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心》 作者:木桃逢新   文案   【闷骚假清高腹黑贵公子VS爱撩真性情戏精将门女】   【从头到尾1v1,没有误会狗血,只有反转,就看谁先顶不住。】   身为将军之女,云珏对心仪的左相之子尹叙表白了三次,被拒了三次。     第一次。云珏守在尹叙入学必经之路,丢出一块写了情话的手帕。   尹叙目不斜视的走过,白靴狠碾。   第二次。云珏守在尹叙下学路上,捧着情书念给他听。   “君若天边皎月,妾作笼月之云,愿绕身相伴,独占清辉。”   尹叙转身邀学中才女并肩离开。   第三次。云珏误饮陈年佳酿,醉的两腮泛红,挂在尹叙身上。   “尹叙,你若应了我,我必将你当做心上娇郎,好生爱护。”   尹叙冷着脸将她丢在了将军府门口,害她成了长安城里的笑话。   云珏伤情一阵,潇洒放手,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就在云珏重振旗鼓寻觅新人时,竟然被一身醉意的尹叙堵到墙角……   万年傲娇的冰山雪莲,居然在撩她……   可惜,她已经抛弃他了。   排雷:   1.架空向。驾得很空。   2.如果你觉得玛丽苏,自信点,那它就是。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主角:云珏,尹叙 ┃ 配角:预收《折金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猜他会被撩坏还是被憋坏?   立意:为爱勇往直前 第1章 这大概就是君子吧……   乾盛年间,春。   刚过辰时初,初升朝阳,静静屹立在国子监中的百年古木,树影亦拉得笔直。   碎碎人声与脚步声的交错中,这片广阔肃穆之地渐渐充盈生机。   思学廊下,身着统一制式的监生三三两两走过。   月白宽袍加身,素雅纱冠束发,正直热血年少的监生们谈笑风生,任是个白丁混迹其中,也能平白染上几分儒雅书卷气。   但若再细细看去,便不难分辨出个中优劣。   彼时,一双乌溜溜的眼自思学廊边的假山后探出来,悄然落在那抹最出挑的身影上。   少女鹅蛋脸微圆润,粉嫩俏艳,仿佛能掐出水,瞧见那人,便露出比蜜还甜的笑容。   嘤!尹叙今日也是最好看的一个呐!   明明都穿一样的衣裳,唯有他上身最为挺拔俊逸,行走坐卧自成气派,叫人难以移眼。   这时,一道呼声从后传来:“尹兄留步!”   尹叙驻足,转身回眸时,目光在假山处忽作停顿,云珏尚未来得及缩头,又见他无事人一般继续动作,望向身后来人。   云珏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侥幸的想,他应当没有发现。   嗯,再看一眼!   这头,后来的人已追上,他气息未稳,对尹叙搭手作拜:“尹兄。”   未免挡住行人,尹叙抬手示意他往旁一步:“离早课尚有一阵,冯兄有事慢慢说。”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在云珏眼中如闪圣光。   温和有礼,从容有度,尹叙就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儿郎!   冯筠面色微红,压低声音:“其实……是与昨日夫子所留赋诗课业有关。”   “春诗并不难,但正因词句多如牛毛,如何斟酌都是些俗句,委实叫人败兴。”   “昨夜我想了半宿才勉强赋完一首,尹兄文采过人,即便严厉如夫子也是赞不绝口,不知可否在呈交前为我指点一二?”   尹叙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表态。   冯筠全无强迫之意,忙道:“若尹兄不便,此事就作罢。本也不是必要,只是我……”   “无妨。”尹叙忽又开口,眼底划过一抹思虑,应下请求:“乐意之至。”   冯筠怔了怔,当即露出感激之色,搭手再拜:“多谢尹兄!”   尹叙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假山方向,淡淡道:“早课之前,我要去一趟藏书阁,若冯兄无旁的事,不妨去那里说。”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冯筠自是称好,两人同行前往藏书阁。   看着二人走远,云珏的眼神里涌出更多欣赏与爱意。   “文采斐然却不私藏,彬彬有礼从容大气,这大概就是君子吧……”   侍女彩英无奈的叹气,善意提醒:“尹三郎是不是君子奴婢不知,但女郎想踩着清晨第一缕朝阳向尹三郎献上赤诚爱意的打算,怕是要破灭了。”   云珏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呀!”   她不是来蹲他的吗!   彩英指着渐行渐远的人:“都走远了。”   云珏鼓起腮帮子,自己气自己,犹不解气时,又伸手敲脑袋:“大意了!”   彩英见状,忙拉住她的手:“上学时没蹲到,散学时再蹲就是。”   云珏瞬间释然,娇颜重复明媚,欣然点头:“言之有理!”   人没蹲到,早课倒是快开始了。   云珏和彩英悄悄绕出假山,朝着女学教舍方向走。   路上,她捧着绣了芍药花的丝帕,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学冯生那种含蓄搭讪?比如借探讨诗词为由,慢慢展出这饱含情意的诗作,他会不会大为震撼,然后当场回复我一首?”   说风就是雨,她拉住彩英:“你那还有别的吗?我要多备一些!万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彩英无力的想,您能把手头这份送到尹郎君手上,就是人家仁慈大度不下您面子。   多送几首,不是上赶着挑战人家底限么。   然而,身为将军夫人钦点随行的忠仆,这时候必须得在鼓励中夹杂隐晦的泼冷水。   “女郎不是说,向尹郎君送情诗时,得让他知道这是一首凝聚了您几个晚上情思的诚意之作么。此事在精不在多,若接二连三丢出,不是将诚意也散开了?”   云珏拧眉想了一阵,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彩英:呼。   ……   把云珏送到教舍门口,彩英便离开了。   刚进来,云珏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等她看去时,她们又收起目光,挤着脑袋窃窃私语。   “我看见她躲在假山后偷看,简直不知羞耻。传了出去,外人还不当我们女学是求学为名,招婿为实?”   “尹叙若能瞧上她,我赋诗便能超谢清芸!”   “瞧上她?你可太给她面子,也太瞧不起尹叙了!我听说尹叙连一句话都不曾与她说过。”   “这不是很正常?尹叙这等高门子弟,相貌、才智无不出众,我们之中能匹配上他的,大抵也只有谢娘子。哪是她那种不识礼数的女子能攀附的。”   说到这,话题渐渐偏了。   “昨日我兄长偶然谈及陇西,说那里三面对外,往来都是杂乱胡商,民风粗放不堪入目。也难怪她这般大胆——”   “嘘——小声点!她可是有陛下撑腰的,小心她进宫参你们。”   这声提醒果然奏效,几人言辞冷静下来,心中不甘却接踵上浮。   “我们入学时连考三场,过关斩将,她倒好,一来长安便被钦点入学,若是才比阮、谢也就罢了,可她不思进取,倒是整日盯着隔壁的尹叙,简直给女学丢脸。”   “若你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姑父又是镇守一方的大吏,兴许你也有这个福气。”   言及此,几人默契的转头悄悄去看云珏,是怕她听见。   那头,云珏单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玩转着羊毫笔。   她手指纤长白皙,笔杆在指尖来回打转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潇洒漂亮。   忽然,云珏玉指收势,笔杆稳稳捏在手中,眼珠悠悠一转,看了过来。   窃窃私语的少女们一怔,纷纷转过身,假装无事发生。   云珏盯着她们的后脑勺,暗想,这就讲完啦?   ……   先帝平乱定江山时,是彼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与他并肩作战,巾帼不让须眉。   奈何先帝早年起势,征战三载,伤病无数,于而立之年登基称帝,不过八载便驾崩。   没想先太子李瑚刚刚登基便逢朝中动乱,又于御驾亲征中重伤不治,三个月后,由嫡次子李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乾盛。   新君登基以来,在太后协助下,终得机会广纳贤士,广开教学。   不仅寒门庶族的青年子弟得到更多求学与任用机会,备受关注,连国子监中都首创女学,由太后直接掌管,设女官教学。   昔日乱世,人人只凭本事定天下。   有当今太后先例在前,大周女子亦受激励,虽不至于如男子般入朝为官指点江山,但皆以狭隘无知为耻。   机会难得,入学女子无不正经认真,谁也没当做玩笑儿戏。   云珏的父亲是大周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云庭,上头两个哥哥年少入伍,而今也是军功累累;姑父赵喆为陇西节度使,曾在平介之战中勤王有功,深得信任。   平介之战后,云庭请命携家眷至玉门关常驻,如今长安一半外来的贸易,都是源自陇西这条商道。   而后,新帝下旨,以共兴新学为由,诏云赵两氏子女至长安入学,学时一年,以示关怀。   一年后,是去是留可自行做主。   谁想,云珏入学后,并未像其他女子那般把这当做提名声涨身价的好机会。   别说挣什么才名,每日的课业愿意多写一个字都算她态度端正。   至于她能坚持上下学,仅仅是因为想多看几眼隔壁的尹叙。   ……   随着学铃作响,受太后钦点的女官前来授课,教舍瞬间鸦雀无声,个个正襟危坐。   授课女官姓孙,众学子尊称一声孙博士。   孙博士为翰林学士赵瑞之妻,才情不输赵学士。   原本走到哪里都得称一声赵夫人,而今因封女官,便用回了自己闺名姓氏。   孙博士教学严厉,在课业评级上也是相当严谨又认真。   照圣人的意思,广开教学不是给无所事事的青年一个混日子的地方,也不是给受拘已久的女子一个贪新鲜的去处。   在这里,每一次成绩都会记录在案,优胜劣汰,这是为了将机会留给更多值得的人。   至于女学,即便不为涉足朝堂,也不能因为成绩太差而被赶出去给家族丢脸。   “今日呈交的课业我已批阅过,谢、阮两位娘子的篇目依旧出彩,稍后可公示于胜文栏。至于其他人……”   孙博士目光无声的投向云珏的方向。   女子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孙博士这道眼神背后的深意。   云珏是被圣人安排进女学的,圣人就是她的靠山,这才叫她成为唯一一个光明正大来图新鲜混日子的特例,诸博士对她都睁只眼闭只眼。   云珏昨日的作业必定一塌糊涂。   “……可自行品评。”孙博士点到即止。   阮茗姝看了一眼云珏的方向,见她正噘嘴夹笔杆儿,不由露出嫌恶与不屑。   真不知圣人安排她来这里是为让她受教还是给女学丢脸。   她问邻座的谢清芸:“芸姐姐时常进宫,太后晓不晓得她在女学的表现?”   谢清芸是太后侄女,深得太后喜爱,时常招她进宫考问课业。   据说,太后正在考虑革新女官制度,一旦女子也能凭学识获官职,不受婚事影响,那未来将大不相同。   远的不说,单说孙博士这般已嫁作人妇还能得本姓称呼,便是殊荣。   谢清芸淡淡道:“她学不学是她的事,与太后何干?”   阮茗姝闻言,脸颊生热,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多言。   被谢清芸一衬托,好似她整日都在关注无聊的人,不够专注似的。   又想,不愧是太后亲自教导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时时刻刻都装模作样。   一堂课下,孙博士还没走,众人已捧着书册整齐的凑向她,或是真心存疑,或是假意表态,至少氛围营造出来了。   唯云珏书本一合,书袋一提,兴冲冲出了教舍。   孙博士看向门边,蹙了蹙眉……   云珏熟门熟路往尹叙必经之路走,快到藏书阁时,果然瞧见那道熟悉身影。   尹叙习惯在散学后到藏书阁取书来读,次日清早再还来。   藏书阁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只有得博士认可的学生可自由进出取书,算是特殊照顾。   正值散学时,周围没什么人,尹叙徐步前行。   忽的,他前方第三根柱子后面伸出一条手臂来,小巧的手掌俏皮的晃了晃。   尹叙飞快驻足,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盯着那根柱子后露出的衣角。   随着尹叙站定,这只手慢悠悠收了回去,转而贴上木柱。   下一刻,云珏俏艳的脸蛋从柱子后一寸寸探出来,冲他甜甜一笑。   是我呀。 第2章 但凡他身上还能留条底裤都……   四目相对时,青年眼神平淡无波,云珏却是笑意盈盈,朱唇粉腮娇艳,酒窝轻陷生甜。   云珏中意尹叙一事并无遮掩,但她但从没故意制造什么突然出现的身体碰撞。   因为尹叙是个守礼的君子。   她要么不出现,出现时,多是铺足了前奏,站的远远的。   见她不语,尹叙主动道:“女郎何事?”   云珏回神,红着脸颊手忙脚乱的摸出帕子:“我、我这里有些词句,想向你请教……”   “抱歉,没空。”尹叙果断拒绝,径直往前走。   云珏愣住。   上回她走含蓄路线,把帕子丢在他必经之路上,他就是这副目不转睛的样子走过,白靴狠碾。   她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含蓄过了头。   尹叙勤学苦读忙的不得了,哪有空捡沿途掉在地上的帕子?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出击。   结果,只是把被拒绝的过程拉长了一句话的功夫?   尹叙已擦肩而过,云珏连忙转身跟上:“你若是忙,我念给你听!”   尹叙拒绝的话还未出口,身边已响起少女声情并茂的朗诵——   “君若天边皎月,妾作笼月之云,愿绕身相伴,独占清辉。”   尹叙忽然站定,云珏捧着帕子边走边读,若非身法好飞快定住,已撞他身上了。   他缓缓侧首,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眼里看不出情绪,明明文秀清隽,站定时挺拔的背脊却不输陇西坚守驻地的军官将士,却又比他们更加俊美。   云珏如被一条无形的线系住心尖儿,慢慢向上提拉。   果然是被她的情意打动了吗!要赋诗回赠了吗!   呀,她忘了背别的。   也就一眼,尹叙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淡淡开口:“谢师妹。”   谢清芸早就看到他们二人,听到尹叙忽然唤自己,她站定颔首:“尹师兄。”   同为女学中的佼佼者,谢清芸也会在散学后来借书。   尹叙直接走向谢清芸,在两步之外站定:“早闻贵府上有一本孤本琴谱,此前尹某已向谢太傅提过借阅一事,得其首允。奈何太傅事忙,一直未能抽空。碰巧在此遇上谢师妹,不知今日可否有劳师妹带尹某取书?”   谢清芸温柔笑道:“有何不可?待取完书,师兄随我同行便是。”   尹叙颔首,抬手礼让:“请。”   谢清芸浅笑,姿态优雅的走进博士厅,尹叙亦随其后。   藏书阁大门未合,谢清芸瞄了一眼,云珏并未跟进来。   她明眸轻转,偷偷看向尹叙,他已行至另一侧的书架后,因身形颀长挺拔,都无需阁中木梯,轻易可取高处书册。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矜贵之气。   就是有些不识趣,竟站的那么远。   谢清芸屈指在唇边抵了抵,小声清嗓,柔声唤道:“尹师兄。”   尹叙身形一定,于书架缝隙中抬眸看过来。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谢清芸依旧被这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的心头一撞,脸颊微烫。   她指了指自己这侧的书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大方:“可否劳烦师兄为我取书?这处太高了。”   尹叙看向她所指之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立在书架边的木阶。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清影从外蹿进来,一把将木阶拖到谢清芸所指之处,蹬蹬蹬踩上去。   云珏回身冲谢清芸一笑:“师姐要哪本?”   谢清芸生生愣住,她、她从哪儿蹿出来的?!   尹叙垂眸,敛去眼中那丝浅淡笑意,抬眼时只剩冷清之色,他道:“既有师妹相助,尹某便不打扰二位,谢师妹,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一个人先去了外面。   谢清芸看向云珏,淡淡道:“那就有劳师妹了。”   云珏摇头:“师姐客气!”   谢清芸随便点了两册书,拿过后便往外走,云珏跳下木阶,背着手跟了出来。   出了藏书阁,谢清芸见到等候在外的尹叙,回头看向云珏:“我与尹师兄还有事要办,便先走一步了。”   云珏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干巴巴看着二人并肩离开。   直至两人走的已看不见,她才抽出粉帕子,又读了一遍。   半晌,她嘀咕道:“难道是因为写的不好?”   ……   马车一路驶进崇仁坊,停在镇远将军府门前。   云珏钻出马车稳稳落地,迈步往里走,立在大门左右的两个守卫刚抱起拳,面前一阵劲风扫过,人已进去了。   彩英小碎步跟在后头,冲两人笑笑,继而倍感头疼的追了进去。   云珏熟门熟路跨入院门,直奔书房,一掌将帕子拍在书案上,啪得一声响:“还给你!”   书案前坐着个身着浅色圆领袍的青年,一双冷清黑眸微狭且长,眼尾上扬尤似狐狸:“怎么了?”   云珏气鼓鼓的抱手,就着跟前的软垫重重坐下,裙摆噗得蓬起,又缓缓铺平。   “都说学以致用,你好歹是我们陇西第一俊才,走出家门都是要被姑娘夫人们献花投果的,可就你拿出的这个,根本对不起你那两库房放臭的花果!”   云珏沉痛的嚷道:“赵程谨,阿姐对你很失望!”   赵程谨看一眼丢到面前的东西,了然的点点头,侧身打开挨着书案的矮脚斗柜,抽出一本书放在自己面前:“这段儿不成,再另选一段便是,气什么。”   云珏柳眉紧拧,抱着手歪过头念书名——   “长——安——月——下——集?”   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珏正过头来,愤怒瞪去:“你是从这抄的,不是自己写的?我让你亲自写的呢?”   未及弱冠的青年正值青春,神色间却融着一股挥之不去且超越年龄的冷漠,黑瞳如墨,语气无波:“你想清楚,这句不成,你顶多挫败挫败哭一阵子,再抄别句;但若是我亲自出马打动了他,你怕是得哭一辈子了……”   云珏缓缓睁大眼,逐渐盈入怒气。   半晌,她幽幽道:“赵程谨,阿姐佩服你的勇气。”   下一刻,云珏猛地起扑,一手撑着案面,一手探向对面的人——   电光火石间,两道身影齐冲过来,一个视死如归般挡在赵程谨面前往前挺,一个熟练敏捷的抱住云珏的腰往后拖。   挡着的那个嚎叫求情:“女郎息怒千万莫要动手,您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们郎君自来长安便水土不服至今未愈,请手!下!留!情!”   抱住的那个大声强调:“女郎出发之前曾向使君保证会护着郎君绝不叫他掉一根毫毛,郎君体弱,女郎这一掌过去可不止一根毫毛,您三!思!而!行!”   然而,此举既没叫被护着的人生出一丝惧怕,也没叫被拦着的人压下半寸怒火。   云珏气鼓鼓道:“听见了吗,这一路上我是如何照顾你的?连一根汗毛都舍不得你掉!现在只不过叫你写几句动人的情话,是要你的命吗!”   赵程谨:“命可以不要,但脸得要,你痴缠尹叙国子监人尽皆知,如果有必要,我这水土不服的病名还得再多用半个月。”   面对嘲讽,云珏有理有据的反驳:“我对尹叙发乎情止乎礼,哪里就丢脸了!”   “万事开头难,所有事情未成之前都是容易受到质疑和嘲笑的,不被嘲笑的心愿不是好心愿!就你眼皮子浅,等我将尹叙拿下了,不是什么脸面都回来了吗!”   赵程谨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嘲笑:“‘发乎情’已经上赶着送淫.词艳.曲,等到‘止乎礼’时,但凡他身上还能留条底裤都是你手下留情。”   云珏捂住心口深吸一口气:“赵程谨,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程谨毫无求生欲:“你被尹叙二度拒绝的日子。”   “——是你的死期!”少女张牙舞爪,开始闹了。   “两位主子别吵了,可别叫外头的人听见笑话咱们……”   “女郎奴婢给您跪下了……”   紧接着,是一阵乒铃乓啷的乱声,歇声时已是一刻钟之后。   云珏猛地拉门出来,气呼呼回自己房间,后面跟着小碎步的彩英。   书房内,流芳一脸沮丧的收拾着,苦口婆心:“您明知女郎脾气直气性大,但又是最好哄的,两句好话便可大事化小……”   赵程谨若无其事的喝着茶,目光流转间漫不经心瞟向外头往来的府奴。   这些人都是太后亲自挑选,连着这座将军府一并送给他们安置之用的。   他们每日如何度过,这一双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   赵程谨轻哼一声,旁人看来,更像是他对流芳那番话的不屑。   流芳只当郎君没听进去劝告,心中越发愁苦。   两个都是祖宗,如今没有亲长在身边看管着,一日比一日会折腾。   若每日都这样来一回,他和彩英怕是要减寿了……   ……   虽然赵程谨这厮嫌云珏在国子监丢人现眼,但并不妨碍她在次日清晨早早醒来,欢喜的盘算着今日能见尹叙几面。   彩英为她梳头,笑里带了心疼:“女郎,尹叙就这么好吗?”   云珏的相貌合将军与夫人之长,小脸微圆,下巴小巧,酒窝醉人,明眸藏媚。   从小到大,亲长里没有一个不喜欢她,想与将军府定亲的,能从家门口一路排到玉门关。   若没有背井离乡来到长安,何至于对一个无心无情之人委曲求全?   “嗯,尹叙很好。”云珏毫不犹豫的回道,顿了顿,又强调:“不,尹叙最好!”   旁人都以为,云珏是在国子监中对尹叙一见钟情,痴缠不放。   但其实,他们的相识要更早。   那时,云珏和赵程谨还差一日路程抵达长安,不想赵程谨一病不起。   云珏这才晓得,赵程谨这废娇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只因见她活蹦乱跳,不甘认输,便死忍着。   于是,临近长安了,水土不服症终于发作了。   他们带的人不多,是为低调,人生地不熟,赵程谨一副快死的相,云珏都哭了。   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探望旧日恩师后回长安的尹叙。   在云珏的记忆里,尹叙如神兵天降,有条不紊的指挥奴人寻医问方安置人员,更对她温声宽慰。   碍于此行的特殊性,云珏没有向尹叙坦白身份。   倒是尹叙,见她一介女流与弟弟独自前往长安,以为是家中遭难投奔亲戚的,临别时甚至将自己全部的盘缠留了下来。   云珏自是推拒,尹叙却道,长安近在眼前,他是归家,她们却是踏入异乡,钱多不压身。   抵达长安后,云珏与赵程谨进宫面圣,被圣人投放到国子监中,又设府邸赐奴人安置他们姐弟,再然后,便是国子监中重逢。   昔日古道热肠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聚光汇彩的贵族才俊,处处出挑,云珏一颗少女心就这样跟着尹叙飞了。   彩英轻轻叹气,只能努力为她梳最端庄的发式,上最浅淡心机的妆。   真希望姑娘能心想事成呀。 第3章 她和尹叙果然是受到神明牵……   不论圣人用意为何,所赐的这座将军府却是不亏他们的。   崇仁坊便利繁华,临近国子监,云珏出入方便不说,早晨都能比别人多睡一刻。   只是今日,她还没来得及溜去偷瞄尹叙上学,便被学正拦住了。   “女郎,孙博士请您移步去博士厅说话。”   云珏当下就想,现在去见博士,这日能见尹叙的机会便少一个了。   多可惜呀……   不过,云珏虽不够积极,却不是学无术不敬师长之人,遂乖乖随同学正前去博士厅。   博士厅内,孙博士已在书案前坐着,面前放着云珏的课业。   “来了。”   云珏:“不知博士寻学生何事?”   孙博士瞥她一眼,半晌才道:“圣人恩及女学,且尤为看重,你可知,你们在学中的每一次成绩表现,都会被学正记录上呈御前?”   云珏:“知道。”   孙博士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裂痕。   她把面前的本册推了出来:“那你说说,课业要求是什么,你写的又是什么?”   云珏有一说一:“博士说已春为题,写春诗……”   孙博士微微挑眉:“何为春诗?”   云珏答:“春日情景,借景抒情。”   孙博士:“春日情景,风、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题,借景生情,可以是抒怀抱负,赞美欣赏,你写的是什么?”   云珏眨巴眨巴眼。   孙博士自问已算亲和,至少在圣人面前也站得住脚了,直接道:“罢了,拿回去重写。”   云珏一愣,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你不服气?”孙博士抢先开口,气势陡然增生。   今日,无论云珏怎么辩驳,这不堪之作都是要重写的。   更何况孙博士并不想与她啰嗦太多。   云珏看一眼孙博士,似有所悟,摇摇头:“学生不敢。”   其实,孙博士昨日在课上便可道出,之所以等到现在,无非是给她留颜面。   至于这位从无交情的博士为何会给她留颜面,或许,与她“背靠圣人”这个说法有关。   孙博士对云珏的顺从稍感满意。   其实,若非宫中那位需要云珏安稳留在国子监,她何至于这般操心。   除非她犯下滔天大罪,否则还真不能说除名就除名。   可要教她,也不能让她的胡作为非败了自己身为师长的清名。   ……   清早就领了一顿训,出来时,云珏挠挠鼻尖儿,原本就没精神,现在更蔫儿了。   忽的,她瞧见一人朝着这头走来,眼眸一亮来了精神,笑着迎上去。   “谢娘子!”   谢清芸早已看到她,原本还在奇怪她为何从博士厅出来,见她过来,便端出清高姿态,颔首致意:“云娘子。”   “谢娘子,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谢清芸笑笑:“云娘子竟也有事请教我?”   “那是自然!”云珏含着期待近了一步:“昨日听尹叙说想向谢太傅借几册曲谱,敢问谢娘子,是哪几册曲谱呀?”   谢清芸眉眼流转,生出些疏离感:“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珏:“多了解一些呀。早闻尹师兄一手七弦抚得神仙也动容,我便想投其所好……”   “抱歉,无可奉告。”谢清芸拒绝的果断,不亚于昨日的尹叙。   “我还有事,便不与云娘子多说了。”话毕,谢清芸越过云珏离开。   云珏偏头盯着谢清芸的背影看了会儿,直至对方走进藏书阁,她才踢踏着鞋子朝教舍去。   因为早晨浪费了一个见尹叙的机会,云珏一边数着今日还有几次机会,一边督促自己下次跑快点别再被谁绊住。   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按照惯例,她们得在学中用一次饭。   午食都是自己带的,教舍与藏书之处都不可进食,通常都是在思学廊附近用饭。   午间的散学铃响,云珏提起裙摆就溜了,直奔思学廊。   她刚走,国子监中负责洒扫的小童子便走了进来,“诸位娘子可是要外出用饭。”   谢清芸最受孙博士青睐,孙博士不在,她更像领头人,遂问:“何事?”   小童子为难道:“隔壁出了点事。博士让我转告诸位,用饭时莫要靠近那头,以免误伤。”   出事?误伤?   难不成还动手打架了?   少女们交换眼神,继而窃窃私语,好奇心瞬间大盛。   阮茗姝看向身边淡定端起楠木饭盒的谢清芸,心道自己昨日就被比下去一回,今日可不能再犯。   她学着谢清芸昨日的淡定,说道:“我们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看热闹的。隔壁发生什么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谢清芸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   云珏提着小饭盒疾行而来,刚刚好撞见这头的事故场景——   一向用来张贴优异文章,被誉为荣誉之地的胜文栏上,被贴了许许多多文章诗词,都是出自一个名叫冯筠的监生,上面都被涂污了。   祭酒和学正都赶了过来,包括冯生在内的学生全部被控制住。   冯生一个人站一边,他鼻青脸肿,衣袍撕裂,头发也松了。   书案,笔墨,甚至是书袋都被丢了出来。   其他人站在另一边,虽不像冯生那般狼狈,但也都乱了仪容。   场面虽已得控,但不难想象刚才情形有多激烈。   云珏皱了皱眉,下意识寻找尹叙的身影,可是尹叙并不在闹事的学生队伍里。   她似有所感,目光转向思学廊的方向,果见尹叙匆匆而来。   正主来了,崔祭酒才沉着脸开口:“尹叙,你来的正好。今学中监生指称,冯生盗用你的词句得了榜首,你可知情?”   尹叙蹙了蹙眉,目光落在冯生身上,显出几分冷冽与凝重。   他没表态,有人先按捺不住了。   “祭酒何必为难述清,他最是宽容无争之人,平日荣誉无数,又岂会为了一次榜首斤斤计较,是学生看不惯有些人仗着述清宽宏,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   发话之人名叫范闻,是卫国公府的小公子,与尹叙有些交情,一向称兄道弟的。   说完,范闻又引崔祭酒与诸博士去看冯生被张贴出来的文章诗词。   “诸位请看,这是冯生此次被判榜首的诗——”   云珏好奇的朝前走了两步,拜好眼力所赐,她看的相当清楚。   殊不知她一动,站在思学廊下的尹叙目光跟着一动,就这样落在她身上。   她果然跑来了。   尹叙蹙了蹙眉,如是想着。   “夜雨潜行度春生,迟日拨云风催乘。低头问花花不语,乘风送香赛风筝。”   云珏虽不勤于读书,但并不代表她满腹草包。   圣人广开教学,又严厉督促,所以国子监每一次课业都很受重视。   反过来,诸监生若想脱颖而出得到关注,多数时候只能靠这个,当中又以寒门子弟最甚。   所以,课业该怎么写,相当讲究。   譬如写诗惯用借景抒情,所抒之情是有高低之分的。   云珏不入老师之眼的作业,结果就是被打回来重写,因为不符合国子监的风气。   但冯生这首诗,借春日万象更新生机勃勃之态比喻诸学子竞学争辉的情景,便非常高明。   经圣人整改的新学,便是助他们上青云的力量。   身为学子,理当不受外音影响,潜心苦读准备,只待百花齐放日,一飞冲天脱颖而出。   这是博士们乐于见到的情怀,亦是符合时下风气的情怀。   而当这类情怀扎堆时,就要进一步评析遣词造句上的优劣。   冯生的诗含春雨,春日,春风,春花,春意盎然,措辞巧妙,尤其最后一句,更添生机趣味。   看完冯生的,范闻又拿出一份:“大家再看,这是尹叙的诗句——”   尹叙的!   云珏又走近两步,一旁有人看向她,她也浑然不在乎,只盯着尹叙的诗。   “夜雨度春来,迟日穿云蔼。绿柳迎风扬,遍放千山彩。”   默默念完,云珏心头的激动陡然折半。   怎么说呢……   这两首诗的确有诸多雷同。   尹叙的文采自然不容置疑,但就这首来说,似乎……没有读冯生那首时眼前一亮的惊艳感。   云珏皱了皱眉,转眼去看尹叙,不期然的撞上了尹叙的目光。   嗯?!   她瞬间忘了思考,目光骤亮,伸出小手冲尹叙挥挥,我在这儿呐!   尹叙没想她会忽然看过来,短暂怔愣后,漠然移开目光。   云珏没得到任何回应,颇为泄气。   泄气坚持不过半刻,又重振旗鼓。   慢慢来嘛!   “诸位都看到了!”范闻指向冯生的诗:“尹叙高才,众所周知,他何须去抄袭一个文采不如自己的人?且有人亲眼所见,呈交诗词之前,冯生曾拿着自己的诗作去找过尹叙。若不是冯生趁机偷看了尹叙之作,这两首诗如何能雷同至此!”   范闻嫌恶的瞪了冯生一眼:“这样的人,今朝能为了榜首之名盗词窃句,来日就能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抄袭之作,何德何能被评榜首!”   云珏喜欢尹叙不错,但对范闻的话不大赞同。   一道呈交的诗词,既有雷同,那双方都有嫌疑,为何大家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是尹叙抄袭,那要怎么办呢?   云珏慎重的想,如果是这样,那尹叙的品质就有瑕疵了。   不过没关系,她会鼓励他,然后陪他重振旗鼓,用实至名归的才情重新走上神坛。   万万没想到,今早才失去一个偷瞄尹叙的机会,眼下却得到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和尹叙果然是受到神明牵引的吧。   这头,云珏疯狂的作心理活动,那头,崔祭酒发话了。   他并未直接给冯生定罪,而是再问冯生:“冯生,对诸生之疑,你可有辩解?” 第4章 你既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随着崔祭酒发话,一双双目光都落在了冯生身上。   云珏不知此前是何情景,但从她来此开始,就没听冯生有过一言半语。   他只是垂着眼独自站在一旁,自成一方,无论投来多少或质疑或不屑的眼神和言语,他始终无动于衷。   云珏以为,他有多少腹稿也该打好,是时候振振有词的反驳了。   然而,他只是冷笑一声,望向崔祭酒:“敢问祭酒,博士断文评级,是否只看文章优劣,不看出身来历?”   崔祭酒点头:“自然。圣人设新学,旨在挖掘有才之士,无分门第高低。”   云珏觉得,冯生站的更直了,声音也更沉了。   “所以,博士将学生的诗词评为榜首,只是因为学生写得好,然否?”   崔祭酒这次没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博士薛蔼:“薛博士,你如何说?”   薛蔼正是此次给出成绩的博士。   被问及时评级标准,他眼神下意识往旁边的方向扫了一眼,平声道:“自然。”   云珏对尹叙的方位极为敏锐,薛蔼眼神一动,她便断定他在看尹叙。   她眼追一转,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得到了答案,冯生勾唇,自眼中涌出比周遭人浓厚十倍的嘲讽。   他抬手理了理衣衫:“所以,只因学生写了一首极好的诗,越过了高门子弟之才,便要蒙受这等不白之冤么?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抄袭尹叙?除了这两首诗相近的措辞和描述,还有吗?”   他冷笑:“你们也说是我拿着自己的诗请教尹叙,谁知是不是尹叙瞧了我的诗词,觉得我写得好,所以借鉴了我的?”   这人!   冯生成功掀起对面整片怒意。   范闻气的脸都红了,真是给你脸了!   换了旁的人,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早该掘地三尺无脸见人!   他居然还咬死了不承认,甚至想颠倒黑白!   云珏转眼望向尹叙。   他比冯生更冷静,由始至终像个旁观者,在看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自思学廊下响起:“好,你既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随着声音落下,一抹纤影款款而来,勾住一片目光。   云珏循声望去,不由愣住。   谢清芸?   她不是应该正在用饭吗?   ……   谁也没想到谢清芸会站出来。   云珏反应过来后,依旧是先看尹叙。   果不其然,他也看着谢清芸,眼中掠过意外之色。   谢清芸是太后的人,亦是女学的代表,说话多少有些分量。   若她在这时候站出来帮了尹叙,必定博得好感。   谢清芸双手端于身前,与尹叙遥遥对视,露出一个矜持浅笑,然后才走到崔祭酒面前屈膝一拜:“事情经过,学生已听了个大概,冯生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学生不能置若罔闻。”   “谢娘子,你有何证据,快说出来把!”范闻已等不及了。   冯生抬眼看着谢清芸,眼神清冷无波。   谢清芸目光淡淡的看向冯生:“其实要证明冯生抄袭,一点也不难。抄袭之人虽急功近利,却也非一日之功。尹师兄文采斐然,往昔佳作无不展示共赏,诸生有目共睹。但请大家看看冯生往昔的诗作文章——”   冯生的东西都被丢了出来,连平时自己写的诗词文章也被讽刺的贴上胜文栏,还被圈点。   谢清芸点到即止,范闻迅速反应过来:“是啊,我给气糊涂了,竟忘了这些!”   接下来,不必谢清芸多说,范闻已引着其他人去看冯生其他的文章:“大家看看冯生作的这些诗词,读来是不是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比如这个……这个……”   范闻红着脸卡声,不知是紧张的忘了词,还是原就没想好怎么说。   下一刻,谢清芸的声音再次响起——   “‘新燕’一词数见不鲜,古今诗人多用之,正因常见,所以更偏向巧用法。”   “例如博士前几日讲过的《寒门吟》,先写残冬之景显萧瑟冷冽,再用新燕转折令氛围急转直下,既是以残冬反衬初春,亦是借新燕以小见大,掀开盎然生机,恰如今下寒门学子终于得以熬过寒冬,迎来盛世,百花齐放,一展所长。”   谢清芸娓娓道来,目光落在冯生的诗词上:“而冯生这处用到的‘新燕’,似乎也是借新燕出现来实现反转与对比……”   “至于你其他的诗作……”谢清芸美眸流转,落在冯生身上多了几分冷冽贵气:“需要我一一拆分,慢慢讲给大家听吗?”   简直一针见血!   这已经不是抄词句那么简单了,连手法都抄,抄的很高明啊!   云珏看向冯生。面对范闻等人的针对,他尚且能不慌不忙反击,可谢清芸这番话后,他眼眶都充红了。   果然,范闻开始嚷嚷:“大家听到了!尹兄为人正直清朗,谢大才女饱读诗书,是骡子是马她一眼便可看出。冯生盗用诗句,不配为榜首!欺师欺君,不配与我等同窗!”   云珏心道不妙,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冯生已扑身上去给了范闻一拳。   混战一触即发。   谢清芸失声尖叫,花容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三步并作两步,拉着谢清芸的手臂拖入廊下,自己却闯入了混战中——   他抬手抓住砸向冯生的拳头顺势推向一旁,又擒住一人砸向另一人。   云珏站得远些,并未被波及。   可她一点不害怕,一双眸子骤然放光!   哇!   原来尹叙不只是看着高大挺拔,他也会打架,打的还很好!   虽是混战,但若细细拆分尹叙的出手路数,不难发现蹊跷。   云珏绣眉一挑,原本的揣测仿佛又找到了几分佐证。   崔祭酒大怒:“住手!你们都想被除名是不是!”   ……   谁也没想到,这场因成绩引发的霍乱最终也没能得个结果,反倒是所有参与闹事斗殴者,全留下清扫学堂,外加罚抄《礼记》。   包括尹叙。   谢清芸原本还想为尹叙辩解,可她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就被闻讯而来的家奴带走了。   男学斗殴之事万一传至御前,若让谢清芸的名字夹在里头,损其清名就遭了。   其他人领着罚,冯生和尹叙则被叫到了博士厅中问话。   崔祭酒屏退左右,沉着脸询问整件事的经过。   然而,冯生从冲动中清醒过来后便陷入沉默,面对崔祭酒的追问不发一言。   崔祭酒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而问另一个:“尹叙,诸学子指证冯筠盗用你的词句,以不当手法得到榜首,你有何话可说?”   尹叙正身直立,眉眼冷清,淡淡道:“学生无话可说。”   崔祭酒眼神微变,语气加重:“你也无话可说?”   尹叙:“学生人微言轻,亦深知寒窗之苦,岂可三言两语定论?若祭酒觉此事重大,不妨上呈御前,由圣人定断。”   “圣人定断?”崔祭酒似是听了个笑话。   “圣人日理万机,若学中一点小事都要上呈御前,那还要我们这些学官做什么?”   言罢,崔祭酒沉声道:“教不严师之惰。说到底,叫你们这般放肆,是我们管教不严。”   “既然你们二人都无话可说,今日回去除去罚抄之外,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写出来,孰是孰非,总要有个结果。”   言及此,崔祭酒忽然加重了语气,隐有警告之意:“若明日你们还是这种态度,这小小的国子监也供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尹叙眼神轻动,眉头蹙起,还没开口,却听冯筠先一步回道:“学生知错。”   明明前一刻还沉默不语的人,这一刻却恭恭敬敬,像是被崔祭酒最后一句话震慑住。   冯筠家贫,只有一老母供他读书。   若非圣人新政叫他们这样的学生有了读书条件,如今怕是早已被生计抽去全部心力。   崔祭酒眼见冯生态度改变,眼尾一挑:“这么说,你承认了?”   冯筠眉头紧拧,指尖发凉,久久没有应声。   崔祭酒凝视他片刻,又扫了一眼尹叙,神色变幻莫测,而后和声道:“罢了,谅你初犯,回去好好反思,若态度诚恳,也可以大事化小。”   冯生眼神几动,态度再添恭敬:“多谢祭酒。”   “你们回去吧。”   冯筠再无犹豫,后退几步,直至门口时才转身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潜伏在门边的身影悄悄溜走,直奔教舍。   教舍的人还在苦哈哈清扫,打探消息的人一回来,场面立马炸开。   “他果然承认了!?他承认了,崔祭酒却没有追究抄袭一事?”   “对,祭酒语态一再放软,别说是赶冯生离开,根本连重话都没说几句。”   “这是轻拿轻放的架势啊。冯生到底什么来头,祭酒竟把此事压下?”   “不可能,圣人对新学十分在意,发生这种事不可能不追究的!”   有人出主意:“要不然咱们把这事传到御前?肯定够那厮喝一壶的!说不定能将他们这些穷酸出身的都除名,再不给机会!”   送消息的人犹豫片刻,说:“要不,还是算了?”   旁人问:“为何?”   他道:“借尹叙的名号都没能把这厮赶出去,再闹下去,你们谁准备挺身而出?祭酒没将他赶出去,再闹,万一引火上身,咱们谁又能和家里交代?”   这话是实话。   远的不说,单说隔壁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知道能进女学是莫大的荣耀,但若被赶出女学,便是超出荣耀数倍的耻辱。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被一群女流之辈比下去?   忽的,范闻冷笑一声:“行啊,那就不闹。”   众人刷刷转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哼!”范闻将抹布狠狠丢在地上。他长这么大,就没碰过这么糙手的抹布!   “这种为了出头不择手段的腌臜货老子见多了。如果他今天老老实实从国子监滚蛋,这一页就此揭过;要是他侥幸逃过一劫留下来,有我一天,就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第5章 说漏嘴会怎样?被尹三郎打……   “冯生。”走出博士厅后,冯筠一人走到前面,尹叙追了过来,淡声叫住他。   冯生的背影略显佝颓,不似平日那般精神明朗,沉默停步。   “尹兄还有何指教?”他声音黯哑,挤满疲惫。   尹叙轻轻叹息,低声道:“何不再等等,静观其变?”   冯筠无力的笑了笑,肩膀轻耸,声音微哑:“不必了,对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   眼看冯筠走远,尹叙又想起什么,再次跟了上去。   ……   冯筠自国子监出来,一路疾步,却并不是回家方向,而是朝着城西处一家药铺走。   刚才一场乱斗,他身上挂了彩,不能就这样回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内,少女素手一指:“就是他。切记轻轻擦过即可,不许伤他。”   驾车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锁定目标后,他信心满满道:“女郎放心,末将稳得很!”   冯筠急于处理伤势赶紧回家,眼里只看到药铺,脚下步子忽然加快,不想身后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慌乱大吼:“让开!快让开——”   冯筠闪避很快,但还是险险擦过马车侧壁,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马车停下,车夫还没下车,一个纤细娇影先钻了出来。   她稳稳落地,径直奔向冯筠,讶然自语:“呀,怎么撞到人了!呀!怎么是冯家郎君!”   少女冲到面前,卷来一阵淡淡的清香,看清她容貌时,冯筠愣了一下。   不等冯筠开口,云珏已先红了眼眶:“冯郎君你没事吧?郎君命奴婢来瞧瞧你的伤,若他晓得奴婢不慎撞到你,一定会打死奴婢的!”   冯筠眼角轻轻抽了一下,疑色内敛:“你……”   跟上来的车夫帮着云珏把他扶了起来,云珏泪眼婆娑,可怜兮兮道:“奴婢是尹家家奴,奉三郎之命来瞧瞧冯郎君的伤势。帮冯郎君打点好回府后的事情。”   说着,云珏指了指冯筠身上:“听闻冯夫人慈祥爱子,若叫她瞧见你这样回去,恐怕不好交代吧?时辰不早了,郎君不妨先上马车,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云珏句句戳人心,冯筠眼中的疑色亦覆上忧色。   最终,他上了马车,又在云珏的催促下道出住处,马车一路奔向冯宅。   冯筠今日回来晚了,冯母满心担忧,就在光线昏暗的门口站着。   冯筠一出马车就瞧见了,连忙下车迎上去:“母亲,你怎么站在外面……”   冯母却是瞧见了他身上的不妥,脸色骤变:“你与人打架了不成?怎得……”   “冯夫人。”云珏迎上来,越过冯筠握住冯母的手,温声软语的宽慰:“夫人莫要担心,大夫已经瞧过,没有大碍,若冯郎君日后真有什么不适,我们定会负责到底的!”   冯母被少女的热情冲的一愣,“你、你是……”   这段戏,云珏已默默演练数十遍,她不慌不忙露出歉疚又友好的微笑:“冯夫人,我是……”   “这是与儿同在国子监读书的同窗,镇远将军府的云娘子。”   云珏满腹戏词卡在喉咙里,脑子里慢悠悠转出一个疑惑音——   诶?   ……   大意了,冯筠认得她!   云珏头回切身体会到赵程谨形容她倾慕尹叙的那个词——人尽皆知。   她反应也快,立刻配合:“是,同窗。女学开得晚,所以还该唤一声冯师兄才是。”   冯家清苦,在长安买不起宅子,只能在贫民聚集之地租一方一眼看遍的小院子。   冯筠很少会和母亲说学中之事,偶尔提及,也多是学业上的事。   冯母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的儿子在学中忙于学业,本也不会有别的事可讲。   眼下将军府的千金找上门,生的娇俏美艳,还自称儿子同窗师妹,冯母怎会不惊讶?   惊讶之余,又有微微的期待。   这姑娘生的漂亮讨喜,也不知儿子对她是什么想法。   冯母:“你们……”   戏,它可以改,也是可以接的。   云珏虽被迫“换了身份”,但原本的戏稿还能用。   不等冯母开口,她已露出愧疚的神色,道出自己贸然登门的“原委”——   她刚到长安,受圣人安排入学后便一直忙碌,始终未能逛逛这长安城。   今日得闲,本欲散学后约上二三好友出游,不想好友临时有事,爽了她的约。   她一时恼火,又不想回府,便让车夫随处乱转。   没想马儿忽然受惊竟撞上了路上的冯生,又让他撞到了路边的摊位。   摊贩是个急性子,便与他推搡起来,还动了手。   她赔偿了摊贩,带冯生瞧了大夫,这才回来晚了。   说到底,这都是她的错。害冯母担心,罪过罪过。   云珏一通胡扯说的圆溜儿,又道:“对了,我车上有好些人参鹿茸,还有一只大熊掌呢!”   说风就是雨,云珏直接让人去搬。   冯母大受震撼,连忙拒绝。   听到儿子被车擦到,她的确狠狠担心了一把。   但冯生已经好端端回来,加之这小娘子不仅赔偿损失,给冯生请了大夫,还一再表示会负责到底,再要她的东西,便有讹诈之嫌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也是无心的,我儿没事便好,那些贵重东西便不必了!”   “要的要的!”云珏劝道:“大夫说伤病得养,冯师兄才学出众,若因外伤损了精神导致学业不振,我便是拿出全副身家也赔不起呀!”   “母亲。”云珏话音刚落,冯筠开口了。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是对着母亲的温柔耐心:“收下吧。”   “你这孩子!”冯母不赞同的瞪了他一眼,“你……”   “收下吧!”云珏打蛇随棍上,直接抱住冯母的手臂晃了一下。   明明是上门赔罪的戏码,活生生被她演成了膝下撒娇。   冯母根本受不住甜甜的小姑娘软软的央求,还是被要求收礼物,就连冯筠都多看了云珏一眼。   但他的态度明确多了,说:“我已没事了,云娘子慷慨,冯某在此谢过。”   “不谢不谢!”云珏摆摆小手:“是我撞了你,赔偿理所应当,谢什么!”   说完,她又扶着冯母去介绍那些补物,告诉她哪个要怎么做。   这些都是要入冯筠的口的,冯母自是认真记下,末了才一拍脑门,转身去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云娘子送我儿回来,可有用饭?家里只有些粗陋饭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些吧?”   云珏没开口,冯筠抢先道:“母亲,时辰已晚,云娘子出来这么久,府中会担心的。”   话是对着母亲说的,态度却是给云珏看的——天晚了,赶紧走吧。   冯母一听,忙道:“说的也是,云娘子,你……”   云珏说:“还是冯师兄想得周到,冯夫人,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   还来?   冯筠眉眼微动,见云珏已与母亲道别,当即道:“我送云娘子出去。”   车夫已将马车停在路口,冯筠与云珏一道走了出来。   云珏笑着摆手:“冯师兄不必送了,回去陪老夫人吧,不过你可别说漏嘴了。”   冯筠竟别开眼笑了一声,语含打趣:“说漏嘴会怎样?被尹三郎打死吗?”   云珏眼睛倏地睁大看向冯筠。   都会玩笑了,心里或许已好受些了吧?   其实她不担心冯筠说漏嘴,他是孝子,这时候定会以母亲的感受为先而配合她。   但有件事她必须先解释一下——   “方才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而且,今日的事并非尹叙挑起,他不知情的。”   冯筠眯了眯眼,神色中暗添审视,并未回应。   云珏又摇头:“罢了,今日你有情绪,恐怕听什么话都容易变味儿,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晚。放心,明日谁敢为难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冯筠没忍住又笑一声,云珏看来,或许是在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我走啦!”云珏冲他挥挥手,轻提裙摆奔向自家马车。   她今日也回晚了,保不齐赵程谨那厮会不给她留饭。   冯筠目送将军府的马车离开,正欲回身进屋与母亲说话,忽然瞥见街口有另外一辆马车驶离。   他眼神一动,追了几步。   那马车是……   ……   云珏回府后,竟吃上了热乎的饭菜。   赵程谨冷着一张脸走进来,就坐在她对面死亡凝视,委实影响胃口。   云珏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对了,借你手下两个人帮我打听点事情。”   彩英和流芳全神贯注高度警惕,就怕这两位主儿一言不合又闹起来。   可他们等了半晌,并未等来赵程谨发怒。   他只是一言不发盯了她会儿,便道:“做什么?”   云珏:“我想打听点事情。”   赵程谨神色复杂的打量她一阵,站起身来。   云珏端起碗筷,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事吗?   赵程谨似酝酿许久才冷冰冰道:“下次晚归也不必回来,找个乞丐窝将就一晚便是。”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大松一口气的流芳与彩英口诵佛偈,心怀感恩。   ……   云珏说到做到,第二日散学后,她又来到冯家,这次还带了个大夫来。   其实冯筠的伤都是皮外伤,歇两日就好了,但她还是当着冯母的面让大夫下了诊断。   事实证明,在得到明确结果后,冯母彻底松了口气。   冯母是寡母,儿子就是她的命,可面对云珏时,她却反过来宽慰云珏,让她莫再带东西请大夫,言辞里还有些感激之意。   冯筠难免动容,再看云珏时,目光不由得生了些变化。   冯母说什么都要留云珏吃饭,竟然连过年时没舍得吃完的风干腌肉都拿了出来。   云珏起先还没表态,直到冯筠也开口挽留,她才笑眯眯应下。   冯母眼中喜色更浓,让冯筠好好招待她。   “云娘子……”冯筠看了看老母,不由压低声音:“介不介意借一步说话?”   云珏爽快点头:“好呀。”   时下虽兴女学,对女子的束缚较前朝宽松许多,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始终不妥。   冯筠把云珏请到了外面说话。   ……   今日,冯筠照常入学。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崔祭酒有意平息的态度下,昨日之事并未再掀风波。   但对他来说,却又是新一轮的困境。   “国子监一事本与云娘子无关,为安家母之心,云娘子已做了许多,这个人情冯某铭记于心,但此后……请不必再来。” 第6章 可……可这也太奔放了!……   冯筠很清楚,此事与云珏毫无关系。   她之所以会不辞辛劳几度插手,只是因为尹叙。   不等云珏开口,冯筠又道:“请云娘子放心,冯某知你为何如此,冯某对尹兄并无怨怼,正如祭酒所言,此事已揭过,冯某不想再生波澜。”   冯筠的措辞并不温和,说是逐客令也不为过。   但凡换个女子,此刻少不得愤怒羞恼,道他不识好歹。   然云珏只是静静听他说完,脸上露出几分思索之色,慢悠悠道:“你既下逐客令,我便没有厚着脸贴上来的道理。”   她眼珠滴溜溜转,语气一转:“我也不喜欢为琐事纠缠,你方才不是说欠我人情,又请我不必再来么?可以,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不仅不会再来打扰你,什么人情俗礼,咱们都两清。”   冯筠神色淡定,主动道:“你想问,这件事中,是谁抄袭了谁?”   云珏却摇头:“尹叙不可能抄袭你的诗作。”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甚至不惨杂一丝犹豫与怀疑,冯筠生生一怔,旋即露出几分自嘲。   “所以,云娘子觉得……”   “冯师兄你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云珏打断冯筠的话,低头在腰间的兜兜里翻出一张纸展开来。   “我是想请师兄读一读这首诗,然后告诉我,你觉得它写的怎么样?”   冯筠完全跟不上云珏的思路:“品、品诗?”   她并不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是什么,而是让他帮忙品鉴一首诗,就算扯清?   虽然闹不懂她在想什么,冯筠还是快刀斩乱麻:“好,一言为定。”   得他首允,云珏露出笑脸,喜滋滋把自己的诗奉上:“请赐教!”   少女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冯筠眼神轻闪,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云珏似乎并无察觉,递交诗文后也没再往前,神情里带着几分期待,像是个在等待夫子点评的学生。   冯筠轻叹一声,展诗细读——   【小楼倚栏知春来,新燕衔泥暖阁开。对镜簪花铅华覆,拂衣摇扇千花摆。裁柳送香难解意,月下花前独徘徊。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还没读完,冯筠心中就已生了赧。   若非云珏在国子监对尹叙的痴迷人尽皆知,他会以为这是云珏送他的情诗。   思及此,冯筠又觉无奈。   他曾听同窗戏言云珏给尹叙送情诗的事。   就连今日,她也没耽误功夫,偷偷跑去看了尹叙好几次。   或许,她打的是个让他帮忙品鉴,按照尹叙喜好来修改措辞的主意。   可她或许不知,男人无心无情时,任是再赤诚动人,也不过是感动自己。   而他,一个连家中生计都难负担的男人,为了在学中出人头地,得朝廷青睐任用,就已花去了全部精力。   什么春色,什么锦上添花的凌云壮志,亦或是眼前这份小女儿情态,全都无心品评。   对现在的他来说,入朝为官,更多是为稳住生计,奉养寡母以报生养之恩。   然而,面对眼前少女满怀期待的一双黑眸,冯筠只能压下躁意,思索着赞美之词。   他对男女之情实在不通,想来想去,也只是憋出一句:“写的很好。”   殊不知,简单一句,却让云珏双眸放彩,骤然高兴起来。   她上前一步,确认道:“你真的觉得我写的好?”   冯筠被她的热情冲的一愣,俊秀的脸颊竟有些生热,胡乱点头:“嗯。”   “太好了!”云珏双手合十一击掌,笃定道:“我就知道不是因为我写的不好,是因为博士对我有偏见,才叫我重写!”   冯筠一听,眼珠子险些等出来:“你把这首诗呈交给博士!??”   同一时间,窄旧的小屋外响起一道沉沉的咳嗽声。   似是被呛了口水。   云珏表情一怔,疑惑四顾:“咦,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荫蔽的巷道一角,随侍惊惶的看着向来从容有度的郎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下意识要张口。   尹叙抢先竖手,示意他莫要出声,又飞快抽出手帕按在嘴上,忍过了喉头那阵难受。   ……   冯筠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   太大胆了,她简直太大胆了!   虽听说过她出身将门,又时常出入玉门关游玩,所以才将性子养的外向奔放。   可……可这也太奔放了!   震惊之余,冯筠又生出几分轻视。   这女子明明生来尊贵,有机会也有能力做更多事,却独将男女情爱看的比天还高。   且读书始终是件不可亵渎之事,她竟将情诗作课业,还认为是博士的偏见。   简直荒诞。   云珏听到有人咳嗽,又没找到人,便不再搭理,注意力重新回到冯筠这头。   她得寸进尺,厚颜的问:“那你觉得哪里写的好?”   哪里写得好?   此时此刻,冯筠竟生出一种自己在被这放□□子调戏之感。   将要发作之际,内里传来冯母的声音:“怎么让云娘子站门口呢!好歹给人家倒杯水呀!”   冯筠还没想好措辞,云珏已开口:“夫人莫怪,师兄正在指导我一些学业上的难题,这可比吃喝来的重要!”   冯母一听,只觉自己打扰了他们谈话,让他们聊完了进屋用饭,自己便进屋了。   冯筠看见母亲,云珏先前所为又跃入脑海。   别的不敢说,她在长辈面前讨喜的样子,倒是真切。   在瞒住母亲的事上,云珏帮了大忙,让他省力很多。   片刻功夫,前一刻的忍无可忍的心境莫名被拓宽,好像又能忍了。   哄走冯母,云珏转身看向冯筠,眼神意思明确——我们继续说,你觉得好在哪儿?   顶着少女纯净的眼神,冯筠不好再保持缄默。   他费神的想了想,硬着头皮道:“你的诗……情真意切。”   云珏明眸更亮,如遇知音:“你读懂了?”   冯筠认命的点了点头,这么灼热的少女怀春,哪个能不懂?   云珏又问:“你读懂这首诗,还觉得它写得好?”   她真的有些得寸进尺了,冯筠这样想。   可除了点头,他也说不出别的了。   云珏很是高兴,眼底似淬了碎星,也不知是勾起了什么少女情怀。   但冯筠已不准备与她在这耗着。   就在他准备终止对话时,眼前的少女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写诗的时候,只是有些想家,来了你家,见到老夫人,我又想我娘了。”   冯筠准备好的话悉数梗在喉咙口,生生愣住,将云珏这句话重新咂摸一遍后,他心头微动。   “这……这不是……”   云珏叹了口气,缓缓道:“长安的人提及陇西,只知玉门关如何如何。可偌大的陇西之地,岂会只有这处景色?”   “不同时候,不同人,见到的每一眼,都是不一样的。”   冯筠终于问出口:“你写的……是陇西?”不是少女思春?   云珏点头:“嗯!算算时候,现在的家里和军户人家,大概就是这样。”   这样?这样是哪样?   冯筠有些疑惑,主动问:“你写的诗,描绘的是家乡春景?”   云珏听出他的疑惑,索性耐着性子从从头讲起——   “陇西的驻军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守境,一部分留境,又依照四时节气调换。”   “边境地险,环境亦不好,而留境的驻军除了日常操练便是巡防,偶尔还能与家中人碰面。”   “你不知道吧,陇西军很多军户家眷,若没有高堂奉养,或得了高堂首允,是会同行的。”   “所以大家都将内调当做休旬假,用他们的话说,人在边境,哪怕只是站岗守卫,也一刻不得放松,回到境内,哪怕从早到晚都忙,精神却是轻松的。”   云珏说起陇西驻军种种,眼神更亮,冯筠听得入神,并未打断她。   “对军户家眷来说,最不愿意得知自家的被编排到寒冬守境。气候更苦自不必说,当中还夹着年节,这种时候家中无人,不仅失落,还更担心。”   听到这里,冯筠已然懂了。   “所以,待到春暖花开再逢例行调动时,女眷们攒了一个寒冬的期盼,终于盼到了头?”   说这话时,他对云珏的轻视和不屑早已荡然无存,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原来如此。   这首诗,并不是她自己思春的情诗。   “嗯!”云珏重重点头:“我的嫂嫂,婶婶,还有许多叔伯家里的女眷都是这样的!若轮到她们家的在寒冬守境,可能整个年节都过不好。待到春暖花开,诸君归来,便又比谁都欢喜高兴。”   “夫子让我们写春诗,说风、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题,再借以抒情。旁人选什么,自是偏重于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而我这十多年的春日情景,所见最多便是这些盼郎归的家眷,为何就不能写了?为何就不堪了?不懂。”   她说的严肃又认真,隐隐的,还有几分不服气。   偏偏是这番话,让冯筠心头猛震,勾连起他心底的情绪,逐渐翻腾。   既然眼中所见只有这些,为何不可写?   为何一定要迎合旁人所看重的风气,去强行适应根本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第7章 完全没想过含蓄。   尹叙没有云珏的大胆,即便心中情绪涌动,也只能默默按住心中,涩声提示:“圣人欲激励众人好学向上,感恩报国,令我大周呈现新朝蓬勃之态。蒙受君恩,所抒之情,理当更显壮志与感恩。”   他已将语气拿捏的十分含蓄,却还是叫云珏听得柳眉紧拧。   冯筠此刻根本无法在她说重话:“你……”   “你且等等。”云珏肃起小脸。   “你整日与博士往来,知博士喜好这很正常,可你凭什么说陛下也是这般想的?”   冯筠抿了抿唇,并不想与她深究这个问题。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又岂会知道入朝为官的不易和侍奉君主的那些门道?   知道此诗深意后,他已知自己误会了她,恰逢冯母来催,冯筠适时地结束了话题,和声请云珏入内用些粗茶淡饭。   云珏本被他的话扰的有些不高兴,可转身朝屋里走时,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冯筠见状,无奈的笑了一下,正要跟进去,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他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浅色衣角。   冯筠愣了愣,从昨日就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微微敛眸,转身进了屋里。   ……   冯家的饭食的确简陋,哪怕冯母精心制作,也不及云珏平日里带的饭食一半精美。   可她一点不嫌弃,吃的津津有味却不失礼数,冯母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越看越喜欢。   她知道长安城中贵女如云,也知那些大户人家不是他们小门小户高攀的起的,但若大郎能娶得这样讨人喜欢的娘子,对他仕途又有助益,那可真是太好了。   云珏并不知冯母心里想着什么,用完饭后,她同冯家人道别。   在冯母的暗示下,冯筠外出相送。   将军府的马车停在路口,两人一路走去,冯筠心里还想着事,几乎没怎么说话。   云珏上车前,忽然回头看向冯筠:“孙博士说,我那首诗得重写。”   这话有些突然,冯筠思绪回笼,想了想,觉得相当合理。   他第一次对女子拿出十足的耐心与温和:“若诗中抒情真如师妹所说,其实并无不妥,或许可改一改词句,将感情含蓄表达,会更容易让博士接受。”   云珏竟轻轻笑了一声,神神秘秘的说:“冯师兄,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冯筠:“什么?”   天色已沉,少女笑容却明媚娇俏,盖过了这方寸之地的简陋阴暗。   她说:“随军家眷,不止是为了偶尔一次团聚才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还因为害怕。”   冯筠今日已被她的话震撼多次,这会儿反倒好奇更多:“害怕?”   “嗯。”云珏点头,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战事胜败无常,但无论胜败,都有死伤。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的。”   “她们怕除了自己,再无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上战场的儿郎,万一他们战死沙场,至少还有人会第一时间找去,叫他们不必在那里躺的太久,马革裹尸,杀伐一生却仓促收场。”   “所以,她们也从来不懂得含蓄。”   “想念就是想念,牵挂就是牵挂。情到浓时,或抱或亲,或拉或拽,说是旁若无人也不为过。毕竟,总要叫对方看的清清楚楚,不憋想说的话,不藏想给的情,才不会有遗憾。”   云珏三言两语,让冯筠在脑海中自动勾勒出一副画面,是她诗中的场景——   人走时,裁柳作留意;得归讯时,便梳妆打扮着满绣新裙,欢喜轻旋,裙摆如千花绽放,喜不胜收;归又未归时,欢喜变作焦虑徘徊,只能梦入君怀。   从头到尾,人始终未归,诗中人的情绪已大起大落,可想而知,待人归来时该是何等热烈。   的确是……完全没想过含蓄。   就像她喜欢尹叙,从不懂保留矜持。   云珏提摆蹬车,站在车上回头看他:“我觉得,鉴赏这种事,百说百通,不该钉死在一家之言中。就好比博士看了我的诗叫我重写,你是今次课业榜首,看了却说我写得好,可见博士所言并不可信,我的诗未必糟糕到让人看一眼都觉不堪的地步。旁人眼中什么算好,我眼中什么是好,并不统一。”   冯筠心绪生乱,上前一步,无措的看着她:“你、你随意听听就罢,可莫要胡来。”   云珏瞅他一眼,飞快钻入车内。   就在冯筠以为她要走时,车窗帘被掀起,露出了少女俏皮的模样。   “冯师兄此言差矣。”她振振有词:“为自己要一个说法,怎么能算胡来呢!”   “你……”这一瞬间,冯筠心中百感交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口,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开。   他有些失魂的转过身,身后的小巷里,走出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   冯筠看到尹叙一点也不意外,但想到云珏,又主动解释:“云娘子只是关心尹郎君才会追来,她并未惹麻烦,反而……帮了我许多。”   尹叙负手而立,神色里捕捉不到任何情绪:“我知道。”   冯筠想了想,又道:“尹郎君放心,你我的事,我并未同她说。她只是小女儿心性,想来是知道分寸。”   尹叙竟笑了一下,反问他:“是吗?”   冯筠怔住:“啊?”   尹叙踱步走来,目光落在云珏离去的方向。   “可我怎么觉得,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已知道了?”   ……   冯筠一夜没睡好。   他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云珏说的那些话。   还没到五更天,屋里已有了响动,冯筠知是母亲起了。   自从到长安入学以来,母亲都是五更天就起来,为他准备这一日果腹的食物。   放在往常,他也顶多再睡两刻钟,今日左右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   天还未全亮,堂屋里没点灯,冯母瞧见他起的比平时更早,意外道:“不睡了?”   冯筠看见母亲干枯的手,嘴边掀起的笑意又淡去,温声道:“许是昨夜睡得早,已睡够了。”   冯母笑笑:“读书费神,你再回去眯会儿,我把笼饼做好便来叫你。”   冯筠摇头:“我来帮您吧。”   冯母摆手:“用不着你,回去再歇会儿。”   冯筠无奈,索性去拿了笤帚扫地。   冯母拿他无法,正欲去忙,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儿啊。”   冯筠站直身:“怎么了?”   冯母踟蹰片刻,笑着问:“那个云娘子,你觉得她如何?”   冯筠一怔,心下第一反应是荒唐。   他如今年岁渐长,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   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自然看中他的婚事,也期待家里能添个人。   云珏哄长辈的确有一手,生的好,嘴又甜,连他都甘拜下风。   可是……这压根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谈云珏心中只有尹叙,单说她的身份,便不是一般人可染指。   想了想,冯筠无奈道:“母亲,她可不是一般的将门之女。”   冯母怕折了儿子的自尊心,忙道:“我当然知道她身份显贵,我、我就是问问你怎么想的。若你喜欢那样的性子,往后也可找个一样的。我、我就是问问……”   见母亲这般情态,冯筠只能露出笑来,温声宽慰:“母亲,如今大周男儿都志在报国,待我学有所成,入仕朝堂,亲事自然就上门了,您何必操心呢?”   “那云娘子……不是一般人能肖想的,儿子对她……”冯筠脑中浮现云珏的脸,还有她说那些话时的神情,鲜活娇俏,理直气壮,仿佛无所畏惧。   她更像这春日里最鲜活的一抹风景。   然下一刻,这飘飘然的心思又被另一股思绪压下。   冯筠沉着脸,严肃道:“儿子对她不可能有任何心思,若她再来,母亲千万别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引人尴尬。”   儿子已明确表态,冯母还能说什么?   只怪他们家门第低,遇上好的亲事都没资格去谈。   她笑了笑,温声道:“好好好,你自己做主,娘不啰嗦了,我去做笼饼!”   ……   冯筠在家中用了些热腾腾的笼饼,披着朦胧的天色出了门。   彼时还早,冯筠站在空荡的街头,抬头看向尚且灰蒙暗沉的天。   今日应该是个晴天,只是这个时辰并无霞光显现。   他住的这片地段距离国子监很远,每日都要很早起来走路去上学。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机会像那些世家贵族一般,在清爽明朗的早晨踩着朝阳乘着马车,走一段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从容悠闲的抵达。   他走的这条路,总是要到头时,日头才刚刚露出来。   冯筠轻轻的叹一口气,无奈的笑了一下。   真想踩着朝霞走一回这条路啊。 第8章 “小榜首”   抵达国子监时,太阳已经升起。   冯筠垂眼走在人群中,偶尔能听到身前身后的碎声议论,是在说他。   那件事被压下后,他当日的榜首之名也被撤销。   交了罚抄,听了训诫后,此事就此揭过。   学正对所有人强调了学风清正的重要性后,更是颁布一套由崔祭酒与国子监诸博士共同商议后得出的学规。   学规明示,若再有诸如抄袭一类的情况发生,无论是谁,直接除名,永不再录。   这条学规和对他的处置,就是对诸学子的全部交代。   事情虽已翻篇,但冯筠的日子却变得更艰难。   国子监中不止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   即便出身寒微,明里暗里受着那些世家贵族的排挤,依然相信总有出头的日子。   可此事之后,所有寒门子弟似乎都被打上了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烙印。   他被世家贵族所排挤,又不被寒门同窗容纳。   但这对冯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他不能就这样被除名,他必须留在这里,才有继续争取出头机会的可能。   抵达教舍后,冯筠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独坐。   当日他把桌椅搬回来后,原本的位置已经被其他人占了。   他也不在乎,将桌椅摆在了最后的位置,并不显眼,也能少招惹麻烦。   不多时,尹叙也到了。   尹叙的位置在第一排正中位置,抬眼便可见老师。   就在这时,一监生跑了进来,喘着气咋呼:“女学那边……那边……”   从前的国子监只有儿郎,如今多设一个女学,难保有人不会心猿意马,往日里大大小小的消息总是传的特别快。   果不其然,来人话都没说清楚,已经吸引了一片人的注意。   范闻倾慕谢清芸许久,一听女学就联想到她:“女学怎么了?谢娘子又出佳作了?”   来人摇头,手朝外指:“在胜文栏那边……云珏!”   云珏!?   一听这名字,大家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最前面的尹叙。   尹叙性格沉稳内敛冷清,对学中杂七杂八的事情毫无兴趣,完全贴合常人对典范的认知。   这么久以来,也只有云珏艺高人胆大,一次次试图将他从典范的神坛上拉下来。   到如今,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大家已经自动自发联想到尹叙。   而这次,对云珏一向无感,从无回应的尹叙也破天荒的回过头看。   这是天上要下红雨了!   难不成云珏真的把尹叙这颗磐石心撬动了?   来人总算把气儿喘匀了,指着思学廊的方向:“一句半句说不清楚,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一大早就有乐子,不看是傻子!   眨眼间,教舍里的人跑的所剩无几,只剩几个刻苦晨读的寒门士子还坚守在书案前晨读。   其中一人见尹叙稳坐座中,带着点讨好之意问道:“尹兄不去看看吗?”   另一人跟着道:“笑话,尹兄岂可与那些玩物丧志之辈相比,这等闲事,自是不搭理的。”   说话的两人都是出身一般的寒门士子,冯筠之事发生后,尹叙似乎被默认成了那个受害者,他们面对尹叙时,姿态便更低。   进一步的,他们也希望通过和尹叙建交情,从而在贵族子弟跟前能攫取更多的容身之处。   不想,两人话音刚落,尹叙合上书,起身往外走:“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尹兄……”两人有种被打脸的感觉,齐齐愣住。   尹叙行至门口,看了眼坐在最后排的冯筠。   他也没动作,只是呆在那里,尹叙路过时,冯筠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交换间,似乎传递了外人所不能懂的深意。   下一刻,尹叙收回目光,从容的走了出去。   冯筠唇线紧抿,直至尹叙的背影已看不见,他仍未有抉择。   ……   胜文栏是新帝登基重整国子监后新设的。   顾名思义,只有出挑优秀的文章才可以张贴在这里,也被称作“小榜首”。   这是一种肯定,有助于宣扬才名,激励学子竞相角逐。   后女学设立,孙博士受命上任,也会将学生的出挑之作亮出来供人鉴赏,其中又以谢清芸最受青睐,频频上榜,阮茗姝紧随其后。   可今日,女学的胜文栏边,被人为的立了一张展牌,上面贴了一首诗。   云珏站在自己立的展牌边上,向来看热闹的同窗们解释   日前,孙博士曾布下作春诗的课题。   她按时完成呈交,却不料博士二话不说打了回来勒令她重写。   她左思右想,觉得博士之言可以接受,但不绝对如此,所以,她想听听更多的声音,便于今日将其展出,请所有人来读。   展牌边上立着一张四方高脚桌,上面放着一个小木匣,里面放着剪纸红花。   云珏笑着说:“在我家乡,娘子们会向才情横溢之人投花送果以示倾慕喜爱,虽不知长安是否同种风俗,但我还是沿用了这个法子。”   “若哪位师兄师姐觉得我这首诗写的不错可圈可点,便在此取一枚剪纸红花贴上展牌!”   尹叙站在远处,听得却很清楚,这竟还是个匿名表态的法子。   他轻轻勾唇,目光穿过层层身影落在那磊落大方的少女身上。   自古以来,三纲五常不可背,天地君亲师皆不能亵渎。   圣人国子监重整后,让寒门士子也有机会在此谋前程,老师的地位便更受尊崇。   所有人都希望老师对自己有一个好印象,甚至偏爱自己。   别说是质疑反驳,就是遇上轻慢师长者,都要被批以不敬之罪。   唯独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博士之言,未必绝对。   围观者皆窃窃私语,看向云珏的眼光里有惊叹、有含趣,也有看笑话的鄙夷和不懈。   阮茗姝读完前两句,已将其视作实实在在的思春艳诗,飞快别开目光再不多看。   都是闺阁待嫁的少女,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春/宫画册,背地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待到快出嫁时,家中甚至会请嬷嬷一一指导。   但到了外面,这些东西别说是品,就是碰上都要立刻坚贞的移开目光,不可沾染半分的!   可这个云珏,写了这些东西,不仅上呈博士,现在还贴出来,真是……   伤风败俗!   “发生什么事了?”孙博士的声音自围观的圈子外传来,惹得众人一一转头。   尹叙眼神一动,侧目看向孙博士。   距离早课还有一阵,博士们此刻都该在博士厅。   孙博士会来此,只能是有人传了话。   尹叙眯了眯眼,当下已有了判断,与孙博士一道来的,是谢清芸。 第9章 “云珏!你还不认错!”……   孙博士之所以会私底下悄悄跟云珏说作业的事,不是因为多看好她偏袒她,仅仅因为她是圣人特别安置进女学的。   圣人和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孙博士猜得到,他们希望利用女学来将云珏留在长安。   所以,云珏出不出挑并不重要,用不用心都无所谓。   处理她的要义,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至于打回那首诗,也是因她的一些私心。   即便云珏的态度和弊病是被家中人放养纵容出来的,现在也已经是她的学生,好坏都间接与她挂钩。   若将那首艳诗上呈御前,说不准会叫旁人觉得是她这个博士教出来的。   如此一来,她颜面何存!?   长安城中才学兼备的女眷不止她一人,她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眼下依然有人虎视眈眈。   她必须小心翼翼,不可让她们抓住把柄。   现在云珏公然叫板,她若不震住,在国子监怕是会站不住脚。   是以,孙博士冷下脸:“云珏,你可知胜文栏是何人设立,你怎敢从旁私设相提并论,简直是无法无天!”   谁都知道,胜文栏是圣人设立,用来激励学子的。   云珏私设展牌,往大了说,是在藐视圣人。   放眼整个国子监,即便跋扈如范闻,也不敢这般造次。众人无不诧异的打量着云珏,谁也不敢插手多话。   面对孙博士的斥责,云珏气定神闲回道:“博士此言差矣,试问在场各位,谁会将这块木板与旁边的胜文栏视作一般?”   周围一片宁静。   云珏:“您看,无人觉得呀,那又何来相提并论一说?皇恩浩荡,一块破木板根本取代不了;同样的道理,一首诗的好坏,即便与博士意见相左,也并不影响博士在学生们眼中的德高望重,不过是各花入各眼。”   孙博士喉头一堵,一时竟无言以对。   尹叙听得嘴角轻掀。   原本以为她只是机灵活泼,谁想还这般牙尖嘴利的。   谢清芸拧起眉头,开口道:“云珏,你口口声声辩驳自己并非是在亵渎皇恩轻慢师长,可孙博士是奉皇命入学教导我们,你质疑她,便是亵渎皇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惹博士动怒,这便是轻慢师长。”   “学海无涯,一时的优劣并不能定全局,与其在此事上纠缠不放胡搅蛮缠,不如挑灯苦学,让博士与其他人瞧见你的成绩,真心钦佩你。”   谢清芸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将一道道视线牵到自己身上。   一个是横冲直撞无礼大胆的陇西将门女,一个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长安贵族女,两厢比较下,众人自然为谢清芸的姿态折服。   细想想,她谢清芸就是凭才学在国子监中声名远播,甚至整个长安都排得上名号的。   就连皇后母族阮氏嫡女阮茗姝也位居她之后。   她这一番好言相劝,越发衬托出云珏冲动无知,自以为是。   此刻,但凡还想继续在国子监混到结业,此刻都该收敛,顾着最后的脸面。   可云珏面不改色,张口就问:“谢师姐的意思是,博士的话比圣人还管用,但凡博士说不好,即便圣人觉得好,那也是不好,是吗?”   谢清芸眼神一凝,她可没这么笨,会被云珏三言两语带沟里。   这种话怎可表态,说了就是两头不讨好。   谢清芸露出失望的样子:“云师妹,你真是冥顽不灵。”   “云珏。”孙博士走了出来,面色沉凝:“此前我便说过,要你重作,是因你态度不端离题万里。私下告知,是念在你少不更事,护你颜面。没曾想,你小小年纪,将心气看的比你女儿家的颜面清誉更重要,身为师长,我无话可说。”   孙博士看向她自己立得木牌,语气无奈:“便是再高明的老师,遇上顽徒,一样束手无策。今你不服我,也无谓口是心非道什么尊崇。我一介妇人,得太后青睐入学授课,已是无上荣幸,今未能将你教导,是我失职,亦是我无能。”   孙博士眉眼冷清,酿情扬声:“今日我便进宫向圣人与太后辞去博士之位,你这位高徒,我教不了,但愿这长安城的女博士里,能有让你甘心服气拜为师长者。”   此话一出,整个女学都轰动了。   谢清芸第一个站出来:“博士岂可妄自菲薄,博士是太后钦点女中翘楚,才情满怀令人敬佩,今学生令博士失望,理当请罚,岂能让博士离开!”   谢清芸一带头,其他人都跟着发生。   阮茗姝气的脸都红了:“云珏!你目无师长当众挑衅已是不该,要走也该是你走!”   “就是!博士尽心教导,云珏却态度不端。博士已做得足够好,我等都能作证,不妨此刻就将崔祭酒请来做主,云珏这样的劣生,本就不该入女学!”   “不错!要走也该是她走,博士绝不可离开!”   “云珏!你还不认错!”   “云珏,认错!”   “认错!”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前不下数十女子齐声声讨,竟让本是来看热闹的儿郎们瞠目结舌,半句不敢掺和。   女人吵架真可怕。   换了他们站在云珏那个位置,怕是脑子都要炸了。   喧哗之中,一道人影忽然从最后面的位置直奔风波中央。   就在他与尹叙擦身而过时,尹叙忽然伸手将他的手臂死死拽住,将他定在原地。   冯筠眼眶微红,愤然转头,“放手!”   尹叙的目光从不远处那抹身影上收回,淡淡的看向冯筠:“你过去又能做什么?”   冯筠奋力挣扎,可尹叙手劲奇重,将他死死扼住,犀利道:“她不过是做了你不敢做的事,眼下,她还没掉一滴眼泪,你倒是激动得很。”   说着,尹叙忽然放手:“好,你尽管去,别怪我没提醒你,但凡你没有万全之策让她全身而退,以你现在的情况,站到她身边,只会让她更难堪。”   冯筠浑身一震,僵硬在原地,明明胸腔情绪涌动,却再难迈开一步。   不错,这些事,原本应该是他来做的。   可是在祭酒明里暗里给出警示后,他便立刻退缩了。   老师们是否偏爱学生不重要了,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学生能否得老师真正的公平也不重要了,他像抱着最后的浮木一般紧紧拽着监生的身份。   再难再久他都愿意忍,但若连这扇门都关上了,他便连路都没有了。   他没有那么多本钱来赌。   想用质疑的方式来改变现状是何等艰难。   结果只会像眼前一样,师长的尊严地位不可撼动,学生的顺服毋庸置疑。   若不能入师长的眼,得其青睐举荐,前途便是一片茫然。   但是,这原本与她无关。   “那你呢?”冯筠看向尹叙:“你会不知她为何这么做?”   “你是得意门生,是所有人眼中的学风典范,你都不敢为她说一句话吗?”   “若你懦弱至此,最初又为何作此提议!?难不成你……”   “说句话又有何难。”站在人群之外,尹叙冷清的眸色终是盖住了那层玩味。   “什么?”冯筠怔然。   尹叙没理他,也没再拦他。   要站出来帮忙说一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其简单。   说不定有人乐见其成,就盼着是这样的结果,然后一切如旧,把控着所谓的新学里的旧秩序,年复一年。   但要继续往上闹,让这件事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反而需要些助力。   而且,他很好奇她能闹到什么地步。   毕竟,面对这样的情形,她连眼眶都没红,直挺挺站在那里,自成一派。   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哟,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怎得闹成这样?”   这声音十分和善,语气甚至带着笑,可寻声转头看清来人者,无一不是肃然噤声,就连孙博士瞧见,也立马变了神色,带了几分和气。   来人一身内侍打扮,保养得意的脸上露着笑,在崔祭酒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崔祭酒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说道:“陈公公一路辛苦,还是先移步至堂中用茶吧。”   “岂敢岂敢。”陈公公竖手作拒,“老奴不过是奉圣人之命来瞧瞧日前要给国子监添置的东西都到位没有。”   “圣人对新学的关注,祭酒大人最是清楚不过,原本不该老奴多管闲事,是圣人怕下头那些人笨手笨脚有疏漏,又觉老奴伺候多年办事稳妥,这才差我来走一趟。老奴奉命跑腿,岂敢闲坐吃茶。”   顿了顿,陈公公眼神往前一扫,落在云珏身上,当即朝她走了过去,搭手作拜:“这不是云娘子么。圣人今晨得了陇西来的书信,信上多处问及云娘子,圣人正打算召云娘子入宫说说话,这、这是怎么了?”   崔祭酒看了孙博士一眼,孙博士心领神会,连忙上前:“陈公公……”   “陈公公。”云珏弯唇一笑,脆生生的打断了孙博士的话:“还好你来了,你要是晚两刻钟来……”   陈公公露出关切的表情——晚两刻钟来怎么了?   云珏看一眼孙博士,笑道:“孙博士就该被我赶出国子监了。”   似陈进这等将内侍做到顶的人物,早已在深宫中磨炼成了精。   从他走过来打眼一瞧,就能猜到大概出了什么事。   云珏乃将门之女,性子跳脱,只身来长安无亲长相随,行事任意妄为都很平常。   而且方才那翻闹腾,他已听了七七八八,假意寒暄两句,脑子里已自动自发设想了云珏要说的话——我犯了错,要被赶出国子监了。   于是,在云珏回答之后,他脱口而出:“哟,这是犯了多大的错儿呀……”   下一刻,陈进话音戛然而止,反应过来。   可惜,晚了。   整个思学廊周围鸦雀无声,云珏咬唇忍笑,神情狡黠,孙博士面如土色。   “咳……”死寂之中,尹叙握拳抵唇,将溢出喉头的笑生生抑住,藏在眼底的玩味蜂拥而出,又于垂首敛眸间掩藏…… 第10章 左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   “郎君!郎君!不好了!”彩英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一路直奔赵程谨书房。   赵程谨正在书案前看一份图纸,闻声将图纸一折,随手拿了本书放在面上,刚做完这个动作,彩英已站在面前,面色焦急。   “郎君,女郎在国子监出事了。”   赵程谨脸色一变,霍然起身:“阿姐怎么了?”   这一瞬间,赵程谨脑子里想了很多种情况,又飞快根据这些情况思索应对之策。   彩英努力平稳气息,道出原委——   女郎因前次课业的事心中不服,今日在国子监公然挑衅孙博士,结果撞上奉圣人之命前去国子监的陈公公。   不多时,女郎就被陈公公带进宫了,同行的还有崔祭酒和那位孙博士。   彩英:“女学许多人本就对女郎有偏见,若女郎因此被除名,名声岂不是更差了!”   赵程谨脸上那丝焦虑在听完彩英的叙述后,彻底淡去。   他悠悠然坐了回去:“哦,这样啊。”   哦?   这样啊?   彩英急了:“郎君一向注意多,帮帮女郎吧。她是口直心快,想到什么就说,兴致来了就做,可她没有恶意的。”   赵程谨拾起一册书:“错的时间里,即便时没有恶意的心直口快任意妄为也是错。”   “这本是她身上一个毛病,既然屡劝不改,不如趁这事叫她涨涨记性也好。她身子骨硬朗,百八十板子应该熬得住,罚跪罚抄也不在话下。”   彩英睁大眼睛,万没有想到郎君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气的红了眼眶,大着胆子为云珏抱不平:“郎君这话好没道理!来的路上,郎君身体不适却隐瞒不报,直至发作时叫人束手无策,女郎不顾面圣期限将近也要先找地方住下为郎君找大夫治病,不也是错的时候做想做的事?”   “郎君身体明明已缓和,入长安却不入学,女郎从小亲友环绕,如今却独自面对一群不熟悉的人,还要忍受她们的排挤刁难。可她依旧纵着郎君任您留在府中,这不也是错?怎么这些事情您就不说了?”   流芳听得一阵眼跳,冲彩英挤眉弄眼——你也被女郎传染了是不是,跟谁说话呢!   赵程谨已放下书,阴恻恻盯着彩英。   彩英跟着云珏一起长大,时常间歇性胆肥,比如现在。   她挺直腰杆继续道:“郎君说的不错,女郎的确错了,错就错在不该将一腔热枕赋予不值得的人,您是,尹郎君是,连那个冯家郎君也是!明明与她无干,她却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奴婢倒希望女郎能借此事看清楚人心,往后不要再犯傻!”   赵程谨神色忽变,出声叫住准备离开的彩英:“站住,你方才说什么?”   彩英飞快摸一把泪,硬邦邦道:“您既不肯帮,又何必问。”   赵程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和她斗嘴,手中的书往桌上狠狠一掷,语气也重了:“我再问你一遍,云珏这事为何又与那些人扯上关系!一五一十说清楚!”   所谓此起彼落,大概就是这样了。   彩英的英气瞬间微缩,再而衰,三而竭。   赵家郎君在陇西一带颇负盛名,是远近驰名的俊美才子。   大概从小就背负了许多超越年龄的赞誉,使得他少年老成,性子也过于冷静。   但这副性子,终究是在与云珏的相处中被磨得面目全非。   这一路上,高冷清贵的赵郎君不知被云珏惹怒多少次,如今竟也有了一点就燃的趋势。   彩英老老实实交代了前因后果,包括云珏为了尹叙去探望冯筠的事。   赵程谨听完,忽然想起之前云珏找他借人的事。   当时他并未多想,此刻却觉不妙,赶忙将手下的人招来一番询问。   来人如实交代,女郎只是让他们去查了一些人。   赵程谨拧眉:“都是什么人?”   手下答,都是国子监里一些出身贫寒的监生。   因为女郎只是让他们跟一跟日常,不动手做任何事,也不干扰任何人,很简单,他们得了消息便回禀了。   赵程谨一掌拍在书案上,一向隽秀文弱的青年,此刻竟将敦实厚重的书案拍得重重震响。   他再不犹豫,翻出圣人所赐金牌,命人备马出门。   彩英见状,终于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郎君这是要去救女郎了!   ……   云珏被带走,连课都没上,整个国子监都沸腾了。   这无疑是设新学以来第一个大事件了。   而云珏,大概会成为女学中第一个因顶撞师长被除名的学生。   阮茗姝悠悠叹道:“她会走到这一步,一点也不稀奇,我早就说她这人目无章法不懂礼数,如今被除名也是她命该如此。”   谢清芸淡淡道:“可惜,她若听劝,也不至于如此。”   有人在旁捧道:“谢娘子就是太宽和,这样的人,凭什么一次次给她机会?”   “继续留她在这只会给我们女学丢脸,想想她平日痴缠尹叙的样子,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我们女学是打着新学名号来这找情郎的!”   谢清芸笑了笑:“罢了,不说她了。左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大家潜心学习便是。”   众人点点头,深觉有理。   同一时间,男学这头一样热闹。   所有人都在讨论云珏,甚至没有人留意到尹叙不在教舍。   冯筠坐在位上,看着尹叙空置的座位,一颗心久久不宁。   放在平常,什么事都不会扰了他读书苦学,即便是日前发生的事,也不曾动摇他。   可现在,书摊在面前,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一想到云珏可能被除名,再看到眼前这些人幸灾乐祸的模样,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此刻,云珏早已入宫,规规矩矩跪在勤政殿内。   年轻的新君坐在龙案后,听崔祭酒与内侍陈进道明原委。   待知晓大略,他饶有趣味的看着云珏,一把清润嗓音缓缓道:“听闻当初朕向云将军提及接云家女郎入长安女学时,云将军曾一度惶恐。”   陈进站在新君身边,一听这个开场白,他眉毛一挑,懂了。   新君又道:“云将军说,他膝下的女儿就只这一个,自小骄纵惯了,若入长安求学,指不定闹出什么事端,知女莫若父,朕算是见识到了。”   最后一句,新君是笑着说出来的。   “崔祭酒,可否让朕拜读拜读云家女郎的大作,看看是什么样的败词劣句,逼的孙博士都要自请离开。”   崔祭酒与孙博士对视一眼,对新君的态度感到不安:“这……”   “陛下,臣女这里有!”跪在下方的少女忽然抬头,配合的从袖中又掏出一份诗词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崔祭酒都未来得及读过那首诗,只能看向孙博士。   孙博士却是有数的。   她对云珏课业的评级怎么都说得通,察觉崔祭酒的目光时,她轻轻颔首以示宽慰。   崔博士了然,便不再多言,任由内侍将云珏的诗作呈上御前。   新君接过内侍递来的纸,展开一看。   勤政殿内安安静静,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孙博士悄悄打量,果见新君在第一眼时便皱起眉头。   她心中十拿九稳,垂下眼暗暗准备稍后的说辞。   即便圣人和太后想把云珏留在国子监安置着,也架不住她自己惹是生非,初犯学规。   所谓烂泥扶不上墙,便是她了。   今日的事,她绝不能让自己的清誉受损。   新君很快读完了云珏的诗,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年轻的帝王轻轻掀眼,却不是去质问云珏,而是看向孙博士:“这首诗,孙博士读过了?”   孙博士搭手作拜,回道:“回陛下,臣读过。”   新君:“哦?判词为何?”   孙博士微微蹙眉,不太懂新君的用意,但也只能照实说:“臣以为,因有陛下隆恩,才叫原本拘束闺阁的娘子们都得了读书的机会,她们理当感恩,亦从中生出不一样的抱负来。”   “云娘子的诗本身并无不妥,但作于此时,既不符题意,也将心思偏的狠了些。现今,国子监破先例男女同学,本就有诸多需要注意之处。若对其肯定,怕是会影响学中风气,叫其他学生生出歪心思。”   新君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祭酒可读过?”   崔祭酒犹豫片刻,如实道:“回陛下,今日事发突然,老臣还未来得及看过……”   “这样啊……”新君并无苛责之意:“那你先读一读。”   话音刚落,陈进已取过诗作递向崔祭酒。   孙博士原本还成竹在胸,可新君的反应越发让她不安。   崔祭酒接过诗作一番细读,忽的,他神情一怔,原先肃然的表情渐渐变了。   “这……”   新君问:“孙博士觉得云娘子的诗离题万里态度不端,崔祭酒原先没有读过,自然不好断言,如今读了,不知是何感想?”   崔祭酒拧起眉头,“这诗……”   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新君给陈进使了个颜色。   陈进转而将诗交给一旁不知所措的孙博士。   新君道:“不如孙博士也再读一读?或许今次再读,又会有不同感悟。”   孙博士连忙称是,接过来读。   前面都无异样,就是之前她读过的那首诗。   客到最后一句时,孙博士脸色陡然一变。   云珏此前的原句是: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但这首诗里,她把“巫山”改成了“关山”。 第11章 云珏心领神会,懂了。   孙博士第一眼读云珏的诗时便将其判为思春的闺中艳诗。   今晨事发突然,她到思学廊后只看到云珏自立展牌,根本没有细读她贴在上头诗,自然也没有留意到云珏回去改了诗。   可偏偏是这一个字,便叫整首诗的意味大不相同。   吴歌本就有艳曲之意,又接巫山云雨与夜梦,怎么看都是思春少女的闺中秽乱臆想。   而关山,却是位于陇西之地的重要关隘,又叫陇山。   吴歌不度关山外,整首诗所指的地点就很明确。   再回过头看前文,很多地方就能呼应了。   倚栏和裁柳,分别是盼、留之意,先有分离,才有盼归,因有分离,才有留意。   这不是云珏的少女思春诗,而是写陇西驻军家眷盼郎归的相思句。   同是写女子心情,意义却大不相同。   昔日先太子于介州受反贼围困,当今圣人所领援军鞭长莫及,是云庭留了一手,及时传信至陇西。之后,陇西军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横渡黄河营救,即便后来先太子伤重不治英年早逝,陇西军依旧功不可没。   此番圣人接云家女郎入长安,用意本就微妙,若云珏写了描绘陇西之地的诗词,却被判得一文不值,那可真是……   孙博士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跪下:“陛下恕罪……”   “陛下。”云珏打断孙博士的辩白,主动道:“其实这首诗是我改过的。”   说着,她坦白的将修改过的字指了出来。   孙博士愣了一下,无措的看向云珏,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经过云珏的指示,新君挑了挑眉,笑道:“原来如此,若就原句来看,诗意似乎隐晦许多。”   云珏点点头:“正是如此,博士初读时才觉得学生态度不端,不合题意。今日之事发生突然,博士也没能仔细重读瞧出不同,归根究底,是学生不够坦白,怪不得老师。”   新君笑笑:“话虽如此,但朕有一惑……”   云珏眨巴眨巴眼,抬起头看向龙案后的年轻男人。   