝呢?   各种念头在厉堂主心里过一遍,他小心翼翼观察郡主神态,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仔细斟酌用词:“敢问郡主对我们有何打算?帮主之位一直空悬吗?”   所有眼睛顺着这问题转到永安郡主身上。   杜平直接把问题扔回去:“你们有推荐人选?”   众人陷入沉默。   杜平环视一圈,淡淡问道:“你们觉得谁可堪帮主之位?”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第197章 “郡主,你知道这意味……   这时候提谁的名字就是想害谁,没人敢说话,生怕引祸上身。   只有赵副堂主的心思跟别人不一样,他心中垂涎堂主之位已久,苦于没机会上位。他揣摩着,若这时候提个郡主中意的堂主出来,郡主同意了不就有堂主位置空出来了?那他不就有机会了?   赵副堂主撑着熊心豹子胆,开口道:“郡主,我以为弥结堂主能担此重任。”   他想得挺美,弥结本就是郡主拉进漕帮来的,是郡主死忠一派。说不定郡主早就想提拔一个自己人上台。等弥结成为帮主后,感激他仗义执言,说不定立马让他做堂主。   他心里美滋滋,余光向弥结瞥去,客气一笑。   弥结闻言愣住,下一刻立即起身,动作太快连椅子都差点翻了。他心里急得想杀人。他只想高呼一声,冤枉啊,郡主,您别听这孙子的,我绝无垂涎帮主之位的意思!   弥结深深呼吸一口气,稳下情绪,说道:“我资历太浅,不足以胜任此位。”   杜平笑了笑,转头去看弥河:“咱们的账房先生怎么看?”   漕帮里头,弥结弥河皆是灵佛寺出身,且都对郡主忠心耿耿,关系最为亲近。   弥河在摸人心思上面比弥结更为擅长,他暗自分析,漕帮各分舵皆听命于总舵,而总舵拢共三个堂主,再加上他一个管账的。三位堂主中,弥结忠于郡主,厉堂主也偏向郡主这边,而丁堂主处于中立,这样的鼎立局面正是郡主乐于看到的。   弥河心下一定,答道:“三位堂主足以定下帮中大多事务,若真有意见不一之时,也可投票决定,现下而言,帮主之位可有可无,端看郡主的意思。”   杜平笑了笑,老滑头就是老滑头,这话不痛不痒的。   弥河眼见郡主不满意,又加一句:“对漕帮而言,更要紧的是加强对各分舵的控制,特别是有些分舵离得远,阳奉阴违我们也没法子。”   这事一说,在座其他人顿时心有戚戚焉。   最近朝廷官员有洗牌之势,连带当地漕帮分舵也想勾结官员,壮大自身。尤其有几个看到洪门搭上黄家而强势崛起,又见胡家对漕帮抛橄榄枝,重重诱惑下更是人心涌动。   杜平笑道:“总舵对分舵各位置握有罢免权,罢免一个最不听话的就成了。”   厉堂主当然明白杀鸡儆猴的道理,可他咽了口口水,试探的问道:“若他们不听令不放权,还是留在原位我行我素又该如何?”   “问我?”杜平指着自己道,“要我教你?”   厉堂主噤声了。   杜平笑道:“不是吧,老厉,先帮主在位时你都敢反抗,怎么现在性子变了?”她笑意一收,声音冷然,“若不肯放权,总舵有责任教导他们。别在我面前装傻,你们多少人,分舵才多少人,这还要教?”   厉堂主低声:“郡主说的是。”   杜平:“今日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说。”她坐在卫翎侧位,坐姿放松,神态也是不辨喜怒,可说出口的话惊起所有人一身冷汗,“我相信在座诸位都为漕帮尽心尽力,不过,你们底下的人未必如此想,请诸位回去后好好查证,这段日子里,只要底下有人出卖漕帮向胡家献媚的,绝不姑息。”   丁堂主:“郡主是让我们各堂自查?”   杜平慢条斯理道:“给你们自查的机会,如果你们查不出来,那我来帮忙。”   在场所有人低头承命:“是。”   杜平摆手:“散了吧。”   其他人陆续都离开大堂,只有弥结弥河还坐在原位,他们见人走光了,一个过去关门,另一个起身朝永安郡主走来,最后两人都站在她面前。   杜平抬眸,笑了笑。她伸手指着身旁的两张椅子,开口道:“坐。”   弥结弥河两人坐下。   弥结先开口:“郡主,属下想问一句,查出来后您打算如何处置?”顿了顿,他犹疑道,“平阳公主死后,帮内人心动荡,有异心的不在少数,连有些副堂主都不能例外,不单单是勾结胡家,还有向黄家和新任知府示好的。”   杜平似笑非笑:“你说怎么处置?”   弥结:“但凭郡主吩咐。”   杜平轻笑一声:“我没有吩咐。”   弥结抬眸,撞上郡主的目光,顿时了悟,忙起身作揖道:“是,属下会把一切处理干净,不劳您费心。”   杜平亲切地扶他坐下:“我久不在凤阳,漕帮的事只有靠你们多操心。”   弥河弥结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杜平坐下后见他们仍没有离开的意思,笑道:“凭咱们的情分,不管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弥河:“郡主将我从牢狱中救出,然后送来漕帮,这份恩情一辈子感激不尽。我知郡主是拿我来掣肘曹子廷,是以这一年多来我虽处处对付他,却也不敢做得太过,以免影响郡主苦心造下的局面,更何况,郡主跟他始终有一份当年在寺里的情分,我也不敢逼迫太过。”   听到曹子廷的名字,杜平脸上笑意渐渐收敛。   弥河:“曹子廷攀上黄家后,洪门在江南愈发得势,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们几乎都干全了,不止如此,闽地的红花教被收拾以后,那块地上民间势力一直杂乱无序,洪门趁机横插一脚,再发展下去,恐怕会是另一个红花教,而且是和官府勾结的红花教。”   杜平脸上情绪藏很深,只淡淡问一句:“师叔,我说过,凭咱们的情分,无论什么话都只管摊开来讲。”顿了顿,她直直望过去,“毕竟,现在是你站在我这艘船上,曹子廷不过是外人。”   弥河一听“师叔”二字,立刻惶恐道:“不敢不敢,郡主天潢贵胃,当不得您一声师叔。”   他当年在她手上吃过亏,是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遂叹道,“曹子廷跟条疯狗似的,只要我在漕帮,他就一直咬着不放,摆出不死不休的阵仗。我只想问郡主一句,若我失手伤他,郡主可会怪罪。”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自然不会。”   弥河松一口气,他就担心郡主跟那小子情分太深,到时候他弄死曹子廷还要面对郡主怒火,搞得两头不是人,索性先把话说清楚,又有弥结在旁作证。   杜平起身欲走,却见他们还是站在原地,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只得叹道:“说吧,还有什么大事。”   “没有,没有。”弥结摆手,他沉默片刻,神色中透出一丝担忧,问道:“虽然我们已还俗离开灵佛寺,京城的事情都过去了,可还是想问郡主一声,寺中诸人可好?”   这话说得含蓄,杜平却知道,他们担心母亲的死另有蹊跷。如今弥英已自尽,母亲在灵佛寺留下的其他亲信也被处死,宫里头似乎没有再继续往下查的意思,但寺中仍是人心惶惶,僧人们在京城缩着脑袋做人。   杜平:“放心,火烧不过来。先皇已死,只要没有奸人挑唆,当今不会揪着灵佛寺不放。”   两人皆松一口气。   杜平:“我不宜在凤阳久留,以免暴露行踪,最迟后日就会离开。”   弥结弥河惊道:“这么快?”   杜平:“不瞒你们,我如今正在躲避京城追踪,元青和我皆在北方。我知道灵佛寺弟子大多养有信鸽,用以传讯。如果有事你们就联系元青,他会转告我。”   弥结弥河面露异色,忍不住问:“郡主和朝廷……闹僵了?”他们又联想到平阳公主的死,果然有蹊跷。   杜平:“放心,朝廷既然仍说我在养病,那就还没到翻脸的时候。等到哪一天我郡主封号被削去,你们再担心不迟。”   两人一听,只觉更加担心。郡主啊,您做了什么事情会被削去郡主封号?   弥河虽心中忐忑,嘴上仍道:“您放心,今日帮中凡见过您的堂主副堂主,我会看住他们的嘴巴,绝不外传。”   杜平颔首:“我不在的时候,漕帮就拜托你们了。”   “定不负郡主所托。”   杜平与他们道别后,便向外走去。陈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一等到她上车就向陈宅驶去,路上行人来往,并无人去特别注意一辆马车的行踪。   待马车跑远之后,隐蔽的墙角后面冒出一个人来,此人作寻常人打扮,是那种藏在人群里都找不来的普通模样。他一双眼睛盯住马车去向,牢牢不放。   这日,杜平一行人都借宿在陈家宅子里。   院中白墙黑瓦,木柱上雕刻巧夺天工,凑近看竟是一副八仙过海图,人物表情动作刻得栩栩如生。廊下悬着雕花大灯笼,晕黄灯光衬着院中植株长青,满目翠色让人萌生错觉,仿佛冬日已过,春意正盛。   这是杜平第二次来陈千瑜的院子,上一回来,通过密道后见识到陈家的纺织机。这一回,一进门就见陈千瑜屏退下人,屋中只余她们二人。   杜平和她面对面坐着,桌案上置放厚厚一沓银票,面额皆是一千两。   陈千瑜拿起一张一张数,叹为惊止:“我自认陈家豪富,可真要我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也需要点时间筹备,啧啧,太豪了,你这钱养一支军队都不在话下。”   杜平:“嗯。”   陈千瑜一怔,抬头问道:“真养军队?”   杜平:“否则你以为师兄那队人马怎么活下去?粮食可以自己种,可武器衣服呢?而且今年收成不好,一旦打起仗来,我从不让我的士兵饿肚子。这两年的军需都由你筹备,钱不够跟我说,我这里还有。”   陈千瑜笑了笑:“我本来还打算帮你养,定期往西北送粮。”   杜平:“行,这话先存着,等我没钱了,一定向陈大善人求救。”顿了顿,她提醒道,“今年除了江南和湖广,其他地方都没什么收成,粮价应是要涨了。”   陈千瑜收敛笑意,正色道:“不错,粮价必涨,若明年各地继续大旱……”她嘴角溢出苦涩,“我担忧会打起来。”   杜平:“做好准备,这场骚乱免不了,至少南方各路匪盗都快坐不住了,尤其要防备张天。他们若打过来,首当其冲就是江南。他定会往有粮的地方打,在抵达江南之前,一路上遇到所有灾民都能壮大他队伍。呵,毕竟这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熟练得很。”   张天当年能从一介小山贼壮大至此,便是趁了江南水患的便宜。   陈千瑜一脸愁容:“你说我不过一介商人,不就想要个天下太平的环境好好做生意,怎么就这么难?”   杜平抬眸看她,反问:“天下太平,你觉得容易吗?”   陈千瑜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容易,是我奢求。”   见她承认如此干脆,杜平反倒是笑了,开口道:“奢求也无妨,等我,我给你天下太平。”   陈千瑜闻言一怔,嘴角缓缓上翘:“我等着。”   杜平分析给她听:“你也不用太担心,江南出事朝廷不敢不管。湖广有大量军队要养,所以那头的粮食有一大部分都自产自销,最后交到京城的也就小部分。江南省则不同,这里驻军少,大部分粮食都可上缴朝廷,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朝廷定会派重兵保护。”   陈千瑜还是愁眉不展:“万一朝廷输给张天呢?”   杜平瞪她一眼,蹙眉道:“别乌鸦嘴。”   陈千瑜叹道:“若朝廷派胡家军驻守,还能有些胜算,不过,这一次胡家再来人,请神容易送神难,恐怕回去得就没这么干脆了。”   杜平沉默不语。   陈千瑜想起当年的事,郡主那时候就怕胡家常驻不走,而朝廷一没足够兵力撵人,二又不敢和胡家撕破脸,江南省容易改姓胡。   陈千瑜忍不住还是问:“如果胡家来了不肯走,你可有对策?”   杜平又瞪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说了,别乌鸦嘴。”想到这事,她也烦心。就怕过两年好不容易站稳西北,江南这里的布置全都被毁掉。她思来想去,捂住额头叹气,“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也没对策。”   不是张天就是胡家,即便没有他们,各地总督各处匪盗,谁不喜欢江南这个香馍馍?她敢断言,只要天下一乱,一旦江南自身兵力不足以抵挡,那不管朝廷派哪处兵力来帮忙,打赢后恐怕都舍不得走人。   狼多肉少的局面,她防得了这家防不了那户。   很少见郡主如此愁眉不展,陈千瑜叹一口气,走到屋中那张雕花大椅处,回头劝道:“先别想这个,我还有另一件事要与你说。”她移动椅子底下的机关,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密道在两人眼前打开。   又是那条黑黢黢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底。   陈千瑜站在密道口子上,朝她伸出手:“有一样新玩意想让你看。”   杜平覆上她的手,跟着往下走去。   陈千瑜点亮密道口子上挂着的灯笼,亲手提着在前面带路,这条路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杜平忍不住问:“是什么新玩意?”   陈千瑜想了想,只能说:“你还记得上次给你看的大家伙吗?”她伸手一只手在半空中比划,努力解释,“就是用铁做的那个,很大很长,最前面还有个类似烟囱的东西,靠煤炭燃烧来启动的那个。”   黑暗的密道里,灯光映照出她挥舞手臂的模样,拉长扭曲每一个动作,显得格外可怖。   两人的脚步继续往前。   杜平略一回忆,立刻想起来,且对此印象深刻:“我记得,今日给我看的跟这东西有关?”   陈千瑜点头:“嗯,这东西已经用在织布机和其他采矿和印染方面,不过这不是重点,我刚接任陈家时,研究出这个的师傅就提出可以把它装到船上,这样船就可以造更大开更快并装更多货物。”   杜平意外道:“上一回你没说这点。”她立刻想到,谁握用这样的船,将在海运乃至海战上占极大优势。   陈千瑜:“我那时就买下一家船坞,让师傅大胆去试,只不过不敢让外人知道。直到当上皇商,这才脚步迈大些。”顿了顿,她继续熬,“大概一年前,我家工匠突发奇想,在那机子下面装上轮子,用这玩意来代替马匹,刚做出来的时候我都吓一跳,可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此物大有可为。”   说话间,两人走到原先放着许多纺织机的地方。如今,这里已经搬空了,而是在地上铺上两条铁制轨道,轨道上是一辆类似马车的东西,只不过马的位置变成装着轮子的大烟囱。   大烟囱下面是长方形跟车厢差不多大的一节,陈千瑜走过去打开,解释道:“这里面都是燃炉,用来烧煤炭。”她关上盖子,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棍,将搁置在车子轮下的障碍物移走。   杜平睁大眼,满脸惊叹。   只见车子顺着轨道开始缓缓前行,然后烟囱里冒出滚滚白烟,轰隆轰隆不停行驶。不需要马匹,只要有足够的煤炭,这辆车子将永远也不会累,也不会停。   陈千瑜仰头望着它,开口道:“郡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198章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杜平轻声:“它能运上足够的物资,打仗的时候不用害怕军需跟不上。”   陈千瑜噗嗤一笑:“那我想的不一样。”她侧过脑袋看进郡主的眼睛里,开口说,“它能压低我的运输成本,不用再依赖漕帮水运,它能带着陈家的货物走向天南地北,真真正正卖到天底下每个角落。”   杜平回视她,道:“那需要每个城镇都铺上轨道,而这一点,只靠陈家做不到。”   陈千瑜当然知道这点,颔首道:“而且如今冶炼技术也不够,陈家拥有的铁矿还不足以支撑做太多轨道和铁车,此需从长计议。”   杜平又转回脑袋,望着眼前这个大家伙,缓缓开口:“千瑜,这东西藏不住的。”   陈千瑜沉默良久,问道:“郡主有何高见?”   杜平:“既然瞒不住,索性上报朝廷,让朝廷来规划主持这件事,工部养那么多人总不能光拿饷银不干活,陈家可以与朝廷合作。”   陈千瑜笑道:“你知道吗,陈家养一个工匠的钱比养一个掌柜还多,朝廷能做到吗?你知道工部每年投入的银钱有多少被人贪腐,又有多少才是真正被用在正经事上?呵,能十之存一吗?如果朝廷连这些都做不到,你觉得这种合作能成功吗?最终不过是拿着陈家的钱中饱官员私囊。”   杜平:“不能成也要试试,即便最后以失败告终,至少要给这天下开个头,点一簇星星之火。”   陈千瑜思索片刻,同意道:“行,我听你的,你在大事上从没犯过混。”顿了顿,“我先把改良的船只拿出来试试水,若一切顺利,再将此事上报朝廷。”   杜平点点头,耳边是铁车轰隆轰隆行驶的声音,她的眼睛无法从这上面移开分毫,怔怔看着。   她曾以为,天下局面都因战乱而变化,朝代兴也好衰也罢,也是缘于国家治理能力。   可今时今日,当她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再联想到江南省各地工坊工会的兴起,她突然醍醐灌顶,新的格局即将来到,谁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变成如何,在此之中,她是不是抛弃脑中旧有思想,从西北开始,尝试一条全新道路?   杜平雷厉风行,转头道:“千瑜,我明日就走,你给我准备一批人,熟悉挖矿冶炼的人才工匠,还有懂造铁皮车的师傅。”   陈千瑜愣住:“诶?”   杜平:“你给他们开多少工钱,只要愿意跟我走,我给双倍。”   陈千瑜睁大眼:“你认真的?”   杜平:“我们可以比比看,两三年后,是我先在西北做出成绩来,还是江南走得更远。”   陈千瑜这下确定了,郡主是认真的。可郡主越是认真她越不敢相信:“你不会还要收服匈族,还要防着徐家,另一头还要成立农会……你忙得过来吗?”   杜平淡定开口:“忙一件是忙,忙两件是忙,我可以所有事都一起来,它们彼此并不妨碍,说不定还能相辅相成。”   陈千瑜彻底服了:“行,我给你人。”   说完,杜平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铁皮车子轰隆轰隆的行驶,仿佛带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潮流浩浩荡荡。   这股力量,必将掀起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   第二日一早,寒山已从淮安赶回凤阳,一进入陈宅看到永安,立刻行礼:“亲眼见到郡主安然无恙,属下总算能放下心中担忧。”   杜平动容不已,母亲留下的人里面,也就只剩那么几个,她希望每个都能好好活下来。   寒山问道:“郡主何时出发北行?属下这就去准备行李。”   杜平长长一叹,阻道:“你不用去。”她深思熟虑一整日,直到昨夜在密道看到那些东西,彻底下定决心,她说,“你留在凤阳。”   寒山脸上贯來无甚表情,连被刀剑刺到身上都能保持无动于衷的脸色,可此刻,他慌然失措,惊道:“郡主何意?”   杜平一锤定音:“你留在凤阳,主持工会事宜。”   寒山没想到会被分派这件事,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不……属下以前没做过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属下担心会坏郡主大事。”   杜平:“这不难,不外乎用人与管人。你以前能把母亲的暗卫队伍管好,那么,如今也能管好工会。”杜平见他还是不甚有把握,便道,“我会让千瑜挪派一些助手给你,不过,主要还是靠你,毕竟,在江南这块地方,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离凤阳千里之外,实在看顾不过来,只有靠你帮我。”   听郡主说到这份上,寒山一咬牙,毅然应道:“定不负郡主所托。”   闽地,禹行山脉上一处山贼窝点,此刻大火弥漫,浓烟滚滚,到处是逃窜喊叫的贼寇,地上遍布焦黑的尸体,鲜血满地。院子里的一棵千年古木,光秃秃的枝干上插满贼人尸首,镇压手段残暴血腥。   自红花教被击溃后,闽地乡间一些流民都处于混乱无序状态,可粮食依旧不够吃,江南那边运来的只够填饱大老爷们的肚子,是以流民越来越多,不少人走投无路,便只剩下占山为王,洗劫过往商旅。   闽地官员自顾不暇,只想到今年要纳贡的税银又凑不到数,只能变本加厉压榨百姓。前些年红花教的事已让他们被狠狠吃一顿排头,罢免官员一大群,新来的官员都是背景关系不强,被朝廷硬塞过来的。大家都不傻,知道闽地贫瘠,民风又乱,怎么舍得把大家族里的好苗子放到这儿浪费?   被送来这里的官员心如死灰,大多不作为;原来剩下的那些被朝廷整得胆子变小,怎敢再跟贼寇联系?纷纷选择退避三尺。至于打下这些山贼?开玩笑,哪来的兵?唉,由着他们去吧,哪个地方没山贼?江南繁华成那样,偏僻处都还有好几窝贼子藏着呢。   是以,几年时间下来,闽地各处贼寇流窜,其中,又当属禹行山脉上这一窝最为横行,聚集将近两千贼子,连当地官兵都避着走。   曹子廷站在那棵千年古木前,欣赏着一具具尸体像果子一样垂挂下来。偶尔一两个贼子还剩一口气,身子微微蠕动,在树枝上蜿蜒一条血痕。   洪门的鲁香主一路小跑过来,脸上身上都沾着血,他顾不得擦,先急着过来禀告:“门主,凤阳有消息来。”   曹子廷身上半滴血都没沾,站在这里简直格格不入。他似乎不甚在意凤阳那边的事儿,头也不回地问:“其他事先放一放,这儿收拾干净了没?”   鲁香主:“快了。”   曹子廷不悦道:“快了是要多久?”为打下这一处他们已耗费两天两夜,比预计时间要长。   鲁香主:“逃走的那伙人已经被我们追上,日落之前就能拿下。”   曹子廷勉强满意,转过身来:“男人都杀光,女人留下犒赏兄弟们。然后我们尽快整顿,将这块势力都吃下。”若要他选,自然是江南优于闽地,可江南那头已有漕帮和商会先入为主,即便攀上黄家他也只能夹存于缝隙间。   本来三足鼎立他也接受,可近一年,江南各地商会蓬勃发展,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洪门壮大便受到钳制,既如此,他索性另辟捷径,将目光放在闽地。   曹子廷迈大步向山下走去,这才想起江南的事。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刚说凤阳那儿有消息,出什么事了?”   鲁香主回道:“监视漕帮和陈家的人传来的,说看到永安郡主回来了,今晚应是住在陈家大宅。”   曹子廷脚步一顿,一动不动站在山路上。   鲁香主小声唤道:“门主?”   曹子廷猛然转身,眸中闪动的情绪激烈到让人觉得恐怖:“消息确凿?”   鲁香主也算跟着他的老人了,当年门主还在漕帮时就替他办事,也知道门主跟永安郡主有渊源。但乍然看到这反应,他不免吓一跳:“真,真的,消息确凿。”   曹子廷大步离去,只剩下一句:“这里交给你善后,我先回凤阳。”话音还飘在风中未散,他的人已经走到三丈开外的坐骑处,矫健的身子翻身上马,奔腾而去。   陈家大宅处,杜平已处理完这边事宜,便打算带人回西北。   她不欲引人注目,不许漕帮任何一人来送行,连陈千瑜都不让。她只又带上蓑笠,跟师兄一行人,又多加了几位工匠外带家眷。一群人正打算离开陈家,往码头前进。   陈千瑜送他们到大门外,再三确认:“真不让送?”   杜平斩钉截铁:“不让。”   陈千瑜无奈一笑:“行,行,都听你的。”她视线往旁边一瞟,嘴角挂下来,丧着脸问,“你怎么把这家伙留下了?”说完,拇指暗戳戳指向旁边那人。   寒山的眼神立刻注意到这边。   杜平笑道:“那位置肯定得放足够信任的人。”顿了顿,又问,“怎么,他得罪你了?”   寒山抿紧双唇,没说话。   陈千瑜叹道:“他把我绑成粽子两次,自然是狠狠得罪过我。有仇不报非君子,之前他重伤在床,我也就还敬回来了,在我眼里,事情就算了了。”她没说怎么回敬,只两眼望天,“就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这了断公平。”   杜平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不就是想让自己来拉偏架么。她笑笑,抬眸望去问:“寒山,你日后在凤阳办事,肯定免不了跟商会打交道,以后能跟陈会长相处好吗?“   寒山:“……能。”   杜平拍拍他肩膀,笑着转身离去:“那就交给你了。” 第199章 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   不知不觉,时间已临近过年。江南街头的气氛逐渐开始热闹,工坊里不少人已陆续辞工返乡。这时候码头生意特别好,人来人往,普通人一混入人群便让人找不到踪迹。   杜平一行人顺着人群往前走,突然听到前方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断有人在喊:“让开!”随即眼前的人群渐渐散开,有两排魁梧汉子手持武器将所有人推到两旁,硬生生隔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空路宽约一丈左右,道路上只余杜平一行人。   元青见此已经将手按在刀柄上,明摆着有人针对他们而来,只不知来人是谁。他们在凤阳地界吃不了亏,何况这是漕帮的码头,不过郡主想隐藏踪迹的愿望怕是不成了。   杜平静静望着前方,道路尽头就是运河,一艘精美的游船停在正前方的河道上。   漕帮人很快闻讯而来,一看到这两排魁梧汉子顿时如临大敌。双方眼神不善地对视着,局势几乎一触即发。   其中一个汉子走到杜平面前,恭敬地低下头:“我家门主想见您一面。”   杜平抬眸凝视那艘游船,并没说话。她一听到门主二字,便猜到来者是谁。   元青也想到了,默默将手放下。他低头去看郡主表情,轻声问道:“你想去吗?如果不想,我帮你去拒绝。”   杜平摇摇头,想说不见,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们去船上等我,我跟他说两句就回来。”   元青颔首,带着其他人先回到自家船上。   杜平对眼前大汉开口:“你们把这阵仗撤掉,别引人注意。”说罢抬脚向前直直走去。   洪门的人赶紧把人都扯下,安安分分站在角落里等待门主。漕帮的人见他们如此识相,也都散开回到各自位置上。码头上很快又是人挤人,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舱门前有美貌侍女站着服侍,一见客人上前,立刻恭敬地替她拿下蓑笠和外套。另一侍女打开舱门,跪着迎她进去。   杜平刚跨入,便感里头一阵暖和。她环视一圈,地上并无炭火在烧,可双足碰到的地板却是温热的。她低头多看一眼,就闻前方传来声音。   “地板下有夹层,里面挖有火道,然后在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气就会蔓延到这片地板。”   不用他说,杜平也知道,公主府以前就是这样取暖。她意外的是曹子廷竟也变得如此讲究,整个人仿似脱胎换骨。   曹子廷说:“这艘船是专门为你做的,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来江南,到时候就用这艘船带你四处游玩。”   杜平抬头望去,只见一俊美无俦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朝她走来,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他看上去比以前瘦了,脸上骨骼轮廓愈发分明,每一寸线条都仿佛被精心雕琢过。他双眸深沉,脸上情绪已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读懂。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来,就有将人钉在原地的压力。   杜平微微蹙眉,有些不适,直接问道:“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曹子廷不舍得眨眼,语气似闲话家常,仿佛从来没有跟她分开过。他笑着聊道:“郡主,你长大了,瘦了,也高了。”   杜平沉默。   “我想象过无数次,一别多年,不知你会变成何种模样,今日真正见到你,才发现我的想象有多匮乏。”曹子廷嘴角翘起,“当然,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杜平冷淡:“你如果只想说这些,我先走一步。”   曹子廷轻笑:“真绝情,不过我在你面前一直没底线可言,连这份绝情都讨厌不起来。”他抬脚向前,停在她两步远的位置,开口道,“我至今也没搞懂,我究竟做错什么,导致我们分道扬镳。只是因为我杀了章响?我杀错了吗?”   说到这里,他嘴角笑意渐渐转冷,眼睛仍盯住她,口中自问自答,“不,我没有杀错,他欲行挡路之事,我们自然该扫清障碍。我为你冲锋陷阵,我为你沾染血腥,郡主,你不能一边心安理得享受我带来的好处,一边却又嫌弃我手段肮脏。”   这番话极为难听。   杜平目光一凛,拿起旁几案上的茶水就当头泼去,冷声道:“清醒了没?”   曹子廷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开口说:“你还是老样子,脾气糟得要命。”他一边说话一便飞快擒住她皓白手腕,牢牢捏于手心。   他并未克制力气,手劲极大。杜平奋力挣脱,可男女力气差异大,她浑身使劲却抽不出,另一手正要挥掌拍去以求脱身,突然腕间一松,对方主动松开钳制。   杜平立刻退后一步。   曹子廷神情怔忪,目光盯在她腕间。   杜平顺着他目光望去,手腕那一圈淤青泛红,刚才挣扎时,露出衣袖下面的手镯,鎏金花纹工艺普通,那年生辰时,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曹子廷目光移到她脸上,神色复杂:“你一直戴着。”   那年,她爱不释手地说,她会带在身上的。   他听了不胜欢喜,本想态度更矜持些,可嘴角不受控制,笑意如何都压不下去。   他太年轻,年轻得根本藏不住自己的感情。   那时候,他身上钱不多,连想找个名气大的工匠都做不到。他只能自己设计画图,在手镯里面暗藏两柄飞刀,只想如何护她周全。   在闹翻以后,他曾以为这手镯必已被她毁坏丢掉,却不想,它还留在腕间。   曹子廷眼睛一热,眸底情愫涌动。   杜平当年戴上后就未除下,戴的时间久了,都快忘记手腕上还有这样东西。她将手镯自腕间褪下,“咣当”一声,将镯子扔到桌上,淡淡道:“还给你。”   手镯还在桌案上转了两圈。   曹子廷视线停在桌上,然后缓缓抬眸,看着她。   杜平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我仍是那句话,你杀朝廷命官,我包庇留你性命,事情桩桩件件,我都对你问心无愧。你投奔黄家我不阻止,你自求前程我也接受。”说到这里,她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不过,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子廷,朋友一场,别让我看不起你。”   曹子廷抹一把脸,将湿发向后捋去。他笑了笑,开口说:“数月前,陈家大宗商队向北方行进,我后来才知,师兄也在此列,然后这支队伍再也没有回来。你跟师兄在北方?”   杜平没否认,沉默看他。   曹子廷问道:“京城容不下你?”   杜平淡淡道:“你想试探什么?”   曹子廷笑道:“没试探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跟我走,我能护住你。你不想让京城发现行踪,我就能一直藏住消息。我很快能拿下闽地,躲在那里没人能发现你。”   杜平望着他,许久不语,末了,轻叹一声:“子廷,你不懂我。”   曹子廷目光税利射来,讥笑道:“对,我不懂,师兄懂你,所以你至今能跟师兄走在一条道上。你引为挚友的那个是灵佛寺的小和尚元源,从来不是曹子廷。你带我走上这条权力之路,你劝我还俗,你给我机会,你教我做事,到头来却嫌弃我手沾人命。”说到激动处,他猛地跨前一步,“你手上就没人命?师兄也杀过人,你怎么就不嫌弃他?”   杜平:“我没嫌弃你。”   曹子廷冷笑:“你有。”   杜平沉默片刻,她自嘲一笑:“那不是嫌弃。”她凝视他的眼睛,认真道,“当年你我一起对付红花教,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衷吗?”   曹子廷怔住。   杜平笑了笑,又道:“如今,红花教已铲平,你却将缔造另一个红花教。”   她转身,垂下眼睛。她早就明白了,人生这条道路上,哪有人能陪着走一辈子?父母会逝去,朋友会殊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可是,人非草木无情,她终究免不了伤感。   杜平轻声道别:“子廷,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运气若好,我们还能共饮一杯,若运气不好兵刃相见,那也不必手下留情。”   她快步向外走去。   “永安。”   杜平停下。   曹子廷回眸,眼眶湿润。那样一张脸,连泪目都引人断肠,但凡是个人都会心软。他哑声开口:“我爱你,求你,我求你留下,我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教我,我可以慢慢改。”   杜平深深望着他。   当年美而不自知的少年,曾因这张容貌而自卑,可如今这位俊美青年,却已学会如何利用他的容貌,他知道什么话能让女人心软。   他还是那样好看,但每一寸表情下都藏着算计。   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   她眼底有悲伤,嘴角却勾起:“再见。”   不管后面如何出声,杜平脚步再也没有停下,她越走越急,一直走进自己那艘船上。元青站在船舱外等待,看见她低首垂眸的样子,欲言又止。   杜平踏进船上,当阳光被遮住的刹那,一滴泪水跌落地面。   元青轻声:“别难过。”   杜平吸吸鼻子,擦干眼睛,抬起头再看不出她曾哭过。她笑了笑,开口道:“师兄,我们回去了。” 第200章 她掷地有声,只一个字……   西北某村中,一群人早上刚晨练结束,便扛着锄头来村口修路,忙了个把时辰后,他们便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喝几口凉水解渴。   小麦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忙活,她力气大,几乎抵得上大半个成年男子。休息时,她仰躺在地上,脑子里拼命在想今日午膳能吃些什么。她喃喃自语:“好想吃口肉啊,上一回尝到肉鲜味,都是十天之前的事了。”   坐她边上的汉子哈哈大笑,打趣道:“别做梦了,村里总共就那么牛羊,怎么可能宰了给你吃。农会已经够好了,至少每天都送吃的来,想想我们以前的日子,”他弓起手臂上的肌肉,得意道,“看看,是不是比以前壮实多了。”   小麦舔嘴唇:“人就是贪心啊,饿着肚子想吃饱饭,吃饱以后又想要肉……何时是个尽头啊。”她骨碌一下坐起身,眼中尽是向往,“什么时候能加入元历大哥的队伍,也许就能天天吃到肉了。”   “哈哈,就凭你现在的模样,恐怕难喽。”   自从杜老大和她师兄离开后,元历大哥就带着五十人驻守在村子里,那些士兵大哥里有识字的,每天都会教村民们认字,剩下的人教他们锻炼身体,再帮着主持农会事宜。但每隔一段时日,元历大哥就会带人出去,说是集合其他村里的驻军去剿灭匪盗,再顺便救一把那些还饿着肚子的偏远村庄,替他们抢回田地。   小麦叹道:“元历大哥这回不知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灰尘,生怕这件新分到的衣服给弄脏了,继续道,“希望开春以后有个好天气,好歹多下点雨,这样元历大哥他们带来的种子才能用上啊。”   大家休息够了,陆续起来接着干活。正繁忙间,只见前面一支几十人的车队慢慢朝他们村子过来,牛车上面放满鼓鼓囊囊的麻袋,走到村口他们就停下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朝他们跑来打招呼:“乡亲们,我是隔壁村子的驻军,是元历的朋友。”   一听到元历的名字,大伙儿都放松了,客气地问:“你们是在找元历大哥吗?他不在,他带人出去了。”   年轻人摸着后脑勺,笑得憨厚:“我知道他不在,他上回说这里的粮食不够,我便给他送点来。”   小麦那只手已经摸上麻袋,捏了捏,有几粒谷子从口子缝隙处漏出来。她高兴地跳起来:“哈哈,真的是粮食,能过个好年啦。”   年轻人笑道:“大家把东西放一放,先跟我们进去一起分粮去。”   铁柱有些犹豫:“现在吗?俺们活还没干完。”   年轻人劝道:“没事儿,分完粮你们再出来继续干,元历说了,我们都是按人头来分,索性把村里人都交齐了,方便点。”   小麦眼睛里只看得到粮食,拼命去拽手臂,劝道:“铁柱哥,听他的,先进去吧,待会儿再干活也来得及,天还早着呢。”   铁柱跟小麦关系最好,顿时就被说动了,点点头:“行。”他放下锄头,扬手对其他人招呼道,“大伙儿先放下工具,咱们进去分完粮再出来干。”   “好嘞。”   大伙儿兴高采烈得跟着这支牛车队伍往村头行去,铁柱还分派几个人去把乡亲们都叫出来,集合在一起。   不多时,村头那棵大树下就围满好几圈人。   朱老爷何老爷两家子也蹒跚凑过来,想分一杯羹。众人见了,哈哈大笑,谁能料到当初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被拉去种地后竟如此笨手笨脚,如今也会为吃不饱而愁眉苦脸。村里被老爷们欺负过的人不少,虽然杜老大留他们一命,可众人路过这两位老爷的住处都会落井下石,吐口痰骂几句都算是轻的。   朱老爷何老爷脑袋埋很低,等到分粮的年轻人经过他们面前时,颤抖着拉开小布袋的口子,看着谷子刷刷刷往里倒,只听耳边有声音很轻:“躲远点。”   两位老爷抬起头,那年轻人脸上笑容忠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刚才那句话似乎是错觉。年轻人越过他们,接着往后面几个乡亲走去。   朱老爷何老爷醒过神来,观察这支所谓送粮队:只有这年轻人拖着一麻袋在一个一个分粮,眼看就快分完那袋子。剩下五六十人都站在牛车旁边,根本没上去帮手的意思,反而守着那些牛车。每辆车上叠放的大麻袋都鼓鼓囊囊,看上去像是装满粮食。   两位老爷心中一凛,彼此对视一眼,默默领着家人往远处走去。他们步子迈得比平时快,可根本没人注意他们。   他们才刚走过两个路口,就闻身后惨叫声骤起,“啊——“的一声尖叫,撕破长空,宣告这场杀戮开始。   昭昭白日下,万里无云,这天的阳光很是灿烂。   这对人马一把撕开车上麻袋,无数谷子掉落车板上,跌倒脏兮兮的土地上。谷子里隐藏的武器都露出头,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锐芒。他们拿起刀剑,反手就刺向眼前人,尤其针对铁柱一行人。   惨叫四起,鲜血满地,赤红的血色缓缓渗入黑土地上,浓稠而壮烈。   手无寸铁的乡民们拼命逃跑,却赶不上他们挥刀的速度。有人被砍倒在地,脚受伤无法再逃,有人运气不好一刀刺进要害,直接一命呜呼。   小孩的哭泣声,女人的求饶声,此起彼伏。   这群人并未对普通村民赶尽杀绝,只特别针对农会的人。小麦撒腿就跑,可惜敌不过对方,来人一把钢刀高高举起,对着她心口就捅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铁柱浑身是血地冲过来,赤手握刀,他整只手心都快烂了,皮肉支离破碎。他拼命挡住来人,回头朝小麦喊:”快逃!躲起来!等元历大哥……”话未说完,他的头颅被另一人砍下,鲜血四溅,脑袋骨碌碌滚落地上。   小麦尖叫一声,被人从身后提起领子扔地上,厉声骂道:“闭嘴。”   此刻,这场杀戮已告尾声。笑眯眯分粮的年轻人,此刻已是换一张脸,他睥睨着躺在地上的村民们,开口道:“我们是古川县的官兵,听闻这里有乱民作祟,所以前来处置。”   很多人一听官兵二字,顿时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小麦望着眼前铁柱哥死不瞑目的头颅,仇恨地盯住他们说:“卑鄙,故意挑元历大哥不在的时候……”话音未落,她顿时一声惨叫,“啊——”   年轻人重重一脚踩上她肚子,冷冷道:“他们来了,就一起杀。民不与官斗的道理都不懂?”   小麦痛得发不出声音。   此刻,年轻人环视一圈,看着胆怯的村民们,鄙夷道:“活下来的人里面还有没有农会的人?知情者若不指出来,罪同包庇,待会儿杀光你们全家!”   一开始没人说话,大家彼此左看看,右看看。直至年轻人不耐烦,用刀尖抵着一人问:“说不说?”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人瑟瑟发抖。   刀起头落,又一条无辜亡魂斩于刀下。年轻人环视一圈,再问一遍:“谁是农会的人?”   无数人低声啜泣,渐渐的,有人开始指证,将还残活的几个农会中人陆续指出来。年轻人哼笑一声,慢慢走过去,一刀就收割一条性命,将幸存的农会之中残杀殆尽。   上回徐家剿灭乱民失败后,幕后之人竟还敢聚集村民去徐大公子那里告状,呵,结果徐家因考虑到麾下士兵不少是出自西北各村,竟真个儿收手了。徐大公子甚至来勒令属下不准再参与这些事情。   年轻人嗤笑一声,徐家以为不管就没事了,这不是还有衙门么。村子住着的各位老爷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眼看火要烧到自己头上了,马上朝县衙求助。   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发现这村子就是最初源头,便刻意算准那伙子驻军离开后,趁势杀入。   知县范大人断言:“他们既避着徐家就不想和官府作对,我们只要趁之不备的时候进攻,杀破那群无知乡民的胆子,呵,以后他们想卷土重来都没人会跟随!本官不信他们敢杀到县衙来!”   年轻人是衙役们的头子,他对范大人的见解深以为然。他脑子里又想到乡绅们急巴巴送上来的银钱。事儿闹大了,彻底吓破那些老爷们的胆子,为求县衙出手,他们几乎把半数身家都给送出来,啧啧,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钱。   年轻人一看初战大捷,心情甚好。他走过去拎起小麦,转身问其他乡民:“这小子也是农会的?”看上去年纪还小,不过刚才看着跟农会那几人走得太近。   村人发抖着说:“她……她不是,不过,她整天跟在杜老大屁股后面。”   年轻人扬眉:“杜老大是谁?不是元历管着这儿吗?”   村人继续抖着说:“元历是杜老大带来的。”   年轻人脸色一变,元历后面竟然还有其他人。他来回踱步,想了想,本打算一刀杀死这小鬼就收工回去,可转念一想,既然做了那就做绝。他转头指挥属下把村头搭起大大的木架子,下面堆满干稻草。   小麦被绑在高大的十字木架上面,四肢大开,她脸上都是血,有些是别人的,有些是自己吐出来的。她恹恹地垂着脑袋,全身都在痛,刚才那一脚太重,感觉肚子都被踩碎。   年轻人举着火把,目光从受伤倒地的村民们脸上一个一个看过去,眯着眼大声威胁:“我今日在此放下话来,以后再有谁敢闹事,便是如此下场!”   说完,他将火把往稻草堆上一扔,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很快烧到木杆子上。   小麦的裤脚烧起来了,碰到小腿上的皮肤,发生“滋滋”烤熟的声音。   她痛得厉声尖叫,拼命挣扎欲脱开绳索,用力得手腕都快折断,却仍是徒劳无功。   村民们于心不忍,眼前是同村看着长大的小孩,尤其这段时日,大家一起做工一起吃饭,感情深了不少。有人劝道:“她只是个小孩,她不懂……”   年轻人横刀放在村民脖子上,冷笑道:“继续说呀。”   村民们立刻噤声,不少人看着小麦惨状偷偷抹泪,却没人再敢站出来。   年轻人从心底里看不起这群愚民,厉声道:“谁敢救她!同罪论处!”说完话没多久,忽闻村口子那头传来动静,有马匹声传来,很快,他看到来者二十余人。   其中有老有少,有女有小。分明不足为惧,可光只看远远瞅着人影,他便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杜平回来时,先在村口子看到扔在地上的锄头,可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泥土上还有车轮碾过的印子。她握住刀柄,面色肃然道:“注意队形,小心情况。”   元青这一队皆是精英,不消她吩咐便已开始戒备。   杜平继续往里行进,听见小女孩的惨叫声,下一秒,惨状映入眼帘:满地尸体鲜血,村民们受伤躺坐在地,和熊熊大火中烧起来的小麦。   眼前还有几十个普通人打扮的成年男子,手握武器,正满脸杀气地向他们冲来。   小麦也看到她了,大喊一声:“杜老大!小心!”   杜平拔刀出鞘,寒光凛冽的刀身上映出她面无表情的眉眼。   她掷地有声,只一个字:“杀。” 第201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元青率队往前冲去,势如摧枯拉朽。他们甚至无需阵型,不过一个猛烈的冲刺便杀垮这些官兵,一刀杀一人,飒沓如流星。   杜平一刀砍断燃烧的木桩,将小麦救下来,喝道:“快地上打滚。”   小麦立刻在泥土地上翻腾两下,将身上的火扑灭,可脚上,腿上皆是烧黑的痕迹。她努力想站起身,可脚一碰到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再次扑通摔倒在地。她不放弃,用手臂撑着向前爬行,一点一点爬到铁柱尸体旁边。   另一边,战况胜负已决。   元青已带着人在收拾战场,大部分人都已毙命,只剩几个还能赖在地上喘口气。村民们在旁看着战战兢兢,不想杜老大这群人厉害至此,这么多官兵皆不能敌。   小麦还在地上蠕动,她捡起铁柱的脑袋,又艰难地爬回去,小心翼翼置放在他的身体上方,看上去像一具完整尸体。她两只眼睛红得充血,却没有半点眼泪,刚才的大火把泪水都烤干了。   杜平收刀回鞘,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小麦的牙齿紧紧咬住双唇,她咬得极为用力,直到唇上全是血也不放开,两只手颤抖地扶在尸体上面。   杜平看不下去,蹲下身,望着她:“松口。”   小麦仿佛听不见,继续狠命咬自己。   杜平蹙眉,一把捏住她的下颚,强行掰开她嘴巴:“松口。”可她牙齿一松开,两瓣嘴唇就开始不住颤抖,随时随地都能哭出来的表情,她努力忍住,不让任何一滴泪滑落眼眶。   杜平将她脑袋一把按到肩膀上,扶着她的身子,平静开口:“哭出来。”   小麦一口咬住她肩膀,深深咬进肉里,仍是一声不哭。   杜平眉头都没动一下,她揪住小麦后颈往后一拉,两人面对面,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杜平盯住她,开口道:“哭出来。”   小麦盯住她,一声凄厉的喊叫震耳欲聋:“啊——”   她叫得很久很久,直到嗓子都喊破。旁边的人都忍不住蒙耳朵,杜平纹丝不动,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只静静望着她。   小麦两眼通红,拼着沙哑的声音喊道:“是我害死他!是我害死他们!铁柱哥是替我挡刀死的!他们本来不想跟进来的!是我劝他们放下锄头进来分粮!我有什么资格哭!我凭什么哭!”   一声声,一句句,嘶喊到近乎哭腔。   杜平抽出长刀,递到小姑娘手上,包拢她的手掌紧紧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指向地上的官兵,神色沉静,开口道:“不是你,是他们。如果你想亲手报仇,那就自己去。”   小麦瞳孔骤缩,她盯住杜老大看一会儿,然后将目光移到那些官兵身上。她用长刀撑住瘦弱身体,一步一踉跄,费劲力气走到那头。她恶狠狠盯住他们,眼神凶狠地似要噬人。   年轻官兵对上这对眼睛,心中惧怕,讨饶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上有老下有小……”   话未说完,只见小麦毫不犹豫地举刀刺下,狠狠一刀入体,她□□,继续刺,拔出,再刺,直到地上那人再无气息。   小麦气喘吁吁,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冲洗掉灰烬和血迹。第一声一旦顺利哭出来,后面便是泪如泉涌,那些堵在心头难以驱散的悲伤内疚和痛楚,都随着眼泪一起发泄出来。   杜平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任由她嚎啕大哭,涕泗滂沱。   许久,小麦哭声渐歇,她望来的眼神透出一往无前的坚毅决绝,她大声喊道:“我要变强!”她握住刀,盯住眼前人,用全身力气喊道:“杜老大,我要变强!”   声音冲破云霄。   周围村民看着眼前这幕,皆是动容不已。有人哭有人痛,有人内疚也有人跟着站起来。他们眼里涌动莫名情绪,恨自己之前的懦弱,脑中闪过的念头跟小麦一样:变强,要变强,绝不能再被人欺负。   杜平望着小麦,然后环视一圈,望着大家说:“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园,犯入侵者,必诛之。”   “是!”“对!”“杀了他们!”   面对情绪高涨的村民们,杜平转头对师兄吩咐:“把官兵的脑袋都砍下来。”   还活着的那几个官差看到乡众如此,心里本就害怕,忽听闻这女人说的话,顿时吓破胆子。有人强撑着说:“你杀了我们,知县大人不会放过你们。”   元青二话不说,手起刀落。   杜平淡淡道:“这里交给你们善后,师兄,劳烦你陪我走一遭。”她眸底戾气一闪而过,“我们去会一会知县大人。”   元青应道:“好。”   从凤阳跟来的工匠们和卫淑婷母子刚来西北就看到眼前这一出大战,个个都呆住了。尤其那几个工匠,还道北方民风淳朴,不似江南那般浮华,到了这里更可以静下心来研究。虽然他们也是奔着新东家出手大方,不过,从来不曾想过西北能乱成这样。   杜平朝他们走去,温声道:“我估摸着今晚赶不及回来,他们会帮你们安置。”顿了顿,“如果你们觉得此处不安全,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们换个村落。”   工匠们的确被这一番吓破胆,有人胆大地开口问道:“敢问郡主就是住在这村落吗?”   杜平颔首:“我住在这里。”   工匠们异口同声:“不用换,不用换,咱们也住这里。”开玩笑,郡主住的地方肯定是最安全的,换个村落真遇袭了,到时候郡主派人来营救都来不及。   既他们都无意见,这边就算解决了。杜平翻身上马,和元青一起向古川县赶去。   这是范知县在西北待的第九个年头了,他考中进士后苦于摸不着门道,哪个地方遭人嫌弃就把他这寒门子弟往哪里塞。九年前,他被上头塞到西北来当个知县,混这么多年,还只是个正七品的小官。   范知县长叹一声,待久了才知道,其实古川县也不差。虽然偏僻了些穷困了些,但是有徐家军队驻守在此,至少安全无虞。   看看那些派到宁晋一带的官员,上回被杜厉打得满地找牙,连逃都没地方逃。再看看云贵和两广那头的,上至正二品总督,下至九品芝麻官,皆拿当地蛮夷束手无措,一个冲突就能打起来。听说一年多前南越附近还横空出世一猛人,带着一群人收服各地蛮夷,看吧,接下来就该轮到当地官员,估摸着就该打起来了。   范知县老神在在地想,这世道啊,想享福至少得留着命,所以啊,人要知足,他这知县位置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夜色正浓,范知县躺在小妾的温柔乡里。前些日子,那些乡绅们为了讨好他,特地送来个扬州瘦马,才貌双全,温柔多情,而且正值二八芳华,迷得他几乎不想从床上起来。   正是鸳鸯帐暖之际,春宵一刻值千金,忽然帘子呼呼拂动,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   范知县回神,咦,上床之前分明关着窗户呀。他赤着身半坐起身子,霎时瞳孔一缩,两道黑影出现房中,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一旁。   “啊——”还没看清人,说话都是吴侬软语的小妾尖叫出声,立刻缩至床角。   范知县压下惊怕,故作镇定:“来者何人?”   “声音轻点。”杜平点亮桌案上的烛火,照出一室光亮。她慢悠悠给油灯盖上罩子,开口道,“我是来给知县大人送礼的。”   范知县一听是女人,赶紧扯下衣服套身上。他从床上起身,掀开帘子,看清来人面目后豁然一惊。他自认颇有看人眼光,此女绝非山贼盗匪之流,那今日便不是求财。此女也不像西北苦寒之地能养出来的,他心中忐忑,这相貌……更像是京城富贵乡里浇灌出来的。   范知县努力让声音不抖:“送什么礼?”只要没有进门就杀人,说明还有商量余地。   杜平抬了抬手。   元青将背上鼓鼓囊囊一包裹解开,往桌上一放,顿时几十颗鲜血干涸的脑袋滚来滚去,甚至不少掉到桌下。   屋内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人不适。   小妾一看情况不对劲,立刻美眸一闭,娇弱无比地装晕过去,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范知县也想晕,但那青年手上还拿把刀,他担心一晕过去那把刀就砍过来了。于是,他坚强地站着,仔细将那些人头观察,认出都是自己派出去的官兵,开口问道:“你们便是那些乱民之首?今夜是来兴师问罪的?”   杜平摇头道:“我是担心知县大人的安危,你把整个县衙的官兵全数派了出去,身边没人护卫,这不就轻易被我们混进来了?”   范知县气得脸红,信口雌黄,分明是你们杀光官兵,才落得县衙无人可守。他又不敢激怒这两人,眼里憋着怒气:“可需本官道一声谢?”   杜平哈哈大笑,笑停了,她嘴角依旧勾着,眼里却闪烁冷意,开口道:“道谢不必,我刚已坦白来意。我心中忧虑大人安危,既然大人身旁无人护卫,我愿意亲手奉上五十人,今后日夜护大人平安无事。”   范知县又气又急,差点厥过去了。 第202章 这辈子头一回见识如此……   他这辈子头一回见识如此不要脸的说法,人是她杀光的,还要倒打一耙,千里送人头吓唬人。这便罢了,竟然还得寸进尺,想在他这朝廷命官身边安插乱民奸细,日日夜夜看守监视。   他手指颤抖指着她,道:“官兵都是入册的,你竟敢祸乱朝政。你今夜只要敢动本官分毫,信不信徐家军明日就踏破西北各村!”   杜平弯了弯唇角,说道:“徐则天天被你们这些文官监视,还背地里向京城告状,惹得他在先帝面前一身骚。若不是冯佑说情,先帝早就将他撤职押回京。别自作多情了,他不拖你后腿已算便宜你,怎会给你报仇?”   范知县吓出一身冷汗,这女子说起朝政头头是道,连京城的消息都知之甚详,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他咽下一口口水,盯住她问:“你究竟是谁?”   杜平一脚将人头踢到他脚下,惹得范知县面上惨无人色。她直视他苍白的面孔,身子前倾道:“你刚说了,我是乱民之首。”   范知县呼吸沉重,他的底细被人摸清了,可对手是何人他却半点不知。若真让这女人在他身边安插官兵,他后半辈子恐怕都得捏人手里。   杜平见他表情沉重,又笑了笑:“别紧张。”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范知县冷哼一声,不过一锭金子,这么点钱就想收买他?做梦去吧。   杜平将金子朝他扔去,淡淡道:“接着。”   范知县不肯接,撇开脑袋。   杜平冷声:“捡起来,给我仔细看背面。”她声音一转冷,元青已拔刀出鞘,寒光凛冽。   范知县一哆嗦,只能乖乖弯腰去捡。他照这女人说的去查看金子底部,顿时手心一颤差点又掉地上。金子底部刻有宫里的印记,这是御赐之物。他心里愈发摸不着边,惊惧地朝她看去。   杜平神态漠然,开口说:“我是京城过来的,跟知县大人勉强算半个自己人。”她望过来的目光带着压力,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堂堂朝廷命官,却甘愿做乡绅豪强的走狗。范大人,你既不知如何御下,那便由我来帮你一把。”   范知县抬头看看闪烁寒光的刀锋,又低头看看金子底部的刻印。他认命了,不管是真是假,保住小命最重要。   他俯首称臣,说道:“衙门里缺失的这些官兵,只能靠姑娘多费心了。”   杜平微微一笑:“不必客气。”   事情成了。   大年三十夜晚,年轻的皇帝邀请文武百官前往皇家景园,最高的那座楼阁名唤“山高水长”。   李承业携着他的皇后站在最上面那层,看着下面空旷场地上沿着水面点燃一排花炮,引火线飞快燃烧,下一刻,万响炮竹齐发,铺天盖地的绚烂烟花绽放于天际,点亮京城漆黑夜空。   无数寻常百姓仰望美景,万人空巷,处处是欢歌笑语,端是一场盛世繁华。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   除夕尾声之际,李承业独自一个人漫步至冬暖阁,点亮一支玉烛,他端起金壶往纯金的杯盏中斟倒屠苏酒。这样安静的时刻,他蓦然想起许多年前,平儿情窦初开,她偷偷朝他瞥来一眼,撞上他的目光又匆匆转头。可转开不过一瞬,她又侧着脑袋望来,忍不住抿嘴一笑,她双眸那样明亮,仿佛所有光芒盛于其中。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喊他“承业哥哥”,李承业抬头望去,眼前似乎又看见那张殊丽容颜。   他不由伸出手去,恰此时,一阵凉风从窗台拂来,吹醒他的神志。   李承业再定睛一看,眼前仍旧是空荡荡的屋子,芳踪难寻。   李承业自嘲一笑,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磨好墨,他执笔而动,一气呵成写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墨迹未干,他已拿起宣纸端看。   年轻的皇帝希望新的一年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可惜,此愿注定成一场空。   数千里外的南越在除夕夜晚烧起第一把战火,张天率五万兵马杀入番城,势如破竹,不过三日便占据全城。   随后,他乘胜追击往北行进,一路高歌凯奏,至五月已俘虏整座梧州,将两广总督的人头高挂于城门,风吹雨淋于众目睽睽下。   举朝震惊,文武百官愤怒且惊慌,一方面害怕这贼子继续攻城略地,引得周围乱民纷纷投靠,愈发势大。另一方面又担心皇帝选出他们中某人去带兵,这,没人敢去啊。   李承业高坐于龙位,询问百官:“众卿家可有高见?”   下面一片支支吾吾,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   孙首辅看着满朝鼠辈,哂笑一声,出列道:“启禀皇上,若要一击必胜当然得用良将,不过,老臣以为徐家绝不可动,此时北方匈族虎视眈眈,一旦徐家派出重兵征讨,匈族立刻会伺机南下。”   李承业颔首:“不错,朕也如此作想。”   王利见不得孙老头万众瞩目,他入阁时间最短,正想好好表现一把,便也跟着出列,拱手道:“启禀皇上,云贵总督离得最近,不若命他出兵征讨。”   李承业稍想片刻,同意道:“准。”   六月初,云贵总督迫于皇命而点将出击,初战便大败而逃。朝廷九大封疆大吏里面,就数云贵最穷。这地方交通不便,毒虫瘴气,连商队都不大愿意过来,所以穷者愈穷。   张天本想休息一阵,刚打下两广之地,再紧接征讨云贵,稍有穷兵黩武之嫌,何况云贵即便打下来,也无甚好处。张天只想将两广都收拾服帖以后再图其他,尤其他新得南广的通商口岸,更想平息战火,否则外国的商队不敢过来怎么办?   义父张忠书劝他:“必须将云贵给打下来!而且要打得他们哭爹叫娘!”   张天拧着浓眉,放下手中文书问:“此为何意?”   张忠书掰碎了与他讲:“朝廷现在还未将你放在眼里,只想取你项上人头以儆效尤,让其他地方的乱民不敢再妄动。这么一来,你更须一鼓作气拿下云贵,而且这仗一定要打得漂亮打得迅猛,彻底让朝廷吓破胆子!”   徐虎在旁听见这番话,笑道:“依我看,朝廷现在就怕得要命,急哄哄地找人来对付我们。军师这话的意思,莫非我们拿下云贵,朝廷就对我们放任不管了?”   张忠书摸着胡子,说:“等我们拿下云贵,朝廷就知道那些吃着空饷徒有虚名的军队不是我们对手,他们既不敢让徐家军南下,又拿不出其他好货色,”顿了顿,他笑得高深莫测,“那么,只有招安一途。”   一听到招安二字,张天徐虎两人不禁神色一震,同时想起当年江南招安被永安郡主坑骗的往事,顿觉恨得牙痒痒。   张忠书似是猜到他们所想,摆手道:“朝廷对付你们必会将当年旧事都扒出来,不敢再骗你们一次。”   张天抬眸道:“一旦朝廷主动提出招安,咱们便可漫天开价。”   张忠书颔首道:“不错,占据云贵两广之地,封你一个王都使得。”   张天笑道:“朝廷封的王值当什么?”他一脸不稀罕的模样,扬眉接着说,“等我站稳南边之后,总有一天打入京城,拿下真正值当的那个位置。”   六月尾,张天率军如一头猛兽撕入云贵境内,短短十日功夫,一连拿下陆县耿县巧县。而徐虎带人偷偷西南面潜入安顺,撕开云贵另一道口子。两人夹击拿下大片土地。   这一场仗打得比预料中更久,虽当地官员都已四处逃窜,死的死,降的降,但吕总督治理云贵多年,深得人心。当地百姓对他爱戴,纷纷帮忙隐藏行踪。张天少说杀了七八个冒名顶替的,却始终揪不住真正的吕总督。   张天气得砸了一屋子东西,感觉姓吕的定躲在暗处偷看他笑话。明明云贵所有城镇都已打下,偏偏找不到罪魁祸首。   下头的人没一个敢劝,只得张忠书上前进言。他劝道:“天儿,既然云贵已在咱们控制之内,也不需去管那吕光敬,随便抓个人头出来,砍他个面目全非再挂在城头就行。至于真的那个吕光敬,咱们慢慢找就是了。”   张天双眼看过来,面无表情地道:“等咱们把人头挂出去,届时真的吕光敬冒出来说那是假的,丢不丢脸?”   张忠书道:“他说假的就是假的?真假都该是赢家说了算。他只要敢冒出头,咱们就能抓住他。”   张天沉默片刻,坚持己见:“继续找,谁再敢窝藏他行踪,满门抄斩。”   张忠书见他心意已决,暗叹一声,只得由着他去。   未曾想到这一找,足足找了半年有余,次年四月,正是春意盎然之时,吕光敬自己主动站出来。他全身上下已瘦得脱形,胡子邋遢,满面脏污。他走到张天大门前,仰天大喊:“吾乃吕光敬。”   张天一众人急忙出来看。   吕光敬一双眼睛仍有光彩,嘲笑道:“你不是想找我么,张天,收手吧,你杀的人够多了。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被你逼得四处逃窜,罢了,吕家的脸面已被我丢尽,过去四十多年从未想过我吕光敬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掏出一把匕首,胡子里咧出白森森的牙齿,“即便要死,我也绝不会死在贼子手中。”   说罢,抬手自刎,倒地而亡。   张天垂眸望着地上的尸体。   徐虎一想到就是这老头害得他们半年睡不好觉,气上心头,忍不住走过去踹一脚:“早就该死了。”   张忠书出声道:“天儿,该把他人头割下,挂在城门上杀鸡儆猴。”他欣慰地摸着胡子,“待消息传到京城,再无人敢小看你。”   张天许久不说话,转身,淡淡扔下一句:“埋了吧。”   徐虎一惊,大哥前几天还在咒骂这姓吕的给人找麻烦。怎么转眼就态度大变?他快步上前:“大哥,这人不识好歹,还处处……”   “老子说埋了,听不懂?”张天猛然打断,大声喝道,“畜生有畜生的死法,人有人的死法,吕光敬在满朝奸佞中已算是个人,给他个体面!”说罢,大步离去。 第203章 看着曾经高不可攀的美……   四日后,吕光敬的死讯传到京城,举朝沉默。李承业一步一玉阶,走到群臣面前,望着他们问:“众卿以为,接下来该派谁出征?”   满朝臣子皆低头,无人敢正视皇帝目光。   李承业勾唇,自嘲一笑。   王利拱手道:“微臣以为,不若将那些偏僻地方拱手相让,招安张天封他一个南越王。一则,云贵本就是偏僻之地,可有可无,唯一可惜的只有南广郡的岸口。二则,皇上多收服一员猛将,将来对战匈族也能多些可用之兵。”   “满口胡言乱语!”孙首辅怒目而视,斥道,“怎可将王土送给乱民贼子?”   王利闻言,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和蔼:“不知首辅大人有何高见?打算提议何人出征?徐家军?还是跟你相交甚笃的胡高阳?”   众臣皆埋下脑袋,这……一个是首辅,一个是皇帝的老丈人,谁都不好得罪。   孙首辅眼睛一眯:“朝廷危难之际,你竟还想着党同伐异?”   李承业听不下去:“住嘴。”   王利和孙首辅齐齐转头,低头恭顺道:“微臣失礼。”   李承业长叹一声,妥协道:“就按王阁老说的办。”   王利大喜过望,忙道:“微臣愿替皇上分忧,自请前去招安。”他心中已有腹稿,趁着招安的机会交好张天此人。当年,冯佑在位时不忘提拔徐则,至于孙繁更是早早结交胡高阳。虽说他看不上武官,不过,多给自己准备一条路总好过外面无人。   招安的消息传到张天这儿,诸多兄弟们顿时欢呼雷动。那些曾在江南吃过亏的人心中还有些忐忑,可大部分都是后来加入队伍,只觉前途无量。毕竟这世道,吃官家饭是最光耀门楣的一桩事。   张天和几名心腹坐在屋内,把他们欲跟朝廷提的要求一一罗列纸上。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张忠书放下笔,又仔细检查一遍,笑道:“天儿高明,这些条件分寸恰到好处,朝廷必会同意。”   张天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春意盎然百花争艳,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一朵花上翩翩飞到另一朵,低头吮蜜。他即将大权在握,又正好面对此情此景,不知怎的,心中某一处开始感到瘙痒。   当年在寨子里第一次遇到她,后来迫不得已跪在她面前的屈辱,眼前浮现她蔑视不屑的眼神,想起她亲口陷害他入狱受刑,再然后他强吻她双唇被咬出血……想到这些,张天身子一阵躁动,他目光深沉,转过身说:“义父,再加一个条件。”   张忠书拿起笔,笑道:“你说。”   张天:“我要娶永安郡主。”   那一日,在凤阳城外,炮火连天中倒塌的废墟下,他曾发誓过,总有一天,他会让朝廷主动把她送过来。他要亲手折断她的骄傲,要让她从此匍匐在他脚下。   男子汉大丈夫,看着曾经高不可攀的美人对你卑躬屈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畅快?   屋子里顿时陷入安静。   张忠书笔尖抖了抖,半晌说不出话,许久,他怔怔道:“永安郡主曾嫁过人。”   张天淡淡道:“不是和离了么?我不讲究这些。”   一年前,冯家放出消息,永安郡主已与冯瑛之和离。同时,当今圣上也就此事给出理由,永安郡主至纯至孝,一直在皇陵陪伴母亲,因不想耽误冯家子嗣问题,遂选择和离。   徐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天呐,大哥还想着那女人?好吧,漂亮是漂亮,可凭大哥现在这地位,想娶个公主都使得。他憋半天憋出一句:“大哥,你都快是南越王了,至少娶个黄花大闺女吧?”   张天扫他一眼,只道:“老子也不是童男之身,瞎讲究什么?”   徐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也是,咱们不能一脚踏进富贵就忘记根本,说到底,都是一群泥腿子,只讲究实惠就好。”   张忠书并不赞同,蹙眉道:“真要选实惠,天儿应该娶了陈千瑜才对,有了陈家的财富,咱们以后的仗就更好打了。”   张天头脑清醒地分析道:“陈家不会同意,我一开这口陈千瑜就能猜到背后用意,她绝不会甘愿举陈家之力来供养我们。何况,以我们现在和凤阳的距离,暂时威胁不到她。而永安郡主则不同,只要朝廷做出决定,她的意见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眸望向义父,“当年她在江南参与各大商户的生意,若论财力,未必比陈千瑜差多少。”   张忠书摸摸胡子,仔细思考这主意的可能性,越想越觉得天儿的判断准确。拿定了主意,他手腕一动,下笔如有神:“好,就这么办。”   一纸狂草,张天求娶永安郡主的要求就这么送到皇帝案头。   李承业看清纸上内容,心头顿时怒火狂烧。不过区区一贼子,胸无点墨五大三粗,哪来的痴心妄想敢求娶平儿?下一秒,他就抬手将信函撕成碎片,手一甩,飘飘扬扬落到地面。   案下几位阁老见状暗惊,他们大多猜到皇帝不悦的缘由,可正事当前怎能顾忌儿女私情?心中虽都如此作想,可又没人敢第一个开口去触皇帝霉头。众人皆拿余光去瞟孙首辅。   孙首辅一动不动,他本就反对招安。   魏阁老垂首道:“皇上,依老臣来看,张天的要求都在我们底线之内,答应也无妨。”   李承业眸底的怒意还未褪去,虽登基不久,可他望过来的一眼已带着帝王威势,开口道:“此贼口出狂言,若不驳回他几条略加压制,将来岂不是变本加厉?”   魏阁老:“永安郡主总不能在皇陵住一辈子,她总得嫁人。”感受到皇帝不善的目光,他抬头叹道,“皇上或可找郡主相谈,也许郡主为了天下太平,愿意做此牺牲呢?”   李承业冷冷望着他。   下面一时无人接话。王利先前从女儿口中得到消息,永安郡主并不在皇陵,她甚至不在京城,可皇帝愿意替她保全名声隐瞒行踪,他们何苦跟皇帝对着干?   他上前一步,道:“平阳公主一死,我们这帮老头子就去欺负孤女,说出去未免不好听。”   魏阁老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他很想说一句不是他欺负人,而是张天指名点姓,可惜这辩解稍显无力,索性就不说话。   王利献策道:“张天既主动提出联姻,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皇上可指个金枝玉叶给他,也算是笼络。”   李承业嗤笑一声,一个泥腿子也敢肖想金枝玉叶?他配得上?他正欲开口讽刺张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忽然御书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门外声音气喘吁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道:“皇上,西北八百里急奏,匈族来犯!”   李承业正挂在嘴角的讥嘲顿时凝固,他沉声道:“进来。”他接过侍卫递来的奏折,打开飞快浏览一遍,脸色越来越沉,随即“啪”的一声将奏折拍在桌案上。   诸位阁老同时望来。孙首辅疾步向前,抬头询问:“皇上,折子上具体如何说?”   李承业指了指奏折:“你们自己看。”   匈族扛不住连续两年的收成不佳,终于再次率军南下。阁老们看完奏折,不由骂道:“蛮夷就是蛮夷,反复无常,言而无信,永远上不得台面。”   孙首辅半阖眼眸,低叹一声:“可惜了祥宁公主,白白嫁过去,只换来两年太平。”   书房内诸人皆士气低落,只盼徐家能严守边关。这天下真是多灾多难,前有狼后有虎,只等着朝廷虚弱时好咬上一口。   李承业缓缓垂眸,他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青玉管紫毫,握在手心沉默许久。   孙首辅注意到他的异常,轻声唤道:“皇上?”   李承业仿若未闻,他握笔一气呵成,这曾是一双善工笔写意的白净双手,如今亲手写圣旨也是行云流水。他放下笔,抬起头,开口道:“朕赐婚庆都公主与张天,招安的事情就交给王阁老。”   匈族左亲王率大军南下,这一次,他取直道而行,正面攻向徐家军驻守之处,双方酣战数日,最后徐则下令守城不出,而匈族弹尽粮绝,只得仓皇离去。   半月后,左亲王再次领兵而来,命中原俘虏站在最前面做人肉盾,抵挡徐家军的炮火箭袭。无数尸体堆积成肉垫,让部分匈族士兵踏上城墙,双方杀得如火如荼,战至半夜,徐家总算又一次防守成功。   徐则已连续三日未睡,他望着眼前的沙盘,低沉地笑出声:“库尔都这回算是拼上老命了,也不怕他这支队伍死光了,回去被哈尔巴拉清算。”   徐如松望着父亲憔悴的面孔,单膝跪地,沉声道:“儿请出战。”   徐则摇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徐如松这段日子的守城战打得憋屈得要命,他向来喜欢以攻为守,被匈族堵在自家门口不能动弹,每天只能看着尸体一具一具增加。他皱眉问道:“父亲担心有陷阱?”   徐则从沙盘上拿起一面小旗子,目光盯住往京城的方向,忧道:“我担心军粮补给不能按时送到。”   好的不灵坏的灵,徐大将军一语成谶。   京城的运粮队伍途经一道天险山谷,尚未与徐家军汇合,便遇到一群山匪,将二十万大军的粮草洗劫一空。   噩耗传来之时,徐则刚从小憩中醒来。他几乎气笑了,他午睡梦中刚看到粮草被敌人烧毁,结果一觉惊醒就噩梦成真。就不知是朝廷打算趁机要他命,还是山匪厉害到连徐家的粮草都敢截!   “唤龚韧山过来。”   龚副将接到命令立刻赶到大将军跟前,听闻整件事情经过,他惊道:“不可能,西北境内哪一家山匪敢动徐家?”   徐则淡淡道:“你去查,给我查到底为止。”顿了顿,他轻声补充一句,“也许是山匪,也许是朝廷,都有可能。”   龚副将吓得脸色一白:“朝廷为什么……”   徐则自嘲一笑:“如果朝廷真在这件事上作祟,那皇帝包括内阁的脑子里都已经不中用了,呵,当然,也许在皇帝心里徐家比匈族的威胁更大也说不准。”   龚副将领一千人马向东行去,寻找粮草行踪。 第204章 这是军粮!   这日,天上没有一丝风,满目绿色茂密如荫,阳光从缝隙中漏过,隐约斑驳。   杜平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工匠们给她演示最新改进的火车。铁轨从一个村子连接到另一个村子,火车顺着轨道笨拙前行,等煤炭烧完了,它也缓缓停下。   杜平从车上走下,走到最前面那节车厢,轻声鼓掌:“不错,比前一次要好。”   工匠们兴奋道:“我们用轨道连上所有村庄,这样整个西北都能畅通无阻。”   杜平:“整个西北?”她笑了笑,“这怎么够?我可是打算一直连到京城,再从京城连到江南。”   工匠们眼睛都亮了。   杜平将手放在车身上,铁皮上的温度依旧很高,她仍有不满意的地方:“但是煤炭用得太费了,若真从这里行到江南,你们觉得需要补给几次煤炭?而且,锅炉越造越大,未免笨重太过。这些还只是小事,我最担心的是,”她顿了顿,蹙眉道,“若车子行驶时间过久,锅炉承受不了灼热,怕会出事。”   工匠们也注意到这些了,正要开口说话,只见不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急急停在他们面前。元青翻身下马,他刚剿匪回来,结果前脚刚落到村子,后脚小麦就跟他来报讯。他一听事情重大,急忙赶来找郡主确认。   杜平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元青无暇寒暄,开口就问:“你命人截下徐家军的粮草?为什么?徐则正跟匈族打得厉害,若粮草跟不上会出大事,你如此做,他一定会来找你。”   杜平微微一笑:“那就等他来找。”   元青看她神色,突然就茅塞顿开,惊道:“你故意逼他来找你?”   杜平:“放心,我不会让士兵饿着肚子上战场。据我估算,五日之内就会有徐家的人找上门,若他们笨得找不到我,那也无妨,我亲自带队给徐家送粮去。”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到时候还能骗他们,就说我们与山匪浴血奋战才抢回来的,说不定能让他们欠个人情。”   元青无语望天,这人说谎都不用打草稿,他轻叹一声,道:“徐家未必会信。”   杜平浑不在意地说:“不信也无妨。”她本来用意也不是为了骗个徐家人情,不过随口玩笑。她朝师兄伸出手,笑道,“来,要不要试试坐这火车?比骑马舒服多了。短距离虽还没马匹快,不过,耐力也比马匹好上不少。”   元青目光从她的手心缓缓上移,一时难以从她兴高采烈的脸上挪开,许久未见她兴奋至此。他垂眸,点头道:“好。”   车厢里很暗,甚至不够宽敞。他们两人共乘最前面一节,因离车头近,还能闻到些微煤炭味。   杜平眉头微蹙,连鼻子也皱了皱。   元青默不作声地往角落走两步,站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刚才他路上跑得急,脖子上背脊上全是汗水,连额发都带着湿意,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   杜平讶异道:“离那么远干什么?”她拿手比了比距离,调笑道,“跟女人离太近会坏了大师的修行?”   元青看她一眼,平静道:“我早已还俗。”   杜平歪着脑袋看他,废话,她当然知道了。她就是看他那副始终波澜不惊的模样,忍不住想逗两句。杜平朝他靠近两步,视线停在他渗着汗珠的额头,她吸了吸鼻子,的确有股汗臭味,很淡,不算难闻。   她恍然大悟道:“你不会一身汗味不好意思吧?”   元青避开她的视线,他不想说话,可她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仿佛不拿到答案就不罢休。元青无奈,轻声:“怕臭到你。”   杜平有时真搞不懂师兄这人,平日里最不拘小节的是他,可有些时候,最婆婆妈妈的人也是他。她忍俊不禁:“我俩谁跟谁?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元青闻言,嘴角翘了翘,很快又压了下去。她随意一句话,就能掌控他的喜怒哀乐。可他不想将高兴表现得太明显,永安聪慧过人,若不想被她察觉,那就最好克制情绪。   他又想到那些军粮,问道:“为什么想见徐则?我们现在的兵力拢共加在一起也就两万,被他发现讨不了好果子吃。”   杜平:“迟早都要碰面,现在时机正好。”   元青略一思索,道出心中猜测:“你想对匈族出手了?”他眉头微拧,不甚赞同的语气,“如今正是两军交战,不是出关的好时机。”   “就是浑水才好摸鱼。”杜平意见相反。   元青问道:“你打算带多少人?去多久?”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我一人足矣,快则三月,慢则数年。在此之前,我先要谈下跟徐家军的合作。”   元青神色一震,只望着她不说话。   相处这么多年,杜平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赞同。她苦笑道:“师兄,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两人最好不要同时离开营地。我走后,有你留下主持大局,即便我被徐则扣下也不影响。”   元青望着她:“我去。”   杜平笑容更苦涩:“你去未必有用,你这人不适合谈判,而且,匈族那边需见机行事。说句难听的,我去了遇到危险,我爹会拼命保护,若换成是你,他那人很有可能直接把你推出去免除麻烦。”   元青沉默,这些他都明白。   火车的速度缓缓减慢,他们甫一落地,就见元历兴冲冲跑来。他似乎也刚从外头回来不久,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脸上也灰扑扑的,可脸上兴奋难掩。他喊道:“你们猜我刚刚干了什么?”   杜平的目光在他袖子上停顿片刻,上面有血,她抬眸道:“跟谁动手了?徐家来人了?”   元历瞪大眼,笑意都停滞在嘴角。有些人啊,不服气不行,当年在寺里他就觉得林师弟聪明过人,如今知道他看到的那点子不过毛毛雨罢了。   他彻底服了:“你是不是嘴巴开过光?你要不给我算个命?”   杜平哈哈大笑,率先向前走去。徐家动作比她想象中更快,她以为是五日,结果今日就杀到这里来。她问道:“抓到谁了?”   元历一脸邀功表情:“龚韧山。”   龚韧山一路从军营出来,他大概行一百多里路后发现不对劲。沿途经过的两座山头都没遇见匪盗,甚至半个时辰前经过的那座村落也甚是平静。他并未进到村里面,不过从外面路过就觉得怪异,这两年收成不好,照理说他该看到不少流民在外面拔野草剥树皮,可这些景象都没有。   于是,龚韧山行路愈发小心。他本想经过下个村子里进去一探情况,可军粮事情紧急,容不得半刻耽误。他只能命属下一路严加戒备,不得放松警惕。   日头正好,阳光晒得人顿生昏昏欲睡之感。   元历带着五千青壮在挖土修路。目前铁路才修造短短一截,只连通两座村庄而已。那些工匠们果真有两把刷子,他看到那啥愣子火车往前开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郡主有意将整片西北都连在一起,他带人练完兵后就开始做工。   众人正干得热火朝天,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们纷纷拿着锄头铁锹站直身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龚韧山看见前头黑压压一片人便放缓马势,他见这些人都是普通村民打扮,面上虽不显,可心中警觉。好几千人聚在一起,明显不是一个村的,他们所图为何?龚韧山居高临下,随便挑个人问:“你们在干什么?”   那人回道:“俺们在修路。”   龚韧山眉头微皱,这回答匪夷所思,一群农人聚在一起修路?简直闻所未闻。他语气不掩傲慢:“谁让你们修路的?为什么修路?”   “官老爷,这问题就难了,有人给工钱俺们就干呗。”   前面徐家军在和村人说话,元历躲在后头已开始布置阵型。他压低声音与几名队长交代完毕,人群便开始不动声色地移动,渐成包围之势。   龚韧山注意到情况有变,他手执□□,大声喝道:“退后,再靠近格杀勿论。”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元历的声音如利刃般刺入众人耳中,只一字:“杀。”   命令下达之际,无数把锄头横砍马腿,只见鲜血四溅,马匹惨叫声冲破天际,且胡乱狂奔四处冲撞,顿成一场惨象浩劫。   元历这方立即有人趁乱抢马,双方厮杀成一团。骑兵对步兵的压制是绝对的,即便他们人数占优势,如果不抢来马匹恐也难赢。幸而,这一带地形不算宽敞,骑兵不便于施展。   一方事先准备,且先发制人;另一方虽有防备,却被人强占先机。   龚韧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群农人逼到如此境地。只怪他最初妇人之仁,不忍向寻常百姓动手,害得身后一千将士跟他身陷囹圄。   龚韧山见他们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他也不愿继续牺牲兵力,便道:“我跟你们走,莫再伤人。”   他仍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不过普通村民,他倒要看看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竟然怂恿村民对抗官兵。不过此人也算有能耐,能将一群乌合之众训到如此地步。   他托大到束手就擒,不过坚信西北无人敢对徐家伸手。   龚韧山双手被绑在身后,却丝毫没有阶下之囚的样子。一众官兵被押送进村,龚韧山仔细观察四周情况,村子虽普通,不过打扫得很干净,农舍随处可见,不少村人在田地里干活。他心中已隐隐觉出不对劲,一开始不过觉得村民们的精神气跟他以往见过的不同。待他看到堆积如山的粮草放在一排搭建的棚子下,顿时瞳孔骤缩。   这是军粮! 第205章 我等你回来   龚韧山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他安静地坐着,脑中不停思考究竟是那只手敢伸进西北地界?军粮不是被山匪劫走,而是被某个藏在村中的人率百姓抢走。   他心中疑窦重重,官府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么多村子被人控制,那些乡绅地主呢?怎么也毫无反应?他突然灵光一闪,联想到两年前乡绅们请徐家军对付乱民的事情,当时他们没放在心上,以为又是这些乡绅们仗势欺人,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吱嘎”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打开。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后面跟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龚韧山死死盯住这一男一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们。”   杜平微微一笑:“龚副将,别来无恙。”   龚韧山觉得他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相信这两人的弥天大谎。他目光一扫,注意到元青站在这个自称“卢萍萍”的女人身后,他俩认识不奇怪,不过,能驱使元青这样的高手,这女人身份绝不可能仅是区区从四品犯官之女。   他扯了扯嘴角问道:“说吧,你到底是谁?”   杜平:“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罢了。”   龚韧山嗤笑一声,半个字都不信。不过,对方既没杀他,便是还不想与徐家作对。他心神稍定,又问道:“你截下军粮是为什么?”他嘴角一撇,满脸嘲弄补上一句,“别跟我说是为百姓抢的,前线若打不赢,他们哪怕没饿死也会被匈族杀死。”   杜平:“这次押送粮草的长官姓王,正是当今皇后外家之人。王家贯來贪权重利,打算私自扣下部分粮草卖与他人谋私利。我担心徐家军受饿,便擅作主张,先将粮草安置在此,然后遣人原封不动给徐将军送去。”   龚韧山闻言差点没被噎死,这话说得,好似她全心全意为徐家考虑一般。他忍不住讽刺道:“姑娘如此善解人意,可需我们道一声谢?”   杜平看他一眼:“你若想道谢,我不阻止。”   龚韧山又吃了瘪,他心中不悦,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当猴子一样戏耍,他已经能猜到如松知晓真相后会如何发怒。   他脸上也不掩藏情绪,故作轻蔑,试图激怒她:“呵,嘴里没半句真话。你以为徐家会怕?你再如何巧言善辩找理由,也不过做了与山匪一样的事,不过是乱臣贼子之流,上不得台面,只能如蛇鼠般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   杜平又看他一眼,神色淡然无波,转身坐在离最近的一把凳子上。   小麦多机灵一孩子,向来知道什么时机该做什么事。她大步向前,一脚踢翻龚韧山坐的那把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踩在脚下,哼笑道:“好大的口气,识相点,别忘了你现在不过阶下囚。”她近来跟着村民们一起念书,年纪小,记性也好,连阶下囚这种词都会上几个。   龚韧山猝不及防,顿时嘴里吃一口灰尘。他双手跟椅背绑在一起,毫无反抗之力。被个半大孩子踩在地上,这种体验简直前所未有。他冷冷望来一眼。   小麦挑眉,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道:“哟,还敢瞪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我们不敢动你?”   说罢,她要腰间拔出匕首,蹲下身来,冰冷的刀刃贴着龚韧山的面颊,小麦似乎在挑选下手的位置,大刺刺地开口:“你说,小爷我在你脸上刻个乌龟王八蛋可好?”   雌雄莫辩的一张脸,眼底却闪烁着残忍的光芒。龚韧山能看出来,这小子对官兵并无好感。他目光冰冷,脸上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却不说话。   小麦啧啧作叹:“可惜这么一张俊俏的脸蛋,划花了以后怕就没女人愿意跟你了吧?哈哈哈,可惜可惜。”她嘴上说可惜,脸上全是兴奋期待。她抬起手,作势要刺。   “住手。”杜平道。   小麦的动作立刻停下,应道:“是。”说罢,她恭敬地站回杜老大身后。   龚韧山暗暗松一口气。虽说武将不靠脸吃饭,战乱之下缺胳膊少腿也是常事,但他一点也不想被毁容。   杜平侧首打圆场:“龚副将是客人,不该对客人无力。”   龚韧山闻言只觉无语,呵,当他是傻子不成?早不阻止晚不阻止,偏等那小子戏耍够了才开口,不就想给他个下马威么。   小麦振振有词:“是他不识时务在先,您客客气气说话,他还摆个官老爷架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看不惯那副狗样子。”   龚韧山气笑了:“你们胆大妄为截军粮,难不成还要我道谢?真以为我相信方才那番鬼话?”   小麦转头,气不过,又踹一脚那椅子,连带着龚韧山也在地上狼狈翻滚。她骂道:“蠢材!我们真要吃下这些军粮,何必把你带到这村子里?西北所有村庄都是我们的地盘,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都能塞你!”   龚韧山心中一凛。西北所有村庄都已拿下?   小麦恨道:“这两年来,我们辛辛苦苦帮忙打山匪,这才免除了你们的后患,否则真以为没人来抢军粮?是,西北匪盗虽然猖獗,却不敢碰徐家,可前提是他们不被饿死。这两年田里的收成你们也知道,横竖都是个死,你以为那些匪盗真能忍住不动军粮?”   龚韧山心中更为惊惧,他忍不住望向那女人,问道:“你们在剿匪?”他这一路从边境方向行来,的确没发现土匪窝,干净得有些吓人,“你们剿了多少?”   杜平:“全部。”   龚韧山迎上她平静的视线,内心惶惶不安。他刚被抓的时候还没当回事,但听到这里,越觉越不对头。他肃然问道:“你们以剿匪的方式练兵?”   杜平笑了笑,没否认。   龚韧山见此笑容,分明昳丽夺目,他却觉得毛骨悚然。   行了,可以甭问了,这已是司马昭之心。   被数千村民围攻的时候,他没怕;被带到这个屋子绑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担心;不过,现在他觉得不安,如果被这女人拿来当人质威胁将军,他宁可一死。怕就怕,届时想死也死不了。   杜平只消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小麦:“给龚副将松绑。”   小麦最听她的话,虽不情愿,但还是过去解开绳索。   龚韧山重获自由的瞬间,以迅雷之速拔出小麦腰间匕首,他纵身一跃刺向那女人,动作快得不假思索。   杜平一动不动,望着他,似乎勾了勾唇。   下一秒,元青横档在她身前,赤手空拳劈向龚韧山手腕,既准且快,匕首顿时飞了出去。元青虚晃两招,掠身闪至他背后,将他双手擒拿负于身后。   沉稳的声音传出来,元青道:“龚副将,此举未免恩将仇报。”   龚韧山挣不开,回头喝道:“你知道这女人意欲何为?”   元青望着他的眼,说:“我只知道,无数百姓走投无路快饿死的时候,是她出手相救,她没有做过半件错事。”   龚韧山语噎,又厉声道:“她这是笼络人心,图谋不轨。”   元青:“那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笼络人心?”   龚韧山又被噎住。这家伙看起来单纯好骗,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毒?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徐家罔顾人命冷血无情了!   小麦在旁适时地嗤笑一声,顿时让龚韧山愈发尴尬。   