论年纪,他与她相差无几,可眉眼中透出的深沉老练,更甚赵程谨。   “云珏,既然这首诗并非孙博士所认为的‘艳诗’,为何在最初被打回时你不辩驳,而是任由博士误会?”   孙博士神色一松,暗暗庆幸自己曾为给云珏留颜面,私下与她谈过话。   圣人说不错,那日她便有机会说清楚原因,可她什么都没说,现在大掀波澜,根本是别用心。   云珏似被新君给问住,应答也没了刚才的流利自如。   就在这时,勤政殿中迎来一番小骚动——太后驾到。   新君未及弱冠,自临政起就有太后在背后辅佐,但太后低调,更不曾作垂帘听政之举。   可是,她竟然在这时候来勤政殿,怎么想都是因为这件事惊动来的。   果不其然,太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一脸病态的赵程谨。   新君起身相迎:“母后怎会来此?”   太后未及四十,保养得宜,一派雍容华贵。   她和蔼笑道:“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受了委屈来找哀家,哀家可不得做个主么。”   此话一出,崔祭酒与孙博士都变了脸色。   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不就是云珏和赵程谨?   然而,赵程谨却是立刻跪拜,解释道:“陛下,太后委实言重。只因父亲曾屡次告诫承谨,来到长安,我姐弟二人必受太后与陛下的照顾,理当谨言慎行,绝不给陛下和太后添麻烦。”   顿了顿,他语气生愧:“谁曾想,今日还是惹了事给太后和陛下添了麻烦。”   “承谨不敢求情讨饶,但阿姐身子单薄,还望陛下与太后从轻发落,若有重罚,承谨恳请替阿姊受罚!”   当赵程谨昧着良心说出“身子单薄”四个字时,云珏心领神会,懂了。   太后看向新君,无奈笑道:“听听这话,真将哀家吓着了。以为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可不得过来瞧瞧?我瞧皇帝似乎已在主持,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新君闻言,亲自将前因后果阐述了一遍,一直说到他方才问云珏的话。   太后听完,亦好奇:“哀家也不懂,阿珏,为何你宁愿被孙博士误会也不解释?”   云珏哪里还有国子监时的气势,她神情低落微微垂首,嗫嚅道:“因、因为……”   赵程谨立刻搭手拜道,擅自代答:“陛下,太后娘娘……”   “哀家问的是云珏。”太后语气加重,打断赵程谨的话:“你要说,也等云珏说完再说。”   赵程谨无奈闭嘴。   云珏抿着唇,眼眶慢慢红了,小声道出原因:“因为,母亲说,离家之后,莫要总是在别人跟前想家……”   随着云珏开口,勤政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赵程谨一副“让你不许胡说你还胡说”的表情,新君与太后更是神色微秒。   少顷,新君语气温和的询问:“朕让你来长安是一片好意,学成便可归家。你自小在陇西长大,不熟悉长安,即便想家也是常理,怎就不好对人言了?”   但凡有个心眼的,都晓得新君是故意这样问,给云珏台阶下来着。   云珏显然稳稳踩住了这个台阶,她吸吸鼻子,眼尾鼻尖泛着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正因陛下与太后是一番好意,理应高兴才是。”   “然臣女从未离家,思乡之情不可抑制,若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思乡想家的样子,叫人误会臣女是在长安不开心,受了什么委屈,揣测到陛下和太后娘娘身上,觉得你们待臣女不好,臣女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所以,博士布置课业要作春诗时,她因思乡而作此诗。   被博士训斥要求重写时,她因母亲的告诫而选择不作解释。   然而少女心性难抑,越想越委屈,索性拿出来请更多人鉴赏,若能遇几个知音,不必多言也知深意,多少能得些安慰。   没想此事触怒了老师,才有了今日这局面。   整件事从头到尾,就算是接上了。   太后端坐于新君身边,若有所思的看了孙博士一眼。   下方,孙博士和崔祭酒皆屏息凝神,二人都意识到自己今日走入了怎样一个局面。   新君仍是温和浅笑的模样,然语气隐隐约约多了些冷冽:“云珏的解释,朕明白了,但也更好奇了。”   “孙博士,虽说云珏原先的那首初读容易误会,但身为老师,评判学生课业时若能多问一句,多了解些学生的想法,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存偏心,今日许多事,其实也不会发生,你说是不是……”   太后微微蹙眉:“皇帝……”   孙博士是太后钦点的女博士,皇帝此言,无异于指责孙博士对学生不够尽心,还偏袒不公,太后脸上也无光。   孙博士背脊生汗,六神不安。   她的确不曾在云珏身上耗费一丝一毫心神,她不找麻烦都阿弥陀佛。   她跪着请罪:“臣身为老师,疏忽至此,请陛下降罪……”   崔祭酒终于找到机会发话:“太后娘娘,陛下,从古至今,虽说尊师重道,但师生之间生误会龃龉也不鲜见,说到底,这只是学中一件寻常小事,是老臣无能,才让这桩小事闹至御前,请陛下降罪。”   言及此,崔祭酒话锋一转:“然则,此事既已明了,不妨就此作罢,孙博士定会谨记今日教训;至于云娘子的课业,不妨重判。若因此事持久不休,恐会影响到其他学生。”   太后点头,说:“皇帝,哀家也觉得崔祭酒所言有理。今日这事本是学中一件小事,崔祭酒与诸博士足以解决,哀家知道你是怕两个孩子到了长安受什么委屈,所以专程提到跟前来问,但若小事闹大惹来非议,多少影响学中风气。”   新君轻轻敛眸,藏起思虑之色,目光流转间,他看到了还跪着的云珏。   这一瞬间,那人的谏言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所谓世事难料,大抵是精心计划周密部署的事,往往被一个小小的漏洞攻破,反倒是一无所惧横冲直撞的闹腾,歪打正着。】   眨眼的功夫,新君心中已有盘算。   他笑了笑,问:“云珏,崔祭酒为国子监之首,朕信其能力,用人不疑,此事亦谈不上要重罚的程度。不过,朕对云将军有一份承诺,便不能叫你平白受委屈,此事上,朕倒不觉得你错,对于崔祭酒的决策,你可有异议?”   球被踢给了云珏,几道目光亦先后看了过来。   然而,云珏并未立刻回应。   赵程谨眉头一蹙,“圣人在问你话,赶紧回答!”   云珏脸上写满无奈,抬眼看向新君的眼神满是犹豫。   太后火眼金睛,笑了一声:“哀家倒是不知,云珏是个会藏心事的。此前想家不敢说,闹出这许多事来,眼下心里藏话还不愿说,不知又会闹事什么事。”   像是被太后的话激着了,云珏脱口而出:“臣女不是不愿说……”然目光触及座上二位,又明显瑟缩,语气骤减,坦白直言:“……是不敢说。”   新君眼神微动,抬手示意:“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这话犹如一道免死金牌落在云珏身上,她立马变个样子,声儿都大了:“陛下方才说,此事算不得臣女的错,但臣女也说过,此事算不得孙博士的错。”   “臣女有臣女的苦衷,博士有博士的立场。在一件各自立场都不算错的事中不存在绝对的对错,同样,在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前提下选出最好,亦难显权威。”   “臣女的文章孙博士已经判过,臣女相信那便是博士最衷心的想法。”   “如果是为了照顾臣女的情绪,亦或是顾忌陛下和太后娘娘而另改判词,孙博士未必真心,臣女也未必如意。”   “祭酒的提议,学生不敢有异议,但要问学生本意,云珏希望能将今晨没能做完的事做完……” 第12章 难怪气势难挡,家学渊源……   日头升至正中时,萦绕一上午的诵书声渐渐歇下,到了用饭午休的时间。   以往这个时候,是学中最清闲安逸的时刻,可今日,整个国子监都沸腾起来。   清晨时被祭酒带走的云珏又回来了!   她不仅没被直接除名,还把圣人都拐来了!   霎时间,全体学生都集中到了思学廊下,密密麻麻站了一片。   早间云珏自立的牌子竟又放了回去,摆上四方高脚桌,上置红纸花匣。   这就是云珏说的先前没做完的事。   她想让国子监里所有的同窗来给她判分。   只要真心觉得她写的好,便可将匣子中的红纸花贴上展板。   若展板上的红纸花超过学中一半人数,便算及格,若至八/九成,就算佳作。   当内侍道明规则后,众学生或瞠目结舌,或倒抽冷气。   云珏她果然有圣人当靠山,闹成这样竟然没被除名,还有圣人由着她胡闹!   众学子的情绪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一道道眼神流窜,交汇着彼此的此刻的震惊。   但也有一部分人在意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块立在胜文栏边上的展牌。   一切安置好后,新君对云珏略施眼神,是将局面交由她主掌的意思。   云珏准确的领会其意,大方的朝前走了一步,浅笑开口:“想必今晨一番闹腾后,大家多已晓得云珏这首诗被判重做。所以云珏有必要先告知诸位,将它放在这里,并非挑衅师长,不满结果。博士给出的判词,云珏都已接受,且知晓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然则,这确然也只是博士一人之言。”   “正如老师教我写字,教的是字意笔顺,将字写得端正正确,是老师的规矩,若违背了,自然得不到好的评判,但抛开规矩,将字写得独具神性,便是我自己的风骨。”   “我既不觉得先生的规矩是错,也不觉得自己的风骨一文不值。”   “我更相信,这世上总有一面纸,我来落笔最为适合,我之风骨最为契合。”   云珏气势本就蓄得足足的,话到这里时语锋忽转,再掀一重气势——   “正如诸位所见,今次评断有陛下旁观作证,是万万做不得假的。但若诸位以为将陛下请来,是云珏使了什么手段,又或者耍了什么性子,令陛下放着国事不理来走这一趟,便大错特错。”   “云珏此举,恰是完全迎合陛下重整新学的初衷。”   扬声放话的少女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瑟缩,大胆的令人咋舌。   她声线清润,咬字动听,伴着那股气势满盈的语气,竟连可以质疑的痕迹的找不到。   崔祭酒轻咳一声,似要提醒她扯得远了,同一时间,新君缓缓侧首,目光悠悠看向崔祭酒。   霎时间,崔祭酒似乎看到了新君眼中那一抹温和的疑惑——怎得,你有意见?   崔祭酒怔住,到了嘴边的提醒又压住。   他若是再看不出新君对云珏的纵容和默许,那便白活许多年。   隐隐的,他还觉得新君是有意借云珏的口来说些话。   但问题来了,云珏来长安不足一月,来后便住入住新府邸,平日又都在国子监上下学。   她是何时与圣人对上眼,甚至闹出今日这一出剧目来?   还是说,安排云珏入学,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原因?   崔祭酒正满心疑虑,云珏已继续说下去——   “从古至今,君王选贤才之法经过诸多变更完善,除了自国子监这等最高学府中直接任用之外,便是科举取士。科举考试自不必多说,要入国子监,亦要经过三关五将的考验。”   “然而,二者虽都设考,其意义与目的却是截然相反。”   “科举考试,是将十年、甚至数十年寒窗苦读都精简压缩在那卷纸上,若再加上屡禁不止的作弊手段以及迎合主考官与阅卷官喜好和品味的影响,会有多少学子的才华被扭曲歪折,又有多少热血儿郎的抱负被不知人情世故、不懂曲意逢迎的原因拒之门外,怕是几个日夜都数不过来。”   “最终,科举所取之士,更多是被条例规矩塑出,又受派系支配的可怜人,却未必是朝中真正需要,圣人真正想取之人才。”   “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在科举和新学之间选择了后者。”   “国子监为一国最高学府,成为监生,已具备为官资格。”   “诸位都是历经重重考验来到这里,过了这个门槛,便不该再为其他无谓之事束缚。只有你们在这里尽展自己独一无二的才华,圣人才会知道,你应该落在什么样的位置。”   云珏笑了笑:“所以,这样的地方,若因老师的顾忌和喜好来断定你的高低,又与科举考试中揣摩逢迎考官,束缚所思所想有何不同?”   “老师教我导我,我自心怀感激与敬重。但这份敬重与感激,并不该拿来左右与限定各人本身。所以,云珏大胆将诗作展出,希望师兄师姐们能畅所欲言,无论嘉奖之语还是批判之词我都接受,与我而言,不过是在国子监中,做了应该做的事。”   不知是否有圣人坐在一旁为她加持圣光,此时此刻,再没有人露出晨间那番讥诮神色。   他们早已忘了她往日里不学无术满脸痴相的模样,一个个愣愣的看着她,如闻金玉良言。   尤其是以冯筠为首的一群寒门子弟,有人紧握双拳,跃跃欲试,有人眼眶泛红,深受震撼。   人群之外,尹叙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青年身姿挺拔,负手而立,明明是清冷之姿,但若凑近看去,那双隔空凝望的眼里浮着的浅淡笑意分明蓄着温度。   他眼中的少女不曾有一丝瑟缩,哪怕一旁坐着的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人,也丝毫不影响她发挥。   尹叙忍不住发散思维,觉得她这样扬声宣词的样子特别像出征之前为将士鼓劲的将军。   对了,差点忘了,她父亲是大周有名的战将,姑父更是一方大吏,曾在平介之战中领军抗敌立下大功。她从小到大怕是看过不少类似的场景。   这样想就很通顺了。   难怪气势难挡,唯家学渊源矣。   整片思学廊安安静静,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了或多或少的思索之状,连此前一直对云珏颇有偏见的孙博士,看向云珏的目光都完全不同了。   但也因为这样,久久没有人站出来对她的诗作表态。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笑声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默的思考。   众人一一望去,只见坐在一旁的新君满眼趣味,看向云珏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爱。   “说得好!”新君如是道:“朕重整新学以来,新学所需助力,朕从不含糊,一向是鼎力支持,却不想,直至今日,唯有云珏领会了朕的意思。”   新君望向诸人:“国子监不是科举考场,自你们走进这里,凡才德配位者,朕随时可以任用。所以,你们有多少惊喜,不妨都抖出来叫朕瞧瞧。但若你们向往科举考试,愿意以监生身份再走一回考场,朕亦无二话。”   忽的,新君话锋一转:“但话说回来,尊师重道为不可逆之礼数,朕以为,尊重师长习得学识与将学识发挥延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二者并不冲突,朕希望你们尽显才能,可不是让你们靠着忤逆质疑老师来实现。”   云珏那番话十分煽动人心,仿佛来到了国子监便不受束缚可以尽情展现才华。   然新君一番话,又给这份自由设了一个体面的框架范围,既为云珏今日之举做了解释,也让一旁的崔祭酒与诸博士面色稍缓。   言及此,新君轻笑,语气颇有些分不出是夸赞还是打趣:“不过看得出来,在礼数上,老师们倒是教的很好,叫诸位如此谦让,并不争先。既然如此,不如由朕先来。”   轰的一下,思学廊从寂静中醒来,诸学子的眼神四扫交换,气息都因震惊失了均匀。   只见新君从座中起身,行至云珏自己立得那块展板前,自一旁的匣子中取了一朵纸花贴上展板,然后向旁伸手。   陈进早已盯着,当即双手奉上一枚印鉴。   新君取过印鉴,加盖在纸花之上,此举直接让投来的一道道眼神里再添诧异。   这是新君的私印。   这一印落下去,云珏自己立得这块展板非但不属于藐视君王,甚至可以与一旁的胜文栏并驾齐驱,而它所包含的意义,更是隐隐与胜文栏对立抗衡。   “这块展牌,往后便立在这里,不要拆了。”新君收起印鉴,望向其他学生。   “即便是学问再高深的大儒名士,也难保有一叶障目,受偏好支配之时。”   “朕特许,今次以后,在座学生中,若有人觉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博士们评出的榜首差,亦或是有兴之所至的诗词文章想要展示,皆可于此自行张榜。”   “国子监内,上至祭酒,下至洒扫小童皆可品评。凡赞数过七成,同视为小榜首,亦受嘉奖。”   “但若有人存心挑衅师长,靠侥幸手段存心生乱,一经查出,即刻除名,取消所有入仕资格,永不录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圣人一席话吸引过去,却少有人发现,云珏的目光早已悄悄投向人群之外,精准的锁定了那个明明做了许多事,却静静屹立在热闹之外的俊美青年。   他也正看着她。   这里这么多人,有才子,有佳人,甚至有万人之上的君主,他却只看她。   四目相对一瞬,云珏飞快冲着人群之外那道清影眨了一下右眼,眼里的小得意都被她眨出来了。   尹叙将这份秋波尽收眼底,那藏在眼底的玩味笑意,陡然浓厚起来…… 第13章 一个个脸色都相当精彩……   当围观的学生里开始有人动作时,气氛已又是一个模样。   此前云珏邀请众人品评,设的是一个匿名的方式。   但在圣人做出表率后,后面的人相继在红纸花上盖了自己的印鉴,代表了他们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冯筠便是这些人中的第一个。   可当他站出来时,范闻忍不住开口:“陛下,冯筠抄袭诗作窃取榜首之名,云师妹光明磊落,诗作情真意切,且能被这样的人评头论足!整个国子监中,唯独他没有资格品评!”   此话一出,立刻惹来许多人的共鸣。   不错,圣人虽让所有人尽情展现文采,但冯筠这样的人岂能再得机会?   崔祭酒忙瞪了一眼,可他一只手捂不住这多张嘴,原本压下去的事,眼看着又被掀起。   果然,新君眉毛一挑:“哦?听起来,这国子监内近来发生了不少事啊?”   崔祭酒上前一步:“启禀陛下,不过是学中另一桩日常小事,早已处置完毕。”   新君却不以为然:“既然处理完毕,理当是有了交代和结果,但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有人对结果并不满意,这样也算处置了?”   崔祭酒额头生汗:“这……”   范闻顾不得那么多,大好机会,他非得将冯筠这一类的寒门学生赶出去!   是以,他再次大胆直言:“陛下,冯筠抄袭尹叙视作窃得榜首之名证据确凿,只因他认错伏低,崔祭酒便饶恕了他!”   新君:“且看你这不服的样子,是觉得崔祭酒包庇纵容?”   崔祭酒忙道:“启禀陛下,老臣绝未包庇任何学生!学生有心争先,于诗作上过度借鉴并不鲜见,且冯生一向勤勉,考入国子监实属不易,老臣念他不易,这才饶恕他一次。”   新君笑了笑:“既是抄袭之作,不妨拿出来让朕也读一读。尹叙之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别人不抄,专抄尹叙,倒也有些品味。”   说话间,陈进已经找来了那两首诗上呈。   新君接过一看,眼尾慢慢挑起,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少顷,他将诗作递回给陈进,指着那首五言诗:“所以,是这首……”又指向七言诗:“抄了这首?”   呃……   新君的话令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话音未落,一旁传来噗嗤噗嗤的笑声。   新君转眼看去,只见云珏抿着唇直笑,他从左臂抵扶手改为右臂抵扶手,人倾向云珏时,亦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笑什么?   云珏察觉新君目光,连忙收敛,然后冲他做了一个调转的手势。   新君了然。原来弄错了,是这首七言诗抄了五言诗。   然后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神情,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两首诗。   出彩的抄了一般的,倒也是稀奇。   新君:“崔祭酒说,这冯生抄袭了尹叙的诗句窃取榜首之名,是这样吧?”   崔祭酒如在锅中煎,多一刻都是难熬:“……是。”   新君摇头:“这没有道理啊。”   说着,他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尹叙呢?到朕跟前来,朕要好好问一问。”   几乎是新君刚发话,云珏的目光已经穿过重重人群,精准的落在了那道徐兴而来的身影上。   她这会儿倒是乖了,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让出主场。   尹叙走到新君跟前恭敬行礼,和在场之人相比,他淡定的像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看客。   新君开门见山:“你且说说,这两首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叙眉眼轻抬,扫过陈进手中的两首诗,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露出为难的样子。   新君看的清清楚楚,笑了一声:“你这是不想说,还是不知怎么说?”   尹叙略作思索状,道:“回禀陛下,原本此事已经祭酒查证得出结果,尹叙原先觉得,此事不宜再提,而今却觉得,没有必要再提。然而,此事终究关乎冯生清誉,尹叙略略思索,方觉眼下或许最适合提及的时候。”   新君:“何为不宜再提,何为没必要再提,何为适合来提?”   尹叙顿了顿,缓缓道:“此前,学中疯传冯生抄袭尹叙一事,实属子虚乌有,只因这两首诗,没有一首是尹叙所作,它们都是冯生所作。”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连当初帮尹叙说过话的谢清芸都愣住了。   什、什么意思?   旁人不理解,新君更是不理解:“此话何解?”   尹叙娓娓道来:“此事还要从冯生向尹叙请教诗词说起。”   原来,呈交课业之前的早上,冯筠曾专门来找尹叙,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身为同窗,尹叙自然义不容辞,而冯筠原先所作,便是那首五言诗。   只是,这首诗景色堆砌过多,抒情隐晦暗藏,不够鲜明,若要在博士的评级中拔得头筹颇有些难度,所以,尹叙稍作提点,冯生便改了自己的这首诗,这才有了后来这首七言诗,也正是这首诗,让他顺利拔得头筹。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但问题就出在他原先做的那首诗上。   写出新诗后,冯筠对尹叙十分感激,便想要回报什么。   尹叙顺手拿起他原先作的那首,让冯筠将这首诗做赠礼。   冯筠岂会不知尹叙的照顾,对此自无二话,虽赠与旧诗,但依旧记下这份人情。   尹叙誊抄了冯筠的诗句,顺手夹在了一册文集中,又在早课之前上交了自己的课业。   谁曾想,他上交的作业莫名成了冯生作的那首。   新君听到最后时,脸色已变了,其他人更是面露惊愕。   所以,这两首诗都是冯筠所作,而尹叙上交的,是他从冯筠那里讨来且誊抄的诗?   新君问:“为何你不早作解释?”   尹叙道:“尹叙不敢自称聪明绝顶,但行事时多注重小心稳妥。上交的诗词时曾再三检查,唯恐误交,所以尹叙可以肯定,呈交的昨业绝非誊抄冯筠的那首诗。”   言下之意,有人暗中翻出了尹叙誊抄的那首,偷龙转凤换走了他原本呈交的昨业,引出了这一番闹剧。   新君又问:“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   尹叙面露遗憾,摇了摇头:“事发之后,冯生之物全被翻乱,那首他自己手书的诗词已不见踪影,而尹叙原本呈交的那首诗,应当也已被替换之人拿走。所以……除了这番证词,尹叙暂时拿不出任何证物。”   这次,不等新君发难,崔祭酒已先表态:“简直胆大包天,国子监中竟有这等行径恶劣者。”   尹叙淡定的说:“当时的情况,学生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据,加之冯生素来刻苦勤勉,若在这个节骨眼,学生仅靠三言两语为其辩驳,哪怕是将原本的诗作念出,也难保不会有人觉得学生是在为冯生开脱而生的急才。”   “再则,此事若真是有人暗中为之,想必早有策划,甚至留有后手。”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追究到底,既是打草惊蛇,也会让冯生在此事中被越描越黑,所以,学生以为此事最好不过大事化小。先保住冯生监生资格,才好为其正名,此为‘不宜再提’。”   “多年来,世家贵族根深蒂固,圣人广开教学,却是将各个高门大户出身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出身的学子揉在一条路上争相竞逐,这便不可抑制的分出诸多派系来。”   “冯生身为寒门学子,既无可投的高门贵族为其庇护,亦无深厚的家底为他奠基铺路,前程明暗,全靠自己挣得。”   “原本,他只有得到老师青睐才有被举荐出头的可能,但今日之后,不止是冯筠,今后的每一位有才之士,即便得不到老师的偏爱和青睐,也多了一条有效展示才华与抱负的路径,不被单一的成绩决定前路,那过去的事也无谓再提。”   “然文人重誉,当日祭酒愿意再给冯生一个机会大事化小,固然是考虑到冯生的前程而生出的恻隐之心,但他日踏入朝堂,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挖出今朝未解之谜,令其身负质疑,于他来说并不公平。今日陛下亲自过问,尹叙便觉得,此刻再提,最合时宜。”   尹叙一番长论,既道明了当日原委,指出冯生被冤枉的事实,亦将国子监中现存劣况抖了出来。   即便同聚一堂,高贵者依旧高高在上。   老师不可避免将更多地目光放在高门子弟身上,有好的机会,必定是贵族先得。   更别提有些老师本就暗暗划分了派系,所谓培养人才,都是为己方培养人才,而非为朝廷输送血液。   所谓上行下效,原本应该一视同仁的师长先有了偏袒,自然也让本身出身贵族的学生自认高贵不可超越,如此一来,学中派系划分,以至霸凌欺辱手段层出不穷。   一时之间,以范闻为首的诸多世家子弟都跟着心惊肉跳。   或许是有人怕自己曾经的言行被暴于圣人面前,又或是怕自己明明没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却也因有意无意的站队而被波及,一个个脸色都相当精彩。   新君的脸色已极尽难堪,沉声道:“崔祭酒……”   “陛下。”不等新君向崔祭酒发难,尹叙先行抢白:“尹叙斗胆,还有一言。”   新君神色微动,挑了挑眉:“你还有什么要说?” 第14章 云珏:???   面对圣人发问,尹叙应对的相当从容,掷地有声:“其实,学中有竞争,无论善意还是恶意,都并不罕见,各种缘由亦有迹可循。”   “此前,诸人都道冯生抄袭文辞,崔祭酒依旧碍于冯生之不易揭过此事,今朝,未尝不可对暗中做手脚之人仅以警告示之。”   “今日陛下在学中立下新规,不妨以今日为界,前尘往事一概不论,往后好坏自有定夺。尹叙也相信,自今日之后,国子监定会迎来不一样的新面貌,这岂不是比一味追责闹得人心惶惶更宽慰人心?”   崔祭酒身为首官,学中监生行此手段却不查明,他已有失职之罪。   尹叙三言两语,既将他的动机归到惜才爱才之上,又与圣人初心不谋而合。   是以,崔祭酒当即道:“臣附议,尹叙所言言之有理,求陛下三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新君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目光烁亮的盯着面前挺拔英俊的青年,意味深长道:“尹叙之才,朕今日,见识到了。”   数十步外,云珏亮晶晶的眼盯着尹叙,醉心的想,我也见识到了。   ……   因云珏而掀的闹剧在经历一番跌宕起伏后,终于归于平静。   诸如震惊,意外,新奇的情绪过去后,不免让人开始思索这整件事。   其实,因出身而形成的派系划分不止存在与男学,女学这边更甚。   只不过,相较于男人间一触即发的矛盾碰撞,女学这头的寸劲儿就更阴柔。   远的不说,单说刚来长安便被一众贵女拒于往来圈子之外的云珏就是一例。   有人把前后因果一整,得出了一个天大的阴谋——难不成这是云珏一手策划的?   真是越想越有可能!   现在回想云珏每每意识到自己被议论时的不在乎和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分明就是用来迷惑人的!   看似不在意,回头就是一刀子!   这一刀还相当的狠!   不止,她还装出一副对尹叙痴迷的样子,甚至不顾仪态身份。   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她是个满脑子小女儿情思的狭隘之人,又怎会想到她暗地里策划了这么一大出戏?   当她私自设立的展牌被圣人承认,所作的诗被盖上圣人印鉴时,便注定会在国子监的变革进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今以后,别说她们这些同窗,怕是各科博士也都要对她的课业格外重视,不敢轻判不通。   谢清芸从事发开始脸色便不好。   当日她站出来为尹叙说话人尽皆知,现在尹叙做此回应,无疑是狠狠打了她的脸。   而她当日为他挺.身而出的人情显得可笑至极。   是以,当女学对这事议论纷纷时,她只是冷着脸坐在一旁不插话。   有平日里与谢清芸交好,也忌惮其家世和靠山的女子便忍不住了,站出来反驳。   “我只问诸位,即便这展牌立在了胜文栏边,又有几个人敢在博士给出评级后再自行张榜的?说得好听,是为了邀众共赏,可说白了不就是不服气?”   “若是自行张榜,赞数过半甚至过高也就罢了,若是无人问津呢?那时,羞耻可是成倍成倍往上涨!”   这话虽刁钻,却也精准的戳在每个人心中。   其实,老师的偏爱,放在民间私塾里,也是普遍有之。   因为更讨老师喜爱,得到照顾和机会也越多的情况更是不少。   单说女学里头,也只有谢清芸入得了博士的眼,国子监中宝贵的藏书阁,旁人只能望而却步,她却如入家门,这就是差别。   被偏爱的人得到了更多的照顾和机会,自然就比别人更容易变得出挑优秀。   对此,大多数人只能认命。   但凡没有殷实的背景做支撑,想考质疑和反叛来改变局面,一旦失败,很可能会遇上比从前更不堪的情况。   这样一想,大家又觉得所谓自行张榜就是个梦。   敢这样做的人,必须得有成倍的勇气和受打击能力,还得敢赌。   可如此一来,把这件事办成的云珏越发显得神通广大。   很多人甚至开始思索自己过去有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被记在了小本本上,以至于云珏再出现在教舍时,瞬间收获许多亲切又热情的笑脸。   云珏:???   ……   事实上,大家的推想不尽准确。   第二日的早课刚下,一道消息已经传遍两边的教舍:“快去看!冯筠自行张榜了!”   云珏正趴在桌上眯觉,一听这话,她嗖得跳起来,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教舍内的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怀疑云珏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看上冯筠了。   但不管怎么样,居然有人敢在云珏之后自主张榜,赶紧去看戏!   随着消息传开,胜文栏边很快围了一群学生。   以往大家来此,都是在博士批完文章后前来拜读佳作。   但今日,没人去看胜文栏,目光都落在那块昨日才立起来的展牌上,那里俨然已经贴了一首新诗,是冯筠的新作。   对于此前抄袭一事,大家都知道是个乌龙,各人也都知道暗地里动手脚的人原因为何。   所以,当冯筠大大方方张贴新诗时,没有人再用此前的态度对他,甚至对新诗颇为好奇,一个个读的很是认真。   云珏来的早,挤在最前面,看的最清楚。   其实,与其说是冯筠的新作,不若说他是把那首受尹叙指点的诗又改了,读作——   夜雨潜行撞灯影,隔窗挑灯不曾听。   新燕不识儿郎面,迟日难见勤人行。   春风复绿枯寒景,四时不返白头命。   千红竞放乘风起,不及五更炊火情。   抄袭之事闹得正凶时,冯筠就被兜过底,他家中只有一老母的事早不是秘密。   这首诗一读便知,是在写他与自己的母亲。   围观的人原来越多,连学中洒扫的小童子都凑过来。   面对一双双目光,冯筠再无当日的阴冷之态。   相反,从他站到这里开始,神情举动皆透出一股坦荡之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一处,眼看着那抹明媚,缓缓开口:“冯某自幼家贫,靠一寡母拉扯长大。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养育之恩未报却大谈治国安家,在冯某看来实在可笑。只是沿途艰难,荆棘丛生,想要顺利前行,只能靠日复一日的勤勉苦读,实在无心去看路边闲暇的花草景色。”   “此前的事虽然是个误会,但如今回头来看,反倒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无论是翻遍名家诗词勉强去仿写,还是请教尹师兄让他为我指点改词,不过是将我眼外心外之物强行融入诗作中。所以,大家的斥责未必是错,那些东西,的确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冯筠弯唇笑起来,他的笑坦荡而清澈,甚至称得上俊秀。   大家不由得想起当日谢清芸拿出的“证据”,就是从冯生往昔的文章里抠出蛛丝马迹。   因为他仿写过名文的手法,便说他在那件事上抄袭,现在想想,似乎有些武断。   其实他也只是在努力迎合博士的喜好吧。   即便是他们自己,也不敢说从来没有效仿过名次名句的用法。   冯筠的目光落在云珏身上,语气里融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柔情:“好在,冯某受人指点,悬崖勒马,及时砍去了许多愚笨的想法,也在今日补上这一首诗。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他明明没有指名道姓,可无论是他的目光还是事实,都让人忍不住往云珏身上看去。   云珏正在读诗,察觉周围目光,她动眼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冯筠身上,然后露出笑来,冲他竖起拇指。   真棒!   冯筠笑容更深。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觉,即便前路尚且遥遥,心中却轻松又坦荡…… 第15章 我!都!有!   云珏是第一个表态的,她拿起一朵红纸花贴上展板,再盖上自己的私印。   有她领头,很快有第二,第三个人走上来。   这当中,或许有人是真的为冯生诗中孝义感动,有人是为自己当初的武断伤人恕罪。   总之,大家无一例外为他作了最高的评级。   冯筠的诗作下很快变得一片红。   人群窜动中,冯筠的目光穿越人群,再度落在云珏身上。   然而,前一刻还对他露笑赞扬的少女,忽然转头看向某一方位。   霎时间,她的眼中露出比前一刻更盛的璀璨光芒,人也毫不犹豫奔向那处。   冯筠一怔,下意识随着她移动视线,就这样看到了站在思学廊下的清俊身影。   青年生的颀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站在那里,便已抹杀一片春色。   云珏跑到思学廊下,隔着一个木柱站定,高兴的问:“尹叙,你也来给冯筠评诗吗?”   尹叙目光看着那头的热闹,说:“云娘子一呼百应,也不差我一个。”   行,你说什么都有道理。   而且,这种时候谈别的男人实在扫兴。   云珏靠在木柱边,忽然兀自笑起来,吃吃的,傻傻的。   尹叙听见,转过头看向她,眉毛一挑:“我的话很好笑?”   不,不是。   云珏摇摇头,两只手齐捏着一朵不知何时摸出来的红纸花慢慢上提,一直提到脸前。   她小半张脸躲在手后,目光堪堪擦过红纸花的边沿,直直望向面前的男子,红纸花上的印鉴,一笔一画刻着“尹述清印”。   这朵红纸花,贴在她那首诗下方的最后一个位置。   昨日最热闹时他并未争先,却在热闹散去后静悄悄补上这一枚花。   这也恰和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从不争锋冒头,许多事总是一言不发的就做完了。   展板就那么大,评级结束得到结果后自会撤下,这些红纸花也会作为成绩保留。   但对云珏来说,值得保留的唯有这最后一朵印着尹叙印鉴的红纸花。   云珏浑身上下散着激动与喜悦,却又作矜持姿态:“所以,尹师兄觉得我那首诗写的如何?”   这话多少有点刻意了,花都给你了,你说如何?   可尹叙还是回答了:“写的不错。”   这番回应似一个莫大的鼓励,云珏上前一步,身上清淡的香气瞬间涌向尹叙。   男人眼动了动,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看向热闹的那头。   云珏又问:“那我把这首送你,好不好?”   尹叙眼尾一跳,忍不住重新看向她:“送给我?为何?”   云珏咬咬唇,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羞怯怯道:“因为,我们陇西的女子若有了心上人,都会送这样一首诗给对方以寄情思的。”   信我,它是一首情诗。   然而,尹叙并无太大的反应。   她是当他不知道这诗的深意?这分明是写她故乡的女眷与军官。   “你觉得,我很好糊弄吗?”   尹叙不喜虚与委蛇,云珏的心思他不是不知,却也没放在心上,无意挑破,徒生尴尬。   但此事后,他对她的改观很大。   从头到尾,他可以肯定冯生没有跟她说不该说的,可她的言行却精准的踩在了他的计划上。   若换成别人,兴许会将此当做一件歪打正着的幸事,可尹叙不这么想。   这丫头,太精了。   回头想来,这一连串的布局中,他并非毫无破绽,可要识破也需要极其细致的观察。   不过,她的确一直在暗中窥伺他就是了。   然而,当尹叙自以为端出质问的架势将话问出去后,撞上的却是少女陡然变化的眼神。   什么娇羞、激动、兴奋、喜悦通通荡然无存,那双载着狡黠笑意的黑眸仿佛带着小勾子,一眼看过来,揉着毫不掩饰的坦荡——是啊,你想的没错,要摊牌吗?我准备好啦!   许是少女的情绪太过热烈直接,竟冲得尹叙心神一荡,原地怔住。   没等他反应过来,云珏已从袖中取出昨日张榜的那首诗展开来。   尹叙看向她展出的那张纸,眼神忽变。   诗句前头都没什么问题,唯有最后一句——   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她昨日展出的那首诗时,竟又把“关山”改回了“巫山”。   电光火石间,尹叙脑子里嘣的一声似有弦断,昨日种种如走马观花在脑中滑过。   是了,昨日那个情况,所有人都以为会被除名的云珏竟带着圣人杀回来,借一块展板,言旁人不敢言之语,做旁人不敢做之事。   那些他部署时尚且要深思熟虑留好后路的安排,她一通乱拳全给打了出来,还拳拳到肉。   展牌也好,她的诗也好,不过是借题发挥的工具。   在圣人牵头为她叫好后,其余人都急忙表态。   连他都自诩知晓诗文深意,并未观察到她做的这点小手脚,其他人恐怕更没心情细读,光顾着震惊了。   可由始至终,她只在冯筠家和勤政殿内提及过诗中深意。   论理,作为毫不知情的外人,就她原先的那首,是不当如此笃定的看出思乡之情的。   除非,前因后果他全都知道,如身临其境全程旁观。   更进一步,连冯筠的这件事,都是他一手安排。   而他在圣人面前对那个调换诗词的“幕后黑手”求情,看似宽容高洁,但其实,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是名副其实的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但凡他想明白这一层,就该知道,目的能达成,她居头功。   所以,她明目张胆的出言试探提示,就差把邀功两个字刻在脸上。   想明白这些,尹叙神情渐松,弯起唇角,竟也不作遮掩了:“我既知道这诗写什么,就没道理被你糊弄。所以,你也无需拿一首思乡诗来同我说些有的没的。”   尹叙的话非但没有令云珏挫败,反倒叫她生出几分惊奇,脚下步子一动,又近一步。   “所以,你不肯收下,是因为觉得它不是情诗,觉得我在骗你?”   尹叙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什么话到了她耳朵里,总能被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还理解的让人无法反驳。   “你早说啊!我这里还有很多!”云珏又摸出一张粉帕子来。   尹叙看见那粉帕子,顿时眼角一跳,暗道大意。   谆谆善诱,铺垫引导,只为兜转回这一步,在这儿等着他。   不过眨眼功夫,云珏再度酝酿出羞怯之色,捧着粉帕子,娇滴滴道:“尹师兄,这次你应该有空了吧?放心,情意绵绵的,热烈奔放的,措辞讲究的,寓意深远的,我!都!有!   尹叙看着她一张小脸神情瞬息万变,缓缓叹出一口气,神色逐渐玩味。   “云珏。”他轻声喊她,不是师妹或女郎,而是直呼其名,随意的态度里无端揉着几分熟悉与亲密,清润的音色更是听得云珏浑身一麻。   尹叙本就侧对着她,喊她时微微斜倾,头一偏,说:“素姬,不是好女人。”   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云珏一眼,转身离开。   云珏还以为尹叙要和她说什么,激动地心都快蹦出来了!   可是……“素姬不是好女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什么秘密的暗号,约她三更柳下见之类的邀约?   “哎,什么意……”云珏回神,转头就要问尹叙,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她失落又疑惑:“……思啊。”   自入学以来,云珏只有今天和尹叙说话最多,气氛甚至不错。   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地瞻仰着,所以对尹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进行拆解分析便成了一门不可或缺的功课,云珏非常用功,且颇有造诣。   可是今天,她直到散学时都没想明白什么是“素姬不是好女人”。   太深奥了。   带着这份思索,云珏神色凝重的上了马车,回到将军府。   因为太凝重了,与她往日风格大相径庭,终于惹来了赵程谨的关注。   用饭时,云珏拧着眉头沉默思索,三次里两次都夹空,嚼空气的吃相还挺逼真。   赵程谨第一个受不了。   他将筷子往食案上一拍:“你怎么回事?”   云珏看向赵程谨,在苦思无果后终于准备求助。   她放下碗筷,郑重道:“尹叙今天,跟我说话了……”   又是尹叙。   赵程谨都听麻了,但也放心了。如果是尹叙的事,那就不是大事。   他重新端起碗筷,麻木道:“哦,是吗。”   云珏来劲儿了,她目光灼灼的盯住表弟:“老实说,没人比我更懂尹叙,但是他今天说的话真的好奇怪,我觉得可能只有你们男人能懂。不然,你给我分析分析?”   赵程谨面无表情的吃了一根青菜:“说说看。”   云珏三言两语说完前因,到关键部分时,她整个人都投入进去,捏着嗓子模仿尹叙清润磁性的调调:“然后他就对我说——‘云珏,素姬,不是个好女人’。”   最后一句话出时,赵程谨吃饭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云珏浑然不觉赵程谨的目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这一定是暗语!他会不会……是在对我诉衷情?”   赵程谨神色逐渐淡定,回答她:“哦,素姬,我知道。”   嗯!?   云珏这才看向他:“怎么说?”   赵程谨继续吃,边吃边道:“素姬是《长安月下集》第三篇章的配角,是个手段残忍玩弄男子满手鲜血的罗刹女。”   “哦,之前帮你摘抄的那句情诗也是出自此章,具体讲的是,素姬看上了一个才华横溢颇负名气的书生,百般手段将那男人骗上床,那段情话就是他二人第一次行房前素姬说给他听的。后来,素姬玩腻了便将他抛弃,又因攀附上权贵嫌他纠缠,便把他杀了,啧,挺惨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整个饭厅。   云珏盯着赵程谨,所有的期待和幻想都如泡影般啵啵破碎。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如闻天方夜谭。   赵程谨吃的津津有味,火上浇油:“这么说来,你心中的清贵公子,日常读物好像也清正不到哪里去,竟对这本书如此熟悉,指不定骨子里还挺风流。”   “不过,你送这样的情词给他,会不会让他误以为你心中信奉素姬的行事作风,以及你其实只是想玩弄他,骗到手之后再抛弃?”   “赵程谨。”云珏平静的喊他一声。   赵程谨看向她:“如何?”   云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这一次,不等赵程谨回应,云珏已起身跨过面前的食案直扑赵程谨。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同一时间,流芳与彩英同时触动,一个,一个拖,求饶的字句都是刻在骨血里的,哇啦啦张口就来——   “……手!下!留!情!”   “……三!思!而!行!”   云珏张牙舞爪,出离愤怒:“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 第16章 云珏……她凭什么!?……   云珏一夜没睡好,以至于第二日起晚了,没能在上学时堵到尹叙。   走进教舍时,大家正在议论什么,一看到她,神色越发微妙。   云珏耷拉着眼,没精打采的坐下,人往前一扑便开始打盹儿。   旁人见她如此,便不再偷瞄,继续窃窃私语。   “我也是昨日才听说,他们出身不好的,有几个早早就在长安城走动过,投了高门划了派系,冯筠那几个还因此被嘲讽过,说他木讷迟钝,不懂趁早铺垫后路。谁曾想,他如今成了最风光的,前途大变,也不知其他人会不会悔青肠子。”   “冯筠的确撞了大运,听说他进宫面圣后,宫里专程派了人去他家中慰问冯母,送了好些赏赐,可把其他人……”   热烈的议论戛然而止,正听着的那个见对方停下来,皱眉催促:“其他人怎么了,说完啊?”   停下的那个没有继续再说,目光错过面前的人投向后方。   “你看什么呢……”另一个问不出个所以然,脑袋也转了过来,然后齐齐定住。   两人的后方,云珏已经托腮坐在那儿了,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们,见她们二人转过去,她兴致勃勃的问:“冯筠进宫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当场石化。   云珏等了会儿,见她们呆着不开口,就懒得再问。   她等会儿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嗯,问尹叙,还能多说几句话!这个主意真不错!   想明白了,她又趴回去眯觉。   总不能精神不振去见尹叙呀!   这一头,石化的二人慢慢回过神来,转过头对视一眼,然后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这厮耳力这么好吗?听得清清楚楚啊!   这是不是代表,她们以往说的小话,她全都听见了!?   啊——要死要死要死……   ……   午间放饭,云珏原地满血复活,提着小饭盒嗖的一下冲出去。   经过这两天的轰轰烈烈,阮茗姝看着云珏都有些发憷,摇摇头:“她真能折腾。”   一旁,刚刚拿出饭盒的谢清芸脸黑了一瞬。   这件事情中,她只觉自己丢尽了颜面,至今未能扳回一局。   云珏……她凭什么!?   ……   因为那一闹,云珏在国子监地位激增,不到一刻钟就打听到全部经过了。   原来,冯筠那首诗挂出来,因孝心真挚,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圣人跟前。   圣人念其孝心,于昨日传召了冯筠。   作为新学设立以来第一个面圣的寒门学生,冯生显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在与圣人交谈中尽显文采底蕴,得了圣人亲口夸赞,还给了赏赐,直接送至冯宅。   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听说那坊间整条街都知道冯家有了个出息儿子。   后来,圣人又专程召见了国子监一众师长,态度明明温和可亲,但话里话外都是敲打,希望他们身为师长,莫要因为自己的偏向而消减了对其他学生的关注,理当一视同仁。   这时候,云珏和孙博士那一茬又被提了出来。   瞧,倘若孙博士当初能多分一些心思出来,细细探究云珏的心思,便也没了云珏后面的率性而为。   那日,孙博士曾慷慨激昂扬言要辞去博士之职。   此事之后,她没主动辞官,倒是每每看到云珏,都要拉着好一番望闻问切,恨不得把她肠子底都刮出来,看清她的心思,倾听她的想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敢展示便有机会,那块立在胜文栏边上的展板便成了香饽饽。   他们当然知道贴出去的文章诗词未必全部叫好,也可能会冷门。   可脸面值几个钱!万一捡漏了呢!   云珏本是打听冯生的事,得个结论,此事便也揭过。   没想与她说话的师兄相当热情,一股脑说了许多不相干的,最后甚至期期艾艾的表示稍后的旬假是否可以约她游湖。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犯困了。   云珏兴趣缺缺,正想着怎么回绝,身后走来一人:“云师妹。”   是冯筠。   云珏如见神兵天降,当即借有事要与冯师兄说,打发了那个热情的师兄。   冯筠看着那人走远,眼神里的敌意总算消散些,看向云珏时已恢复温柔,甚至还蓄着几分欢喜和期待:“你来找我?”   嗯,其实也不是,就是想来打听一下。   没等云珏回答,冯筠已走上前来:“其实,我方才去找你了。”   “欸?”云珏一怔:“找我?”   冯筠抑制住见到她的喜悦和冲动,平声道:“我想向你道一声谢。”   她借自己的诗词发难,又是面圣,又是在国子监放话,现在博士们对学生的态度已大大转变,评级时小心小心再小心,就是为了避免评级不公,激得学生跑去自荐栏上贴文。   当然,那种本就才不如人,还望向靠自主张榜捡个漏的另算。   博士们乐见其成,期待着他们能因此清醒的认识自己。   可云珏却摇头:“你跟我道什么谢,你应该谢谢尹叙!”   冯筠心尖一凉,竟没能说出话来。   不错,第一个看到他们这些亟待出头却又求路无门之人的,就是尹叙。   可是,冯筠却抑制不住心头那股泛着酸的戾气。   忽的,他眼神微动,情绪迅速压下去,笑着看向云珏。   “其实,也不全是为这个。还为那日我被其他人谩骂欺辱的事……”   云珏偏偏头,静候下文,冯筠笑了笑,缓缓道来:“还记得那日,所有人都为尹叙辩白,甚至连学中才女谢清芸都站了出来,可是你没有。”   这一点,冯筠后来回想时是真的意外过。   云珏行事一向很随心,看着还有些感情用事。   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为表心意,她也该义不容辞的站尹叙。更别说尹叙的名声本就那么好,根本无人会怀疑她。   毫不夸张的说,凭云珏这等能闹的本事,若她当日站尹叙而针对他,他怕是都不能竖着走出国子监。   “这个啊……”云珏更觉得没什么了:“那时候不是事发突然,什么证据都没有么。”   冯筠觉得云珏没一个回应都没踩在自己想要的点子上,心有点急了:“但你敢当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些话,无惧圣威与舆论,也……叫人钦佩。”   “哈。”云珏摆摆手:“这个就更没什么了!”   她神神秘秘靠近:“招数罢了,不值一提。”   “招数?”冯筠觉得自己快被她绕住了。   “嗯。”云珏自信满满道:“这叫‘没娘的孩子有糖吃’!”   大概是怕冯筠听不懂,云珏细细解释起来:“还记得我给你说过,陇西有许多随军的军户吧?我母亲、嫂嫂和婶婶时常同他们来往,有时候军户家眷有事需要返乡,但又不便携着孩子,便会把孩子寄放在我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饶是我母亲和婶婶那般睿智的女子,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孩子再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可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啊。打不得骂不得,原本是一片好意代为照顾,若是因恼怒把孩子跟打我似的打坏了,就吃力不讨好了。这就恰如我如今的情况!”   “我在陇西逍遥又自在,犯不着圣人。可他一道圣旨,我就要背井离乡来这里受他照顾,他要是还让我受委屈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娘可得跟他急!为了让我好好过日子,就算我任性些,他们也会更包容些。所以这事,我闹得,别人闹不得!”   真是不引以为耻,还反以为荣。   冯筠彻底败下阵来,无力的笑了笑:“可是,你是怎么知道……”   这话题实在不能公开,他声音压得更低:“……怎么知道此事是我们自己策划的?” 第17章 我这挡箭牌,用的可还顺……   他说的“我们”,自然是指他和尹叙了。   云珏挠挠头:“就,猜得呀。”   冯筠这会儿已不急着表达心中的情思,纯粹好奇起来:“如何猜得?”   云珏撅撅嘴,“就是……觉得不对劲吧。”   碍于冯筠的好奇,云珏便耐着性子同他说了自己眼中的古怪之处。   首先,便是那首诗的雷同。   呈交诗文的早晨,她亲眼见到冯筠向尹叙请教,如果这两首诗是巧合雷同,当场便可得知。   可这两首诗愣是被同时教了上去,中间肯定有猫腻。   所以,在没有明确证据前,她对两人的怀疑是一半一半。甚至连如果是尹叙抄袭,她要如何帮他重新做人的想法都拟好了。   其次,便是那场纷争。   打群架时,其实很容易掩藏自己的立场。但云珏从小看人打架长大,当尹叙加入战局,看似在两边劝架,实则更多是将奔向冯生的拳头全部挡开。   如果真有抄袭的事儿,他俩之间必定死一个。对立的立场,尹叙却袒护冯生,还将袒护做的那么隐晦,那他就不对劲。   最后,便是冯生家门外那场谈话了。   云珏不容置疑道:“我知道尹叙去了,还藏着躲着不出来。”   冯筠彻底震惊:“你……”连这也知道?   云珏以为他不信,只说:“我就是知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尹叙的声音我可是相当熟悉,他连咳嗽声都比一般人动听!”   话音刚落,两人说话的回廊拐角传来一声颇具提示意味的——“咳”。   云珏的眸子当下一亮,纤白的手指指向声音来源:“听!就是这种!”   冯筠眼中光芒散去:……   诶?   云珏回过神来,缓缓转头看向拐角处,二话不说奔了过去。   一转弯,尹叙抱臂倚墙的身影便跃入眼中,他脸上还有未收的笑意,见云珏走来,主动解释:“无意偷听,只是听说冯生在此,又听到了自己的名讳被提及,这才好奇听了一耳朵,失礼了。”   嘴上这么说,可男人眼中半分惭愧都无,那坦荡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能背后说我,我也能背后听你,公平。   云珏怎会在乎这个,她高兴还来不及!   最近和尹叙说话都不用故意制造机会,他已经学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可喜可贺。   “哪里的话,我还有几句没说完,你要不要站过来听?”   正说着,冯筠也走了过来,尹叙唯一抬眼,便见冯筠的眼神紧张的落在云珏身上。   仿佛在惶恐自己珍视之物要跑掉似的。   他垂眼敛眸,原本那点戏谑的语气骤然收拢,只剩公事公办的口吻:“冯生,崔祭酒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你过去一趟。”   冯筠尚未开口,云珏已在旁帮腔催促:“冯师兄你赶紧去吧,千万别耽误了!哦对,恭喜恭喜呀!”   冯筠:……   尹叙看在眼里,又加了句:“倒也不急,你二人说完话再去不迟。”   “已经说完了!”云珏望向冯筠:“冯师兄,我与尹叙还有些事情要说,不耽误你了!”   冯筠看二人一眼,所有的失望和低落都藏进眼底,他扯了个笑:“好,我这就去。”   尹叙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珏一眼,与冯筠告辞,转身离开。   云珏顺势就跟了上去。   冯筠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走。   他定定的看着那个跟在尹叙身后走的步伐雀跃的少女,心中被一股无言的苦涩一寸寸侵占。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认清自己刚才无意瞥见拐角处一闪而逝的身影时生出的微妙心思。   问出那些话,既是心中的好奇,也是一份隐隐的期待,甚至……是有意的误导。   事实证明,他这份心思,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未在第一时间表态站队,是因没有证据。   等她发现蹊跷时,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尹叙这边。甚至在察觉尹叙对他隐晦的庇护帮衬时,主动出面接下了这个活儿,光明正大来帮他。   那些体贴周到的好意,打动人心的言辞,甚至勇气十足的挺.身而出而出,全都不是因为他……   冯筠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亦或说,出身不好的人,常常会自尊心作祟,所谓穷骨气,大抵便是如此。   以往任何事上,他都不屑于别人的同情和施舍。   就连尹叙此次的出手相助,他也明确表示,在事成后定会回以相等的报偿。   他不愿欠人,更不愿因为欠了谁显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就在刚才,他竟忍不住的想,哪怕云珏的行为是因为同情他可怜他也好,至少,这份情绪都是因他而起,是为他而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他作出这许多事来。   他受不了……   冯筠站在原地,双拳紧紧握住。   原本,他们渴求的就是一份一视同仁的态度。   有相同的机会,相同的起.点。   如今,情况明明已经大有改善,可冯筠心中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浓烈的不甘,甚至恶劣的想——哪里不一样了吗?   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和尹叙并列时,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尹叙。   因为他才名更响?因为他家世更好?又或是容貌出众?   如果……如果他也能手握重权,平步青云,是否便有了一争之力?   ……   尹叙的的确确是来帮冯筠传个话,却没想离开时身后粘了条小尾巴。   午间时辰有限,他已用完午饭,可她手里还提着自己的小饭盒。   行至一处静谧之地,尹叙忽然问:“你打算拎着饭盒跟我多久?”   基于以往的经验,但凡他们之间的谈话开始了,就会很快结束。   她又不傻,干嘛主动开腔?   现在尹叙主动开腔,她也不好不答,拎着小饭盒的手背到身后,“吃饭固然重要,但答谢尹师兄更重要!”   尹叙笑了笑:“谢我什么?”   云珏脸上滋生笑意,微微朝他倾身,压低声音:“当然是答谢尹师兄暗中相助让我在圣人面前顺利过关呀!”   这一点,她在和冯生坦白时并未提到——尹叙或许是圣人有意安排在国子监的人。   尹叙眼神轻动,笑了一声:“这话,我就不懂了。”   云珏直勾勾盯着他,脚下往前迈了一步。   尹叙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甜味,像是最新鲜的果子混在一起的什锦味儿,又似夏日里最透心的一捧清泉滋味。   “是吗?”少女偏偏头,有恃无恐:“那我倒是要去问问,我进宫那日,是谁赶在我们之前见了陛下,以至于让陛下在之后的应对里游刃有余,一丝不差的契合在我的点子上,叫我这番闹腾顺利收场。”   这话令尹叙心头一跳,好气又好笑。   那又是谁刚才对着冯生劲劲儿炫耀,这事她闹得,别人闹不得?   尹叙睨她一眼,反问:“不是因为‘没娘的孩子有糖吃’吗?想来圣人看你可怜,所以事事都让你几分,小孩子的心思又有多难猜?”   呸!她和圣人年岁相差无几,什么小孩子!   云珏瞪大眼:“才不是因为这样!”   其实,事后稍稍复盘,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圣人是乐见其成的。   他办新学养人才,说到底是为自己以后的势力多开拓一条新血液注入的渠道。   可他日理万机,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这一处,这时候,若有人跟榜下捉婿似的先一步来这里挖墙脚,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   云珏看上尹叙后,打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其中就有他曾为太子伴读的事。   再者,放在往年,像尹叙这样年仅弱冠的男子早已可以靠着家族入朝为官,只需几年历练,权势唾手可得,不比把宝贵光阴放在学堂里更有价值?   除非,他有必须来这里的理由。   她大胆行事固然是猜到他伙同冯筠闹出这一剧目是想拉冯筠这类学生一把,但圣人会完全配合她的节奏,让事情圆满收场,可不是什么单纯的纵容。   只能是有人暗中把所有情况都告知,而圣人乐得由她出面来打一通乱拳,自己坐收渔利。   这个人,多半就是尹叙了。   可他不承认,云珏就不乐意了,她都这么坦白了,大家都坦荡些不好吗!   不等她再发动攻势,尹叙忽道:“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若你一定要感谢,不妨连刚才那一桩一起谢了。”   云珏眼角一跳,蓄势待发的气势瘪了一角:“……谢、谢什么?”   尹叙眼中缓缓浮起笑意,略略倾首,学她刚才神神秘秘的样子:“你方才拒绝冯生的示好时,三句话不离我。我这挡箭牌,用的可还顺手?”   云珏生生一愣,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牢牢盯住面前俊朗的青年。   两人的角色像是掉了个个儿,她干笑两声:“这话,我就不懂了……” 第18章 “就这么定了!”……   “是吗?”尹叙挑眉,揶揄道:“那我倒是要同冯生好好解释,云师妹只是年少不开窍,并非是在拒绝他的示好,说不定能鼓励他重振旗鼓,再接再厉。”   话毕,他作势要走。   “等等!”云珏移步一挡,紧张的盯着他。   尹叙好整以暇的回视她,眼中浮笑。   云珏的观察力极强,连他和圣人的暗中举动都能窥伺剖析,又岂会看不出冯生态度上的转变和他眼中情绪变化?   方才,她句句都把自己先摘出来,不过是体面又隐晦的拒绝罢了。   云珏第一轮没讨着好处,反被尹叙将了一军,索性把前面全部推翻重新再来。   她定定神,单刀直入:“你就说,我有没有帮忙吧!”   尹叙眼尾一挑,大概明白了她的路数。   他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止一次遇到女子示好。   大多数时候,这种示好隐晦又暧昧,他都不用明确拒绝,但凡态度冷漠一些,对方便能会意,继而在大失所望中凄然退场。   可眼前的少女,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外。   她不是那种只能接受温柔回应,受不得冷漠疏离,在脸面与矜持的作用下束手束脚的女子。   相反,越挫越勇这四个字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她之所以如此,却不尽然是性格所致。   至少他自己清楚,面对她时,不再是直接了断的拒绝。   短短数日,他态度上的变化,亦是被她看在眼中,间接成为一番鼓舞。   尹叙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心理变化,更不排斥自己对她产生的兴趣。   从开始到现在,她看似纠缠不休,实则将分寸拿捏的极好,就连吸引他的手段都显得格外的艺高人胆大。   她的活泼开朗,精明聪颖,一旦入眼,便独成一道风景。   思绪逐渐通透,尹叙中肯评价:“是,居功至伟。”   云珏眸子一亮,得寸进尺:“那你是不是该有点行动!要知道,一回生二回熟,兴许下回我还能帮忙。”   这话着实令尹叙心头一跳,又自心底酝出一股绵长的叹息。   仅这一次就够侥幸刺激了,再让你来,摊子都得掀翻。   所以,他的拒绝也顺理成章:“心领了。”   云珏想想也是:“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说眼下的!”   她亮晶晶的眼里含着浓厚的期待:“马上就是旬假了,听说足足有五日呢!你通常会做什么?会出去玩吗?”   原本,旬假是没有这么久的。   一般学塾里,每十日不过休一日,遇上佳节最多至两日。   但因新学选才不论出身,许多学子家都不在长安城,一两日时间,大半耗在路上。   圣人体恤,便把零散的旬假揉在一起,又另外添了几日,每个月能休五日!   她会问这个,用意相当明显。   尹叙却回道:“我没有旬假。”   云珏没理解:“为什么?”   尹叙又一声轻叹,可耐心不减:“对我来说,旬假无异于换个地方写策论,赋诗文。眼下,我案头还摆着圣人出的几个题目,若你一定要问在哪里度过,大抵是在自己的书房,或者圣人的御书房。”   他看着云珏,一本正经的问:“你有兴趣?”   云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不,大可不必。   尹叙看一眼她手里迟迟未动的小饭盒,说,“赶紧找个地方用饭吧,午食都过了。”   云珏不甘心,飞快思索后,扬起小脸望向尹叙:“所谓劳逸结合,再能干的人也不可能无休无止做事。我不信那么长的旬假你没有一丝得空,哪怕一顿饭的时间呢!我们去玩吧,听说长安城如今也有了夜市,我想去看看!”   这是明确邀约了。   以往这时候,尹叙多半已准备拒绝,可今天,他竟像是破功般,别开脸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更好看,眉清目朗,让人忍不住跟着心生愉悦。   但此刻的云珏没工夫欣赏,更多是不解:“你笑什么呀!”   尹叙收敛笑容,喟然叹息一声:“云师妹内里精明聪慧,行事却风风火火,一出手便是乱拳通杀,险象转折,没个三头六臂七窍玲珑心的,别说接招,连与你并肩而立的资格都没有。”   他看着云珏,眼中笑意并着打趣:“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劳逸结合’里的那个‘逸'?”   云珏:……   他和赵程谨有什么神秘的亲族关系不成?   还是男人的本质就是嘴巴毒?   论嘴毒,她是佩服赵程谨的,她也看得开,一个人哪有样样都擅长的。   实在讲不过,武力镇压就够了。   没想到尹叙也有这个特质,可如果是他,她就下不了手了。   陷入沉思的云珏露出几分愁苦,若是以后一起过,尹叙会不会嫌她嘴笨无趣?   殊不知,她这番愁苦情态在尹叙眼中又是另一番解释了。   他倒是没想到,她的百折不挠会在这事上受挫。   在云珏难得的沉默中,尹叙听到自己开口了:“其实,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无暇。”   嗯……嗯!?   云珏从思绪中醒神,惊喜的看向尹叙:“你刚才说什么?”   尹叙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算是松口了。   心底轻轻一声叹息后,他决定遵循自己的意愿。   “方才你说,想去夜市?”   “嗯嗯嗯!”云珏点头如捣蒜。   尹叙:“我手头确然还有事要做,若你不介意,便约旬假最后一日。”   凭云珏对尹叙的了解,如果他手头有正经事要办,那一定是先紧着这事来做,绝不会拖到最后。   反过来,他把约会挪到最后一日,只要不出意外,就代表他那日一定是无事挂身的。   这是不是证明,他非但没有想过用“有事在身”的理由推脱她,反而还定了个很稳妥的日子?   云珏欣喜若狂,情绪都写在脸上,举起小饭盒一蹦三尺高:“就这么定了!” 第19章 “不可貌相。”……   云珏最终还是找到了地方吃饭。   平平无奇的食盒四四方方,没有一丝多余雕刻镶嵌。   食盒盖子揭开,一层躺着个圆滚滚的笼饼,下面一层是酱肉和腌制的萝卜。   云珏舔舔嘴角,拔下头上的木簪,竟从木簪里抽出利刃,仔仔细细把笼饼片成数片,取两片夹酱肉和腌菜,最后摸出一个小白瓷瓶,往上面浇了些奇怪的酱汁。   一抬头,尹叙的目光早已从手中的书册转向她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意外和叹服——不愧是你,一顿午食能搞这么多花样。   云珏眨巴眨巴眼,迟疑的双手奉上——想吃?   尹叙失笑,摇摇头,又继续看回自己的书。   云珏收回手:“那我吃了。”   尹叙握着书,并不介意她在旁边吃饭还是睡觉:“随意。”   因国子监目前还没有专程腾给学生用饭的食室,大家中午都是随意找个幽静的地方匆匆用完,也有关系不错的会聚在一起共用。   尹叙平日很少邀朋喝友,往往是独自用完饭,便携一卷书,找个情景角落小憩。   云珏还没用饭,索性跟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吃,尹叙竟也由着她。   他不是认真投入时轻易会被打扰,也不是被打扰而轻易生怒的人,且云珏真的只是乖乖吃饭,见他看书,连废话都无。   可是,他却不由自主挪了眼神。   云珏的饭食看起来相当简单,酱肉是厚厚一块,她动作娴熟老练,片饼夹肉一气呵成,那神秘酱汁也引人注意。   刚入学时,不是没有女学的人大胆来找他共进午食,疑惑借讨论诗文,请教疑难。   碍于这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尹叙不好一味拒绝理由,偶然间也瞧见过其他女郎的饭食。   长安贵族好食鱼鲙,不经烹制的鲜鱼片成晶莹剔透的片状,似霜如雪。   制作鱼鲙又以鲫鱼最为合适,奈何鲫鱼刺多,是以在制作时,尤其考验技巧。   对于贫苦人家,饭食用于果腹,简单方便就足够,高门大户则讲究吃得得趣有面子。   且鱼肉滋润却不胖身,拿出来体面又贵气,顺路成章的成为女郎们的心头好。   倒是很少有向她这般,吃得实实在在。   午后的回廊下静谧安逸,是他常来的地方,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但此刻,他的身边响起了脆脆的咀嚼声。   云珏的吃相并不粗鲁,但无拘无束,一口下去,笼饼软香弹韧,酱肉咸香生甜,萝卜酸辣开胃,复杂多变又完美中和的滋味令她幸福的眯起眼,发出了小小的满足音。   一上午的饥饿就是为了这一口!   尹叙并不好口腹之欲,浅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可她这般投入的进食,竟让尹叙的目光不可抑制的又转了回来。   他见过的女子进食,吃的无一不是精细珍贵之食物,胃口却小如鸟雀,两口便落箸,碗里不剩些都像是会被笑话。   老实说,举止的确优雅,瞧着能入画观赏,但就引馋虫生胃口来说,还是眼前这幅粗中有细,大快朵颐的画面更实在。   “嗯?”察觉尹叙的目光,云珏又发出一次邀约:“要吃吗?”   这一次,尹叙竟没有直接拒绝,往背后的木柱上一靠:“我吃了,你吃什么?”   这话说得!   云珏立马掏出一个兜袋:“我还有这些。”   她打开给尹叙看,里面除了晒制的果脯,竟还有切成小块的烤饼。   “我上课无聊时便摸一个吃,相当能打发时间,有时吃多了散学回去都不饿。”   上课无聊……   打发时间……   散学都不饿……   尹叙的神色慢慢的冷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云珏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拘无束的过了头。   尹叙可是国子监排得上名号的典范,她这种行径实在不妥。   云珏干笑两声,开始为自己找补:“其实……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动脑子便容易饿。博士们才华横溢,讲课精彩纷呈引人思考,我太专注,一不留神就饿了!若一直饿着,会影响我与博士们共鸣的!”   她语气逐渐沉痛,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万不得已的决定,却不知尹叙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个。   当日,新君在新学设立之初自各州召入长安的官家子女不止云珏和赵程谨,亦是借此事显示各州对新政的支持。   然而,最后顺利来到长安的却没几个,不是被家中忽至的丧事绊住,便是生了不知名的疾病。   传信来的话里到也没说拒绝,只是恳请新君能多宽限一阵。   对此,新君也只能准许。   这当中,唯有云赵两家子女如期来到长安。   论理,若是为了支持新政,各州大吏派遣一个子女来即可,然云赵两家同在陇西,一次就送了两个,旁人问及,也只当是圣恩隆重,对这两姓格外看重。   可云珏入学后的举措乃至于她刚才的言行,都无端显出几分矛盾。   若云赵两家知道自己是为支持新政才派遣之女来,理当耳提面命让他二人刻苦用功。   谁想,这二人一入长安,一个借着水土不服足不出户,一个龙精虎猛玲珑聪慧却对课业敷衍了事。   此外,圣人再看重云赵两家,他们入长安后得到的赏赐和关怀已经足够。   单说镇远将军府的地段是长公主一早看上的,奈何新君迟迟不应,最后倒是给了他二人落脚便可见一斑。   云珏这一闹,虽然恰和圣人心意,但在此之前,她着实称不上是勤奋努力的料子。   圣人赐下府邸后,还派了宫中奴仆到府伺候,仅凭这一点,尹叙相信圣人不会不清楚他姐弟二人平日是何种做派。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便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圣人只要这二人留在长安,只要他们好好呆在这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谈及云赵两家,迅速关联的无非是平介之战。   而先帝驾崩,先太子登基后伤重不治,直至新君登位,几代更替,都揉在这短短数年里。   此前十数年,尹叙活在安稳之中,凭着锦上添花的才气颇负盛名。   直至眼见乱世突至,他终于意识到才名在刀剑相向的战场显得多么无力又无用。   后战乱平复,新君登基,他才从过往的安逸人生中脱离出来,开始着重实务,总算有所精进,有些事,他也是这两年才略有了解。   难道让云珏来长安,背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用意?   正想着,诱人的饭食香靠了过来,尹叙眼一动,就见云珏举着一份刚包好的笼饼夹肉递到了他嘴边,笑着说:“你是在想要不要吃吗?不用想了,我帮你决定,尝尝吧,可好吃了!”   尹叙的目光凝聚在眼前之物上,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再拒绝,而是伸手接过。   云珏高兴地提示他:“要一口咬下去,咬到肉和菜!”   尹叙如她所指示,放开咬了一口,齿锋咬过酸辣萝卜时,果然发出了一样的嘎嘣脆声,咀嚼两下后,他生生一愣,看向手中的食物。   下一刻,缓缓地咀嚼开始加速,又似不够,他又咬了一口。   笼饼劲道打底,酱肉软烂增鲜,萝卜脆爽解腻,神秘的酱汁与不同的口感揉在一起,使得味道都层层递进,让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尹叙也是山珍海味养大的,自然尝的出这道酱肉是经过多重工序才烹制出的美味,就连一道普通的腌萝卜,滋味也层出不穷,酱汁更是非同一般的好吃。   这份饭食瞧着简单,内里有多复杂细腻,只有吃的人和做的人知道。   “好吃吗?”云珏看着他,期待的问。   尹叙笑了一下,点评道:“不错,倒是与你很像。”   “什么?”云珏没懂,她怎么就和吃的很像了?   尹叙眼帘轻垂,看一眼手中剩的最后一口,抬手送进嘴里:“不可貌相。”   云珏以为尹叙是要夸她,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夸她,可当她看向手里酱汁流了一手、内陷也被咬的歪七扭八的食物,小脸一垮。   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不堪?   尹叙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她想歪了,他张口想要解释,可话到了嘴边,溢出的却是一道轻笑。   云珏倏地抬头,眼里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   尹叙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与她对视颇为尴尬,所以他选择别开脸继续笑。   云珏:……??? 第20章 想效仿大伯母把她吊起来……   散学时,尹叙一如既往走向藏书阁,等他到藏书阁时,这里已来了好些人。   尹叙微微一怔,方才想起今时已不同往日。   求学之路,少不得博览群书。   高门大户也就罢了,对寒门学子来说,有时为了得一本好书,可能要排着队等传阅,到了自己手里,须得在最快时间抄录下来以便日后反复阅读,更别提不是什么书都有机会弄到手。   原本,国子监的藏书是不对外开放的,因为这里头不止有常见的经义文集,还有不少古籍珍本,甚至孤本。   想要来这里借阅,除非是深得老师喜爱与倚重的学生。   可在圣人隐晦敲打众人后,这里的规矩便改了。   如今的藏书阁,对国子监所有学生一视同仁。   来此期间,只要做好记录,可任意时刻借阅书籍,除古籍孤本不可带离国子监外,想要外借其他书籍,只要做了记录,在规定天数内归还即可。   消息一出,那些一书难求的学子便如饿狼出牢般奔了过来,每个人脸上皆是欣喜若狂之态。   都不必学正强调,他们捧着珍贵孤本时如同捧了盏琉璃灯似的,好像用力翻页都能将它震碎。   看着往昔冷清的藏书阁忽然染了人气儿,尹叙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   他轻轻勾唇,迈步走进去。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来,也有人专程来找书,却不知内里摆放的规律,转来转去如同没头苍蝇,嘴里嘀咕着偌大的藏书阁,怎的连这个都无之类的话。   下一刻,嘴里念的书已递到跟前。   这人一愣,看向面前站着的人,惊愕出声:“尹、尹兄……”   尹叙把书递给他:“往年藏书阁未开,书册收纳都是依照典籍官个人喜好来的,标记也是依照个人习惯所作,未必通俗,稍后倒是可以重新做个分类标记,便于大家寻书。”   对方接过书连连道谢。   有人惊叹道:“张兄寻了半晌,尹兄却信手一抽,莫非这里所有的书你都看过?连位置都记下了?”   尹叙道:“凑巧瞧见。”   奈何这话并无什么可信度。   他们听范闻嚷嚷过,尹氏有权有势,其父乃是三朝元老,尹叙自己的书房就收藏了无数珍贵典籍孤本,这国子监的藏书阁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可他喜爱读书,每日都来,自然对这里熟悉。   无论如何,对方还是表示了感激:“多谢尹兄。”   有些同在找书的也过来请教尹叙,一时间,尹叙又成了这里的瞩目。   谁也没发现,冯筠站在几层书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尹叙……   ……Hela   云珏高兴坏了!   才短短数日,她与尹叙的关系已经有了飞速进展,不仅将原本一句话结束交谈的氛围拉长到相谈甚欢的地步,还有了旬假最后一日的邀约。   载着这份喜悦,她高高兴兴回府,高高兴兴进门,然后被一脸臭相的赵程谨拦截。   “今日陇西来了信,你跟我来。”   如今的将军府,是圣人赐给云家的,用以人在长安时安置之用。   云珏抱着手跟在后头,歪头冲彩英嘀咕:“他到底有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好像这是圣人赐给他的宅子一样。”   彩英此前为了求动赵家郎君出面相助,胆子狠狠肥了一回。   需知赵程谨是个能分轻重却又睚眦必报的人,当时情况紧急,帮也就帮了,可事情一结,他便有功夫回过头来找茬了。   彩英又不能跟着云珏去国子监,每日只能在赵家郎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里求存。   所以,这种寻常时刻,傻子才要招惹赵郎君。   “女郎,你安静些。”   “嚯——”云珏大开眼界:“你也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彩英选择保持沉默,一路挺到了赵程谨的书房。   “都下去吧,不必在旁伺候。”赵程谨挥退其他人,连彩英和流芳都出来了。   云珏悠悠闲闲往书案前的软垫上一座,伸手要信。   赵程谨却没急着动作,而是冷着脸留意外面的动静。   少顷,流芳敲门给他们送茶,仿佛是一个信号,流芳出去后,赵程谨终于开口。   “之前事发突然,你又搅和其中,我不便跟你说什么。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那个寒门士子的身上,你不觉得,该和我交代点什么?”   云珏闻言,便知读信只是个幌子,漫不经心道:“你这么聪明,哪还要我同你交代什么,这件事说到底,就是尹叙为了学中寒门士子能得到同样公平的机会和前途设计的呀。”   “尹叙尹叙,又是尹叙!你的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东西!”   “为了一个男人这样豁出去,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云珏张口就来:“知道呀,伸张正义嘛!”   “你……”赵程谨快气厥过去了。   “伸张正义?”他冷笑:“你分明是为了讨好尹叙不顾后果胡来!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多少,就敢这么一股脑载进去为他披荆斩棘?你就不怕他是个卑鄙小人,骗得你助纣为虐?”   “诶——”云珏竖起食指,不赞同的左右摇了摇:“自我看上他,便一直在了解他。”   她越发理直气壮,得意又自豪:“正因为是他,所以我的爱慕与正义,并不冲突。”   赵程谨:……   好气,气的想效仿大伯母把她吊起来打!   临行前父亲的嘱咐言犹在耳,他们来长安可不是游山玩水,亦或走走形式给新君捧场的。   这当中的凶险,若不万分小心,怕是会牵连云赵两家。   可是看着眼前满脸明媚笑意的表姐,赵程谨的心又软了。   怪她有什么用呢?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活的,没心没肺,率性而为。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可否认,和她在一起,能少许许多多的烦心事。   因为会被她影响,变得一样单纯无知又傻气。   霎时间,赵程谨觉得自己身为弟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因为他决定,让傻表姐继续乐乐呵呵过日子。   他是男子汉,本就该承担的更多,等云珏心性成熟以后明白过来的时,再让她下跪道谢吧……   短暂的沉默中,赵程谨的思绪已经跌宕起伏转了几轮,最后化作一道绵长的叹息:“哎——” 第21章 她撅撅嘴,哼!   一桩事谈崩,只能再谈一桩。   赵程谨看向云珏,问道:“后日便是旬假了吧?”   云珏眨巴眨巴眼,这个话题跳的有点快呐。   她点头:“是啊,怎么了?”   赵程谨一番深思熟虑,说:“此次旬假过后,我会与你一同去国子监。”   有他在,绝不会再让她胡作非为。   最重要的是,什么长安贵族才子,也不知在他面前还称不称得出斤两。   此前他想留在宅邸,是打的一个细细盘算摸清底细的主意,也无谓去国子监比什么才名,太肤浅了。   现在云珏一通乱拳,他便坐不住了。   正式入学,一则是为盯住云珏,二则是为亲身上阵,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才子让她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   “哟。”云珏挑挑眉,目光在他身上刮了三道:“你水土不服好了?”   不等赵程谨回答,云珏忽然眯起眼睛,目露精光,精准打击:“赵程谨,你该不会是在憋什么压轴出场惊艳众人的打算吧?”   赵程谨眼皮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云珏耸耸肩:“以往在陇西,虽说你对外人的倾慕表现的不为所动,可该有的包袱一点不少,哪回出门不是打扮的光鲜亮丽的?要真不喜,你试试蓬头垢面浑身脏臭出去试试?看谁还抱着瓜果往你身上扑。”   “幼稚!”赵程谨当场反驳:“仪容整洁乃君子之本,万事万由前不动如山亦是君子风范,我为何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把自己弄得不堪?”   云珏已经失了与他斗嘴的兴趣,她满脑子都是出游的事,于是敷衍摆手道:“好好好,你抬杠你对……”   赵程谨,拳头硬了。   ……   因为和尹叙有约,云珏无时无刻不是高高兴兴的。   回了房,彩英小心翼翼的问:“女郎为何不告诉赵郎君约会的事呢?”   老实说,作为忠仆,彩英对赵程谨可敬可畏,唯独不可能偏心。   她还记得之前赵程谨是如何讽刺云珏倾慕尹叙一事。   所以,他万万想不到,经此一事,女郎和尹三郎之间不仅建立了交情,甚至到了可以私下邀约的地步。   云珏从小到大都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彩英看的多了,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信奉。   此事也不例外。   她甚至有些得意的想,女郎就是这么厉害!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赵程谨言辞的不满,还是因近来被穿的小鞋太多,彩英都很鼓励云珏去找回场子。   谁料,云珏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承谨就是小孩子脾气,我好歹担着他一声‘阿姐’,岂会因他一时直言就拿着我与尹叙好不容易建立的情谊去炫耀?那我把尹叙当什么了?炫耀的本钱吗?”   云珏已经在妆台前挑选约会那日要用的发式,在彩英怔然思索时,又劲劲儿补了句:“就算要说开,也等我与尹叙有名分时,直接到赵程谨面前让他跪下叫‘姐夫’,好治治他眼皮子浅的毛病!”   前脚刚刚踏入反思至今的彩英迅速脱身而出,信奉之心复苏,“女郎好魄力!”   ……   云珏是个进退有度,想法随着事态进步而进步的少女。   从前她与尹叙毫无交集,谈话刚开始就结束,她只能靠着上学下学的功夫偷瞄以饱相思苦。   如今他们关系突飞猛进,再行偷瞄之事就太不懂事了。   这日散学,尹叙一如既往来到藏书阁,手中捧着一摞木牌,上面简单的标注了所有藏书类型。   之前听他说要作分类的人都以为,他即便要做,也是差遣洒扫的书童来帮忙,不想竟是一早备好再亲手挂上,以前对尹叙只闻才名的人,渐渐明白他为何受人瞩目。   所谓言必行,行必果,未必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相反,越是在细小的事上认真,越是难得。   而这件事上,同为受到老师青睐偏爱的学生,尹叙和谢清芸形成了极大地反差。   此前,谢清芸才名高扬,又因出身高门,容貌清丽,一度被不少学生奉为梦中神女。   甚至有人透露,近来最为风光的冯筠,也曾暗暗瞻仰过神女风采。   否则当日在胜文栏边,为何范闻等人对冯生那般折辱他都不为所动,谢清芸一句话就让他红着眼动了手?   受刺激了呗。   而谢清芸,其实也是藏书阁的常客。   之前每日散学后,她和尹叙一样都会来此,有时两人碰面,一个点头致意,能让人遐想万千,郎才女貌,不过如此。   原以为藏书阁开放后,他们都能和才女来一个这样的碰面,却没想,谢清芸再没来过藏书阁。   如今,每日必来藏书阁的常客,换成了另一个。   “尹师兄——”一颗脑袋自尹叙身边的书架后探出来。   少女指了指自己面前书架的最高层,甜甜道:“可否劳烦师兄为我取书?这处太高啦~”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硬生生被拉长打旋儿转了三转。   尹叙刚好挂完最后一个分类牌,闻声指尖都颤了一下。   他淡定的攥拳落手,回身看向趴在书架边探头的少女。   云珏立刻露出大大的笑,满脸写着“帮帮我嘛”,“人家不可以”。   尹叙看了她片刻,脚下竟朝她迈了一步。   男人身上是淡淡的甘松香,提神醒脑,随着这一步,香气侵入了云珏的亲密范围,竟像是于瞬间生成一种新滋味直钻嗅觉,令她浑身血液沸腾,脸蛋飘红。   是暧昧!这一定就是暧昧的味道!   云珏心中的小人儿哇哇叫唤,甚至分神思考,尹叙怎么这样呀,怎么能在这里呢!   后面那个书架可能更合适呢!   下一刻,后脑一阵微妙的受力,云珏醒神。   尹叙的手落在她后脑,指尖微微发力,轻易将她的脑袋转向一边,帮助她的目光落在某处。   那里,一座五阶助梯安静乖巧的等候着有缘人。   云珏盯着那木梯,像是在看一只漏网之鱼——大意了,忘了还有你!   尹叙窥见她眼中如同凝视一堆柴火的神情,轻轻勾唇,收回自己的手。   云珏后脑一松,转回目光时,却只见到尹叙从容离开的背影。   她撅撅嘴,哼! 第22章 “承惠。”   云珏入学近一个月,这是第一次遇旬假。   其实不只是她,其他人也都因即将到来的旬假雀跃开心。   散学之前,一小童子匆匆跑来,往云珏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云珏困意未散,迷迷糊糊展开,然后立马愣了一下。   纸条是冯筠送的。   他想请她散学后于思学廊边见一面。   虽说两边教舍并无明确的阻隔,理论上可以相互走动,但毕竟男女有别,若在学中公然频繁往来,难免受到非议,觉得他们有什么。   整个国子监,只有云珏无惧这种非议,往来走动极其自如。   盯着纸条看了会儿,云珏收指一揉,继续打盹儿。   散学后,她慢吞吞收拾了会儿,挎着小书袋往思学廊走。   思学廊是国子监主要的路道,散学时不少人会从这里过去,加之冯筠近来风光无限,甚至得到圣人认可,他站在这里便格外引人注目。   冯筠不是不知有人在看他,可他旁若无人的等在那里,目光直直的盯着通往女学教舍的路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目光一亮,冷清的神情骤然升温,笑容清浅和煦。   “云师妹……”冯筠主动迎了几步。   不知为何,从前他更看好温柔清雅的女子,而今才觉得,遇上鲜活的人儿,自己也会跟着鲜活起来,即便只是看着她,心情都会明媚起来。   云珏睡了一下午,难得显出无精打采之态:“冯师兄找我?”   冯筠心跳极快,努力平复后才敢开口:“云师妹,我母亲想要请你去家中吃一顿饭。”   云珏一愣:“冯夫人想请我?为何?”   冯筠笑了笑,温声道:“此前,你主动出面为我解围,甚至让我母亲以为是你弄伤了我,还送来好些礼物。日前,圣人赏赐送至家中,引起不小轰动,母亲连连追问,我索性将所有事都同她坦白了。”   这当中,自然包括云珏出手相助主动背锅的事。   冯夫人听罢,感动不已,当即要儿子将云珏请去家里好好答谢。   云珏闻言,并未立刻回应,倒是冯筠抢了先:“对了,此事其实还要谢尹兄,方才我也邀过他,但尹兄听说我想邀你们过府吃一顿饭,只道领我心意,拒了赴约。”   冯筠神情落寞的看向云珏:“不会连你也要拒绝吧?”   云珏眼珠轻转,倦色掩住了眼底那一丝虑色,露出笑来:“当然不会,冯师兄得遇良机,也算熬到了出头的日子,就算是为你庆贺,也不该拒绝。具体是哪一日?”   冯筠神情一松,欣慰笑道:“我知你随心率性,待在国子监必定觉得拘束,好不容易有个旬假,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日,若你无旁的事,就定在第二日吧,我家的位置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最会认路,就这么定了!”   冯筠满心欢喜:“那我便静候大驾了。”说到这,他像是想起什么,无比严肃的提醒:“别再送礼了,这也是我母亲的原话,你已给了太多……”   云珏:“那我只能厚颜登门大吃大喝了。”   冯筠:“定叫你吃饱。”   两人并不同路,云珏住的街坊比他便利太多,所以冯筠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他但凡晚些回去,都会劳冯母在门口等候。   云珏已走到门口,目送冯筠离开后,她忽然转身往回走。   ……   因旬假过久,又有学子可能会回乡,所以旬假之前所有外借的书册都要先行归还。   原本,典籍官只需负责藏书阁的洁净,偶尔晒晒书便足够。   如今多了外借一项,诸如进出记录、期限审查、乃至于藏书保养等事务都变得繁琐起来。   到头来,还是尹叙帮了大忙。   他重新编写了学生易懂的书册分类查询标记还做好了新的指引牌不说,就连借阅记录的方式也在经他润色修改后变得清晰明了。   典籍官自是不敢时时刻刻劳烦相爷府中的公子,索性多叫了几个主簿过来,只待熟练上后,便不必劳烦尹叙了。   对此,尹叙倒是无所谓:“举手之劳。”   这番谦虚姿态,越发叫典籍官连着几个主簿对他钦佩赞赏。   尹叙忙的差不多便出了藏书阁,刚走出来,便一眼瞧见园中鹅卵石道上等候的身影。   她背着手走来走去,百无聊赖的踢踏着鞋子,忽而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立马露笑。   尹叙心情忽然变得不错,走了过去,开口却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还不走?”   云珏偏偏头:“本想来找师兄,却见你在忙,自然不好打搅,师兄忙完了?”   尹叙下颌微扬,单刀直入:“有事就说。”   云珏背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正事没有,高兴的事倒是有一件!”   尹叙偏偏头,目露疑惑:“高兴的事?”   云珏轻轻一跃,跳转正面对着他,笑道:“方才散学时,冯师兄找我,说是冯夫人想在旬假期间设宴款待,特地邀了我。”   尹叙闻言,下意识敛眸垂眼,那一丝轻松的心情忽然消失。   不过半刻,他又抬眸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审视。   “哦?邀了你,所以这么高兴?”   此前在廊下偶遇时,她分明明里暗里推拒了冯生。   今他相邀,醉翁之意究竟为何,她难道毫无察觉?   可这疑惑只是短短一瞬,他很快又想通。   她实在太过跳脱,想一出是一出,或许当日只是被冯生吓到,下意识作出女儿家的矜持推拒。   如今想好了,心里未必没有旁的意思,况且冯生除了家中清贫些,并无其他不妥。   其实,尹叙并非不知道云珏此前对自己的意思。   但经过这些事,他算是看的明白,她这人大胆又随心,很多时候都是想什么做什么。   她说喜欢一个人时是真的喜欢,但心意若变喜欢上旁的,一样是真心真意。   大约是因为他从小到大见到的女子多是羞怯含蓄之人,她们不敢也不能轻易表态,而一但明确表态,多半一生都不会变。   这也是尹叙一直以来在心中设定的类型。   年岁到了,品性合适,能安稳过日子不折腾即可,男女之事,他并无太多期待。   所以,他从未与云珏挑破亦或是考虑过她的这份感情。   若她今日说喜欢他,明日又说喜欢别人,他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意外的。   可是,这份坚定的理智背后,竟沾染着丝丝缕缕的酸意。   是那种道理都懂,但就是不高兴的感觉。   尤其在得知她的旬假安排的这么满之后。   尹叙审视着云珏,云珏却也暗暗观察着他。   忽的,她眉毛一挑,兀自道:“冯师兄邀我去他家吃一顿感恩宴,我欣然接受之余,自然也为他高兴,但我说的高兴的事,并不是指着个!”   尹叙一怔,语气微变:“那是什么?”   云珏笑容越发开怀:“因为他告诉我,他也邀请了你,可你在得知他邀请了你我二人后,只领了心意,婉拒了邀约。”   她说的不假思索,却让尹叙听得心头一动,眼神都变了。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云珏不假思索的点头:“嗯。”   尹叙默了默,带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问道:“我不去,你很高兴?”   云珏真的很高兴的样子。   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不是师兄你自己说,旬假对于你来说,无非是换个地方写策论品诗文,不得歇息么?”   “可你我已有了最后一日的约,现在你拒绝冯师兄,不是正好说明,你要抓紧时间心无旁骛的把手头几桩事情都忙完,以确保最后一日的约会不被耽误吗?”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面前的少女一脸“可把我聪明坏了”的表情,雀跃的盯着尹叙,仿佛他说出任何否定的话他都不会信。   偏是这些话,这道眼神,让尹叙心头隆隆震动。   明明从头到尾全是她在猜她在说,到头来,竟像是有一只手精准利落的拨开覆在他心底的层瓣,让他看清了自己在听到冯生随口一提的邀约后想也不想就拒绝的真正原因。   云珏说完这些,又喜滋滋道:“所以,看在师兄这般拼命卖力履行承诺的份上,哪怕那日你真的因为什么事情耽误,我也不会同你生气。师兄,忙归忙,可不要累坏了自己呀。”   尹叙有种被她的热情鲜活冲击的应接不暇之感,竟只剩回应的份儿:“我一向言出必行。”   “那就最好了!”云珏双手合十,雀跃道:“为表诚意,赴约那日,你出人,我出钱,一应花销我全包,你只管搜罗准备好长安城最有意思的去处!”   尹叙实实在在被她逗笑了。   活了十几年,无论是家世地位还是财力实力,在同辈中他都没有蹭人吃喝的时候,反倒是由他主局付钱的时候居多,甚至有下面的弟弟妹妹,也会在过度花销后,嬉皮笑脸赖着他借钱。   倒是少有她这般,上来就拿钱砸他。   虽然大胆,但是实在。   莫名的,那股轻松之感再度复苏,甚至超出前一刻的程度。   尹叙轻笑两声,迎上她的目光:“承惠。”   男人的上道令云珏更加欣喜,一种契合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摇摇头——不客气,你值得。   说完,云珏向尹叙告辞,蹦蹦跳跳奔向正门。   尹叙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眯眼。   她似乎,是专程来同他说这番话的?   那她是否知道,冯生对他的邀约,可半个字都没提她…… 第23章 她可不是什么蠢笨之人,……   旬假前的最后一日,云珏难得没有到处乱跑,整日呆在教舍里。   许是因为明日起便可歇息,众人皆雀跃,谢清芸身边围了一圈人,时而发出一阵惊叹。   “这玉石笔真是精美无比,这样好一块料子,竟被雕琢成笔杆制成玉石笔送给谢娘子,太后娘娘对谢娘子真是关怀备至!”   谢清芸淡淡一笑,温声道:“此物的确贵重精致,但相较起来,自是姑母的心意更为重要。”   此话一出,围绕的女郎们更是一番吹捧。   谢清芸这才从她们的吹捧中找到了些重回众人之巅的骄傲。   自冯筠风光之后,谢清芸如遭人当面掴掌,很是憋闷了几日。   这期间,她还真听到有人翻出她当日言之凿凿判断冯筠抄袭成瘾的证据一番笑话。   不止如此,尹叙非但没有对她青眼有加,反而与云珏肉眼可见的熟稔起来。   她想想便心有不甘。   起先她没打算同别人说这份耻辱,还是太后姑母考她学问时见她心不在焉,一番盘问才猜到因果。   谢清芸状似无意的说了些云珏的表现,又道此次事件她似乎是有心引导。   太后闻言,沉默了许久,却没说什么,转而令内侍挑了一块极品雕琢而成的套笔。   阮茗姝的姐姐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儿媳,后新君登基,皇子妃变皇后,婆媳关系一直紧密和谐,联手为新君扫清了不少后宫的烦扰。   在宫中,再受宠的妃嫔也越不过皇后去,所以皇后对太后相当敬重,阮茗姝也顺理成章变成谢清芸的拥趸。   谢清芸这套物什,阮茗姝一眼看出其来历,瞬间化身成谢清芸另一张嘴。   不过半刻钟,所有人都知道谢清芸得了太后多么贵重的赏赐。   也是这时候,谢清芸的家世背景在所有人心中瞬间描粗,重新醒目。   严格论起来,当日谢清芸站出来帮尹叙辩白算不得什么错,情势误导人罢了。   在场多少人和她一样,反而没有胆子和底气站出来的?还不如人家呢!   如今看到谢清芸这般受宠,多少让人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她们到底有什么资格笑话人家?   是以,大家相继主动抹去谢清芸的出糗记忆,花蝴蝶一般围过去,终是哄得谢家女郎露了笑。   聊着聊着,有人提起了樱桃宴。   长安有樱桃园,每逢应季时,便有大批樱桃自园中摘出送入宫中。   最后,这些樱桃又会作为赏赐分派到各个大臣府中。   虽说民间也有以樱桃为食材的佳肴,但樱桃园中的樱桃是专人种养,结出的果子鲜甜多汁,拿着钱都未必买得到。   是以,能得圣恩入樱桃园赴宴着,必定是朝中达官,高门贵眷。   可想而知,谢清芸必是受邀在列的,这又是个捧着她的话茬。   谢清芸十分受用,忽而转头看向云珏:“说起来,云师妹出入长安不过月余,此番樱桃宴必定也会列席,不知云师妹是否喜食樱桃?”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陇西之地虽多商道,但新鲜果子原本就是个很难顺利运输贩卖的东西。   往往是一个地方盛产什么就吃什么,若不盛产,便会成为稀罕之物。   而云珏生长的玉门关附近,是没有盛产樱桃的地方的……   谢清芸往日里人淡如菊,天仙气质,很少单独指名道姓与谁说,往往是身边围一圈人,被她的万用术语迷得神魂颠倒。   云珏原本拖着下巴在边上思索旬假的安排,忽然被点名,她愣了一下,才张口就被阮茗姝抢了白:“清芸你糊涂了,玉门关哪来的樱桃园!你自是自小吃到大,张一张口,便有无数新鲜大果从宫中送到谢府,有些人怕是连见都见得少!”   话音未落,云珏眼珠轻转,保持着托腮姿势,意味深长的看了阮茗姝一眼。   阮茗姝,她是个战士。   在云珏用一块破木板震慑了大部分人的今天,依旧敢对着云珏放小刀子。   原因无二,她的姐姐是皇后!   但其他人就不敢了。   这种时候安静看戏就好了。   云珏凝视二人片刻,大方笑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吃樱桃。”   “不喜欢吃,还是没吃过呀?”阮茗姝捂唇轻笑。   谢清芸轻轻碰她一下,似是告知她此言不妥,然后才笑着对云珏说:“云师妹没有尝过不打紧,此次樱桃宴正好可以一饱口福。”   这……云珏干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阮茗姝险些把白眼翻上天,心中自发理解成云珏在为自己找台阶。   樱桃宴在半个月后的四月初,现在谈及其实稍有些早。   谢阮二人借此事隐晦奚落云珏一番便简单揭过,又说起旬假的安排来。   云珏坐在一旁看着那头的热闹,弯唇笑了笑,继续干等散学。   终于!   散学铃响起一瞬,云珏原地复活,抓起小书包就跑。   谢清芸还在教舍收拾,下意识往云珏的位置看了一眼。   阮茗姝知她不悦,积极地凑了过来:“姐姐何必同她一般计较?她冲动莽撞,此次是圣人看在云将军的面子上才对她格外宽宏,这样的恩宠,又经得起几次消耗?”   阮茗姝的安慰并未让谢清芸宽心,反而让她心中再添疑虑。   谢清芸时常出入宫廷,又得太后点拨指导,对前朝之事是略有耳闻的。   云珏这番大刀阔斧的举措,精准的踩在了圣人的心意上,这才是她被宽宏对待的根本原因。   可当她想向姑母问及云家的情况时,姑母却找话盖过去了。   事后,谢清芸又暗地里打听了一番,所得消息依旧寥寥。   早在十年前大周尚未立国时,云赵两家就已跟随先帝左右了。   云氏善战,赵氏多谋,一度成为开国先帝的左膀右臂。   先帝登基后,封赵喆为陇西节度使,云庭为镇远大将军,两家更是结了姻亲,往来紧密。   这么多年,云赵两家一直留在陇西地界,直至平介之战,先太子李勋遇伏重伤,幸得云家及时传信,最终由陇西节度使赵喆亲自领军横渡黄河,硬生生赶在伏兵之前将先太子救出。   直至今上登基,云赵两家历经三朝皇帝,亦在陇西之地稳稳扎根,权势不可小觑。   虽然尚无明确证据,但谢清芸总觉得,圣人让云赵两家之女来长安入学别有深意。   谢清芸握紧手中书卷,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她冲阮茗姝淡淡一笑:“都是同窗,她又是远道而来的客,若非她性子跳脱行事叫人咋舌,本也该好好相处。可惜……”   谢清芸露出受伤的表情:“如今我竟不敢惹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她捉弄了。”   言下之意,她之前为尹叙说话反被打脸的事,好像是被云珏给蒙骗了似的。   阮茗姝一听就来气:“谁说不是呢!她倒是里子面子全捞着了,指不定还在尹叙面前笑话你,否则尹叙为何丝毫不顾念当初你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依旧为他说话的情分!?”   阮茗姝也是个直肠子,一番话直戳谢清芸的耻辱心,让她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奈何阮茗姝对谢清芸的心思全无察觉,眼珠一转,主意就生了。   “谢姐姐,我觉得吧,这云珏初来长安,到底是少了些规矩,也缺了个教她做人的人。”   谢清芸眼神一动,心领神会:“你想怎么做?”   阮茗姝促狭一笑:“姐姐可愿帮我?”   谢清芸略略收敛了好戏,冷心的想,你倒是机灵,凡事还得拉一人一起下水。   不过,她可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多得是自保的法子。   思及此,谢清芸重新露笑:“你且说说看……” 第24章 她可太敢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   云珏回到府中,兴冲冲跑去厨房,让他们今夜加餐,她要大吃大喝以示庆祝。   结果,刚从厨房出来,就被赵程谨叫到了书房。   云珏不情不愿的过来,一进门便被书房内的拥挤冲的视觉一震动。   她啧啧摇头走进来,目光一一扫过大小礼盒,绸缎珠宝:“你这是要卷铺盖逃命吗?”   赵程谨脸色一沉,明明比云珏小,架势却更像个长辈:“坐下说。”   云珏看他一眼,乖乖坐下。   赵程谨拿出几份礼单:“昔日,父亲与舅父追随先帝时,曾有不少交情过命的知交好友。”   “后两家去到陇西,与旧部一年到头也难见几面。更别提我们这些小辈不曾相互拜会。”   “所以,此次前来长安,你我身上也是带着任务的。”   云珏懂了。   她不可置信的指着房中堆砌的礼盒,又指指他面前的礼单:“这是要走动多少家?该不会我整个旬假都在串门吧?我可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的!”   赵程谨也不喜欢无谓的交际,难得安抚道:“放心,总共也就两三家,加把劲的话,一两日就能走完。”   云珏大舒一口气:呼。   还好。   然下一刻,她又露出比前一刻更警惕的表情,朝赵程谨微微探身,手按在了礼单上,神神秘秘道:“只是登门送礼寒暄两句就足够了对吧?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若要我当堂表演什么诗词歌赋,展现个人才华,我就当堂翻脸!”   赵程谨露出了同样凝重的脸色。   作为同样受家族团聚时刻被迫表演才艺的恐惧支配长大的小孩,他亦很谨慎:“放心,我们无长辈跟随,对方便没了发起挑战的对象,寒暄两句我们便撤。”   他眯了眯眼,“若对方问及才艺甚至要求展示或与自家子女切磋,你尽管翻脸,我来善后!”   云珏伸出手:“一言为定。”   赵程谨点头,与她击掌,一言为定。   一旁,彩英和流芳满脸纠结的看着两位小主子达成一致,默契的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叹息——   也不知将军与使君与昔日旧部过命的交情,经不经得起这二位小祖宗要命的折腾……   ……   为了配合云珏的空档,拜访的事情定在了旬假的第三日和第四日。   于是,云珏只有第一日的假期可以清闲度过。   她相当珍惜这一日,倒头就睡过去一半。   早早起身读书用饭的赵程谨闻言,只是皱了皱眉,摇头叹息:“如此懒散,也不知谁家敢聘娶她。”   他这么说彩英就不高兴了。   您自是受陇西女子追捧倾慕的梦中郎君,可我们女郎也是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女。   她之所以没有跟前跟后的拥趸,是因她喜欢什么便自己去挣,不喜欢什么便用实力镇压。   陇西不知有多少男子败倒在姑娘的战袍之下后,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的自我提升,然后成为最有资格与女郎站在一起的儿郎。   彩英看得多了,越发觉得似赵郎君这种凭名气容貌惹得女子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根本不及女郎这种凭实力刺激各家郎君努力完善自己来得励志。   小了,格局小了。   ……   不过,赵程谨多数时候都只是嘴上数落,到头来,云珏依旧是该干嘛干嘛,自在的很。   可是,当两人用饭时,得知云珏明日要去冯生家中做客,赵程谨一筷子拍在食案上,眉头皱得老紧:“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是不是?”   云珏满脸写着“你说过那么多句我哪知道是哪句”?   赵程谨忍了又忍,终是忍着火气道:“新君登基以来,颁下不少条例新政,就连律法也在频频新修。这当中暗藏多少权势之间的较劲对抗,可不是你能想的过来的!”   “冯生一事,看似只是老师对寒门子弟的疏忽不公,内里却是多方的勾心抗衡。”   “尹叙显然是陛下那一方的,那个冯生应当也已被陛下收拢,你又是为什么?你就不怕自己一番掺和被人盯上,给家里惹麻烦吗?”   云珏两手一摊:“尹叙既是为陛下做事,我帮尹叙就是帮陛下。云家军忠肝义胆,忠军报国,算是殊途同归。父母若知我也曾为陛下巩固政权的计划添砖加瓦,定会欣慰非常!”   “你……”   赵程谨皱了皱眉:“你近来嘴皮子倒是越发利索了。”   云珏得意的想,那是当然,至少以后过日子时,可不能屡屡败阵叫尹叙觉得她无趣。   当然要现在就将嘴皮子操练起来呀!   终于,赵程谨饭也不吃了,愤然退场。   云珏吃完便回了房,不多时,彩英匆匆跑来,焦虑的提醒:“流芳说,找郎君回房便开始写家书,女郎,郎君会不会同家中告你一状啊?”   云珏正在用香膏敷脸,僵着脸含糊道:“他不告状就不是赵程谨了。”   彩英扶额:“您就不怕将军和夫人看了信,追来将您打一顿么?”   云珏仰躺在斜榻上,身边一扇窗户大开,抬眼便可见夜空一轮弯月。   她难得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若父亲母亲此刻就出现在面前,打我一顿也不错啊……”   彩英满以为云珏会放出什么没有求生欲的狠话,闻言却是一愣,脑子里不由想起一件事来——   起来时的路上,女郎也曾因思乡露出过这种神情。但她都是躲起来一个人想家。   其实,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纵然再坚强,心中终究留着一抹柔软。   之后赵郎君突发恶疾,直接卧床不起,成了压到女郎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得尹家郎君相助后的一个晚上,彩英看到自家女郎和尹三郎一道从外面回来,她手里全是吃的,满脸都是笑容。   从那以后,云珏再没有露出过想家的样子,反倒迷上了尹叙,无时无刻不在念叨他。   直到今日,云珏忽如其来一句话,彩英才终于又窥见几分思乡之情。   这一瞬间,彩英忽然好奇起来。   女郎从小到大也没少见过优秀出挑的郎君,可比起儿女情长,她更在意吃喝玩乐。   到底是为什么,让她一来长安就真心真意扑在了尹家郎君身上?   ……   次日,云珏早早醒来,哪里还有前一夜的淡淡伤怀?   彩英知云珏属意尹家三郎,对冯家只是顺手相助,所以没把今日的赴宴看的太过隆重。   没想到,云珏竟为了穿哪件衣裳苦恼了小半个时辰。   彩英迷惑的歪头:“女郎,您很在意今日的邀约吗?”   其实她想问,您很在意冯家郎君吗?   云珏性子跳脱,又爱玩爱闹,往日里并不喜欢太复杂的装扮,加之天生丽质,披个麻袋都能显出几分自然淳朴的风情,就更少在这上头费神。   云珏睨她一眼:“你这叭叭的功夫,衣裳都选好了!”   彩英震惊,这是真的很看重啊。   她有些不懂了。   最终,云珏挑了一条水蓝色的及胸长裙,月白窄袖上襦,肩头绣一朵张扬绽放的白牡丹,淡黄蚕丝披帛绕臂轻垂,又于行走间翩然翻飞。   当云珏自垂帘后走出时,赵程谨刚好找来,身后的流芳手里捧着为她准备的伴手礼。   说归说,骂归骂,她真要去做客,他又不能漏了云府的礼数,该操办还是得操办。   两厢撞上,少女手持团扇落于胸前,傲然扬起下巴,带动鬓间纯金步摇轻轻晃动。   她直勾勾盯着赵程谨,勾唇一笑,竟于灵动美妙间再添妖娆。   “吧嗒!”赵程谨手劲儿一松,玉骨折扇自手中滑落,响亮的掉在地上。   云珏瞬间表情美妙,伸出手隔空虚点他:“阿姐很满意你的反应!”   言罢,手落回身前交握端好,迈步往外走,臂间披帛随着她的动作起舞又落,原本堆在脚边的褶皱被瞬间捋顺,随着她的步凤柔软的飘飞。   行至赵程谨身侧,云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眼光!”   说完,她笑着出了门。   这三个字仿佛招魂的咒语,赵程谨猛然醒神,对着云珏的背影大吼:“谁让你打扮成这样的!回来!”   已经走远的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她头都没回,举着手里的团扇左右摆了摆——我走啦。   赵程谨看着嚣张离去的人,什么身负重任,什么大局谋划都变得不重要了!!   陇西多少饿狼盯着云家这块香肉,他可比谁都清楚。   若是来趟长安真叫她自己把自己的婚事定了,回头家中追究起来,她就是年少无知阅人有数怪可怜的不应该被责怪,他却会因此背上一堆欲加之罪。   单说那些眼馋她却不得的郎君,舍不得拿她这么样,这口气全得撒他身上!   “我、我招谁惹谁了!”赵程谨一声大吼,眼神四顾,然后盯住了瑟瑟发抖的流芳。   很好,就是你了。   流芳心中大骇。   您别把这口气撒我身上啊,我招谁惹谁了!   好在他机灵,抬手示意手里的东西:“女、女郎忘了带伴手礼,小的这就送去!”   话音未落,流芳一阵风似的冲出去,留下赵程谨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愤然回房。   他!要!写!家!书!   ……   马车刚刚抵达街口时,冯筠的声音已经在外响起。   “云师妹。”他竟是早就在此等候。   车帘刚刚掀开,冯筠已两步走到下车的位置,将云府跟来的护卫都隔开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弯腰出来,冯筠下意识伸手要搭一把,却发现并不是云珏。   对方抬起脸,是一副可爱讨巧的容貌。   彩英哪能看不穿冯筠举动的意味,温声笑道:“劳烦冯郎君稍稍挪步,奴婢好扶女郎下车。”   这话说得其实挺客气,冯筠却面色涨红,连忙退开。   彩英麻利的下了车,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就停在云府马车的后面。   冯筠所住的街坊都是寻常百姓,甚至不算富裕,平日里更是少有这等精致华丽的马车停靠,眼下以来就来了俩!   彩英跟了云珏这么久,早已对尹家的一切相当敏感。   她一眼看去,当即露出激动之色,小手啪啪拍着车壁,压低声音:“女郎,尹三郎也来了!”   冯筠就站在一旁,看到尹府马车时,他惊讶又意外,听到彩英的话时,又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一颗心从外到内拔凉。   车内迟迟没有传出声音,但若来个人大胆的掀开车帘撞开车门,便可瞧见里头装扮明艳的少女毫无形象的蜷成一团,咬着拳头无声狂喜,犹如赢了一场博弈。   原本旬假只有一回约,也只能见一次。   现在一次变两次,稳赚的!   片刻功夫,尹叙已下了马车。   他今日未着学中制服,换了一身浅蓝色的圆领袍,交领似雪,靴不染尘,落落一身清贵。   “尹、尹兄……”冯筠差点就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尹叙下车走来,目光漫不经心扫过云府的马车,落在冯筠身上,从容答道:“先时冯兄相邀,尹某手头有事,只能遗憾婉拒。没想事情解决起来并不难,再一回想,冯兄壮志得酬,若无人共庆实在可惜,便又不请自来,冯兄可会介意?”   严格来说,冯筠对尹叙是感激的。   长安城内不乏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但如他这般大事能做小事易不看轻的却寥寥无几。   心中最矛盾时,他一面觉得云珏的眼光并没有错,一面又不可抑制的嫉妒泛酸,继而生出比往日浓厚十倍的雄心,想要有与他一争高下的资格。   如今人都来了,他自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只是笑容里终究少了几分热烈:“尹兄能来,是冯某之幸。”   两人一番寒暄,最后相继看向毫无动静的马车。   尹叙挑了挑唇,率先道:“往日里,云师妹最是活泼,怎得今日登门作客,反倒藏着躲着?”   话音刚落,马车门自内而开,彩英连忙去帮撩车帘。   下一刻,一抹清亮的颜色映入两个男人眼中,亦先后在他们眼底掀起不同程度的震动。   少女云髻高竖,流苏轻晃,一袭长裙如水瀑袭下,柔软披帛被微风撩动,极其惹眼。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两个男人,最后大大方方落在尹叙身上,诚恳道:“尹师兄亲自开口请我,我便是再想拿乔摆架子,也是不敢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仔细装扮自己。   第一眼看去时,尹叙一颗心先是惊,再是沉。   说什么喜欢爱慕,接到别人的邀约,不一样盛装出席如此惹眼?   然而,当云珏带着促狭之色说出这番话时,尹叙忽然想到那日下午她看似无意跑来找他说的话。   前前后后加起来,她今日到底为谁盛装而来,忽然就有了解释。   尹叙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于无形间被她激了一把,今日来此,倒像是映证了什么似的。   那颗沉下去的心又倏地提起,载着茫然于错愕,以及一丝不可抑制的暴躁。   不敢?   她有什么不敢?   她可太敢了! 第25章 .入v【第一更】可真是把她聪明坏了。……   “筠儿,是不是云娘子到了?”冯筠出门太久,冯老夫人也跟着出来了。   见到云珏,她立刻露笑,无比热情:“云娘子来了,快进屋快进屋!”然目光一转,瞧见站在云珏身边的尹叙时,冯老夫人疑惑道:“这位是……”   尹叙搭手作拜:“冯老夫人安好,晚辈尹叙,是冯兄同窗。”   冯筠因为尹叙忽然出现在这里而感到震惊,又因云珏的态度心感失落,以至于尹叙回应了母亲后他才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不好。   可惜晚了。   冯夫人面对尹叙时全无面对云珏的热情与欢喜,神情里甚至透出一个简单可解的意思——尹叙?没听过。   冯筠一颗心猛地提起,紧张的瞟了云珏一眼,结果发现她注意力根本不在此处,那双眼不知何时悄悄瞄向路口的糖人摊位,眼神里写满了“想要”。   他神色一松,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而这头,尹叙对冯老夫人的态度毫无介怀之态,主动说:“冯兄多年苦读,今朝终得圣人青睐,我等身为同窗,只当前来庆贺。”   话这么说就容易懂了。   这几日,冯老夫人彻底体验了一把辛苦多年一朝翻身的畅快喜悦之感。   不仅街坊邻居热情巴结起来,甚至连长安城里好些富户都上门打听冯筠的亲事。   正应了冯筠此前所说,他自己好了,各种好事自然主动找上门来。   这位尹郎君无论是穿戴还是气度都显出一股贵气,像是长安城里的贵族大户才有的架势。   儿子与这样的人结交,就等于在自己的仕途中多开辟了一条路。   这样一想,冯母对尹叙也热情了起来:“快快请进,里头热茶点心都备好了!”又看向冯筠,催促道:“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来招待客人呀!”   冯筠一直看着云珏。   她似乎对刚才的敏感气氛毫无察觉,加上不是新客又自来熟,反倒热情的招呼起尹叙来。   可之前的事情已经让冯筠意识到她绝非一个迟钝之人,相反,她敏锐得很。   一时之间,冯筠有点拿不准她是并未察觉,还是看破不说破。   他心感不堪,身体犹如被无形线绳牵着般,略显僵硬的走进屋内。   不过,冯筠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无论云珏还是尹叙,都不曾为刚才那点小插曲有任何异常的表态。   进屋后,冯母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茶点待客。   这些东西,往日里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冯家的桌上的,可为了招待贵客,冯母一大早就去东市买回这些,花了不少钱。   “都是些粗陋之物,娘子和郎君莫要嫌弃。”   尹叙正欲道谢,余光里已伸出一只手,捏起木碟里的水晶桂花糕喂到了嘴里。   云珏双目光放,仿佛发现了世间珍宝:“我来长安多时,也吃过不少桂花糕,这个竟是最浓郁又不发腻的,冰凉可口还带着淡淡清香!”   冯母喜不胜收,是那种为儿子稳住了台面的自豪:“哪里哪里,云娘子喜欢,家里还有一些,待你离开时我给你包起来。”   云珏连忙摇头:“哪有到别人家做客还又吃又兜的!夫人告诉我是哪家买的,我自己去买便是!”   尹叙全程旁观,眼里藏了些无奈的笑意。   仅凭她刚才二话不说直接伸手的做派,就得被长安城里教导规矩礼仪的嬷嬷们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这样也好意思说自己讲礼数,恐怕她的礼数和常人的本就不是一套。   然而,这些在尹叙的标准中错漏百出的“礼数”,在冯母这里竟极为受用。   她二话不说,当场给云珏把剩下的全都包了起来,“买什么买,这里多得是,你尽管拿去吃!”   冯老夫人只是这长安城里最普通的妇人,平日里养家糊口干得都是粗活儿,可正因她不懂那些高门大户的讲究和虚礼,反倒让人觉得真诚又实在。   云珏呢?   她比冯母更实在,捧着人家热情奉上的水晶桂花糕,既欢喜又感慨的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这天下的母亲还真是一个样子,从小到大,我娘很少在我手里头放钱,我要是吃什么用什么,多是她亲自张罗的,又总是数落我——你一个小孩子哪会买东西,既分不清真假好坏,也不懂讲价路数,叫我拿着钱出门,尽会被些无良奸商哄着花钱,买些又贵又不实在的东西回来!”   云珏今日的装扮尽显小女儿家的俏皮动人,可捏着嗓子学起自家母亲,竟也似模似样,尤其那语气和小眼神,让尹叙不由得想到了族中母辈们说道起自家儿女时的样子。   冯母被云珏逗得连连直笑,陪同在旁的冯筠和尹叙都不自觉露出笑容,下一刻,两个男人似有所感,眼神同时转动,望向对方,一种微妙的对峙感从两人的眼神中滋生出来。   目光对上那一瞬间,冯筠下意识有些退缩,可犹豫不过一刻,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撑起来,硬生生盯住了尹叙的目光。   这一方,微妙的感觉在两个男人之间蔓延,那一方却聊得热络,丝毫没有影响到。   云珏一番话正中冯母心窝,叫这位老母亲越发有谈话的底气:“我倒觉得你母亲说得不错,就说大郎吧,你要他读书写文章,圣人都能赞他,可你要他去东市捎些菜叶子回来,他笼统着就是一把抓,都不晓得要挑一挑。”   冯筠急了,语气含着讨饶之意:“母亲……”您快别说了。   他平日里也会帮家里干点劈柴洒扫的活儿,虽然少,可绝非甩手掌柜。   被母亲这么一说,好似他是个醉心功名劳累母亲的不孝儿似的。   云珏却笑了笑,说:“夫人此言差矣,冯师兄不会操持家务买卖,但他一身才学若得重用,可叫夫人您再也不会用费心操劳。再者,他又有您这样一个能干慈祥的母亲,来日定会为他寻得一位如意良配,像您一样能干,这就更无需您操劳啦。”   此话一出,冯筠当即沉了脸。   尹叙眉毛一挑,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珏一眼。   倒是冯母,被云珏哄得又笑又叹:“瞧你说的,操持家务哪个妇人不会,我老婆子没本事,也只能干点粗活儿,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成了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似的。说到娶亲,也是叫我头疼的事,他老大不小了,如今仕途也眼见着顺遂,不少好的亲事找上门来,可他就是不点头!”   冯老夫人不是嘴碎之人,也无心抖儿子的底,可云珏把她哄得开了怀,她不自觉就把心底的烦扰道了出来,还恳请道:“你们年岁一般,想来更能谈得到一处去,不如帮我劝劝他……”   “母亲。”冯筠直接打断母亲的话。   他现在才体会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日母亲已为他与云珏有什么时,是他亲口回绝表明立场,而今他情丝难断,母亲反倒不作多想,让云珏来劝他早日成亲。   冯筠这一声,叫在场三人同时朝他看过来,而他只看到了云珏的目光。   一个郑重的决定就此作下,冯筠暗暗鼓起勇气,定声道:“其实,我已有了心上人!”   他的态度过于果断坚定,令前一刻还在为他的姻缘发愁的冯母呆愣当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何时有的心上人?是、是哪家的娘子啊……”   冯筠轻轻垂眼,又很快抬起,视线直冲云珏:“是……”   “咳——”一阵惊咳打断了冯筠的话,云珏一手捂着脖子,一手还捏着半块桂花糕,粉嫩的小脸在几声咳嗽后瞬间憋红,表情逐渐狰狞。   糟糕,她噎着了!   噎食处理不好是会死人的!   冯筠心头一惊,正要帮忙,眼前已闪过一道白影。   只见尹叙飞快起身,一步跨到云珏身边将她拉起来,继而蹲身挨肩,竟将她扛上肩头。   “试着将喉头的东西吐出来!冯老夫人,劳烦您为她顺一顺背。”   尹叙动作极快,一气呵成,又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冯老夫人惊吓之余,赶忙来帮云珏顺背。   云珏整个人弯折在尹叙肩头,原本就涨红的小脸直接充血,就在这时,尹叙感觉到一只鬼祟的手伸到了自己腋下,悄悄蓄力,满含深意的一挠,又一挠。   那一刻,尹叙所有的紧张原地凝固,心中急速上涌的情绪,都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冒起的火气,渐渐发痒的手掌,恨不得对着她的臀狠狠来两掌!   这也是能随便骗人的吗!   尹叙毕竟是尹叙,从云珏的小动作里领会到深意后,竟然还把戏给兜住了。   可泥人尚有三分气性,自小颇有地位的尹三郎何时沦落到任人带戏的地步!   这一刻,尹叙忽然恶向胆边生,轻轻踮脚,重重落地,把扛在肩头的少女狠狠向下耸了一下!   霎时间,云珏假意噎食实则悄悄含在嘴里的那口糕因为这一颠,再也藏不住,“噗”得吐了出来。   冯母大喜:“好了好了,吐出来了!快把她放下来。”   冯筠的注意力全都在云珏身上,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过来相扶。   尹叙面无表情的卸货,再没有起先的紧张,任由冯家母子迎上来,自己则回到座中坐下。   云珏被冯家母子扶着坐下,脑仁儿似乎被刚才那一颠给颠懵了,表情略显茫然,我是谁?我在哪儿?   冯筠紧张地问:“好些了吗?现在能顺畅呼气了吗?”   云珏没急着回答,逐渐回神的她,眼神幽幽的转向尹叙。   他已捻起一块糕,正慢条斯理的咬着,察觉云珏的眼神,他看了过来,眼尾轻挑——如何?   云珏愤愤咬唇,你来真的!?   尹叙微微偏头,你想怎样?   想怎样?   当然是——演戏演全套嘛……   云珏的眼神肉眼可见的柔和起来,哪里有半点兴致问罪的意思。   她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虚弱对尹叙温柔一笑,说:“多谢尹师兄救命之恩……”   尹叙木然的嚼着桂花糕,明明知她是在耍花招,竟还是配合的“嗯”了一声。   冯母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又没人跟你抢,怎得吃这么快,噎食闹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冯筠连忙拿过盏子,将泥炉上温着的热水倒了一盏给她:“喝些水顺一顺吧。”   云珏接过,小小的抿了一口。   随着她情况好转,冯母放下心来,也忘了前一刻的话题正聊到哪里。   可冯筠还记得,情急之后看向云珏,他竟觉得刚才这事情起的蹊跷,心中疑窦渐生。   “说起来。”尹叙忽然开口,把冯筠的思路给打断了。   他捏着剩下半块糕点,思索着说:“这桂花糕的确味浓又清香,只是有糕无茶,未免可惜。我方才想起还携了一枚茶饼前来,下车时匆忙,似乎忘了取。”   说着,尹叙唤来随侍,让他去车上找,果真翻出一枚包裹精致的茶饼。   时下,饮茶之风自江南一路刮入长安,深得贵族喜爱,茶饼的价格也高低不一,而尹叙赠出的这枚,无疑是珍藏级的茶饼。   冯母一看便犯了难,这样的好的茶饼,他们家却无器具烹煮,岂非浪费?   话音刚落,尹叙的侍从已搬来一套新的茶具。   茶饼茶具俱全,倒真像是一早备好的。   冯母得了这好东西也不私藏,当即表示可以将这茶煎来尝一尝,也叫云珏润一润嗓。   可惜她不大懂煎茶,也不知会不会糟蹋了好东西。   尹叙想了想,说:“若夫人不介意,尹某愿代劳。”   冯母十分不好意思,对方本就是客,哪有让客人登门干活儿的。   云珏适时地开口了:“夫人此言差矣,这文人雅士都将烹茶当做兴趣,可不是什么粗活儿。冯师兄如今前途光明,往后少不得要与同僚好友吃茶闲谈,若对此项生疏,倒是可以借此机会熟悉熟悉!”   凡事和冯筠的前程牵扯起来,冯母就不含糊了,那敢情好,辛苦你教教我儿子了!   尹叙也不废话,袖口一卷便熟练地操作起来。   茶具在茶盘上一应摆开,云珏像个好奇宝宝般凑在一旁,睁大眼睛盯着尹叙的一举一动。   显然,她也不懂煎茶,且丝毫不遮掩这一点。   倒是冯筠,有种被母亲上赶着兜底的挫败感。   他虽没有学习煎茶的闲工夫,但茶经还是读过几本,见尹叙用茶具自压制过的茶饼上直接取茶烹煮,便道:“煎茶之时应取茶饼于炉上火烤,继而裹茶以保香气,至研磨成粉后再行烹煮,加以葱姜盐桔为辅,尹兄何以直接取茶入水?”   尹叙不紧不慢的趁沸点水,说:“冯兄所述,乃《广雅》推崇之法。然茶道万千,各有其法,不过是依着个人口味趣好所成。所谓烤茶,是为在煎茶前将茶叶的水汽彻底蒸干,催发香气,然尹某这饼茶经独门工艺炮制,早已去除水汽,一直处于干燥处珍藏,所以这一步便可省免。”   “其次,就煎茶辅料之说,尹某倒是赞同《茶经》所云,此法炮制的茶不是茶水,而是一锅味如沟间废水的茶汤,既是品茶,便该品其真味,无论先苦后甘还是先甘后苦,自是各有妙处。所以,即便是《茶经》所推崇的加盐为辅,到了我这里,亦是被摒除之项。”   冯筠心中一阵臊。   他只读了几卷书便急忙忙来卖弄,殊不知对面坐着的相府公子自小便是山珍海味养大,这种寻常人看来珍贵无比的茶饼,在他这里是何等稀松平常?   一个是纸上谈兵,一个是熟练老辣自成心得,又怎么能比。   他有些尴尬的扫了云珏一眼。   云珏呢?   她乖巧安静的坐在靠近尹叙的位置,小眼神儿跟着说话的人走,瞅瞅这个,瞧瞧那个,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说的有道理,你说的也好有道理,茶道真是博大精深,太有意思啦!”   冯筠的尴尬莫名的就被抚平了。   还好,她不懂。   茶煮好了,尹叙用勺分茶,云珏双目放光,犹如排排坐等分果果的孩子,接到尹叙递来的茶时,她满脸明媚笑意,高兴道:“多谢尹师兄。”   尹叙冷冷的想,她当然高兴,话头成功被带偏,将她从水深火热里拉□□,怎会不高兴?   高兴之余,还要作出对这茶道相当很有兴趣的样子,令其可以一直被探讨下去,借以彻底盖住原先那桩没说完的话茬。   可真是把她聪明坏了。   ……   趁着冯母去准备午饭,三人围案品茶,云珏捧着没有添加任何辅料的清茶小口的品,异常满足,就连冯筠都在浅尝后轻轻点头,似是也尝到了茶味本真之妙。   尹叙眼神微变,语气一转,悠悠道:“其实烹茶如做人,加盐加料各路门道,一味叠一味招数各异,可到头来,反倒成了沟渠弃水。倒不如简单些,少些伎俩,多些本真。”   吸溜!   云珏一个不慎烫了嘴,捂着嘴呜咽了一声。   冯筠神色一紧:“没事吧?”   云珏单手持盏,一手捂唇,眼神往尹叙身上刮了一道,闷闷摇头。   尹叙抬手饮了一口茶,唇角微扬的弧度被掩在动作之下……   叫你招数多。 第26章 .入V【第二更】尹叙的反击……   尹叙觉得,云珏可能已经接受到了自己的敲打,一直到从冯家告别,她都没再作妖。   他很欣慰。   拜访完毕,两人一同向冯家人话别,冯母无比热情的邀他们再来,冯筠的注意力却率先去到了外面。   他记得云珏来时瞄中了街口的糖人,他打算给她买两个带着。   然而,当冯筠劝留了母亲自己送二人出门,然后抢先一步走向糖人摊子时,才发现摊主正在收摊。   冯筠微微错愕:“糖人,没了?”   街口这个糖人摊冯筠几乎没有光顾过,但他每日经过这里,自是知道他不会这么早收摊。   这时,彩英踩着小碎步来到云珏身边:“女郎,马车在那边。”   摊主当即朝彩英一指:“实在抱歉,今日的糖人都被那位小娘子买完了。”   云珏留意到冯筠这头,扬声问他:“冯师兄想吃糖人吗?”   冯筠:……   云珏岂是那般小气之人,当即叫彩英从马车里取了糖人来。   彩英二话不说,自马车上抱下一大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走过来。   糖人是吹起来的,猪马牛羊各不相同,薄如蝉翼,用油纸包着竹签串着,云珏取出两支递给冯筠:“来,拿去吃!”   冯筠有些怔然的走过来,接过糖人的动作略显僵硬。   云珏自然不会忽视尹叙,转头又给他取了两支出来。   尹叙对她这种一碗水端平的做派无动于衷,直接道:“心领,我不爱吃甜食。”   云珏闻言,若有所思的看了尹叙一眼,转身再去两支,并着之前的,一共递了四个给他。   一向从容不迫的尹三郎,此刻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他脚下一动,将原本朝向朝向云珏的身子微微别开些:“我说不要,并不是嫌少。”   云珏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再取两支,递了六支给他。   冯筠看着云珏明晃晃的偏爱,捏着手中两支糖,神情渐渐淡下来。   尹叙想,把她当做寻常女子那般对待,是他的错。   他不是不知冯筠心思,此情此景,竟像是他故意吊着云珏在炫耀一般,简直有为君子风范。   即便尹叙无意下云珏身为女儿家的脸面,此刻还是肃起了神情:“便是你全都给我……”   云珏:懂了!   尹叙话还没说完,她把手里六只糖人塞了回去,直接抱起整只油纸包塞进尹叙怀里。   给你!   尹叙没说完的下半句活生生梗在喉咙里,许是云珏的动作激得裹在油纸包里的糖香味散了出来,尹叙只觉得一阵香甜扑鼻而来,手就那么失去控制的接住了一大包糖人。   尹叙:……   冯筠:……   云珏拍拍手,一副完成大任的撒手姿态,笑着对二人道:“今日多谢冯师兄招待,愿师兄前程似锦,早日成家立室!尹师兄,冯师兄,告辞啦。”   说完,她有模有样冲二人屈膝微拜,转身离开,边走边嘀咕:“嘴里说着不要,果然还是因为给的太少。”   彩英连忙提醒:“女郎,两位郎君还没走呐!该听见了!”   自信些,不是该听见,是一定听得见!   云珏行至车边,侧首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两人,笑眯眯的挥挥手,心满意足的上车。   尹叙站在原地,回味着她刚才嘀咕的那句话,心里一清二楚,她是在说糖,也是在回敬他刚才害她烫嘴那番话——嘴上说着不要套路,实则还是套路太少了没套住你!   云珏上车之后,马车很快驶离,她心满意足的窝在座中,不一会儿又失了笑容,遗憾道:“哎……也不该全给他的,我还一个没吃呢。”   彩英捂嘴偷笑,伸手打开马车暗格,竟然又从里面摸出两个糖人来!   她跟随云珏多年,云珏一招手她就知道要干什么,自然得多留个心眼儿。   云珏蹭的一下坐起来,浑身的劲头又回来了,她接过糖人儿,真正的心满意足:“没白疼你!”   彩英极度受用,“那可不,也不看看奴婢是谁家的人!”   云珏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就在彩英以为自己会获得另外一个小糖人儿时,云珏直接把另一个放回暗格里,咣叽一下合上格门:“这个给承谨带回去。”   彩英她,渐渐失去了笑容,从心底里泛起一股酸溜溜——   哎哟,果真是血浓于水,往日里酸言酸语刺你的都比挖心挖肺疼你……   “张嘴!”   彩英还没反应过来,被云珏徒手碎开的一半糖人已经塞进她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裹挟着心满意足的感动报过了彩英的忠仆之心。   她又可以了!   ……   尹叙自小就被教导凡事要克制,便是最喜欢吃糖的年纪也不可能贪嘴。   是以,陡然抱着一堆糖人,他仿佛沉浸在了糖人的香甜气里,合着那微妙的心情,竟有些晕眩之感。   就在这时,冯筠的声音从旁响起:“尹兄,可否留步说两句?”   尹叙夹着香甜气的晕眩感戛然而止,冯筠开口的同时,他已然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冯筠单刀直入,尤似宣战:“想必尹兄已看出来了,我心中倾慕云师妹。”   尹叙定定的看着他,问:“是倾慕,还是感激?”   冯筠摇摇头:“你无需用这个来迷惑我,我是个男子,难不成面对女子时,还会弄错对她的心意不成?”   尹叙看了一眼侍从,对方立马会意,上前来接过郎君手中的香甜糖人。   尹叙卸了货,双手得以负于身后,是他一贯的谈话姿态:“哦?是因为对谢清芸有过同样的心意,所以面对云珏时已是老手,轻易可辨了?”   冯筠被狠狠堵了一下,同时又倍感意外。   一向和气从容的尹三郎,竟然也会用这样的语气来说话。   他笑了一下:“谢清芸是学中才女,试问有多少人不曾对她抱有倾慕之情?可这种感情与我对云师妹的不同,我喜欢她,我要娶她为妻!”   不得不承认,冯筠的直白让尹叙心中微微震动,第一感受竟是佩服云珏。   在之前那件事上,他不是没有鼓励过冯筠。   即便当时博士和祭酒有意压下此事,不欲闹到御前,但只要再坚持片刻,他还可以再行安排。   可那时的冯筠瞻前顾后,祭酒只是稍稍给出警示,他已不再相信任何保护,决定放弃。   同样的事情,换了云珏出马,竟让他由内到外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仅敢站出去自行张榜,如今说起这话来也揉着一股子熟悉的勇猛和坦荡。   更像是……从她身上学来的。   见尹叙不语,冯筠再进一步:“尹兄,你帮过我,这个恩情冯筠定会报答,但云师妹的事,与此事无关,你总不至于拿这个来要求我退出吧?”   尹叙眉眼轻抬,从思绪中挣脱出来。   要求他退出?   他有什么立场要求他退出。   至今为止,他甚至不曾对云珏的频频示好表过态,更不曾如冯生这般直言表态。   下一刻,冯筠竟像是捕捉到他的心思,笑里夹了一丝嘲意:“我差点忘了,我之于云师妹,恰如云师妹之于尹兄。若尹兄对她有男女之情,又岂会一直吊着她不给回应,叫她追在你后面跑?”   冯筠的眼神变得凌厉:“可是尹兄,我真的很好奇,云师妹一个娇生惯养的将门贵女,到底喜欢你哪里。难道……是因为你一直吊着她,叫她咽不下这口气?那若是你应了她,她会不会当场就失了兴趣?”   不得不说,冯筠有时也挺会戳人肺腑。   云珏与尹叙设想过的妻子模样压根不沾边。   不止如此,同她在一起,怕是要有超出常人数倍的勇气和大胆,才接得住她时不时抛来的招。   这无疑与他凡事求稳的行事作风背道而驰。   冯筠将尹叙的沉默当做了迟疑,再接再厉道:“不错,尹兄相貌过人,气度不凡,又有这样的高贵出身,的确能引得一众女子对你倾心。可若现在又来一人,样貌气度不比你差多少,身份与你相同,甚至手中权势高过你,他对云师妹比你好上千百倍,敢问那时,云师妹又会作何抉择?”   冯筠已有些气势逼人,就在他以为自己占据了这场谈话的优势时,尹叙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原本轻垂的眼缓缓抬了起来。   这一瞬间,冯筠清晰的感觉到,面前的男人仿佛自骨子里张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场,不同于一贯的平静温和,竟有些冷冽迫人。   尹叙下颌微抬,嘴角动了动,噙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冯兄方才说,你对于云珏,一如云珏对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冯兄今朝对云珏痴心不改,也是因为不曾得到过。会不会等云珏回应你时,你满足了,便又无心了?”   冯筠生生一愣,竟被尹叙反将一军。   “我……我当然不会!我对她真心真意,永不反悔!”   尹叙立刻回:“那你又怎知我不是?”   到这一刻位置,冯生自以为先发制人便可占据的优势悉数散尽。   他终于明白,尹叙并非没有脾气,相反,他讽起人来,只会稳抓痛脚,让人无力还口。   可这还没完。   尹叙朝他走了两步,在他身侧停下,微微偏头:“话说回来,你既觉得云珏对我是爱而不得的执念,那我不妨应了她,我们看看,她到底是何态度,如何?”   冯筠目光震动,侧首看向他。   “她若真的变心不再执念于我,正好全了你的追求之意……”尹叙眼尾轻挑,嘴角轻勾:“但若她并未变心,痴心依旧,冯兄是不是也该保留一份体面,退出我与她二人之间?还是依旧要以痴心为名继续纠缠,一股脑塞些她并不需要的照顾,然后自我感动?”   冯筠身子一颤,竟有些站不稳。   尹叙收回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行至车前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过身来。   “方才你说对我感恩,可我看来,你心中真正感谢的是云珏。你对她的喜欢,恰好证明你这份心思。所以,倒也不必违心将我奉为功臣,即便是我,也觉得此事中她出力极大,你感激她,这很应该。”   “冯生,你自己也说,儿女之情无关其他。若只谈这个,我管不着你,但希望你不要忘记,当日低落至底时心中的祈愿和自己想走的路,莫要因为旁的事情,让自己的路走歪。”   说完,尹叙亦蹬车离开。   冯筠站在原地,一直听着马车声渐渐走远。   日头已西斜,他闭上眼,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像是此刻才能顺畅呼吸……   ……   马车朝着相府奔去,尹叙坐在马车里闭目凝神。   侍从三勤坐在一旁,回想刚才那一幕,不由得对冯筠刮目相看。   郎君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动过真格了。   这个冯郎君,他是个人才。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解决。   “郎君……”三勤弱弱开口。   尹叙缓缓睁眼,一双墨瞳里还有未曾散去的凌厉冷意。   三勤轻轻吞咽,该说的还是得说:“那茶饼和茶具,不是明日要送去霍府的贺礼么……”   尹叙盯着他不说话。   三勤忙找补道:“您忘了吗?霍老夫人六十大寿,霍将军的帖子都递到咱们府上了,可相爷说人忙事多,那日怕是去不了,便吩咐郎君筹备贺礼。那茶具和茶饼……”   是您高价购下要送给霍老夫人的,结果被您眼睛都不眨的当了演戏道具……   尹叙当然记得。   父亲去不了霍家,他日日去国子监报到,届时也未必得空,所以早早将贺礼放在车上,打算挑个散学早的日子提前送去,道明无法过府道贺的原因,待奉上贺礼后此事就算了结。   他自小吃穿用度都有自己专用的,这辆马车亦是他独自使用,奈何礼还没送出去,先被用在了这里。   尹叙将事情在心头略略过了一圈,满不在乎的闭上眼:“再挑一样就是。”   三勤想了想,艰难发问:“用、用您的私钱?”   这可不是三勤多事,也不是尹府拮据拿不出几样礼。   郎君从小就被严加管教,若知郎君将原本备好的礼随手送了出去,夫人必会差人来问长问短,最终肯定会补上这份礼,只是抵达“最终”的这个过程会有些聒噪,郎君自是不喜的。   果然,尹叙反问:“那用你的?”   噢不不不,三勤:“三勤明白,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实则心里默默摇头,您都还没和那位云家女郎缔结情缘呢,先搭进去一堆东西。   这败家孩子…… 第27章 .入v【第三更】还是与我换吧……   自从云珏出门,赵程谨就没闲过。   先是润色了即便要送回陇西的家书,又问了问换季的冬衣赶制出来没有,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流芳砰得将他“水土不服”这些日子落下的课业摞上了书案。   据说,是云珏知道他打算一同入学后,主动帮他张罗的。   赵程谨翻了两页,脸色就黑了,拎出其中一份:“这也是我落下的课业?”   流芳打眼一瞅,嘴角抽了抽。   “可、可能是女郎不小心,才把自己旬假的作业也夹进来了……”   赵程谨唇线紧抿,啪的一声把册子拍在书案上。   就在流芳以为自己又要代人受罪时,罪魁祸首她自己跑来了。   “阿谨!”云珏推门而入,侧首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赵程谨,笑嘻嘻走了过来。   来得正好!赵程谨瞄准目标,刚刚张口,云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一阵香甜气闯入他的嗅觉范围,待反应过来,冰凉略硬的触感已抵在他唇上。   赵程谨下意识的用舌尖舔了舔,糖的香气瞬间在舌尖开出一朵花儿来,令他眸光渐亮,他砸吧砸吧,又舔了一下,逐渐上瘾。   等等!   赵程谨神色一肃,拿下抵在唇上的糖人举在手里,一副“小孩子才吃这种东西”的表情:“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云珏:“我买的糖人呀,买了好多的,可是冯生想吃,尹叙也在场,我便给他们分了。”   她握拳捶捶胸口:“可是阿姐怎么会忘了你呢,知道你喜欢甜食,专程给你带回来的!”   这话一说,赵程谨已经把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忘了一半儿。   他正了正神色,“嗤,谁稀罕。”说完,舌尖又轻轻舔了一下。   嚯,还挺甜。   云珏看在眼里,趁热打铁的聊起了煎茶的话题。   赵程谨是陇西名副其实的贵公子,毕竟自小家教严明,举手投足皆比着典范之仪来学,就连兴趣爱好也十分的高雅。   弹琴能引蝶,下棋无敌手,煎茶更是颇有一番造诣的拿手绝活。   除了日常煎茶饮茶,赵程谨有着所有爱好痴迷者共同的恶习——囤货。   在云珏的记忆里,赵程谨光是茶具就有不下十套,春夏秋冬各有一套,喝不同的茶也有不同的匹配,从作用上又分会客用、练字用、弹琴用……   更别说他一枚又一枚高价买回的茶饼,每一枚都要用专门打造的木盒珍藏,像极了那些纳妾入府的男人,一个个接进来,又送入辟出的院子安置,时而还弄出来赏玩一番。   相反,云珏对这些全无兴趣,比起茶,她更喜欢酒。   是以,当她主动提及煎茶这个话茬时,赵程谨意外之余,原本要说什么已经全忘了。   “好好的,怎么想到要学煎茶?”   云珏半个身子都趴在书案上,两手呈花儿状捧着下巴,眨巴眨巴眼说:“因为我今日才发现,煎茶竟然是如此高雅的一门学问!一想到你擅好此道,阿姐便由衷的觉得,你!真!厉!害!”   赵程谨不可一世的挑了挑嘴角,同样用一种感慨的眼神望向云珏:“我早先也劝过你,身为女子,休要总是在男人堆里打转,培养品性情操才是正道。而琴棋书画茶,都是极好的打磨方式。你能领悟到这一点,也是不错的。”   是是是!云珏完全顺着赵程谨的话,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时而以身为他的表姐为荣,时而又以自己品性和情操尚有残缺而遗憾。   她现在十分想打磨自己,若能有热心的表弟助一臂之力,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是年轻两岁的赵程谨,被漂亮的表姐这样一番吹捧,会自脚底升起一股豪迈的荣耀感直冲天灵,然后晕晕乎乎忘了自己是谁,任人摆布。   可惜,他已不是了。   赵程谨表情木然的举着糖人,无情戳穿:“有事说事。”   显然,糖衣炮弹没击中对方。   云珏眼珠一转,手掌撑着案面慢慢站直,两手抬起,食指扭扭捏捏的对啊对,嗲嗲的说:“人家,想要一套茶具和茶饼……”   咣!   云珏被推出门外时,书房大门在她背后无情的关上,好响好响。   她缓缓转过身,愤怒逐渐上涌,抬手拔下被戳进发髻里一并丢出来的糖人,狠狠咬了一口。   咔嚓!薄薄的糖衣在她齿间碎了一嘴。   她边嚼边顺气:“血浓于水……血浓于水……打不得……”   彩英纵观全程,没有得到那一整个小糖人儿的执念彻底消散了。   ……   旬假眨眼过了两日,第三日,按照原本的计划安排,姐弟二人要开始拜访父辈们在长安的旧友。   赵程谨早已点过了,除了那些只需要送个礼略略寒暄的,需要认真拜访的只有两家。   一家姓霍,家主霍千山如今是护军首领,负责皇城内外的安全,深得圣人信任;另一家姓朱,家主朱昌杰今为兵部尚书,这二人早年曾与父辈们一同为先帝打江山,深情厚谊,交情过命,却终究因千里之隔少有往来。   今日要去的是霍家。   霍千山年轻时,曾是云珏父亲云庭的副将,甚至为云庭挡过一箭。   先帝立国后,云庭举家入陇西,霍千山却将原在太原的老母一并接来长安安家落户。   再过几日,就是霍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赵程谨准备的礼十分丰厚,霍家也早早接到消息,是以,马车刚行至巷口,已有霍家人热情相迎。   云珏今日的打扮中规中矩,虽也体面,但终究少了些去冯家赴约时的用心。   姐弟二人一下车,迎上来的是个相貌年轻的妇人,年岁怕是还不到三十。   “这便是将军说的云娘子和赵小郎君吧。”   好得很,第一句话就踩了赵程谨的介怀点——郎君就郎君,加个“小”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并非家中排行最大,可云珏也是排行最末,为什么不叫她云小娘子?   不爽归不爽,赵程谨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发作。   姐弟二人刚刚见完礼,美妇人便从身侧拉出来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女。   “这是萱兰,萱兰,快叫人。”   霍萱兰的眼珠子艰难的从那一车车的豪礼上转回来,面露喜色,乖乖巧巧的屈膝见礼:“萱兰见过云姐姐,赵哥哥。”   云珏和赵程谨早有约定,她今日只负责礼貌微笑,什么客气寒暄休想让她来。   赵程谨很好的贯彻了这一点,当即接话:“霍二妹妹好。”   二妹妹?   啊,云珏想起来了,霍千山的原配早在十多年前就没了,后来霍千山定居长安,官运亨通,很快又再娶了一位继室,便是眼前这位继夫人邱氏了。   赵程谨来之前早已把各家摸了个底,霍家还有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女,霍灵馨,所以他开口时,很自然的将所有人对号入座。   邱氏在听到赵程谨的回应后,微微一愣,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忙说:“对了,萱兰上头还有一个姐姐,闺名灵馨。”   邱氏转头看了一眼府门方向,为难道:“这孩子,整日有忙不完的事,主意多得很,她今儿个也有客,正在自己招待呢。想来是两头撞了忙不过来。你们别站这儿,先进去再说吧,稍后我再叫她来给你们打招呼。”   云珏心想,这不摆明了告诉我们,霍灵馨今日有比我们更重要的客人?   她随话一想,也并未深究。   这头,随着邱氏发话,霍府的奴人纷纷出来帮装载礼物的马车卸货。   邱氏一边迎着二人进府一边惯常客套:“人来就好,怎得还如此破费?霍伯父晓得你们来长安,早早就叫我筹备着去探望你们,奈何公务繁忙才脱不开身,没想却叫你们先登了门,还带这么多东西!”   云珏想,您这不是卸得挺快么。   赵程谨笑了笑,老成的寒暄:“我与表姐是晚辈,向来只有晚辈拜会长辈,岂敢劳烦霍伯父与伯母亲自来探望我们。小小随礼不成敬意,霍伯母笑纳便是。”   这孩子太会说话了。   邱氏笑容更深,带着她二人去了前厅。   同一时间,霍府后院,尹叙拜会过霍老夫人后,霍灵馨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先帝起事前,天下还乱着,霍老爷因此丧身于乱世的刀刃之中。   霍老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共有三子,都曾跟随先帝起事,奈何战事残酷,霍千山两位兄长尚未成家立室便战死沙场,唯余霍千山从战乱走到了太平盛世,有了今天。   霍千山因为年纪小入伍晚,是成了亲才参军的。   原配夫人陪着他熬过了最艰难的乱世,却没福气享受荣华,剩下霍灵馨后便撒手人寰,所以霍灵馨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   此次尹叙代父赠礼,同时表达无法到宴贺寿之憾,自该入内当面道明。   霍灵馨作为祖母最疼爱的孙女,被祖母唤来在旁招待。   尹叙年近弱冠,正直议亲的年纪。   霍老夫人一心为孙儿找个硬朗夫家,尹叙自然也是考虑的对象之一。   是以,她也竭尽全力的给孙女与尹叙制造机会。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霍灵馨忽然说:“前院来了新客,听婢女说往来都是下人在搬运随礼,尹郎君若不介意,我可带你走另一条道出去,虽绕了些,但好过与粗笨的下人有个什么碰撞。”   领着客人走偏门显然不是待客之道,但有时也因人而异。   尹叙在国子监时便是独来独往的姿态,鲜少呼朋喝友,平日的爱好除了读书习文再无其他。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须知若要偏袒的照顾一个人,遵照对方的心意来,有时恰恰要打破常理和规矩。   霍灵馨这个提议,委实透着几分大胆的体贴,又含着些若有似无的小心思。   明面上,是为保他清净往来另选别路,实际上这条路更绕更长,还静谧无人,很适合忽然勾起什么话题,然后去加深甚至共鸣。   尹叙不动声色的看了霍灵馨一眼,直言:“多谢女郎美意,尹某还有要事在身,马车就停在正门附近,便不绕路从旁的门出入了。”   霍灵馨轻轻垂眼,弯唇笑了笑:“也好,我送尹郎君。”   尹叙始终与她保持着两人只隔:“有劳。”   两人行至前院,府奴已将礼物搬至正门内的偏屋,前院掌事正手持礼单一一核对。   尹叙看过去,心中生奇。   霍老夫人的大寿尚有几日,便是送贺礼也不至于这么赶早。除非是像他这般,届时无法到场,所以先行道贺。   霍千山如今扶摇直上,说是御前红人也不为过。   霍府设宴,多得是人来捧场巴结,一时之间,尹叙真想不出有哪家出手就是这么大手笔,且有可能寿宴当日并不到场的。   霍灵馨敏锐的察觉尹叙的目光,忽然想起一些事来。   她心思转了一圈,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尹郎君莫不是知道,今日府上来客是何人?”   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尹叙:“我为何会得知?”   霍灵馨:“难道郎君不知,今日来府的,正是陇西云赵两家的子女?”   陇西云赵两家?   云珏和赵程谨?   无需霍灵馨过多解释,尹叙已想明白了。   霍家是随云氏于太原起家的,霍千山还曾是云庭的旧部,当年云庭入陇西,霍千山并未随行。   霍灵馨主动提及,原因无二,云珏对尹叙一见钟情痴缠不放的事,在国子监外也不是秘密。   她想看看尹叙的态度罢了。   就在这时,自正厅方向走来一行人,说话声由远及近。   先是邱氏:“才来这片刻就要走?老夫人虽不爱见外人,但怎能一顿饭也不吃?再者,你霍伯父还未回府,你们也该见一面啊。”   然后是赵程谨:“不了不了,此次长安之行受长辈所托,还有许多长辈需要拜会。国子监旬假有限,还请伯母见谅。”   云珏:“是啊是啊,不必不必,还有好多长辈呢……”   就这样,两方人在接近正门的道上巧妙的偶遇了。   云珏正在努力的全身而退,神情贴满了匆忙与抱歉之意,可就在她看向前方,与尹叙的目光正正对上时,她的匆忙和抱歉簌簌的从表情里抖落,一张小脸如迎旭日初升,随着那逐渐攀升的惊喜与笑意,眼见着映上了光彩。   尹叙!   又是尹叙!   这下谁敢说他们没有缘分!?   原本长长的旬假,只有一次邀约。   而后因为冯生,她借机耍小心思,又添了一次碰面机会。   现在他已经不用设计,会自己送上门了。   见到就是赚到!   “你怎么也来了!”云珏太激动,踩着小碎步迎了几步,眼神已经粘在了尹叙身上。   这情景让一旁的霍灵馨颇为意外,又自心底发出冷感的感慨:果然,名不虚传。   尹叙的目光错开云珏,落在后面的邱氏身上,搭手作拜,“晚辈已拜访过老夫人奉上贺礼,寿宴那日无法到场望请海涵,既然贵府有客,尹叙不便打扰。”   敏锐的人,可以从只字片语中察觉端倪。   赵程谨记得邱氏方才分明说老夫人近来身体不适,鲜少见客,是以由她来全程招待,随后告知老夫人,省了他们专程拜见,也好叫老夫人静养,将精神留到寿宴那日。   可尹叙却说,他刚刚拜会完老夫人。   这……   究竟是他们太不特别以至于无需见面,还是尹叙太过特别非得见一面?   再看看站在尹叙身边的霍灵馨,有些猜想,就可以成立了。   赵程谨紧张的看向云珏,唯恐她因醋意大发当场翻脸。   这可不在计划之内啊。   事实证明,赵程谨完全想错了。   尹叙的话从云珏的耳朵里滚了一边,只留下最后四个字,她露出失望的表情:“你就走了?”   这时,一直站在原地的邱氏终于看出了门道。   她眼珠一转,露出亲和的笑来:“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来了都急着要走。尹郎君也是,老夫人向来很少见客,若是叫她晓得我连一顿饭食都不曾留你,回头该数落我待客不周了。”   一番寻常留客话,却是又将尹叙受到老夫人特殊待遇的事描了一遍。   霍灵馨眉头轻蹙,看了邱氏一眼。   邱氏终究是长辈,又擅长圆场挽局,若说方才她是假意客套,那么此刻便是真心留客了。   是以,她不由分说将一群小辈又迎回正厅,利落吩咐下人摆上新的茶水点心。   尹叙打算要走的,奈何云珏的眼神太过炙热,告辞的话便像是堵在了喉咙口。   赵程谨也打算要走的,毕竟这样才符合他们事先商量的串门策略。   可现在,计划全都在云珏的变卦中被摧毁。   云珏对尹叙的态度,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就是情窦初开的爱慕。   所以,当云珏和赵程谨在一边坐下,霍灵馨被安排和尹叙在另一边并坐时,她心头微沉,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对面的云珏。   果然,她发现座次上的微妙之后,目光在自己和尹叙之间来回丈量,表情肉眼可见的愁苦起来。   赵程谨无意瞥见她的表情,周身陡然激起一层颤栗:来了!来了!她要闹了她要闹了!   就在邱氏暗暗满意自己这波操作时,云珏忽然捏着小帕子捂唇,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尹叙心头一惊,当即看向云珏,却见赵程谨一脸担忧凑到云珏身边:“阿姐,你怎么了。”   云珏咳得小脸通红,眼泛泪花,虚虚道:“方才坐下还不觉得,此刻才觉这里好似是个风口……”   说着,云珏目光柔柔的看向赵程谨——该你了。   下一刻,尹叙眼见着赵程谨紧抿的唇线艰难松开,看向座上的邱氏已然换上一副愁容:“夫人见谅,表姐自小体弱,最不经风寒,尤其后背不可吹风,一吹便咳嗽,可否为表姐换个座位……”   他刚说完,云珏已经伸出指头指了指霍灵馨的位置,弱弱道:“我觉得那里就不错……”   尹叙轻轻抿唇,心中逐渐了然。   难怪那么能折腾,身边一圈皆是帮她兜戏的。   霍灵馨正愁怎么为自己避免麻烦,闻言当即要起身让座,可还是被抢了先。   尹叙看着对面“弱不禁风”的少女,说:“还是与我换吧,我经得起吹,正好为云娘子挡挡风……” 第28章 .入V【第四更】她出手就没好活儿。……   和大多数的继女一样,霍灵馨这些年来与继母的关系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亲和。   邱氏是父亲发迹后迎娶的继室,不知昔日霍家之苦,进门便将母亲维持的勤俭之风一扫而空,随着父亲身价水涨船高,她便明目张胆的奢侈享受起来。   毕竟,父亲身在朝中,无论是自己还是家眷,若无一丝行头做派,那也是要糟人耻笑的。   即便霍灵馨知道这个道理,依旧无法认同继母。   之后邱氏有了自己的女儿,更是将明稳暗偏的手段发挥到了极致,如今她到了定亲的年纪,邱氏自己的女儿还没到年纪,便心痒痒的眼红祖母为她相看的人家,好似是她抢了萱兰的机会似的。   云珏之名,饶是霍灵馨无缘入国子监也有耳闻。   她可是一个不高兴就敢反驳师长,还驳得有理有据占尽优势的人物。   眼下她痴心尹叙,若教她知道祖母有意为自己与尹叙牵线,那她势必成为云珏的眼中钉。   说邱氏是在借刀杀人也不为过。   虽然霍灵馨对尹叙这个夫君人选很是满意,但他们之间八字没一撇,为了个还没着落的人先给自己树敌,她才没那么傻。   不,说树敌都是看轻这位云娘子的战力了。   她霍灵馨就是个靶子,一旦被云珏的小刀子瞄准,能立刻变筛子。   是以,在尹叙表态之后,霍灵馨立刻分析出了他话中漏洞,暗暗叫糟。   云珏想同她换座,怕不止是想与尹叙同座,而是已经在继母的煽风下将她看做了一个威胁,要将她隔开,所谓风口,就是个借口。   她此刻换了也就没什么了,偏偏尹叙来这么一茬,不更像是在告诉云珏——你自己不想在风口吹风,难道就要让霍灵馨吹风?   霎时间,霍灵馨心跳加速,既有可能被云珏盯上的恐慌,又有为尹叙此举的悸动猜想。   早就听说云珏缠他缠得紧,可是尹叙从未表态过,想来是无意的。   那么现在的情况就很明朗了!   第一,尹叙真的对自己有心,是在帮她挡住云珏的无理要求。   第二,尹叙对谁都无心,可更乐得拿自己当挡箭牌来回绝云珏。   一瞬间,霍灵馨的思绪整个儿铺开,变得非常复杂。   怎么办?现在该如何抉择?   如果尹叙对自己有心,她正好趁此机会与他培养感情。   如果尹叙无心,她或许可以体贴又机智的帮他一回,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只要她将自己的优势全部发挥,无心也可挑出心思来!   只不过,无论选哪一种,她都将面临威胁。   人心思虑万千,不过眼前一瞬,事实证明,女人的心思都是相通的。   就在尹叙起身要过去时,邱氏既愧疚又无措的说:“瞧我,竟然这般疏忽!还是尹郎君怜香惜玉,张嬷嬷,你差人去偏厅多搬几扇屏风来,将风口都挡一挡,这些孩子们,我瞧着哪个都不能吹风!”   张嬷嬷应下,转身去张罗。   霍灵馨接二连三被邱氏摆道,已有些恼火,可当她看向坐在对面的云珏,心里顿时一咯噔。   原先,云珏应该并没有听出话外之音,真以为尹叙是要亲自为她挡风,脸上的表情是雀跃的。   可听邱氏一说,那张嫩生生的小脸眼见着就垮了下来,先是瞄了邱氏一眼,然后又迟疑的望向霍灵馨,眼里含了几分打量的意味。   霍灵馨恨不能将仪态礼数抛诸脑后,冲上去冲她大声辩白——我不是!我没有!   可惜,晚了。   云珏眼珠一转,竖手阻止尹叙过来:“罢了,不必换了。”   可尹叙已经走过来了,他在座前站定,垂眼看她,揶揄道:“还是换了吧,毕竟云师妹经不起风吹。”   话毕,尹叙看向坐在一旁的赵程谨:“有劳赵郎君帮忙搀扶一把,我看云娘子面色不好,还是别叫她强撑了。”   事实也证明,男女的心思是并不相通的。   尹叙这番言行,令赵程谨在一瞬间想了很多——   根据情报,云珏痴缠尹叙多时,从未得到一丝半点回应。   可今日,云珏仅仅是不满意座次将尹叙与旁的女子放在一起,尹叙便立刻换位,既远离了那位霍娘子,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风,未免太过贴心了!   怎么回事?   是他以往的情报有误,还是今日的尹叙……坏掉了!?   就在这时,霍灵馨忽然道:“近来气候骤变,风凉亦猛,的确容易生病。这厅内四处通风不宜久坐,若贵客不嫌,不如移步茶室,那里暖和安静,煮茶说话也得趣。”   邱氏不冷不热的看了霍灵馨一眼,心里冷笑。   看来,这狡猾又顽劣的继女也听过云家女郎霸道任性的名号,忌惮上了。   她眼珠一转,主意又生,顺着霍灵馨的话道:“还是馨娘想得周到。”然后用一种慈祥长辈看小辈的态度说道:“你们一位位都是难得过府的贵客,今儿个谁也别急着走,安安心心在府上留一顿饭。”   于是,一行人又来到茶室。   茶室摆得是一张矮脚长桌,除了主人的正位方只置一座,剩下三边一圈软垫,可见是个可以随心入座畅谈之处。   霍灵馨上过一次当就学了一次乖,率先将尹叙安排在主座对面,自己则与霍萱兰一起坐在邱氏左右两边。   于是,云珏毫不犹豫带着赵程谨坐在了尹叙右手边。   刚坐下,邱氏顺口谈及霍灵馨的茶艺。   霍灵馨自小长在祖母身边,霍老夫人喜爱饮茶,她的茶艺都是老夫人手把手教的。   紧接着,邱氏适当的问起了尹叙和云珏等人喜爱喝什么茶,精准的戳中了云珏的学问盲区。   “听闻尹郎君今日来为老夫人提前送贺礼,送得恰是一套上好的茶具和茶饼!”   她捂唇一笑,“这下倒好,馨娘往日里便喜欢给老夫人煎茶,老夫人也只喝她的茶,她们二人都该高兴了。”   尹叙拧了拧眉,没说什么。   这话仿佛在暗示他是借花献佛,明面上为老夫人送贺礼,实则亦冲着霍灵馨的喜好来。   茶具?茶饼!?   云珏倏地望向尹叙,表情有些怔愣。   难道在尹叙在冯生家拿出的礼物,其实是他原本要送给霍家的?   是为了帮她解围,让冯筠无法再继续那番示爱之言,他连这个都拿出来了?   云珏的反应在邱氏和霍灵馨眼里就一个意思——她果然误会了!   霍灵馨再一次领略到了邱氏的阴狠用心,她巴不得自己被云珏盯上,然后往死里整。   赵程谨的目光淡淡扫过邱氏,眼里含了浅淡的不悦,说:“实不相瞒,表姐对茶道一窍不通。”   沉浸在思绪里的云珏瞬间清醒,转过头看他。   赵程谨,阿姐也是要脸的……   却见赵程谨顺手拿起茶镊,不紧不慢道:“诸位有所不知,表姐自小体弱,云府众人对她宠爱有加,便是煎茶一事都被视作粗活,舍不得她做。”   赵程谨的表情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可一字一句都揉满了傲慢与不屑。   “表姐若想饮茶,多得是人为她煎制,何须自己动手?”   “晚辈不才,也略学过几年手艺,加之表姐喝惯了家里的茶,便不大习惯外人的手艺,若夫人与霍娘子不介意,就由晚辈献丑,诸位随意品评。”   这是标准的护犊子了。   霍灵馨二话不说直接双手奉上茶具,给你,都给你!   尹叙审视着赵程谨,第一次意识到,在他与云珏不曾相识的许多年里,她身边绝对不止赵程谨一个助纣为虐之人。   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怕闯祸更不怕死的性子,定是这帮人联手捧出来的。   所以,她到底为何会喜欢自己?这份看起来毫无保留又炽热到烫身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一见钟情?   还是如冯生所言,只因他与以往任何一个捧着她的人都不同,对她不屑一顾,才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胜负欲?这三个字冒出时,尹叙心头冷了冷。   然而,当他见云珏被赵程谨一番话捧得表情美妙,宛若有一只无形的球在她心中噗——得膨胀起来时,又满心好笑,嘴角轻快的提了一下,什么胡思乱想都散开了。   邱氏哪有这般轻易认输,她方才分明已经快成功了。   趁着赵程谨煎茶的功夫,邱氏话茬一转,提起了国子监考学的事。   原来,当初国子监设考时,霍灵馨也曾应考,甚至在第一轮时拿到了不错的成绩,只可惜,后面两轮她主动放弃,这才与国子监无缘。   当邱氏说出此事时,原在煎茶的赵程谨眼神微变,明面上动作如常,实则已拨出心思留意起他们的谈话。   这话无疑又踩了云珏一脚。   谁都知道,她是被圣人直接提进国子监的,根本不曾参与考试,是个实打实的关系户。   霍灵馨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很清楚继母为何一反常态的捧赞自己,若不想成为云珏的敌人,就得遮掩自己。   可另一方面,正因继母一般不会这样真切夸赞自己,还是当着尹叙的面,她又忍不住倍感受用。   若尹叙真的将她的好处看进了眼里,有心与她发展,她便可趁机握稳这门婚事,反过来就不必再忌惮云珏,即便云珏有心发难,尹叙本人就是最好的反击工具。   就在霍灵馨左右为难时,茶室里响起了少女真心的赞叹:“哇,霍姐姐这么厉害!”   霍灵馨回过神,撞上了云珏璀璨的黑眸。   她心里一阵打鼓,想了想才说:“其实母亲言重了,我本就有些犹豫,后几轮考试又比先前难,我才选择放弃。”   云珏听得很是认真,忙问:“听闻当日长安城张榜此事时曾引起轰动,大家都很愿意去,霍姐姐为何会犹豫不决?”   尹叙无声的看向云珏。   老实说,他起先的确担心她会受邱氏挑拨,随便来个女子都当成敌人。   他一贯就不喜那些为了男子争风吃醋,妒意浓厚到不讲道理甚至不择手段的女人。   没想到,这货根本没听出邱氏的话外之音,完全是一副被勾起了好奇心的模样,还伸手抓了把摆在霍萱兰面前的盐花生堆到自己面前,娴熟的剥了起来。   可怜霍萱兰因为年纪小了些,没有共同话题,又被母亲拘在这里不能出去,只能一个人默默吃花生。   眼下一脸如遭山匪洗劫的委屈样,直接花生盘子护在了手臂下,然后被邱氏狠狠瞪了一眼,扯开了盘子。   尹叙心里叹了好长一声,目光扫向邱氏时,眼神又冷。   这妇人今日着实喜欢挑事。   霍灵馨意外的没有感觉到云珏身上的敌意,她把这归功于自己步步稳健,渐渐更有信心,便道:“我自小就在祖母身边,是祖母一点点教养大的,新学对女子来说的确有新的机遇,然祖母年事已高,事事又都习惯我伺候陪伴,若我去了国子监,必会少了许多功夫陪伴祖母。所以我便放弃了。”   原来如此。赵程谨一边将茶叶捣碎,一边记下。   “原来如此——”云珏感慨着摇头:“想不到霍姐姐是这般孝顺温暖之人。其实我觉得,在国子监中固然可增长学识见闻,但留在老夫人身边,亦可从长辈身上习得人生道理世态学问,想来老夫人亦是个此项豁达的长辈,才将霍姐姐教得这般温柔可亲,叫人瞧了就想亲近。”   呃……呃?   霍灵馨还想着怎么把没能入新学的事润色的更加体面,结果云珏一张小嘴儿叭叭叭,瞬间让她有种置身云端般的轻飘虚浮之感,又忍不住疑惑——   是不是她将云珏想的太可怕了?对方根本没有传闻中那般不讲道理恃宠而骄。   相反,是个很会说话的小姑娘呢!   “哪、哪里……”霍灵馨脸颊发烫,眼神扫过赵程谨和云珏,落在尹叙的方向。   云珏顺势望向尹叙,问他:“尹师兄,你说是不是!”   尹叙高深莫测的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道:“的确难得。”   霍灵馨大受鼓舞,她再不担心尹叙会觉得她不入支持新学是因为不求上进:“其实……”   邱氏:“其实馨娘没能进国子监的确可惜,她还时常提到尹郎君的才名。”又对尹叙热切道:“许是因你琴弹得好,这丫头便也格外下功夫,每日都要抽空弹一弹。这不巧了,今日你们都在,有茶无曲未免单调,不如就由馨娘献艺一曲,若是入了尹郎君的耳,日后不妨多来府上指点指点她,彼此即可多个知音,也可全了她的遗憾。”   赵程谨分茶的手一顿。   来了!对方带着才艺走来了!   他谨慎的看了云珏一眼,只见她刚刚升起的笑意已淡去,顺手又摸了颗花生在手里,似乎是在规避这个话题。   这邱氏从一开始就在捧一踩一,这会儿少不得又要在才艺对比上作妖。   赵程谨不动声色为众人分茶,心中已开始全副武装,准备帮云珏抵挡邱氏的伎俩。   突然,他听到了身旁传来一阵短促的碎裂音——花生米连壳带果在她指尖粉身碎骨。   下一刻,云珏倏地扬起小脸,满面笑容的开口:“既然难得相聚,有茶又有曲,不如我也凑个热闹,为大家展示一门才艺吧。”   尹叙本在琢磨如何摆脱霍家这门麻烦精,闻言黑眸轻转,无声的落在云珏身上。   直觉告诉他,她出手就没好活儿。   赵程谨手一抖,勺中的茶水从水线变成水瀑扑入盏中,渐起点点水花。   他猛地转头,愕然道:“你、你……你什么?” 第29章 我最喜欢吃石榴!   凭着多年的姐弟情,赵程谨知道,这时候不能让她施展神通。   “阿、阿姐,我觉得……”   云珏一把挡开柔弱的赵程谨,笑着问邱氏:“这日子石榴应当早就熟了,不知府上可有鲜甜的大石榴?”   此刻,邱氏看云珏,就像看一只极力在尹叙面前努力挤开同类然后开屏吸引注意的孔雀。   这丫头已经完全着了她的道,要和霍灵馨一决高下了,换言之,霍灵馨已是她的威胁。   她笑道:“巧了,昨儿个府里还买了两筐,你喜欢吃石榴?”   云珏点头如捣蒜:“嗯嗯,我最喜欢吃石榴!”   尹叙眯了眯眼,心中多少有些好奇,什么才艺能和石榴扯上关系?   其实不止是他,在座除了已经僵住的赵程谨,怕是没人猜得出个中端倪。   邱氏很快命人搬来一筐石榴,云珏看着那饱满通红的石榴,目光骤亮,“多谢夫人。”然后她站起身,让人把石榴摆在距离茶三丈远的矮脚双门木柜上,堆成了一个尖塔。   同一时间,霍灵馨的琴也摆好了,她双手轻轻覆在琴弦上,目光却盯着走出茶座站在尹叙身边的云珏,实在猜不透她要干什么。   但其实,云珏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   她盯着不远处堆尖的石榴塔,笑容里含了几分腼腆,说:“我从小没学什么别的才艺,只会些粗笨的拳脚功夫,若各位不嫌,我便在此演武几招,权当图个热闹!”   拳、拳脚功夫?   若非要注重自己霍府夫人的仪态,邱氏就要当场笑出声来了!   天老爷,长安贵女如云,哪个不是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又有哪个不是朝着贤惠雅贵的淑女姿态努力的?   这到底是哪个山窝土窑走出来的,竟把拳脚功夫搬到这等高雅之地,她是不晓得何为丢脸吗?   所谓母女同心,大概是邱氏忍住不发的心思,亲闺女霍萱兰拍这手喊出来了:“我知道!我看过!就是街上卖艺的那种!”   云珏非但不生气,还微微弯腰,一脸温柔的伸出手指虚点她两下:“差不多哦。”   说完,她看了眼跟前的尹叙一眼,忙道:“尹叙,你去坐我的位置,打到你就不好了!   尹叙简直拿她毫无办法,心中默默叹了一声,配合的起身换位置,和赵程谨坐在了一处。   霍萱兰兴奋地呱唧呱唧拍手,仿佛一个正在街边看戏的看客,兴奋呼和:“快打快打!!”   尹叙面无表情的瞥了这熊孩子一眼,忽然探身把她面前的花生全端走了。   霍萱兰的笑声戛然而止,愤愤不平之心立刻涌上来——你们大哥哥大姐姐怎么都这样!   饶是霍灵馨无意在此刻与云珏一争高下,也有些压不住嘴角。   这已经和比斗无关了。   试想一下,在茶室这样一个本该弹琴赋诗行雅致之事的地方,忽然杵了个人呼呼哈哈打起拳脚功夫,不行……画面太强,她要笑出声了……   在尹叙面前,她真的……想输都难。   噗嗤。   云珏在众人面前站好,先整了整自己的衣裙,然后抬手仔仔细细摸了一下今日梳得头发,细白的指尖不紧不慢的划过每一根钗饰。   邱氏看好戏的心已经快膨胀炸开,打趣道:“到了这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放开了耍玩,你们都是同龄人,想来无拘无束才好。放心,若将头发打乱了,稍后去你霍姐姐房间重新梳便是!”   云珏一听,这才放下手:“那太好啦!”   霎时间,尹叙似乎听到了一旁的赵程谨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他心中存疑,目光重回云珏身上。   若说之前看她,就像在看一个被亲长宠坏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那么此刻再看,感觉又不同了。   真正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更多时候会让人觉得无知且可笑。   可看着她时,尹叙不会觉得她无知,更不会觉得可笑。   相反,当她意志坚定且热情丰满的来做一件事时,会让脑子里所有的常规界定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且无足轻重。   她使之存在,便是合理。   好像他素日饮茶时喜爱清静养神,进出茶室的奴人脚步重了都会打扰到他。   但此刻,他竟觉得在茶室舞弄拳脚亦是一番别样风情。   然而,他可以接受,并不代表旁的人能接受。   霍千山如今是御前红人,云珏即便是云庭之女,要在霍家捣乱,后果依旧不可小觑。   这可和她在国子监反驳博士还得到圣人支持是两码事。   尹叙心想,他今日非得盯住她。   ……   场地腾出来后,云珏落落大方的站在众人面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剪裁修身的坦领裙,白色窄袖上襦搭配一件藕粉半臂,半臂袖口一圈小珍珠滚边点缀,与浅紫长裙相衬,是极显温柔的搭配。   然衣裙包裹的身躯玲珑有致,柔中藏艳,又于陡然起范儿中蓄足了力量,顷刻间冲散了那股装扮上带来的柔弱感,轻易冲击着旁观者的视线。   云珏望向霍灵馨,“霍姐姐,我准备好啦!”   霍灵馨一愣,合着是在等我给你配乐呢?   她倒也不介意,是不信自己苦练的琴艺会被小丫头的拳脚功夫盖过去。   是以,霍灵馨还很贴心的选取了一段武曲。   琴弦拨出第一个音时,云珏开始运拳。   不得不说,云珏的拳脚功夫和街头巷尾的卖艺大汉是有天壤之别的。   少女运拳移步缓中有度,柔中有劲,明明她不曾与霍灵馨事先演练过,却能精准的将每一个动作转换踩在她的琴弦节奏上。   抬臂出拳,旋身抬腿,柔长的裙摆被舞出漂亮的幅度,非但丝毫不显粗鲁难堪,反倒有种行云流水的畅快感,令人逐渐沉迷,又在招式变换间应接不暇。   尹叙的眼神完全变了,他唇角轻提,是全然欣赏的样子。   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欣赏女子的力量美,又和欣赏舞姬刚柔并济的起舞感觉不同。   云珏的刚柔并济,仿佛蕴含无穷变化,柔时是养眼风景,刚时是摄人杀气……   等等,杀气!?   当尹叙感觉到云珏周身的气息变化时,已经迟了。   霎时间,前一刻还轻柔推拳的少女忽然以右脚点地定位,娇躯软倾,于定位翻身中精准摸到发间金簪,快速拔下,在转至邱氏的方位时,顺势打出手中尖簪。   只听“笃”的一声沉香,金簪破风而去,正正好擦过邱氏头顶高耸的发髻,钉入了她身后雕刻松柏的矮座木屏之中。   大概就眨眼的功夫,云珏的右脚始终定在原点,在越来越快的翻身中同时拔簪投掷,她动作极快,不带一丝犹豫,失去固发簪的发髻在翻身中由松转散——   “笃!笃!笃笃笃笃——”   一连九声响后,云珏完成最后一个点翻身,右脚脚尖点地,微微旋身,双腿交错的同时稳稳一坐,宽大的裙摆环绕周身,膨起又铺平,一头长发在落地盘坐的瞬间轻轻垂下,安静的铺在少女背后,尤似幕布落下,无声的宣示着,表演结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伴奏的琴声从第一道金簪打出时就已戛然而止,霍灵馨心跳如擂鼓,最猛烈时,仿佛要从胸腔里直接跳出来。   她屏着呼吸僵硬转头,只见那被钉入九支大小形状不一的木屏正在摇摇晃晃的向后倒。   若细细观察那九支金簪,不难发现,这金簪几乎是瞄着邱氏的头型一圈投上去的……   终于,九连中的木屏风失去平衡,轰然倒地!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吓得霍灵馨和霍萱兰异口同声发出尖叫:“啊!”   之所以只有霍灵馨和霍萱兰,是因为,邱氏已经石化了。   霍萱兰吓得差点飙泪,愤愤起身指向云珏,话都说不利索:“你……你……”   云珏都不用扶,小腿儿一蹬原地站起来,一边拍手抖尘一边作无辜状:“怎么了?”   赵程谨默默地吐了一口气,好吧,该他上场了。   “好!”赵程谨还没开始,与他同座的尹叙忽然用一种钦佩的眼神看向石化的邱氏,由衷发出赞叹。   尹叙起身,冲邱氏搭手一拜,一开口就是老搭档了:“早闻昔日霍将军随先帝征战南北时,便是骁勇善战的一员悍将,又有先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为战事做足后勤,以至于红颜早逝,成为一桩遗憾。”   “今夫人虽不能如霍将军般上阵杀敌,也无缘亲临战事献出一己之力,但于千钧一发间尚能稳如泰山,视擦身而过之险情与无物,即便是男子也不敢说必定做得到,晚辈佩服。”   邱氏眼珠动了动,人都傻了:“……啊?”   尹叙一脸真诚,真诚中又显出不容置喙的严肃:“自国子监设女学以来,有关太后娘娘昔日随先帝征战的事迹频频被称颂,对这些过关斩将才得以入学的娘子们而言,太后娘娘昔日的睿智冷静,从容不迫便是她们追求的目标。霍夫人虽在深宅之中,但已将这份气度掌握的分寸不差,若太后知夫人如此,定会十分欣赏。”   试问在场谁看不出,邱氏不动如山,完全是因为吓到石化,这和勇气有一根鸡毛的关系?   但这话从尹叙嘴里说出来,就显得那么的实在,邱氏自己都要相信了,偏是这一愣一疑间,她失去了最好的发难时机,因为又有人抢先了——   “云珏!”赵程谨猛得起身,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怒视云珏。   “在陇西你对伯父伯母和我爹我娘这样就罢了,岂可对霍夫人这般无礼!你、你给我跪下赔罪!”   此话一出,霍家母女三人齐齐转过头看向赵程谨,神情里透出了一样的疑惑。   你刚才说什么?她在陇西时,对谁也这样?   赵程谨接收到了对方的疑惑,也不管云珏还直挺挺站在那儿,忙道:“夫人见谅,表姐因自小体弱,学不得什么吃力的功夫,所以军中的师傅们便着重教她些能自保的巧劲功夫,暗器算是一样。”   “奈何表姐学艺不精,为了让她不当儿戏严肃对待,师傅与伯父们都是亲身上阵,以己为靶。表姐若有差错,伤的就是长辈,以此为压力,才叫她略有小成。”   “表姐学成之后,便养成了以人为靶的习惯,一则是为维持认真对待的态度,二则,表姐这本事已出神入化,指哪儿打哪儿,族中长辈多是习武之人,也乐得陪她耍趣——”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责备起云珏:“可你也不看看座上是谁,霍夫人温柔慈祥,又不是家中练惯功夫的嫂嫂婶婶,夫人惧不惧怕是一回事,你不该问也不问就纵着习惯出了手又是另一回事!还不快赔罪。”   所以说,求情的最高境界不是全都说好话,而是一个红脸负责将人高高捧起,一个白脸负责将人狠狠按下,以及一个会来事的罪魁祸首。   云珏听完赵程谨的话,当即提着裙摆小碎步走来,关切的问:“夫人您没事吧……”   话音刚落,被钉了九根簪子的木屏咔嚓裂开!   “别碰我!”邱氏惊声尖叫。   反应过来自己失仪后,邱氏强行堆出笑容,努力平静:“我、我的意思是……别管我,我没事!你瞧你,施展个本事,头发都散了,萱、哦不,嬷嬷,快将云娘子带去重新梳妆!”   嬷嬷看着那被活活钉开的木板,哆哆嗦嗦点头:“是……是!娘子这边请!”   云珏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邱氏,夸赞道:“尹师兄说的不错,夫人果真是像太后娘娘一样的女中豪杰呢!若来日夫人去到陇西,我定要好生招待!”   邱氏:大可不必!   霍萱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为何不惩治她?哪有做客人的对主人这样无礼的?   应该让父亲来把她抓起来打入大牢!   这事传出去,足够让她被唾沫淹死,让长安城,不对,让全国上下都没有男人敢娶她!   “母亲!”霍萱兰在旁跺脚,却被邱氏狠狠瞪了一眼:“你闭嘴!”   她又看向云珏,笑着催促:“赶紧去吧。”   赵程谨微微眯眼,将邱氏的反应收在眼中,心里已有数。   殊不知,他这一瞬间的微妙神情,也被尹叙收入眼中。   尹叙眼神微沉,若有所思。   虽说他方才的确是故意捧着邱氏让她不好拉下脸发难,但邱氏会不会平复的……太快了?   再者,云珏今日之举太大胆,也太过离经叛道。   他们二人是吃准了霍家不会发难?   在场之中,大概只有云珏最自在了,她越过茶案,行至木屏边上,吭哧吭哧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那堆尖的石榴,对邱氏甜甜一笑:“多谢夫人赏赐!”   赏、赏赐?   邱氏不解的看了赵程谨一眼。   赵程谨体贴的解释:“那堆石榴是阿姐向夫人讨得赏赐,夫人不记得了吗。她最喜欢石榴,以往被家中亲长考察功夫学问时,她总爱先讨个彩头,习惯了。”   邱氏忍下满腹骂语,硬生生提起嘴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的话:“原、来、如、此。不!必!客!气!”   看着欢快而去的少女,尹叙忽然明白为何赵程谨年岁更小,却更显老成。   大概和她处在一起,过一天,老十岁。   霍灵馨全程都很安静。   她一直盯着那块碎裂的木屏,心想,自己刚才把云珏比成什么来着?   哦对,小刀子。   和她为敌,原来真的会成为活靶子。   阿弥陀佛,幸好这个活靶子不是她!   ……   趁着云珏去梳妆,赵程谨再次提出告辞。   毕竟他们今日要走访的还有几家,虽然送个礼寒暄几句即可,但来来回回也颇为费时。   邱氏这会儿已经主动遗忘了自己留饭时话,更别提借尹叙和霍灵馨这点事儿给云珏拱火借刀杀人。   她露出深明大义的表情:“应该的应该的,你们旬假有限,早日走动完早日回府歇着,可别累着了。”   你要早这么说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么。   赵程谨心中讥讽,态度依旧恭顺:“今日多有叨扰,还请夫人见谅。”   他这么一说,尹叙也顺势提了告辞。   霍灵馨看了尹叙一眼,欲言又止。   这时,赵程谨开口说:“忽然想起来,方才霍娘子曾为表姐伴曲,许是被我那鲁莽的表姐吓到,才戛然而止。在下不才,但对音律略通一二,或可给些指点。”   是了,刚才邱氏还劲劲儿的借弹琴的事给尹叙和霍灵馨牵线来着。   这会儿邱氏已经偃旗息鼓,霍灵馨只能道:“愿闻其详。”   赵程谨整理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须知抚琴音准只是基本,所谓知音,知的其实是音中之韵,韵中之情。显然霍娘子平日里也不怎么擅长武曲,应是以缓和雅致的文曲居多,以至于力度和节奏上还有很多进步的余地,甚至不够投入,外界稍有动静便乱了你的琴音。更别提有什么情韵。”   霍灵馨:……   你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稍有动静”这四个字的?   赵程谨竖起手指:“不过话说回来,方才霍夫人说娘子平日里以孝顺祖母为主,只能抽空练一练,想来不精也是正常。”   “须知无论是巩固基本功还是培养音韵都非一日之功,以霍娘子每日只能稍稍抽空练琴的进度来说,大概接下来两三年都停在这个阶段了。”   “与其频频向人请教,不如静下心来独自潜心钻研自己的琴韵,以霍娘子天分和根基,两三年后定会有极大地造诣!”   霍灵馨一张俏脸逐渐张红,声若蚊蝇:“多谢指教……”   赵程谨竖手示意:“客气。”旋即目光轻转,无声的对上了尹叙投来的目光。   小赵郎君微微挑眉,意思明显:不用谢。   尹叙岂会听不出赵程谨帮他驳了云珏闹事之前邱氏说的那番话。   他虽没把这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凡是早表态早撇清,多数时候能避免许多潜在麻烦。   是以,尹叙坦荡的接下了这份人情,颔首致意,还是要谢的。   很快,云珏重新梳妆回来,那九支簪子已重回发间,恢复了原先的精致娇俏。   一行人整齐告辞,待走出霍府,赵程谨忽然追了一步至尹叙身边,低声迅速道:“两清。”   尹叙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所谓两清,是指刚才他为帮云珏说了话,所以赵程谨也帮他摆脱了霍灵馨。   云珏慢了赵程谨一步出来,因为她在忙着捡石榴。   满满一筐,被她一分为二,装在另找的两个提篮里。   “尹叙!”少女脆生生的喊住他,提着大石榴吭哧吭哧跑过来:“给你!”   她细胳膊细腿儿,却是真有力气,可尹叙还是飞快接下,又看一眼她的小胳膊,问:“给我?”   “嗯!”少女满脸明媚,信誓旦旦:“有我一份,都有你一份!”   “而且……”她抿抿唇,脸蛋浮起噗噗红晕:“你刚才帮我了!多谢你!”   尹叙好气又好笑。   行事冲动吓人,脑子倒是清明知好歹。   他默了默,又把石榴还给她。   云珏笑容垮掉:“为什么呀?”你不要吗?   尹叙眉眼藏笑,声线清润:“从一个小混账手里分了两篮石榴,听说你喜欢吃,送你。”   少女的眼眸慢慢睁大,揉进了漂亮的光彩,她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但又不完全是情话。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呀!   一双修长的手忽然闯入两人的视线,赵程谨一条手臂穿过两个提篮,一手擒住云珏的后领把她拽走:“告辞。”   云珏没睁开,一边倒着走一边冲尹叙挥挥手,还比了个口型——   后日见!   尹叙看着二人上马车离开,这才转身伤了自己的马车。   回程路上,霍府里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又在回忆中重新掀起震惊。   他算是明白了,如果盯不住她,就得镇得住场。   尹叙靠在座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压抑的嘴角终于还是提了起来,他轻轻笑出声。   还真是个……小混账! 第30章 上吧!   有一个词,它叫秋后算账。   赵程谨一回府就毫无悬念的爆发了,因为太生气,直接夺了一个洒扫女婢手里的笤帚冲向云珏所在的书房。   “很能耐是不是?你是外头的杂耍班子吗!就这么喜欢射人是吗?那是什么场合,座上是什么人,你也敢随便开玩笑!玩够了没?要不要我陪你耍两招?来来来,对着我脑袋射,来射啊!”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身影冲了出来,却不是兵分两路,而是齐齐冲向赵程谨,业务熟练,一个腰包,一个抱腿,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流芳:“我的祖宗,我的爷,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要动手啊!您才大病初愈可经不起折腾!”   彩英就简单直接多了:“您打不过!您真的打不过!”   ……   三人的对面,云珏屈腿缩在软软的靠座里,充耳不闻的剥着石榴,手法相当老练。   她用发簪里的刀刃熟练地开了个十字口,剥开,在屈起的腿上放了个琉璃碗,将石榴倒扣上去,又拔下金簪,一手扶碗,一手捏着金簪,沉沉的簪头“帮帮帮”敲着石榴,那血红的石榴籽儿便哗哗哗倒豆子般落入碗里。   赵程谨堂堂男子汉,岂能被这样窝囊的束缚着,他逐渐失控,大喝一声:“再不放手,我连你们一起罚!”   这话的威慑力立竿见影,彩英和流芳齐齐放手!   赵程谨没了束缚,受惯性支配蹭蹭蹭冲到了云珏跟前,云珏倏地抬眼望向赵程谨,后者生生刹住脚步!   真是奇怪,刚才还离好几步,怎么这会儿就到跟前了。   赵程谨握着笤帚,举也不是,丢也不是,最后僵硬的回过头,盯住了骤然松手的二人。   好,很好。   到底是跟随郎君多年的,流芳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一把冲上去夺下郎君手中的笤帚抱在怀里:“郎君便是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叫您伤女郎分毫!”   赵程谨神色稍霁,正欲重整心态,忽听云珏喊道:“阿谨!”   赵程谨回过头,满满一勺饱满血红的石榴喂进了他嘴里。   他下一吃嚼了两下,新鲜的石榴在口中一粒粒爆开,汁水丰沛香甜。   赵程谨眉毛一挑,味道不错。   云珏笑眯眯的问:“好吃吧?”   赵程谨抬手,食指轻轻抹去嘴角溢出来一滴汁水,傲娇的点点头。   云珏勺子一放,啪啪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坐下,我们分着吃!”   赵程谨被夺了扫帚,似乎也没了发威的工具,不情不愿的撩起衣摆坐在她身边。   彩英跟着回过神,连忙笑道:“这样多好,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就是!”说着,她主动拿过剩下的一筐石榴:“奴婢来为女郎和郎君剥石榴吧。”   云珏准备了两个勺,就这么和赵程谨一人一勺吃起石榴来。   赵程谨被石榴汁的沁凉抚平了怒火,可这事儿还没彻底翻篇,他先给了流芳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后,立刻关上了书房的门,人也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他二人和一旁剥石榴的彩英,赵程谨没好气道:“你可想过,今日的事情在霍府未必能翻篇,那邱氏是个继室,并非早年与父辈们有过交情的原配夫人,她可不会买你的帐。”   云珏被他说的小脸一垮,“那我也不能忍着她一次两次将尹叙和霍家娘子凑在一起!”   说着,煞有介事的跟赵程谨分析起来:“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她哪是在为儿女着想打算,根本就是故意冲我拱火!想激怒我,让我对付霍姐姐!”   饶是赵程谨一向知道她并非真的无知天真,依然为这番话感到意外。   他笑了一声,揶揄起来:“嚯,阿姐连邱氏的心思都看得出来,难道就看不出那霍姑娘未必不情愿?无论邱氏是真心还是假意,终究是把她与尹叙凑做一对,但凡她有心思,顺水推舟就不是难事,怎么你就尽对着那邱氏了?依我看,那霍灵馨分明更该警惕。”   赵程谨眯了眯眼,说:“是怕尹叙见到你针对霍娘子,觉得你善妒?”   云珏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凑过来,不答反问:“我问你,如果谢清芸和阮茗姝都喜欢尹叙,你希望哪个出门被天上掉下来的花瓶砸死?”   赵程谨莫名其妙:“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要死一个?”   云珏:“那我和霍娘子都喜欢尹叙,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对付霍娘子?”   赵程谨反驳:“你是我阿姐,我当然关心你的终身大事!霍灵馨喜欢尹叙,便是你的情敌,你说为什么?”   云珏满不在乎:“花香自然招蜂引蝶。尹叙相貌、家世,为人处世样样都好,有人喜欢他再正常不过。我喜欢他,关键在他,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赵程谨有种不识好人心的愤慨感:“行,算我多事,等到一群出挑的娘子齐齐把尹叙抢走时,你最好也这般豁达,千万别在我面前哭!”   赵程谨的话丝毫没有动摇云珏的态度,她眼珠一转,竟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漂亮的手指虚点他几下,难得老气横秋一回:“你啊,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赵程谨眼睛都瞪直了:“你说谁什么都不懂。”   云珏懒得和他掰开了解释,敷衍的摆手驱赶:“行行行,你懂你懂……”   赵程谨:……   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呢!   这时,流芳在外敲门,是送茶进来了。   赵程谨表情微敛,起身坐到另一边。   流芳进来后,有个前院掌事的内侍过来递了一张帖子。   原来,今日二人出门后,朱府便来了人,表示明日会登门拜访。   因他二人不在府上,所以掌事代为收下,这会儿前来传话。   赵程谨正襟危坐,俨然已换了副面孔:“李公公原本是在太后身边侍奉,如今要打理府内外的杂事,多有辛劳了。”   李公公连忙道:“太后信得过奴才,郎君与女郎素来御下宽宏,这是奴才们的福气,谈何辛劳?”   赵程谨轻轻点头,说了些有的没的,话语间不乏有对府上奴仆的关怀,又道有任何短缺,务必及时告知。   李公公连连称是,转达完事情后便退下了。   流芳把人送出去,又关好了门,二道进来送糕点时,赵程谨才稍稍松了口气。   彩英又剥了两个石榴,全装在一个大大的琉璃碗里,云珏接过琉璃碗,跟招狗儿似的冲赵程谨招手:“阿谨,过来。”   赵程谨一脸不耐烦,可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挪了过去。   云珏又给他喂了一大勺,忽道:“你……为何一直防着府里的人呀?”   赵程谨一愣,看了她一眼,下意识辩白:“哪有。”   云珏两指对向自己的眼睛:“我又没瞎。”   赵程谨见她如此,便知自己是瞒不住她的,再一想,有些事提前打招呼也好,省得她没心眼,于是说:“新君为君,你我两家为臣,都说伴君如伴虎,为人臣者,自当谨言慎行。尤其是你,今日砸了张家,明日吓唬李家,若传至御前,难保有人不会觉得你云家仗着势大目无君上!”   他吐掉口中的籽,逐渐激动:“陇西下辖能影响半个国家的商道,又是多年来的重要关隘,若有云、赵两家镇守自是无碍,但若因我们行事不周引圣人猜度,继而牵连家族,甚至影响整个陇西,整个国家的安危。届时,你我难辞其咎!”   这话上升层面的速度太快,云珏有点跟不上了,连忙又给他喂了一口,安抚道:“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圣人多么英明啊,云赵两家忠肝义胆,他岂会视而不见?