此时,杜平望着他的窘状,方开口道:“我说过的话都算数,我们一粒米都不会拿,所有军粮原封不动送到军营,龚副将可与我同行。”   龚韧山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莫不是这女人真尽心在为徐家考虑?不不不,他不能被蒙蔽了去。龚韧山忍不住问:“你扣下军粮有什么好处?平白暴露了行踪,反倒引来徐家围剿。”   杜平扬眉:“围剿?徐家要对普通百姓出手?”   龚韧山目光逼视:“你们这算普通百姓?”   杜平反问道:“难不成我们算是匪盗?我们都是勤勤恳恳种地纳税的良民。”   龚韧山:“你们训练有素,有军有粮有地,甚至无数百姓依附,你们比匪盗更可怕。”   杜平笑道:“徐家想对付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顿了顿,她收敛笑意,目光森森然,“那就是屠尽方圆上百村子,你们能做到?”   龚韧山呼吸一滞。   杜平上前拍了拍元青肩膀,他立刻松开手。龚韧山脱离桎梏后往旁退开一步,全神戒备。   杜平客气开口:“既然你做不了主,不如回去让徐则将军决断。”她笑了笑,“我亲自送你们回去。”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晕染。   各村的农会在这两年间已有长足进步,杜平与一众骨干定下章程以后,大伙儿按着规矩做事,西北诸村落显出井然有序,很多琐碎小事已不需杜平出马。她去到农会了解地里粮食生长情况,又听取了些农会处理杂事的细节,便放心地离开了。   杜平踏着黄昏往屋里走去,元青跟在她身后。等到只剩下两人,元青开口道:“何时出发?”   杜平回眸正好迎上他的目光,道:“宜早不宜迟,明日就走。”   元青凝视她:“真不带人?”   “不带。”杜平想了想,又道,“只带小麦,到时候我直接从边境去匈族,小麦可以回来传讯,以防徐则使诈。”   元青:“你今日看到了,龚韧山对你有杀意,你确定徐则不会有同样的想法?他未必愿意跟我们合作。永安,没有徐家军我们也可以慢慢来,一路东进,收编沿途匪盗和乱民,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杜平笑着打断道,“分明有更好的路走,我为什么要绕道?”   元青虽知希望渺茫,还是想试一试打消她的念头。他怕她再也回不来,他想她活着,活得好好的。他说:“你会有危险。”   杜平:“泅水有淹死的危险,喝水有呛死的可能,连吃饭都也许会被噎死,师兄,我们做事不可能只做十成把握的那些,通常来说,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元青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无奈道:“放心,只要我表明身份,徐则再差也会留我一命,他至多将我送回京城。”   元青还是看着她:“你在哄我,你不会愿意回京。”   杜平噗嗤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师兄,你越来越聪明了。”   元青与她对视片刻,缓缓垂下眼眸。他本就不善言辞,她既心意已定,他也不再劝说。   杜平静静看他两眼,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塞进他手中,轻声道:“将来钱不够的时候,就拿这个去大盛钱庄,全国通兑。”   元青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杜平按住他的手,强行让他接住这块牌子,说:“如果我死了,总不能把钱白白送给钱庄,养军队最是费钱,师兄你用得上。”   元青呼吸加快稍许,声音仍力持平稳:“交代后事?”   “不过以防万一。”杜平笑了笑,见他拿稳便收回手,还指着他鼻子开玩笑,“不过我若回来,记得要还我,不许吞了。”   元青飞快抬手,猛然捏住她莹白的手腕。他力气很大,被桎梏的手臂分寸不能移动。   杜平愣住,有点痛,可她并未尝试挣脱。她第一次见到师兄如此,贯來风轻云淡的人原来也会急躁,原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元青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他把那块牌子又塞回她手心,开口道:“我不要。“他拒绝得极其干脆。他不是不知道这代表多少财富,可神色言语上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杜平张了张嘴:“可是……”   元青打断她:”你自己收好,“他望来的目光很沉,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我等你回来。” 第206章 你很像你的母亲   杜平望着他漆黑双眸,颇有些承受不住其中重量。她避开视线,又低头去看手里拿着的牌子,竟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说,师兄,凡事都有万一,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杜平沉默,话已经在喉咙,却说不出口。   元青松开她,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说:“活着回来。”   简简单单四个字。   杜平眼眶一热,抬头朝他笑道:“好。”   元青:“永安,我想看到你心中的那个天下。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生于权势长于权势,你看过世间污秽肮脏,也见过繁华奢靡,可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心中始终存着一片净土。你不畏惧强者,也不欺辱弱者,对天下疾苦心怀悲悯。如果真有一人能开创不世之功,我相信只能是你。”他目光深深,“你想看到的,亦是我想看到的。”   元青贯來寡言少语,做的永远比说的要多。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仿佛积在心中许久,突然被人打出一道口子,感情倾泻而出。   “我的命是你的。”元青望着她,“我能为你披荆斩棘刀枪火海,九死而不悔。”   杜平望着他一动不动,忽地笑一声,眼睛慢慢红了,她狼狈地捂住眼睛,嘴角勾起:“要不要这样啊,师兄,别说这种作弊的话,非得把我弄哭才罢休是不是?”   元青一见她这幅样子,顿时手足无措:“不是,我不是……”他急忙靠近一步,轻声问,“弄哭你了?”   杜平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泪水倒是没有,不过眼眶有点红,也有点湿。她摇摇头,笑道:“等我回来。”   次日,杜平带着小麦,还有连绵不绝的运粮车,一同跟着龚韧山回到边境前线。   军粮一粒都不落地找回来了,任务完成得比预想中还要早,这本该是件大喜事,可龚韧山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从他被抓到释放,心里总横亘着一根刺,看到前头那自称姓杜的女人和那个叫小麦的少年,只觉烦躁。   他抓了抓头发,策马靠近,开口道:“徐将军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就你们两个人,不怕回不来?”   小麦冷笑一声,呵,这种程度的挑衅若还需要杜老大开口,那就是她这个跟班的无能。她扬眉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向来都是阎王好说小鬼难缠。”   他娘的谁是阎王?谁是小鬼?一句话骂两个人。   龚韧山瞥她一眼,肚子里的气憋得更足,偏偏他一个大男人还不好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屁孩子计较。   众人一路相对无言,回到营地后,杜平和小麦先被安置在一处,龚韧山去向徐则禀告情况。他将军粮被劫的前因后果都说一遍,连带着西北诸村的情况也未漏下。   徐则听完,沉默片刻方开口:“他们把西北的匪盗都清干净了?”   龚韧山毕恭毕敬回道:“他们是这样说,属下还未查证。”顿了顿,“可需属下带兵探索一番?”   徐则摇头道:“若他们都已剿干净,那是他们的地盘,靠近就是开战的意思。”他放下沙盘上的小旗子,神色晦暗不明,喃喃道,“两年时间……也算有两把刷子。”   眼前这块巨大的沙盘布满山川城镇,每一面小旗子的位置都昭示着将会发生或是已经对战过的地点。近来,库尔都的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此时最忌讳腹背受敌。徐则思索片刻,淡淡道:“行,带她来见我。”   杜平踏进屋子,抬头就看到一中年男子负手伫立于沙盘前,背脊挺拔如松。听到声响,他即刻回头望来,两鬓已斑白,目光仍是炯炯,老当益壮。   就是这个男人,数年如一日地守住西北边境。   “见过徐将军。”杜平对徐则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见他真容。   徐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第一句话是:“你姓杜?”   杜平点头。   徐则正欲开口,只见屋门被人擅自打开,“吱嘎”一声,下一刻一只黑色鞋子跨入门槛。徐如松环视一圈,眸色漆黑地盯住杜平,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他刚在外头碰到韧山,事情听个大概就急匆匆过来,他只知道自己被这女人当成傻子一样骗了两年,孰可忍孰不可忍。   徐则望向儿子,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父亲一开口,徐如松便收起怒气。他知道自己性子暴躁,于小事上也许会乱发脾气,但在大事上从来都能控制好情绪。他几步走到父亲身旁,只道:“此人诡计多端,儿子陪父亲一起审问犯人。”   听到犯人二字,杜平似是挑了下眉。   徐则叹道:“来者是客,杜姑娘不是犯人。”   “杜姑娘?”徐如松明知故问,傲慢地朝她扬起下巴,“你不是姓卢么?”   杜平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姓杜,单名一个平字。”   徐如松瞅着她似笑非笑,似在嘲讽她满口谎言,旁边的徐则却是浑身一震。本来区区一个郡主的名字徐大将军并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他曾考虑让这名字的主人做他儿媳妇,这两个字又如此好记,一听到立刻从脑中勾出对应的记忆。   徐则目光讳莫如深,缓缓开口道:“真巧,姑娘竟与永安郡主同个名字。”   徐如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回头看他父亲表情,不,不像是在开玩笑,尔后又转头盯住这女人,像要在她脸上盯出个坑来。   杜平笑了笑,意外徐则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徐大将军一语道破她来历,看来是想占据这次谈话的主导权。   徐则:“听姑娘的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说完,他不再多言,只静静望着她。   杜平轻笑一声:“能被徐将军记住,是我的荣幸。”言下之意,已承认自己就是永安郡主。   徐如松的表情像是刚啃了口狗屎,脸色奇臭无比。这怎么报仇?暗地里处理一个罪臣之女容易,可弄死一个郡主就麻烦多了,他可不想给京城那帮人递把柄。   徐则:“郡主不远千里地来西北边陲,又是剿匪又是送粮,阵仗搞得这么大,范知县竟然半点都没知会一声。”   杜平睁着眼说瞎话:“徐将军日理万机,范大人想必是不忍打扰。”   徐则不容她蒙混过关,目光一凛,质问道:“你对范知县做了什么?”   他跟这位范知县没什么交情,可同在西北多年,对他也算得上了解。范知县寒门出身,自家就是当地村子的大地主,来到西北后与诸村乡绅们关系不错,他看不上那些愚昧无能的贫农,绝不会主动与他们为伍。   杜平两手一摊,笑道:“徐将军,冤枉啊。”她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随便解释两句,“我希望西北百姓都能仓廪食足,恰好范大人也如此作想,我俩一拍即合便瞒下事来。”   徐则怎么可能会信?就范知县那德行,还能有这番觉悟?他都能为那点税粮逼得百姓卖儿鬻女,遇到这等硬茬子,不赶尽杀绝都是他心软。   唯一的解释便是,官衙不是永安郡主的对手。思及此,徐则抬眸打量,也对,韧山估算了对方的兵力,绝不下于万人,衙门里不过区区数十人,不堪一击。值得令人深思的是,永安郡主竟能在不惊动徐家的情况下降服范知县。   “那些乡绅呢?他们也乖乖听话了?”徐如松突然出声。   杜平微微侧过脑袋,朝他望去,笑了笑。   徐如松一张脸冷若冰霜,声音也很冷:“他们之前还求徐家出兵镇压乱民,后来怎么悄无声息了?你杀光他们了?”   杜平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两秒,开口道:“大公子,这些不过旁枝末节,我今日来意也不是为谈论这些。”   徐如松哼笑:“旁枝末节?在你眼里什么才算大事?”   杜平沉默。   她最初有心放那些人一码,她的目的是讨回田地重新分粮,并建立新的规章制度。可惜,是她天真了。她要做的这些会夺走对方全副身家,乡绅们怎可能乖乖俯首?在他们勾结衙门试图反杀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不死不休。   她说:“眼下击退匈族才称得上大事。”   徐如松只用眼角瞥人,倨傲道:“匈族与你无关,徐家自会击退他们,你只需安分点躲在后头等战事结束。”   杜平:“徐家军骁勇善战,我心中甚是佩服。可击退匈族又能如何?等他们修身养息后再卷土重来?”她顿了顿,抬眸道,“徐将军可想过一劳永逸?”   恰此时,一阵暖风拂入窗内,撩起她颊边一缕发丝。她嘴角似有笑,琥珀色的眸底光彩闪烁,俱是自信。   徐如松怔了怔。   须臾片刻的安静中,徐则打破沉默:“你很像你的母亲。”   昔年在京城时,他曾与平阳公主见过一面。他知道平阳公主想让杜厉拿下西北大将军的位置,可惜先帝和冯首辅皆属意于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后,他以为会看到这位帝宠冠京的金枝玉叶勃然大怒,他甚至做好挨骂的准备,毕竟这位公主正值少年不藏事的年纪。   可是,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彼时,平阳公主不急不躁,对他轻笑一声,只道,边陲重地今后就托付给将军了。   他那时就明白,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娇宠长大的公主,她更像一名政客。   忽闻他提及母亲,杜平神色中闪过一丝恍惚,不过很快回过神,笑道:“像吗?我自己照镜子看,长相更肖似父亲一些。”   平阳公主模样温婉秀气,而杜厉五官凌厉英俊,是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长相。   徐则低叹一声,果然很像,即便看似家常闲聊的一句话也不会无的放矢。   “我不是指长相。” 第207章 笑个屁   徐则并未过多纠缠此事,永安郡主方才提及父亲绝非偶然,这几乎是明示,告诉他们,她已与杜厉相认,这是她的筹码。他继续道:“郡主方才之言,可是有击退匈族的良策?抑或杜厉将军愿意里外接应?”   杜平并未接腔,反而问道:“朝中传闻徐将军养寇自重,若我们彻底消除匈族威胁,徐将军可会因此烦恼?”这话问得并不客气,可她脸上笑容可掬,语气也甚是温和,倒让人觉得她真心在替徐家担心。   徐则神色不变,只回一句:“徐家若和匈族勾结,置那些在战场上洒热血的将士们于何地?”   杜平挑眉,心里对这话只信了个三四分,可嘴上却道:“是我问错话,徐将军莫怪。”   徐则看她一眼,开口道:“郡主打算怎么个一劳永逸法?”   历朝历代都拿这些边境异族无可奈何,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他们赶到雪山后面,可人总是向往温暖之地,时间一久,他们积蓄力量后总会卷土重来。   徐则当然不舍得离开放下军权离开西北,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可若有好法子对付匈族,他也不会白白放过。方才他态度虽问得认真,其实心里不觉得这位郡主真能拿出什么好法子。   杜平:“西北境地原有十来个异族,后来匈族壮大将他们都聚集在一起,这才有了大可汗的位置。数百年前,他们夺取天下后的确和平相处许久,毕竟有一整个中原可以用来压榨,外面的金钱权势都抢不完,他们便没有内斗的必要。可自从前朝将他们驱赶至西北后,苦寒之地大可汗也拿不出足够利益震住这许多异族,有些被武力震慑所以留下,还有几个族在漫长的时光里已离开王帐周围。”   徐如松冷笑一声,插嘴道:“废话,这些旧事我们都清楚。父亲也想过将他们再分裂,傻子都知道把他们割小了才好对付,可一则哈尔巴拉知道我们打的主意,戒备得很;二则国库空虚,朝廷没办法长期支撑徐家打仗。”   杜平停下,朝徐则望去。   郡主说的这些,徐则当然都知道,可他还是听得认真,目光射过来说:“继续。”   杜平:“只要除掉哈尔巴拉,再策反他几个儿子内斗,整个匈族就能瓦解。”她走到沙盘旁边,从手指划出一条长长的线,指着说,“然后我们可以慢慢收服这些小部落,不是赶走他们,而是帮他们定居在西北,这条线以内的环境尚不算恶劣,可以住人。我们视他们如百姓子民一般对待,派军驻扎遣人前去治理,何愁西北再乱?”   徐如松听前半句时还不当回事,这想法他以前就有,呵,这女人不过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可等他听到后半句,一下子愣住。   什么?她说什么?   徐则的眼神有如实质般盯在她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匈族的土壤太薄,很多粮食都不适合种,他们只能游牧,很难定居。”   杜平:“种粮食的事情可以慢慢想法子,当年中原不也没有番薯这么好种的作物?慢慢找慢慢研究总能走出一条路。”顿了顿,“当然,在他们无法自给自足之前,我们可以帮着点,低价卖给他们粮食。”   徐则淡淡道:“这两年收成不好,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已是婉拒之意。   杜平仿佛听不懂,说:“百姓的确不太够,可地主家的粮食都快发霉了。”   徐则浑身一震,即刻就听懂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目光锐利地朝她望去。   杜平笑道:“不过首先,得除掉哈尔巴拉。只要徐将军帮忙把我送到匈族附近,这件事就交给我。”   徐则还在打量她。   杜平无奈道:“我一片赤诚真心日月可鉴,徐将军,后面的事情咱们可以慢慢商量着来,可除掉哈尔巴拉这事于你百利而无一害,我都愿意赔上性命去赌一把,你可别漏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傻的人了。”   徐则轻笑:“说吧,什么条件?”   杜平也笑了:“都是为国家尽心劳力,说条件就难听了。这些日子为剿匪的缘故,我将许多村民都训成民兵,到时候想分开进入徐家军不同队伍,跟着一起练习作战。”   她话虽说得含蓄,可徐则马上听懂其中用心。他也不客气,直接揭开:“你想打散徐家军?”把军队打散重组是收为已用的第一步,可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是故没有出口,只在心里转一圈就打消念头。   杜平:“徐家军二十万,而我这边不过两万,谈何打散?我都不担心徐家军将我的队伍收归,徐将军有何可担心的?”   徐则沉默片刻:“我并未担心。”   杜平笑道:“当然,我那里有几个特别好用的人才,徐将军可以评估一番,若是觉得好,就大方点给个好位置,也不枉我为徐家拼死拼活。”   徐如松已经被忽悠得一愣一愣,虽不喜这女人满口谎言,可他听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徐家占了大便宜。他想得出神,难不成这位郡主真心来帮徐家?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她图什么?只为国泰民安?   徐则沉默片刻,照这样看,的确是徐家占了大便宜。他问道:“这样就够了?”   杜平想了想,摆出思索的表情来,不多时,她又说:“想必徐将军也猜到了,这次除掉哈尔巴拉需要我父亲的帮助。事成之后我跟父亲一起回到西北,还麻烦留个位置给我们父女栖身。”   她说得卑微,徐则却不能当真。他问道:“郡主想要什么位置?”   杜平笑道:“我父亲做惯了将军,还请徐将军留个将领的位置给他。至于我,我平时帮忙一些后勤杂务,徐将军也留个差不多的就好。”   徐则百思不得其解:“你父亲愿意屈居我之下?”   杜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望着徐则问:“徐将军,我想问徐家军做决定时,是您一言堂吗?”   徐则蹙眉:“我不是如此武断之人,事关出兵作战,自然需要跟底下将领一同商量。”虽然最后拍板决定的是他,可意见都是一起提的。   杜平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笑道:“这样便好,算不上什么屈居人下,大家都是坐在一张桌子上的。”   徐则静静望着她,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异,不同人能品出不同意思。   杜平解释:“我这里有个提议,徐家军将来商议大事时,可以让有品级的将领一起商量,最后投票表决。”她笑了笑,“我父亲性子骄傲,若是这种方式,兴许他就没有屈居之感。再则,后面治理匈族的时候也得拿个章程,总不能由我说了算,也该听听大家的意思。”   这一番话下来,徐则觉得颇为公道。可他心中某处总觉怪异,似乎会摔进对方挖下的大坑里。他沉思许久,却找不出其中漏洞,怎么想都是徐家受益,终是除掉哈尔巴拉的念头占据上风,颔首道:“可,若你能活着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杜平微微一笑:“好,那我就等着启程去匈族了。”   她和小麦被安置在一间屋子,四周所有驻军围守,名为保护,实际上跟监视也差不离。杜平不以为意,提笔就将之后的计划书于纸上。她对此早有腹案,所以写起来也格外快,写完递给递给小麦。   “你明日就回去,把这个交给师兄。”   小麦拿到后,小心翼翼问了句:“我可以看吗?”   杜平意外于她的成长,初见时就知道这孩子聪明机灵,却迫于生存压力走上歧路。可在那之后,小麦展现的学习能力也好,胆量勇气也好,实在令人惊喜,让她心生栽培之意。杜平笑眯眯支着颐:“看得懂就看。”   小麦挺起胸膛:“我已经学到说文解字了,肯定看得懂。”她逐字逐句看下来,眉头一会儿皱一会儿松的,表情多变有趣。   杜平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故意问道:“看懂了没?”   小麦放下放下信纸,脸上神情犹疑不定:“您想将我们的人分开融入到徐家军里?”   “嗯。”杜平瞅着她问,“你有什么想法?”   小麦看她一眼,迟疑地挠挠后脑勺,在看完那一刻她心中就有了猜测,却又担心自己猜错。她总想在杜老大面前表现最好的一面,每每看到杜老大朝她露出欣慰的笑,整颗心都是满的。罢了罢了,说错就说错,哪有人不犯错的?   小麦一鼓作气:“您想把我们农会的信念传播到徐家军中,同化他们,收归他们。”   杜平眼睛一亮,却故意逗她:“可我们只有两万人,徐家军却有二十万人。”   小麦咧嘴笑,看到杜老大这副表情,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她说话更有底气:“人多人少算个屁,信念才是最要紧的。每个人都会偏向对自己有好处的想法,尤其上面的人还支持。”她快步朝杜老大走去,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您放心,笑到最后的一定是咱们。”   杜平哈哈大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麦:“您这次去匈族就是为了平息战火吧?等战争结束,您肯定会在这里做一遍在村子里做过的事,到时候肯定天下归心。”   杜平叹道:“真聪明。”她微微一笑,“不过,天下归心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小麦睁大眼:“我没用错,不就是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的意思吗?哪错了?杜老大,您的做法是不是后无来者我不知道,但肯定前无古人。”   杜平看着她,许久,轻笑道:“我倒希望后继之人延绵不绝。”   第二日大清早,徐如松来敲响她的门,走进来一看,这女人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一副恭候已久的模样。他下意识就皱起眉,没好气道:“出发了。”   不愧是徐家军,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准备妥当。杜平笑问:“不知哪位将军领路?总共带多少人?已经选好路线了?”   “哪来这么多问题?”徐如松眉头皱更紧,瞥来一眼,“是我。”   杜平脚步一顿,朝他望去。   徐如松恶声恶气:“看什么看?”看到这女人他就来气,一看到这张装模作样的脸,立马就能想到自己上当受骗那一幕。   他盯住她:“不想去就别去,爱去不去。”   可恶,他竟然被个女人玩弄鼓掌之间。   杜平微微一笑:“大公子都不介意,我自当同往。”   徐如松移开眼,哼,笑个屁。 第208章 把我的手绑起来   时辰尚早,太阳被遮盖在云层中,空气还没热起来。   人马都已集结完毕,徐如松率一万铁骑聚于城门下。每位士兵坐骑上绑着包裹,带上二十日份的干粮,最大程度减少后勤运输。   给杜平准备的是一匹高头大马,足足比她人还高出十公分,很难骑上去。徐如松似乎是想看她出丑,抱臂站在一旁似笑非笑。   一名士兵跑到徐如松身旁,中气十足道:“少将军,随时可以出发。”   徐如松颔首,目光随之瞥向那女人,讥嘲道:“骑得上去吗?”   杜平笑了笑:“不敢耽误大家。”说完,她走到那匹大马旁边,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下一秒,她单手按住马鞍,纤细却柔韧的身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稳稳端坐于马背上,拉住缰绳笑道:“献丑了。”   旁边好几个士兵忍不住望过来,刚才那一下子,虽然颇有卖弄的嫌疑,可这动作实在做得漂亮潇洒,再加上是一个大美人,不禁令人挪不开眼。   徐如松望着她的笑容一怔,垂眸轻声冷哼。他转身迈开大步,骑上自己的坐骑,喝道:“出发。”   这几日,正好左亲王库尔都上一轮围城结束,匈族撤退去寻找粮草补给。徐如松趁着这个空档率军奔出城去。一路都是急行军,马匹累了就原地休息,肚子饿了就掏出干粮。如此持续三天,大部队已在沙漠中行进偌长一段距离。   徐如松带队本就是迅猛风格,他并未放缓速度。一是干粮有限,他必须抓紧时间前进;二则,心底总藏着个念头,想为难这位永安郡主。他本以为能看到这位京城来的郡主叫苦不迭,吃不下这样干硬的食物,或者大腿内侧磨破骑不了马,低声向他求饶。   可结果呢?她竟然跟上了?半点都不掉队。   又是休息的时候,徐如松侧眸,看到那女人和周围士兵聊得开心,手里捏着硬得像石头的干粮也不在意,细嚼慢咽地吃着。   他终是忍不住走过去,抬了抬下巴:“没事么?”   杜平抬眸,客气道:“多谢少将军关心,我没事。”   徐如松稍微对她改观一些,他心中对这女人有太多疑问。   好好的金枝玉叶为什么跑到西北来?而且京城还帮着隐瞒消息。是因为平阳公主死了?所以想来投奔杜厉?   她两年前已去过匈族一趟,想必就是那时候与杜厉相认,那她为何又回到西北村子里?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不信她和杜厉没有办法联系,为什么特地求助徐家去到匈族?直接拜托亲生父亲不是更方便吗?   一桩桩,一件件,这女人简直是个谜,他根本看不透。   那日晚上,父亲曾与他密谈,说永安郡主冒着生命危险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击退匈族。这两年来,她在西北布置的每件谋算,都昭示着她所图甚大。   徐如松也如此想,故不敢对她掉以轻心。   杜平见他板着一张脸,笑道:“这趟多亏少将军出手相助,我这人不会看星象辨路,一旦到沙漠中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肯定迷路。”   三天的急行军下来,大伙儿路上都是露宿风餐,连糙汉子都不一定能忍下,可这女人还能言笑晏晏。她脸上也是风尘仆仆,模样狼狈得很,可表情依旧稳得住,难掩精致五官。   徐如松状似随意地瞥来,“呵”的一声,装吧装吧,不信你找不出一个能认路的向导。   他指节微微弯曲,有力地拧紧水囊盖子,抬头淡淡道:“不客气。”   杜平:“少将军这回足足带了一万军马,可是想突袭匈族?”她见徐如松神色戒备,连忙摆手道,“不能说就不说,我只是担心不知情的情况下会给你们添麻烦。”   徐如松:“放心,在靠近匈族的地方会把你放下,不会将你牵扯进战事。”他转身就走,冷冷丢下一句,“你只需安分地跟紧队伍。”   根据他对这块地形的了解,要不了多久,前面应该有个绿洲,按目前的速度,队伍在日落前能抵达,今晚至少能睡个好觉。徐如松翻身上马,喝道:“启程。”   大部队继续前进,阳光愈发猛烈,人人身上都被晒出一层盐。大约又行半日,斥候从前方急奔而来,跪地复命:“少将军,库尔都的主翼队伍在绿洲烧杀掳掠,抢夺粮食。”   整支铁血军队在他身后停下,安静得可怕。   徐如松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开口确认:“库尔都也在?”   斥候应道:“是。”   “有多少人?”   “略多于我方,估摸一万三四千。”   徐如松这回就是奔着库尔都来的,捎带永安郡主入匈族只是顺便而已。他跟父亲对这女人的计划都只信个三成罢了,真要击退匈族还得指望徐家军。眼前不过多个三四千人,他压根不放在眼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库尔都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跟匈族的战争已陷入胶着,这回主攻部队分别是左亲王库尔都这一支,以及三王子丹□□的队伍。围城久攻不下,丹□□已经率军回去调整,只留库尔都还在伺机骚扰。   徐如松一扯缰绳,正欲向绿洲行进,却见那位永安郡主不知何时策马停在他身旁。他蹙眉,不善道:“何事?”   杜平将刚才的对话都听进去了,她慢悠悠来了句:“少将军打算跟库尔都一战?”   徐如松硬邦邦回道:“是。”   杜平:“打起仗来刀剑无眼,少将军可否派一队人马保护我?”   徐如松挑高眉头,女人果然碍手碍脚,这种时候还要他分出兵力保护。呵,想到这女人脸上平静肚子里却怕得发抖,他冷笑一声:“可。”   杜平盈盈一笑:“多谢少将军。”   徐如松淡淡“嗯”一声,再不犹豫,双腿一夹,率军向绿洲方向奔去。他们在沙漠中急行一个多时辰,已隐隐能看到前方水草丰茂。本该是颗沙海明珠,但此时此刻,却见那方向火光滔天,滚滚浓烟冲上天际,似乎还伴随着尖叫哭喊。   徐如松整个人无比冷静,勒令全军下马,然后在马蹄上绑上布条,悄无声息地靠近。   大队军马离绿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一刻,他们如同一道闪电般刺入前方,与左亲王队伍杀作一团。   从头到尾,杜平都跟在最后面观看。她身旁围着一支十人小队贴身保护,看她走得近了,连忙劝阻道:“前面危险,不能再靠近。”   吹到脸上的风都带着滚滚热浪,火焰随时都会烧过来。天空中都是乱哄哄的声音,兵械相抗,嘶喊冲击,杜平遥遥望去,绿色的大地上浸满鲜血,不知来年是否会开出赤红的花朵。   这本该是一片沙漠中的世外桃源。   杜平轻声问:“你们是不是很想上去帮忙?”   士兵低头恭敬道:“少将军命令我们保护您。”   杜平笑了笑,将长发往后一捋。相比而言,她在战场上经验的确不足,这两年也就帮着一起剿过匪,可剿匪最多也就上千人的队伍,不像眼前大规模作战。她目光在战场上巡回,一下子就盯住右方一中年男子。   男人的头发又黑又卷,在脸颊两旁扎成辫子,头上戴着一顶圆帽。他五官粗犷,嘴巴很大,开口说话时仿佛整张脸从下巴处裂开。   杜平看过他的画像,即刻认出,这就是库尔都。   她本以为徐家会派一小队人马悄悄送她去匈族,可那日清早徐如松表明亲自护送,而且还带着一万人马,她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只凭她一人,不值得徐家如此劳师动众。   直至今日,她才确定徐如松的的确确是追着库尔都而去。   杜平思及此处,神色微敛。这样她的计划也该相应修改,库尔都若能死在这里,至少能加快她分裂匈族一半以上时间。毕竟谁都知道,左亲王麾下兵力占据匈族四分之一,举足轻重。而且今日机会难得,此处竟然只有主翼队伍。   可眼前胜负难分,主将又是最难抓的。恐怕只要匈族一落下风,库尔都就会闻风而逃。   杜平心中已下决定,现在就该引库尔都出手,再迟就晚了。她突然出声:“都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几位士兵以为自己听错了,面面相觑。   结果,下一秒,就看到这位少将军命令严加保护的女子开始单手解开衣襟,另一只手从包裹里掏出一件匈族贵族长裙,珊瑚赫的色泽灼灼其华,艳丽得不敢逼视。待他们看到前几颗盘扣松开,露出锁骨上一抹白皙,纷纷狼狈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他们之前还想着,她为何要换衣服?可当看到那抹白皙与赤红相应,脑子里已装不下其他念头。   杜平扯开脏兮兮的外衫塞进包裹里,快速将那件匈族红色长裙套在身上。她将头上的发绳一把扯下,然后打开水囊,仰头将水直直倒在面颊上,顿时额发湿漉漉贴在脸庞上。她拿衣摆当帕子用,拉起来把脸上尘埃都擦干净,然后开口道:“行了。”   众士兵闻言,转过身来,看见她的模样,顿时一呆。   杜平将双手交叠置于身后,朝离她最近的士兵抬起下巴:“过来,把我的手绑起来。”   那士兵愣愣的,彻底被她整懵了:“什么?” 第209章 库尔都已死   反倒是此支小队的队长最先回神,他靠上前去,问道:“姑娘想伪装成匈族女子?为何?”   杜平目光定定望向库尔都的位置,那是狩猎者的眼神:“我想试试看,万一上钩了呢?”   库尔都此人,性子灵活应变且大度容人,他哪哪都好,偏有个众所周知的毛病:极好女色。   他看到漂亮女人就挪不开脚,养在帐篷里的老婆,比可汗娶得还多,可他每年还在不断地收新人。   这一仗,从正午打到日落,仍未分出胜负。   漫天夕阳红霞中,只闻一声女子尖叫,纯正的匈族语喊出声:“救命!救我!我是蕾哈雅孛儿只,我是三王子的女儿!”   库尔都已知今日讨不了好,正打算缓缓后撤时,忽闻年轻女子的声音,顿时朝那边望去,目光多停了两秒。   战事正酣,徐如松只觉声音熟悉,回头一看,眼睛都快瞪出来,喝道:“把她带下去。”   在库尔都眼中,一小队中原士兵围住一匈族美人,捆绑着她的双手负于马背上,好不可怜。他身旁副将插嘴:“没听说三王子有带女儿上战场。”   库尔都摸摸下巴,丹□□那么多儿女,他怎么可能认得清?遂笑道:“恐怕不是丹□□的女儿,而是他的女人,嘿嘿嘿,我就知道那小子不老实。”   副将询问:“救吗?”   库尔都策马转身:“距离有些远,算了,咱们先撤退。”他们都已行出十来米,只闻那美人撕心裂肺地用匈族语喊:“救我!我看到他们的布阵图了!”库尔都立刻回过头,只见那美人嘴巴已被士兵堵住,披头散发神态癫狂,却仍是难掩天姿国色。   副将跟随库尔都多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已替主将找好理由:“还是救了吧,不管布阵图是真是假,这是个跟丹□□王子和解的机会。”   库尔都咧开硕大的嘴巴,笑了起来。他们今日抢到的粮食足够支撑接下来十天作战,运粮部队已撤得差不多,他也该见好就收,离开之际顺手救个美人回去,倒也算香艳韵事一桩。   他摆摆手:“能救就救,救不了也别强求,这样的美人死在战场上,的确可惜了些。”   副将命一小队人马突袭去救人,过程顺利得惊人,那女子拼命挣扎摔下马来,正好一匈族战士骑马而过,拉起她置于置于马背上,奔腾离开。   等到这边战事告一段落,库尔都已经逃走好一段时间,徐如松来不及去数杀了多少敌人,踏着满地尸体,他策马来到那队护卫永安郡主的士兵面前,面沉如水,怒道:“你们在胡来什么?”   队长:“这位姑娘说,等她信号。”   徐如松一抹脸上血迹,骂道:“她胡言乱语你们就信?”沙漠广褒无垠,他一时拿不准往哪边追,幸好天气晴朗,他速度快点还能顺着马蹄印追上去。娘的,女人就是会找麻烦!   整好队伍,徐如松正欲率军前行之际,只见西南方向一束烟火升上天空,明黄色火焰灼灼。   正是徐家军专用的联络讯号。   队长望着少将军震怒的脸,指了指那处,小心翼翼开口:“就是这个信号。”   黄沙漫漫,一队数千人的骑兵急速奔腾。   杜平被”救“走后,整个人被横放在马背上,正好腹部磕着,颠簸得她想吐。她晕晕乎乎算着行进的时间,等停下来时,大概才过一刻钟。她知道自己辨不出方向,索性也懒得记来时的路。   “啧啧,瞧这小模样,真可怜。”库尔都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并不急着解开束缚她的绳索,挑起她下巴问:“你是丹□□的女儿?”   另一头,副将已率领队伍去清除马蹄痕迹,左亲王身旁只留几个亲卫保护。毕竟周围都是自己人,唯一救回来的陌生女人还被绑着双手,一副柔弱模样。   杜平无力地点点头,她脑袋还在一阵一阵地晕眩,便顺势倒入库尔都怀中,几乎同一瞬间,她反手解开手腕上的绳结,本来就是个活结,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拉便松开,随即,她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库尔都还在调笑:“呵,我可不信……”   话未说完,杜平手中匕首已狠狠扎进他心脏中,这样还不放心,杜平捏住匕首在血肉里旋转一圈。   库尔都不可置信地望来,他猛地把身前女人推开。   杜平不再恋战,从另一只靴子里掏出信号弹,一拉绳索,顿时明黄色烟火窜上天空。做完这一切,她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正好朝着大军相反的方向。   副将赶回来营救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左亲王咽气。他恨到极致,冲动之下就想追杀那女刺客,可徐家军的信号弹已放出去,此地不宜久留,要不了多久就被会徐如松那小子追上。   失去主将后,军队只能朝着匈族王帐逃回,顿时马蹄阵阵,沙尘滚滚。   杜平其实并未跑远,她知道自己不识路,一旦在沙漠里迷路只剩下死路一条。她躲在一处沙丘后面,目送匈族人马跑远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然后沿途撕下一块一块地撕下衣角,扔在地上留作记号。   天空万里无云,她只盼今日少刮一些风,这样才不会将一路的记号遮掩。徐如松那家伙再不快点赶来,等天黑就迟了。   徐如松在看在信号弹的那一刻,就玩命似的疾驰而来,总算在天色彻底转黑之前跟杜平会合。   眼前的女人裙摆稀稀拉拉,扯得像被狗啃过一样。头发也是乱糟糟,她脸色并不好,不过看到大军赶至时,微微勾起唇角。   杜平朝某个方向一指:“他们往这边逃了,库尔都已死。”   徐如松浑身一震。   杜平继续道:“不过很多人都看到我的脸了,还请少将军赶紧追上去,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否则我到匈族后容易穿帮。”   徐如松看她一眼,说:“那么多人,我没把握杀光。”他见她秀眉微微一拧,敛眸陷入沉思。他便又道,“库尔都已死,咱们这趟也不算亏,你不用再去匈族,我带你回去。”   杜平抬眸瞥来,摇摇头:“少将军尽快追上去,至少截住他们。给我一个人带路,我定在天亮前带援军过来。”   徐如松一怔:“援军?”   这里离匈族王帐已不远,杜平根据先前听到的消息来分析,大概也就两个时辰的路途。她一旦能见到父亲,就能跟徐家军形成包围之势,一个都不放走。   杜平:“还请少将军拖延他们至少半日。”   徐如松颇有种被看扁的感觉,二话不说,率军追击。   留下的这位士兵从小在沙漠长大,对这块地形极其熟悉。他带着杜平抄近路,这条路途径一条狭小通道,大队人马不好通过,反而会耽误时间,可却正适合杜平。   今夜月光正好,天上没有一丝乌云,银色清辉笼罩着整块大地,为他们照亮前路。   杜平默不作声地靠近杜厉帐篷,差点被当成刺客宰掉。两名亲信把她挡在外面,横刀相向,刀刃上闪烁着噬人寒光。   “吵什么?”杜厉被吵醒,满脸烦躁地走出来,“哪个不怕死的?”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来人面颊上,照出熟悉的眉眼。   杜厉以为在做梦,愣愣道:“平儿?”不对,现在正是双方交战时候,平儿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杜平来不及叙旧,立刻切入正题:“爹,库尔都已经被我杀了,可是有不少人看到。徐如松正在拦截他们,但我担心有人会逃出来传递消息,需要你帮忙从后方接应。”   她这番话一口气说完,连大气都不喘一口。杜厉立即醒神,大步向外迈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立刻集结军队,你准备好带路。”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见女儿从后面追上来。杜平拽住他的手,神色认真地问道:“哈尔巴拉在吗?你一下子带上万人出去会被他发现吗?”   杜厉勾唇:“他不在,前几天列巴族那边有动乱,似乎想闹独立,他亲自过去处理了。”   “天助我也。”杜平眼睛一亮,兴奋道,“其他人发现去告状吗?会怀疑你吗?”   杜厉:“几位王子倒是都在,尤其大王子和三王子,呵,不过老子不怂他们。”   哈尔巴拉可汗膝下儿子无数,最出挑的就属大王子和三王子。若按中原的规矩来,大王子既然居长,理所当然是下一任可汗。但匈族信奉强者为尊,三王子作战能力强于大王子,底下人也不少。他心中一直不服老大,两人便较着劲,导致匈族各分支明着暗着站队。   而左亲王库尔都,他在族中位置举足轻重,虽未明确表态,但他好几次在可汗面前帮着大王子说话。   三王子眼里,第一讨厌的自然是大王子,第二便是库尔都这色胚。   这两年间,杜平自然把匈族情况都打探清楚了。今日看到库尔都的那一刻,她顿时想到一个更快捷的办法,便决定将整个计划推翻重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爹,出发之前,你给大王子送讯示好,告诉他,军情泄露,库尔都被人徐家军截杀。”   杜厉目光一凝,定定望着她,片刻后开口:“大王子一定会来问细节。”   杜平轻笑:“等他来问的时候,你已经跟我一起出发,他想找也找不到人。”月光照进她一瞬不瞬的瞳孔中,反射出寒芒,“让他猜,随他猜,怀疑你也好,怀疑丹巴特儿也好,人心混乱了我才好走下一步棋。” 第210章 原来血脉相连,就是这……   另一边的战场上,徐家军已与左亲王余部战得如火如荼。缺失主将的情况,左亲王部队颓势毕现,几次想要突围却逃不开徐家军包围圈。副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边的人死去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月光下处处是尸体。   杜厉队伍赶到时,左亲王主翼余部只剩不足三千人。而徐如松那一方,伤亡不及四成。   此时已是后半夜,双方都察觉到有新队伍靠近,徐如松连眼睛都不眨,继续指挥作战,想靠自己军队的力量将他们绞杀于此。副将在夜色中眯起眼睛,隐约瞧着那身影眼熟,忽地眼睛一亮,喜道:“杜将军!”   杜厉停在远处,既未上前帮忙,也没开口说话。他只是随意一摆手,身后阵型立刻在几息间展开,严严实实列成方队。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带着令人战栗的杀戮气息。   徐如松冷冷瞥来一眼,嘴角撩起,真是让人兴奋啊,让他忍不住想试试,跟这位不败战神交手究竟是何滋味。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他仍记得这是战场,收回目光,举起长|枪继续厮杀。   副将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喊道:“杜将军,还不快来帮忙?”   杜厉军队仍是一动不动。   副将心下一沉,强打起精神继续突围。他不断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杜厉之前不和汉军对战的规矩,所以才迟迟不上来。生死一线中逼出潜能,他付出极大代价,总算带着几百人撕破一道口子,杀出重围。   他们拼命向杜厉队伍奔去,就快接触到的时候,只闻杜厉沉声开口:“杀。”   副将众人面露不敢置信之色,想逃已来不及。   命令一下,队伍阵型飞快变化,一个都没漏下,将逃出生天的这些人斩于马下。徐如松解决完包围圈里的残兵后追上来,此时,鲜血浸入沙子和石头里面,库尔都主翼队伍已全部灭口。   徐如松骑着马靠近,枪尖上还滴着血,红缨上也粘着黑乎乎的东西,血和脏污混在一起,一看即知他枪下索取了无数人命。   身后大队人马随着他一起靠近。   徐如松笑了笑,出言不逊:“杜将军总算是弃暗投明了。”无论有什么内情,他都看不起杜厉这么多年来投靠敌营的行为。   杜厉咧嘴一笑:“把自家比喻成明,脸皮也够厚的。呵,京城里的人看不惯徐家已久,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们也会变成暗。”他抱着胳膊,神色傲慢道,“不知道皇帝还能忍你们多久?”   徐如松脸色一紧。   杜平怕他们一言不合就开打,便从后头策马出来。这种情况下,无论对错,她自然要站在父亲这边。她肃然开口:“少将军,刚开始你就摆出如此态度,接下来恐怕不好合作。”   徐如松冷冷扫她一眼,随即撇开脑袋闭紧嘴巴。   杜平见好就收,对他说:“你再给我几个信号弹,这段时日里盯紧点,我等哈尔巴拉一回来就动手。到时候,你们看到信号弹就朝王帐攻过来。”   徐如松看她一眼,淡淡道:“嗯。”他摆了摆手,后面立刻有人双手奉上信号弹。余光扫到她银辉下的容颜,他忍不住又看一眼,心中感慨,这女人胆子怎么能大到这程度?本想嘲笑她无知无畏,可经今日一战,她这么胡乱一搞竟然也能成?他只能把话吞回去。   杜厉看到徐家那小子看了女儿许久,顿时发出“嘿”的一声,不怀好意地警告:“喂,把你的招子收回去。”   徐如松被人戳破,狼狈在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又稳下来,平静地朝杜厉望去。   两个男人对视的目光中似乎有火花闪烁。   杜平重重叹一声,她突然能理解当年师兄面对她挑事时的无奈。她翻身下马,走近地上那几具匈族士兵尸体处,库尔都的副将把左亲王的尸体驮放在马背上,似乎想带他回家。可战斗时马匹受创翻腾,左亲王的尸体也就此掉在地上。   尸体已经僵硬,库尔都胸口致命伤已凝固成深红色,面部发青。   杜平:“少将军,库尔都的尸体就由我们带回去。”   徐如松将视线从杜厉转到她身上,道:“想好理由了?你打算怎么跟哈尔巴拉解释?”   “解释?”杜平勾唇,“不用,这是送给大王子的礼物。”   沙漠里的夜晚温度很低,带着一缕寒意,她微微侧着脑袋站在尸体旁,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月光下,她脸色白皙得没有一丝生气,衬着长发漆黑如墨,仿佛黑白无常来索命。   夜深人静,徐如松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刹那间,脑中本就不多的风花雪月悉数散去,只剩一个念头:惹什么都不能惹这女人。   匈族大王子最近心情很好。   父汗最初宣布开战时,命左亲王和老三丹巴|特儿为前锋,那时候,他心里颇不畅快,觉得父汗果然偏向老三。可打了一阵子后,老三灰溜溜回来了,还特地冠冕堂皇搞个理由出来,说补给跟不上。   大王子在肚子里冷笑,谁不知道是他主持后勤事务?老三就差没骂他背地里使阴招了。结果,父汗听闻此言,当众骂了老三几句。大王子这才心里舒畅。   这次战事没有杜厉帮忙,一直撕不开徐家的口子。仗也打了,人也死了,却一直搞不到粮食财宝。父汗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幸而,母亲所属的砂缇族进贡了一批粮草,总算让父汗脸色舒缓一些,给他的笑脸也多了。   大王子入睡之前还在想,等库尔都再打个胜仗回来,呵呵,老三将来只剩下缩着脑袋做人的份。   结果当日深夜,他便收到杜厉通风报信,整得他一晚上没睡着。顶着一对黑眼圈熬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库尔都的尸体。   帐篷里静悄悄的。   大王子眼眶慢慢红了,刚流下一滴泪他就抬手擦去,开口问道:“看到是谁干的没?”   杜厉回道:“我赶到的时候左亲王已死,地上只剩一堆尸体,有匈族人也有汉人,死的那些汉人从衣服看,都是徐家军。”顿了顿,他迟疑道,“不过,左亲王副将还剩一口气。”   大王子猛然抬头,恨道:“他可有留话?”   杜厉这回迟疑的时间更长,他以耿直出名,为人处世上一根肠子通到底,连他都不敢说的话,定有难言之隐。   左亲王一死,大王子的实力被削去一半。他心中已有猜测,急于知道真相:“杜将军,你尽管说。”   杜厉下定决定,抬头道:“他说有内奸,只来得及说完这句,就咽气了。”   “混账!”大王子用力一拍几案,桌子裂开一条缝,他咬牙切齿道,“定是老三。”   杜厉反而劝道:“他并未说是三王子。”   “除了他还有谁!”大王子一脚踢翻桌子,“他为了对付我无所不用其极!”   杜厉:“我先将尸体运到您这里,待可汗回来后再做禀报。”   库尔都死了,大王子就试着笼络其他武将。他目光一下子放到杜厉身上,百般气愤之下脸上硬是挤出笑来,说:“杜将军这回的情谊,我领了,多谢。”   杜厉客套地一拱手,以理所当然的口气道:“中原讲究嫡长为先,可汗不在,我自是先通知大王子。”说罢,他便告辞离开。   大王子亲自送他走一段路,回到帐中,便一直将那句话记在心头,嘴里喃喃道:“嫡长为先……”父汗向来喜欢中原文化,也当如此作想才是。   杜厉脚步越走越急,想到女儿正在帐中等他,他一颗心早就扑了回去。他拉开门帘一看,兄长和他一双儿女也已等在里面。   闻声,杜平抬眸笑道:“爹回来了。”   杜厉一颗心顿时化了,他盼这画面盼了多少年,老天总算没辜负他。杜大将军假咳一声,掩饰脸上动容。他开口:“我按照你说的那些,都讲给大王子听了。”   杜平:“那就好。”   杜厉回想起刚才那番对话,扭过头盯住女儿,两只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平迎上父亲的目光,忍不住抬手擦脸,问道:“我脸上粘了什么?”   杜厉大马金刀地坐下,单手支着下颚,继续盯住她:“怎么能这么聪明呢?不亏是我女儿。啧啧啧,平儿,他说的每句话都被你猜着了,你压根都没见过他就能猜这么准?你这是开了天眼?”   杜平还没说话,坐旁边的杜子文也嗤笑出声,杜厉立刻一个眼风扫过去,杜子文连忙捂住嘴。这位二伯比他爹还厉害,说开揍就开揍,根本没商量的余地。他可不想当着杜平的面被教训一顿,那真是脸面扫地。   杜严无奈地顺他毛,道:“有这么个女儿,人生无憾了?”   杜厉得意笑道:“那是。”   杜严拿这个弟弟也没办法,他转头面向侄女,问出心中疑惑:“永安,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今日说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杜平笑道:“大伯但说无妨。”   杜严:“你这两年专心发展西北,是想着终有一日打回京城吗?”   杜平毫不犹豫:“是。”   杜厉挑了挑眉,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甚至欣慰一笑。   杜严:“你这次和徐家合作,是想趁机收归徐家军?将整个西北势力都整合在一起?”   杜平:“是。”   杜严凝视她双眸,缓缓开口道:“你该知道,这些很难。”   杜平笑道:“这世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哪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大伯,我若心甘情愿庸碌一生,就不会跑到西北来,留京城也能荣华富贵。打回京城的事我不急,也不想做第一只出头鸟,能不背负骂名还是不背负的好。我人虽在西北,可天下各处的消息都瞒不了我,相信我,在我动手之前,一定会是其他人先忍不住,也许会是乱民,也许会是各地总督,也许会是朝廷新晋封赏的那位南越王……群雄争霸的日子不会远了,但是,不论他们有多强,等我拿下徐家军,这些都不会是对手。”   杜严久久没有言语,再抬眸时,他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字句清晰地说:“如果这次任由徐家军和匈族缠斗,等到他们两半俱伤,更有利于你收服徐家军。”   待哈尔巴拉一死,再让徐家军消耗匈族主力,等草原各族被彻底打散后,完全可以利用祥宁公主和她生的小王子来笼络人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接手这支可怕的草原战力。   至于徐家军,估摸那时已伤残过半。届时只要杜厉率军南下,再加上西北各村兵力前后夹击,对徐家军的胜算可超过七成。比起如今委曲求全的合作,不如放手一搏。毕竟依照目前局势,徐家军二十万,而杜厉加上杜平手中兵力不过七八万之数,名为合作,实则恐怕会被徐则牵着鼻子走,不划算。   这些道理,不用杜严提醒,杜平心里也明白。   杜平懒懒靠在椅子上,这几日一直急行军,昨晚几乎一夜未睡。今日松懈下来后,她全身酸痛,脑子反应也慢些。   她嘴角翘起,笑道:“可不论徐家军还是匈族,将来都是我的,消耗他们就是消耗我的实力,影响将来争夺天下之战。”   帐中所有人听闻此言,皆是一怔。   杜厉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都说女儿肖父,果然,他闺女比他还狂。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敢说都是她的。   杜严无奈道:“这么有把握?”   杜平刚仰头饮下一杯浓茶醒神,她半阖双眸,捏了捏眉心,道:“自到了西北后,我这几年一直暗地里打听徐则的事,猜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直至前些日子见到他面,”她抬眸,笑了起来,“我挺喜欢他。”   杜严:“愿闻其详。”只要是在西北讨生活,或被动或主动总得了解徐则其人,毕竟执掌这块地界最大势力的徐家。他对徐则自然也有所了解,不禁想听听侄女的评价。   他虽与平阳公主交情不深,但对她处事向来是服气的。那个人一手教出来的女儿,眼光必有独到之处。这么多年来的事实也证明,永安绝不是善茬。   杜平:“以前在京城,宫里那几个都喜欢他,觉得他拥兵自重,怀疑他野心勃勃想改天换日。后来我知道,徐则算是先帝和冯首辅一手推上去的,日子一久人心易变,先帝后来也疑心徐则,徐则心中也知道,便数年不回京述职,先帝疑心愈发深重。那时候,若不是冯首辅在旁劝着,估计徐家也就完蛋了。”她捏着鼻子又喝一口浓茶,脸蛋皱成一团,“我那时候判断,徐则虽无反心,但多少做着养寇自重的事儿,也算逼于无奈。但等见到徐则,真正和他面对面说过话才知道,他只能是个将军,他的政治意识太薄弱,碰上内阁那些老油条,极易被蒙蔽,呵,他不是我的对手。”   杜厉仔细听女儿说话,听完了,他嗤笑一声,插嘴道:“徐则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只擅长打仗,这人不会反。”   杜平瞅她父亲一眼,意外道:“你挺了解他?”   杜厉双手枕着后脑勺,懒洋洋向椅背靠去,开口道:“我知道京城那些文官都觉得我们武将没脑子,吃进去的都长成身上腱子肉,半点不长脑子,只能用来驱使,不会自己思考。”   说到此处,他不屑地勾起嘴角,整张脸上都写满狂放不羁,“他们那群井底之蛙也不想想,所谓名将,要打下足够的胜仗,要心思缜密到了解敌我双方,要灵活做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还要将数万乃至数十万军队如臂使指,要求再高点,甚至能开创战术战法……呵,能做到这么多的人,怎么可能傻乎乎随他们利用?”   杜平微微一笑:“当然,你们都是国之重器,是他们愚昧。”   杜厉一听闺女这句话,整颗心都舒坦了,以前被文官看不起的憋屈悉数散去。瞧瞧,女儿说他是国之重器呢!   杜厉得意地继续说:“当年是我和胡高阳最先冒出头,之后徐则崭露头角。三个人里面,我最年轻,胡高阳最为年长。徐则出身最差,他一心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呵,其实是我们之中最忠心的一个。胡高阳那人么,满肚子花花肠子,心思多野心也大,论打仗他比不上我,可论朝廷里的门道,他比我清楚多了,他是最容易反的那个。”   杜平听得有趣,嘴角含笑道:“你呢?”   杜厉:“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搞不来那套中庸之道,也懒得去学那些门门道道。身为武将,我只要会打仗就行,专注于此才能让自己更强。”   这一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脑中不由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春光明媚下,公主府的花圃上姹紫嫣红,轻容身着一袭烟沙散花裙。她柔软的双臂抱住他,说,朝廷上的事你不用管,有我在,该你的少不了你,不该你的谁也推不到你头上,你喜欢领兵,你擅长打仗,你只需专注你喜欢的。   轻容笑意温柔,纤纤柔荑覆上他的面颊,她唤道,我的大将军,我会保护你,只愿你喜乐安康。   她笑着仰头,轻轻一吻。   她的怀抱那样美好,仿佛阳光下的露珠,耀眼到极致,却也脆弱到极致,一碰就消失不见。   再也没有了。   杜厉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他望着篷顶,眼睛却没有焦距,说话的声音很随意:“只要我会打仗,只要朝廷还需要我,不管谁做皇帝,都得哄着我让着我,这就够了。”   他一时失神,并未注意到杜平已走到他身旁,只觉手掌一热。他转过头,看见女儿执着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父女两人沉默对视,沉静的眸底有浪涛翻滚汹涌,可却压得死死,不让濒临决堤的情绪泄出分毫。   只这一眼,杜厉知道,女儿知道他因何事而低落。   “别难过。”杜平望着他的眼,说,“以后有我在,你不喜欢的那些政治斗争,都交给我,你只管打你的仗,不用理那些人。”   杜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这孩子,她分明不知道他和轻容之间的对话,却能说出如此类似的言语。他望着女儿的眼,眼前似蒙上一层雾气。   杜平轻声,却坚定:“我保护你。”   杜厉眼睛还湿着,却咧嘴笑了。   他的孩子,个头只到他肩膀的孩子,说要保护他这个大男人。   “哈哈哈……”杜厉放声大笑,久久不歇,比打胜仗更高兴。   原来血脉相连,就是这样。 第211章 那人的眼睛上有一道疤……   哈尔巴拉可汗风尘仆仆回到王帐。   为了镇压列巴族的脱离,他浴血奋战,杀了列巴族现任族长,然后换一个软弱听话的王子上位。哈尔巴拉离开时,还不忘夺走列巴族半数粮食和无数财宝,作为他们反叛的惩罚。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列巴族只能忍着,明知少了粮食会引发半数族人饿死,上层贵族却不敢置喙半句。   好不容易忙完,哈尔巴拉回来后还没喘口气,就遇上他的长子来告状。   大王子一脸悲痛道:“父汗,库尔都是被老三给害死的!”   哈尔巴拉毕竟年纪大了,连着熬夜几天,脑瓜子到现在还痛的。他斜躺在垫子上,问道:“老三人呢?”   大王子:“他又带兵出去了,说要跟徐家再战一场,一雪前耻。”他嘴一撇,根本不信这位弟弟的说辞,“丹巴特儿那家伙定是知道父汗要回来,所以吓得逃走!”   哈尔巴拉淡淡问一句:“你有确凿证据?”   大王子咬碎银牙和血吞,他就知道,父汗又想包庇老三。   哈尔巴拉对长子性情太过熟悉,叹口气,盯住他问:“你确定是老三?他明知道库尔都死了再去攻击徐家?没人接应?”   大王子喝道:“他本就与左亲王不和,上回一起进攻也没看出多少合作!”   哈尔巴拉眯起眼,他也发现这问题了,他在的时候还好,那两人尚能保持面子上的客气;等他一离开,老三就不给库尔都好脸色看。唉,他本以为库尔都为人稳重,总会找机会跟老三谈一谈,现在倒好,人都死了,什么都不用谈了。   他坐直身子,沉思片刻才问:“那天晚上,是杜厉带兵出去了?然后他把尸体给你?”   大王子点头:“是。”   哈尔巴拉摸摸下巴,又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杜厉?”   大王子一愣,张大嘴巴半天没说话,好半晌,他咽下一口口水:“可是……中原已经没有杜厉的立足之地……他背叛我们并无好处啊?”   说话倒是有理有据,可最后那句哪怕是肯定的内容,他听了父汗的疑问后,也不免带上疑问语气。   哈尔巴拉皱眉,他也不信杜厉在草原这么多年只为当个卧底,何况,他那性子根本不适合。可汗目中精光毕现,下令道:“你安排人盯着杜厉,看他是不是跟徐家有接触。”   大王子领命而去,等走到帐篷外才发现,父汗根本没提怎么罚老三,又被蒙混过去了。他气冲冲往回走,哼,恐怕父汗根本不信他那乖儿子会做出这种事。他接下来只有靠自己,丹巴特儿,等着瞧,你的狐狸尾巴藏不了多久!   帐内的哈尔巴拉扔在沉思,他的确信任丹巴特儿,至少比杜厉要信任。库尔都的尸体还未下葬,他应该先派人去出事的地方再查一遍,然后把老三给叫回来。   哈尔巴拉可汗想着想着,眼皮子便往下掉。他索性躺床上好好睡一觉,等他醒来后,天色已黑了大半。最近发生的都是糟心事,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今夜歇在汉妃祥宁公主那处,毕竟年纪小身子嫩,性子也是温柔体贴,他也该好好放松一把。   萧意妍正抱着儿子笑,忽闻侍女禀告可汗来了。她匆匆起身,刚把儿子放到奶娘手中,可汗便已跨步进来。   哈尔巴拉将她拉起身,开怀大笑,将她抱进怀里用力揉两把:“想死我了。”   萧意妍适时地娇羞低头。旁边是小儿子口齿不清说话,刚学会走路没多久,跌跌撞撞走过来,抱住可汗大腿。   哈尔巴拉心中一软,这正是小孩最可爱的年纪,老来得子怎能不喜?何况么子这么小,不像那几个已经成年的王子,满脑子都是权势争斗,让他看了就烦。   可汗一把举起小儿子,忍不住用粗糙的胡子磨蹭孩童柔嫩面颊,还惹得么子咯咯笑。   来这里果然来对了,哈尔巴拉刚才还紧绷的情绪顿时松快不少。   萧意妍柔声吩咐:“先把小王子抱出去吧。”然后她扶着可汗坐在床沿,她亲自在一旁用凉水打湿手巾,细细擦去可汗额头上的汗水。   帐内只剩下两人,气氛温馨融洽。哈尔巴拉深深呼吸一口气,鼻腔中满是女人沁人心脾的香味,他不再忍耐,一把抱住眼前人的纤细腰肢,将脑袋埋在她胸前。   萧意妍面颊泛红,轻声道:“还没擦完呢,您身上都是汗,要不索性脱了衣服,我服侍你全身都用凉水擦一遍?”   哈尔巴拉大笑,一把扯开衣服,道:“好。”说罢,他便躺着等待女人伺候。   萧意妍将他剩下的衣服解开收在一旁,然后换了条更大的手巾沾湿,跪坐在床上小心翼翼擦拭。她柔声细语地说:“可汗这一路辛苦,恭喜您旗开得胜归来。”   哈尔巴拉眸中翻滚着情|欲,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她,开心地笑道:“你这嘴巴……”话至一半,“咔”的一声,只见一柄长刀瞬间从床下往上刺,穿透木板,直插他心脏,然后刀锋狠狠一扭,将他整颗心脏割裂。   哈尔巴拉瞪大眼,下意识去拿腰间匕首,结果捞一个空,这才醒觉他衣服武器都被拿下。他眼眶里伸出血丝,用猛兽一般的眼神盯住这个女人。   萧意妍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拿起手巾就蒙住可汗口鼻,不让他发出声音。她的语气一如之前,温柔可人:“可汗累了,也该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交给我们就好。”   哈尔巴拉身上的力气渐渐散去,即便雄狮末路,他也想奋力一搏。他一脚踢开萧意妍,踉跄着步子往外逃,可才跨出一步,就觉脖子一凉,整颗脑袋骨碌碌掉在地上。   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他回过头,看见杜厉从床下出来,朝他直直挥刀而来。   这是既狠且快的一刀,避无可避。   他目眦欲裂,最后一个念头:果然是他。   可惜,哈尔巴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强壮的身体轰然倒下。   杜厉看一眼地上尸体,又回头与萧意妍对视一眼:“接下来怎么做明白吗?”   萧意妍点点头,移开视线。她又低头去看地上头身分离的男人,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儿子的父亲。她年少尚在闺阁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做出弑杀亲夫的事情来。   也许有一天,她会对儿子难以启齿这件事。   可是,在这之前,她必须先对自己有个交代,这是她的决定,她愿意负责。   萧意妍低头盯着尸体看许久,开口问道:“丹巴特儿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是不是下手太早了?”哈尔巴拉的死,她最多只能瞒一晚上。   杜厉:“快的话,今夜就会回来。我前几日就派人去找他了。”顿了顿,“平儿说过,迟则生变,哈尔巴拉一回来就要除掉,否认后面的事态不好掌控。”   萧意妍点头,她相信姐姐的判断。   杜厉:“可汗的亲卫还在外面守着,我继续留在这里,到时候平儿她们会想办法引开人。”   萧意妍与他性子不合,相看两生厌,但是大局为重,她只能忍下。她指了指床板:“你再躲进去。”   杜厉当然不愿意龟缩在那地方,他拒绝干脆:“不要,难不成还有没眼色的会在你跟哈尔巴拉上床的时候进来?”他戴上黑色兜帽,又拉起黑布蒙住脸,说:“时机到了,等我冲出去的时候,只要别被别人看到脸就行。”   他们等待将事情撕破的时机,一直等到深夜。   三王子收到杜厉的通知后,便带着人马赶回来,连夜奔波。他才刚进入营地,就见大王子的人贼头贼脑探视他帐篷,一听到马蹄声,回头看到他回来了,大惊失色地喊道:“三王子!”   丹巴特尔满脸不悦,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小兵连答都不敢回答,赶紧溜走。三王子立刻命人追上去,一来二去,双方产生争斗,大王子那边的人也纷纷聚过来,一触即发。   大王子亲自过来,眯起眼,口气奇差无比:“我就猜你没胆子去打徐家军,回来得这么快,呵,敢情这几天就藏在附近吧?”   三王子回道:“满口胡言乱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双方吵吵闹闹,眼前就快打起来了,三王子憋住气,带着人往自己住的方向走:“懒得和你吵,我赶路赶累了,见过父汗就要去休息。”   大王子冷笑一声:“你还有胆子去见父汗?你打算怎么解释库尔都的死?”   三王子烦躁的脸上一下子变了表情,他猛地止住脚步,回头惊愕道:“库尔都死了?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   大王子哼道:“演得还挺像一回事。”   三王子快步走来,一把拎起他衣襟,几乎将他大哥扯得双脚离地。他一双眼睛满是阴鹜:“把话说清楚。”   大王子使劲挣扎,竟一时挣脱不开。他瞪着眼珠子,领子勒得他说话都不顺畅:“你……你竟敢……对我动手……”   大王子的亲卫立刻上前,拔刀相向。   三王子皱眉,松开手,退后一步。   大王子弯着身子不住咳嗽,他缓缓站直身子,恶狠狠道:“咱们一起到父汗面前说清楚。”   三王子:“正合我意。”   整个营地都是吵吵嚷嚷,大家都知道两位王子不和,却是第一次看见他们超成这副模样。不少人走出帐篷偷偷望来,只见两位王子隔着好长一段距离向王帐方向前进。   正在此时,只闻一声惊声尖叫。   “啊——”女人的尖叫冲破天际,下一秒,一个黑影从某顶帐篷里冲出。守在外面的可汗亲卫正要去追,只见汉妃衣衫不整地跑了出去,肩上还有一道伤口,泪流满面地哭道:“可汗被杀了!”   可汗的亲卫立刻转身冲进帐内,想看还能不能救。这一退一转之间,黑衣人已经逃远。亲卫进到帐内,看到尸首分离,这才又转身去追,可已失去先机。   两位王子远远看到这边动静,连忙疾步跑来,一进来就看到地上的尸体,顿时呆住不能动。他们眼中天下无敌的父汗竟然被人杀死了?   大王子的哭声先打破沉寂,他捡起地上头颅,抱进怀中,悲伧道:“父汗!”   三王子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住泪水。他转身朝外走去,吩咐自己的士兵去追击黑衣人,他定要抓到真凶,替父汗报仇雪恨!   帐篷还有一个受伤女子缩在角落不住哭泣,看着柔弱无依,叫男人望之生怜。   正是和亲而来的祥宁公主。   三王子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他上前一把扯住女人衣服,不顾她凌乱长裙香肩半露,也不顾她受伤流血的狰狞。他厉声道:“说,看到是谁动手了?”   萧意妍身体不住发抖,显是吓怕了。她颤着声说:“刺客藏在床底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躲进去的,我正在床上给可汗擦身时,一柄刀就从床底下刺进可汗胸口。”说到此处,她又轻声啜泣。   三王子一把将她扔到地上,骂道:“可恶!”他胸口实在憋闷,拔出佩刀,一下将床砍成两半,吐出这口恶气这才收刀回鞘。   萧意妍抖得更厉害了。   众人只看到,三王子分明对她态度凶狠恶劣,可她还是不住地往三王子身边凑,小心翼翼移过去,拽住男人衣袖不放。   三王子没好气:“做什么?”   帐篷里哭声喊声交叠着,嘈杂无比,而萧意妍的声音像是蚊子叫:“我……我看到凶手的眼睛了……我认得……”   帐内一下子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过来。   三王子粗声粗气:“是谁?”   萧意妍摇摇头:“我不认识,不过,”她躲到三王子身后,纤纤玉指朝大王子方向一指,“我曾在大王子那里见过,那人的眼睛上有一道疤。” 第212章 我为自己活着,而不是……   大王子的确有这么一个护卫,忠心耿耿,眼皮上的疤痕是当年为保护大王子而受伤,并为此伤口而洋洋自得,视为男人的光荣勋章。   空气沉闷憋屈,压得人不能呼吸,大家纷纷望向大王子。   大王子怒不可遏,刷的一下站起身,喝道:“满嘴谎言!”他指着汉妃问,“说,是谁指使你说这话?是不是丹巴特儿?”   萧意妍拼命摇头,她整个人都躲在丹巴特儿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带着哭腔否认:“不……不是的,我真的看到了。”   三王子上前一步:“这事一查就知道。”他回头吩咐,“来人,去把汉妃说的那侍卫带过来,咱们当面对质。”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帐内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余呼吸声和啜泣声。众人望着这两位最有势力的王子针锋相对,唯恐今日不能善了。也是,连可汗都死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不多时,领命而去的亲卫回来了,低头回禀:“那人不见了,我们里里外外都找过,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在傍晚。”   大王子面色乌黑,惊道:“不可能。”他不住往后退,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环视众人一圈最后定在三王子身上,“丹巴特儿,定是你在陷害我!你为了汗位不折手段!”   三王子黑眸在他脸上巡回片刻,对此话不予置评。他高大的身躯蹲下,伸手覆上父汗的尸体,悲痛道:“父汗……”手刚一触及尸体,他神色忽地一变,猛然扭头盯住萧意妍,眸底黑云翻滚,“尸体已经僵硬,父汗不是刚死的?”   有些人脸上还不明所以然,有些了解尸体的人也登时朝这位汉妃望去,心里一个咯噔。   三王子起身朝她走去,步步紧逼:“你冲出来的那刻,父汗已经死很久了?”   萧意妍面孔吓得惨白,她连连后退,娇弱道:“不是,不不,是的。那刺客先杀了可汗,然后用刀指着我,不让我出声。帐外有亲卫守着,那人不敢动,一直听到外面动静变大,趁乱才逃走的。”她捂住脸呜呜呜哭起来。   三王子脸色铁青:“你如果早点出声,那人根本逃不走!”   萧意妍认错:“呜呜,对不起,可是我怕死,我不敢反抗。”   三王子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他知道,现在即便动手杀了这女人也于事无补,何况他也不屑对弱不禁风的女人动手。三王子缓缓转过身,又望向他大哥,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真相就在眼前。   他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大哥,如果你承认,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大王子厉声:“你才是凶手!血口喷人!”   三王子目光深深不见底,他的手已按在刀柄上,道:“如果你有冤情,那就自动受绑,到诸位叔伯兄弟面前去解释。”   大王子怎肯束手就擒?被老三逮住以后,假的都能变真的,他更加百口莫辩。他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盯住萧意妍:“贱人!你到底拿了丹巴特儿多少好处?”   萧意妍不停摇头:“没,没有。”   三王子顾念最后一点兄弟情,黑眸锁住他,下令道:“来人,把大王子捆起来。”   “你敢!”大王子身旁的亲卫立刻挺身而出,将主人挡在身后。   双方在帐内就大打出手,兵刃相接。战斗很快从帐篷内波及到外面,各自人马互相残杀,战况愈演愈乱,各自的下属都知道此番相争除了找出真凶,也是争夺下任可汗的战斗,个个都鼓足劲厮杀。   不多时,匈族其他贵族都被惊动。有人欲来相劝,结果劝不动,反被拖入厮杀中,混战在一起的士兵越来越多,一时间,王帐附近都是鲜血蔓延,无辜尸体倒在地上。   三王子知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顾不得情面。既如此,他也不必手下留情,翻身上马,举起刀喊道:“冲!”他带着一众骑兵踏入战场,占据优势。   大王子恨得牙痒痒,正要指挥属下骑上马,忽然不远处一束明黄色火焰窜上天空。   火焰在空中绽放,消逝。   颜色如此熟悉,跟徐家打过的人都知道,这是徐家军用来联系的信号。而发出信号弹的地方,从位置来看,那是三王子属地的方向。   战场上的争斗有一瞬间停滞,士兵们将视线从天空收回,再次专注于眼前敌人,愈发拼命地厮杀。尤其大王子这方,不少人猜测三王子是叛徒,立刻杀得眼红。游离两派人马之外的匈族人,一时间也升起同样念头,对丹巴特儿心生怀疑。   三王子黑着一张脸,感觉踏入蓄谋已久的陷阱。信号弹被人看到后,他察觉属下不少人心生疑窦,表现在战斗上便显得底气不足,顿生撤退之意。   大王子怎容他逃走,狞笑一声:“老三,你果然勾结徐家军,左亲王也因你的背叛才死在徐家手上。”   三王子抿唇不语,不再做无谓的解释,骑着马举着刀,直直冲过来。   又是一场血战。   今夜的月亮有一半被乌云遮盖,可王帐附近四处火光冲天,并不妨碍视线。   杜平穿着一身黑衣,轻易就能隐藏在暗处。她把信号弹的残骸扔在地上,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硫磺粉,慢慢踱步向回走去。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远处战场上,看到手无寸铁的匈族百姓命丧刀下,看到无数帐篷被熊熊大火付之一炬……   这里有无辜者的悲鸣,亦是掠夺者的狂欢。   此情此景,让她轻叹:“天底下的战争,不论是中原,还是这里,皆是如此。”   杜厉已换回寻常穿的衣服,站在女儿身后:“惨不忍睹?”他见惯了战场,却不觉眼前有甚特别,但女儿若因此伤感,做父亲的总要安慰几句。   杜平许久没有作答,火焰在她眼底跳跃,无数人倒下的影子映在她瞳孔中。她说:“真讽刺,我想要和平,却得先发动战争。”   杜子文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他正在擦拭武器,随时准备带兵上阵。闻言,他忍不住嘀咕一句:“假惺惺。”   杜平回头,看他一眼。   杜子文斜倚身子回望,他小时候讨厌永安趾高气扬,长大后讨厌她装模作样。但奇怪的是,他虽不喜永安,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当年,他相信尚未及笄的她能救出子静;如今,他相信她能赢到最后。   杜子文开口:“若不想看到这些,那一开始就别动手,说难听点,既然当了……嗯嗯,”他将那两字含糊其辞,接着说完后半句,“那就别贪心地想立牌坊。”   杜厉狠狠一眼瞪来,已经捋袖子打算替大哥管教儿子了。   杜子文暗叫糟糕,骂得太顺口,一下子忘记二伯也在这里。他只能硬撑着站在原地,低头认错他抹不开脸,拔腿就跑他快不过二伯。   杜平拦住父亲,目光上下打量杜子文那张尴尬的脸。她笑了笑,说:“你错了,若不想看到这些,我该做的反而是坚持这条路往下走,走下去,赢下去。子文,你知道吗?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停止一切。”她侧身指向战火纷飞之处,“看,古往今来四方上下,向来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中原的李家已失人心,哈尔巴拉也没尽到一个王该尽的责任。”   她凝视眼前人间地狱,这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建立新的天下不能只靠仁善,总要诉诸铁与血。   杜平坚定道:“所以,我会赢。”   杜子文将视线从她脸上收回,摸摸鼻子,再次确认道:“那我去了?带几十人就够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已有一支数十人的步兵队伍集结完毕。他们站在阴暗处,身上分别穿着或大王子或三王子队伍的兵服。   杜平颔首:“够了,人多反而会露馅。记住,不用拼命,只需搅乱战局,在他们冷静下来想停战的时候,在旁添油加火,最大程度上损耗他们兵力。”   杜子文:“明白。”   杜厉抱胸而立,眼角余光还瞟着战局,判断道:“也打不了多久,大家都看到徐家的信号弹了,总不会继续纠缠等徐家军过来一锅端了,我看他们差不多是时候跑路了。”   经过今夜之战,几位王子必将分道扬镳,这本就是个游牧民族,每隔几年就会换个地方驻扎。按照匈族过往作风,逃命的时候,这些王子只会带上财宝粮草和青壮兵力,至于那些老弱妇孺,只能留在这里等死。   杜平笑道:“那就得看徐如松的速度了,他来得早,还有肉汤能喝;他若来得迟了,那只能空跑一趟,好坏他自己担着。”   杜厉跟着笑,打趣道:“总之不管来早来迟,他都要帮忙收拾善后?”   杜平点头,一本正经道:“这是当然。”   杜厉哈哈大笑,又问道:“真不用我上阵?”   “杀鸡焉用牛刀?”杜平道,“何况,现在他们斗得两眼发红,若是你掺进去,说不定反倒让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这就得不偿失了。”   杜厉:“有道理。”   杜平:“不过,爹你可以帮着去保护那些百姓,挣些好名声。总不能事后回想起来,杜大将军一直缩在角落不出现。我们不掺和,但我们得做事。从现在起,我就要让匈族百姓记得,他们的王子视人命为无物,而我们,却拯救他们于水火。”   杜厉无奈:“是是是,反正好人坏人你都做。”厉害的是,百姓只看到她做好人的一面。   正如杜厉所预测,战事并未持续多久。大王子收起父汗的尸体,率先带人马离开这里。其后其他几位王子收集粮食财宝,也带着兵马离开。三王子是最后走的,他策马找到杜厉,满脸是血地盯过来,口气不善:“杜将军为何通知我回来?”   三王子向来不信汉人,父汗之死,他怀疑过祥宁公主,也怀疑过几位王子,一番对峙后,他心里觉得还是大王子最有可能是凶手。但刚才对战时,他见到老大悲痛的神情不似作伪,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杜厉此人。   虽然杜厉是最不可能跟中原皇帝勾结的人,可是,他这次回来也是杜厉暗中通信。太巧了,杜厉刚叫他回来,转头父汗就死了,然后他们兄弟就打起来。   三王子瞳孔中闪烁着噬人的凶光。   杜厉态度坦荡:“库尔都死了,一个都没能逃出生天,族里肯定有内奸。可我猜不出是谁,尸体是我交给大王子的,他说肯定是你勾结徐家,这种真真假假的事情最难分辨,我不擅长这个。何况你们都是可汗心爱的儿子,一个不好,最后都怪到我头上,所以,我想把你叫回来,等可汗定夺。”   三王子挑不出刺,他眼神慢慢松弛,垂眸握拳,咬牙道:“可父汗也死了。”   杜厉长长叹一口气,望着火光:“是啊,一代枭雄,可惜了。”   哈尔巴拉是个人物,他永远记得当年走投无路时,他不会生财无力养兵,甚至自暴自弃想去做山匪,那时候,是哈尔巴拉给他一处容身之所。   可惜,立场不同,是他背信弃义。   三王子转头看看周围,杜厉底下的兵将正在救援百姓,燎原的火势渐渐被灭。他眼中有热泪,心头仿佛被灼烧般疼痛,这是他的家园。   他问:“你不走?”他们匈族择善而居,是,他们是会迁移,可那是主动换地方,而不是像现在,兄弟阋墙,徐家军又在后头逼着,兵乱毁坏这块土地,他们被强逼着离开。   杜厉仰望漆黑的天空,摇头道:“我不走,我不服你们兄弟任何一人,不准备投靠你们。我就住在这里,我的兵能保护这些百姓,而百姓供养我们,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三餐温饱。”   三王子:“徐家军来了呢?”   杜厉嘴一撇:“老子不怕他们,打就打。”他转过视线,问道,“你呢?要不要留下一起打?”   三王子脸上闪过一丝狼狈。杜厉不攻打中原,徐家军未必会拿他如何,可他不一样,徐家军若逮住他,绝不会留活口。他垂眸,轻声道:“我走了,再会。”说罢,策马去整军出发。   杜厉眸光一闪,对着他背影追问:“丹巴特儿,你打算去哪里?”   三王子一顿,他想了想,摇头道:“还没定,先往西走,也许去收归我母亲的部族,也许先去弱小的部族洗劫一番,壮大自身实力。”   杜厉:“一路顺风。”   一片废墟,只剩稀稀落落几个帐篷还可住人,草原上的火势总算被制住。   百姓们哭得也差不多了,他们正以为被遗弃,满腹伤心绝望。毕竟草原上强者为尊,若没有足够兵力保护,他们只能沦为贵族奴隶。可看到杜将军也留下,顿时心里松一口气。   于是,世间最底层的这些人,也正是最坚韧的这群人,他们收拾收拾眼泪,开始收拾残局。再怎么难过,总还要活下去。   萧意妍抱着小王子站在一块巨石上,她身上有血,脚踝也受伤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朝她望去。在百姓眼里,这位是中原嫁过来的公主,也是匈族的可敦,是站在云层上的贵人。   萧意妍背脊挺直,向大家宣告:“我们都活下来了,既然连今日这样的浩劫都能不死,那么,我们就更该好好活下去。”她将儿子放在地上,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大声道,“可汗死了,王子们离开了,可小王子还在这里,他会和杜将军一起守护我们。”   底下先是一阵静谧,随后大家都呼喊起来,一开始声音杂乱,可渐渐的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道:“可敦!小王子!可敦!小王子!”   “小王子就是我们的可汗!”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另一端传来。杜厉立刻严阵以待,不久就看到徐如松亲自领着数万兵马朝这边奔来。   徐如松身着黑色铠甲塑金边,英武不凡。他远远就看见这边情形,离三丈距离时就勒停缰绳,高高抬起手。身后的徐家军整齐划一,同时停下马势。   他环视一圈,随即翻身下马,一边拿下头盔一边朝杜厉走去,皱眉问道:“都结束了?”   杜厉斜瞟他一眼,凉飕飕地说:“徐大公子在天亮前就赶到了,行军速度果真是风驰电掣。”   徐如松忍耐道:“我不在附近,过来花了点时间。”他已是全速行军,但的确来迟一步,是他理亏。   杜厉继续追问:“平儿之前不是交代过?让你这些日子都藏身附近,一见信号就赶来。”   徐如松更加心虚,他不是不相信永安的判断,只不过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他也没拖延时间,不过找地方补给调整去了,行到半路就发现信号,他赶紧丢下运输队伍就率主力疾驰而来。   可惜,还是晚一步。   徐如松硬邦邦回道:“抱歉。”   龚韧山这次随他一起出战,见不得主将低头。龚副将插嘴:“杜将军为何不追击?”   杜厉:“因为我还不打算跟他们撕破脸,一个弄不好,刚打散的匈族诸位王子又会团结在一起对付我这外人。”   徐如松同意这番判断。他目光遥遥望向前方,和亲的祥宁公主牵着儿子被百姓簇拥,而永安郡主站在不远处凝视她妹妹,嘴角含笑。他不过多看两眼,立刻引起永安的主意,只见她头一偏,笑了笑,然后缓步走来。   杜平客气地见过礼,然后伸手指示方向,道:“三王子的队伍往这边走了,大王子是那边,七王子势力弱小,他向来都听四王子的,他们两个是一起走的。十二王子年纪虽小些,但心有大志,不愿依附任何一位兄长,独自带着人马往这边去,跟三王子差不多方向。剩下的一些贵族,主要选择大王子三王子两位,还有零零落落自己上路的。”顿了顿,她问道,“少将军打算立刻启程追击吗?”   徐如松颔首:“是。”   杜平粗粗一眼打量后面的军队,兵强马足,士兵脸上也不显疲倦,正处于最好状态。她并不阻止,笑道:“敌军主将或是贵族皆可诛杀,剩下那些还活着的俘虏,少将军可以将他们运送到这处来。”   徐如松眉头一挑,若有所思地问:“你打算在这儿扎根?”   杜平:“谁都不喜欢自家门口被当成战场,既如此,我们就该把整条战线都往外推。可整片西北被匈族占据草原沙漠乃至山林大块领土,我们若主动出击未免将战线拉太长,途中必须有补给之地。”   徐如松立刻跟她想到一块去,道:“你想将这里作为补给地?”   “不单如此,”杜平遥望茫茫草原,目光放得很远:“它会是我们插向匈族咽喉的重要通道,三年之内,我要把整块西北融合一起。”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周围几人能听到。风一吹,就散了。可徐如松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沉默片刻,他抿唇道:“放心,肯定能做到。“   杜平侧眸。   徐如松将头盔戴上,衬得面容愈发坚毅:“用不了三年。”   杜平轻笑一声:“祝少将军旗开得胜。”   目送徐家军骑着骏马飞驰离开,隔着一层溅起的尘土蒙蒙,杜平收回视线,对父亲说:“就按之前计划的,我回去和徐则商量军队重组事宜,你这里缺的东西我都会派人送来,再不济,可以从南方购买。”   杜厉不舍道:“现在就走?要不我派一支队伍送你?虽说回程不大会有危险,可万一遇上沙盗之类,也能护你周全。”   杜平点头:“好。”   杜严带着一双儿女走过来,开口道:“有我在这里辅佐你父亲,尽管放心。徐则那儿若谈不妥,你可以试试软招,那家伙吃软不吃硬,尤其见不得女人哭。”说完,他把杜子文杜子静推出来,这两人肩上背着包裹,身后还各自牵着马。   杜平一望便知其意,笑问:“大伯舍得?”   ”带走,都带走。你伯母在帐子里偷偷抹眼泪,但也明白道理,总不能一直把孩子拘在身边,你爹都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杜严摆摆手,“你把他俩一起带走,既然终有一天要回京城,让他们跟着你多磨练磨练,将来也能派上用场。”   杜平简单收拾了干粮行礼,便带着杜子文杜子静离开。临行前,她特地跟阿妍告别,两人对视良久,她看到阿妍的眼眶渐渐泛红,便替她将发丝捋至耳后,微微一笑。   萧意妍覆上她的手,捉住不动。从京城到西北,从闺阁到战场,有过血有过泪,很多话已无需多言。只有一句话她想说出来:“姐姐,我的儿子已经是可汗了。”   杜平望着她:“嗯。”   萧意妍:“我鼓起勇气离开京城的那天,曾想过,当我儿子成为可汗时,一定要让萧家,让母亲,还有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我萧意妍并不懦弱,你们想到的我能做到,你们想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轻笑道,“可等我真正走过这条路,忍过屈辱踩过荆棘,我才发现,我根本没必要让他们知道,我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他们。