而且你看他对我们多好,我在国子监挑衅师长都没有被罚,你放心,圣人会护着我们的。”   赵程谨手心一痒,又想找笤帚了。   他深吸一口气,张口就吼:“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不许反驳!不许质疑!从今天开始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就算喜欢尹叙也给我安静的喜欢!听见没有!”   云珏惯会见风使舵,今天出门太累,她实在没有精力吵架,便一边给他喂石榴堵嘴一边起身准备遁走:“好好好,行行行,你说的都对……”说完,琉璃碗一放,脚底抹油跑了。   “你回来!我还没说完!”赵程谨气结,说话时石榴噗噗往外喷,又觉自己失仪,一掌拍在案上,吓到了刚刚进来的流芳。   赵程谨猛嚼两下,总算能说话了:“准备笔墨,我要写家书!”   ……   云珏回房之后,直接躺斜榻上不动了。   彩英知道她闹腾归闹腾,这会儿定是累了,连忙去准备热水。   云珏洗漱之后,连晚饭都没出去,一直窝在房中。   近来天气的确有些凉,云珏又最是怕冷,赵程谨得知后,命人给她房中送了份暖手脚的甜汤,也回房歇着了。   天色渐安,整个将军府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赵程谨房中的灯火一直亮着。   房内,青年眼神冰冷的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罗列了霍府上上下下的人名,而邱氏、霍老夫人以及霍灵馨等人的名字被着重标了记号。   流芳不在房内,房内只有赵程谨和跪在他面前的一排黑衣人。   彼时的赵程谨,与白日里判若两人,周身笼罩着一层冷意。   他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末了,将纸张折起,丢给跪在面前的人。   为首的黑衣人收下纸条,一行人训练有素的离开了房间,从头到尾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散出来。   ……   次日一早,云珏是被早早过来的流芳叫醒的。   原因无二,今日朱府的人要登门。   朱昌杰是当年跟随云庭的另一故人,亦是如今的兵部尚书。   原本,云珏和赵程谨也该像去霍府那般亲自去一趟朱府,然今日朱府的人主动登门,倒是省得他们再跑了。   因为赵程谨早早就吩咐了下去,所以朱府的马车刚刚进崇仁坊主道时,府上奴人已来通报。   云珏刚和赵程谨用完早膳,立马出去迎接。   两人虽无长辈在侧,但有赵程谨在,一些体面的礼数规矩自是少不了的。   朱昌杰四十来岁,许是因远离了沙场战争,乍一看那留着美须的英挺男子,更像是从翰林院走出来的翩翩学士,而非久经沙场的谋士。   不止朱昌杰生的英挺,随他而来的长子朱文升与一母同胞的妹妹朱冬芃亦是随了父亲的长相,一个一表人才,一个清丽可人。   “多年不见,小云珏竟也长这么大了。”一个美妇人在一双子女之后下车,一眼便锁定云珏。   她年岁与朱昌杰相近,正是朱昌杰的原配发妻吴氏,而吴氏与云珏的母亲裴氏是旧友。   云珏是裴氏最小的女儿,她生时,先帝都还没开始起事,却也是局势最紧张,一触即发的端口,未免孩子受苦,自己受钳制,裴氏早早将她并着两个儿子送到了隐居深山的师父那里,直至战事大定时才接回来。   所以云珏对这位吴氏夫人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的。   见她一脸茫然,吴氏忍俊不禁:“这又傻又机灵的样子,简直与你母亲无二了!”   这话惹得朱家兄妹二人都跟着露笑,连赵程谨都弯了弯唇,全无昨日去霍家时的全副武装。   云珏眨巴眨巴眼,好生与众人见礼。   “好了好了。”吴氏一把捞起她:“你们两个孩子来长安,本该是我们早早来照顾,奈何圣人抢了先,又安排你们入了学,倒是没我们什么事儿了。若非昨日……”   “咳。”朱昌杰忽然咳了一声,像是刻意打断吴氏的话,说:“有什么事不能先进去再说。”   赵程谨飞快反应过来,连忙请贵客入府。   厅内的茶点早已备好,赵程谨恭敬的请长辈上座,又为没能主动登门反劳长辈跑这一趟而告罪。   朱昌杰哈哈大笑:“想当年,我与你父亲常因布兵排阵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原以为他的儿子会同他一般,想不到竟是个斯斯文文的小郎君。”   赵程谨也说:“父亲也常常提及当年与朱伯父共事时的趣事,也说过朱伯父快言快语,是豪爽坦荡之人,与这样的人共事,实为快哉。”   朱昌杰又笑起来,一双眼又转到了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云珏身上,好奇般微微倾身,手肘支着腿:“小云珏,怎得不说话啊?你父亲母亲可没有一个性子腼腆的,这是袭了谁呢?”   赵程谨:她这是没睡醒……   吴氏笑起来:“我看小云珏是没兴趣跟你这大老粗话家常。对了云珏,你们来长安多时,可有出去转转?”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还没。   云珏摇摇头,正色说:“学业繁重,无心嬉耍。”   朱昌杰:……   吴氏:……   朱家兄妹:……   赵程谨嘴角轻抽,你当你在国子监的行事作风还是秘密吗,在这扯什么狗屁呢?   “啊……啊哈。”吴氏到底年长几岁,是个体贴的长辈,没有当场拆穿云珏。   “那、那很好,很好。不过凡事要懂得劳逸结合,我本也在想,若你们还没机会逛一逛长安城,今日正好带你们出去走走。也好过整日拘在府中,浪费了大好的旬假。”   妻子将话茬引到这里,朱昌杰顺势开口:“夫人说的是,既然小云珏不喜欢拘在室内说话,那伯父今日做个东,带你们去玩个有意思的,小云珏,去还是不去,一句话!”   云珏和赵程谨对视一眼,秀秀气气的点头:“去!”   朱昌杰是个行事爽快从不拖泥带水的人,他们今日登门,摆明了是以长辈姿态来照拂小辈。   在朱家一早的安排下,云珏和赵程谨先是绕着长安城的主街道逛了两圈,然后一路向西出城,抵达一处猎园。   因西市多胡商,贩卖的都是些五花八门的稀奇玩意儿,有生意头脑的商贾索性在西城外建了许多供贵族子弟耍玩的园子,又引河水入园,诸如歌舞琴曲,赏花游船,狩猎摔跤,这里应有尽有。   而今日,朱昌杰将云珏带到了一处演武台。   这演武台往日里会表演摔跤和杂耍功夫,今日倒是难得空旷。   就在云珏还没闹懂这是要做什么事,朱家兄妹兴冲冲弄来了两筐石榴。   朱昌杰轻松跃上演武台,终于褪去了几分文人风范,取而代之的是英武豪气,他变戏法般摸出一套飞刀,扬声道:“说出来你们怕是不信,当年这套飞刀功夫,我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就连你们二人的父亲都未必比得过我,听闻你这手功夫练的出神入化,还在霍家表演了一番。”   说着,朱文升捡了两个石榴扔上去,朱昌杰一把接住,“小云珏,厚此薄彼可要不得,来,叫伯父也来瞧瞧,你这门功夫到底练得如何。”   说完,他把一个石榴捏在手里,一个放在了头顶。   云珏的表情险些裂开,她缓缓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吴氏和一双儿女。   三人也看着她,目光里竟是一致的殷切鼓励:上吧!   云珏:…… 第31章 那便应了吧。   朱昌杰选的地方是长安贵族游乐首选之地,加之又是国子监旬假期间,更是热闹。   一日下来,堂堂兵部尚书以肉身顶石榴给小辈当靶子的事情,不知被多少人或有意或无意的瞥见,正直口耳相传时,忽然与另一桩趣闻撞了个正着。   有说,那镇远将军之女奉召入长安,却在探望昔日父辈故交时,于他人府上大撒野泼,对人家一府主母做了极其失礼之事!   主母宽宏,此事就此揭过,可那些忠心的下人看在眼里,不免为主母抱不平,也将此事传了出来。   巧了,那对兵部尚书飞刀子的,和在护军将军府上撒泼的主角,是同一个人。   “如今气候转暖,猎园里开始放猎物,正是热闹的时候,朱尚书特地告假一日,接了云、赵二位去游园,当众作靶给云女郎练飞刀。”   “那云家女郎确是个胆大的,也不惧不推,竟真上去了,且刀无虚发,引得一片叫好,甚至有国子监的同窗认出了她,里头就有范家郎君。”   “倘若没有此事,仅霍家那位夫人放出消息,足以叫人对云女郎生出猜疑,可有朱家对比,外人自然对霍家的言论不尽确信了,毕竟霍大人与朱大人多年来配合默契,从无龃龉,倒是那邱氏,刚嫁入霍家时就闹出过些事情,是有些是非在身上的。”   清幽雅致的书房内,尹叙穿一身宽松的居家常服,即便无人在旁,他亦是坐姿端正,一边听着侍从回禀,一边提笔疾书。   他目不离纸,运笔自如,一心二用道:“若邱氏死咬不放,便将她昔日那些是非多散些,顺便带着云府送礼的事一并说。”   侍从对这方面的业务已相当熟练,恭顺道:“郎君放心。”   于是,邱氏做梦都没想到,“不敬长辈”这种对女子来说遇之则声名败坏断送姻缘的理由,只因针对的对象是云珏,伤害竟然……反弹了!   众所周知,邱氏是继室,而且是只共享过荣华没有同过苦难的继室。   真正与云赵两家有交情的原配夫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霍灵馨这么一个独女。   云珏和赵程谨拜访霍家时,曾携了非常丰厚的礼。除了陇西特产,还有许多珍玩宝物。   论理,邱氏虽为继室,但终究是正经迎娶入府的正房夫人,有权管着家中的钱财进出。   但凡是总有例外或者特殊的时候,霍府就是一例。   据说邱氏刚入门时,因手段心思也多,立马就和继女对上阵了,可惜她棋差一招,多数败阵。   所以,邱氏这个主母的威严,就从来没有盖过先夫人。   霍灵馨是嫡长女,刚好到了说亲的年纪,而她背后,是府里什么时候都说得上话的老夫人。   于是,霍灵馨的嫁妆便成了头等大事。   这不,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云、赵两家晚辈登门时携的礼里,有一份未经雕琢的翡翠原石,品相极好,若经加工,必是一套价值连城的宝物!   老实说,没有人送礼送的这么简单粗暴,又在简单粗暴里夹着一份贴心——东西就在这里,它很好,又很值钱,你喜欢什么样儿就做成什么样。   虽然要出点加工钱,但这正迎合了老夫人的心意,她想取此物,为孙儿打一套寓意吉祥的头面添作嫁妆。   云氏这份厚礼,说全都源于昔日长辈旧交也不为过,却是与她邱氏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所以,霍老夫人这个提议虽然胃口很大,但于情于理,也是说得过去的。   等到霍千山回府,老夫人直接派人去发了话,霍千山是个孝子,二话不说让邱氏把东西送过去。   据目击者称,邱夫人当夜都没让霍将军在房里睡。   原本,这事儿和云珏扯不上关系。   可好巧不巧的,这事就发生在霍府流言传出之前,又随着云珏登门撒泼的流言之后传出来,因果关系就成立了——   邱氏没得到好东西,便记恨上了送礼人,觉得他们是故意内涵自己继室的身份,想让所有人再次醒目的认知到她永远超不过那个死人!   所以她以牙还牙,把云珏在霍家的作为稍加润色传了出来,便有了流言里的说法!   如此一来,整件事情的风向开始更利于云珏。   结合朱家表现出的态度,好是非者都更偏向云珏在霍家时只是和长辈切磋的说法,是那邱氏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看不惯这份旧日情分,刻意描黑的。   云珏是什么人物?   质疑师长都能被圣人称赞,难不成她一个妇人,还能比圣人更会看人,是圣人看错了人?   又是一个假瓜。   嗬——啐!   到此,霍府事件以朱家挡下一半伤害,邱氏亲自下场为云珏挡下另一半伤害而告终。   至于云珏,她在外游玩一天后,还没来得及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就愉快的投入到即将与尹叙夜游的兴奋与期待中。   头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脑子里走马观花滑过的全是自己的衣裳首饰。   要穿哪件赴约好呢?   次日一早,云珏利索起身,把脑子里的设想全部铺在了床上,一套一套试。   “粉色的呢!我那件小珍珠滚边的粉色上衣呢!”   “啊不,今日阳光好,我穿深色比较显白——”   “不对不对!见面的时候天色都暗了,深色是不是太暗了……”   彩英犹如一个移动的人形衣架,一遍遍往返衣柜与云珏之间,身上搭的衣服越来越重,她终于不堪重负歪倒于榻上,嘴里还在喃喃念着:“美的……怎样都很美的……”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午时,尹府来了人了,是尹叙派来传话的。   之前云珏说想要游夜市,城西的夜市就很热闹,若她愿意,可约在护城河西岸边见面。   护城河?那岂不是可以游船?   云珏高兴极了,亲自打赏了传话的侍从,人刚走,她便立刻面色凝重的往回走,边走边嘀咕:“什么衣服和水上夜景比较配呢……”   ……   同一时间,尹府。   尹叙还是一身宽松常服坐在书案前,不同的是,他今日无事一身轻,斜倚座中,长腿屈起,握着一卷书闲闲翻读。   读着读着,目光从书卷上抬了起来,开口召唤:“三勤。”   三勤轻步走进来,从容询问:“郎君有何吩咐?”   尹叙:“我今日要赴宴的衣裳准备好了吗?”   您这是什么话?   三勤简直怀疑自家郎君是在没事找事。   他服侍郎君已有五载,郎君的衣食住行,何时需要他专程询问操心?   但三勤还是道:“都已备好,是黛紫圆领袍罩了件同色纱衣那套,一早便熨烫过了。”   尹叙虽然从来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上的小事,但他心细脑子好,自己的东西,即便不过问也都有数。   是以,三勤一说,他便记起是哪套。   可顿了顿,他却道:“拿来给我看看。”   三勤愣了一下,再三确定郎君说的就是要看衣裳后,他利索的当起了人形衣架,将衣裳提来。   尹叙淡淡扫了一眼,脑子里划过这几日见过的云珏。   离开国子监,不必日日穿学中制服,她似乎更偏爱清浅些的颜色。   尹叙垂眼,伸手端过茶盏抿了一口:“换一件。”   三勤都傻了。   从他侍奉郎君开始,郎君对外貌上的关注仅限于干净平整,就从未在意过颜色款式,或者说,他从来不在意这衣裳好不好看!   此前三勤还颇为佩服郎君不注重装扮的清高朴素,后来他才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现实。   郎君这身量,腰是腰腿是腿,瞧着修长清秀,可一脱衣裳,从上到下肌理间清晰又充满力量的线条简直充满诱惑。   这里不得不提一桩陈年艳闻。   其实,郎君以前也是招侍女伺候入浴的。   只因某日,他醉酒沐浴时,竟清楚听到一贯伺候他的侍女发出了一声“咕”的吞咽声。   转头看去,那侍女脸颊涨红,双目冒绿光,手里捏着的澡巾倏地掉在地上,本要为他擦身的手,转而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结果,人被毫无悬念的丢了出来。   从那以后,就是三勤亲自伺候郎君入浴了。   作为郎君的近身随侍,三勤当然知道他今日要与那位轰动国子监的云娘子夜游。   可是……这会不会太隆重了。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三勤频繁往返衣柜和郎君跟前,几乎把他所有的衣裳都翻了一遍过目,最终定下一套鸭卵青的圆领袍,是个相当清浅素雅的颜色。   就在三勤以为结束了时,尹叙沉吟片刻,忽道:“配饰也都拿来瞧瞧……”   正在叠满床衣裳的三勤双膝一软,险些跪在脚踏上……   “郎君还真是在意今日的约会,若叫云娘子晓得,定会欣喜非常。”   三勤无意的一句,让尹叙愣住,也终于从反常中清醒过来。   与其说他看重此次的夜游,不若说此次夜游,无疑会让他二人的关系再次递进。   如果按照以往的作风,他会欣然接受这种递进背后的意义,但又不会因为这层递进就着急的定下一切。   一时的情绪,或喜或怒,或悸动或欢喜,来的猛烈,却也容易蒙蔽双眼,让人自动忽略很多未来会遇到的问题。   他习惯慢慢来,事一步一步安排,人一点一点了解。   然而,或许是她的出现本就是一个意外,风风火火闯入,把他的原则搅得稀巴烂,或许是还有一个冯生杵在那里,激得他早早放了话。   他忽然不想慢慢来了。   其实,她何其机敏,他态度上的变化和妥协,她未必不知。   或许她早已在等着他说出什么,就在今夜。   书卷早已丢到一边,尹叙窝在座中,难得没有凹着那份板正姿态,闲适的伸了个懒腰。   男人转眼看向窗外春色,轻轻笑出声来。   那便应了吧。   既然要与她一起,偶尔学学她的直截了当,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距离赴约还有一个时辰时,尹叙已让三勤准备马车。   她初来长安,怕是什么都没见过,他打算提前过去安排好,让她玩个痛快。   至于出钱什么的,跟他出门,岂会让她掏钱袋子,那他成什么了?   然而,刚刚吩咐好,尹相爷忽然回府了,就那么巧的听到了尹叙的吩咐。   “你今夜要出门?”人从外走进来,尹叙连忙起身作拜:“父亲。”   尹相爷伸手虚压一下:“坐吧,我有事跟你谈。”   尹叙看了一眼三勤,道:“你先去准备。”   三勤正欲告退,却被尹相拦住:“站住。”   尹叙眼神一动,只听父亲道:“今日你哪儿都不能去,尤其不能去见那个云珏。”   三勤一怔,立马知道接下来的话题自己可能不便多听,道了句“小人在外守着”便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关好门。   尹叙不解,甚至生奇:“父亲往日公务繁忙,深夜也难见归影,今日回来,难道是特地来与儿说这番话?”   尹相表情冷淡的看向他:“不错。”   “为何?”   尹相:“我便是来告诉你为何。”   在父亲开口以前,尹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国子监和今日外头流传的霍府的事。   不错,云珏虽胆大了些,但其实她的胆大都有限度,并非无法无天。   更重要的事,她不是无事生非的人。   有了大概思路,尹叙飞快打起腹稿准备为云珏解释。   然而,尹相第一句话就让尹叙原地僵住。   “你以为,圣人在这个节骨眼招各州贵族子女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你又以为,为何其他州有推脱,圣人都睁只眼闭只眼了,陇西云赵两家却丝毫不敢懈怠的把人送到了长安?”   尹相看了一眼尹叙,轻轻叹气,“这件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但从你在国子监做了那些事后,竟与这个云珏扯上了关系,为父便不得不与你说清楚!”   这件事情,首先要提的便是平介之战。   当时先帝刚刚驾崩,大皇子李勋匆忙登基后,毅然决然御驾亲征,结果在介州身受重伤。   十万火急之下,是云庭及时传信给赵喆,由赵喆领军突击横渡黄河,赶在了二皇子李瑚和云庭的军队之前救出了李勋。   而后,二皇子李瑚与云庭的兵马顺利抵达曲州,就在他们打算和已至介州的赵喆兵马联合夹击叛军时,自介州传来了战乱平定的喜报。   陇西节度使赵喆护驾有功,已救出新君,歼灭叛军。   可惜,大皇子李勋伤重不治,连国号都尚未商议出来便驾崩,万般悲痛之下,二皇子李瑚在太后的支持下登基为帝,也就是如今的乾盛帝。   叛军已平,在诸位老臣的辅佐下,后续事宜也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有人提出,赵喆私自出兵是为大罪,云庭参与其中亦难辞其咎,应当赏罚并重,结果被云赵两家众多拥趸驳回。   试问那种情况下,难道要眼看着大皇子被敌人围困尸骨无权?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且此次平定乱军,赵使君功大于过,朝纲未稳,新君就急着去惩罚功臣,岂非寒了将士的心?   然而,云赵两家全无邀功之意,先是认了私自出兵的罪,又拒了新君颁下的赏赐,只愿回到陇西继续镇守。   这等要求,新君如何能不应?   可是当事情落定后,再回来想,很多地方都显得可疑。   其一,当日的叛军起源,是一批自幽州□□的乱民,这批乱民武器齐全,穿戴甚至十分阔。传言,这批乱民在深山中挖到了宝藏,因此有了起事的资本。   传言之所以可信,还要追溯到十多年前,先帝起事之前。   当时,前朝荒淫无度,各大军阀蠢蠢欲动,百姓更是民不聊生,甚至有富豪商贾举家迁入深山隐居避世以躲战乱。   须知此等避世,不仅要大肆搜刮财物,还要有充足的粮食储备。   所以,那群乱民挖到的,极有可能是这份宝藏。   然而,凭一己之力先行平定介州战乱的赵喆却回报,根本没有什么宝藏。   听到这里,尹叙已猜到父亲要说什么:“陛下怀疑,当日赵喆救下重伤的大皇子后,独自昧下了宝藏?”   尹相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而这,仅仅只是其一。   其二,大皇子李勋御驾亲征,所领的军队必是最好的,一群乱民,纵然有宝藏傍身,在战术上岂能比得过精心操练的将士,以至于让大皇子中伏?   新君痛失父兄,也方才知道,从父亲登基开始,这朝廷就没有真正的稳当过。   心怀鬼胎之人,一直在暗中藏匿,等待下一刻发难时机。   于是,他从当日的乱军开始查,暗中派人一路从介州查至幽州,终于得到线索证明,当日埋伏在介州的,其实是一帮外族势力。   幽州本就是重要的军事重地,新君不敢确定那些乱军是否与外族勾结,但他可以肯定,能让外族势力渗透到国境之内,甚至熟知战况,一早埋伏,必定有人从内牵引。   这样一来,再看云庭不顾罪名也要通知赵喆去救驾,而赵喆更是豁出命横渡黄河也要赶在大军之前先解决那些乱兵,便显得十分可疑。   或许,是他们心虚,害怕一旦大军抵达,会暴露什么线索,所以由赵喆先行清理战场。   如果新君的怀疑都是真的,那么云赵两家犯下的就不仅是欺君之罪,还有弑君谋反之罪!   尹叙听完这些,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可是……仅凭这些……”   “当然不能仅凭这些。”尹相直接打断尹叙的话:“所以,从圣人招云赵两家之女来长安时,或许是要开始查证,又或许,是他已经查证到什么,要开始动手。”   尹相冷冷的看向尹叙:“仅凭这一点,你便绝对不可与云珏扯上关系。”   不等尹叙回话,尹相忽然又想起一岔:“对了,圣人已经知道,他们近日拜访父辈昔日旧友时,出手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尹叙心头一震,半个字都说不出。   所以,圣人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他们?   云赵两家登门拜访,出手便是这样的豪礼,圣人定会联想到那个传闻中的宝藏。   尹相点到即止,起身理了理衣裳:“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大是大非面前,无需为父劝说太多,你应当懂得。此后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父亲离开后,尹叙在书案前坐了很久,直至三勤进来请示——今日是否还会出发前往护城河。   尹叙双拳紧握,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仿佛挣扎了很久很久,尹叙双拳骤然一松,闭了闭眼。   “去护城河西岸口,找到云娘子,告诉她……我有急事,今日去不成了。”   三勤心疼的看了尹叙一眼,默默点头退下。   没想刚刚走出来,就被尹相安排的人拦住了。   “相爷有命,今日谁也不许去护城河西。” 第32章 尹叙的拳头,硬了。……   和尹相谈完之后,尹叙一直坐在书案前静静沉思,直至三勤端着一碗参汤进来时,他才稍稍动了眼。   此刻已经过了赴约的时候,如果云珏那边不出意外,她应该已经到了。   三勤被相爷限制,看都不敢看自家郎君的脸。   尹叙看着放到面前的参汤,忽道:“之前我曾让厨房制了一笼水晶桂花糕,是不是都放凉了?”   三勤本就紧张,深怕郎君问些为难的问题,一听是这,连忙道:“糕点做好时厨房便来请示过,我让他们将糕点存放妥当了,郎君可是要用些?”   尹叙看了他一眼,眼神渐渐冷了。   “那桂花糕是我临时起意准备带出门才让厨房做的,厨子说,若要香味浓郁,又是临时需要,或要花上两个多时辰才能制好,论理,桂花糕制好时,你应当不在府上,那是谁同他们说这些的?”   三勤脸色一白,只能硬着头皮辩白:“奴、奴才人在府上。是派了其他人去的……”   书房的气氛一下子沉下来,生出一股无形的逼仄。   尹叙直接说:“你没去。”   三勤侍奉数载,了解郎君一切喜好的同时,他这个人也一样被尹叙看在眼里,相当了解。   他扑通跪下来:“郎君,相爷已下了死令,今日谁也不许去西安岸……”   话没说完,尹叙霍然起身,直接推门出去了。   “郎君……郎君不可啊……”三勤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尹叙是尹相第三子,上头两个哥哥皆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到大,他都是名副其实的贵公子,家里的门楣由两个亲哥哥撑起,并不需要他肩负什么责任,这才令他转投文学,亦在长安城竖起了自己的才名。   但其实,尹叙并非酸臭文人,更不是那没有主见不分是非,被家里捏住脊梁骨便可随意摆布的贵公子。   他若动了怒较了真,那些手段与脾气,和上头两个哥哥乃至尹相相比,都是有过之无不及。   尹相今日所说,对他的确震撼颇深。   如果情况是最坏的那一种,那么圣人明面上似乎对云赵两家客气宠爱,暗地里可能已经开始动手。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   这个时候若和云家攀亲带故,极有可能被圣人一同忌惮怀疑。   他的确对云珏动了心,可还没到用家族前程来为一段儿女私情献祭的地步。   而且这件事疑点颇多,他打算先行查探,得到确切证据,这才先借故推脱了与云珏的邀约。   可是,父亲此举,越了他的界,踩了他的底线。   尹相回府后便留在了院内的书房,尹叙推门而入时,手里赫然多了一条护院用的那种粗棍子。   书房内,尹相正在写字,夫人王氏在旁为他研磨裁纸,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和睦姿态。   尹叙这样进来,先吓到的是母亲王氏。   “三郎,你……你这是做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势都快溢出来了,尹叙还能按捺着先同母亲见了个礼:“母亲受惊了,三郎来此,只是有话要与父亲说。”   “有什么话,非得要……”王氏看向他手里粗棍子,非得要拿武器啊……   尹叙与母亲打完招呼,目光直直的看向书案后搁笔擦手的父亲。   “方才父亲一番话,确然令三郎警醒。只不过,父亲话语委婉,言辞间也口口声声将我视作知大局明事理之人,可为何一转过身,却用尽那对付顽劣儿郎的手段来防我?”   尹叙说着,竟笑了一下,语气里满是自嘲:“父亲既然这样做,那三郎若不坐实,倒辜负父亲一番苦心防备。”   尹叙是王氏一手带大的,纵然外头将他夸得天花乱坠,可自己儿子是什么脾气自己最清楚。   她已很久不曾见到尹叙对父亲这般忤逆过,怔愣的看着他。   尹相的神情亦沉了:“嗬。防备?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难不成是要自己打出去?我防着你,有何不对?”   尹叙丝毫不退让:“父亲所言之事,三郎皆了然于心,亦知轻重。原本,父亲若让我好生拒了,此事也就罢了,可父亲此等举措,只会让三郎觉得,今日之约,不得不赴。”   言及此,尹叙语气更重:“我不仅要赴约,还要亲自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说完,他咣当一下把棍子丢在尹相面前。   “或许父亲只是不信三郎,所以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决定我的选择,那儿子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回敬父亲——要么,父亲放我出门赴约;要么,捆绑关押也好,打断手脚也罢,但凡儿子还有一口气,今日这个家门,我也是一定要出的。”   王氏脸色一白,急急走到尹相面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尹相拍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抚,看向尹叙的眼神,竟带了一丝老练的戏谑:“这么说,若你查出真相确然如圣人怀疑的那般,云赵两家在劫难逃,你也能如今日这般态度,决绝处置?”   “你别以为本相不知你放着朝中高官厚禄不要,一头扎进国子监是受了谁的意。若叫圣人知道你参与此事,他兴许还乐得让你去查,毕竟那云家女痴缠于你人尽皆知。”   尹叙呼吸一滞,难道这才是父亲希望他远离云珏的用意?   如果圣人还没有证据,尚处于怀疑查证阶段,那他的确是用来接近云珏的最佳人选。   可是,当父亲问出那话的一瞬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更偏向的,是为云家洗清嫌疑。   尹叙的犹豫落在尹相眼里,仿佛一个笑话。   他冷笑两声:“今朝说的振振有词,来日深陷两难之地,本相倒是想看看,你今日的清正还能剩多少……”   王氏露出一副“虽不知道你们父子二人说的具体是什么事,但我好像懂了”的表情。   她担忧的看向尹叙,不安的劝道:“三郎,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难事啊?你要想好啊,你父亲为官多年,事事高瞻远瞩,何时出过错?你两位兄长如今也在朝为官,请教你父亲还来不及,你可莫要意气用事忤逆父亲。听话啊……”   尹叙的眼神几经变化,最终沉了下来。   年轻的郎君双拳紧握,在心中做下了决定。   他下颌轻抬,不闪不避迎上尹相的目光:“既是自己所选,定当负责到底。”   尹相眼中的戏谑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冽的审视。   片刻后,他哼笑出声,点点头,又提起笔:“罢了,你随意。”   尹相话音刚落,尹叙神色一松,转身狂奔而出。   “郎君……郎君等等我!”三勤追赶不及,连忙向二老行礼告退。   待这主仆二人离去后,王氏看着地上的棍子,想起自己一向风度翩翩的小儿子冲进来的场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尹相瞪了她一眼,不满道:“还愣在那做什么,墨汁都干了!”   王氏瞥他一眼,哪里还有先时的慌张,不急不忙的唤来贴身伺候的嬷嬷,让她把棍子捡出去,这才转身回到尹相身侧执墨轻研。   ……   尹叙出行通常是用马车,可今日他实在太急,直奔马房牵马。   三勤被甩得老远,眼看着自家郎君打马而去,他一手叉腰一手抵着门边,边喘边叹。   您着什么急啊,早就迟到多时,人怕是早就走了……   ……   尹叙当然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了很久。   从相府直奔去护城河西尚需一段时间,等他到的时候,夜市都要散场了。   她明明那么期待这日的邀约。   赶往护城河岸的途中,尹叙脑子里不止一次浮现出云珏的模样。   她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明眸灿烂笑意盎然之态,往日里他对她冷漠疏离,也没有激起她半分伤感。   那今日呢?她还能对着他露出笑容吗?   不知道为什么,尹叙心里有一种迷之笃定,她不会走,会一直等他。   可与这种笃定相矛盾的是,他希望她已经走了。   终于,尹叙赶到了护城河西岸,彼时,最热闹的夜市早已歇声,街上甚至已没什么人。   尹叙将马拴在一处专供过往商旅存马的驿站,徒步沿着河岸找。   忽的,他步子一顿,脚下下意识移步,将自己藏在了一块立在岸边的公示牌后,目光直直的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这样寒凉的夜晚,她只穿了身单薄的上襦和及胸长裙,是那日去冯府她穿过的裙子。   原本,蓝色衬得她肤色极白,相当好看。   可现在,却衬得她如此单薄可怜。   最热闹的时候,岸边能挤满人,都是趁夜来放灯的男男女女,护城河上还会有很多游船,绕游一圈,能看尽不少长安夜景。   可现在,岸边已没什么人,水岸边有被河水打翻又冲到岸边的河灯,看起来凄惨极了。   而她,抱膝坐在岸边的石台上,本该挽在臂间翩翩飘动的披帛滑落在地也没管,一双眼静静地盯着映着水光嶙峋的河面,虽只是从侧面看去,尹叙却已能想象,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已载满了多少失望和伤心。   她的婢女就陪在一边,瞧着也十分低落。   这一刻,尹叙心里冒了股火。   既是婢女,为何连夜里寒凉都不知?   出门时竟连一件披风都不给她带上。   可这股火冒了一半,又生生熄灭,一个声音告诉他——尹叙,真正让她坐在这里吹冷风伤心的,是你才对。   她今夜本该很高兴的。   就在这时,那婢女弯腰对她说:“女郎,别等了,不会有人来的。”   云珏一动未动,只说:“我不相信,一定会来的。”   那一瞬间,尹叙竟觉得心头钝痛,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恶事。   他再无法藏在一旁,迈步就要上前。   无论她有多少火气,都让她先撒出来。   然而,就在尹叙刚要走出来的瞬间,另一道声音先他一步抵达。   暴躁,且不耐烦——   “画舫大夜戏都要开始了!你要的烤栗子糖葫芦也都买好了!你怎么还在这转悠!你的披风呢?落画舫上了?”   声音的来源处,赵程谨抱着满怀的零食,冷着脸走过来:“一个钱袋而已,你能有多少钱,出来不也都是花我的?你就是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这个拾金不昧的人把钱袋送回来!”   这话踩了云珏的尾巴。   少女一瞬间从凄凄惨惨变成火冒三丈,蹭的一下站起来,叉腰嚷道:“岂有此理!长安好歹是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捡了钱袋都不知道要寻找失主!亏我在这里等了半晌!”   赵程谨冷笑一声:“这就是报应,是老天在警示你,就不该继续痴缠尹叙!”   “也只有我这样的好脾气,能在你被人爽约后出钱买大夜戏的入场券陪你玩。赶紧的,画舫都要拔锚了。一个钱袋而已,回去补给你……”   若两人此刻转过头,往那暗处的公示牌后瞧一瞧,就能看到一个俊美的青年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头。   大夜戏……   呵,他有幸去过一次,多少知道些。   圣人登基后,取消了原本的宵禁制度。   护城河这片夜市尤为热闹,甚至有供客人彻夜耍玩的画舫。   那画舫来者不拒,男男女女都能,除了律法明令禁止的,就没有这画舫不敢玩的!   即便是尹叙本人,在安排夜游时,考虑到她一个女儿家不好夜不归宿或是耽误太晚,想的都是些寻常的杂耍剧目。   可她……不仅没时间伤春悲秋,感叹自己被爽约的凄惨,还在意识到自己被爽约后立刻找好了替补,画舫大夜戏的入场券都让她弄到了。   玩的很花啊。   尹叙的拳头,硬了。   一路上想象的“凄惨云珏”的画面,一瞬间全碎了……   尹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就在他考虑自己此刻该何去何从时,一个老者摇着船朝那头滑去:“小娘子!?你是刚才乘过老朽船的小娘子么?”   云珏转头看去,瞬间大喜,提着裙子冲到岸边,差点激动的一脚踩水里:“老先生,是你啊!”   她似乎已经猜到对方开口的原因。   果不其然,那船夫靠了岸,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这个,可是小娘子掉的东西?”   云珏高兴极了,伸手接过护在怀里:“是是是!多谢老先生!”   船夫笑着摆摆手:“小娘子下回可要注意,千万莫再大意了!”   赵程谨在旁看着,先是谢过了那船夫,然后道:“现在好了,钱袋也找回来了,可以走了吗?”   云珏再不犹豫,连连点头。   然下一刻,她将钱袋里的钱全部拿了出来,要作为谢礼。   船夫连连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小娘子方才包船时已给了许多,不能再要了!”   云珏却执意摇头:“老先生有所不知,这钱袋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老先生拾金不昧,理当重谢!”   赵程谨皱了皱眉,不像她啊,钱都不要却要钱袋?   好奇看了一眼,赵程谨一愣。   这不是她的钱袋。   暗处,尹叙目光落在那个钱袋上,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场景——   也是热闹的夜市,他和她并肩走在街上。   刚刚哭过的少女双目通红,又不想叫路人瞧出来,遮遮掩掩很是好笑。   可对着他时,她又主动撩起帷帽,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大大方方盯着他,问:“真、真的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你请客?”   他默了一瞬,掏出钱袋,大方的递给她。   “可以。”   后来,他们在长安城外话别,他把所有的钱财都留给她,包括那个钱袋。   而那个钱袋,与今日云珏护在怀里的,是同一个。 第33章 果然,还是笑了啊。……   因为一个钱袋,尹叙终于忆起了和云珏最初相识的情景。   那时,他刚刚拜会完一位昔日恩师,在回长安的路上中途停车歇息。   很快,另一辆马车也停在了附近,马车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尹叙原在车中闭目养神,听闻外头似乎有事发生,便叫人去瞧了瞧。   手下很快回禀,是有人在路上发了病,不过对方随行的人里有大夫也有奴仆,并未来求助。   尹叙闻言,虽然没有主动出面,但还是多留了一刻,又吩咐道,若对方有难处,尽力相助便是。   原本只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偶遇,尹叙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车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她似乎是在和谁说话,应当是拉着谁走到这边来说悄悄话。   那语气,沉痛中含着不舍,不舍中透着决绝——   “除了孙叔叔说的那些药材,你再去找找哪里有很大很大的冰窖。或者问问,有没有做冰棺材的工匠,万一阿弟死了,我一定要把尸身保存完好,带他回去见爹娘最后一面,绝不能让肮脏的蛆虫啃噬他的身体!要冰!要很多冰把他冻起来才行!”   因为太悲痛,后半段她是带着哭腔说的。   仿佛人已经死了。   尹叙听的一愣,已经这么严重了?   就在他准备出面询问时,终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女、女郎,郎君只是水土不服,难以进食略有呕吐……而已。”   尹叙动作一顿,又慢慢坐了回去。   下一刻,少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骗我——”   “他一路都不舒服,竟然骗了我一路!发病了才说是水土不服。我若再信你们,等他身上生蛆了我都还以为他在睡觉……”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悲痛里:“阿谨他从小就不敢玩毛虫,有回我把毛虫丢他身上,他哭了好久……他要是知道自己会长蛆,死都不能瞑目的。我也希望他平安无事,可他若真的不行了,我要对他负责到底啊!”   至此,尹叙终于忍不住,抬手撩起车窗帘,一眼锁定了那双目通红的少女。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少女,语含戏谑:“这位女郎究竟是一心想救人,还是一心想咒人?”   ……   之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   尹叙本也不急着回长安,加上对周边都颇为熟悉,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这些人生地不熟的人下了官道直奔最近的城镇。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真正瞧见了那面白如纸的青年吃什么吐什么时,尹叙才意识到,其实那少女并未夸大其词,那些话固然好笑又夸张,却是她真正心慌意乱时的第一想法。   水土不服就得养,尹叙建议他们先住上几日再启程。   没想,那少女听闻竟露出难色,许是因他出手相助,她倒也没有遮遮掩掩,说是路上的日子都算好了,一日也不能耽误。   一个“算”字,让尹叙多少有了些猜测。   或许,他们是盘缠有限,一路走来都精打细算安排好了,经不起耽误。   短暂思索后,尹叙并未多说,也在同一家客栈要了间房歇息。   因他早已修书回家道明回府时日,眼下耽误了,须得再修一封急信告知耽误的时日和原由。   这种客栈时常会有需要送信的客人,所以小二对这事也相当熟练,收了钱便能办好事。   没曾想,尹叙刚交了信,却见已经打烊的空荡大堂里坐了个孤独的身影。   是白日那个少女。   她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声不吭的仰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时不时抬手在脸上抹一下。   尹叙没有无故与女子搭讪的习惯,又猜到了她在做什么,正欲回房,不打扰她在此伤情,忽见店内的小二忽然捧着一碗面从后厨走出来,给她送了过去。   那小二十分殷勤,凭尹叙的经验来看,这是遇到出手大方的人才有的态度。   他微微挑眉,难道自己猜错了,他们并不拮据?   这一深想的功夫,她已飞快擦干眼泪,抽出一双筷子,动动鼻子嗅了嗅那碗面。   小二似乎还想在旁伺候,大概是能再挣些赏钱,却没想,她小小的挑了一根出来吃掉,眼泪瞬间簌簌落下,委屈极了:“不好吃——”   小二眼珠瞪得铜铃那般大,深知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连忙敷衍两句溜了。   尹叙叹为观止,摇摇头朝楼梯口走。   就在他要上楼时,袖口忽然被人拽住。   尹叙蹙了蹙眉,转过头去,竟是她站在身后拉住他。   她走路都没声音的?   见他蹙眉,她连忙放手,模样有些犹豫。   尹叙耐住性子,问:“何事?”   他主动问了,她才慢慢开口,指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面说:“你……你饿吗?想不想吃面?”   尹叙:……   她指了指那张桌子:“那碗面我只挑了一根出来吃,再没沾到。你、你若是饿了,我可以让给你。”   尹叙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把自己不想吃的东西塞给他。   他这样想,便这样说了:“不是不好吃吗?女郎自己不想吃,便塞给在下吃?”   尹叙并非揶揄打趣,而是明白透出了自己的不悦。   却不想,她抿了抿唇,说:“因为我娘说,不要浪费粮食……”   一个“娘”字,再次撬开了她的眼泪匣子,她又簌簌的流起眼泪来……   这是真想娘了,想到面对一碗不能下咽的面,还记着娘亲的教诲,自己吃不下,找别人吃也好。   真是娇气又质朴。   许是看出了他的拒意,她退了一步,两手举在身前摆了摆:“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   说着,她如上刑场般走回桌前,吸吸鼻子,拿起筷子开始吃,然后一声不吭哭的更凶。   一时之间,尹叙甚至分不清她是想娘想的,还是吃面吃的……   也是那一刻,尹叙由衷的对她的父母感到钦佩。   能养这么大,不容易吧。   ……   青年在对面坐下时,哭着吃面的少女愣了一愣。   尹叙是有洁癖的,从不与人合食,他不可能吃她吃过的这碗面。   但他又另外叫了一碗面。   都是出手阔绰的客人,纵然小二哈欠连天,依旧没有放过挣钱的机会。   已是深夜,尹叙用三倍的价钱,买了一碗据说很难吃的面。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筷子顿了顿齐,转而握住,又看向对面两腮鼓鼓呆呆看了他许久的少女,淡声道:“趁热吃,要坨了。”   说完,他自己吃了一口,然后顿住。   少女偏偏头,眨巴眨巴眼,还看着他。   尹叙看了她一眼,低声认可:“的确很难吃……”   “噗嗤——”脸上还挂着眼泪的少女,竟破涕而笑。   尹叙下意识抬臂护住自己的碗,可她动作更快,先捂住了自己,愣是没有渐出一点汤汁。   这个举动,多少让尹叙感觉到了一丝教养的味道,也不再计较她的麻烦和娇气,飞快的把面吃完了。   她也终于止了眼泪,跟着认真吃面。   吃完面,尹叙打算回房,却见她还坐在那。   客栈虽然打烊,但一楼大堂会有人彻夜守夜,大门也会留下一个窄窄的入口,是给临时有急登门的客人留的。   她一个女儿家,独自坐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合适。   “女郎还不回房?”   她看向他,闷闷的摇头。   尹叙觉得她实在有些麻烦,可还是没走:“你一个女儿家坐在这里很危险,早些回房。”   她又看他一眼,这才说:“我出来时,阿谨还没睡,我等他睡着,去看他一眼再回房。”   尹叙很少管别人的闲事,但今日偶然看戏看了个全,他似乎懂了她的意思——   说到底,她还是对弟弟的病情不放心,怕他悄悄地就没了,所以才要看一眼再回房。   可她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了,否则也不会躲在这里一声不吭的哭,所以才要再等等。   尹叙皱了皱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又听她说:“今日幸得郎君相助,还没有请教你的名讳,来日也好登门报恩!”   尹叙像是找到了一个暂留的理由,转过身面向她,说:“在下姓尹,家中排行第三。”   她笑了笑:“原来是尹郎君,我姓云,单名一个珏字。”   尹叙点点头:“云娘子。”   这便算相互认识了。   见她不走,尹叙已经不知道叹第几声暗气,忽道:“若你不介意,我可以与你出去走走,夜间寒凉,好过在此干坐。”   尹叙说的出门,可不是他们孤男寡女单独出门,而是带上彼此的护卫侍从一道出门。   可是云珏已经很高兴了。   她戴上帷帽走在他一步之外的位置,虽然一路上没说什么话,但脚下的步伐确然透着雀跃之态。   尹叙看在眼中,继续负手而行。   意外的,他们逛到了一片深夜夜市。   不过这个夜市和长安城内供大族游乐的夜市不同,并不算长的一条街上,卖得都是些简单的小食,卖相瞧着一点也不精细,却家家都有人光顾。   见云珏好奇驻足,尹叙主动解释:“这些都是很晚下工的夜工,自长安而出有诸多水系,便也有许多船工水手,漕运定时定量,有时为了赶路城,夜里也要搬运货物,忙到很晚,力气活容易饿,便有了这样的地方,其实不少摊贩都是家眷,踩着时辰点,只在夜里营生。此外,更夫和夜行人也喜欢遇上这样的地方。”   云珏瞬间变成一个好奇宝宝,明明不许别人看到她哭红的肿眼,却会撩起帷帽的垂帘,认认真真看着他,听他说话。   尹叙自动自发把这个眼神理解成了她在嘴馋。   想了想,他说:“想尝尝吗?”   她犹豫的看了看前方,摇摇头。   尹叙又看了她一眼,掏出钱袋:“我请客,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她倏地睁大眼,像在看一个财神爷:“真、真的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你请客?”   尹叙的回应,是把钱袋交给了她。只要你吃得下。   之后,她真的开始逛吃逛吃,每样只买一点香嘴巴,边吃边与他说话。   即便尹叙记忆力极好,能记得大部分相遇情景,却不太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因为他当时并未完全留心她,更多的是留意路人。   毕竟是夜晚,他带一个女子出来,又是来此等杂乱之地,就必须保证对方完好无损的回去。   所以,之后都是云珏说一句,他心不在焉的答一句。   现在想来,也不知是聊到了什么愉快的话,还是那简陋的小食抚慰了她的思亲之心。   从那条街返回时,她脸上只剩明媚笑意,再不想哭了。   尹叙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身上,竟在那一刻生出促狭之心,故意说:“不过,你还是同老板问问哪里能买到冰吧。”   “买冰”这件事吓到了她,少女笑意散去,小脸一垮:“为、为什么呀?”   难道弟弟还是难逃一死,得冻起来送回老家吗?!   尹叙转身离开,淡淡丢下一句:“敷敷你的眼睛。”   ……   第二日一早,尹叙便返回长安了。   碍于相识一场,他还是先同云珏打了招呼,得知她弟弟并无大恙,只要好好养着即可,便告辞离开。   还没上马车,她追了出来,他的钱袋还在她那里。   少女举着钱袋还给他,眼里透着欲语还休之意。   尹叙似有所感,心下却无波无澜,只是道:“我是归家,你是离家,人在异乡,钱多不压身,女郎便留下吧。”   马车离开时,尹叙并未多看云珏一眼。   在他看来,萍水相逢一场,理当再无见面机会。   可没想,没过多久,他们重逢于国子监中。   昔日窗下抹泪的少女,活脱脱判若两人,成了一个惫懒不思学,整日无所事事,受人非议的问题学生。   而这个问题学生,盯上了他。   尹叙对她无心,自然对那份回忆不上心,甚至没有一次回想过当日细节。   直至今日,他看到云珏宝贝的护在怀里的那个钱袋,昔日种种又涌回脑海。   那些曾经无动于衷的记忆,竟像是被镀了什么幻术一般,把昔日的她和后来的她揉成了一个,在他心中变得越发饱满而鲜活。   所有人都当她调皮捣蛋令人头疼,却不知这叫人头疼的人小姑娘,也会在深夜思念母亲,不想让人担心,便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她的确难以管束,还格外大胆,可母亲教导的道理,她一刻也不敢忘。   尹叙心绪频频起伏。   所以,她是从那时就喜欢了他?   抱着这样的念头,尹叙慢慢迈步走了过去。   “云珏。”   原本已经欢喜转身的少女猛然顿住,不可置信的回过头。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青年时,云珏仿佛已经忘了自己今晚经历过多漫长的等待,原本就欢喜的眸子里陡然溢出了更浓厚的惊喜:“尹叙?”   下一刻,少女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来啦!”   看着她这模样,尹叙面上没什么太多表情,心里却冒出一个低低的声音。   果然,还是笑了啊。 第34章 “你放心,没有人看到过……   云家和赵家目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叙不敢确定。   但有一件事,他相当确定。   大夜戏的船票只有两份,可他们,是三个人。   三人站在岸边,不远处是即将拔锚开戏的催促声,这里却面临着一场抉择。   云珏握着两张票,眼珠子一寸寸转向赵程谨。   知姐莫若弟,云珏换个气赵程谨都能听出阴谋的节奏,当即喝道:“你若敢和他上船把我扔在这里吹冷风!下回你被谁爽约都只有被我嘲笑的份儿!”   似乎觉得这个放话还不够狠,赵程谨冷眸怒视:“你试试看!”   云珏转动的眼神当即停在半道,小声嗫嚅:“可他不是来了么……”   尹叙眼神轻动,心中顿时柔软起来。   即便他赶来,但也确然失失了约。   可她全然没有对他迟来失约的愤怒抱怨,反而因他终究还是赶来而欣喜满足。   他曾经觉得,她听旁人说话时,无论话意是好是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   以至于有时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叫人无可奈何。   而今,尹叙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她并非分不清好歹,只是在一句话、一件事中,她不纠结于坏处,只看好处,只图个高兴。   这种近乎没心没肺的明朗,在此刻看来竟是如此令人欣慰与动容。   是以,尹叙微微一笑,温声道:“无所谓的,这大夜戏我曾去看过,的确很有意思,你二人初来长安,理当四处转转,尽情耍玩。”   尹叙心里估算了一下此刻的时辰,说:“画舫是彻夜营业,但每半个时辰会靠岸一次,你们大可上去耍玩,我在岸边等你们。”   赵程谨袖起手来:“我们今日原没有下船的打算。尹兄莫不是打算站到天亮?”   “胡说!”云珏严厉反驳,望向尹叙时已是小乖乖的样子:“我们原就打算随意看看便回,我不习惯在外头睡觉的。”   尹叙刚要开口,赵程谨又凉飕飕的开口了:“是啊,没打算睡,一听画舫上有最年轻健壮的相扑力士彻夜表演,给钱还能到跟前表演,任摸任锤,你不是打算彻夜鏖战的么……”   尹叙唇边那一抹刚要浮起的微笑,就这么僵住了。   明明他的面色是那样温和,可是看向云珏的眼神里,多少带了些似笑非笑的审视。   光看还不够,还想叫到跟前摸一摸,捶一捶?   她是不是已经忘了,今日是旬假最后一日,明日该前往国子监了?   云珏横步一挪,直接凑到尹叙跟前,不慌不忙,语重心长:“是阿瑾,你知道的,他体弱多病,又没有什么强身健体的决心。我便想以此激励他,让他瞧瞧身强体壮的好处!哎……叫他误会了,还以为是我想玩。”   她一副“本来不该跟你多说但怕你误会我不得不说”的样子,尹叙嘴角轻抽,眼神里写满了“我若是信你我便是个棒槌”。   再不登船就真的来不及了。   尹叙忽而侧首,望向一旁的赵程谨:“若赵兄不介意,尹某有个不成熟的提议。”   片刻后——   “咚。”、“咚。”、“咚。”   昏黄的灯光照亮的长桌上,各式各样的暖身饮品一字排开,又搭配着这些饮品,分别摆了糖烤栗子,碳烤红薯,果脯瓜子一样俱全,还有一份新鲜出锅冒着香气的香酥炸鱼。   长桌位于临岸一家茶寮的背风位置,自云府带出的护卫将这条单独包下的长桌严防死守,让原本就背风的位置变得更加密不透风,别说受凉风侵袭,就是路人的目光都未必能顺利穿过这片铜墙铁壁,窥伺被守护着的中心位置。   而这个中心位置,坐着一个貌美的少女,她身上披着刚刚送下船的厚实披风,看着不远处结伴登船的两个男人,表情如挂寒霜。   流芳和彩英都被留下来伺候云珏。   两人一左一右犹如金刚护法,流芳先给彩英使了眼色——这是你的主子,你主攻,我辅助。   彩英稳了稳神,笑着上前:“女郎,要不要喝些甜酒?不上头,还暖身。”   云珏直勾勾的盯着缓缓起航的画舫,“不冷。”躁着呢。   彩英捻起一根香酥小炸鱼,放在鼻尖嗅了一下,然后露出夸张的“好香”的表情:“这是尹郎君刚才亲自为您买的,说是趁热吃才好吃,是女郎喜欢的火辣滋味。”   云珏深吸一口气,死亡的凝视慢慢转向彩英,一言不发。   懂了,已经够火了。   彩英与她对视一瞬,下一刻,顺手就把那根香辣小炸鱼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回到原本的位置乖乖站好,再不说半个字。   流芳惶恐的用眼神请示,彩英稳重的摇摇头:闭嘴就是保命。   云珏看着那张灯结彩载满成年人快乐的画舫渐行渐远,愤愤握拳,算你们狠!   ……   这头,尹叙与赵程谨一同登船。   赵程谨事先就已订了雅座,是因云珏半道下船找钱包才暂离。   两个男人一落座,便招惹了不少目光。   但凡是上船来做生意的,无分男女,一眼便可瞧出这二人身上的贵气,往日他们遇上这样的贵人,开张一晚能顶一月,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可也正因这份颜色,致使这些跃跃欲试的男男女女仅仅只是站在雅座之外,便被那摄人的气息给逼退了。   这二位贵则贵议,却怎么都不像是登船寻欢作乐的。   是以,大家又不甘的按耐住。   倒也没走远,而是在旁观望,一旦贵客们忽然来了兴致,便是她们勇抢生意的时候!   赵程谨从容的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话语不无暗讽:“我这人爱干净,闲杂之地的闲杂之人,能不碰就不碰,今日同行实属偶然,亦是无奈,尹兄既是常客,倒也不必刻意拘束,就当我不存在,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尹叙眸色一凝,思绪被这番明嘲暗讽的话打断。   他不慌不忙的看向另一边的青年,唇角浮起一抹冷笑,说:“正因尹某来过,所以没什么新奇喜好。倒是小赵郎君,若对什么感兴趣,也没必要遮掩忍耐,尽情便是。”   赵程谨眸色一冷,紧紧捏住茶盏,投去一个不善的眼神。   尹叙接下这一记眼神,竟还轻轻偏了一下头,剑眉微挑。   哈!   赵程谨在心中哈笑一声。很好,你先开始的。   “这话赵某倒是不怀疑的!”赵程谨放下茶盏,两手搭在膝上,坐姿端正而有气势,若非雅座之外的舞台上正在欢歌笑舞,单看他这样,更像是高坐公堂审问案犯的判官。   “听闻尹兄才高八斗博览群书,倒不知这里头含着多少香艳秘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尹兄爱书之深,那黄金屋中藏的颜如玉,兴许能赶上后宫三千了。每晚一册,燕瘦环肥,睡梦亦香艳啊。”   尹叙微微眯眼,曾经萦绕在心中的一个疑惑,它解开了。   男人轻轻一笑,抬手端起茶壶,帮赵程谨把茶填满了。   “赵兄此言差矣,就连赵兄都熟读《长安月下集》,尹某一个正常男人,又虚长赵兄两岁,便是读过几本也不稀奇。只不过,书有好坏,人心易乱。闲杂读物随意一翻,不扰心思为佳,若受书中歪邪之言所扰,迷了心智,那还是少看些歪书,常诵清心经才是。”   一场口舌之战忽然就被拨高了战火。   赵程谨的冷眸中带了几丝怒色,偏偏笑道:“尹兄此言何意?”   尹叙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赵兄竟会信奉素姬那等残忍女子的行事作风,还要糊弄身边的人一道信奉,此情天地可鉴,却不受正道所容。可惜,可惜啊……”   “你……”你怎么知道的!?   赵程谨万万没想到,早已翻篇的事,竟让这厮在这里破案了。   尹叙冷笑。我怎么不知道?   她是没心没肺,可不是没头没脑,这种词句,但凡知晓深意,都不可能拿来用。   奈何第一次听她念出此句时,他只是惊愕一瞬,继而生出一种被放□□子轻慢挑逗的不悦。   于是,想也不多想,瞧见远处走来的谢清芸时,他当即走了过去搭话,将她丢在后头。   现在看来,分明是这厮在背后动手脚。   然而,赵程谨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压下那股不待见尹叙的邪火后,他微微一笑:“说到糊弄,在下哪里能及尹兄三成?”   “若在下没有记错,今日尹兄还派人到府上递送了消息,邀约表姐在此见面,结果,你让她独自吹了一晚上的凉风,最后再稍一现身,便哄得她全无计较。这种打一大棒给颗小枣的伎俩,尹兄使得游刃有余,想来平日里也没少用这套糊弄其他娘子。”   若说赵程谨这番话多少有些为云珏抱不平,那接下来这番话,便有明显的离间之意了——   “不过有件事,我得同尹兄说清楚。”   “若尹兄这套把戏在别的娘子那里无往不利,或许是因为她们不懂事,或许是因她们爱之深,不忍责。但在我表姐这里,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尹兄如今与我表姐走的那么近,难道觉得她是个好糊弄的人吗?”   尹叙的表情淡了下来。   赵程谨敏锐的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略泛得意的笑了。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明白。其实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的蠢人?”   “她容你,忍你,护你,甚至满心扑向你,不过是因为……兴趣还在这里罢了。”   “表姐自小爱玩爱闹,招惹的大小郎君也不少,远的不说,那冯生难道不就是一个吗?”   赵程谨此话一出,尹叙的眼神彻底冷下来,他轻垂着眼,并未看赵程谨。   这副模样令赵程谨气势大盛,又道:“不错,她接近冯生,从头到尾都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曾遮掩,所以,当目的达成,冯生再无作用,便也从她眼中退出。”   “虽说她对冯生和对尹兄之情不能作比,但冯生未必不能成为尹兄的一个参照,有朝一日,待她在你这里的兴趣彻底淡了,你未尝不是下一个冯生。”   雅座中陷入一片安静,随着赵程谨话落,尹叙没有再开口。   这场交战,终究以赵程谨占优势而告终。   接下来,二人谁也没将心思放在大夜戏上,待半个时辰后靠岸时,两人先后下了画舫。   各怀心事的二人回到岸边,迎接他们的是云珏等候依旧的身影和她灿烂的笑脸。   “你们这么快就下来啦?上面好玩吗?”   尹叙看着她,一时间只觉心绪复杂。   她真的永远不会难过吗?   但其实,有经验的人已经看向她身后的护卫和奴仆,只见每一个的脸上都浮着一言难尽的畏色。   赵程谨眉头一蹙,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但他并不想让云珏在这继续被尹叙糊弄,说了句天色已晚,便催促着回府了。   云珏看了尹叙一眼,尹叙想了想,说:“云师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都不等赵程谨反对,云珏已经走向尹叙:“好的呀!”   尹叙看不也看赵程谨,示意一旁:“请。”   云珏对赵程谨说了句“先去马车上等我”,便高高兴兴和尹叙到边上说话了。   赵程谨恨铁不成钢。   这傻东西,难道已经忘了自己在这痴等的心情了吗!?   若非他不放心一早让人留意着,都不知道她已经被爽约。   好在他早有准备,提前弄了夜间的娱兴节目,及时赶来,才叫她在这男人面前扳回一局。   否则,让这男人见到她凄凄惨惨等了一晚上还不发脾气,往后岂不是会得寸进尺!?   这头,尹叙带着云珏走到岸边偏僻处,还是先补上了刚才没来得及说的道歉。   云珏听罢,背起手摇摇头:“尹叙,你不用道歉的,我先时说过的呀。”   这话令尹叙愣了一下:“什么?”   见他忘了,云珏便帮他回忆,那次冯生邀约,她曾在散学后去找他谈及此事,因他拒了冯生,在她看来是为了尽快把手头的事全部完成,好赴最后一日的约。   “所以,我那时就知道,你已经在为此次赴约筹备,也说了,看在这份上,哪怕你忽然不能来,我也不会生气!不过……”   云珏抿抿唇,小小声建议:“你下回若不能来,其实可以派人先告诉我一声的……”   尹叙心头一动,有口难言。   他岂会不知要事先通知她,实在是今晚的事……   这时,却听她道:“我自然是哪里都能玩的,可你就不同了,是不是有事,忙到现在才脱身?结果还要来跑一趟。我若是没有回来,又或是直接恼了你,你不是白跑了吗?”   尹叙呼吸一滞,定定看向少女的眼眸,企图分辨出些刻意的小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有些女子惯会作知心解意,实则满满套路算计的把戏。   奈何这一眼看去,她眼中如两汪清泉般澄澈,笑意自然,不含一丝半点异样的情绪和心思。   可正是这份澄澈之色,让尹叙忽然间福至心灵,一击即中真相本貌。   青年神情微冷,直言道:“你从一开始就抱着一半怀疑,觉得我不会赴约?你是这么想我的?”   此话一出,云珏生生一怔,原本澄澈的眼神里,终究泄了几分无措。   这一瞬间,尹叙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在父亲出现之前,他不仅早早做了准备,甚至想过要同她道明自己的感觉。   可她呢?   早已做好他不会出现的准备,连夜间的节目都安排好了!   这就是她一番赤诚,热烈爱意?   可以轻易理解释怀,不过是因为根本不在意!   云赵两家到底是否密谋暗伤先太子吞并宝藏对大周江山意图不轨尚且还是一个谜。   这个时候,他本不该率先接近任何一方。   最稳妥的方法,是像以往一样,稳稳扎根在背风位置,一步步调查分析。   她大概根本不理解,他是怀着何种心情忤逆父亲一路赶来。   人会在每一瞬间被消极负面的情绪侵占理智,越是动真,越是易陷。   在此之前,无论是冯生还是赵程谨,对云珏喜欢他这件事的分析,尹叙都不过心,甚至可以理智的判断他们在说这番话时的用心。   可是面对过于轻松乐观的云珏,那些挑拨的言辞仿佛在一瞬间被迷幻之术俯身加持,在脑中回响时,意外的撩动了他的心绪。   尹叙心头微冷,语气也淡了:“逾时迟来,本就是我爽约,即便扑个空也是我活该。我理当向云娘子赔罪。此外,还有一件事。”   云珏何其敏锐,岂会察觉不到面前的青年在眨眼之间变换的态度和气场。   她仍旧带着几分无措:“什、什么事?”   尹叙神色淡淡的看着她:“当日你与赵家郎君有急,我并未多想,只当赠与钱财可解你们急困。如今看来,你们未必缺钱,又何必耍弄于我?”   云珏一愣,眼底升起几丝罕见的慌张:“我、我没有耍弄你。”   尹叙抬起手:“几个钱罢了,我还不至于缺它。只是那钱袋是我贴身之物,若我与云娘子是两不相见的关系,给了便也给了,没什么意义,但你我今朝同地求学,你若还带着我的东西招摇过市,旁人该怎么想?”   “还请云娘子将钱袋还给我,当然,若你喜欢里面的钱,拿走便是。”   云珏看着尹叙,眼中所有的欢喜都没了。   她踟蹰着拿出钱袋,两只手递了过去。   尹叙抿了抿唇,伸手拿过钱袋,忽听面前的少女说:“我知道这是你的私物,所以我从来没有随意拿出来过……”   后半句,云珏原本要说:是今晚才拿出来的。   她原本以为,今晚是不同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你放心,除了今日,没有人看到过。”   似是待不下去了,云珏扯扯嘴角,露出个不大自然的笑:“这么晚了,你还赶过来,应当很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我走了。”   看着云珏转身离开,尹叙心头一紧,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   冯生的事情之前,他连一句话没怎么和她说,但时常能看到她。   可她每次出现都站的远远地,从未故意制造亲密的接触。   冯生一事后,他对她看法改变,态度也改变了,她敏锐察觉,甚至大胆的在一些小心思上设计他。   可连这些设计,都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对于他,她从不未热衷于利用舆论来达成目的,她意在谁,就只针对谁。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借一个荷包来制造暧昧引人误会?   一股浓烈的悔意从心底涌了上来,横冲直撞的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虑撞得稀碎。   尹叙追了几步,可他哪里赶得上手脚麻利又嗅觉敏锐的赵程谨。   他早已把云珏拢上车迅速撤离。   尹叙没能找她回来把话重说一遍,却被茶寮的老板搭讪了。   “这位郎君,可是刚才那位小娘子等的人?”   尹叙一愣,在确定对方指的就是云珏后,点了点头:“是……吧。”   掌柜的有些看不下去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呐。许了人家的约,怎得叫人等了一晚上呢?”   尹叙一愣:“什么?”   掌柜的一摆手:“我也是在这做了多年生意的,见多了在这相会的男男女女,这被爽约的也不少,多半都是满心期待的来,怒气冲冲或者失望的走。”   “可这小娘子不同,眼看着都过了夜市最热闹的时辰,她得知附近还有一个岸口时,又疑心是不是约错了地方,包了条船过去,没一会儿又一个人回来了。”   “这瞧着就是被爽约的样子,就不走,家里人找来了也不走。我瞧不下去了,帮着劝了两句,她那表弟又拿了画舫大夜戏的船票哄她,人家表弟压根就没觉得你会来,未免她失落难过,早就做了安排,半晌才把人哄走,结果不一会儿,人又回来了。”   老板笑笑:“还好她没走,否则你们就碰不上了。可没想。你们两把她一个人丢在岸上转身上船,哦哟哦,你们是没瞧见,她把那采花贼打的多惨……”   尹叙怔愣:“采、采花贼?”   老板一点头:“可不是。”   原来,云珏被丢在岸上等待时,一个妇人来到岸边给她当船工的丈夫送夜食。   两人刚分开,妇人独自往回走,结果被一个莽汉捂着嘴拖进了小巷子。   那汉子是个惯犯,这片位置都熟悉,不过他今日撞了铁板,被那小娘子盯上了。   好家伙,原本是件见义勇为救人于危难的事,结果那采花贼被打得,路人险些以为是被恶霸欺凌,眼下已送到官府了……   尹叙听完,在原地站了许久。   可以想象,她当时有多生气,且未必只是对这件事的恼火……   这一瞬间,尹叙觉得站在了和前一刻截然相反的角度想问题。   轻易释怀,或许是因为从不上心,但也可能是因为过于在乎,所以轻易就包容了。   所以赵程谨直言冷嗤他爽约时,云珏只是小声辩解:“可他不是来了么……”   可他不是来了么。   短短七个字,此刻再度细品,竟像是七根小针,一下一下戳在心头。   尹叙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想错了些什么? 第35章 原来,真的会出现有趣的……   赵程谨慌了,真的慌了。   他的确不看好云珏和尹叙,更不赞成云珏不顾旁人非议痴缠尹叙。   他可以恣意抨击恶意引导尹叙,让他面对云珏的心意时生出动摇与质疑,但若这种消极反应是从云珏身上体现出来的,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路上,云珏缩在角落,脱了鞋子裹着披风抱膝而坐,神情有些低落。   毫无疑问,尹叙定是没说出什么好话。   她低落了一阵,忍不住小声嘀咕:“他本就来迟了嘛。我都没发脾气,他怎么就恼上了。”   赵程谨清清嗓子,认真地说:“倒打一耙!这一定是倒打一耙!你还没成亲,自然不知道有些男人是如何不要脸的拿捏……”   “你闭嘴!我问你了吗!”   哦,好。   赵程谨当即收声,安安静静陪坐在旁。   下一刻,流芳和彩英齐齐紧张起来。   难、难道是在问我们吗?   彩英支支吾吾道:“或、或许尹郎君今日是因为什么麻烦事影响了心情……”   赵程谨撇撇嘴:“那不就是迁怒?”   云珏一个眼刀砍过来,赵程谨当即收声。   好在,云珏没继续低落下去,等马车回到将军府时,她已精神许多,毕竟明日就上学了。   赵程谨在分别的路口叫住她,说好了明日一同出门,云珏心不在焉的摆摆手,转身回房。   赵程谨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吐出一道绵长的叹息。   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他。   ……   云珏回房后,彩英给她卸妆洗漱,刚备好热水,一回头就见云珏盯着换下来的裙子出神。   彩英略略怔愣,明白过来。   今日的女郎,原是怀着十分的期待出门的。   看着这裙子,她定是想起了白日里开心筹备的事。   只是再看云珏,她脸上其实并无太多愁绪伤感,取而代之的,是那紧皱的小眉头,仿佛在思索什么。   彩英心头一软,温声把她哄去沐浴。   云珏也配合,乖乖钻进桶里,被热水一包,又有彩英妙手推拿,她整个人松懈下来。   趁着这个时机,彩英开口问:“女郎还在难过吗?”   云珏微阖的眼睁开,脑袋枕着木桶边沿盯着彩英倒过来的脸,不说话。   彩英乖巧而不失有度的说:“其实奴婢一直都很好奇,只是不敢问女郎……”   云珏今日全部的怒气值都点在了那个采花贼身上,这会儿还挺温和:“好奇什么啊?”   彩英说:“尹家郎君的样貌身世,为人品性,的确无可挑剔。这样的人不敢说满大街都是,但在陇西时,在姑娘还没有认识尹郎君前,其实也不乏有类似这样的人。”   “尹郎君各样条件自是略胜一筹,但奴婢好奇的是,如果女郎喜欢的是这一类,为何从前遇上类似的,连一个眼神都没多分,偏偏是尹郎君,便一头扎了进去?”   这话一出,云珏扶着桶壁坐起来,神情竟与被尹叙质问时微妙的相似。   不愧是多年伺候的忠仆,开口就是精准打击!   彩英眼珠一转,笑笑:“女郎若不愿意说,奴婢便不问了。”   然下一刻,云珏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喃喃道:“难道是因为这个?”   这回彩英闹不懂了,“什么因为这个。”   云珏转过身,两只小爪子搭着木桶边沿,迫不及待拉着彩英一起分析:“我明明感觉到,尹叙对我的态度已经有很大的转变,而且……”   少女的脸蛋噗得充红,羞涩令她声小:“而且我以为,他今日会跟我说什么情话的……”   彩英万分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嗯嗯。   “可是……”云珏倏地扬起头,顶着未散去的羞涩红晕生起疑来:“我今日一看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像是心里憋了什么事,连带着情绪也不似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我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到了他眼里,好像就成了罪大恶极。”   这件事,自然是指云珏预想了尹叙会失约的情形,早已在心中做好准备。   而尹叙犀利察觉了不说,且对此难以接受,还把荷包都要回去了。   彩英听完就一个想法:毛病!   “世事多变,谁也保不齐会突然发生个什么事,女郎事先多做个设想以应意外,这有什么问题?难不成多作个设想,便是质疑他的人品了?再者,他也的确爽约了呀?您都没怪他害您等了一晚上,他竟先发火,这没有道理!”   云珏听得小脑袋直点,对对对!这就是我想说的!   果然,女孩子之间的倾诉,从来就不是为了听道理,而是听一个顺心。   不想彩英话锋一转:“那这件事,与女郎喜欢他的原因有何关系?女郎方才说‘因为这个’,这个是指哪个?”   云珏怔了怔,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下去,轻轻舔了一下唇。   彩英没急着问,而是先帮她沐浴,待人出了浴,暖暖和和卷进被窝时,她才在床头坐下,继续这个话题。   这个时间,云珏也想了许多,等彩英一来,她便打开了话匣子。   “你还记不记得来长安那个晚上?”   彩英当然记得,那日赵家郎君终于撑不住在路上发了病,可把云珏吓坏了。   之后尹家郎君如神兵天降,不仅安置了赵郎君,甚至在发现女郎独自掉眼泪时,礼貌却不失温柔的陪了她好一阵,直接将人哄笑了。   当夜,彩英其实一直都在旁边守着。   她最是清楚云珏的性子,平日里爱玩爱闹,总是让旁人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难过,不会有坏情绪,但其实,她只是不喜欢叫人瞧见自己这个模样。   所以,当尹叙出现的时候,彩英深怕他会上前搭讪。   结果,那位英俊的郎君只是默默地看了女郎一眼,然后转身准备回房。   彩英当时就很矛盾的想,这人真是既贴心,又冷漠。   谁料想,最后竟是云珏主动上去拦住他。   紧接着,两人因为一碗面破冰,甚至一同出门转了一圈。   打那以后,云珏便完全从背井离乡远赴长安的愁绪中走了出来。   彩英不理解:“那晚奴婢也在旁,难道是因为尹郎君陪您吃了一碗很难吃的面,又或者他宽慰了您,才叫您对他动了心?”   云珏闻言,踟蹰的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彩英哭笑不得:“到底是也不是?”   云珏撇撇嘴,两手垫在脑后,娓娓道来。   从小到大,除了最初几年的被迫离别,她几乎没有离开过父母亲友。   从上路开始,每离家远一点,时间长一点,她心中堆积的不舍和思念就多一点。   一番日积月累后,情绪终于在赵程谨这根稻草上坍塌了。   尹叙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明明时时都端着对无关外人冷漠疏离的原则,却又处处透着一份温暖的善意。   然后,他带她出去散步透气,他们边走边说话。   在云珏认识的人中,他大抵是将看破不说破执行的最为彻底的人。   他不问也可一眼看破,却知而不宣,又会在知情识趣的默然中有意无意给些鼓励。   与他相处,云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不知不觉就将想家的事情说了出来。   尹叙闻言,既不猜她因何离家,亦不问归期何时,他只是一边留意着身边的人群,一边随口道:“何不换个立场来想呢?”   她一愣,脚下的步子朝他靠拢,主动避开迎面的人群,好叫他轻松些,问:“什么意思?”   尹叙并未留意她,继续道:“女郎这样年轻,往后定还会遇到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但无论经历任何事,总能有藏匿着的好处和惊喜。譬如——”   “离了家连一碗好吃的面都吃不上,但会遇上整条飘香的夜市街;又譬如,离开亲人会独自面对许多麻烦的事,但也会遇见有趣的人。如果有一件事不想做却一定要做,不妨去看看有没有只有做了这件事才有的好处和收获,权当是个寄托。”   最后一句时,尹叙恰恰好回头看了一眼,青年随口却又真切的宽慰,并着温和的眼神,直直撞进少女眼中,又直奔心头最柔软处。   寄托吗?   那时她想,若这一趟遇上的是你这样有趣的人,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尹叙一番话,被云珏听进了心里,也神奇的将那些负面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只是没想,这个令她心中动容的青年,第二日便爽快的道了别。   明明还是这个人,却没了前一夜那种温柔细腻,而云珏也意识到,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或许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再见面。   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重逢的那么快。   古木葱茏的国子监里,朝阳在古法方砖的小道上铺开一片灿烂金黄,她愣愣的看着那个修长挺拔而又眼熟的身影,心里隆隆直响。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原来,真的会出现有趣的人,是只有走上这条路才能遇上的惊喜。   因为尹叙,她好像也能慢慢接受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彩英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用自己的理解能力来解读:“所以女郎会喜欢尹叙,是将他当做了留在这里的寄托?那如果您现在可以回家,或者将军和夫人来到了身边,那是不是就……”   就不喜欢了?   云珏的小脸刷地严肃,“当然不是!”   “正如你所言,陇西既不差文人才子,也不缺能人悍将,但在我眼里,他们和尹叙就是不一样啊。”   云珏作为陇西云氏的一颗蹭亮的小明珠,岂会没见过优质男儿。   可云珏长到这么大,见过的郎君毫无例外的分成两类。   一类,无论什么事都想管着她;另一类,无论什么事都让着她。   换言之,一种总是想简单粗暴的改变她来适应自己,另一种则是通过改变自己来迎合她。   “母亲常说,女儿家要活得有模有样,这不假,但只要你想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余生,那就少不了磨合。可是,磨合与迎合却是两码事。”   “磨合是商量着来,在保持原貌的情况下,打磨边边角角,让彼此契合。迎合,却是简单粗暴不讲道理的切割拆组,变成另一个样子来实现契合。”   云珏坐起来,卷着被团儿团住:“我既不想为了谁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不希望谁将自己肢解扭曲来迎合我,违背本貌,焉能长久?”   “可我与尹叙相处时,便全无这般的感觉。”   “他不喜欢我对学业不认真,可他既没有整日板着脸呵斥我评判我,也没有摆出笑脸纵着我看,而是在我的诗词课业下给一个肯定的评价。”   没人知道,当云珏看到那个印着尹叙名章的红纸花时,开出了多么灿烂的心花。   “他深受赞誉,却并不引以为傲,更未刚愎自用,冯生一事,想必他筹划已久,且有些铤而走险,纵然我插手是为相助,但终究有些突然又莽撞。可他很快就看懂了,甚至不用我过多解释便可与我里应外合。”   “就算是我爹娘处在他这个位置,也少不得在事后呵斥我,换了别人更是竭力邀功,但他没有呵斥我教我做事,也没有急于在此事中居功自傲。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这件事做成。凭他变通的性格,便可知他不是那种会强迫别人顺应自己的人。”   “当所有人都感慨于国子监的新貌时,他却在忙着做新的书架分录,把一个个木牌牌亲手挂上去。”   云珏眯了眯眼,“你都不知道他亲手挂木牌的动作有多迷人!高高的个子,都不用垫脚,抬手一个,抬手一个!”   “以前,我以为只有沙场上杀敌卫国军功累累的英雄才令人着迷,是他让我发现,能为大事出谋划策,也能对小事细致周到,会更加迷人。”   “还有在冯家、在霍家,他好像总能看穿我那点小伎俩。怎么说呢……他既没戳穿我,又并未迎合肯定我。他的原则从未改变,可却像是……接受了我?”   彩英一路听下来,虽为云珏的少女心而动容,却也为现实无奈:“接受了您,又怎么会爽约,还作那般疏离姿态?”   沉浸在爱意中的少女瞬间清醒,小脸一沉:“这就是问题所在。”   “先不提他爽约的原因。尹叙生气之前曾问我,我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他不来的准备,言下之意,似乎觉得我对他有所保留。换个说法,就是我对他并非完全真心!”   “诚然我习惯对一件事做多手准备,但他们男子的想法有时可能会偏激一些,你看阿谨就知道了!”   人在书房预习功课的赵程谨忽然打了个喷嚏!   云珏叹了口气。   她并非扑进情爱就不分是非。倘若尹叙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或者满身不良嗜好却装出谦谦君子的沽名钓誉之辈,他才不配当做什么抵御乡情的寄托。   尹叙那些话以及所谓的“寄托”,更像是一个契机。   这世上好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有赶上她最难受的时候伸手帮了一把,也没有在寒冷的深夜,陪她吃一碗难吃的面,更不曾带她散心,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当她不情不愿走进国子监时,不早不晚,刚好在朝阳最明媚时遇上他。   起先,她的确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安心留下。   可看着看着,便看到越来越多的好,即便走近,扯下那层疏离的高冷外衣,也是表里如一的好!   动心哪有那么难,天时,地利,人和,纵使心墙如铜墙铁壁,也能穿透。   彩英问她,为何从前遇上这一类的并无动容。   其实不是她喜欢尹叙这一类,而是她喜欢尹叙,恰好他是这一类。   就算现在就可以回家,又或者此刻亲人全都在身边,她也一样喜欢他!   是以,云珏拧起眉,道出猜想——   “当初是他教我要自己为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寄托,质问我时,又问我是否有所保留。你说,他会不会胡思乱想,觉得我是为了转移注意才选择喜欢他,所以才那么敏感,继而生气?”   彩英干笑一声:“不是吗?”   云珏振振有词的反驳:“早已不是了!”   彩英为难道:“可是尹郎君也不知女郎心思变化了,或许……”   “或许真的是我错了!”云珏振作起来,再无什么悲伤失落,她想明白了。   起初会喜欢尹叙,的确带着不纯粹的目的。   尹叙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岂能随着她的心态变化跟着了解全部真相?   如果他真的在胡思乱想中得出了这样的误判,她重新让他了解不就好了吗!   “我决定了,从明日开始,我要摆正心态重新喜欢尹叙,我要用诚意让他明白,他不是什么寄托,他是我真心喜欢的郎君!”   谈话就此落幕,彩英服侍着云珏睡下。   房中渐渐安静时,彩英忽然小声的问;“可您想过,尹郎君为什么失约吗?”   云珏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想,但没想出来。   她干脆的翻过身,一副已经得出重点的镇定,说:“那不重要!” 第36章 人呢!出来看啊!……   夜色已深,当云珏呼呼睡去时,尹叙已经在书房坐了近一个时辰,迟迟未就寝。   三勤几度想提醒他该就寝了,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可一瞧房中冷清氛围,又不敢多说。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的约会被尹相破坏,使得他与那云娘子生了罅隙。   他从未见过郎君这般。   正当旁人为尹叙的反常而不解时,尹叙也因云赵两家的事所困。   如果父亲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他之前的预感没错。   圣人招云赵两家子女来长安,的确是别有所图。   结果无非两种,其一,云赵两家实属无辜,当日黑手另有其人;其二,圣人怀疑有理有据,云赵两家罪该万死。   尹叙今日才从父亲口中听到了这件事,自然也不知圣人手中到底握着多少证据。   所以他只能从云、赵两家来反推。   如果云赵两家实属无辜,那么一切好谈。   但若云赵两家确然有问题,云珏和赵程谨这里就有两种假设, 第一,二人不知内情, 第二,二人知内情。   若是第一种,那尹叙不得不佩服云赵两家的定力和决策。   在不可能不知新君意图,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况下,竟真的派了两个小辈前来长安。   他们二人来到长安,会被多少有心之人盯上暂且不表,单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连防备都无,一旦新君掌握了确切证据想要发难,对二人随便一翻设计便是最好的名头。   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二人敢招摇过市,出手便是那般昂贵的礼物,唯恐旁人不知陇西富庶,从而质疑这钱财从何而来。   但是,他二人不知则无畏,云赵两家就由着他们这般胡来?   这一点,尹叙觉得有些牵强,便也引申出第二种假设。   云、赵二人早已被告知内情,他们此行是有备而来。   所谓的阔绰送礼,或许是一个早有防备的设计。   尹叙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当日云珏曾说,他们还有许多人家要拜访,都是父辈昔日的旧友。   但这当中,真正引起注意,亦或说他们郑重拜访的,就只有霍家和朱家。   霍千山和朱昌杰,皆为云庭昔日旧部。   拜访的目的为何?   一掷千金赠豪礼目的为何?   云珏她到底……   当这个名字划过心头时,尹叙终是有些浮躁。   他的确对云珏动了心,甚至想要在今夜表明心意。   可若她是罪臣家眷,甚至已经参与其中,那么他这份心意将永远压制,烂死腹中。   但若她什么都不知呢?   从头到尾,她是被瞒着一切送来长安,再被明里暗里一双双眼睛盯着,甚至不知凶险将至,这又该如何?   几乎是这个念头又冒出来,尹叙的心里便生出一股窒息感。   他依旧不能不顾一切去同她站在一起,继而让尹氏都被新君质疑。   但他会救她,哪怕万丈深渊,也要把她拉出来。   眼下,要先明确云珏的立场才行。   只不过,在试探她之前,或许……应该先道个歉?   ……   同样的夜里,不眠之人不止尹叙一个。   赵程谨自与云珏分开,便一直坐在书房,面前摊开的是一封封密信。   有陇西传来的,也有别地的。   他一一看完,颇为疲累的揉了揉额角。   暗卫见他迟迟未有反应,低声开口:“郎君这边可有想法?”   赵程谨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陇西兵强民富,一块肥肉,不止尝过香的人馋,没尝过的,更馋。”   他冷笑一下,讥讽低语:“还能如何,总不能让新君在这个节骨眼上怀疑我们。”   言罢,赵程谨提笔疾书,分别给回了几封密信。   遣散暗卫后,流芳端着一盆热水近来,无不关切道:“郎君明日就要同云娘子一道入国子监,还是早些休息才好。”   赵程谨一听云珏,顿时又皱起眉头。   尹叙是尹相之子,新君登位后,又对尹相等先帝在位时便被重用的老臣信任有加。   陇西会被觊觎,怕是少不了这些老东西们的手段。   若尹叙和云珏只是儿女私情的拉扯,扯也就扯了,若尹叙别有用心,她如何招架得住?   也是一处麻烦啊。   此去国子监后,还是得将这二人隔着才是。   ……   次日一早,赵程谨便觉得自己预料的一丝不错。   云珏对尹叙正在热乎的端口,饶是那混账东西摆出了那般混账的态度,她依旧能一觉醒来全部忘掉。   出门乘车时,她竟比往日更高兴精神,支着脑袋看窗外时,还会吃吃笑起来。   云氏一门的风骨都被她折了个干净!   赵程谨看不下去,冷言道:“不过是今日又能见到那个才将你耍玩于股掌之间的男人,至于这么高兴吗?”   云珏被说的一愣,指了指自己:“我、我表现的那么明显吗?”   赵程谨的脸都快垮到地上了,你说呢?   就见云珏抬起手,用手掌挤了挤脸,似乎这样就能把表情挤回正常的样子。   挤完了,她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脸上写满了“我才没有很高兴”的意思。   彩英在旁伺候着二位祖宗上学,心想,赵家郎君,这次您真的冤枉她了。   女郎想的可不是尹叙,而是您入学之后,定会很快赶上进度,那时她便可明目张胆让你帮忙写作业。   她从起床就在念叨这事了。   ……   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时,正是人潮最盛之时。   赵程谨一走出马车,便有不少人带着好奇看过来,毕竟他眼生。   傲气的小公子谁也不看,回身催促:“你又磨蹭什么?还不下车!”   云珏慢吞吞扯着小书袋钻出马车。   霎时间,赵程谨敏锐的察觉,当云珏出来时,所有好奇的目光唰唰唰转了回去。   他微微蹙眉,这才瞟了眼路过的人,只见原本还缓步或驻足停留观望的人都变得行色匆匆,再不看这头。   他心中略略生奇,她在国子监积威竟如此深重?   两人一道往里面走,彩英和流芳跟在后头,只等把两位小祖宗送到各自的教舍前便离开。   赵程谨原以为云珏一进来便会像只花蝴蝶一样去围堵尹叙,继续她的痴缠。   可她没有。   赵程谨还挺意外,笑了笑,揶揄道:“听彩英说,以往你在国子监,是无孔不入的接近尹叙,怎得今日竟含蓄起来?莫不是因为我在旁边叫你施展不开吧?”   云珏用一种“小孩子果然什么都不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早不那样了。”   赵程谨略感欣慰,正要肯定两句,就听她骄傲的说:“我们已经是约过会的关系了,谁还用那些过时的招数。”   赵程谨:……   是要夸你一句与时俱进吗?   他冷笑一声:“搞清楚,和他一起上船的是我,这样算,也是我与他约会,与你何干。”   此话一出,云珏非但没有被打击到,还双目一亮,握拳道:“对啊,我完全可以用这个说法,再和他约一次!”   说完,她冲赵程谨挥手告别,迅速朝教舍跑去,似乎是有了新计划。   彩英连忙追上去:“女郎您慢点!”   赵程谨气得闭了闭眼,他不该多嘴的。   ……   与云珏作别后,赵程谨转头先去了博士厅。   早在旬假之前,他已事先给崔祭酒送过消息,大意是身体已大好,随时可入学。   今日他来,必要先拜会各位老师。   然而,当赵程谨走进博士厅时,里面不仅有崔祭酒和诸博士,还有正在为博士整理今日所需书册的尹叙。   一番拜会后,赵程谨的目光与尹叙对上,两人各自颔首致意,招呼打的多少有些不走心。   崔祭酒十分热情,先是亲自与他介绍了一下国子监的各处布局,最后把尹叙推了出来。   尹叙作为国子监的典范,深得师生赞誉,若赵程谨需要一个人来领着他熟悉这里,尹叙再合适不过。   赵程谨动了动眉毛,面含浅笑望向尹叙,搭手一拜:“那日后,便要麻烦尹师兄了。”   尹叙眸色沉静的看着赵程谨,亦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敬道:“客气。”   两人正面对上,四目相对时,似有无形的刀光剑影在眼神间来回切磋。   崔祭酒愣了一下:“额……还有什么问题吗?”   尹叙面向老师,作拜道:“若博士与祭酒再无其他吩咐,学生便先领赵师弟前往教舍。”   说完,二人先后退了出来,赵程谨走在尹叙斜后方,瞄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册,忽然道:“早闻尹兄在国子监的典范之名,今日一见,尹兄果然是备受师长关注与器重。难怪引得些妙龄女郎瞻仰崇拜。”   言下之意,仿佛他的名声都是靠老师的偏爱堆积起来,再唬得那些女郎晕头转向为之痴迷。   尹叙头也不回,淡淡道:“老师授我学问,为老师代行些劳力上的小事,与关注器重有何关系?若是赵师弟瞧上了这事,下回我让与你便是。此外……”   他这才侧首瞟了他一眼:“你若实在不想说话,也可以不说。”   赵程谨微微一愣,不仅意外于他连逢场作戏都懒得来,直接表露出不亚于自己的冷漠之态,更意外于潜藏在他神情之中那一抹防备。   是他的错觉吗?   还是尹叙其实和云珏一样也在早上有起床气?   赵程谨笑了笑,进而道:“尹兄此言差矣,严格论起来,尹兄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我尚未报恩,还要麻烦尹兄带我熟悉新学,自是有许多感激之言要说的。”   尹叙这才又看了他一眼,说:“若你一定要报恩……”   赵程谨一改此前的态度,多了几分谦和。   尹叙:“那就闭嘴。”   说完,尹叙头也不回朝教舍走去,赵程谨呆愣一瞬,旋即自心底涌起一股火。   这已经不是什么逢场作戏的问题了。   什么狗屁学生代表新学典范!   分明是个披着两层皮的混账!   云珏呢?   这时候就该让她来看个清楚,这个表面装出彬彬有礼温和宽容的男人,背地里是多么无礼冷漠!   人呢!出来看啊! 第37章 这是侮辱,奇耻大辱!   赵程谨刚刚入学,消息便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国子监。   作为在众人瞩目与赞誉声中长大的陇西节度使爱子,赵郎君对这种场合可谓是习以为常。   走进教舍后,赵程谨无视旁人的目光,瞧见了第一排最左还剩一个空位。   想必是他的座位了。   他眼珠轻动,看到了坐在正中位置的尹叙,以及坐在尹叙后面的冯筠。   赵程谨眯了眯眼,想起旬假时这个冯姓监生曾借感恩为由邀过云珏,云珏还盛装出席。   说这厮没点想法,他不信。   是以,赵程谨用眼神把这两个男人打包,归为一类,信步走到唯一的空位子坐下。   之前就听说云珏在学中风评不大好,她掺和冯生的事,也是为了尹叙。   如今他来了,便不能让她再继续败坏云氏门风,当然,若有人敢在他面前对云珏说三道四……   那这个人,会用毕生来铭记这一日。   当赵程谨在心中暗暗作出征规划时,一个神气又略显暴躁的声音在旁响起:“这位兄台,你是哪里来的?”   赵程谨神色冷峻的转过头,就见到范闻不可一世的表情。   这里,是范闻的座位。   范闻身后,两个小童子合力搬了张新书案,又拿了新的坐垫进来,顺次摆在最后一排。   很显然,那个新加的位置,才是给新来的人坐的。   赵程谨身负陇西才俊的赞誉,还是第一次在老师的课堂里坐最后一排。   但他并不太计较这个,甚至自嘲的觉得新鲜,无所谓的起身,淡淡道:“抱歉。”   范闻近来真是频触霉头。   当初他有多针对冯筠,后来被打脸便有多惨,这段日子他都不敢让自己太有存在感,很是和气了一阵。   可骨子里,他依旧是卫国公府的小公子,他不犯人,人也不能犯他。   他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   “等等!”范闻冷冷叫住他:“这就走了?”   这位置都被你坐脏了。   今儿要不立个威表个态,他就真成谁都能拿捏的软脚虾了!   当范闻隐有发难之势时,赵程谨心中已恼,但未形于色,一眼看去,还是个温和小公子。   然而,就在范闻开口之前,尹叙忽然放下手中的笔,侧首看向二人,话是对着范闻说的:“范兄,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陇西节度使赵喆赵使君的三公子……”   听到“陇西节度使”时,教舍中隐隐散开一片哗然,他不就是……   范闻刚刚正在蓄势,闻言,脑子卡了一下,缓缓整理讯息,哦——陇西节度使,赵家,三公子……   就听尹叙又悠悠补了句:“隔壁女学,云珏的表弟。”   哦,云珏的……   云珏的!?   表弟!?   霎时间,范闻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脚踢国子博士,甩刀兵部尚书的云珏!?   因为站的近,赵程谨似乎听到了一声吞咽,只见范闻的表情从霸道变成惊愕,再从惊愕里溢出和蔼的笑容来,他两手一击掌,激出一份夸张的热情:“我岂会不知这位是云师妹的表弟,我方才就想说,这怎么就走了呢!”   说着,范闻把赵程谨按回了座位:“云师妹的表弟,那就是我的表……亲兄弟!”   “云表弟……哦不,云师妹的表弟刚刚入学,想来要花费不少功夫赶上大家的进度,理当坐得离老师近些,有什么疑难也好立刻提出。”   范闻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桌,忽然蹲下,十分贴心的问:“不过这张书案我已用过,这不巧了么,方才博士还让我找两个人搬张新的进来,云表弟……不,云家表弟要不要换上那张新的?”   这时,早已换到尹叙后座的冯筠不无讥讽的开口:“赵郎君方入新学,自该事事焕然一新,且范兄辛苦一趟,若不换上,岂不白忙一场?”   范闻冷冷的看了冯筠一眼。   冯筠无所畏惧的回视他,嘴角甚至浮了一抹冷笑。   好得很,这小子如今平步青云,他也不能拿他怎样。   但现在不是跟这厮斗法的时候,他得把眼前这桩死劫给渡了。   于是,范闻立马找来两个小童子帮着把书案换了,自己老老实实做到了最后。   赵程谨从听到“云珏的表弟”这几个字起,已经如遭雷劈。   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赵程谨,何时沦落到要借“云珏的表弟”这个身份来化解矛盾?   这是侮辱,奇耻大辱!   到底是谁靠谁保护还不知道呢!   可惜,尹叙的话一放出去,就注定了“云珏表弟”这个标签,将会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脑门上。   电光火石间,赵程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凌厉的朝尹叙看去。   尹叙直接无视赵程谨,再度提笔时,眼中划过狡黠笑意。   ……   不多时,学铃敲响,博士王修一身飘逸的官服徐步而来,学生已正襟危坐,严肃以待。   王修是进士出身,亦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主讲治国实务。   