他们能看到就看着,看不到也没关系,我会继续走下去。”   杜平凝视她的笑靥,指腹温柔擦去她盈在眼眶的泪水,欣慰道:“我的阿妍长大了。”   萧意妍抱住她:“姐姐,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我知道,”杜平回抱她,“珍重,万千珍重。”   “你也是。” 第213章 郡主可愿与犬子联姻?……   天刚蒙蒙亮,杜平率一队人向西北边境行进。   抵达城门时,徐则率众将领亲自出来迎接,进城的沿途两旁,甚至有许多百姓围观祝贺。有人欢呼,有人感谢,似乎一夜之间,西北各镇都知道永安郡主拿下可汗首级,并逼退匈族。   徐则不得不感叹,这手腕这速度,不必等着后生可畏了,现如今就能让人手忙脚乱。她还没把手插进徐家,却能把触角从古川县蔓延到玉槐镇,防不胜防。他将永安郡主接到将军府,替她安排好住处,一切就绪正要离开时,他却被喊住。   杜平笑道:“徐将军可有空闲与我聊一聊军队重组之事?”   徐则:“郡主路途劳顿,不先做休息?”   杜平摆手:“无妨,正事要紧。”   徐则给她安排的是府中最大一处院子,西北虽然贫瘠,但土地广阔。将军府大小堪比半座皇宫,连客居都将近三亩地,整座客人的住处,正房厢房罩房一个不缺。反倒是伺候的人少了些,言行举止跟京城比也逊色许多,一看就知,徐家并无底蕴,不在意也不讲究这些。   杜平坐在堂屋靠窗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之前留下的重组细节,徐将军都看过了?可有反对之处?”   她列出来的条件公道,并没占徐家便宜。但意思也很明确,将来杜厉的队伍,元青的队伍,还有徐家军都会混在一起训练,打散重组各支队伍,而将领也许轮换职位。   “郡主想得很周到,并无不妥。这样做的好处也显而易见,防止将领坐大,将队伍养成私兵,不过,”徐则顿了顿,“即便不做这些动作,我也信任他们。”   杜平看他一眼,笑了笑。   徐则继续道:“我明白郡主的意思,你担心三处队伍在战场上不能通力协作,万一遇上重大危险,像匈族诸位王子那样,只想着让别的队伍上,只顾着保存各自实力,很容易被人利用并逐个击破。”   杜平笑问:“徐将军不如此以为?”   “我也如此认为。”徐则深深望着她,“不过,郡主已帮忙将匈族打散,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后面交给徐家就行,不敢折损郡主兵力。何况,大战之前,不宜大肆改变,容易动摇军心。所以,不如将此事置后再谈,等我们彻底瓦解匈族。”   杜平笑出声来,片刻后,她止住笑,说:“失礼了。”她目光上下打量,问,“徐将军觉得多久才能瓦解匈族?五年?十年?”   徐则迟疑道:“这个……不好说。”   杜平似笑非笑:“令公子与我许诺,三年就够。”   徐则脸色一变,顿时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徐如松在战场上勇猛却不失稳重,绝不会信口开河。他总不好在外人面前给器重的长子没脸,说他不懂事胡诌。   杜平心里也是啼笑皆非,真是辛苦这位大将军了,深谋远虑之下只能想出拖字诀,是她逼太紧的缘故?杜平放缓语气,望着他问:“可是将军麾下诸位将领不愿?”   她离开时提及此事,徐则并无不情愿的样子,如今也没隔多久,徐将军就一改口风,明着是拖延此事,暗着就是想搞黄这事,那必定是遇到阻力了。   徐则脸上透出被道破的尴尬,他无奈一叹:“也不怪他们,他们脑子里贯來只装打仗的事,担心有蹊跷。在战场上他们都听我的,可下了战场,大家的心情都该顾及,怪我想不出一个足够说服人的理由。”   杜平挑眉,越交谈越是觉得,徐将军真是个厚道人。啧啧,两相对比,愈发显得她工于心计。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这事对她来说是个麻烦,也是个机遇。若能扭转诸位将领的观念,那她在军中的人心也能更进一步。   徐则观察她脸色,见她并无为难之意。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我这里还有个法子,得先听听郡主的意思。”   “哦?”杜平笑道,“徐将军请讲。”   徐则:“郡主可愿与犬子联姻?若两家能结秦晋之好,那什么都不成问题。”   杜平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一桩婚事,若只是同辈间暗暗表达倾慕之情,那拒绝起来很容易,谦虚点就说“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若关系熟稔,还能劝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事情也就揭过,真遇上像胡天磊那样死缠烂打的,不喜欢就干脆利落说清楚,时间久了,没人会一直吊死在一棵树上。   不过,长辈开口则不同,尤其是身份贵重的长辈。   没看到当年冯首辅如此不情愿,但在母亲开口联姻后,也只能黑着脸捏着鼻子认命。   杜平飞快收起僵硬神色,嘴角流露一丝苦涩:“徐将军可知,我已是嫁过一次的人。”   “不妨事,男婚女嫁,合则聚不合则散,西北不讲究这些,和离再嫁的女子不知凡几。”徐则大方地一摆手,“只要郡主愿意嫁,徐家绝无二话。”   杜平那抹苦涩也僵住,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联姻。但眼前既然被提出来,她索性认真思忖一番:摒除她嫁人的意愿来说,先看这桩婚事值不值。   好处很明显,她跟徐家的利益能彻底捆绑在一起,双方底下的人也更有安全感,势力融合跟军队重组可以事半功倍。   不过,坏处更明显,军队所属从一家变成两家,本质上并无变化。   杜平垂眸不语,这么一来,便和她的初衷相违背。   古往今来,每一个朝代走上末路崩坏之际,总有军队跟着他们主将一起反叛,或割据一方或投靠新主,整支队伍所属权从朝廷变成个人。对此,她不能赞同,将领只能在任命期间指挥军队,绝对武力只能属于国家,而非个人。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引得徐则探究视线,问道:“郡主不愿?”   杜平猛然回神,她抬头笑道:“怎会?少将军仪表出众英勇果敢,是我高攀。可毕竟是婚姻大事,徐将军可容我考虑几日?”   徐则既然都已问出口,她自不能断然拒绝,否则会让徐家怀疑她想合作的诚心。杜平暗中叹气,一个脑袋两个大,如何委婉客气地拒绝此事,比搞定那群不愿重组军队的将领还棘手。   徐则开怀笑道:“当然,当然。”两人皆是笑意宴宴,可肚子里想的南辕北辙,在他心里,这桩婚事已成了□□分。   他找不出永安郡主拒绝的理由,唉,她想犹豫就让她犹豫吧,姑娘家都矜持,就让她端一端架子,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日一早,小麦和元历奉元青之名来徐家跟郡主汇合。   小麦一进门看到她就两眼通红,“哇”的一声哭出声,紧紧抱住她:“呜呜呜,太好了,我担心你被匈族人杀了,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杜老大离开的时候她忍住眼泪,怕给她添晦气,可等她一回来,泪水就哗哗哗止不住。   杜平摸摸她的头顶,笑道:“高兴还哭?”   小麦松开她,抹去眼泪:“这叫喜极而泣。”   杜平:“哟,又学会新词儿了?”   小麦双手叉腰,挺起胸膛:“那当然,我在学堂里也是名列前茅,绝没给你丢脸。”顿了顿,她笑眯眯问,“元青没来,老大你是不是失望了?”   杜平讶异她如此一问,随即笑道:“师兄肯定是忙不过来,没关系,之后总有机会碰面。”   小麦眨眨眼,又看一眼杜老大神色,然后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日夜里,站岗的人看到徐家信号弹就立刻往上通报,元青转头就安排人手,他忙不开身,只能让元历代替过来,结果小麦知道后死活要跟来。她用最快速度做完分配给她的任务,一哭二闹的,就差没拿上吊威胁了。   元青还是不同意,耐着性子讲道理,说徐家那儿郡主一人就能谈妥,等军队打散重组的时候再过去也不迟,现在村子里需要人,留下来更有用。   小麦斜睨一眼:“你这大道理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元青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麦哼道:“我又不傻,道理都懂,可我就是想杜老大了,想的要死,我只想看到她,事情我都做完了,凭什么不让我去?你不让,大不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元青怔怔看着她,垂下眼眸,终是点头同意了。   屋中,杜平认真听元历汇报最近各村子的事情,一切都按计划在稳步实施,有师兄坐镇,果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听完后,她也谈起和徐家的交易,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徐家想跟我联姻。”   云淡风轻的口吻,轻飘飘扔下一地惊雷。   元历本来说得口渴,正在喝茶,结果一听这话,脑袋猛地抬起来,都能听到骨头发出“咔嚓”的声音。他木木地问:“谁?谁联姻?谁跟谁?”   杜平:“我和徐如松。”   元历盯住她看半晌,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咽下一口口水:“郡主,您想嫁吗?”   杜平扬眉看着他们俩:“你们不同意?”   元历赶紧摆手否认:“不不不,不敢不敢,嫁不嫁都是您说了算,不过,”他纠结地皱起眉头,“不过,你跟徐如松总共才见了几面,真要嫁也肯定不是因为喜欢。如果不喜欢,那为何要嫁?”   杜平沉默不语。 第214章 徐家军你想都不用想……   元历:“您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局势也好,兵力也罢,您考量的东西里包括自己的意愿吗?大局判断我拍马也不及您,感情的事我也不懂,不过,我就是觉得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人生四大喜中,就有洞房花烛夜,那肯定是很高兴的事。新娘子穿着一身大红喜庆嫁衣,却要面对一个毫无感情的夫君,这个……不大好,肯定不大好。”   当年在灵佛寺,元历就是最直肠子的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没学会文过饰非那套,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心里想的直接就会说出来:“我只希望您在做决定的时候不要考虑我们,对我们来说,徐家愿意合作自然是好,不愿意也行,各过各的呗,我们又不用求着他们。不管这桩婚事成不成,我和师兄都能扶持您在西北立稳脚跟。”   杜平忍不住笑了,她亲自起身给元历倒一杯茶,双手奉上:“谢谢。”   元历忙接下,不好意思道:“说谢谢多见外啊。”   小麦扑闪着大眼睛,追问道:“您已经做出决定了?到底嫁不嫁?”   杜平玩笑道:“我嫁不嫁你很紧张?”   小麦脱口而出:“当然了,你嫁给徐如松的话,那元青怎么办?”   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可怜元历刚将一口茶水含进嘴里,“噗”的一下悉数喷出。这可是郡主给他倒的茶,他狼狈地抹抹嘴,这样是不是大不敬啊?都怪那小鬼头乱说话,眼随心动,他马上朝小麦瞪去。   杜平也朝小麦望去。   面对两人齐齐看过来的眼神,小麦不慌不忙,还反问一句:“干嘛?”哼,她可不是被吓大的,才不怕。   杜平一脸严肃,问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小麦睁大眼,杜老大问出这话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杜老大这么聪明,那肯定是假不知道了。既然老大不想一件事见光,作为一个识相的小弟,她是不是不该把遮光布给掀开?   小麦咬住下唇,瞅杜老大一眼,又低头垂眸。她想顺着老大意思忍住不说的,可话都到喉咙口,实在很想问一问。于是,她抬头便问了:“元青喜欢你,不是吗?”   “咣当”一声,元历手上青花瓷杯盏掉到地上,他惊恐道:“你胡说什么?”   这说法太可怕了,元青师兄不沾七情六欲,于佛理领悟透彻,岂会像凡夫俗子一样陷入情爱?师兄当年在寺中便是最有慧根的一个,爱?喜欢?不不不,怎能如此玷污他尊敬崇拜的师兄?   小麦眨眨眼。   杜平捂住额头长叹一口气,然后把她的脑袋扳回来,对上她的眼睛,说:“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师兄和我之间不是男女之情,他跟我有同样的信念,所以才跟在我身边。”   小麦又眨眨眼。这下看明白了,杜老大是真的不知道元青喜欢她。好吧,那就由她来捅破这层纸,她这人做好事不留名,也不用元青感谢。她说:“不,元青喜欢你,就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杜平无奈望天:“你个小屁孩懂个屁,估计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麦反驳:“别看不起我!男女之情就是男人想和女人光着身子滚在同一张……”   杜平赶紧捂住她嘴巴,这说的什么虎狼之词?果然年纪还小,又没人好好教她,就成了现在这副一知半解的模样。   她头疼道:“行了行了。”   小麦拼命挣扎,发出“唔唔唔”的声音。杜平再强调一遍:“不准乱说。”然后松开手。小麦飞快逃开几步远,手掌顺着胸口大口呼气。   元历大步走到她旁边,按住她的脑袋说:“别坏了我师兄的清誉,他跟你这类人不一样。”   小麦一听就火,什么意思?看不起她?她一把拍开手,怒道:“怎么?他三头六臂哪吒转世?再怎么厉害他都是个男人吧?怎么就不会喜欢女人?怎么就成了毁坏清誉?我告诉你,他喜欢杜老大还是他高攀了呢!”   元历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他挠挠后脑勺,只觉词穷语尽。   小麦双手抱胸,哼道:“是是是,他是天人转世,喜欢女人就是毁了他清誉,所以,他喜欢男人?”   元历哀叹一声,我的妈呀,这小鬼真难缠。   杜平蹙眉,不悦道:“别胡说。”   小麦见杜老大真不高兴了,立刻收敛起嚣张神色。她轻声咕囔:“我没胡说,我真觉得元青喜欢你……我眼睛尖着呢,揣摩大人心思是我看家本领,要不然都活不了这么大……”   杜平叹道:“别瞎揣摩,师兄出身寺庙,曾经出家过。”她指了指元历,“还有他也是。”   小麦一愣,随即眼珠子一转,说道:“可不是已经还俗了吗?”   元历:“是还俗了,可师兄那性子怎么说呢,”他灵光一闪,总算憋出个说法,“我这人反倒有可能找个女人成家,可师兄不一样,他心怀天下,慈悲为善,脑子里只装着大的这些,他对那些小情小爱根本是无欲无求的态度。”   小麦冷笑:“呵,那跟你的兄弟情也算小情小爱?”   元历噎住,又说不出话来。   杜平淡淡道:“师兄当年会还俗,并非尘缘未了,而是其他原因。”他只是接受不了母亲铲除异己的做法,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为人做事与他的心性一样干脆,索性还俗离开灵佛寺。   元历偷偷瞟过来,听话听音,郡主知道师兄为何还俗?   可杜平并未再说下去,开口逐客:“今日到此为止,你们赶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日子不紧不慢地又过去几天,永安郡主似乎还在考虑联姻之事,一直未给准信。这日下午,有下人急冲冲跑来报喜:“大公子回来了!大胜而归!带回来匈族可汗和大王子的首级!”   整座府邸都爆发出笑声欢呼声,人人高兴雀跃。   杜平总算不用再摆出为婚事深思熟虑的模样,她笑着起身,吩咐小麦准备一份贺礼,亲自去徐如松的院子门口等待,向他道一声喜。   徐如松疲惫不堪地回到院子里,满身脏污酸臭。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晚上还有父亲为他们举办的庆功宴,他就想先泡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总不好在庆功宴上精神萎靡,平白丢了面子。   “少将军。”   闻声,徐如松停下刚踏入院子的脚步,抬头望去,目光一滞,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几日我借住在贵府。”杜平抬了抬手上礼盒,笑道,“听说你回来,专程恭喜少将军凯旋而归。”   徐如松强打起精神,回道:“谢谢。”随即便继续往里走,哪知永安郡主也跟在他后头往里走,他只得又停下脚步,满脸客气地开口,“我一身血腥怕污了郡主的眼,要不您先回去?等我洗漱干净再好好招待?”   杜平笑道:“少将军只管去洗,我在这里等你。”   徐如松听了头皮发麻,几次交道打下来,他深知这女人有多棘手。现下他精疲力竭,不管谈什么都容易掉坑里。   他头一回对女人的观感如此复杂,欣赏中藏有一丝佩服,讨厌中又夹杂半缕无奈,他当然知道这女人很漂亮,他也是男人,哪有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的?可是,他又不敢太过靠近,总觉得这女人全身都藏着刺,一不小心就会着道。   第一次被骗还能说是对手太狡猾,第二次再被坑……呵,他可不想有一天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太傻。   徐如松叹道:“郡主有要事相商?”后半句省下没说的,没什么重要事情您就先回吧。   杜平点头:“嗯。”   徐如松无奈看着她,知道今日是赶不走人了。罢了罢了,休息先往后放一放,既然郡主都不嫌他臭气熏天,他也不必讲究。徐如松坐下,直接问:“什么事?”   杜平:“军队打散重组的事遇阻,你父亲提议我和徐家联姻。”   徐如松愣住,怀疑听错了:“谁和谁联姻?”   杜平指着他:“你,”然后又抬手指向自己,“和我,联姻。”   这下子,徐如松再大的睡意也被吓醒了,椅子还没坐热,他就猛然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他紧绷着一张脸,似乎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   杜平也不打扰,任由他不停走动。她自个儿悠闲地往后一靠,轻抿茶水润润喉。   好一会儿,徐如松终于停下脚步,正面朝她,严肃道:“你愿意?”   杜平放下茶盏,她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似是而非地笑问一句:“若我跟少将军成亲,是不是能把整个徐家军都视作你的陪嫁?”   徐如松额头青筋爆出,呵,真敢说。   杜平笑了笑:“话说回来,你父亲不嫌弃我再嫁之身,可若是成亲,我总得问问新郎官的意思,不知少将军如何以为?”   徐如松眯眼盯住她看,可这女人不羞不躁,目光没有半点闪避。他突然压下身来,逼近她的面颊,两人距离不足一寸,男人灼热的呼吸喷洒到女人白皙脖颈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徐如松目光如鹰,说:“你先别管我嫌不嫌弃,我问你,你冲着什么跟我成亲?先跟你说明白,徐家军你想都不用想,这不是我的东西,也不由我做主。” 第215章 我们不过是朝廷的走狗……   一个刚从战场退下来的男人,他身上的血腥味混杂着酸臭味,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难闻,而且难闻到极致。   杜平脑袋往后一避,捏住鼻子,摆摆手,客气地提出请求:“你能不能退后点?”   徐如松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笑意。   他退后数步,彻底给她留出喘气空间,看她那两根手指总算松开鼻子,他冷笑一声:“我方才说了,先洗漱一番再谈,郡主偏不愿意,这下吃苦头了?”   杜平振振有词:“你别靠这么近就行,男女有别的道理都不懂?”   徐如松恶狠狠甩她一眼,这张嘴这么能言善辩,就该让她多憋会儿气。他现在满肚子火气,懒得跟她再说,便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父亲。”   跟她成亲?呵呵,以后他每次打仗回来都得面对妻子嫌弃的眼神?这能忍?当然不能。   徐则正在屋中翻阅这回战报细节,一边看一边琢磨下回对付三王子该怎么打。他正想得入神,就闻屋门被人一脚踹开,然后还未卸下铠甲的儿子拉着永安郡主直直冲进来。   徐则叹一口气,想必是联姻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唉,看这反应,事情估计成不了。他本以为儿子对永安郡主多少有些好感。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自小失了母亲,骨子里其实欣赏那些强韧不会被打倒的女人。   徐如松一进屋就松开手,开门见山地问:“爹,你要我和永安郡主联姻?”   徐则叹道:“只是提议,主要还是看你们年轻人的意思。”   徐如松冷笑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回头瞥永安一眼,口吻嘲弄:“郡主的意思,若能有徐家军做嫁妆,她自然就笑纳了,是不是?”   闻言,徐则目光微沉,朝永安郡主望去。   杜平捏住泛红的手腕,轻轻扭动。她的动作并不招摇,可偏就能让人觉出控诉徐如松粗鲁的意味。她微微一笑:“玩笑话罢了。”   “玩笑?呵,我看你认真得很。”徐如松虎目灼灼,不放过她脸上丝毫变化,“那我问你,你愿意联姻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不成?”   杜平扬眉,纳闷道:“少将军,都说是联姻了,利益当先,何必在意喜不喜欢?”   徐如松被她噎得无言以对,真是够了,被个女人暗示他幼稚不懂事。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平息情绪,不想再被牵着鼻子走。等情绪安稳下来,整个人的疲惫感也随之上涌。   他目光深深,望着她说:“我这个人性子骄傲,自认相貌才干皆不缺,配得上天下任何女子。所以,我不能接受将来的妻子心里没有我,这是男人的耻辱。”   杜平一怔。   徐如松不再看她,转身对父亲拱手道:“联姻的事,就此作罢。”   徐则无奈道:“也只能如此。”   “儿子累了,先回房休息。”徐如松得到允许后,再也没多看杜平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步子迈得极大,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   杜平也告辞:“那我也……”   “永安郡主,”徐则叫住她,目光似能洞悉一切,“如松性子急,你是故意激怒他?你不愿意这桩婚事?”   杜平沉默良久,开口道:“是我配不上他。”   徐则:“不用客套,我只想听真话。”   杜平摇摇头,笑道:“不是客套。徐将军,曾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该找一桩我欢喜他亦欢喜的姻缘,我如此,少将军亦是如此。对少将军来说,不喜欢便是一种耻辱,是我配不上他。”她不再多言,微微低头道,“告辞。”   天色暗下来,徐家军的庆功宴也准时开始。因人数太多,百夫长及以上官位的人都来参加,徐家便将会场设置在露天沙场之上,一堆堆篝火跳跃着热烈的温度,篝火旁摆放一条一条的长桌子,上面满是大鱼大肉,以及必不可少的美酒。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将士们满脸笑意,不过休息短短半日,他们便恢复了精神气。他们来到这里,接受长官的嘉奖和鼓励,享受属于他们的美酒佳肴。   徐则中气十足地喊道:“天佑我朝!哈尔巴拉已死,之后我们只需一个一个瓦解残余部落。将士们,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下面的将士们欢呼道:“必胜!必胜!”   徐则自斟一杯酒,双手向前举:“这杯敬我们西北的英雄!”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狠狠将杯子砸碎地上,四分五裂。他大声道:“今夜不醉不归!”   将士们喊道:“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徐则脸上难掩喜悦,他在西北驻守这么多年,跟匈族谈过也打过。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尽头了,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抑制匈族壮大,不让他们侵入中原半步。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原上的民族有不屈的生命力,你能打败他们,却难以歼灭所有。可没想到,老天爷送来了永安郡主,甚至让杜厉也回心转意帮忙,一下子就除掉哈尔巴拉,就像做梦一样。   他原本对永安郡主的计划并不抱有信心,可初战告捷,而且是不敢想象的大胜,再加上己方微小伤亡,几乎称得上是奇迹。   徐则当然知道,这次最大的功臣是谁,不是他儿子,也不是杜厉——   “哈哈。”这么多年,今夜是他笑得最高兴的一次。他退开一步,伸手示意永安上前,临退下时,他最后道:“这一回,永安郡主当居首功,她单枪匹马深入敌营,她给我们传递消息,还给我们带来援助,我们都欠她一声谢。”   下面全军欢呼掌声雷动,无数道目光射向台上。不少人刚从战场下来,正是血气方刚,眼前有美酒佳肴,还有美人如玉,这位美人不仅跟他们一道深入战场,还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顿时激起一群大男人的仰慕感恩,甚至有人吹起口哨。   徐则哈哈大笑:“安静,好了,郡主想跟大伙儿说几句话,说完了,咱们就敞开肚子吃一顿。”   底下瞬间安静下来,徐家军纪律严明可见一斑。   杜平向前跨两步,她站在高台的最中央,俯瞰下面一颗颗黑色的脑袋。犹记得年少求学时,她跪在太傅门前,她说,不愿蒙昧而生,蒙昧而亡。如今仍是如此,她宁可清醒地感受每一寸疼痛,也不愿被蒙在虚幻的美好中。   太傅曾说,人之一生,蒙昧反倒是种福气。   她并不认为如此。   整个天下都跪得太久了,太多太多的人终其一生也尝不到站立的滋味,他们以为活着就是下跪,活着的智慧就是不断屈服。   不是的。   她想对所有人说一句,不是这样的。   杜平:“我这几年一直住在西北村落中,看过徐家军的威猛,也见识到村民百姓的落魄。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出身西北农村,跟曾经的乡亲父老是否还有联系。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举起武器保护自己。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官名,他们却没有半点名分。这次,我临去匈族之前,曾与徐将军商谈,想将那些民兵和徐家军一起训练,同吃同住,然后各军打散重组。”   徐则闻言一怔,郡主事先可没说她要讲的是这些,可阻止已经来不及。唉,既然不死心,那就让她自己试一试。   徐如松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底下的官兵们也目不转睛朝她看来。   杜平笑靥如花,道:“分明是件大好事,却被人给拒绝了。今日我站在这里,想再问一遍,你们愿不愿意?”   一开始,底下仍是静默,终于,有一位胆大的将领站出来,回道:“郡主,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杜平:“这是西北数十万村民的意思。”   所有人都是一愣,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一下子所有人都踌躇不前,几位站在前列的高级军官虽不说话,从表情来看,仍是不喜这个主意。   僵持之下,徐如松站出来,他就站在那些高级军官的中间,朗声问:“郡主想染指徐家军?重组之后,队伍到底是听谁的?”   一句话,道出许多人心中怀疑。   杜平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之前还担心他们憋着不敢问,呵,撕破这层面子才好,他们问明白了她才能说明白。   杜平大声反问:“什么是徐家军?徐家军冠着徐姓,就变成徐家的了?将士们,这一路走来,你们是为徐家打仗为徐家牺牲?”   她从高台一步一步走下,站在人群面前,眼睛里仿佛闪着光。她说:“徐家把你们训练成如今这般让敌人胆寒的模样,徐家是你们的恩师,却不是你们的主人。”   徐如松嗤笑:“我知道,我们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么。”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摇头道:“不是,”她又面朝大家,“我问你们,是谁养着你们?是谁给你们军饷粮草?是谁让你们能有武器盔甲?又是谁值得让你们拼上性命上战场?”   沙场上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一声声质问冲破天际,他们胸口似乎模模糊糊有个答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小声咕囔一句:“是皇上吗?”他以为没人听见,却见永安郡主猛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   杜平一字一句:“不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无所作为的朝廷,而是千千万万跟你们一样的寻常百姓。他们种粮,他们织衣,他们将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银钱上交,这才有了你们的军饷,你们的粮草,你们的武器。” 第216章 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席话,让许多人醍醐灌顶,仿佛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怔怔望来,胸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来说起。   什么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什么是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   什么又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踏上战场?其实一直都知道,是保家卫国,他们以为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可直到今日,听到这样一番话,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保家卫国。   杜平笑了笑,泄出一丝苦涩:“可是,正是我口中这些百姓,他们不过想跟着你们一起奋勇杀敌,却被拒绝。我知道,你们都有疑心,可你们在怀疑他们什么?若是不重组队伍,他们将永远游离在正规军之外,付出同样的血汗,却不能得到同样的对待,这就是不公!”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每一位冲锋陷阵的英雄,都该得到公正!他们如此,你们也是如此!你们留着同样的血,喝着同样的水,你们要保护的是同样的东西,你们要对付的是同样的敌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重组?正是你们的骁勇善战吸引他们前来,他们想跟上你们的脚步,有什么理由拒绝?”   一声声,一句句,接憧而来,引得三军震动,无数将领举起手喊道:“不拒绝!不拒绝!”   “重组!重组!”   百川汇大海,所有人的声音聚成一道,几乎震破苍穹,直刺云霄。   徐则看得怔愣,他不过是为了让她死心,这才让她一试,却不想能看到如此画面,气吞山河,心绪澎湃,让人久久移不开眼。   他脑中有一个念头:一个好的首领,可以不会打仗,可以学识浅薄,但一定要能凝聚人心。   平阳公主殿下啊,您究竟生出了一个怎样的女儿?您知道吗?   杜平扬眉一笑,静静看着他们高声呐喊,许久,她抬起手示意噤声。   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   杜平:“从明日开始,我会通知诸位将领重组事宜,因是两军乃至三军整合,人员会有变动。为证明我并没有吞下徐家军的野心,以后凡是商议关系西北将来的事情,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徐将军说了算,而是由在场四品及以上官员跟我们共同表决。”   徐则徐如松神色陡然凝固,不敢置信地望去。她说什么?事先怎么半点预兆也无?这样的情势下,全军情绪都已被她点燃,他们如何能阻止?   徐则这时才想起,永安郡主的确曾问过他,军中事情是不是他说了算,呵,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这手腕,不服不行,愣是把徐家主场的宴会沦为她的踏脚石。步步为营,真是辛苦她了。   她知道短时间内不能压下徐家在西北的声望和势力,即便各军打散重组,她也比不过徐家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徐家和她的话语权强行拉到同一水平……徐如松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道理他也懂,却没想到永安的动作会这么快。他还思索着她接下来打算怎么融入徐家军,她却已经远远把他抛下,呵,岂止是融入?根本是在一夜之间奠定她在西北的位置。   杜平也倒满满一杯酒,笑盈盈朝徐则走去,面子里子都给全,递上前道:“徐将军,请。”   徐则知道接下就是默许的意思,可他骑虎难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杜平微微一笑,又给自己倒一杯,浓郁的酒香弥漫四方,她举向众人:“接下来,与诸君同乐,不醉不归。”   她一口饮尽,笑着将酒杯倒置,一滴也没剩下。   全场欢呼如雷。   第二日,天亮了,酒也醒了。   木已成舟,徐则心中虽有疙瘩,却只能默许一切。他吩咐几个族中子弟去跟永安郡主商讨军队重组的细节,而他和长子专心谋划下一次对匈族的进攻。   元青闻讯后,亲自带着第一批人马约五千之数赶到玉槐镇。   重组事宜上回就把消息带回去了,杜平又详细完善内容,先和自己这边的人达成一致,然后与徐家逐条讨论。事情进展很顺利,没几天就完成所有商谈,不少参与的人看到这些条款,觉得永安郡主果真没有私心。   书面上的东西双方都同意了,接下来,就轮到实地调整操练。队伍重新划分倒还算简单,士兵们都服从分配并无抱怨,麻烦的是划分之后的训练,双方花不少精力协调统一。   元青曾经训练士兵的法子大多是从胡家那里学来,再融合自身的领会,独成一体。骑兵步兵□□手乃至炮兵他全都成立,甚至连水战也不虚,毕竟南边的地势比草原上复杂得多。再加上背靠江南商会,他从来就没缺过武器物资,即便人数上略有不足,也能在武器上找回优势。   徐家则不同,他们并不重视步兵,因着草原上地势平坦一望无际,全都是骑兵交战,是以双方整合后训练的第一天,差点没吵架。   接下来几日,元青皆是起早摸黑,一直跟徐家将领商讨训练计划和人员配置,忙得不见人影。   杜平好几次都去旁观,士兵们一看到她顿时精神更足,连午休时候都没人叫停。反倒是杜平笑着开口:“大家先去吃吧,今日我请客。下午还得接着练,酒是喝不成了,不过鱼肉还是有的。”   众人一声欢呼,顿时争先恐后地向食堂跑去。   杜平走在元青身旁,看到他脸上被晒得通红,掏出一罐膏药:“要不要涂一涂?到时候晒伤了会痛。”   元青抹一把额上汗水,摇头道:“谢谢,不用这些。”   杜平眨眼:“嫌丢脸?”   元青略有支吾:“……也不是。”他避开永安戏谑的目光,又低头去抹脖子上的汗水,“就我一个人抹,会不好意思。”   杜平噗嗤一笑。   这道笑声中的调侃意味太浓烈,元青默默低头望地,幸亏他脸上已经被晒红了,所以让人分辨不出此脸红非彼脸红。   杜平:“我今日有事找梁副总兵,傍晚跟你一起回去,若是你先练完,记得等我。”   元青看她一眼,点头。   杜平找梁副总兵商讨军饷之事,他们将司务长一并叫来,把近几年的朝廷拨下来的款项都查阅一番。   从先帝开始就国库空虚,已经好几年没有拨足军饷了,尤其是四年前,那一年竟只拨一成预算过来,整座西北军营都过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岁日,直接导致战力虚弱,让匈族趁势溜进中原,然后有了后面屈辱的战败跟和亲。   杜平查看整整一下午,从官衔最高的徐则,查到最底下的火头兵。她看得两只眼睛都发酸,便阖上双眸,捏了捏鼻梁两侧的穴位,叹道:“我大概都知道了。”   司务长满脸期待,忍不住问:“郡主打算跟朝廷去要钱?”   杜平睁开眼,笑道:“你觉得朝廷会给我这个面子吗?”   司务长神态如怀春少女,眼睛里都冒着光,奉承道:“郡主乃金枝玉叶,又是先帝最宠爱的外孙女,还是当朝首辅的闭门弟子,无论怎么看,您都能在朝廷里说上话。”   杜平被逗笑,支着脑袋回道:“可惜啊可惜,先帝已驾崩,至于孙首辅,我当年差不多是被老师赶出来的,所谓人走茶凉,大若如此。”   司务长盯住她看半晌,确定不是开玩笑,顿时一口气泄到底,萎靡不振地背过身,将文书一本一本整理回去,霎时间失去说话的兴致。   梁副总兵突然开口问:“郡主为何想看军饷记录?”   这语气让人一下子辨不出究竟是质问还是疑问,杜平回眸望去,这位副总兵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似乎世间没有事情能挑起他的情绪,永远保持冷静。   但杜平却能感受到,从第一次见到这位副总兵开始,他望过来的眼神就带着审视意味。杜平笑了笑:“温饱乃是人生大事,而军饷决定温饱,不管能不能在朝廷说上话,至少我们要先了解情况,才能慢慢想解决之道,不是吗?”   梁副总兵没说话,收回目光,靠在椅子上思索,可惜他沉思的模样,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   杜平也不介意,起身告辞:“天快黑了,我先走一步。”   西北这地方,迎面吹过来的风中裹有砂砾,粗糙中带着豪迈。它能送雄鹰上九天,也能让劳作的百姓糊一嘴沙子。这里的水源也不够多,有时候,即便浑身是沙也不舍得洗个澡。   杜平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她行至沙场处,看到师兄坐在台阶上,结实修长的双腿随意地踩地上,他脸色略有疲惫,手肘撑在膝盖上,而手背撑着下颚,双眸微微阖上似乎快要打瞌睡了。   杜平停下脚步。   元青抬起头,一眼就看到她,随即起身朝她走来。   杜平笑了:“还是这么敏锐。”   元青:“能走了?”   杜平点头,两人偕伴向外走去。这段日子,他们都住在徐家,反正将军府足够大,偶尔找徐则徐如松商量事情也方便。两人共进晚膳,元青吃饭速度贯來就快,他率先放下筷子,望过来问:“今日找我,是有事?”   杜平还没吃完,她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咽下嘴里那口饭就说:“没事就不能找?”   元青毫不犹豫道:“能找,”顿了顿,“有事没事都能找。”   杜平轻笑一声,打算放下筷子说正事。   元青看穿她意图,道:“不急,我晚上没事,你先吃完。”   杜平摇摇头:“不想吃了。”她放下筷子就迎上师兄不赞许的目光,便笑着解释,“真吃不下,天气热,吃什么都没胃口。我会让厨房备着凉粥,夜里饿了就喝点。”   她都这么说了,元青便不再多言。   杜平双手托腮盯住师兄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那天,小麦满嘴胡言说师兄喜欢她,本来一笑而过的事情,可自那天起,她胸口总像是揣着个什么似的,有不安,亦有迷茫。   她目光直直盯住,偏一句话也不说。   元青觉出不对劲来,主动问:“很难开口?是什么事?你只管说。”   说就说呗,杜平眼睛一眨不眨,问:“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217章 你是不是有成家的念头……   元青一怔,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耳边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不见,他只能看见眼中人。好一会儿,声音又慢慢回来,他感到嗓子干涩,低声反问:“为何这么问?”   在杜平眼里,师兄被她这句话彻底问懵了。   她颇不好意思,立刻出卖队友,推锅道:“还不是小麦胡说?她说你喜欢我,我跟你之间从来藏不住事,就忍不住来求证。”顿了顿,她小心翼翼试探,“你没生气吧?”   元青面色如常,脸色又似乎比平时白一些,他垂眸,摇头道:“没生气。”   杜平松一口气:“那就好,你如果生气了,只管去骂小麦,狠狠骂她,叫她满脑子龌龊念头,看到一男一女就扯到那事上。”   元青抬眸看她,仔细观察她的反应,突然来一句:“小麦说这话,你相信吗?”   杜平坚定不移地摇头:“不信。”认识师兄的人都不会信。   元青轻笑一声。他很少笑,偶尔高兴的时候也不过微微勾起唇角,然后很快放平,似乎昙花一现的笑容不过是错觉。尤其他成人以后,神色更少透露情绪。   可这一次,他笑得很明显。   在杜平眼里,师兄笑起来当然好看,可她不得不承认,这回笑得稍微……一点点……怪怪的,好像含了点别的东西在里面。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直接问:“生气了?”   元青收敛笑意,看她一眼:“你都不信的事何必问我?”他见她一时答不出话来,也不深究,就淡淡扔下一句,“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杜平愣愣看着他朝门外走去,立马叫住:“师兄。”   元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还有事?”   杜平现在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师兄生气了。但是他为何气恼?刚才她试探询问的时候,他不是说没生气吗?上一刻还说没生气,下一刻又摆出这幅态度,到底哪句话惹到他了?   杜平头一回琢磨不透别人心思,以前她一直觉得师兄的心思最好把握,在她面前就像清泉般透彻见底,如今是怎么了?她站起身,以温和的语气劝道:“师兄,我哪里说的不对你只管指出来,我不是没气量的人。你生气不说,只能憋得自己不开心,不值得。”   元青淡淡道:“没生气。”   杜平一个字都不信,她又不傻。   元青刚才只是一瞬间的失态,略一想就恢复平静,她没有做错也没有说错,是他自身的缘故。他无奈望去,重复一遍:“真没生气,只是你突然问起这事,我有些意外罢了,不是生气。”   杜平恍然大悟,张嘴道:“师兄,你是不是怪我最近不够关心你?”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虽然师兄心性已经修炼得跟佛主没两样,可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再怎么清心寡欲,师兄到底是个男人,沙场奋战热血澎湃之时,孤枕难眠夜深人静之际,师兄是不是也会像普通男人那样思|淫|欲?可师兄的脸皮薄得跟层纸一样,肯定没脸开口。   师兄对她有过三次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她总得替师兄打点妥当。   杜平觉得自己找到真相了,她心疼地叹息:“师兄,你是不是有成家的念头?”   元青一怔,不知道她怎么想到这处去,矢口否认:“没有。”   杜平又是一声叹,理解道:“我知道,你还没遇上喜欢的人,所以不想成家,可是独身一人又觉寂寞,唉,是我疏忽了。”   元青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问:“你疏忽什么了?”   杜平眨眨眼,师兄这表情不对劲,她是不是踩到痛处了?师兄不想旁人注意到这点?如果师兄不想,那她还是绕开这事吧。   元青面无表情跨前一步,又问一遍:“你疏忽什么了?”   杜平又眨眨眼,从善如流地笑道:“我只担心你把什么都藏心里不说,男人到年纪总要成家立业,虽然师兄以立业为先,可万一哪一天有成家念头又羞于启齿,而我又粗心大意疏忽你的情绪,这就成我的不是了。”   元青抿紧双唇,许久之后才开口:“我没想成家。”他眼睛一直盯着她,“如果哪天我想成家了,我会亲口告诉你。”   屋子里很热,并未放置冰块。外头天色已黑,可窗外吹来的风还是挟裹着热浪。   杜平望着师兄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觉得自己身上也热起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避开视线,杜平向窗外繁星,应道:“好。”   元青朝窗户方向走动几步,挡住她的视线。男人如青松般的身躯微微外倾,关上窗户,回眸道:“今夜会下暴雨,不要贪图凉快就把被子踢了,小心着风寒。”   杜平一怔。   元青深深看她一眼:“那我先走了,早点睡。”   “……好。”   杜平望着师兄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   次年开春时,元青送来最后一批人与徐家军进行队伍重组。各村的情势都已趋于稳定,只需留下相应人手运转各村农会事务,大部分兵力都迁至边防守卫。   杜平本担心村中没有士兵驻守,会引起一小撮人不安分,可观察数月后,发现并无乱象发生。她转念一想,也对,西北的匪盗在这几年都已清理干净,村里曾经勾结官府的地主们也处置了,能活下来的这些都识时务,屈从于现实。   何况,如今已没有官府让他们勾结,不论范知县还是徐则,都跟她坐同一条船上。   她跟范知县多要了几个秀才去村里教书。   范知县一口答应,多问一句:“教哪几本书?”   杜平:“只教认字,和算法。其他事情,我的人会负责教导。”   范知县心中暗惊,他对这位郡主的做法有些摸不着头脑。读书甚是耗费银钱,教书先生的束脩,书钱,纸钱……哪样都不便宜,唉,不过永安郡主有的是钱,随她任性去。   杜平看他一眼,开口道:“如今只是第一步,之后几年里,我会想办法把书钱压下来。”   范知县一哆嗦,哎呦喂,永安郡主那双眼睛难不成能读心不成?   说完事他本该离开,可又对压下书钱的事情深感兴趣,忍不住问:“怎么压?”他这么多年知县不是白当的,不是那些迂腐书生可比,他对民生和物价有一定了解,“郡主难道要买下所有书屋?可你低价卖出不就亏本了?”   俗话说得好,掉脑袋的买卖有人干,赔钱的买卖没人做。   杜平:“这事我交给江南商会去办,他们已有章程。”她想起前几日陈千瑜传来的信函,露出一丝笑意,“一开始也许会亏损,但等一切步入正轨,就能赚钱。范大人,不管做什么事情,若一直只投钱,却没盈利,跟着做事的人都没钱养家糊口,那么,这事儿一定持久不了。所以,不管我做什么,我在一开始就会预想几年后的发展情况,你不必担心。”   范知县心悦诚服:“是。”他告辞后便向外走去,可走出几步又回来,站在桌案旁。   杜平抬眸:“还有何事要说?”   范知县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郡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下官知道您的意图,可这件事做下去,也许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带来麻烦。”   杜平:“在你眼里,什么是好处?什么是麻烦?”   范知县一愣。   杜平:“你觉得不该开启民智?”   范知县踌躇:“他们懂得多了,容易变成乱民。”   杜平:“何为乱民?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人夺去,一代又一代只能为奴为婢,命贱如草,分明是自己种的粮却吃不饱,分明是自己织的布却穿不暖?他们若想反抗就是乱民?”   范知县沉默许久:“……话不是这么说的,人有高低贵贱,世道本就如此。”   杜平轻笑一声:“范大人,你觉得陈胜吴广是怎么出来的?远的暂且不提庞勋黄巢,就拿近的说,当年闽地红花教的兴起你可知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那年江南水患不过是个引子,在那之前就已成立红花教,只不过水患之后,各地乱党的势力不减反增。”   范知县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那郡主应该回到京城,帮着朝廷赈灾才是。能吃饱饭,乱民也就少了。”   “我去了。”杜平道,“那年红花教攻入江南时,我人就在凤阳,还跟着一起迎敌。”   范知县一惊,腹诽道,您那年才多大啊?原来您不是平阳公主死后才放飞,而是从小就这么虎?   杜平:“从那时我明白了,做什么才有用。”她笑了笑,突然问出一句,“我记得,范大人是出身寒门?”   范知县点头:“是,我出身庶族,家中往上数五代,也没人当过官。”   杜平调笑道:“官场上吃了不少苦?”   范知县一脸苦涩,他至今仍记得年少时的坎坷,摆摆手道:“郡主就别戏弄下官了。”   “不是戏弄。”杜平道,“如范大人这般,饭饱衣暖,家有薄产,年少念书时怕也遭受冷眼,更别提贫寒百姓家,根本读不了书,能识得几个字就算有学问了。”   范知县望着她:“可郡主却想让所有人都能念书识字?”   杜平侧眸,笑问道:“届时,范知县会担心子孙后代考不过他们吗?”   范知县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道:“下官明白了,郡主觉得堵不如疏。”   “还要一点重要的好处,”杜平竖起一根手指,笑着摇了摇,“哪天我看着那些贪官污吏心塞,或是想连根拔起那些只顾自身利益的家族,那时候不用犹豫,因为我知道,多的是人能替代他们,做的比他们多,要的还比他们少,多划算。”   范知县瞠目结舌,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交道打多了,才发现郡主真是个妙人。这种手黑心更黑的做法,她能说得冠冕堂皇,甚至还能说服人。   他笑出眼泪来,抬手抹了抹眼角,开口道:“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之前我不过是一知半解,如今才真正明白了。”他收起笑意,满脸认真,“郡主是想收走权贵手中拥有的东西。”   杜平微微一笑:“范大人会心疼不舍吗?”   范知县笑道:“下官算哪门子权贵?我这种芝麻绿豆小官又能被收走多少?该瑟瑟发抖的是京城里那群人吧?话说回来,我不是早就被郡主的人层层叠叠监视着吗?手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反倒是郡主,金枝玉叶皇室宗亲,”顿了顿,“您会不舍吗?”   杜平:“我从不觉得从弱者手里掠夺是值得夸耀留恋的事,只能愈发显示出自己的无能。”开在鲜血尸体上的花朵,即便再美,她也不会欣赏。   范知县低头臣服:“在遇到郡主之前,若有人这么说,我只会嘲笑,觉得不过是异想天开。”   杜平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刚遇到范大人的时候,你也跟如今大不同,”她莞尔一笑,“你明明可以活着像现在这样明白,为何当初要活得浑浑噩噩?”   话说到这份上,范知县立刻表忠心,溜须拍马道:“这不是以前没遇着郡主吗?”   杜平哈哈一笑,然后向外走去。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便启程去玉槐镇,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 第218章 我不能辜负先帝所托……   天气越来越暖和。   徐则正在为下一次进攻匈族做准备,这次的目标是三王子丹巴特儿,为确保一次就瓦解对手势力,徐则与诸位将领商议后,决定两线出击,分别由徐如松和梁副总兵率队,顺利的情况下十日内就出发。   军帐中几位数得上品级的武将都聚集在此,除了徐家军原本的将领,还多了元青元历两人,他们正议论敌情时,见有人走进来,正是永安郡主。   杜平拱手:“来迟一步。”她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切入正题,“江南的商队三日内就抵达,会把预定的火绳枪送来,比上一批有所改进。”   徐则:“辛苦郡主了。”   杜平笑道:“辛苦的是士兵们才对,我不过做点联络的小事,其他军需都准备好了?”   徐如松一身黑色劲装,懒洋洋双手抱胸站在沙盘前看地形,听闻此言,他回头道:“若火绳|枪在三日内送到,那大军五日后就能出发。”   杜平点头:“那就好。”她目光又扫向其他人,正色道,“今日找诸位来,有一要事相商。”   众人都朝她望来。   杜平与梁副总兵对视一眼,收回目光,笑了笑:“跟军饷有关。”   徐如松转过身来,斜倚沙盘边缘站着,眉头微皱。朝廷少发军饷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可他却猜不出永安郡主想打哪张牌。他也不是不相信这女人,实在是她前科累累,太会搞事了。   杜平:“再过些日子就要发军饷了,宁可先小人后君子,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徐则正襟危坐:“郡主请讲。”   “多谢。”杜平朝徐则颔首致意,继续道,“如今军队重组进展顺利,过去几年我那边的人都是由我负责俸禄,如今两边合在一起了,规矩也得改一改。我给的数额也许跟徐家军不大一样,队里的普通士兵一年二十两银子,半年发一次。”   除了元青元历,帐中其他人脸上都写满震惊,有两位参将甚至夸张地张开嘴,几乎能塞个馒头进去。他们脑子里的念头都一样:二十两?郡主您养着两万多人吧?咱们知道您有钱,却不知道您有钱到这地步!   也不怪诸位将领失态至此,这钱几乎抵得上衙门里的典史了。不过区区一小兵,竟能跟官吏堪比。   杜平微微一笑,眼前画面跟她预料的并无二致。她故意一开口说俸禄,本就有震慑之意。她手头也没这么多现银,有很多是用粮食和布料相抵,粮食是村民上缴充当税银,布料则是从江南运来的。   如今布料在南方的价格早已压低,而西北这块被她占据,江南商会不敢越过她以低价卖给其他人,价格几乎被她垄断。杜平正好拿这个差钱去补贴军队。   她嘴角勾起,神色语态皆是温和,可说话的内容恰恰相反:“徐家军,怕是给不出这个数吧?”   被挑衅到这份上,众人面色发青,唯徐则和梁副总兵还能维持镇定。   徐则淡定承认:“是,普通士兵的军饷只能给出郡主的一半,如今朝廷欠着饷银,我们连一半也给不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士兵们吃饱穿暖,绝不让他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杜平本意也不是嘲笑,震慑只是为了引出后话。她道:“他们才刚刚重组,在队伍中保持公平非常重要,我若继续给这个数,往大了说,怕会引起兵变。”她停下声音,见众人皆是默认态度,就继续说,“可突然让我少了他们的军饷,这样说不过去。”   短短几句话,众人的心被放下又拎起,仿佛过了个陡峭山坡。   徐则望着她,轻飘飘把球踢回去:“郡主今日提及此事,想必是已有对策。”   杜平点头:“不错,今天就是想来问问,大家是否赞同我的主意。”   她施施然站起身,面朝众人说:“我过去几年在西北各村落做过的事情,大家想必有所耳闻,说白了,也就是讲田地重新分配,结果大家也看到了,你们随便去哪个村子看看,我敢拍胸脯保证,绝对跟你们曾经见过的有云泥之别,所有村子都在变得更好。”   徐则叹息一声,这事他知道的时候已是迟了。永安郡主已经把该杀的都杀了,该分的都分了,他想阻止也来不及。   整件事情,过程是霸道粗暴了些,死的人流的血也不少,但总的来说,多不过战场上死的人。无论如何,就如永安郡主所言,结果是好的。   也只能这么算了。   杜平:“如今镇上县上的情况也是一样,跟曾经的村子大同小异,钱财只聚集在一小撮人手上,反倒是保护他们的军队没钱发饷银。”她环视一圈,看他们的表情应该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杜平不卖关子,直接问:“我们可以效仿之前在村里实行的办法,诸位同意吗?”   话音一落,屋中大多人异口同声回答——   “不同意。”   帐内共有九人,其中有六人隶属原徐家军,他们的态度只有两种:不同意,抑或沉默。而保持沉默的,只有徐家父子两人。   顾参将的态度最为坚决,他拍案而起,桌案上的茶水都差点被震得溢出杯外。“不同意,绝对不同意。”顾参将怒目而视,“郡主的办法是什么?强取豪夺?还是杀人放火?这种行径和强盗何异?”   龚韧山蹙眉道:“郡主,您在村里做的那些,是我们知道得太迟了,否则也会阻止。正如顾参将所言,我们是官兵,不是匪盗,做不出那些事。”   剩下几人并没开口,但从神情来看,俱是同意顾参将和龚韧山的看法。   元历听不下去,猛地站起身来。先不论谁对谁错,主辱臣死,他怎能让这些人当面辱骂郡主?他正要帮腔,却见师兄伸手一拦。   元青依旧坐在位子上,淡淡瞥他一眼。   元历憋住气,只能坐回去。   元青起身,语气平静地说:“就事论事,我们能对事情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对郡主出言不逊,未免有失风度。”   顾参将不把这小子放眼里,呵,年纪比他儿子还小,居然敢大放厥词?他冷声道:“实话实说也算出言不逊?将强盗行径矫饰成为百姓谋利,我还没指责郡主颠倒黑白呢。”   元青面无表情地看回去,正欲开口,只闻郡主的声音传出:“元青,你先坐下。”元青与她对视一眼,垂眸,依言坐下。   杜平笑道:“至于顾参将,你想站就站着,毕竟是坐是站都是你的自由。”   顾参将闻言一声冷哼,他本打算继续站着拼气势,但听她这么说,偏就起了唱反调的念头。他一屁股坐下,双手抱胸转开头,将侧脸对着郡主。   杜平看着眼前情形,并不觉意外。她笑着倒一杯热茶,推到顾参将面前:“来,顺顺气。”   顾参将一时拉不下脸来。冲动过后才醒觉,这位可是当朝郡主,而且年龄都隔着辈,跟着年轻姑娘吵架还让她当众哄,的确没脸。他脸色还绷着,瓮声瓮气道:“失礼。”   杜平微微一笑,这些武将的反应可比京城那些老狐狸可爱多了。今日她既然提出此事,就没打算善了。杜平望着他问:“顾家世代当兵,顾参将应该是三代以来在顾家官位最高的一位,倒也算清白,坊间并无顾家仗势欺人的传闻。”   顾参将紧缩双眉,转过头来:“郡主什么意思?”   杜平好整以暇地继续说:“不过,顾参将的妻子姓汪,出身古川县望族汪氏,对吗?”顿了顿,她勾起嘴角,“所以,顾参将是为了保全岳家才反对我?”   顾参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似当众被人剥光衣服似的。他粗声辩驳:“我是因郡主的法子粗暴野蛮才反对。”   杜平并未穷追猛打,她笑了笑,又转动目光去看其他反对的的人,说:“项参将的岳家宋家也是西北望族。梁副总兵也一样,真不知是诸位将领专挑望族联姻?还是西北望族都把目光瞄准徐家军不放?”   梁副总兵开口:“郡主究竟想说什么?我们都是粗人,还请郡主明示。”   杜平绕着他们慢慢走动,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们,待走到徐则身旁时,她停下脚步,说:“徐将军被派来之前,朝廷便已成立西北军,后来先帝着力整治西北防线,将徐则将军派来。从此后,西北有了徐家军,边疆稳固。”   她声音一顿,朝徐则拱手致敬:“我对徐将军佩服不已,你一手创立徐家军,刚到西北时不畏强权处置掉大批尸位素餐的蛀虫,不怕得罪人,也不收贿赂,坚持根据才干和战绩提拔将领,这才有了后来名闻天下的西北铁骑。”   徐则不能再默不作声,他重重一叹,一般永安郡主的圈子兜越大,说明她要干的事儿就越厉害。他只能说:“谢郡主夸奖。”沉默许久,他冒出一句,“打仗是要人命的事,必须实打实,我不能辜负先帝所托。”   简简单单一句话,朴素至极,可整个军帐内的人都安静下来。 第219章 都是自己人   他们脸上的尴尬也好,不忿也罢,全都沉淀下来,只默然不语。   杜平也沉默许久,叹道:“诸位,其实我很庆幸我今日能站在此,一切都还来得及。西北铁骑成立至今二十来年,它还年轻,还未被世家望族给渗透挟持。我们不能拿着百姓纳上来的粮食和银钱,却帮着权贵欺辱压榨百姓,公平吗?”   龚韧山插嘴:“郡主,权贵手上所拥有的确是多,但也是他们一代一代积累传承,我们夺走就公平了?”   杜平目不斜视,坦荡道:“我不希望哪天我们需要用到镇上的土地时,还需要付大量银钱给他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有什么资格能如此?我也不希望那些躺着就能赚钱的营生被他们把控,赌坊青楼盐运烟草……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谁来做都能赚得盆钵满体,凭什么给他们?合该官府自己经营,也好拿赚来的银两补贴军队和百姓。”   顾参将突然开口:“那郡主呢?郡主把控着从南运输到北的布料价格,本该布商赚的钱全被您拿走。”他目光直直射来,直言不讳,“您做的事和那些望族世家也没区别。”   顾参将是汪家女婿,而汪家,在永安郡主来之前掌控着北方所有布料生意。他们是地头蛇,江南商会也不敢直接将低价布匹卖着百姓,都是跟汪家交易,然后再由汪家高价卖出去。   直至永安郡主来到北方。   汪家的生意被硬生生剐下半边肉,实在疼得厉害。可对方是金枝玉叶,再加上一打听,永安郡主手持江南商会里所有大商户的两成股份,江南商会几乎都是看她脸色行事,会长副会长也是她当年一手扶持上去。   面对这种厉害角色,汪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半点不敢反抗。   这种藏着掖着的问题被人当面挑破,杜平只是哂笑一声,道:“顾参将以为,我供养军队的那些钱是哪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顾参将噎住,其他人也都无言以对。   杜平环视一圈:“朝廷应该为多数人所存在,而不是为少数人服务。我的条件很简单,把土地都交出来,那些一本万利的营生也都交出来。当然,我看在你们的面子上也不把事情做绝,其他一些酒楼布庄胭脂铺什么的,他们还能继续留着,如何?”   众人愣住:不不不,您这要求一点都不简单,没人会答应的。   杜平:“如果不同意,我不介意动用武力。”   帐内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徐则长长一叹,开口道:“郡主说过,若意见不一,我们便投票表决?”   杜平脸色微变,只能点头:“是。”   徐则对众人道:“同意动用武力的,举手。”   只有三只手举起,杜平,元青和元历。   徐则朝永安望去,神色淡淡,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思,开口道:“郡主,这就是结果。”   杜平沉默望着众人,有人避开她视线,有人无畏直视。她抿唇不语,道:“我知道了。”   梁副总兵站起身,道:“郡主,望族亦是百姓,徐家军应该保护西北所有百姓,若劫富济贫,那是江洋大盗的做法。”   众人都心中惶惶看着永安郡主,他们听说过这位郡主的脾气,生怕她就此发作。徐则甚至在考虑,若她执迷不悟大肆闹腾,他正好借机将她逐出以后的商讨会议,相比之下,元青元历两人明显比永安郡主容易摆布。   岂料,杜平只是笑了笑,她平静接受结果:“行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咱们不用武力。”她嘴角噙着笑意,意味不明地来了句,“在商言商,也行。”   帐中诸人都愣住,一下子没领会这话的意思。   杜平拱手:“那我去忙了,先走一步,你们继续。”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帐中诸人还是愣愣的,元青第一个反应,他也站起身告辞:“出征的事都准备妥当,我先走一步。”他按住元历肩膀,“你先留着,有事告诉我。”然后也转身离去。   大家面面相觑。   徐如松嗤笑一声:“你们觉得,她会就这么算了?”   徐则叹道:“派人盯着点,既然都在同一条船上,别让她坏了徐家军的名声。”   徐如松懒洋洋道:“你们看着办,我只关心对匈族的战事。”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转头去看沙盘,“不过她这一番话,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大公无私得让人无地自容啊。”   听出话音中的一丝嘲讽,元历站起来,正色道:“郡主句句实话,农会中的账目全部公开,布料生意的盈利也都算入账中,郡主只会往里补贴,从来没拿过一个铜钱。”   徐则:“郡主为人我们都信得过。”他长长一叹,“但徐家军毕竟是正规军队,不能行匪盗之事。”   大家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结果三日后江南的火绳枪运到,五日后,徐如松和梁副总兵分别领兵出发。镇子上的百姓都来送行,士兵们在欢呼声中走出城门,奔赴战场。   在这之后,江南商队依旧留在西北,永安郡主亲自招待,盛情款待,带他们游遍整个西北。   数日后,商队中几百人分散去到各县镇,将街道两旁商铺中的物品洗购一空。太阳还未落山,当地望族就收到消息,马上意识到这是永安郡主出手了。他们勒令闭门关店,连夜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杜平根本不在意他们如何反应,第二天客气地送走商队。   她买回来的大多是粮食和调料,都是普通人家中不可或缺的东西。这些一半以上都不是西北自产,而是通过商路从远处运送而来。   杜平琢磨着,他们仓库里的存货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日,也罢,随他们再蹦跶几个月,等存货卖完了,她再截断商路,看他们如何反应。   她的对手们却坐不住。   某日午后,西北最有名的三大望族,戴家汪家和宋家家主都亲自登门拜访。   杜平大大方方开门迎接。   刚到堂屋,他们三人就奉上厚礼,同时弯下腰低下头。戴家家主为首,先开口求情:“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杜平笑道:“我提的条件你们已经知道了?”   戴家主面露难色,讨价还价:“郡主的条件苛刻了些,我们也听说;郡主当年在江南的事情,不知可否手下留情,就用您当初在江南的法子,我们愿意分一成利给您。”   杜平:“我拒绝。”   她拒绝得毫不犹豫,几乎戴家主话音刚落,她就开口回绝。杜平看到他们难看的脸色,不以为意,还指指下座的椅子:“不坐吗?”   三人皆摇头,哪里还有坐的心情?他们舒舒服服窝在府中,不止能坐,还能躺着呢。可关系家族前途,只能舔着脸来求饶。   戴家主:“郡主铁了心为难我们吗?”   杜平:“西北跟江南不一样,我想要的也不一样,所以,除非满足我提的条件,你们若做不到,就请回吧。”   话刚落音,站在门口的小麦立即打开门,伸手一引,嗓音清脆:“诸位,请回。”   门外的风吹进来,仿佛将他们三人的脑子在凉水里浸了一浸。   戴家主活到这把年纪,他在西北除了徐家军,几乎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连范知县也得给他薄面,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他强忍怒意,试图卖惨装弱:“郡主,不是我们不肯合作,而是我们都有一家子的人要养,几代人住在一起不容易,裁量新衣要钱,族中弟子读书要钱,女儿出嫁也要钱……若是交出镇上的土地和重要的营生,就只剩下去街头乞讨一途了。”   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一边抹泪一边哭:“郡主,您心善,您关心普通百姓,可我们是百姓啊,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啊。”   杜平轻笑一声:“是什么给了你们错觉?觉得我很好哄骗?”   三人忙道:“不敢哄骗郡主。”   杜平:“我给你们留下的店铺营生,足够你们赡养父母照顾儿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至于家族里其他人,”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他们勾唇一笑,“可以分家啊,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不就成了?”   戴家主双目圆睁,怒道:“怎么可以?”   杜平嗤笑:“怎么不可以?”   戴家主:“父母在,不分家,否则便是大不孝。”何况,他们戴家家大业大,凭什么要分家?只要贿赂了永安郡主,他们照样能在西北横着走。   杜平:“昔年武帝推恩令一下,连诸侯都得分家,怎么?你们戴家特别高贵?怎么就不能分了?”   戴家主一时语塞,搪塞道:“这不一样。”   杜平:“哪里不一样?”   三位家主再也忍不下去,互相对视一眼,统一意见。戴家主上前一步,眯起眼厉声问:“郡主是想撕破脸?”   杜平微微一笑:“是啊。”   戴家主狠狠一甩袖子:“哼,强龙不压地头蛇,郡主还是再思量思量。我们不过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损失,真斗到最后,未必是你赢!”   杜平好整以暇,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可以试试。”   三人愤而离去,只留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之后数月间,西北百姓们尚未感受到什么不同,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姓们发现店铺里的东西越来越少,而且不是胭脂布料之类的,那些忍一忍不买也无妨,旧衣服也能穿,不抹口脂也能出门,可是粮食必不可少啊,还有调料,总不能烧菜的时候连盐都不放?   那几家望族没有再上门,只前些日子派出不少商队去异地采货。可眼见民间人心惶惶,徐则亲自登门来询问情况。   “郡主不怕引起民乱?”   杜平笑道:“徐将军多虑了,不会的,只是店铺里不卖,其他地方还是会卖。”   徐则总算明白那天郡主离开时,说的那句“在商言商”是什么意思了。虽然事情做的不光彩,可既然没动用军队,他也没资格置喙。   杜平:“说起来,那天我们商议的军饷还未得出结论,徐将军想好对策了没?”   徐则迟疑道:“等如松和老梁回来再说,丹巴特儿那里有不少好东西,等打赢了以后带回来奖赏士兵。”   杜平勾唇:“只奖赏那些参战的,那留在这里的呢?即便这一次能凑出银子,以后呢?匈族总有打完的一天,到时候徐将军还能拿出什么?”   徐则沉默不语。   杜平笑得亲切:“都是自己人,这次,我先帮徐将军填上一点窟窿。” 第220章 你喜欢我。   去年的收成还算不错,西北村子里面的村民便拿出多余的粮食来镇上县上卖。如今的铁轨快修建到古川县了,村民们下车后再走半天路就抵达镇上。范知县特地给他们空出一片位置,让他们吆喝着卖粮卖菜。   至于许诺徐则的“填窟窿”,杜平直接跟司务长要来一队后勤兵,将她之前从商铺里买来的东西分发给士兵家属。   凡是家中有子孙在徐家军当兵,其父母或妻子可以来领一小袋粮食和盐;若是孤儿,可以本人领取。   消息一出,西北皆惊。   “郡主,咱们去哪里分发?”士兵们将一袋袋粮食搬到马车上,不解地问。   杜平:“吟月街。”   当场所有人都怔住。   不怪他们,吟月街是西北最有名的风月一条街,青楼赌坊都堆在那里,鱼龙混杂。而背后的东家几乎全是西北望族,不好得罪。   士兵们犹豫:“那地方……不大好。”   “没什么不好的,西北有今日全靠你们保护,徐家军没有去不得的地方。”杜平一语敲定,然后板着指头算,“就是分的时间长了些,二十万人数,我即便每天分发一千人,我也得分将近一年。”   士兵们看了眼马车上的袋子数量,呆呆地问:“可这些粮食不够分这么多人……”   “不急。”杜平笑道,“在我分完这些之前,就有人坐不住了。”   杜平从未担心够不够分的问题,早在数月前,她刚送走江南商队时,就已开口向江南和两广购置大量粮食,算算这几日就该到了。   一则是有备无患,最近局势不稳,好几处爆发了农民起义,万一哪天商路被截断,北方总得先存下足够物资。二则,就为了跟西北这些望族耗着。   她要让他们知道,只要她不松口,他们即便占着店铺也做不了生意。   从这日开始,吟月街每天都排满长队,都是来领粮食的百姓,嘴里不停念叨——   “永安郡主真是个大善人啊。”   “唉,肯定是观音菩萨转世,她这么厉害,打赢了匈族可汗,还给我们分粮。”   “是啊,是啊,当年她母亲平阳公主就是有名的善人,把寺庙和菩萨带给我们,母女都是好人,跟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不一样。”   这些百姓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不论是青楼还赌坊都做不了生意,他们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通传。   可西北望族也没办法,各位家主气得在家砸东西,砸完了还是没办法。这日,戴家主把其他几位家主都邀请至家中,大家一起商议。   戴家主愁眉不展,道:“两个月过去了,商队还是没消息。”   宋氏家主心生不安,他抬手做了一个砍刀的姿势,忐忑道:“会不会永安郡主派人暗中下手?为了不让我们采货,把商队的人都给杀了?”   这些日子,他日日愁夜夜愁,白头发都愁出好几根,连晚上睡小妾都提不起精神,晚上常被噩梦吓醒,梦见一大群黑衣人进门屠杀,然后永安郡主在后面笑得嚣张放肆:哈哈,让你们不听话,只有死路一条!   然后宋家主就从床上惊醒,后半夜再也睡不安稳。   戴家主叹道:“龄山,你瘦了好多。”   宋家主抬手摸向自己消瘦的面颊,苦笑道:“吃不下睡不好,能不瘦吗?瘦一点也不碍事,重要的是,咱们得赶紧想个对策出来。”   戴家主:“她跟徐家军关系密切,我想着等长庚回来去跟她说情,长庚这回必能大败匈族三王子,到时候看在这份功绩上,永安郡主总得考虑考虑吧?”   可惜,杜平根本不给他们说情的机会。   无数双眼睛看到,永安郡主那天独自一人骑马从吟月街离开,才转过拐角,就闻一声惊呼,随即又听到人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声音。   那是郡主的声音!   百姓们焦急地赶过去,只见几个黑衣人围攻手无寸铁的郡主,然后一刀刺进郡主肩膀,正要再下杀手时,看到密密麻麻百姓跑来,急忙转身逃跑。   永安郡主凄惨无比地倒在地上,肩膀还在流血。   这一日,是一群百姓抬着郡主将她护送回家。当日天还没黑,永安郡主遭人暗杀的事情就传遍西北,所有人都怀疑是这些名门望族下的手。   谁不知道郡主在吟月街分粮,堵住了这些人做生意的门道,百姓们只觉欺人太甚。他们平时欺男霸女也就罢了,竟然连郡主都敢刺杀,就该让官府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他们一定要找出证据,将凶手和幕后黑手绳之於法。   更多的百姓来到吟月街,自发自动地寻找那几个刺客,他们怀疑是青楼赌坊帮着隐藏凶手,搅得他们彻底做不成生意。   凉风习习,芳草萋萋。   杜平在玉槐镇购置一处大宅子,院子里种满花草,她还命人搭了一处葡萄架,此刻,架子上缠绕着绿色藤蔓,嫩绿花苞微微隆起,隐隐透出白色花瓣。   她舒服惬意地躺在葡萄架下,腰间还垫着软垫,就是肩膀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布条,不大雅观,可杜平并不介意,阖上双眸,交叠着双腿,享受难得的放松。   风中夹着丝丝凉意,拂到脸颊上。   半梦半醒中,她似乎听到脚步声,脚步很稳,可声音却很轻,她迷迷糊糊唤了声:“小麦?换药了?”   脚步声停下。   杜平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一具高大的身躯停在三步远的位置,她揉揉眼睛,看清来人后面露意外之色,忍不住笑道:“师兄。”   元青的视线从她肩上伤口移到脸上,轻声问:“吵到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只是眯了会儿。”杜平撑着身子坐起来,黑色长发如绸缎般铺在贵妃椅上,丝丝缕缕向外蔓延。她拢了拢月白色长衫,遮住肩膀伤口。   她对师兄倒没这么多讲究,她也不在意露个肩膀,何况上面绑着布条呢,根本看不到什么。不过,她知道师兄向来在意这些世俗礼节,还是遮一遮的好。   杜平看看身上的衣服,因在自家府中,稍稍穿得随便了些。她询问道:“要不我去换一身?”   元青不答反问:“大夫吩咐你别把伤口裹太紧?”   杜平一怔,点点头:“嗯。”   元青:“我来见你之前,先问过小麦了。大夫说伤口很浅,不碍事,多透气就好,结痂也容易些。”他又将目光移到肩膀伤口,问道,“你为什么绑起来?”   对上他温和却冷静的表情,杜平一阵心虚。   她支支吾吾说了句:“一开始绑上是为了止血……后来睡迷糊了,就忘了拆……”   元青望着她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撒谎。”   杜平与他沉默对视片刻,恼羞成怒地撇开脑袋:“知道原因你还问?吃饱了撑的?”   元青:“你不该以身犯险。”   杜平光脚踩在贵妃椅上,双手抱着膝盖,几粒白玉似的脚趾从裙摆下方露出来,她觉得不雅,又马上缩回去,道:“我有分寸,肩膀上只划开一个口子,第二日就结痂了,根本不痛。”   一说到这事,她又有些不悦。杜平在师兄面前懒得掩饰,皱起眉头道:“这也没办法,徐家军那帮人死活不肯出手,而这些望族我又非除不可,当然,不用这法子也行,慢慢耗我也能将他们的铺子店面都整得倒闭关门,但那太耗时间,毕竟几代积累的财富,我也说不准他们能撑多久。”她抬眸望来,“既然有更快的法子,我当然要用。”   元青平心而论:“你当年在江南被人暗杀,以此为由头最后拿下漕帮。我看你是尝到了甜头,所以到西北也效仿行事。”   杜平眨眨眼,被师兄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她笑道:“江南那回,是真的被暗杀,若没有你陪在身边,我那时候就命归西天了。”   元青:“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下次别这样。”   “师兄,别板着脸,年纪轻轻就变成小老头儿的样子,多浪费啊。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摆出关心的表情?来来来,我教你,先要眉头皱起来,然后双手捧着胸口哀叹。”杜平笑着调侃,她见师兄还是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只能无奈一叹,“好吧,那以后就这样,你有更好的法子我听你的,你没有,就乖乖听我的,这总成了?”   元青不置可否,只静静望着她。   杜平神色自若地回视,不肯再退让。   元青深深叹一口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在她面前,正好与她目光平视。他开口说:“伤口给我看一下。”   他跪下时,杜平已是一怔,等听到这句话,她惊得上半身向后仰,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元青望着她:“我要看伤口。”   杜平久久不能言语,她盯住看半晌,见师兄的目光毫不躲闪,忍不住出手去摸他额头:“你是不是脑袋病糊涂了?”刚触及他额头肌肤,只觉手感沁凉,她头疼道,“没发烧啊。”   元青:“我没生病。”   杜平怔愣得更厉害,她伸手去触碰,师兄竟然不避也不躲?她瞪着他看:“你真是我师兄?不是别人假扮的?”   元青还是望着她:“是我。”   杜平拍拍胸口,吓得不轻,看他的眼神更怪异了:“……你竟然回答了,若是平常你根本不会搭理这种问题,只会一声不吭瞅着我。”   元青没再多说,只沉默望着她。   杜平扬眉,试探地问:“师兄,你不向来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的纲常礼教呢?”   元青望着她:“因为是你。”   院中万籁俱寂,唯有和风拂过叶片的簌簌声。   杜平沉默地回望,两个人都没有躲避,元青就这样单膝跪着,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置于贵妃榻,指尖触碰到她轻柔的裙摆。   他们彼此对视许久。   杜平先打破沉默:“你若想看,就自己动手帮我解开绷带,我受伤不方便。”说完,直直盯住他神色不放。   元青脸上终于有一丝裂痕。   他知道她故意说出这句话,明晃晃的刁难,就看他接还是不接。   元青抿唇,说:“好。”   杜平眸底闪过莫名的情绪,抬手就松开衣襟,露出半边裹着白色布条的肩膀。她目光一瞬不瞬望着他,开口说:“你来。”   元青的耳根子已经红透了,他面上还故作镇定,抬手去解布条。他的手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元青闭上眼,收回手。   一阵和煦的春风由远及近,拂过两人发丝。鲜嫩欲滴的绿色花苞在葡萄架上摇摇颤颤,花味暗香,沁人肺腑,白色的花瓣飘到半空中,纷纷扬扬。   杜平看着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语气却是笃定:“你喜欢我。”   元青点头,然后睁开眼,望着她承认:“是。” 第221章 第一眼惊艳是因她   花瓣飘到他们头上,肩上,有些徐徐落在贵妃榻上,还有些坠到地面,柔软的白色星星点点。   杜平轻叹:“多久了?”   元青抿唇一言不发,他从未感觉心跳得如此之快。   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来。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将她发顶上的花瓣捻起。他的目光很深,似要将她刻进心里,可语气却很轻,生怕惊了她吓了她:“很久了。”   在她还没嫁给冯瑛之的时候。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年少时,他自己都对感情懵懵懂懂,不识滋味。   可是,当他刚明白自己的感情,她就要嫁人了。   杜平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她只是想不通,便柔声问:“为什么不再藏下去?”   元青:“既然藏不了一辈子,不如堂堂正正说出来。”   那天,她那么坚定地说,不信他喜欢她,那一刻,他觉得有些悲哀。   元青望着她,苦笑一声:“夜深人静时,我盯着烛火发呆,我告诉自己,我的感情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杜平“嗯”一声,应道:“师兄是世上最光明磊落的人。”   然后,她便垂眸不语,想不好后面该说些什么。她知道这样沉默下去不太好,她应该跟师兄把话说清楚,可是,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挖不出一句清楚的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她该怎么说?   元青:“我今天说出来,不是为了跟你要答案。”   杜平猛然抬眸。   元青:“如果让你为难了,你可以装作没听过。”他温和一笑,“你继续休息,我先走了。”   杜平叫住他:“师兄。”   元青停步,回头。   杜平:“不是因为你,而是这几年来,我根本没考虑过感情的事情。”   “我知道。”   杜平:“我……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一直把你当师兄,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嗯。”元青笑了笑,“我知道了。”   杜平看到他的笑容,鼻子莫名有些酸。她说得再冠冕堂皇,也否认不了婉拒的意思。杜平嘴唇动了动,轻声:“……对不起。”   “没关系。”   杜平静静望着他半晌,师兄还是往常模样,他站在葡萄架下,长身玉立,不生气也不纠缠。   师兄不是一个爱笑的人,可此刻,他仍维持笑意,却没发现自己嘴角弧度有多生硬。   依旧是那个好脾气的师兄,陪她护她救她的师兄。   可哪有人是天生好脾气的?把师兄逼成如今这副温和模样的人,不就是她吗?   杜平心中酸涩愈浓,她忽然站起身,赤着脚就向他跑去,月牙白裙摆在风中扬起一道婀娜曲线。她站在他面前,仰起脑袋,大声喝道:“你不要笑了!明明是我不好,你还要笑!好像我在欺负你!”   “你没有不好,也没有欺负我。”元青轻声,“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不笑。”   杜平屏住呼吸。   元青:“对不起,我不该勉强地笑。我只是担心,若露出难过的表情,会让你更加难做。”   杜平心中沉甸甸,她一把揪住他的手腕说:“师兄,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我想通了就告诉你,好不好?”   元青又捻下她发丝中的一片白色小花瓣,手指划过丝丝缕缕的黑色时,那一瞬间,他舍不得收回手。   可下一刻,元青就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手。   他一直对自己的自控力引以为傲,短短人生二十几载,他迄今为止的所有失控,源头都是她。   第一眼惊艳是因她。   第一场发火是因她。   第一次识得情滋味,也是因她。   “好,不急,我的事情可以先放在后面。”元青劝道,“你穿好鞋子,小心地上的砂石划破脚。”   此时此刻,杜平异常乖巧听话,她走到贵妃椅那边,套上鞋子,然后又走回师兄面前。   元青:“永安,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用苦肉计。”   “好。”   元青沉默一瞬,又道:“如果情势允许,你别把自己的婚姻当成筹码,多替自己考虑些。”   “好。”   元青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脸上讶异一闪而过,他没再说话。   杜平揪住他的衣袖,仰着脑袋问:“就这些?”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元青:“你不用愧疚,我也不需要同情。我今日选择说出口,不是为了要一个答案,只想要一个开始。”   杜平怔了怔,望着师兄那双清澈的眼睛。是啊,因师兄在她面前一直容忍而耐心,她几乎都快忘了,师兄骨子里的骄傲。   灵佛寺里,那个比武却不许师长承让的少年。   青寨中,那个折断自己腿骨却闷不吭声的少年。   在江南战场上,那个明知前路九死一生却能说出“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的少年。   过往历历在目。   师兄从来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过。   杜平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笑了:“好。”她松开手退后一步,“是我小看了师兄的气量。”   元青微微一笑:“好好休息,告辞。”   这日晚上,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之后接连几日,雨势都未转小。   西北望族和百姓的冲突也一直持续,因找不出刺杀永安郡主的凶手,百姓们不仅天天堵住吟月街不让做生意,甚至有不少人赶到这些大家族的宅门前,破口大骂。   本来么,这些人家里的奴才在普通百姓面前自恃高人一等,换做平常,早就指挥家丁们挥着扫把来赶人,可这一次,闹得实在是大,围堵的百姓也实在是多,管家看到门外一大片黑压压的脑袋,不敢妄动。   汪家戴家和宋家都想讨饶,可永安郡主紧闭大门,对外拒绝的理由都是养伤不见客。   他们用钱买通一些亡命之徒,让他们去官府认罪自首,想着案子了结就没事了。可范知县总有办法审出这些人是冒名顶罪。   一时之间,几大家族的名声在坊间愈发恶劣。   这三家的女婿里面,只有汪家女婿顾参将还留在玉槐镇,老丈人好说歹说,总算劝动顾参将去向永安郡主求个情。   顾参将有点抹不下面子,跟个年轻姑娘求情本就说不过去,再回想起那次他跟永安郡主起争执……唉,不想了不想了,既然都答应岳父了,哪怕会被郡主指着鼻子骂也得去。   他事先做了无数心里准备,鼓足勇气敲响大门。   小麦来开门,露出一条门缝,眨眨眼道:“见过顾大人。”   顾参将尴尬道:“不知郡主伤势如何?我今日是来探病的。”   小麦口下不留情:“探病?过这么多天才来看?”她胆子大,直接就说,“再多等几天,郡主伤势彻底好了,这不是都不用探望了吗?多省事。”   顾参将:“……”   他背后就是一条大街,人来人往,他没脸跟个小鬼当众吵架。   小麦也能看出这点,客气地笑了笑,拒绝道:“郡主正睡觉休息,顾大人请回吧。”说罢,“啪”的一声关上大门。   顾参将的衣角都差点被夹住,他忍下火气,只能一无所获地回去。   