与薛蔼的文人作风不同,王修对于课业的评断,更在乎其精华,哪怕措辞与行文格式出些错,只要想法精彩,一样能得榜首,自然就没了作诗赋词的行文讲究。   此外,他常常会在讲课时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亦会鼓舞学生高谈阔论,哪怕天马行空也没关系,是以,王修的课往往是气氛最为活跃,也是好学者激昂,懒惰者轻松的课。   毕竟,王博士从不找那些走神不听讲之人的麻烦。   你不乐得听,还想我在你身上花费时间?爱干嘛干嘛。   所以,这样的一位老师,自然不会将宝贵的时辰浪费在引荐新生的事上。   他先是扫了一眼原本范闻的位置,与眼生的赵程谨对视一眼,又顺着他这排看到了窝在最后的范闻。   好,人齐了,开讲。   听王修开始侃侃而谈,赵程谨挑了挑眉。   讲着讲着,王修直接坐在了自己的书案上,抛出一问:“那么,民心与君心,该如何论道?”   赵程谨闻言,嘴角勾了一下,并无作答之意。   王修的目光扫过赵程谨,又看了看尹叙。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并无起身抢答的意思。   一个教舍里,总有一个被老师视作王牌的学生。   抛出问题时,若有人抢答,氛围一片火热,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悄然无声,只要点了这王牌,他总能给出一个答复,缓解这份尴尬。   尹叙的这个位置,就奠定了他的王牌身份。   可众博士中,只有王修不会过于捧高尹叙。   他不答,他也不点名,没人答也不点,直接设为课业,转到下一个问题。   不过,王修这个问题并不难,但凡度过几本书的,都能扯上几句。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冯筠一马当先站了起来,对面前的王博士搭手一拜,张口道来:“自先帝开国以来,不兴战事,减免赋税,鼓励农耕,甚至一度开放盐池,许民间煮盐,诸项条例无不为促进民生,仁政治国。百姓安居乐业,民强则国富,君心仁厚向民心,民心所向,是君心。”   冯筠娓娓道来,王修坐在书案上摇头晃脑的听,笑了笑:“言之有理。”   冯筠闻言,神情微敛。   言之有理,却也算不得什么出彩的答案。   然而,就在冯筠话音刚落时,教舍里忽然传来一道响亮嗤笑。   王修眉毛一挑,和众学子一样循声望去。   当一道道目光落在赵程谨身上时,众监生先是一惊,而后又定,似乎平静的接受了。   啊,云珏的弟弟啊!   那搞事才是正常的。   王修看向赵程谨:“若有不同之见,不妨大方道出。”   赵程谨终究是个知书识礼的贵公子,刚才那声嗤笑,是因冯筠答案而起,并非针对王修。   他起身亦拜:“学生并无高见,唯有一惑。但……不太敢讲。”   王修抬手:“但言无妨。”   赵程谨眉毛一挑,微微颔首,好,是你让我说的。   他双手后负,说道:“方才这位谈及先帝‘不兴战事’,诚然,开国先帝一生注重于改善民生,减免赋税亦有其事,担得起仁君之称。然这位兄台大抵是将圣贤书读的太过忘情往我,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对开国至今的战事有如此大的误解。”   他来了,他来了!   他带着看家本领来了!   谁都知道,赵喆虽已为节度使,但当年亦是骁勇善战的大将。   如今整个陇右道都是赵家势力,还同时镇压威慑着西北的乌罗与西南的多塘。   赵程谨既为赵喆之子,要在战事上挑刺,那还真说不过他。   果然,只听赵程谨道:“昔日敌国多塘来犯时,曾以快攻战术刺杀剑南节度使,战况最焦灼时,是我军派出的斥候五天五夜潜伏敌营阵前,终于探得其欲夜间快攻,为破其法,五千战士连夜横渡大江,先将他们阻与有利地形之外,以一个更胜他们的快攻战术抢得先机,乱起阵脚,这才夺得胜算。”   “后我军逼退乌罗,为挫其念,曾加筑长城。只因圣人仁厚,不欲施苛捐杂税徭役苦难,陡峭山道,无数山石厚砖,是我大周将士以操练之意一块一块背上去,是那道由我军建起的壁垒,才将敌军隔绝于国土之外。”   “君主仁厚,万民赞叹,学生亦万分敬仰。然再仁厚的君主,若受敌军迫近于脚下,依旧要拿起武器踩着一路血腥杀出去!学生私以为,是先有无数抛头颅洒热血的忠义之士铺开了这片安稳世道,才有仁政施行的可能。”   “然冯兄一句不兴战事,轻描淡写,仿佛没有战事,只是君心仁厚不欲兴战,却不知那些为了家园亲人子孙后代永不迎战而必须出战的将士,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让你们安然在此歌颂太平仁政。”   赵程谨微微扬首,目光扫过众人,又落在王博士身上:“如此,敢问博士,君心与军心,又该如何论道?”   赵程谨语气并不严肃,但句句道来,却让冯生面色生红。   是他不严谨了。   尹叙亦在听,只是当他听完时,却是微微蹙眉。   而他这个细微的神情,早已被王修看在眼中。   从来不会主动点名尹叙的王博士,忽然一改先例,淡淡道:“尹生似乎对赵生的说法略有想法,不知你对他的疑问,作何解答?”   尹叙眼神微动,继而轻垂。   赵程谨嘴角轻挑,因他站着,望向尹叙无端多了些睥睨姿态。   他倒是要听听看这个将云珏迷得五迷三道的二皮脸有何反驳之词。   然下一刻,尹叙却道:“学生无解……”   哇塞!?尹叙都回答不出来?   云珏的弟弟真是厉害啊!   王修微微眯眼,正要开口,尹叙又道:“无论是赵生之惑,还是博士提问,都无解。” 第38章 一世的天真烂漫是天赐福……   尹叙话一出,教舍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众监生或蹙眉,或怔愣,王修更是轻笑一声:“无解?有点意思。何为无解?”   赵程谨盯住尹叙,似乎是想看他能辩出朵什么样的花儿来。   尹叙起身,对王博士搭手作拜,然后才答:“国之所以为国,因有君,有臣,有民。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国有君,决策英明,治国有方,国得以立。”   “然天下之大,琐事纷扰,非一人之力所能及,而后设文臣武将。文臣经略划策,武将御敌平乱,国境之内,才有太平安逸,百姓营生。”   “朝臣尚有文臣武将,百姓亦分务农、做工与行商。纵有君王英明,能臣在列,国之昌盛繁荣,却始终离不开农户耕种产量,工人做工产物,商贾流通买卖。”   “国之大者,君之英明,臣之贤能,民之营生,缺一不可。既如此,君心,臣心,民心,若要论道,理当面面俱到,单拎其一二论道,题目已有疏漏,答案又如何严谨?是以,学生以为,无解。”   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笑声从外面传来:“好,好一个缺一不可。”   新君一身明黄软袍信步而入,众监生纷纷起身拜见,王修亦吃了一惊:“陛、陛下……”   新君面露浅笑,当即竖手作阻:“诶,此刻本该是王博士的课,朕不请自来,已是搅扰。莫要再行虚礼,继续上课,朕只作旁听。”   此言一出,已有人开始张罗座位。   大家这才察觉,新君非独自前来,随行还有赵王和魏王。   先帝开国称帝,在位八载,膝下共五子两女。   其中,嫡长子嫡次子与嫡长女都是太后所出。   新君登基后,封卫太妃之子李巍为魏王,徐太妃之子李琰为赵王。   而六皇子李徊也得封怀王,只因年岁尚小,所以还未出宫开府,仍与阮太妃住在宫中。   是以,这三座大山往旁边一坐,整个教舍的氛围都变了。   每个人都夹紧屁股精神端坐,不敢露出丝毫懈怠姿态。   新君人刚到,已有小童子在学中奔走相告,消息直达女学。   彼时任课的恰是曾与云珏有过罅隙的孙博士,一听消息,当即看了眼坐在最后一排打盹儿的少女,汗都要垮下来了。   凭陛下对云珏的偏爱程度,怕是见到云珏上课打盹儿,都不会质疑她是否态度端正,而是会质疑自己的教学水平太过枯燥无聊吧……   吃一堑长一智,孙博士不会让自己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她今日讲得乃是几首描写战争的诗词,只因战争诗词的情怀都格外悲壮真切,与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词不可同日而语,孙博士所讲,亦在激发众娘子作诗时的真实情怀。   突然,孙博士拾起书案上的磨石镇纸,宛若惊堂木一般蓄力一拍。   “啪”的一声,云珏惊坐而起,茫然四顾——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见状,无不捂唇,却是不敢笑出声的。   孙博士霍然起身,拔高音量:“说到战争诗文,便不得不提几场精彩万分的战役。”   此话一出,众娘子纷纷露出微妙之色。   孙博士教授诗词以来,都是专注措辞与立意,讲课算不上有多生动,但贵在一个专注。   这还是头一次从诗词延伸到讲故事,似有活络氛围之意。   果然,云珏被这一声惊醒,又听孙博士话语突转,眼底的困意渐渐散去,竟难得认真听了起来。   孙博士既敢开了这个口,那便是有些底子的,只见她神色肃穆,以不亚于往日讲课的姿态讲起几场有名的战役,当中不乏几年前的平介之战。   令人意外的是,往日里文绉绉的孙博士讲起战事,竟那般生动有趣,自她口中而出的描述,让人轻易便可身临其境,众娘子们的注意力一丝一丝凝聚,皆专注认真起来。   在听到雪天伏冰,深夜度水时,有人忍不住质疑:“这当真是血肉之躯能抵挡的?”   孙博士看向那娘子,只淡淡一笑:“不然呢?”   那娘子见博士并未责怪自己无礼插嘴,赶忙起来补了一礼,又道:“学生并无质疑之意,只是觉得有些夸大。”   云珏支着脑袋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无波无澜。   孙博士神色未变,只问:“哪里夸大?”   这娘子并非真心找茬,而是真心疑惑:“学生幼时读卧冰求鲤,固然深感孝心之贵,却也生疑,寒冬腊月,当真寻不到一处卖鱼的?学生曾在冬日里见过父兄垂钓,哪怕河水结冰,只需开一小口便可如常垂钓,哪里需要整个人伏到冰上?”   言下之意,似乎那孝顺之名是靠装模作样得来。   推彼及此,那小娘子又道:“先帝自开国以来一向施行仁政,恩及万民,又怎么会让军种士兵行如此残酷之事?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天理自然,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如此决策,真的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吗?”   孙博士闻言,细眉高挑,下意识看了云珏一眼,见其仍是支头静听的样子。   她轻笑一声:“郑娘子可听过,‘何不食肉糜’?”   那发言的郑娘子一愣,没有接话。   孙博士并无苛责之意,只是摇摇头:“诸位娘子生于长安,入户是高床软枕,出门是车马软骄,未曾尝过千钧一发的紧迫危机,自然无法了解以血肉之躯投身战斗,争取哪怕一分胜算的无奈,倘若有绝对的太平盛世,别说是以更周到的方式保卫将士身躯安康,便是兵器入库,马放南山又何妨,可惜,世上哪有绝对。”   当孙博士说这番话时,云珏忽然转过头看了过来,盯着孙博士的目光略带审视。   孙博士留意到她,话语一转:“云娘子将门出身,或许会更熟悉些战事的残酷,不知云娘子可愿为大家讲述一二?”   忽然被点名,云珏愣了一下。   一双双眼睛看了过来,她四下一看,只能站起来,向博士一拜:“学生无话可说。”   教舍里隐隐起了些骚动,这骚动轻易盖过了教舍之外传来的些微动静。   谁都知道孙博士被云珏将过一军,自那以后,孙博士根本不招惹云珏,今日发问也全无发难之意,更像是挑着云珏能说会说的来问。   可这样她都不买账,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旁人尚且这样想,孙博士亦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在这时,云珏又道:“正如孙博士所说,战争之残酷与无奈,非经历者不敢断言。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去亲历。”   “家母曾告诉学生,人活于世,一时的天真烂漫是人性自然,一世的天真烂漫是天赐福命。是以,比起追溯战争残酷,学生更愿憧憬博士口中的太平盛世,最好无人能见血染江河,无人曾闻尸横山川。愿普天之下,王土之中,人人都能守得这份天真,安然一生。”   少女音色平润,神情肃穆,竟让整个教舍都陷入一片寂静,连刚才答话的郑娘子都痴痴看着她,更别提以为自己又要陷入尴尬的孙博士,此刻看云珏的眼神都变了。   云珏看向孙博士,认真道:“是以,博士之请,学生实在无话可说,但学生有惑,想请教博士。”   孙博士不觉端正坐姿,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道:“但问无妨。”   云珏:“方才博士同学生们讲述战事时,不仅描述生动,还同时列举诸位娘子熟悉的感受来类比,虽不能同日而语,但更胜万语千言,此外,凡遇数目总是特别清楚,譬如以少胜多时的参战人数,又或几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战场地形山高水深。学生觉得,博士不像道听途说,更像是仔细确认过。”   一旁的娘子们闻言,皆露出恍然之色,她们方才听得太专注,都未过多思考博士的表述方式。   譬如她们不懂两军对阵兵马埋伏时的紧张与专注,可她们幼时都学过规矩礼仪,行走坐卧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礼教嬷嬷目光如炬,稍稍动一下偷个懒就会被发现,受罚受责是家常便饭。   她们处在温室之中或站或坐,一动不动半个时辰都腰酸背痛,若是直接藏于野外,风吹日晒雨淋都不可动,是何等滋味。   她们动一动,只是一顿责骂,他们动一动,可能就是暴露自己,丢掉性命。   现在想想,博士的比喻的确不像信口拈来,更像自己琢磨过。   孙博士很意外云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自从小榜首事件之后,她对云珏的看法,就是不找茬就该阿弥陀佛。   但此刻,她顾不上太多吃惊,而是将目光转向在座每一个人:“方才对诸位娘子讲述之言,确然是我平日里查阅过的,就连那些比喻,也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尝试的法子。云娘子说的不错,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场战乱,你们生来尊贵,人生匆匆,或许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又何尝不是早早葬送性命?战功多以数目计较,但在我眼中,这些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尤其会是普通的数字?若连后世享受之人连这个数字都记不住,读不懂,委实不该。”   “你们大可一辈子守着这份天真烂漫,但与此同时,也不该对往事一无所知,用这份天真烂漫去将沉重的历史想的无足轻重,甚至质疑它虚有其表。”   “正如圣人开设女学教治国之道设实务课业,未必是要你们舍了女儿情怀与姿态,同男子一般走入朝堂指点江山,而是希望你们至少能知其然。不至于在方寸之地呆久了,面对血粼粼的过往时,也只会用方寸之目来看它。”   此话一出,那个质疑战事惨烈的郑娘子瞬间脸色通红。   教舍里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若有所思。   孙博士望向云珏,眼里竟浮了笑意:“我也没有想到,往日里叫老师们头疼的云珏娘子,竟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不拘小节眼界深远,一番话令老师也豁然开朗。”   云珏站姿端正,竟是难得的严肃:“学生也是今日才知,老师不止有满腹学问才情,亦有一腔热血情怀。此番言传身教,学生拜服。”   说着,她双手横叠举于身前,对孙博士行了一个躬身大礼。   嚯!!!   原本还沉浸在孙博士言论中的娘子们都看傻了。   云珏竟在向孙博士行礼,还行得这般诚恳?!   转头看孙博士,亦是一番震撼姿态。   她们没看错,在云珏躬身行礼时,孙博士的确心中一震。   自她任教以来,没少受学生礼拜。但是,得到一个先有矛盾后有畏惧还伴随厌恶的学生的尊敬,这种滋味,她觉得整个国子监都没几个博士感受过,毕竟除了这小娘子,有谁敢当众挑衅师长!?   此刻的孙博士,心跳有点快,脸有些热,就连血液都似沸腾一般,继而在心中生出一股豪迈的信心——还!有!谁!   她再不怕顽劣学生了,多少个都尽管来!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笑声自教舍外传来,待众人看清走进来的是谁时,都惊吓起身。   孙博士的喜悦戛然而止,惶然起身:“陛下?”   新君摇着一把折扇走进来,脸上的笑容十分愉悦,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云珏身上。   同一时间,云珏的目光精准落在那抹修长身影上,眼神蹭的一下亮起来。   尹叙也来了!   随行之人何止尹叙?   除了赵王和魏王,俨然又多了几个随行之人,还有赵程谨、冯筠及一名为罗开元的监生。   赵程谨倒是淡定自若,眼观鼻鼻观心,可冯筠与两位王爷便不同了。   几道目光纷纷落在云珏身上,或热烈激动,或若有所思。   新君此来另有目的,在隔壁点了几人随行后就来了这头,这么巧里面也正在讨论战事,新君一时兴起,竟领着众人一道偷听了回女学课堂。   老实说,对于女学,大多数男子都是当做儿戏来看待的。   毕竟,同为新学,对男女的要求始终不同。   男子求学,为的是将来能踏入朝堂,真正的为国效力,而女子,只需要明白了解即可,为的是一个开阔视野。   可没想,内里一番谈话竟叫这些男子们都深感意外。   得亏她们是生成了女人,若是托生成男人,还不知能干出些什么惊天大事。   至于尹叙,只因他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内情,所以非常清楚,若云珏对自己的心意呈现在圣人面前,而圣人又有意调查云家,兴许会将这个任务派给他。   届时他接近云珏,究竟算真心还是算别有用心?   同她坦诚难保不会生乱,可不告诉她便是坐实了欺骗,个中该如何抉择,又是一番思量。   所以,他只是轻垂着眼,没有给她一丝回应。   却没想,脑中存着的复杂思绪,在感受到那两道灼热目光时,竟不由自主蒸腾发散。   加之她刚才那番本就透着几分天真的言论在脑中回响,尹叙先是思绪一岔,暗想,或许她一生来,便被寄予得一世天真烂漫的期许。   所谓保护,不止是护她温饱富裕,自由自在,连带着那一份天真烂漫,也不该破坏。   紧接着,眼睛便失去了控制,诚实的抬了起来,矛盾又决绝的看向座中的少女。   同时在心里想,河边的事情,似乎还未同她赔礼道歉,须得在今日处理好才是。   然而这一望去,尹叙愣了愣。   云珏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目光,认认真真看向了正前方的新君。   尹叙的理智回笼,在心里对自己念道,她此刻收敛是对的。   可下一刻,心里的某一角却泛起酸来。   原来,她这眼神并非只有看他时才璀璨晶亮,眼下看着新君,不也挺有神? 第39章 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云珏的确收敛了。   但圣人在场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是她改变了策略。   在分析出尹叙可能怀疑她的真心这个结果后,她忽然意识到,在表达心意一事上,过犹不及。   尹叙自小在长安长大,所见所闻,都是如霍灵馨和谢清芸那般的女子。   习惯于含蓄内敛表达心意的人,难保不会觉得张口就来的情意轻浮而不自重。   如此,自然就会怀疑其真心程度。   嗯,完全说得通!   所以,经过一番痛定思痛,云珏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温水煮青蛙,含蓄的将心意表达出来。   等他意识到时,早已沉浸在她的爱意之中,逃也逃不掉了!   嗯,完全行得通!   正琢磨着,前头的圣人发话了。   “方才,朕听到孙博士说了这样一句话,道在座的各位娘子,可能一辈子都无缘亲临战事惨状,所以才将战事想象的过于简单。”   好得很,这话让本就尴尬的小郑娘子越发像一颗爆红的番茄。   其实,站在常人的角度,可能连厚重的血腥味儿都没闻过,有些天真想法很正常。   加之后宅里本就有许多装模作样为博名声噱头的手段,想法上习惯成自然罢了。   所以孙博士说这话的时候,并无苛责,更多的是警醒与纠正,闻言,她忙道:“是臣往日疏于教导,此后定会弥补不足。”   “诶。”乾盛帝收扇,竖手作不赞成之意,目光隐含深意的扫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云珏,笑道:“朕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能让朕都束手无策的云家小娘子真心拜服,孙博士果然是万众挑一的良师,可见我大周女子卧虎藏龙,母后亦是慧眼识珠。”   如果说得到云珏的敬意使孙博士信心膨胀,那么得到圣人的赞许,便是荣誉高光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岂能担得起陛下谬赞。”   乾盛帝笑着摇了摇头:“孙博士自是当得起这赞誉,朕今日来,也是赶了一趟巧。”   孙博士面露疑惑:“还请陛下明示?”   乾盛帝看了一眼站在最后,隐隐有些被遮挡的云珏,奔向主题:“先时冯生一事时朕便说过,凡入国子监者,已具备为官资格。往年国子监生,也会在学成之时调往各地各职进行历练试用。眼下朝中正有一件头疼的事情,群臣声音不一,朕也颇为头疼,顺势便想到了这里。”   此话一出,众娘子心中齐齐愕然。   所以圣人是来国子监找试用人才来了?   难怪点了几个监生跟随,连尹叙也在其列。   可、可为何来女学啊?难不成要她们这些女学生一并参与?   圣人继续道:“此事恰好关系南方流寇之事,亦涉战事,虽不比昔日抵御外敌几场大战,但也是处于胶着的难题。依着孙博士的话,朕以为,如今便是他们有缘得见一场战事,亲临感受战况的好机会。”   几个胆小的娘子瞬间脸色苍白。   怎、怎么个说法?难不成要把她们捆吧捆吧送去战场观摩?   谁也没发现,站在最后的云珏忽然抬眼看向乾盛帝,晶莹黑亮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异样的色彩。   孙博士也是一愣:“陛、陛下是要……”   乾盛帝摇摇头:“孙博士误会了,朕还不至于要一群娘子装甲持刀上阵杀敌。此次的难题,朕已选了几位出挑的监生作试炼处理。”   “只不过,原本,朝中大小事务都有文官记载,这次,不妨由女学学生任文书记载的之职,一来,可为此事的事态进展与个人功绩做一个详尽记录,作为衡量监生资质的依据,二来,待事毕之后,亦可由此人于女学中将亲历之事讲述共享,如此,也算是助女学的众位娘子增长一回见闻。”   孙博士听得连连点头。   女学既已设立,若丝毫彰显不出作用,处境未免尴尬。   由女子任文官之职作记录之事,既避免了危险,也增长了见闻。   只不过……   孙博士看向圣人:“不知陛下欲点哪一位任文书之职。”   重点来了!   乾盛帝笑了笑,目光扫过面前一众娘子,思虑都藏在那抹笑意之后。   少顷,他将这球直接踢给了被选中的监生:“既是为他们选一个文书,朕又岂好做主?不如就由几位郎君自己想一想,觉得哪位娘子能担当大任?”   这……   尹叙和赵程谨皆轻垂着眼,完全没有要发言的意思,冯筠的眼神毫无悬念的落向某处,唯有那罗开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一个人和他交流眼神。   到底选谁啊?   同样微妙的氛围,也在女子中散开。   谢清芸就坐在正中最前的位置,和尹叙在教舍的位置一模一样,她都不必说什么,抬起头将目光影响面前的乾盛帝和老师,信心已写在了眼里。   颇有意味的笑了笑,看了眼谢清芸,又去看尹叙。   奈何尹叙不接招,依旧垂着眼。   后悔!   云珏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过!   她为什么坐在最后面!   云珏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有优势,制造优势也要上。   整装待发的少女毅然迈开步伐,绕出桌案,直接行至最前,停下时,竟比谢清芸还要靠前半步。   云珏像模像样的作拜,后道:“陛下,臣女主动请缨担任文书之职,恳请陛下首允!”   谢清芸和阮茗姝同时看向她,此女子当真是一丝规矩都不懂!   尤其谢清芸,看着云珏心机的领先自己的那半步距离,恨不得一步跨出去,也超她半步。   可是,教养不许她这样做。   不过,她也不会任由云珏占上风,柔柔开口:“云师妹,文书之职看似是纸笔记录,却不是会写几个字便可胜任。时期、进程乃至于重点纪要,都是要费神用心,甚至要有过人的记忆力,不可有半分错漏……”   言及此,谢清芸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云师妹素日里背一首博士布下的诗词都为头疼,又岂能毫无错漏的详尽记载呢?”   云珏眉头一皱:“我……”   就在这时,赵程谨率先出列:“陛下,谢娘子所言极是,表姐性子跳脱,粗心大意,若由她单人文书之职,唯恐错漏百出,届时又如何作为评定成绩的依据?倒是谢娘子,文采了得,细致用心,或可胜任。”   说完,赵程谨不冷不热的看了云珏一眼,在对方愕然又胀火的眼神里投去一个明确的意思——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想都别想!   紧接着,冯筠走了出来:“启禀陛下,方才孙博士说,云娘子外粗内细,可见她虽性子活泼,但行事细腻周到,臣以为,云娘子担得大任。”   几乎是冯筠开口的瞬间,尹叙和赵程谨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已有两人表态,罗开元也站出来了。   他地位最末,只因是继冯生之后第二个受到博士肯定的寒门学生,才得以入选。   遂说道:“启禀陛下,臣与赵郎君意见相同,也认为谢娘子更加合适。”   云珏眼神碎裂,委屈又无奈的看了罗开元一眼。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合适?!   罗开元哪敢和云珏对视,说完就低下了头。   云珏之名已经响彻国子监了,文书说白了就是个跟班记录的。连范闻都不敢惹的人,他一个小小的寒门学生岂敢招惹?   倒不如选那位温婉的谢娘子。   乾盛帝跟看戏似的,看向最后一个还没表态的:“尹叙,你以为呢?”   旁人几句话的功夫,尹叙的思绪已绕万重山。   圣人要在女学选文书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可为何在男学时只与博士询问了几句便定了人选,到了女学却频出花样,仿佛是……刻意为之?   他在试探谁?   赵程谨第一个站出来表态,竟否了云珏。   虽然互看不顺眼,但对于赵程谨护短一说,尹叙无可辩驳。   明知云珏想来却故意否定她,这就不对劲。   若陛下怀疑云、赵两家,自然要找机会接触试探,此事便是一个契机。   将来若要发难,也有下手的地方。   或许这才是赵程谨来长安多时,明明一切如常,却借水土不服为由避而不出的真正原因。   但他现在来了国子监,就等于要与圣人正面周旋,这般决绝的将云珏隔出局外,尹叙最快能想到的理由是——不论云氏和赵氏是什么情况,至少云珏的确什么都不知。   赵程谨的良知,还是选择了保护云珏。   如此一来,云珏的确不适合参与任何事。   这一刻,尹叙忽然又为自己刚才那点醋意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现在不是他想不想看到云珏在圣人面前有表现的问题,而是她现在就不该在圣人面前有任何表现,最好低调来去,绝不惹眼。   同理,他也一样不能与云珏往来亲密,因为他是护住她的最后一张王牌!   思及此,尹叙已有了选择。   他搭手一拜,淡淡道:“臣曾见谢娘子替博士整理书册,代做课时记录,可见此事对谢娘子来说已是熟能生巧,谢娘子的确合适……”   当尹叙说出“谢娘子”三个字时,谢清芸的眼神都亮了,目光灼灼的看向尹叙。   尹叙抬眼看去,落在距离谢清芸半步之遥的云珏身上,心头猛地一紧。   若说赵程谨和罗开元的表态让她愤怒又委屈,那么此刻,她似乎连愤怒委屈的力气都没了。   走出来时有多精神奕奕,眼下便多垂头丧气,目光轻轻低垂,也不知会不会哭……   “但是……”代表转折的两个字说出时,尹叙自己都惊了一惊。   可惜晚了。   “……正如谢娘子自己所说的那样,文书一职不仅记录量大,还要筛选重点,不可错漏,远比替博士做些闲杂事要正经严肃且繁杂的多。只取一位文书,又如何保证记录完全准确且无遗漏?既要在女学宣讲,多一人来看,便多一个角度,多一种看法,于其他娘子来说,也多一种理解。”   这一刻,云珏耷拉的脑袋又随着尹叙的话抬起,眸子里重新注入光彩。   重新感觉到那两道炽热的目光,尹叙在心里叹了好长一声。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尹叙心一横,道:“方才陛下曾说,此次文书记录,不止用于存案,亦是对监生之考察,既然选了四人共处此事,何不一一对应,选出同数文书,也能避免记录混乱。”   众人:……!!?   圣人只让他们在众娘子中选一个文书,另外三个选得有理有据,唯独到他这里,开口就要四个,还是一对一配位。   这就是典范的格局吗……   云珏小脸儿浮起惊喜,再次抓住了机会。   她指了指自己:“陛下,这回可以选我了吗?”说着,那期待的小眼神又转到了孙博士身上。   乾盛帝:……   孙博士:……   赵程谨:……   这时,一旁的赵王轻笑起来,转身对乾盛帝一拜:“陛下,尹叙有句话说的极好,于女学选文书,教导的意义更大,多一个人便多一种理解和看法,宣讲也会更加真切,不至于陷于一人之见。当然,臣弟亦是见云娘子一片赤诚,实在不忍见她失望,终究如何抉择,还要看陛下与博士讨论的结果。”   魏王看了赵王一眼,没有说话,乾盛帝则是看向孙博士:“朕倒是不反对多选文书,但博士毕竟是老师,不知孙博士意下如何?”   云珏立马又将热情的目光投向孙博士。   孙博士今日与云珏开天辟地大和解,又见云珏如此,乐得卖这个人情:“臣以为,云娘子看似活泼,但其实心细如尘,且她生长于玉门关,正好借此机会一览中原面貌。至于其他人……”   孙博士一眼望去,很快给了几个选项。   乾盛帝大手一挥,当即拟定人选,除了谢清芸和云珏,又添了阮茗姝与之前那位郑珠小娘子。   这次他没再摆看戏姿态,只说:“至于你们内里要如何分工分配,便自行商量去吧。此事涉及的官署和官员,届时都会配合你们。”   说到这里,乾盛帝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肃然,自座中起身。   君王起身,旁人自是陪同,乾盛帝目光扫过被选中的八人,最后落于正中位置的云珏身上,仿佛寻常训话:“朕今日来的突然,此番调用,也无明确官职,权作特使,但朕希望你们明白,这是国子监新学以来的第一次试炼,望你们每一人都不要让朕失望。”   乾盛帝说话时,云珏忽然抬眼瞄他,两人的目光正正好对上,云珏并未闪躲,而是大大方方盯住上头的君王,是孙博士察觉她未恭听圣训,给了她一个眼神,她才又垂下眼。   乾盛帝看的清清楚楚,眼底划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待圣人离去后,其钦点八位监生试炼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国子监,尤其是女学,孙博士课后将四人教到面前,耳提面命此次受任用的重要性。   这不仅是对她们的试炼,更是对整个女学。   倘若她们此次没有做好,之后的女学要蒙受多少质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谢清芸如负千斤重担。正色道:“博士放心,学生定不辱使命!”   她一说话,其他两人跟着表态,云珏注意力早飞了,猛然回神,跟着作拜:“我也一样!”   孙博士暗暗叹息,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云珏并不知道孙博士心中的担忧,她现在就想知道怎么才能和尹叙对上号,做他的文书官!   训话解散后,她提着裙子便往藏书阁跑。   谢清芸和阮茗姝走在后头,阮茗姝愤愤不平道:“不用说,定是去找尹叙的。”   她握住谢清芸的手:“我们方才都听到了,尹叙心中更中意的是姐姐你,也只有她这么厚脸皮,才会想截姐姐的缘分。”   谢清芸看着云珏离去的背影,表情很淡。   “那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截走。” 第40章 但这实在太羞耻了!!!……   云珏的确要找尹叙,且目的明确。   她想当他的文书官。   可是,她才刚刚转换了战略,决定收起自己的热情,一时半会儿还真没琢磨出怎样既坚定又含蓄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愿且能让对方接受。   啧,愁苦。   圣人已经离开,寻常这个时辰,尹叙一定会去藏书阁,云珏一边想着,人一边往藏书阁走。   就在她穿过正对藏书阁的墙门将要抵达门口时,率先投向藏书阁内的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忽蹙,提着裙摆就小跑而入,直截了当的忽视了左侧回廊下尹叙靠着廊柱等候的身影。   尹叙呢?   他猜到云珏事后一定找来,实实在在是在等她。   然而,以往仿佛在他身上粘了只眼睛,无论他何时出现都能第一时间发现的少女,竟然直直从他面前掠过,跑进了藏书阁,尹叙微微一愣,唇角勾起,是觉得新鲜。   他撒开抱胸的手,从容迈步行至门口,瞧见内里情形时,眼神不由一怔——   原本穿绳挂在书架侧边的分录牌大概因为绳结松散掉了下来,此刻,捧着它的少女正认认真真重新打绳结,又垫着脚试图把它挂回去。   她是看到这个,才直接忽略了他跑进来的。   这个木牌,是他为方便监生寻书重新做的分类标。   当初做好后,他顺手就给替换挂了上去,奈何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的一件事,换成她的身高,便有些吃力。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时,亦传来熟悉的熏衣香和熟悉的气息。   那只手从云珏手里取过木牌,轻而易举挂好。   云珏眨巴眨巴眼,立刻转过身,见到就站在身后,且几乎要挨到自己的男子时,她下意识就要像往日一般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但她刹住了!   含蓄!内敛!温柔!   将重点在心中描粗后,云珏压制住明朗的笑,渐渐转为温柔羞怯的样子:“多谢尹师兄。”   殊不知,这一反常态的温柔小意,却在尹叙心中拉响警报。   他略带审视的盯着她,这又是要唱哪出?   罢了,不重要,无论她今日唱哪出,该说的得尽快说清楚。   同一时间,云珏亦是思绪飞转。   她隐约能感觉到,尹叙是不想让她失望才建议圣人改单选为多选,但多选的结果,多少又体现出他并无什么非她不可的决心。   但不重要!   别人已经帮忙把山都炸开了,她还穿不出一条路吗!?   她得自己争取机会。   然而,就在云珏打完腹稿准备开口希望尹叙选自己时,尹叙竟抢先一步开口——   “此次监外历练,由你做我的文书官。”   云珏嘴都张了,已经滚到嘴边的台词又系数咽了回去,她仿佛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了一下,表情明明还怔然着,回答居然又快又利索:“好的。”   尹叙:……   云珏:……   一阵短暂的沉默对视后,尹叙眼神先动,看向一旁,拢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但……”   嗯?还有转折?   云珏的表情也醒了,烁亮的眼神直直盯着尹叙:“但、但是什么?”   尹叙抿了抿唇,像是在心里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眼神又迎回来:“有个条件,我不想解释,如果你能答应,此事就此决定,如果……”   “我答应!”   尹叙一怔,语气竟然没有刚才那么流畅:“你、你想好再答。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但我必须提前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下还真勾起云珏的好奇心了,她背起手,偏偏头:“你说说看呀。”   尹叙没急着开口,而是先环顾左右。   这会儿藏书阁恰好没别人,担保不齐中途会有谁闯进来,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他又清一下喉咙,“你跟我来。”说完转身往外走。   云珏立马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上去,最后,两人来到尹叙以往午间休憩之地,这地方隐蔽,若有人来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可即便如此,尹叙还是查看了一下周围。   这引起了云珏的重视。   是有多重要机密的事呀,竟然这般防备。   她拎拎神,自告奋勇往尹叙面前一站,拍拍胸脯:“别担心,我耳力特别好,若有人来我第一个就能听到!这里除了你我,没有别人。”   尹叙这才看她一眼,眼底藏了些无奈的笑,却当真没再顾及左右。   云珏催促:“你要说什么?但是什么?你放心,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这话一出,竟又引出尹叙几分不自在。   可他终究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虽然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但事急从权,一切都是能变通的。   尹叙心一横,淡定开口,讲出了这个条件。   然而,当云珏听完这个条件时,整个人犹如被迎面敲了一榔锤,茫然又迷惑的伸出手指指了一下他:“你的意思是,文书官的事,你愿意选我……”又指向自己:“但对外,必须表现出,是我……强迫了你……”   尹叙眼帘一抬,黑眸中划过一丝凌厉——你什么我?   云珏一个激灵,赶忙补上余下的话:“……选我!强迫了你选我。”   经她一复述,尹叙越发觉得自己的羞耻心已经踩在了脚底下。   可是,只能这样选择。   如果能让她远离权势争斗的阴谋,自然要否定她选择谢清芸。   可他一念之差,竟纵容她掺和进来,那就要对此负起责任。   现在这个情况,他必须选她。   只有把她安排在自己身边,才能继续把她控制在是非阴谋之外。   可要与她组队,又不能让外界看出他的意图动机,使他能游刃有余藏在暗处护她,就只能厚颜让她一个女子来作挡箭牌,让所有人以为,是她咬死了要与他在一起,他……是被迫的。   但这实在太羞耻了!!!   羞耻到他甚至不敢看她。   然而,尹叙并不知道,在经历了最先的迷惑和茫然后,云珏忽然领会到了精髓,茅塞顿开!   试想一下,她和尹叙当日闹矛盾的根源,是尹叙不信她对他是毫无保留的真心。   他明明动了心,又矛盾的不承认,甚至故作冷漠,都是因这份心思作祟!   所以,他并不排斥她,但也不愿意直接接受她。   除非,她能向所有人证明她的真心!   说得通,完全说得通!全通了!   这个要求看起来很羞耻,但尹叙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若非陷入了十成的矛盾之中,又如何会像一个患得患失的闺阁小娘子一般撒娇着要丈夫指天誓日表真心?   这真是刚瞌睡他就递枕头!   她这儿正愁怎么表真心呢。   不行!没等云珏表态,尹叙先受不了自己了。   他的教养和尊严,不允许他向一个女子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   虽然出发点是为了与她结队暗中庇护,但要她一个女子去担下霸道强迫男子的名声,无异于救她的同时又在害她。   她在国子监时原本就得了个花痴之名,但其实尹叙早已清楚,她并非表象所见那般。   相反,真正瞧见了她动人的样子,又有谁能忍心将这抹鲜活从视线里剔除?   不可,不可再让她陷入舆论指点……   “你……”   “我答应!”云珏干脆利落的态度,将尹叙的话生生堵住。   少女眼眸黑亮,蓄着生动活泼的光,看向他时,连一丝质疑都无,仿佛他提出再不可理喻且荒唐的要求,她都能接受。   尹叙喉头一滚:“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云珏紧跟着回应。   不,你肯定想歪了,尹叙抿了抿唇:“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没想啊!”云珏打蛇随棍上,脚下往前一步,与他离得更近了,少女呼出的气息染上了淡淡的花香,竟让眼前萧瑟深秋的一角景色被重新描摹上色,变得鲜活起来。   她真诚的说:“看着我的眼睛,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尹叙想,我信你……   才有鬼。   此刻,他思绪已镇定许多,脚下往后退了一步,平声道:“诚然,我是有些打算,但绝对不是什么荒唐的理由促使我这样说,此事……算是一个机密的安排。但我刚才又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   云珏眼珠一转,竟也心领神会。   她凑到他面前:“你是不是怕我像往日那般冲撞,叫人看了,反而觉得不配做你的文书?”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不等尹叙回答,云珏已从他微变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少女倏然开朗,小身板站直,定声保证:“那如果,我能对外传达出这个意思,也叫旁人无法反驳质疑我,顺利与你结队,是不是就可以啦?”   尹叙神情一松,唇角轻轻勾起。   不得不说,她是他认识的人里为数不多可以轻松沟通,还是一点就通的那种。   尹叙叹了口气,不由帮她分析起来:“同行有四位娘子,郑娘子或许能应付,但谢清芸和阮茗姝哪个都不好惹,若你作出霸道姿态一定要……与我在一起,届时她们发难,甚至传出对你不好的流言,你待如何?”   云珏神情一松,一副“我当是什么大问题”的表情,冲他挤了一下眼睛:“包在我身上!”   然下一刻,她又露出迟疑的表情。   尹叙眯了眯眼:“有什么话就直说。即便后悔,也可以说。”   云珏眼神婉转的看了他一眼:“我自是没有问题的,但要达成师兄想要的效果,可能需要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尹叙这次没有犹豫:“可以。”   云珏顾不上高兴,又补了句:“但有件事,我必须先同你说清楚,你也要答应我才行!”   真是事儿多。   尹叙暗叹一声,蓄足了耐心:“好,你说,”   ……   被尹叙内定的喜悦,让云珏有些飘飘然,她回到教舍,才见教舍里已不剩什么人,但阮茗姝和谢清芸还在。   两人见她进来,视若无睹的继续收拾自己的。   云珏自然知道她们不待见自己,回到位上自己收拾自己的,眼珠却悄悄盯向了前方。   阮茗姝觉得云珏格外的不要脸不矜持,什么都喜欢抢。   可她也不瞧瞧,有些人是不是她能抢到的。   见谢清芸在收拾,阮茗姝忽然想到什么,笑盈盈走到谢清芸面前蹲下:“谢姐姐,既要作文书,定少不得纸笔,你不妨用先前太后娘娘赏赐的那套玉石笔,此次监外历练对我们,对尹叙,乃至女学都意义非凡。”   “届时,你用这套笔为尹叙记录文书,他瞧在眼里,定会晓得太后娘娘对你的青睐和倚重,可不是什么跳梁小丑能轻易取代的。”   这话说得有些刻意了,云珏就是堵着耳朵都能听清。   然而,明明是捧着谢清芸的话,竟让谢清芸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不自在。   她收拾东西的动作更快了,小声与阮茗姝道:“我不用那套笔。”   阮茗姝原本想借太后的恩赐来让云珏洗洗眼睛,看清自己和谢清芸的差距。   这下她愣了,也压低声音:“为什么呀?多好的机会呀!太后娘娘赐笔就是为了激励你,这与旁的御赐品意义不同,你该用的!”   谢清芸恨不得堵了她的嘴,只能道:“我已还给姑母了。”   “啊!?”   两人的后方,云珏目露精光,耳尖抖抖。   “为什么啊?”   谢清芸却是不愿再说下去,起身离开,对随即跟上的阮茗姝低声道:“就是因为太贵重了,所以我不该拿……”   说到这,两人已走了出去。   云珏坐在位上,支着脑袋目送二人离开,眼中思虑起起伏伏,又逐渐清明。   她弯唇一笑,立马起身去找赵程谨。   赵程谨黑着脸在门口等她,一见云珏来就要喷,结果被云珏一把抓住衣襟往马车里拖:“问你个事儿!”   可怜的小赵公子,孱弱到仿佛没有反抗之力,就这样被塞进了马车……   ……   此次的监外历练,圣人给了尹叙等人半个月的时间。   其实,哪怕是正经在职官员来办,都未必能在半个月之内办妥,圣人设限,或许是做足了他们无功而返的准备,又或是早有另一手准备。   第二日一早,被选中历练的众人并未前往国子监,而是依照头一日说好的,先后抵达了相府。   马车停在尹府门口时,云珏迫不及待的钻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呀!   赵程谨随后下车,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你当真要如此?”   云珏凉飕飕的回了他一眼,显然还记着昨日被他背叛的仇。   赵程谨平了平气,罢了罢了,左右是登门拜访,做足礼数也是应该的。   二人抵达时,其他五人早已坐在尹叙的书房中,这当中谢清芸来的最早。   昨日她回府后,率先打听了一下关于圣人布下的题目,心里大致有了数,原本想趁着早来,赶在其他人之前先与尹叙讨论,用自己的看法让尹叙对她刮目相看,从而肯定她会是最合适的搭档。   奈何她还没开口,就被一个接一个到来的人打断,最后,只剩云珏和赵程谨没来。   如今已无法单独商议,但谢清芸不打算放弃,正要第一个开口,一阵嘈杂忽然从外面传来。   丞相夫人王氏身边伺候的嬷嬷快步而来,见着尹叙便道:“外头来了贵客,郎君怎得也不迎一迎?夫人正在招呼,让奴唤您去呢。”   书房中众人面面相觑,贵客?   而谢清芸凭着女人敏锐的直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尹叙当即向众人打了招呼,前往正堂,谢清芸对余下的人说:“我们本也是客,府上又来新客,若置若罔闻,怕是有些失礼。”   这感觉的确有些尴尬,但虽为客,身份低位不同,贸然打招呼也是不妥,还有窥伺主人家隐私之嫌,就在众人迟疑着该如何时,三勤走了进来。   “诸位贵客,夫人已在外设了茶水点心,诸位挪步去外面一道用吧。”   于是,众人满心狐疑的来到正堂。   事实上,还没跨进正堂,他们已被那一道道搬进来的礼物震住,同一时间,正堂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女声正在天花乱坠的吹捧,以及主母王氏连连不断的笑声……   五人:…… 第41章 大意了,真的大意了!   当尹叙看到云珏带来的东西时,从眼皮一跳一跳延伸到眼角一抽一抽。   她去霍府和朱府铺张送礼,尚且可以说是因为父辈交情,可来他府上还阔绰送礼,真的不怕旁人质疑陇西财富来路不明富可敌国?   然而,当云珏笑盈盈往王氏面前一座,那张小嘴开始叭叭,尹叙在旁听着她说的话,顾虑这才渐渐淡了,眼角也不跳了,眼神里多了几丝若有深意的打量。   直到剩下几人被一同请来正堂,尹叙已经可以从容的捧着茶盏看着他们五脸震惊。   让剩余五人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云珏之所以来晚,是因为忙着备礼,且不是以个人名义备的,而是将他们一并包拢了进去。   只见她一副与尹夫人熟了八辈子般的亲近模样,在尹夫人再三表示不必破费时一本正经道:“夫人华贵之姿,往日出手入手都该是名贵之物,今晚辈们登门叨扰,都是些吃穿用度的薄礼,夫人不嫌弃才好,哪敢自称破费。”   王氏可不这么想,她眼含激赏语含肯定的说:“此言差矣,名贵珍宝以价易之,吃穿用度才更贴己,珍宝亦寻,要在吃穿上送到恰当,才更费心。”   云珏这会儿又不客气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夫人说的极是!眼下气候转变,首要一个就是裁布制衣,晚辈刚到长安,既不知这里时兴什么式样儿,也不晓得哪家店铺货品更好……”   少女亮晶晶的眼望向座中三位娘子,“多亏几位师姐自小在长安长大,最懂得长安的风情喜好,那几匹春夏料子、熏衣燃香之物都是借着几位师姐的品味选得,不会过分奢华,又舒适好看!”   王氏的眼神转向座中三位娘子,阮、谢、郑连忙起身,除了承情还能如何?   “一、一点心意,还望夫人喜欢。”   王氏含笑点头,“多谢几位娘子。”   谢清芸悄悄瞟了一眼尹叙,却见他淡定自若的在旁饮茶,完全没有阻止云珏的意思,指甲不由轻掐手指。   这头刚说完,云珏又指向冯筠和罗开元。   两人都是寒门出身,初登相府,即便因公办事,甩手而来也着实失礼。   云珏却道:“这两位便是冯生和罗生。两位师兄家住南市街坊,先时我曾拜访过冯师兄府上。师兄家中的瓜果点心格外新鲜可口,一问之下,才知是冯老夫人每日赶最早的一趟去买回的,那都是开市之前先行拿下的一批,最是新鲜饱满,物美价廉!”   “往日学中用饭,尹师兄的饭盒菜色各异,似乎瞧不出偏好,但无论他带什么饭食,必定都伴着一份新鲜的果子和糕点,这便让晚辈想起了冯、罗两位老夫人。”   “想来无论家世背景如何不同,母亲的心思都是一样的,给子女准备的,必都是新鲜可口有利康健的饭食才是。”   云珏看看冯、罗二人,积极道:“幸得师兄们指点,晚辈才得以寻到整个长安城最新鲜划算的果子,都是刚刚从城郊运往城内,一颗颗面儿上还浮着清香露水便被买下,旁人都没机会挑拣呢!”   “不过果子蔬菜讲究的是一个新鲜即食,不好存放太就。我们便没有携太多,只挑着品相好的每样捡了些!”   尹叙倏地挑眼,讶然的看了云珏一眼。   相府家规众多,最鲜明的一条便是食物食鲜,不可浪费。   全府的人当日能吃多少就做多少,府内上至尹相下值门口洒扫的府奴,一人多少口粮食蔬果,都是精准计量。   有时府上设宴待客,总不能算着客人的嘴巴,难免不好把控,所以宴后,母亲王氏会命人一拾掇,让府上在外设有家室的奴人送家里去吃。   每逢这时,府里上下都跟过年似的,那些有家室的府奴曾笑言,家里的孩子恨不得相府天天设宴。   是以,外人口中无不道母亲勤俭,御下严慈有度,是个深得人心的好主母。   可尹叙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   那不过是源于她个人一个癖好罢了。   据说,母亲王氏出阁前便有只食新鲜无的习惯,饭菜倒是好说,别家官眷也少有一道菜翻来覆去的重热,但诸如能存放的糕点果子,她也坚持只吃当天新出锅的,隔了夜就只会扔掉。   同样,她也不吃腌制物,不吃陈米,不饮酒,不吃晒制处理过的果脯。   不止如此,她自己不吃,也不许身边的人吃。   后来嫁给父亲,被父亲指出此举有奢侈之嫌,新婚的小夫妻闹了好一阵别扭,最后还是父亲提了折中之法——她大可坚持己好,但也不该奢侈浪费,吃多少做多少,把握分寸即可。   于是,这套规矩便在相府沿用了多年,至今如是。   母亲的原则是,东西就是要吃新鲜的,有利身体,放得越久越易生毒,那种经过多道加工烹制,旨在延长存放期限的,可是碰都不能碰的!   虽然不知云珏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事,但当她踩准“新鲜”二字时,母亲的欢心,她算是拿捏了。   果不其然,王氏未行那套假客气,当即命人洗切些来,等果子呈上打眼一看,当真个个儿新鲜飘着果香,竟比相府从外购入以及下面庄子送来的还要新鲜。   王氏高兴极了,热情招待:“你们既是述清同窗,便不必过多客套,这蔬菜果子贵在一个新鲜,稍后我再给你们切些,你们年轻人,要多吃新鲜蔬果才好!”   目光转向云珏时,喜爱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瞧不出你小小年纪,竟这般会买东西。”   云珏:“我哪儿会买东西呀,都是同夫人一样睿智老练的长辈身上学的。”   王氏眉开眼笑,又频频无奈摇头。   一旁几人神情复杂,这真的不是刚入门的新妇在与婆婆请安说话吗?   这份复杂感觉里,又以冯筠程度最深。   他至今还记得云珏登门那日与母亲多么谈得来,以至于他明明表态过不会与云珏有什么,母亲依旧念叨了好多日,往后为他寻新妇,合该找这样一个活泼讨喜又会来事儿的媳妇。   冯筠听完,只觉心中五味杂陈,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慕之言,越发说不出口。   直至今日,他才越发明白到,她不是单单对他和母亲如此,而是对谁都能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日,尹叙曾当着他的面坦白了对云珏的心思,就在冯筠以为自己已毫无胜算时,却发现尹叙似乎并未对云珏坦白。   云珏还是如往日一般追着他跑,他也仍旧和以前一样摆高姿态。   因此,冯筠很难不怀疑,尹叙会那样说,纯粹是单方面同他宣示自己对云珏的占有欲。   他未必要给云珏什么答案和名分,但他也不允许云珏被别人觊觎。   归根溯源,不过是因为他享受被追捧的过程,享受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所渴望的待遇。   看着云珏乐此不疲的讨好亲近,冯筠心中既难受又愤懑。   她明明是那样聪颖机灵的一个人,为何独独到了尹叙的事上便屡屡看不清?   男人真正对一个女子有意时,是不会有任何犹豫。   尹叙明显是别有用心,她何至于如此!?   可恼到极致,他还是暗暗平息,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拆穿尹叙最好的时机。   女子大多都易受情爱迷惑心智,云珏也不外如是,她正满心扑向尹叙,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听。   但只要尹叙有负心之意,她迟早会明白,届时才是他表态的时候。   而现在,他最重要的是建功立业,做出成绩,在朝中,在圣人面前站稳脚跟!   当冯筠暗暗自我激励时,一旁以谢清芸为首的三位娘子则是如坐针毡。   她们何尝不知登门携礼是基本礼数?   可今日登门实属公务,办公期间携礼往来如串门赴宴,未免显得怠慢正事,否则她们如何会让云珏来撑起场面?   她倒是尽善尽美,却叫她们不得不承了这番尴尬人情,王氏多夸一句她脸上便更热一度。   最重要的是,她们一直以为云珏是个在长辈面前冲撞无理之人,否则怎会拳打孙博士,甩刀朱尚书,连霍家都被她闹得乌烟瘴气!?   大意了,真的大意了!   竟叫她在开局就稳稳占了上风!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时,赵程谨则是捧着茶盏安坐一旁,掐着时辰控制节奏。   算着云珏的马匹词快说尽了,他放下茶展,优雅起身作拜:“都是些薄礼,夫人不怪我们叨扰便好。承蒙夫人热情款待,奈何圣人之命时限紧短,我等须得赶紧办正事了。待事毕后,晚辈们定当再次登门拜会。”   这话果然提醒了王氏,她一拍府手:“瞧我,一说话就忘了正经事,你们此次奉命监外历练,可耽误不得。还好,东瀚院和东兰院早已收拾出来,房间昨日便已洒扫干净通风引阳了,只是怕你们习惯不同,便未曾安排具体位置,既然人都到了,便由三郎领着去选一选吧。”   咣叽!   落座的赵程谨脚下一滑,整个人砸进座中,俊秀的脸上浮起一丝茫然:“啊?”   茫然的何止他一人,除了云珏和尹叙,就没有人反应过来。   云珏眼底藏笑,给了尹叙一个眼神。   尹叙心领神会,于心底轻叹,罢了,是答应她的条件。   他淡淡道:“时间紧迫,便还没来得及与诸位知会。我仔细想了一下,此次历练,集中商议的情形会比较多,几位娘子又是作为文书官跟随,加之记载内容有考核意图在内,若在此期间,大家同进同出,或可减省许多麻烦。”   “譬如冯兄与罗兄两位所住街坊距离太远,若有紧急事宜需要召集诸位,来去车马都是麻烦,但若同住一屋檐下,随时可以集中议事。”   说到这里,尹叙重申了一下:“当然,此事未同诸位商议,便不作勉强要求。且如谢府和阮府两处本就便利的位置,倒也不必强行要求两位娘子来相府小住。”   尹叙话说的客气,但谁不知道阮、谢二人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这样贸然借住到相府,知道的是为奉命历练方便行事,不知道的会直接猜测是否几家有联姻之一。   事关清名,她们自然要慎重抉择。   话音刚落,云珏捏着下巴作思索状,一脸“时间就是生命”的正经样儿:“我们倒是住得远了些,早晨总觉得走了好久才到,害大家等我,实在不好意思。等借住下来,我绝不会叫大家等我的!”   你够了!你迟到是因为住得远吗!?   谢清芸和阮茗姝差点没忍住把茶汤往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小妖精脸上泼!   谁不知道崇仁坊都快挨着皇宫了?四通八达!最为便利!圣人钦赐的!   马车过来都不用一盏茶!   难怪她备这么多礼,出穿用度一应俱全,她是顺便把自己的行李也打包来了吧!   ……   其他人怎么品尹叙刚才那番话,赵程谨不在乎,就云珏这个死样子,便是瞎子都能看出她一早知道!   借住相府,这种损招到底是他们哪个想出来的!?不,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通上气的?尹叙怎么会配合她呢?   赵程谨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云珏一眼,那复杂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谢清芸只是气闷,阮茗姝则是直接坐不住了。   云珏的意图已经写在了脸上,尹叙竟然没有拒绝,且隐有接受之意。   她不能让这个满口谄媚之言的妖女得逞!   阮茗姝站了起来,对王氏屈膝一拜:“放在往常,是不该这般叨扰的,但情况特殊,也只能作特殊处理。借住相府看似同进同出,但实则泾渭分明,绝无任何逾越。圣命在前,茗姝自是将正事放在第一位,只是要叨扰相爷和夫人一段时日了。”   尹叙早就与母亲作了方方面面分析,已然说通了,此刻王氏自是一副“我已备好,去留随意”的宽容态度。   她笑了笑:“自然是该公事为先的,三郎也是考虑到诸位娘子的不便之处,所以没有选他在城外的别苑。不过,既留在相府,自不会叫诸位娘子因为公务招惹什么麻烦非议,这一点尽可放心。”   谢清芸咬了咬唇,起身亦拜:“此事决定突然,清芸或要先行归家请示父母,再作答复。”   王氏欣然点头:“应当的。”   云珏扫了一眼神情复杂的谢清芸,嘴角轻轻一勾,心里差不多有了数。   很快,郑珠、罗开元和冯筠都表态了,皆是选择借住,省时省力是真的,而多少人望穿秋水也跨不进的相府大门如今能让他们借住,当中各种好处,也是真的。   于是,正事开没开始商议,众人先被领到两个院子选房间。   走出正厅,云珏趁机落到尹叙身边,飞快的冲他挤了一下眼睛,又迈着活泼的步子走到了前面。   尹叙将她的表现悉数看在眼里,饶是叹气摇头,眼底依旧垫着一抹笑意,近乎纵容。   两人之后,赵程谨面无表情跟出来,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才忍住了没冲上去教训他的混账表姐…… 第42章 云珏……不可能。   借住相府一事,即便阮茗姝和郑珠答应了,回头也难免要请示或说服父母,但对云珏来说,就是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她。   东瀚院和东兰院是相府两处客院,卧房都是朝南的好方向,两处院子中间隔了一条工匠引水的荷花池,内里装置也各有特色,王氏没有直接安排,是考虑到按照他们各自的喜欢来选。   冯筠和罗开元自是不会与几个小娘子挣,大度的让她们先选,同样,阮茗姝与郑姝还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得家中允许借住在此,便也谦让着。   云珏就简单多了,她悄悄问尹叙:“哪个院子离你的院子更近?”   尹叙这回没纵着她,回了一个警告的眼神,云珏这才收敛,让赵程谨去选。   她要住下来,赵程谨肯定也会住,这小子一贯事多,又颇爱挑拣,让他去让他去!   赵程谨是当真不愿在浪费时间,也懒得跟一群人拉拉扯扯的谦让,顺手点了东兰院,云珏顺势选了东瀚院。   于是,男女选择就这样定了下来。   碍于晨间耽误了许久,尹叙只道其他安置琐事可以晚些再办,先将众人带回书房议事。   期间,他无意看了云珏一眼,就见她用眼神丈量着迎面而来的书房和来路的距离,然后欣喜的得出结论,果然是东瀚院要更近一些呀!   尹叙的唇角不觉轻勾,浅浅摇头走进书房。   茶点已被王氏贴心的移至书房,但除了云珏,似乎无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用。   尹叙请诸人落座后,简单的描述了此次要应对的题目——南方水寇。   其实,水寇自古以来便有之,而此次水寇之灾直逼朝廷,甚至让圣人为之头疼,还设为考题,其原因却是有多方多面,其中之一便是我军军力不敌。   提及军力,又不得不从先帝平乱开国时说起。   昔日,先帝不满前朝昏君荒唐无度,亦是在多方支持下毅然起事,而这当中,具体分为三股力量,其一是如今盘踞于河北道,主要抵御整个东北部外敌的秦氏一族,其二,是占据整个陇右道的赵氏及驻守陇山关隘的云氏,最后,则是以关内道为首环绕都城且向南延伸的世家贵族与手握兵权的大小藩镇。   先帝登位后,人心归一百废待兴,昔日混乱艰难的世道终于得以缓解,开始有了气色。   但渐渐地,朝中所设的诸多藩镇便演化成了三种类别。   其一,是以陇右道和河北道为首的守卫型藩镇,西南多塘,整个北方的西乌罗和东乌罗,以及整个东北方的异族,皆由这两方藩镇震慑守卫。   其中,占据整片陇右道且掐住大周半个外贸往来的,是云赵两氏,而盘踞与河北道的另一大势力,是范阳秦氏。   当然,综合实力来讲,云、赵两氏更强。   其二,则是以关内道为首,靠近二都,作为天然屏障的中原型藩镇,皆为世家贵族占据把控,其硬抗能力自然不比前一种,更多优势在于百年根基和在朝堂上的资历。   其三,便是以江南东西二道为首的零碎势力,这片土地汇集文人,商贾,既能产量产物,亦是文人辈出的财富型藩镇。   当尹叙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场的几双眼睛,有意无意便会瞄向同列席中的云、赵二人。   可这二人呢?   一个正在试图往面前的茶水里泡樱桃,一个垂目静坐,仿佛那个盘踞陇右道势力强到令朝廷都不敢轻举妄动的氏族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还是云珏先察觉众人目光,抬起眼来,仿佛意识到什么,于是真诚的解释:“我有在听。”   信我,虽然我好像在玩,但是我有在听。   众人:……   尹叙的不动声色的扫过二人,却是简单的扫过云珏,然后着重的落在赵程谨身上。   然这厮也稳得很,脸上一丝异样都无。   尹叙心里略略有数,继续往下说——   正因三类主要型的藩镇实力悬殊过大,作用亦不同,新君登位后,决定先将南方整合。   “噗嗤——咳咳咳咳……”方才已觉得尴尬的罗开元正打算喝口水镇定一下,然后就被尹叙这番话激得呛到。   不愧是相爷之子,真是敢说。Hela   看着这面白清秀的郎君咳得脸色涨红,云珏颇为同情的将盛了茶水的提壶推过去:“再喝些润润吧。”   冯筠主动接过提壶为罗开元添茶,虽表现的不像他这般激动,但心中亦是不平静的。   同为盘踞一方的藩镇实力,圣人都知道要先从软柿子捏。   南方富庶,但扛战实力不敌北方,又受流寇滋扰,正是收归手中的好时候!   而尹叙此言,便是当着云赵二人之面挑明圣人有削藩收权之意。   等到圣人一一收拢零散在外的势力时,不会将目光对准这颇具威胁的两大势力?   皇权大势,终究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才安稳。   原来如此!   难怪尹叙当日会说云珏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人。   因她姐弟二人来长安,或许本就是一个阴谋!   这一刻,冯筠第一次感觉到了多年来寒窗苦读埋头书本的无力感。   即便熟读经义,出口成章,博得才名,不过是为一朝赴考场,对着试题就事论事。   真正面临事实,甚至这事情还与身边的人息息相关时,个中滋味绝对与对着试卷答题不同。   尹叙生于高门,父亲亦是当朝高官,想要知道什么事,自是比他们这些人更轻松简单。   单看他阐述此事时侃侃而谈之态,怕是早已了然于心。   等等!   冯筠心头一沉。   此前,尹叙对云珏的追求之意不为所动,如今眼见着暧昧起来,却又像是若即若离之态,难道是知道了此事中的什么机要,所以故意吊着云珏,想从她入手来瓦解云赵两氏?   另一方面,圣人顺水推舟钦点云珏和赵程谨来参与此事,又是为了什么?   想借力打力?   还是想从他俩对此事的态度作出试探?   唇亡齿寒,若要阻挠新君势力壮大,难免要暗中出手。   那他们……   冯筠不由在脑中做判断题。   尹叙这样直言不讳,完全不在意这两人还在场,是否也是一个试探?   云珏……不可能。   当日她帮助在国子监做的那件事,明面上是帮了自己,但更深一层,未尝不是在帮助新君。   倘若她们云氏要阻挠新君壮大势力,不说阻挠,便是袖手旁观都足够。   冯筠的思绪载着所有的怀疑,凝聚在一个人身上——赵程谨。   怎么看都是他的问题更大。   “嗷呜呜——”一声惊呼起,罗开元从座中弹射而起,呛到的脸颊红晕未消,又被烫的表情乱飞,一边用袖子打掉水滴一边捏着衣摆裤腿儿狂抖。   “冯兄……你、你做什么啊!”   冯筠脑中思虑万千,却也只是眼前斟一杯茶的功夫,但他终究失了神,茶水满到溢了出来,眨眼之间便滚出桌沿。   可怜的罗开元,圆领袍和裤腿儿都湿了一大片,烫得不轻。   冯筠惊愕起身,连连道歉。   好嘛,刚开始谈正事,又乱了套。   尹叙当即唤来三勤,让他带罗开元去换衣袍顺带上药,烫伤可大可小,须得及时处理。   除云珏外的三位娘子一面思索着尹叙刚才的话中深意,思考着赵程谨和云珏出现在这个局里的尴尬,一面被罗开元的咋呼岔开思绪,三人表情各异。   赵程谨老神在在的看着这锅乱粥,眼神里的嘲讽都快溢出来了,仿佛在说,我就看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干出个什么惊天伟绩出来。   云珏就很忙了,一会儿转头找抹布,一会儿探身擦桌子,吓得几个走进来的奴婢直接兵分两路,一方架着她温声软语请她安心入座,一方飞快的收拾残局,可谓训练有素待客周到。   尹叙坐于茶座上首,挑眉将这副乱景收入眼中,镇定姿态不输赵程谨。   忽的,两个男人似有所感,眼神轻动,看了对方一眼。   赵程谨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和不屑,尹叙面不改色,以不变应万变。   ……   混乱过去,众人重新齐聚座中,已是两刻钟之后,而整件事却还只交代了一个前情。   眼下的问题是,江南的势力尚未整合,水寇却先行肆虐起来,诸道曾出兵围剿,奈何水战不敌,贼寇又狡猾擅藏,以至于江南诸道货运连连受损,长此以往,会直接影响漕运运转。   是以,诸道上奏朝廷,欲求拨款扩军。   而新君的意思是:眼下的朝廷吧,没钱;各地扩军,没门。   最为理想的状态是,南方诸道能自立自强用现有条件把流寇平定,然后朝廷再来整合他们。   这显然是做梦,哦不,是理想。   所以,这个问题便作为监外历练的题目,交到了他们这里。   罗开元今日闹了不少阵仗,没有做出贡献还耽误时间,深感惭愧,这时便有意参与讨论。   “新君在位,天下大势已定,眼下各道若有扩军之举,的确敏感且不合适。我虽未去过江南,不知那处具体风貌,但尹兄说江南精商事出文才,理当富庶一方,何至于在此刻向朝廷要钱?”   尹叙眼神微敛,藏了几分思绪。在座几位娘子以往都深处闺阁,即便偶尔听父兄提及朝事,也不会过于详细有深度,一时半会儿还真答不上。   这时,赵程谨终于把自己的嘲讽搬到了台面上,矛头直指尹叙。   “为何?在座诸位,不乏名门大族出身,这个原因,还需要问别人吗?”   罗开元看了一眼冯筠,冯筠察觉对方眼神,不动声色的回了个噤声的意思。   不是自己的出身能承担的,还是不要轻易沾染的好。   下一刻,赵程谨进一步发难:“尹兄方才说,天下藩镇分三类,怎得谈到守疆御敌一类便像是话中有话,真到了自己身上,却一言不发?这可就失气度了。”   “砰!”   一直安安静静在旁扮演坐雕的云珏忽然拍桌,整张茶案的茶盏都跟着一抖,茶汤四溅,亦震得众人一愣。   云珏收回手,淡淡扫了一眼赵程谨,又于眼神流转间飞快换上亲切且抱歉的笑容对众人道:“我表弟就是这个性子,往日里和我说话也是这般,我这个人脾气好,便没在意,没想到将他纵成这样。放心,回头我一定说他。”   “如今我们是圣人钦点的小队,理当协作配合先解决问题,可不能闹不愉快呢。”   最后,她看向尹叙,饱满的抚慰都从眼神里发散出来——你不要同他一般计较哦!   尹叙眼看着她,回了一个肯定的浅笑,显然,他并未被挑动什么情绪。   赵程谨:……   谢清芸深吸一口气,扬声开口:“既然云师妹都这么说了,想来你对此事也有自己的思索,不妨由你来为大家解一解疑惑?”   谢清芸这番话背后亦藏着一份奚落。   就你那副和往日一样心不在焉开小差的样子,能说出来才怪!   果然,云珏一愣,坐姿逐渐老实,嘀咕道:“文书官……也要参与商议……吗?”   不是提笔记事就好了吗?   众人:……   尹叙说道:“圣人钦点我等四人,本就有考核之意。女学任文书官,可以不参与讨论。”   “此言差矣!”谢清芸若是还看不出尹叙的偏袒之意就真算是瞎了,她存了心要给云珏难堪。   “事有大小先后缓急,如今这事更是关乎江南百姓生存安定。既然参与,理当人人都拿出一份认真来对待,而不是滥竽充数!千万百姓的安危福祉,可不单单是一道考题!”   谢清芸振振有词,引得其余几人都看向云珏。   赵程谨和尹叙同时看了谢清芸一眼,正要开口,云珏忽然道:“既然谢师姐都要求了,那我便僭越一次,与诸位讨论讨论。”   只见她终于不再往茶盏里按樱桃,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抓了一把新鲜瓜子站起身来,在茶案中央随意的用瓜子摆图形。   谢清芸拧了拧眉,下意识觉得她在胡来,直到身边传来罗、冯二人或疑惑或了然的声音时,她才渐渐看出门道。   云珏随手用瓜子摆弄的并非别的,而是大周诸道的具体地形。   谢、阮、郑还是在入考国子监时看过一次舆图,当初尽是一处不错的记诵诸道名称与名称相似但重要的山川河流便费了些功夫,考学之后,再无实用之处,若不是云珏画来,她们便该直接抛诸脑后了。   可、可怎么会……   她往日里明明毫不认真,连入学都是圣人提点省了考学,如今描起舆图竟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   摆的差不多,云珏拍拍手,主动道:“方才尹师兄曾提到三类,亦解释了其一与其三,而此次问题的关键,便在于其二。”   少女素手一指,对着二都位置画了个圈圈:“藩镇原设于边境,而后又加设于关键要道,而地处中原要道的藩镇,十二字概括,即为‘厄控河朔,屏障关中,人财通道’。”   简而言之,这地方安逸稳当,还有人才钱财送上门来。   所以,无论朝待如何更迭,一代又一代世家贵族都能稳稳盘踞与此,顺应天命辅佐君王,借以延续。   云珏手里一把瓜子,拍在江南诸道方位。   “圣人登位,天下安定,原各守一方之势纷纷表意归一,恢复租赋上供。加之新朝广开恩客,万千学子十年寒窗共赴恩客,说到底,无论人才还是钱财,最终都是向中原的心脏地带输送,但各地要长久经营,自然要有所保留,所以——”   说着,云珏将掌中瓜子一分为二,只将其一推向心腹地带:“这一部分上交给国家!”   然后,瓜子们来到了作为通道的中原地区:“到了这里,想要通过,大约就是被整个儿筛一遍的过程。”   最后,她一根手指抵着一颗瓜子,送到了终点:“送到圣人眼前,可能就只有这么多……”   这一刻,以谢清芸为首的三位娘子齐齐色变,谢清芸霍然起身,厉色道:“云珏,你竟敢血口喷人!”   环绕二都的势力都源自世家大族,云珏之意,无非是说这些从财富地带送来的资源,会率先被世家大族筛选瓜分一遍,最后将选过的送到圣人跟前。   无论钱财还是人才,都被世家稳稳把控在手里,朝中新晋多少人,怕是都已早早划分了派别。   所以,未必是江南诸道刻意喊难,也未必是圣人一心收权故意刁难。   而是这中间有一环,拿的太多了。   在座之中,除两个寒门学子,云珏和赵程谨,剩下的皆是大族出身。   云珏这话,等同于把一口黑黝黝的大锅一人身上架了一口,谢清芸如何能沉得住气。   你们云氏赵氏才是拥兵自重!竟然反咬一口说中原贵族贪揽国财!   云珏坐了下来,一脸“我说我不说,你偏要我说,我说了,你又翻脸”的无奈,眼珠一转,看向尹叙。   尹叙也在看着她。   男人眼眸黝黑,暗藏思索,再一次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云珏挑了挑眉——我说错啦?   尹叙按下思索,回了一个宽慰的浅笑。   不,说的不错。 第43章 “哇呜!”   大家可以说是都很敢讲了。   罗开元越听越不对头,直至汗流浃背如坐针毡时才意识到,冯兄为何示意他一开始不要插嘴。   一道以监外历练为名的考题,牵涉多方,眼下这个情形,和神仙打架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盘踞关中的中原贵族,还是手握兵权镇守一方的骁勇悍将,哪个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这两方若对着干起仗来,怕是那南方流寇都不够看的。   罗开元在心中默默的对局面进行祝福:别吵起来别吵起来别吵起来。   下一刻,他的祝福起效了。   一道低沉雄浑的笑声打破了房中氛围,下朝归来的尹相公服未褪,踱着步子走进来:“听闻府上来了贵客,三郎正在招待,老夫便前来瞧瞧,没想竟听到这般趣言。”   尹、尹相!?   众人面露惊愕,起身见礼,饶是对着尹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程谨都端出了几分肃然。   在见到父亲走进来的那一刻,尹叙已起身作势让位,脚下的步子却是朝着右手边最近的云珏挪去,不动声色将她挤开一个位置。   云珏见尹叙站过来高兴还来不及,积极的示意身边的郑娘子请她挪一挪,以至于尹相行至尹叙原先的位置时,云珏已被尹叙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尹相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不明深意的笑了一下,缓缓落座:“方才是谁在说,关内贵族搜刮江南财富,以至于江南战事告急,朝廷囊中羞涩的?”   得,来了个更敢讲的。   一双双眼睛无声无息的落在了云珏身上。   尹叙皱了皱眉,“父亲……”   “我问的是,刚才那话,是谁说的?”尹相直接打断尹叙的话,投去的目光终究带上了几分警告。   你小子给我闭嘴!   赵程谨神情肃穆,正欲起身,却被一颗从尹叙肩头探出来的脑袋抢了先:“相爷,是我说的。”   嘶——   一道道眼神流转伴随着响彻心间的抽气声,众人看向云珏的眼神各不相同。   尹相看向冒头的少女,忽然冷笑一声:“是你。你可知就刚才那番言论,若就此传出去,你会如何?”   书房内一片死寂,赵程谨微微屏息,眼神一动不动盯住云珏,脑中飞速旋转,想着应对之策。   云珏眨巴眨巴眼,居然没有和尹相顶嘴,更像是被严厉的长辈训斥后无言以对的那一个。   果不其然,尹相忽然拍案,砰地一声震响。   尹叙神色一厉:“父亲!”   “若本相没有记错,圣人钦点女学是为文书官!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倒是惯会大言不惭!你们是将妇道人家的赏花吃茶搬到了这里不成?既有疑点,一不查卷,二不走访,一句话一个唾沫,事情便解决了?”   震惊!还是震惊!   换在平常,谢清芸等人定会羞愧难当,她们何时被长辈这样斥责过?   可是今天,他们是不是连带被骂不重要了!   云珏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对是错,又有多少敏感关键也不重要了!   往日能窜天的人,竟在尹相几句严厉训斥之下如霜打的茄子,安静无声。   老天爷,不可思议!   先爽一下再说!   谢清芸和阮茗姝交换了一个眼神,无不透出畅快之意,不愧是尹相,竟能镇得住这小妮子!   一旁,赵程谨茫然的看着云珏那副蔫儿样,犹如见鬼。   前一刻,他思考的是——如果云珏当场翻脸要如何补救。   这一刻,他已然陷入新的沉思——这又是什么新症状?没见过……   尹叙的脸色已彻底冷了下来:“父亲所言极是,若要解决麻烦,少不得翻查案卷走访询问。然矛头未定,分工未明,贸然行动又与无头苍蝇有何不同?”   “圣人既给了半月之期,那这半个月怎么用,怎么分,自当我们自己做主,纵然父亲经验老道,处事无数,回了府便好好歇息,无谓事事操心!若父亲没什么别的指教,三郎还得继续同诸位议事。”   尹相若看不出尹叙真正护的是谁就白活这些年了。   父子二人谁也不让谁,场面被他们酝酿的更加紧张迫人,原本看云珏笑话的几人终是不敢过分造次,纷纷垂下眼减少存在感。   云珏站在尹叙身后,眼前是青年宽厚的肩膀,她悄悄动动鼻子,便嗅到独属于他的熏衣香。   少女轻轻抿唇,小小一个碎步,往他身后藏了藏。   真安全呀。   ……   事实上,父子二人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王氏来了。   “老爷,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几个孩子选好居所后,王氏便立刻按照男女所需布置了更细致的日用物什。   刚一忙完,便听下人来说相爷回府了。   今日小云珏送了好些新鲜瓜果,她亲自挑了些给丈夫洗切了,结果等半天等不到人,一问才知来了这里,自是跟着找来。   于是,前一刻还威严有加震慑全场的尹相爷,在夫人王氏出现的瞬间,露出了状似头痛的表情。   王氏在外人面前自是要给足丈夫面子,她款款行来,温柔小意的提醒:“三郎正同他的同窗们在议事,那是圣人亲自布下的课题呢!”   “老爷为官多年,身上定是有些指点后辈的经验,但也的确不可在这事上过多帮衬,否则传了出去,便是孩子们跑断腿撒心血才得来的结果,怕都要被怀疑是有你在背后指点。”   尹叙唇角轻勾,打蛇随棍上:“母亲说的极是,父亲还是快快随母亲会院中歇息,今日诸位师弟师妹登门,携了不少新鲜礼果,想来母亲已经备好,父亲可以尝尝。”   此话正中王氏下怀,她寻来正是为此:“是是是,都切好了,相爷还是回院子歇息吧!”   不曾想,前一刻与亲儿针锋相对尚且从容老练的尹相爷,表情竟出现了一丝裂痕。看向亲儿子的眼神远比方才对着云珏时更添几分真情实感的怒气,恨不得把他刮了。’   一旁几人垂眼屏息,自是无缘窥见,除了自尹叙身后探出的那双大眼睛。   看着父亲被母亲带走,尹叙唇角轻勾,亦松了口气。   二人行至门口时,王氏终是回头补了一句——房间里都打点好了,若是还差了什么,务必同下人讲。   随着尹相离开,气氛终得缓解,赵程谨扶了扶额,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其他几人也都陷在一阵异样的沉默里。   尹叙回到原先的座位,露出了一直被护在身后的云珏。   他已完全从刚才的氛围走出来,又像是尹相从没有来过,无缝连接到云珏前一刻的发言。   “云师妹所言,有可取可信之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再者,江南诸道经年积累,圣人登位后赋税只低不高,岂会因一两年的上供便兜了家底?此刻求助求援,未免蹊跷。”   “眼下的关键是水寇侵扰,这也是我们的历练题目。无论圣人有何打算与决策,都绕不开此事,此事之后,还会不会由我们继续深入查探其他事,都是后话。”   书房中安静了一瞬。   别说是冯筠和罗开元,便是赵程谨也不由多看了尹叙两眼。   或许尹相位高权重,对旁人本就有天然的威慑。   但尹叙在处事上果断干脆稳抓重点,仿佛不受任何事影响的作风,却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他早该揽职为官,慢慢积累资历,说不好还能继承尹相衣钵,整个相爷来当当。   然而目光一转,看到云珏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光,赵程谨一个激灵,立刻否定了自己前一刻的想法。   赞赏他做什么!?   这就是个蓝颜祸水,天大的麻烦!还有那尹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赵程谨自是有难以移除的防备和偏见,但对冯筠和罗开元来说,已然在无形中将尹叙当做了此次解题的领头人。   冯筠主动问:“那尹兄觉得,如今我们该先做什么?”   尹叙看了冯筠一眼,心中对他是颇为赞赏的。   虽然有云珏这茬事处在他们之间,但冯筠并未为情为爱自暴自弃,此事上亦显配合姿态。   尹叙便也直言了:“眼下我们无法复刻此前的战事来寻找原因,亦不便轻易动身前往各地查探。御敌始终要有兵马,我以为,或可先借个法子,将江南诸道的兵力情况摸个底,同时查阅诸道上奏的战报,看看有何端倪。”   冯筠和罗开元明白了:“那要去兵部!?”   尹叙不动声色的扫过赵程谨:“不错,先往兵部,查卷宗,调兵籍。”   在听到“兵部”二字时,赵程谨眼角一跳,眼底滑过一丝暗色。   一旁,谢清芸率先反应过来,直至看向云珏。   如今的兵部尚书,不正是那个被她甩过飞刀的朱昌杰?   ……   初步商议决定后,冯筠和罗开元主动请缨前往兵部查卷宗。   比起这二人的殷勤和投入,赵程谨就惫懒许多,只见小赵郎君那张脸瞬间惨白了起来,几声轻咳,更显虚弱,他想回院子先歇会儿。   老实说,倘若这是寻常办公,赵程谨这种做派定会被同僚喷死。   但现在不是。不仅不是,还是个设有文书记录,暗含竞争性质的课题。多劳者多得,便也无人介意自己做多些,甚至会努力做的更多。   于是,待冯、罗二人离去后,谢、阮、郑三位娘子也表示或要暂时告辞。   今日事情已展开,便要开始记录,她们还得先回府请示父母亲长借住的事。   尹叙二话不说,领着三勤将她们送到府门,一一目送上车,一回身,却见那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不见了。   尹叙招人一问,才知云珏刚才一个人回了院子。   她是从一开始便笃定要住下来的。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尹叙心头微动,想起了父亲刚才的态度。   她就算再活泼爱玩,也终究是个女儿家,被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脸,又岂会好受?   尹叙心里暗道不该,明知父亲对她持那样的态度,应当早作准备的。   思及她方才在茶案前什么都没干,倒是紧着几颗樱桃不断往茶水里按,尹叙对三勤说:“将剩下的樱桃挑大个儿的洗捡些送到东瀚院。”   说完,他快步走了过去。   三勤看着自家郎君匆忙的样子,不由想起他赴约那日对着几件衣裳都要挑来拣去的异常。   他摇摇头,转身去准备樱桃。   尹叙一路赶到东瀚园,刚跨进院门就看到坐在院前台阶上的少女,一副受伤的样子抱膝而坐。   他心头微沉,难怪没跟着出去,是跑这儿来伤心了。   尹叙轻轻吐出一口气,平稳气息,步伐正常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时,甚至有意咳嗽一声,是怕忽然出现吓到她。   果然,她听到咳嗽,下意识要抬头,还没抬起来,就又垂得更低。   尹叙好整以暇的盯着她的颅顶,直接问:“躲在这里做什么?”   云珏脑袋埋在腿上,沉默了一下,软软开口:“尹叙,你爹爹好凶呀……”   软绵的调子蓄着厚厚的委屈,尹叙直接听愣了:“是、是吗……”   “嗯!”她埋着脸点头,更委屈了:“你评评理呀,又不是我抢着要说的,怎么我说了还要挨骂呢……”   尹叙微微挑眉,怎会听不出她在内涵谢清芸。   他心觉好笑,故意道:“是啊,应该谁让你说的就骂谁,你多无辜啊?”   “嗯!”她居然煞有介事的点头。   尹叙心里微微发沉。   刚才那些话固然是谢清芸逼着她说,可谢清芸是将她当做了个草包来打趣,哪知她张口就给了这样的回击,险些将诸人弄得下不来台?   她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便翻脸”的性子,他已领教多次了。   思及此,尹叙褪了几分宽慰的和气,生了几分严肃:“好了,你在她们那里能吃得了多少亏?无非是没有料到我父亲会忽然出现。你要真恼她,方才就该追着打出去了。起来,就这样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他自认为就事论事,却不想此举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倒像是刺激了她。   安静的东瀚院里,少女的调调忽然带了哭腔:“连你也不帮我……”   糟糕!   尹叙呼吸一滞,简直不敢相信。   她、她哭了!?   这可不成,若叫旁人看到他将她弄哭,还不知要往什么方向想。   尹叙双掌手指无措的动了动,忽而下定决心一般,伸手握住她小巧圆润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你哭什么……”   云珏被迫直起身,又用手紧紧捂住脸,瘪着嘴的模样,真的在哭!   尹叙眼神微乱,转而去擒她的手腕:“你、你先别……”   不曾想,他才刚刚碰到那双雪白皓腕,少女却顺着他擒握的力道自行张开手,一张粉嫩小脸根本不见半点泪水,全是促狭笑意,向前一凑,夸张吼出一身:“哇呜!”   她故意使坏吓唬他,许是没有控制力道,脸凑得近了些,竟叫呼吸也交融。   霎时间,尹叙只觉得少女身上的香气像是活了一般,钻入他鼻间,眼中,又倒转成钩,将他朝着她拉扯。   云珏见他怔愣,以为吓到他了,连忙说:“你怎么了?我……我吓到你啦?对、对不住嘛,我就是想跟你耍个趣逗逗你,你别生气呀。”   她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却被他牢牢擒着,未能动弹。   此时此刻,尹叙的眼中只剩朱唇莹润,星眸璀璨。   握着她的手掌像是被火烤过,灼热无比,一个荒唐的念头将他按在原地,久久没能移开。   咕,青年喉头一滑,那香气像是钻入口中,也被他咽了下去…… 第44章 “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原本,云珏真的只是打算吓吓尹叙。   尹相爷忽然出现,对她的态度并不如主母王氏那般亲切,那一声吼出来时,她心里颇为苦恼。   尹叙绝非轻易忤逆亲长之人,若尹相不喜欢她,这条情路岂非走的如同话本中被父母隔开的富家小姐和穷书生一般?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尹叙竟然护着她!   他明明没有忤逆顶撞这等失格之举,可站在他后面,她怎么就一点都不怕了呢!   未免他担心自己因刚才那点小插曲在心里生出芥蒂,云珏便生了逗趣之心,叫他看清楚,她好着呢!   然而,这一番无意之举,却让面前的青年变了眼神,乱了心绪,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不正如那本子里写,男女之间一个不慎四目相对,继而天雷勾动地火时的场景么!   眼神沾染欲望,丝丝缕缕挣扎勾连,起伏明灭。   掌中力道霸道,灼灼热意自肌肤相贴处疯狂滋生,顷刻间窜遍四肢百骸,令周身燥热喧嚣。   还有那点睛之笔——喉头上下一滚,宛若信号,预示着将有动作。   对上了!都对上了!   大胆的少女从来都是窥准时机火速出动,不带一丝犹豫。   在看清男人那双俊美的眼里含着的挣扎时,她替他做了决定。   下一刻,擒住双手的少女突然向前倾身,身体的重量顺着被擒住的两只手腕分散压向面前的男人,本就到了呼吸交融之境的短暂距离,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下荡然无存,连带着那磨人的香气,也切切实实贴了上来——   “啾。”   蜻蜓点水的一吻,清脆又利落的一响,将尹叙眼中那点自欺欺人的迟疑挣扎搅得稀碎,又在逐渐涌出的惊愕和无措中掀起惊涛海浪。   这一瞬间,尹叙忘了自己还擒着她的一双皓腕,如惊弓之鸟般弹射起身往后一退,云珏半个身子都朝他倾着,手腕也被他握着,尹叙这一动作,竟像是要将她拉入怀中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仿佛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之孟浪,男人奇怪的思维让他忽然松手,再退一步——   云珏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喜变成了一瞬而起的惊慌,伴随着尖叫:“啊呀啊呀啊啊啊——”   扑通!   失去支撑的少女向前一扑,五体投地匍匐在地,嘭起一片香尘。   尹叙呆呆立在那里,浑身上下的感知,只剩唇上一抹灼热,又从嘴唇延伸,烧遍全身。   从刚刚进来的三勤视角看过去,这场景,活像是一个人在给另一个人拜年。   就是这礼太大了。   云珏摔蒙了,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你在搞什么!   居然把刚刚亲过的姑娘摔在地上!   少女的烁亮的眼神终于戳动了呆滞的青年,却不是把他招来身边,而是让他转身就走。   云珏:???   尹叙走了两步,看到了呆呆站在院门口的三勤,眉头一蹙,又飞快走回来,一把将云珏从地上拉扯起来。   云珏活像只被摆弄的瓷娃娃,被他放倒又立起,同时心中诧然,男人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呀!   可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他又转身走了。   “哎……”云珏刚刚出声,尹叙步子迈得更大,一眨眼已经出了院门,三勤都不管了。   “我会对你负责的……”云珏咕哝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一转眼,和无措回过身的三勤四目相对。   对视,还是对视。   三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是很敢讲。   但看郎君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比较好。   是以,三勤在心里洗涤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端着一盘饱满新鲜的樱桃走上前去。   “云娘子,这是郎君命奴送来的……”   云珏一看到那红红的果子,腮帮子就开始发酸,什么浓情蜜意都被冲淡冲散了。   她抬手指向一水之隔的院子:“劳驾送去给隔壁东兰院的赵郎君,他最喜欢吃这个了!”   三勤原想说赵郎君也是客,自然也会为他准备,而这个是郎君专门为娘子准备的,意义不同。   奈何丢下这句话的少女逃命般转身回房,咣的一声关上门,决然姿态表达着一个明确的意思——不吃!拿走!   ……   尹叙冲回房中,直奔洗架边,抄起盆中凉水便往脸上浇   奈何点点冰凉打在脸颊上,越发衬托出他此刻体热如火灼。   青年双掌扶着盆沿,那股惊愕和无措淡去后,是一层薄薄的怒。   他不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凭着一腔热血不管不顾之人。   即便明白心意,但因父亲透露的那些事情,他只能暂时按下心思转做长远打算。   先太子之死中云赵两家到底扮演何种角色,参与多少、新君手中掌握多少证据欲意何为,甚至最坏的情况发生后,云珏会不会被牵连,他又能做些什么,这些都要细细考量步步盘算。   在洞悉真相且有万全之策前,他都不想操之过急的与她有什么,他也不能与她有什么。   否则,若证实她并不知情却依旧受牵连,他便无法做她最后的王牌护她周全,会在第一时间被隔开防备。   可她倒好……   尹叙越想越恼。   怎么会有这样的大胆的人!   做事毫无章法计划,上头一热便动手动嘴!   动、动嘴……   尹叙又抄了一把水往脸上浇,最后一拳打进水盆,惊起一片水花,闻声入内的婢子见此情景,全部吓得屏息退了出去。   尹叙现在真想拎着她爆捶一顿!   不该被她骗的,她心这么大,岂会被旁人一两句话伤到!?   原本,只要他抵死不承认,彼此之间便留有最后的余地。   因为,万一她真的被牵连,他即便救她,也只能选择把人送的远远的。   早早动情冲动,只会在过多的念想和回忆中撕扯不清。   他从不是为一晌贪欢不顾后果之人,却遇上这么个爱打乱拳不循章法的小混账!   如今他们有了亲密之举,若当做无事发生,或如以前那般咬死不认,他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尹叙手掌撑着面盘边沿,盆中渐渐平静的水波,一如他渐渐冷静的心绪。   他盯着水面,亦看清了水面上失了仪态的自己。   房中陷入一片寂静,他甚至听得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半晌,尹叙直起身,扯下搭在洗架上的柔软布巾擦了擦脸,转而走到衣柜前找出一套干净的软袍。   从云珏今日在书房中侃侃而谈的姿态来看,这岂是束于闺阁,只看宅院朝暮的小娘子?   再回顾此前种种,尹叙忽然觉得,她的机灵聪颖,眼界本事,以及云家会选她来长安的原因,都在动心时的一叶障目中被忽视了。   许是她总没心没肺,让与她想处的人都会不觉放松,他竟是毫无缘由的选择信任她。   可若她知道的呢?   从头到尾,清清楚楚,任由事态发展,还来撩拨他。   若是如此,她可想过自己的立场,又可想过他的立场?   此前,他视她为无辜,最坏打算是云赵两家确如父亲所言那般罪犯滔天,她亦受牵连。   所以他选择咬死最后一寸底线,既把她拉拢在身边,又始终隔着距离。   事情一日未明了,他都不会松动。   可现在,她踩过界了。   所有的打算计划,甚至对眼下这个局面的考量,都要推翻重来。   包括她,也要为自己的大胆行径承担后果。   男人眼中浮起一丝罕见的冷色。   小混账,你且给我的等着。   ……   同一时刻,云珏已经在床上打了七七四十九个滚儿了。   欣喜若狂的少女滚到发髻散乱,衣衫褶成一团,紧握的小拳头还舍不得松开。   亲到了!   她亲到尹叙了!   尹叙的唇又软又暖,真是好亲呐!   原来亲亲是这样的感觉!   亲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亲完了唇瓣竟然滚烫滚烫。   若……若这亲吻是落在身上……   滚动的少女忽然僵住,粉嫩的小脸再度升温,噗得通红。   啊啊啊啊啊——   她双手捂住脸,转头埋进被褥里,像一条油锅上的蚕宝宝拱来拱去。   云珏你怎么回事!   明明才蜻蜓点水的一吻,你竟然就想到了洞房!   你不害臊!   等等——   心中的狂喜一凝,云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猛地坐起来。   刚才尹叙走掉的时候,可是不大对劲呐。   他那人心思深沉,一件事能掰成三个大层面五个小章回来考量盘算。   在男女之情上,她隐隐感觉到尹叙不是那种情急的人,他习惯什么都一步一步来。   所以……她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把他吓到了。   糟了!   素姬的故事!   他会不会把她看成那种急近男色,爽完之后就变得兴致寥寥的女人!?   她可没有奉行素姬的人为处事之道,企图把他变成那玩完就被甩的书生呢!   大意了!   这件事情她竟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他解释。   难道这也是他质疑她真心的因素之一!?   这一亲,该不会是他们最后的亲密了吧!?   就在云珏陷入无法自拔的狂想时,房门被敲响。   难道是谢娘子她们回来了?   云珏赶忙起身,只听叮当几声,她头上的发钗都掉了,长发终于被滚散,随着她下床的动作垂于身后。   云珏趿着鞋子走到门口,问:“谁?”   “是我。”   男人从容低沉的声音在外响起时,云珏生生一愣,下意识就打开了门。   门外,尹叙衣冠楚楚的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她。   云珏顺着他的眼神往自己身上看,心里一咯噔。   头发乱了,衣服也乱了。   咣!   门又被关上,里面传来少女匆忙的解释:“你、你等我一下!”   尹叙闭了闭眼,叹了一声。   云珏收拾的动作很快,再开门时,她衣裳整齐,头发挽了一个最简单的样式,固发的铜簪匆忙的别在发间,谈不上多美观,好歹是整洁了。   云珏脸蛋红扑扑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你、你怎么来了。”   尹叙心说,你现在才想起来紧张?   他也不废话:“来找你,自然是有事。云师妹方便让我进去说话吗?”   敏锐的少女眼神微动,隐隐约约觉得,此刻站在面前的尹叙似乎哪里不一样。   她点点头,立马侧身让道,尹叙竟也大大方方走了进来。   云珏心里犯嘀咕,两手将门合上。   就在她转过身时,已经进门的尹叙却并未往里走,而是转过身,一把将她按在门上。   脑子沸腾了半天的少女被这一碰一按,弄得傻傻呆住,眨巴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尹叙目光沉沉的盯着她,开门见山:“方才你对我做了什么,这会儿回过味来了吗?”   他像是在她房中放了眼珠子当摆设,疑问的语气,活活被说出了笃定的味道,仿佛目睹她在房中滚来滚去思想沸腾的场景。   总、总不至于是兴师问罪来了吧?   云珏轻轻吞咽,点头。   尹叙又问:“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云珏抬起眼眸,目光里添了几分认真,连点头都更用力。   知道哒!   男人的眼神彻底撕开了浮于表面的冷然,涌出内里的热烈。   “知道就好。”   下巴被捏住的那一刻,云珏还呆着。   可当尹叙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唇再次贴上来,且以一个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拉入一趟更加汹涌热烈的火海时,云珏脑中仿佛有弦“嘣”、“嘣”断开,身体刚要动弹,腰上落了一条手臂,将她狠狠按向怀中,加重了亲吻……   房门尚未落栓,衣料与门扇摩擦的窸窣声,一如沸水咕咚,正值热烈……   当云珏意识到尹叙在做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让她觉得自己刚才那一蜻蜓点水就算亲到了?   真正的亲吻,不仅仅是唇舌的交缠,更像有无形的气场相互吞噬,必须投入,只能投入,对方给与多少,便热烈的回应多少,胜过万语千言。   但若中途走神,又或是实力不济,便……   “呜呜……”云珏只觉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可她的每一个试图缓冲的动作都像是在挑逗面前男人的底线,不仅逃不开,还被制得更死。   她明明学过凫水闭气,却在这一刻全无用武之地。   只想呼吸,只想认怂。   可他不许。   