徐则知道老顾吃了闭门羹,无奈一叹,他不知道换成他去境遇是不是能好上一些,估摸着,悬呐。   如今局势针锋相对,百姓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闹事,而范知县又老神在在地撒手不管,偶尔几次插手,也是名为安抚实为挑衅,拉偏架帮永安郡主说话。   徐则担心真闹起民变不好收场,他便厚着脸皮来拜访。   徐大将军的面子还是比顾参将足一些,大门打开,徐则被迎了进去。他略带不安地坐在堂屋等人,不多时,看见侍女将永安郡主扶了出来。   杜平脸色犹带病气,双唇干燥而惨白。她右肩的衣服明显比左肩高一些,足见衣服下面裹着多厚的布条了。她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淡淡一声招呼:“徐将军。”   见这架势,徐则心中顿时一个激灵。   明眼人都明白,这次是永安郡主自导自演的一场苦肉计,就为了把那几个家族往死里整治。徐则不信她的伤势能有多重,可问题在于,他不愿意为那几个家族跟永安郡主撕破脸,在行刺事件后,他的沉默已代表一种态度。   眼下,永安郡主明显不愿收手,她还未得到她想要的。   徐则开门见山:“郡主,若他们愿意交出土地,你能否高抬贵手?”   杜平笑道:“徐将军,当初若徐家军出手,那我只要土地和那些重要营生。可如今的价码不一样了,我占尽胜机,明明可以将他们全盘通杀,凭什么罢手?他们愿意付出什么来让我放弃将得利益?”   说这句话时,她没再摆出有气无力的虚脱模样。   面具都揭开了。   徐则沉默片刻:“现在的条件是什么?”   杜平:“所有,他们占据的所有东西。”她单手支颐,嘴角翘起,“跟抄家差不多意思吧,不过,命可以留着。”   徐则脸色一变:“郡主,这跟要他们的命并无区别,一无所有以后他们怎么活下去?”   杜平语气凉凉地开口:“那些普通百姓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呗,怎么,他们有手有脚还念过书,怎么活不下去了?”   徐则觉得一辈子的老脸都赔在郡主这儿了,他实在没脸说这话,可只能厚颜开口:“郡主可否看在老夫面子上……”   “徐将军,当初我想让徐家军出手,你有看我的面子吗?”杜平毫不留情地打断道。   徐则沉默。   那天,在军帐中,永安郡主曾说,她庆幸一切都来得及,徐家军还未被西北望族给渗透挟持。   他现在彻底明白了。   永安郡主在西北不过两年多的渗透,却比那些家族二十多年的联姻还要厉害。 第222章 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清楚地知道,徐家军不会为了这些家族不顾一切。   徐则:“郡主若是用商场上的招数对付,我无话可说,可刺杀这件事,分明是冤枉,你却要他们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   “冤枉?”杜平挑眉道,“不,徐将军,你错了。这场刺杀,我有人证有物证,甚至,我可以让范知县抓紧时间追铺真凶,一旦真凶被追捕到案,等他们伏法认罪并指出幕后主使者,到了那境况,这几个大家族,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说完,她客客气气地牵起唇角,问道:“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则沉声道:“郡主,我知道你的本事。无数人愿意为你顶罪,无数人愿意为你撒谎,甚至有无数人愿意为你而死。但你身为皇亲国戚,更该以身作则遵纪守法,而不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就为所欲为。”   杜平轻笑一声。   她拿出一块帕子,慢吞吞把涂在嘴唇上的白色口脂擦拭干净。待露出她原来的唇色,整个人的气色都提升不少。   她将帕子在几案上随手一扔,嘴角噙着讽刺:“我真搞不懂你在阻止些什么,这些望族倒台后,获益最大的究竟是谁?徐将军,你想过吗?”   徐则神色一僵,陷入沉默中。   杜平:“是徐家军。”她板着手指数,“他们倒了,几年内的军饷问题都解决了,西北境内,再无人敢对徐家军的决定叽叽歪歪,而且,也没人能剥削劳苦百姓,西北整体都会变得富饶。我们不必再等着朝廷拨饷,西北本身就能自给自足……徐将军,这些你都明白吗?”   徐则沉默不语,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   自踏入官场那天开始,他做事一直有自己的原则,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他心中自有一柄戒尺提醒自己。   他不能只看利益行事,否则,他总有一天会在官场泥潭中迷失了自己。   这件事,说到底,就是牺牲少数人来成全多数人。   徐则面现挣扎之色,他开口问出疑惑:“郡主,为了西北,那些家族就活该被抛弃?”   “当然。”杜平毫不犹豫,“打仗也是同样的道理,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不无辜吗?徐家军的成立,不也是牺牲少数人性命来保全多数人的太平吗?”   徐则一怔。   杜平似乎能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开口劝道:“徐将军,你能做到不为利益所诱,我甚是佩服。可是,作为一方将领,你可以不考虑自身利益,却不能不考虑整体利益。”   徐则自嘲一笑:“是我迂腐了。”顿了顿,“但我还是想厚颜求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郡主可否给他们留点后半辈子生活的银两。”   杜平沉默注视他许久,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笑了笑:“行。徐将军,都说慈不掌兵,可你在战场之外的地方,却仁慈得出乎我意料。”   罢了罢了,她能在西北走到今天,多少也仗着徐则这份仁慈。杜平退让半步,说:“我还是只要土地和那些重要生意,不过,我要他们把手上的卖身契都交出来,从今往后,西北不该再有奴隶。”   她语气寻常,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徐则浑身一震。   杜平望着他,说:“他们把卖身契拿出来,然后当着西北百姓的面,一把火烧光。我要所有人明白,没有天生就该跪在地上,西北是一个能让所有人站着的地方。”   徐则久久不能言语。   他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   兜兜转转,即便没徐家军出手,事情最后的发展还是依照永安郡主所希望的那样。这样的手腕,快狠准,让人不能不心生忌惮。   但奇怪的是,他依旧从心底觉得,她是个大公无私的人。   这位郡主当然有私心,她往徐家军安插人手,她在西北大肆招揽民心,她借机给杜厉洗脱罪名,她甚至不掩饰野心。   可是,她嘴里说出的那些话,她想实现的那些画面,却如此令人向往。   夏至过后,徐如松和梁副总兵带着大军得胜归来。   他们把降将和牛羊马匹都交给杜厉处理,然后拖着好几车金银财宝回来。除掉三王子后,草原上再无可匹敌的力量,剩下那些部落闻声而逃,一时之间也没法子把他们揪出来。   徐如松和梁副总兵打算回来后好好跟大家商量之后的战略布局。   梁副总兵不比年轻人精力充沛,他在百姓面前还精神抖擞驾着马,可步子一迈入家中,连续几日赶路的疲惫立即袭上身来,他边走边除下铠甲,递给一旁亲兵。   “长庚啊,咱们戴家快被逼到绝路上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钰儿没了外祖家!”一阵凄厉的哭声从堂屋传到耳边。   梁副总兵眉头一皱,脚步停了停,然后继续往里走,迎面就见一个老人激动地朝他走来,伸着手不住喊:“长庚,你总算回来了。”   正是他的岳父,也是戴家的家主。   梁副总兵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岳父大人。”   戴家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百姓站在永安郡主那边,官府站在永安郡主那边,到最后,连徐将军也透出意思支持永安郡主。   戴家主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总不能看着戴家到他这一代没落,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梁副总兵听他岳丈把事情说完,沉默半晌,问道:“徐将军怎么说?”   戴家主拿帕子擦鼻涕,呜咽道:“徐将军说,那些酒楼布庄胭脂铺什么的还能留着,其他全都要交出来,否则郡主便不会善罢甘休。可你说说,东西若都交出去了,以后戴家还怎么在西北立足?”   梁副总兵冷静问道:“刺客到底是不是你们派出去的?”   戴家主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发完誓,他又捧住女婿双手,两眼发红,“这肯定是永安郡主自己做的,肯定是她!她仗着郡主的身份,想借机侵占我们这些家族积累数世的家财!这女人太歹毒!”   梁副总兵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去找徐将军。”说罢,他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又转身往外走去。   看着女婿的身影跨出大门,戴家主渐渐收起凄苦表情,他放下帕子,眼睛里没有半滴泪水。他一动不动,目光望着大门,问坐在一旁的女儿:“你觉得有用吗?”   戴氏的眼角还有泪珠,摇摇头:“用处不大,只要徐将军决定了,夫君是不会忤逆的。”   戴家主咬牙切齿:“废物。”   枉他拿出嫡女来联姻,果真是泥腿子扶不上墙。梁长庚除了会打仗还会什么?他一辈子都赚不到戴家一天的财富!没了戴家他将来能有好日子过?   戴氏还在抹泪:“父亲,戴家真的要垮了?”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戴家主一脸烦躁,“你有本事就让你夫君兵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凭永安郡主的狠辣,他不信她会留他们活口!   同一时间,项参将刚回到家中也面对岳丈的恳求。知道事情后,他也急匆匆向将军府赶去。   徐则似乎早料到这情况,他打开门泡好茶,坐在堂屋里等待他们。   梁副总兵是第一个到的,他行过礼后正要说话,却见徐则抬手制止:“再等等,等人齐了一起说。”   梁副总兵一愣,低头应道:“是。”   屋中安静,两人一时间没有交谈。徐则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一杯,“咕嘟嘟”水流的声音显得宁静悠远。他笑着问:“喝吗?”   梁副总兵点点头,不客气自斟自饮,一口喝干。   徐则“呵呵”笑出了声。   梁副总兵知道他在笑什么,嘴角也弯起来:“一时没注意,又牛饮了。”   喝茶是件讲究事,他们俩家里头虽然都备着整套茶具,可其实不大懂这里头的门道。一开始他们闹笑话还觉得羞愧,后来一打听,光茶叶种类就有龙井碧螺春毛峰瓜片云雾……数都数不清,喝起来不都一个味道吗?   然后泡茶的水也有讲究,什么山泉水井水雨水雪水露珠……他们真搞不懂这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水吗?   倒茶的姿势有讲究,受茶品茶添茶皆有讲究……够了够了,这不是要他们的老命嘛。   西北事务繁忙,他们整日里都忙于军务,哪有闲暇功夫钻研这个?索性就扔一边不管。   徐则和梁长庚家世都不太好,从小就没有这方面的熏陶,能有今日地位,全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回来的。等战功上来,地位也上来了,他们在人前不再掩饰大老粗的本质。   徐则叹道:“老梁,在来西北之前,你就跟着我了,现在想想,半辈子都过去了。”   梁副总兵回忆昔日,脸上有怀念神色,长叹一声:“是啊,那时候长官升你做百夫长,我还不服气来着,找你比试高下……”他苦笑,“结果被你按在地上揍,你平时看着斯文,下狠手的时候要人命。”   想起那场景,徐则也忍不住笑。他指着自个儿右眼:“你差点一拳打瞎我眼睛,那时候年轻,憋不住火气,就想把你揍得地里钻,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梁副总兵沉默不语,他陪着老徐一路走来,从东北到西北,从荒漠到草原,直到执掌整座西北边境。   他们情分自然不一般。   梁副总兵闭了闭眼,脸上神情不显,只说:“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将军,幸好你在来西北之前就成亲了。”   徐则没说话。 第223章 毕竟是枕边人,该多给……   正在此时,项参将和顾参将匆匆赶来。项参将被老泰山诉苦,觉得一个人来求情不大好,便想拖着老顾和梁副总兵一起来,结果一到梁家,才知道副总兵已经过来了,又急忙去叫老顾陪他一起来。   徐则看见他俩,起身过来迎接,笑道:“怎么,我这儿是龙潭虎穴,一个人还不敢来?”   项参将摆手苦笑:“不是不敢,是没脸来。”   两人入座后,项参将便道:“我不能只听我岳父一人之言,还请将军跟我们说一说情况。”   徐则将整件事说了一遍。   听完后,众人许久都不说话,有人目光望过来,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   徐则知道他们的犹豫,这屋子里的人,至少都跟他十五年以上,甚至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他们的品行,他心里都清楚。他们说不出口的话,他也都知道。   徐则缓缓开口道:“当年先帝和冯首辅决定重筑西北防线,他们挑了我和老梁过来,不单单是看中我们的能力,”顿了顿,“还考虑了我们的家世。”   梁副总兵垂下眼眸,这点……他其实也明白。   徐则:“刚开始西北军是什么情况?上层军官吃空饷,无所作为,硬生生把边境线往后拖了两座县城。跟匈族的战争几乎都是靠下层士兵的性命去填,每年都要征兵,不断补充人员……那时候我刚来,我跟自己说,徐则,你要改变这一切,剿灭匈族,安定百姓。”   “先帝为什么不选胡高阳?他那时候名声比我更大,他家世好又有才干,分明他更能震住这里的官员和望族。”徐则望着他们,“可正是因为他家世好,先帝没选他。”   “我当年提拔人的时候,专门挑了你们几个,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有抱负有信念,你们可以帮我把那些不做实事的军官都打压下去,只有这样,才能造就百炼成钢的徐家军。而不是放任一部分人享乐,而让另一部分人拼命。”   徐则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如今,你们功成身就,你们娶了名门望族的妻子,却变得缩手缩脚。”   顾参将无言以对:“将军……”   徐则摆摆手,阻止道:“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我知道,我也不是不通人情,就像郡主先前所说,若是意见不一,咱们可以投票表决,把其他人也叫上。”他苦笑,“就不知郡主肯不肯,她既没借用徐家军的势力,如今胜券在握,未必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用。”梁副总兵开口。   徐则朝他望去。   “我们应以徐家军为重。”梁副总兵回视,“就按将军说的做,交出土地,然后让他们分家。已经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了养老钱,够了。”   徐则:“……如今西北的百姓仇视他们。”   梁副总兵眼睛一瞬不瞬,又恢复成平日铁面无私的模样。他板着脸道:“那就让他们离开西北,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徐则定定望着他,许久,他眼眶泛红,掩饰般地抬头望屋顶,百感交集地笑了一声,哑声道:“好。”   三日后,西北三大望族交出所有土地,并将他们剩下的那些店铺悉数卖出,永安郡主大方地给了个好价钱。   他们离开西北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县城中间燃烧着一个巨大篝火,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和士兵们。   杜平站在台阶上,她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卖身契,她把名字一张一张念过去:“张大方。”她抬手扔进篝火中,然后念下一个,“黄翠花。”念完,又扔进篝火。   “赵红妞。”扔进火中。   “夏有才。”扔进火中。   ……   杜平从早上念到晚上,声音变得沙哑,她仍坚持一个一个名字念过去,然后一张一张卖身契丢进火中,让所有人目睹它们烧成灰烬,看着黑色灰烬在半空中纷纷扬扬,飘到众人头顶上空。   一开始,有人大声叫好,渐渐的,下面一阵沉默,然后有人轻声在哭,之后哭声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   杜平扔进去最后一张,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杨大光。”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摩肩接踵的众人。   这么多人,男女老幼,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扎着羊角辫的稚童,有拿着菜刀的屠夫,有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甚至还有手持彩扇的青楼女子。   他们都没有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杜平清了清嗓子,她尝到喉间的血腥味,大声道:“从今日起,西北废除奴隶制,只可雇佣,不可贩人,违此令者,斩。”   她的声音,能听出破嗓沙哑后的碎裂,却带有一往无前的穿透力,贯穿每个人的耳朵。   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有人振臂高喊:“好!”然后情绪迅速传递,一个接一个大声呐喊,不多时,全场欢呼雀跃,一时间比过年还要热闹。   天色已黑,火光依旧冲天,照亮一切。   杜平踏下台阶,她走到徐家军几位将领面前,眼底浸染着强烈得可焚近一切的情绪在燃烧,她哑声开口,一揖到底:“谢谢。”   “不用。”徐则扶起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西北,不需要你道谢。”   杜平眸光闪动:“好。”   这天,杜平幕天席地在这里坐了很久,她留到只剩最后一个。她看着百姓们渐渐散去,看着官员一个个离开。   她仍旧坐在那里,看着篝火燃尽。   元青站在她身后陪伴,缓缓走来,在她身旁坐下。   漫天繁星汇成一条悠悠星河。   杜平注视前方篝火,轻声:“师兄,我好高兴。”   元青递出一袋水囊,里面泡着清咽润喉的中草药,放在她手上。   自那天把话说出来后,他不再掩饰,侧着身子凝视她喝水的模样,轻声道:“我也高兴。”   从这日开始,西北这块远离朝廷的偏远土地,开始焕发不一样的色彩。众人有着共同利益,所有政策自上而下推行顺利,年复一年,愈加强盛。   同样远离朝廷的,还有另一块土地。   南越王府,王妃寝屋门外跪着两名年轻美貌的女子,规规矩矩低头不语。   屋内,王妃娇嫩的面颊上布满泪水,指着面前的男人:“我乃当朝庆都公主,没听过哪位驸马能纳妾的,张天,你欺人太甚!”   她气得连王爷都不喊,直呼南越王其名。   张天面现不耐之色,坐在椅子上侧身朝她,沉声道:“你得搞明白一件事,我不是入赘到公主府的驸马,而你却是嫁到南越王府的王妃。”他目光威严,嘴唇紧抿,“别在南越摆你的公主架子,没人吃你这套。”   王妃哭得梨花带雨,快步过去就一巴掌挥下。   张天的身手怎可能被她打到?他捏住她手腕,警告道:“看来我这几年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李玉华,这两个女人是湘南按察使送来的,我不可能退回去。”说罢,他狠狠甩开她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后宅不宁搞得他心情烦躁,张天锁着眉头走到书房,见徐虎和义父已在内等待。他忙收起情绪,跨步入内。   徐虎吊儿郎当倚在床沿上,笑得幸灾乐祸:“啧啧,可怜的王爷,睡两个女人都会引来醋意,我不讨老婆果然是对的,瞧,我后宅那么多女人都没见乱套。”   张天白他一眼。   徐虎见他是真的心烦,赶紧改口劝:“这说明王妃对你是真心爱慕,受不了其他女人躺你床上。你也别生气,女人么,晾她一段时间就老实了。”   张天被逗笑了:“经验之谈?”   徐虎哈哈大笑,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说:“那是,女人都是一样,不管是青楼名妓,还是大家闺秀,再怎么不情愿,多睡几次就老实了,开始夜夜盼着你过去。宠得多了就有胆子闹脾气了,这时候不能惯,晾她们个几天,她们心神不宁担心失宠,就会老老实实来讨你欢心了。”   张天轻笑一声,没接话。   徐虎拉过一张椅子坐他对面,继续劝:“大哥你就是后宅女人太少了,那啥公主的心养大了,对你要求这要求那的……”   话说到一半,只见明山和田旺并肩走来,他们神色严肃,似是发生严重的事情了。田旺一进来就反手关门,明山则是上前一步,沉声回禀:“王爷没猜错,信函被人动过了。”   书房内瞬间安静。   徐虎也收起嬉皮笑脸,抬头认真听。   张天神色淡然,开口问:“查出是谁了?”   明山:“没有直接证据,不过照目前来看,有这个动机且能凑准时间溜进去的,王妃可能性最大,信函内容应该被王妃看过了。”   徐虎咬牙:“叛徒。”他本想骂一句贱人,可话到嘴边,这才想起这是王妃,赶紧吞回肚子换个词。   张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颔首道:“我知道了。”   张忠书一直在旁听着,他长叹一声,开口说出今日第一句话:“天儿,你该去和王妃好好谈一谈。”   张天点头,还是说:“我知道了。”   张忠书劝道:“天儿,你现在就该去,也许王妃有内情呢?”   张天望向义父:“我刚从她那里出来,如果有内情,她刚才就该跟我说清楚。”顿了顿,他嘴角往下一沉,“没有误会,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嫁给我了心里还念着李家。”   张忠书:“毕竟是枕边人,该多给一次机会。”   张天沉默。   徐虎跳起来反对:“枕边人也一样,老子这么多枕边人还一个个区别对待?叛徒只有死路一条,若不以儆效尤,其他人跟着效仿怎么办?”   张忠书掀起眼皮子,说:“她除了是南越王妃,还是庆都公主李玉华,杀了她,咱们理亏,怎么跟朝廷解释?”   徐虎轻声嘀咕:“交代个屁,反正早打晚打都是打。”   张忠书:“至少现在还没开战。”   “别吵了。”张天见他们两人意见不一,便开口制止。他站起身向外走去,脚步半点不停顿,“我现在去问清楚。” 第224章 乱世也就此拉开序幕。……   张天一路走过去,他心中已对她定罪,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正好守卫离开的时候她无意走进去?屋子里那么多东西她偏偏碰巧动到那封信函?   不可能。   不过,就如义父所说,毕竟是跟过他的女人,他总会留她一命,大不了□□终生。   张天走到院子里,那两个湘南按察使送来的女人还跪在屋外,见他走过来,美人脸上挂着令人疼惜的柔弱委屈,含情脉脉地望过来。   张天心情好的时候还愿意陪着演一场肆意疼爱的戏码,可惜他现在没心情,冷冷道:“滚下去。”   美人跪着过来,匍匐在他脚下:“可是王妃没……”   张天声音夹着冰雹子:“最后一遍,滚下去。”   两位美人不敢再造次,急忙站起身跑开。   张天一路走进去,看到屋中其他侍女通通赏一个“滚”字,下一刻,屋内就只剩下他和王妃两人。   王妃正扑在柔软的床铺上哭,看见他来了,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说:“你还来干嘛?”   张天站在他面前,高大身躯几乎挡住所有光芒,冷冷垂下眼,问:“昨夜丑时一刻,你在哪里?”   王妃板起脸瞪著他:“关你何事?反正你那时候正抱着美人睡觉,我吹夜风也好在床上抱着被子哭也好,你还会关心?”   “别扯开话题。”张天倾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回答。”   他力道很大,王妃往后躲:“痛。”   张天放轻一些力道,指腹在她下巴处摩擦,盯住她的眼:“你在发抖。”   王妃不住往后缩,不再掩饰害怕颤抖:“你这副模样,我当然会怕。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公主,不准对我无礼。”   张天嘴角勾起一笑,可眼底殊无笑意,黑压压仿佛风雨欲来之势。他说:“再不说,我就自己查。”   王妃瑟瑟发抖:“我那时候早就躺床上睡了,可一直睡不着,但也没出过屋子。”   张天嘴角勾得更高,压低身子,几乎整个覆在她身上。曾经无数次夜晚,他就这样覆在她身上,可表情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仿佛变了一个人。   张天一字一句:“你看了那封信。”   王妃瞳孔骤缩,随即拼命摇头否认:“什么信?我不知道,你不要冤枉我。”   张天看她一眼,然后直起身子站在床边,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就离开了。他走到院子里,大喝一声:“来人。”他下令吩咐道,“调一队侍卫来守住这里,不准王妃踏出半步。”   王妃透过窗户看着他渐渐走远,既没回头也没停顿,她怔怔出神,眼角滑下泪水。   她爱他,是真心爱他,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她知道刚才演得一塌糊涂,肯定露馅了。   昨夜,她的确偷偷跑了出去,找到那封信看到了内容,信上写得那样清楚,她都没办法找借口骗自己。   她的夫君,朝廷御封的南越王跟闽地洪门勾结,妄图攻打江南,然后一举拿下长江以南所有地方。   此刻,院子里已经站满侍卫,把屋子守得密不透风。王妃低头望着手上的镯子,这是她嫁过来时,张天送给她的礼物。   那年,她刚及笈,还没来得及物色驸马,就被皇兄匆忙指婚给南越王。   她在宫中哭了一整夜,她根本不想嫁,可圣旨已下,她毫无反抗能力。她听说,这位南越王是草莽出身,粗鲁得很,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年龄又比她大十岁,与她根本不相配。   最过分的是,南越王最开始求娶的是永安郡主,而她不过皇兄塞过去凑数的。   从京城到南越,路途迢迢千山万水,她就这样被嫁了过来。   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刻,她望着眼前的男人,比想象中好太多,眉目英俊气势逼人,少女一颗春心开始萌动。   接下来这些年里,王爷待她一直都很好,后院始终只有她一人,专房独宠。王爷每次在外面应酬完,都会贴心地记得洗去身上脂粉味,再来她屋里。   她就此陷了进去,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善妒。   王妃哭干了眼泪,在昨夜之前,她曾以为,张天也爱她。   是她想多了。   天色渐渐黑去,湘南按察使送来的两个美人知道王妃被关的消息,她们特地打扮一番,捧着亲手熬的大补汤,姿态婀娜地朝王爷住处走去。   刚到门口,却被侍卫拦住,喝道:“不得王爷允许,不得入内。”   其中个子高挑的那个叫姹紫,丰满娇小的叫嫣红。姹紫凑近侍卫,眼波流转:“这位哥哥,那能麻烦你通报一声吗?我们只是给王爷送吃的。”   侍卫不为所动,手按刀柄上:“退下。”   两位美人撇撇嘴,只能扭着腰离开。   夜深了,整座王府的灯都熄灭了,姹紫跟嫣红睡在同一间屋里,她确认嫣红睡熟后,利落地起身换上一身黑衣,神色与白日里娇媚完全相反。她蹑手蹑脚从屋里摸了出去。   夜色很黑,幸好还有一丝月光能照路,她紧张地快要屏住呼吸,总算来到前院那扇紧闭的大门,她靠近,不轻不重地敲两下。   圆栱门被轻轻打开。   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露出来,正是王府负责采买的仆从。他一声不吭地伸出手。   姹紫立刻递上一张小纸条,压低声音:“原件拿不出来,这是王妃看完誊抄的。”   中年仆从点点头:“你也要小心。”   他们两句话就结束一切,正要关上门各自离开时,意外突然发生。   草丛里,假山后飞快冲出一群侍卫,举着武器朝他们走来。中年仆从一见情形不对,立刻要把纸条吞进嘴里,却见侍卫的动作更快,两人纵身一跃,一前一后挡住去路,将他双臂一扭,“咔嚓”一声,中年仆从的手臂立刻脱臼。   姹紫吓得花容失色,反应过来后,立刻就想咬舌自尽。她之前就听过南越王的凶狠毒辣,对于叛徒从不留情,她不想活着遭受折磨,宁可痛快一死。   可惜她也没死的机会,侍卫将一根粗麻绳勒进她嘴里,连话都说不来,谈何自尽。   一束灯光从不远处缓缓靠近,张忠书拿着灯笼站在他们面前,对他们的脸照着看了看,目光在他们脸上巡回一圈,便将人认了出来。他淡淡扔下一句:“都带去王爷那儿。”   牢房内,墙上的火把都点燃了,照着里面亮堂堂。   张天面无表情地站在牢中,冷冷望着这两人。   张忠书上前,把纸条递上去,道:“是王妃的笔迹。”   张天冷哼一声:“行了,这下证据坐实,也不算冤枉她。”他走到姹紫面前,一把揪起她的长发,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开口问:“谁派你来的?湘南按察使?”   姹紫忍痛不说话。   张天嘴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不说,也行。”他一把将人扔在地上,朝身后之人开口,“阿旺,交给你了。”   田旺询问:“要留活口吗?”   “不用,一看就是死了也没人在乎的东西。”张天眯起眼,“只要拿到口供就行。”   下一刻,牢房传出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声。   王妃猛然从床上惊醒,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放在那场噩梦中的尖叫声。她身上的衣服都未更换,还是白日里穿的那套。她哭了很久很久,眼皮子抵不住就睡过去了,结果噩梦中被猛兽追杀,吓得她出一身汗。   王妃双眼红肿,她坐起身来,身旁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方才穿着衣服睡,结果醒来感到一丝凉意。她吸吸鼻子,只有自己起身去换衣。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的传来,屋门被人一脚踹开。   王妃转头去看,只见张天面如寒霜地走进来,手里还拖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女子,“啪”的一声,他将尸体扔过来。   王妃惊恐地尖叫:“啊——”她身子不住往后退,撞到了屏风,人在摔在地上。   地上的女子尸体双目圆瞪,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几乎没一块好肉。从她扭曲的五官辨认,王妃认出了她。   张天一把扯住王妃的衣襟,将她提起来,冷声威胁:“看到了没,这就是下场。”   王妃惊惧恶心,一股呕吐感涌上胸口:“呕——”   张天松开她,眉目中带着煞气:“你不用费心打听,我现在就告诉你,十日之内,大军就会攻向江南。如果我赢了,你运气好,说不准还能捞个皇后当当,如果我输了……呵,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王妃声音尖锐,反驳道:“我姓李,我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即便你赢了,我有何脸面做皇后?只会受万人耻笑唾骂!”   张天瞥一眼,转身欲走。   “王爷!”王妃喊住他,眼中有恨亦有情,“你爱过我吗?”   张天停住,回头深深看她一眼:“若你害怕被万人耻笑唾骂,自尽亦可。”说罢,脚步再也没有停顿,大步离开。   七日后,南越大军出征,一路向北行进。   乱世也就此拉开序幕。   张天对江南这块土地垂涎已久,当年还在青寨时,他就知江南富足。那时不过是个土匪头子,他就野心勃勃地妄想过,有朝一日争霸天下时,定要拿下江南,这样可保粮草充足。   八年前,他跟红花教合作,打算啃一口试试,结果被逼逃走南越。   如今,他积蓄实力卷土重来。   大军途经一些城镇,张天打得毫不费力,轻松就拿下,甚至有流民主动投靠,一路行进,张天一路壮大队伍,等抵达闽地时,七七八八算起来共有大军十万。   这日下午,曹子廷亲自打开城门迎接。   宽敞的宴宾室中有歌舞助兴,满桌都是八珍玉食。轻步曼舞的美人们身着纱衣飘飘欲仙,仿佛能乘风而去,乐声高雅,如幽泉流水般叮咚作响,却不免听出些靡靡之音来。   张天不喜欢这首曲子,他喜欢激烈高昂可振奋人心的,或者低俗露骨让男人情动的。不过,身为客人,他仍礼貌地微笑,评价道:“好。”   曹子廷轻笑一声:“不喜欢就别勉强。”他舒展后的容颜俊美如天人,引得伺酒的侍女看呆了眼,连酒斟溢出也都注意,酒水流到桌上,沾到他袖子上。   侍女连忙回神,跪下认错:“门主恕罪。”   曹子廷摆摆手:“下去吧。”袖子沾到一点,他直接将袖子卷起来,拿起酒杯与张天对饮,“干。”   “干。”张天仰头饮尽,大笑道,“原来门主是个怜香惜玉的,连侍女犯错都不忍责罚。”   曹子廷笑道:“不过小事罢了,无需苛责。”   张天手上把玩着酒盏,似笑非笑:“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你的确跟了她不少年,有些痕迹抹都抹不掉。”   这个“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曹子廷笑了笑,似是而非地说了句:“郡主对我有知遇之恩。”   张天大笑:“这倒是。”顿了顿,他勾着嘴角问,“你怎么不像元青那样跟她去西北?反而留在这地儿了?”   曹子廷眼眸半阖,白玉般的面颊上因酒意而微微泛红,他懒洋洋靠在塌上,手上晃着酒盏,道:“等尝过滋味了,就不愿再屈居他人之下。”   张天哈哈大笑,同道中人,他举起酒杯:“干。”   曹子廷又饮一杯。他脑子还清醒,可嘴巴已有些管不住,只想说话:“正是留在这里,方有机会跟王爷合作,咱们先拿下长江以南,然后继续往北打,终有一日……”他双眸定定看着半空中,五指紧紧捏住酒盏,“拿下京城。”   张天喝道:“对,等我们拿下京城,到时候,我愿与你划江而治。”   曹子廷虽不大信这话,可还是笑着点头:“好,划江而治。”   张天也有些喝高了,谈兴愈盛:“闽地堵着我攻向江南的要道,我当初规划战线的时候,还担心你跟我打一场,可绕道又太耗费粮草,一不小心还容易碰上胡高阳那老贼,便想着跟你谈一谈,哈哈,没想到真谈拢了。”   曹子廷:“我跟你斗有什么好处,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占便宜的只有朝廷。”   张天打了个酒嗝,道:“不错。”   他又灌一口酒,脑中突然想到西北的局势,顿时陷入沉默。   本来,他打算再攒军资攒个一两年,毕竟南越那地方穷,攒点东西不容易。谁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物资多些总是有备无患。   可当他知道西北的消息后,突然就坐不住了。   西北铁骑已踏平匈族,将可汗和几位王子悉数除尽,彻底解除边境危机。同时,杜厉也携部下投降归顺,甚至帮着徐家一起管理草原上的匈族百姓。   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大喜过望,又恢复杜厉定安侯的荣耀,命他镇守草原。名头只是个虚的,皇帝既没给金银财宝,也没赐府邸……这些,张天听过就算了。   他担心的是,这么一来,那女人的势力将更大。   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没有匈族的掣肘,徐家军随时可南下。   张天从来没有那么清醒地认识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尽快拿下江南。   义父日夜劳作关注民情,在南越轻赋税免徭役,可那地方就是富裕不起来,甚至让所有人吃饱饭都成一件难事。而江南不同,江南不仅钱多粮多,连人才也多,不像南越,别说卧龙凤雏了,连找个秀才出来都难。   曹子廷突然冒出一句:“京城那边,应该已在商议对付我们的法子了,现在没了匈族威胁,若皇上派徐则过来,我们怎么办?”他抬眸问,“对上西北铁骑,你觉得有胜算吗?”   张天沉默片刻,这正是他之前思考的问题。他又朝嘴里猛灌一口酒,目光锐利如刀:“皇上命徐则回京行赏,徐则拒绝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曹子廷笑了笑,“徐则不是一直不敢回京么?”   “可这次不一样,匈族威胁已去,徐则没有不回京的理由。除非……”张天望着他,一字一句往下说,“他跟你我一样,有反心。”   曹子廷扬眉,与他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所以,咱们的皇上一听说徐则不回来,就立刻下旨把西北兵力分一半给杜厉统帅?他没本事强制撤掉徐则,就想让杜厉跟他先斗起来?”   张天也笑:“我猜斗不起来。”   曹子廷:“我猜才是。”   两人哈哈大笑。   张天慢慢收了笑,垂眸道:“杜厉和徐则肯定已沆瀣一气,呵,合作的条件应该都谈妥了。皇帝的一句话,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放屁。”   说完,他心中愈发急躁,狠狠一捏酒盏,顿时片片碎落,掉到塌上。   残余的酒渍在灯火映射下,亮若灿星。 第225章 元青认真地纠正:“是……   南越王率领他的十万大军朝江南进发,而闽地门户大开,畅通无阻地借道于他。不止如此,闽地洪门五万人众也归附南越王军,随他一同进攻。   江南告急。   京城官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发数道旨意命江南附近的驻军前去驰援,可惜,皆非南越王军之敌,反倒因驻军立地,给了洪门可趁之机,顺势拿下周围几座小城,增添了逆贼的粮草储备。   内阁提议,让胡高阳派兵助江南退敌。其实这句话出口的时候,皇帝和阁老们心里都清楚,胡高阳未必会应。   果然,胡高阳推脱粮草军饷不足,要求国库支援。   可国库空虚多年,根本拿不出钱来。   孙首辅长叹一声,上前道:“陛下,不如让徐则出征。”   年轻的皇帝轻声反问:“他会应吗?”   李承业自己也知道,如今皇权式微,若在太平年间倒还好,大家就这么过下去。可一旦出现乱象,京城根本控制不住分封大员。那些总督手里有兵有马有粮有钱,跟过去的诸侯国也不差多少。   孙首辅:“应不应是他的决定,可陛下您的旨意必须传过去。徐则不来,是他藐视皇权是他理亏。可您若不说,他就心安理得地呆在西北坐山观虎斗。”   李承业颔首:“好,听首辅的。”   他接过内侍递来的玉管狼毫,提笔一蹴而就,写下圣旨。望着尚未干的墨迹,他无力地坐在龙椅上,淡淡开口:“快马加鞭送到西北徐将军手上。”   “是,陛下。”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李承业长叹一口气,目光望着西北方向,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他知道,平儿也在西北,她应该是和亲生父亲相认了。   平儿小时候一直想要父亲,长大后嘴上虽不承认,心里也一直有疙瘩。能够找到杜厉,她一定很高兴吧?   李承业想到此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温暖笑意,心中抱着一丝希望想,平儿在那里,她会不会担心京城?她是不是可以劝动徐则?   但愿可以。   匈族的残余势力在这几年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西北此刻反倒成了天下最太平的一处地方。   京城使者一路赶来,惊讶发现,沿途未遇到半个劫匪,而且连流民也没看到,甚至远远望去,村里头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难道每户人家都有粮可吃?   待进到军营,使者第一时间宣读圣旨。   徐则跪下,高举双手:“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下圣旨后,徐则不敢耽误,立刻召集诸位将领入军帐议事。杜平得到消息即刻从府中赶来,进入军营后她翻身下马,没想到看到个老熟人,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京城来的使者是李承业最信任的内侍,从小就跟着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对永安郡主陌生,内侍顿时眼睛一红,上前就行礼:“郡主。”   杜平笑着扶起他:“唐公公免礼。”   唐内侍反握住郡主的人,一颗心此时才算松下来,他抹泪说:“陛下一直挂念着您,担心您出事。从您离开京城开始,陛下就派人寻你,可惜寻不到。后来知道您跟杜将军相会,这才放下心。”   杜平正想把手抽出,闻言,突然沉默下来,她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轻声问:“陛下还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陛下心里的苦都没人说。”唐内侍打开话匣子,“陛下心中想你,可又见不到。他知道您不想回京,就不忍心逼你。后来,张天那逆贼一路朝北打来,势如破竹,京城人心惶惶,陛下整日整夜睡不着觉,瞧着人都瘦下去了……郡主,您帮帮陛下吧,您在西北这么多年,跟徐则关系好,您多劝劝,千万要让徐家军出兵啊!”   杜平沉默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抽回自己的手,指了指军帐,“我先进去,听听徐将军怎么说。唐公公,这里是安全的,你赶路这么多日子,先去休息吧。”   唐内侍目光殷切地送永安郡主入内。   杜平一进门就见椅子上已经坐满人,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她迎着诸人的目光入座,开口道:“事情都知道了?”   大家都点头。   徐则叹道:“圣旨已传达给大家,本来从战场位置看,胡高阳出兵最适合,可他不愿……”他叹口气,“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   杜平:“所以,徐将军愿意出兵对战南越王?”   徐则神色一顿,听出话外之音。他转头询问:“郡主不赞同?”   杜平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无表情地开口:“不赞同。”   屋中陷入安静。   众人没料到她态度如此干脆。郡主来之前,他们中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同意的人自然是跟徐则一个想法,反对的则是不满朝廷之前数年的亏欠冷淡。   他们猜测郡主的态度,大多人觉得永安郡主跟朝廷关系匪浅,定会出手援助,可徐如松却淡淡说了句,平阳公主死后她就离开京城,这关系不见得好。   当时,元青没表态,只静静朝徐如松瞥了眼。   杜平说出她的理由:“你们觉得江南能守多久?在徐家军赶到之前能将张天一直隔绝城外?我看未必,江南是个富贵乡,那样的地方练不出强兵。好,即便江南守住了,朝廷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援胡高阳,轮到徐家军就给得出了?皇上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各地捐粮捐银支持徐家军,可你们觉得有多少地方愿意出钱出力?”   没有人能回答。   杜平嘴角一勾,眼底却是冰冷:“至少,那几个割据一方的总督绝不会支援。到时候,京城害怕了,把城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记得保自身平安。而徐家军,前有虎狼,后无支援,只会变成一支孤军。你们觉得,一支孤军再厉害,又能打多久的胜仗?”   闻言,徐则抬头长长一叹,苦笑。   杜平冷笑一声:“不管能打多久胜仗,最后的结局都是死路一条。”   顾参将喃喃道:“不至于吧……”   皇帝叫他们去打仗,做不出这种事吧……   杜平侧目:“即便皇上不至于,内阁呢?若内阁坚持保京城平安,你觉得如今龙椅上那位能扛住满朝文武的压力?把局势设想得再糟糕些,若我们对战逆贼的时候,其他总督闻风而动占领京城?到时岂不是腹背受敌?”   屋中一片安静中,梁副总兵打破沉默,插嘴问:“还有呢?郡主还有其他理由吗?”   杜平朝他望去。   “我们可以只带十五万兵力过去,若最后真被朝廷抛弃,我们也可以逃回来,西北永远是我们的归宿。朝廷抛弃我们,是朝廷理亏,可我们不去营救,那就是我们理亏。”梁副总兵道,“郡主若想阻止,这理由不够。”   杜平望着他:“最重要的理由,因为南方的世家望族还没除干净。”   众人皆是一震。   这话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当年永安郡主不惜用苦肉计来对付西北三大望族,那时候,他们就明白,永安郡主容不下那些大家族。   杜平:“西北一直有匈族侵袭,环境恶劣,一直没有形成什么名门世家,戴家宋家王家这种门户,到了京城和南方根本不够瞧。江南又是南方最富庶的地方,那里的家族盘根节错,家族中做官的更是一抓一大把,除掉他们不是简单的计谋就可行,阴谋诡计没用,恐吓威慑也没用,”顿了顿,她抬眸注视众人,“只能靠我们的兵,和手里的刀。”   杜平见他们都怔住,便笑了笑:“我虽不介意背负骂名,不过,有敌人愿意帮我背这骂名,我当然不会反对。”   徐如松盯住她问:“你想让张天先在江南杀一波?此计未必可行,只要张天攻进城内,那些家族为保全自己,说不定会俯首称臣。”   杜平挑眉:“少将军挺了解他们的作风?”   徐如松还是盯住她,没接腔,只是等她回答。   杜平:“那也不错,他们若对张天下跪,那不是自己将把柄递到我手上?等我杀过去的时候,这就是现成的罪名。”她目光一闪,“勾结逆贼,杀无赦。”   徐如松神色一缓,撇了撇嘴,哼,最毒妇人心。   杜平起身,正要再次询问,看大家的意见是否相同时,忽然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有亲兵满头大汗冲进来,手上拿着急件,大声道——   “出事了!东北那边有动作!奉天总督陶明惜率二十万大军朝京城方向去了,打着保护皇上守卫京城的旗号!”   北方,也乱了。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三年前,当把匈族三王子收拾掉以后,边境就已经没什么威胁了。那时永安郡主提议,在各地安插眼线,局势有变时方便西北及时反应。   没想到,时局变化如此之快,眼线果真派上用场了。   顾参将惊异地望向郡主,嘴里喃喃道:“这嘴是开过光了?刚才还说有人会对京城动手,结果真的有人动手了……”   杜平神色凝重,似是陷入思索之中。   梁副总兵蹙眉,低声咒骂:“陶老狗那畜生,明摆着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杜平抬眸,淡淡说了句:“陶明惜有号令之意,各地总督却未必会听命。现在这情况,徐家军一旦入场,将同时面对陶明惜二十万大军和张天十五万大军。”她扫视一圈,“你们的意思呢?”   拿到这个消息后,情况跟之前又有不同。   一开始,皇帝只下旨征讨张天,短时间内京城至少安全无虞。可是,陶明惜率军南下,明眼人都知道京城兵力不足以抵抗,但京城易守难攻,不出叛徒的情况,严防死守个一年还是不成问题的。在防守的时间里,足够其他地方来救援。   若只征讨张天,各地还会互相推诿,但如今事关皇帝安全……天下群雄恐怕各有心思,都会坐不住。   徐则缓缓开口:“陶明惜是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众人皆沉默,算是对这句话默认。   徐则:“皇上的安危不可不顾。”   众人还是沉默。   杜平:“既然意见不一样,老规矩,投票表决。”她站起身,眸中情绪压得很紧很紧,“我与皇上自小一同长大,情分不一般,我当然担心皇上安危,可是,我不愿西北二十多人士兵无辜送死。即便徐家军威武,能同时打赢陶明惜和张天,赢了之后我们还能剩多少?西北铁骑天下第一,大家都知道,他们巴不得将徐家军的实力消耗殆尽,我们交战的时候,其他人能坐得住?会不会也横插一脚,都想着把最厉害的徐家军先除掉?”   徐则看了一圈众人表情,心里已有底,他缓缓阖上双眸。   杜平双手撑在案上,目光炯炯:“现在,我问大家,同意出兵驰援京城的举手。”   所有人沉默端坐。   没有一只手举起来。   杜平转身面朝徐则,开口道:“徐将军,我这就去把唐公公唤进来,大家当面把话说清楚。”   徐则叫住她,沉声道:“四年前,皇上给过我一封亲笔私信。”   杜平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徐则:“郡主,皇上嘱咐我对你多加照顾,务必护住你在西北时的安危。”顿了顿,“你现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不会后悔?”   众人顿时朝杜平望去,眼中闪动异样光芒。皇帝愿意为一位表妹写亲笔私信?这份情谊……可不是普通表兄妹能有的。   杜平回眸,她脸上没有表情,眼底也没透出情绪。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一切大局为重。”   说完,她跨步出去。   没一会儿功夫,杜平带着京城使者入内。唐公公快步走到徐则面前,他努力维持镇定,但语气中仍泄出紧张:“徐将军,你决定何时出兵?”   屋中沉默。   唐公公一见情形不对,声音尖锐起来:“徐则,你敢抗旨不遵?”   徐则开口道:“情况有变,公公来西北的路上,奉天总督陶明惜带兵朝京城进发,算算日子,五日内就能抵达。”   唐公公瞳孔骤缩,脚下一软向后退半步,不敢相信道:“什么……”   杜平扶住他。   唐公公眼里已看不进其他,目光一凝,立刻上前揪住徐则衣服:“那你们就更该出兵,马上出兵!马上去打退陶明惜保护皇上!”   徐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中透出悲哀:“抱歉,前有陶明惜后有张天,旁边还有其他人虎视眈眈,我做不到。”   唐公公狠狠瞪住他,指着鼻子骂:“你这个叛臣!徐则,你有今日都是先帝赐予,如今你却不管不顾,留你何用?”   徐则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让他骂。   唐公公骂得气喘吁吁,等他回过神,才想起这里毕竟是西北,是徐家的地盘。他转身就走,冷冷扔下一句:“杂家会如实向皇上禀告。”   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撼动不了他们,所以都没回头去看他们表情,只匆匆去找坐骑,想着尽快赶回京里去。   杜平追了出来:“唐公公,你留在这里吧。京城危险,而西北很安全,只要你留下,我能保你无事。”   唐公公回头苦笑:“郡主的好意奴才心领了。”他翻身上马,目光望向京城,“可是这种时候,奴才必须回去陪着陛下,陛下一个人太可怜了。”   杜平沉默许久,说:“……好,你陪着他。”   她眸中似有泪光闪动,可仔细一看,又似乎是错觉。   她望过来,轻声道,“一路顺风。”   唐公公也道:“郡主保重。”说罢,驾马而去。   眼见京城使者气冲冲要走,徐如松和龚韧山偕伴跟出来,想着说几句好话,既然大将军扮黑脸了,总要有人扮红脸。岂料永安那家伙动作比他们还快,拔腿就追出去。   徐如松就懒懒倚在墙边,听他们说话。   他耳力好,一个字都没落下。   看到唐公公确实走远了,他才慢吞吞踱步到那女人旁边,斜瞟一眼,怔住,呆呆地问:“你哭了?”   杜平转头看她,眼睛里并无水光。她沉着脸反问:“你说呢?”   徐如松里里外外看她的脸,撇嘴道:“这不是没哭么。”   杜平心情不悦,转身欲走。她怕她再站在这里,忍不住找他出气。   徐如松:“喂,你生什么气?本来大家态度在两可之间,我爹那人又愚忠,大家也就顺着我爹意思出兵了,是你开口阻止的,现在又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杜平停住。   徐如松继续说风凉话:“皇帝到底跟你什么交情?总不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顿了顿,觉得这八个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猜测,压低声音又加一句,“总不会是差点要做皇后的那种关系?”   杜平缓缓转过身来,盯住他看。   徐如松觉得自己真相了,嗯,他果然聪明过人。这可是皇室秘闻啊,于是他更加兴奋地上前两步,打算好好报一报当年之仇。   他凑到永安旁边刺激她:“你说,皇帝要是知道最后是你阻止,会怎么想?你这女人真是心狠,这可是你的旧情……”   狠狠一拳揍到胃部,既快且准,力道可拔山扛鼎。   徐如松顿时抱着肚子痉挛成一团,眼睛眉毛统统皱在一起,对着地面干呕。   杜平收回拳头,冷眼瞥他:“我今日敢阻止,就不怕被他知道。”   她转身离开。   “站住。”徐如松抬手擦去嘴角痕迹,扶着大腿站起来,目光亦是冰冷,“你觉得我不会打女人?还是不敢对你动手?”   杜平没说话。   徐如松哼笑一声,站直身子,道:“你是不是忘记被我打败的经历了?不过是手下败将。”   杜平摆好架势,随时准备交手。   徐如松捏了捏拳头,正要出手时,忽然肩膀被人按住。来人力气极大,他手臂不能移动半分,扭头去看,果然是元青。   徐如松眯眼,另一只手指向永安:“是她先动手。”   元青神色平静道:“是你先动口。”   徐如松:“你躲在旁边看?”   “没躲。”元青坦然道,“走出来正好看到。”   他手上的力道放松,徐如松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他的钳制,扭了扭肩膀说:“元青,你这心偏得没地找了吧?有这么拉偏架的?”他见元青不还口,以为他心虚,接着嘲讽道,“你要不要把我按住让她打?”   元青淡淡一句:“按住你,郡主不会打。”   徐如松睁大眼:“如果她肯打,你就助纣为孽了?”他见元青不说话,二对一,他不吃眼前亏,便气冲冲走开,“愚忠。”   哼,下次他拉着韧山一起上,不信还会输。   杜平轻笑一声:“他说你助纣为孽。”   元青走到她身旁,毫不犹豫回道:“你不是纣,你也不为孽。”他望着她的眼睛,“你做的一直都对。”   杜平嘴唇一动,没说话。   元青目光清澈,说:“如果有一件事,你觉得内疚难过还是选择去做,说明这件事很重要,既然重要,那就去做。”   杜平一怔,然后笑出声来:“你考虑问题真直接。”她轻叹一声,忍不住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师兄肩膀很宽,靠上去就有安心的感觉,她轻声,“谢谢。”   元青身体一滞。   杜平感受到了,突然想起师兄对她有男女之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言行无忌。她立刻站直身子退后一步,苦笑道:“抱歉,一时忘形。”   元青抿唇:“不用道歉。”   杜平想开个玩笑,用以消弭眼前尴尬的气氛,她打个哈哈过去:“占了师兄便宜当然要道歉。”   元青认真地纠正:“是我占便宜。”   杜平:“……”她说不下去了。 第226章 妈了个巴子,看来她今……   但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比刚送走唐公公时好了不少。晚霞满天,黄昏渐近。杜平骑马回到家中,刚下马就见小麦兴高采烈地迎出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她放慢脚步,小麦也在旁慢慢跟着走,然后递上一封信:“江南陈家回信了。”   杜平脚步一顿,接在手里并不急着看。   张天刚有动静她就得到消息,那时便猜到他的目标是江南。她甚至暗中提醒湘南,那边离南越最近,兵力也算充足,她本想让湘南先压制一番,给朝廷喘息的时间,岂料,湘南不是对手,连闽地也门户大开,让张天长驱直入,眼睁睁见他堵在江南门外。   杜平明白,江南守不住了。   在此之前她就给陈千瑜送信,让商会提前准备。她可不想等张天攻入城的那天,满城财宝任他采撷。   江南商会耳目聪明,也听闻了南越那头的动静。   一收到她的信,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将一些重要产业慢慢转移。   首当其冲的一点,火绳枪的制造不能放在江南,幸好陈千瑜早有准备,最新一批卖给徐家后,她便借着商队的幌子,把机器和工匠一起往西北送来。   杜平提出第二点,将织布坊也转移到草原上。一则是担心张天以此敛财,到时候强行侵占商会收益并断了她的分红。   二则,她也在为草原的将来考虑,现如今匈族被收服,可他们能跟南方做买卖的只有马匹生意,打战的时候还好,一旦不打仗了,草原上很难自给自足。   于是杜平便想把织布坊移到草原上做,这里的工钱便宜,布匹的成本压更低,于商会有利。另一方面,草原上建起一座座工坊,归顺的民心也能更稳定。   小麦在旁边问:“南边已经打起来了?战况如何?”   杜平:“江南撑不了多久,”顿了顿,“除非胡高阳改变心意,愿意跟张天斗上一斗。”   小麦撇嘴:“他心眼儿小,连漕帮遗孤都想扣押,怎么可能在乱世的开端就先消耗兵力?我觉得啊,那姓胡的肯定想徐家军先牺牲,冲到最前面跟张天打。”   杜平多看她一眼:“你很有想法啊。”   一眨眼,小姑娘就十四岁了,个子抽高了,五官漂亮,可惜皮肤还是黑黝黝的。   小麦抬头挺胸,叉腰道:“那当然,我可聪明了。”她对胡家看不上。在她眼里,天下英雄都在西北,她哼了声,“那些人也不想想,每个人都想做渔翁,谁来扮演鹤蚌?”   杜平目光一闪:“总有傻子先冒头,比方说陶明惜。”   小麦眨眨眼,问:“陶明惜是谁?”   杜平看她一眼,并未回答:“先不管这个,我需要派人去草原准备织布坊的事情,你想去吗?”   “要去!要去!要去!”小麦一蹦三尺高,“我可算等到机会独当一面了!”   杜平噗嗤一笑。   小麦紧紧握住她的手:“杜老大,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杜平点头,摸摸她的脑袋,从她刚到西北开始这孩子就跟着她,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好像养了个女儿似的。她选择小麦当然不是因为关系亲近,而是看好她的能力。   “我相信你。”   小麦被这四个字说得不好意思,低头揉揉脸,扯开话题道:“要不要先看信?看信看信。”   杜平笑了笑。   算算日子,江南过来的商队也快抵达,信里说的应该就是这事。   杜平拆开信封,目光快速往下扫。一开始,她神色轻松,待看到下面,她突然怔住,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   她的怔愣太明显,小麦忙问:“怎么了?”脑袋也跟着凑过来看。   杜平垂眸,将信上最后几句话又仔仔细细看一遍,确定没看错。她轻声说:“千瑜不肯离开江南,她要跟陈家其他人一起待在凤阳。”   小麦立刻安慰道:“别担心,张天哪怕攻入江南,也不会大肆屠杀商会,他还要靠着商会的人给他赚钱呢,陈家主肯定是这么判断才留着的。”   杜平沉默许久,不但如此,信上还说了其他的:“千瑜不会来西北,但是兄长一家会跟着商队一起过来。”   小麦眨眨眼。   杜平望着她,问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小麦天真回道:“她信任你?她把兄长托付给你?”   杜平慢慢将信纸塞回去,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上动作,许久都没有说话。她抬手捂住额头,竭力压下喷涌的情绪,轻声说了句:“我何德何能值她如此相待?”   千瑜信上提到,若她不幸身亡,兄长将继承陈家。   所以,她把兄长一家都送过来。   信上的口吻很是轻巧,就如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态度,最后一句这样说——   郡主若护住兄长,陈家也将尽在您掌握中。   良禽择木而栖,您便是吾中意的凤凰木,愿以命相待,以身家相托。   时年九月,张天攻破凤阳的城门。他入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征粮,每户人家都需交出家中储粮的半数。   普通百姓倒还好,家中粮食拢共就那么点,士兵们一顿翻找,柴房地窖都不落下,一眼就能看出余粮多少。士兵们虽然每次都拿得比半数多,但总归记得上头反的吩咐,不能把人逼上绝路,多少留点儿给百姓。   但世家大族则不同,他们储备的粮食以仓廪计数,堪比官府。说难听些,现今官府粮仓空虚,还未必及得上这些家族。为了让军需得以保证,张天直接派重兵镇压抢粮。   一时间,张天的名声在江南世家中臭名昭著。   张忠书无奈相劝:“天儿,我知你当年走上匪路就是因为官府和世家的剥削,你贯來不满他们,但你须知,他们也是这世道的根本,我们不能与根本作对。你的士兵能帮你打天下,却帮不了你治天下。”   张天沉默片刻,否认道:“在南越的时候我就明白这道理,今次这样做并非刻意针对,而是军粮不足。”   张忠书摸摸胡子:“咱们先不远征,现在要做下的,是把凤阳周围一圈都稳下来,耐下心慢慢来,军粮的事也可缓一缓。”   张天思索片刻:“可。不过那些家族太不把人看在眼里,且容我先拎两个出来杀一儆百,吓破他们的胆子后,不怕他们不从。”   张忠书欣慰道:“这才对。”   张天挑出两个最不服帖的家族,诛其九族,江南的声音一下子就熄灭了,南越军所至之处,皆俯首称臣。不少人对他献礼,金银珠宝和美人皆有,张天通通收下,并给他们授予官职,替代掉原先的朝廷命官。   料理完这些,张天带着几名亲信来到陈家大宅。   陈千瑜率几名族老亲自迎接,恭敬至极:“见过王爷。”   张天哈哈大笑,上前扶起她:“免礼免礼。”宽大的手掌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我跟会长可算是老相识了,当年还靠你慷慨解囊才帮青寨度过难关,何必如此客气?”   男人手掌的温度在她肩上多停留了一瞬。   陈千瑜心里咯噔一下。   她脸上丝毫不显,落落大方地笑道:“王爷是个念旧情的人,看来老天仍眷顾陈家。”   陈千瑜迎着他往里走,心里已将他的来意琢磨个七八。南越那一带穷乡僻壤都榨不出多少油,除了番禺港能给南越王府增添收益,其他地方估计喂饱自己都悬。   张天一路朝北打来,那些小城镇的存粮就像蚊子肉,根本填不饱十五万大军的肚子,只要他还想继续往北打,就势必需要大量粮食和银钱。   接下来,天下战火四起,粮食的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南越王府的库房……恐怕撑不住。   张天必须找个能供养军队长期征战的银库。本来么,把那些世家搜刮一顿,估摸着也够了。不过照最近的情形看,张天不准备拿世家怎么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陈千瑜暗暗叹一口气,看来,他是瞄上商会了。   江南的商人和别处有个大不同,便是成立商会团结一道。永安郡主来之前,商会中各自心思不同,很容易被人挑唆分裂。那年,郡主来到江南后,盯准这些裂缝,把那些刺头或架空或剔除,把整个商会的利益合并一起。   张天目前的作风,明显不想靠血腥杀戮来征服,只要不是硬来,她不觉得张天能拿下商会。   他应该有别的招数。   陈千瑜心中忐忑,可她仍是笑眯眯地拍了拍手,立刻有年轻美貌的少年少女鱼贯而出,在台上轻步曼舞,乐声柔靡。   张天听得心不在焉。   陈千瑜见他如此神色,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好不容易表演完了,张天捧场地鼓掌:“好!好!”   陈千瑜笑道:“王爷若喜欢,就把他们带回去,您休息时也能拿来消磨时间。”   “哈哈,不用。”张天拒绝,他捏着酒盏瞅过来,笑道,“我今日來找你,也是叙旧为主,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若白驹之过隙。”   陈千瑜一个字都不信。   叙旧?呵呵。   她面上却笑着说:“是啊,我初见王爷就觉是个人物,那时候还想招揽,哈哈,如今回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天突然来了句:“现在招揽也不迟。”   然后,他目光深邃地望来,颇有些男女间的未尽之意。   陈千瑜僵住,妈了个巴子,看来她今日会有一场桃花劫。   陈家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会意,目光彼此对视,心里也都是咯噔一下。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南越王看上了家主,要看上也是看上陈家的钱。   立刻有族老想扯开话题:“说起来,今日的酒是珍藏多年的……”   “闭嘴。”张天打断道。他话听半句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呵,以他今日地位怎可能再由他人糊弄?张天瞥去一眼,以示警告。   族老只能低头:“是。”   陈千瑜哀叹一声,姓张的没耐心,看来想硬来了。   张天不再做戏,开门见山就摆出条件:“我欲纳你为侧妃。”   陈千瑜回答很快:“我不可能拿陈家当陪嫁。”   张天定定望着她,嗤笑一声:“你以为是你说了算?”他想了想,又放柔语气,“千瑜,我本可以强取豪夺,但念在我们往日的交情,我愿意给你侧妃的身份,陈家有了这层关系,就能在江南及其以南的所有地方横着走,生意也能做更大,不好吗?”   “江南以南横着走?”陈千瑜轻笑一声,把话给挑破了,“王爷,胡高阳跟你就隔着一个省,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你怎么敢把话说这么大?”   张天反问:“你觉得胡高阳会打过来吗?”   陈千瑜沉默,以胡高阳目前的动向,更有可能窝着不动保存实力。在这点上,她判断和张天类似。   张天闷声笑起来,许久才停下,玩味道:“不说话了?”   陈千瑜深深呼吸一口气,据实已告:“王爷,江南跟你当年离开时已经不同。商会工会漕帮和世家糅杂在一起,江南能富庶天下也是这个缘由。我知道您想将这些都收归已用,要么安插人,要么娶回家,只为将这些牢牢握于手中,但这个行不通。”   张天目光锐利地射来:“哦?”   陈千瑜:“我可以把话先放在这里,您一旦让自己的亲信掌管各方,江南的富饶将止步于此。穷人乍富最易迷失方向,就好像老鼠跌进了米缸里,只想着怎么吃怎么捞。而且几方势力本就互相制衡。”顿了顿,她试探地问,“天下还没打完,王爷舍得让自己属下因此生嫌隙?”   张天笑笑不说话,他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吞下去。他的眼神像是撕咬猎物的猛兽,盯过来:“你敢说这话,那肯定是有良策了?”   陈千瑜颔首:“当然。”   张天挑眉,语气中含着一丝嘲弄:“比当侧妃的主意还好?”   陈千瑜丝毫没有尴尬羞涩,她扬起一抹笑,目光全神贯注望着他:“好多了。”   张天放下筷子:“说。”   陈千瑜:“王爷想在占领的土地上赚钱,光收税不够,还需要代理人,陈家就是最好的选择。别家给不出我的条件,只要您授予陈家盐铁专营权,陈家愿意分毫不取,赚到的钱我悉数交给王爷,保证两年后就让您兵强马壮,不愁粮食。”顿了顿,她意味深长道,“至少,绝不会让您比胡高阳穷。”   不管从地理位置上看,还是从兵力强弱上分析,胡高阳都是他最大的威胁。   张天似笑非笑:“嫁给我有那么糟?”   陈千瑜笑着替他斟酒,斟满了,她放下酒壶,指了指自己:“王爷,我一看就是那种不安分守己的女人,不娶我,对您也有好处。至于钱,不论娶不娶,我都能替您赚到。您还能省下一个侧妃的位置留给世家大族,稳赚不赔的买卖。”   张天哈哈大笑,拿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好。”   当年,他被胡高阳打得落荒而逃,斗转星移,日升月落,他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要给他时间准备,下一次,他一定能赢。   同年,陶明惜围攻京城。   京城的城墙高且厚,墙高近十五米,厚度逾二十米。厚重的城门紧紧关闭,士兵们带着武器站在城墙上防守抵御。   陶明惜每天都派人在城门下扯着嗓子喊:“开门!我们是来保护京城击退张贼的!快开门!”   这鬼话没人会信,回应他的只有无情的炮火和箭矢。   他喊了三天,没等到开门,却等来直隶总督荀琚带兵支援。京城上空全是乱哄哄的声音,双方兵马缠斗一起,地上的尸体堆得一天比一天多。   这日,战斗正酣时,忽闻有人大嚷一声:“不好了,城门被人打开了。”   荀琚本在后方指挥,听闻此言,朝前方望去,果然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不好,城内有叛徒。荀琚情急之下,立刻带上一队亲兵向城门方向冲去,忽然一支长箭瞄准他心脏位置,从后面直直射穿他身体。   荀琚身子一颤,然后直直倒下马去。   陶明惜这方立刻有人高呼:“荀琚已死!荀琚已死!我们赢了!”   ……   陶明惜挥军直入,终于踏入京城内。进城第一件事,他借着清君侧的罪名,将反对他的家族屠杀殆尽。然后大摇大摆踏入皇宫,从皇上那里讨来一个摄政王的名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消息很快传到各地。 第227章 每次要拿人开刀时,这……   杜平拿到消息时,她人在草原上巡视织布坊的工事。徐则得知情况后,立刻命人快马加鞭送信件过来,召她即刻回西北商议后事。   杜平展开看完,嗤笑一声:“摄政王,就陶明惜那眼界,也就只能玩出这么点花样。他若有胆子直接称帝,我反而高看一眼。”说罢,她将信纸往身旁递过去。   杜厉伸手接过。   这段日子,杜平四处巡视,杜厉带一队人马随身保护。至于军队练兵的事情,他通通交给副将去办,那股紧乎劲儿,看起来恨不得昭告天下,这就是我闺女。   杜厉快速浏览,扬眉道:“名不正言不顺,姓陶的哪敢?他若登基为递,简直就是数个靶子让别人来打。”   杜平:“即便他不登基,别人也会去打。”   杜厉想了想,一下子想不出谁有实力去对付陶明惜。荀琚的人马被他收归,皇帝也在他手上,禁军也折腾不出浪花来。就目前局势而言,姓陶的狗是狗了点,不过兵力上还真挑不出毛病。   杜厉有些拿不准,开口道:“谁去打?总不能是胡高阳?那家伙离张天更近,要打也是先跟张天打。”他摸摸下巴,一想又觉不对,“也有可能。荀琚死后,直隶三省没这么快稳下来,胡高阳有可能先拿下这些地方,扩张势力。”   杜平笑道:“你就没考虑过西北军?”   杜厉一怔:“你想打?”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还能再等等。不过闺女想打,他肯定不反对。   杜平:“徐则忠君爱国,我怕他坐不住。”   杜厉哈哈一笑:“他不是被你吃得死死的?”上回圣旨召徐则去打张天,他以为徐则肯定会同意,没想到被他闺女拦下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杜平也笑了:“我一个人不同意也没用,是大家都不同意,徐则那人不会一意孤行。”   杜厉笑得更厉害,好不容易止住笑,他侧首问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有你有我还有徐则在,我相信西北军会赢到最后,到时候你想要个什么位置?在徐家军心里,你的地位尚不及徐则父子,别忙活到最后,给他人做嫁衣裳。”   杜平挑眉:“爹觉得我想要什么位子?”   杜厉理所当然道:“除了女皇,你还会要别的位子?”   杜平一怔,仰头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她伸手指指眼睛,好笑地问:“我的野心有这么明显?”   杜厉:“如果你只是想当个皇后,根本不用来西北。李承业那小子更好摆弄。”   听到李承业这名字,杜平收敛笑意。她长长一叹:“先帝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年反对我嫁给李承业。”   杜厉观察女儿神色,犹豫地开口:“你还想着李承业?”顿了顿,“如果还念着,等咱们打回去了,你大可……”   “停。”杜平一把遮住她爹嘴巴。猜都能猜出后面要说什么。   杜厉举起手,表示不说了。   杜平望着前方:一群匈族人坐在草地上,阿妍带着小可汗站在他们面前,正在鼓励他们去织布坊做工,跟他们描绘草原的未来。   多美的画面啊!   杜平轻声:“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子承父业?难道父亲做什么,就决定了儿子能做什么?越是高位,越该能者居之,但世道在每个人面前画出一条路,根本越不过去。皇帝的儿子做皇帝,帮主的儿子做帮主,奴才的儿子做奴才。”   她想起那年在江南,厉堂主选择站她这边时说的话。   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说:卫海拿下帮主之位我毫无怨言,但是,他不该想着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杜平转头盯住父亲,坚定道:“爹,我没想做女皇,也不想再让任何人做皇帝。”   杜厉彻底怔住。   “算了,这些事等我打回京城再说。”杜平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埃,“我先回西北去,然后给胡高阳写封信。”   这话转得太快,杜厉又是一呆:“啊?”   杜平俏皮地一眨眼:“写封信给胡高阳壮壮胆,好让他去打张天。”   湖广总督府。   书房内摆着一张偌大的沙盘,上面的山川河脉栩栩如生,每一条官道和小道都描绘出来,方便人寻找捷径。   胡天舒修长的手指从运河上划过,开口道:“从水上走肯定行不通,漕帮发现我们的行踪一定会禀报给张天,我们只能选陆路。”   胡天磊插嘴:“若是永安带人潜入凤阳,你觉得漕帮会帮忙隐瞒吗?”   屋中顿时安静。   胡天磊见父亲和大哥都朝他看过来,抬手抓抓头发,犹豫道:“我就这么一问,万一漕帮愿意跟永安合作,我们可以找她帮忙啊,于我们来说,也就多一条退路。”   胡高阳很想扒开小儿子的脑袋瓜子,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他问:“你觉得经过上回的事后,永安郡主还会跟我们合作?”   胡天磊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会。”   胡高阳开小儿子的玩笑:“因为你长得好看?”   胡天磊挑眉瞥来,顺着他爹的玩笑说下去:“虽然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很可惜,永安不吃这套。”   闻言,胡天舒在旁轻笑一声,不管说什么事,天磊那小子都不忘自夸。   “哥,你别笑啊,你总不能昧着良心说我长得不好吧?”胡天磊朝他哥望去,指着自己的脸,“看着我的脸说,哪里不好看?”   胡天舒哈哈大笑。   胡高阳拿他们没辙,拍拍桌子:“你们两个,正经事要紧。”   胡天磊抗议:“爹,明明是你先开我玩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胡高阳无奈道:“我只没料到,都这种时候了,你开玩笑的兴致比谈正事还高。”   胡天磊斜睨他爹一眼,说:“好吧,谈正事。上回是我和哥得罪她,不管她心里怎样想,表面上跟你的关系总归还不错。而且,那回永安拿到她想要的人顺利离开了,我跟哥还挨揍了,面子里子都给足,她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挨揍的都还没抱怨呢。”顿了顿,他目光一凝,“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理由,我觉得她也想我们打下凤阳。”   胡高阳沉思片刻:“……这倒是。”   唉,凤阳这堆烂摊子,本来哪需要他来考虑?这本该是徐则的难题。   想起徐则抗旨不遵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想叹气。他跟徐则打过好几次交道,自认对徐则的性子摸得挺准。这家伙的忠心在本朝几个有名的武将中算是数一数二,本以为皇上一下圣旨,他肯定会带兵来收拾张天。   岂料,徐则竟抗旨不尊。   胡高阳叹息不已,这么一来,把他的算盘全打乱了。   他叹道:“我本来想把张天留给徐则的,可惜啊可惜。”   胡天磊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上,也跟着叹气:“肯定是永安从中使坏,爹,你后悔了吧?那次就该把她强留下来才对。”   胡天舒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突然打断:“爹,天磊,旧事先放一边。”   他转身拿起两面小旗子,一面插在凤阳,一面插在京城。他退开一步,将这两面旗子展示在他们面前,道:“我们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这个。”   交谈中的两人同时向前看去。   胡天舒指着旗子问:“我们究竟是先拿下凤阳?还是先救援京城?”   胡天磊考虑得很直接,说:“张天是我们的手下败将,陶明惜不清楚,没打过。”他侧首往旁边看一眼,“要看爹怎么想。”   胡高阳用食指抵着下巴,眯起眼沉默不语。突然,他朝长子抬了抬下巴:“先说你的看法。”   胡天舒:“刚才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只是攻打凤阳的其中一个难题。还有个更危险的事需考虑,就是腹背受敌。”顿了顿,他继续说,“陶明惜能这么干脆地攻打京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背后没人,东北已是尽头,没人会从背后突袭他。连荀琚想对付他,都得绕道过去。但是我们不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可能受敌。”   胡高阳起身,徐步走到沙盘前。虽然地形都记在心里,可看着实物的时候,更有利于思考问题。   湖广南面其他城池已尽数被张天拿下。   东面隔着一个省就是凤阳,如果要打,还需绕道而行。   至于北面和西面,威胁最大的就是徐家军,若不小心被端了老巢……啧啧,他都没地方哭去。   胡高阳抬眸:“你们觉得徐家军会反吗?”   胡天磊眨眨眼,先回答:“天下大乱,任谁有实力都会想试试的吧?”   胡天舒沉声:“徐则未必,他一心抗击外贼。不过,现在匈族忧患已除,就有些说不定了,再加上,永安郡主在那里……”他望着父亲说,“依儿子的判断,他会反。”   胡高阳笑了笑:“若是打凤阳,我们还要防着徐家军?”   话音刚落,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屋内三人顿时停下讨论。管家站在门外,轻轻叩击两下。   胡高阳:“进来。”   管家恭敬地递上一封信:“署名是永安郡主。”他交到总督手中后,就退出书房外,还不忘关上门。   胡高阳接过就撕开看,他目光飞快往下扫,看完哈哈一笑:“瞌睡了有人递枕头,看来这位郡主快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他把信函递给两儿子。   胡天舒胡天磊脑袋凑一起看信。他们看得很快,胡天舒目光复杂地抬起头,道:“看来父亲已决定先攻凤阳?”   “不错。”胡高阳颔首,“陶老狗若胆子大些,直接把皇帝杀了自己登基,我也就毫不犹豫往京城去了。可陶老狗有贼心没贼胆,非得挂个摄政王遮掩,我若是赶到京城救驾,那之后呢?杀皇帝的名声太臭,我不干。可不杀皇帝,难不成学习陶老狗那做法?”   胡天磊与父亲心有灵犀,立刻接话:“那太丢份儿,爹干不出来。”   胡高阳点点头,他是干不出来。   既然都流血动刀子了,要做就做皇帝。   胡家有今日是蒙受皇恩浩荡,若是可以,他不想亲自对皇帝下手。可留着皇帝做傀儡,各地大员未必听话,既如此,还不如割据一方来得快活。   他先对付张天,于名声上也好听点,占着大义易得民心。   胡天磊还拿着信纸,从上到下重看一遍,嘴里喃喃念了句:“人好看,字也好看。”   胡高阳瞪住小儿子看,哼道:“你就这点志气。”   胡天磊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办法,我这性子就是喜欢美人,改也改不了。”顿了顿,“话说回来,永安是真心去救皇帝?我看着不像啊。”若是真心,她何必等到今日才动手?   “永安郡主既然愿意淌京城的浑水,那咱们就专心对付张天。”胡天舒抬眸道,“我们可以等着看,永安郡主究竟打算怎么处置皇帝。”   杜平会多等这段日子,其实一直在京城布局,如今差不多能收线了,她就不介意大军南下。   陶明惜出兵时,她就判断京城守不住。所以,她立即飞鸽传书,命公主府的人栽赃京城几家大族。说栽赃难听了些,她不过看这些大家族以前跟哪个地方大员关系好些,就伪造密函藏在这些人家里,再适时地“露馅”给陶明惜知道,引起双方争端。   当然,伪造密函中最多的勾结方,就是西北。   要么是徐则,要么是杜厉。   好似这些家族早就跟西北串通图谋不轨。   陶明惜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子:“从徐则抗旨不遵开始,我就知道他没怀好心!”他转头问亲信,“西北有动静了?”   “探子说,开始整军备粮草了,预计月内就会发兵。”   陶明惜又惊又惧,在屋内来回踱步。西北铁骑甲天下,还没开始打,他心中已生怯意。他和幕僚讨论许久,最终决定去宫中讨圣旨,让皇上呵斥徐则,命他退守西北边境。   “那些家族也都看守起来,主谋论斩,其余关押。”陶明惜恶狠狠道,“一个都不准放过。”   他攻入京城时,早已和毛家勾结,是毛家命人打开城门。是以,他格外惧怕内奸的事情再次上演。   京城这头的守备愈发严密。   西北那边的筹备也一日紧于一日,数位将领聚于军帐内讨论作战方案。   “陶明惜的做法和张天差不多,除掉少部分家族,以武力血腥震慑众人。他做贼心虚,担心京城里有人跟我们暗通曲款,就试着把家族主支给除掉,然后把提拔旁支上位,以此招揽人心。”杜平说完京城情况,冷笑一声,“他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军帐内很是安静。   杜平挑眉:“你们怎么不说话?”   徐如松看她一眼,开口说出诸人心声:“你就这么讨厌世家?”   杜平认真道:“就我个人而言,不讨厌。你们也知道,我是在京城长大的,他们中有不少人跟我打过交道,”顿了顿,“甚至关系不错。”   徐如松:“但你还是想除掉?”   杜平:“是。”   徐如松:“京城不同于西北,西北的大家族就这么几个,你处理起来也方便,可是京城几乎由皇族和大家族构成,你执意弄干净,那是想屠城?”   杜平:“打赢以后,罪名就是我们说了算。”   徐如松勾了勾唇,斜瞟一眼。   杜平知道这问题不单单是徐如松想知道,她环视一圈,淡淡道:“你们比较一下如今的西北和曾经的西北,能感觉出区别吗?”   徐如松沉默,其他人也沉默不语。   当然,区别很明显。   做事的掣肘少了许多,任何事情只要上面做出决定,下面就能以最快的效率执行,没有人因顾虑家族利益而从中作梗。该收的税都能如数收上来,数量比以前还多。如今西北的商铺都未被大家族把持,各自竞争下价钱反而压得低了,于民生也有好处。   在此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西北这块土地竟然也有富庶的可能。   徐则打破沉默,开口道:“世家先不去管它,对于此行的目的我们必须弄清楚。西北军是去解京城之围,可听郡主的意思,”他抬眸望去,“你还想弑君?”   杜平定定回望,说:“我没想弑君。”   徐则仿佛没听到她这句话,继续说:“徐家不做贰臣,更无谋朝篡位之想。”   杜平盯住他:“我知道。”   徐则颔首:“郡主知道就好。”   两人对话干涩得近乎僵持,一时间,周围人无人敢说话。最后还是梁副总兵顶住压力说:“行了,既然都说清楚了,这些日子咱们战线也已布置好,五日内即刻发兵。至于西北,现在的情况留我一人镇守就够了,再给我五千兵力,其余你们都可带走。”   众人皆点头同意。   杜平:“还有一件事。”   众人目光齐刷刷朝她望去,现在永安郡主一说话,他们的小心脏就跟着被拎起,悬在半空晃晃悠悠不得安定。   杜平:“这次,我父亲也要出兵,草原上的事只能劳烦副总兵多多照看。”   徐则看她。   杜平坦然道:“于理,皇上封他做定安侯,他怎能不去京城平乱定安?于情,他二十多年没回去了,回京祭拜亡妻也是应当。”   徐则:“只是这样?”   “不够吗?”杜平笑道,“徐将军,我父亲当年带着一身耻辱逃离京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不过,他活了半辈子,如今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总得给他个机会回去,该报仇的报仇,该报怨的报怨,您说是吗?”   徐则:“……是,合情合理。”   杜厉的仇人都是谁?当年朝臣提供叛国证据,先帝亲口定罪。仇人个个都是官宦世家,皇亲国戚。   徐则默然不语。   每次要拿人开刀时,这位郡主总能找到最恰当的理由。 第228章 能留活口的,我一定留……   军帐内的会议结束后,杜平跟元青同行,一起往家中走。   天气已经入冬,刚过了小雪,前两天正好下了场雪,地上还积着白色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声。   北风凶猛,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杜平望天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停下脚步,轻声道:“明年清明时,不知道能不能经攻入城内,”她朝手心哈了口热气,眼眸微微垂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个不孝女尚未给母亲上过香。”   元青走在她身前,挡住大部分风势。他的脚步很稳,而声音跟脚步一样稳:“可以的。”   杜平笑了声。   师兄嘴里的“可以”,总是比其他人更能令她信服。   元青整个身子都挡在她面前。   在师兄身后,似乎连寒风都变得温柔了。杜平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亦步亦趋。两人回到宅子后,立刻有人送上姜茶。   元青喝很快,喝完就回过身来,问她:“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杜平嫌烫嘴,便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她笑着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   元青看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点头道:“能。”   他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是否有事,都能。”   杜平一下子说不出话。   面对这样的诚挚,所有的客套虚言都变得无力。   正在这时,有侍女捧着一柄长长的用黑布包裹起来的东西走进来,然后双手奉上。杜平接到手中,将黑布一把扯落,顿时露出里面的宝剑。她拔剑出鞘,屋内寒光凛冽。   剑身皆是玄铁而铸,极薄,却也极锋利。   元青眼睛一亮。   杜平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微微一笑:“上回练武时,看到你常用的那把剑已经卷了,就让人帮我物色个好的,前两日才刚送到。”顿了顿,“喜欢吗?”   答案很明显。   元青伸手接过,视线不能从剑身上移开:“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而收敛,就像他的为人一般。喜欢二字格外清晰,如巨钟敲击在心头,回荡缭绕。   杜平又笑了。   元青爱不释手地抚摸剑身,突然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便把剑插回去,回过身说:“谢谢。”   杜平笑道:“不用。”   元青看着她,回想起刚才军帐内说的事。他突然想起要提醒一句:“永安,萧家也是世家,你打算怎么处置?”   在他心里,萧家自然是无关紧要的一户人家,跟其他世家一样,都看永安的意思。杀光也好,充军也好,他本不会置喙。但这户人家偏偏和永安有着至深关系。   他担心会惹她伤心难过。   元青问道:“若是被可敦知道,会不会有麻烦?”   如今,草原上能被称为可敦的,只有一人,便是萧意妍。   杜平神色微微一变。   元青望着她,认真问:“要放过萧家吗?”   杜平沉默片刻,道:“这次父亲也会一起去,你觉得他会放过吗?”虽说当初以叛国定罪是先帝的意思,但萧家却是帮凶。   父亲那么记仇的一个人,十多年过去,都还要萧家送个女儿来和亲……难不成如今会轻轻放过?   不可能。   况且,她对世家的态度也不该只对萧家有特例。   双方沉默之际,有侍从上来禀告:“郡主,可敦登门拜访。”   杜平惊得一瞬间屏住呼吸。   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目光朝门外望去。门口空空荡荡无一人,她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态,阿妍没得到允许,没这么快进来。   杜平调整呼吸,闭了闭眼道:“让她进来。”   元青也起身,目光带着担忧:“需要我回避吗?”特地在出征前几日拜访,来意肯定和京城有关,他坐在这里也许会妨碍她们姐妹谈心。   杜平沉默片刻,她不想一个人面对阿妍,遂摇头道:“不用。”   元青复又坐下。   萧意妍裹着一身水红妆缎狐肷大氅,颈间一圈白色雪貂毛衬得容色精致。她缓步走入屋内,嘴角噙着笑:“姐姐。”   杜平迎上前:“你怎么来了?草原上事务繁多,你若有事叫人传信给我就好,何须特地跑一趟?”   萧意妍笑意收敛稍许,挑个姐姐身旁的椅子坐下,轻叹一声:“事关重大,我想当面与你说。”顿了顿,她观察姐姐的神色并无异状,便接着道,“西北军快出征了?听说是去京城对战陶贼?”   杜平看她一眼,颔首道:“是。”   萧意妍握住她的手:“你也一起去?危险大吗?”   “我也去。”杜平道,“不过是跟着运输队伍走最后面,算是危险最小的位置了。”   萧意妍拍拍胸口,松一口气:“那就好。”   杜平深深望她。   萧意妍抬眸便对上她的目光,两人俱是默默无言,终于,还是萧意妍先开口。她小心翼翼试探:“你是不是猜到我的来意了?”   杜平:“……你不说出口,我不敢肯定。”   萧意妍沉默,以姐姐的性子,既已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就是猜到的意思。她轻声:“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你是不是跟萧家有误会?”   杜平否认:“没有。”还不等萧意妍接口,她又继续说,“不是误会,而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这本是你祖父与父亲的事,你是我妹妹,我从没将你们划在一起,也没想过将你牵扯进来。但是,你今日既问了,那我也问一句,阿妍,你想听吗?”   萧意妍很少看到姐姐在她面前摆出这般神色,一怔之下,心绪不由慌乱起来。她环顾四周,见屋中还坐着一人,便紧张问道:“要不要把屋里的人都清出去?”   “没有必要,我接下来每句话都光明正大。”杜平道,“我只问,你想听吗?”   萧意妍沉默,然后点头:“我想听。”   杜平:“当年,先帝忌惮我父亲功高震主且兵权在握,便想暗中除掉。萧祥珂,也就是你祖父揣摩帝心谄媚逢迎,便想出个毒计献给先帝,陷害我父亲勾结匈族。之后你也知道了,我父亲被打上叛国的烙印,然后远逃他乡。后来被哈尔巴拉招揽,他为了生计只能投靠匈族,也正好印证了你祖父之言。这下子,再无人怀疑他的叛国罪。”   这番话说完,屋中久久没有声音。   萧意妍如坐针毡。   杜平望着她,问:“知道了这些事,你还想替萧家说话吗?”   萧意妍垂下美眸,无颜正视她的眼睛。   下面的话,她还能说出口吗?   她是被萧家抚养长大的,喝着萧家的水,吃着萧家的粮,花着萧家的银。为人子女,血脉亲情融入骨髓,她做不到一句话都不说。   萧意妍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拽紧,轻声:“对不起。”   杜平:“不该由你来道歉,也不该由我来接受。萧祥珂欠我父亲的,我父亲自己会去讨还。”   萧意妍指尖颤抖,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痛哭流涕?还是跪地纠缠?她不能对姐姐这样,可即便不这样,只要她还想挽救萧家,就一定会说出让人为难的话。   她闭上眼,鼻子泛酸,声音已有些哑了:“姐姐……”   杜平长叹一口气。   萧意妍睁开眼,眸中水光闪动,她咬唇憋住,嘴里唯一有勇气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一声称谓:“姐姐……”   杜平覆上她的手,缓缓地,却坚定地摇头:“不要说了,别坏了我们姐妹的情谊。”   萧意妍眼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掉下来:“可他们是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如果我不说,等大军攻入京城那天,也许我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婶,我所有的亲人都会受到殃及。”   她早已不是当年无知少女。   她目睹过战争,看到过战胜方能为所欲为到何种地步。   萧意妍反握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求你了,既是我祖父做的,只报复我祖父一人可好?萧家还有很多其他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她终于还是说出口,一旦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她继续道:“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阻止一下杜将军,可好?杜将军这么宠你,肯定会听你的。”   杜平轻轻抽回手,一抽,并未抽动。   她顿了顿,不再动作,只抬眸望去,道:“阿妍,这不只是为了报仇。京城权贵根繁叶茂,陶明惜攻入后只清理了一小波,大部分都还留在那里。而萧家,是我整治世家的一个突破口,我不可能松口。”   萧意妍下意识送开手,目露绝望。   如果只事关杜厉的复仇,她还能劝,姐姐也许会心软。   可若是姐姐自己的决定,这世上,没人能劝动。   西北与草原这么近,她当然知道姐姐对西北大家族做的那些事,当时,她坚定地站在姐姐这边,可轮到萧家,她却无法这么想。   杜平只能承诺:“能留活口的,我一定留活口。”   “什么人在你眼里能留活口?你教过我的,利益之争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和平收手,你控制不了流多少血。你打开一道口子,你下面的人自然会为你争夺撕咬,直至大获全胜。”萧意妍眼中皆是氤氲雾气,模糊了视线,“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而是双方不同立场的人在对决。”   杜平沉默。是的,她说过,她甚至还细细教过阿妍。 第229章 她恨极痛极,却也爱极……   萧意妍现在脑子里装不进那些大道理,她懂,可是她不想明白。她泪如雨下,站起身,脚步颤抖地站到杜平面前。   眼前这个人,她恨极痛极,却也爱极敬极。   在这人闯进萧家阻止和亲那一刻,在这人长亭外送出长鞭的那一刻……她曾跟自己发誓,从今往后,要将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她的亲人只有姐姐一人。   可事到临头,她才知道这誓言有多天真,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昔年,她愿意为萧家和亲草原;今日,她就做不到眼睁睁看萧家遭难。   讽刺的是,面对这一切,她毫无办法。   萧意妍高高举起手臂,泪中带恨,她鼓足力气一巴掌挥去。   挥动引起一股劲风,吹起两人的发丝,青丝彼此在半空中飘荡相触,又慢慢落回原处。   杜平望着她,一动不动。   白皙的手掌快挨到面孔时,硬生生停下。萧意妍收掌成拳,指甲在手心刻出血来,她还是下不了手,她有什么资格打她?   杜平看出她的挣扎,眼睛也红了:“阿妍……”   萧意妍泪水扑簌而下,她眼睛一眨不眨,泪水直直就流下来。她颤着声问:“你有你的抱负,你有你的信念,我阻止不了你。可是你想过吗,如果你杀了萧氏全族,你手上沾满萧氏的血,让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   她退后一步:“如果我原谅你了,那让我如何面对萧家列祖列宗?”   她再后退一步:“可是,如果我不原谅你,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杜平轻声:“我本来可以瞒着你。”   萧意妍厉声喊道:“那你为什么不瞒着我?你可以骗我!你可以不承认!我离得这么远,根本查证不了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为什么不骗我!”   杜平泪眼模糊地望过来,第一次看到阿妍如此失态,这是她的妹妹啊,这世上唯一跟她一起承载母亲血脉的亲人。阿妍连和亲的时候都那样镇定,是她把她逼到这境地。   杜平上前,一把抱住她。   萧意妍死命挣扎。   杜平抱得更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箍碎了。   萧意妍不再挣扎,却也不回抱,只默默流泪。   杜平哑声:“可是,我不想骗你,你是我妹妹,是我亲人,我不想骗你。”   萧意妍闭上眼,她试着推开姐姐怀抱。   这一次,杜平没再阻止,任由她后退。   萧意妍抬手擦干眼泪,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睛红肿,里面甚至有血丝。她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烧着地龙。   她刚打开门,呼出的气就在眼前化成一团一团白雾,飘荡在黑夜中。   “阿妍。”   姐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是萧意妍没有回头。她望着满天繁星,望着漆黑无边,她听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个字。   “我会待在草原,养大我的儿子,照顾我的子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离开半步。所以,你也别再来了,我不想见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她毫不犹豫向外走去。   杜平追出去:“阿妍。”   萧意妍停下脚步,她欲转首回眸,可脑袋转到一半硬是刹住,她指望侧面,余光仍然看不到那个人。   她自己刚说过,她不想再看到她。   她要说到做到。   她说:“姐姐,我这个人骨子里透着懦弱,我割断不了血脉,我舍不下萧家也舍不下你,你仍是我的亲人,我也仍重视你,以后,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可以找人传话。西边这片草原,只要是匈族居住的地方,我会帮你看住,不让他们生乱。”   声音哽住。   她又落下泪来,她哭着向前迈步:“可是,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护送她来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杜平一开口眼泪就流进嘴里,她默默跟在阿妍身后,目送她跨上马车,护卫们围着马车策马离去,很快连影子也看不到。   漆黑的夜幕覆盖在这片土地上,月光被乌云遮住,只漏出星星。   杜平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她回过头,看见师兄就站在五步远的位置。   她轻声唤道:“师兄。”   元青向她走来,站定在她面前。   杜平将脑袋搁在他肩上,一动不动,闭上眼,喃喃道:“让我靠一下,一会儿,就一会儿。”   只要一会儿,她就有力气走回去。   元青能感受到她的虚弱,西北的夜晚很冷,风也大,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站久了容易着凉。   看到这样的她,元青疼得心脏揉成碎片,他将身子微微下沉,一把将她横抱起,往屋里走。   男人每一步都很稳,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   “我带你回去。”   西北军先头部队由杜厉率领充当前锋,一路跋涉抵达京城。二十多年前的京城和如今并无多大区别,他当即占领城外方圆三里内土地,然后秩序井然地扎营,准备攻城战。   正式开战后,杜厉一改准备时期的不紧不慢,攻势迅猛如雷电,上一轮攻城的人还未退下,下一轮云梯和大炮已开始搭建,一波紧接一波,令敌方措手不及。   陶明惜防守得狼狈不堪,到次日,城墙上的守军就增加一倍,即便如此,西北军的攻势仍然不减。   副官小跑过来,这么冷的天,可脸上全是汗,嗓子都累哑了:“将军,还是没突破口,照这样下去,再给一个月都攻不下。”   杜厉望着前方满地尸体,有敌方的有己方的,可还是己方伤亡更多。他跨下坐骑不住骚动,鼻子里不停出气儿。   杜厉按住马头,顿时平静下来。   他平视前方,每个字都吐得坚定:“继续。”   杜厉戎马半生,作战向来以快而著称。他攻城战经验极少,不过年轻时打过一二,在草原上根本用不着攻城。对西北军来说,也是如此,他们更擅长在平坦的地势上直接冲击。可是,这次攻城在杜厉的率领下,节奏竟然毫无生疏感。   如此十日,双方僵持不下,西北军后面的队伍也陆续赶到。   陶明惜早就听说杜厉的鼎鼎大名,根本不敢出城迎战,如今连徐则也到了,防守只会更加严密。京城城墙高耸坚固,而且粮食充足,他只要不让对方破开城门,坚持个几年也不成问题。   而对方正好相反,西北军远距离作战,最熬不过的就是时间。   陶明惜决定打持久战,守到他们弹尽粮绝为止。   西北军军帐内。   杜厉沉重的身躯往凳子上一坐,扭了扭脑袋,脖颈发出“咔嚓”声,道:“这里交给你,我带人去东北方向截他后翼,给我十五天。”   徐则看他一眼:“你想把京城整成孤城?”   杜厉鼻子里出气:“嗯。”   徐则:“即便如此,我估计京城里的粮草也够他们支撑一年半载。”   杜厉斜眼瞟:“老徐,你是不是没信心打攻城战?”   徐则眉心一跳。   他看到攻城战的确有些头疼,城墙边上的战斗他以往只充当防守一方,进攻的都是匈族那边。   不过,这自然不能承认。   徐则淡淡道:“没有。”   杜厉瞅着他看半晌,嗤笑一声:“那就好,我马上去整队。”他才刚坐下又站起身,抬手整了整衣襟,“只要把陶贼的老巢清理掉,他心态肯定会乱,然后我们趁机进攻,打下来也能快点。”   徐则揉揉眉心,脑中已经在想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杜厉跨步往外走,多日疲惫也盖不住他嘴角的笑,他张扬地打个响指:“若一直维持这战况,过两月,被我闺女抵达后看到,让我这做爹的面子往哪搁?”   他回头:“给我十五天,我切断东北和京城的连线,再给我两月,我把整个东北拿下。”   徐则朝他望去:“知道,我会让粮草队伍后面跟着你。”   当夜,杜厉整军出发,绕过京城直刺东北后方。他打回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后简直得心应手,队伍迅猛如风,在东北如过无人之境,没人能逮住他们的尾巴。十日后,杜厉就切断敌方防线。正如他所言,不到两月,拿下整个东北地界。   京城,陶明惜知道后,暴跳如雷,心中不免开始慌了,立刻命更多的士兵守住各大城门。   城外,徐则让士兵们白日放缓攻势,夜里正值好眠时,又让士兵们加紧攻城,如此一来,日夜颠倒。等地方好不容易适应,徐则又将攻打时间转换。   就这样,终于在三月下旬,西北军攻破京城城门。   杜平刚抵达战场没几日。   她站在后方安全处,踩在简易搭建的瞭望台上,手里拿着望远镜观看战况。许久,她放下手,长吐一口气:“城门破了。”   底下一阵欢呼。   时隔七年零四个月,她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   她在这里出生,长大,成亲;却也在这里尝过生离和死别的滋味。   她深深呼吸一口熟悉的空气,心中百感交集。   四月初,城内的巷战还未完全结束,暗处仍藏有不少乱党欲孽。徐则一进京就忙着去保护皇帝,将皇宫守得无隙可乘,而收尾工作全交给杜厉和其他属下。   杜平闻讯后只是一笑,真不知徐将军防着的是陶贼还是他们杜氏父女。她并不在意,带着几个护卫便来到公主府。   大门紧紧关闭。 第230章 她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回……   杜平亲自上前,敲击两下,可惜无人理会。她又敲两下,这次开口道:“是我,我回来了。万伯,郑嬷嬷,你们在吗?”   下一刻,大门被人打开,露出管家万伯一张激动的脸:“郡主,是郡主的声音。”他目光抓到熟悉的面孔,顿时痛哭流涕,“郡主,您终于回来了。”   杜平曾以为,公主府会在母亲死后被皇室收回,今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走过来,没想到,府邸依旧如往日模样。   她上前扶住管家:“你们都还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们?”   万伯点点头,然后又使劲摇头:“皇上对我们很好,处处照顾。宫里的人跟我们传话,皇上说郡主总有一天会回来,不能让您无家可归,公主府便一直留着。”   杜平脚步一顿,抿了抿唇,继续往里走。   万伯:“后来,等陶贼攻进城后就变样了,刚进程的士兵杀红了眼,到处抢东西,公主府就被抢了一次,现在府里空荡荡的,好物什都被陶贼的人抢走了。”他摸一把泪,愧疚道,“是我辜负了公主和郡主,没能好好看住家。”   杜平安慰道:“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府中没有侍卫抵挡,你们也没办法。你们能照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忠心了。”   万伯感动不已,继续说:“后来西北军来了,城里更是动荡,我一直不敢出门,就吃着府里余粮。再后来,城破了,那些逃窜的逆贼四处找地方躲,我就更不敢开门了。刚才听到郡主的声音,我还以为听错了,可心里又记挂您,就壮着胆子来开门,”说到此处,他又哭起来,“没想到,真的是您。”   杜平递上一块帕子,轻声:“其他人呢?”   万伯赶紧擦眼泪:“其他人都好,陶贼的人只抢东西,没伤人,就是,就是……“他伸手朝下人的院子指了指,一下子说不下去,“只有郑嬷嬷不太好。”   公主府剩下的老人里,就数郑嬷嬷跟郡主感情最好,公主平日繁忙,郡主几乎是郑嬷嬷一手养大。   万伯抬头一看,郡主果然脸色变了。他忙道:“城里这么乱,根本没地方请大夫,这病就落下了。”   杜平疾步往下人的院子里走,沉着脸问:“病多久了?”   “拖一个多月了。”   杜平回头,立刻朝亲兵吩咐:“你们马上去宫里,把御医带回来,要快。”   “是。”   杜平疾步走进屋内,一眼就看到床上躺着的人。   郑嬷嬷头发花白,憔悴的面容中泛着死气。她眼睛阖盖,胸口不住地起伏喘气,似乎连呼吸都觉痛苦。听到声音,她一动没动,只虚弱地唤了声:“老万,是你吗?出事了?”   杜平站在她面前,心头一酸:“是我。”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静谧。   郑嬷嬷使劲挣扎,扶着床想要坐起身来,她试图睁开眼睛,可眼皮子一直下垂,只能透出一条缝。还未等她看清来人,身体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嬷嬷,我回来了。”   郑嬷嬷颤抖的手抱住身旁之人,她眼睛总算睁开了,浑浊的眼珠子不住颤动,眼泪划过苍老的面颊:“大姑娘……”她伸手想去抚摸对方的脸庞,可是手举不起来,“我这是在做梦吗?我肯定是在做梦,老天爷看我快死了,就可怜我,让我看到最想看的人。”   杜平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覆盖到自己脸上:“嬷嬷,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温暖的触感,真的是郡主。   她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回来了。   郑嬷嬷的眼珠子钉在她脸上,泪水淌过每一条皱纹。她不住呜咽:“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这些日子,我就想梦见您一回,哪怕是做梦也好,可一直都梦不着。每次睡过去就担心自己醒不来……”   杜平抱住她,柔声道:“没事儿,我回来了,我把御医请来,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只要好好养着。”   郑嬷嬷露出欣慰的笑:“我半个月前就快撑不住了,可外头一日比一日闹得厉害,我就在想,我得再多撑一会儿,等西北军赢了,说不准就能见到您了……老天有眼,终是让我死前再次见到您,这样,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杜平嘴唇颤动:“别说死不死的,你肯定会好。”   郑嬷嬷笑着摇摇头,眼睛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怎么也看不够。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啊,从嘤嘤啼哭的小宝宝养到这么大,她怎么看得够呢?无论如何也看不够。   抱着襁褓中的郡主仿佛就在昨日,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小小的郡主哭着要母亲,偏偏公主有事出门,她只能抱着哄着;   郡主长大一些,羡慕地望着别人家孩子有父亲在旁,却一声不吭;   郡主在宫里和小皇子打架,然后鼻青脸肿地回家,说下次一定会赢;   郡主学了功夫,一天天厉害起来,把曾经打输的架一场场赢回来;   ……   人在临死前,漫长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又演一遍。她这辈子过得不冤,荣华富贵享受过,真挚情谊也都得到。   一直苦苦撑着的那口气,松了。   郑嬷嬷嘴角咧开笑,泪水无意识地顺着眼角滑下:“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能见公主最后一面,不过,没关系,我马上要去陪你母亲了。”   杜平感觉到她身体渐渐下滑,用力抱住,喊道:“嬷嬷,你再坚持一会儿,太医很快就到。”   郑嬷嬷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大姑娘,嬷嬷对不住你,要去陪你的母亲了,你一个人在世上,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最后一句还没说完,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她的大姑娘,覆在脸上的那只手缓缓滑了下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格在此。   杜平瞳孔骤缩,紧紧抱住怀中这具身体,越抱越紧,无声地落泪。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元青拉着太医往里走,道:“太医來了。”刚跨进门槛,就看到眼前的画面,他脚步一滞,歉疚地望去,“来迟了?”   杜平摇摇头,将郑嬷嬷平放在床铺上。   她低头看,一瞬不瞬地看。郑嬷嬷的嘴角还挂着笑,眼里仍遗留着不舍。   杜平轻声:“是她的时间到了,年过七十,能算是喜丧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徐如松领着两名亲兵进来,满脸焦急,还没看清屋内的情形就开口嚷道:“永安,快去管管你爹,他在萧家大开杀戒!血已经流一地了!”   杜平抬眸看他。   徐如松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屋子一大堆人,有元青有太医还有一个老嬷嬷躺在床上,最要紧的是,永安的脸色不对劲,眼睛都红肿了。   这女人也会哭?   他怔怔道:“这是怎么了?”   杜平冷冷道:“这事你找我干什么?做女儿的还能阻止亲爹去报仇?我不去帮忙你就该偷着乐了。”   徐如松感觉莫名其妙就被人怼了,他怕出事才来提醒一句,真是好心遭雷劈。   他望天,算了,不跟刚哭过的女人计较。   “即便要报仇,也该是重审冤案,光明正大地恢复名声,而不是杀人泄恨。他现在是定安侯,而不是四处逃窜的叛将,要爱惜羽毛。”   杜平瞥他一眼:“不管谁来重审,这世上有谁会推翻先帝亲自定下的案子?”   徐如松噎住。   他跟这女人打嘴仗就从来没赢过,刚开始还会生气,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劲头都没了。他安慰自己,吵不过这女人没什么,他打得过就好。   杜平又道:“而且,在出征之前,你父亲也默认这次复仇。总不能让人拼命流血,却还要暗地里被人不清不白地辱骂,这对我父亲公平吗?”   徐如松重重吐一口气,心塞道:“行,我说不过你,最后招众怒了别找我。”   萧家在京城根深叶茂,与他家联姻的权贵就不知凡几,这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姓杜的胆大包天,真不怕踢到铁板。   他转身就想走。   杜平沉默片刻,也迈步往外走去。她速度很快,经过他身旁时稍停了停,问:“我爹去萧家多久了?”   徐如松一怔:“算上我赶来的时间,快一刻钟。”   杜平颔首,表示知道。她回头吩咐道:“万伯,照看好嬷嬷的遗体,等我回来准备葬礼事宜。”   说完,她就匆匆越过他行至坐骑旁,翻身上马,向东南方向奔去。   徐如松愣愣地眨了眨眼,这方向……不就是萧家府邸的方向?   他气得笑了,呵,她不是说不管么?这是去干什么?   他转头看到元青也走过来,冷笑一声:“这女人向来这么善变?”   元青抿唇,昧着良心说:“她也许有其他事。”   徐如松神色嘲讽,微微勾起嘴角:“她若不是去萧家,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元青沉默。   徐如松乘胜追击:“怎么?说不出话了?”   元青静静看他一眼,说:“别拿脑袋发誓,万一输了,容易没面子。”说完,他也向外走去。   徐如松气个仰倒。   杜平策马疾驰,虽然远走他乡多年,可去萧家的道路依旧熟悉,毕竟是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到了后,她翻身下马,府邸门外守着杜厉的亲兵,看到有人往里冲还拿刀去拦。   杜平抬头,朝他们淡淡投去一瞥。   亲兵们一眼认出,赶紧缩回手退下。   杜平毫不犹豫抬脚往里走,才刚跨过垂花门,就看到前面院子里堆着一群人。   萧家男女老少都在那头,瑟瑟发抖。他们四周被亮出凶器的士兵团团围住,刀锋已见血,地上躺着五六具尸体。萧祥珂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背脊挺直目光无畏。 第231章 对付萧家并不是结束,……   偌大的院子,竟然被这些人塞得满满当当。   有妇人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嘴中呢喃“别怕别怕”;还有少女缩在一旁哭泣;更有男人忍住颤抖,拼着浑身的胆子开口:“杜氏贼子,别以为……”   杜厉面无表情地投去一眼。   亲兵会意,当即拔刀砍去,一颗头颅咕噜噜滚落,刚在骂人的嘴巴还张着,可人已经死了,鲜血喷溅,没了脑袋的身躯直直倒下,死状可怖。   “啊——”,引来一片惊呼惨叫。萧家人抖得更加厉害。   大部分鲜血都溅到萧祥珂脸上身上,他既不躲也不擦,静静望向前方,依旧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呵,懂不懂规矩?”杜厉挑眉冷笑,“该称呼我侯爷才对,叫错了是会死人的。”   他的坐姿如同村中恶霸,长腿一曲踩在假山上,另一条腿懒洋洋伸直于地面。他似笑非笑瞥向萧祥珂,“你说是不是?萧大人?”   萧祥珂横眉冷对:“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至今仍记得当年狼狈逃窜的情景。”杜厉慢条斯理道,“萧大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可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谄媚君王诬陷忠臣?你做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祥珂冷眼瞧他,不说话。   杜厉越说越气:“我在前线保家卫国,你倒好,勾结一帮子人,在朝堂上蠹国害民,竟然说我叛国?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他拔刀出鞘,指向萧祥珂的脖子。   这时,杜平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唤道:“爹。”   她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担心情形失控,这才挑准时机走出来。她劝道:“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杜厉稍稍平复心情,侧眸望向女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想回公主府看看吗?”   “看过了。”杜平道,“徐如松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瞧瞧。”   杜厉又看她一眼:“你是来阻止我?”   杜平摇摇头,目光转向萧家人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萧祥珂脸上,道:“萧大人与陶贼交情匪浅,即便死了也不冤,比起日后清查给萧家留下污名,想必死在这里更情愿些。”   听闻此言,萧祥珂始终冷冽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盯住杜平,斥道:“满嘴胡言。”   杜平目光淡淡,口吻也是淡淡,道:“陶明惜已被收押,你说他的口供是不是胡言乱语?”   杜厉讶异,没想到女儿动作这么快:“你一进城就去查这个?”   杜平颔首道:“我想看看顺着陶明惜这根藤,究竟能摸出几只瓜?”她几步走到这位萧家族长面前,神色中透出不屑,“陶贼进城后,萧家献上良田百亩粮草千石,解决了陶贼的燃眉之急,随后,陶贼架空皇上,早朝时大刺刺搬个椅子坐在龙位旁,萧大人竟然一声不吭,呵,萧家的风骨呢?”   萧祥珂脸色大变,反驳道:“整个京城都被陶明惜控制,萧家不过是求自保罢了,何况进献金银财宝和粮草的不止萧家,一声不吭的也不止萧家,郡主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杜平上下打量,这位萧大人不怕死,却挺怕萧家名声受损。   她轻笑一声:“那后来呢?西北军特地来解京城困局,你倒好,继续供粮又供银,甚至还帮陶贼出谋划策。萧大人,皇上到底哪里亏欠你了?让你如此心向陶贼?”   萧伯亦突然站出来,不顾身旁拿刀指着的士兵,怒视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厉一看到这张脸就冒火,就是这人跟轻容做过夫妻,不管他们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觉得不能忍。杜厉感觉连呼吸的空气都冒着酸味,他冷冷望去,若是目光能杀人,萧伯亦早就死了千百回。   “闭嘴。”杜厉的手已按在刀柄上。   萧伯亦仿若未闻,继续道:“萧家不可能做这种事,我更怀疑是你强逼陶明惜录下这番口供,就为了抹黑萧家!”   杜厉拔刀出鞘,打算一刀解决问题。他都让姓萧的闭嘴了,这老白脸还敢说话,轻容,这可是你前夫送上门来的,怪不得他手下不留情。   “二郎,退下。”萧祥珂出声阻止。   萧伯亦看父亲一眼,垂眸退下。   这边,杜平又笑了笑,抬手一拦:“爹,等我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   杜厉自诩二十四孝好父亲,自然不会反驳。他二话不说收刀回鞘,只道:“好。”   杜平嘴角在笑,眼底却是殊无笑意。她盯住萧祥珂,开口问:“萧大人,你自己说,我可有半句虚言?”   萧祥珂沉默。   这一沉默,萧伯亦和其他萧家人不敢置信地抬眸望来,萧伯亦失声喊道:“父亲?”   萧祥珂抬头,一双黑褐色眼眸深深陷入布满皱纹的眼窝中,闪烁着明了一切的洞悉。他开口道:“郡主,你在西北做的那些事情已传到许多人耳里,戴家宋家和王家的事,你谋夺对方几代家财积累,然后将全族驱赶出境,这事做得太逼人走绝路。不止是我,京城许多家族都不欢迎你回来。”   杜平神色中并无意外,嘲讽道:“所以,你选择陶明惜?”顿了顿,“或者该说,你们选择陶明惜?”   萧祥珂又陷入沉默。   他不可能明着承认这件事,萧家几百年声望不能断在他手上。他拥护的依旧是李家天下,有些暗地里的权宜之举,不过是利用陶明惜把西北军挡在城外。   可惜,他失败了。   望着眼前的杜氏父女,萧祥珂不得不承认,败局已定,不过是输好看点还是难看点的区别。   他嗤笑一声,望着杜厉,说:“杜厉,我真是可怜你,勇冠天下又如何?未尝一败又如何?不论你再厉害,都被人捏在手心里当棋子使。”他指向永安郡主,“当年你被平阳利用,结果身败名裂远走他乡,如今,你又要被女儿利用,杀人放火的事都让你干,等惹怒了京城各家权贵,你信不信你女儿会把你推出来挡罪?”   这挑拨太明显,杜平眉头一蹙,抬头欲言。   杜厉却抢先开口:“当年,我心甘情愿帮轻容,谈不上利用。我再蠢也不至于认错仇人,害我身败名裂的不是轻容,而是你萧祥珂!还有先帝!至于今日,我一路浴血杀回来,若是这样都不能报仇,简直对不起我手里握的刀!”   说罢,他狠狠拿刀往身旁嶙峋怪石一插,气势可吞山河,只闻“咔嚓”一声,假山顿时裂成两半。   场中寂静,无人敢做声。   杜厉轻蔑一笑,抬起下巴说:“至于我女儿,她想拿我挡什么就挡什么,做爹的不站在女儿身前,难不能还缩在后头?我乐意,关你屁事。”   萧祥珂受不了他的粗鲁,深深呼吸两口气。   杜平将腰间佩刀扔到他脚下,道:“萧大人,你是自行解决还是我找人动手?”   萧祥珂:“只杀我一个?”   杜平沉默片刻,否认道:“不,当年诬陷忠诚良将,今日又投靠乱臣贼子,这罪名诛你三族都够。”她想起远在草原上的亲妹,终是退一步,“妇孺可活,十岁以下男童可活。”   杜厉一惊,转头不赞同道:“你留着这些小的做什么?让他们将来找你报仇?”   萧祥珂讥笑:“郡主真是威风,不经刑部,不经大理寺,不经都察院,你一个人就能定罪杀人?”   杜平目光深深,回道:“你摸着良心自问,这些事做过没?”   萧祥珂厉声:“你才该摸着良心说话,今日究竟是报私仇?还是借着报仇的幌子来谋夺萧氏家财,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捡起地上的长刀,一把□□,指向永安郡主。周围士兵见势不对,立刻将他围起来,锋利的武器指向他。   萧祥珂指着说:“我这一生,上不愧对天,下不愧对地,我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为朝廷尽心办事,轮不到你来指责!反倒是你,永安郡主,不论你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你现在做的就是强盗行径!”   面对他的愤慨诘问,杜平从容道:“你对皇上忠心,所以甘做皇上手中利刃,不辨忠贤只知阿谀。你对朝廷尽心,可朝廷却未对百姓尽心,望着饿殍满地,你的问心无愧简直就是笑话。”   萧祥珂怒道:“郡主此言才是笑话,天灾人祸是我的责任?”   杜平反问:“不是吗?”   “哈哈哈……”萧祥珂仰天大笑,“人固有一死,吾既不畏,奈何以死惧之?今日你们有刀有兵,想说什么都行,我无力反抗,不过我会在地底下看着,郡主你今日冠在萧家头上的罪名,京城里有多少人会认?连皇上都不会认!我等着翻案的那天!”   他转过身,面朝萧家的老弱妇孺,看着他们哭哭啼啼的样子,大声制止道:“哭什么?没什么好哭的!我今日在这里放话,要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帮我们翻案!等案子翻了,你们记得烧家书给我。”   说完,萧祥珂引颈就戮,“砰”的一声,他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嘴角犹挂着嘲讽。   周围顿时一阵阵凄厉的哭声,不住有人喊:“祖父!”“父亲!”“伯父!”   杜厉看到这些人眼底燃烧的仇恨,眯了眯眼,目露杀机。   “爹,我说了,妇孺可活,十岁以下男童可活,”杜平按住父亲的手,抬眸道,“别让我失信。”   杜厉想不通:“你这不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杜平摇摇头:“不是麻烦,我让他们活下去,是想让他们亲眼见证,将来的京城一定会比如今更好。”她说完这些,抬脚往外走去。   杜厉喊住她:“你不留下?”   杜平回眸:“我得先进宫,把萧家的事跟皇上禀告。”   杜厉叹口气,他知道女儿聪明,可有些地方,他真是想不通女儿脑袋里在想什么。他道:“平儿,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是把萧家杀干净,然后推到陶贼余孽身上,就说我们来迟一步,没救上。”反正京城里藏匿的叛贼还没杀干净,正好拿来物尽其用。   杜平沉默片刻,摇摇头:“瞒不过去的。”   “哼,他们哪怕心里清楚,嘴里又敢说什么?”   杜平抬眸:“爹,对付萧家并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我没打算瞒着,有些事,说清楚后接下来才好办。”   说罢,她转身朝外走去,骑上马,奔向宫中。 第232章 那顶冕冠戴在头上,意……   御书房内,李承业穿着一身常服坐于龙椅上,他神色疲惫,单手支着额头聆听。孙首辅站在案前,正向他禀报城中情况。   “陶贼军中的重要将领皆已抓获,定安侯说,再给他一天,就把藏在街头巷尾的那些余孽统统揪出来。宫里和城里的损失还在统计,估摸三日后便能送到陛下案前。”   李承业并不担心这些,他如今考虑的是皇室威严。经过陶贼之事,想必各地大员都已看清情势,只要有兵有粮,他们就可以来京城溜一圈,胆子大的,能直接肖想龙位,作风保守些的,也可以学陶贼那样当个摄政王。   天下都能看出来,李家已成一只纸老虎,京城兵力不足以自保。   李承业眉心微蹙:“朕知道了。”   孙首辅听出天子语气里的不耐,便适时地停下声音,只垂眸不语。   李承业忽问:“依你看,接下来该如何安置西北军?”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是个大难题。   要直接让徐则带人回西北,皇帝也开不了这口。从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对方千里迢迢赶来救援,结果用完就想踹,这根本就是翻脸的节奏。   李承业叹息,这事他干不出来。   万一惹怒徐则,他根本控制不了局势。可京城并无多余空位,甚至国库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嘉奖西北二十多万军马,仅剩的粮草都被陶贼给霍霍光了。他总不能拿那些不能当饭吃的玉器古玩来奖赏,何况,那些粗人根本不懂鉴赏。   孙首辅仍旧垂眸望地,淡定道:“皇上是希望西北军回去,还是留在京城继续守卫?”   李承业犹豫,陶贼是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若徐则足够忠心,他更希望西北军留下一部分守卫京城,但是,他又担心徐家会因此坐大。   孙首辅抬眸望来一眼,心中暗叹。   他私以为,皇上完全想错了地方,该防范不是徐则,而是另有其人。   正在两人沉默间,唐总管缓步走来,他站定在门外,躬身道:“陛下,永安郡主求见。”   闻言,皇帝和孙首辅同时向外望来。   不同于孙首辅脸上的凝滞,李承业双眸蓦然变亮,嘴角忍不住溢出笑意来:“快宣。”   孙首辅看皇帝一眼,识相地主动开口:“老臣先行告退,还有些琐事需回去处理。”   李承业大度地摆摆手,笑道:“去吧。”   孙首辅见皇帝毫不掩饰的好心情,心中再次暗叹一声,道:“谢皇上。”然后转身离去。经过长廊时,他正好跟永安郡主迎面遇上,多年未见的小徒弟并未被西北的风沙掩去光芒,反倒更亮丽了些。她身上的稚气已尽数褪去,双目对视时,眼睛中情绪流露得恰到好处。   孙首辅站定,静静望着她。   这孩子,已经彻底成长了。   杜平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久别经年,老师风采依旧。”   “你回来了就好,”孙首辅叹道,“有空就来家里坐坐,我倒挺想听听你在西北的故事。”   杜平笑道:“只要老师不嫌弃,一定登门拜访。”   孙首辅颔首道:“行了,不耽误你了,皇上还在那等着。”   杜平拱手:“告辞。”然后跟着唐总管继续往前走。   孙首辅走两步又停住,忍不住回头去看。   望着小徒弟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的那日,平儿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满脸不服地说,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过是条死路。彼时,她脸上全是年轻人独有的锐气,信誓旦旦道,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父子传承家族群带?合该有能者居之。   孙首辅轻轻一叹,她回来了,带着大军回来了,接下来,京城就该变天了。   另一头,杜平走入御书房,行完礼,抬头就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李承业目不转睛望着她,不由感叹一声:“平儿长大了。”   杜平进宫之前,心里打了许多腹稿,这么多年没见,不论当年情分如何,她告诉自己,她要面对不是表哥李承业,而是皇帝李承业。在皇帝面前,不能说错话。   可真正等到见了面,眼前这张脸庞如此熟悉,亦是她儿时记忆中最大的美好。她心中百感交集,话不由脱口而出:“你瘦了。”   他以前就瘦,有时候沉迷于作画,连饭都会忘了吃。宽大的衣袍下藏着瘦削的身躯,颇有魏晋风流名士的气度。   可是,他现在更瘦了,下巴尖尖,面颊微微凹陷,将这张清隽的面孔衬出几分憔悴。   李承业抿唇轻笑,似乎很高兴听到这话。他起身走下来,开口道:“那你留下用晚膳,待会儿陪我多吃点。”   他力持镇定,可激动之下,连自称“朕”都忘记了,仍维持以前跟平儿说话的习惯。   杜平目光一闪。   她正视前方,视线恰好落在皇帝的肩膀处,明黄底色上的金织盘龙绣工精湛,可金线已有些粗糙,能看出穿戴时日已久。   杜平忍不住问:“你很久没做新衣了?”表哥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但他爱干净,衣服可以穿得普通,但一定要崭新整洁。当年在东宫时,他都能每季换上十来件新的,可如今看来,做皇帝后日子反而拮据。   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去:“这些年,有这么难吗?”   李承业静静凝视她。   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件事。   难吗?   做皇帝难吗?   高高在上的皇位,在坐上前他也曾欣喜兴奋,可等到皇祖父死了,他戴上冕冠的那一刻,真真正正感受到它的重量。   空空如洗的国库,日益壮大的总督,钳制皇权的内阁,更别提全国各地的旱灾水灾蝗灾,好似他登上皇位后,天下苍生就没有休憩的时候……可悲的是,他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看着情况一日糟似一日。   朝臣各有各的心思,他传达的命令,没有几件可以真正实施下去。   左右推诿,层层盘剥,朝臣们总能让事情走向有利于己的方向,却未必有利于天下。   他终于明白,皇位不是用来坐的,那顶冕冠戴在头上,意味着他也同时背负起天下苍生。   那么重,那么重。   李承业苦笑一声:“国库空虚,我身为君王,自当以身作则。”他喉咙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头来,只是轻描淡写这一句。   若在以前,他会迫不及待把烦恼都告诉平儿。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会害怕,到底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心头揣揣,终又把话咽回去。   杜平望着他,轻声:“是吗?辛苦你了。”   李承业牵起她的手,目光有情意涌动,柔声道:“别提这么扫兴的事了,我们难得重逢,跟我去御花园走走。”   “……好。”杜平并未拒绝。   现下的季节里,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候。黄莺在嫩叶间哩哩鸣叫,精致的小爪子稍稍一动,便抖落枝头娇俏柔嫩的梨花,花瓣片片如雪,春风缠绕,仿佛下一阵花瓣雨,芬芳淡雅飘散。   李承业替她掸落肩膀上的花瓣,微微一笑:“你小时候爱美,最喜欢到这里来摇动树枝,故意落下许多花瓣来,然后站在中间转圈儿接花瓣。”   杜平怀念地仰头望去,轻声道:“小时候觉得这样好看,漫漫花雨下裙裾飘散,像个仙女似的,才特地在你面前转圈儿。”她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那会儿转得头都晕了,其实,只想从你那儿听到一声夸奖。”   李承业神色动容,伸手欲揽她肩膀:“平儿。”   杜平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掌,望着他的眼睛说:“那是以前,如今已不会这样。很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下。”   李承业一怔,缓缓收回手。   满脑子的旖旎绮思都被泼上一盆凉水。   他笑了笑,道:“你今日刚进城?”   “是。”   李承业又问:“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皇帝?”   这话问得奇怪,李承业即皇帝,皇帝即李承业,他们分明是同一人。可杜平明白他言下之意,沉默片刻,道:“找皇帝。”   李承业自嘲地勾起嘴角,眼底有伤感,开口道:“说吧,找朕何事?”   杜平垂下眼眸,弯下腰,方方正正地行礼道:“杜厉当年忠心报国,却被萧家上奏勾结外贼意图叛国。虽皇上已恢复他定安侯的爵位,可杜厉身上仍背负叛国罪,此乃冤案,还请皇上彻查平反。”   “你知道这桩案子是谁定下的?”   杜平仍低着头,声音清晰:“是先帝。”   李承业跨前一步,盯住她乌润黑发:“所以,你想让朕把先帝的脸面扔在脚下踩?”面对眼前默认的态度,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平儿,他是你的外祖父,疼你爱你,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杜平抬眸:“他没有对不起我,可他对不起我父亲,也对不起我父亲身后的数万名将士。”   李承业静静望着她,没有说话。   杜平毫无躲避地迎上他目光,陈述道:“萧家当年捏造证据,诬告我父亲叛国。今日审问后萧祥珂供认不讳,已负罪自杀。我父亲和他的将士难消心头怒,已将萧家其他从犯悉数处置。”   李承业脚下踉跄两步,目光陌生得仿佛不认识她,张了张嘴:“不经审判就擅自处刑……你怎会做出这等事……”   杜平继续道:“当年参与此事的,不止萧家,京城中亦有不少其他家族为谄媚君王而昧着良心胁从,还请皇上彻查。”   两人之间许久没有声音。 第233章 但他确定,这就是永安……   李承业发出一声轻笑,酸涩难当。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地问道:“你吃准了朕不敢跟杜厉跟西北军翻脸,所以步步相逼?”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身体,目光如炬:“你如此行事,跟陶明惜有何区别?”   他心中又是痛又是恨,两种情愫又糅杂着对她的痴念,腹中情绪翻江倒海,几乎快将他给逼疯了。   李承业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睛发红,质问道:“平儿,你跟朕说实话,你究竟想要什么?”   杜平没有挣扎,从容道:“想为我父亲讨个真相。”   “骗子。”李承业嘴里吐出两字,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盯住她的眼,发了狠一样地盯,开口道,“朕从小就认识你,你想要的朕心里清楚得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去得到一切?换一种更和缓的方式?”   杜平反问:“什么方式?”   李承业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他知道她明白。   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一直都在。杜平这声反问并不是真不知道的意思,而是想逼他开口,等他开了口,就再无退路。   可是他不说话。   杜平仰着脸,凝视他的双眸,心中一软。她主动把话说开:“如果我想做你的皇后,当年先帝死后,我就会从西北回来,而不是等到如今。”   李承业一瞬不瞬盯住她,死死盯着,眼眶中慢慢湿润。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承业哥哥,我们都跟当年不一样了。你有你的皇后,我也早已成过亲,是时候跨过去了。”   李承业沉默许久许久,然后自嘲一笑,道:“既然要往前走,那朕想问问,你此番劳师动众地对付萧家,甚至还想对其他家族下手,究竟是什么目的?”   “为父亲平反冤屈。”   李承业冷声:“又在骗人。”   杜平沉默不语。   李承业:“你铲除了西北的大家族,尝到甜头,又想来京城搞同样的一套,朕现在就清楚地告诉你,不可能。他们对朕忠心耿耿,你除去他们,就等于砍断朕的臂膀,朕不可能为你自毁长城。”   杜平:“他们为自己的利益而损害天下利益的时候,你也觉得他们是臂膀?你的圣旨不能如实执行下去的时候,你还觉得他们是臂膀?其实你心里清楚,不是你对他们人尽其用,而是他们对你把持架空。”   “放肆。”李承业斥道。   杜平沉默,望着他。   李承业神色中透出一股乏力,轻声道:“平儿,你觉得现在的世道不好,就想着改变,可你改变之后就一定能更好?人心不古,你换一批人上来,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私心,也许会更差也说不定。”   杜平:“流民饥不果腹,官员贪赃枉法,权贵世家腰缠万贯钟鸣鼎食,相反,国库却空空荡荡。所有的土地财富都聚集在少数人手里,连唯一给人升天机会的科举也做不到公平,天下间皆是一股死气沉沉。”她神色认真,问,“你觉得还会更差?”   此问可诛心。   李承业在帝王之道上仍然生涩,做不到无动于衷。他脸上有自责,刚褪去的泪意再度涌上,一行清泪滑下面庞,他嘴唇动了动,苦涩道:“是朕无能。”   杜平一震。   不是,她并无此意。   她没料到他会流泪,下意识就抬手去擦,手伸到半空方回神,觉得不妥,就这样僵住。   李承业退后,低头抹一把脸。   杜平默默收回手,望着他,目光中有关切,和压抑的内疚隐藏眼底。   她并不想逼他到这地步。   她也没有指责他无能的意思。   可是,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道歉也起不到作用。   李承业再抬头,眼泪已擦尽,眼眶依旧泛红,坚定道:“定安侯的案子不宜牵涉更多,其中内情复杂,乃是先帝和你父亲联合演的一场戏,用来蒙骗匈族。先帝斥他叛国离开,然后潜伏在匈族之中,这才有了今日成功收复匈族的结果。无人有罪,众人皆有功。”   杜平怔住。   她没有想到。   又被他找到一个两全的理由,既还父亲清白,又能保护权贵家族。   李承业:“朕不日就会下旨宣告此事于天下。”   他凝视片刻,转过身,背对着她轻声道,“你回去吧。”   杜平回到公主府,开始着手准备丧礼。   她亲手替郑嬷嬷净身并换上寿衣,然后沉默地坐在一旁,望着尸体不说话。她脸上并无表情,让人猜不透郡主究竟是伤心还是难过。   管家万伯小心翼翼开口:“郡主,葬礼要大办吗?”   “不用,”杜平摇头道,“停灵三日,三日后便大殓出殡。”   万伯应道:“是。”   杜平声音幽幽:“郑嬷嬷家里人都没了,奔丧也没人会来,她的家人就只有我和母亲,还有府里的你们。虚假的眼泪和热闹她不需要,就让嬷嬷安安静静走吧。”   “是。”   随后,杜平便不再说话,又独自一人静静坐着那里。   等天色渐渐转黑,元青来了。他刚带人巡查了数条街道,清理掉窝藏逃窜的逆贼余孽。因心中担忧,他连晚膳都来不及用,直接赶到公主府。   元青刚靠近院子,就见万伯满脸担忧地站在外头,不住往里探脑袋瞧。   他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万伯认出这位将军是郡主师兄且关系亲近,便小心翼翼凑近,悄声道:“郡主从宫里出来后就一直坐着不说话,连晚膳都没用,您进去劝劝吧。”   元青沉默片刻:“她进宫过了?”   万伯点头:“嗯。”   元青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很快又松开。他快步往里走去,站定在门外,轻声问:“我能进来吗?”   “进来。”杜平并未转头,只淡淡回了句。   元青站在她身侧,一时无话。   万伯在外偷瞧,心里都快急死了。这师兄怎么像根木头似的?郡主都同意让他进去了,也不知道劝两句,哪怕不会劝,让郡主先用膳也行啊,饿着肚子总不是个事儿。   元青仍旧挺拔站立一旁,沉默地陪伴在她身侧。   杜平突然开口:“师兄,你究竟喜欢我哪里?”   出其不意的一句,直接把元青给问懵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认真思考一下,回道:“我也不知道。”   杜平笑了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也许是你身边只有我一个女的走得近,所以产生喜欢的错觉罢了。”   元青沉默,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带着情绪:“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难得听到师兄不开心,杜平回眸望去。   元青抿唇,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杜平嘴角翘了翘,苦笑道:“可我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喜欢?”顿了顿,“我这个人脾气不够好,动起手来又不讲情面,分明是亲人,却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他们对我好,我却一直在辜负人,薄情寡义……”   “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元青打断道。   他一直都是个有耐心的人,第一次打断她说话,眉头微蹙。   杜平一怔。   元青:“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才喜欢你。”他盯住她看,说,“你很好。”   杜平心头一颤。   “如果有人说你不好,那是他说错了你,或看错了你,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元青的眼睛里都是赤忱坦然,“我从不说假话。”   杜平眼眶一热,掩饰地低下头,抹一把脸。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寻常,她微微一笑:“师兄用过晚膳没?”   “没有。”   杜平站起身,邀请道:“那就一起吧。”   守在门外的万伯总算松一口气,人是木了点,还行,说的话对郡主管用就行。他飞快移步,去吩咐厨房把晚膳端上来。   两人用完膳,杜平又问了几句城里的情况,收尾速度比她想象中快,只能说师兄这边的效率太高。她多问一句:“我爹呢?萧家那边怎么样了?”她从萧家离开后直接去宫里了,不了解后续情况。   元青沉默片刻:“都处理干净了,你父亲就留下妇孺和十岁以下男童,活着的都还关在萧府里。”说到此事,他神色里藏着不赞同,但是并未多言。   杜平多看他一眼,又问:“动静大吗?”   “不大。”元青摇头道,“除了最开始传出点声音,你父亲控制得极好。不过,街头巷尾一直有人探头探脑,我猜,京城其他人家还是得到消息了。我巡查时,发现很多权贵大户都禁闭大门,防的应该不是陶贼余孽,”顿了顿,“而是你父亲。”   杜平扯了扯嘴角,道:“一个个都心虚了,看来当年逢迎先帝的人不少。”   元青不语。   杜平望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转头看到师兄一身尘土,脸上身上都脏了,便开口道:“这几日你都歇在哪儿?”   “人太多,城里一时安置不下,大家临时扎了个营地,我跟着士兵们睡在那。”说到这点,元青也意识到时间已晚,他起身道,“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杜平劝道:“天都黑了,你路上不方便,今晚就睡在公主府罢,反□□里空屋子多。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我叫人烧点热水,你好好泡个澡去疲劳。”   元青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夜里急行军是常有的事,他早就习惯。   至于泡澡,他在营地里也能洗,冷水冲一下就行,不讲究这些。   元青向来直言不讳,不知怎的,他神使鬼差把这些话都吞回肚子里,看着她,点头道:“好。”   说到底,他只是想离她更近一些。   夜间,元青歇在杜平隔壁的屋子里,连续作战下来,他的确累了,脑袋一搁到枕头上便睡着。可习武者感觉敏锐,一旦有动静,睡得再沉也会醒来。深夜,元青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他立刻睁开眼,坐起身子。   隔壁就是永安,元青仔细辨认脚步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声很轻,但他确定,这就是永安。   元青披一件外衫,推开门向外走去。 第234章 你看到她穿寝衣的模样……   莹白月光下,她肌肤仿佛裹着一层淡淡光芒,不似在人间。她斜坐在院中假山上,一条腿踩在石头上,另一条虚晃着,一瞬不瞬仰望天上明月,神情哀戚。   元青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杜平听到声音,垂眸望来,笑了笑:“师兄,我吵到你了?”   元青摇头。   杜平轻轻一跃,从假山来到地面上,衣袂在夜风中飘飘浮浮。她脸上的哀戚已尽数不见,又挂着寻常笑意,走到他面前:“师兄你耳朵太灵敏,我方才都没怎么发出声音,还是被你听到了。今日留下你本想让你在府里睡个好觉,结果反倒让你睡不好……罢了罢了,还是回屋里睡吧。”   她夸张地打个哈欠,遮着嘴道:“你也回去睡吧。”   一阵夜风拂过,无数叶片挤出淅淅索索的声响,身体仿佛跟寂黑的夜晚紧紧相连,脚下生出无数根须,让人不能移动半分。   元青拉住她手臂,望着她问:“睡不着?”   杜平回眸,目光先停在被揪住的手腕,然后缓缓上移,最后定在他脸上不动。   意思很明显。   元青还是没放手,握住她,又问一遍:“睡不着?”   杜平轻叹一口气,老实承认:“嗯,睡不着。”   元青目光复杂,他似乎看不懂脸色,一定要将对方伤口里的碎屑全部挖出来,继续问:“他伤到你了?”   夜里本就安静,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安静了。   杜平面无表情,反问道:“哪个他?”   元青道:“皇帝。”   杜平定定盯住师兄看一会儿,可他毫不躲避,眼神如同他的心思一般坦荡。自从母亲死后,杜平从未被人如此逼问过,她心里憋着的那股气顿时化为熊熊恶意,故意问他:“吃醋了?”   她微微挑眉,似乎等着看他羞涩而主动退却。   元青还是望着她,并不否认:“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担心。”顿了顿,他坦诚道,“永安,我担心你。”   杜平与他对视片刻,无奈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跟师兄有什么好置气的,她不能欺负人老实,真把师兄气跑就是她的罪过了。   杜平轻声:“我在这里长大,对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躺在床上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往日情景,跟母亲在一起的画面,跟郑嬷嬷撒娇的画面,还有阿妍,还有皇上……”她声音压得更低,“还有瑛之。”   元青握了握拳头。   杜平的声音还在继续:“脑子里没有一刻停歇,我根本没去回想,可记忆不听使唤。于是我睁开眼,一睁开就清醒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母亲没了,郑嬷嬷也没了,其他人,走得走,变得变,早已不是昔日模样。”   她轻轻笑出了声,带着自嘲:“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昔日模样了罢。”   她没有哭,连脸上神情却仿佛在哭。   元青沉声道:“你没变。”   杜平侧头看着他。   元青:“你在灵佛寺的时候,年纪尚小,就会为元源的遭遇打抱不平,会看不惯师叔仗势欺人;你在江南的时候,会因流民遭遇而慷慨伸手,会为他们谋一场前程;你面对红花教的时候,从未有过退却,即便兵力不足也会奋力拖延,直至局势逆转;你在西北时候,哪怕会正面对上徐家军,依旧西北百姓挣出一条活路。”他深深望来,“我并不意外你在京城做的事,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杜平怔怔然。   此时,元青才松开手,可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   他说:“如果有人觉得你变了,说明那人从未认识过你。”   四周很安静,很安静。   杜平怔怔地,两行泪滑下面庞。等感到脸上凉凉,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立刻抬手去擦。   元青动作比她更快,粗糙的指腹触及她泪水,动作温柔地一抹。他轻声:“去睡吧,我陪着你,也许就能睡着了。”   杜平:“好。”   回到屋里,她平躺于床上,眼睛望着屋顶上的横梁看一会儿,缓缓闭上眼。屋里多出一个人的呼吸,可她并不觉得紧张,只觉安心。   这一次闭上双眸,眼前再没浮现过去的画面。   她感觉快睡着了,意识模模糊糊中,喃喃道:“师兄,你在吗?”   “在。”   她轻轻地“嗯”一声,眼皮子越来越沉,就这样睡着了。   元青凝视她的睡颜,久久没有移开目光。他坐在案旁的椅子上,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他毫无睡意,一只手横置于案上,把呼吸放轻再放轻,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   寂静深夜,远处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响动,比一片落叶更轻微。   可没有逃过元青的耳朵。   他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走出屋外,不忘替她关上门,然后循着声音的源头追去。他在黑暗中犹如迅猛的黑豹,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只为一击必中。   这里是平阳公主生前住处。   元青动作没有半点迟疑,拔出佩刀,对着前方背影狠狠砍下,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避无可避。   连空气都被撕裂,一瞬间,寒芒毕现。   那人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匆匆侧开身子,不过衣袍还是被划破,从腋下至腹部露出很大一口子,隐约可见腹肌分明的身躯。这人似乎意外会在此处遇袭,反应极快地拔刀出鞘。他转过身,看清元青的脸庞,忍不住骂一句脏话:“狗屎。”   此人正是杜厉。   元青也是一愣:“杜将军?”   杜厉两大步就上前,一把拎起这小子的衣襟,眼神想要杀人:“他妈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该睡在营里么?怎么会睡在我闺女府里?”   元青被勒地不舒服,咳道:“你先松手。”   杜厉不放,厉声道:“你先说清楚!你做了什么!”若这小子敢□□熏心对他闺女乱来,他先断了这小子命根子!   元青脖子被掐得难受,一时顾不得礼节,反手劈向对方腕间,逼得他松手。   这一击迅疾且有力。   杜厉被迫松手,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跟元青交手。真正交上手才知道,这小子的攻击比以前旁观看来更厉害。他神色变得认真,扭了扭刚才被击的手腕,冷声道:“有两下子。”   “对不起。”元青道歉,“刚才是迫不得已,失礼处还请见谅。”   杜厉讽道:“打了再道歉?”   元青不理会他的嘲讽,解释道:“因郑嬷嬷的死,我担心永安伤心过度,所以巡查完就来公主府探望,顺道就在此用了晚膳,然后,”说到此处,他态度也有一丝不自然,一直流利的声音卡了卡,“然后,永安留我睡在府中。”   杜厉眼眸眯起。   元青诚实得过头,还继续往下解释:“后来,永安睡不着坐院子里,我被声音惊醒,就出去开导她了几句,”他又顿了顿,这次停顿声音更长,态度也更加不自然,移开视线道,“然后,我就在她屋里陪着她入睡。”   杜厉本来已打算作罢,既然是闺女主动留客,他也没发火的理由。   可听到这里,刚松开刀柄的手又握回去,他声音凉飕飕的:“你睡在她屋里?”他嗖的一声拔刀出鞘,逼近一步,“同一张床上?”   杜厉杀气腾腾,已经在思考剁了这小子以后把尸体扔哪里。   元青一听这话不对劲,他急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一张床上,我只是坐在屋里陪她。”   杜厉呵呵冷笑:“你看到她穿寝衣的模样了?”   元青一怔,他想说当年在灵佛寺他们就睡在一间屋子里,穿寝衣的模样早就看过了。可他再傻也知道这事不能说,于是紧闭嘴巴不说话。   杜厉就当他是默认了,咧开嘴:“呵。”他举刀横指,“说吧,还有什么遗言?”   元青往后退一步,按住刀柄,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厉给他挖坑:“呵呵,我想的哪样?”   元青闭嘴,说不上来。   夜幕漆黑幽幽,月色凉如水。   杜平披着一件长衫,踏着月色走来。她还没走进院子里,两男人就齐齐向她望来。元青先开口:“吵醒你了?”   杜厉肚子里冷笑,这小子倒会献殷勤。   杜平容色中藏有倦意,打着哈欠:“就你们这动静,死人都能被吵醒。”   杜厉跨步走去,看到闺女一脸困倦,顿时心疼得不得了,立刻表现出二十四孝好父亲模样。他道:“困了就去睡,爹很快就把这里处理完。”   杜平叹道:“师兄,你先回屋里去。”   元青颔首:“好。”   杜厉从不和闺女唱反调,于是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小子离开。他心里跟自己说,没事,来日方长,待空下来再跟这小子算账。   杜平一眼就看破父亲心思,她放软语气:“我和师兄没什么。”   杜厉瞪眼:“都睡一间屋子了,他敢不负责?”   杜平:“……是我不想他负责。”   杜厉噎住。   杜平握住父亲的手,柔声道:“这么凉……”她抬头望去,“还没入夏呢,京城夜里凉,你怎么不加件衣服?你已经回来了,随时都能来,何必偷偷摸摸晚上潜入?”   被闺女这么柔声细语关心,杜厉浑身上下都妥帖了。他笑道:“还行,不觉得冷。”   杜平看他一眼,又环顾四周,这里是母亲的院子。   一草一木,她对这里当然熟悉,可父亲呢?他是不是也曾住在这里?如今的院子跟他记忆中的院子是否一样?   她胡思乱想时,杜厉已大步向屋子迈去。他一把推开门,静静望着屋中的摆设,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跟他离开时一样,连花瓶的位置都没移过。   以前,轻容最爱坐在窗边,沐着阳光将鲜花一朵一朵插进去。他虽不懂花艺,却喜欢看她那般高雅模样。   如今,斯人已不在,可屋中仍是一尘不染,仿佛故人随时都会回来。 第235章 同意我的,请举手   杜厉开口道:“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能回来看你,一直没履行身为父亲的责任。平儿,你恨过我吗?”   杜平跟着踏入屋内,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小时候恨过,长大后就明白你的难处。”   杜厉自嘲一笑,平儿那时才几岁?竟要让一个孩子来体谅大人的为难,这已让他惭愧。他侧身望来:“谢谢。”顿了顿,“还有,对不起,我亏欠你良多,称不上一个好父亲。”   杜平:“你已做得很好。”   杜厉忍不住笑了,他脸上本是愧疚神色,可一被女儿夸奖,嘴角就抑制不住往上扬,遮都遮不住。他高兴中有感动,又说一遍:“谢谢。”   杜平上前,轻轻抱了抱他。   杜厉用力抱紧,可想到女儿大了,即便是父女,这样抱着也是于礼不合,就很快松手。他这辈子,第二大遗憾就是没能见到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当平儿来到他面前,他当然无限欢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可惜,有些事情错过就是一辈子错过了,生命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他说:“我在草原这么多年,一直很想你,可说实话,却从未担心过你。轻容是个强大的母亲,我知道你在她身边会过得很好。”   柜子的正中央,放着平阳公主的灵位。   杜平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轻声:“嗯,母亲对我很好。”   杜厉凝视灵位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眼神中渐渐透出缱绻的意味。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放轻了:“我想来看她,一直都想。”   杜平转头望向父亲。   杜厉:“刚攻进城时就想来,可敌军还没清理干净,局势太乱,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后来,我路过公主府好几次,却一次也没有进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没想过,我杜厉也会有近乡情怯的时候,全是因她而起。”   杜平轻声:“我也想她。”   杜厉目光依旧望着灵位,开口问身侧的女儿:“这么多年,她过得好不好?”   杜平沉默。   “她一定过得很好。”杜厉轻笑一声,他对这女人多了解啊,永远不会亏待自己。爱情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不论有爱有多深,她也不会迷失自己。   他酸涩道:“荣华富贵,权势在握,身旁还有女儿相伴,不过是缺了个丈夫,别说再找一个,再找十个她也行。”   杜平替母亲辩解一句:“她心里有你。”   “我知道。”   杜厉神色平静地望着灵位。   他明白轻容,轻容也明白他,他们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该说的话,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就都说明白了,没说出口的话,在城墙下诀别对视的那一眼,也已尽在不言中。   他并没什么想跟她说的。   可是,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一晃眼就二十多年了。   杜厉的声音在寂夜中传出,轻轻的,用谈话家常的语气道:“我今日來,不为别的。”他伸手抚上灵位,“只想来看看她,只是看看。”   杜平心头一缩。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仿佛藏匿了无限深情。   她几不可闻地“嗯”一声。   杜厉:“平儿,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我战死沙场,或因其他生老病死。到时候,请把我埋葬在皇陵边上,随便找块地就行,不讲究,只要离她近一点。”杜厉笑一声,带着苍凉,“我在她面前,向来没什么出息,虽已和离,可我总在想,活着的时候不能相伴终老,至少,死后让我陪着她。”   杜平心酸道:“好,我答应你。”   杜厉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够了。”   翌日早朝后,宫中传出圣旨。皇上亲口澄清定安侯杜厉叛国罪乃子虚乌有,那些年,定安侯忍辱负重藏身大草原,就是为了配合徐家军有朝一日降服匈族,这是当年先帝与定安侯商定的计谋,如今大局已定,定安侯也就荣归京城。   消息一出,脑子清明的人自然会怀疑其中不合理处,可皇上都已颁下圣旨,大伙儿也就把话往肚子里咽。内容真假不过是小事,不提也罢,想在如今的这世道上活得好,朝臣们都学会睁眼装瞎子的把戏,个个演技炉火纯青。   重要的是,这么一来,杜厉就没借口继续收拾那几个家族,于是京城权贵额手称庆,纷纷称赞皇上英明。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元青已被杜厉赶出门巡查去了。   定安侯正舒舒服服陪着闺女用午膳。闻言,他愣了愣,夹筷子的手都停在半空,震惊道:“还能这么编故事?”他咽下嘴里那口饭,对闺女对视,“而且还被他编圆了?”   杜平笑了笑,神色中毫无意外。   杜厉反应过来,问道:“你早就知道?”   “昨日进宫时,皇上跟我说了。”杜平淡定地伸筷夹菜,“我昨晚忘记告诉你。”   杜厉追问:“你不生气?这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   杜平慢条斯理地把菜夹入嘴中,细嚼慢咽等嘴里都空了才放下碗筷。她想了想,道:“事情已经发生,生不生气都无关紧要。凡事都有变数,不可能事事都按照预想的发展,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杜厉沉思片刻:“需要我出面否认吗?”   “不用。”杜平摇头,“不过,吃完以后,需要爹跟我去军营一趟。”   杜厉多看一眼闺女的表情,唔,智珠在握十拿九稳的样子……她一向是这么个表情,当年设计截杀哈尔巴拉,神色也差不多。   他问道:“已经有办法了?”   杜平点头,她看到父亲一下子加快用膳速度,笑道:“不急,慢慢来。”   杜厉三两口就吃光了,挑眉道:“慢不来,我是个急性子。”   杜平忍俊不禁。   西北军浩浩荡荡二十多万人,战争结束后,一部分驻扎在京中,继续扫荡剩下的余孽,而大部分在城外扎营住下,等待上面的消息。   杜平杜厉父女赶到时,徐则他们还没回来,军帐中只有几位参将副将等着。   顾参将最没耐心,立马开口问:“出事了?”   杜平安抚道:“等徐将军和徐小将军到了再说。”   顾参将只能百爪挠心地继续等。   不多时,徐则徐如松也赶到。   徐则已经知道圣旨的内容,对永安郡主的意图也猜到几分。他虽明白,嘴里还是问道:“郡主急着叫我们来,不知所为何事?”   “关于西北军之后的去向安排。”杜平开门见山道,“徐将军在京中这些日子,是否就此事问过皇上的意思?”   这可是一件大事。诸人皆关心此事,纷纷向徐则望去。   徐则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本以为永安郡主是商议京中权贵之事,却不料当众扯出这件要命的事。只能说,不愧是永安郡主,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他沉默片刻:“问过。”   杜平不给躲闪余地,又道:“皇上怎么说?”   徐则深深看她一眼:“现如今,胡高阳正和张天缠斗,久久不分胜负,皇上希望我们派出部分兵力驰援。另一方面,西北边疆仍需镇守,皇上嘉奖诸将士后,咱们便拔营回去。”   徐如松今日也是第一次听说,惊讶地转头望去。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打算私下再问父亲详情。   顾参将惊道:“就这么回去?”   徐则沉默。   帐中也是一片沉默。   杜平:“国库空虚,朝廷连饷银都发不出。皇上有说过拿什么来嘉奖吗?加官进爵?还是金银财宝?总不能是几句空头好话,让咱们既出人又出粮,完了灰溜溜回去?把一场胜仗搞得像大败一样?”   话说到此处,众人已经明白永安郡主的意图。话糟理不糟,他们不敢公然反驳皇帝和朝廷,但肚子里也跟郡主想一样。   杜平还没完,继续道:“皇上打算怎么安排徐将军?让你一起回西北?还是留京城?”   “还没定。”徐则疲惫道,“皇上也许留我在京,封太子太傅。”   徐如松再也忍不住,喊道:“父亲!”   帐中其他人也开口道:“将军!”   徐则抬手,止住儿子和属下的话头。   他也知道,皇上忌惮他功高盖主,这跟扣押在京当人质并无区别,不过名声好听点,官位高一些。比起边疆大权在握的日子,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往好处想,他也不能打一辈子仗,总有年纪大的一日。   何况,如今匈族已然安定,他夙愿达成,兵权被收回就收回罢,等肃清了南越乱党,他解甲归田也无妨。   周围更加沉默。   杜平轻笑:“徐将军愿意接受?”   徐则长叹一声:“郡主有话尽管直说。”   “行,咱们都是自己人,说话还是直白些好。”杜平道,“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西北军流了血,却得不到该有的荣誉和地位,大家都不会甘心。朝廷就该赏罚分明,若是有功却不赏,以后谁还愿意卖命?徐将军,你心怀大义固然值得赞赏,可也必须为属下谋利,大家一腔热血不该被冷水拨凉。凡事先礼后兵,我建议大军即刻入驻京城,朝廷一日不论功行赏,我们便一日不退,以此抗议。”   杜平站起身,环视一圈:“同意我的,请举手。”   她自己第一个举起手。   杜厉随后举手。   然后,顾参将项参将还有龚副将也一个个举起手。   徐则迎上他们的目光,怔怔不语。   徐如松看父亲一眼,也举起手,道:“我同意。”   徐则闭上眼,一声叹息。 第236章 跟我年少时要的一样……   当日夜里,西北军悍然入城驻扎,街头巷尾都可看见士兵们手持武器成群结队的身影,引得人心惶惶。   杜平从城内赶至城外,又从城外回到城内,这么一来一回,当她随大军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黑。她索性先去休息,不管天大的事都明日再说,是时候晾一晾这些京城权贵,适当的焦虑和惊恐有利于之后提高谈判价码。   这日晚上,京城许多人家都彻夜未眠,纷纷去找徐则,可一打听才知道,好说话的徐将军今夜睡在城外,总不能去和定安侯那个煞神打听情况?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抄家。   有人心焦等不住,想连夜出城找徐将军。可到了城门口,西北军严加把守,连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   这下子,京城权贵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被拎到半空中忐忑不安。   与此相反,永安郡主倒是一夜好眠。   翌日天亮后,杜平不紧不慢地熟悉用膳,仿佛根本不知道外头情势有多紧张。她早就安排妥当,城门继续紧闭,一个都不许放出去。徐则既已不插手此事,目前西北军就是她说了算。她对万伯吩咐道:“待会儿若有客人来公主府,一概说我有事外出。”   “是。”万伯应声,想了想,小心问道,“郡主要出门吗?”   杜平颔首:“去老师府中拜访,你派人把师兄叫来,让他带几个亲卫,随我一同前去。”   万伯能在公主府做管家,自然是个机灵人。他心中一震,这是郡主头一回去孙大人家还带侍卫,他不禁担忧道:“此行会有危险?”   杜平侧眸笑了笑,道:“希望没有,防范于未然。”   老师那人,一直学习圣人思想,看上去温文儒雅一介书生,可骨子里至刚至强,毫无疑问是朝廷主战派的领头人。他若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搞死她,那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情谊排在立场之后。   万伯脸色愈发严肃,忙道:“是,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元青带着一队亲兵来到府中,他正带人在城里排查,就有人通知他公主府有找。他粗略一听情况,立刻就带人赶来。一进门就问:“现在出发?”   杜平颔首,起身朝他走去。她一边外走一边开口问:“外头情势如何?”   “那些权贵发现出不了城,有些直接躲府里大门关紧,有些进宫面圣,也许想让皇上出面。现在外头局势有些乱,各府都派出探子,想从徐如松那里打探消息,不过,徐如松口风紧,把人都赶回去了。”元青跟着她往外走。   杜平笑了笑,又问:“有人去我爹那里打探吗?”   元青摇头:“一个都没。”   杜平嘴角弧度翘得更高,看来她爹的威慑力十足,也好,这算是好事,省得那些人家肆无忌惮。   一行人骑马停在孙府门外。   杜平下马往府邸走去,就闻师兄在背后开口:“若里面是鸿门宴,危机时格杀勿论还是必须留活口?”顿了顿,“或者,绝不能伤害孙大人?”   她止住脚步,回眸望来。   元青目光坦坦荡荡。在开始行动前,他必须明白郡主的态度,孙首辅是她的老师,郡主又是个念旧情的人。事态若到紧急时,根本来不及临时下令,他不想做出无法挽回之事,令她事后难过。   杜平沉默片刻,转身继续往前走,声音不大不小扔下一句:“以你们的安全为重。”   她站定在红漆大门外,抬手欲敲之际,只闻吱嘎一身,大门应声而开,孙首辅出现在眼前。   杜平一怔。   孙首辅也没想到小弟子正好在门外,也是一怔。   杜平先笑道:“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孙首辅以为她这么多年来总会变得成熟些了,结果还是油嘴滑舌。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背过身,神色无端一松,退开两步道:“进来。”   杜平跨过门槛,问道:“老师出门是去找我?”要么是进宫,要么是找她,衣着穿戴来看稍显家常普通,应该是找她没错。   “是。”孙首辅没好气道,“你架子大,等不到你上门,自然只有亲自拜访。”   杜平:“我前日刚进京,今日就来探望您,还不够快?”   孙首辅回首望一眼,见她带来的那队护卫也跟着进来,顿时扯出一抹冷笑,因碰面而短暂而生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道:“你进城不到三日,就能让刚安定下来的京城翻天覆地,的确动作够快。”   杜平听出他的愠怒,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书房,孙首辅推门进入之际顿了顿,冷冷望一眼跟到院子里的护卫,又扭头看小弟子,板着脸道:“要不要他们跟着一起进去?说不定书房里有埋伏呢。”   杜平苦笑道:“老师别挖苦我了,我此举防君子不防小人,他们在外面候着就行。”   孙首辅哼一声,稍稍气平,跟她前后进入书房。   门一关上,孙首辅就夹枪带棒道:“西北军昨夜进城,是你的意思?”   杜平不徐不疾道:“是大家一起商量后的决定。”   孙首辅眯起眼,继续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问:“你跟皇上谈崩了?”   杜平:“皇上既想息事宁人,父亲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过,一码归一码,西北军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英雄,不该让他们的鲜血白流。”   孙首辅嘲讽:“你找借口的本事,倒是日益见长。”   “老师误会我了,此乃肺腑之言。”   孙首辅不信,他昨日辗转反侧,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一遍,道:“徐则前几日已口风松动,是你在挑事,看来你在西北军中的威信不比徐则差,他昨夜留在城外应是决定把事情放手交给你。平儿,我和皇上都承认此次西北军的功绩,你该见好就收。”   杜平沉默片刻,忍不住回道:“我见着什么好了?”   孙首辅:“今时今日,你对朝政的影响力已胜过你母亲当年,如此还不满意?”   杜平认真问:“老师觉得,我这么多年是为此而努力?”   孙首辅反问:“不是吗?”   杜平静静凝视他许久,末了,轻轻一笑,颇带些自嘲意味。她开条件:“在跟陶贼的对战中,禁军损失惨重,不如将西北军的三分之二填补上去,另三分之一支援胡高阳?至于西北军将领的封赏,老师可以跟内阁再商量商量。”   孙首辅吹胡子瞪眼。   让西北军驻军京畿大营?这跟之前陶明惜的做法有何区别?不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拍案而起,连名带姓得喝道:“杜平!”   杜平不以为忤:“除此之外,我还要求彻查和陶贼勾结的家族,以慰牺牲将士的在天之灵。”   孙首辅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杜平挑眉,“那我倒想问一下,是谁给陶贼打开城门?又是谁出面帮陶贼劝服京城各家族?陶贼屠杀京城将士的时候,你们有谁出来帮忙?陶贼主持朝政的时候,内阁又有谁以死相抗?遇到陶贼,一个个跪得比谁都快。轮到西北军,你们觉得徐则好拿捏,就开始漫天开价。老师,你们这是看人下菜?”   一句句,一问问,简直要把人皮撕破露出黑漆漆的骨头来。   孙首辅脸色灰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自然抗争过,作为内阁首辅,他带领朝廷采取不合作态度,可在陶明惜砍了一排脑袋杀鸡儆猴后,剩下的那些人就屈服了。   孙首辅拒不上朝,可陶明惜根本不在意,内阁仍然正常运转。   他把希望放在徐家和胡家身上,可苦等的援军迟迟不来,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孙首辅不愿同流合污,可若辞官,那他连一些力所能及之处也将使不上力。在他的信念中,逃避从来不是解决事情的好办法。于是,他拖着一把老骨头,再次回归朝廷。   那时,陶明惜哈哈大笑,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让他回来,可脸上的得色怎么掩也掩不住,似乎在说,算你识趣。   孙首辅忍住满腔耻辱,厚着脸皮回以微笑。   今日,他的小弟子又把这件事揭开,一丝情面也不留地狠狠揭开。   他捂住额头,自嘲一笑:“你放弃从杜厉的案子下手,是因为你找到更好的切入口?你这做法,是想把京城权贵一网打尽?而且是以光明正大的理由?呵,可是你想过么,这些人固然占着位置,可他们处置了,那些空缺你找谁来填?”   杜平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么多年的准备,我若还培养不出相应的替代,那就是我的无能了。”   孙首辅盯住她许久,这是有备而来。   杜平:“而且,又不是屠城,我也不可能把朝廷所有官员连根拔起,留下那些干实事的,处置那些素餐尸位的,老师,这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事,不过是你以前没办法处置这么多人,容易遭受反噬,现在我给了机会,你反倒退缩?”   孙首辅见弟子还想怂恿他入伙,反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杜平目光清澈,“跟我年少时要的一样。”   “一直没变?”   杜平:“从未变过。” 第237章 这是底线,没得谈   孙首辅长叹一声,胳膊拗不过大腿,对方手里有兵有刀,硬碰硬只会让屠刀落得更快。他问道:“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杜平:“土地充公,盐铁,青楼,赌坊,烟草这类也都收归朝廷经营,家族一旦从政便不可经商,废除所有卖身契。朝廷所有官员进行大清洗,内阁依旧保留,以后朝政由内阁投票决定。”   孙首辅怔住,条件比他想象得更苛刻,而这些家族绝不会站着挨打。