由始至终,尹叙甚至没有闭过眼,隐忍后的爆发,恼火后的惩罚,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都从这双俊美的桃花眼中流淌出来,被这样一双眼盯着,便连闪躲都是一种亵渎。   咣当。   才匆忙盘好的头发,又在门上蹭乱了,铜簪落在地上,青丝无声垂落,少女在男人眼中映出了近乎妩媚的娇态,又掀一番汹涌情动……   ……   当尹叙终于松开怀中的人时,云珏近乎挂在他身上。   她脸蛋红扑扑的,一半是紧张羞得,一半是气短憋的。   可尹叙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整齐的软袍被她一双小爪子抓的皱皱巴巴,且她毫无章法,似一尾活鱼般乱动,逼得他只能死死控住她,一番亲吻下来,跟打了一场仗似的。   是以,即便结束了这个亲吻,两人还是保持着姿势靠在门上。   尹叙垂眼看着怀中的少女,喉头轻滚,哑声道:“还闹吗?”   云珏下意识就想辩驳,谁闹啦!   可一撞上他的目光,又瞬间变作软绵乖巧的猫咪,摇摇头。   不闹啦。   她眨巴眨巴眼,直勾勾盯着尹叙:“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被我主动亲了有失颜面,特地来扳回一局,还是……还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尹叙:“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噗通!噗通!   云珏眼眸睁大,有抑制不住的狂喜伴着加速的心跳上涌。   然后就见尹叙噙着一个近乎浪荡的笑,慢悠悠道:“但趁热打铁扳回一局,也很有必要……” 第45章 互为对方的“见不得光”……   “我是在做梦吧?”云珏背靠大门,两手挂在尹叙的肩上,喃喃的轻语。   她像是在求证:“尹叙,你也喜欢我吧?不是我看错猜错,就是喜欢对吧?”   听着她直白的发问,尹叙在心中发出一道绵长的叹息。   即便主动亲了她,表了态,可始终无法像她这样,把直白的字句挂在嘴上。   他毫不怀疑,但凡今日换成另外一个人,大家自会心照不宣,浓情蜜意油然而生。   可她不,就是要问个明白。   尹叙伸手拨了拨搭在她脸侧的碎发,轻垂的目光里含着无奈的笑意:“你就不能含蓄些?”   云珏不认同的偏偏头:“按照步骤,这时候不都该山盟海誓一翻么?”   她皱起小眉头,理直气壮地质疑:“你不会想不认账吧!”   尹叙挑眉:“不愿意山盟海誓就是不认账,那又有多少人空起誓言照旧辜负?枉你平日里瞧着聪慧机智,竟是吃甜言蜜语这套的?就没人告诉你,别听一个人说了些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云珏用一副“你这话说的真稀奇”的表情看着他:“那采花贼采了花,肯定不会往外说呀!往外说就会被抓起来的!这不也是光做不说?”   尹叙一口火气差点冲出天灵盖,给气笑了:“我在你眼里,已是个采花贼了!?”   云珏:“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承诺和践诺一样重要。好比你今日说喜欢我,那我便信你喜欢我,也回应你一份喜欢。”   “同样,若你哪日说不喜欢我了,或者喜欢上别的姑娘,但凡这话和意思出了口,我便当真!这是个很郑重的事,不该轻言或者玩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不正是指承诺之重?你在我眼里,是君子!”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道来,尹叙心中软软塌陷,同时又露出了心中另一桩考量。   他看了云珏一眼,坦白的说:“既然这份回应的承诺在你看来这般重要,那我更不能此刻回应。”   嗯?   云珏不太理解。   尹叙轻叹,顺手把她身后的门闩落下,转身往里走:“你跟我过来。”   走了两步,人却没跟上来,尹叙回头,只见云珏歪歪的靠着门,柔弱无骨,右手朝他抬起。   要牵。   到底是出尝情爱的年轻郎君,尹叙别过脸,唇角飞快的扬了一下,又肃然回头,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走回去,牵住她的手往里带。   这个动作做的简单,但当云珏的小手真正被尹叙包在掌中时,与两人心中都是不同的惊叹。   原来牵手是这样的感觉呀。   两人行至座前,因着云珏刚刚体验到了亲密接触的微妙快乐,正是想腻歪的时候,眼珠一转就要往尹叙的座位极。   尹叙反应极快,抬手一推便按着她的脑袋把人放到一旁的座位,自己从容提摆坐在另一边。   云珏撇撇嘴,有点不满意。   尹叙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云珏敏锐的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这才不再执着于腻歪,问:“你要说什么?”   尹叙默了默,开口问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是受圣人旨意安排,才来长安入学读书的。”   云珏乖乖点头:“圣旨上说,为期一年……”   啊。她隐约懂了,难道尹叙是怕她求学时限一到就卷铺盖走人,真的把他当成那玩到手就抛弃的书生?   云珏正要解释,就听尹叙说:“那等一年之后,令尊令堂是会亲赴长安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回去?”   云珏觉得而此刻尹叙十分严肃,不觉受他感染,也挺直腰板儿坐好:“这个……爹娘好像没有说……”   尹叙:……   罢了,原本也没有指望她。   青年又默默地想了片刻,再度开口:“一年之后,若令尊令堂亲赴长安,我与你共同迎接,然后向他们提亲,娶你为妻。”   云珏的眼倏地睁大,意外的看向面前的尹叙。   “你……你……”   尹叙微微蹙眉,隐有不满:“你不想?”   “不是!”云珏瞬间涨满求生欲,连忙摇头:“就、就是有些没想到。”   他们才刚亲到,已经在谈婚论嫁啦!?   她已经要嫁人了吗?   爹娘会不会吓死?   但尹叙很快话锋一转:“但在此期间,你我的关系,不宜让第三个人知道。”   云珏刚刚升腾的情绪一凝,又慢慢降下来,不解的看着尹叙:“为什么呀?阿谨也不可以吗?”   他尤其不可以!   尹叙承认,这样的决定看起来实在对她有些不负责任,甚至会让她有患得患失之感。   但……   “你想一想,你是奉命来长安求学,如今学术与历练上尚无造诣,却在男欢女爱上做足了功夫,你要圣人怎么想你,怎么想你云氏一门?你不仅是你,还代表你的氏族。岂能儿戏?”   “再者,如今我们承监外历练之任,若叫其他人知道,他们又该怎么想,往后无论是任务分派还是成绩结果,都易让他们心生不平,甚至质疑。但是这件事想要继续下去,都会困难重重。”   尹叙说话的时候,眼微垂着,并未看她。   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事情固然是一部分原由,但真正让他选择暂时隐瞒的,还是父亲说的那件事。   云珏闻言,并未做出答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尹叙默了默,还是把不好听的话说了出来:“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对你有意,但从未想过唐突你。今日你忽有此举,我多少是被你激的。但你我的事,你的确该好好想想。”   云珏一愣,语气里融了几分茫然无措,“你怎么了?”   尹叙心感无奈,这会儿却抬起眼看向她:“你往日也这样吗?虽说过于瞻前顾后,行事上容易拖泥带水,但凡是不作考量随心所欲,也不是什么好事。”   尹叙的眼神逐渐认真:“你从小在陇西长大,又受家中亲长宠爱照顾,可曾想过,若有朝一日要远嫁,能接受多远的距离?你不会思念家乡,思念亲人?还是你要让令尊令堂给你陪嫁?”   “或许在你父母来看,打从一开始就准备为你寻觅一个陇西的俊才,而非让你远嫁。”   “此外,相府规矩诸多,你是否会觉得约束,是否能习惯?”   “若不想好,待到米已成炊再来反悔不成?”   尹叙几句话的功夫,已叹了好几声:“我若娶妻,定是抱着与她恩爱相守到老的打算,可不是为了成为相互埋怨的怨偶。”   事实上,他们面临的问题何止这些,前面的路,绝不是什么浓情蜜意的坦途。   甚至在最坏的情况发生时,他和她,可能都要做出割舍。   但今日她越界行事,他便知道,自己再不能按照原定计划来安排她。   今日的事,绝对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枉顾后果的纵情行事。   云珏看着尹叙,忽然吃吃的笑了。   尹叙有时真不懂她,加之心绪凝重,不由沉声:“我是在跟你讲笑话吗?”   云珏两手托腮,甚至往案上一伏,微微偏着头看他:“尹叙,你刚才真像我哥哥。”   哥哥?   尹叙回过神来,对了,她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似乎都已成家,暂无子嗣罢了。   他拧了拧眉,“我像你哥哥,那我们这样,成什么了?”   云珏不赞同的“嗯嗯”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嫂嫂嫁过来之后,曾与我提及她与哥哥定情时的事情,言辞间颇有抱怨。她说,明明是一桩喜事,可我哥哥说的话让人想帮他办丧事。”   尹叙:……   云珏:“本来娶妻是件高兴的事,可我哥哥却总是问她,想好了?真的想好了?全都想好了?他常年驻扎军营不要紧吗?他不解风情不要紧吗?军中稍有异动他便要撇下一些包括她,这也不要紧吗?”   “嫂嫂都在高高兴兴选喜服了,他却告诉她,倘若自己以后不在了,她定不要为他守着,早早找个靠谱的人……”   难怪想帮他办丧事。   新郎非但没有即将迎娶娇妻的喜悦,倒像是想把人往外推,唯恐对方会嫁过来似的。   尹叙挑了挑眉,饶是他身为男子,也不免替这位未过门的嫂嫂抱不平。   但不平之余,又对云珏口中描述的兄长生了些思索。   “你知道我嫂嫂如何回应吗?”   云珏托腮伏案,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异样的狡黠,像是在琢磨坏招。   尹叙思绪一凝,集中回来,紧盯着她:“如何回应?”   云珏轻轻咬唇,坏主意都从眼里溢出来了。   忽的,她双手往矮案上一撑,倏地起身,提摆踩案,竟直接从那一头跳到这一头,直扑尹叙。   尹叙下意识伸手接住,侧过娇躯,抬腿屈膝,将人稳稳横在怀中抱住。   云珏顺利窝进尹叙怀中,手臂往他脖子上一圈,得意偏头:“她同哥哥说,正因我跋山涉水来到你跟前,你才别想轻易打发了我!也同我说,那些急急想要将你揽入怀中的男人未必都值得托付,而那些想方设法把你先推开的男人,也未必都无心薄情。”   她勾着他的脖子凑上来,眨巴眨巴眼,香气将尹叙萦绕:“尹叙,你是哪种呀?”   少女满怀的热情含着几分小心机的挑逗,但凡他还是个正常男人,都不可能坐怀不乱。   尹叙气息一沉,手臂游移到她的后脑往上一托,唇同时往下。   又一个浓情蜜意的亲吻,两个都不笨的人明显比前一次更加娴熟契合。   片刻后,尹叙稍稍松开她,与她头低着头:“前一刻,我的确想着不急于将你拥入怀中,可这一刻,又有些放不开,你说我是哪种人?”   云珏被他亲的眸光潋滟,犹如一朵备受滋润的花苞苞刚刚绽放出最鲜嫩的颜色。   讨喜的少女哄起人来,不要命的甜:“你谁也不是,你是尹叙!”   尹叙再度情动,却还是忍住,只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可同时,他又在心里想,虽然与她说开了,但以后还是少碰她,难以收势不说,若以后没能走到期待的那一步,至少也不叫她太吃亏。   云珏尝了甜头,似乎也想开了,勾住男人的脖子,爽快答应:“好,那就暂时保密!”   “不过……”云珏眯起眼睛,隐约在思索:“我们俩这偷偷摸摸的感觉,倒像是男人在外头养了外室似的。”   尹叙素来最不喜什么外室,自然也不喜欢这个比喻,他冷笑一声,揶揄道:“就算是养外室,我们大概也是互为对方的外室的关系。”   你藏着我,我藏着你,互为对方的“见不得光”。   少女目光一亮,在青年怀中握起小拳头:“哇,刺激!”   尹叙一股火气冒起来,你还真蹬鼻子上脸是吧!   可看着她脸上的盈盈笑意,火气半道夭折,变为妥协。   罢了,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日,先紧着开心的来吧……   ……   初尝情爱的少男少女,又是共处一室,难免就会失控。   云珏显然是个中翘楚。   她尝了亲吻这种新鲜事儿,盯尹叙额唇活像是盯着小鱼干的猫儿,逮着机会就想凑上去。   尹叙叹为观止,起初还是出于礼貌和对她的考虑推开她,最后他几乎有些怀疑她才是采花贼转世。   “不许过来!在那边坐好!”话还没说完!   云珏撇撇嘴,好歹还是听话,乖乖坐了回去。   尹叙理了理衣衫,说起正事。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文书官一事吗?”   云珏像个听训的学生,乖乖点头:“记得。”   尹叙点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还是按照之前的安排来,莫要让人知道,是我点你做文书官。”   当尹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珏的眼角轻轻一跳。   她曾以为,尹叙是因为质疑她不够真心,才用这样的方法来逼她自证,颇有些闹情绪的样子。   可今日他们都说开,还这样那样了,这个猜想就不成立了。   那今日之前,他真的是因为她以为的情况才那样做的吗?   这一刻,云珏忽然想起了彩英当日无意的一句话——可您想过,尹郎君为什么失约吗?   如果尹叙的情绪突变不是因为她不够真诚,那会与他失约一事有关吗?   尹叙见云珏并未答应,而是一副思索之状,心中有些打鼓:“怎么了?”   云珏看向他,露出笑容来:“明白,要保密呀!”   尹叙心头一松,点点头,也垂下眼:“是,要保密。”   云珏看着他,收起了眼中那一抹思索,弯唇笑道:“行,你就看我的吧!”   至此,正事就算是谈完了。   尹叙环视一圈,忽问:“我不是让三勤送了樱桃过来的吗?”   云珏眼神一震,然后露出天真的笑容:“啊,你说那个樱桃啊?我给阿谨送去了,他最喜欢吃。”   尹叙看得出她与赵程谨姐弟情深,并未置评,只说:“我再让三勤……”   “尹叙!”云珏一副又要凑上来的样子,尹叙当即瞪眼:“坐回去!”   云珏“哦”了一声,乖乖缩回去,但脸上还一副兴趣浓厚的样子:“尹叙,你父亲是不是不大爱吃新鲜蔬果?”   尹叙眉毛一挑,颇感意外,书房那短短交锋,她竟也看出来了。   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尹叙笑了笑:“是。”   话题就这样被岔开了。   云珏乐了:“为什么啊?可是我看尹夫人很积极的为他准备呢!”   尹叙无奈摇头,起身理了理衣袍:“个人情况不同,母亲好食新鲜之物,早已习惯,但父亲的身子却不大适应过凉的鲜蔬,所以不会像母亲那样多用,只是碍于她的用心,稍微用些。”   云珏迈着小碎步过来,不再要亲亲抱抱,而是正经的为他正领扯袖:“若用多了会怎么样?”   尹叙想了想,说:“大概整夜都要宿在恭桶边上了……” 第46章 .11.06【一更】尹叙的文书官,我……   哈哈哈哈哈哈——   云珏觉得自己掌握到了不得了的秘密,乐不可支。   尹叙见她这般欢快,也不在意在未来妻子面前先损了未来公爹的威严。   未来妻子。   想到这个身份,尹叙含笑的眼里又多了一丝凝重与犹疑。   看着云珏笑意盈盈仿佛从无心事的表情,他想,若一切顺利,就好了。   ……   另一头,谢、阮、郑三位娘子赶着回了一趟府中,道明了之后半个月的安排。   郑珠和阮茗姝这边倒是一切顺利。   郑珠父亲乃是朝中一不冒头的文官,能与相府攀上关系那是好事,就像王氏说的,她们在府上客居,又不是一行人私下在别苑同住,倒没太大的清誉影响。   不过,阮茗姝能轻易得到了府中的同意,旁人听来便不由要深品了。   阮茗姝的姐姐是当朝皇后,阮茗姝定会嫁得高门,让阮茗姝借住相府,与相爷的公子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当中不乏有阮氏乐见其成的态度。   总而言之,在爱生是非的人来看,地位低的就是想小意巴结,旗鼓相当就是要强强联合。   反倒是谢清芸,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归家一趟再来时,果真无法借住于此。   她先找到了王氏道明缘由,王氏反倒宽慰了她几句,只说接下来奔波要辛苦她了。   与主母打了招呼,谢清芸还打算同尹叙说一说自己的情况。   这时,阮茗姝打发了郑珠,拉着谢清芸到一边说话。   “谢姐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不住呢?”   谢清芸眼动了动,笑了起来:“我也不瞒你,其实……是因为我身上还有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   谢清芸点头:“嗯,再过不久就是樱桃宴了,你也知道,太后姑母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是喜欢热闹的,尤其喜欢小辈绕膝,倒是与旁人不同。母亲常常交代我进宫走动,与姑母说话,也是这个道理。”   “日前我做了一首小诗,姑母非常喜欢,母亲便让我作一副刺绣,将小诗也绣上去,趁着樱桃宴热闹送给太后姑母……”   阮茗姝皱了皱眉:“就因为这个?”   谢清芸笑笑:“你试想一下,如今我们身上担着圣命,自然要集中精力,若是我住进来,整日端着一副刺绣赶工,要叫几位郎君怎么想?你们又会怎么想?所以,我白日早早过来,待完成一日事宜后,再回去赶一赶工。”   阮茗姝心疼的不行:“你这样可太伤身了!啧,尹师兄才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况且他也说了,我们只是文书,你只要把分内的事情做好,旁人又能说你什么……”   顿了顿,阮茗姝眸光一厉:“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云珏趁机嚼舌根,背地里散播些对你不好的话?”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婉转清脆的轻笑自两人身后响起。   “阮师姐还是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有什么话当场就说了,免得一个转身就给忘了。”   谢、阮二人齐齐色变,转身一看,果然是云珏背着手一蹦一跳走来,那步伐相当雀跃。   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阮茗姝端足气势投去一个凌厉的目光:“我们二人私下说话,你竟行窃听之举,如此行径,也难保不是什么背地非议他人之辈。”   谢清芸轻轻按住阮茗姝的手,尚且还算心平气和:“云师妹不应当是那样无礼之人,这般出现打断我二人说话,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毕竟她平日里可不是爱掺和话茬的人。   云珏在两人几步之外站定,爽快承认:“谢师姐说得对,我的确有些事情想与你们说。”   阮、谢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概。   果然,只听云珏说:“先时圣人布下任务,但并未明确到底我四人各自为谁跟进记录,今日已有冯、罗二位师兄前往兵部办事,稍后少不得要共同商议下一步的事宜,这记录也得抓紧起来。所以,为了避免稍后混乱,我想先与两位师姐商量好,尹师兄的跟进记录,便由我来负责。”   她居然真的说出口了。   阮茗姝立马就笑了:“云珏,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巴巴的倒贴尹叙,他便会选你?国子监谁不知道尹叙避你如猛虎?他碍于你女儿家的名声,给你保留颜面,你可别将旁人的客气当做福气,最后连自己都下不来台。”   谢清芸微微勾唇,语气虽不如阮茗姝那般凌厉直接,却也是一样的意思:“云师妹,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诚然,你对尹叙拳拳爱意,我们无权干涉,但我们同样不能假公济私,更不能代替尹师兄决定什么。”   谢清芸下颌微抬,隐含教导:“尹师兄向来奉行君子之道,最是守礼。你若是真的爱慕尹师兄,理当恪守礼教仪态,将爱慕的心思放在对的方式上,而不是像这样,折尽了女儿家的清名。”   两位娘子显然不止,在她们暂离相府的这个把时辰,面前的少女干了多大一件事儿。   而她们所谓的最是守礼的尹师兄,把她按在门上亲的时候,可不怎么礼貌呐。   两人是打定主意不会让云珏遂愿,转身就要结束这场不必要的私下谈话,这时,身后再次传来云珏的挽留声:“两位师姐拒绝我,难道是因为你们也想做转为尹师兄跟进记录的文书官吗?”   二人一愣,看了彼此一眼。   老实说,尹叙绝对算得上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贵族公子。   最为难得的是,无论样貌,家世,才情还是能力,他都有骄傲的本钱,却始终守着一份让人觉得安心的低调内敛,与那些好大喜功张扬霸道的世家子截然不同。   若能嫁给这样的君子,后宅绝不会乌糟混乱,亦会得其爱重,前程更是光辉。   女儿家所看重的,一门婚事里该考量的,尹家三郎的条件几乎都占满了。   不过,无论谢清芸还是阮茗姝,也都是后台强大稳健的名门贵女,自有人为她们相看最合适的人选。   老实说,若要她们放下身段丢掉头脑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来争抢尹叙,抢得头破血流,那不至于,但若有机会和这样的男人接近相处,何乐而不为?   傻子才会拒绝。   阮茗姝多少有点小心思,便不大理直气壮。   谢清芸看着云珏,忽然说:“这不是想不想的事,而是配不配的事。”   很好。   云珏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缓缓走向两人:“这么说,谢师姐是觉得,你比我更配与尹叙站在一起吗?”   谢清芸眯了眯眼,一眼看出云珏身上隐约的变化。   她一点也不吃惊。   就说嘛,这世上哪有真正单纯良善之辈,她的坏主意都藏在骨子里,偏还做出一副天真模样。   别说云珏此刻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就算她真的露出歹毒心肠算计争斗,谢清芸也不意外。   谢清芸已经不想和她浪费时间,“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珏俨然换了一副面孔,哪里还有刚才有商有量的样子:“方才,我是打算同两位师姐有商有量的谈成这件事情,现在看来,师姐们不大想商量,那行,我就换个方式。”   云珏行至二人面前,她个头本就不矮,站姿一向笔挺精神,此刻一对二也毫不输气势。   “我正式告知二位,尹叙的文书官,我当定了,且只有我能当。”   大言不惭!   阮茗姝摇头:“云珏,我以前只是当你不要脸,没想到你现在都会白日做梦了?”   云珏摇摇头,好心解释:“方才谢师姐亲口所言,你们无权干啥我喜欢尹叙,同样不能替尹叙做主,那若是尹叙也愿意选我,你们难道不该履行自己的话,尊重并且理解吗?”   此话一出,不止是谢、阮二人,就连暗中观察的男人都变了脸色。   这小混账,不是告诉她暂时要保密吗!?   跟这儿胡说什么呢!   阮、谢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   阮茗姝:“云珏,你是不是想尹叙想疯了?”   云珏下颌微扬,眼神藏锋,陡然溢出一股娇蛮之气:“不信吗?那你们大可以去问问尹叙的意思?他早已选定了我,不过是怕有些心怀期待的人不愿接受现实,最后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这才让我来转告你们。”   “你……”阮茗姝气结,手都痒了,恨不得扇她。   谢清芸却飞快按住她,没让她轻举妄动。   自己的亲姑母是历经后宫争斗的皇太后,谢清芸耳濡目染,又怎会看不出云珏此刻的刻意之举?   她冷冷看着云珏:“你到底耍得什么花招?”   云珏微微挑眉,竟没想到谢清芸反应这么快,这么上道。   一旁,阮茗姝悟了。   不愧是谢姐姐,一眼就看出她的阴谋诡计!   云珏这话,随意分享一下便可猜出几种心机。   其一,为了得到心仪的郎君,便先向竞争对手表现出与对方的亲近之态,甚至宣告主权打消其他人的想法,待到其他人放弃另寻目标时,她又去跟尹叙说,瞧,她们早已不打算选你,届时尹叙便顺势选了她。   但这种法子赌性太大,保不齐竞争对手会执着求证,一旦如此,她的谎话便不攻自破。   那么就剩第二种——   她强迫了尹叙!   定是她耍了什么花招,让尹叙不得不答应她。   云珏轻轻笑起来,媚态横生,像极了话本里那种为了得到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而不择手段的女子。   “两位师姐这话问的,叫人怎么回答呀。”   云珏作双手环抱的姿势,手臂做作的挤了一下胸:“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事,可以让一个男子妥协于一个女子?”   阮茗姝和谢清芸当场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齐齐向后踉跄一步,不敢相信。   尤其是谢清芸,她听多了后宫女人邀宠的设计,也见惯了那些为了嫁入高门的卑贱女子惯用的招数。   无非是自毁清白,让对方吃哑巴亏。   真、真是……   肮脏!   就在这时,云珏忽然盯住了谢清芸,眼底涌起一股狡黠笑意:“犹记当日,太后娘娘曾赏赐谢师姐一套珍贵的玉石笔,我于日前偶然听闻,谢师姐将这套笔还了回去,还是亲自还的,可有此事?”   两人没料到她话题忽转,不过,阮茗姝是莫名其妙,谢清芸却是心头一颤,眼神下意识瞟了身边的阮茗姝一眼,但看脚尖企图转动方向,显然已生退意。   果然,谢清芸摇摇头:“云珏,你不择手段争抢男子,果真丢尽了国子监的脸。我不想在这听你胡言乱语了,我此刻便去向尹师兄求证!”   谢清芸还没转身,云珏眼锋一厉,抬手作阻:“话都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阮茗姝伸手就要推她:“你也配动手!”   云珏抬手一挡,直接震得阮茗姝撞在一旁的石栏上,疼倒是不太疼,满脸惊愕倒是真的:“你……”   云珏话是对着谢清芸说的,但意思却是给两人一起听得。   “原先,谢师姐这套笔何去何从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怎么处置是你的自由,我只能尊重。不过巧就巧在,此次监外历练的题目,叫我窥伺到一些玄机。”   谢清芸脸色再变,却是走也走不掉,怼也怼不出。   云珏:“圣人登位后,颁布了多条新政,包括新学。可是这些新政,无一不消耗银钱,所以,当江南诸道上奏请求朝廷支援时,便暴露出眼下的朝廷捉襟见肘。”   说白了,没钱。   “太后赏赐贵重之物给解家女,是太后的恩泽,谢家选择受或不受,是谢家的态度。”   “国库空虚,若受赏者此刻能站出来表明态度,以缓国情为先,这种情怀可谓高洁难得。而太后身为昔日与先帝共开江山的女中豪杰,其母族若也有万事以国为先的觉悟,便更加难得。”   说到这里,云珏的目光忽然朝阮茗姝扫了一眼,最后落回谢清芸身上。   “只不过,谢家若要表态,东西直接送回,或者一开始就根本不要收即可。何以收下之后,又要谢姐姐你亲自还回去呢?”   云珏莞尔一笑:“我大胆猜测一下,谢姐姐还物那日,是不是圣人也恰好在太后宫中,目睹了姐姐的情操品性?”   “云珏!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谢清芸脸色已沉,俨然要撕破脸了。   云珏非但不退,反而更进一步:“我理解谢姐姐身为长安名门之女,在选择上犹豫不决的烦恼,但姐姐拒绝了在相府借宿,想来是家中不愿让你抛头露面,引得圣人误会。至于刺绣也好,旁的东西也罢,总归是孝敬太后,太后与圣人母慈子孝,日后若谢姐姐进了宫,定会多番照拂。”   话已至此,阮茗姝她就是个傻子也该听明白了。   今朝的圣人,昔日只是一个备受帝后疼爱的嫡次子。   先太子能力卓然,自封为太子起,便是毋庸置疑的储君之选。   加上当时先帝病重,乱事频发,国家不定,太子的婚事更像是一个筹码。   是以,还是皇后的太后先着手了二皇子的婚事,为她选定了阮氏女为皇子妃,也就是阮茗姝的姐姐。   二皇子与阮氏成婚后,一直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可没想,一场御驾亲征,先太子连国号都没定便早早离世,而二皇子顺位登基后,阮氏便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   这些年来,阮茗姝总是听姐姐说到太后娘娘对阮氏的照拂,所以当皇后与太后成为了受人称赞的婆媳时,阮茗姝也毫不犹豫成为了谢清芸的姐妹,事事都拥着她。   可现在……太后娘娘是想让谢清芸入宫?   是啊,终究是她谢家的女儿,她的姐姐才是那个走了大运占便宜的女子。   如果谢清芸入宫,那姐姐在太后眼中,还是唯一且无人可以替代的儿媳人选吗?   姐姐自嫁给圣人起便将整颗心捧给了圣人,不妒不怨,夫妻间恩爱有加。   可是谢清芸到底身份特别,姐姐真的能和她融洽相处吗?   而阮茗姝一直以来都将谢清芸当做好姐妹,若无云珏这番话,她甚至都不知道此事。   以姐姐的性格,也绝对不会跟她或者跟家里说这些。   可若谢清芸真的和姐姐共事一夫,她这个事事拥簇谢清芸的妹妹,又要如何面对疼爱自己的姐姐?   “清芸,你……”   “哎——”云珏竖手,竟劝了起来:“方才我说的那些,都是自己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阮师姐还是自行求证,啊对,可以连带着尹叙的事一并求证。”   阮茗姝现在哪里还有功夫管尹叙要选谁!   如果姐姐被取代了,阮家的辉煌就戛然而止了!   “我……我忽然想起来有些事要处理,稍后再来!”说完,阮茗姝转头就走。   “姝妹妹!”谢清芸猛地看向云珏,眼神既冷又恨:“云珏,你好高明的手段!”   三言两语便离间了她与阮茗姝。   云珏挑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笑起来,以牙还牙道:“诚然,谢师姐才貌卓绝,出身亦高,想要多些选择以保人生顺畅,我无权干涉,但无论谢师姐做什么选择,不妨大大方方些,省得要人去猜,猜不出来,到头来还怪你不坦白。” 第47章 .11.06【二更】一个个都不对劲!……   谢清芸气到极致,又冷静下来。   她重新审视了云珏,冷冷笑道:“往日里云师妹一派天真烂漫姿态,原来也不过如是。”   “但愿云师妹能谨慎小心些,别叫旁人看到你这副嘴脸,否则那些天真烂漫,可就都保不住了。”   说完,谢清芸转身就走。   云珏一脸高深莫测目送着她离开,直至耳中对方的气息声音越来越远,另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才骤然松一口气,拍着胸脯转身扑向来人。   尹叙早有防备,长臂一展便将她支起来:“站没站相!”   云珏鼓了鼓腮帮子,倒是想起更关键的事,不等尹叙开口,两步上前,竖起一根指头同他强调:“刚才那些都是演的!那不是真的!”   面前的少女只剩明媚笑意,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咄咄逼人?   尹叙憋着股笑意打量着她,淡淡的“嗯”了一声。   云珏心满意足,说:“你且等等,她们一定会来找你,你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   果不其然,这一日,谢清芸先来找了尹叙,询问他是否有意愿选择云珏作文书。   尹叙目光轻动,扫了一眼躲在角落冲他比手画脚的少女,都能猜出她现在在说什么——   大声告诉她们!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不要怕!   尹叙心神内敛,轻轻点头:“不错。”   噗呲——   谢清芸清秀美丽的脸庞露出受伤的表情,眼神都碎裂了,扶着石桌才勉强站稳。   然后,谢清芸作出不愿相信的样子,关切三连问——   是不是云珏逼迫了你?!   师兄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要是被云珏道德绑架了你就站眨眼?   尹叙眼神再动,看到暗处积极执导戏码的少女冲他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   尹叙抿抿唇,用遗憾的语气说:“抱歉,此事……我不想多说。”   此话一出,谢清芸眼中升起一股愤怒的悲悯,既有对他的理解,也有对始作俑者的愤怒。   尹叙:“那个……”   谢清芸猛地竖手作阻,“尹师兄,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不勉强。你放心……此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放下这句话,谢清芸转身离去,眼角泛着晶莹。   不多时,眼眶微红的阮茗姝也来了,对话内容大致和谢清芸差不多,就连那种带着理解的愤怒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阮茗姝还是多踩了云珏一脚,对尹叙道:“尹师兄,若你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告诉我,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至于那些阴险的卑鄙小人,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日后,万事小心!”   尹叙:……   事实上,阮茗姝并不是那种任由人牵着鼻子走的傻姑娘。   云珏那番话,三分之一的理智告诉她,未必不是挑拨离间。   可是人心就是这么微妙,只要那一击恰到好处,正中心窝,便不可能不在心头留下痕迹。   疑则生变。于是,阮茗姝一面痛恨云珏讲出这样的话,一面又对谢清芸生了罅隙,唯恐日后姐姐的失宠与被取代,有她曾经吹捧谢清芸时的一笔在里头。   真是……烦死了!   所以,即便知道尹叙已经被云珏框住,阮茗姝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此事,再死守此事。   道理很简单,一想即通——   虽然不知道云珏那小妖女用了什么法子,可她这种人,怎么会一上来就自曝隐秘?   因为她有阴谋啊!   这长安城内,多少门婚事都是靠着自毁清白促成上位目的的?   那些个不要脸的低贱女子,一副烂身子扑上去,就要大好的儿郎为她们负责到底。   云珏她,八成就是用了这类似的法子。   但是,要嫁给尹叙,得靠卑鄙手法,但要真正过的如鱼得水,还得被夫君接受。   所以事情因该是这样——   云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尹叙唐突了她,然后作出那白莲出水的姿态,主动表示自己不会借此要挟他什么,但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做一回他的文书官,至少能大大方方看他,跟着他,圆一个念想。   至此,尹叙肯定不好拒绝她,而她也把自己揉成了一朵知心解意的小白花。   但尹叙肯定想不到,她一转身就来同她们说了那些话。   这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刺激她们!   一旦她们对尹叙选择云珏一事抱有质疑,甚至深挖原因,继而爆出他二人之间的事,根本就是成全了云珏和尹叙!   届时,云珏如愿以偿让尹叙对她负责任,还是借得她们的手!   歹毒!就歹毒!   傻子才会着她的道!   忍一时风平浪静。   虽然看不惯那小妖女得意的样子,但这事必须得让它平平静静的过去,激不起一丝水花。   她真正的目的无法达成,肯定还会故技重施。   而这时,只要尹叙擦亮眼睛,尹叙必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云珏的算计!   和云珏料想的一样,阮茗姝能想到的,深谙宫中后宅争斗算计的谢清芸自然也是一样的判断,是以,两个一前一后来求证的人,却默契的做了相同的决定。   罢了,就让她如愿这一次!   ……   原本以为,冯筠和路罗开元往兵部去,无非是查找一下兵部在案的兵籍以及询问诸道兵力大致情况。   没想到,两人回来浑似遭了一回地狱冶炼般,累的眼皮都快抬不起了。   自兵部调出的兵籍案卷,竟直接用装菜运货的板车简单粗暴的捆绳装车。   还是两人自己推回来的。   休息了半天的赵程谨终于优雅精神的从院子里走出来,结果一看到那堆东西就垮了脸。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是等着我们自己来翻?   赵程谨做事素来讲究效率速度,但凡呈上他面前的文书,啰嗦一个字他看着都烦。   是以,赵程谨对两人的办事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同时对这次历练继续抱有看热闹的心态。   人一一聚齐,尹叙来的时候,眼神瞄了一下,并未见到云珏。   男人微微敛眸,她又跑哪儿去了?   再看赵程谨,他已没了下午那副虚弱的样子,面色如常,精神奕奕。   相较之下,尹叙并未急于对二人的成果表态,他先让府奴将一摞摞东西搬进书房,然后领着众人入座,又让府奴给冯、罗二人准备了些食物和茶水,等他二人缓过这口气时,才问起具体情况。   罗开元吃的正猛,冯筠让他继续吃,自己来说明今日前往兵部的全过程。   其实他二人去了兵部后,道明来意,亮了学牌,倒也没人为难他们。   需要什么都帮着找,问了什么都努力答,可是……   太乱了。   早在新君刚登位时,江南诸道的藩镇便恢复了上供和赋税,早在新君明确表态整合江南势力之前,兵部便已开始着手整理各地的军情。   虽说如今的藩镇各自掌握着兵权,但明面上归一大统,各自的兵马实况,需要在朝廷有一个大致的数目,如此,当朝廷犒君亦或是下发应急物资时,也有一个依据。   可是,太乱了。   从先帝到先太子再到新君,三代君王的更替全揉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诸道频频上呈的信息重叠不说,还因流寇之乱,有了不少没有划掉的亡名册,生生死死的兵籍堆在一起,至今没能理清。   加之每逢新朝,兵部都要重新便绘制舆图,走访采录,选材描样,所有流程全部重新来一遍,诸多杂事堆在一起,这些兵籍索性全部打包收录,总归保证不少就是了。   尹叙想了想,问:“可有各地上呈的案录?上面应当有归总的军情内容。”   罗开元吃得差不多,抬起头来:“有是有,一并带回来了,可还没有对着全部的兵籍核对过。”   尹叙:“给我看看。”   冯筠起身,在一摞文书里翻出各地兵籍汇总的名录及此次江南诸道上呈的求援文书。   尹叙接过,回到座中一一翻看。   他手里的多,索性分了些给其他人。   谢清芸和阮茗姝同时碰到一本,又在察觉对方的手时同时缩回去,眼神还没碰在一起便又分开。   最后各自取了一本,心不在焉的翻看。   赵程谨手里捧着一本册子,目光扫过这二人,不由眯了眯眼。   这两人怎么怪怪的?   尹叙翻完手里这本,合上放在身前,又取一本。   赵程谨也翻完了手里的,顺手把尹叙那本取走。   翻了几眼之后,赵程谨眼尾一跳,翻页的动作明显快了些,一本翻完时,嘴角浮了一抹讥笑。   这样啊。   就在这时,云珏来了,身后还跟着端了点心的三勤。   “你们回来啦!”她笑嘻嘻走进来,赵程谨眉眼轻垂,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的本册合上,丢到桌案中间。   可云珏哪有功夫看这些,嘴里问候着别人,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尹叙身上。   那股融于眼神的热烈,比往常浓厚十倍。   她笑嘻嘻走了过来,才发现尹叙左右两侧的位置都被占了。   一边是谢清芸,一边是赵程谨。   云珏瞄了一眼,矮身碰了碰赵程谨:“过去,我们挤挤。”   赵程谨已习惯了她这副痴相,可当他无意看到尹叙的眼神时,心里忽然一咯噔。   以往云珏的眼神多是单向,怎得今日……竟双向往来了?   尹叙盯着云珏做什么?   他这个唇角……是在笑吗?   这两人……怎么也怪怪的?   云珏挤开赵程谨,坐在尹叙右手边,对面就是谢清芸。   两人对视时,云珏冲她笑了笑,可把谢清芸恶心坏了。   一想到她用了卑鄙手段让尹叙都妥协了,谢清芸看向尹叙的眼神不由多了种同病相怜之情。   尹叙:……   “你们在看什么呀?是事情有进展了吗?”云珏好奇的偏头看尹叙手里的册子。   尹叙顺势合上,随手往案上一放,放在了靠近谢清芸这个方向。   女子敏感起来,蛛丝马迹都能窥伺玄机。   谢清芸敏锐的发现,云珏一凑过来看尹叙便收了册子,还把册子放在靠近自己的这一边,明显就是不想和云珏亲近,打从心底里想与她拉开距离。   如此一来,云珏使用卑鄙手段强迫尹叙的这个说法越发可信。   谢清芸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一丝得意。   纵使你得逞这一次又如何?换来的不过是尹叙更多的厌恶。   这时,尹叙开口了:“这些卷宗尚且需要翻阅整理,一时半刻也难得出结论。且罗兄与冯兄今日劳苦,还是不要苦熬夜战的好。此外,几位娘子从今日起也该跟进记录,那么眼下,就只剩一件事需要先确定。”   来了!   云珏陡然精神,坐姿都更直了。   赵程谨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对劲。   只听尹叙道:“从明日开始,诸位会更加辛苦,所以文书分配上,需要尽快明确。”   话音刚落,云珏一马当先表态:“我觉得尹师兄说的很对,此事不能再耽搁。”   随着两人发话,一双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冯筠的目光落在云珏身上,眼神里的期盼与忐忑相互纠缠着。   尹叙的目光淡淡扫过冯筠,垂下目光,嘴角很快的扬了一下,指尖轻轻搓捻。   赵程谨眼里的嘲讽已经淌出来了,还带了几分看好戏的从容——当着谢清芸和阮茗姝两个人的面,我就看你怎么折腾。   只听云珏一本正经说:“圣人点我四人为文书官,但并未细化分配,其用意大抵是想将选择权交给我们自己。想来诸位师兄也不好直接选择,不如这事就由我们四人自行商定?”   尹叙平静的回应:“这样也好。”   云珏如受鼓舞,干脆利落:“我选尹叙。”   赵程谨:……   冯筠:……   罗开元:……   三位娘子:你是分不清“多方协商”和“单方面告知”这两种意思,还是当我们都是死的?   话已出口,云珏立场坚定且毫不动摇,含着笑看向谢、阮两位娘子。   谢、阮二人看着她的表情,心中思绪惊人默契:开始了,她开始挑衅了。   若这时候把持不住站出来质疑,等于推了她一把!   两人迎着云珏的笑容,竟全都心平气和,不置一词。   慢慢的,气氛变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赵程谨。   他直直看向谢、阮二人,心里一叠声:不对劲,这不对劲。   紧接着,郑珠也察觉到不对劲,茫然的看了两位娘子一眼。   你们……同意啦?   冯筠眉头皱起,她二人……竟然不反对?   这时,云珏帮他把这个疑问问了出来,“几位娘子……不反对吗?”   呵,听听。   她这语气,分明是期待有人站出来反对。   谢清芸淡淡道:“既是云师妹主动选择了尹师兄,只要尹师兄不反对,我等又有何立场反对?”   谢清芸看向尹叙:“尹师兄以为呢?”   尹叙看了一眼云珏,对方也正盯着他。   他神色内敛,平静道:“我无异议。”   等等!   你无异议,我有!   赵程谨连坐姿都变了,眼神挨个打量过去,心里隐隐升起一个想法。   仿佛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不对劲,一个个都不对劲!   随着云珏选了尹叙,谢清芸相继表态:“既然如此,由我便为赵郎君作文书记录,不知赵郎君可愿意?”   赵程谨一怔,和谢清芸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旋即垂眼轻笑:“那就有劳谢师姐了。”   阮茗姝一看,自己就剩两个可选了,两个还都是寒门子弟,她顿时有些不乐意。   须知什么锅配什么盖,她姐姐是当今皇后,她就算无法与尹叙搭档,好歹也该是赵程谨这样的身份,谢清芸先下手为强,留给她这样两个选项,当真不是故意的?   可下一刻,阮茗姝又复杂的打乱了这番思绪。   她又意识到自己被云珏那番话扰乱了。   心一横,她选了罗开元。   没别的原因,她就是讨厌云珏,所以一样不喜欢被云珏帮过的冯筠。   反正这两人都是没出息的低贱身份,她宁愿选择罗开元这种边缘人物,起码好拿捏。   最后,剩下郑珠小娘子和冯筠,也只能选择彼此了。   冯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一次次扫过云珏,留下不可明说的遗憾。   这件事定下后,尹叙做主让大家各自散去,自己也出了书房,似乎是要回卧房。   等人离开,尹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三勤道:“这几日我睡得不大好,你先去房中燃一份安神香,将房间熏一熏,我在院中走一走再回房。”   三勤不疑有他,赶忙去房中张罗。   尹叙打发了随从,随意在院中走了走,一个黑影悄悄从背后靠近他,作吓唬状的手刚刚凹起姿势,尹叙直接转身,平静的目光把身后的少女钉在原地:“又闹?”   云珏失落的放下手,走到他面前。   可这份失落还没持续两个眨眼的功夫,她就又笑起来:“如何?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尹叙失笑:“都被你拿捏了,我还能如何?”   云珏倾身笑问:“现在放心了吗?”   放心?   怎么可能不放心。   那两人的小心思都已被她稳稳拿捏。   思及此,尹叙弯了弯唇角:“云师妹好手段,尹某甘拜下风。”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云珏一听,眼睛都直了,上前一步同他强调:“那都是演的!是假的!”   尹叙笑了笑:“是,演的,假的。”   云珏这才放心,又问:“那你觉得我演的好不好?”   尹叙眼一动,饶有趣味的看向她。   少顷,他悠悠道:“当然好……”   云珏正要高兴,就听他说:“本色出演,怎会不好。”   云珏小脸一垮。   都说是演的啦! 第48章 .11.07【一更】哎……愁人。……   虽然争取为尹叙记录文书是云珏的一己私心,但她从未想过玩忽职守。   相反,正因尹叙是个大事有谋小事细心的人,她才更不可能让自己被抓到半寸尾巴。   虽与谢、郑二人同住东瀚院,但各自拥有单独的房间。   是以,当云珏入住后,彩英也跟着住了过来,帮着她料理起居日常。   夜已深了,彩英跪坐在书案边,仔仔细细的裁纸研磨。   云珏度过了高度甜蜜的一日,精神振奋的怎么都睡不着,坐在书案提笔写字。   打正面儿看去,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但若凑近了看,便可见她写的什么——   与尹君相处之我见。   彩英偷偷瞄了一眼,忍不住想笑:“女郎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这话讨喜,云珏更高兴了,连写字都快了。   彩英好奇的瞄了一眼,问:“女郎写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您是将与尹郎君的相处当做了什么谋略来策划不成?”   虽然云珏从小就在将军的书房和练武场打滚长大,但全府上下无不把她当做小娇娇来养,这写兵书一般的架势,实在让人好奇。   云珏闻言,肃然道:“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   她认真的同彩英解释:“小时候习字学算术,先生让我将写的不好的字又或是算错的题拎出来归总反省。我想,这大抵就是一种学东西的态度。”   她声音小了些,咕哝道:“我又没什么谈情说爱的经验,与尹叙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连个是否合适是否正确的依据都没有,所以,我索性将与他的相处都记一记。就算哪日有了矛盾不快,这些或许能给我什么启示。”   “要知道,这人的脑子被怒火一烧,往往什么好的都忘掉,只记得眼前导火的一切不好。哪里能有功夫细细考量问题所在?但实实在在的记录,便真切又细致。”   彩英啧啧摇头:“往日您读书习字,就差让夫人拎着棍子在您后头督促,如今竟主动做起这些来,您对尹郎君还真是用情至深。”   说着,彩英眉毛挑的老高,看向云珏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审视。   云珏有所察觉,睨她一眼,“有什么就说。你何时是吞吞吐吐的性子了?”   呐,是您让我说的啊。   彩英轻轻添唇,带着隐晦的提醒:“奴婢只是突然想起女郎先时转述过的夫人的话。您说磨合是互相的打磨,迎合却是单方面的粗暴拆解适应,把自己变得都不像自己了。”   “尹郎君背地里有没有像您这样,为了将来长远作出打算,但同样一件事,以往您是被迫着做,如今为了他主动来做,还做得兴致勃勃,这算不算改变自己的开始?”   彩英说的有理有据,云珏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单手托腮听着她说。   “须知很多事情,是不自知的沉沦。正如那些瘾.君子,尝试时多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自己,可真正沉沦后,就只有一味妥协的份儿……”   彩英看了看云珏,心一横,直白道:“您先时便对尹郎君沉迷,而今得偿所愿,又这般看重。奴婢怕您深陷情网而不自知,早已分不清磨合与迎合的界限。自以为尹郎君与您同心同德,都在为你们的将来彼此磨合,实则根本只有你一人在迎合……”   彩英说的很认真,云珏支着脑袋听得也很认真。   可她说完后,云珏并没有一副受教的恍然姿态,反倒是笑了笑,轻点两下脑袋,然后继续写。   这给彩英闹不懂了。   您到底把话听进去没有?   此时此刻,彩英竟有种儿大不由娘,眼看着就要把自己团起来打包送给别人的感觉。   哎……愁人。   ……   休整一夜后,云珏早早就被相府的奴人唤醒了,她也知道这半个月对她们来说是考验期限,便也没说什么,由彩英伺候着梳洗一番,抵达尹叙的书房时,脑袋还有些耷拉。   下一刻,尹叙让人将已经归类整理过的卷宗搬进来,紧接着,无论是早已习惯早起甚至睡不得错的罗、冯等人还是与云珏一样挂着倦色的几位娘子纷纷露出吃惊的模样。   谢清芸:“这、这是连夜整理出来的?”   昨日散去后,他们都回房睡觉了,这么一大堆乱糟糟的东西要独自整理出来,岂不是一夜都没睡?   尹叙神色如常,全无熬过整夜的憔悴,只说:“时间紧迫,先说正事。罗兄和冯兄带回的兵籍我已简单翻阅过,这当中……问题不少。”   尹叙的话令诸人瞬间清醒。   以往只是听闻他行事果断利落,真正共事时才深切体会。   冯筠有些急切:“何以见得?”   尹叙也没打算和他们一册一册的翻,转而取来一份由他亲自归纳的手记。   云珏还是坐在尹叙右手边,见他拿来手记,跃跃着想接。   尹叙眼神轻动,却是以一个极其自然的换手,将手记递给了左手边的谢清芸。   谢清芸眼眸一亮,对云珏投去一个略显得意的眼神。   云珏没接到,收回手摸摸鼻子,安静坐好。   冯筠和罗开元急急凑上来想要一同查看,赵程谨却是不大在意的坐在一旁吃茶。   尹叙扫了一眼赵程谨,眼神轻敛,趁着众人传阅手记,他说:“其实这些问题,昨日罗兄和冯兄已大致提到过,所以我只是略作归纳整理。如诸位所见,虽江南诸道已表归心,甚至主动恢复财税上供,又将地方情况上呈朝廷,一举一动极为主动,但其实,诸道所呈文卷杂乱无章,内容不尽详实,哪怕兵籍送到面前,也难断定诸道兵力到底如何。”   说白了,他们好像很真诚,但又不完全真诚。   然而,新君登位后,摆明了是要收敛江南势力,江南诸道非但不反抗,还主动配合,所以,即便它们配合的方式有些膈应人,但你还不能表现出责问态度。   负责外界看来,新君非但失了仁德,且很有可能被扣上急功近利,冷寒人心的帽子。   “是了。”冯筠点头:“我也打听到,通常入伍后会将原籍销毁,改为新的兵籍。重改户籍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解甲归田时,持兵部发放的文书前往籍贯地重新入户籍,一种是战时身亡,同样由兵部将文书层层下发到地方,由地方官出面告知家眷,然后才好处理之后的丧葬仪式。”   “可是我与罗兄搬回的兵籍里竟夹有红名册。士兵战死无人处理,正常的兵籍竟还会因写错人名而出现重复式样,偏偏有损毁的部分却无补样,简直可笑。”   冯筠话音刚落,云珏和赵程谨同时变了脸色,默契的对视一眼。   尹叙无声掀眼,对这二人的表现一览无余。   二人本无遮掩,尹叙见着了,其他人也察觉到。   谢清芸敛了敛眸,又蓄笑开口:“云师妹和赵师弟似乎想到些什么,不知可否说出来与我们大家一同分享?”   赵程谨睨她一眼,理都懒得理。   云珏其实有点不高兴尹叙刚才把东西先递给了谢清芸。   诚然,她不是个会在追求心上人时对情敌抱有敌视或歹心的人。   但须知正在追和追上了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如今她和尹叙相互钟情,虽然暂时还……咳,还互为对方见不得光的“外室”,但对他们二人来说,这个名分是已经定下了的!   谢清芸可以不知情的挑衅,她只当苍蝇嗡嗡,但尹叙不可以!   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这种传递物件的时刻,应该毫不犹豫的先递给她呀!   云珏有点小气性,两手抬起往下巴上一捧,“我还什么都没看到呢,我哪知道呀……”   这语气,酸的。   谢清芸吃了一次亏,可不打算像上次一样自以为是迫她开口了。   你爱说不说。   赵程谨眼神复杂的看了云珏一眼,心道,以往也没见你这么积极,一份破手记你至于争来争去么。   然下一刻,尹叙竟像是对云珏的小脾气毫无察觉,径自开口:“赵师弟和云师妹自小在陇西长大,对军事诸务熟悉敏感些也很正常。”   他抬眼看向其他人,淡淡道:“我猜测,江南诸道或有兵籍造假之嫌。”   兵籍……造假?   除了云珏,在座之人皆露出几分讶色。   而赵程谨的反应,只是因为尹叙提到的,和他所想的可能不谋而合。   兵籍造假对掌控兵权者本身并无意义,但若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将其展示出来,让自己想要欺骗的人看到,便有了作用和意义。   赵程谨不由得多看了尹叙一眼。   一夜理清了这堆烂玩意儿不说,甚至能想到这一点,不受干扰思绪清明。   这个尹叙,有点本事。   尹叙目光扫过众人,在别开脸不看他的云珏身上多逗留了一瞬,继而将想法展开来说:“我曾听闻,江南一带除了流寇作乱,一些执行军务的军官亦暴力非常,不过,他们不怎么对平民百姓行搜刮之举,倒是对世商人家下手挤恨。其中又以江南一带朱、许两姓世代为商的人家锒铛入狱惨遭抄家最为人传道。”   话音刚落,赵程谨凉飕飕的讥讽道:“狗腿牙兵,为的是敛财谋利,寻常百姓那点连塞牙缝都不够,没入眼的事,反倒成值得称赞之处了?”   罗开元点点头:“有的有的!我承认识一位江南的友人,他们亲眼见过!又说自诸州分裂,各藩镇手握军政财税大权,手底下自称一派亲兵,这些亲兵就是使君的爪牙,牟利作恶,凶得很,可与正经入伍受训的军人不同。他们这些人,可不讲什么军规,他们上头就是一方大吏,谁也管不着他们!说是官家养着的地痞恶霸也不为过!”   言下之意,便是肯定了赵程谨之言。   谢清芸也笑了:“原来竟是各藩镇私下豢养的爪牙,那不知整个陇右道,又有多少这样的牙兵?”   自从云珏上次以十二个字概括关中藩镇后,与谢清芸就算是结下了这个梁子。   这种敏感的问题,只因是他们私下较劲,谈及的次数竟也多而随意起来。   赵程谨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张口反驳,结果被人抢了先——   “谢师姐博学多闻,看法见解一向异于常人,这个答案自然也因依据不同而各异——可以是一个也没有,也可以是遍地都是。”   一个人生闷气的云珏终于走出了精神世界,有条不紊的回应着谢清芸,那双温柔动人的杏眼,此刻俨然泛着几丝凌厉。   谢清芸敢提的事,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敢挂在嘴上。   冯筠和罗开元便是第一个决定沉默的,郑珠是第二个,至于阮茗姝……   她又陷入了挣扎,一面为自己其实早已洞悉云珏用心而警醒自己不要上当,一面又在面对谢清芸时下意识生出距离,不愿再如从前那般无条件拥簇她。   谢清芸气性也上来了,下颌微抬,竟是丝毫不让的姿态:“哦?怎么说?”   云珏撑着下巴的双手放下,慢慢坐正:“若是谋财谋利行事残暴的牙兵,那你怕是要提着灯笼细细找才能找到一两个军规之下的漏网之鱼,但若论忠于君主,放眼望去,我陇西全境皆为圣人‘牙兵’,如何?”   少女说话时,眼中自成一派坚定,明亮而动人。   这是尹叙见到的,她除了喜欢他之外,为数不多会打起精神对待的事情。   青年眼中浮起一抹柔色,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她说的全都是真的,这样赤诚的姑娘,谁忍心用不好的结论来撕碎她的信念?   论嘴皮子谁溜,谢清芸是认输的。   她方才就是没忍住信口道出,这会儿再想又觉得自己太冲动,笑着说了句“是吗”作为回应,这一插曲便算是奏罢。   尹叙很快把正题拉回来。   “若江南诸道此次明面上摆足诚意,上奏朝廷请求援助,实则背地里假造兵籍豢养牙兵,那事情或许就有些麻烦了。”   正如罗开元所说,牙兵多是藩镇中掌权者的亲信,不受层层约束,只受使君支配,这些人的存在,更像是一群活在阳光底下的死士。   即便是朝廷之中,也不乏有权贵者豢养死士,要么用来暗中保护家眷,要么用来行一些不便摆于台面上的事。   但反过来,若无些身价手段乃至权势,一般人是养不起死士的。   大周至今仍未实现完全统一,新君大权未收,有些事自然也管不着。   原本嘛,他们养了也就养了,但结合兵籍造假一事来看,可能那些被豢养的牙兵并未销毁户籍,但同时顶替了别人的军籍,这个别人,有可能是战事中身亡的将士,有可能纯粹就是个假身份。   自先帝开国起,大周对入伍从军一向有着优厚的待遇,不仅士兵本身能有补贴,他的家中也能减免赋税,甚至得到格外的照顾。   百姓压力小了,日子逐渐好了,百业俱兴,漕运顺畅,国之收入便也节节攀升。   然而,这当中若是有一环出了问题,整个运转都会收到影响。   说白了,各藩镇殷勤表达归心与衷心,却是借造假兵籍一事让朝廷帮自己养爪牙。推此即彼,江南诸道水寇流窜,因兵力不及节节败退而向朝中求援,是否也是明目张胆搜刮朝廷财富,便不得而知了。   更深一层,他们到底是想衷心奉主还是制造混乱试图重新洗牌,所牵涉的就更广了。   罗开元迷茫了:“可这场仗若不尽快落幕,最后遭难的还是百姓。诸道为的是保存自己的实力,在任何时候开战都有一争之力。如果这场仗一定要打,是该想方设法让诸道全力应敌不胜不休,还是朝廷妥协,先震住贼乱再说?”   赵程谨冷冷的想,你这不是屁话么。   皇帝的意思已经够明确了,朝廷不可能妥协。   可他也不能明着表态,否则寒的就是百姓的心。   事实上,这个疑问很快在当日的早朝有了答案苗头。   据悉,有人认为,既然江南诸道退败到了向朝中求援的地步,而朝廷也着实无法出手,是否可以采取由其他藩镇出手相助,调兵支援?   须知,大周泱泱大国,除了富庶的江南之地,还有一块地方,几乎扼着全国一半的外来贸易。   可谓是兵足、民富。   正直国家关键时刻,让他们放点血,这不过分吧?   大不了事后再论功行赏便是。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一听到“一半外来贸易”以及“兵足民富”这种描述,大家心照不宣的明白了所指为谁。   自然是如今实力最为强盛,也最受天家忌惮的陇西节度使赵家和同样兵力强盛的云家了。   这时,有人适时地站了出来为这个意见举证表示可行——据说云、赵两家之女入长安后,曾拜访过诸多父辈昔日旧友,哦哟,那个出手叫一个阔绰!   小辈们行事尚且如此奢靡,可见陇西节度使赵喆和镇远将军云庭他们多么有钱!   这血,必须他们出!   消息传到赵程谨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房中临摹书圣之字。   虽然早有预料,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小赵郎君还是还是没忍住将上好的羊毫笔狠狠戳入石砚中,柔韧的笔尖直接被杵成了一朵毛花花。   朝上,第一个提出由陇右道调兵送钱支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尹三郎的父亲,左相尹桓。   赵程谨丢掉笔,拿起湿帕子擦了擦脏污的指尖,眼里迸射出无边冷意。   很好,你们终于要开始了。 第49章 .11.07【二更】“给我鼓起来!”……   自从云珏与赵程谨齐齐入住相府后,将军府便安静了许多,以至于府上奴人都跟着松懈,陡然见到赵郎君回府,一个个都没反应过来。   当静候已久的暗卫转述了朝中情况后,紧跟着询问郎君接下来该如何筹谋。   赵程谨坐在书案前,度过了最初那阵怒意后,他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这个局面,从他备下那些赠礼时就已经想到过。   当时做此决定时,打的就是一个投石问路的主意。   先将一些东西摆出来,然后看看到底是谁盯着他们陇西这点东西。   这不,一投一个准,   只是这个结果未免有些讽刺。   他那没心没肺的表姐痴痴地追着人家跑,却不知人家的父亲反手就给了他们一记狠招。   赵程谨一番思索后,低声问道:“霍、朱两家如今是什么动静?”   暗卫答道:“如郎君猜测的一般,朱家收到东西之后分文未动,倒是霍家……属下们已经在长安黑市寻到了从霍家流出来的几样物件儿,皆是当日郎君与女郎所赠,标有印记。”   赵程谨闭了闭眼,抬手揉鼻梁。   真是一场硬仗。   片刻后,赵程谨凝神轻叹:“暗中保护女郎的人手再增加五人,尽量挑轻功身手好,耳聪目明敏锐的几个,非关键时刻不可现身动手。”   “是!”   交代完这些,赵程谨随意携了借本书离开了将军府。他今日本也是打着回府拿几样东西的借口来的。   流芳跟在一旁伺候,赵程谨坐在马车里眯眼养神一阵,忽然道:“在相府的日子,就有你留心女郎的一举一动,其他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她知晓朝中任何事,也不可能让她知道如今陇西面对的情形。”   流芳一愣:“郎君为何有此举?”   赵程谨翻着手里的书,淡淡道:“一来,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轻快性子,叫她知道这些事情,既帮不了忙,还叫她跟着干着急。二来……”   赵程谨没说出来,心里却坚定清晰。   正因云珏没心没肺一副无忧无愁的样子,让她挡在自己面前,会是最天然且合适的掩饰。   ……   同一时间,尹叙这头的氛围也一样紧张迫人。   尹相坐在书案前,摆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旁若无人的呷了一口。   尹叙面色很沉:“父亲为何如此进谏?”   尹相用茶水润了润喉,饶有趣味的看着尹叙:“不错,人不在朝堂,消息倒是相当灵通。”   尹叙却是把自己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尹相冷笑一声:“你说为何?”   尹叙:“还请父亲直言。”   尹相摇摇头,“为人臣者,不仅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还要适当的将君王不便,却又不得不说的话说出来,你以为,真正想这么做的,是谁?”   尹叙眼中情绪起伏,终究还是用一层沉冷盖住了那些情绪。   父亲的意思是,是陛下授意如此的?   尹相瞟了尹叙一眼:“看来,你是完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三郎,你两位兄长早你几年入朝历练,但在悟性和心性上,为父更看好你,也对你寄予厚望。此前,你能看到乱世不易,从那些飘虚浮华的诗词文海里走出来主动磨练自己,这其实很难得,也很好。”   说到这,尹相的语气变得深重起来:“以你的敏锐,又岂会看不出,若能在此事中为圣人挣得一个满意的结果,就算是彻底在圣人面前站稳了脚跟呢?”   言及此,尹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下的儿女情长能算个什么?待你站的足够高,自会有无数比那女子强上百倍的人往你身上贴。见多了这世间颜色,自然就知道,被这些东西绊住,有多么不值得。”   就在这时,隔断外的书房正门传来一声小小的叩响,又像是碰撞所致。   尹叙微微挑眉,抬手对尹相一拜:“父亲之言,三郎定会铭记于心好生思索,不打扰父亲歇息了,三郎告辞。”   说完,他转身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   门外,脸上挂霜的王氏双手端于身前,明明是个端庄的仪态,但那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态。   王氏最是护着尹相体面之人,在人前从不会给丈夫难堪。   但人后,也只有关起门来的自家人懂了……   尹叙眼观鼻鼻观心,从容的对母亲作拜:“母亲来了。”   吸溜!   刚刚端起茶盏的尹相被亲儿子这一声惊得烫了嘴。   王氏是不可能在儿子面前失态的,她拳头拽得更紧了:“与你父亲说完话了?”   尹叙点头:“是。”   “那就赶紧回吧。”   “三郎告退。”   尹叙从同的走出书房,又目送着母亲走进去,还贴心的为他们关好了门。   迈步离开,还没走几步,尹叙便听到了房中的动静。   他轻轻挑起嘴角,加快步子回了书房。   ……   这头,从兵部带回的文卷也全都重新装车,都是今日要送回到兵部的。   经过晨间那番商议,尹叙已然得出了结论。   如今,要让朝廷轻易答应拨款出兵可能性不大。   然而江南诸道心意不诚,朝廷又要顾全大局不可轻易把关系闹僵,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找出江南诸道造假兵籍私养牙兵且企图借此骗取朝廷红利的证据。   毕竟,圣人对江南诸道假以辞色,不过是面子上的事。   而恰恰是面子上的事,稍稍动动手脚,局面便会完全不同。   说白了,就是要把发难的主动权交到圣人手中,让圣人处在舆论上峰。   至此,尹叙还没有想过要实行父亲在朝中那套言辞。   虽然不排除圣人有一石二鸟的想法,但这是尹叙能唯一想到的,对着江南诸道的问题打出直球,暂时绕过陇西这片地方的唯一方法。   尹叙出门时,云珏靠着马车边,百无聊赖的等着,一见到他,本是个高兴的样子,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像在生气。   尹叙一咯噔,下意识想到朝中的事。   她这么快就知道了?   昨日冯筠和罗开元跑了一趟兵部,累得不轻,今日尹叙主动揽下送还文卷的活儿,又告知了云珏,让她陪同一道前往兵部。   罗开元和冯筠家主南市,接触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商贩和在长安租宅屋的左邻右舍,所以他们今日的任务,是在自己家周围熟悉的环境里打听有没有刚刚北上的江南人士,无论什么消息都可,能得一些是一些。   他们这一去,阮茗姝和郑珠也不能闲着。   整个队伍里,最闲的就是赵程谨和谢清芸了。   而这当中,又以赵程谨惫懒不爱动弹为主要原因。   尹叙看出云珏不高兴,并未当面戳破,他走了过去,示意她:“还不上车?”   云珏瞥他一眼,劲劲儿转身蹬车。   尹叙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轻扬。   真是难得,往日里总是明媚开朗的少女,竟也会对着他使小脾气。   只是,一想到她会为什么不高兴,这抹笑终究还是淡了。   尹叙跟在她后面上车,马车很快驶动。   马车是尹叙用惯的那一辆,一坐进来,云珏只觉得鼻尖环绕的全是这个男人的气息,微微的清香,很是醒神,又像他这个人。别的男人对着外面的人才会端出清冷姿态,对内自会温柔笑意。   他倒好,对着别人时总是谦和耐心,偶尔遇上不讲道理的也能从容应对。   偏偏对着她,一个本该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小意缠绵的,无端的清隽高冷。   马车行了一段儿,已上车道。   尹叙抬手将车窗合上,立马将外面的嘈杂甩下。   “阿珏?”   尹叙试探性的喊了一声,但语气不算特别温柔。   不曾想,他头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喊她,竟像是戳中了少女的敏感处,那双轮廓漂亮的耳朵尖尖竟然动了一下,然后倏地泛红了。   云珏心中百爪挠心。   她原本就很受不了他用那把时而温润时而冷清的嗓子喊自己的名字,一听就会麻,继而在脑子里浮现出诸多话本里翩然出尘的男主角。   若是这把嗓子再添些暧昧调调,那她……不堪一击!   就很犯规呀!   云珏选择固本培元,心神内敛——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尹叙生生一愣,含着笑嘀咕一句:“幼稚。”   我听到了!   云珏倏地放下手,怒目以示。   尹叙施施然起身,往边上挪了挪,又点了点让出来的位置,挑眉示意——来嘛?   这个意思相当明显了。   对于与她相处时总爱矜持高冷的尹郎君来说,上次将她抱在怀里亲似乎已经超出了他设给自己的一些尺度。   就在云珏忍不住拿乔时,脑中闪过一道惊雷——   我与尹君相处之我见。   相处之道,在于一个度。   生气的度,拿乔耍性子的度。   在度之内,便是情趣,在度之外,便生无趣。   云珏哀伤的想,尹叙的这个度,范围一定很小。   罢了。   然后,她学着他矜持的样子挪动屁股,一寸寸挪向他。   尹叙眼中全是笑意。   真是奇怪了,从前即便是对她有意,也并未像现在这样,看她什么都好。   倒是真正说开后,好像连心上那一片用作遮掩自欺欺人的障碍物一并挪开。   至少在他心里无人知晓的地方,可以大大方方喜欢她所有的一切。   她一坐过来,身上便卷了一股浅淡的花香,很容易让人想起春末夏初那种火热蓄势待发,面上又镀着一层浅浅凉爽的感觉。   很舒服。   尹叙无声一笑,侧身在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食盒,递到她面前:“一早就将你叫去书房,见你耷拉着眼皮便知是才从床上拉拔起来。散去不过片刻,又把你带上,应当没有功夫用早膳,这是我府上做的青团,往日上学,我都会在车上吃两个,味道不错,尝尝?”   云珏摸摸肚子,心想,她还真没吃东西。   可是看着这叠卖相极佳的青团,云珏却并没有急着伸手,小眉头一皱,她陷入沉思。   尹叙看着她这副表情,心里顿时一咯噔。   自从认识她以来,尹叙几乎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事久久哀愁不散的样子。   观她此刻表情,尹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知道了朝堂上的事情。   事关陇西云赵两家,也有可能是圣人相对两家下手的开始,她在反驳谢清芸时是那般振振有词,想来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   尹叙也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事。   即便知道她并非愚钝庸碌之人,但此时此刻,尹叙只想将她护在无风无浪的晴天朗日下,让她日日都过的快活。   这本也是他喜欢的样子。   “尹叙。”沉默半晌的少女闷闷的开口:“我有件事想问你。”   本就心绪凝重的男人眼神都沉了,不确定的问:“何事?”   云珏扬起小脸,大概因为她现在已经入主中宫,面对尹叙时再无从前那般小心试探,反而理直气壮起来。   “你先别问什么事!我觉得,无论是什么事,你都该选出个向着我的答案来!”   向着你?   尹叙眉头微锁。   他和她才刚刚开始,云氏与朝廷、与尹氏竟像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对立了起来。   情势紧张,一触即发。   此前,他按住心意不表态,是想着在情势最糟糕时拉她一把,送的远远的。   而他依旧是尹家郎君,在接下来的人生走自己该走的路,如此,才能既救得了她,也不牵连本家。   然而,一时冲动情难自禁,竟让他陷入了这样的两难地步。   无论外头如何评价尹相的老谋深算冷漠霸权,尹叙心里清楚,父亲一生忠君。   他与两个兄长自小耳濡目染,亦从无二心。   倘若圣人先行生出对付云氏的心思,他又能做些什么?   “阿珏。”尹叙严肃的看向面前的少女:“若……我不能永远都依着你来选择呢?”   云珏表情一松,露出几分疑惑来。   尹叙暗暗吐气,试图与她讲明白:“这世间不止有男女之情,还有与君之忠义,与亲之孝义,与友之道义。”   他苦笑一下,“若有冲撞,自该是非来明辨,我岂能时时刻刻都依着你呢?”   云珏抿了抿唇,漂亮的杏眼里正在积攒怒气。   终于,她喷发了,拽紧的小拳头狠狠往座边软垫里砸去:“我就知道!如果我和谢清芸都饿着肚子,你肯定会把青团先给谢清芸!”   寂静,还是寂静。   滚动的车轱辘与地面的摩擦声,甚至周边人声,都齐齐衬得车内死一般的安静,针落可闻。   尹叙:……   云珏愤愤望向尹叙:“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手里有个什么东西要送出来,竟然不是先想着送给我!你对我是男女之情?那你对谢清芸是什么?道义吗!你的道义重过心爱的姑娘会失望饿肚子吗!”   “若是这样……若是这样……”愤怒的少女喃喃念着,跟着做了一个艰难而决绝的决定:“那你还是对我讲道义叭!我不做你的意中人,我就做你的道义之友!”   噗呲——   少女喋喋不休的控诉中,尹叙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名为理智之光的镜面正在破碎,一并碎掉的,还有那番忠义孝义道义论。   真相剖开她的脑子,看一看里面装着什么。   尹叙忽然哂笑一声,在云珏又有开口之势前,一个青团已经精准投放到她口中,堵住了那张非常能叭叭的小嘴。   青团的清香微甜和内里肉干松的咸香在口中化开。   肉松干应该是烘干后的肉用棒槌捶打至散,再辅以佐料制成的。   咀嚼之间甚至能感受到咬断丝丝缕缕肉干松的奇妙口感。   好吃呢!   等等。   少女情绪归位,张口又要再叭,尹叙这次直接塞了两个,一个抵着她左边脸颊,一个抵着她右边脸颊,瞬间为她打造了一个腮帮鼓鼓的模样。   少女眼神茫然,还夹带一丝惊惧——她一次嚼不动两个呀!   配着青团作用凹出的造型,直接把尹叙逗笑了。   在她面前的青年,难得卸下了高冷矜持的一面,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她鼓起的脸颊上一戳,又一戳,趣味盎然,乐此不疲。   岂有此理!   你在玩我哦!   云珏盯住盘子里剩下的几个青团,忽然起身,面对面坐到尹叙的腿上,同时抓过三颗青团,一手勾着尹叙的脖子,一手将三颗全塞了进去——   进去吧你!   云珏腮帮子鼓鼓,连说话都带着滑稽的含糊:“给我鼓起来!”   尹叙简直拿她没办法,依言也鼓起了自己的腮帮子。   云珏伸出手指点着他的唇瓣:“不许动!”   然后,她先吐了一颗青团出来,飞快嚼碎吃掉,然后又吃了另一颗。   期间,尹叙如她所愿,一动不动。   云珏吃完了自己嘴里的,盯住了尹叙鼓起的脸颊。   就在尹叙以为她也要使坏戳自己时,坐在腿上的少女忽然扑身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呼着热气凑到他脸颊边,朱唇一张一合,整齐细腻的贝齿,就这样轻轻咬住了他鼓起的脸颊……   尹叙:……!!! 第50章 嗯,她完全被安慰到了!……   当咬住尹叙脸颊时,云珏觉得自己是占上风的。   可当马车抵达目的地停稳时,她捂着因为缺少呼吸生生憋红的脸颊,宛若一颗行走的红樱桃。   目光一转,始作俑者早已正冠理服,重新变得衣冠楚楚,连薄唇上沾染的口脂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那双深邃勾人的眼看向她时,带了几分凌厉的警告——最好记得你刚才求饶时说的什么。   一眼过去,尹叙先下了车,又站在车门口故意扬声:“若你不适,便现在马车中歇一歇再下来。”   说这话的人有多正经,马车里的人就有多害臊。   原是她小看他了。   尹叙掩去眼中那一抹笑意,正色行至兵部大门,向守卫道明来意。   不多时,内里有人迎出来,尹叙指了指送还的那些文卷,对方诺诺应声,七手八脚全给搬进去了。   尹叙一回头,看到了从车厢里探出的小脑袋。   她这会儿倒是缓过来了,小脸上的红淡去不少,唯有一双眼里水光潋滟,眼珠骨碌碌转,唯恐被哪个眼尖的发现她的不对劲。   尹叙轻咳一声,惊得那目光看了过来,他挑了挑眉,有点戏谑之意。   少女蹙了蹙眉,似是不满,直接让尹叙想到了她两腮鼓鼓的气氛状态,眼低笑意更浓。   云珏慢吞吞走到他身边,不多时,又有人出来为他们引路。   尹叙对来人道了谢,和云珏一道进去,没想等着他们的竟是朱昌杰。   之前冯筠和罗开元来时,只说兵部异常繁忙,他们亮明学牌后,便有人为他们安排,却是不曾有机会与这位兵部尚书详谈了解情况。   朱昌杰看到叙时只是客气,但看到云珏同来,客气中俨然多了一份热情慈爱:“不得了啊,小云珏才来帝都月余,竟已得圣人这般看重。”   这话多少有些长辈的打趣,但无恶意,云珏又惯会讨长辈开心,当即笑道:“朱世伯可不要笑话我了,圣人选用女学,不过是叫我们在旁帮衬着,真正辛苦的还是众位师兄呀!”   云珏毫不犹豫把尹叙往前捧,倒是叫朱昌杰多看了尹叙一眼。   忽的,他像是联想到什么,扶着胡须笑了一下,点点头:“也罢,之前你们的同窗来此,我无暇顾及,今日你们来,除了交还文卷,可还有别的事?”   云珏立马将目光投向尹叙,就差在脸上写“不要问我哦,我什么都不知道,要问问他”。   尹叙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暗笑一下,主动道:“若大人得空,晚辈这里的确有些事想要请教尚书大人。”   朱昌杰二话不说,直接将二人领了进去。   “其实,陛下布下的这个难题,本官亦有所耳闻。哎……不瞒你们,诸道送来的东西,兵部一早就翻阅过,可太乱了。昨日你们来时,我也忘了吩咐交代,这东西怕是没什么大用,而今日你们又将东西送回来,想来也明白那是一堆无用之物了。”   尹叙将文卷装车之时,曾吩咐下人将其还原成凌乱无章的状态。   归纳总结的文本他已存了一份,这些东西按照原本状态奉还,多少有些掩饰的意思在里面。   云珏看了尹叙一眼,见他并无解释的意思,便也闷住不说话了。   朱昌杰言及此,话锋一转:“不过我今日在这里,你们有什么问题便直接问我,好过在那堆东西上浪费时间。”   尹叙就不是那虚与委蛇之人,朱昌杰这样说了,他便问了:“敢问尚书大人,至今为止,朝廷是否切实与江南诸道联络走动过?除了上呈朝廷的奏书,可还有别的途径能得知江南诸道的具体情况?”   尹叙问得关键,却也是如今的难题。   朱昌杰摇摇头:“论理,地方战事不利向朝廷求援,朝廷无论如何也该尽快核实,想来也是多事之秋,关中诸道近来也有轻微瘟疫和流民之乱,各方牵制,圣人亦无扩军之想,若轻易支援一方,其他方的要求就跟着来了……”   尹叙听出了些端倪:“朱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兵部也拿不出那么多人来援助?”   朱昌杰疲惫一笑:“差不多吧。新君登位不过一年余,可许多事却要从长计议,也是无奈。”   想查出江南诸道的问题,就必须知道一些切实的情况,朱昌杰能说的都说了,但也无太大的作用。   似乎是看出尹叙神色凝重,朱昌杰又道:“其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带足人手亲下江南查探一番,可一来,你们这些个孩子个个儿金贵,轻易不可行动,二来,听闻圣人只给了半月期限,从长安出发,光是一道一道走过去,便不止半月……”   当朱昌杰说出这番话时,尹叙眼神忽然一动,眸中飞快划过思虑。   “对了。”正事谈的差不多,朱昌杰又开始话家常了:“小云珏,先是你伯母不是曾说过,要你得了空便去府上多多走动么,你父母不在身边,我们也无法时刻照顾,她都念叨好些时候了。”   云珏偏偏头,笑了:“去的去的,得了空一定去。”   朱昌杰略略思索,摆手道:“你们这些娃娃,心思一日赛着一日新。我看啊,选日子不如撞日子,你们今日辛苦走这一趟,便不要急着回去了,待我将事情处理完,今日你们便到府上用个饭,也好与你伯母和两位阿兄阿姐姐说说话。”   云珏眨巴眨巴眼,并未立刻做决定,而是看向尹叙。   朱昌杰多少听说过云珏对这位相府公子的用心,都是过来人,云珏也未遮掩,一看便知她更在意尹叙。   是以,朱昌杰干脆直接问尹叙:“如何?尹相爷的公子,可愿赏老夫一个面子?”   尹叙看向朱昌杰,连忙搭手作拜,和声道:“尚书大人言重,大人盛情邀请,晚辈们……只好却之不恭。”   朱昌杰哈哈大笑,爽快道:“好,我稍后就跟府里传个话,你们可别走了。”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大约是有什么事要请示朱尚书,尹叙眼色极好,主动起身就要退出去,朱昌杰的确有些事要忙,但也没疏忽他们,连声道:“你们随意走走,稍作等候,我这头处理完便来寻你们。”   二人自然称是,先后退了出来。   朝廷职位诸多,下设衙署也各不相同,这还是云珏第一次实地游逛。   “尹叙,你看这里的花都开了!”云珏瞧见一个小花圃,里面开满了零零碎碎叫不出名儿的小花,她蹲在花坛边,眼里都映入了色彩。   尹叙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刚刚谈话时在脑中一闪而逝的灵感与思绪,在此刻悄然编织。   方才,朱昌杰话里话外都透着并不人手不够的意思。   但他所言并不详尽。   兵部掌绘制舆图,然一张舆图的绘制,往往是无数人力的配合,又因精准度的掌控有一定难度,需要具备一定的技能,所以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制图。   这也是为什么市面上鲜少有地图公然售卖。   即便是有流于民间的地图,也多是行惯某条路的人绘制出来,依次传开,多用于行商。   从平介之战至今,大周大的战事没有,但诸如各地流寇山匪作乱的小规模清缴还是占了不少。这种战事通常不会影响到疆域变化,可圣人手里的舆图却换了好几次,皆是地官们一遍遍踏足山河探访测量得来。   之前,尹叙只是听说了这件事,并未联想到其他。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昔日平介之战中那些乱民能借山中挖出的宝藏作为军资甚至迅速强大,难保圣人不会有效仿之法,明面上以重置舆图为由派遣人手踏山走水,实则也想碰碰运气,探一探民间还有没有深藏于隐秘之处的宝藏。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一国之君,竟打起了乱世时被商贾藏起的财宝的主意。   可如果他猜测为真,只能说明朝廷真的很需要一笔钱。   如此一来,圣人迫不及待要收拢陇西对其下手,就说的通了!   若他没有记错,朱昌杰原是云庭的旧部,而现在,无论是朱昌杰还是霍千山,都为圣人做事,那他们接近云珏和赵程谨,是否别有用心?   忽的,尹叙又想起了旬假时赵程谨和云珏曾携大礼拜访父辈昔日旧友的事。   最初察觉此事时,他便觉得略有古怪,奈何那时他因云珏的事分了心,甚至在云珏去霍府闹了那么一出时帮着添油加醋一把。   现在看来,这件事也大有文章。   且不提云珏,单说那赵程谨,尤其是什么天真单纯的小公子!?   他送出厚礼时,难道不曾想过会引火烧身,引朝廷觊觎陇西财富?!   这根本不可能。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赵程谨,他是故意为之。   鼻间是一阵熟悉的香气,尹叙眼神一动,只见云珏一张小脸已凑到跟前。   她赏完花了,与他说话几句都不搭理,便凑了过来。   “你在想什么?”   尹叙看着面前俏生生的小脸,弯唇浅笑:“没什么。”   云珏眯了眯眼,“骗人。”   尹叙心感无力。   她眼力最是敏锐,他是领教过的。   可尹叙还是不想与她谈论这些,正欲找个话题遮掩过去,就听云珏道:“哦——你是不是在烦恼尹相要云、赵两家出兵支援江南诸道剿灭水寇的事呀?”   尹叙正要带着她走走,闻言差点左脚拌了右脚。   他以为她在为国事忧愁时,她在烦恼儿女私情,他放下忧虑任她撒娇,她冷不妨又谈起国事,偏偏还是敏感难言的事。   这个小混账!   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尹叙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散去后,他只和下朝归来的父亲谈了片刻,便直接找她一起出府。   老实说,他的确有些遮掩心思,不想让她知道。   可现在……   请问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吗?   与此同时,尹叙心里又有些警醒,她的情报消息比他想象的更灵通,难道……   “谢师姐和阮师姐说的呀!”少女脱口而出,面色自然又平静。   尹叙生生一愣,他甚至可以想象谢清芸和阮茗姝在谈得消息后,是抱着怎样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殷勤相告。   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疑,转眼就变成了薄薄的怒。   这女子搬弄起是非来,哪分什么出身修养。   都是一样的恼人。   但尹叙此刻顾不上恼怒,他看向面前的少女,眼神里隐含审视打量,问:“那你……如何看?”   云珏张口就来:“那就打呀!”   少女轻松的回答和态度,不夹杂一丝复杂的考虑,有些天真,也让尹叙忍不住发笑。   云珏还很认真的同他分析起来:“如今圣人登位,民心归一,各藩镇虽然各自为政,但若为国家昌盛,也理当守望相助嘛!不过……”   她露出些许愁苦,尹叙竟也陪着她认真起来:“不过什么?”   云珏眨巴眨巴眼,很认真的说:“一来,我们陇西擅陆战,对的多是游牧骑兵,此次江南诸道作祟的乃是阴险狡诈的水寇,战术上或许不大相通,我怕陇西的军马也未必有致胜把握。最重要的是,整个陇右道至陇关的兵马各行其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随意可以撤离调派的。”   尹叙眉尾轻挑,竟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而且呀。”云珏轻轻舔唇,迟疑的看了尹叙一眼,欲言又止。   尹叙会意,环顾左右,最终还是把她带出衙署,在无人的地方说话:“有什么便说,你对我,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这话似是戳中了她,少女忽闪着大眼睛,一点点溢出笑意:“嗯!”   她真说了:“尹叙,我虽然不及我的兄长和阿谨那样可以守境打仗,手握重权,但我是那里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故乡。”   云珏拉住尹叙的手:“你可知,多年前陇西也很穷的。流寇作乱,商路不通,很多气候糟糕的地方,寸草不生荒无人烟。”   “后来,我父亲率军驻于陇关,清缴流寇,配合朝廷维护商路,一条能让商旅畅行无阻无忧无患的商路得由多少大大小小的厮杀和尸体奠基,旁人根本一无所知。”   她水汪汪的眼眸看向尹叙:“一方安定,换来的不仅是百姓安居,还有百姓安心,才有百业俱兴,赋税盛收,自然富庶繁荣。”   “陇西富庶都是一兵一马一刀一枪挣回来的,不曾有一分一厘强取豪夺。艰难时不曾有人主动支援,光景好了怎得还成罪过不该了?合着大周天下都该乱糟糟的,圣人才开心吗?倒不是说陇西不该支援平乱,但若那些人将一件本该和气商量的事做得颐指气使,是不是不大应该呢?”   最后一句话,少女软软的调子蓄满了委屈,仿佛陇西已经在声讨之下无奈妥协,把自己苦苦打拼来的一切拱手而出,任人觊觎搜刮。   若是换一个人,尹叙必定能搬出若大道理,譬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天下归一,皆属于王,群臣听令,自该君主如何调配安排便如何行动。   若再上纲上线些,凭她这番话断出些叛逆之意也是可以的。   可是,瞧着她这副可可怜怜的小样子,尹叙心下却是叹了好长一声。被她捉住的手掌反转过来握住她的小手,顿了顿,又滑至指尖,安抚性的捏了一下,男人声线温柔,语气既无奈又好笑:“是啊,挺不应该的。”   少女眼眸倏地睁大,黑眸中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嗯,她完全被安慰到了! 第51章 你这逆子!   朱昌杰很快便将手上的事情忙的差不多,出来寻二人。   彼时,云珏已重新把尹叙拉到花圃边看花儿,尹叙屈腿蹲在她身边,信口与她说道着这些看起来并不知名的花儿。   云珏纯粹看个颜色形状,哪里想得到这些花在尹叙口中也是有名有姓有来历。   她听得十分认真,直至朱昌杰来时才被打断。   “部中事务繁忙,久侯了。”   二人起身行礼,尹叙说:“朱尚书言重,是我们叨扰了。”   “唉唉。”朱昌杰不赞成的摆摆手:“云珏是老夫友人之女,说是未行拜礼的义女也不为过,她到府上,本该同到自己家一样,你们既是同窗,便都不必客气。”   话已至此,尹叙着实不好再客气,遂同云珏一并去了朱府。   因朱昌杰早已同府中打过招呼,所以吴氏早早准备好了酒水菜肴,就等他们回来。   不止吴氏,连朱文升和朱冬芃也在府上。   一见到云珏,朱冬芃便热情上前拉住她的手:“阿珏,你可算是来了。”   朱文升见到云珏身边的尹叙,亦抬手见礼。   一行人进入府中,朱冬芃主动请云珏到自己的院子里说话。   朱文升笑着摇头:“女儿家的私房话,一说开就难收住,我们还是不要掺和了。尹兄,这边请。”   尹叙看着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的两个人,冲朱文升微微颔首:“请。”   圣人设新学时,朱文升已在护军中谋职,是以并未参与这桩热闹,将尹叙请至厅内后,朱文升同尹叙聊了不少新学的事。   尹叙一一回应,不免道:“朱兄这般好奇,当日也该参与一二才是。”   朱文升摆摆手:“尹兄实在太抬举我了,我文武平庸,能在护军中谋一个小小的职位已是不易,理当踏实行步,又岂可朝三暮四?更何况新学文才众多,尹兄便是其一,在下更不敢前去献丑了。”   尹叙对这些赞誉之词早已处之泰然:“朱兄过誉了。”   朱文升来了兴致,表示自己收藏了几幅名家真迹,相邀尹叙品鉴一番。   朱昌杰乐得这些小辈玩在一起,又无奈摇头:“他啊,总共就这么些喜好,但凡来个人都要炫耀一番。”   朱文升被父亲打趣,略显尴尬:“父亲……”   尹叙跟着笑了笑,未置一言。   厅内气氛正盛,云珏这头也热闹着。   朱冬芃先带着云珏逛了一会儿自己的院子,然后就带她回了房里。   朱冬芃是朱昌杰的掌上明珠,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云珏不过夸赞了一句她的首饰,朱冬芃便立刻将自己的妆奁打开让她任选。   云珏连连摆手:“这是朱姐姐的东西,我如何能用。”   朱冬芃揶揄的看她一眼,意味深长的打趣起来:“女为悦己者容,你既心仪人家,却又在梳妆打扮上惫懒,又怎么勾住对方的眼睛呢?”   云珏生生愣住:“啊?”   朱冬芃被她这副傻样逗笑了,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呀,和相府三郎那点事情早就传遍长安城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害羞吗?”   云珏轻轻舔唇,脸蛋微红:“你们都知道呀。”   朱冬芃眼神暧昧的看了云珏一眼,与她坐得近了些:“傻姑娘,你这个年纪,有心仪的郎君再正常不过。”   她话中带了些趣味的恐吓:“我可告诉你,这长安城贵女如云,满腹才情有之,英姿飒爽有之,娇羞可人更是数不胜数,你若不正经争取一回,保不齐哪日就没了机会!”   云珏:……   呃,其实我已经争取到啦!   朱冬芃将云珏的沉默看作迟疑,越发鼓励起来:“母亲常说我们两家乃是世交,你便是我亲妹妹一样的人,你瞧上的郎君,做姐姐的理当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朱冬芃竟朝着云珏挤了一下眼睛。   云珏:……呃。   不多时,吴氏派人过来传饭,两人的私房话便告一段落。   用过饭后,尹叙和云珏同朱家人告辞,朱文升和朱冬芃主动相送。   走出正厅跨过一道月亮门时,朱文升停步侧身,让两位客人先行,就在云珏迈步时,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啊呀呀”着就朝前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几乎是立刻转身,稳稳的将云珏接在怀里。   周遭寂静了一瞬,云珏眨巴眨巴眼,真诚的盯着尹叙:我若说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尹叙嘴角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他将云珏扶起来,低声道:“云师妹小心些。”   嗯嗯嗯!云珏老老实实站好,思及刚才的情况下,她转眼看向朱冬芃。   朱冬芃倒是毫无掩饰,甚至有点邀功之意:如何?与意中人亲密接触四目相对的感觉不错吧?   云珏:……   ……   两人离开朱府,乘马车回相府。   吴氏给云珏包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早早备好的。   一路上,云珏兴致勃勃翻着吴氏送的东西,尹叙在旁看着,拧了拧眉。   朱昌杰既是为圣人做事,理当知道圣人对陇西的态度和看法。   虽然朱、云两家是故交,但如此敏感的时候,朱昌杰一家全无避嫌之意,依旧亲近热络。   尹叙忽然想起了当日云珏大闹霍府后,也是朱家主动出面替云珏解围。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朱家对云珏的维护之意都相当明显。   若非交情甚笃盖过了敏感局势,那便是……非奸即盗。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她来说,都不大适合跟朱家过多来往。   思及此,尹叙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女。   “阿珏。”他轻声唤她。   “啊?”云珏从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尹叙一眼,“怎么啦?”   尹叙微微一笑,尽显温柔:“这朱、霍两家虽都是云家故交,可感觉似乎不大一样。”   她先后登霍、朱两家,这么凑巧的,他都在场,自是看得清楚。   云珏微微撇嘴,是在思索他的话,然后点点头:“是有些不一样。”   说着,她忽然贼兮兮看了尹叙一眼。   尹叙被她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思及她那大胆行径,不由得正襟危坐,往后靠了靠,摆出严肃姿态:“为何这么看我?”   云珏如何看不出他的闪躲。   嘁。弄得她活似个等徒浪子,他才是那闺阁秀女似的。   少女兴致缺缺,嘟哝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朱姐姐说,我思慕你的事全长安没几个人不知,她还想帮我来着。”   尹叙立刻想到了刚才园子里那一绊。   他轻哂:“所以,刚才是朱娘子在帮你?”   云珏直接“嘁”出了声,眼神往他身上瞅:“我若喜欢谁,自当亲身上阵亲力亲为,才不假旁人之手!”   尹叙心道,你倒是挺自豪。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些微妙的感触。   从前,他以为自己会寻一位安生温顺的女子作伴,结果竟选了个和设想截然相反的人。   但他更清楚,即便她主动,也不会作那唐突之举,譬如故意制造身体接触。   她这个人,玩归玩,闹归闹,认真的事一向有分寸。   下一刻,只听面前的少女忽然轻叹一声,咕哝了一句:“不过,以后还是少去朱府才好。”   尹叙心头一动。   他正想着如何说服她暂时与朱、霍两家保持距离,她竟自己说了出来。   尹叙心中动容,伸出手:“过来。”   云珏放下手里的东西,乖乖坐了过去。   尹叙握住她一扯,主动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为何这么说?”   云珏看他一眼,倏地笑了:“你分明是明知故问!如今圣人想要陇西出钱出力支援诸道,若好好商量也就罢了,偏偏朝中的声音咄咄逼人,大有些将陇西捆上忠义刑架的意思,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此情况,朱伯父和霍伯父作为父亲昔日旧交,极有可能被其他人盯上,希望他们来做这个中间人说服我父亲和姑父。”   少女老成的摇头晃脑:“俗话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无论什么事,夹在中间的人最易陷入尴尬境地。若朱伯父和霍伯父圣命难为,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再说了,我确实不能代替长辈们做什么决定呀!”   尹叙听得直想笑,“你倒是懂事。”   云珏一副“你这话说的”的表情:“不然呢?我又不是傻子。”   尹叙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既然心里明白,以后便不许再听人胡言乱语,任人摆弄安排。”   顿了顿,他肃起神情:“我不喜欢那样。”   云珏眼珠一转,明白他说的是朱冬芃那一出“一臂之力”。   她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眨巴着眼时,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调子软软的:“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这一刻,尹叙心中警铃大作,分明清楚得很——她又开始了。   可他竟像是被施了咒法,如何都脱不开手,抱着怀中娇软,倾身吻下,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喜欢这样儿的。   ……   马车抵达相府时,尹叙已正冠理襟,俨然又是一副清正姿态。   云珏坐在一旁,叹为观止。   他是怎么做到从“情难自控”到“冷清自持”只需要一个眨眼的功夫?   还说女人善变,男人变起来哪有女人什么事儿。   尹叙行事一向有交代,前往朱府时,他已跟相府递了消息,两人回来时才知,相府今日有客。   还未进正厅,云珏已听到内里说话之人的笑声。   