他目光深深:“你打算再来一场战争?”   “我不会是先动手的那个,但他们若敢动手……”杜平声音一顿,笑了笑,“欢迎之至。”   欢迎他们把理由递到她手上,接下来,就是正当反击了。   孙首辅背脊一凉,听出她语气中的肃杀之意。他试探道:“你明知道,笼络他们会更简单。”   杜平摇头:“老师不必再劝,这是底线,没得谈。”   孙首辅不再说话。   杜平望着他,说:“我打算扩充内阁至五十人,我的人需占三十,其他二十可以留着给他们。”   孙首辅猛然抬头:“二桃杀三士?”   杜平:“既然不打算把人杀光,自然也要留点好处。若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还是愿意拉一把。当然,老师若愿意出面帮我去谈,感激不尽,内阁的位置也会给您留着。”   孙首辅自嘲一笑:“不想我活到这把年纪,还会晚节不保。”   “老师此言差矣,你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应该说是弃暗投明。”   孙首辅气笑了:“你就这么确定你是对的?换一批人上来,走到最后依然会重蹈覆撤,你就是太天真,把事情都往简单了想。”   “至少现在这条路是错的。”杜平道,“一个好的朝廷,它应该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不是被少数人操纵,无视苍生疾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师,这样肯定是错的。没有人能不犯错,朝廷也一样,可是,至少该具备改错的能力。如今的朝廷,明知该做什么,明知该改掉哪些毛病,可是,根本改不过来,如何不令人悲哀?”   孙首辅沉默。   他看似有选择,其实并无选择。   孙家数十年基业,从曾祖父辈开始的积累,难道他要看着甚至帮着一起毁掉?孙首辅有私心,亦有公心,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平儿,你想要的我明白,也可以帮你。你在西北军中固然有声望,但徐则在他们心中同样重要,你若是愿意退一步,把条件再改宽松些,我有把握说服京城那二十个位置都支持你,这样,你便能坐上首辅之位。”   屋中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杜平缓缓开口:“首辅的辅字,有辅佐帝王的意思,我觉得不慎恰当,将来的内阁,应把首辅改称为首席才更妥当。”   这句话意思太深,孙首辅一震。   杜平继续道:“至于是否能当上首席,”她笑了笑,“只要我能代表大部分人的利益,众人自然会选我,反之,若我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会把我踢下台。我愿意给他们留二十个位置他们就该知足了,否则,接下来的世道,他们只会被挤到越来越边缘的位置,就如西北的宋家戴家和汪家。”   孙首辅久久不能回神,过了会儿,开口道:“你打算对皇上做什么?”   杜平霎时收起笑意,沉默下来。   孙首辅盯住她。   杜平闭了闭眼,再望过来时已没有犹豫。她眼睛里装着许多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仿佛漩涡般将人吸进去。   她没有回答,却说:“先帝在位时,世道就开始不太平,天灾人祸断断续续,亦有乱民揭竿而起。等到今上登基,更是没有喘气的时候,战事一场接一场,打补丁赶不上破洞的速度,只能看着国家日渐衰败。”   杜平眸底有水光闪动,剖心析胆道:“老师,这么多年下来,你数过死了多少人吗?”   孙首辅怔住。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我数过,饿死的人,冻死的人,打仗死的人。从旱灾水患到镇压乱兵,从各地内乱到边境之战,算上百姓,算上官兵……我大致估算过,至少三千万,而且只会多不会少。在您眼里,人命是什么?古人常言,人命关天,可是朝廷真把这些人命看进眼里了吗?”   孙首辅欲言又止。   “他们的死,我无计可施,可至少,他们不该白死。”杜平双眸一瞬不瞬,握住孙首辅的手,紧紧握住,“老师,帮我。”   孙首辅闭上眼,一声长叹。   杜平离开书房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元青撑着一把竹节伞,缓步朝她走去,然后稳稳撑在她头顶上方,开口道:“有人循着你的踪迹找来,说有事相求。”   他们此时已走到垂花门,杜平站停,目光朝台阶下扫去。   院子里除了她带来的士兵,还站着其他许多人,粗粗一瞥,大概有四十来人。   这些人看上去像是各家的护卫队,服饰略有不同,她多瞟两眼,数了下,从衣服颜色看应该来自三个家族,甚至其中为首的两人面孔颇为熟悉,想是以前在京城见过。曾经能跟她碰过面,应是这些家族的嫡子才有机会。   如今,这些人被师兄麾下士兵扣押,为首的贵族子弟脸上有几分狼狈。明明己方有四十几人,还不敌对手十来人,他们身体力行地明白了西北军有多厉害。   有人想冲上来说话,士兵即刻拔刀出鞘。他们僵住,安安分分站在原地不动,只把脑袋转过来,彬彬有礼道:“见过郡主。”   见状,杜平轻笑一声。   元青又道:“他们刚开始闯进来的态度,不像是求人。我命人制住他们,这才安静。”   杜平侧首:“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怕打扰到你,我速战速决,在前院就解决了。”元青轻声。   杜平又是一笑。这时候,孙首辅也已跟着走到前院,看到眼前的境况不禁皱起眉头。站在角落的孙府总管看到大人出来了,赶忙上前解释:“大人,这群人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甚是无礼,幸亏有元将军帮忙。”   总管脸上红肿,似是被人狠狠打过巴掌,看样子是阻拦未遂,反倒吃了亏。   孙首辅眉头更紧,不悦地朝下望去。   “老师,他们连你府里都敢乱闯,看来是狗急跳墙了。”杜平说话毫不留情,嘴角弧度带着几分调侃,“你看吧,幸好我今日有准备,否则就折在他们手里了。”   下面众人恨得牙痒痒,各家族猜出是永安郡主搞事后,他们想方设法打听这位郡主的行踪,如果可以,当然想派重兵拿下她,然后软硬兼施谈条件。   至于杀掉她?不敢不敢,怕杜厉发疯,西北军也不像会拦着的样子,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更糟点,是他们单方面遭屠戮。   派重兵是不敢想了,没有队伍敢在西北军面前称之为重兵。   京城如今被西北这帮兵蛮子把守,若是带大批护卫出来容易引人注目。各家派出十来人已是往多了带。   愿景是美好的,趁其不备抓住永安郡主。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贵族子弟尴尬开口:“郡主误会,首辅误会,是家中长辈想邀请郡主做客,下面的人性子急了些,这才发生冲突,我想阻止已来不及。”   杜平似笑非笑:“我信不信不重要,你得问问咱们的首辅大人,他信吗?”她伸手指向管家和受伤的门房,“吃亏的是老师府里人,你说怎么处理?”   贵族子弟忙道:“我一定严惩下属,罚过以后还让他们负荆请罪,恳请首辅原谅。”   孙首辅沉默地望着他们,不予置评。   杜平笑了笑,朝孙首辅拱手道:“我先走一步,后面的事就交给老师了。”   后面这个词似乎有一语双关之意,听上去不单单指眼前之事,还涉及其他。可杜平并不解释,她侧首跟师兄招呼一声,便跨步往外走。元青带着队伍跟在她身后,一起朝府外走去。   贵族子弟一摆脱钳制,立刻追上来,小心翼翼问:“郡主郡主,您愿意去我家中做客吗?我是……”   “不去。”杜平打断他,头也不回地开口,“你家中长辈若有诚意,就主动来公主府找我,随时恭候大驾。”   贵族子弟立马息声,哪敢啊,万一去了回不来呢?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永安郡主越走越远,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地离开孙府,府外的街道上只余一地烟尘纷纷扬扬。   孙首辅眉头微微舒展,对管家吩咐道:“让老大来处理这事,处理完了,再让他到书房来找我。”   管家低头:“是。”   说罢,孙首辅双手负在身后离开,可走两步,他又停下,添上一句,“让老二也过来,跟老大一起来书房。”   管家一怔,应道:“是。”   孙远航奉父命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妥善处理后,便和二弟匆忙赶去书房。他一知道永安郡主亲自来跟父亲聊过,并引来这帮人不管不顾地闯进府中。再一联想,昨夜西北军入驻京城大街小巷……光凭这些,他就断定事情小不了。   兄弟两人快走到书房门口时,又整整衣襟放缓脚步,轻轻敲门两下:“父亲。”   孙首辅淡淡道:“进来。”   兄弟两人便推门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父亲手上翻阅着一本手写的册子,再靠近点,便能看出这上面记录着京城各大家族的族谱。   孙首辅没跟他们说话,仍低头看着册子,一手翻页,另一手拿着笔,在有些名字上圈起来。   孙远航心里一凛,开口问道:“父亲,不知小师妹今日是何来意?”   孙首辅这才放下笔和册子,抬起头来,道:“她要对京城各家族下手,收回土地。” 第238章 他只寄望于不是永安的……   孙远航神色一震,然后默然不语。   孙远兴没长兄这么好的定力,脸色巨变,道:“她若强硬行事,这些家族便不会支持她,对她并无益处,甚至会遭受反噬。为什么?她明明可以把事情做漂亮点,趁机获得这些家族的支持,当个摄政王也不是不行。”   孙首辅望着二儿子许久,直把孙远兴看得心虚,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孙首辅轻叹一声:“是啊,对她并无好处,你觉得她这样做对什么有好处?”   孙远兴皱眉,一下答不上来。   为官之道,应该笼络可笼络之人,壮大自己的支持者。以他对小师妹的了解,她应该懂这个道理,为何还坚持跟大家族作对?   孙远航闭了闭眼,他对小师妹了解更多,当年还在京城时,小师妹就表达过这个意思。今日听父亲道出,他竟不感到意外。   孙远航苦涩一笑:“她这是逼着京城大家族另选他人。”   孙首辅慢条斯理问了句:“还能选谁?”   孙远兴脱口而出:“选胡高阳,选张天,她不过是打下京城,离占领天下还早呢。”   反倒是孙远航思绪一滞,答不出话来。他想得更远,以他对永安的了解只觉心里咯噔一下,紧跟着便朝父亲望去。   孙首辅呵呵一笑,笑容中带有讽刺之意。他目光巡回在两个儿子脸上,开口道:“若是这样,她会更高兴,等于亲手将把柄递到她手上,杀起来更没压力。”   孙远兴噎住,头上冒出冷汗来,心道,不至于吧……   孙远航抿唇不语。   “先不说这个,”孙首辅道,“我找你们过来,主要是想讲另一件事。”   两兄弟立刻回过神,恭敬道:“父亲请讲。”   “我决定在族谱中把自己除名,然后将族长之位交给你。”孙首辅望向长子,“远航,孙家今后就靠你了。”他又望向次子,“远兴,好好辅佐你兄长。”   这事来得太突然!   愣是孙远航的城府都不禁呆住,好半晌,他才恢复正常,忙问:“父亲,究竟怎么了?小师妹威胁你了?”   孙首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端详俩儿子神色许久,忽地一叹:“我这辈子,一路都走得平坦。幼年时,家境优渥保我衣食无忧可专注于念书。年少时,便才名满天下,得无数士子推崇。十八那年,我在金銮殿上被钦点为状元,风光无限。之后官途坦荡,一路走到太子太傅,进入内阁,如今做到内阁首辅,可谓志得意满。”   孙首辅说这些话时,脸上殊无笑意,也无得色,只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娓娓道来。他脸上的神色似在回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沉默下来。   孙家两兄弟不敢打断父亲,只耐心站在原地等待。   孙首辅嘴角扯出一抹笑,轻微得几不可见,像是笑,又像是自嘲:“遇到冯佑,是我遭受过最大的打击。说来不怕你们笑话,年轻的时候我压根看不上冯老头,这人风流轻佻,科举中表现也不过尔尔,只是个二榜进士。但就是这个人,生前一直压我头上,他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一路高升,他做了首辅我便一直只能当次辅,呵,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厉害。冯老头遇小事喜欢和稀泥,可真碰上大事了,他比谁都可靠。”   最后那一句,孙首辅声音笃定而沉稳。   孙远兴怔住,惊讶地张嘴望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闭上嘴。他只知道父亲跟冯首辅是死对头,以前朝中常有人笑话父亲不及冯首辅,甚至有人猜疑父亲每次与冯首辅意见不一是心生嫉妒故意找茬……却没想,父亲对老对头的评价如此之高。   孙首辅:“他帮先帝制定西北防线,将匈族牢牢挡在边墙之外。平阳公主心有异动时,他也是第一个发觉的,立刻出手平衡朝廷势力,把各家蠢蠢欲动的念头都压下……凡事种种,有他在,局势就没大乱过,总能在风雨欲来之前就平定一切。他那个人啊,看着私心重,喜欢享受富贵和特权,这点常被御史诟病,可也同样是他,能有魄力不让孙辈出仕,那几个儿子也只让捞些小官当当,你们倒是说说,他这人究竟是贪心还是不贪心?”   孙首辅问出这句话,并未等待儿子们的回答,只是含笑感叹一句罢了。他笑着笑着,又摇头叹道:“可有一件事,他做得让我嗤之以鼻。江南贪腐案时,他明知卢谦算不上真凶,却还硬下心肠牺牲弟子,只为平衡一道。呵,那老头做事做得绝,背地里说不定偷偷哭呢。这也罢了,为官之道总有需要牺牲的时候。我不屑的是,他明知这样做会壮大那些贪官的胆子,明知这样做会让官场上腐败更甚,仍是不舍得大动干戈,呵呵,胆小如鼠。”   孙远兴听了这么多,偷偷咽下一口口水,腹诽道,父亲,您真是难伺候,说胆小的是你,说可靠的也是你,这天下有谁能逃过您那张利嘴?   孙首辅目光望着前方,继续道:“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我知道。我少年立志时,也曾想要一个同样的天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能赢过他的地方,就是活得比他久,他没机会做的,他看不到的那些,我却还有机会去实现。”   孙远兴还没领会父亲的话外之音,却见长兄一下子变了脸色,他顿时心中惴惴。   孙远航脸色苍白,深深呼吸两口,可出口的声音仍是颤的:“父亲,小师妹说动你了?”   孙首辅微微一笑。   孙远航的脸色顿时更白。   “以后我做的事情跟孙家无关,只因我自己想试上一试。”   孙远航还想劝:“父亲……”   孙首辅抬手制止他,道:“我意已决。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人死后万事皆空,我不在意身后骂名,反正也听不到了。比起这些,我更想放手一搏,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也许真能成呢……呵呵,冯老头做不到的事情若让我做到,以后到地底下也能嘲笑他一番。”   孙远航望见父亲眸中迸发的光彩,欲言又止。   孙首辅看他一眼,笑了笑。他身子往椅背上惬意一靠,摆摆手挥斥俩儿子出去,然后半阖双眸,嘴角似翘非翘,唱起了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他唱得抑扬顿挫,最后的尾音高高扬起,绕梁不散。   次日,京城另一府邸,黄家迎来贵客。   春风拂过,院中的竹叶淅淅索索地摩肩接踵,在光影间倾倒流泻。   窗户上透出屋中的人影,案几上摆置茶壶茶盏,两边各坐一人,似在对话。一人是此间的主人,黄家族长黄昌元。此刻,他沉默端坐,眉目神情仍如往常般,叫人辨不出情绪。   孙首辅注视他,道:“今日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好好考虑。”他撑着案几站起身,突然一阵腰酸袭来,身体姿势停滞几息。他也不掩饰,只自嘲一笑,“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黄昌元也起身,伸手欲扶。   却被孙首辅避开,他客气地摆手表示不用:“多谢,已经缓过来了。”   黄昌元笑了笑,连收回手的动作亦是风度翩翩,和缓道:“有谁敢说首辅大人不中用?朝廷若没有您就如一盘散沙,各自为利,在陶明惜攻进城以后就散架了。”夸奖过后,他又状似随意地开口说,“您如今身子不好,不考虑退居幕后享天伦之乐?如今时局混乱,一旦陷入泥潭不易善终。”   孙首辅朝他看一眼,抚须道:“当年,冯佑上书乞骸骨,他有心回老宅颐养天年,可结局如何?”   黄昌元不语。   “一捧黄土,一具尸骨,还有一身罪名。”孙首辅长叹一声:“这世道,不是你想退就能退。既如此,不如按自己的心意选一条路,然后往下走。”   黄昌元沉默片刻,抬眸道:“您不想辜负己身。”   “呵呵,年轻的时候束手束脚,这也考虑,那也担忧。年纪大了,就想试着为自己活一把。”孙首辅一边说,一边抬脚往外走去。   黄昌元送他出门。   两人刚行至院子门口,就见不远处迎面一对少年少女正在僵持。少年芝兰玉树,眉目与黄昌元有几分相似,板着脸欲往前走。少女美貌娇憨,此时脸上挂着愁容,伸出双手拦住他去路,瘪嘴道:“你别去了,还是回去吧,好不好?”   少年蹙眉道:“让开。”   少女并不怕他,上前一步扯住他袖子,轻轻摇晃:“除非你回去,不然我不让。你这副模样过去,又要跟父亲吵起来了。”   他们正是黄昌元的一对儿女。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忽地,他似有所感,抬眸朝前望去。   黄昌元静静看着他。   少年抿紧唇角,拉开妹妹的手,大步向父亲走来,行礼道:“见过父亲,见过孙大人。”   孙首辅态度和蔼地开口:“距离上次见面,长高了不少。”   黄世贞的名声在京城很大,常道黄昌元后继有人,长子聪慧能干,不输父亲当年。如今一看,聪明也许是聪明,不过这孩子的性子却是拗了些。   孙首辅并不想参与这对父子的争斗,寒暄两句后,便匆匆告辞。   黄昌元抬脚,继续送他离开,侧身对长子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你在这儿等着。”   黄世贞低头:“是,父亲。”   不多时,黄昌元送走孙首辅后又走回竹林,儿子女儿依旧等在这里。他柔声对女儿说:“囡囡,你先回去,我跟世贞单独说几句。”   囡囡点头,语气中不掩担忧:“你们别再吵了。”   黄昌元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微笑道:“听你的,不吵。”   囡囡一步三回头地走回自己院子里。   这边,黄昌元淡淡扫儿子一眼:“进来。”   黄世贞便跟着父亲脚步往里走,一跨进门槛,他便反手把门关上,隔绝屋里屋外的声音。   黄昌元靠在椅背上,开口道:“有话快说。”   黄世贞两步走到他面前。少年的身躯修长挺拔,眉目中染着坚毅,定定注视父亲道:“西北军有异心,黄家不该再沉默。父亲,我们想避也避不开,太皇太后姓黄,我们若是不站在皇上那边,会引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   黄昌元连眼皮都没抬,轻笑一声:“你这么能干,要不家主的位置换你来坐?”   黄世贞双手拍到桌案上,语气流露出一丝怒意:“父亲!”   黄昌元抬眸,喜怒不显于色:“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在父亲面前拍桌子?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黄世贞愤愤盯住父亲双眸看一会儿,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收回双手置于身两侧,端正站立道:“抱歉,是儿子失礼。”   黄昌元又是一声轻笑:“这才像话。”   这语调轻佻,听起来有些不正经。黄世贞刚压下的怒意又蓬勃升起,就是父亲这态度让他生气,仿佛从不将他看在眼里,觉得他年少不懂事。   黄世贞不服,想反驳又忍住,不行,不能生气,否则又会被笑话。他连续深呼吸,斟酌词句,控制住语气道:“父亲,我已弱冠,已是大人了。”   他今年刚及弱冠。   黄昌元望着眼前的儿子,嘴角噙着笑意,问道:“行,那我问问你,你觉得西北军这次变卦入京,是什么原因?”   黄世贞:“不满朝廷嘉奖。”   黄昌元又问:“为何突然不满意?”   黄世贞回答流利:“背后有人怂恿,”顿了顿,他补充道,“定是永安郡主。她野心勃勃,妄图牝鸡司晨。”   屋中传出一声大笑,黄昌元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好半晌,他才停住,摆了摆手,“抱歉,一时没忍住。”   黄世贞忍气吞声:“儿子说错了?”   黄昌元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道:“我没笑这个,我刚才在想,你若当着永安郡主的面说出这番话,会有什么结果。”   黄世贞倔强道:“最多不过脑袋一颗,我不怕。”   黄昌元似笑非笑:“看来你也知道对方的屠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你可知道任何异动都可能步上萧家后尘?”   黄世贞一脸正气:“士可杀不可辱。”   黄昌元瞅着他,道:“傻子。”   黄世贞眼睛瞪过来,脸上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不服”二字。   黄昌元收住笑意,静静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他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方,仿佛陷入过去的回忆。   他声音娓娓:“你口中这个永安郡主,当年尚未及笄之时,就敢孤身下江南,在那里掀起狂风暴雨。你看不上她,觉得她牝鸡司晨,可江南百姓没有不爱戴她的。她回京那天的景象,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最开始,百姓以为她被人挟持,个个都愿意泼出性命相救,后来知道她要回京,满城百姓含泪相送……世贞,你见过这种画面吗?”   他转头,目光闪动着心有余悸的光芒,“我至今仍觉得,太过可怕,当然,也有感动,但可怕多于感动。”   黄世贞皱眉:“她收买人心这般厉害?怪不得……怪不得连徐则也乖乖听话。”   黄昌元沉默片刻:“收买人心?不,不是这么简单。她那时候年纪比你还小,我也算跟她打过几次交道,论为人处世,你还比不过那时的她,更何况如今?”   他对永安郡主印象深刻,那样的年纪,那样的手段,简直就像个怪物。相比之下,他儿子的做法更像一个普通聪明人,世贞没什么地方不好,甚至比一般人聪明,做事有条理且品行高洁,怪只怪对手太厉害。   黄世贞梗着脖子说:“她再厉害也没用,公道自在人心。”   黄昌元挑眉:“在天下百姓眼中,公道握在她手里。”   “胡说。”黄世贞想也不想就回道。   黄昌元就这样看着他,一动不动。   黄世贞一阵心慌,脑子飞快转动思索这件事,终于,他不敢置信道:“她想伙同天下百姓推翻朝廷?她不打算拉拢我们这些家族?所以,目前西北军所做的种种不是威胁,而是直接下最后通牒?”   黄昌元没说话。   黄世贞睁大眼:“为什么?她这样做不是给自己增加麻烦?”   黄昌元支颐,笑了笑。   黄世贞吓得退后一步:“她总不可能把人都杀光?西北军不会执行这么荒唐的命令。”   黄昌元摆摆手:“既然都弄清楚了,那就回去,好好缩着脑袋做人,别再窜上跳下引起注意。”   黄世贞沉默许久,突然道:“父亲,您不打算帮皇上?”   黄昌元头疼地捏了捏眉头,这段时间,这小子为这事找他好几次,吵也吵过,骂也骂过,他快被烦死了。   黄世贞步步紧逼:“你曾说,黄家是外戚,应韬光养晦,不宜有太多人在朝廷为官,二叔公一个当上二品总督已是足够。可二叔公被张天处死后,您只表示了哀痛,并没有替补一个上位的意思,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您想避开如今的时局。”   黄昌元阖上双眸,继续头疼地捏眉心,是是是,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来烦老子,也不知道谁是爹谁是儿子。以前他一生气,儿子立马闭嘴,可如今这件事,儿子一直不肯让步,他感到相当之棘手。   他以前一直喜欢子女有各自的坚持,可事到如今,他倒怀疑起自己这想法是不是叶公好龙?真遇到意见不一的时候,这情景的确不大让人愉快。   看看眼前这讨债鬼。   黄世贞:“我还知道,前些日子,太皇太后老人家派人来找您,可是您……”   “你管太多了。”黄昌元打断他,伸手朝门外指,“出去。”   黄世贞不退反进,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前倾说:“我从小就仰慕您,崇拜您,父亲,别毁了您在儿子心中的高大,别让儿子看不起您。”   黄昌元静静回视。   黄世贞掷地有声:“黄家不能畏难而退。”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黄昌元反而不赶人,却道:“为此,值得赔上黄氏整族的安危?世贞,你觉得一个族长应该做到什么?”   黄世贞:“作为族长,应带领全族选出一条正确的道路。父亲不用为难,我今日來找您已经过深思熟虑,我愿意充当家族的马前卒。若是能跟西北军和解,自是最好。若有危险,父亲大可将我驱逐出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牵连不到家族。这样一来,永安郡主不好诛连,而世家那一边,黄家族长都已经牺牲亲儿子,也没人会觉得黄家是缩头乌龟,黄家的名声也得以保存。”   只要牺牲一个人,就能两全其美。   黄昌元沉默良久,道:“抱歉,我是一个自私的父亲。”他双目注视长子,轻声,“我拒绝。”   两人对视,彼此间安静须臾。   黄世贞眼睛一热,仰头眨眨眼,将泪水逼回去。他再望过来时,继续执拗相劝:“我不畏生死,父亲,当以大局为重。”   “出去。”黄昌元指着门,闭上眼,“我想一个人静静。”   黄世贞欲言又止,终是把话咽下去。他最后望父亲一眼,转身出门。   黄昌元独自一人在屋中坐了很久,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回荡,又想起孙首辅劝慰的言辞……终于,他苦笑一声,朝廷尾大不掉,黄家这样的家族又何尝不是?   他向来秉持顺势而为,不过,跪得太快容易让人看不起,在此之前,请允许他再为家族做一次垂死挣扎。   万一成功了呢。   黄昌元再不犹豫,他起身在桌上平铺一张宣纸,然后拿起笔筒里的玉管狼毫,半点不停顿地在纸上书写。   这封信函早在他心中生成,故一气呵成。   之前,他只是下不了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担心为家族招来祸事。可比起牺牲儿子性命,他宁可拼上一拼。   写完后,他不禁松一口气,正要把笔搁置放下,灵光一闪,他又铺上一张宣纸,把刚才的内容重新书写一遍。这次写完,他总算把笔放下,等墨迹风干后,他分别塞进两封信封内。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开口道:“来人……”门刚推开,就见儿子女儿都坐在竹林里的石凳上,两道目光齐齐向他投来。   黄昌元一怔:“不是让你们回去吗?”   囡囡快步跑到父亲身侧,娇声道:“我担心您跟哥哥吵起来,所以又偷偷跑回来。”她朝兄长瞥一眼,调皮一笑,“哥哥出来看到我,也愣了愣,我们就想着一起在外面等父亲,您想通后自然就出来了。”   她抱住父亲的手臂,看出父亲眉目间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心下松快道:“我们想陪着您。”   黄世贞也起身,走过来,道:“父亲已有决断?”   黄昌元笑了笑,抬手招来亲信,将其中一封信递出去,吩咐道:“交给妥帖的人送到江南陈家。”   “是。”   黄昌元掏出另一封信,递给儿子:“你自己看。”   黄世贞展开信纸,囡囡也凑上前一同浏览。信的内容并不长,两人很快看完,然后呆呆地对视一眼。囡囡先开口,睁大眼问:“您想离间永安郡主和江南商会?”   黄昌元淡定道:“说不上离间,信上每句话都有依据。”   黄世贞:“您觉得有用?”   黄昌元朝他看去:“我只知道,不管是一个国家,一个家族,还是一支军队,一旦没钱了,那就离末路不远了。”说罢,他摘下一片竹叶,放在嘴边轻轻吹声,顿时一只白鸽朝他们飞来,然后停在他端起的手臂上。   黄昌元把信函塞进鸽子腿上绑的小竹筒里,抬手将它放飞。   黄家一直跟陈家有生意往来,自有联络方式。   三人同时朝天空望去,目送信鸽远飞。   可惜,信鸽尚未飞远,一支羽箭强悍有力地直直贯穿鸽子身躯。它立刻直直往下坠,连带着三人的心一起往下坠。   黄昌元脸色微变,坏了,有人埋伏,他只寄望于不是永安的人手。   但他心里明白,可能性不大。   不多时,元青手里拎着那只被射穿的鸽子踏进黄府。他根本没去看信鸽脚上绑着的信函,似乎对此既不意外也不好奇。   元青朝黄昌元望去,沉声开口:“郡主有请。” 第239章 能赢到最后的人,如无……   公主府外,西北军队严加把守,每一个来拜访的人都得搜身确定不带武器后才能放入。   第一批都是来试水的。   郡主下令,先不用赶人走,搜查后就把人带到偏院里关着,也别带来见她,先关个几天吓吓他们,看能不能钓出更大的鱼。   杜平立于书桌前,提笔在“黄”字上画一个圈,她想了想,又在“王”字上也画个圈。   杜厉站在她身旁,一时没看懂,可他看到纸上写最大的那个“孙”字已经被画上圆圈了,顿时灵光一闪,讶异道:“你想拉拢黄昌元?”   杜平放下笔,解释道:“京城里能用的也就那么几个,不是我眼界高,也并非其他官员才干不足,而是那些人当蛀虫当久了,哪怕把他们强扭过来,也坚持不了多久,那不如一开始就严加筛选。”   杜厉点点头,又盯住那个“王”字看半天,他脑袋里蹦出一个名字,又觉得不大可能,便直接开口问:“这个王字,是指王利?”   杜平点头:“是他。”   杜厉意外地挑眉:“那人你也看得上?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呵,以前轻容评价过他,就四个字,不堪大用。”   杜平抬眸:“即便如此,母亲当年还是跟王利合作过。”   杜厉噎住,一脸吃屎的表情。这方面,他跟他前妻完全不一样,他若看不上一个人,就不会用,毕竟战场上容不下半点意外。   杜平淡淡道:“我会选王利,就是看上他的贪生怕死,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前途抛下家族,正好可以充当我千金买马骨的那根破骨头。当然,他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抛家弃子自私自利,可既然我赢了,就能将他描述成弃暗投明。”   杜厉实在不能理解:“有必要这么麻烦?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杀光不是更方便?刀都握在手上了,还要跟人讲道理?”   杜平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抬头望去。   不远处,只见元青大步朝这边走来,英姿勃勃。他将一卷信函递上,复命道:“我把黄昌元带回来了,就候在外面,现在就见?”   “辛苦师兄。”杜平缓缓展开那卷信函,低眸扫视,忍不住轻笑一声。   见此反应,杜厉凑上前,搭腔道:“上面写什么了?”   元青似乎并不好奇,目光在她脸上巡一圈,就礼貌地移开,既不看她也不看信。   杜平转手给父亲,朝师兄一笑:“你不想看?”   “需要我知道的,等你告诉我;不需要我知道的,我不多问。”   杜平望着他,展颜一笑:“好。”   元青嘴角微微勾起。   两人四目相对时,杜厉在旁看不下去,硬邦邦泼一盆冷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当着我面献殷勤?”   杜平没说话,只是笑。   元青尴尬解释:“不是,我真这么想。”   杜厉挑眉,还要再说,却闻女儿在旁开口:“爹,别欺负师兄了。”他正想反问一句“我哪欺负他”,又闻女儿继续说,“师兄,让黄昌元进来。”   元青总算松一口气,立刻退下:“是。”   杜厉没有跟着出去,刚才他也看过密函了,信上的内容并不多,他粗粗两眼就看完。黄昌元的厉害他有所耳闻,担心女儿吃亏,便道:“我陪着?”   “好。”杜平应道,“有爹在这儿,黄昌元说话也会收敛些。”以她对双方性格的了解,黄昌元最感棘手的应该就是父亲这类,不按常理出牌,而且武力强悍。   春风徐徐,每拂过一寸,都将院中的植株染得更绿。   黄昌元在这片绿色中踏步入屋。   他的模样跟多年前并无多少变化,岁月对这个男人格外留情,似乎不忍心在他脸上下刀雕刻。   杜平笑着看他一眼:“你还是老样子。”   她仿佛在夸奖他容颜依旧,又仿佛不是,画外音意有所指。   杜平也没打算含沙射影地让人猜。她伸手拿起桌上那卷密函,绕在指尖把玩,大大方方开口承认:“你总是聪明得让人害怕,每次都能找到我的痛脚,当年在江南如此,如今还是这般。”   她一语道破,当年母亲平阳公主派人将她抓回京城,其中亦有他的手笔。   黄昌元优雅一笑,回道:“我想着郡主毕竟叫我一声伯父,不忍你在江南被人暗杀,道谢就不必了。”四两拨千斤的回复,指出永安郡主昔日已惹得江南官员敌视。   杜平哂笑一声,不置可否。   黄昌元望见她的表情,便暗暗检讨自己方才的态度。人在屋檐下,眼前这位手上有兵又有刀,掌握着生杀大权。只要稍微了解她为人就该知道,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即便为性命考虑,他说话也该更直白坦诚才对。   黄昌元一改口气,道:“这封信也许会破坏郡主跟江南商会的关系,可信中内容绝非空穴来风。郡主向来敢作敢当,今日可否当面告知一句,我的推测属实吗?”   杜平挑唇道:“江南商会是我的坚实后盾,他们每年收益里都包含我那份,换句话说,这是商会的生意,同时也是我的生意。你就这么有把握,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自斩臂膀对商会下手?”   黄昌元沉默片刻,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真心话:“以我拙见,郡主一定会动手。”   杜平轻声:“哦?”   黄昌元:“也许大多数人以为,郡主在西北做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收拢和重整徐家军。可在我看来,却未必。”   天气并不热,可他手心里都是汗,每想到这点就觉心惊肉跳。   黄昌元深深呼吸一口气,道:“这些年,郡主尝试在西北诸村镇建立一套新的秩序,西北虽贫瘠,可也有小家族小官员占据要位。郡主软硬兼施地将他们或抹去或收服,尽可能地把画纸上原先的痕迹除干净,等画纸变白了,接下来,你亲自提笔上色,将这些地方按你的意愿,不,或者该说,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建出桃源乡。西北那块读过书的人不多,这也正合郡主的意思,你能随心所欲地准备课本,只挑实用的来教,到最后,那些曾经目不识丁的村民,那些正值启蒙年龄的幼童……大多数人都将传承你的想法,直至所有西北人形成共识。”他目光如炬,字字清晰,“这将形成一堵看不见的城墙,这才是真正的牢不可破。”   杜平嘴角翘得愈高,眼睛也亮了些:“多谢夸奖。”   闻言,黄昌元屏息须臾,她竟然承认了?连藏都不藏一下。   呵,是啊,根本不必藏,她刀子都举起来了,随时都能落下。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继续说:“在这整个过程中,郡主都明确表示出一种态度,那就是,你不需要权贵,你只需要干实事的。你亲眼见证了西北的成功,因此,你到京城打算照模照样再来一遍。等你千辛万苦除掉京城权贵家族,你怎么可能容忍江南商会成为下一任权贵?你深知钱财的力量有多恐怖,所以,你一定会将他们打散分权。”   杜平深深注视着他,长叹一声:“不错,权势永远不会空白,上一个去了,下一个就会上来,必须永远警醒,不能给它机会壮大。”   黄昌元脸色微变,这话出口,是图穷匕见的意思?   杜平语气温和:“你能看到这些,我很高兴。”   黄昌元拿不定她的想法,是招拢?还是摊牌?他沉默片刻,开口问:“黄家亦是权贵家族,郡主已经替我们安排好后路了?可否明示?”   杜平笑着反问:“老师没跟你说?”   黄昌元:“我想亲耳听郡主说。我始终相信,你心怀仁慈,不会牺牲无谓的性命。”   不管三七二十一,哪怕对方满手血腥,也先给她戴顶高帽子上去。   管不管用,试了再说。   杜平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身子往椅背靠去,适时地伸出手往边上的椅子指去:“先坐下,可以慢慢说。”   黄昌元依言坐下,才刚挨到椅面上,耳边又传来永安郡主的声音。   “你十七就考中传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可不到两年时间,你就辞官游历。我可否问一句,这是何缘由?”   黄昌元心中苦笑,果然,这位永远不会无的放矢。   他叹道:“我不适合官场。”   “呵,任谁都不会相信,人精一样的黄氏族长,会不适合官场?”杜平笑道,“你究竟是不适合?还是不喜欢?”   黄昌元一时无言,看了她一眼。   杜平不容他逃避,继续道:“你看不上那样的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党派各自为利,国库财政空虚。你觉得它已经走上末路了,索性辞官,只为黄家前途考虑。所以,在张天处死漕运总督黄熙皓后,你依然选择忍气吞声,甚至不再安排另一位黄家人上位,只因你不想黄家在局势混乱的时候踏入旋涡之中。”   黄昌元暗叹一声,这点连他儿子都看出来了,估计也瞒不了多少人。所以,出事后,皇上并未向黄家求助,反倒是太皇太后暗地里派人敲打他两句。   他固有自知之明,向来只做有把握之事。   局面至此,他不觉得朝廷还能翻盘。   黄昌元微笑:“我知道,郡主看不上我的明哲保身,我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杜平也笑:“我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说教,只是想问你一句,”她站起身来,目光直直望进他眼底,“你心中值得为之奋斗的朝廷究竟是何种模样?”   黄昌元一怔。   杜平说:“昔年,你挂印辞官,游历天下各地,你看到了什么?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应该不是吧?”她眸底仿佛燃烧无名之火,能将身旁的人一同烧起来,“闻名天下的青竹居士不可能只看到这些,他应该看到无数百姓在生死边缘挣扎,他应该听闻无声悲鸣在耳边回荡。天灾不断,民乱四起,人命如草菅。你亲眼目睹这些后,告诉我,是何感想?”   黄昌元瞳孔中狠狠一颤。   杜平盯住他,重复一遍:“告诉我。”   黄昌元说不出话。   杜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曾以为我懂这句诗,可我错了,一直泡在京城蜜罐中的永安郡主并不懂。我去到江南,我看到水患后的土地和灾民,我看到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幼童,我看到连全尸都集不全的一片墓林,连绵不绝。我终于明白,京城不过是场毫无根基的纸醉金迷,大梦一场罢了。”   她眸底似有水光,又似乎没有。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他们的命也是命,他们苦苦挣扎活下去,不该只是麻木如行尸走肉,也不该成为权贵脚下贱泥,连踩下去都觉肮脏。”   黄昌元垂眸,轻声:“别说了。”   杜平从桌案后走出来,一步步靠近,继续道:“十九岁的黄昌元因失望而辞官远走,三十九岁的黄昌元不愿卷入乱局。那你是否想过,十年后,四十九岁的黄昌元希望看到怎样的朝廷?若什么都不做永远只是旁观,待你垂垂老矣临死之际,届时的黄昌元是否会饮恨终身?”   黄昌元仿佛脑门上被人狠狠砸了一斧头。   道理他都明白,但被人当面指出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很多年前,父亲也曾劝过他,希望他入朝为官,可言辞含蓄委婉,根本不像永安郡主这般单枪直入。   是啊,就是这样一张嘴,能哄得先帝无上宠爱;也是这样一张嘴,无论江南还是西北都能号召无数人附庸;也只有这样一张嘴,能让内阁首辅孙繁心悦诚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维持笑意淡淡,只一句:“郡主好口才。”   杜平凝视他:“所谓的口才,只是正中你心意罢了,所以才觉得好。不是我这样说,而是你这样想。”   当年因江南之事初次打交道,他就知道永安郡主难缠,如今不过再一次确证。   黄昌元苦笑,而且,不止是难缠。   她分明手握利器可胁迫使人从之,偏偏还有以理服人的能力。   此时此刻,他已能断言,能赢到最后的人,如无意外一定是眼前这人。 第240章 此生无憾   杜平看他好一会儿,见他沉默,并未继续逼迫。   她似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对了,”她又拿起桌上那封密函,两根手指捻住问,“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封吧?你肯定还有后手。你打算自己主动交上来?还是我派人严守黄府及京城各出口?话先说在前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昌元没辙,到这份上,他知道再多的后手也没用,便道:“我主动上缴。”   杜平将那封信对折再对折,盯住他缓缓开口问:“说了这么多,你已经想好怎么选了?”   黄昌元仰天长叹:“不论我选哪条路,对郡主来说都没差,区别不过是我背负骂名,抑或你背负骂名。”顿了顿,他凝视道,“郡主,你明知利诱他们比打压他们更容易。事到如今,你甚至不用拿出实际好处,只需高抬贵手,他们就会愿意拥护你,你仍坚持走一条更难的路?”   杜平:“是啊,好难。”   她嘴上说难,也是真心诚意这般作想,可她脸上并看不出什么,神色依旧如常。   她望着他,说:“不过,我宁愿坎坷些。若是选那条简单顺利的路,我已能一眼看到结局,而我知道,我不想要那个结局。”   屋中久久没有声音。   杜厉侧首望着女儿,嘴角翘了翘,无条件支持她。   黄昌元笑了笑:“我知道了。”他站起,长身作揖,“招人骂的事,还是我来做吧,你的名声多留点在后头,可以有大用处。”   杜平动容道:“谢谢。”   黄昌元摆摆手:“不谢,我才该说谢谢。”他站直身子,认真道,“谢谢,我知道你手下留情了,对你来说,斩草除根本是更简单的事,谢谢你愿意留活口。”   杜平沉默。   诚然,她觉得所有牺牲都值得,她也从不怀疑自己所选之路。   可她也明白,对于这些家族来说,她不过是个掠夺者。   仅仅只是放缓屠刀下落之势,这值得被感谢吗?他们的性命本就不属于她,亦不该用放过来形容。   她不觉她值得这声谢。   杜平一动不动地注视黄昌元,终是把话都吞回肚子。   杜厉在旁听得眉梢一挑,顿时对这个姓黄的有所改观。啧,看来还有个明事理的,不枉他闺女自缚手脚大发善心。要他来说,他闺女聪明又有决断,本来是顶顶厉害的,可有些地方还是天真了些,尤其面对人命的时候,总会心软。   不过没关系,只要是他女儿,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听不进大道理,向来不分对错,只知输赢。   但即便是他也知道,一件事若能被大部分人都接受,一定能成功。看看西北如今的模样,看看匈族祥和的姿态,早不同于当年。   杜平抬眸,道:“等你料理完一切,内阁会留个位置给你。”   黄昌元拱手:“却之不恭。”   他朝外走去,走两步又停下,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回荡许久,若不问出口,实在是憋得慌。他回过头,语气复杂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你母亲平阳公主并未死去,你今日还会走到这步吗?对权贵下手还会如此决绝吗?”   杜平沉默良久,抬眸:“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黄昌元自嘲一笑,这话是他问得迷障了。他颔首致礼,转身继续往前走。当跨过门槛离开公主府的那刻,阳光射到他眼睛里,惹得他抬手一遮。   他口中逸出一声轻叹,之前在屋里的时候,他已做出选择,自认无论对黄家,还是对他本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他的选择,黄家诸人绝不会满意。   灰蒙蒙的厚实云朵飘到灿阳旁,遮住大部分日光。   天色一下子转阴。   风云欲来。   黄家祠堂里,一片安静。   黄昌元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再将最后的决定告知于众。   意料之内,诸人一片哗然。当然,今日能进祠堂的都是黄家排的上号的人,自不会如市井百姓般吵吵嚷嚷,平白失了身份。   黄家一位长辈沉声:“为什么?永安郡主开出什么条件?”   这话直白得,就差没问永安郡主到底靠什么贿赂了黄昌元,以至于让他丧心病狂抛弃整个家族。再环顾周围其他人神色,几乎都跟这位长辈一个态度。   曾经,黄昌元在家族内一言九鼎,在无数事实证明他每次都能做出正确决定后,族内几乎没人会反对他,连长辈见他眼神望过来都会暗自发悚。   可今日,涉及利益,反对声铺天盖地。   黄昌元沉默片刻,解释道:“永安郡主想要土地,还有黄家手上的烟草和铁矿生意。她既然开口明示了,就绝不可能放手。区别只在于,她凭借兵力强抢,还是我们主动奉上。若我们坚持不给,很有可能步上萧家后尘,所以,黄家应将主动权握在手心,这样,才能尽可能挽留多一些东西。”   族中长辈问道:“永安郡主可敢杀尽京城权贵?”   黄昌元反问:“她为何不敢?谁能阻止她?”   族中长辈犹疑开口:“徐则。”   黄昌元轻笑一声。   徐则是个老实人,至少在朝廷那些老狐狸眼里,若真要算计他,徐则根本不是一回之敌,当初若不是冯佑鼎力护着,早就被啃食干净了。   不过,徐则运势着实不错。   冯佑走了,先帝也病重,当今宅心仁厚,没想过对他下手。后来,永安郡主去到西北,彻底翻牌。有永安郡主在,京里这群人再想拿捏徐则,怕是不可能了。   黄昌元正视道:“现下的局势是,徐则躲在城外,西北军其他将军随永安郡主进城,唯她马首是瞻。”   一眼就能看清是谁做主。   这位长辈陷入沉默,族中另一人接口道:“我们可以联合京城其他家族,皇上也不会容她肆无忌惮,永安郡主胆子再大,总不能弑君。”   黄昌元深深看他一眼,道:“你觉得她会留皇上性命?”   这位族兄被问得心惊胆战,睁大眼道:“她跟皇上青梅竹马的情谊……”才说了开头,后面自己息声了。   在权势面前,情谊能抵多少?   永安郡主那人,一看就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脑袋的女人。   族兄沉默片刻,又道:“她若敢弑君,徐则不会同意。即便同意了,她背上这名声,天下各地都能名正言顺声讨她,她不会做的。”   黄昌元语气凉凉:“你觉得现今天下残存各势力中,有谁能与她争锋?呵,若胡高阳跟张天化敌为友,联合在一起倒能拼一拼,不过,这可能吗?退一万步说,胡高阳跟张天合伙了,在永安郡主眼里,那也不过是和杂牌联合军,她未雨绸缪,西北军早在这几年被整合成铁桶一只。”   族兄和在场诸多黄家人一样,心里顿时拔凉拔凉。   他们每道出一线希望,就多一丝绝望,永安郡主早堵住他们所有退路。   要么死,要么跪。   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开口,一双苍老的眼眸洞悉人心:“不用说这些,昌元,你这些话尽长他人志气,不过是想熄灭我们反抗的念头。我只问一句,她给了你什么条件?”   黄昌元一时沉默,他并不是为这个条件而答应,就如永安郡主所言,他既是为自己的志向,也是为黄家谋一条出路。   可是,这话出口,不见得有人会信。   黄昌元低声:“内阁一席位置。”   长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嗤道:“没出息,我看错你了。”   连黄昌元的父亲也一脸震惊,脚下踉跄后退一步。在此之前,他不相信儿子会为任何条件抛弃家族,可此话出口,打碎他最后一丝幻想,眼前的儿子真还是他一手养大的那个?为何他觉得面目全非?   祠堂内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响起,都在鄙视黄昌元此举。族人望过来的眼神不复往日尊敬,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黄昌元脸上淡淡,继续道:“黄家必须交出土地和重要生意,以及手里捏着的卖身契,放走家奴。在这之后,黄家想离开京城也好,留下也好,悉随尊便。”   长辈们哼声:“叛徒。”   黄昌元沉默片刻,开口道:“若你们不同意,我会如实禀告永安郡主,接下来的发展,恐怕大家都不想看到。”   他父亲再也听不下去,上前几步,狠狠一巴掌挥过去,骂道:“你怎么变成女人裙下走狗?你还是我那个骄傲的儿子么!”   黄昌元被打偏了脸。他缓缓抬眸,望向父亲。   他父亲一见他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不认错。他又一巴掌打来,随后指向大门:“滚出去!”   黄昌元不躲不避,硬生生挨下,脸上立刻泛红。   黄世贞展开双臂将父亲护在身后,眼圈已红,道:“祖父,你们一定是误会了,父亲也是为了给黄家谋一条生路,除此之外,我们并无其他选择。”   族中长辈目光阴恻恻望来,问道:“若黄家不愿顺从这些条件,你可会与我们共进退?”   黄世贞满含希冀地望向父亲。   黄昌元摇头:“不会。”   周围嘲讽声更盛。   族中长辈继续问:“若我们最后抗争失败,永安郡主砍下屠刀,你可愿与我们同生死?”   “不愿。”黄昌元抬眸道,“我也不支持你们抗争,每人都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族中其他人根本听不下去,叛徒走狗之类的咒骂声四起,甚至有年轻一些控制不住脾气的,看到昔日如天人般的族长露出自私凉薄的一面来,心中唾弃,“呸”的一声,用力朝他吐一摊唾沫。   黄昌元唾面自干。   反倒是黄世贞流泪挡在身前,不忍父亲受辱。   双方谈不拢,族中长老最后冷冷扔下一句:“你已不配再做族长,我们会将你从族中除名。”说罢,大家都从祠堂离开,连他亲生父亲也跟着一起离开,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人群向外散去的时候,黄昌元轻声说了一句:“我只想让你们都活着。”   “哼,匍匐在一个女人脚下活着?抛弃一切活着?还不如一死。”   另一个帮腔:“看看你眼前的牌位,面对黄家列祖列宗,你好好摸着自己的良心。”   “呸!狼心狗肺的东西!”   骂骂咧咧的声音散去,等到人都走光了,祠堂内只剩下黄昌元父子。   黄世贞替父亲不平,这么多年来,父亲对家族尽心尽力,不过这一件事,就惹得他们翻脸不认人。之前陶明惜攻入京城大肆作乱,父亲命族人躲藏家中,大家也没想过反抗,哪怕看到皇上吃亏,也沉默不语。   如今,火烧到自己头上了,倒在父亲面前讲大道理。   他们若真有胆子,就该直接冲到永安郡主面前大放厥词,而不是拿父亲出气。   黄世贞落泪,颤声问:“父亲,我们真的没有其他路可选了?”   黄昌元看儿子一眼,他没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说道:“世贞,你要明白一件事,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只有活下去,才有改变的可能,死了,就等于放弃认输。”   “我明白。”黄世贞抱住父亲的手,道,“你一心为黄家谋生路,他们却不领情,只记挂着己身利益。”   黄昌元:“我也没这么高尚,我只是觉得,既然黄家的结局已经注定,那么,我也该为自己考虑一番。眼见世道将会大变,我不能带着你和囡囡走上一条黑路。人这辈子,选对人走对路是最重要的,我不喜逆天而为,而且,我信自己的眼光。”   黄世贞哭道:“父亲不是不屑为官吗?”   黄昌元笑了笑,正想跟儿子细说,却见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她们看到族人都走光以后,便过来看情况。   黄昌元领着儿子向外走去。   女儿第一个出声:“不管发生什么事,父亲,我永远站你这边。”   黄昌元摸摸她的脑袋,说:“谢谢囡囡。”他又转头望向妻子,柔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俞氏的声音比他更温柔,轻声:“怕你被他们打死,所以急着来收尸。”   黄昌元苦笑:“生气了?”   俞氏也不说生气与否,抬眸看他一眼,反问:“他们骂你了?还朝你吐口水?连你父亲也不认你了?”   黄昌元握住她双手,安慰道:“不用担心。”   “我才不担心,祸害遗千年,你能出什么事?”俞氏撇开脑袋,嘴里说着不对心的话,眼底却还有心疼。她的夫君向来如天人一般,怎能如此被人折辱?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黄昌元将她的手握更紧:“别生气,从前阵子我决定让黄家退隐开始,你就和世贞一起跟我置气。我知道,俞家满门忠烈,陶明惜攻进城后,俞统领就是为保护皇上而死。你不满我的决定,”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过不了这个坎,想保住皇上,我可以试着跟郡主说情。”   俞氏反问:“你若开口保皇上,可会惹来永安郡主猜疑?”   黄昌元沉默不语。   会,肯定会。   太皇太后姓黄,黄家跟皇上本就关系亲厚,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永安郡主也不会完全信任他。   见他沉默,俞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声音朗朗:“你是我夫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我心里,你比皇上更重要。”   黄昌元双手一颤。   俞氏感觉到了,反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每一句话都分外清晰:“昌元,我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对我有多重要?”   黄昌元目光沉沉,说:“没有。”   这是他的妻子,他了解她。   她看上去善交际,仿佛跟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其实骨子里极为内敛保守。她不喜欢将感情挂在嘴边,只会默默用行动表示,并非多复杂的理由,只因她会害羞。   就如现在般,她说话时神态认真,可白皙的面皮已慢慢泛红。   让俞氏当着儿女的面说这些话,不是一件易事。即便如此,她仍然一字一句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说:“我尚在闺阁时,曾想象过将来的夫君会是何种模样,也许举案齐眉,也许相敬如宾。我也有过少女天真的幻想,梦中看不清面目的粗略身影,待醒后,羞红脸不敢深想。我曾想着,我成亲后与夫君的关系若能如父母那般,便够了。京城多少权贵联姻最后貌合神离,可男人能在外面找解语花消愁,女人却只能困在后宅形如枯木。那时候我想,我不贪心,只求夫君宽容明理,足矣。”   黄昌元温柔望着她。   俞氏回望道:“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幸事,你比我梦中想象得更加完美。你带我接触更多的人事,你放手让我做主内宅甚至外宅的事务,你是我夫君,亦是我的师友,引导我,指点我。嫁给你后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原来能活成这般模样。”   她眸中情意潋滟:“我此生无憾。”   黄昌元抚上妻子面庞,轻言细语:“你脸红了,”他嘴角忍不住笑,看着妻子脸上越来越红,正好,他刚才挨的那两巴掌还火辣辣的,“巧了,我脸上也红,怪不得咱俩是一对。”   俞氏不理他的调笑,红着脸把话说完:“所以,不管这条路有多难,我陪你走下去。”   旁边一对儿女也点头道:“父亲,我们也是。”   黄昌元望着妻子,又望向一双儿女,微微一笑:“我也是,此生无憾。” 第241章 我只是想开启民智   红色宫墙外一层一层的西北军,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守宫门的侍卫也已被西北军所替换,每进出一人都需严加审查。   王落英坐在案前,细致地往哥窑胆瓶中插花。她微微侧过脑袋,一缕发丝滑落面庞,衬得人比花娇。   现今情势下,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变成最后一日,宫中所有人都情绪低落。此刻,屋中也是一片寂静,侍女们规矩地立在一旁,没人敢说话。   一名小内侍从门外快步走来,他急冲冲停下,跪道:“拜见皇后娘娘。”   王落英手势一顿,漫不经心道:“起来罢。”   “谢皇后娘娘。”小内侍上前两步,将打探来的消息回禀道,“皇上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待在书房,他什么人也没见,只不停地画画。”   王落英继续插花,问道:“皇上愿意过来吗?”   小内侍缩了缩,回道:“皇上说,娘娘若有要事,只管去书房找他,若,若……”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鼓足勇气道,“若还是说些他不爱听的,不说也罢。”   王落英放下花枝,缓缓抬眸望来,喃喃重复道:“他不爱听的?”   小内侍缩着脑袋不敢搭腔。   王落英笑了笑,似自嘲,又似绝望。   才去了陶贼那只饿狼,又来了一头更可怕的猛虎,盘踞身侧,对着皇位虎视眈眈。   直到这一刻,她真正相信杜平对她夫君并无觊觎之意,那个女人眼里只能看到权势,她有了皇位还会再留个碍手碍脚的皇帝?   呵,皇上死了便死了,能死在心爱之人手上说不定还能一偿夙愿呢。至于她自己,死了也不要紧,可她的儿子呢?瑜儿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要一起陪葬?   “娘娘?”   王落英垂眸,淡淡道:“下去吧。”   这边小内侍刚退下,另一头,她的心腹大丫鬟跨进门槛,禀道:“娘娘,国丈爷来了。”   王落英一怔,眼睛慢慢地张大,父亲来了?   她心里一阵慌,但还是定下神来,开口道:“有请。”   不多时,王利便从外殿朝这里走来,他见到女儿的第一反应,便满脸心痛地唤道:“落英,你瘦了,短短时日怎的憔悴至此?”   王落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每天照着镜子,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本想客客气气问父亲一句,您怎么来了?顺带探听一下外面的消息。   她知道这样做才是最有利的,她明明知道,可却说不出口。   这两日天翻地覆,她满心的疲惫,连伪装的力气也提不上来。于是,王落英沉默地望着父亲,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父亲是怎么进来的?”   父女一场,一句话,便让双方无所遁形。   王利的慈父表情一僵,很快恢复如常,四两拨千斤,道:“自然是走进来的。”   王落英打破砂锅问到底:“宫外是西北军密密麻麻守着,他们为何放父亲进来?”顿了顿,她苦笑,“父亲向来路子宽,看来已跟永安郡主攀上交情了?”   王利斥道:“放肆!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   王落英一生为礼教规矩所缚,她从没学过如何跟长辈顶撞,听闻这句,便立即垂眸不语。   见状,王利放缓了语气:“我知你心中对永安郡主愤恨,可又能如何?如今,西北军听她号令,她手下悍将无数,个个都能把京城铲平,聪明人不能硬来,鸡蛋撞石头只有死路一条。”他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知道这不好受,但人活着,怎可能事事酣畅?连当今圣上都得学会忍。”   王落英看他一眼,仍是没说话。   王利继续道:“爹今日进宫来看你,是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落英凝视父亲,轻轻一叹。   这话问得甚有父亲贯來的风格,稍一细想,就能解读出许多种意思来。自从当年被永安郡主点破母亲之死的疑点后,她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摩父亲所思。   王落英先摆手喝退侍女,一时,屋中只余他们父女两人。她说话直接,反问道:“父亲今日來找我,是希望女儿做些什么?”   父女俩双目对视片刻。   王利心如明镜,自然感觉到这些年来女儿跟他关系的疏离。不过,姜是老的辣,他感慨道:“我只是担心你,还有我唯一的外孙。”   听到外孙二字,王落英瞳孔骤缩,瞬时被掐中软肋。   王利叹道:“你觉得永安郡主收拾完权贵后,会如何处置皇室中人?也许死,也许活,可即便能活下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人严加看守,一辈子被困在宫中,名为保护,实为□□。”他眸中闪动着关切,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外孙落得如此结局。”   王落英闭了闭眼,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父亲已有良策?”   “唉。”王利重重一叹,上前两步。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递到女儿手上,“只有主动认输才能换来一线生机,你有空多劝劝皇上,最好让皇上写一封罪己诏,以示天下百姓。”   他的手背上爬满一条一条的皱纹,沟壑纵横。这只手覆盖在女儿手背上,用力握住,确保女儿能紧紧把小瓷瓶捏在手心里。   王落英身子轻颤。   她看到父亲掏出这只小瓷瓶的时候,就已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分明已猜到,她满脸不敢置信,仍是问出口来:“里面装的是什么?”   王利颇有深意地望着她,轻拍她的手背两下,安抚道:“你向来聪明,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里面的东西能帮你和瑜儿换来一线生机。”   王落英身子颤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在抖:“我不知道,还请父亲明示。”   王利目光一瞬不瞬,没再说话。   任何一句明示都有可能变成将来的把柄,即便在女儿面前,他也不会说。   “呵。”王落英自嘲一笑,看父亲一眼,又低头看手中的小瓷瓶。她打开瓶盖,轻轻一嗅,然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绝望地闭上眼。   片刻后,她睁开眼,质问道:“这算是你递给永安郡主的投名状?”   王利仍是沉默。   王落英嘲讽道:“你自己想的?还是永安郡主吩咐的?”   王利沉默。   王落英晃了晃小瓷瓶,勾起唇角:“我猜,是父亲你自己想的。你一直就善做决断,也狠得下心,即便我贵为当今皇后,也影响不了你的决定。皇室跟永安郡主之间,想必你已不再犹豫。”   她望着父亲,并没奢望等到任何答复,笑了笑,自顾自说下去:“你背叛皇上,只为在将来谋得更好的位置。你背叛家族,只为自己一个人考虑前程。呵,就如当年你舍弃母亲一样。父亲,事到如今,你就跟女儿说句实话吧,你当年在牢里劝母亲,是不是就如今日劝我一样?只不过,你劝母亲自尽以保全家族名声,而今日,你劝女儿弑君,却是为了自己前途,对吗?”   王利望向她的目光渐渐转冷。   这些年的宫廷生活,已将女儿磨砺成另一个人。她已不像闺阁时那样简单,三言两语就能哄过去。   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明显地感觉到,这是当朝皇后。   皇后的眼里没有天真,只有怀疑。   王利转开目光,能说什么呢?是他一手送女儿入宫,凡事有利必有弊。   面对父亲的沉默,王落英并不追问。她问出话的这一刻,看清父亲脸上细微表情的瞬间,已经清楚知道了答案。   王落英轻声:“你心里,永远只想着自己。”   王利未做辩驳,这种时候,解释也没用。他转身欲离开,只丢下一句:“你的人生,你自己做决定,我不勉强。”   王落英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听不出这究竟是真心话,还是以退为进。   她不在意真假,她只想当面问一句:“这么多年来,你梦到过母亲吗?夜深人静时,你做过噩梦吗?”   王利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离开宫中。   王落英悲伧一笑,只觉心口冰凉。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挂念着母亲之死,她无数次想象要如何跟父亲摊牌,可真正等到这一刻,竟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颤抖地闭上双眸,挺直背脊,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春风和暖,可吹到她脸上,却是冰寒入骨,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另一头,王利离开皇宫。他行至宫门外,还没靠近自家马车,就见管家搓着手一脸急躁地来回踱步。   王利皱眉,上前问:“你来做什么?”   管家听见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激动道:“老爷,您可算出来了。”他骑马一路从府中赶来,可惜被堵在宫门外不得入内。他忙道,“府中出事了,少爷撬开锁,从后门爬墙跑出去了,不知去了哪儿。”   王利眼一瞪,急道:“还不快去找!京城拢共就这么大!”   “是,是,已经派人去找了。”   王利凭借对独子的了解,脑海中即刻呈现好几处可能的地方。他弯腰坐进马车,开口吩咐车夫:“往东边那头走。”   先去第一处想到的地方。   可惜,他猜错了,王维熙此刻站在公主府门外。   王维熙纠集一群士子围在公主府外。人一多,胆子就变大,他们把平日里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都在今日实现。这群士子一声声喊着让永安郡主出来,骂她祸国殃民,动乱朝纲。   “出来!”   “永安郡主!请出来!”   “我们要当面对质!”   吵吵嚷嚷的声音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朝他们指指点点。寻常百姓对读书人总有一种敬畏,觉得他们做什么都对。   可这次,京城百姓却不认同。   陶贼攻进城的时候,放纵手下肆意抢掠,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官府根本就管不了,甚至连皇上都遭陶贼挟持,事事都需听陶贼之言。   人人惶恐,都知道要变天了,却不知乱象何时才能结束。   在此危难之际,是永安郡主带着西北军打败陶贼。之后,西北军进城,虽然各处人心忐忑,可西北军不打扰民众不调戏妇女,甚至平时还会帮百姓们搭把手,跟陶贼的军队简直是天壤之别,立马就得了民心。   而且,前日有消息传出,郡主要废除奴制,要求所有权贵和大户人家烧光卖身契,放奴仆自由。   消息一出来,不少人欢呼,心里想着,不愧是平阳公主的女儿啊,跟她母亲一样善良。   永安郡主是在京城长大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这位郡主小时候性子是跋扈了点,可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而且从不欺负弱者。   如今长大了,果然变得懂事了。   有百姓悄悄说:“哼,我看他们将来没有仆役使唤了,这下子急了。”   有士子站得近,闻言后瞪眼斥道:“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了?你们好好说道说道。”   王维熙本站在最前面,听到这边有吵闹声,便大步走来。待他一了解情况,解释道:“我们今日來是跟郡主讲道理,并非来惹事,大家误会了。”   “呵,一群人围着讲道理?咋看着像打架呢。”有人嘲讽。   王维熙耐着性子道:“郡主干涉朝政,此乃不合之举,既然不合理,我们便有责任纠正,不能眼看她一错再错。”   旁边的士子可没王公子的好脾气,见反驳的人多了,便带头跟围观者们吵起来,最后口气不屑道:“愚昧刁民,有辱斯文。”   平头百姓家里穷,大都没读过书,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但“刁民”两个字还是能听懂的,再听听这口气,再瞧瞧他们的表情,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是骂人。   一时间,双方便吵起来。   天空灰蒙蒙,似乎随时都会飘下细雨。   杜平本不欲理会,想派人驱散这群士子,可听到外头吵得厉害,她不得已走了出来。   罢了罢了,这也是个机会,把反对者的气焰打下去,于将来也有益处。   ”吱嘎“一声,大门应声而来。   杜平迎着众目睽睽跨下台阶,目光淡淡朝这群人一扫,霎时间,四周就安静下来。   永安郡主出现之前,众人闹闹哄哄僵持不下。   可等到她出来,这帮士子反而闭紧嘴巴,大家都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担心成为那只宰了用来儆猴的鸡。   杜平身后一个侍卫都没带,独自站于众人前。她目光直视人群,缓缓开口问:“我来了,诸位若是有话,尽管直说。”   士子们左看看右看看,踌躇不敢言。   王维熙往前跨几步,第一个站出来,道:“数日前,西北军进驻京城,并团团围住各大家族宅邸,威胁这些家族并向他们索要私产。这些事,可是出于郡主口令?”   朗朗君子,襟怀坦白,每一句话都问得直接。   他语气中并无多少疑惑,似乎话出口前,他已在心中知道答案。他眼中也没掺杂愤慨仇视之情,唯有浓浓的失望溢于言表。   杜平朝他望去。   她与王维熙多年同窗,若凭以前的交情,她本可玩笑一句,小二子,你这傻子又被人当出头鸟来使啦,好事没你份,坏处尽掉你头上。   她了解他的性子,她知道,这位仁兄也明白自己的性子,而且,他并不觉得这是短处,他向来秉持君子坦荡荡,改变不了别人,至少维持自己作风。   杜平心中轻叹一声,可惜,他俩的交情早在多年前就被砸坏了。   有些话,已经不适合说出口。   她一脸光明磊落,扬声道:“你这么说,未免太小看西北军,你将这些英雄儿郎彻底当成我的附庸,是对他们的失敬。他们保家卫国,他们战死沙场,他们有自己的信念,而非被人操纵的牵线木偶。”   短短两句话,便抓住王维熙口中漏洞,堵得他哑口无言。   周围百姓听闻,纷纷赞同道:“对!”“郡主说得是!”“他们都是英雄。”   王维熙自小勇于认错,他张了张嘴,轻声:“抱歉。”   杜平望着他,继续道:“这是大家的决定,而非我一人独专。”   王维熙亦望着她。他没被这番回答带偏,目光如利剑,脸上透出嘲讽之意:“你觉得这是劫富济贫?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侠盗?以武犯禁?”   杜平:“我们对付陶贼的时候,你们额手称庆,不说以武犯禁,如今轮到自己,什么大道理都能摆出来?王公子,你觉得对天下百姓而言,陶明惜和你们的区别在何处?什么是禁?”   她明白,历朝历代,即便快走到覆灭的那一步,既得利益者仍会使尽手段维持自身优势,无关对错,只因立场。   不过,他们终究得明白,天下是多数人的天下,否则,无论斗转星移时光如梭,哪怕再过几百年上千年,多数人会举起武器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杜平本就有心说给众人听,将她在西北的那套思想四处传播。于是她声音明亮,不答反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那些权贵对国家做了有益之事?他们配得上这些拥有吗?我只看到,他们长年累月地侵占本该属于国家和百姓的东西。不是西北军强盗,而是他们太贪心,所以,应将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都还回来。”   王维熙无力辩驳:“他们的先人都于国有益,帮着□□皇帝开创盛世,这些土地和钱财,本就属于他们。”   杜平挑眉:“他们的先人占据高位是凭借功绩,那他们自己呢?先人有功劳,已从□□皇帝那里得到应得的,怎么,必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地享受好处?只因先人有功,所以天下苍生都得一辈子供养这些蛀虫?”   王维熙沉默。   杜平逼他回答,朗声问道:“不知王公子如何以为?这公平吗?”   不待王维熙回答,周围的百姓最先按奈不住,扯着嗓门回道:“不公平!”“不公平!”   从来没人对百姓说过这些话,他们也从未考虑过公平之事,只觉得跪了一辈子,祖祖孙孙都是脚下的泥,那些贵人是天上的云,触碰不得。   他们一直被这么教着长大,没想过究竟是不是有道理。   一代传一代,也就习以为常。   习惯做人奴才,习惯仰头看人,习惯被人欺凌。   直至陶贼攻入京城,把权贵的面具在百姓面前撕开一道口子,原来,这些权贵也会跪着讨好人,也会战战兢兢,骨子里跟他们都一样。   今日,永安郡主在他们面前打开一扇窗。   他们终于明白,遇到不平之事,原来可以反抗。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振臂挥舞,嚷道:“不公平!”“不公平!”   百姓的声势顿时压过这群士子,惹得他们心惊胆战,紧紧靠在一起,连给王维熙帮腔也不敢。来此之前,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责问永安郡主,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有王维熙仍屹立最前方。   他不惧不怕,抬眸凝视眼前人,道:“郡主想激起民怨?”   杜平眼睛注视着他,抬了抬手,四周的声音便渐渐消下去。她否认,语气平静地说:“不,我只是想开启民智。” 第242章 永安,你错了   王维熙缄默不语。   正在此刻,王利总算从别处找到了这里。他远远看到这里围着这许多人,就心道糟了,人肯定在这儿。   他这儿子脑袋一根筋,要说笨,那肯定不至于,维熙这孩子念书一直都厉害。可真要说他聪明,他这当爹的又不能昧着良心同意。   看看他今日干的什么糟心事儿?   当今局势,他今日哪怕惹得是皇帝都能遮掩过去,偏偏不长眼,来惹京城最厉害最招惹不得的人。   只求永安郡主高抬贵手,别借此事开刀清算。   王利顾不得体面,挤着人群缝隙钻进来,一上前,就对着儿子狠狠一巴掌,骂道:“孽障!你来添什么乱?”   杜平目光一闪,没插手,沉默望着眼前这幕“严父训子”。   王维熙冷冷望父亲一眼,他知道父亲已经攀上永安郡主,为此不惜出卖家族。他本来心中正激烈斗争,不停思索方才的对话是否有道理,可被父亲这么一打,愤恨压过一切。   他转向永安,大声道:“你觉得你都是对的?我看未必。为了达成你所做的,值得流这么多血?如果你想错算错呢?流出来的血还能灌回去?”   王利心急如焚,恨不得把他舌头给剪了。登时又反手一巴掌,喝道:“你还敢说!”   王维熙怒目而视,不退缩。   杜平声音悠悠响起:“王公子,你觉得是君王为百姓而存在?还是百姓为君王而存在?”   王维熙语噎。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道理他懂。   杜平接着说:“天下苍生皆为君王子民,若百姓吃苦遭罪,那便是君王失责。不单单是君王,而是整个朝廷的失责。若只能让国家越变越坏,这样的朝廷还有存在必要吗?当然,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可朝廷至少要有纠正和改错的能力,明知是错的,却依旧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朝廷留着何用?”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一顿。   天上飘下第一滴细雨,正巧落在她眉心,随即,雨丝风片纷纷扬扬,顺着天际往下落。   杜平迈下一步台阶,目光湛然有神:“他们做不到,那我来。”   四周一片安静,无数双眼睛望来。   王利最先反应,立刻赞道:“郡主以天下为己任,志存高远,对苍生怜悯仁慈,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王维熙唾弃地朝父亲瞥去。   杜平:“他们凭借权势赚取天下之利,却只用来修建自家华屋万间,对着坎坷道路和茅屋危房视而不见,且过得心安理得。天下财富乃是天下人共同创造,理应属于天下人,银钱如是,土地亦是,这才是真正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话音一落,百姓们顿时欢呼四起,声音几乎要掀翻这块街区的天顶。   士子们心中不服,都想反驳这段歪理,想说祖祖辈辈传承下来,都没这样的说法,这世道本就该有能者居之,有能者庇护子孙后代又有何错?   可惜,民意大过天,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不敢多说。   连王利也沉默,许久,等周围声音稍静下来一些,他挤出笑,附和道:“郡主说的是。”   王维熙环视一圈激动的百姓,目光又定在随他一起来讨说法的士子们,他一眼一眼望过去,看到他们紧闭嘴巴的模样,自嘲一笑。   呵,这就是他的“同伴”,他曾以为读过书的人总会更明理些,原来不是。   他们所谓的信念在强权下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怨不得永安看不上他们,可笑,实在可笑。   王维熙转身一步,正面朝着父亲,牢牢注视。   父亲予他有生恩养恩,他欠父亲良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   年幼时,父亲在他心中如苍穹般高大伟岸,镂花金圆的朝带绑在腰间,昭示着地位显赫。他曾梦想有朝一日跟随父亲的脚步入朝为官,让人夸赞一声“虎父无犬子”,为此,他勤学不缀寒窗苦读。   那么,是从何时起,他看父亲的目光变得渐渐不同?   王维熙静静地想,也许是从永安点破母亲之死的蹊跷开始,他注意到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父亲另一面。   父亲聪慧能干,却也趋炎附势。   在父亲眼里,这世上最重要的便是自己。家族名誉往后靠,连天下太平也能置之不理。   “呵。”王维熙忽地笑起来,心底五味陈杂,眼里流露出复杂情绪。他一字一顿道:“父亲,你错了。”   说罢,他抬手狠狠自扇一巴掌,他打自己的力道比刚才王利更甚。顷刻间,嘴角渗出血来。   众人皆呆住。   王利欲拦住,已经来不及,手就僵在半空中。   王维熙:“你是父,我是子,即便你错大过天,我也不能对父亲无礼,不过,我可以代你受过。父亲,你如今行事是在助纣为孽,永安郡主也许本意是好,可是,她欲在天下再起纷争,肯定是错的。”   说罢,王维熙抬脚往前走去。   杜平站在原地不动,看他越走越近,目光也随之转冷,开口道:“停下,给我回去。”   王维熙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忽然,他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冲向前方,飞快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着永安就刺过去。   不断有人惊呼,可阻止不及。   王利脸色瞬间惨白。   杜平一开始就盯住他的动作,自不会漏过这柄匕首。她面不改色,抬腿踢向对方手腕,匕首立时脱离手中,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最后“锵”的一声摔在地上。   王维熙另一只手握住被踢的手腕,一瞬不瞬凝视她。   杜平淡淡道:“你忘了?从小到大,你从没打赢过我。”   “记得。”王维熙无力一笑,眸中也带着笑意,“我还记得,论辩我也没赢过你。”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作罢既往不咎,你回去,别再犯傻。”说完,她转身就往府中走去。刚跨进门槛,只闻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不过你,不代表我认同你。永安,你错了。”   话音刚落,只闻巨大一声“咚”响,连地面都微微一颤。   杜平停下脚步。   紧接着,传来王利悲伧喊叫之声:“维熙!”   杜平心中若有所感,转身望过去,只见地上一滩鲜血赤目惊心,顺着台阶的缝隙将白玉石染成一片红。王维熙双眼紧闭,脑门上破了一个大洞,刚才还能说话能走路的一个人,此时已奄奄一息。   王维熙脸孔上鲜血满面,正好映入她的眼帘。   动静太大,守在公主府内外的侍卫一时间都赶过来,将此处的人都团团围住。元青也赶至,他将情形一眼收入眼底,走到郡主身旁,轻声问:“没事吧?”   杜平嘴唇动了动,声音更轻:“没事。”   说话时,她目光仍望着地上那人。她知道,救不回来了。   王利踉跄脚步上前,扑到儿子身上,痛哭着抱起他的脑袋,哽咽道:“爹带你去看大夫,撑住,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王维熙凝视父亲,目光已涣散,撑着最后一口气:“你们……有你们的道,我也有……我的……”   最后那个“道”字,终是来不及说出口。   他死了。   王利泪流满面,他万分悲痛下还是注意到了头顶视线。王利闭了闭眼,朝永安郡主跪下,磕头请罪道:“我儿对您不敬,可他已用性命相抵,还望郡主饶恕。”   一句话,便将王维熙因反对而自尽的行为,修饰成谢罪自尽。   杜平没有反驳,只一句:“好。”   “谢郡主宽宏大量。”王利磕完头,便吃力地将儿子尸体负于背上。   这一瞬间,平日里昂首挺胸走路的王阁老仿佛被压垮了,他的腰躯佝偻弯折,连带神情都枯朽苍老。他一步一步往自家马车走去,走路时侧过头,对搁在肩膀上的脑袋开口:“别怕,爹带你回家。”   淌过皱纹的泪水已干涸,他没有再哭,可神色比哭时更绝望。   他的声音很温和,是多年不曾有的温和,可惜,他说话的对象再也听不到了。   围观人群看得呆住,自动自发让开一条通道。   这可不是小事!   京城人都知道,王阁老子嗣不旺,王公子是他仅存的一根独苗苗。   杜平一动不能动,盯住这位失去独子的父亲背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雨中:“刚才我背对着他,所以没看到,你就站在他身后,为什么不阻止?”   王利停住脚步,顿了顿,回头道:“来不及了……”   这句来不及,也许是指阻止儿子自尽来不及,也许是指阻止儿子走上这条路来不及。   无论他心中如何作想,此刻,王利眼中的疼痛切切实实,让人不忍继续追问。   杜平面无表情盯住他,强行压下心头涌起的怀疑和愤慨。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行,王利是支持她的人,不能对他出手,以如今的形势,她不适合也不能对他们父子间的事指手画脚,只有弊没有利。   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情感上,她眼前不断回放幼时和小二子同窗读书的画面。   杜平视线落到王利肩上的那张脸,然后缓缓上移,望进王利眸底。   王利亦回视她,双眸黑沉沉。   雨水滴落在杜平眼角,顺着面庞缓缓下流,看上去与眼泪无异。许久,她终开口道:“节哀顺变。”   “谢郡主关心。”   雨势变大了,淅淅沥沥,将台阶上的血迹渐渐冲淡,一丝一缕的红色化于雨水中,流淌悠远。   没多久,血水都被冲干净了。   人群散去,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243章 朕怕是活不到万岁了   不到半月时间,西北军就强行征收回京城及郊外大部分土地,并将那些躺着也能赚钱的营生都收归手中,其中包括并不限于盐铁,青楼,赌坊,烟草。除此之外,永安郡主透出风声,各地办学处也将由朝廷统一管辖。   有人迫不得已俯首听命,只为留一条活路;也有人抵死不从,以为拼一把或许能有不同结局,可惜,正好被拿来杀一儆百,让他们跟着萧家上路。   鲜血流了半座京城,屠刀下再没人敢心存侥幸,之后,进展便一日比一日顺利。   立夏那日,天气尚未热起来,京城的一切已尘埃落定。   内阁将重组的消息被传出,若不出意外,杜平将被推举为内阁首席,毕竟京城最大几方势力和西北军都看好她,连她的老师,前任首辅孙繁都愿意为他这名闭门弟子让位铺路。   如今内阁席位增至五十,各方摩拳擦掌,又是一场势力之争。   这种时候,他们只在乎自家在新成立的朝廷上争到多少,已无多少人在意皇帝下场究竟会如何。   这日,杜平刚用完午膳,正要跨步往外走,却被元青叫住。   她回眸,问道:“什么事?”   元青神色中透出难得一见的犹疑,道:“宫里的事,你打算自己处理?还是交给其他人?”   他言辞含糊,“宫里的事”四字,似乎能读出许多含义来,不过明眼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永安郡主贵为皇亲国戚,和宫中关系匪浅,诸人也不想在这事上为难她,她若愿意动手,那是大义灭亲,她若心软,那也情有可原。   当然,大部分人都不觉得她会心软。这女人狠到这地步,还会不忍心?她迟迟不动手,最多是顾惜名声罢了。   元青却不这样想,他知道,她是真的难过,难过到想逃避此事。   杜平看他一眼,反问:“交给谁?”   元青认真想了想,建议道:“可以像以前那样,投票表决,这样做出来的决定便不是你一人之责。”   杜平:“内阁五十人还没选完。”   元青听出她的婉拒之意,便静静看她。两人对视良久,他开口问:“你想自己处理?”   杜平笑了笑,笑意苦涩。   元青:“我知道了。”   他从未与当今圣上有过接触,他对皇帝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永安。   当年下江南时,永安因情伤而哀痛欲绝,说她喜欢的人要跟别家议亲了。甚至她离开京城的理由,也是平阳公主担心女儿大闹一场而特意将其支开。   后来,他知道永安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李承业。   元青凝视道:“你决定保下他,架空其皇位或者直接削为平民。因此又不敢进宫见他,害怕看见他憎恨的表情。”   杜平避开视线,苦涩道:“师兄,不用这么直白。”   元青:“你若不敢去说,我可以代劳。”   杜平一怔,侧眸望他。   元青:“我可以代为传达你的意思,之后一直派人贴身保护,确保他此生善终。”   师兄出口的话,向来一言九鼎,杜平从不会怀疑。她垂眸犹疑片刻,摇头道:“不,我自己去。”她抬眸望来,“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担。”   元青:“好。”   时至今日,虽京城皆知皇室已名存实亡,可杜平仍想给他留有体面。进宫之前,她依旧按照以往的流程,先往宫中递帖子,等待皇上批复。   她的态度往往会影响到其他人对皇帝的态度,连她都如此规矩,其他人自然不敢不敬。   帖子送上后,杜平心中忐忑,担心皇上一怒之下拒而不见。   她苦笑,真要这样,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她若是强行进宫,那前头的一切就像在演戏般可笑。可若依着皇上的意思不见,其他人会等不住出手处理,到时候,事情的掌控未必还在她手中。   这些日子下来,李承业都宿在御书房。   他晚上常常睡不着,便披着寝衣在案前作画,一直画到犯困为止,有时天色都快亮了,他才迷迷糊糊到倒在塌上凑合着睡,日夜颠倒,作息紊乱,整个人都颓废许多。   一开始尚有人劝,可劝了也没用,反倒被他赶跑。   到最后,御书房内无人随伺,只在屋外有两名侍卫守着,皆是西北军出身。   李承业仿佛看不到他们似的,一心扑在画作上。   书房外响起脚步声,唐总管疾步而来,他与门外的侍卫低语两句,获了准许入内。他跪倒在地,道:“启禀皇上,永安郡主求见。”   李承业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问道:“你说谁?”   唐总管老泪纵横:“郡主来了。”   李承业目光盯在他脸上,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许久,他笑了笑,又问:“你说说看,她来干什么?送朕上路?”   唐总管抬头:“不,不会的,郡主跟您有情分,肯定会给一条活路。”   李承业轻声:“留朕苟延残喘的情分?”   唐总管痛哭出声。   李承业仿若未闻,放眼朝门外望去,又低头看一眼画作。画上是一个头上扎着双髻的小女孩,五官灵动粉雕玉琢,正是杜平年幼时候的模样。   