其中有两道声音,一道是沉稳的男声,一道是温和的女声。   厅内,贵客高坐上首,尹相在旁陪坐,其他人依次落座。   “魏王殿下。”尹叙见到来人,倒也不慌,从容行了礼。   云珏跟着见礼,眼神却往边上瞟了一眼,心里正好奇着她为何会来,就听尹叙直接问道:“敢问魏王殿下和霍娘子怎会来此?”   魏王李蔚是卫太妃之子,圣人的庶弟,今封魏王宫外建府,担着一个户部的闲置,倒也自在。   “哎,尹郎君误会了,本王与霍娘子并非同行。”说着,魏王看了罗、冯二人一眼。   罗开元主动解释:“今日我与冯兄去南市,因有些匆忙,恰逢霍娘子乘车出门,险些撞上。霍家马车及时刹住,却叫霍娘子受了些伤。霍娘子未曾计较,反倒将我们送回来……”   云珏眉毛挑了一下,看向缓缓起身的霍灵馨。   多日不见,她仍是那副温婉恬静的样子,还捂着右臂,大概是马车忽然刹住时撞伤了。   霍灵馨:“两位言重了,真正匆忙的是驾车的家奴,听闻二位正受圣人点派监外历练,若因家奴大意受伤,小女子才真正的承受不起。”   罗、冯二人闻言,连忙起身搭手作拜:“霍娘子言重。”   尹叙点点头,又看向魏王。   这次,不用他多言,魏王已主动道:“本王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你们监外历练一事。”   这话一出,厅内的气氛无端紧张了些。   魏王毫无遮掩,直接道出实情:“你们受陛下点派处理江南诸道水寇横行一事,但其实无论是人手还是期限都紧张了些。不过,今晨朝中倒是有了些新的建议,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一个方向。”   当魏王说出这番话时,尹叙心中已了然,他看向父亲,尹相也正盯着他,眼神里警告之意明显——魏王跟前,你可别乱说话。   果不其然,魏王一副宽和语气,说的正是尹相在朝中所提,由其他藩镇出兵出力支援的法子。   霎时间,厅内几双眼睛都朝云珏和赵程谨看过来。   赵程谨眼帘轻轻颤了一下,索性直接垂眼饮茶,并不接招。   若说其他人只是眼神示意,那么魏王就属于直接点名了:“其实,早朝之后,陛下已下令给河北道与陇右道送去消息,若日以继夜快马加鞭,不用半月便可有回音。若两方有其一能出兵出力援助,你们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这话是冲着谁说再明显不过,但无论云珏还是赵程谨,都没有回应。   谢清芸轻笑一声:“多亏王爷提醒,否则我们都没想到还有云师妹和赵师弟。陇西兵强马壮,尽是云师妹的父亲,便是大周数一数二的有名战将。”   “云师妹,赵师弟,如今江南遭灾,身为大周将士,保家卫国乃不可拒之责,且你二人又受圣人青睐,更该站在国家大局之上,修书回陇西道明要义,令陇西早日伸出援助之手,二位以为如何?”   赵程谨冷冰冰的表情就差把“不如何”三个字写在脸上。   云珏一眼扫向众人,借着这个动作悄悄看了尹叙一眼。   然而,前一刻还在车上还顺着她说“的确不应该”的男人,此刻只是沉默不语。   云珏轻轻抿唇,眼帘轻轻垂下。   父母长辈既决定将他二人送来这里,又何尝不曾想过他们会面对何种局面。   如今应庆幸他们是后生晚辈,想圆场还有可能。   若此刻是父母姑父被当堂问及,若无个结论,旁人又岂能轻易作罢。   思及此,少女倏地抬眼,毫无闪躲的回应:“此事既已有圣人向各地送去消息,只要是有助于国家安定,陇西自不会袖手旁观,一切以圣人所求为重。我与表弟既为臣子臣女,又为后生晚辈,岂能妄言妄行,但看圣人与长辈如何抉择,自当倾力追随。”   一直以来,谢清芸没少在云珏手上吃亏。   直到这一刻,听着云珏的回应远不及此前那般犀利,谢清芸隐隐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云珏的弱点,这才叫她连还击都失了力道。   谢清芸兴奋了,面对自己屡战屡败之后终于迎来翻盘机会,她岂能放过!   “云师妹这话,似是答了,又似是没答。难不成陇西一旦拒绝圣命,你二人也要义无反顾的置身事外?”谢清芸语气带笑,听起来更像是个打趣的玩笑话。   云珏张了张口,破天荒的没能回上话来。   就在这时,厅内想起男人冷清的声音:“谢师妹或许没有听清魏王殿下的话。殿下指的是,圣人向河北道与陇右道送去消息,而非圣旨。本就是个协商的意思,何时成了板上钉钉一定有答案的说法?”   “自先帝开国起,大周重要关隘地点便有藩镇存在,虽各行其道,但都是大周子民,只奉一位君主。开国至今,还无人敢像谢娘子这般公然质疑各道藩镇,甚至猜测他们有不臣之心。”   尹叙眸光渐冷:“最重要的是,谢师妹大概记性不大好,以至于忘了,无论是河北道还是陇右道,都已抵御外敌为重。一旦边境兵马调动,消息走漏,届时引起边境异动,谁能为这个结果负责?第一个提出此事的人吗?”   “咳咳——”尹相一个岔气,捂着心口惊天动地的咳嗽了起来。   一旁听呆了的魏王被吓得瞬间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主动为尹相递水抚背,一旁的奴人也涌上来伺候关怀。   尹相狠狠瞪了尹叙一眼——你这逆子!   座中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面色各异。   谢清芸纯粹是被怼的,阮茗姝和郑珠习惯性当背景人,冯筠和罗开元习惯性避开敏感话题,只是冯筠的闪躲又比罗开元多了一丝复杂的挣扎。   赵程谨忽然抬眼看了尹叙一眼。   奈何尹叙压根没搭理她,一个暗藏安抚的眼神快速投向自己身边的少女。   云珏抿住唇,眼里都是粉色的泡泡。   另一边,霍灵馨的眼神流转在尹叙和云珏之间,微微一动…… 第52章 “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   尹相被气到了,不顾魏王还在场,借口身体不适拂袖而去,不多时,又派来奴人传话——请郎君招待完客人后前往书房。   尹叙不用想都知道,父亲这又是要捉着他一顿啄了。   他也淡定,应了家奴,从容招待客人。   魏王此次前来真的不是找事的,他只是稍微传达一下圣意,帮助一下刚刚在仕途上起步的郎君们。   没想到,大江后浪推前浪,尹相身为朝廷重臣三朝元老尚未有只言半语,这些男男女女却一个比一个敢说。   这都是些什么狂言狂语。   碍于这与他在朝堂上谨言慎行的作风非常不符,魏王在相爷离开后,也早早退场。   有什么话等他走了再说,他不想听!   等两位贵客一走,就只剩霍灵馨了。   尹叙毕竟是主人家,霍灵馨又是因他们的人外出做事才受伤,他少不得要问候两句。   霍灵馨摇摇头,温声道:“方才是有些疼,但歇了片刻已好不少。尹郎君不必挂心。”   尹叙下意识看了云珏一眼。   果然,她正直勾勾盯着霍灵馨!   男人心中警铃大作,料想自己若再闲谈半句,她又该质问若是她和谢清芸都断了膀子,他该先问候谁了。   这种事,来一次就够了。   事实上,霍灵馨的伤情也无需尹叙来操心,冯筠和罗开元从回到相府后便找人去请大夫了,只因魏王与相爷还在厅中,人便不好进来,这不,一直在外头候着呢。   罗开元主动道:“霍娘子还是先检查一下伤势吧,确保无误再走,否则一路颠簸,再颠坏了可怎么好。”   冯筠眼神粘在云珏身上,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附和:“是啊,还是看看吧。”   两人都怎么说了,霍灵馨又确实伤到,便不再推诿。   郑珠也是个细心的人,这查看伤势,少不得要挽袖触碰,便请她到东瀚院的厢房里细细查看。   众人一听,觉得有力,看向郑珠的眼神颇具肯定,郑珠脸蛋一红,微微笑了。   谢清芸并不住相府,今日又败一回,在霍灵馨之前告辞了。   于是,一波人带着霍灵馨去东瀚院,尹叙要去见父亲,赵程谨和云珏反倒没什么动作。   尹叙察觉云珏的眼神有些低落,走过她身边时,低声说了句“等我”。   云珏眼帘轻动,待要回应时,尹叙已经走出去了。   赵程谨就在旁冷冷看着云珏,忽然道:“阿姐,你跟我来。”   云珏默了默,乖乖跟着赵程谨去了相府的后花园。   两人到了个僻静的地方,赵程谨转过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与尹叙什么情况?”   云珏:“啊?”   赵程谨:“别跟我装傻,他方才分明是在维护你。往日里这位尹三郎可没有这般模样。”   他走近一步,脸上打下一层阴影,尤似审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   云珏心想:是。你真厉害。   然而看向面前的博表弟,她只是摇摇头:“不是,没有,你别乱说。”   赵程谨眯了眯眼,又进一步:“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云珏问:“什么可能?”   “他没答应你,却又暧昧的照顾你,是为了吊着你,然后利用你的感情操控你!”   赵程谨开始不遗余力的吓唬她:“原本我不想与你说这些,但我不能看着你犯傻!那日你振振有词分析这关中诸道纳贤敛财,就不曾想过,尹氏也是这些世家贵族之一吗?”   “你最好离他远些。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最擅长玩弄权术占尽便宜。陇西多不容易才能有今日的光景,你舍得看到那些蠹虫一个个舔着贪婪的舌头,将它搜刮干净吗?”   “此次圣人为何要巧借名目让我们同时加入进来?人手不够时间也不够,哪里是要让我们好生完成任务的意思?想想魏王的话,圣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打算找陇西借力,他不是要历练我们,而是巧借历练为由,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让陇西投鼠忌器!”   “说够了吗?”云珏忽然抬眼,往日里明亮璀璨的一双眼竟变得凌厉,伴着冷清的语气,让赵程谨生生一愣。   “姑父治军严厉,可麾下依旧有不服军纪的漏网之鱼。凡事都有例外,你凭什么说世家贵族中不存忠义清正者?没有证据便不该妄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赵程谨:“你……”   “即便圣人有求援之心,也从未表达过强迫之意。你莫要率先弯曲事实做些无谓猜想。我实话告诉你……”云珏沉着脸,朝赵程谨走了一步,竟于周身掀起一股冷冽气势,把赵程谨都震住了。   云珏微微倾身靠近他,声音压低,语调冷而决绝:“若有朝一日,陇西真的退无可退,无论是不是圣人发难,你我都不会是亲长们的顾忌。因为,我会在你我成为要挟他们的棋子之前,先给你一个痛快,再给自己一个痛快。明白了吗?”   赵程谨倒抽一口冷气。   他从未见过云珏这个样子说话,一时间竟被震傻了似的。   “表、表姐?”   下一刻,少女偏偏头,满眼揶揄戏谑,调子又变得轻快可爱:“可是,我觉得不会有那一天叭。”   赵程谨后退一步,像看怪物一样将她上上下下扫过。   云珏挑挑眉,得意道:“你觉不觉得这一幕特别像《洗剑录》里主角游说同道投靠朝廷那段?”   赵程谨:……   云珏眨巴眨巴眼,见他僵着不动,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把孱弱的小赵郎君拍的一晃悠:“你不会真的被我吓到了吧?你我是血浓于水的表姐弟,我对猪对狗也不会对你下手!命只有一条,当然什么时候都要好好活着啦!”   赵程谨:“你……”   云珏:“嗯?”   “你才是猪才是狗!”赵程谨火气大盛,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我定要将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书全烧了!一本不留!全烧了!”   赵程谨愤怒的拂袖而去,什么局势,什么顾忌,全被怒火烧了个干净。   ……   谈话不欢而散,云珏转身想起尹叙说过要她等他。   几步路的距离,少女的身影在回廊的灯火与阴影间若隐若现,待行至明亮处,她的脸上只剩明朗笑意,连夜色都压不住。   尹叙去了尹相院中,她自是不能闯去打扰,索性就在尹叙的院门口等着。   没人的时候,云珏便没讲究,她爬上尹叙院中的假山,刚好可以看到他回来的路。   今夜夜色不错,因气候回春升温,虫鸣也声声复苏。   云珏等了半天也不见尹叙回来,干脆两手交叠垫在脑后欣赏星月。   看着看着,她眼中褪去了刚刚蓄起的笑意,眼中映着的黑色天幕,开始浮现一些画面——   血腥气盖过了草木土腥气的山间,瘦弱的少女被人提小鸡般提在手里,沾满血色的长刀就抵在她的脖子上,甚至划破了皮。   她还很小,可哪怕吓得尿了裤子,也没有对着一桥之隔的父母哭喊半句。   悬桥另一端,大军已至,胜负只因这个小小的少女,多了一丝变数。   桥那头的夫妇眼中近乎充血,眼泪落下时,他们提起了刀。   阿珏,是爹娘有负你,带你来人世,却不能让你安然一生。   与其让你受人胁迫凌辱,不如先给你一个了断!   那头的喊话音未落,已有箭矢破风而来,直入她肩胛。   后来懂事了,她才明白,那不是致命伤,而是让敌军以为她已是弃子的一招险棋。   大军涌来,为求自保的敌军第一个将她丢下悬桥。   扑通一声,她掉进冰冷的水流里,厮杀声,嘶喊声,全都被流水隔开。   她呛了两口水,就在快要昏迷过去时,被人紧紧抱住,捞出水面……   ……   云珏至今还记得,那段日子,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陪着她。   那种庆幸欢喜中夹杂着浓烈痛苦和愧疚的模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些年来,她一直活的很自在。   虽然有时调皮过头了,也会被上家法,可即便上家法,也多是给旁人看的。   只要没有犯下违背道义律法的大错,处罚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有多少次,她被母亲督促着读书写字,棍棒都拿出来了,比她胳膊还粗,可她眨巴眨巴眼,把眼睛挤得红一点,母亲便愤愤的扔了棒槌,嘴里数落着,身体却很诚实的惯着她。   而她很早很早就知道,她可以对父母撒娇,耍赖,示弱,求饶,唯独不可以发脾气、埋怨。   否则,那些往事会立刻涌上来,他们就又变成那副痛苦又内疚的样子了。   说白了,她可以骄气,可以顽皮,但不可以活的不好,或者变坏长歪。   他们永远不会怪她,只会怪自己。   可是,被愧疚情绪操控的他们并不能很好的把握宠爱和宠溺的度。   于是,她只能叹着气,从小开始学习如何掌握这个度,然后在这个度数内,顽强又快活的成长起来。   来长安之前,她不是什么意识都没有,可当她小心翼翼向母亲问及,到了长安后该注意些什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时,母亲露出的神情,让她再也不敢多嘴。   那是一种惊惧,和久违的愧疚。   仿佛她这一问,是在怀疑自己来到长安不是来读书,而是来送死。   母亲握着她的肩膀,恨不得把话刻到她脑子里——   “阿珏,母亲永远不会让你置身危险之中。往日你在陇西如何过,到了长安便继续怎么过。就……就当是去游玩一回。若说你要留心什么,那便是吃饱,睡好,千万不要生病。尽管无忧无虑些。”   她乐得直笑,问:“那若是有人欺负我,我也能打回去吗?”   母亲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转头给她找了一副袖箭还有一把暗器。   谁敢欺负你,先打再说,爹娘来善后!但你若仗势欺人,那就把你吊起来打!   云珏轻轻弯唇,笑了一下。   母亲呀,哪有人可以真的无忧无虑一辈子的。   都是要长大的呀。   ……   这一头,与父亲的一番谈话并未超出尹叙的预想。   当尹相再三提及往事时,尹叙也不再沉默,单刀直入:“证据呢?”   尹相气的抓起石砚就要砸,可举了半晌,还是放下来。   尹叙了然,笑意嘲讽,说了这么多,根本没有证据。   他语气极淡,问父亲,新君究竟是想为先太子报仇寻回丢失宝藏,还是真的忌惮陇西财雄势大,打着这个幌子来谋事?   “放肆!”咣的一声,这次竟是真的将石砚砸了出来,却是与尹叙擦身而过,撞在柱子上,砸出老大一个坑。   尹叙一动未动,处之泰然。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枉你受圣人眷顾,委以重任,就凭你刚才那番话,断个谋反之罪都不为过!之前你言之凿凿要找证据时,我还当你能清醒行事,所以未作阻拦,可如今,你竟是明目张胆的偏袒!你是被迷了心智,连趋利避害都不知了吗?”   尹叙转身将那碎成两半的石砚放到了父亲面前,又顺手为他添了一杯茶。   昔日乖觉的小儿,终是长成了比父亲更高大的郎君。   尹叙掀唇一笑,声沉且稳:“这话说得,好似父亲这些年宦海沉浮都是靠着趋利避害度过的一般。”   “父亲放心,三郎清醒的很,且只要真相,不惹麻烦。”   “真相未明前,任谁对她泼脏水,我都只能翻倍泼回去,若真相如父亲所言,我会亲自处置她。”   “所以,以后类似的话,父亲便省了力气不必再说,您说多少遍,三郎都是一样的选择。”   尹相还气着,但更像是气到了顶,反而慢慢平复。   尹叙不欲再多说,同父亲搭手作拜,自主退了出来。   ……   走出主院,尹叙的脸色很沉。   就在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叫住了他:“尹郎君……”   尹叙蹙眉停步,回过身去,“霍娘子?”   霍灵馨竟还没走,看样子,像是专程来等他的。   尹叙看了看周围,天色已暗,又是通向他院子的一条小路,没什么人经过。   “霍娘子还没走么?”   霍灵馨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说:“我有些要紧的事想同尹郎君说。”   尹叙:“有什么事不能白日说?”   霍灵馨看了尹叙一眼,深吸一口气,竟迈步走过来,尹叙正要厉声呵斥,奈何她行动敏捷,已至跟前,同时飞快的说了一句话。   霎时间,尹叙脸色一变,竟没有再阻止她的靠近。   夜色之下,霍灵馨姿态柔弱的再进一步,几乎要贴上尹叙。   女人悄悄说着什么,而尹叙再也没把她推开……   片刻后,尹叙将人一路送到大门口。   霍灵馨捂着手臂,垂首姿态犹如含羞,霍府的马车已等在门口。   “尹郎君……”霍灵馨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眼中尽是期待:“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尹叙眸色冷清,随意抬了抬手:“女郎慢走。”   霍灵馨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尹叙双手负于身后,眉头紧锁。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至霍府的马车完全看不见踪影,周边一片寂静,尹叙才转身往里走。   刚走一步,他惊愕一声,被吓一跳。   大门内的圆柱后不知何时探出一颗脑袋,也不知在这看了多久。   从尹叙的角度看去,天色太暗,从尹叙的角度看去,活像是圆柱子上长了颗头。   尹叙很快认出这颗脑袋,惊吓未平,思及刚才那一幕,破天荒有些无措:“你站这里做什么?”   云珏保持着歪着头看他的姿势,慢吞吞道:“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来……”   她虽没说完下半句,但尹叙全懂了——结果你在和别的女人依依惜别。   尹叙倒抽一口冷气,试图平静:“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是可以解释的!” 第53章 “她来找你成亲!?”……   “成、成亲?”云珏眼珠子瞪得老大,攒着明晃晃的怒气,调子再拔高:“她来找你成亲!?”   说时迟那时快,尹叙一步上前,拦腰捂嘴一气呵成:“小点声!”   云珏像一尾挣扎的鱼,在尹叙怀中挣扎,尹叙心一横,直接矮身将她扛起来带回房中,长腿一勾关上门。   云珏被这一扛一放,顿时有些晕乎乎。   尹叙没好气道:“给我把话听全了!是她被迫要与人成亲,来求助于我!”   云珏:“她不想与别的人成亲,却来找你,不就是想同你成亲吗?”   这逻辑……   尹叙竟无法反驳。   毕竟,连霍灵馨自己也明确表示过,祖母曾将他列为贤婿之选,若非如今出了些小意外,霍家怕是早已找上门来。   以父亲现在极力想要将他与云珏隔开的态度来看,兴许真会答应。   但这话,此刻是不能说的。   尹叙微微敛眸,拉着她去座中坐下,又给她到了一盏凉茶,说出了霍灵馨今夜之请。   原来,那邱氏在云珏一事上吃了大亏后,被霍千山冷了好一阵子。   她安静一阵后,竟一反常态,不仅不与霍灵馨作对,反以身体不适为由主动让出大权。   霍灵馨自邱氏进门便在与她相斗,奈何邱氏这个继母身份太占优势,始终压她一头,若非霍灵馨有祖母相护,怕是早已被拿捏。   是以,明知邱氏此举有异,霍灵馨还是忍不住想趁此机会制住邱氏。   却没想,她还是犯了急进之过,先是乱了两个铺子的账,又耽误了一季购货,就连霍府名下两个庄子上都生了斗殴之事,险些闹出人命。   据说,是下头的人听说夫人抱恙,换了大女郎来掌家,心思便活络了。   原本每一桩都不算特别严重的大事,可一桩接一桩,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如果换在平常,霍灵馨未必会自乱阵脚,偏偏这时候,霍老夫人生病了。   霍灵馨是老夫人一手带大,恩情重如山,霍灵馨没法在这时候丢下祖母不管去与邱氏斗智斗勇,只能一退再退。   等这些声音传到霍千山耳朵里时,他终于主动出面了。   倒也没有责备霍灵馨,而是以她终究年轻了些为由,让她与邱氏说了些好话,请母亲重新掌家。   结果,这一次轮到邱氏反击。   邱氏重掌大权后,第一件事便是给霍灵馨张罗亲事。   而这一次,霍千山有力无心,霍老夫人有心无力,霍灵馨眼看着就要被邱氏定下婚事草草嫁出去了。   万般无奈之下,她找到了尹叙,希望他能出手相助。   其实这个请求多多少少带着些渺茫的希望。   虽然那次登门,霍灵馨看出了云珏对尹叙的执着,但尹叙的表现其实很淡,甚至于,他还有些照顾自己。   所以,她大胆的自提亲事。   尹叙当然是拒绝了。   “等等。”云珏抓住重点:“你既帮不了她,她为何说等你的好消息?”   尹叙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还听见什么,索性一次都问出来。”   云珏两手往他面前一撑,蹭的凑上来:“所以,你是答应帮忙了?”   尹叙眼神注视着她,坦然道:“是。”   云珏的小眉头越皱越深,不解的问:“为什么?”   通常情况下,尹叙只能有条有理列出十二般大道理三十六般小应该。   但对着眼前的人,答案只有一种——   男人在心底轻叹一声,坚定道:“我不喜欢她,不会娶她,更不会同她有什么暧昧。”   果然,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云珏表情一松,哦,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尹叙眼底浮起笑意,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些要领。   “那帮你想好怎么帮她了吗?”云珏煞有介事的解释:“我可不是吃醋噢,就是好奇。”   尹叙眼神轻动,笑意收敛了几分。   “你还想帮忙不成?”   云珏:“多一个人多一颗脑子嘛!”   尹叙轻叹一声,说:“你若想帮忙,那便什么都不要管,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   这是明确表示不要她插手了。   “咦?”   尹叙:“又怎么了?”   云珏:“江南水寇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你现在要分心去霍家的事情,那这边怎么办?”   这也与他的行事风格不符合。   尹叙面色无异,只是笑容淡了些:“霍灵馨的事不过举手之劳,还不至于花费我太多的精力。再者,魏王此次前来,多少转达了些圣人的意思……”   尹叙点到即止,云珏已经懂了:“你的意思是,圣人还是将希望寄托在河北道和陇右道?”   尹叙:“差不多。”   他耐心分析给云珏听:“你想想,圣人此次用女学来作文书官,看似一种革新,但更像是想让你与赵家郎君一同参与进来。表面上,你与赵家郎君成了众矢之的,旁人三言两语便可捆绑你们,但反过来,祸兮福之所倚,一旦陇西真的出兵支援,大获全胜,你们两个便是头功。”   云珏眼珠慢慢睁大,仿佛被灌注了新鲜的知识。   一看他的眼睛,尹叙就知道是动心了。   他唇角轻巧,捏了捏她的小手:“如此大功,理当嘉赏,如此一来,你倒是可以好好算算,陇西出兵损耗多少,便用赏赐填补,即便不能十成十的补回来,单在名声与威风上扳回的一成,便不是金银能买回来的。也不会有人敢再随意用言语捆绑你们。”   “你说得对!”陡然振奋的少女握住拳头,心思已经完全被带偏了。   她看向尹叙:“事关重大,我要回去好好盘算!便不与你多说了!”   说风就是雨的少女,爬起来就走,竟叫尹叙直接抓了个空。   “我走啦!”她倒是小心,身法又轻盈,眨眼间便溜得不见踪影。   尹叙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多了一丝凌厉。   陇西对这件事的态度,多少可以窥见他们对朝廷的态度。   方才,他其实是有心引导云珏,希望她能促成这件事情。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圣人真的只是在调查当年的事,对陇西也只限于怀疑。   如果云赵两家真是无辜,他自会极力替他们洗去嫌疑,若他们确然参与,那么解决这件事的突破口,也在陇西。   云珏刚走没多久,三勤便走了进来。   “郎君,消息已发出去,人手都备好了。”   尹叙神情一肃,站起身来。   自他上手实务以来,便深知身边有可信之人,手中有可用之人的道理,所以早已暗中养着一批人,专门为他做事。   其实赵程谨说的没错,无论关中还是江南,为了谋事而暗中养人的权贵富人比比皆是。   他也不例外。   尹叙让三勤取来纸笔,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打开抽屉,取出三个锦囊,一一装好。   “眼下我不便离开长安,让下面的人分成三路,一路前往幽州,一路下江南,一路入陇西,按照锦囊所言行事。任何消息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回禀。”   “是。”   ……   云珏回房就写家书去了。   在旁研墨的彩英大为感叹,往日里都是赵郎君写家书,如今女郎也开始写家书了。   云珏很快写完,把书信封好交给她:“找最快的马最省时的路送回陇西!”   彩英不疑有她,转身就去忙活了。   写完了家书,云珏伸了个懒腰,仰靠在座中看着天顶。   “霍灵馨……邱氏……”云珏嘴里轻声念叨着这些人名,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次日一早,尹叙如常与众人开了一个早会,主要是说说昨日的进展以及今日的安排。   昨日,罗开元和冯筠去各市走了一趟,的确带回些消息。   罗开元:“自漕运完善后,自江南向北的商路基本都是走水路,但因水寇之故漕运被打乱,导致陆路淤塞不畅,甚至一趟走商的货物损毁程度也超过往常。”   “我们问过了各市的往来商旅,近来到长安做生意的江南商人大大减少,连带沿途至长安的诸多生意都受到影响。”   冯筠:“其实,此次灾起突然,对于有根基的商户,损失多在眼前,不至于动摇根基,而能从江南通商至长安者,多半是大商。若是这场人祸能尽快解决,想来损失问题不大。”   交代完基本情况,冯筠又问:“尹兄觉得,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   尹叙沉吟片刻,缓缓抬眼:“大致情况我已了解,烦请罗兄与冯兄稍作逗留,其他人可以先回院中用朝食。”   此话一出,书房中的氛围有了瞬间的松动,但松动之后,又有些微妙。   赵程谨是第一个赶着回房吃早饭的,顺手带走了云珏。   尹叙的目光一路跟着云珏出去,然后看向其他人。   谢、阮、郑立马明白尹叙是要私下同这二人说什么,也爽快离开。   等只剩他们三人时,尹叙开门见山提到了昨日魏王的登门的事。   与此同时,谢清芸领着阮、郑二人离开尹叙的院子,忽然笑了一声。   阮茗姝还与谢清芸膈应着,便没理,倒是郑珠听出了这里头的玄机:“谢娘子,怎么了?”   谢清芸不无嘲讽道:“我看我们还是别忙活了,这场所谓‘历练’,根本是为他人做嫁衣。”   啊这?   阮茗姝眼珠一动,控制不住好奇看向谢清芸。   她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这是谈正经事,并非什么小姐妹私房话,谈不上建交情。   谢清芸此刻也是呕得很,不吐不快。   “你们难道还看不出圣人为何设置这次历练吗?哪里是为了让我们亲力亲为去解决问题,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郑珠吓了一跳,怎么随意牵扯圣人呐!   阮茗姝则是别扭的想,我姐姐都不敢这样妄议圣人呢!   但其实谁也不傻,魏王那么一说,圣人的意思就很明确了。   他想利用陇西借力打力,且志在必得,但本意上并不想把关系闹僵,所以把云珏和赵程谨推到了风口。   众所周知,圣人设新学后,不止往陇右道送了圣旨,但诸道之中,也只有云赵两家及时将人送到了长安,其他州道,没有敢拒绝的,但多少有借故延缓的情况。   可圣人在意了吗?   他没在意。   圣人要的,就是陇西这两位能来到长安,老老实实活在他眼皮子地下。   说是一种无形的挟持也不为过。   难么现在问题来了,想要这两人好过,陇西就要有所行动。   倘若他们愿意且顺利的出兵平寇,那么圣人一定会论功行赏。   结合云珏和赵程谨被委以重任,从旁来看,自然会想到是这二人的作用促使此事达成,那么圣人可以借由嘉奖他二人来向陇西表态,他们好得很,   反过来,若陇西迟迟不愿出兵,那么云珏和赵程谨担着这个任务,只会顶受八面来风,直至陇西愿意妥协为止,与此同时,陇西忠诚与否一事,同样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从头到尾可以一句强迫也不说,只需静静等候答案。   此外,如果陇西出兵,对圣人的好处不止是借力打力,还能借机一探对方深浅。   一直以来,谢清芸都觉得云珏和赵程谨来到长安后,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的态度都有些奇怪,现在她想通了,甚至有一个强烈的直觉,陛下就是冲着陇西去的。   圣人设这一局,云珏和赵程谨才是关键。   谢清芸越想越气,虽然知道云、赵二人处在这个位置未必好受,可她生来便是这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从小到大,还没有给别人做衬的时候。   圣人让她来这趟局里陪跑,哪里有看重与珍视之意?   三人后面也没怎么说话,各自散去。   ……   这一头,尹叙留下二人,谈的其实和谢清芸所想的差不多。   这局到了这里,圣人的用意已经很明显。   冯筠和罗开元脸上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之色。   原以为是夺取功名的好时候,没想是白忙一场,两人之中,冯筠除了失落,还有对云珏的担心。   他没想到局势会变成这样。   可他这样的出身,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尹叙目光扫过这二人,缓缓道:“对于此事,二位心中定有些了解,多余的话我便直接省去,只谈二位更在意的事。”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抬起头来。   尹叙不慌不忙道:“虽然此次事件,我们已决定不了什么,但圣人日理万机,手头的麻烦事远不止这一件。你们至今为止所查所获,即便在这眼下这件事里起不到作用,但未必不能用在别处。二位应该好好想想,在此事中,圣人真正想考验二位的是什么。”   尹叙一番点拨,二人先是怔愣,继而自眼中亮起光芒,俨然已有领悟。   罗开元激动地向尹叙搭手一拜:“多谢尹师兄提点!”   说完,他看了冯筠一眼。   冯筠了然,当即道:“罗兄不必多虑,你我各自行事便是。”   时间紧迫,罗开元再不客气,匆匆离开。   冯筠没急着走,他看向尹叙。   尹叙正垂眼整理着面前几份归总的文书,察觉冯筠目光,抬起眼来:“冯兄还有事?”   冯筠眼神微敛,低声道:“我原以为,此次该白忙活了,没想到,你竟会提点我们。”   尹叙莫名其妙:“不然呢?”   冯筠倏地抬眼,直直的看向尹叙:“你可有想过,若有一日,我和你一般有权有势,在这长安城稳稳站住脚跟扶摇直上,届时,云师妹会选谁?”   尹叙的眉毛微不可察的挑了一下。   真是抱歉,你没机会了。   冯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云师妹登门那日,其实我是有些嫉恨你的,却也羡慕你。因为她从头到尾都不曾看过别人,她眼里只有你。可是……”   男人话锋一转:“她又怎知你是唯一的最好的选择?”   “当日尹兄对我说,即便怀着儿女情长,也莫要忘了最初的抱负,如今我懂了这句话,也佩服尹兄的坦荡和清正。所以冯某也愿意向尹兄坦白,甚至公平竞争。我绝不会放弃。只要云师妹一日未嫁,我便有一日的机会。再次谢过尹兄提点,告辞。”   冯筠转身瞬间,尹叙的拳头已经硬了。   一向正直清明的尹三郎君,心中第一次产生了邪恶的念头。   不应该提点他的!   让他捞空! 第54章 “好玩吗?”   尹叙为冯筠和罗开元做此指点,不止是为了避免他们陪跑一趟,也是为了支开他们的注意力,专心处置霍灵馨这件事情。   答应霍灵馨之后,尹叙便让人去查了霍家的种种情况,两日功夫已查的七七八八。   邱氏是霍千山留在长安之后娶的一房继室。   和众多宅院里的情况差不多,邱氏这个继母和霍灵馨这个继女的关系并不融洽。   邱氏刚进门时,便被霍灵馨摆了一道,丢了大丑。   也因为这样,在霍灵馨看来,邱氏始终没能真正的深得人心,继而造成了今日大意的后果。   但其实,邱氏这个人在霍家的发挥非常不稳定,有时被霍灵馨和霍老夫人压着打,有时又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予以回击,这才使得霍灵馨一直与这位继母斗智斗勇至今。   而古怪之处在于,邱氏无论是出身还是教养,都不像是能给出这等回击之人,尤其是这次。   她进退有度,所有事情安排的恰到好处,让霍灵馨犯的错不至于大到离谱,多少让人防不胜防,再在数量上一堆,霍灵馨便栽了。   结合霍灵馨当天晚上给他提出的交换条件,尹叙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落在邱氏身上。   那晚霍灵馨告诉他,她知道他们正在处理江南水寇一事,她手中握有重要线索,可助他在此事上有直接突破。   这一句话,引起了尹叙的重视。   霍灵馨一介女流,不可能参与朝堂之事,若她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岂会连一个邱氏都搞不定?   所以这当中含着两个关键。   其一,霍灵馨手里可能真的握有线索,但不是她取得,而是作为霍千山之亲女,无意窥得。   霍千山也是云庭旧部,但自从云珏和赵程谨来到长安后,整个霍家表现出的态度,远不如朱家那般亲近,尤其霍千山,至今没有亲自露过面。   所以,尹叙怀疑,霍灵馨所谓握有的线索,兴许是不利于云、赵两家的。   这也就解释了霍千山为什么会疏远。   进一步,如果霍千山和朱昌杰的态度是截然相反,或许就可以大胆推测,他们如今的立场和目的,也是相反的。   霍千山今任护军首领,负责皇城安全,圣人安危,若非极受信任不得用。   那么,霍千山暂时可判为圣人这边。   那朱昌杰……   尹叙不敢再想。   其二,也是自第一点推断出来的。   如果朱昌杰和霍千山早已反目,甚至暗中敌对,那么这个邱氏,极有可能是霍千山来到长安之后,被设计安排嫁给霍千山的。   所以,邱氏的许多行为,都是受人指点。   背后的人帮她时,她便无往不利,甚至设计出这一次将霍灵馨拉下马的计划。   背后的人放任她自行主张时,她便不敌受质。   偏偏是靠着这一张一弛的控制之法,反而让霍家长久以来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对抗。   当然,这些都只是推测。   霍家到底是什么情况,还得亲自探一探才是。   ……   霍家闹剧发生后,霍家又回到了邱氏手上管着。   朝廷对于官员参商有着严格的限制,更是不允许官员直接经营商事。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依旧会利用各种手段转嫁获得红利。   这些圣人不是不知,只是他暂时无意追究到底罢了。   不过像霍千山这样的身份,家中又是如此情况,尹叙倒是觉得,霍家名下这些财产,大抵也是全部了。   除了农庄果园,便是开设在东市的食肆,布店与粮铺,都是些吃穿用度的经营,也符合霍千山谨慎笃实的性格。   尹氏名下也有不少铺子,红利不菲,还有圣人赏赐的宅子庄子。   他虽不曾亲掌这些,但多年来看母亲操持,心里多少有数。   想要让这些地方经营起来时畅时阻,最有可能是这些地方早已被暗中安放了人手,随时配合。   不过,尹叙更偏向于他们受的是幕后之人的安排,而非邱氏的指使,局势如何,得看对方想如何。   出门之前,尹叙先回了一趟卧房,趁着更衣期间,他派三勤去各院瞧瞧,看大家都在做什么。   三勤心领神会,其他院子都是打眼一看走走过场,唯独在打探云娘子的动静时,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阵,然后带回答案——云娘子早饭之后就出门了,听说是知道没事干了,出去玩了。   尹叙眯了眯眼,又出去玩?   这两日,冯筠与罗开元开始了一番新的忙碌,阮茗姝和郑珠不明所以,只能每日派人去问一问,然后在房中埋头做文书。   赵程谨一如既往的消极怠工,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谢清芸同他捆绑,便也大大方方惫懒起来。   剩下云珏,不知是不是他明言表示不需要她插手此事,她不仅没掺和,连日常都不怎么找来。   与其说是听话乖巧,到更像是一种无言赌气——不要我掺和是吧,那我不管了,我也不来了!   此种情态,不由得让尹叙想起了她从前追着他跑时那股顽强的劲儿。   他甚至有些荒诞的觉得,果真是到了手的便不新鲜了,说不来便不来。   原本在这段感情中十拿九稳的尹三郎,忽然就生出了一丝丝不快乐,但这丝不快乐又显得很没有道理。   不是你自己不让人家插手的吗?   胡思乱想不过片刻,尹叙及时刹住。   他并非容易分心胡思之人,可现在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倒是生出一堆情绪来。   尹叙,你不对劲。   纠正了自己后,尹叙很快平静下来。   她去玩也好,此事还是不要让她参与知晓的好,毕竟霍千山这一头到底知道些什么还未可知   手底下的人分散出去后,就只留下两个暗中保护之人,不过对尹叙来说,搅一搅这霍家的风雨,要不了那么多人。   霍灵馨的要求,是希望他能替她阻止邱氏张罗的那门婚事。   可他既不是她的什么情郎,也非她亲属,这样贸然插手一个姑娘家的婚事,一旦传出去,说他对霍灵馨没有什么,谁能信?   尹叙不好说这里面有没有霍灵馨暗藏的小心思,但这件事,并不止一种解决方法。   霍灵馨的婚事,源头在于邱氏,只要让邱氏无暇顾及亲事,此事自然迎刃而解,甚至可以借这个机会,探一探那个幕后之人的底。   然而,尹叙万万没想到,他才刚要动手,三勤匆匆来报,霍家名下那些庄子铺子,出事了。   “出事了?”尹叙心头一惊,第一反应是霍灵馨已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要提前收网。   可三勤回禀的情况,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先是粮铺。   据说,近日有个临城的富商,因南方水寇之患滋扰百姓打乱经营,悲痛不已,遂来长安购粮接济因受人祸被迫北上躲避百姓,也算是行善积德,祈祷老天爷早日让人祸平定。   这是大善之举啊!   因霍千山如今的身份水涨船高,不乏有人借买粮为由行贿赂之事,昔日,邱氏就曾因收了这样一笔钱而被霍灵馨挑出来,而后受到霍千山一通责骂。   所以一直以来,粮铺的原则就是正常营生,做最实在的生意。   不过这也没有难倒那些想要巴结的人,你想做正经生意,那我们便给你送正经生意。   正经生意送得多了,不一样也是人情么?   是以,邱氏说什么都不再让霍千山插手,贿赂可以不要,明码标价的生意岂能拒之门外?   于是,和往常一样,经人介绍,霍家粮铺成为了购买渠道之一,那富商斥五百两的巨资分别购买米面,因局势未稳,如今的细米麦面价格较之前涨价些许,但五百两下来,那也是数千石的粮食。   简直要搬空粮铺当季库存。   粮铺的人高兴坏了,按照大善人要求,分装粮食,两日内分批运送完毕。   结果,粮食刚送去,事情就出了。   大约这位斥巨资做善事积德的商人,从前没少做奸商,那米刚送过去,对方就查出这米粮缺斤少两。   霍家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瞧着那米粮是用细麻纺织的大口袋打包,而且数量极多,便每一份都偷取了少量出来,至于证据,便在那打包的口袋上。   粮商检查粮食的工具,是一种中空的凿针,手指头粗细,可从米袋任何部位取粮检查。因为是纺织的麻袋,所以具有一定的编织纹路,如果用更细一些的凿针,戳进去时小心拨开纹路,米粮从凿针中间滑出来后,再仔细把编织纹路给拨正。   这种操作,乍一看很难察觉,但若一寸一寸细看,便可看出这里的编织纹路明显比旁处松动。   其实,做大宗生意,尤其称量点数的,在业内其实接受一定范围的误差,甚至有长途运输的货物,还会考虑折损程度。   但这笔生意本就是救济百姓的善举,这是积阴德的事,哪怕是有人悄悄偷抓了一把都是缺德,更别提那富商在称量手段上很有一套,每一袋所缺斤两都能精确称出来。   哪怕每一袋只抓一把,上百袋的米粮,也能抓出贫苦百姓人家一个月的口粮来!   在这种通俗易懂的换算下,事情就闹大了。   你抓一把米,就有一个人少吃一碗饭,三个人少喝一碗粥,抓上百把,这是多少阴德哦!   更绝的是,有些在粮铺买过大包米粮的人家,都开始检查自家米袋子上是否有被挑过的痕迹,未必是在意这一两米的短缺,纯粹是气不过。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粮铺当天就关了门,一面盘查所有在工的伙计,一面检查店面内所有的秤和取粮工具,然后把短缺部分称量出来补过去。   是否亡羊补牢且不谈,但是这种问题在哪就先补哪儿,救灾为重,其他事继续协商的弥补态度还是可取的。   借着,便是布庄。   众所周知,物以稀为贵,譬如南方主食米,倒也不是不做面食,只是作出的面食终究少了北方那种劲道好吃的口感,偶尔遇上一家才到北方标准水平的面食食肆,就跟尝到了新鲜玩意儿似的,还能火爆起来,反之亦然。   霍家名下的布庄,近年来独揽了南方运来的一批丝绸,因纺织技法革新更加柔软耐用,常用来做春夏两季的衣衫,可今年南方水寇横行,这批货竟也断了,来客求购不得,很是遗憾。   没想到,才过两日,长安成的暗市竟然有人以高出正常价格的售价兜售这批布料,又因购买者言语不和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上了公堂。   于是,这布匹的事也传开了。   衣料都是应季售卖,为防止积存和虫啃,不止要在存放上下功夫,竞购货物时也要考虑数量,所以布庄不存在一季兜售结束后还剩这么多库存的结果。   很快,官府来人,请布庄掌事去查验布料,事情便在布庄闹起来了。   有人怀疑,布庄有人偷存货物,又在每年竞购新货时以旧换新,以保年年积存新货。   但布匹不比一把米粮一口面那么好偷,若真有人做假账中饱私囊,那这个人在布庄中要么有手段,要么有地位。   于是,布庄的清查也开始了。   剩下的食肆也是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经营中意外被察觉端倪。   最后,是两个庄子。   之前霍灵馨掌家时,庄子上发生了斗殴之事。   乍看之下,似是管理不严。可那受伤之人去看过大夫后,竟被指出这是被高手所伤,这出手之人必定极擅格斗,而且连伤势,位置,寸劲都拿捏得极好,轻一点,重一点,他都达不到这种要死不死的效果。   这件事情引起了霍千山的注意。   庄子都是些霍家和邱家的亲眷掌管,霍千山都是知道底子的,农庄果园干的都是苦力活儿,有力气的汉子就够了,定夺再养几条猎犬便可护庄,哪里需要练家子?   于是,庄子也开始清查这些人底细。   听到这里,尹叙心中存起的疑惑,渐渐成了一种笃定。   看来,有人和他想到了一处,且更早一步出手。   对这些铺子、庄子,无论用的是什么手段,暴露的是什么麻烦,归根究底,是要让霍家意识到,他们名下这些铺子、庄子里的人有问题。   最终目的,只要迫得霍家起底自己手下的人,而他们便可顺水推舟,借霍家之力去查这些人里谁会是被安插进来的那个人。   尹叙眼神渐沉,唇角轻勾,他大抵,知道是谁干的了。   ……   “女郎!女郎!闹起来了!都闹起来了!”彩英小跑着凑到云珏面前:“霍……那谁,家中已经在清查所有人了!”   这里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紫砂坊,客人可以自行画样纸来定做茶具。   彼时,云珏正皱着小眉头玩泥料,上好的砂泥被她摔得啪啪响!   呼,好累呀。   她忙着摔泥巴,还抽空道:“到这一步就可以了,把钱款结清,立刻抽身。”   彩英脆生生应下,转身就要去做事,结果生生定在原地。   云珏察觉她的影子没懂,一边拿着工具戳紫砂泥,一边嘟囔:“快去呀,速战速决,别叫尹叙发现啦!”   话音刚落,一个修长身影越过定在原地的彩英,缓步走到云珏跟前,投下一道新的阴影。   霎时间,少女动作一凝,眼珠转了一下,飞快道:“……若叫尹叙知道我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在这里给他做小礼物,便没有惊喜了呢!”   身边响起男人一声低笑,云珏觉得周身一圈开始酥麻,鸡皮疙瘩都起来啦!   他手撑着案台,俯身至她耳畔,动作卷来一股冷冽清香。   “好玩吗?” 第55章 .11.13【一更】他快气死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呀?”一阵短暂的对视后,云珏软软的发问。   尹叙微微敛眸,轻撩衣摆,径直坐在她身边的胡床上,好整以暇的盯着她面前这摊乱糟糟:“你在做什么?”   做、做什么?   云珏看着手里的紫砂泥,“捏,捏茶壶啊。那个老伯伯说,若是想不出画什么样儿的,自己做也是可以的……自己买泥就行。”   捏茶壶……   尹叙看着那团被她玩的快包浆的紫砂泥,轻轻叹了一声:“做茶壶干什么?”   云珏的表情不大自然,支支吾吾道:“捏茶壶还能干什么,当摆件么……”   尹叙轻轻别开脸,嘴角飞快的扬了一下。   转回脸时,他眉毛轻挑,慢条斯理的开始挽袖子。   然后,在云珏一脸惊愕与意外的表情下,尹叙白净修长的手另取了新的紫砂泥开始轻轻摔打。   她愣愣道:“你、你做什么呀……”   尹叙轻轻叹了一声,语调悠长的答:“做茶壶啊,难道捏摆件儿么。”   云珏一听,竟伸手作阻:“你等等!”   她对尹叙一向大方,可今日却有些小气:“这、这是我按照一套茶具的量买的,捏坏了可就凑不齐一整套了。”   尹叙瞥了眼她手里那坨,不无揶揄道:“怕什么,早已凑不齐一套了。”   云珏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软趴趴的泥:……   事实证明,尹叙真是多才多艺!   被云珏摔来摔去的泥到了他手里,搓圆捏扁简直随他心意。   尹叙并未像她那般一个劲儿摔,耐心道:“凡事过犹不及,醒泥要有度,而且这壶也不是捏成的。”   云珏双目睁圆,再次化身好奇宝宝。   今日时间紧迫,她囫囵着学了点皮毛就开始捯饬,可尹叙很会!   紫砂泥被擀成薄片,在泥地上圈成一圈立起,尹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以往总是握笔,如今握着笔刀丸捶竟也熟练自如,轻轻巧巧将软软的泥衣塑形。   忽的,他低声道:“粘泥。”   云珏反应过来,把东西递到他面前,尹叙用拨片蘸上少许,沿着壶身与壶底的缝隙处一圈糊过,融合进缝隙的粘泥很快将缝隙填平,他捏着拨片继续塑形完善,云珏看的眼睛都直了。   “哇……”少女起身凑过来,两只小爪子搭在案台边沿,双目放光,夸张的惊叹。   尹叙做的认真,分心看了她一眼,嘴角轻扬。   云珏抬起头,眼神里满满都是钦佩:“你什么都会啊!”   尹叙一向谦虚内敛,也无谓争什么风光,可仅仅只是被她的眼神捧着,他竟有些飘飘然。   “这有什么难的。”   “喔——”云珏眨巴眨巴眼,看出了他与以往不同的骄傲。   尹叙眼神轻动,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改称道:“我父亲喜欢饮茶,还年幼时,我想亲手烧制一份茶具送他,便学了些,比起你自是游刃有余许多。”   云珏假装没看到男人方才抑制不住的一丝骄傲,很捧场的点头:“那你也是聪明的,那么小学会了,到现在都还记得。”   尹叙制壶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一偏,看向少女的脸。   云珏蹲在他身边,微微仰头看他,四目相对间,尹叙微微一笑:“大抵,我习惯什么确实记很久,不会轻易忘记吧。”   云珏眼神动容,软软的问:“对我也一样?”   尹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不一样。”   云珏语含威胁:“你还能忘了我不成?”   这一次,尹叙并未回应她。   记住旁的东西,顶多是记忆力使然,唯有用到时才会偶尔想起。   但你不同,是刻在心间,不受控制,随时都会涌上心头的。   短暂的沉默后,尹叙语气微沉:“为什么做这些?”   云珏刚要开口,却敏锐的察觉到尹叙话中隐约变化的语气。   他说的这些,不是指在这摔泥做茶具,而是霍家那些事。   云珏轻轻抿唇,犹豫着问:“你生气啦?”   生气?他倒是想生气。可如何气得起来?   他同样是初次谈情说爱,心中自然存着一股火热,想多与她相处。   之所以能一次次将她隔开,强调礼数,皆是那点修养与自持把控着。   反过来,她喜欢粘着他,什么事都想到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不高兴。   只是时候不对。   更何况,她做这些,正如当初处理冯生的事情一样,是实实在在踩着他的筹谋去行事的。   他要查霍家是否有外人安插的眼线,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力打力,让霍家自己起底这些人。   这些,她全都帮他做完了。   他是有多不识好歹才会在这种事情上责怪她?   最重要的是,他此次查霍家,是因为霍灵馨提出的那个条件,最终目的还是冲着云赵两家去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出他的心思便傻乎乎去帮,还不敢叫他晓得。   她其实也想知道原因,单他不愿明言,她便不再问,他说无二心,她便从不质疑。   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又聪明又傻的姑娘?   尹叙从不是爱胡思乱想的性子,可看着这样的云珏,他心神一动,放下手中的工具,将手伸向她。   云珏会意,像一只被召唤的小宠物一般,欢欢喜喜的坐进他怀里。   尹叙抱着娇软的少女,问出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行事作风的话:“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喜欢到明明可以活得随性恣意,却在他面前小心翼翼。   云珏觉得他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为什么?”   尹叙执着不休:“总得有个理由。”   云珏眼珠一转,认真的想了想:“你可曾听过,一见钟情多是见色起意?”   尹叙眉毛轻挑,有些不高兴:“你对我,是见色起意?”   云珏直笑:“诚然你的确长得英俊无双,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型,可还不至于一眼就叫我沉沦……”   尹叙:……   为什么这话听着也不太舒心的感觉。   云珏看着表情纠结的青年,笑着勾住他的脖子:“我的意思是,见色起意并不等于深情不渝,美色往往只是一道引子,有心者,因为皮相多看了对方一眼,继而看到了更深的地方,越看越喜欢,方才有至死不渝。”   少女眨巴眨巴眼,真诚而严肃的看着尹叙:“我对你也是如此啊!一开始,看到你一些好处,想要靠近些,多了解些,看着看着,又看到了好多好多好处,渐渐就走不出来了。”   她大胆的捏住尹叙的下巴:“你长得好看,才学丰富,见多识广,认真耐心,不因旁人之优越而嫉妒,也不因自己的不足卑微颓废。我喜欢看你做事情,永远不急不缓的,叫人看着都很安心……”   少女声线清润,如数家珍,尹叙第一次了解到,他在她眼里,竟是哪儿哪儿都好。   谦虚如尹叙,竟被她逗得连声轻笑。   “还有……”云珏忽然凑到他耳边:“学什么都快,无师自通,还举一反三……”说完,她飞快的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啾”,意指明显。   尹叙一阵情动,目光慢慢聚在她的樱唇之上。   “小娘子,做的还顺利否?可有什么难处啊?”坊主笑着走进来时,尹叙的动容瞬间凝固,直接将怀中少女丢到一边。   “啊呀。”云珏扑在座中,茫然转头,只见那青年又恢复了冷清姿态,正一本正经的握着工具善后。   如果脸没有那么红的话。   云珏小脸气红,双拳握紧:哼!   你再丢我一次,想抱我,可不能了!   ……   尹叙的效率比云珏高得多,在坊主的指点下很快完成了剩下的任务,而后两人一道出来,准备回相府。   经过方才那一番冷静,尹叙已不再作什么旖旎之想,脑子里都是正经事。   回府时,他把云珏拉上自己的马车,说道:“霍家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不可再掺和了。”   老实说,云珏一直觉得尹叙是那种说一不二有原则的人。   但他今日飞快察觉是她在背后动手脚,竟然连半句重话都没有说。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太喜欢她啦,舍不得说重话。   是以,听到尹叙这番告诫,云珏乖觉的就像是一个在听夫子训话的学生:“哦!”   尹叙睨她一眼:“真听进去了?”   云珏眼珠一转,尹叙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语气终于重了:“阿珏!”   这事你不能掺和!   云珏眉头一皱。   他还是加重了语气啊……   “哦……”少女闷闷应声,倒是没见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尹叙心绪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两人刚刚下车回府,赵程谨就一脸杀气的冲了出来,见到云珏,如见死仇,拔腿就要冲过来:“你……”   说时迟那时快,流芳和彩英齐齐上阵,熟稔的一个抱腿一个拦腰,嘴里碎碎念的说着什么乞求之词。   可是赵程谨哪里听得进去。   他快气死了。   “云珏,我带来的那套越窑青瓷……上、哪、去、了!”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磨着牙说出来的。   那一刻,尹叙明显感到身边的少女往后缩了缩,冲着那头友好一笑:“你听我说……是、是可以解释的……”   赵程谨眼睛都快喷火了:“我问你,上、哪、去、了!”   云珏轻轻舔唇,看了尹叙一眼。   尹叙一怔,好像……明白了。   云珏骑虎难下,弱弱道:“卖、卖了……”   卖了……   卖了。   哈……   赵程谨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精彩。   他怒极反笑,看了眼抱着自己的两个,手指着云珏:“卖了……哈哈哈……她卖了……”   下一刻,青年面色狰狞,发了狂一样冲过来:“那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第56章 .11.13【二更】“怎么就这么能闹……   赵程谨气疯了。   而云珏不止卖了他一套越州青瓷,还把一块极品茶饼打包一起卖了。   少女从尹叙肩头探出头来,弱弱道:“这、这样比较好卖嘛……”   这话成功的点燃了赵程谨最后的理智。   这里是不是相府已经不重要了,血浓于水的关系也不顶用了,斯文秀气的小赵郎君气到发狂,一把将两个人同时甩开,抓着手里的玉骨扇,跟举了把匕首似的。   云珏哇哇叫着,转身就跑——往院里跑。   “郎、郎君……这……”相府规矩严明,府中的郎君娘子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咋咋呼呼。   尹叙显然被这一幕震慑住了,他闭了闭眼,摇头,还是摇头。   ……   赵程谨撵着云珏跑了三圈,三圈下来,整个院子都闹开了。   尹相不在府中,王氏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见着尹叙走进来,连忙询问:“怎么了?”   尹叙先稳住母亲:“无事,是云娘子在与赵郎君嬉闹。”   嬉、嬉闹?   怎么听说是打起来了,还打得六亲不认呢……   王氏有些无措:“没什么大事吧?”   尹叙浅浅一笑:“母亲放心,我这就过去。”   王氏脸上并未显出什么厌恶之色,倒是在听到尹叙的宽慰之语后,捂着心口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   尹叙安抚好母亲,朝后院走去。   等他瞧见人时,那两个人一个神通广大的攀上了屋脊,另一个无可奈何守在屋下。   对峙的局面已然拉开。   站在屋下的赵程谨指着上方,怒吼道:“你……给我下来!”   趴在屋脊上的少女一动不动,嚷嚷道:“有本事你上来呀!”   尹叙的嘴角抽了一下,好气又好笑,但细细观察,又不难发现,站在屋下的人气喘吁吁面色发白,明显是气血不足的孱弱之相,反倒是爬上屋脊的那个,气息稳定面色正常红润,像是完全不累。   这让尹叙不由觉得,她是为了不让赵程谨继续撵着自己跑才爬上屋顶,好让他站着歇一歇。   尹叙摇摇头,终于还是出面解决了此事。   半个时辰后,被云珏偷偷卖掉的越州青瓷和茶饼被原封不动的送到相府,重回赵程谨手中。   赵程谨眼中的怒火瞬间散去,当即将东西拢到跟前,小心翼翼查验是否有磕碰损坏。   还好,买家应当是个识货的,买到之后十分珍惜,东西毫发无损。   赵程谨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再抬眼时,总算多了些理智。   然而,目光触及那颗从尹叙身后探出的脑袋,怒气不免回增。   那脑袋又立刻缩了回去。   尹叙眼神轻动,任由那颗脑袋缩在自己身后,对赵程谨道:“既然东西都已赎回,赵郎君不妨消消气,省得气坏了身子。”   赵程谨的目光从尹叙的身后转到了尹叙身上,微微蹙眉,似是狐疑。   云珏卖掉的东西,为何尹叙会帮她赎回来?   尹叙反应也快,淡淡道:“此事因在下而起,云师妹也是为了帮我。然无功不受禄,东西完璧归赵,尹某只愿息事宁人。”   你这么解释我就懂了。   赵程谨刚压下的怒气又陡然激增,看向云珏的眼神明晃晃的显露着一个意思——恨铁不成钢。   可愤怒之余,他又疑心,转而看向尹叙,语含试探:“是吗?看起来尹兄似乎遇到什么难题,需要大把的银钱才能解决?尹兄别误会,赵某恼的是表姐任意妄为,但若是尹兄真的遇到什么难题,我等同窗一场,只要尹兄开口,焉有不帮之理?”   尹叙笑了笑:“赵兄客气,此事已经解决,不劳费心。”   赵程谨闻言,便不再勉强,话头又转向云珏:“你还躲什么?莫要再给人家添麻烦!”   竟然把他的宝贝卖了来帮尹叙,也不看人家买不买你的账!   云珏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己渡劫成功,老老实实走了出来,被赵程谨拎了回去。   尹叙不放心,让三勤跟着去看,三勤回来称,赵郎君只简单数落了几句,并未再发火,他将云娘子送回东瀚院后,没多久自己也回院子了。   尹叙心里隐约有了数,将其他人遣散后,独自留在书房。   不知过了多久,书案斜后方的窗户被人轻轻推开,微微的风卷着熟悉的香气袭来。   少女才刚刚在身后举起手,尹叙已缓缓道:“阿珏。”   简简单单两个字,含着几丝隐晦的警告。   少女直接从后扑到他身上,呜呜道:“尹叙你救了我一命……”   尹叙正在写字,被她这么一扑,手中笔尖倏地往前蹭了一道,他失笑搁笔,将背后的人扯到面前来,云珏熟门熟路往他腿上一坐,圈住脖子:“感恩有你!”   尹叙笑了一声:“也不必谢的这么快,赎回东西花的钱,可比你卖得还贵近百两,也是好多石粮食了,云娘子何时为尹某销销账?”   云珏眼珠一瞪,什么感激都没了,满眼写着“我跟你谈感情,你居然跟我谈钱”?   可她反应也快,眼珠一转,又嘻嘻笑起来:“尹叙,你以后真的会娶我吧?”   尹叙挑眉:“不然呢?”   云珏:“那就好办,从聘礼里抵销吧,看在你真诚为我解围的份上,我还能再给你多添一百两,以证我心!”   说到这,她语气一转,装模作样的吓唬他:“你也知道的,我娘管得紧,我没有什么钱。你要是反悔不想娶我了,那这笔钱可就没有赔了!”   小混账!   尹叙实在忍不住,忽然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其实暗暗克制着力道,没有真捏。   云珏岂会感受不到,可她偏偏一副“我疼了,但我不挣扎”的小样子,软软的呜呜叫,一双水眸载着撩拨的目光对他一勾,又一勾。   尹叙指尖一趟,一股火热自跳动的心间冲向四肢百骸,又汇聚丹元,直冲而下。   他身体微僵,抄起怀中的少女就往旁边一抛——   “啊呀。”云珏扶住书案,险险刹住站稳,愤愤回头:“你又丢我!”   尹叙面色正经严肃,心道,那也是你先勾我!   男人严肃告诫她:“你我只是定情,尚未定亲,你注意些分寸!”   云珏一看他摆出冷清的样子,多少收敛了些,与此同时又有些叹息。   这情定了,他反倒成了那高岭之花,轻易不可采撷。   哎……   云珏盘腿儿坐在他身边的软座中:“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尹叙坐姿笔挺,将写毁的纸揉成团丢到竹篓里:“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再去找你。”   嗯!?   云珏眸子一亮,两手撑在身前往前一倾:“找我做什么?”   尹叙眼珠轻动,暗藏一丝狡黠。   他轻轻勾唇,淡淡道:“自然是再同你强调一次,霍家之后的事情,你不可再插手。”   原来是说这个。   云珏顿时觉得没劲,又坐了回去。   尹叙加重语气:“听见没有?”   云珏老老实实:“噢。”   尹叙点点头:“赵郎君今日才动了一回怒,等他怒气消了,难保不会怀疑你行事的动机,切莫忘记,一定不要……”   “一定不要叫人知道你我是什么关系……”云珏竟直接接了他接下来的话。   尹叙心头一跳,从她语气里听出了满满的失落。   他蹙了蹙眉:“阿珏……”   云珏却不再理他,吭哧吭哧爬起来,拍拍裙子,转身就走。   尹叙哪里还坐得住,飞快起身大步追上去,“等等……”   他身高腿长,两步行至少女身后,然话音未落,身前的少女忽然转过身直扑上来。   尹叙下意识伸臂环住她的腰,还没反应过来,少女软软的唇已经在他唇上“啾”了一口。   尹叙被她一套香艳组合拳打的近乎晕眩,待目光清晰落在娇艳之上,她哪里还有半分失落难过,目光之中全是得意狡黠。   到头来,还是被她唬了一回。   尹叙勾起唇角:“怎么就这么能闹。”   云珏逗归逗,心底还是存着些不满的,她语气劲劲儿的,尤似宣泄:“你且等着!待到你我关系可以对外公布时,我连街角的蚂蚁窝都要张榜公示!”   尹叙轻声直笑:“蚂蚁窝怎么够?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老鼠洞,毒蛇窝,家禽圈,一个都不要放过。”   云珏被逗笑,“就这么决定!”   然而,少女的明媚还是晃了男人的眼,撩了他的心。   云珏都准备走了,腰上忽然一紧,转眼已被抵在墙上,尹叙捧住她的脸,倾首吻下去……   ……   哄走云珏,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   坐回书案前时,尹叙气血有些沸腾,心中暗道不该。   明知她闹起来无休无止,他竟忘了要克制。   尹叙心中一遍遍念着清心经,又告诫自己不可再孟浪。   她顽皮淘气,又是在民风开放的陇西之地长大,不看重这些,但他不能纵容她。   至少在成亲之前,无论有无外人,他都该护着她的名节。   ……   因为有云珏这一掺和,霍家很快开始盘查下面铺子的人手。   一般情况来说,如果名下铺子庄子同时出现问题,多少会引人怀疑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可巧妙之处在于,此前霍灵馨掌家之时,是她真的管理不善也好,是有人暗中安排也罢,霍家名下这些产业已然问题连连,而那时,都是些数量占多的小问题。   而后,邱氏重新掌家,问题再次席卷而来,还是比之前严重得多的大问题。   结合前因与常理,看起来则像是因前面那些小问题的堆砌,而造成这个更严重的后果。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嫁接。   至于邱氏,又或是假设她背后的那个人生出怀疑想要调查,那就得连着前面霍灵馨掌家出的问题一起查。   更进一步,若对方真的反过来调查,尹叙才要笑出声。   有动作就会有痕迹,除非他们唯恐不会被发觉,否则就该乖乖的躲在自己的老窝吃下这口苦果。   顺水推舟借力打力这种事,他们这头玩得,对方那头可玩不得。   “嗬……”尹叙坐在书案前,忍不住轻笑起来。   小混账,机灵是真机灵。   ……   事实证明,对方显然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   随着霍千山对这件事的重视,邱氏非但没有任何反抗举动,反而配合着开始清查下面的人手,从录下的身份来历去查,竟查出好些个用假身份的短工。   这时,都用不着尹叙再挑拨什么,霍灵馨已经按捺不住出手了。   雇佣这些短工,可不是她当家时的事,这便证明今日这些麻烦是早已有之。   一时间,邱氏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之后,尹叙又等了几日,并未等到有谁来帮邱氏翻盘。   但他并不着急。   这邱氏出身低微,能忍能扛,或许就是对方瞧上她的最大原因。   都这样了,她还能谨小慎微稳稳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但凡心急些的人,要么会怀疑邱氏是不是已经成为弃子,开始另寻线索;要么是质疑自己此前猜错了,根本没有什么人暗中相助邱氏,她就是个时而高明时而蠢笨,发挥不稳定的后宅妇人。   不过尹叙并不在意邱氏。   如今,霍灵馨算是重新翻盘,至少婚事能够暂时压住。   按照约定,她得将那个线索告知给他了。   就在霍家名下各个铺子临时关门开始重整时,霍灵馨的请帖送到了尹叙手上。   她邀他戌时之后,城西画舫相见。 第57章 .11.13【三更】你不试试,怎知我……   按照如今这个时节,戌时已然入夜。   圣人刚刚登基时,曾下令取消了宵禁制度,奈何近来乱事频发,便改为半禁。   凡到宵禁之时,城门落钥,往来商旅不可再随意进出城门,而城内各坊的百姓可以在限制范围内进行夜间活动。   不过,这种禁令只针对平民百姓,对尹叙来说并非难事。   三勤早已按照他的吩咐留意了各院的情形,尤其是东瀚院。   因为云珏卖了赵程谨的宝贝,以至于赵程谨这几日把云珏盯得很死。   不过她也闲不住,据说这几日都在学做紫砂壶。   之前他们一起做的那一套,在被老师傅润色完工后送来了相府。   然后,她让三勤送给了尹叙,还捎带了一句话——先抵三成账。   这账目,自是他为她赎回那套茶具茶饼花的钱了。   尹叙看着被老师傅润色多少能看了的茶具,把玩片刻后,亲手将其放到了卧房的多宝阁中。   待到入夜时,他换了身深色衣衫,悄然出府。   ……   城西的护城河边停了许多画舫,都是做夜间生意的。   霍灵馨约定的地点是一艘较小的二层画舫,不似旁的画舫那样有人频繁上下,像是被包场的。   上船之前,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拦住了尹叙之外的其他人。   “尹郎君,我家女郎邀郎君您单独见面,其他人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望您谅解。”   三勤:“这……”这怎么行,孤男寡女的单独约会,被人瞧见怎么办?   来人早有准备,只看尹叙:“尹郎君,您应该的明白的。”   您应该明白,今夜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尹叙看了眼画舫的方向。   和别的画舫相比,这一艘的确安静许多,看来霍灵馨自己也没带什么人。   尹叙微微垂眸,并未思考太久:“好。”然后看向随行之人:“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郎君已发话,其他人又岂能违抗。   来人笑了笑,侧身抬手:“郎君这边请。”   尹叙随着来人登上了画舫,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候。   ……   霍灵馨早已在舱中等候。   气候转暖后,夜间也无此前那般严寒,霍灵馨穿着粉白色的坦领裙,领口略宽,露出一片白腻,窄袖挽起几圈,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两只素金镯子,随着烹茶动作泠泠作响。   她仔仔细细输了头发,鬓间别着小巧的金钗,短短的流苏,稍做动作便急急晃动。   “女郎,尹郎君已到了。”   霍灵馨朱唇轻翘,“快请。”   房门大开,尹叙被请了进来,霍灵馨跪坐在正对进门处的茶座软垫上,抬首望向走进来的男人,柔柔一笑:“尹郎君。”   房中灯火柔和,尹叙进来后,便有人关上了船舱的门。   他微微侧首,眉头微蹙,选择直接开口:“尹某要的东西,霍娘子可有带来?”   霍灵馨微微敛眸,默了默,说:“我困境得解,本想好好感谢尹郎君,却没想你只在意这事。”   尹叙回过头,鼻间忽然嗅到一抹香气。   他眼神一凝,目光无声扫视周围。   这里应当是一间客舱,有茶座,书案,还有卧榻,借以屏风隔之,又垂纱帐,随风轻动。   茶座后方的矮柜上放了两只花瓶,瓶内皆插了鲜花,那混合的香气,似乎是从这里传来。   房间是用心布置过的。   “尹郎君。”霍灵馨察觉尹叙在打量周围,主动道:“即便尹郎君无心为我庆贺,也不耽误坐下来喝几杯茶水吧。”   尹叙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   片刻后,他像是妥协了一般,走到茶座之中,在霍灵馨对面坐了下来。   霍灵馨的茶烹得差不多了,迫不及待的开始分茶:“此前,尹郎君送了上好的茶饼到府上,我为祖母烹煮过一回,她很喜欢。”   尹叙眼观鼻鼻观心:“老夫人喜欢便好。”   霍灵馨笑了笑,眼中水波流转:“也是你送的好。”   说着,新鲜的茶水已送到他面前。   “请品尝。”   尹叙从善如流,端起茶水浅饮一口,茶香混合着那股复杂的花香,竟也有别样滋味。   霍灵馨见他饮了茶,嘴角弯了弯:“你看,我也就是想请你喝盏茶罢了,你不必这般拘谨的。”   说完,她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尹叙。   尹叙一看,暗想,她倒也是个谨慎的人,并不直接交谈,而是以此种方式告知。   他伸手接过,只觉信封也是香的,但无暇顾及,飞快拆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尹叙展开一看,眉头渐渐促起。   “就这些?”   霍灵馨一愣:“啊?”   尹叙眼中已生不悦:“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连证据都没有,我如何信你?”   霍灵馨蹙眉:“难不成尹郎君觉得我是故意拿此事诓你?我说了,此事是我机缘巧合下得知,但霍家的确握有证据,如果郎君想要一探究竟,大可直接去找父亲商议,我想父亲一定乐意配合。”   尹叙心中已然生怒。   照她这么说,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必在她这里浪费时间,直接找霍千山即可。   如今看来,竟像是被她利用了一回。   尹叙冷笑一声,正欲开口,霍灵馨忽然脸色大变,手中茶盏咚的一声砸在案上,她捂住了心口。   “我……”霍灵馨似有不适,缓缓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眼神竟生妩媚。   尹叙正欲动作,只觉心跳忽然加速,继而周身发热,这股存于体内的热浪慢慢汇聚在一起,直奔下腹。   “你给我喝了什么!”尹叙眸色一厉,双手撑在了案边。   霍灵馨也好不到哪里去,眨眼的功夫,她身上竟已极热,一双手不受控制的开始剥自己的衣服,可她似乎不想这样,脸色十分挣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直勾勾盯住尹叙,像是盯着最后一块浮木,“述清哥哥……”   女人露出肩头,坦领底下的领口令她春光外露,尹叙却立刻别开了眼:“霍灵馨,你自重!”   霍灵馨痛苦地摇头:“不识得……述清哥哥,我没有下药,我也不知道喝了什么……”   仿佛是为了映证她这句话,外面传来了霍灵馨近身侍婢的声音:“女郎!不好了!奴婢在船下瞧见有一群人举着火把朝这边走来,好像是夫人和府上的人,看样子是直冲着这头来的!”   霍灵馨大惊,“把门锁上,让人挡住他们!”   “是!奴婢这就去办!”   那婢女转头就跑了,留下霍灵馨和尹叙独自在房间。   霍灵馨不可置信的摇摇头:“定是我那继母,她近来连连吃败仗,怕是已经盯上我,也查到了我在这里租了画舫,便想设计害我……”   她双目含春的看向尹叙:“对不起述清哥哥,是我连累你了……”   刚说完,她像是被药物控制了心智,竟一点点爬向尹叙。   女人软软的声音包含着渴求:“述清哥哥……”   尹叙眉头紧皱,在霍灵馨扑过来那一瞬间,他飞快握住霍灵馨的双肩,将她牢牢牵住。   男人双掌力量很大,透过薄薄的衣衫,滚烫的温度让霍灵馨自喉头溢出一丝轻吟。   “三郎……抱我……”   尹叙直勾勾盯着霍灵馨,一双眼仿佛要吃人。   就在霍灵馨感觉到男人的手掌开始蓄力,以为自己要被拥入怀中时,尹叙忽然狠狠将她推开。   “啊——”霍灵馨以一个狼狈的姿势摔倒在茶座的软垫上。   药效的作用让她浑身的感官放大了十倍。   抚摸的触感变得深刻,摔倒的疼痛也同样加倍。   “疼……”霍灵馨眼泪都要出来了,又像是被这一摔摔得清醒,无措的看向尹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尹郎君,我们先躲起来吧……千万莫要让我母亲的人找到……”   就在霍灵馨打算和尹叙一起躲到衣柜里时,面前的男人冷冷的开口:“霍灵馨,你的戏演够了没?”   霍灵馨生生一怔,越发无措:“尹郎君……你……”   尹叙的手死死捏住大腿,用疼痛保持着情形。   “从我一进来,你的一言一行,都已暴露出你的目的。我早该猜到你是什么用心,原以为你至少能拿出点让人满意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这般糊弄我。”   霍灵馨还想否认,可尹叙根本没给她机会。   明知自己和邱氏对上,这个节骨眼不小心行事还在深夜出门包下这种地方已然不明智,既然一早准备用书信传消息,那么直接给他不比折腾这一趟来的轻松?   她借自己得知的消息,借力打力,让他帮衬了一回,如今更想一石二鸟,设下这春.情局,企图让他误以为他们都是被邱氏报复才有这番纠缠。   即便他失守唐突了她,还怪不得她,因为她同样是受害者,最后,他自是要对她负责。   霍灵馨起初还作楚楚可怜之状,可当尹叙把她那点计谋连皮带筋撕扯开,那股羞耻和愤怒竟短暂的盖过了药性。   少顷,她笑起来:“尹叙,你岂能这样污蔑我?我没有做过这些事……”   尹叙冷笑一声,直接掀翻了面前的茶案。   一声巨响,热水四溢,霍灵馨尖叫一声,手脚麻利的爬起来躲开。   一转头,她看到了尹叙的冷笑。   尹叙冷冷道:“真是怪了,你我同样被设计,怎得你中的药似乎比我轻上不少?难不成是想留些余力和理智,以便在关键时刻引导我,设计我?”   这个情况,霍灵馨已经很清楚尹叙不会上当了。   她看着强行坚持的男人,开始脱衣服。   “尹叙,我哪里不好?你不试试,怎知我的好?”   她豁出去了,丢掉衣裳,媚眼如丝的笑了:“你说,待他们进来时,瞧见你我暧昧,结果会如何?”   尹叙鼻间全是混合的香气,他死死咬着牙,并未回应。   就在这时,床榻间传来了少女清脆的笑声。   霍灵馨浑身一震,转头看向一屏之隔的床榻:“谁?”   床榻之后,不知何时躺在那里的少女缓缓起身,背着手走出来。   少女的脸自屏风后一寸寸露出来,尹叙眼神轻动,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云珏才不看他,只盯着惊吓到抓起衣服重新遮挡自己的霍灵馨,邪邪一笑,竟抬手扯开了自己的腰带:“我猜,你只能做个小叭。”   尹叙:……!?!?!? 第58章 .11.14【一更】她只想回家。……   “把衣服穿好!”   就在云珏刚刚松开腰带的瞬间,对着霍灵馨时尚且冷酷无情的男人忽然沉声呵斥,把云珏都吓了一跳。   少女满腹委屈:“你吼什么呀!”   旁边这个都脱成这样了,你怎么不吼她,尽吼我呀!   尹叙何止要吼她,简直想揍她,出口的话还是那一句:“穿好!”   云珏撇撇嘴,到底还是把腰带缠回去了。   最后,她走到尹叙跟前蹲下,盯着他碎碎念:“也是,本就有的看,其他的自然不稀罕啦。”   其实她解开的是装饰的衣带,是在穿好裙子后,另取一截丝绸绕在腰间,长出来的部分打成花结,随裙摆垂下,走路时随风飘荡,很是好看。   她怎么可能当着霍灵馨的面和尹叙亲热?   这不是让她看现成的占便宜么?   想得美!   尹叙这白花花的身躯,只有她能看!   还要关起门来一个人看。   尹叙此刻本就药性闹心,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不许闹!”   一旁,霍灵馨心如死灰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   你们真的忘了边上还有一个人吗?   但很快,霍灵馨留意到了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原本早该闯进来的人,忽然没了声音。   霍灵馨很肯定,邱氏就是盯上了自己。   她们之间多年来都是这样,你来我往,此起彼伏,竟也保持着一种莫名的平衡。   她深知邱氏秉性,栽了这么一大跟头,当然要还击。   所以,她是故意露出破绽,让邱氏怀疑她背后有高人指点,这才与尹叙邀约。   而茶里和花里的东西,的确是她动的手脚。   至于目的……确然如尹叙说的那样。   邱氏本就是打着揭穿她半夜私会外人的目的来的。   她顺水推舟,和尹叙成了好事,届时邱氏杀来,等于帮了她一把。   而她大可以一推四五六,把黑锅往邱氏身上扣。   尹叙是个清正君子,知道此事与她无关后,哪怕还谈不上深情厚谊,至少不会亏待她。   尹叙是相爷第三子,非长子嫡孙,自没有什么肩负门楣的重大责任。   且凭霍家现在的地位,她嫁尹叙,也是嫁的起的。   而现在,全乱了。   “霍娘子在等人吗?”云珏被尹叙数落了两句,索性坐在一边屈膝托腮,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霍灵馨心头一震:“你……”   云珏做恍然状:“啊——你方才说霍夫人要来?是这样,我上船之前曾留了人在外守着,想着谁像我一样中途找来不知道具体位置的,也好帮他们引个路。如果霍夫人到了,我的人自会帮她引路的!”   霍灵馨看着云珏,完全明白了。   邱氏……   自从云珏上次登门对她大不敬后,邱氏不仅没能翻盘,还在后来的舆论中被父亲狠狠冷了一回。   云珏对她来说,是敬而远之的噩梦。   若邱氏真的到了船下,迎接她的是云珏的人……   霍灵馨毫不怀疑,都不需要用什么计策,光是祭出云珏的名号,就足够邱氏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同时,这也等于是在告诉邱氏,今日与她在此见面的是她云珏,而非什么设想中的野男人。   这是把尹叙干干净净的摘出去了……   “你……”都是因为你!   其实,经过云珏登门一事后,霍灵馨是有点怵她的。   如果要她直接挑衅云珏,她绝对不敢。   但怪就怪尹叙这一次出手,让她尝到了太大的甜头。   原来有人保驾护航,将事情直接办妥,然后由她出面收割,赚尽面子里子,竟是那么愉快的事。   她太惊喜,也太留恋这种感觉。   一想到和尹叙接触的机会不多,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她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霍灵馨轻轻握拳,也不过是攒着最后一丝气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就在这时,几道黑影悄然无声入了舱中,云珏眼神一厉,再顾不上赌气玩笑,飞快起身护到尹叙身边。   她这个动作做得简直如条件发射一般,尹叙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一丝温馨柔软竟短暂的盖过了卑劣药性。   他轻轻按住护在身前的手臂,对着她摇摇头,“放心,无事。”   来的是尹叙的人。   “啊——”发现来的是几个黑衣打扮的陌生男人,霍灵馨终于知道羞耻了,尖叫着遮掩自己的胳膊和肩膀。   虽然来人根本看也没看他,直奔自家郎君。   云珏一愣,恍然的看向尹叙——原来你早有准备啊。   尹叙被两个暗卫扶住,其中一人拿出一个小瓷瓶,揭开塞子送到郎君鼻间。   尹叙深深一嗅,沁凉之感直接从鼻间侵入喉头,一路往下,一点点浇灭着身体里的异火。   云珏看着这头在忙,又转头看了眼霍灵馨。   霍灵馨虽然控制了自己的药量,但她多少受影响。   大概做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突破,她需要一点药性逼着自己去做。   所以,霍灵馨此刻的状态根本穿不好衣裳,只能极力的往后缩,凭着本能遮挡自己。   “唉——”云珏摇摇头,重重叹气,起身朝霍灵馨走过去。   作孽哦。   霍灵馨此刻已经有些发晕。   听说女子第一次有些疼,这药起先会强化身体的触感,到后面却又有麻痹之用,很是奥妙。   她气若游丝:“你……你不要过来……”   云珏一脸莫名其妙,我是女的,能把你怎么样?   她伸手想去拿霍灵馨的衣服,结果霍灵馨大叫一声,奋力一抓,抓到了云珏的手背。   “嘶——”云珏飞快缩回手,对着光源查看自己的手背。   “阿珏!”尹叙正在缓慢恢复,云珏一动作,他就知道她要干什么。   善良明朗的少女,对女子永远有着最大的善意。   她只是想帮霍灵馨把衣裳穿好罢了。   明知道她皮实,可霍灵馨这么一抓,竟在尹叙心头抓出一把怒火。   这无耻女人,管她作甚!   事实证明,尹叙今日早就防着霍灵馨了,他既然敢只身上船,岂会没有任何对策?   几句试探后他便知道,自己不坐下来喝口茶,或者说不按照她的意思来走,这线索未必能拿到。   此事他不直接找霍千山,就是因为不想闹大,至少不能让云珏知道。   可惜,霍灵馨果然还是为了刷花招套牢他。   如果云珏没有出现,他的人也该出手了,至少不会让她的阴谋得逞。   甚至……   尹叙的眼神暗了暗,他奉行君子之道,却不愚昧执着。   今日是她霍灵馨先越了界,那他不介意舍一回君子之道,非得让她将东西有证有据的吐出来。   只是,这份心思撞上眼前的少女,便不由的收了收。   在她眼中,他什么都好,他还不想打破这份好。   “阿珏,你过来……”暗卫拿的药并非针对此药的解药,只是寻常用来提神醒脑的,他的声音已被药性磨得有些沙哑。   然而,云珏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好脾气,她被抓了一道,气得不行,吼了句“等等”,然后不顾霍灵馨反抗,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冷冷道:“你若是要我把你的手折了才肯老实穿上,我也不介意麻烦这一回!”   少女恫吓起人来毫不含糊,霍灵馨抖了一下,抓过她的那只手,手指都蜷缩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后悔。   云珏哼了一声,不算温柔的帮她把衣服穿好了。   系带时,她轻轻抬眼,看向面前抖着落泪的女人,忽然道:“现在知道,轻易脱掉的衣裳,没有那么容易穿上了吧?霍娘子,好自为之啊。”   霍灵馨眼神一动,看着云珏纤长灵活的手指帮她把衣带一点点系好,眼眶一热,泪涌得更凶了。   不过,云珏没有给她太多感慨的时间,穿好衣裳,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恐吓:“把解药交出来!否则就把你丢到河里喂鱼!”   霍灵馨又是一颤,如果说她刚才生出了那么一丝的感动,这会儿也差不多都胎死腹中了……   可是她也无能为力,为了表示诚意,她甚至主动张开手臂:“我……我没有解药,不信你可以搜。”   云珏拧了拧眉,回头看尹叙。   但这次,尹叙也同她摇了摇头。   这种床笫之乐的药并不算毒,只要身体满足药性自然就消了,此为助兴之用,就像是吃补食一样。   不过,尹叙多少知道些后宅后宫女人争宠争婚事的招数,多听些,也就知道如何应对。   一些浓度极高的醒神香,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痛苦,虽然是治标不治本,但一时的压制还是可以的。   现在云珏掺和进来,尹叙便不能直接提审霍灵馨。   好在霍灵馨今日给的东西虽然没有切实证据,但也是一个提示。   不算一无所获。   “阿珏,过来。”尹叙再一次喊她。   云珏大概也了解了霍灵馨没有说谎,既是如此,那现在应该立刻离开,免得节外生枝。   她想了想:“尹叙,你让你的人先带你回去,我送霍娘子回府。”   尹叙皱了皱眉,眼神冰冷的看了霍灵馨一眼。   霍灵馨现在什么旖旎念想都没了,她只想回家。   是以,一触及尹叙略含警告的眼神,霍灵馨立马就懂了。   如果云珏要送她回去,今夜见面的目的,她绝不可私下对云珏说。   尹叙看着霍灵馨,冷冷开口:“霍灵馨,今日之事我记下了。若你再有胡言妄为,你在霍府怎么扳回一局,我就能让你怎么一败涂地,永不翻身。信不信由你。”   云珏眨巴眨巴眼,好奇的看向尹叙。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尹叙用这种语气说话……   好冷酷哦。   尹叙也是迫不得已,他必须跟霍灵馨表明态度。   是以,在察觉云珏目光时,他立刻看过去,又恢复了温柔君子之态。   云珏:哇哦,他还会变脸。 第59章 .11.14【二更】可喜可贺!没事了……   虽然外面的人都被挡住,但尹叙的状况还不太好,需要立刻离开。   这样一来,稳妥的将霍灵馨送回霍府,云珏确然也是合适的人选。   “将她送回府中后尽快回来。”尹叙离开之前,还不忘与云珏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   云珏背着手,步调轻快的跟着被架下船的霍灵馨,尹叙扶着窗一路目送她们走远,眼神渐渐沉下来:“派个人跟着,别让霍灵馨胡说八道。”   “是……”   霍灵馨被丢上马车,云珏坐在她旁边,给她嗅了嗅尹叙给的醒神药。   毕竟有霍府的人看着,哪怕她们两个都是女儿身,霍灵馨这幅样子回去都不合适。   霍灵馨被那冲鼻子的味道激得鼻子一酸,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下一刻,沁凉之感又让她舒服了很多。   马车不急不缓的行驶着,云珏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盯着霍灵馨。   霍灵馨被她盯得发毛,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云珏去过一次霍家,眼看着终点近在眼前,她忽然问:“霍娘子,尹叙会帮你,是因为有条件啊?”   霍灵馨一怔,当即从云珏的话里品出几层意思来。   她和尹叙的这笔交易,尹叙并未告诉云珏。   可她不知道这些内情,竟然还在今晚找来,可见她有自己的怀疑。   她想知道这个条件是什么。   霍灵馨靠在马车一角,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云珏啊云珏,至今为止,你果然还是如传闻一样,巴巴的追着尹叙跑,可人家对你,未必有那份坦诚真心呢……   思及此,霍灵馨收了表情,暗藏得意的瞥了云珏一眼。   “云娘子,这是我与尹郎君之间的约定,我今日已触怒尹郎君,又岂能再不守信?我答应过他,这事谁也不能告诉,权当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   霍灵馨眉眼流转,似笑非笑的看了云珏一眼:“既然云娘子连尹郎君的行迹都能摸得清楚,今日又救他与水火,何不亲自去问尹郎君呢?若他肯亲口告诉你,也好过为难我,是不是?”   云珏抱着手靠坐着,若有所思的盯着霍灵馨。   霍灵馨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躲开了她的眼神。   之后,一直到霍灵馨下车回府,云珏都没有再问类似的问题。   ……   这一头,尹叙在暗卫的护送下,悄然回到了相府。   深更半夜的,若要开火烧水,很容易引起主意,但若是从家井里提几桶凉水,便要容易的多。   净室之内,尹叙褪去衣衫,坐在木桶里,周身被沁凉的井水浸泡着。   然而,井水的凉顶多侵入肌肤浅浅一层,始终浇不灭深处的火,如此冰火两重天的抗衡着,尹叙一手扶着桶壁,一手落在水中,只见水波频频荡漾,似有动静潜藏。   不知过了多久,尹叙闷哼一声,软软靠在桶壁上。   霍灵馨……尹叙眼中露出几丝寒光。   可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跟她算这笔账。   今日云珏打乱了霍灵馨的计划,将邱氏挡了回去,那么在邱氏看来,云珏便成为了霍灵馨背后出谋划策的人。   如果邱氏背后真的有人,而这一派人与霍家,乃至云、赵两氏都正处于某种僵持对峙之中,那么从现在开始,这局面兴许会被打破。   尹叙起身出浴,又让三勤换了一桶水重新擦洗,然后才换上松软的白袍,坐下时脸色仍不好看。   三勤看着担心:“郎君……可要传唤药郎?”   尹叙已得缓解,但身体还是不大舒服,沉默片刻,点点头:“莫要声张。”   趁着三勤去请药郎的空档,尹叙从换下的衣裳里抽出了霍灵馨给出的信封。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又看了一遍,神情逐渐凝重。   霍千山与朱昌杰曾经都为云庭麾下将领,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而后云氏入陇关,霍千山与朱昌杰留在长安谋事。   霍灵馨给出的线索,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至少可以断定,如今的霍千山和朱昌杰,早已非当年的生死之交,又或者说,早已各为其主……   男人修长的手指将信纸折成长条,放在烛火上,只见一阵青烟起,火舌舔上信纸,转眼已成灰烬,只剩一角拿捏的位置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郎君,药郎来了……”三勤急匆匆领着人进来,因事先吩咐过,来人都很懂事,静悄悄的就把药开了。   中了这种药,其实道理就一个,得泄。   但泄也分方式和效果。   显然,像尹叙这样自行解决,身体上得到了缓解,但心绪上一时难以缓和。   是以,药郎开了些不伤身的安神汤药,只待他服下后沉沉睡上一觉,次日或可彻底缓过来。   煮安神汤总比半夜煮水沐浴好解释,动静也更小,三勤带着药郎离开,很快便带回一碗安神汤。   尹叙趁热服下,只觉饮下的热流与身体内残存的热流又成一道抗衡,搅得他头有些发晕。   “把灰烬处理干净便退下,我要歇息了。”尹叙吩咐完便回到榻上躺下。   三勤退出去后,房中陷入一片宁静之中,尹叙躺在床上,眉头紧锁,昏昏沉沉。   忽然间,鼻间似乎嗅到一股香气。   这香气很是熟悉,他很喜欢。   紧接着,一个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他的额头。   男人紧闭的双眼倏地挣开,只觉眼前一团晕光,柔柔的灯色中,少女娇俏的模样凑至跟前。   尹叙极力睁眼,想看的更清楚,可眼前的人又不见了。   他抬起手虚晃两下,什么都没有碰到。   是梦吧……   药郎也说,安神汤只是为他催眠定神,但要把剩余那点药性挥散,让他心中亦都得到舒畅,兴许得靠夜间发梦来抒发。   这种感觉相当复杂,他一面觉得眼前情景十分真实,一面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发梦。   尹叙无力的笑了一下。   他哪里是什么君子,男人渴求的,他同样避不开。   撕开君子姿态,他只想将梦中这人一并拉入无尽红尘之中,结结实实滚上几圈。   正值迷茫间,那梦中浅影又出现了。   尹叙睁着眼,眼神迷离,这一次却是不敢再轻易搅散这个画面。   他缓缓伸出手,犹如探手入梦池,唯恐惊起一丝一毫涟漪。   男人低低的笑了一声,犹如蛰伏在暗的猎手,趁着那猎物无知无觉之际,扑身而上,又迅速抱着那梦中倩影滚入床榻深处……   “咦?”这人影竟还会发声,融着疑惑与惊诧。   尹叙更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饮了汤药开始发梦。   无人窥伺的梦境,让人变得大胆。   他摸索到那条映入记忆的腰带,狠狠一扯!   “呀!”   这幻影竟叫了起来。   可惜了,这是我的梦境。   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的!   男人在肌体力量上的力道天生胜过大多数女子。   尹叙按住他的手,沉沉的笑起来。   怀中试图挣扎的少女与真实的她截然不同。   果然是做梦啊。   白日里只有她放肆,他克制的份。   没想到到了他的梦里,竟也有角色颠倒的时刻。   尹叙喉头轻滚,吻上她的脸颊,又细细密密亲到她耳畔。   男人粗重的气息喷吐在少女耳边,裹挟着浓浓的愉悦:“小混账,不是喜欢招惹我吗?我随了你便是,不许再动……”   像是一场仪式前的宣言,尹叙说完,便彻底放开,任由自己浸浴在这场满怀渴望的梦境里……   ……   尹叙从小就是个自律自持之人,吃喝定量,醒睡准时,可今日,他竟一觉睡到了辰时末!   “三勤!”男人沉声唤人,本就觉得不对劲的三勤早已守候在外,飞快迎进来:“郎君,您起了?”   卧房中,尹叙已坐起身,他眉头紧皱,脸上的黑气几乎都快溢出来。   三勤:“郎、郎君……可是要热水洗漱?”   尹叙闭眼,抬手揉了揉眉心,音色沙哑:“帮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又、又洗?   自家郎君喜爱清洁不错,但也没有洗的这般频繁的。   三勤疑惑的抬头,然后顺着自家郎君的眼神,落在了乱糟糟的被褥上。   真是奇怪了,郎君一向仪态得体,即便睡姿都像是用尺子计量过,别说把被子睡成这样,就连头发都未必能睡乱。   这乱糟糟的,更像是……   电光火石间,三勤悟了。   啊!药性发挥作用了!   郎君的身心都得到了舒展!   可喜可贺!没事了没事了!   “郎君稍候!奴才这就去准备!”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府里的热水十分充足,三勤飞快弄来一大桶,趁郎君去沐浴,他飞快把床褥全部换了,又把郎君弄脏的衣裳也裹起来。   就在他正打算拿去给洗房奴才清洗时,被尹叙叫住了。   男人坐在桶中,露出水面的肩颈肤色虽白,但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如描如凿;黑发垂下浸入水中,俊美的侧颜半遮半露,竟有一种苍白的绝美。   然后,三勤听到俊美的郎君用复杂的语气说:“烧、掉!”   三勤:……   那个,其实真的没必要。   诚然,郎君天人之姿,又恪守规矩仪态,甚至被国子监奉为君子典范。   但,再似谪仙的男人,也不是靠吸收天地灵气喝晨间露水长大的呀。   五谷轮回是常态,男人本能是天生,不能因为偶尔发泄一次,就觉得自己脏了啊……   真的没必要!   ……   尹叙难得一次贪睡却并无舒爽之感,相反,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甚至有点疲惫。   出浴之时,他扶了一下脖子,有点酸痛,疑似落枕。   就在尹叙考虑要不要再歇一歇时,三勤急匆匆从外面进来。   “郎君,相爷回府了,请您去书房说话。”   尹叙神情一肃,立马醒神。   顾不得身上莫名的酸痛,他飞快穿戴整齐,去到父亲书房。   和尹叙想的一样,尹相带回的是朝中的消息。   就在今日早朝,河北道传回消息,河北节度使秦槐愿出兵支援江南诸道抵御水寇。   其实这个消息在意料之中。   河北道不同于陇右道,它地势临海,又接洽海外而来的贸易商事,有过不少对抗海盗的经验,同是水军,就事论事的话,河北道出兵一定相对会比更擅长骑兵作战的陇右道要合适。   可是,意见本就有针对性的事,合不合适便不那么被看中。   如今朝中只看到,河北道秦氏愿意配合出兵,而陇右道的赵氏至今消息全无。   尹叙神色一沉:“云氏和赵氏都无回音?”   尹相冷笑了一声:“消息是圣人同时递出去的,八百里加急,秦槐已爽快接令开始备战,云赵两家却皆无回音,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清楚?” 第60章 .11.14【三更】她还睡着   当日圣人与众臣商议之后,同时向两道送出消息,如今陇右道毫无回音,要么是他们无意掺和,以拖延政策来应对,要么,是传信的过程出了岔子,耽误了时辰。   当尹叙提出第二种可能的时候,尹相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能替他们想出多少借口,尽管说出来。   因为父亲的态度,尹叙有了片刻的警醒。   不知不觉间,他已因为云珏而偏向了陇西节度使赵喆,甚至下意识为眼下这个局面找原因。   可若没有原因呢?   赵喆就是不愿出兵,甚至……   尹相又道:“河北道愿意出兵,江南之灾便算是得以缓解。圣人龙心甚悦,下月初的樱桃宴将如期举行。”   樱桃宴?   尹叙眉头紧皱,心头一沉。   长安本就有樱桃园,每年这时候都会办樱桃宴,循例罢了。   但河北道刚刚传回消息,圣人应允之余,转头便命人开始筹备樱桃宴,仿佛此事已经板上钉钉,这樱桃宴更像是要为河北道的兵马接风庆功。   时间上太凑巧了。   刚同父亲谈完此事,尹叙还未回到房中,宫中忽又来了消息,是圣人要见他。   尹叙顾不上分神思考太多,连忙换了衣裳进宫面圣。   等他出门时,才发现其他人似乎也得了皇命,都整装待发。也是因为见到了他们,尹叙反倒对此次进宫的原由有了底数。   他一眼扫去,心里忽然一咯噔。   没看见云珏。   赵程谨倒是出来了,可他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尹叙,直接上了车。   一时间,昨夜那个旖旎荒唐的梦在尹叙的脑海中浮现,那种感觉实在太真实了。   