他淡淡开口:“西北军入京的时候,朕等着她入宫解释,可惜没等到她,反而等来更加严格的看守,她将一个皇帝当成囚犯对待时,就已经忘了过去的情分。”他翘起唇,自嘲一笑,“朕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   唐总管跪着上前,膝盖磕在地上作响,哭道:“皇上,您别这么说。”   李承业的情绪格外平静,他又拿起画笔,低头继续这副画作,道:“让她等着,等朕画完了再宣见。”   “是。”   御书房内又安静下来。   永安郡主求见的消息同时也传到皇后宫中。王落英立刻察觉到这是个机会,她命人泡好香茗,然后亲自端着往御书房走去。   一路上,她心跳很快,紧张得不能自己。   如今皇宫里,处处是西北军眼线。虽然他们仍被好吃好喝供养着,可完全没有自由,一举一动皆被人关注。令人讽刺的是,她能依仗的竟是父亲偷偷塞来的那瓶毒药。   这是唯一能翻身的机会。   王落英平复呼吸,仪态万方地站在御书房外,柔声道:“拜见皇上。”   李承业蹙眉,抬头道:“你来干什么?回去待着。”   王落英不退反进,她端着瓷盏托款款前行,轻轻置放于案上。她顶着皇帝不赞同的目光做完这一切,抬眸道:“臣妾听说皇上近来胃口不佳,心中担忧,特来探望。”   李承业叹道:“朕没事。”   王落英紧紧拽住他的视线,一瞬不瞬盯着说:“这是皇上最爱喝的茶,臣妾亲自泡的。”说罢,她自然无比地斟一盏茶,随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袖中滑落出小瓷瓶,递到皇帝手中。   李承业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王落英望过来的眼神格外用力,双手举起茶水递上前,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臣妾知您心中苦闷,并不想见任何人,可您除了是皇帝,还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不能不担忧,瑜儿这些日子也过得提心吊胆,连睡梦中都唤着父皇,”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无论是为了臣妾,还是为了瑜儿,请您千万保重身体。”   屋中很安静。   李承业一声不出地望着她。   王落英的手开始抖,眼眶泛红,又柔情万种地唤了声:“陛下,您不喝吗?”   他们都知道,京城的情势走到今日,大半都是永安郡主主导的。   只要她一死,皇室也许还有转机。   李承业伸手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感受着茶水缓缓滑下喉间的感觉。他喉结微微滚动,望着她说:“谢谢,朕正好口渴了。”   王落英松一口气,万幸,他接下来了,说明他答应动手。   李承业轻声:“你先回去吧,永安待会儿就过来了,你留这里不合适。”   王落英欠身道:“是。”   画作上还差最后一点没有完成,李承业凝视画上的小女孩时,仿佛有种错觉,画中人活过来了,也笑吟吟望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唤一声“承业哥哥”。   他眼前渐渐模糊,呵,人生若只如初见,只如初见。   李承业已没有心情继续作画,他身子往后一靠,仰着脑袋望向屋顶,只希望自己把什么都给忘了,可若真忘了,他又舍不得。   怎么舍得忘记?   年少时,父王对他痴迷作画大为不满,勃然大怒,将他的作品撕成一张张碎片。母妃在旁声泪俱下,只求他迷途知返,甚至皇祖父也表达了不悦。   整个天下都仿佛站在他对立面。   他心中仓惶孤寂,不知所措。他做错了吗?他只是喜欢画画,控制不住的喜欢,可整座皇宫都仿佛在嘲笑他不务正业,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做错事。   唯有平儿站在他这边,冒着大不韪将画具和颜料偷偷送进宫中。   那时候,小姑娘托着腮朝他笑,说,不管承业哥哥什么样子,她都喜欢。   曾经春风十里柔情,不及她妙目流转情思溢。   呵,曾经。   “宣永安郡主觐见。”   不多时,杜平便踏入宫门。她迎着阳光走来,身上仿佛镀一层金光,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承业听闻只觉可笑,她竟连行礼都变得如此生疏,急着撇清关系?他轻笑一声,自嘲道:“朕怕是活不到万岁了。”   杜平缓缓起身,对他说:“这世上,本就没人能活到一万岁。” 第244章 那个爱我至深的平儿,……   她今日穿了件圆口领的窄袖骑装,黑底腰带上用金丝绣着简洁纹路,将腰肢束得愈发纤细。她脸上脂粉未施,额头上还蒙着一层薄汗,整个人都是生机勃勃。   与此相反,他却行将就木,连身上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李承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道:“说的是,万岁不过是句戏言,可做皇帝的总忍不住当真。”   杜平接不上话,张了张嘴,又闭上。   李承业也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相对,屋子里竟比一个人独处更显安静。   李承业打破沉默:“朕还能活多久?”   杜平:“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李承业又是一阵沉默,他接着问:“那皇后太子呢?宫里其他人呢?你怎么安排?”   杜平:“你可以继续跟他们一起生活,我在宫外安排好住处,保你们富贵一生。”顿了顿,她迎上皇帝的目光,“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你年少时曾说,愿将一生寄情于画,以后,你自由了。”   李承业嘲讽道:“朕需要跟你道谢吗?”   杜平听出讽意,看他一眼,随后闭嘴不语。她目光向其他地方转去,忽地一怔,呆呆望向案上的画纸。   李承业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笑道:“画得像吗?”   杜平怔怔道:“像。”   自幼时起,他每次替她画像,从来都不需要对着人画,仿佛脑子里藏着各式各样的永安,每次都能将她的神韵勾勒得一丝不差。   李承业笑意温柔地望着画像:“朕也觉得像。”   杜平很久没说话,她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拔|出来,轻声问:“表哥,你想要什么条件,尽可提出来。可以答应的,我都能答应你。”   李承业转头打量,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叹道:“让朕想想。”   杜平:“好,我等你想好。”   李承业从窗边走回椅子前,他抬手拿起茶壶,分别朝两只茶盏中斟七分满。   茶香袅袅,这是他最喜欢的茶,也是平儿最喜欢的。这是他俩年少养成的习惯,那时候的平儿,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总会爱屋及乌跟着一起喜欢。   倒完后,李承业放下茶壶,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许久不见,可愿陪朕喝一杯?”   杜平闻到熟悉的茶香,神色放松了些。   她凝视茶杯一瞬,又抬头看他,笑了笑:“好。”   一举一动都仿佛在眼前被放缓。   李承业看着她伸出手,看着她拿起茶盏,看着她递到嘴边……他心头一颤,突然开口唤道:“平儿。”   杜平停下动作,嘴角笑意已淡去。   李承业镇定开口:“宗室其他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贬为庶民,留给他们些防身钱,各自凭手段谋生。”杜平理所当然道,“他们有手有脚,会读会写,自己能养活自己。”   李承业不赞同:“你这是把李家的面子扔在地上踩,你自己踩还不够,甚至要让全天下的人来踩。”   杜平振振有词:“他们四肢俱全却活得像个废人一样,只懂得接受供养,却不知生计,这才是把李家的面子扔地上踩。”   李承业看她一眼。   杜平见他又不高兴,又低下脑袋喝茶,不去看他。   “等等,”李承业看她的双唇快碰到茶水,只觉心乱如麻,插嘴道,“茶冷了,还是换一杯罢。”   杜平眼都不抬,淡淡道:“没关系,还热着。”   “换一杯。”李承业道。   杜平抬眸望来。   李承业伸手捏住她手腕,一把夺下茶盏,以平铺直叙的语气道:“这杯凉了,重新倒一杯。”随即将这杯茶置于桌案。   茶面上冒着一缕一缕的热气,飘飘袅袅。   李承业垂眸,避开对面射来的视线,拿起茶壶欲再斟一盏,却被杜平按住手。她的手心很热,力道极大,压得他一动不能动。   杜平轻声:“算了,不用了。”   李承业仍垂眸不语。   杜平一瞬不瞬望着他,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她竭力往下压的手掌带着一丝轻颤,问:“为什么?”   李承业听出她语气中的晦涩压抑,缓缓抬眸。   “为什么拦住我?”杜平自嘲地笑了笑,“这样不就前功尽弃了?”   她的声音很轻,眼眶微微泛红:“你都快成功了,为什么还拦我?”   李承业凝视她双眸,依稀又看到小时候那个倔强的身影,他不由放柔语气道:“你从始至终没疑朕,朕不该如此。”   杜平盯住他:“谁给你的毒药?”   李承业微微一笑:“追究这个并无意义。”   杜平沉默片刻:“藏不住的,事情只要做过,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李承业:“算朕求你,别查了,就此揭过罢。”   杜平轻声反问:“杀人未遂是可以就此揭过的事?成功了,我需付出性命,失败了,却要我既往不咎?我每退一步都会助长对方的气焰,事情若传出去,就会有人以为尝试杀我也没大碍,到时候只要找对人求情就行。”   她定定望来,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事儿没法翻篇。”   李承业忽地一叹:“是啊,你从来都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小时候连平阳姑姑求情都不管用。”他垂眸盯住桌上的茶盏,沉默片刻,骤然伸出手拿起片刻前刚被他压下的那杯,毫不犹豫地仰头就喝。   杜平措手不及,阻拦时已迟一步,眼睁睁见他抿下一口。杜平急忙去拍落杯盏,却被李承业提前防备,后退两步,避开她的手。   杜平惊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她转头就往外喊,“太医!”   “不用。”李承业的声音恰好盖过这声“太医”。他脸上毫无惊惧之色,镇定自若道:“你今日进宫前就没想过吗?事到如今,朕跟你之间也许只能活一个。”   杜平的心不断往下沉。   进宫之前,她还想一定要替他安排万全退路,还想劝他宽心,人生很长,只当从头来过。   她感到指尖冰凉,稍稍动了动手,又握紧成拳,问:“为什么?活着不好吗?”   李承业笑意温柔,感慨道:“若我只是李承业,活着很好;可朕是皇帝,李家没有跪着活的皇帝。”   杜平呼吸微颤:“你不用跪,你依然保有尊严,没人敢对你不敬。”   李承业摇了摇头,道:“李家江山在朕手里丢失,而朕却继续活下去,”他目光坚定,一瞬不瞬道,“这就是耻辱,朕不能让先祖蒙羞。”   说罢,他又抬手把茶端到嘴边。   杜平身子飞快前倾,一把捏住他手腕。   李承业:“放手。”   杜平一动不动,依旧紧紧捏住。   李承业:”别天真了,你该明白,朕死了,才是皆大欢喜。最太平的改朝换代方式,便是让朕写罪己诏,然后自动退位。呵,可朕若活着,死也不会做丢李家脸面的事。只有朕死了,你才可以放手伪造,朕也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指责诏书是假的。”   他边说边扯开杜平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仰头把整被茶都饮尽,吞咽下喉,再无转圜余地。   杜平没有再拦。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李承业将茶盏倒置,里面一滴不剩。他笑道:“看,这就结束了。”   杜平缓缓收手,闭了闭眼:“你今日许我进宫,就是为了死在我面前?”   “那倒不是,一开始也没想着死。”李承业道,“可就如你所说,谋杀未遂不是能轻易揭过的小事,可朕以命相抵,你是否愿意高抬贵手?”   杜平望着他,眼睛有点热。   能让表哥做到这地步,她心里明白,那个人不是皇后,便是太子。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把猜测都咽进肚子里,轻声应许:“好。”   李承业微微一笑:“记得你说过的,放过朕的家人,让他们得以善终。至于宗室,朕死后也管不着了,可你要记得,你能有今日,多少沾了李家的光,要对得起良心,给他们留条活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他们一把。”   杜平再也控制不住,眼角滑下一滴泪。她仰起脑袋,抬手遮住双眸,更多的泪水从手掌下沿滑落。   她不想哭的。   她有什么资格哭呢?   毒药是他自己喝的,可逼他走到这地步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别哭,不是你的错。”李承业凝视她的眼泪,开口道,“不是你逼朕死,是朕自己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攻入京城,是朕无能,将李家天下葬送于手。”   杜平泪眼朦胧,她放下双手问:“你有什么遗愿?”   “也许你真能开创盛世,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盛世,可惜,朕看不到了。”李承业长叹一声,开口逐客,“你走吧,最后的时间,朕想一个人待着。”   杜平仍站在原地。   李承业从案上拿起玉玺,朝她丢过去。   他扔得很准,杜平微微抬起手,便接在手心。   “拿去吧,你伪造罪己诏的时候能用上。”李承业嘴角勾起一抹讽刺。   杜平不否认:“好。”   李承业深深看她一眼,心头涌上浓重的悲哀。他又低头注视这副快要完成的画作,此时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在死前完成这幅画,然后带着它一起离开。   李承业再次拿起画笔,头也不抬地问:“还不走?”   杜平目光从画像移到他脸上,儿时记忆翻涌而出,她轻唤一声:“承业哥哥,对不起。”   听到这声熟悉的称呼,李承业抬头,笑了笑。   那么多年了,自他大婚以后,再也没听她如此唤过。   可惜,他快死了。   李承业又低下头,专心拿笔作画,嘴里淡淡开口:“别这么叫我,你不是我的平儿。”   他小心翼翼地描绘画中人,将小女孩每根发丝都勾得纤毫分明,道:“当年那个哭着命令我不准喜欢其他人的平儿,早已经死了。我答应了她,也做到了。可惜,那个爱我至深的平儿,早已在岁月荏苒中不复存在。”   他这辈子,只等待过一个女孩,从她年幼懵懂等到亭亭玉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他终究错过了那个女孩。   “你仍是杜平,却不是我的平儿。”李承业没再抬头看她,眼里只容得下画上栩栩如生的小女孩,他声音转冷,“出去,我跟你情分已尽,我不愿死在你面前。”   杜平最后看他一眼,泪水盈满双眸。   她没再挽留,也没道歉,甚至连哭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不想惊动任何人。   这是她做的决定,理所当然该承担这个后果。   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两全?   杜平默默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她跨出门槛,轻轻阖上门,彻底阻隔自己望向屋内的视线。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门关上的那一刻,李承业落下泪水。   他一边落泪一边将这幅画完成,然后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不知道喝下的是什么毒药,但已感到胸闷气短,方才一直强忍着,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虚弱。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画稿。   画稿摊开,这些分明都是杜平从女童到少女不同年龄阶段的画像,一张一张看过去,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缓缓长大。   最后一张,是杜平身着凤冠霞帔的姿态,她面露羞涩,眼底尽是脉脉情意。   那年,她成婚的大好日子,李承业并未到场,他嫉妒得发狂,独自在书房喝了一夜闷酒。这幅画,是他凭着想象画出来的,想象着平儿若是嫁给他,必定是这般模样。   李承业拿出火折子,点燃这叠画稿,凝视着明黄色火焰越烧越烈。   忽然,他感到一阵心悸,捂住胸口直挺挺地倒下去,就此没有了呼吸。   他至死都睁着眼,一瞬不瞬望着那堆被燃烧的画稿。 第245章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   不多时,火势越来越大。   杜平正站在院子,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玉玺看。她背对着御书房,忽闻身后侍卫喊道:“郡主,里面着火了。”   侍卫们目光踌躇,他们不知里面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郡主心意为何。救或不就,他们拿不定主意,便站在原地待命。   杜平猛然转身,瞳孔骤缩:“还不快灭火!”   命令一下,要不了多久,火势便被扑灭。幸亏发现得早,屋子尚未彻底烧起来,只书桌被烧得焦黑一片,皇帝身上常服也有大块地方被烧毁,腿上腰上都有灼伤痕迹。   侍卫们只一眼就看出,皇上并非死于火灾,而是在这之前就已驾崩。   他们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纷纷低下头走了出去。   杜平静静望着眼前尸体,眼睛再一次红了。她闭了闭眼,感觉心口像被刀子割一样。她深深呼吸平复心情,睁开眼仍是望着尸体,冷静下令:“宣太医,并召孙阁老黄阁老进宫。”   “是。”   屋中很快只剩下她一人。   杜平不知站了多久,邓院正急匆匆赶来,一打照面就急忙行礼:“见过郡主。”他目光向皇上望去,吓得“咕咚”一声咽下大口口水,脚下不稳向后退了退。   杜平看他一眼,淡淡道:“邓院正是个有福气的人,当年皇外祖的病是你医治,后来母亲宫中急病猝死也是你照看。皇外祖死了,母亲也死了,而你还活得好好,福气不是一般的大。”   邓院正额头冷汗唰唰而下,牙齿都在抖。   杜平又看他一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皇上怎么了。”   邓院正腹诽,这根本不用看,人早就死得凉透了,叫太医來看不过是摆个样子。可惜他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打死都不敢说出口。   他低头上前,装模像样地检查一遍,悲痛道:“回禀郡主,皇上驾崩了。”   他是真心诚意感到悲痛,两条腿止不住地抖。他觉得自己今日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了,皇上的死状一看即知,绝对是外因所致。   至于是何外因,他绝望闭上眼,傻子都能猜出是郡主。   杜平目光移到皇帝身上,沉默片刻,道:“我知道。”顿了顿,“皇上死于何因?”   此言一出,屋内寂静得诡异。   邓院正知道生死在此一举,他眼一闭,心一横,蒙着良心道:“皇上此乃猝死,伤心淤积所致。”   他说完后,久久没有等到回音,便悄悄睁开眼瞥去,只见永安郡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脸上并无过多表情,可眼底的痛却隐藏不住。   邓院正一愣,想起郡主和皇上青梅竹马长大,心中不免悲哀。   可悲哀不过几瞬,他又为自己担忧起来,呜呜呜,今日小命不保,皇上,微臣马上要追随您而去了。   “他不是猝死,是服毒自尽。”杜平的声音悠悠传出。   邓院正怔住,随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如闻天籁之音,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郡主说的是。”   听话听音,他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还能做到太医院院正之位,自然心思灵透。他一听便知郡主没有杀意。这么一来,他还不用昧着良心说谎,也算没辜负皇上龙恩。   “皇上心思郁结,只觉天下生灵涂炭都是自身罪孽,故服毒自尽,一死以谢天下。”杜平一句话敲定所有。   邓院正自不会反对。他嘴里不停应声称是,心中又有兔死狐悲之感。可怜皇上仁慈一生,被人谋害还要背上千古罪名,唉,郡主真是个狠人啊,手狠心也狠。   他心中暗叹,这座皇宫究竟何去何从?宫里那些贵人又会是何下场?   孙阁老黄阁老赶至时,丧钟尚未敲响,皇帝驾崩的消息还被瞒在宫里。   李承业的遗体已收拾干净。他躺在御书房的软塌上,双手平置于胸前,眼眸闭着,神色安详。   与这份宁静形成对比,御书房的桌案上被火烧得黑漆漆的样子,却是触目惊心,不禁让人猜测这里究竟发生过何等冲突。   杜平正在看手里刚写好的诏书,听闻脚步声,她抬头望去,淡淡道:“你们来了。”   孙阁老环视四周情况,心里七上八下的,还不待他开口相询,就闻杜平开口:“来,看看这份诏书是否有问题。”说罢,她把手中诏书递到两位阁老面前。   这是一份帝王的罪己诏,以死谢罪。   孙阁老看到字体第一眼就呆住,简直跟皇上一模一样,忍不住喃喃:“这字……太像了,真是皇上死前写的?”   “我写的。”杜平毫不避讳道,“他小时候教我书法,我临摹过很长一段时间。”   说完,她自己先沉默下来。   两位阁老闻言一怔,同时朝她看去,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模仿另一个人的字体到此地步?   孙阁老不忍再往下想,他快速浏览完,一手将诏书递给黄昌元,目光沉沉道:“这的确是最方便的法子,省了我们不少力气。”   说到此处,老人轻轻一叹,只是可惜了皇上。他看着皇上从一个风雅温和的少年一路走至今日,皇上一直是个宽厚懂事的孩子,虽称不上明君,但也绝不是昏君,这孩子已尽自己最大的勤勉力挽狂澜,可惜,当一个朝代走到末路时,各层利益阶级盘根交错,若不能连根拔起,那做什么都是枉然。   孙阁老接着问:“你打算让谁来宣读这份诏书?太上皇?”   杜平目光一瞬不瞬:“我自己。”   屋内一静。   黄昌元此时也看完了,他将诏书又卷起来,抬眸道:“我没反对的意思,这样做的确最有利。不过,我还是想最后问你一次,确定要向天下公布这罪己诏?”   杜平朝他看去,一时没回答。   黄昌元:“这封诏书一出,亡国罪会将皇上彻底钉死在历史上。皇上已驾崩,死人的态度并不重要,可你呢?你该知道,李氏天下会亡,并不是他一人的错,诏书上许多罪名都是夸大其词无中生有,以你和皇上的交情,你能过自己内心那关吗?”   他把诏书递回去,望着她说:“我既然选择你这条道,就不希望你扭曲真心反着来,导致郁郁而终英年早逝。”   杜平沉默片刻,道:“如你所说,他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对他好一点,那么他死后,我就更没必要假惺惺,他知道了也不会稀罕。”   她望着他们,笑了笑,却不知笑得比哭还难看:“既然机会都递到眼前了,我们就该选择一个更加光明正大的登场,这对将来有好处。”   黄昌元看她一眼,不再反对,颔首道:“好。”   孙阁老叹道:“行吧,就这么办。”顿了顿,他又问,“皇上驾崩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其他人知道后,宫里恐怕会有一场乱,你打算怎么安排?”   杜平:“我答应过他,让他们好好活下去。”   孙阁老无奈:“行,听你的。之后还让他们住宫里?还是各自遣送回家?后宫嫔妃和先皇的妃子们还好打发,太上皇呢?还有皇后太子呢?”   杜平:“太上皇,皇后和太皇太后那里我去说,其他嫔妃都遣送出宫。”   闻言,两位阁老又意外地看她一眼。   孙阁老犹豫道:“你自己去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又不能和长辈争吵动手,到时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吃亏。   杜平望着他,重复道:“我去。”   孙阁老头疼不已:“行,那我们先出宫去提醒下其他内阁成员,免得公布那日不好看。”千百年来,忠君的思想一直占据读书人心中,京城里还有不少拥护皇帝的。他可不想杜平在上面公布罪己诏,下面一群读书人自尽以示抗议,那场面就难看了。   杜平:“不用太担心,我们有足够的军力守卫,场面上不会出事。”   孙阁老想想,道:“也是。”   商量完要事,两位阁老起身欲离开。他们最后看皇上的尸体一眼,不约而同跪下行礼,重重叩一个响头。   黄昌元站起后,询问道:“你说过内阁要扩至五十人,目前为止,才确定三十个不到,剩下的席位可有打算?”   杜平:“总得给南方留点位置。”   两位阁老对视一眼,孙阁老问道:“你确定要攻打南方了?不等胡高阳和张天两败俱伤后,再捡渔翁之利?”   杜平摇头道:“若等胡高阳拿下张天,恐怕他会狮子大开口,到时候提什么划江而治就不好收场。”她目光坚定,抬眸道,“我要亲自南征。”   两人俱是一惊,孙阁老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太危险了!没必要!”   杜平坚持道:“有必要。现在众人接受我为首席,一是因为你们的支持,二是因为西北军震慑,他们不得不同意,可也有不少人口服心不服。西北那边,我足足花了八年时间才立好根基,可是在京城,我颁下的政策才刚开始,短时间内收不到成效,所以,我必须拿下更多的军功让那些人闭嘴。”   黄昌元沉思片刻,道:“我同意,不单单是军功问题,江南豪族林立,你若是不亲自过去处理,其他人未必有你的决心。还有江南商会,等你彻底拿下南方后,应该会限制他们,由你亲自去做反弹会小些。”   杜平:“不错,正是如此。”   孙阁老看他们一唱一和主意已定,只得偃旗息鼓。他叹道:“战事上你拿主意吧,记得多听听你父亲和徐则的意见。”   两人随后告辞。   杜平料理完这头的事情,便吩咐道:“把皇上驾崩之事传到各宫,让皇后过来见一面。”   “是。”   她又缓步走到软塌前,垂眸凝视好一会儿,轻声:“放心,我不为难她,但至少得让她知道整件事。”   软榻上的李承业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杜平望着他:“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李承业自然说不了话。 第246章 我没想过让他死   没多久,王落英一身盛装打扮款款而来。厚重的脂粉掩饰她憔悴面容,奢华的服饰发冠衬托她气势雍容。与此相反,杜平脸上干干净净,连衣服也简单。   两个女人彼此对视片刻。   杜平没有行礼。   王落英也没讨好半句,甚至连笑容都欠奉。   杜平看她一眼,侧身指向一旁:“你去看看他。”   王落英朝软塌一瞥,只一眼就收回目光,望着杜平嘲讽道:“他也算得偿所愿了,爱着你想着你盼着你,哈,结果把命都给盼没了。”   杜平静静望着她。   王落英:“郡主真是好本事,勾得我夫君赴死,诱得我父亲反叛,这天下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杜平不搭理她的冷嘲热讽,单刀直入道:“毒药是你给的?”   王落英脸色微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毒药?什么毒药?我今日只给皇上送过茶。”   杜平不理会她的解释,自顾自说下去:“他说,他以命相抵,让我不要追究。”   王落英不敢置信得睁大眼,立刻息了声音。   杜平:“毒药的事,他不肯牵扯到你身上,一力担下。然后,他主动喝下毒药,交出玉玺,只求妻儿得以善终。多年来,你也许一直对他心存不满,觉得他不够爱你,可你呢?你爱他了吗?表哥从来都不傻,他这人只是太念旧太温柔,即便心里都清楚,他仍愿意以命相护。”   她将视线从李承业转到皇后脸上,定定望着她,问:“够吗?”   王落英神色震动,后退一步。   杜平不放过她,继续问:“对你而言,他的性命够吗?”   王落英转头凝视尸体,垂眸恳求:“我想单独跟他处一会儿,好吗?”   杜平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外走去,替她阖上门。   一等永安郡主离开,王落英苦苦忍耐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一串串滴在尸体上。她抬头轻轻抚摸夫君的面孔,从熟悉的眉眼到鼻子,再到嘴。纤细的手指在李承业双唇上来回摩擦,她闭上眼,俯身落下轻轻一吻。   尸体已经凉了,逐渐变得僵硬。   王落英痴痴地笑,笑中带泪:“我早就爱上你了,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自尊不允许你知道,我努力维持皇后的本分,不敢逾越半步。虽然很多话你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你的平儿。”   她对他的感情是求而不得,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同时也是骄傲不屑,是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王落英抱住夫君的尸体,又笑又哭:“傻子,有你这么做皇帝的?皇帝不都是把罪责往外推,然后来一句君王掩面救不得?你分明不爱我,又何必为我顶罪?”   眼泪将她整张脸都浸湿,王落英抬手擦去,悲伤道:“呵,她问我够不够?”刚擦干的眼泪又直直流下,她深情相望,“够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   她握住李承业的手,发誓道:“我会照顾瑜儿,连带你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杜平站在廊下,望着远方苍穹无边无际,心绪也随之飞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脚步声,便回眸望去,只见眼前女人双眸红肿,脸上憔悴再也藏不住。   “告别完了?”   王落英点点头,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我和太子?”   杜平心中早有主意,问道:“你觉得西北如何?那里天高地阔民风淳朴,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过去的身份,周围人都会以平常心相待。”   王落英颔首:“好,无论去哪里总比京城好,留在这儿只会成为靶子,若不断有人利用瑜儿想复辟,终有一天你会忍无可忍下杀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杜平并没否认此言。她沉默片刻,开口道:“如果你不忍太子就此埋没,希望他将来能步入官场,我也不阻止。不过,将来的天下跟过去大不同,你们可以去西北看看,那就是我希望的样子。”   王落英诧异道:“让瑜儿当官?你不会怕?”她以为富贵闲散一生已是最好的结局。   杜平扬眉反问:“我怕什么?我行的端坐的正,不会拒绝任何有能力且跟志向相同的人。天下不是一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王落英沉默,自嘲一笑:“你说得对,所以你赢了。”   两人一时无言,都沉默地望向天空,落霞隐隐约约,天际透出一丝红。   杜平轻声道:“你信吗?我没想过让他死。”   “我信。”王落英苦笑,“他那么好一个人,你不舍得。”   杜平沉默。   片刻后,她开口道:“能走到今日,这个天下已付出无数代价,包括他。我会永远记得,新的天下建立在他的尸骨之上,我发誓,我绝不会走偏路。”   皇帝驾崩的消息已传开。   太上皇乍闻噩耗,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差点踉跄摔倒在地。他扶住桌案,两只眼睛浑浑噩噩,喃喃自语:“死了?承业死了?被杜平杀了?”他一把将桌上的摆设都抹开,乒里乓啷破碎声不绝于耳,他骤然大喊,“不可能!杜平下不了手!”   周围稀稀落落的哭声响起,没人敢来相劝。   太上皇无力地一屁股坐倒,悲伧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心里清楚,没人敢拿皇帝驾崩的大事来说谎。   这是真的,皇帝死了,他儿子死了,真的死了。   杜平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小在李家蒙荫庇佑下长大,到头来,这只白眼狼吃干抹净反了李家,还敢自立山头!   老天爷怎么不劈死她!   太上皇望向四周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怒从心头起,都是一群废物,出事了什么用都派不上。他喝道:“都滚出去!”   话音一落,这些内侍和宫女都纷纷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他一人。   太上皇跛着脚走到破碎的瓷片前,蹲下身子,拿起看上去最锋利的一块,对准手腕比了比。   他不想活着受人折辱。   泪水滑下面颊,他心中有恐惧,亦有痛恨。拿着瓷片的那只手不停颤抖,迟迟不敢下手。他闭上眼,心一横往下划,刚划出一道痕就痛得他松手。   鲜血浅浅地渗出伤口。   太上皇自嘲一笑,扔开了手中瓷片。“咣”的一声,瓷片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才落在地面。   曾经父皇评价他胆小怕事,他一直不肯承认,觉得自己只是为人处世谨慎了些。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父皇眼光准,看看,一到生死关头,这毛病不就出来了?   他低头去看那只瘸脚,眼中满是对自己的憎恶。只要这条腿还瘸着,他就构不成威胁。当年,他因为这只脚错失皇位,可如今,他要靠着这只脚苟延残喘?   呵,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他不过是个胆小鬼。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脚步声,大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进来,跨入门槛后又反手将门关上。   杜平环顾一室狼藉,目光最终定在他手腕伤口,开口问道:“需要唤太医吗?”   虽只是小伤,可她这位舅舅过惯了富贵日子,应该没吃过这种苦,再小的伤口也需要包扎。   太上皇不答反笑,脸上写满嘲讽:“这皇宫究竟是李家的?还是你的?看看,现在不管你走到哪座宫室,连通报都免了。”   杜平叹一口气。   她蹲下身子,掏出自己的帕子盖住伤口,目光与舅舅平视,问道:“活着不好吗?”   太上皇皮笑肉不笑:“像你如今这般,大权在握地活着,肯定好啊。只不过,先帝跟你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恨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掐死你这只白眼狼?”   杜平神色淡定,回道:“李家已经走到头了,不是我,也会是别人。由我来做这件事,才会念旧情,才可以给李家诸人更好的安排。”   太上皇目眦欲裂,狠狠一巴掌扇去:“不要脸!还承业命来!”   这畜生说话颠倒黑白!孰不可忍!   距离太近,杜平一下子没避开,生生受了一巴掌。   她被打偏了脸,缓缓转回来,不为所动地说下去:“舅舅若是愿意活,我可以安排个闲散职位,让你安享天年。若是宁可死,我也不好阻拦,不过你也知道国库空虚,不管死了谁,不管地位有多尊贵,我也没多余的银两风光大葬。”   太上皇气得又想打她一巴掌。   这一回,杜平有了防备,起身后退一步,居高临下看他:“今日舅舅情绪激动,不宜多谈。等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派人告诉我。”   “畜生!你不配喊我舅舅!”太上皇扶着桌子起身,想追过来打。以杜平的身手,他自是半点便宜也占不着,无计可施之下,他愤而踢出一脚,将满地瓷碎片向对面踹去。   此举伤人又伤己,杜平倒是避开了,可他的脚指头也跟着划破。这下刺得深了,他痛叫一声摔倒在地。   杜平无奈,转身向外走:“你好好休息,我替你传太医。”   她吩咐好内侍,便离开此处宫室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她来到皇太后宫前,只见大门敞开,门里门外跪了一地宫女,处处是哭声。   杜平眉目微动,大步向前走去,询问道:“怎么了?”   宫女们纷纷朝她行礼,官衔最高的女官急忙禀告:“皇太后悬梁自尽了。”   闻言,杜平脚步一顿,然后更快地朝屋内走去。   董氏的尸体已被安放在床上。   她应该是一听到承业的死讯,就决然自尽了。   杜平静静望着她,突然想起很多旧事。当年,这女人为承业不惜派人刺杀她,可惜功败垂成,之后又被罚去冷宫,一直到承业登基才恢复尊荣。本该是享晚福的年纪,却碰上这等灭国大事。   她曾经以为,这女人进宫以后,已被这堵红墙磨灭了性情,眼中只剩富贵权力。可到最后关头,她毫不犹豫地自尽追随儿子脚步,不禁让人想起了尚在闺阁中的董氏。   那个提笔写下“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妨色更苍”的少女,那个被皇帝挑选为太子妃的少女。   也许,这才是董氏。   可惜,这么多年来,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杜平轻声:“好好安葬了吧。” 第247章 元青哑声道,“我不是……   天边,太阳已沉没一半,绚丽红霞铺天盖地映入眼帘,形状多变,惹人驻足观望。   太皇太后站在宫门前,抬头仰望日落西山之景,忍不住叹道:“真是好看啊,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连皇上都驾崩了,怕快轮到哀家了。”   话音一落,立刻有宫女跪下,哭道:“娘娘,您快别这么说,您定会长命百岁。”   太皇太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尽说孩子话,这世间,唯有天地能永恒。人啊,不管身份有多高,与天地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总是会死的,或迟或早而已。”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轻声哭泣。   太皇太后摇头道:“哭什么?哀家活到这把年纪,即便死了也不算亏。”   身旁的女官听不下去,拿起一件薄衣披在她肩上,扯开话题:“太阳一落山天就变凉了,晚风也跟着起来,您小心身子。”   太皇太后把衣服推开:“立夏都过了,还凉什么,让哀家多站会儿,说不定有客人来呢?”   女官蹙眉,不赞同道:“哪有什么……”   话至一半,只见前方一女子身影缓缓靠近,不多久就站在台阶下。女官连忙噤声,神色却更加戒备,带着其他宫女行礼:“拜见永安郡主。”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瞧,哀家的客人这不是来了?”   杜平站在台阶下,朝上方遥遥一拜:“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折寿了,今日受郡主一拜,相当于受下任皇帝之礼?”   杜平对这番试探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回道:“天下大多是子不类父,皇室尤甚。李家称帝至今,我仍未见过有谁能胜过高祖皇帝,既然生再多的皇子也不能保证大业有继,那么,不如扩大挑选范围。”她目光清澄,毫不动摇地朝上方望去,“所以,不会再有下一任皇帝。”   太皇太后骤然陷入沉默,看着她一步一台阶往上走。   杜平站停在她面前,双目对视。   太皇太后忽问道:“你舍得?这天下几乎已到你手上了,你只需要点个头就成了。”   杜平不被诱惑,坚定道:“您说笑了,这天下从来都不是我的,也不是李家的。这天下,本就属于万众苍生。”   太皇太后一怔,目光认真打量她,评价道:“这点上你不像你母亲,也不像你外祖母,甚至不像你外祖父,李家就没个人会像你如此想。”   杜平:“嗯,我比他们谦虚。古人常言,骄者必败。”   太皇太后被这话咯咯逗笑,笑到后面又透出一股苍凉来。是啊,他们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她手指顺着目光虚虚一指,意味深长道:“你眼睛有点肿。”   杜平承认道:“皇上的死在我意料之外。”   太皇太后:“你这孩子,说话倒是实诚。不过,你选了这条路,将来也许会有更多的意外,孤家寡人这四个人可不是随便说说。”   “我不是一个人,有许多人跟我走在同一条路上,不算孤家寡人。”杜平道。   太皇太后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又望向逐渐昏暗的天空,叹道:“好了,你就直说吧,你给老太婆安排了什么后路?三尺白绫?还是鸩酒一杯?”   杜平问道:“您想要什么结局?”   太皇太后讶异道:“还能选不成?”   杜平:“能答应的,我尽量答应。”   太皇太后这回是真惊讶了,这孩子比她想象得更厚道。她以为,当年先帝封她为后挡住平阳公主的路,占了她外祖母的位置,会让小姑娘怀恨在心。   不料,永安郡主竟不在意。   太皇太后苦笑,唉,是她魔障了,这位永安郡主若肚量如她猜测那么小,也赢不到最后。她道:“哀家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早就腻了,你得安排个养老的好去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杜平颔首:“好。”   太皇太后笑了笑:“哀家享了一辈子的富贵,过不惯苦日子,你不会在吃穿上亏待吧?”   “不会。”   太皇太后满意道:“那哀家就放心了。”   杜平安排完宫里的事,便抬脚离开。她脸上表情辨不出喜怒,眼睛望着前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和承业幼时的画面还在眼前徘徊,一眨眼,连尸体都已冰冷。   杜平跨出宫门口那刻,突然目光一顿,脚步也顿了顿,随后继续往外走。   前方不远处,等候她的马车依旧在那,可车夫却换了一个人。   元青头戴一顶蓑笠,半遮脸庞只露出高挺的鼻尖和淡淡唇色。他身子微微向后靠,一只脚踩在车板上,另一条结实的长腿悬挂半空。   他似有所感,转过头望向杜平,然后站了起来。   杜平几步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元青:“我来接你回家。”   杜平一眼瞥去:“你可不像这么闲的人。”   “越到最后关头越不可放松,狗急都会跳墙,何况是人?”元青解释道,“虽各处都有我们的人把守,可那群人被你逼急了,总会找漏洞暗杀。”   最后一句他没好意思说,只有自己来保护才能放心。   杜平笑了笑,神色已恢复如常:“是是是,大将军说得都对。”   元青看她一眼:“如果心里不舒服,不用勉强自己笑。”   杜平的笑意僵在脸上。   元青已坐回车夫的位置,开口道:“上车。”   杜平无奈地看他一眼,便抬脚坐上了马车。既然师兄甘为马前卒,她也就不客气了。   一路上,车子行驶平缓。杜平颇感意外,不想师兄的驾车本事比想象中好,她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好奇道:“你什么时候学的驾车?”   元青车驾得稳,声音也稳:“没学,看看就会了。”   杜平无言以对:“……”   她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望去,目睹天色渐渐转黑,路边已有些小贩开始摆出夜摊了。眼见离公主府越来越近,她忽然开口:“我不想回去。”   元青勒住马势,回眸望去,目光似能将她看穿:“这么难过吗?”   杜平眼底有黑压压的情绪翻滚,她轻声:“很难过很难过。”   元青又转过身子,拉起缰绳问:“想去哪里?”   “……不知道。”   元青略一颔首:“我知道了。”   他手臂微微用力一拉,马头就调转方向偏离回家的路,马蹄又慢速小跑起来,带动着车身向远方行驶。   马车停在灵佛寺门前。   杜平两只脚才跨下马车,看着大门前的匾额,顿时一怔。她侧过脑袋问:“怎么来这儿了?”   “你不是不知道去哪里吗?我帮你决定。”   说完,元青拿下头顶戴着的蓑笠,一把扣在她脑袋上。   宽大的帽檐遮住她大半张脸。   杜平抬手扶住蓑笠,问道:“怎么了?”   “你现在只想安静地待会儿,不想被人围观吧?”元青侧眸问,得到她默认的态度后,他几不可见地勾唇,“那就别说话,交给我。”   杜平头一回被师兄牵着鼻子走。   碰巧两人今日的衣着都很普通,仿佛寻常可见的香客。一路往里走去,寺里的和尚和香客都不算多,比起当年平阳公主在世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元青往后山方向走去,越走越深,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后山那儿算不上禁地,并无人看守,一路上也无人阻拦。偶尔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看到他们,停下询问他们是否迷路。   元青双掌合十:“多年前,我曾在后山许过愿,如今灵验了,想去原处还愿。”   “阿弥陀佛,施主请便。”小沙弥还好心给他们一盏灯笼照路。   元青带着她继续往前走,等到走出寺庙后门,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杜平忍不住笑道:“原来师兄也会撒谎。”   “没撒谎,我离开前在后山许过愿。”   杜平略感意外:“什么愿望?真实现了?”   “实现了。”元青迟疑一瞬,还是说出口,“我许愿,想再见你一面。”   离开灵佛寺的那日,正值她将嫁之际,他以为此生都将后会无期。   杜平沉默。   后山虽称之为山,其实并不高,不过十来丈的小山坡。唯一值得一看的东西,便是山顶上一棵千年古木,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根红绳。   元青从袖中踏出一根,亲手绑上去,然后闭眼合掌,嘴里喃喃念经。   念完了,他睁开眼眺望远方,挂在天上的明月只能模糊照亮脚下之地,山上黑漆漆一片,反倒是远处京城内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元青道:“若天还亮着,从这里能看到整座灵佛寺。抱歉,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不过,这里很安静,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你以前没带我来过。”   “嗯,你在灵佛寺住的时间短,那时候也没觉得这儿有什么特别,就没想到带你来。”   杜平笑道:“说谎。”   元青辩解道:“没有。”他举起左手想发誓,“若有半句虚言……”   杜平轻笑一声,打断了他:“你那时候对我没这心思,根本没想过安慰我,恐怕满脑子都想着,这小郡主事儿可真多,赶紧回公主府好让你轻松点儿。”   元青闭嘴不言,面上微红。幸亏天色黑,叫人发现不了。   “我说对了没?”   元青尝试否认:“……不是。”   “哦?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元青又闭上嘴。   杜平再次轻笑出声。她放眼望向京城的灯火,隔着静谧的空气,许久,感慨道:“谢谢。”   “不用道谢。”元青望着她问,“心情好些没?”   杜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隔了多久,她缓缓开口:“我小时候性子就不好,天怒人怨的。承业表哥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那时候我非他不嫁,虽然最后没能在一起,可他仍是我的亲人。我没想过,竟有一天他会死在我手上。”   “不是你杀的。”   “跟我杀的没区别。御书房里,我可以拦下他的,可我没有。”杜平低头盯住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松开了手,任他喝下毒酒。”   她抬眸,“他那么聪明,他一定明白,我默许了他自尽,所以最后那一刻,他半点犹豫都不曾有。”   元青虽未目睹全程,可凭借对她性子的了解,也能猜到一二,便道:“是他一心求死。”   杜平慢慢收拢手指,捏成拳后抬起头,望着他说:“我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她脸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迷茫,拳头抵在心口位置,“我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以前的事。”   元青担忧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不想一个人独处。”   元青:“那我陪你回公主府?在你院子外间宿一晚?”   杜平看他一眼,没说话。   元青满脸满眼的认真,继续道:“平阳公主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但这次我很担心,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软弱的表情。”   “软弱?”   元青点头,指了指自己双眼道:“这里透出来的,希望得到安慰,想要被人支持。”   杜平无声地叹一口气。   师兄眼神儿是好使,可这张嘴真不会说话。   用“软弱”二字来形容,若不是熟知师兄的性子,几乎以为他在讽刺人。   普通男子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就甜言蜜语怀抱温暖,至少也会握住柔荑安慰几句。   师兄不是普通人。   他看出她需要安慰,就直愣愣提出来,可软言细语的安慰半句没有。   只会问一句“我能为你做什么”。   根本不开窍。   不过这样也好,这一番对话下来,她心情也没最开始般暗沉了,倒有几分啼笑皆非。   杜平忍不住问:“师兄,你真的喜欢我?”   元青一愣,耳朵根子先开始泛红,然后慢慢蔓延至面颊。灯笼散发出柔和的灯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他承认道:“是。”   “除了上回在西北,你在葡萄架下说出来那次,其他时候我都感觉不到,甚至快忘记你喜欢我这件事。你对我跟对别人,并无太大区别。”   “有区别的。”元青沉默片刻,又道,“你说过,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等你想通了就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不敢打扰。”   山上的夜风有些大,吹得衣袂飘飘。   元青:“我在等你告诉我。”   杜平静静凝视他。   “我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可你问了,那我也想问一句,”元青道,“你想好了吗?”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灯光,他用这样的语气来问。   这一刻,杜平的心无比柔软。   她跨前一步,距离从三尺变成两尺,最后两人间连一尺都不到。   元青下意识往后退。   杜平拉住他的手,阻止他退后。   元青停下,抬眸望她。   杜平另一只手也叠上来,一只握住他手背,另一只覆在他手腕,轻轻地说:“你这个人,一身正骨,从小到大都是,连谈感情都条条框框按部就班。你自己也知道,我难得有软弱的样子,却不把握机会。对正人君子来说,也许趁虚而入太困难了些。”   元青愣了愣。   纤长的手指慢慢插入他手缝中,两人十指相扣。灯光在杜平的瞳孔中流动闪烁,她目光停在他脸上,声音很轻,很温柔:“师兄,你是正人君子吗?”   元青喉结微微滚动。   脑中那根弦“啪嗒”一声断了。   他觉得情况有些糟,自己的双手和嘴巴仿佛不受控制,下一步就会做出不得体的事情来。   “不,”元青哑声道,“我不是君子。”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扣住永安的后脑勺,低头吻下去。   她的嘴唇好软。   元青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心跳从来没这么快过,所有的感知都聚集在嘴唇上。   这个时候,即便有人来刺杀,他可能都发觉不了。   他只是笨拙地触碰她双唇,轻轻摩擦。   忽然,有柔软湿润的触感窜进口中,与舌头轻轻一碰。   元青惊得后退一步,抬手捂住自己嘴巴,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他整张脸都红透,失措道:“那是……”后面两个字被他吞进嘴里,他意识到自己问了蠢话,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在军营里也听过荤段子。   见他如此反应,杜平忍不住笑:“吓到你了?”   元青恨不得把脸都遮起来,但是不行,他这样羞涩已经很丢脸了,如果蒙住脸转头跑,那根本就不是男人所为。   他鼓足勇气问:“我是不是亲得不好?我可以学。”   杜平愣住,有生以来,她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男人会如此反应。   她忽地大笑出声。   元青撇开脑袋,按住那种想往地里缩的冲动,强迫自己不逃走。他有得偿所愿的欣喜,也有患得患失的自卑,原来感情是这么难的事情,比打仗更难。   正难堪时,一具温暖馨香的身体投入怀中。元青一怔,看到永安的双臂绕过自己腰身。   灯光映照出两人的影子,相互依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笑你,我只是高兴。”杜平紧紧抱住他,“你没有不好,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真的?”   “真的。”杜平抱得更紧,“师兄是最好的人。”   元青小心翼翼伸出双手,试探地触碰她双肩,然后轻轻拢住,问出疑惑:“所以,你是答应的意思?”   杜平仰起头,伸手在他嘴唇一点,笑道:“章都盖了,当然是我的人了。”   元青微微地,腼腆地一笑。   他说:“好。” 第248章 咱们可以挑拨一下   皇帝驾崩第二日,京城有一阵小骚动,但在西北军的压制下皆发作不得,事态继续稳步进展。   这日,南方战报传来,胡家军又大胜一场,他们绕道而行捅了张天老巢,把南越给拿下了。   南越各异族在张天的铁腕之下本已归拢,可胡高阳软硬兼施,左扶持右打压,捧一个就踹一个,玩得一手好戏把南越的水再次搅浑,如此之下,拿下张天的留守主力后便无人再反抗。   徐则看完,无奈地自嘲一句:“在这点上,我真是不如他。”胡高阳的制衡手段在武将中出类拔萃,他有自知之明,的确远远不如。若换做是他,估计只会实打实把南越挨个打服。   “不用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各有千秋罢了。”杜平道,“我倒是更喜欢一力降十会,不打趴一次总有人心存侥幸,不如在最开始就把拳头亮彻底点。”   徐则笑了笑:“’多谢安慰。”   “实话实说罢了。”杜平笑着把战报扔案上,评价道,“不过话说回来,等他把南方都给平了,也就没我们的事了,到时候想拿都拿不回来。”   弦外之音太明显。   顿时,好几双期待的目光望来。   不少武将都想借此机会再建战功,能在胡家军之前把张天给做掉,想想都觉扬眉吐气。   徐如松眼神斜过来,插嘴道:“我看张天不过是借口,你真正想收拾的胡高阳吧?”   “他至今没有发信函承认新组的内阁,不打服他怎么收归南方和湖广?”杜平理所当然道。   徐如松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嗤笑一声,缓缓举起手道:“我去吧。”   杜平朝他看一眼。   其他人也朝他看去,只恨自己嘴巴不及他快。   徐如松语气拽得二五八万:“给我两年,我就能把南面都拿下来,怎么样?”   从各方面来说,徐如松都是个恰当人选。可出人意料,杜平并未同意。她微微一笑:“我自己去。”   徐如松嘴角弧度还未收回去,听闻此言,愣住:“你疯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需要军功。”   屋内瞬间陷入安静,几位武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闭紧嘴巴。若竞争对手是别人,他们还努力争取一下,可若是眼前这位……唉,还是算了吧。   杜平光明正大道:“我成为内阁首席,虽是被推举上去的,可多少人心里暗暗不服?西北军都有不少人在替徐将军叫屈,更别提京城。他们若抓到我把柄,巴不得一脚踢下去。”   屋里坐着的几位都是西北军将领,跟杜平关系不错。他们也偶尔听到下面的声音,可此时此刻,没人敢承认,忙不迭道:“没有没有,他们随口说说,有口无心的。”   徐则苦笑道:“没什么可叫屈的,打仗我比你强,可搞官场这些东西,我不如你。”   杜平起身:“这一次征战南方的人选,有我,徐则将军,元青将军,还有龚韧山将军。若大家没有异议,那明日的内阁会议中,就此投决。”   杜厉一怔,问道:“我留守京城?”   “京城这些老爷们,表面服了,心里还在找机会,所以,京城必须留几个对他们有威慑力的将领。”   杜厉一听,觉得颇有道理,便点了点头。不错,他得替闺女守住大本营。   徐如松本来也有异议,可这句话听得他心情舒畅,便也坐回去了。   徐则心里明白,这场仗不单单是打下张天这么简单,也不单单是收归江南这么容易。这位内阁首席怕是想借此征服整个天下。打趴南越军,一举收复南方,然后震慑胡高阳,等胡家老老实实听话,余下几位兵力不足的总督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他打量着问:“这场仗怎么打,看样子你已有腹案?”   杜平微微一笑:“具体怎么打,当然要听有经验的,我不能瞎指挥,不过,我想让元青领三万兵力堵住豫章,不让胡家再派人往江南走,另外,在分配兵力围住湖广几大要道,不放人进出。”   徐则目光沉沉,问道:“你是想围死胡家?”   “咱们都是斯文人,不会没个理由就大动干戈。”杜平笑着拱手,“我就担心路途遥远,军需跟不上,所以想让元青跟胡大公子借点粮食兵器,他们若愿意,自是皆大欢喜。”   徐则叹一口气:“徐家若是不愿呢?”   杜平明知故问:“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帮徐家一起讨伐逆贼,他们不会这么小气吧?”   徐则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两手一摊:“那就没办法了,敬酒不吃,他们就只有吃罚酒的份。”   议会正式成立后,这是第一次公众投决。   杜平起身环视众人,一锤定音道:“结果出来了,这次出兵方案就按西北军提议的来。”   八成票数都投赞成。   会后,众人陆续散去。有两位曾在旧朝当官的老臣走在最前面,踱着步子渐渐远离人群,便低声议论道:“这玩法的确和以前不一样,这郡主从小性子就野,呵呵,好端端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学着点,狂妄整出这些玩意儿来,她迟早得玩脱了。”   另一位做出“嘘”的动作:“小心点儿,现在得称她为首席。”   “老夫看她也不像是介意这等小事的人。”先开口的老臣嘴里虽这么说,目光还是谨慎地检查周围,“话说回来,这投票的事情咱们得找人琢磨琢磨。她自己心大,把手里的权力分出来,真是白费了首席的位置。这不是明摆着怂恿人拉帮结派吗?只要能团结半数以上的人,就能决定朝政。”   “咱们这位首席跟个人精似的,能不注意这点?”   “哼,她注意到这点也没辙,依老夫看啊,她没那胆以女子之身称帝,就整些有的没的,以为这样就能掌控天下。”   “这倒是,首席年纪轻了些,经验不足,容易被人钻空子。”   这两位出身寒门,并无太大的家世拖累,所以西北军刚亮出屠刀的时候,他们就主动朝杜平投诚。   本来么,他们也想乖乖听话,可眼看内阁变了模样,便心里活络起来。   一人又道:“不过,现在京城这边一堆人支持她,西北那边更别提了,全是她的拥趸,咱们怎么拉拢人?”   “这事得从长计议,只要时间够长,一旦议会成员盘根节错利益结合,架空一个首席肯定比架空皇帝来得简单。”   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人影,顿时闭上嘴,笑眯眯上前招呼道:“徐将军。”   来人正是徐则。   徐则耳朵灵敏于常人,其实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七八分。他知自己不善这些,便装作不知道的模样,笑着拱手:“两位大人好。”   “徐将军战功赫赫,不想最后竟未能入阁,实在令人惊讶。”   这话有试探的意思,也带点儿挑拨成分。   坦白讲,杜平能顺利入驻京城,西北军的功劳没有九成也有八成,即便抛开几位她的嫡系将领不说,徐家军至少也有六分功劳。   可最后,徐家父子皆未入阁,徐则官拜军务总帅一职,负责主管军队,却无权干涉朝政。   徐则一副没听懂的表情,谦虚道:“我这人只懂打仗,于朝政上的事半点不通,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大家各司其职就好。”   “徐家门风令人敬佩啊!”这两人拱手道,“徐大人今日來宫里所为何事?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徐则:“我来找首席,商量出征之事。”   两位老臣忙侧过身子,指道:“首席应该在后面。”   话音刚落,只闻一道清亮女声从转角处传来,“劳您久候。”杜平随着声音跨步而出,脸上笑意让人看不透,“我们去里面谈。”   两位老臣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什么时候来的?   她在后面站了多久?   她有听到刚才的对话吗?   可惜,从杜平的脸色上什么都捉摸不透。她笑着对他们说:“两位大人路上小心。”   这两人顿时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等人都走远了,徐则见她淡定地往前走,忍不住问道:“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你们讲话挺客气。”   “别装傻。”徐则跟上她脚步,“我问的是他们之前说的那些?”   杜平笑着侧首,道:“看来徐将军都听见了。”   徐则噎住,他还没问出答案来,倒被她先看透了。   杜平也不藏着掖着,继续道:“他们嘴里那些都是没办法的事,任何一个朝廷久了,盘根节错的关系就越复杂,避免不了。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考虑,也是人之常情,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人?一辈子能遇上那么几个已是万幸。”   她说话时,目光也瞟向徐则,似乎言下之人就是在夸他。   徐则被看得微微不好意思,又问道:“那你就忍着他们?”   “哈哈,算不上忍,内阁里谁还没自己的小心思?我唯一需要做的,是将内阁的利益跟国家和百姓绑在一起,这倒有些麻烦,需要恩威并济。”杜平停下脚步,推开门,“行了,我们先来讲讲胡高阳的布置。”   徐则点头,跟着走进去。   胡高阳最初布置战局时,他安排长子胡天舒坐镇湖广江城,留守军队三万。他自己则是带着其他将领和三子胡天磊往南方行进,与张天一决高下。   随后,他佯攻凤阳,遣周总兵在江南战线拖住张天大军,蒙蔽敌人眼目后,他带着胡天磊直取南越,激战昂扬。   张天驰援不及,眼睁睁看着大本营被一点一点蚕食。   眼下,南有胡高阳虎视眈眈,西边又有周总兵数次偷袭,就等着和自家主将会和,齐齐拿下江南连闽地一带。   更糟糕的是,西北军从京城出发,也向这块战场进发。   张天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   这日,他如往常般照例巡视军队,随后,脸色黑如锅底地一路走进屋中,里头空无一人,他一屁股坐下就往后靠去,闭上眼,轻轻捏着眉心。   椅子还没坐热,就见徐虎风风火火冲进来,停在桌案前:“大哥,队伍已整军完毕,随时都能出发。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带他们去布置陷阱。”   张天缓缓睁开双眸:“你想出法子了?”   “嘿嘿,知我者非大哥莫属。”徐虎一脸兴奋,搓着手靠近道,“西北军也就听着名声大,不管有多厉害,我包管他们有来无回。”   张天盯住问:“什么法子?”   徐虎嘿嘿笑着,凑到对方耳朵旁悄悄说话。   张天听了微微蹙眉,这法子有点阴损。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阻止。   “大哥不赞同?”徐虎察言观色。   张天长长吐一口气,两根手指又捏住眉心,蹙眉道:“如果我输了,即便法子再光明正大也是死路一条,咱们这种出身,做事还是实际点好,有用就行。”   “大哥英明!”徐虎立刻拱手道,“我这就去布置。”   张天摆摆手:“去吧。”   徐虎见他还是愁眉不展,便没马上离开,上前道:“胡家那头,我觉得能再谈谈。”   张天淡淡道:“与虎谋皮?”   “大哥此言差矣。我猜吧,胡高阳绝不会甘心臣服于一个女人之下,他手握重兵,无论如何都想争一争。大哥你也知道,京城一有动静,胡高阳在南越的动静就小了,恐怕想让我们跟西北军先来个鹤蚌之争。”   张天笑了笑:“所以?”   “咱们可以挑拨一下,先放出消息说要跟胡家和谈,你觉得呢?”   张天颔首:“值得一试。” 第249章 快能喝上喜酒了?   胡高阳跟他的亲信将领都住在南越王府中。张天欲和谈的消息和西北军朝江南进发的消息几乎是差不多时候传达。   此时,胡天磊正坐在他父亲身旁,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另一腿长长拖曳在地。他认真地擦拭佩剑,听到消息后嗤笑一声:“耍小聪明。”   胡高阳叹道:“张天也是慌了,一慌就什么招都想出来了。”   “爹,胡家无路可退,要么联合张天对付京城,试试看能不能问鼎大位。要么就乖乖听京城的,砍掉张天立大功,在京城占个好位置。”   胡高阳来回踱步,摇头道:“还有第三条路。”   胡天磊停下擦拭动作,抬眸问道:“什么路?”   “任张天和徐则先斗上一斗,咱们再悄悄捡便宜。”   胡天磊笑道:“永安又不傻,怎么可能任你隔山观虎斗?等她收拾了张天,下一个就是我们。”   “哦?”胡高阳意味深长地挑高尾音,“看来你选择跟在那女人后面?”   胡天磊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摆手:“别开我玩笑了,闲着无事才谈情说爱,生死攸关谁还管这些?”好不容易止住笑,他一本正经回道,“我听爹的,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胡高阳深深看幼子一眼,随后转头长叹道:“不甘心啊。”   比起永安那小姑娘,他落下的先机不是一点半点,这局棋恐怕不大好盘活。   没几日,张天的使者抵达南越。   胡高阳命下面的人好生招待,可偏偏不肯面见。使者急得百爪挠心,却无计可施。直到再也等不下去,使者打算辞行时,只见胡高阳一身轩昂盔甲,大手一摆道:“来,我随你一道去江南,亲自跟张天聊。”   外面是数万胡家军整装待发。   使者欲哭无泪,hu总督,您这幅样子出发,究竟是和谈还是打仗呀?   可这话说不出口,他若硬邦邦回个“不”字,先不说小命能不能保住,他舌灿莲花的名声是肯定保不住了,即便以后另投别家,谁还敢用他?   使者委婉道:“可否容我先飞鸽传书通知王爷?提早准备不至于委屈了总督大人。”   胡高阳大方道:“去吧。”   使者高高兴兴给自家主子写信,他看到随行的亲兵快马加鞭向江南赶去,不禁松了口气。可惜他不知道,亲兵还未离开南越境内,已被胡家军截杀。   胡高阳带着大队出发。   他的决定很简单,先观望局势,若能坐山观虎斗那是最好不过。以他对徐则的了解,赢是肯定能赢的,不过也会元气大伤,他捡了便宜说不定能捞个皇帝当当。   如若不成,唉,那还是帮着永安吧。趁张天对付西北军的时候,他趁乱从后方偷袭,就像儿子说的那样,立功也好日后挑个好位置。   想得挺美,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胡家军才刚出南越地带,胡高阳就收到探子的消息,元青率三万大军堵住豫章通道。   傻子都知道,他是想截断湖广与外界联系,这是一场围城之战。   胡高阳气得砸了一桌杯子。   胡天磊吓呆,他多年未见父亲如此发火。他拍拍胸口,上前劝道:“京城那边不敢两线开战,应该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免得我们和张天联合在一起。”   瞧瞧永安这速度,他跟他爹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张天,威胁就已经送上门了。   仿佛在问,你们选好队伍了没?你长子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胡天磊暗叹一声,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够厉害!   “不甘心!不甘心!”胡高阳仰天长叹,他捏紧拳头道,“她就不怕强扭的瓜不甜!”   胡天磊抖了抖手上的信函,开口道:“永安给出的理由是,防止战时逆贼逃窜,所以先守住各要道,虽然我不信,可勉强也能站住脚。”   “站得住个屁!”胡高阳骂道,“有必要守那么远的要道?明摆着冲胡家来的!”   胡天磊摸摸鼻子,道:“谁让你之前不送份礼去祝贺内阁重组?所以人家不信咱们了。”   胡高阳指着儿子骂:“她都要弑君了,我祝贺什么?我面子还要不要了?”   “爹,你也别急,只要大哥不主动出手,元青应该不会开战。”   胡高阳:“是,元青不会主动开战,可他只要割断江城对外联系,将之变成一座孤城活活闷死,到时候你哥忍还是不忍?”   胡天磊沉默片刻,他哥肯定忍不了。   “等你哥主动出手了,这不现成的理由递给元青?而且西北军距离元青不远,随时可增派援军,江城东面丘陵南面门户大开,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你哥劣势明显。”胡高阳越想越气,喝道,“亏永安自诩为了天下百姓,姿态倒是挺会摆,还不是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她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听闻儿子此言,胡高阳怒瞪一眼。   胡天磊闭上嘴。   “哼,卑鄙小人。”   胡天磊斜睨父亲一眼:“那您的意思呢?咱们这次出军直接瞄准张天去?对永安俯首称臣了?”   胡高阳一脚踢翻了凳子,气得胸口不断起伏,走过去,再踹一脚。   “他娘的,滚犊子的玩意!”   十日前,西北军匀速向南行进,靠近豫章地界时,元青整军待发,一一与众人告别。   这几日的天气一直很好,既无烈日炙烤,也无风雨来袭,恰好是最舒惬的温度,带着微醺暖意欲仙欲醉。   “放心,我不会搞砸的。”元青道。   徐则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根据多年来在西北的相处,他已非常明白对方的作战方式,这是一种跟如松完全相反的强大。   不得不叹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拍拍元青肩膀,鼓励道:“你在西北的作战我亲眼见过,在江南的胜绩也有所耳闻,若以你的实力都会折戟而归,那即便换成我,也差不了多少。”   元青谦虚道:“徐将军谬赞。”   待临行时,大军继续缓缓南行。杜平调转马身,追着师兄方向小跑几步,单独与他话别。   绿树荫荫,碧草幽幽。   杜平同他站在一棵大树下,叮咛万事小心。   元青轻轻“嗯”一声:“你也是。”   两人对视片刻,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们一时皆陷入沉默,又对视一眼,忽地同时笑起来。   杜平深深一眼:“我信你,保重。”   元青见她转身欲走,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捏住她手腕。   杜平回眸,以目光相询:什么事?   元青凝视她的面庞,声音稳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结果,我会带给你想要的结果。”   杜平调笑问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会让胡家割地称王,江城不属于他们,而该回归朝廷。”   杜平似笑非笑:“师兄,看不出来啊,你连聘礼都想好了?打算拿下江城来迎娶我?”   元青面色泛红,仍坚持道:“不是聘礼,江城也不是你的,你自己说过,这天下属于万众苍生,而非沦落成某个人或某些团体掌中戏耍。”   徐徐吹着的暖风,不知不觉停下了。   一丝风也无。   杜平抬眸望去,师兄眼中的东西从未变过,少年时如此,青年时如此,她相信这个人即便年老后也依旧如此。   混沌世间竟能有这样一个人,呜呼奇哉。   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信任一个人。   杜平轻笑出声,迎着师兄正直磊落的目光,她抬手够到他发梢处,捻起一朵柳絮,笑着说:“沾到你头发上了。”   一团细小白色,边缘上绒毛蓬松。   元青脸更红了一些。   她分明很快就收回手,连肌肤都未触碰到。可这样小小一个动作,伴着她脸上的笑意,却感觉比亲吻更令人羞赧。   杜平忍俊不禁:“师兄,大多人都会顺着我说的台阶下,你这么认真的反驳我,还以为你没想过娶我呢。”   “我想过,我想娶你。”元青猛地清醒过来,回顾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是不是说错了?”   杜平只笑着睨他。   “江城不是你的,可是,我是你的。”   杜平一怔,没料能听到这话,随即噗嗤一笑。她不待元青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他,踮起脚附在他耳边呢喃:“好,你是我的。”   她身子微微后仰,柔白纤荑从他后腰处松开,捧住师兄的脸,凝视道:“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元青整张脸彻底红了。   他目送杜平策马离开,一直注视到连背影都看不见,这才转身朝江城方向追去。   杜平骑马至徐则身旁,与他商讨后面对战计划,岂料眼神一对上就见这位老将军笑着调侃:“我是不是快能喝上喜酒了?”   杜平大方回应:“一定不会漏了您的喜帖。”   徐则哈哈大笑。   西北军自进入新集镇,便已陆续见到南越军的痕迹,沿途百姓犹如惊弓之鸟,看到军队立刻紧闭大门,路边只余逃跑不及的老弱妇孺,衣衫褴褛乞讨为生。他们看到军队也不动,一脸死气沉沉坐地上,瞥两眼又收回目光。   有不少家舍大门敞开着,放眼望去,里头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有人坐在家门前,有人缩在墙角处。   徐则眉头微微皱起,问道:“这里已靠近江南,按理说应是太平富庶才对。张天剿灭附近所有山贼,这又是被谁抢了?”   杜平望眼前惨状,当年从凤阳回京城走了不少陆路,景象跟如今全然不同。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还能有谁?”   徐则也了然,长叹一声。   “张天这人野心太大,为对付朝廷疯狂吸收兵力,良莠不齐的全都要。呵,可他高看了自己,御一万兵马跟十万兵马能一样么?新收进来的野性难驯,一股子土匪作风,能捞就捞能抢就抢,听说朝廷来兵了,又马上一溜烟逃跑,这也能称之为兵?”   徐则见她脸上愤慨和讽刺混杂,开口道:“你跟他有渊源?”   杜平神色微敛,反问道:“这么明显?”   徐则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就听说他当年被你打得逃去南越。说句公道话,军纪好的未必能赢到最后,凶狠成性亦不算是劣势。只要他能赢,这点子事也不是遮掩不过去。”   杜平沉默片刻:“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徐则细细打量她,笑道:“说得是,我也欣赏你这点。”   杜平笑笑,又道:“探子查过,这里没有南越军的驻扎,最多一些兵油子流窜过来,搜刮民脂民膏。官府也被张天的人干掉了,咱们无需停留,加快行军速度南行吧。” 第250章 你一个尔虞我诈的政客……   江南省以北的位置,有不少城镇已被南越军占据。徐则亲自指挥,名将出马不同凡响,西北军凯歌高奏,一路强势向南推进,连连收复数城,一直打到望鲁镇。   这连续胜仗打得江南人心惶惶,还未进入地界,已有人暗中通信投诚。   这日,难得一个艳阳天。   杜平与徐则偕伴站在一座无名小山顶上,她举着望远镜朝南眺望,好半晌才放下。   徐则笑问:“看出什么没?”   杜平:“你看看运河上,来了几艘大船,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张天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快。”   徐则叹道:“咱们没带水军,这点吃亏了,在南方打仗骑兵优势不如北方。”   杜平点点头,评道:“现有的火力攻击距离不够长,他们一直躲船上除了浪费火器别无他用,想要攻击我们就得上岸,只要一上岸,咱们便不会给他转移战场的机会,直接在平原地区发挥骑兵优势拿下。”   徐则哈哈大笑:“首席真乃丈夫也。”   杜平又拿起望远镜,多看几眼忽皱起眉头,喃喃道:“不对。”   徐则忙问:“怎么了?”   杜平把望远镜递给他,道:“船少了点,五艘船最多装几千人,张天此人不至于自大到派这么点人来对付我们,根本不够看。”   徐则看了也觉得奇怪,的确,五艘船的确少了。他再次举起望远镜,又细细观察四面八方,陆地上也没有援军,只有河面上这五艘。   他猜测道:“会不会是派人来和谈?”   “呵。”杜平霎时冷笑一声,“他当年被招安过,在我手上吃过大亏,他不会信我,我也不会信他。”   徐则肃然,一时猜不出对方用意,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他转头吩咐后面守卫的亲兵,道:“让大伙儿退远点,确保退到火炮攻击范围外。”   “是。”   看着小兵疾速跑完,徐则又转回身来,和杜平一起观察敌方形势。只见那五艘船只渐行渐近,很快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它们。   船只并未停靠岸边,而是一长条在河面排开,正好在西北军所处位置上游处。   船上士兵三三两两,放眼望去,别说数千人,恐怕每艘船上连百人都不及。船上士兵走到甲板处,将大片黑布掀开,露出底下的箱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几乎布满船上所有地方。   杜平越看越不安,她下意识抬手捂住胸口,只觉心跳砰砰。   有士兵弯腰打开箱子,露出里面黑漆漆的东西,极是眼熟。   杜平瞳孔骤缩,手上一松,望远镜直直掉了下去。   徐则眼明手快手一勾就捞起,只闻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火药!”他被这两字震得五五雷轰顶,手上顿时没拿稳,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缓缓抬眸,迎上杜平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接,同时明白了张天的用意:他想炸堤坝,让运河决口冲垮西北军!   徐则咬牙骂道:“竖子尔敢!”   一旦决堤,冲垮的不仅仅是西北军,还有下游无数城镇的无辜百姓。   届时定会生灵涂炭,重演当年江南水患那一幕。   杜平眯眼:“畜生!”   徐则立刻转身布置,命令道:“来人,命大军往山上迁移,速度要快!然后派一队人马驱散百姓,能提醒多少救提醒多少,记得,一炷香内一定要赶回山上,否则怕会来不及!”   杜平犹如一尊雕像立在山头,久久不能动弹。   满满五艘船的火药,足以将后半段运河流势改道,滔滔河水奔泻而出,淹没良田屋舍,河中裹带的泥沙能将所经之处都淤为平地,无数城池村庄尽成泽国。   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睁睁看着。   无能为力。   杜平双眸一瞬不瞬,盯住满满五艘船火药,恨不得此时手握远程武器,在他们点燃火药之前就将船上所有人击毙。可惜,弓箭够不到这样的距离,火绳枪也射不了那么远。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徐虎亲自挑选出的这群死士终于点燃船上火药,“轰”的一声,接连着,其他四艘船也同时炸开,轰隆声震鸣,声音大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   巨大的浪头疯狂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势头铺天盖地冲向肥沃大地。   杜平依旧站在原地,看着眼底土地在瞬间被淹没,这样的冲势下,百姓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耳边只有滚滚水声,脚底只有滔滔洪水肆虐不止。   山上的士兵越来越多,杜平闭了闭眼,转身面向众人:“我军损失多少?”   “大家骑着马动作快,十之八九都逃上来了,不过,百姓那头只来得及通知两三村庄……怕是不好。”   杜平颔首:“我知道了,大家先好好休息,等水势平缓些再说。”   她说话时面无表情,可即便没有发火,周围人也明显感觉到,这位内阁首席满腔怒火压抑其平静表面之下。   徐则提出意见:“咱们后面还打吗?我们没有船,若想攻过去只有绕路,可一旦绕了路,粮食恐怕跟不上。”   杜平沉默片刻:“打。”   她抬眸望向所有人,眼底跳跃着愤怒火苗:“我要打得他们跪下求饶,以死谢罪!军粮的事我来想办法。”   徐则望着她,点头同意:“好。”   两位老大都做出决定了,其他将领也纷纷同意。   那一年,江南水患后,杜平曾亲临做善后工作。所以她明白水患只是一个开端,一旦无人维持秩序,那之后的瘟疫和流民会造成更大问题。   知道她还要在此地待一段时日,徐则觉得有点儿头大,试探道:“你要救灾?”   “要么我管,要么张天管,呵,你觉得他会理吗?”杜平顿了顿,“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放任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徐则这人心善,但他绝不会在行军路上大发善心影响军情。他当即反对道:“我们选择绕路,军粮已经不够,如果你要拿来赈灾,那这仗就别打了。”   杜平看他一眼。   徐则被看得心中惴惴,到底不忍,这么多人命摆眼前。他还是添了句:“要不发信去京城?要求增援,指派人带粮来救灾?”   杜平摇头道:“不成。”顿了顿,“京城能稳是因为我们有足够兵力震慑,若再派人出来,那些心怀二意的人立刻能找麻烦,到时候前线打仗后线又动乱,这才是大麻烦。”   徐则对此也同意,便沉默下来。   杜平:“江南这仗必须赢,不单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才能震住那群魑魅魍魉。”   山上搭了几个简易棚子,这几日,西北军已陆续救回一些飘荡在水中的百姓,带回山上暂住。杜平也跟他们住在一起,条件简陋,此刻,她就坐在一座树墩子上,思路明晰道:“咱们不是损失了一些军力?正好趁此机会补充,你可以带三成人数绕道突袭,这里给我留七成。”   徐则哑口无言,这也不是不行,不过所有计划都要重新部署。问题是他们现有物资拮据,用来救好几个城的百姓怕是不够。   他盯住她看一会儿,叹道:“你已经决定了?”   杜平抬眸:“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法子。”   徐则无奈道:“你确定?”他都不敢说这样做会不会让胜机比之前低,真不知眼前这位哪来的信心。   杜平:“张天亲手送上来的机会难得一见,他都愿意粉墨登场扮演坏人了,我们不正好天降神兵做救世主吗?”   徐则捂住额头:“那你还不如在鱼肚子里藏个纸条,或者斩条白蛇,要么再搞些其他戏法迷惑百姓,不是更省力?”   杜平摇摇头,正色道:“做人要真诚。”   徐则看她一眼,嗯,这话说得……你一个尔虞我诈的政客,竟然还谈真诚?   不过话说回来,回顾过往数年相处,眼前这位行事虽阴谋诡计无所顾忌,不过待人接物上的确不乏真诚。   杜平:“虽说百姓的忘性大,可当年的水患对江南来说刻骨铭心。张天做出这种事,已然失了民心,对战局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徐则反驳道:“他手里还有兵,民心虽重要,可打仗看的还是兵力强弱。”   杜平目光停驻他脸上,道:“兵来自于民,民不该是只知瑟瑟发抖的无用之人,若民能跟兵站在同一战线,那就会有推枯拉朽之力。”   徐则重重一叹。   杜平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如果因此输了,责任我担。”   徐则无奈道:“那我还能说什么?”   杜平:“徐将军,我们这场仗是为了收复失地,可收复失地不单单是打赢张天,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肯不肯认下我们。”   徐则没听懂,问道:“我们赢了他们还能有其他选择?”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亘古不变的道理,从未听说赢了的人还会被百姓抛弃。   “他们可以口服心不服,不信你就等着瞧。”杜平笑了笑,“现在的张天虽占领江南闽地一带,依我看,这里的百姓未必服他,尤其是江南,我年少时就在那里埋下火种,多年来,商会也帮着传播思想。人啊,只要学会了站着说话,再跪回去就不那么心甘情愿了。”   徐则深深一眼,这话里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连在一起,却像是隔着一层似的。可是,他虽不甚明其义,仍能读出其中的厉害。   他开口道:“行,听你的。” 第251章 她亲自挑选的夫婿究竟……   同一日内,杜平连发三封信函。   一封至京城,要求内阁组织京城周围各镇,将多余的粮食运过来。增兵这事儿太险,可让内阁去办就不同了,还能顺便观察一下众人反应。   第二封传至江城,说张贼倒行逆施残害苍生,请胡家增派援军,并救济粮食。毕竟,湖广一直都有“湖广熟,天下足”的名声。   至于第三封,则是偷偷摸摸送进凤阳城内。   陈千瑜看完苦笑一声:“咱们这位南越王,心狠手辣不减当年。本来江南百姓就对郡主甚有好感,这么一来,大家的心就更向着外头了。”   欧阳副会长也看完了,叹道:“江南的粮食倒是不缺,能给郡主送去,不过,城门内外警戒森严,还送得出去么?”他朝陈千瑜望去,“你跟王爷关系近,你能送出去?”   陈千瑜挑眉反问:“你真心觉得张天信任我?”   欧阳晖沉默。   陈千瑜笑道:“陈宅里都安插着他的人,天天有人盯着。城里不少人说我是南越王走狗,呵呵,我看连走狗都不如。弄个张忠书压在我上面,既想偷我的客人又想管我的账,等他翅膀硬了,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   欧阳晖心有戚戚焉,目光又瞟到信上,道:“郡主是逼着咱们站队啊。”   陈千瑜轻笑一声:“这还需要选?”   张天此人,勇猛有之,谋略也不缺,不过于商道上就不如永安郡主了。他身后有不少人是一路从青寨跟随他至此,忠心耿耿。所以张天放纵得厉害,常是能包庇就包庇。哪怕是滔天大错,他也就表面打一顿或关押些日子就过去了。   这就引发了诸人不满,尤其是商会。   张天那伙人想从商会搞钱,却又看不起商人,秉持着士农工商的排序。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可能吗?   欧阳晖叹道:“若是没有郡主,大伙儿可能也就忍了,不过是换个官府。可郡主来过江南,她把商会捧起来了,再回头看张天,这落差未免太大。”   陈千瑜斜睨一眼:“郡主那人,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她不稀罕锦上添花,更喜欢雪中送炭。”   “知道,知道,你不用这么暗示。”欧阳晖摆摆手,“其他人我会去做工作,我也希望郡主赢。”   “呵,我看张天本想靠这次炸堤逼退西北军,换得喘息时间,可惜郡主不打算退。”   欧阳晖又叹一声:“其实想想郡主的手段……越想越可怕。”   陈千瑜笑了笑,不搭话。   欧阳晖慢悠悠站起身:“除非张天紧闭城门,否则粮食总有办法运出去。可他若真把城门关紧了,那生意也不用做了,没生意就没钱,江南若只靠自给自足,哈哈,张天的结局也一眼能望到尽头。”   陈千瑜笑道:“西北军若退了,这场洪水还算有点价值,可西北军明显还想打,郡主只要解决补给问题,张天反而把自己逼上绝路。”   欧阳晖摆手道:“如今民心大义都不在姓张的这边,大家知道怎么选,我先走一步。”   门被轻轻关上。   陈千瑜指节一下一下敲击桌案,自言自语:“不单是粮食,其他地方也能动点儿脑筋……”   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大块大块乌云淤积成堆。   胡天舒的心情犹如这糟糕天气,黑得不能再黑。他贯來涵养上佳,遇到再难的事也能一笑哂之,可眼下,实在半点笑也挤不出来。   他盯住眼前那封信,好半晌一动不动。   信上的措辞客客气气,一副请求帮忙的态度。   实际上,胡家压根儿就没其他选择。   外头是元青三万大军驻守,说是看守要道防止贼寇逃窜,是的,驻军离江城还有一段距离,可元青要攻进来,快马加鞭都不用半天时间。   他相信,只要徐家说一个“不”字,元青立刻会举着大义的旗帜带兵攻来。   胡天舒握手成拳,狠狠敲向桌案,顿时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门外的亲随听得吓一跳,赶紧敲门:“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胡天舒沉静回道:“没事。”他手背都敲得通红,可仿佛感觉不到痛,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沉默收回手。   张天那个蠢货!偷鸡不成蚀把米!硬生生把胡家拖下水!   若这没有这次炸堤事件,元青即便想靠武力逼胡家就范,在道义上也站不住脚。可永安那女人明晃晃把信发出来,若胡家不伸以援手,就是泯灭人性,对受灾百姓袖手旁观。一旦胡家有了这名声,永安以后下手只会更方便。   胡天舒往后一靠,抬手覆盖于双眸之上,自嘲一笑:“这样不好,不好,不该迁怒。张天这计策也不算差,若成了,连胡家也能多些商量的时间,有问题的是永安那女人……”   他停下声音,保持方才的姿势沉默许久,终于,宽厚的手掌慢慢从面庞拿下,露出一双锐利眼眸,“她竟然不退?竟然不退!”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的骨头是钢铁打铸的?竟能硬成这样!她就不怕南边战况失利,引得京城人心惶惶?   胡天舒一口郁气积于心,吐都吐不出来。   西北军攻入京城的时候,胡家撑着不表态;   新内阁成立时,胡家也装聋作哑,就想再看看情况;   元青率军往江城方向来时,他也不那么急,觉得至少能蒙混到张天和西北军分出胜负再做决定。   可惜,功亏一篑。   “也许该听听父亲的意思,可等父亲得到消息再传信回来……”胡天舒苦笑,算了算时间,“那女人应该等不下去。”   大批粮草从湖广运往水患地区。   徐则和其他几名将领目瞪口呆看着源源不断的麻袋被扛进仓库里,这里面可都是粮食!竟然真的把这局棋给盘活了!   杜平踱步出现在他们身后,笑道:“胡天舒那边传来消息,他们斥责张天丧尽天良,愿意增派援军帮我们一起对付张天,你们的意思呢?”   徐则回过身道:“不需要,他们肯给粮食就够了。胡家真派人来,我们反倒要防一手,现在这样正好。”   杜平颔首:“好,我马上写信回绝。”   正在此时,顾参将从不远处跑来,一脸激动道:“咱们刚把粮食分下去,然后一大堆人来参军,队伍都排到村头去了,乡亲们都要让张天血债血偿!连咱们西北军的士兵都被激得士气高昂!我觉得这场仗一定能赢!”   杜平微微一笑:“当然。”   六月中旬,西北军挺进江南省境内,不消一个月的时间,便拿下徐州。   天气变热了。   浩荡大军盘踞于凤阳城外,一场恶战即将开始。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张天看着满桌佳肴,只觉食欲全无。   他摆摆手:“都撤下去。”   侍从们立刻把桌上的饭菜都端下去,他们低眉顺目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去,不多时,屋中就只剩下南越王一人。   张天起身给自己倒一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他把杯子随意一扔,“啪嗒”一声,洁白无瑕的瓷杯碎成片片。   他抬手抹去嘴边水渍,嗤笑道:“真是被娇养出怪毛病了,天热吃下饭?哈?”他以前哪管天冷天热,有肉有饭就是好日子,能吃能睡,人呐,果真是从奢入俭难,他亦不能免俗。   他心中隐隐晃过一个念头:也许不是天热的缘故,而是被那女人逼出来的。   可张天不愿也不屑承认这点。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战况仍有转机。就如当年,红花教被胡家军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还不是被他找出一线生机?   走廊响起脚步声,徐虎还未走到门前就唤道:“大哥。”声音刚落,他看到地上的碎片,顿时一怔,“有人惹你生气了?”   张天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用管,待会儿叫人来收拾。先说外头的情况。”   徐虎大步迈入,开口道:“城内有人勾结西北军,意图传递消息出去。我已命人严加审问,把相关人等都抓起来,杀一儆百。”   张天:“可。”   徐虎又道:“冯家的人都已经带回来了,我命人将他们分别锁在不同的屋子里,威逼利诱,就等着结果出来。”   此言一出,屋中霎时陷入安静。   张天看他一眼。   徐虎那张娃娃脸上满是严肃,正色道:“大哥,现在这种情况不是讲道义的时候,咱们心中的道义是对自己人讲的,对归顺者讲的,而不是对敌人。不管有没有用,总得先试试,万一成了呢?”   张天慢条斯理地开口:“冯瑛之和永安早已和离,你觉得区区一前夫在她心中还有地位?”   徐家皱眉道:“我查过,据说当年那女人跟冯瑛之感情甚笃,若不是出了平阳公主的事,他们应该还在一起,永安多多少少对他还有点感情吧?”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太有把握。   张天:“若和离是冯瑛之提的,永安能不恨他?若和离是永安提的,她还会在乎冯瑛之?退一万步说,即便还有感情,你觉得永安会因为一个男人妥协?”   闻言,徐虎瞪大眼,哑口无言半晌,他挠头道:“好吧,听起来很有道理,那这事儿就算了?”   “不,接着往下做。”   徐虎愣住,啊?不用打住?你刚才那些道理不都白掰扯了?   张天扫他一眼:“还不快去。”   “呃,这事儿洪门在做,我也插不上手。”徐虎坦白道。   冯家老宅地处江南。当年,冯阁老因谋害太子而畏罪自尽,冯家背背负一身污名,举家迁回老宅居住。多年来,冯家在此修身养息低调做人,清贵名声重新养回来了。   可惜,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因为家中小辈冯瑛之与永安郡主昔日一场姻缘而遭受大劫。   全家上下七十二口人悉数被捕,关押于凤阳。   冯瑛之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面前是一张桌子,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屋外有层层侍卫把守,屋内却有红袖添香,美貌侍女跪在地上磨墨,随后双手奉上一支笔,温言细语道:“公子,请。”   冯瑛之笑了笑,没接。   侍女神态柔弱又无助,恳求道:“公子,求您了,还是写吧,您若是不写,上头会怪罪我伺候得不好,定会打我罚我,求您可怜可怜我。”   冯瑛之并未正眼瞧她,两手一摊,勾唇道:“我不知道写什么。”   侍女跪着靠近他,想去够他的手:“并非让您写违背良知的东西,您只需写几句向永安郡主求情的话就够了。天下大乱,受苦的都是百姓,您菩萨心肠,定也不忍看着江南变成战场。”   冯瑛之不动声色地避开。   侍女是个机灵人,见他不近女色亦不为弱者恳求所动,便规矩地收回手,只那双眼睛仍写满哀求,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行了,没用的,出去吧。”   一道低沉嗓音从门外传来,侍女闻言转身,一双美目含情脉脉朝外望去,行礼道:“是,门主。”然后听话地退下。   曹子廷出现在门口,发髻高束面如冠玉,他嘴角似乎天生带笑,一双多情目随意望来,便使人卸了心防。   冯瑛之只觉眼前一亮,忍不住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曹子廷嘴角翘起,道:“是不是贼还两说,输了才会被称之为贼,我若赢了,便能称一句大丈夫不拘小节。”   冯瑛之抬眸:“若你觉得还有胜算,何必把冯家人掳来?”   “用掳字形容未免难听,冯公子是嫌我们招待不够好?”   冯瑛之望着他,不语。   曹子廷不甚在意地一笑,随后在对面坐下。他目光专注地在冯瑛之脸上巡回,连眉毛都是一根一根看过去,认真得犹如在欣赏什么传世佳作。片刻,他笑着说:“我特地把你请来,只是想看看,她亲自挑选的夫婿究竟是何模样。”   冯瑛之一愣,听出了些什么,他重新打量眼前人。   曹子廷脑袋微微一歪,笑容淡雅:“也没三头六臂么,不过尔尔。”   一股热风从门外吹来,拂得案上纸页沙沙作响。冯瑛之沉默片刻,语气笃定:“你喜欢她。”   “嗯。”曹子廷毫不否认。   冯瑛之继续问:“因爱生恨?”   “哈哈,胡说。”曹子廷拿起案上的笔,强硬塞进他手里,笑意宴宴道,“人我见过了,话也说完了,接下来重归正题,麻烦冯公子写封信给郡主,若能说服她和谈,我就放你们冯氏全族平平安安回去。”   “冯家是江南大族,你若因此下杀手,必引得其他大族心寒,说不定就转而投向永安,届时你们将面临四面楚歌的情况。”   曹子廷似笑非笑:“别跟我来这套,把我们当成傻子哄,”他听到脚步声,侧过身子朝外看,“你说是吧,王爷?”   门外,脚步声停下,张天就站在那里。   张天目光直直朝里望来,却不搭腔。   冯瑛之将视线从张天脸上转回曹子廷,淡淡道:“若我不写呢?”   曹子廷笑意更盛,他一把捏住冯瑛之的右手,盯住他手腕处的疤痕,轻轻摩擦道:“冯公子才华盖世,当年在京城可谓书琴双绝,可惜伤了手,啧啧,就这么废了。这么多年来,你苦练左手,终于把左手字练得跟右手字一样好,这股子毅力,真是让人佩服,在文人学子中亦美名远播。”   冯瑛之抽了抽手,没抽动。   曹子廷放下他的右手,转而捏住左手:“如果你不肯写,我也不好强求,只能换个法子来说服郡主了,你说,若是切下你左手一根指头,郡主会不会心软?一根不够,那就两根三根,或者整只手砍下来?”   冯瑛之冷冷望着他,不言不语。   曹子廷笑道:“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大恶事,何必这么倔呢?”   见冯瑛之仍不说话,张天迈步踏入,开口道:“冯公子,世上有文武两道,我深知练武的辛苦,所以也能想象得到你们练字的艰辛。哪怕只少一根手指,好不容易练成的左手字也废了,只不过一封信,不值得。”   冯瑛之依旧沉默。   曹子廷笑意转冷,勾住他左手手指:“听说你当年右手受伤是因郡主之故,惹得她伤心自责。我倒是好奇,若她知道你左手也快要因她而废了,不知是何反应?”   “会哭吧,大概。”冯瑛之开口。   他的声音低而稳,不慌不急,却听出一丝无奈,仿佛想象到了那人的反应。   屋中另两个男人愣了愣,齐齐朝他望去。   一提及她,冯瑛之嘴角便下意识地勾出笑来:“如果你们了解她,就该知道这么做没用。她也许会哭,也许会难过,可不论哭还是难过,都影响不了她做决定。”   屋中一阵安静。   曹子廷眯起眼,语气不善道:“说到底,你就是不肯写?”   “写。”冯瑛之拿起笔来,刷刷几下大字挥就,“我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就是和离书,多年不见,也该道声好。”   他很快写完,放下笔。   曹子廷一把抓过信纸,只见上面就一句话:望君一切安好,万千珍重。   张天站在后面,也看到了内容,皱眉道:“就这点?”   冯瑛之微微一笑:“我只会写这点,写其他的,你们更不愿意看。要我劝她放过一群会炸堤引来水患的丧心病狂之徒,太为难我了。”   张天面无表情盯住他。 第252章 撕开一道胜利的口子……   天空传来一阵巨响,轰隆隆。   凤阳城外,杜平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朝外探去,喃喃道:“快下雨了?”   几位将领同在帐内,也循声朝外瞥一眼:“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用担心。”   杜平笑道:“我才不担心,又不是今日开战。火药最迟明日就能运到,元青那边也已做好围攻准备,我看咱们不赢都难。”   这两日,西北军与南越军已进行数场小战,有几次攻城被挡下来,夜间,趁敌人熟睡之际,南越军有将领打开城门,带兵偷袭,却全被拿下。于是从今日起,便再没南越将领主动出城找晦气。   几次交战,双方已对彼此实力有所了解。   凤阳附近地势平坦,并无什么遮挡物,于骑兵大大有利。   而在骑兵战上,西北军甚少有败绩。   徐则摇头叹气:“骄兵必败,谦虚点。”   杜平微微一笑,又转头望向城墙上一排一排的士兵们,道:“张天这人领兵有勇有谋,堪称强悍。你们想想看,当年红花教被胡家军打得满地找牙尽数被擒,唯有张天带着自己人杀出一条血路,逃往南越,由此可见他的实力。”   “哦?张天比他麾下这几个将领强多了?”项参将问道。   杜平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他固然比下属强,可我想表达的并非此意。这两日的对战我也旁观了,有两个小将我曾经也见过,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所有眼睛朝她望来,等待下文。   杜平不卖关子,继续道:“张天这些部属,比我记忆中要弱。”   顾参将眨了眨眼,哈哈大笑:“主要是看对手是谁,跟西北军相比,是弱了点。”   杜平手指点点他,笑道:“喂喂,咱们徐则将军刚说了,骄兵必败,谦虚点。”   众人皆大笑。   杜平:“当年青寨尚为山贼时,全寨上下俱是满身锐气不可挡,南方的官兵没一个是对手,连胡家军都得称一声劲敌。可他们在南越称霸,后又被朝廷分封后,却迷花了眼睛,陷在富贵窝里醒不来。呵,这天下的仗还没打完呢,就开始贪图享乐,腐败凋落,可惜了一支雄兵。”   雷声熄了,外头下起偌大的雨,啪嗒啪嗒滴落地面。   杜平将手伸出帐外,摊开手心接雨,只觉沁凉之感从指尖蔓延:“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昔日的元帝国骑兵,分明是天下无敌的勇猛,最终却败给了自己,从内部开始腐朽,分崩瓦解,可惜可叹。”   帐内有人叹息,有人安静。   杜平侧回头,微微一笑道:“西北军需引以为戒,绝不能步上后尘。”   这番话,她对自己说,也是对众人说。   雨停了。   数十台火炮摆成一横排,对准凤阳城门方向。徐则忙得脚不沾地,正安排各将领位置,为马上开始的攻城战做准备。   杜平站在远离战场的安全之处,这里位置高,也方便她观察战况。   正在此时,一名小兵快跑至跟前:“报告!凤阳城派出一名使者,说要跟您面谈。”   杜平依旧举着望远镜察看,连头都不转道:“仗都快打了,还谈什么谈?不见。”话音刚落,她从望远镜里看到徐则带着一中年文人朝这边缓步走来。   不多时,徐则亲自带人来到她面前。   中年文人作揖道:“在下冯临云,见过郡主。”   杜平认识这个人,她曾在冯府见过他,跟瑛之和离前,她见了此人该尊称一声二伯。如今这种时机,又见到此人,她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淡淡道:“李氏王朝已经没了,哪来的什么郡主?”   冯临云知道时间耽误不得,他从袖中掏出两封信函,递到她手中:“一封乃瑛之所写,另一封是张天命人撰写,我今日来意只为一件事,”他见杜平不接,抬眸望来,继续维持之前的动作,抬手奉着信,“南越王欲求和。”   杜平定定望着他,仍未接下。   冯临云目光与她对峙片刻,败下阵来,神情中不可避□□露出哀求之色,抬举在半空中的手亦是一动不动。   杜平视线转到徐则脸上,喜怒不辨,只问:“徐将军知道他是来和谈的?”   徐则:“……知道。”   杜平目光税利:“你赞成和谈?”   徐则叹一声,神态复杂道:“来者毕竟姓冯,跟首席渊源不浅,多少该见一面,也许有急事呢?”   杜平无奈地叹道:“你这个人啊,打仗时这么狠,平时为人处世又滥好人……”她拍拍徐则肩膀,嘴角一勾,“谢谢,我心领。”   说罢,她转身面朝冯临云:“和谈我不会答应,不过冯家若有难处,倒是可以跟我说说,能帮就帮,毕竟旧识一场。”   冯临云神色微动,放低声音道:“郡……不,首席,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杜平拒绝道:“不用,事无不可对人言,周围都是自己人,没必要瞒着他们。”   冯临云忍不住上前一步身子前倾,见杜平略微蹙眉,立刻觉出不妥又退回去。他急得百爪挠心,脸上仍力持镇定道:“只要您答应和谈,就能避免江南一场浩劫,一场战争会死去多少人,您不是不知道,难道您要为了宣扬武力就无视百姓悲苦?南越王愿意让步,您何必拒绝?”   “避免一场浩劫?”杜平轻笑一声,“你认真的?你不会忘了河道是谁炸毁?”   冯临云老脸一红。   “张天想和谈,是因为他打不赢。我能赢,为什么要成全他的面子?”   冯临云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在杜平无声的目光压力下,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把后半句咽回去。   “跟我来。”杜平扔下一句就跨步往山上走去。   冯临云紧紧跟上。   山路不好走,沿路都有西北军巡逻,他本就心虚,此时走得跌跌撞撞不敢多看。山头很小,很快就走到顶上。冯临云毕竟年岁不小了,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想失礼于人前,急忙抬手去擦。   “看。”杜平抬高手臂,指着某个方向。   冯临云擦汗的动作顿住,怔怔顺着她指示方向望去。   天高地阔,河水苍茫。   那里本该是绿油油的肥沃田地,如今望去,只剩一片汪洋河流,淹塌了屋子,覆盖了土地。   扎根在这里的百姓,不知是何去处。   “江南一带乃鱼米之乡,堤坝炸毁后,就变成了这样。近千亩耕地被覆没,数十万百姓淹死,流离失所的更是不计其数。眼下,我们能救上千甚至上万人,可无暇安排所有灾民。我只想快点结束战事,将精力投入救灾中。”   杜平眺望远方,神色坚定道:“你劝我跟张天和谈,问过这些百姓的意思吗?张天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冯临云张了张嘴,又闭上。   杜平:“你回去转告张天,别做梦了,给我洗净脖子等着!”   冯临云眼中酸涩难忍,红了眼眶,脱口而出道:“他扣押冯家七十二口人,以此相胁。”第一句出口,后面的就容易了,“你可以想想其他办法,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你可以假意先和谈,然后趁其不备杀光他们,对不对?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杜平:“你让我杀降?”   这句声音很轻,可冯临云迎上她的目光,一下子噤了声,只泪水还积蓄在眼眶中。   杜平笑了笑,这抹笑只牵动嘴角,却不达眼底。她的语气平铺直叙:“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名声,而是整支军队的名声,甚至,这也是新朝廷的名声。”顿了顿,“抱歉,我做不到。”   冯临云痛哭出声。   杜平目露不忍,她想起瑛之,也想起冯首辅,当年母亲毕竟亏欠冯首辅一个公道。她退半步道:“你转告张天,他若放过冯家,我饶他一命。”   闻言,冯临云仍是泪流不止,他哭着抬头道:“他还威胁,说你若不同意,他就割下瑛之的手指。瑛之苦练多年,好不容易练出了左手字,若左手也毁了,他这辈子真的毁了,郡主,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毕竟和瑛之曾是夫妻,救救他吧,求你了。”   杜平一下愣在原地,喃喃道:“他练好了左手字?”   “是啊是啊,他现在左手字比当年右手都好。”冯临云见她有所松动,立刻顺杆子上爬,又掏出那封信,在她面前展开道,“你看,这就是他写的,写得好吧?”   【望君一切安好,万千珍重。】   只这一句话。   简简单单,却出自肺腑,就像他的为人一般。   杜平目光怔怔望着这封信。   一时间,曾经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有他长身玉立温文一笑,亦有他落泪鞠躬道别转身……那是她最幸福的一年,亦是她最痛苦的一年,酸甜苦辣,尝尽人生百味。   杜平又转头眺望被河水淹没的土地,再环视一圈四周士兵,一个个风尘满面伤痕在身,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叫苦叫累。   徐则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上山,此刻,他们站在一旁,方才那些话都一字不差听入耳中,只静静朝她望来,并未劝说什么。   杜平闭了闭眼,自嘲一笑:“写得好,很好。”   “对吧,我也觉写得好,瑛之如文曲星下凡,一身才华藏都藏不住。”冯临云夸道。   杜平:“你说的这些话,他不知道吧?”   冯临云呆住。   杜平望着他,继续说:“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   冯临云听出话音,盯住她,连连后退:“你好硬的心肠。”   杜平看他一眼,抬脚朝山下走去,经过徐则他们身旁时,声音冷静却坚定:“开战。”   徐则点头:“好。”随即带人匆匆赶下山。   杜平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烈日钻出了云层,直直射在身上,脸上,和眼睛里。她低头,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后露出微红眼尾,继续往前走。   “开炮!”   中气十足的声音刚落,一排火炮顿时连连发射,对准城门狂轰乱炸。   硝烟滚滚,可凤阳的城门纹丝不动。   双方激战维持数日,城墙内外的尸体堆了数尺高,墙头都被炸得豁开,可南越军丝毫不退。张天把三分之二的兵力都押在各大城门处,死一批再换上一批,源源不断。   元青带军悄悄摸进敌人后方,从另一方向进攻。   与此同时,胡高阳已经收到长子协助永安郡主的消息,搓胸顿足痛骂一顿暂且不提,他只能捏着鼻子也帮忙进攻,不过摸鱼摸得厉害,攻不下也不在意,以保存自身兵力为主。   万一呢?万一老天爷赏脸,他们两败俱伤,让胡家等到机会呢?   不赌一把总是不甘心。   可惜,老天赏脸的对象不是他。   十日后的夜里,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轰——”,大门从凤阳城内被人撞开,伴随着无数人高喊:“永安郡主!”“城门打开啦!”“郡主!”   有人组织百姓从城内结队反抗,撕开一道胜利的口子。   西北军自然抓住此等良机,无数兵马鱼贯而入,趁着城内兵马不及反应,即刻在这场强攻中占据优势地位。   南越军节节败退。   墙倒众人推,满城百姓都站在西北军这面,或者该说,站在永安郡主这边。他们甚至操起自家锄头菜刀,帮忙一起剿灭南越军。   张天料到自己会输,却没想到会输这么快。他带一小队亲信藏身某处农舍中,这一家人都已被灭口,鲜血包围中,他们获得艰难的喘息时间。   “王爷,军师在岸口准备了后手,那里有一艘小船,可以用来逃走。”   张天靠坐墙角,半阖的双眸睁开一条缝,自嘲笑道:“逃走……当年被她逼得远遁南越,如今旧事重演,又被她逼得走投无路,逃去哪里?南面?西面?还是海外?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亲信哭道:“王爷,您别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天久久不语,抹了把脸上的血,笑道:“放心,道理我懂,不会冲动犯傻去寻死路。”他在这户人家里找了点吃食,又闭眼休憩片刻,养足精神后起身,“走吧。”   这队人马跟在他身后,一起朝外城岸口方向悄悄行进。   外城并没多少人,这地方是元青曾经培养的民兵村,大部分青壮都去内城帮忙杀敌,此刻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弱妇孺。   张天一行人怕引来追兵,进入村子后,他们不敢大肆杀戮,只好躲躲藏藏避开眼线。眼看前方就是河道,众人心中升起雀跃之情,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们顿时心头一凛,仿佛听见催命凶铃。   亲信中为首一人站出来,忠心耿耿道:“王爷,您快找地方躲起来,咱们帮你引开那群人。”   话刚落,他就带人朝另一方向跑去,故意惹出偌大动静,引得西北军朝他们追去。   张天最后看他们一眼,朝着相反方向跑去。他边跑边注意动静,忽闻马蹄声分散了,急忙四下张望,只见附近一户人家大门半掩着,他旋身潜入,利落地反手插上门栓。   “谁?”屋中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子声音。   张天眉头皱起,拔出匕首转身望去,看清来人后,他微微一怔,刚升起的杀意又褪了下去。   “是你。”多年未见,故人还是曾经熟悉的眉眼。张天记得她,毕竟是跟过自己的女人,还是微末之际陪在青寨的大夫,一看到她,就回忆起往事。   茯苓也是一怔。   她身上的打扮跟当年在青寨时差不离,淡雅素净。可时过境迁,人还是当年的人,立场却已大不同。   茯苓脑中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她收拾好情绪,欠了欠身,柔声道:“民女见过王爷。”   张天大步向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你家?”   茯苓目光往下微微一晃,注意到他手上仍握着匕首,顿时头脑又清醒了些,答道:“民女一直都住在这里。”   张天又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不到半尺。   茯苓头顶罩着男人强壮挺拔的身躯,仿佛随时都能覆盖而下,压迫感十足。她感到灼热的呼吸扑打到脸上,便垂下眼眸望着地面。   “你怎么不来找我?这几年过得好吗?许人家了吗?”   问题接连不断,茯苓定了定神,抬头道:“我过得很好,便没去麻烦你。”   她一抬头,目光正好撞入张天眼底,只见男人笑了笑,又问一遍:“许人家了吗?”   茯苓梳的并非妇人发髻,一眼就能看出,她并未嫁过人。   “没有。”   张天捏住她下颚,轻声问:“是因为我?”   茯苓眼睫微颤,不言不语。   她心中不是不动情,可更多的却是怀疑。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恍然发觉,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若是当年,她早因这番话而羞涩欣喜,可眼下,她却揣摩起他的用意。这种时机下,他勾引她是何用意?利用?招揽?   至少,她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喜欢。   呵,这么多年了。   茯苓心口似被捏住,垂下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来。   张天眼眸含笑:“怎么不说话?”   两人轻声说话间,外头传来嘈杂声响,似乎正在抓什么人。西北军一将领揪住这队人马,逼问道:“说!张天是不是也在这里?藏哪儿了?”   “不……不是,就我们这些人,王爷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想趁乱逃出去,求军爷给一条活路。”   西北军小将领厉声道:“你们刚才不是故意引起动静?说,是为了什么?”   “军爷饶命,我们不过是南越军里的小喽啰,刚才听到马蹄声,一下就慌了,没脑子地到处乱跑。”   西北军小将领见问不出什么,只得道:“先把人都带回去。”   茯苓静静听着,只闻身旁男人松一口气。   她也一动不动,不敢动也不能动,只垂眸盯住那把匕首。   此刻,又一阵马蹄声传来,似乎有不少人赶至。茯苓正在猜测是西北军还南越军的时候,听到方才问话的西北军小将领激动声音:“首,首席!”   “见过首席!见过将军!”   杜平来了。 第253章 平阳啊平阳,你知道你……   “这里情况如何?”   小将领忙答:“之前听说张天往这儿逃了,可惜没找着,只抓了一队南越军的人,他们说不知道张天往哪去了。”   杜平颔首,下一刻,她翻身下马,靠近这几个俘虏。她绕着他们走一圈,突然发问:“你们特地换了便服逃出来?”   “是,是,这样方便隐藏踪迹。”俘虏低下头不敢正视。   杜平笑了笑,蹲下身子,握住马鞭抬起此人下颚:“很眼熟,我在青寨见过你。”   这人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杜平嘴角咧更开,起身环视四周,开口道:“张天就在这附近,继续搜。”   “是!”   屋子里,张天背部紧贴墙壁,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他眼角余光透过窗户望去,眯起眼,隐隐约约能看到那女人的衣角。   听到杜平的声音,茯苓下意识朝门口移动一步。   张天锐利目光随之射来,捏紧匕首。   茯苓顿住,深深凝视这个男人。这一刻,她脸上闪过太多情绪,终是心一横,张口喊道:“在这……”   电光火石间,张天猛然一扑,一手勒住她脖子,一手蒙住她嘴不让再发出声音。   可惜已经迟了。   外头的西北军用力踢开大门,咔嚓,门板登时裂成两半。士兵们严阵以待举起武器,注视屋内情况。   杜平从士兵中缓缓跨出,目光停在他身上,招呼道:“好久不见。”   张天略一失神,手上的刀刃划破茯苓脖子,冒出丝丝血痕。他立即回过神,拿稳了匕首,定定望着她道:“当年在青寨放过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是吗?可惜你没有纠正错误的机会了。”   张天盯住她,沉默不语。   杜平朝茯苓抬了抬下巴,眼睛却看着张天,问道:“这是人质?临死前想找个女人陪葬?呵,真是出息了。”   “没你出息,”张天顿了顿,道,“你赢了,恭喜你。”   “客气客气。”杜平扬眉一笑,“二个选择,你是现在束手就擒?还是打一场再受擒?”   “你亲自下场?”   “哈哈,想得挺美,想趁机扣我为人质博一条生路?”杜平似笑非笑,侧身朝后一摆手,“这么多人在这儿,我为何要放弃优势?能群殴何必单挑?我又不傻。”   张天冷笑:“谁敢说你傻?若你是傻子,天下就没人称得上聪明。”   “过奖过奖。”   张天仍是不动,观察杜平表情,猜测她是否会因人质而束手束脚。   僵持不下时,茯苓出声道:“不用管我。”她微微侧首,眼神望向身后男人,“当年,我的命是你从难民堆里捞出来的,我欠你一条命,欠你的东西我还你,动手吧。”   说完,她抬手捏住张天手臂,脖子主动往刀刃上撞。   撞了个空。   张天松开双手,往前走一步,嗤笑道:“我还没孬种到拿个女人做挡箭牌,死就死呗,谁还没个死?”   茯苓扑空在地,回眸怔怔望去,她目光如水般流淌经过男人的眉,眼,鼻,嘴……如此熟悉,十多年前的画面似发生在昨日,那一天,他也是如此表情,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拿着一柄长刀在遍地流民中如过无人之境,无人可挡。   她永远记得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要跟我走吗?   那时,她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扑上前:要!   茯苓眼底莫名情绪挣扎翻涌,凝视他久久不能移开。   他放开她了?就这么放开了?   他不要命了?   茯苓鼻头一酸,眼中顿时有了湿意。她心口仿佛被人重重捏住,酸涩难当,不得不承认,她没出息,她对他仍有感情。   张天抬起手臂,匕首横在胸前,笑得嚣张:“束手就擒四个字,老子不认识。”他勾勾手指,“上吧。”   杜平看他一眼,冷静下令:“弓箭手,准备。”   一排士兵手持弓箭围在四周,“射!”,声音刚落,数十支箭朝他齐齐射去,没有一丝空隙。张天只有一把短匕首,光挡住要害位置就耗费他所有心神,根本抓不到反攻机会。不多时,他腿上,背部中数支箭。   张天仰天长啸,凶狠盯住杜平道:“你们只敢远远躲着放冷箭,连正面打上一场都不敢?”   杜平理所当然道:“既然这样就能对付你,何必增加无谓的牺牲?”   “哈哈哈……”张天正在狂笑,又一波箭朝他齐齐射来,不给任何喘息机会。他身上被扎得像个刺猬,终于,一支箭刺穿他胸口。   张天身体一震,晃了晃,又站稳了。   被绑在一边的南越军部属痛哭出声,喊得撕心裂肺:“王爷!”“王爷!”   杜平充耳不闻,抬手道:“继续。”   张天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双手在微微发颤,“乒乒”声作响,他砍落一支支箭矢,匕首都有些卷刃了。此刻,他已是强弩之末,挡不住更多箭矢射穿身体。   他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倒下。   一波攻击结束。   徐则侧首问道:“要留活口吗?”   杜平目光注视张天,轻声道:“有点难。”   张天腿上一软,整个人朝前倒去,快落地之际,他手上匕首狠狠刺向地面,撑住不倒下。他大口大口喘息,吃力地站起来。   他目光一直追着杜平走,盯住她,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冯临云传话说,因堤坝被炸,你要替百姓讨个公道,所以拒绝和谈,哈,哈哈哈……真有人信?”他满脸嘲弄,“别假惺惺了,哪怕我没干这事,你还是会打进来,杜平,你需要军功,你需要一场辉煌盛大的胜利,你就是这种人。”   杜平目光一闪,不答反问:“给你个选择,现在死还是之后死?”   张天摇摇晃晃站着,用力盯住她,似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我英雄一世,不想死在小喽啰手里,”他抬起拳头,重重拍胸口两下,“你亲自来结果我。”   他身上伤口不住流出血,浸红了粗布衣裳,可他浑不在意,一步一晃朝她走去。   “如果要死,宁可死在你手里。”   杜平看他一眼,答应道:“好。”她抽出佩刀,每一步都迈得极稳,站定他面前,抬头,望着这双漆黑深沉的双眸,轻声:“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一刀扎进他心口,快狠准,没有半丝犹豫。   张天眼里有血泪,嘴角带着嘲弄,喃喃一声:“牡丹花下死……”他睁着双眸,身体直直向后倒去,“砰”的一声,激起大片尘埃,纷纷扬扬。   南越军一小队人悲恸嚎哭。   这边已经料理完毕,徐则转身吩咐:“你们,继续在村里巡查,看有没有漏网之鱼。你们这一队,带着这些俘虏回去,城里差不多也收尾了。”   “是。”   徐则往前走去,朝地上尸体瞥一眼,抬头问道:“现在回城?”   “你们先走,我跟故人说两句,马上就赶上来。”杜平向茯苓望去,见她一脸失神落魄。   徐则顺着她目光望去,点点头:“好。”   杜平走至她面前,伸出手道:“需要我扶吗?”   茯苓缓缓抬头,递上手道:“谢谢。”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输了,就得赔上性命。成王败寇,我也一样。”杜平安慰道,“你别太难过,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   茯苓轻声:“谢谢。”   她一步一步移到尸体身旁,跪下来,抬手把他眼睛阖上,然后一支一支拔出他身上的箭。拔完了,她回眸恳求道:“能不能把他尸体安葬,死后别再受辱?”   杜平沉默片刻,颔首道:“可以。”   “谢谢。”茯苓又一声道谢。   她小心翼翼擦拭男人脸上的脏污血迹,声音和缓:“他占领江南以后,我没想过去找他,我觉得忘了他才是对的,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却没想,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是她开口引来西北军。   是她推他走上绝路。   她亲眼看着,一直看着,看他死在面前。   泪水无声地滑落面颊,茯苓说话声中夹带浓浓鼻音:“他治理江南的方式跟你不大一样,比较过才知道,你当年对我们做了多好的事。他关心的是权势,你却在乎百姓生计,你跟他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回过头,慢慢站直了身子,眼睛里藏着泪,有悲伤亦有敬仰。她哭着笑了,朝着面前人深深一拜:“你能赢,我万分欣喜,此乃天下之福。”   这日傍晚,胡高阳带着军队姗姗来迟,进入凤阳帮西北军一起扫除欲孽。   张天一党已差不多收拾干净了,街道上到处是西北军巡回,与城中百姓相处融洽,甚至有不少青壮百姓自告奋勇,帮忙一起巡逻。看到士兵们大热天站得累了,有百姓会趁他们休息时送来一碗凉水解渴。   南越余党根本无处藏匿,这整个城镇都心向永安郡主。   胡高阳一路往前走,看得触目惊心。他拖延至今才出兵,对方肯定猜出了他用意,就看杜平愿不愿意给面子,看破不说破了。   他长叹一声,若在这里动起手,他根本没胜算,满城百姓都会帮着杜平对付他。   是以,他开口的时候特别客气:“路上遇到点麻烦,来得迟了,首席莫怪。”   他称她为首席,而不是郡主,话中之意一目了然。   杜平笑笑,不软不硬地开口:“hu总督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胡高阳笑道,“首席也别叫我总督,朝廷都改日换天了,哪有用旧朝的官职来称呼的?”   杜平朝他走去,拍拍肩膀道:“你提醒得也有道理,是不妥当。这样,你这回带着军队跟咱们一起回京,首先军队需要重新收编,然后,咱们再好好看看,哪个位置适合你。”她嘴角的笑意有些凉,问道,“你说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高阳只得吃下哑巴亏,笑道:“好,就该这么做。”   杜平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眼底,夸道:“胡大人一直都是个明白人,不枉我寄予重望。”   胡高阳在心里问候她祖宗十八代,嘴角还得硬拉扯着笑:“多谢夸奖。”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今天刚除掉张天,我正要出去跟百姓们分享这消息,胡大人要一起来吗?”   胡高阳点头:“当然,是该给百姓们一颗定心丸。”   西北军执行力极高,消息一传下,不及一个时辰,满城人都陆续来到城门口那块宽阔空地上,大伙儿拖家带口的,把孩子长辈都一起拉出来,兴致高昂地等待郡主登场。人群从这头堵到了那头,水泄不通,熙来攘往。   城口搭着一座架子,几乎跟旁边那棵柏树一样高,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簇绿叶凑到架子上。   杜平一步一台阶,站在最上方。   她一出现,底下涌出热烈喊声:“郡主!”“永安郡主!”“郡主!”   首席的称呼还未传到南方民间,凤阳的百姓们仍熟悉地喊她郡主,兴致高昂激动。   杜平抬了抬手。   大家一下子收了声音,众口如一地安静下来。   杜平双手合于胸前,长身作揖:“多谢诸位,我们能赢这么快,少不了诸位的支持。”   下面又是一阵涌动。   “张天已经伏法受死,其残党也已抓获,大家放心,南方已经太平了,接下来,我会安排足够兵力和粮食去救治灾民,绝不会让十年前的旧事重演。”   百姓们欢呼,有人跳出来:”郡主,我们一起帮忙!“   嘈杂的声音传入耳中,隐约听到下面说了什么,杜平嘴角勾了勾,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是她熟悉的江南,这是她想要的江南,久违了。   下头顿时起哄得更厉害。见郡主笑了,他们跟着一起笑。   杜平抬手道:“我今日想了很久,琢磨着到底该跟你们说些什么,谈谈我们是怎么赢的?我想不用,大家都亲眼看到亲身参加,经此一战,你们应该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你们能帮自己想帮的,能挑选自己想要的朝廷。所以,赢的是我,赢的也是你们。”   “江南今后会如何,不用我说,大家看着就好,你们想要的,亦是我想要的。”   说到这里,杜平停下声音,下面人群一片安静,方才的笑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   她咧嘴大笑:“我最想说的只有一句,八年前,我答应过你们,我会回来的。”她抬起手,在半空中握紧成拳,放至胸前,“如今,我回来了。”   百姓们欢呼雀跃,声音震彻天际。   “回来了!”“回来啦!”“郡主回来了!”   夕阳渐落,红霞满天。   胡高阳和胡天磊站在角落里,将一切尽收眼底。胡高阳彻底歇了搞事的念头,他苦笑着摇头,叹道:“平阳啊平阳,你知道你生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吗?”   他不清楚是不是后无古人,至少,前无来者。 第254章 .[最新]终章(上)只要跟你对着干的人,通常……   江南战事结束,进入了论功封赏阶段。立大功者都记录在案,待回京后,众人与内阁商议后再一一嘉奖。而江南之前投靠张天的那些家族,杜平也将他们拎出来大肆处置,以儆效尤。   说句老实话,张天驻军江南后,能活下来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投诚行为,抵死不从的那些早被张天杀干净了,剩下的这些,要么之前帮着张天为虎作伥,要么态度暧昧偷偷给张天办过事,总之,名声都不怎么干净。   这正是杜平所乐见的,她命人四处搜罗证据,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若没这些把柄她才该头疼,否则土地怎么征回?生意怎么收归?   她又不是强盗,总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多多少少要掰扯点理由出来。   杜平打算再凤阳多留一段时日,把这儿的大家族都料理一遍,分完土地之后再随大军回京。她匆匆回到书房,对屋里人歉意一笑:“抱歉,让你久等了。”   “应该的,知道你忙。”陈千瑜笑着回应。   杜平嗓子干得厉害,说话大声点儿就觉得疼。她拿起一杯水就喝尽,发牢骚道:“当年不过重新规划收粮,我命漕帮以武力威胁,结果遭受各方抵制,哈,这回做得更彻底,别说粮食了,连土地和生意都一并收回去,他们反倒不敢吭声了,果然是一力降十会。”   想起当年的事,陈千瑜也苦笑:“没办法,吃软怕硬的人多,尤其这些权贵,比普通人更惜命。”   杜平哂笑一声,摇摇头道:“不说这些了,这次你立了大功,我已替你想好位置,就看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京。”   陈千瑜目露期待:“哦?说来听听。”   “内阁给你留位置,并让你统管财政,类似于以前的户部尚书吧。”   陈千瑜眼睛一亮,按捺住激动:“条件呢?”   杜平忍不住笑,她就欣赏千瑜这股通透劲儿,大饼都挂她脖子上了,她仍能冷静思考,而不是急着咬上一口。杜平以手背托腮,道:“脱离家族。”   陈千瑜目光一闪,安静下来。   杜平继续道:“陈家的生意我都查过,有这几样要收回,铁矿,书院,还有火车。当然,火车那一块,我们还能再商量商量,弄个章程出来,朝廷可以考虑和陈家合作。你若要入阁,必须把家主的位置移交出去,给你侄子也行,给其他人也行,你自己决定。”   陈千瑜想了想:“我其实有猜到,毕竟你在京城干的那些事很有名。”   杜平微微一笑:“为商者不得从政,否则你面对的诱惑太多,咱们是朋友,不能这么考验你。”   陈千瑜被逗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杜平:“丑话说在前头,即便你离开家族,只要你身在内阁,陈家的各宗生意都会收到严查。”   “我明白。”陈千瑜笑道,“我跟你回京,我会帮你发展并抑制各地商会,让他们朝你想要的方向发展,朝对天下有益的路子走。”   杜平不料她这么快做出决定,脑中有些微怔忡,对视片刻,她笑着垂眸,摸了摸鼻子。   陈千瑜夸张地叹气:“而且我发现一件事,认识你这么多年,只要跟你对着干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怕了怕了。”   “喂喂。”杜平笑着制止道,“这说的什么话?”   陈千瑜笑道:“夸你厉害呢。”   杜平也笑了。   陈千瑜半晌止住笑,目光炯炯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句郑重道:“你想要的我都知道,你想看到的也是我想看到的。当年,你问过我,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到了今日,你我已有答案。既然选了同样的路,我陪你走下去。”   杜平眼眶微热,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她失态地低头笑笑,轻声:“谢谢。”   “我自己的选择,你道什么谢?”   杜平轻笑出声,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殊丽至极:“我安排你财政一职,是考虑你熟悉商道,于此大有可为。不过,经过这次江南之战,我觉得你在宣传这块上也做得不错,能将百姓商会和工会组织在一起,唉,可惜不能把你拆成两个人使。”   “说起这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杜平抬眸,笑问:“你想推荐谁?”   “不是推荐,不过那个帮忙的人想见你一面,你也认识,就是曹子廷。”   杜平笑意尽收,面无表情朝她望去。   “别这么吓我,我不经吓。”陈千瑜拍拍胸口,讨饶道,“没有他的帮忙,城门没这么容易撞开,一个好的朝廷必须赏罚分明。当然了,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你只要挨个去堵住嘴,曹子廷就任你处置了。”   杜平瞥来一眼:“不用激我。”   陈千瑜笑了笑,问道:“那你打算见他吗?”   杜平起身,直接问:“他在哪儿?”   战争后的古桐寺,香客变少了,自然香火也少了。杜平跨进山门,沿着长廊走去,她绕过莲花池,几乎没看到香客,甚至连僧人都所剩寥寥。   初日照古寺,万籁俱寂只余钟磬声。她抬脚经过钟楼,一路无阻地进入天王寺,刚靠近大门,就看到男人背对着她跪坐佛像前,身影熟悉又陌生。   杜平停下脚步,静静站着,没有发出声音。   曹子廷一身茶青色僧服,衣下似空空荡荡,愈发显得身形削瘦。他发髻高束,底部绾着一支简朴木簪子,此刻正闭上双眼念念有词。   忽然,他停下声,轻声:“你来了。”   杜平仍是沉默。   曹子廷转身回眸,露出那张极为精致的面孔。他不止身上瘦了,连双颊都瘦得凹陷,可老天偏心,这非但不减其俊美半分,甚至还添了一股淡淡忧郁,惹人心碎。   他摸了摸自己脸,自嘲道:“最近这半个月,每日每夜都睡不着,瘦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杜平看他一眼。   曹子廷不在意她的沉默,微笑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好看了?”   “不,”杜平开口说出第一句,“很好看。”   曹子廷笑得开怀:“那就好,不想让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   “千瑜跟我说了,开城门的事多亏了你。若是没有你暗地捅的这几刀,张天也没倒得这么快。”   曹子廷坦诚道:“如果有相抗之力,我还是会斗上一斗,可你既然都要赢了,不如让你赢得漂亮点,顺便替洪门谋一条生路。”他展颜一笑,“你不嫌弃我两面三刀就好。”   “还是谢谢你。”杜平沉声道,“你刀的是张天,于我是好事。”   曹子廷轻笑一声。   杜平问道:“你求什么?给洪门诸人一个妥善安排?”   曹子廷又笑一声,瞅着她道:“你有些不耐烦,是不是想快点说完,好快点走人?”   杜平默认。   曹子廷苦笑:“这么讨厌我?”   杜平叹一声,找个蒲团坐下:“那倒不至于。你想聊,我们可以慢慢聊,我对有功之人向来都大方。”   曹子廷凝视着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已回不到过去……”   “呵,”杜平嘴角勾了勾,打断道,“子廷,如今再谈过去,就有些没意思了。”   “……你说的是。”   “咱们谈实际点的,你想要什么位置,洪门想要什么位置,我能做主的就答应你,我不能做主的,再回去跟其他人商量。”   曹子廷见她这般态度,面色微微一暗。分明都在意料之中,可胸口却堵得呼吸不畅,他没接腔,又转头仰望佛像,头顶上弥勒佛笑态可掬,那双眼睛似看到了一切,又似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曹子廷维持抬头的姿势,注视着弥勒佛却不看她,只传出淡淡声音:“你应该知道了,冯瑛之那根小指是我砍下来的,虽说是为了取信张天,还有另一半原因,是我看到他就生气,一想起他曾是你夫君就想杀人,也算是泄私愤吧。”   杜平的呼吸急促了些,目光转冷。   曹子廷听出来了,回眸一笑:“你生气了?”   杜平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两大步跨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泄私愤?”   曹子廷还在笑:“因为我爱你啊。”   杜平眼底泛冷,声音更冷,似能淬出冰来:“呵。”   曹子廷伸出手来,摊开五根手指,小指微微一动,笑着问:“你要替他报仇吗?你想砍就砍,我不反抗,一根也行,两根也行,随你喜欢。”   杜平一股郁气积在心头,她捏了捏拳头,又放回身侧,深深呼吸一口气道:“快提你的条件,不说我就走了。”   曹子廷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还杀了弥河,将他千刀万剐,尸首丢去喂狗了,呵,真是痛快。当年在灵佛寺我就想这么做,但实力不足,你把他派来江南,我一直静候时机,好不容易说服张天对付漕帮,我就把他杀了。欺辱过我的人,每个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凝眸一笑,倾国倾城:“多谢你把他送来。”   杜平忍无可忍,转身就走。   “洪门的人你看着安排就好,有活路就行。”曹子廷朝着她背影喊,“至于我,没有什么条件,也不想要什么位置,我决定剃度出家,从今往后,红尘之中再无曹子廷此人。”   杜平停下脚步,脑袋略微侧转,又顿住,没再继续转过去。   “永安,你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曹子廷语气哀切中透出卑微,“最后对我笑一次,求你。”   杜平闭了闭眼,沙哑道:“你好自为之。”说罢,大步离去,自始至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曹子廷痴痴望着她背影,一滴泪水跌落地面,“呵,”他笑中带泪,“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选的路,我做的事,也只能说一声自作自受。”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鎏金手镯,表面那层金已淡淡褪色,正是他当年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十五岁那年,他亲手送给她。   多年后,她又还给他,割袍断义。   曹子廷按下机关,取出里面的轻薄飞刀,抬头,一寸一寸割掉头上乌发,缕缕发丝滑落地面,很快在地上成堆。   他不禁想起刚入灵佛寺的小小少年,那时的他,带着一脸懵懂,完全不知前路如何,只乖巧地跪在地上,身旁有师兄弟围着,师傅站在身后替他剃度。   而如今,他自己给自己剃度。   一眨眼,半辈子过去了。   他稍一晃神,手上力道失了轻重,顿时汩汩鲜血顺着头顶淌过额头,滑下眼睛,仿若他眸中流出血泪,触目惊心。   他似感觉不到疼痛,稳稳持着小刀,继续一寸一寸割下头发。他目视前方,任鲜血淌过面颊,只眼角也溢出泪水,零零点点冲淡红色血迹。   剃度结束,曹子廷放下小刀,冠玉般面颊上有血亦有泪,他闭上眼,双掌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俗世中少了一个曹子廷,佛门中名唤元源的弟子又回来了。   杜平跨出寺门那一刻,日头猛烈,她抬手遮了遮眼。方才不过对话几句,可满身疲惫挥之不去,太阳这么一晒,又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不远处,爱驹停在树荫下,察觉到主人动静,便踢两下马蹄,喷口粗气。   杜平走上前,摸了摸它的脑袋,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她想起交战的第一日,南越军使者送来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赫然摆着一根男人的小指。   熟悉到,令人想落泪。   这根手指抚过琴弦,摸过笔,拥过她,也触过她的面庞,替她擦过眼泪。   多年前,这根手指的主人抬起手指沾了滴她的眼泪,放在唇边舔了舔,眸底蕴着的笑仿佛蚕茧般,一丝丝一缕缕将人裹入其中。他勾唇,哑声道:“甜的,要不要尝尝?”   “怎么尝?”   他嘴角含笑,将手指凑到她嘴边。   “不要,我才不舔。”   他一脸宠溺,无奈道:“好吧,那换种法子。”话音落地,他抬起她的下颚,俯身贴上嘴唇钻了进去,滑腻柔软,销魂蚀骨。   片刻后,他脑袋分开一点点,眨眼笑问:“甜吗?”   过往云烟,仿若大梦一场。   杜平闭了闭眼,翻身上马就往府邸奔去。这几日,她刻意不去想这件事,再加上政务繁忙,便总是对自己说,空一些再去找他,过些时候再去处理他的事。   可今日古桐寺一谈,曹子廷提到了他,杜平不能也不愿再装聋作哑。她一路奔回,从柜中拿出那只锦盒,抓住身旁人问:“冯家人安置在何处?”   “在城中一处大宅。”这人给她指了路。   杜平二话不说,急匆匆朝那边赶去。走到宅门前,她又有些近乡情怯之感,深呼吸几口气,才伸手敲门,敲两下没人回应,她开口询问:“有人吗?”   久久无应答。   杜平推门,“吱嘎”一声,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事空空如也,只消一眼就明白,这里已无人居住。   她不死心,又一间一间屋子检查过去,确认冯家人真不在这里。   她惆怅一叹,又赶回去处理公务。这日下午,正好有个大会等着她,这次南征将领悉数参加,还有些江南本土在此战中立功的人也一并参与。   会议不长,待事情都交代完,各路人员陆续离开,屋中还剩下几个亲信。杜平状似无意地开口问:“冯家人已离开凤阳了?他们回去了?你们有谁知道?”   屋中霎时一静。   没有人搭话。   杜平朝徐则望去,笑道:“徐将军听说了吗?”   徐则尴尬地瞥元青一眼,又转头面向杜平,回道:“没听说。”   杜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色道:“冯家这次被张天掳作人质,损失不少,于情于理我们该给予适当补偿。他们既然离开了,我们不若派人前去慰问,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屋里各人不同反应,有些粗枝大叶的,笑着同意:“首席说的是。”还有些心细如麻的,偷偷摸摸去瞄元青反应。   杜平颔首道:“就这么定了,咱们派人去问问。”   正在大家低头收拾东西,想蒙混过关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时,只闻元青声音朗朗:“若快马加鞭,冯家老宅里凤阳就一个时辰距离。”   杜平神色一僵,表情颇不自然:“这么近啊……”   “嗯。”元青点头,问道,“你要亲自去吗?”   这下再傻的人都发现气氛不对劲,尤其徐则,暗恨自己步子迈得不够快,他都快够到门了,怎么还是慢一步?元青这小子这时候说什么话?   徐则硬着头皮笑道:“我接下来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我也有事,先走了。”   “我也走了。”   一时间,屋中的人都逃一样地走光了,只剩下元青和杜平两人。   杜平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虚地撇开视线。可她想了想这样不妥,跟人说话总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便又转回脑袋。   元青望着她,又问一遍:“你要去吗?”   “……你会介意吗?”   元青沉默片刻:“我陪你去。”   杜平目光一闪。   元青:“若他无事,可能一切安好,可如今他左手小指被砍,还是因你缘故被砍,若不谈上一谈,你的心结会更大。”顿了顿,他抬眸,“去吧。”   杜平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他小指被砍?你当时不在这边战场。”   元青:“……”   杜平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元青:“……我打听过。”   杜平笑了笑,上前拉起他的手:“走吧。”   两人当即出发,朝冯家老宅行进。两匹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风尘,抵达冯家村时,堪堪过一个时辰。   这村子的人都姓冯,虽然跟冯家主支的关系一表三千里,但多少搭得上点血脉。村子里的人不多,杜平元青沿路走去,只见寥寥村民。他们看到外人来了,稍有戒备,上前问道:“客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我们来找冯瑛之。”   听他们能报上姓名,村民松一口气,好心指路:“瑛之少爷是嫡孙,跟着主家住那头,沿着这条路,走个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杜平向他道谢,继续往里走。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漫天遍野的绿色稻田扑面而来,等待着秋收时机。   一片绿色中,一人孤身站在田间,头上戴蓑笠遮阳,手里挥着锄头,一下一下似在松土。远远望去,此情此景美得像一卷画。   虽看不清五官,可杜平知道,那人就是瑛之。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元青也跟着停下,朝远处那人看一眼,又垂眸望向她:“我去村头等你。”   “……好。”   元青转身向反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这两人才停下脚步。他表情无往日并无两样,淡漠清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头似乎被人不轻不重地捏着,说不清是担忧还是酸涩。   烈日当头,他却忘了找处清凉地方避一避。   杜平抬脚继续往前走,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大约三丈远时候,冯瑛之察觉前方站着一个人,他还道是家里有人找,笑着直起身子,望过来正要说话,看清对方面容后顿时一怔。   一阵凉风拂来,吹得他衣袂飘飘。冯瑛之回神一笑:“你怎么来了?”   杜平见他满头大汗,汗水多得顺延面颊滑落脖颈,连衣襟处都有湿意。她抿唇,掏出一块帕子:“要擦擦吗?”   冯瑛之本欲抬手擦汗,见状,他顿了顿,自然无比地接过帕子,笑道:“谢谢。”   他用左手接的帕子。   他本来是右撇子,可右手腕受伤后,便渐渐换成了左手。   左手一伸出,便露出残缺小指的伤处。 第255章 .[最新]终章(下)有生之年,必现中华盛世。……   杜平目光定在那处,有些失神,一时忘记松开帕子。   冯瑛之抽了抽,没抽动,他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看到小指处伤口,残缺丑陋至极。他笑了笑:“很丑吧?”   “啊?不是。”杜平清醒过来,马上松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冯瑛之拿起帕子擦汗,“我觉得丑,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慢慢习惯它了。”   杜平轻声:“你好不容易练成左手字,恨吗?”   冯瑛之耸了耸肩,满是玩笑语气:“恨也没用啊,残都残了,总不能坐地上哭吧,那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手受伤我有经验,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也没那么难过,痛几日就过去了。”   “对不起。”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了,飘入耳中,带着颤抖的歉意。   冯瑛之神色微敛,反问:“为什么道歉?”   “因为是我……”   “你没有做错,”冯瑛之凝视她双眸,认真道,“不是你的错,别归咎在自己身上。”   杜平眼前一阵恍惚,突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觉,那一年,瑛之右手腕受伤,她满心愧疚,恨不得以身替之,那时候,瑛之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我原谅?   你没有做错。   他总是这样说。   冯瑛之见她神色不对,叹道:“平儿,当年我手腕受伤,不能写字不能弹琴,确实难过痛苦了很久,甚至不敢将这份软弱表露人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指被废,我的反应若跟当年一模一样,那这些年算是白活了。”   站在漫无边际的田野间,连人心也变得广阔起来。他遥望远方,嘴角含笑:“字变得丑了,固然可惜,但比起写字,我更喜欢的是读书,我眼睛没瞎,手还能用,于读书无碍。退一步说,我四肢五官跟正常人没两样,家中余财足够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多少人盼这样的日子都盼不来。”   “这天下有这么多事可做,这么多景可看,又不只有弹琴写字两件,”他将目光转到她脸上,递回帕子,柔声道,“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杜平眼睛一红,苦笑道:“你让我自惭形秽。”   冯瑛之轻笑一声,见她脸都晒红了,他取下头上蓑笠,递给她问:“要遮一遮吗?现在日头大,小心晒伤了。”   “不用。”杜平摸摸自己的脸,“这段日子跟着行军打仗,已经晒黑了,不差这一点。”   冯瑛之把蓑笠又戴回去,他从田间走到泥石小道上,询问:“要不换个地方说话?我正想去祖父墓前走一走,要一起吗?”   “……好。”   冯首辅的墓地在后山林子里,他老人家死前就为自己挑好了风水宝地,半山腰的位置,三面环山,左右两边山势相当。   这里树木茂盛,比起田间凉快许多,阳光都被枝叶给挡住了,只有地面光暗斑驳。   冯瑛之停在墓碑前,又靠近两步,抬起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笑着说:“我有空常来这里看祖父,陪他说说话,或者发发呆也是好的。”   杜平注视着墓碑,深深三拜,朝故人行礼。   冯瑛之也过来行礼。   安静中,他侧首看着她一举一动,突然开口道:“祖父真正死因,我不会告诉别人。”   杜平一愣,抬眸望来,一时说不出话。   冯瑛之:“你母亲做过的事,我至今不能释怀,也许一生也不会原谅。可是,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会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不会让你难做。”   杜平眼眶一热,她怔怔盯住他看,感觉眼泪快掉下来了,又抬头遮掩,想把泪意逼回去。好一会儿,她轻声:“……谢谢。”   “不用谢,不光是为你,你身为新朝廷的首席,我也得为朝廷名声考虑。”冯瑛之道,“这几日,我跟族中长老谈过,冯家拥有的土地会尽数归还朝廷,那些佃户就看你安排了,你可以把土地分给他们。”   这是杜平进入江南后,遇到过大家族还地最主动的一次。   “……谢谢。”   冯瑛之瞧着她要哭不哭的感动模样,忍俊不禁道:“别道谢了,你今天谢太多次,我都快听腻了。”   杜平笑了笑。   “说起来,你今日是一个人来的?打算什么时候走?”冯瑛之状似无意问。   杜平沉默。   冯瑛之收起轻松神色,目光朝她望去。   杜平:“……我和师兄一起来的,日落前要走。”   冯瑛之沉默片刻,笑了笑:“那路上小心。”   虽然他脸上带笑,可四周的空气还是不可抑制地凝滞起来,连呼吸都困难。杜平感觉到了,为调节气氛而玩笑道:“怎么了?当年和离时我曾说过,你会后悔的,真的后悔了?”   这种玩笑话,本该一笑置之,话说开了心结也就打开了。   可惜没有。   冯瑛之沉默许久,望着她,又笑了笑。   这抹笑容里藏太多东西。   杜平心头一紧,她脸上的笑再维持不下去,收敛起神色,轻声问:“瑛之,你要不要入朝为官?”   “不了。”冯瑛之转过身,面朝祖父墓碑道,“少年时我总想参加科举,当个大官,扬名立万流芳百世,现在想法有些变了,当年不理解祖父的地方,如今也能理解了。朝廷就是一潭浑水,无论抱着多清明的念头踏进去,总会惹得一身脏,我不是这块料。”   杜平否认:“不,你适合。”   冯瑛之不置可否:“你比我适合。平儿,京城我不想再回去了,接下来,我打算四处游历,走走山河万里,看看黎民百姓,我会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你能将这天下颠覆成何样,”他勾唇,又笑起来,“别让我失望。”   山上的风比田间更沁凉,轻轻拂过之际,嫩叶沙沙摆动,小鸟吱吱鸣叫,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活过来了。   冯瑛之走动两步,深深望进她眼底,沉声道:“对不起,我做不到的事情,却希望你能做到,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杜平站着一动不动,轻轻一声:“嗯。”   冯瑛之微微一笑,他身上虽是粗布蓝衣,随时能下田耕种的打扮,却遮挡不住他灼灼光彩,比昔日京城一身锦衣华冠愈发璀璨。   翩翩佳公子,皎皎世无双。   “我不想去京城,还有一个原因。”冯瑛之转身往山下迈步,宽阔背脊对着她,“我不敢离你太近,当年我就说过,我不是圣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杜平顿住,怔怔凝视他背影。   冯瑛之对自己的不洒脱自嘲一笑,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早已回不去了。   他继续往下走:“太阳快落山了,我送你下去,别让等你的人等太久。”   杜平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一眼能望到村口时,同时也看到那道挺拔站立的身形,被向西偏移的阳光拉长了影子。   他就那样站着,遥望远方,不知眼里看到了什么。   忽然,元青似有所觉,朝他俩的方向望来。   冯瑛之停下脚步,语气温和地说:“我就送到这里了,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杜平点点头:“保重。”   “你也是。”   杜平踩着泥石小道向师兄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元青见她小跑过来,顿时身形一掠,一下子就来到他身边,他脸上都是汗,面孔被晒得发红。   杜平抬手替他摸额头上的汗水,心疼道:“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忘了,没注意。”元青顿了顿,又补充道,“没觉得热。”   杜平嗔笑:“傻子。”   元青抬眸望去,此时冯瑛之已经转身离去,渐行渐远,只能遥遥望见他的背影。元青看了眼,又收回目光问:“都说完了?”   “说完了。”   元青点头道:“嗯,那我们回去吧。”   他们偕伴走到马匹旁,启程朝凤阳前行,日落前便抵达。接下来的半个月,江南事务渐渐步入正轨。在这之前,江南民间很多事都在商会和工会协调下完成,而这两大会都是昔年杜平所管辖,是以格外温顺,调整也进行得特别顺利。   商会里的是江南各大商人,以前他们虽有钱,却没有地位,士农工商,排在最末。如今杜平把他们的地位提起来,在其他方面受些损失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工会亦是如此,他们和新创立的农会是人数最多的两个会,也是最拥护杜平的两个团体。   杜平离开凤阳这天,又是满城欢送的盛大场面。   徐则不得不感叹:“得民心者得天下,我总算亲眼见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了。”   胡高阳就骑马在他身侧,无声哀叹,谁说不是呢?   徐则若有所指:“京城本还有些人暗地里不服气,这一场胜仗,再加上百姓这架势,呵呵,他们也该歇歇了。”   胡高阳感觉这老货在暗示自己,装傻道:“还有对咱们这位首席不服气的?哪个不怕死的?我帮首席去处理。”   徐则呵呵一笑,这脸皮,他真是自叹不如啊。   军队浩浩荡荡前行,回京这一路都是平安无事。杜平不赶时间,路上每个城镇都停留几天,该收拾的收拾,该奖励的奖励,一顿棍子一颗甜枣,招式使得熟练无比。   等回到京城,内阁的人数也已招满,南方大片土地收回,正好给各地方人都留个位置,给他们说话投票的权力。会议中,内阁商讨各城镇分别指派谁人驻扎,以及守军数量,当然最要紧的话题,还是开国大典。   天下既定,也是时候给百姓一个交代。   杜平的意思,这是展示新朝廷实力的大好时机。江南战事大捷,绝大部分魑魅魍魉都已认命,可总有些不甘心的躲在暗处。她打算不计钱财,让步兵骑兵乃至□□队齐齐上阵,震得他们瑟瑟发抖。   因是开国大典,各方人马都需要邀请。对于前皇族,杜平亲自拜访了她那位曾是太上皇的舅舅。   李湛明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已没了焦距,胡乱摆摆手:“去,去,说了会去的,你还来干什么……”   他大着舌头说话,口齿不清。最令人注目的,则是他高高肿起的右脸颊。   杜平盯住看了半晌,转身问旁边服侍的人:“他脸上怎么了?”这样子,看着也不像是撞的。   侍从慌道:“今日端王……不不,错了,错了,是李信朔来拜访,痛骂一顿,还打了一巴掌,就变成这样。”   杜平沉默不语。   李信朔,即是昔日端王殿下,从血缘上来说,杜平得称呼他一声三舅舅。皇族被削以后,她只给他们了些银钱,并未授予任何官职。   至于李信朔为什么会来痛骂他大哥,不用说,杜平也能猜出来。   李信朔本就嫌弃他大哥是个没骨气的孬种,皇帝儿子都自尽了,他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尤其这次,李湛明答应以前皇族身份参加开国大典,李信朔定是气急了,才特地跑来劝阻。可她这位大舅舅向来惜命,肯定不敢反悔,这才又挨了一巴掌。   杜平淡淡道:“我知道了,别让他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是,是。”   到开国大典那日,李湛明当然不敢醉醺醺来参加。他心中虽不愿,外表还是打扮得体面干净,板着脸坐位子上。   他抬头就能看到杜平一身黑底镶红边的长衣,纤细腰肢被一条红色革带束起,愈显精神十足。   他这位嫡亲的外甥女,今日作为内阁首席站在最前方,用洪亮的声音对天下人宣讲新朝方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里荒凉一片,什么都不在意了。   可当他听到最后一句——   “从今开始,废除帝制!”   李湛明闭上眼,麻木的心间终涌上一股酸涩疼痛。他忽地落下泪,李家,真的结束了。   杜平与其他几位大将站在高台,观看阅兵仪式。   先是五十四门礼炮齐鸣二十八响,满城欢呼。随即,各兵种队伍依次列阵游行,京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百姓们都在外围凑着脑袋瞧。   这边盛况空前,另一头,元青带队在外巡逻警戒。他听闻不远处有吵闹声音,便带人过去,原来是魏阁老的儿子带着几个公子哥来参加,因没有请帖,守卫不肯放行。   元青公事公办:“若无请帖,还请诸位回去。”   魏公子怒道:“臭小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元青充耳不闻,仍是那句:“请回。”   魏公子面上无光,骂道:“你不过靠着女人裙带关系才当官,稀罕个屁。我今天就要进去,你能拿我怎么着?你敢杀我?还是敢打我?”   这话骂得难听,旁边几位士兵都听得生气,想为长官打抱不平,可元青抬了抬手,阻止他们冲动,仍是面无表情道:“诸位请回。”   前朝时,魏阁老官拜户部尚书,并入阁,在京城地位如日中天,没人敢给魏公子甩脸色。如今,内阁有五十席位,换句话说,就是有五十位阁老,魏阁老手上的权力大大减少,再加上杜平花大力气收拾世家,魏家几乎可说是没落了。   魏公子目光一闪,朝跟着他一起来几位公子使眼色。   大家心领神会,纷纷从袖子里掏东西。   元青警觉不对,立即下令:“按住他们!快!”   士兵们训练有素,不等这些公子哥掏出东西,便已将他们悉数拿下,可惜,有一位离得远,见士兵们动手了,往旁边逃了几步,掏出袖中的火药,飞快点燃。   看到火苗不住吞噬着导火线,下一刻,元青掠身一闪,狠狠抬脚踹去,这位公子哥顿时连人带火药一起飞了出去,火药在半空中炸开,“轰”的一声,始作俑者奄奄一息,元青也摔倒在地,他小腿部位被波及,受了重伤。   杜平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典正在高潮处,后半场她如坐针毡,偏脸色还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她匆匆赶去元青住处,一脸焦急地直直闯入卧房。   元青躺在床上,一只脚被白色布条层层叠叠包裹住。他身子不能动,只循着声音侧过脑袋:“魏公子已被抓起来了,他们因不满新朝才……”   “谁问你这个了?”杜平打断道,“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对以后有影响吗?”   元青见她神色紧张,沉默片刻,否认道:“不严重,过两天就会好。”   “不严重?”杜平半句都不信,她俯身轻轻触碰布条包裹的位置,只见元青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可额上却冒出滴滴冷汗。   师兄此人,年少时腿折了都能面不改色,能让他流冷汗的疼痛可想而知。   杜平气道:“这还不叫疼?”   元青一副老实模样:“不碰就不疼。”   “鬼才信你!”   杜平不想跟他说话,双手环胸哼一声,坐在床沿边背对他。   元青:“……别生气。”   杜平不理他。   元青:“……很严重,至少得养个把月,而且很痛,隔几天就要换药。”   杜平斜睨他一眼。   元青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挖空脑筋,想起小时候师傅哄他的话,便原封不动拿来用:“你帮我吹吹就不疼了。”   他说话时一本正经,连语气都甚为谨慎,仿佛眼前是天大的难题。   杜平眨了眨眼,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整个人倒在床上,还打了个滚。   元青松一口气,还好,看样子没事了。   杜平笑得眼泪都出来,她随意一擦,趴在床上翘着腿:“师兄,原来你是这样的师兄,你还会说这种话?哪学的?”   元青抿唇,不说话。   “好嘛,好嘛,我刚才不是嘲笑你,我是觉得你可爱。”杜平凑近脑袋,睫毛都快眨到对方脸上去了。   元青略微侧了侧脑袋,避开。   杜平故意凑上去,吐气如兰,细细软软的发丝好几根撩到他脖子上,痒痒的,似乎能痒到人心里去。杜平见他缩了缩,笑得愈发得意:“师兄?怎么了?为什么要躲?我只是看看你呀,又不干什么。”   元青沉默良久,忽道:“这种时候,不要叫我师兄。”   杜平一愣:“什么时候?”   “床上的时候。”   杜平愣得更厉害,凝脂般的面颊泛起一层红色:“师兄,你学坏了。”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元青见她误会了,挣扎着起身解释,可腿才动了动,便是刺骨的疼。他微微蹙眉,不去理会腿伤,一脸真挚道,“我的意思是,亲近的时候想听你叫我名字,你一直都叫我师兄,以前寺里兄弟也都称我师兄,我想听你叫不一样的,不想你跟他们一样,在我心里,你跟他们不一样。”   杜平静静望着他,脸还有些红,忍不住把脑袋埋被褥里笑起来。   “我说清楚了吗?刚才讲得有点乱。”元青小心翼翼地问。   杜平抬头:“我听懂了。”顿了顿,她歪着脑袋笑,“那该叫你什么?哥哥?喜欢吗?”   元青脸庞涨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不好,不好,哥哥这称呼太随便,换一个,可叫名字又太生硬,我想想,让我想想,”杜平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她往前一扑,抱住元青的胳膊,拉起他的手就往脸上贴。男人的手掌宽厚粗糙,茧子摩擦着娇嫩面庞,触感被放大无数倍,仿佛心头琴弦被人轻轻一拨。   元青一震。   杜平笑靥如花:“你别动,我悄悄告诉你。”   她身子往前凑,嘴唇贴着他耳朵说:“青哥哥,好不好听?”脑袋分开一点点,她望着他的眼睛笑,“喜欢吗?”   元青出神地望着她,觉得耳朵微微发麻,甚至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和湿润。   突然,他阖上双眸,沉重的身子往后一躺,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诚实道:“喜欢。”   虽然腻到骨子里,没办法,就是喜欢,还是喜欢。   手掌没遮住的面色已是红透红透,他移开手,望着她:“很喜欢。”   杜平笑得更欢,仿佛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屋中气氛正甜得发腻时,传来两声敲门,外头有人道:“首席,魏阁老来访。”   杜平收起笑意,坐直身子整理衣襟:“动作真快,竟找到这儿来了。”她回眸一笑,“不用等我,你先休息吧,我见魏阁老后还有其他事要做,晚上再来看你。”   元青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睁眼望着床顶,感觉脑袋里乱成一团麻,可每一根麻线都甜丝丝,让他觉得就这样乱下去也是好的。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杜平就回来了。她进门时脸色表情不显,视线转到元青身上才露出一丝笑:“在等我?”   元青:“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小事罢了。”杜平淡淡道,“魏阁老请辞,我同意了。”   元青:“……”   杜平:“呵,难不成还要我陪他玩三辞三留的把戏?不好意思,恕不奉陪。我本就安排千瑜担当财政一把手,他手上已架空得差不多,他肯主动走,再好不过,腾出位子给年轻人。”   元青叹道:“这不是小事,才刚开国,你就罢免内阁阁老,会不会引起动荡?”   杜平:“手握兵权的几位将军都站我这边,能有什么动荡?他儿子干出这种事,我没牵连他全家已算是给面子了。”   元青见她讲到魏公子时咬了咬牙,沉默须臾,抬头问道:“其中有我的干系?”   杜平没否认:“那臭小子骂你靠女人裙带上位?”   元青:“我没在意。”   杜平几步跨到床沿边,重重坐下,气道:“我在意。赫赫战功被人说成靠裙带关系,你就不生气?”   元青覆上她的手,道:“我参军打仗不是为兵权,我还俗入世也不是为当官,我想要的我一直都清楚,他这些话伤害不到我。比起他,当年某人说过的话倒让我印象更深,某人曾说,像我这种只会打仗的傻子,若没有人在旁照拂,定会被朝廷推出去当替死鬼,”他唇角微微一翘,“我这性子,可能真的不适合当官。”   某人是谁?杜平心虚地摸摸鼻子。   元青朗声道:“他年觅得封侯印,愿学幽人住此山。”顿了顿,“深藏功与名未必不是好事。”   杜平摸上他的脸,心疼道:“你自己拼命挣来的,真不要?”   元青微笑:“最想要的,我已得到。”   杜平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样清澈,那样明亮,她看到眼睛里的那个自己也跟着笑了:“青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祭拜母亲?我想把你介绍给母亲,告诉她,我有人陪着了,她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平阳公主忌日那天,杜平偕元青同往皇陵,他们只简单带一队侍卫,便衣出行。   皇陵位置距离京城不算远,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坐北朝南。   过河时,杜平把侍卫们都留在另一边,只跟师兄两人划船过去。元青划到岸边后,搭手给她借力下船,问道:“现在有人守着吗?直接进去?”   “不了,不用进去。”杜平踩上土地,跨前几步,“进去也看不到她,如果能听到,站在这里也没差。”   这里没有连排的房屋,亦没有熙攘行人,放眼望去,山川河脉格外辽阔,连空气都似乎更雄厚些。   杜平叹道:“历朝历代,她是第一个葬入皇陵的公主,此等殊荣令无数人艳羡,可我知道,她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她不会满足于以公主身份下葬。”   元青问:“你要追封你母亲吗?”   杜平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了,这事就没意思了,死去的人能知道什么?满足的究竟是她还是我?她活着的时候我好好待她,她死后,我就好好照顾自己,这就够了。”她笑意温柔,侧眸望着他说,“我今日來祭拜,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我自己,说到底,不过是我想她了,想跟她说几句话,也想让你跟她说几句话。”   元青本淡定地站一旁陪着她,忽闻此言,略带紧张道:“需要我说些什么?”   杜平睨他一眼:“还不快对着陵墓拜见岳母大人?”   元青脸又开始红,鼓足勇气正要开口,忽闻身旁噗嗤一声笑。他侧首望来,那个调皮捣蛋的人已笑弯了腰。   见她如此,元青反而不紧张了,问道:“还需要叫吗?”   杜平眨眨眼,认错道:“抱歉,抱歉,青哥哥太可爱了,忍不住就想逗。”   她如今叫青哥哥叫顺了口,两人独处时常常叫唤,刚开始还见师兄害羞,可惜,玩笑次数太多,师兄如今已百毒不清,连耳根子都没红一下。   杜平略感失望,眼底却还有笑:“当然不用拜了,里面李家先祖好几个,拜的是谁都不知道。”   元青点点头,多问一句:“你喜欢看我脸红?”   被他一语道破,杜平脸不红心不跳,扬起大大笑脸:“嗯,很好看。”   元青看她一眼,然后转开脑袋,偷偷勾起唇角,笑意一闪而逝。   杜平对着皇陵方向说:“母亲,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也许你心里念着父亲,反正你念着也不会告诉我,都是我自己猜的。哦,我说的不是姓萧的那个,而是我亲生父亲,杜厉。不管你想不想他,都顺带告诉你一声,他也挺好。他现在还是老光棍一根,可能觉得其他女人都比不上你吧,嗯,多说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她自己把自己说笑了,她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算是什么?孺慕情深?   杜平抿唇轻笑两声:“不过,他位高权重,多的是女人献殷勤,他日后若是想续弦,我也不好阻止,最多替你踹他几脚,踹重一点。”顿了顿,又道,“其实吧,说句良心话,他不在的时候,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乌龟配王八,你俩半斤八两。这事儿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说不清,哪来那么多对错?至少你们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这就挺好。”   她说完话,恰巧一只苍鹰划过苍穹,振翅高飞,带着一声悠远鹰唳,“啁——啁——”。   杜平抬头仰望,嘴角含笑:“对了,还有一句,”目送苍鹰离开视线,她又正视前方,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你的愿景,我来实现。”   她永远记得,母亲曾说过,愿天下再无争乱,愿百姓安居乐业,愿朝廷政治清明,愿世间繁花似锦。   杜平抬手覆胸口处,躬身道:“有生之年,必现中华盛世。”   河流上小船儿悠悠飘荡,元青撑着篙竿,带着她往河那边回去。阳光和煦,晒着晒着就让人打瞌睡,元青低头望去,见她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放松地躺在船板上。   她睡着时,螓首娥眉,丹唇含笑,美得像一幅画。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元青蹲下身子,挨着她的脑袋,一瞬不瞬凝视她的睡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仿佛看不腻。   “喂,怎么还不亲?”一道慵懒的女声传出,杜平睁开眼,“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元青一惊,下意识往后靠。   杜平动作飞快,揽住他的脖颈,笑吟吟地开口:“到底亲不亲?师兄,我觉得你有时候冷静得不像个男人,你不觉得这事儿让女人主动很没面子?”   元青眸底沉沉压着什么情绪,道:“冷静是装的,我怕吓到你。”   杜平挑眉:“那就吓吓看呗。”   元青盯住她,黑眸沉沉。   杜平微笑,还有胆子撩火:“难不成还能吓死人?哈哈,真吓死了也没关系,”她红唇勾起,对着他喉结轻轻吹口气,“让我死死看?”   话音刚落,元青粗鲁蛮横地压住她身体,低头覆上眼前红唇,似要将一切吞噬殆尽,揉入骨血。   许久,两人分开一点点。   杜平嘴巴都酸了,舌头隐隐发痛,讨饶道:“我错了。”   元青眼底还有火苗燃烧,他垂眸,转身又拿起篙竿,继续划水往前游。他脑袋里装的都是刚才那个吻,便想聊天扯开旖旎心思:“有生之年,我们能看到中华盛世?”   “对啊。”   “如今就有无数士子在骂你,骂你胡搅蛮缠不遵圣人之道,还骂你牝鸡司晨不懂治国,若照你选的路继续走下去,恐怕会有更多人骂你,”元青回头问,“会失望吗?会怕吗?”   杜平笑得暧昧:“我只怕过你。”   元青定定望她,执意得到一个答案。   杜平无奈一摊手:“被人骂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他们不是拿我没办法,这才只能骂两句过过瘾吗?他们骂我,因为我损害他们的利益,可是会有更多人支持我,这就行了,我可没能耐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活着的时候有人骂,等我死了,也许有更多人骂,那才让人害怕。”   元青不解,因他知道,平儿向来秉持人死后万事皆空,她既认为死后听不到骂声,又何会害怕?   “若我死后,满天下皆是骂声,那意味着反对我的人占据上风,我推翻的那些人又重回要位,我坚持的道路已被人带歪,呵,那就是我输了,可惜,那时候没能耐再从棺材里爬出来。”   她抬头望天,喃喃道:“光想一想,就觉得令人害怕。”   “不会的。”元青笃定道。   杜平朝他望去,目光悠悠如水。   “你说过,不是你赢得了天下,而是天下选择了你,苍生选择了你。他们能选对一次,就能选对第二次,第三次……即便中间走岔路,总能步回正规,你不是说了吗,你要开启民智,而不是把他们当傻子蒙骗。”   “真的?”   “真的。”   杜平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有信心?”   “嗯,因为是你。”   高高的蓝天上,云层皎洁无暇,被阳光映照出金色光晕圈圈染染。   无论景色有多美,黑夜总会降临。   可是同样的,太阳不管落下多少次,一定会再度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