他愣了愣,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难道……   “郎君,上车吧。”三勤走到尹叙身边,恭敬地催促。   尹叙回神,强行压住了心中那一丝慌乱,上车进宫。   ……   和尹叙想的一样,圣人此次召他们进宫,为的是之前认命监外历练的事。   他并未着急提及江南水寇一事,反倒先嘉奖了罗开元和冯筠。   原来,因江南之乱,而罗开元和冯筠在限期内又不可能来会往返江南,于是,他们只能通过行商货郎来打听情况。   后来,朝中出了请求别道支援的说法,换做一半人,一旦了解情况,大抵就会觉得这趟“监外历练”是陪跑了。   然而,罗开元和冯筠在已知最好的结局方式后,并未自暴自弃,而是就近来调查的信息和线索,对圣人可能会头疼的其他问题进行了一些研究,且给出了解决办法。   其中就包括通过抑制货商倒卖农产品赚得差价,为农户增利,以此鼓励农事,再辅以税赋微改,以及根据漕运初步革新的经验和基础,就新需求而得出新的水利革新。   尽是这两点,便深深踩在了圣人心上,圣人大悦,非但没有对二人“不务正业”而生出责备,反倒连连赞许,甚至提议让二人先行入户部和工部历练。   这期间,阮茗姝和郑珠虽然不知道这二人为什么越跑越远,但她们主职就是记载这二人在历练期间做的事情,以供圣人查阅时有迹可循。   所以二人便不想那么多,只管仔仔细细记下冯、罗二人言行举措,这也成为了圣人嘉奖的依据,而二人亦是被好好的夸赞了一番。   至此,监外历练的八人,已有一半完成了任务,无一不心满意足。   倒是另一半,气氛很是诡异。   谢清芸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嫌弃那二人出身寒微?   但凡曾随意选上一个,老老实实完成任务,今朝也算有了交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对着诸事不理的赵程谨,让她也成了个游手好闲之人。   她算是品出来了,这才是圣人真正的考验。   当最初的考题成为了一个摆设,而你疑似成了陪跑时,你是在自认为沦为陪跑的思绪中怨声载道,还是尽己所能去完成更多的事情。   换言之,学习历练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为了完成眼前这个任务,还是为国为民。   不过,圣人旨在嘉奖,对另外四人并无太多点评或是苛责。   隐隐的,又像是在对此次事件中的其他人做一个交代。   一件事是何结果,但看个人如何选择。   至此,圣人也终于对众人明言:“其实,你们未能完成历练,并非你们之过,是朕思虑不周。幸而今得解决之法,朕亦欣慰非常,你们也辛苦了一趟。下月初的樱桃宴,你们皆可入宴,权当此次历练后一次放松耍玩,务必尽兴。”   樱桃宴每年都举行,对长安贵族来说数见不鲜。   但对于冯筠和罗开元来说,则是天大的恩赐,两人喜不胜收,连连谢恩。   乾盛帝笑了笑,结束了这个话茬,让他们散去,又独独留下了尹叙。   众人眼神流转,一一退出去。   赵程谨起身时,亦飞快的瞥了一眼上座之人,眼神中尽是思虑。   圣人明明知道他父亲至今没有给出回应,却只字不提。   ……   等众人离开后,圣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尹叙啊。”   龙案前端坐的乾盛帝意味深长的看向尹叙:“朕听闻,这段时间以来,你与镇远将军之女来往甚密,可有此事?”   尹叙眼神一凝,撩起衣摆跪下:“回禀圣人,确有此事。”   乾盛帝轻轻笑了一声:“那你也必然知道,此次朕向两道求援,西边并无回音,此事你如何看?”   尹叙蹙起眉头,没有说话。   乾盛帝挑眉:“怎么?你一向才思敏捷,最是擅辩,怎得这会儿一眼不发了?”   尹叙这才开口:“圣人是否确定,消息已至陇西节度使手中?”   乾盛帝的笑容淡了些:“朕……不确定。”   尹叙沉声道:“此事事关两道态度,秦氏自是不必说,但陇西节度使态度如何,或许还是要一个明确的回音才好断定。”   乾盛帝眯了眯眼:“言之有理。”   下一刻,他直接道:“朕早有听闻,那云氏女一直颇为倾慕追捧于你。朕深知你的为人,你自不会作出那失德失态之事。只不过此次事件特殊,朕觉得,或许你才是最适合替朕来查清楚对方的态度,追寻回音之人,你觉得呢?”   尹叙面色一紧,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这个结果,他早就猜到过。   只不过,当初以为只要和云珏保持距离,不作回应,至少圣人不会想到他这里。   现在看来,还是他想的过于保守。   云珏追着他的动静那么大,圣人看在眼里,无论尹叙态度如何,对圣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机会。   至此,事情似乎比尹叙想象的要更加严重。   至少,圣人此刻是一定要明晰陇西那边的态度了。   忽然间,尹叙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或许,圣人这步棋还没有下完。   从他当初以监外历练为名把云珏和赵程谨笼络起来推上风口浪尖来看,如果证实了云赵两家有异动,当真能毫无动作吗?   大胆揣测一下,如果圣人真的要拔出盘踞于整个陇右道的云、赵两家,那么唯一能和他们抗衡的,就是秦氏。   云赵两家虽然在整体实力上更强,但战机一事其实并不好说,更何况,大周可不止秦氏一方,如果是秦氏的军事实力,加上江南的财富力量,那陇右道就未必有胜算了。   如此一来,河北道的秦氏主动出兵支援江南诸道,究竟真的是为平定水寇,而是又一场以平乱为名,整合实力为实的接洽,便更不好说了……   走出皇宫时,尹叙竟觉得头有些疼。   三勤扶着他上了车,满脸担忧:“郎君……您没事吧?”   尹叙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也说不好,是被残存的药性折腾的,还是为自己终于被圣人任用于此事而生的头疼。   “无事……先回府吧。”   等尹叙回府时,相府已经忙碌开了。   随着今日进宫面圣,监外历练的事在他们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他们自然不比继续住在相府了。   王氏身为主母,客人要走,自然要设宴送信,也算为他们祝贺一番,当下便吩咐府奴去筹备宴席。   今日被嘉奖的四人都很高兴,也不想扫兴,连声道谢。   倒是谢清芸,实在没办法撑起厚脸皮留在这里,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开。   尹叙得知此事,并未反对,这件事的确已经告一段落。   “母亲,云娘子可还在府上?”   一提到云珏,王氏脸上就浮起一层担忧。   “这孩子,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今日竟然格外安静,我派人给她送吃的,出来的却是她的婢女,说她还睡着。”   王氏摇摇头,叹息一声:“孩子住在我们家里,若有三长两短,该怎么同外人交代啊,不成,稍后我还是再派人去看看。”   在母亲这里得了话,尹叙一颗心提得比刚才还高。   王氏很快带着人去东瀚院看云珏,尹叙就跟在后头。   可是人到了门口,彩英拦着愣是没让进。   “夫人,实在是抱歉。我们女郎自小就怕看大夫怕吃苦药,也亏得她身体底子厚,所以从小开始,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要关紧门窗不再受凉,睡一觉就好。夫人之情,奴婢定会转达给娘子,有劳夫人了。”   话音刚落,屋里传来少女的倦音:“彩英……谁在外面?”   王氏一听,连忙表示让云珏好好休息,如果没能休息好,到时候再请大夫来看!   云珏得知是王氏,隔着门窗同她道谢,声音还是倦倦的。   等王氏带人离开后,彩英转身就要进去,们才打开,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控住。   彩英吓了一跳,侧过身,之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脸色沉得很。   “尹……尹……”   尹叙飞快做了一个噤声动作,示意她先行回避。   彩英是知情者,本不该拦她,可她今日明显欲言又止。   尹叙急了,一手把她提溜着拎出门外,自己顺势进屋,反手关了门。   咔哒。   门闩也落下了。 第61章 实实在在的作死。   尹叙这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等他真正踏入少女香闺之时,竟有一瞬恍惚。   心中仿佛忽然冒出一个伟岸清正的小人,指着他的脚步大声呵斥——停下!停下!   然而身体不由自主的走进房间,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站在了隔着床榻的屏风前。   真丝屏风上是双面绣纹,精致秀美,尹叙站在这头,轻轻地咳了一声。   房中原本就很安静,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一咳后,周边竟像是一瞬间陷入了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尹叙喉头轻滚,“阿珏?”   屏风那头没有回音,只有被团儿被滚卷的窸窣声。   尹叙皱了皱眉,心头一横,直接越过屏风:“阿珏……”   “!”裹着被团儿的少女看到了屏风后走来的人影,竟直接兜头盖住自己,在床榻上拱成一个蚕宝宝。   尹叙步子顿了一顿:……   云珏藏在被子里,耳朵却竖的高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他走了?   她脸蛋红红的,一时也说不上是羞得还是闷得。   等了片刻,她自己先按捺不住,捏着被角一点点掀起,低头往外看。   男人的脸就这么一寸寸出现在眼前,尹叙竟然直接坐在床头的踏板上,侧首看着她。   云珏:!!!   她下意识又要闷起来,尹叙眼疾手快,一把将被子掀开。   云珏活像只兔子,直接抱住被子滚到角落,这让尹叙脸色骤变。   尹叙:“你……”   你躲什么?   云珏不止躲,还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被谁粗暴的欺负了一般,把被子团抱在怀中,眼神忽闪忽闪的看着他。   尹叙无措道:“你、你怎么了?”   云珏:“你……你怎么进来了?”   尹叙:……   这叫他如何开口?   直接问她昨夜是否偷偷去了他房中,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那旖旎的梦境,还有自己在梦中做的事,即便此刻想起也足够让人羞愤欲死。   他……他竟想对她那样。   可是这事如果真的发生,她绝不能逃避。   尹叙沉住气,问:“昨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曾想,这话竟像是戳了她命门,她瞪大眼睛,神色很不对。   而她的反应,又反过来刺激到了尹叙。   委婉含蓄什么的,已经顾不上了。   “昨夜,你是不是来过我房里?”   少女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你……你都想起来啦?”   尹叙一颗心瞬间沉到了底,可触底之后,竟又开始缓缓上升。   眨眼的功夫,他已从对她作出交代,想到了聘礼该准备些什么。   这和被霍灵馨设计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尹叙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排斥与云珏有夫妻之实。   虽然局势未明,但他对她做出这种事,就必须给一个回应。   “阿珏……”尹叙神色一松,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些。   他伸出手:“过来。”   云珏迟疑的盯着他。   她向来都是追着他跑的,何尝似这般闪躲的?   尹叙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不能接受。   他并不讨厌她粘人,不讨厌她追着他,相反的,他似乎已经习惯了。   “阿珏。”他又唤一声,身体也朝她倾了倾。   云珏一直在观察尹叙的表情,见他一改往日冷清,变得亲近许多,一边露出疑惑的样子,一边慢吞吞挪了过来。   尹叙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跟前。   两人静静的对视着,尹叙脑子里全是昨夜的荒唐,见她这般弱小可怜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人。   云珏也看着他。少女眼中闪动着温柔的光芒,仿佛再用眼神抚摸面前的男人。   下一刻,尹叙的手滑到少女的腰间,云珏抬手轻轻勾住尹叙的脖子,两人异口同声——   “还疼吗?”   一阵寂静。   云珏:?   尹叙:?   青年与少女彼此对视,同时从眼神中透出一个疑问来。   两人再次同时开口——“我疼什么?”   云珏:……   尹叙:……   少女眼中流露出真情实感的疑惑,尹叙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了端倪:“你昨夜不是来了我房里,然后……”   云珏竟像是怕他再说下去,越发抱住他的脖子呜呜道歉:“是我错了,我不该动手的!”   说着,云珏的手轻轻摸上他的脖颈,小心翼翼的问:“还疼吗?”   尹叙:……   早上那阵酸痛的落枕之感,似乎有了解释。   男人思绪飞快旋转,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想脱了。   云珏坦白了一个开头,便不再藏着掖着,老老实实开始认错。   昨夜,她的确偷偷溜到了他房间里,是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要是他清醒无碍,她还想问问关于霍灵馨的事。   结果她一来,就看到他躺在床上,似乎十分痛苦。   即便两人互通了心意,尹叙也从不是什么放荡浪子,相反,他简直把自己约束成了一朵高岭之花,除非被撩得炸了苞。   虽然躺在床上仿佛可以任人宰割的尹叙看起来十分诱人,但云珏还是很有原则的告诫自己,他是中了药,她不可趁虚而入。   可谁曾想,这次防不胜防的那个成了她自己。   因为好奇凑上去看,她竟被拖拽着上了尹叙的床,仔细扎的花带都被扯了个稀烂。   诚然,因为头一回谈情说爱,使得她在亲亲摸摸上一直保有着浓厚的兴趣,那种情动而脸红心跳,连睡觉都会吃吃笑醒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描绘。   但这种事情到底要有个底线。   退一万步讲,她没有,可尹叙有啊。   这样一个清正君子,平日里言行举止都跟用戒尺丈量过,不愿出半分差错。若叫他在男女之事上因为药物催发无媒无聘胡乱成事,云珏真怕他会受不了刺激当场自刎……   错愕之中,云珏假意迎合抱上尹叙,然后反手就是一掌刀。   值得一提的是,尹叙连昏过去的轻吟声都那么动人。   她把人放倒了,便手忙脚乱爬起来回房了。   交代完这些,云珏露出了一种复杂的愧疚。   其一,自然是她竟然对他动了手,那一刀颇有些力道,兴许他今日还会疼。   其二嘛……   她一直自诩真心喜欢他,陇西女子也都是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坦率性子,从不会等人没了,人走了才来哀怨后悔凄然落泪,且每回单独相处,多是她觉得尹叙不够主动热情,结果,等到尹叙真的热情起来,用实际行动表达内心渴求,她的回应竟然是给了他一手刀以及落荒而逃……   仿佛她往日的痴心和爱意都是假的。   这可太冤枉她了!   是以,一向无畏无惧的少女,一时竟不知该怎么面对次日醒来的尹叙,更不知当他质问自己时,要如何才能既让他接受这个结果,又让他相信她的真心!   云珏老老实实解释完,满怀关切的盯住尹叙的脖子:“尹叙,我推开你不是不喜欢你,我喜欢你才推开你,你别生气呀,疼不疼?我帮你揉揉?我可会揉了!”   尹叙木着一张脸,心绪却如先上九重云霄,后坠无尽深渊,滚过灼烫火海,又浸三尺寒冰。   刺激。   但即便如此,矜持的尹郎君依旧不能在心爱的少女面前坏了姿态。   他微微颔首,终于慢慢找回了自己一如既往的端庄姿态,嘉许道:“你……做得很好,我不生气。”   云珏半信半疑,歪着头打量他:“真的吗?”   尹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真的。”   云珏还是有些疑惑:“那你方才为什么问我疼不疼……”   听起来就像是兴师问罪的一个反讽。   一定是他非常疼了,才会这样说的。   尹叙眼帘轻颤,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正常发声:“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逗你。”   咦?   云珏脸上的忧愁一丝丝散去,看向尹叙的神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明朗:“你不生气啦?”   我本就没有生气!   尹叙想气又想笑,这小混账,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人!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理清了。   所以说,昨天晚上,前半段是她来了,后半段……的确是他发的梦。   床上会弄脏,被褥会凌乱,全是他梦中所致。   难怪只见到脏污,却并无落……罢了!   可即便那只是个梦,也清楚的让尹叙看清楚他内心想要的是什么。   一颗脑袋砸上肩头,尹叙目光一动,思绪归位。   垂眼看去,云珏靠在她肩头,双臂圈住他劲瘦的腰身,是心头大石落定的舒心:“尹叙你真好!”   尹叙心头热流涌动,语调都温柔了:“哪里好?”   云珏如数家珍:“长得好,性格好,脾气好,还有……”   她忽然凑到他耳边,坏笑着说:“活儿好!”   尹叙脸色骤变,掐着她的腰就要教训,云珏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说你会亲!”   她冲他眨眨眼:“你激动什么呀。”   她这是故态复萌又行挑逗,尹叙气性上头,忽然掐着她的腰把她放到在床榻上。   云珏轻呼一声,被尹叙结结实实的压住。   尹叙擒住她两只不安分的小爪子死死按住,昨夜迷蒙间做的事,他又清醒着做了一遍。   不过这次,他没再扯她的腰带。   在亲亲这件事上,云珏永远属于在生死边沿反复横跳。   尹叙自持时,她就亲亲碰碰的挑逗,可一旦激得男人动真格,她又只剩呜呜求饶极力呼吸的份儿。   实实在在的作死。   终归是青天白日,又是在相府,尹叙不可能真把她怎么样,略施惩戒后便停下了。   他伏在她耳边,轻微的喘:“总有一日,叫你再不敢胡乱逗我!”   云珏被浑身发软,连忙摇头,娇滴滴道:“现在已经不敢了呢……”   尹叙再自持的人,这会儿也没能忍住,笑出声来,颇不解气的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小混账!   他还不知道她?   勇于认怂,死不悔改。   ……   一夜的荒唐凌乱与事故,终究结束在这个上午的浓情蜜意之中。   确定云珏无事后,尹叙说起了几日后樱桃园的事。   结果云珏一听,往里一滚,背对着他,浑身上下写满了没兴趣:“哦。”   尹叙皱了皱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圣人此刻筹备樱桃宴,一旦秦氏出兵平乱,圣人恰好趁着此宴对秦氏嘉赏。   与此同时,若云珏和赵程谨参宴,两厢比较下,恐怕是个被唾沫凌迟的结果。   赵程谨还在,多少会同她说外面的情况。   她此刻对樱桃宴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样子,道理上也说得通。   可是……   阿珏,你可曾想过你姑父为何不愿出兵,可曾考虑过你父母是何等态度?   ……   在尹府吃完最后一顿后,众人对尹相与王氏表达了谢意与叨扰的歉意,然后各自归家。   赵程谨干脆利落的把云珏拎上车,一把扯下她偷偷撩起的车帘子,沉声吩咐:“回府!”   云珏撇撇嘴,往座中一靠,不说话了。   回到将军府时已是深夜,云珏揉着眼睛回房睡觉,赵程谨则去了书房。   待到夜深人静时,赵程谨也终于看完挤压了好一阵的信件。   “郎君,人已经查到,是否需要动手?”   赵程谨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人都找到了,还怕他跑了么。圣人在这个节骨眼摆樱桃宴,分明是要给陇西难堪,先将这桩事应付了再说。”   顿了顿,他还是嘱咐了一句:“把人盯紧了。”   “是!”   ……   长安有樱桃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园中设宴,非达观贵眷不可列席。   往年,因樱桃宴与科举时间相近,也会让中榜的考生一并列席,但今年圣人重在国子监新学,是以列席的学生,也从高中的考生变成了入学的监生。   当中,又以接受了“监外历练”的八个人最受瞩目。   因樱桃园地处皇室御园之中,风景优美,还有山林温泉,可狩猎泡汤,野趣十足,所以樱桃宴的时间长达三日之久,这三日,众人都可入住御园。   眼看着樱桃宴将至,尹叙派往河北道一路的人手率先传回消息。   秦氏近来一直在重新布置边防,为的是防止兵力调动对边境安定造成影响。   直至消息传回那一日,大军已经出发。   同一时间,陇西那头也传回消息。   尹叙的人,被拦了。 第62章 作妖!   尹叙不是第一次派自己的人出门办事,可拿着路引却被拦下的,却是头一回。   陇西这条线,原本有一明一暗两拨人。   奈何沿途关卡守卫森严层层把守,尤其位于陇关的云家军,对于暗中潜伏的侦查相当拿手,他们不得已转暗为明。   可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在过关时,明明已出示路引,却被询问了许多事,问题刁钻又细致。   派出的人并非毫无准备,皆一一作答,可没多久,士兵将路引退还,道出上面一枚通关印鉴似有异样,要他们返回当地,让官府出具一份说明文书再来。   这话显然是托词,还是最难缠最不好让人发作的那一类。   如果过关时当真被发现有古怪,官兵会直接开始调查。   但眼下这个情况,这些关卡的目的似乎并不在追查探究,而是抱着一种“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掉一个”的防范态度。   如此紧密的盘查,旨在不遗余力排除所有可能于暗中蛰伏潜入的人。   说是草木皆兵都不为过。   所以,陇西这一头到底在防着谁?   还是他们已然察觉,此次秦氏出兵支援江南诸道,兜兜转转,最后的矛头还是会指向他们?   尹叙静坐书房,整整大半日都在想这件事情。   “郎君。”三勤走进来小声请示:“樱桃宴期间,郎君入住御园,可有什么需要携带的?”   尹叙思绪被打断,索性不再继续想下去。   此前谈话,圣人已经对他有所明示,或许真的到了关键之时,圣人会主动透露些什么。   他无法未雨绸缪,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尹叙捏了捏眉心:“随意收拾一些吧。”   ……   尹叙的消息是提前送来的,到樱桃宴开宴前日,朝中亦收到了河北道大军南下的消息,这预示着江南道水寇平定指日可待。   是以,开宴前日御园大开,乾盛帝携皇后领朝臣及家眷入园时,气氛一度和乐。   不过,这当中并不包括云珏。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小道上,马车里的少女忧郁托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赵程谨就坐在一旁,携着卷书,一点读兴全被她败了。   “啧……”赵程谨一脸嫌弃:“要么你就别来,来了就莫要摆出这幅样子。”   云珏忧愁的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你什么都不懂”。   赵程谨:……   彩英和流芳在旁看着,连忙出来打圆场。   彩英:“郎君莫怪,女郎这几日睡得不大好,精神不济。”   赵程谨冷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算是踩着阶梯下了。   等到了御园后,有宫人前来领路。   入园后的住处都是一早安排好的,往往是身份越显贵者,距离圣人居所便越近。   云珏和赵程谨所入园舍紧挨圣人所居,依次相邻的,还有赵王、魏王、长公主,再往外便是诸臣及家眷,皆凭身份排开。   樱桃宴明日才开,今夜作安顿之用,便无设宴。   天色渐安,赵程谨站在园中,看着远处点点灯火升起,衬出御园湖水粼粼,眼神里布了一层沉色。   不多时,朱家兄妹主动找了过来。   他们是专程来邀二人游园的。   朱文升:“母亲说的果然没错。你们二人来长安不久,又是第一次参加樱桃宴,定会拘束,也不知该怎么玩。其实,除了圣人会召朝臣议事,对其他人倒是没什么约束,只要不损坏御园草木,是可以随心赏玩的。”   朱冬芃亦道:“阿珏,樱园那头有很好看的灯林,还可以泛舟游湖,你要不要同我一道走走?”   云珏:“这……”   “那便走走吧。”赵程谨代为决定,看向云珏:“你闷在房中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如出去走走。”   云珏:……   朱冬芃笑了,主动挽起云珏的胳膊:“走吧。”   云珏出去,赵程谨也留不住,索性应了朱文升之邀,一道出了园子闲逛。   御园不愧是御园,一草一木的布置修剪都颇有讲究和章法,朱冬芃不是第一次来,热情的同云珏说着这园子不同别处的奥妙所在。   朱文升在旁听着,冲赵程谨无奈一笑:“芃娘往日里可不曾与谁这般谈得来,她二人倒是投缘。”   赵程谨扯了扯嘴角,轻轻“嗯”了一声,虽是回应,多少有些不走心。   朱文升看出赵程谨的异样,竟也没遮掩:“赵兄可是因为使君之事在发愁?”   赵程谨眼中划过一丝讶色,看向朱文升。   朱文升轻轻一笑:“其实朝中那些风声,往往无需打听便自己吹了出来,从河北道回复皇命后,陇西节度使无视皇命,枉顾百姓生死一事,早已被朝堂论道多时。你我父辈曾为生死之交,我对赵兄亦无什么可遮掩的。”   赵程谨扯了扯嘴角,也说:“我也喜欢与直率之人往来。”   朱文升神色一正,说:“赵兄既有此言,请恕愚兄冒昧问一句,赵使君亦或云将军,在此事上是否真的毫无回应?”   赵程谨:“朱兄的意思是,家父与舅父放着十万火急的皇命视若无睹,却私下与我传信联络?”   “不,当然不是。”朱文升摇摇头:“其实,当日在朝堂上,圣人也并未将话说死,东西两道本就肩负着震慑外敌保卫疆域之责,而河北道本就有水战经验,的确比陇右道更擅长此事,我只是觉得,但凡此事能早早有个交代,也不至于让朝中猜疑至此。”   赵程谨稳如泰山:“既是猜疑,便无证据,我来长安数日,又哪里能知家父与舅父是如何打算?”   朱文升听着赵程谨的话,了然一笑:“赵兄说的是。”   顿了顿,他还是道:“赵兄既这样想,那也无谓在意无关人的态度。”   赵程谨:“当然。”   另一头,朱冬芃也不可避免提到了这件事。   “其实我也猜到,你大概是不想来参加樱桃宴的。”   云珏转过头看她。   朱冬芃拉住她的手:“母亲就是怕你多想,所以让我来陪陪你。”   云珏略略会意,说:“我还好。”   朱冬芃可不这么认为,她话锋一转:“你可知,这樱桃要如何举行?”   这话茬跳得有些快,云珏眨巴眨巴眼,问:“如何举行?”   朱冬芃:“长安城的樱桃园,培育的都是最好的品种。这类鲜蔬果子,一向有许多做法,可酿酒,可晒制,可腌制,但其实,最好的吃法,就是吃一个新鲜。”   新鲜?   云珏不由得想到了尹叙的母亲王氏。   那便是位极好新鲜蔬果的妇人呢。   紧接着,朱冬芃又提到了樱桃宴的大致流程。   据说,这樱桃都是现采现吃,摘下的樱桃会先由内官筛选一遍,从大小,形状,色泽分成极品,特品,上品,良品。   然后,又会根据个人身份和地位来赏赐。   圣人自不必说,定是那份极品,而圣人暂无子嗣,接下来便是皇后、亲王及公主,都得特品。   此外,同样得特品赏赐的,除朝中位高权重者,便是圣人有意嘉奖之人,剩下的则是按照品级位份依次往下。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最末等的良品,也完全胜过外面那些樱桃的品种,这就和即便位列席位最末,也比那些根本无资格入席的人要强得多。   一开始,云珏还不太懂朱姐姐为何与她讲这些。   可慢慢的,她悟了。   “朱姐姐不会是在担心,待樱桃宴开时,圣人连一颗樱桃籽都不赏给我和阿谨吧?”   朱冬芃表情凝了一下,旋即想笑又不敢笑:“你这语气,倒是心宽。”   她轻叹一声:“其实我不该说这个扫兴的,你这个年纪,正值天真烂漫,哪里晓得朝中那些糟心事。平乱一事,是赵使君和云将军决定的,与你们又有何关系?我是怕到那时你没有个心理准备,会不好受。”   不好受?   云珏眼神渐渐变得高深莫测,可以说非常镇定了。   少顷,她握住朱冬芃的手,眼神甚至添了些光彩:“多谢朱姐姐同我说这些!”   少女突然的热情让朱冬芃非常受用:“哪里的话。”   她笑起来:“其实我觉得圣人未必会如此,你权当我是胡思乱想。退一步讲,倘若圣人真的借此令你们难堪,我便将自己分得的都留给你。”   云珏神情一凝,矜持的收回手:“那到不必。”   两人的关系因为这场谈话热络许多,朱冬芃目光一转,抬手指向前方:“你瞧,那头好热闹呀,我们去瞧瞧吧。”   云珏看了眼身后,却不见赵程谨和朱文升。   朱冬芃扯了她一下:“别看了,这园子里趣处多得是,许是去和其他郎君品文斗诗了。”   云珏点点头,安心和朱冬芃往热闹处走去。   这头,谢清芸一首诗刚刚赋罢,便引来声声夸赞。   阮茗姝也在场,她心情复杂的坐在一旁,虽然没有跟着赞赏,但眼神里的肯定是遮掩不住的。   谢清芸的确有几分才情。   朱冬芃走近了才发现这里聚着的是谁,她神情一凝,步子顿住。   云珏察觉,跟着停下来,侧首问她:“怎么了?”   朱冬芃皱了皱眉,看向云珏:“我此前听说,你在国子监颇受非议。这个谢清芸,有多少真材实料且不谈,仗着姑母是当今太后,倒是将眼高于顶心高气傲发挥到了极致,平日里与其他人来往便喜欢端着样子,想来在国子监也没少针对你……”   她轻轻扯了扯云珏:“这里少不得她的拥趸,咱们还是别去自讨苦吃了。”   云珏闻言,又朝那头瞟了一眼,彼时,谢清芸这头也瞧见了朱冬芃和云珏。   两厢对上,谢清芸略略颔首,旋即转眼不再看她。   这态度有些冷清,其他人看在眼里,思及云珏如今的处境,也都不与她亲热。   倒是阮茗姝,瞧见走近的云珏,表情非常复杂。   或者说,她还挺希望云珏留下,至少这样,别扭的就不是她一个人了。   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下一刻,云珏笑了一下,竟主动走过来,且哪儿都不坐,专门挨着阮茗姝坐下。   朱冬芃略显无措,也只能用眼神和其他人打个招呼,跟着走过来。   “你……你做什么?”阮茗姝心道,我和你可不是能同席而坐的关系!   云珏闻言,竟冲她挤了一下眼睛:“来陪陪你呀。”   作妖!   阮茗姝顿时后悔自己刚才多看了她一眼。   她错了,云珏怎么会别扭?   且云赵两家备受非议,这厮倒是大大方方往这儿坐,好像和她很熟,可旁人要怎么看她?   就在阮茗姝疯狂的做着心理活动时,一旁传来两道清朗的笑声。   “远远便听到这处的热闹声,原来是谢娘子和诸位娘子在赏景赋诗。”   说话间,赵王与魏王一同走了过来。   众娘子纷纷起身见礼,赵王竖手示意免礼:“是本王与魏王打扰了诸位娘子的雅兴,不必拘礼。”   言罢,赵王直接问起她们方才在此赋得什么诗,这下,原先就捧着谢清芸的一众娘子纷纷踊跃回答。   “哎……”阮明珠张了张口,甚至微微起了身,可下一刻,她又闭口不言,默默坐回来。   云珏眼珠轻转,从阮茗姝身上,看到了正被众星拱月的谢清芸身上。   果不其然,前一刻被吹捧拥簇尚且面露微笑的谢清芸,这会儿恨不得冲上去一人一个嘴巴子并且勒令他们闭嘴。   云珏挑了挑眉,严地划过一丝狡黠。   有点意思。   果不其然,赵王听完谢清芸所赋诗词,直接击掌叫好。   “早闻谢娘子博览群书,才情横溢,却一直没有机会欣赏,今日凑巧,不如由本王再出一题,诸位娘子再行赋诗……”   赵王言及此,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轻笑一声,顺手扯下腰间一块极其名贵的玉佩:“便将这个作为竞赋彩头,如何?”   此言一出,众娘子纷纷露出微妙的神色。   这可是赵王的贴身之物,叫一个女儿家拿着算什么?   再结合前言一想,赵王冲着谁来,便十分明显了。   “咳咳——”谢清芸忽然咳嗽两声,扶着座臂起身,对赵王屈膝一拜:“王爷,清芸方才似乎受了风,因不想败了兴致,原就打算赋完这一首便离席,还望王爷见谅。”   云珏察觉身边的阮茗姝又动了一下。   这也很好理解,阮茗姝当谢氏拥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谢清芸在进宫一事上或许瞒了她,但未必事事都不与她交心。   这赵王,似乎是看上了谢清芸,但谢清芸意不在赵王,阮茗姝明显是知道的,眼下,大概都是不能反映了吧……   下一刻,只听谢清芸话锋一转:“不过,说到文采,云娘子才是被圣人亲口夸赞过的才女,倒是不要浪费了这个好机会才是……”   云珏正得趣的看着阮茗姝和骨子里的自己较劲,忽然被点名,她愣了一下:“啊?”   赵王悠悠转眼,目光落在云珏身上时,热情直接减了一半。   没等云珏反应,一旁的朱冬芃竟主动站了起来,对着赵王屈膝作拜,微微一笑:“真是不巧了,云珏妹妹本就是因为一路马车过来有些头晕,这才外出散步吹风,这会儿怕是理不出什么佳句,若诸位不嫌弃,小女子愿意献丑,添几分助兴。”   云珏感激的看了朱冬芃一眼,只见朱冬芃气势大开,丝毫不惧。   赵王看着朱冬芃,颇具意味的笑了一声,还没等她回应,又是一道朗笑声穿插进来。   “这里好热闹啊。”乾盛帝一身黄袍,领着几个青年走了过来,云珏循声看去,眸子瞬间亮起来。   尹叙! 第63章 “有你在,谁敢为难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尹叙竟已经习惯了云珏每回见到自己便立刻烁亮溢彩的黑眸。   那双眸子盈满生机,让人心生喜爱,也让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对她来说,与任何人都不同。   可是,这双黑眸的主人似乎不大会分辨场合,她只认人。   这就让人有些头疼了。   不过,这会儿懊恼也晚了。   当乾盛帝得知这处在闹哪门热闹时,先是看了眼被为难的云珏,然后给了尹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笑道:“原来是个以诗会友的局,尹叙,你一向最擅长这个,朕也好久没有见识你的大作,可有兴趣?”   尹叙面色平和,心头却沉。   难道圣人真的打算让他来攻克云珏,利用云珏去查陇西?   若他此刻应下,便等于默许,但若拒绝……   男人冷冷的扫了一眼赵王和谢清芸,纵然心中思绪起伏,仍面不改色朝乾盛帝搭手一拜:“臣,遵旨。”然后看向赵王:“王爷是否介意下臣也一同参与?”   赵王心中冷笑。   我介意你就不参加了吗?   于是,在新君的引导下,尹叙他下场了!   其实,谢清芸祸水东引拉云珏下场时,心里多少捏了一把汗。   她和云珏的梁子,怕是要再结一回,牢牢加固了。   可若让她选,她宁愿跟云珏过招,也不想与赵王牵扯。   所以,当尹叙下场后,她顺势退了出来,给他们滕一腾位置,倒是有不少听闻过尹叙才名的小娘子们来了兴趣,一个个双目放光的等待才子一展本领。   谢清芸悄悄看了云珏一眼,好得很,她压根没留意自己这头,正在和身边的阮茗姝相互用胳膊拐对方,企图抢一个比对方好的站位。   谢清芸:……   她怎么会与这样的人成为对手。   事实证明,从尹叙下场开始,文斗结果便没有了悬念。   赵王先是就眼前景色点了几题,尹叙一一作答后,竟还帮他把题目都完善了一下。   言下之意,他这个题目都出的不够高明。   紧接着,尹叙将命题赋诗变成命题对诗,邀赵王一起下场。   须知赵王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显摆文采才掺和进来的。   他不过是打算用一个自己的贴身之物逗一逗谢清芸,甚至搞点暧昧。   又两回合,尹叙这头是还有一肚子文辞未曾道出的气定神闲,赵王那边是词穷才尽的尴尬恼火。   最终,还是乾盛帝三两句话打了圆场,赵王的脸色才稍稍好看。   愿比服输,赵王扯下腰佩,如受万千羞辱般递到了尹叙一个大男人手里。   方才看出赵王有挑逗谢清芸之意的,纷纷笑意暗藏,连谢清芸自己看的都觉得大快人心,目光转向尹叙,又生出一丝莫可名状的钦佩和仰慕。   尹叙接过玉佩,收手一拜:“今年事多,陛下方才还在与众臣商议江南水寇平定后对百姓和流民的安置一事,这便又是一笔出账,下臣还未来得及头疼此事,王爷便有此高义,斗小技而赠厚礼,下臣代江南百姓向王爷道一句谢。”   此话一出,竟是半真半假的捧了赵王一回,又体面的处置了赵王的贴身之物,维护了皇室颜面。   赵王听了这话,连忙向圣人表忠心,只道愿为救灾救民一事赴汤蹈火。   乾盛帝欣悦的扫过众人,笑道:“朝中能有诸爱卿这般无时无刻不为家国民生着想者,朕又有何可虑,有何可忧?”   当圣人说出这话,其他人便不可无动于衷,纷纷出言附和,诸位娘子们也虔诚的面向新君,规规矩矩静听圣言,除了……   尹叙目光轻转,撞上少女满怀倾慕的目光。   若非场合不对,云珏此刻恨不得飞扑上去抱住尹叙转圈圈。   你太厉害啦!   尹叙心中叹息摇头,迫着自己移开目光。   ……   一个小插曲,起得快翻篇也快,圣人离开时,赵王等人都跟随离开。   方才尹叙不是说了么,这江南水寇平定后,还有许多后续事宜,但凡在朝中单着官职来了这里的,谁还敢当着圣人的面去做别的,自是要老老实实摆出态度,认真的忧国忧民。   男人们离开,剩下一群小娘子们自娱自乐。   谢清芸到底知道做戏要做全套的道理,她才刚刚说自己身体不适,这会儿又无事人一般继续游玩,实在不妥,是以,她索性把不适装到底,率先起身告辞。   其他人说了些关怀之语便不再多言。   看着谢清芸走远,朱冬芃忽然拉起云珏的手:“你跟我来。”   云珏还沉浸在尹叙方才出口成章的天人之姿中,茫茫然的被拉着走。   朱冬芃追上了谢清芸,她让云珏在一旁等着,自己于一个假山拐角守株待兔。   因刚刚入住,谢清芸的婢女正在房中为她仔仔细细熨烫所有要沾身的褥子和衣裳,便未随行出来,谢清芸也没想到自己会独自离席,以至于被朱冬芃伸脚一绊,险些栽个跟头。   “啊——”好在她反应快,这道窄,两边皆设扶栏,她能险险站稳,却也惊吓不已。   一回头,是朱冬芃带着冷笑的脸。   谢清芸出身尊贵,就算是在阴谋诡计横行的宫中都无人敢这样对她。   她恼极:“你敢对我动手?”   “是啊。”朱冬芃爽快承认,不无讽刺道:“这自己动手,果然是容易被发现报复,终归不及那些借刀杀人明哲保身的手段,护了自己,还不会脏了自己。不过能使出这样的手段,这冰清玉洁的皮相之下,怕也没那么干净。”   云珏就在一旁,为了方便看戏,她还往前走了两步,谢清芸一眼便叨中了她。   “云珏!”谢清芸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们要将我如何?又敢将我如何?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但凡我有任何闪失,你们赔命都不够!”   “一人做事一人当!”朱冬芃正面回击:“是我绊了你,是我说了你,你有什么尽管冲着我来。你对着男人耍小心思时,怎么就没想过自己也未必承担得起后果?”   云珏倚在假山边,竟当起了和事佬:“那个……别吵架啦。”   一旁二人同时望向她,谢清芸满眼愤怒,朱冬芃隐约不解。   云珏笑笑,摆摆手:“吵架不好嘛……”   谢清芸冷笑一声:“云珏,你又何尝不是利用别人来针对我?装什么宽和大度!?你在霍家闹出的事,真当外人都不知道吗?”   云珏:阿这……   朱冬芃扬手就要落下,云珏眼神微变:“朱姐姐!”   谢清芸飞快反应过来,连退两步。   大概知道自己根本讨不得好,谢清芸也不再逗留,趁着朱冬芃犹豫的瞬间转身就跑。   朱冬芃脚下一动,云珏直接走了出来,“朱姐姐,算了。”   朱冬芃皱了皱眉,终是无可奈何的顺了她的意思。   “此前你在霍家可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怎得到了她跟前,反而束手束脚了。”   云珏笑笑:“她也没把我怎么样呀。”   而且还招来了尹叙。   呜呜,尹叙真的好厉害哦!   少女的心思俨然又偏,紧接着被朱冬芃拉了回来。   “阿珏,我是将你当做妹妹看的,若她再敢欺负你,我定是要敬回去。”   云珏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朱姐姐,我劝你最好不要。”   朱冬芃挑眉:“这话怎么说?”   云珏:“虽然我还不能确定,但谢家似乎有意送谢娘子入宫,你想啊,若她做了皇妃,背靠谢家和太后,届时再报复起来,多可怕呀!”   入、入宫?   朱冬芃脸上的惊愕远多于后怕:“你哪里听到的消息,可不可靠?”   云珏耿直的摇头:“只是猜测。”   猜测?   朱冬芃陷入沉思,又撇了撇嘴,目光落回云珏身上,义气再现。   “那又怎样,她就是当了皇后,德不配位,也一样要被拉下来!”   朱冬芃摸摸云珏的额发:“你只身到了长安,亲长都不在身边,有什么事,连个为你讨说法的人都没有。我自是要护着你的!”   云珏点头如捣蒜:“朱姐姐的情分,我记得的!”   朱冬芃这才满意,又轻叹一声:“本想带你四处游览一番的,平白被这些人败了兴致。”   云珏顺口道:“无妨的,不是有三日吗?今日夜色已深,我们还是回去歇着吧。”   朱冬芃并无异议,“那好,明日我再带你玩!”   云珏弯唇露笑:“好的呀!”   于是,两人就此分道。   等朱冬芃走后,云珏抱着手臂,慢悠悠转头看向隐蔽的暗处,唇角轻轻勾起。   夜色渐沉,纤细的娇影躲在暗中,鬼鬼祟祟。   “哇呜!”云珏忽然出现,对着阮茗姝就是一吓唬。   “啊!”阮茗姝发出一道短促尖利的惊叫声,还没等她再叫,已经被云珏死死捂住嘴。   “别叫啦!是我!”   就因为是你才要叫好吗!   阮茗姝奋力推开云珏,“你……你别过来!”   云珏真不过去了,抱手歪头:“你站这儿做什么?”   阮茗姝呼吸一滞,像是被发现了什么性命攸关的秘密。   结果,云珏一笑,又说:“我还以为你会冲出去帮她伸张正义呢。”   阮茗姝表情裂了:“你……”   你都知道啦?   云珏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那身法实在太差,动静大的我想当做没听到都不成。”   阮茗姝:……   云珏笑了笑,说:“其实,你方才若是冲了出去,兴许你二人就又能重归于好了。”   阮茗姝忽然瞪了云珏一眼,不可思议道:“你真是我见过最恶毒的人呢!”   云珏一脸莫名其妙:“这话怎么说?”   阮茗姝险些气笑了:“当初是你跟我说了那些话,是你离间我二人,都是你做的,你竟问我为何如此!?”   云珏想了想,认真的申辩:“我从头到尾都说我是猜测呀,又没有说是真的。”   就连刚才对朱冬芃,也是如此说法。   “还只是一个猜测,你就疑心难消,宁愿回回都在心里好一番折腾折磨,就是不愿意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讲明白,我也不是很看得懂你们这样的人。”   阮茗姝快气死了。   你居然还教训起我来了!?   “云珏!”   云珏:“我就是想同你说,此事上谢清芸可能有所隐瞒,所以你在她面前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嘛,怎么到了最后,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的是她,鬼鬼祟祟的那个成了你呢?不懂。”   阮茗姝快气哭了。   “你懂才有鬼!你除了尹叙还知道什么!”   云珏张口就说:“哦,那我确实只知道尹叙。”   聊不下去了。   阮茗姝刚才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又被撩得情绪激动,只觉得呼吸急促,两脚发软。   她狠狠跺了跺脚,气呼呼的走出隐蔽的暗处,因为脚软走的一瘸一拐,差点摔倒。   好在云珏扶了一把,她想推开,却又不想摔跤,只能委屈的被云珏扶着走进最近的亭子,往坐栏上重重一坐,别过脸开始生闷气。   云珏觉得她可真纠结。   从相府那日开始,她就无时无刻不在纠结。   看着怪可怜的。   她轻叹一声,隔了个身位坐下,没有强行挨着阮茗姝:“不如这样,你若真觉得是我调拨了你们无辜的姐妹情,那我帮你们复合,如何?”   复合?   阮茗姝心中一惊,狐疑着转过头来:“你、你又要做什么!”   云珏对她这副防备的样子适应良好,索性两手一摊:“若你实在不信我,那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直言。”   阮茗姝更疑惑了:“你何必惺惺作态,那日在丞相府,你挑拨我二人时,可不是这副和善可亲的样子,如今又装什么。”   云珏比她还振振有词:“那也是你们要抢尹叙在先,我是正当维护呀。”   阮茗姝大声道:“他又不是你的!你有什么资格维护!”   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完全可以反驳了!   云珏刚要张口,想到和尹叙的约定,又闷闷闭上嘴。   算了,时候未到,等她和尹叙可以昭告天下时,定要阮茗姝和赵程谨一起跪下送祝福!   阮茗姝将云珏的沉默当做吃瘪,只觉自己难得占一回口头便宜,便笑道:“如何?没得话说了吧?”   云珏:……   阮茗姝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用不着你假好心。”   云珏撇撇嘴,她也不是那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对方都这么说了,她也懒得再勉强:“那你慢慢吹风噢,我走了。”   阮茗姝端着姿态坐那儿,耳朵却竖着,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试着回头看了一眼。   哪儿还有人。   “哼!”阮茗姝握拳轻哼:“果然不是真心要帮忙,跑的这么快!”   ……   云珏告别了阮茗姝,一个人往园子走,才走两步,被一只手拎住衣领给提溜走了。   两道身影双双隐入暗处,云珏乖得像只猫咪,乖乖靠在墙上,愣是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结果倒是尹叙先开口:“往日里话不是很多?这会儿怎么又安静了?”   咦?难道不是怕被发现所以要小心吗?   云珏脑袋转了转,看向周围。   尹叙轻笑一声:“放心,这里不会有人。”   你不早说!   云珏瞬间放开,扑上去就挂住他的脖子:“尹叙,你好厉害呀!”   尹叙只觉得被一阵清香扑了个满怀,低低的笑出声。   然下一刻,他又收了笑容,矜持的把人卸下来,纠正道:“好好说话,莫要动手动脚。”   云珏:……   嘁!   尹叙低声问:“赵王和谢清芸可再有为难你?”   云珏不死心的凑上去,“有你在,谁敢为难我!”   尹叙这次没把她推远,摸摸她的头,轻轻“嗯”了声:“有我在,没人敢为难你。” 第64章 简直瞬息万变。   尹叙是中途脱身来找云珏的,说不了多大会儿话还得回去。   “御园虽不至于像宫中那般人多眼杂,但能进来这里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你须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不许见人就招惹,听见没有?”   云珏不服气,撅起嘴:“我招惹谁了?”   “你没招惹阮茗姝?”   咦——   云珏乐了:“你跟踪我!”   尹叙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正经点!”   云珏微微吃痛,可就是不躲,一副“你开心就好”的英勇模样。   尹叙这力道没坚持半刻,便又松了。   “阮茗姝和谢清芸此前便与你不合,你还想和她们姐妹情深不成?”   他并不想对她说教,可他第一次领教到,心上人太能闹腾,他不止要防男人,还得防女人。   所以,该提醒还是得提醒:“若你因招惹她们闹出什么麻烦,你看我管不管你!”   云珏知道尹叙是抽空出来,这会儿也老实,一叠声的应和——嗯嗯嗯,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尹叙:……   不过,他找她也不止为这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云珏隐约觉得他今夜话有点多:“什么事?”   尹叙居然有点感激此处光线暗淡,可替他遮一遮不自然的神情。   “樱桃宴连开三日,御园人手有限,难保不会出错,若明日开宴后有哪里出了错,你也千万莫要指出来,尽管安静乖巧些,若实在觉得委屈难受,也先忍一忍,事后再告诉我,好不好?”   尹叙不说还好,一说云珏就乐了。   “告诉你之后呢?”她轻轻咬唇,有些期待:“你要亲自补偿我啊?”   尹叙:……   她似乎完全没在意前半句,重点和注意力全在后半句。   男人心中一阵无奈,又隐隐想笑。   她怎么这么喜欢他啊。   “是,我亲自补偿你。”   云珏双眼慢慢睁大,开始涌入兴奋:“就这么决定!”   ……   云珏回园子后,发现赵程谨还没回来。   倒是御园中的膳房给各园都送了热食,彩英和流芳正想着如何温住食物,云珏见着他们就问:“阿谨还没回来吗?我们明明是一道出去的。”   流芳回道:“郎君让人带话回来,说是被圣人招去用膳了,大抵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云珏一听,心中一阵唏嘘。   那种场合,哪里能吃得好饭呀。   她让流芳分了些饭食出来,想法子把东西温着,然后一个人毫无负担的吃起来。   吃着吃着,云珏忽然想到什么,冲彩英勾勾手。   彩英凑到女郎身边,云珏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彩英脸色大变:“您、您要这个做什么?”   云珏不答反问:“你说呢?”   彩英嘴角抽了抽:“您上回是带回来一份,可、可来时也没装进行李呀……”   云珏:“所以我才让你去找呀!”   彩英:……   流芳在旁看的莫名其妙,等云珏吃完离开,他好奇的凑过去:“女郎说什么了?”   彩英一手扶额,一手把他推开:“你让我安静一下,我头疼。”   流芳抿了抿唇,虽然他们各为其主,但是请相信他,他一定能体会这种感觉!   ……   云珏吃饱喝足,美美的沐浴一番便滚到床上睡觉了。   既然尹叙都这么说了,她可得好好体验一下明日的樱桃宴,细细的考察一下这宴席都有什么短缺,然后记下来找他补偿。   嗯,美滋滋!   然而,同样的夜里,谢清芸却有些辗转难眠,最后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   听到声响的婢女悄悄进来看,竟见自家女郎正在悄悄抹眼泪。   “女郎怎么哭了……”婢女心疼不已,连忙把湿帕子绞干了递过来:“这里可是御园呀,一双双眼睛都精得很,女郎这样哭,明日一准得留痕迹,叫人瞧见该怎么办。”   谢紧紧拽着帕子,“你出去。”   婢女愁然道:“女郎还是在为赵王的事烦心?”   谢清芸听不得这个名字:“我叫你出去!”   婢女无法,只能静悄悄退下。   房中很快只剩下谢清芸一人,她越发没有顾忌,眼泪疯狂的涌了出来。   她不喜欢赵王,更不喜欢被他纠缠,可当她把此事告知家中,却只得到一个进宫的选择。   进宫为妃,有姑母帮衬,她自是能坐稳位置,备受恩宠。   可是……   谢清芸并不否认自己往昔的高傲和骄矜,她也鲜少主动和人交心。   但是在和阮茗姝闹翻之后,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非从未交心过。   谢清芸其实清楚得很,如果不是太后和皇后的关系,她和阮茗姝未必有这般亲近。   可正是因为这种自作聪明的想法,让她在心安理得的享受阮茗姝的拥簇和维护中,竟然生出了些信任和依赖。   大约是那种,各自怀着小心思,但也有着无伤大雅的交心。   是以,当云珏一番话离间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谢清芸竟然觉得十分不适。   连着今日在内已经有好几次了,放在往常,阮茗姝定会毫不犹豫站在她身边帮她说话,至少不会让她一个人陷入那种困境。   虽然这些困境都一一得解,但谢清芸心里竟有一种空洞的感觉。   仿佛……真的失去了一个知心好友。   她从未想过要进宫和阮茗姝的姐姐、当今的皇后争夺后位和圣宠,可如果一定要在赵王和圣人之间选一个,她只能选圣人。   当初勇试新学,她以为自己能挣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到头来,她竟然还是要走上一条一眼能看到头的路。   谢清芸灰心又绝望,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甚至有在国子监大闹还安然无恙的云珏,以及今日大出风采的尹叙。   尹叙。   那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婿。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比这皇室门第更轻松么。   ……   樱桃宴于次日正式开宴。   赵程谨洗漱完出门,就发现一身崭新衣裙的云珏十分雀跃,仿佛对这场宴充满了期待。   他忍不住在心中冷嘲她的天真,心道,稍后若是受什么委屈,你可别哭。   云珏对赵程谨的心事一无所知,她正满心盘算着要把一场盛宴的标准提到多高,才能显得它处处是漏洞,而她处处是委屈。   她本不是个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但若奖励是尹叙,她就是把鸡蛋孵成鸡仔,也要挑出骨头来。   樱桃宴设在御园中景致最美的一处露天阔地,座次自上而下依次排开,中央是一片莲花舞台,周围一圈环水,又架小巧的木拱桥通达,是歌姬舞姬表演助兴之地。   随着礼官主持,众臣子及家眷一一落座。   云珏一落座就开始了。   “咦,这个位置看歌舞表演一点都不好!”委屈!   话音刚落,相近落座的人皆面露诧异,先后顺着声音看过来,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赵程谨嘴角一抽,拿着竹箸在食案下狠狠戳向一下云珏的小腿!   “嘿!”云珏余光敏锐,嗖的一下缩开:“你打不着。”   赵程谨眼神都要冒火了,他龇着牙保持唇形不动,恶狠狠的说:“要给你坐龙椅吗?那里视野最正。”   云珏神情一肃,正经的竖手:“倒也不必。”   “那就闭嘴!”   云珏:……好嘛。   她刚才也就一嘀咕,哪晓得周围这些人耳朵也那么好使。   所以后面她便不叨叨了,她把发挥到极致的挑剔都写到了脸上。   可是,皇室御园所设的宴席,那都是层层监督把关安排出来的,要真错漏百出,不是掌事的不要命了,便是内藏玄机。   是以,云珏瞅来瞅去,愣是没瞅出哪里招待不周能让她委屈一下,从而到尹叙面前哼唧唧。   真是遗憾呐。   云珏兀自打着小算盘,却没在意她的态度落在旁人眼中,成了对这场宴席大大的嫌弃和不满。   似乎并不愿意来。   众人了然且好笑。   以云赵两家如今的局势,他们大约是真的不想来的。   云珏安静下来后,赵程谨便没搭理她,他的目光落在了距离圣人极近,甚至越过了赵王和魏王的一处座位。   赵王、魏王乃至长公主皆已列席,除了圣人,便只有这个位置最受瞩目。   可现在,这个位置是空的。   ……   直至开宴时辰将至,圣人携皇后同来,众臣及家眷纷纷起身恭迎。   圣人兴致还挺高,笑道:“值此佳季,御园时令果子大获丰收,诸位定要敞开怀抱畅品,莫要辜负了这大好光景。”   圣人一发话,其他人自是要竖耳聆听,也顺势发现了圣人左手边空着的坐席。   如果没有猜测,那是为秦家人准备的席位。   根据河北道当初传回的消息推算,一切顺利的话,直至樱桃宴开宴的今日,应该就能传回胜利的喜讯了。   圣人话音落下,一旁的内侍便笑道:“陛下,今年的果子结的比去年更好,早间采摘的奴才们都说,这是大吉之照啊!”   圣人朗声轻笑:“既是如此,便快快呈上,叫诸卿家一尝鲜甜。”   “诺。”   随着内侍指令一下,宫人们便捧着用不同颜色的琉璃高脚盏盛着的果子轻步入内。   从极品往下,不同的品类,琉璃盘的颜色也不一样。   很快,分类装盘的大樱桃一一送至各食案,呈于个人之前。   云珏一见那大大红红的果子,脸色便沉了下来,连眉头都皱起。   下一刻,当赵程谨看到呈到面前的琉璃盘时,眼神沉了一沉。   凭颜色分高低优劣的做法,本就是一种无形的比较。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是第一次参加樱桃宴,对这种场合早就习以为常,也会忍不住瞧瞧谁今年又比去年强,身份低位水涨船高。   于是,当他们无意瞥到了云赵两家面前的琉璃盘竟然是最下等的良品时,皆面露异色。   其实,这个结果多少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哥哥,你看……”朱冬芃一直在留意云珏那头,刚发现异常便示意了朱文升。   朱文升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声张。   可这哪里是不声张就不被发现的事,连那上座的长公主瞧见了云珏和赵程谨的待遇,都露出了一丝解气的笑意。   谁让他们两个一来,竟将长公主瞧中的地段都给抢了去?   尹叙很早就察觉了,从他的位置看去,云珏和赵程谨盯着面前的樱桃,一个愁眉不解,一个面色沉冷。   再看圣人,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任由其他人来将这个热闹看个彻底。   就在内侍即将宣布开席之时,一阵强烈的骚动忽然由远及近,转眼已至设宴的场地之外。   “陛、陛下……”守卫御园的护军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吓得守在门口的内侍阻拦不及,跟着一起滚了进来。   “来、来了!大军回朝了!胜了!”   若非是太平盛世,眼下又是和乐的御宴,仅凭这句话,几乎要让人误会是什么叛军要闯进来了似的。   大军回朝了!?   秦槐动作竟这么快,不仅胜了,甚至已经到了长安!?   这一刻,众臣面面皆惊,没听说啊。   乾盛帝大喜,霍然起身:“竟已到了?快传!”   很快,一队身着黑甲的队伍浩浩荡荡入了设宴的园子,为首将领竟是一男一女,男人强壮凶悍,女人英姿勃发,行走间步伐稳健生风,两人身后黑甲军呈两列纵队,皆是冷面凶相,这样一队人行于园中,竟如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硬生生拉开一道杀气腾腾的口子。   行至樱桃宴入口时,男人竖手作令,身后队伍齐齐顿住,无一人分心走神。   男人和女人同时将腰间长刀递给后面的人,让其余人留在外面,然后一同入宴。   两人踏入宴席那一瞬间,整个席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前一刻还大喜欣悦的乾盛帝在看到来人时,表情几乎是瞬间凝住,   两人虽解了兵器,但那股从战场上厮杀历练而出的冷冽气场,绝非靠一把刀一把剑能衬托。   “末将陇西军水鱼营校尉云朝毓——”   “末将陇西军水鱼营都尉阮英珠——”   “——奉吾皇之令,受命领陇西军第七水鱼营南下剿寇,幸不负使命,今已破获自渝州至江州多处漕运枢纽之地水寇作乱案,清缴五处水寇藏匿据点,作乱案犯总一千六百余人,伤死七百余人,扣押在案九百余人,缴获水寇搜刮财物折合黄金两千余两,皆以押送入长安,请陛下点验。”   云朝毓声线洪亮有力,清晰道出战报,令整个宴席一时之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新君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陇西云家军,脸上神色从惊愕到震撼,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感。   简直瞬息万变。   在座之中,一个娇俏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蹭的从座中站起来,满怀惊喜的看向那一男一女。   是哥哥嫂嫂呀! 第65章 要打起来了吗!   怎、怎么回事?   来的为什么会是陇西军!?   秦家的人呢?   当宴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脸上都写着同样的震惊时,尹叙默不作声的看向圣人。   然而,圣人的反应不比其他人强上多少,显然未能料定是这个结果。   尹叙皱了皱眉,目光一偏,又看向身边的父亲。   尹相虽不如其他人那般面露诧异,但尹叙看得出,父亲这个表情,绝对算不上欣然愉悦。   在场之中,没有人想得到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会是陇西军。   紧接着,赵王和魏王也反应过来,代替圣人问出了心中疑惑,同时也是所有人不解之疑——当日圣人向河北、陇西两地同时传出消息,陇西明明全无音信,怎会于今日出现在长安?   云朝毓和妻子阮氏对视一眼,露出了比众人更疑惑的表情。   最后,云朝毓相当直接的给出答案——圣人传去陇西的消息,他们的确早已收到,可那不就是让陇西军即刻出发相助平乱的皇命么?   乾盛帝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大约明白了情况,神情又添了一丝凝重。   这时,赵王悄悄看向圣人,顿时心领神会。   他朗声轻笑,和气道:“这……云将军怕是误会陛下的意思了。”   “众人皆知,陇西力压南北两境异族,本就兼具防卫重责,贸然调兵兴许会引起边境骚乱。”   “圣人虽有意助江南诸道早日平乱,但也不可能毫不考虑两道出境。”   “云将军这么说,倒是误会圣人是强迫之意了。”   赵王这话多少缓和了氛围,乾盛帝的脸色稍霁,对云朝毓浅浅一笑:“是啊,赵王说的,也是朕想说的。”   “江南水寇不得不平,但边关安危也一样重要。”   “朕原先还在疑惑,陇西究竟是何原因音信全无,没想竟早已出兵,真是让朕意想不到。”   赵王和乾盛帝一唱一和,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听出深意来了。   水寇能够平定固然是好事,但陇西此番作为,往深了想,简直不寒而栗。   今日他们能悄无声息把江南诸道的水寇干了,来日陇西大军就能悄无声息出现在长安城下。   在圣人看来,他们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最终是否出兵,而在于他们对待皇命的轻视,以及骨子里那股拥兵自重恣意妄为的态度。   得圣谕却不回复,私调兵而不上报,直到把事情办完,招呼都不打就来了。   从江南诸道至长安,沿途多少关卡,他们竟也丝毫不被耽误,恰恰好赶在樱桃宴抵达长安,送上姗姗来迟的复命,观其种种,还真说不好他们此行到底是忠君爱国之相,还是暗含挑衅之意。   然而,面对这么显而易见的意思,云朝毓像是完全没深思,只回答字面意思。   高大硬朗的男人面无表情的反驳:“赵王殿下此言差矣。消息传至陇西时,距离圣人发令已有数日,从陇西调水鱼营千余人南下相助诸道平乱,路上的日子加上突击清缴,前前后后也消耗大半月有余。”   “自陛下手谕中不难得见,江南情况不容乐观,甚至有流民北上避难,于中原地方来说,多耽误一日便多生一成负担。自当以速度为先。”   “更何况,战机瞬息万变,若是先从从容容书信往来,再浩浩荡荡南下进军,岂不是给了贼寇更多时间去烧杀抢掠休养生息。”   当云朝毓说到这里时,大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云将军何不直接报出河北道名号?   先是从容不迫的给朝中回复消息,然后慢条斯理开始重新布防,最后浩浩荡荡汇聚南下。   这不就是在讽刺秦氏吗!?   “咳。”阮英珠忽然轻咳,藏在丈夫身后的手轻轻碰了他一下。   云朝毓当场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一转:“话虽如此,末将没能及时向朝廷回禀军情,亦属疏忽,还请陛下降罪。”   赵王:……   新君:……   众人:……   开口便抑扬顿挫有理有据说一大通,完了才毫无诚意的请个罪,你们都不会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尹叙静静地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那对夫妻,目光轻转,又落在席间激动欢喜的少女身上,眼中的思虑一重叠着一重。   这下,赵王也不敢随便开口了,迟疑的看向乾盛帝,只见乾盛帝死死地盯着下方的人,脸上的神情终究是淡了下去。   少顷,年轻的君王沉声笑道:“今江南诸道水寇之患得以平定,江南百姓重获安居稳定,皆是因陇西军当机立断出手相处。朕虽为君王,但仗到底该如何打,还得靠真正久经沙场的将领来决策。云少将年轻有为,英勇果决,剿匪平乱功不可没,朕嘉奖还来不及,岂会责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大家总觉得,陛下这话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既然不责怪,自然就得嘉奖。   随着圣人赐座,被短暂打断的樱桃宴又恢复了正常,看到原本备受争议的陇西军大大方方坐了原本是要留给河北军的位置,大家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所以河北道的人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们到底走的哪条路?   为什么人家这边都回长安复命了,他们反而音信全无了!?   “哦,陛下问的是河北道秦使君的胞弟秦杨秦将军?”云朝毓做恍然状,像是被问及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乾盛帝笑了笑:“正是。河北道早已送了消息来朝,虽然比陇西军迟了好一阵,但你们应当不会完全没有交集。”   “是,陛下说的不错!”云朝毓坐姿笔挺,朗声道:“秦小将军的确去了,不过待秦家军抵达江州时,正好赶上我们善后。”   云朝毓爽朗一笑:“说起来,秦将军热心仗义,又体恤我军劳苦,所以主动担下了剩下的善后事宜,由末将携内子先将案犯与缴获物资押送来长安,想来秦将军那边收拾完后,应当也会来长安复命。”   好家伙!   简直好家伙!   秦家和白走一趟有什么区别?   你们捡走了大头,还把剩下的杂事留给别人来收!?   还说人家是上赶着要做的。   说实话,你们打从一开始就准备捷足先登吧!?   偏偏还真让你们截到了,话又说得面面俱到,连圣人都不好发难。   席间一阵阵抽气,全是被陇西这番操作骚到了的样子。   要解释也解释了,圣人笑容就是再僵硬,也只能接受。   “嗬……”尹相沉沉的笑了一声,转头看了尹叙一眼。   尹叙对父亲的意思一清二楚,面上却无一丝半点的反应,跟着饮了一口面前的酒。   就在这时,阮英珠终于留意到了那两道雀跃又激动的目光,转眼看了过去。   “嫂嫂!”云珏隔着一段距离,冲阮英珠挥了挥手。   然而,大嫂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落在了云珏面前的樱桃上。   从云家夫妇出场开始,便无疑是全场瞩目,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   阮英珠明显不是那身居后宅的妇人,她竟在营中担任都尉之职!   虽说陇西军政皆可自行掌控,但他们大周是没有男人打仗了?竟连后宅妇人都要拉出来。   简直是道德沦丧,纲常败坏!   可即便有些人在心中把不屑都捅上了天灵,一见阮英珠盯着云家女郎面前的樱桃,皆是一阵激灵,仿佛看到了另一翻修罗战场正在降临。   是了,也不知今日是哪个主事的得了哪方示意,云、赵二人身居前座,所得的竟然是两份最下品的良品樱桃。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现在,阮英珠正盯着那盘樱桃,若有所思。   一些不太能接受刺激场面的老臣都开始替新君冒汗了。   您到底是哪里想不开,挑在今日欺负人家家里的孩子呐。   乾盛帝显然也注意到了阮英珠的目光,他眼神一沉,给身边的皇后丢了一个眼神。   阮皇后从看到阮英珠时,一颗心便倏地提了起来,这会儿接到圣人的暗示,她像是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机会,目光直至的看向云朝毓身边的英气女子:“英珠姐姐,一别数载,没想会在这里见面。”   阮茗姝眼珠一瞪,不可思议的盯着阮英珠,她为什么也姓阮啊?   还英珠姐姐!?   姐姐你可是皇后啊,这个称呼未免太客气了。   正是因为阮皇后贵为皇后,这一声喊,阮英珠果然转移了视线,看向皇后。   她身上穿的是量身定制的军甲,别说是珍宝点缀,就连脸上都无半点粉黛之色,可往这里一坐,阮英珠的气势不熟任何一位长安贵女。   “皇后娘娘言重。”   下一刻,阮英珠直接道:“其实末将此次与夫君来长安,也是奉父母之命来探望在长安求学的小姑。方才末将见小姑面色红润,甚至比离家时圆润不少,想来在长安期间,定是得了陛下与娘娘的细心照顾……”   尹叙眼角抽了一下,心有灵犀的看向云珏的方向。   果然,她正拉着身边的赵程谨用手比划自己的腰围身量,惊疑全写在脸上。   ——我胖了?   ——哪儿胖了?   ——尺寸不对了吗?   尹叙:……   却听阮英珠又道:“不过,也许是长安的水土更养人,才叫小妹养得红润有神,连口味都变了。以往在家中不能吃不愿吃的,到了长安,竟也能吃了。”   这话的指向就太明显了,皇后竟愣了一下,然后看向云珏面前的樱桃。   云朝毓像是这时候才发现云珏面前摆了樱桃,脸上先是浮起一抹惊色,然后就变得不太高兴。   真是大胆包天,圣人摆宴,他这是给谁脸色看呢!   可云朝毓才不管旁人目标,他看向乾盛帝,直接问:“敢问陛下,小妹面前的樱桃是怎么回事?”   来了!   他们带着质问来了!   众人安静旁观,心中越发对云家人的大胆感到惊诧。   无论是混迹官场的男人还是宫宅沉浮的女人,多多少少都见过这种看人下菜碟的事情。   圣人有意借樱桃一事给云赵两家下马威,这种事,最体面的做法就是看破不说破。   这样当面扯出来,是想撕破脸不成?   不过,这事并未难倒皇后。   她主掌六宫,若是行事都不知准备预备方案,那还当什么皇后。   虽然这个处理方法有些欲盖弥彰,但好过将气氛闹干。   于是,云朝毓话音刚落,负责此次樱桃宴的其中一个内官就屁滚尿流的滚出来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奴才一时疏忽大意,叫手底下的混账东西们上错了东西,将云家女郎和赵家郎君的樱桃上错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才说完,几个小太监已经捧了重新装盘的特品,欲将那下等品替换掉。   霎时间,云珏小脸一白:“这……”   “陛下。”云朝毓倏地起身,面色严肃——   打起来了吗!要打起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尹叙竟然觉得圣人和皇后同时战术后仰,连守卫在旁的护军也有些紧张。   可云朝毓只是说:“陛下与娘娘美意,末将替小妹心领,可……她不能吃樱桃。”   不、不能吃樱桃?   尹叙愣住,朝云珏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少女想看着再生父母般看着兄长,眼里都是感激的光。   他不由得想起了此前种种——   大家在书房议事时,别人都在谈正事,只有她掐着颗樱桃往滚烫的茶水里按,却从没喝过茶。   他以为她对樱桃情有独钟,事后让三勤选了新鲜的送给她,结果被她连果带盘给了赵程谨。   原来,她竟是不能吃樱桃的?   气氛凝了一瞬,局势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由于对方完全没有踩在点子上,新君的注意力也被带歪:“为何不能吃?”   阮英珠跟着起身:“启禀陛下,其实小妹小时候是能吃的,可有一次,府里送来了一大筐自肃州樱园产出的樱桃。原本玉门关不产樱桃,但肃州有一处地段得天独厚,恰好辟出一片土地气候都适合种植樱桃的园子,种出来的果子个大鲜甜,相当美味。”   “她年纪小把持不住,竟一个人偷偷将樱桃全部吃光,结果因过量食用发了敏症,浑身发痒痛苦难当,从那以后,她便彻底与这果子绝缘了。”   说到这,阮英珠笑了笑,把话又绕回来:“所以末将见她来参加樱桃宴,面前还摆了樱桃,还以为是她来了长安,连体质口味都跟着变了。如今看来,倒像是陛下与娘娘盛情难却,这孩子年纪小,也不敢拒绝。”   座下,好些掌家的夫人们尴尬得都想替皇后的用脚趾头抠出一座皇宫。   试问她们谁瞧不出那告罪的奴才不过是个顶包的。   可惜,出手出早了。   这欲盖弥彰的,搞得现在更尴尬了……   谢清芸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云珏,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们曾在教舍中说过樱桃宴的事。   那时,她和阮茗姝还暗讽过云珏没吃过樱桃,又在她说自己不爱吃时生出鄙夷,认为是借口。   原来,她是真的不能吃,大概也不爱吃了。   如今想来,她们当日的炫耀讽刺不是很傻?   尹叙静坐席间,一边听云家夫妇道出原因,一边观察云珏,眼神深邃。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头担心她会因樱桃宴上被摆一道,得到不好的樱桃而心生委屈的时候,她大概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礼貌的拒绝这些樱桃……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操心这些呢……   在场之中,大概只有阮茗姝没有留意到眼前的情形。   她陷入了惯常的纠结中——她姓阮,她也姓阮,姐姐叫她姐姐,可她根本没见过这个姐姐啊,这到底是哪里的姐姐……   等等,那她和云珏算什么关系了? 第66章 .11.20【一更】“不许笑我——”……   云珏面前的樱桃被撤了下来。   可樱桃宴的主角之一就是樱桃,阮皇后撤了云珏的樱桃,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来替补,云朝毓那头便先替皇后解了围。   “陛下与娘娘一番盛情,小妹是无福消受了。不过,得知末将将前往长安复命,母亲将今年新成的果酒送来长安,刚巧与大军队伍同时抵达,如今东西就在园外候着。”   果酒!   云珏一听这个,立马忘了被樱桃支配的恐惧,兴奋起来。   皇后一听,也非常高兴总算有个东西能找补,连忙说:“既是家乡之物,想来阿珏和阿瑾一定也非常怀念,陛下,不如让人快快呈上吧。”   乾盛帝总算给了一次回应,点点头:“也好。”   很快,内侍引着候在园外的人进来,果真是几大坛酒!   为了长途运送,酒坛结结实实被架子护着,四个大汉合力拆了半晌才拆出来。   “哇……”云珏眼神都直了,阮皇后看在眼里,掩唇轻笑:“原来阿珏也喜欢杯中之物?这好办,宫中珍藏了不少御酒,回头让陛下赐下一些去将军府。”   乾盛帝早已恢复了镇定姿态,顺着皇后的话点点头:“不错,朕此前便说过,你二人来长安后,只管同在家中一样,莫要拘束,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皇后便可为你们张罗。阿珏喜欢饮酒,宫中上好御酒随你挑!”   他这么一说,云朝毓就坐不住了:“陛下!这万万不可。”   乾盛帝的笑容凝了一下,复又正常:“此话何解?”   众臣看在眼里,只觉圣人这话更像是在说:哦,你家的酒喝得,我家的就喝不得?   云朝毓:“陛下有所不知,因陇西往来者多为西域商贩,最盛产的便是西域各地的甜瓜,当地气候特殊,瓜果都格外鲜甜,早年间,府上便有了采摘最新鲜一批鲜果酿酒的习惯,酿酒技法也是自家研究出来的。”   “因果子极好,酿出的来果酒亦甜美香醇,小妹非常喜爱。但也不知为何,她只适应这等甜果酒,换了别的,反而不胜酒力。”   乾盛帝挑了挑眉:“哦?听云校尉这么一说,朕倒是有些好奇这果酒了。”说着,他给身边的内侍丢了个眼神。   内侍忙不迭去张罗新的酒具,不一会儿,下方各席皆摆上了新的酒盏,卸下来的果酒被分装入瓶,送往各桌,自然也包括云珏这头。   原本,席间的氛围因忽然出现的云家人一度微妙变化,可当醇香四溢的果酒入盏后,竟轻易的勾动了众人的注意力。   这酒……真香!   乾盛帝平日里也喜欢小酌几杯,浅尝辄止,所以并不喜欢烈酒,这果酒令他眼神一亮。   “朕虽未亲临西域,也曾听闻当地因日照远胜中原江南之地,早晚气候相差亦极大,以至于盛产的葡萄瓜果都格外鲜甜。不过,往日里也有西域进贡而来的瓜果入菜酿酒,可较之眼前这盏,似乎又有差别。”   阮英珠轻轻一笑,主动答道,“陛下有所不知,鲜蔬果子本就不易长时间运送,所以西域送往长安的果子,往往要在成熟之前摘下,沿途上以人为之法继续保存增熟,使其抵达长安之时,达到既可以直接食用,亦有可存之期的程度。只不过,这种手法,远不如果子长在原处直至成熟的滋味,是为应付长途运送的无奈之举。”   圣人看着阮英珠,亦笑了声,转着酒盏,令盏中香醇轻轻摇晃:“是啊,从长安至西域,千里之途,真是让人无奈啊。”   听着乾盛帝的话,尹叙盯着面前的果酒,眸色深沉。   阮英珠和云朝毓对视一眼,两人抿唇笑了笑,没有回话。   乾盛帝转而对众人道:“今日樱桃宴,有鲜果在前,美酒在后,众爱卿莫要拘束,畅用畅饮。”   “——谢陛下。”   终于可以喝到啦!   云珏怎么都没有想到,今日不仅不用吃樱桃,还有最喜欢的果酒可以喝,就差把高兴两个字写在脸上。   尹叙原本还在思索今日的局势,结果无意转眼,就见云珏珍爱的捧着一盏果酒,正小口小口的呷着,脸上全是满足,他满心的思虑都在这一刻淡了些,嘴角轻轻扬起。   有时候,像她这般容易满足,事事都简单,大抵也是一种幸福吧。   第一日宴席散去后,云珏迫不及待从席间冲出来,扑棱棱冲向哥哥嫂嫂。   “大哥大嫂——”她一把抱住大嫂阮英珠,圈着她的脖子兴奋地蹦蹦跳跳:“我好想你们呀!”   赵程谨跟在后面,一脸嫌弃的扫过云珏,又对着云、阮二人搭手见礼:“表兄,表嫂。”   阮英珠扫了赵程谨一眼:“听阿珏在信里说,你路上不大好,现在如何了?”   赵程谨微微一愣,看了云珏一眼:“表、表姐说的?”   云朝毓:“是啊,这丫头往家里送了信,说的可怜兮兮的。”   赵程谨总算回过味来:“那此次南下……”   云珏跳着转过身:“我送的信呀!”   赵程谨眼睛都瞪直了:“你……”你什么时候送的信?   云珏看向哥哥嫂嫂:“你们是看到我的信才动身的吗!?”   云朝毓正欲开口,目光陡然一厉,转向一旁。   不远处,其他人都已各自散去,却有一身形颀长相貌俊美的青年正往这边看。   云珏顺着大哥的眼神看过去,立马扯了扯云朝毓的袖子:“大哥,他是尹叙!”   尹叙?   阮英珠显然也知道这号人物,看了眼赵程谨——他就是云珏特别喜欢的那个尹叙?   赵程谨在心里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的确在写给陇西的家书中提到过。   尹叙见云朝毓看过来,礼貌的颔首示意,然而,云朝毓并无太多热情,表情淡淡的回应一下便收回了目光。   云珏察觉到兄长眼中的默然,兴奋顿时折半,等她再看过去时,尹叙已经转身离开。   “尹叙……”云珏喃喃的念了一声。   阮英珠听到了,伸手在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想我们,转眼心思便飞到了旁的郎君身上,我看你那些思乡之念,八成也是掺了水的。”   云朝毓沉沉的“嗯”了一声,瞥一眼云珏:“怕是掺了酒的。”   这话直接把云珏接下来的话都堵死了。   那个……其实她就是想来问问,那酒有没有给她留一份。   云朝毓哼笑一声:“做什么梦呢。多远送过来的你不知道?总共就那些,你还想一个人私藏?自是要送到圣人跟前,你想喝,找圣人要去。”   云珏嘴巴一瘪,当场就要躺在地上表演一个“你不给我就别想走”的招数。   “哼!话倒是说的满满当当,什么怕我离家思乡,结果根本就没有准备我的!”   眼看她要闹了,阮英珠终于绷不住笑了:“好了,他同你开玩笑的。”   “今日这份的确是要献给圣人的,你的那份早已送到长安的府中了,不需多喝,知道吗?”   云珏呜呜的扑进阮英珠怀里:“还是大嫂疼我!”   阮英珠正要哄她几句,结果云珏撒开手就要走:“不打扰大哥大嫂办正经事啦!其他的话等宴后我们回府说!”说完就拉着彩英跑了。   阮英珠手都张开了,就这么抱了个空。   赵程谨冷飕飕道:“我就这么说吧,她又要跟人家献宝了。”   阮英珠:……   云朝毓:……   ……   云珏兴冲冲回了园子里,让彩英回府的时候顺便把哥哥带的酒一起带来。   彩英动作也麻利,当日便在云珏的安排下暂离御园,然后带着她要的东西回来了。   看着用小酒瓶分装封口的样式,云珏就知道是嫂嫂细心准备的。   怕她一次喝多,这样也便于储藏,更不怕沿途一损俱损。   一共装了四壶,彩英揣摩着云珏的心思,带了两壶来。   云珏满意的摸摸她的头:“干得漂亮。”然后卷起两壶酒就跑出去了。   ……   江南水寇之患平定后,云朝毓和阮英珠少不得要向圣人详述此事,尹叙亦随尹相在旁聆听。   也是这时候,众臣才意识到,认为河北道比陇右道更擅长水战的想法多么天真。   他们都忘了,当年先太子被围堵于介州之时,是赵喆领军横渡黄河夜袭乱军救出身受重伤的先太子。   陇西军马强盛,云朝毓身居校尉之职,已具备独立作战的资格和经验,而水鱼营更是一支具有特殊作战能力的陇西军,顾名思义,所擅长的恰恰是水战。   话说回来,既然立了功,那就得有赏赐。   乾盛帝笑道:“此次多亏有陇西军相助,水寇之患才得以安定,朕心中大喜,一时也不知要赏赐什么才算合适。不知云校尉与阮都尉想要替陇西军要什么赏赐?”   尹叙看向云朝毓和阮英珠。   这夫妇二人亦对视了一眼,最后由云朝毓开了口。   “其实,陛下召小妹与赵家表弟来长安入新学是云赵两家之幸,只是小妹从小到大都未离开过家,赵家表弟亦是体虚薄弱,这一走,家中亲长都十分担心。”   “一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陛下可否开恩,让小妹和赵家表弟能于期中归家几次,也好安抚家中亲长忧思。”   尹叙眼神一沉,云朝毓想让云珏和赵程谨回陇西?   乾盛帝闻言,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堂中其他人。   赵王和魏王都在场,两人看着乾盛帝的反应,心里各有琢磨。   这时,尹相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云校尉此言差矣,陇西军立功,圣人提得是‘赏赐’,云校尉提如此要求,旁人听来,倒像是圣人将他们扣在长安一般,是不是不大妥当?”   云朝毓脸色微变,一旁的阮英珠忙道:“云校尉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本相也觉得,云校尉和阮都尉不是这个意思。”尹相沉沉一笑,轻抚胡须:“云校尉谈及此次出战时,曾数次提及战事劳苦,这秦家的小将军,不也正是体恤你们的辛劳,所以担下了善后事宜么?云校尉何不为将士们求一道赏赐呢?”   闻尹相之言,乾盛帝神情一松,朗声笑道:“尹相所言甚是,将士劳苦奔波,应当好好赏赐。长安至陇西毕竟路途遥远,中途来回奔波,于赵郎君来说也是折腾,若他们当真思乡心切,又或是家中亲长担心,以书信告慰,不是比亲自来回要便捷的多么?”   尹相和乾盛帝一唱一和,将云朝毓的话完全堵死了。   夫妻二人又对视一眼,终究没再坚持此事,转而替军中将士们求了赏赐。   尹叙纵观全程,心中颇不宁静,甚至有些不好的预感。   ……   从圣人那里回来后,三勤神神秘秘凑上来,在尹叙耳边低声几句,尹叙唇角一勾,心道她不找来,他也是要找去的。   “将东西拿来给我。”   带着三勤包好的东西,尹叙一路出了门,来到和云珏约定的地点。   “嘿!”少女猫着腰躲在暗处,还是那个百试不爽的伎俩,尹叙轻笑着按住她:“小点声。”   云珏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便懒得再抱怨什么,只是兴奋的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尹叙眉毛一挑:“哦?这么巧?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云珏一怔,两人对视着,皆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她慢慢拨开包袱皮,露出了里面的两壶果酒,“你要给我的,不会是这个吧?”   尹叙垂眼一看,轻轻笑了一声,也把自己带的东西拿出来,正是圣人在宴后命人分装,赐予各人的果酒。   云珏眼里露出“果然”的神情,两人目光同时上移,相视一笑。   ……   “这个,你的!”云珏把自己带来的酒给了尹叙。   “这个,我的!”又把尹叙要送给她的酒拿过来。   尹叙安静的在旁看着,任由她主张分配。   这果酒不愧是应季采摘酿造而出,因为果香滋味本就胜过其他品类,以至于酿出的酒香气浓烈,且后劲十足。   尹叙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果酒。   可是,她也喜欢啊。   樱桃的事,让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云珏,竟连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发现她喜欢这酒,便都让给她。   除了这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尹叙也不知自己现在还能专程为她做点什么。   是以,等她分完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好整以暇的问:“真的给我?”   两壶换他一小壶,这可不划算。   云珏是真的喜欢这酒,若现在在家里,她会比现在更大方。   可现在她人在异乡,这充满乡味的果酒到底让她留恋的多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果断点头:“嗯!”   尹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那……我收下了。”   云珏真诚的看着他:“本就是你的!”   不等尹叙回答,她忽然往他面前一倾,靠近他怀里,幽幽道:“酒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你慢慢品呀——”   尹叙身上一紧,唇亦抿住。   这小混账,还真是把幽会的氛围拔到了最高。   他单手握住她的肩膀将人移开:“正经些!”   云珏适应良好,也没再往上凑。   “对了。”尹叙想起樱桃的事,便打算问个清楚:“你一点樱桃也不能碰吗?若吃到用樱桃做的菜肴,也会不舒服?”   敏症可大可小,以前他不知道,居然还把樱桃往她跟前送,如今知道了,必须得记下。   不料云珏闻言,表情居然有些不自然:“阿这……”   敏锐如尹叙,岂会看不出她的异常。   少女有意闪躲,尹叙眼睛一眯,转身将她禁锢到角落,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控着她的眼神:“说说看?”   云珏为难的看着他:“都……都是过去的事啦……”   尹叙执着追问:“那就说说过去的事。”   云珏眼神闪烁,尹叙盯着她看了会儿,幽幽道:“看来,不能吃是真的,但这个理由,或许还有隐情。”   云珏像是被踩到尾巴,扬起小脸控诉:“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事我很无辜的!”   尹叙来了兴趣:“多无辜?”   怎么办呢?她又不能跟尹叙撒谎。   少女愁苦的闷了会儿,道出了这当中的实情。   第一次吃樱桃,是肃州送来的一筐,又大又红又好吃是真的。   她因为馋嘴,一个人吃掉了一整筐是真的。   后来发了一身疹子,也是真的。   不过中间的一些细节,嫂嫂稍微润色了一番。   真相是,那樱桃原本是要给各家都分一些去的,包括赵家。   赵家有个小表哥尤其喜欢吃樱桃,还喜欢喝樱桃酒,原本要一同来品尝,结果得知樱桃被她一个人偷吃光了,竞对她作出了惨绝人寰的报复!   小表哥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筐劣质樱桃,然后让人把樱桃一一掰开,樱桃里竟然是有蛆的!   细细小小的一条,全都随着一一掰开的樱桃摊在了她的面前。   小表哥恶狠狠的吓唬她说,她狼吞虎咽吃掉了所有樱桃,现在她浑身上下都是活着的小虫子!   她年纪还小,吓得面无血色,呜呜哭着去找大夫。   可大夫那点宽慰之言,根本劝不住哭的天崩地裂的少女。   后来,大夫也无奈了,便想了个注意,告诉她熏香可以驱虫,只要在房中点燃香,随时吸一吸,虫子就都被杀死了。   然而,过于怕死的少女为了杀死所有小虫子,不仅点了熏香,还把香料打碎了往身上敷……   她的确发了敏症,但不是因为过量食用樱桃樱桃,而是因为错误用香。   从那以后,樱桃作为一桩阴影伴随她长大,饶是长大后知道这死不了人,她还是很抗拒。   “嗤——”尹叙一向很有修养,不会随意笑话人,除非忍不住……   云珏听到笑声,小脸一虎:“你说了不笑我的!”   尹叙心里的笑意都快翻天了,脸上竟还能凹住:“我没有笑你……嗤。”   “你笑了!”   “是打喷嚏。”   “是在笑我!”   “没……嗤……哈哈哈哈哈……”   云珏羞愤不已:“不许笑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7章 .11.20【二更】难道他们…………   暮色沉沉,皇后的寝宫中传来阮茗姝的惊呼。   “她、她是我们本家的姐姐?”   新君还在同众臣议事,寝宫中只有皇后,她眉头一蹙:“御园之地,莫要喧哗。”   阮茗姝终于回过神来,又万分不解。   若那的确是阮氏的姐妹,为何她从未见过?   阮皇后倒是没有什么为难的异样,直白的与阮茗姝说了。   其实,阮英珠应该算是阮氏的旁支,自小不在长安,甚至算不上长安阮氏值得往来的门户。   阮茗姝很意外:“那、那她如今……”   怎么成了云家人,还当上了什么都尉?   阮皇后笑了笑:“她是个女儿家,迟早要家人,她嫁给谁随了谁,即便是本宫也做不了主?”   言下之意,这些不过都是阮英珠自己的际遇和造化罢了。   阮茗姝一想到自家的姐姐与云珏的关系,不由得又问了几句。   阮皇后眯了眯眼,反问:“你到底是对阮家姐姐好奇,还是想问云家的事?”   阮茗姝被问的一噎,不敢再说了。   阮皇后轻叹一声又道:“虽然本宫从未提过,但并不代表本宫不知云珏在国子监中的情况,茗姝,本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莫要招惹云家的人,无论外人如何论道,你都不要掺和。”   阮茗姝心头一动:“那姐姐觉得,云珏这样的人,若主动示好,我是该接受还是该避开?”   不想阮皇后听了这话,竟是轻轻笑起来,无奈的看向妹妹。   “茗姝,你已不是小孩子了,如今参与新学也好,日后出嫁掌家也罢,要面对的何止是一个云珏?对方来意是善是恶,你连这点浅显的判断都没有么?”   阮茗姝竟被堵得无言以对:“我……”   ……   “哥哥嫂嫂过了樱桃宴就要走吗?”云珏从妆台前转过身,看向坐在床边的阮英珠。   阮英珠一路风尘仆仆,来时总算换了身衣裳,却也是简单的男子束发和一身绛紫色圆领袍。   “是啊,将士们一路辛劳,所以我们打算休整两日再走。”   言下之意,逗留剩下两日都算是格外放松了。   云珏慢慢放下手中的珠花,“那……”   她只犹豫一刻,便又笑出来,轻轻松松的模样:“那你们一路顺风。”   阮英珠目光动了动,起身来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转回去棉面向铜镜,亲自帮她梳理妆发:“在长安还习惯吗?有没有想家的时候?”   云珏被短暂的带入了回忆,镜中的少女茫然一阵,又很快摇头:“起初当然会想家,可是后来就不想了。”   她转头看向嫂嫂:“而且每日都很开心!”   阮英珠垂眼看着她,露出温柔的笑:“哦?是因为那个尹叙?”   少女眼中划过一丝讶色,但想想,自己本就没有遮掩呀。   她重重点头,毫不掩饰:“是呀!”   然后马上解释:“可、可我不是为了找留在这里的乐子才去喜欢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觉得留在这里也不错!”   阮英珠笑了笑:“我又没说什么。”   帮云珏散下长发,梳理完毕,阮英珠拉着她到床边坐下。   “你啊,但凡有个什么心思,从来都不知道隐瞒,这才是叫家中最担心的你的地方。”   “阿珏。”阮英珠将她鬓边的碎发拂开:“待人以诚并没有什么不好,但这世上,无论对任何人,都要留一分底线。并不是因为有了这一分底线,就显得你待人不诚。它不是用来算计或伤害,而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用来保护自己。”   云珏听着大嫂的话,于怔然间若有所思。   阮英珠却是长话短说结束了谈话:“我还要回去同你哥哥商议一下回程路线。便不与你多说了,你若有什么想告诉父亲母亲的话,不妨趁着这两日修一份家书,我好替你带回去。”   云珏点点头:“好。”   她起身要送阮英珠,阮英珠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过身:“还有一件事。”   云珏:“嫂嫂请讲。”   阮英珠:“我记得你之前说,阿谨在路上生过一次病,好在现已无碍。你到底是姐姐,往日里还是要多照顾照顾他,莫要与他争一时长短,知道吗?”   云珏认真的点头:“知道了。”   阮英珠神色微变,笑了一下:“明后两日,兴许还会有些水寇之患后的杂事要处理,圣人大概也抽不出身,你若是嫌外面吵,便和阿谨安安心心呆在院子里吃酒赏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本也与你们无关。”   云珏还是点头:“明白。”   看着大嫂离开的背影,云珏微微皱眉,思索之色更重。   嫂嫂的意思,是要她盯着阿谨吗?   ……   次日,亦是樱桃宴第二日。   虽然连开三日樱桃宴,但其实每一日的安排都不同。   今日的御园开了猎场,捕猎成绩最佳者,便可得一份极品樱桃。   虽然女子少有学功夫齐射的,但长安城中多少有些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少女,这时便争相冒头。   气氛正好,圣人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自然是一一应允,令众人尽兴。   这里面就包括云珏。   少女一身飒爽的骑装,革带束出纤细腰身,瞧着精神奕奕。   尹叙也换了身淡蓝色骑装,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把弓,试拉几回便选定了,转身走向猎场,没多久就碰上云珏。   男人握着弓,勾起唇角:“成绩最佳者可得樱桃,你是来争奖励的?”   云珏一听就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心想着果然不该告诉他实情,又劲劲儿的剜了他一眼。   嚯。尹叙轻笑,真是新鲜。   然后,就见前一刻还生气的少女忽然露笑,“我要是赢了樱桃,就都送给你。”   尹叙心头轻动,转身去看她,却只见少女欢快跑远的身影。   男人眼神温柔,勾唇笑了一下。   ……   要下场练手的人都已离席,而谢清芸对这种场合一向兴趣缺缺,且她心事重重,坐在那里便倍感无趣。   这时,宫人们上了果酒到女眷席位中。   谢清芸瞧见果酒,心头一动。   昨日圣人给众臣赐下陇西带来的果酒后,她曾浅尝几口,便立刻爱上了这种滋味。   对酒不对人,她和云珏的关系是一回事,这酒的确可口上瘾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昨日在席间她尚且矜持,回去后一口气将赐下的酒喝了一大半。   不想那酒后劲十足,她很快便睡了过去,一夜无梦睡得极好。   最诡异的是,今早起来她竟没有头疼,仿佛那股后颈来的猛烈,发散的也快,睡一觉就好了。   谢清芸以往并不贪杯,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喜欢上了这种果酒。   所以,瞧见宫人送上果酒,终究让谢清芸在这个无聊的局里找到了几分乐趣,她也不同人多说什么,安静的自斟自酌起来。   然而,一盏酒下肚,谢清芸忽然皱了皱眉。   这不是陇西送的那种果酒。   虽然不知道果酒酿造的方式,但是陇西的果酒无论是香气还是喝下去的舒适度都远胜于谢清芸喝过的其他种果酒。   是以,她当即便对眼前的酒失去了兴趣。   可就在谢清芸放下酒盏没有多久,她脸色骤变,手掌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那里仿佛有一股异样的火热正在滚动,又慢慢往上,席卷四肢百骸。   等等……这酒!   她坐下来之后什么都没碰,除了这酒。   难道是酒有问题?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谢清芸脑子里滋生,她环视一圈,并未见到赵王的影子。   他也同其他人一道去猎场了。   她不能留在这里了。   这酒有问题,若她再留在这里,失态于人前,那她的名节就难保,这一辈子都毁了!   “咳咳……”谢清芸生生将身上的燥热和心痒憋住,站起身来:“母亲,女儿觉得身体不适,可否暂时离席回去歇息?”   谢夫人正在与临近的一位夫人浅谈,闻言看了她一眼,问:“没事吧?”   谢清芸觉得自己的脸都开始滚烫,她死死咬住牙,“无事,许是吹了风,发了些风寒,身上有些不好。”   谢夫人顿时重视起来:“那你赶紧回去歇着,我来同皇后娘娘说,你可要请大夫?”   “不、不必!女儿小睡片刻就好。”说着,谢清芸屈膝一拜,匆匆离开。   亏得她动作快,迈出第一步时,她觉得脚下都开始虚浮,再晚一步,她可能那一拜都要腿软。   侍女搀扶住她:“娘子小心。”   谢清芸根本不敢看人,匆匆离场。   另一边,阮茗姝从一开始就在打量谢清芸。   关于谢清芸进宫的事情,她曾旁敲侧击打听过好多次,可是宫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明确消息。   如果谢清芸是想瞒着她做这件事,那么在被云珏戳破后,她便算是没了顾及,不可能还遮遮掩掩。   阮茗姝觉得自己应该和谢清芸好好谈一次。   哪怕日后真的立场相对,以往的情谊,也该有个交代才是。   这样想着,阮茗姝干脆以想去猎场试一试为由离了席位。   ……   谢清芸非常清楚,她一定是中了药。   御园之地,樱桃宴中,能这样明目张胆安排人给她下药,此人地位必然非凡。   最有可能的就是……   谢清芸飞快摆摆头,不敢再想,可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开。   在宴席上时,她一心想着赶快离开不要失态,可真正离了席,她才意识到自己算是落了单。   事实证明,谢清芸的顾忌是有道理的,哪怕她努力想挑人多的路走,此刻的热闹也都在樱桃宴和狩猎场那头,她才刚走出一段,就和婢子一起,双双被突然出现的人放倒。   说放倒,其实也不至于,谢清芸中了药,身子眼见着柔软滚烫起来,随便来个人都能对她为所欲为。   被扛起来时,谢清芸清晰的感到绝望。   这些人训练有素,身手非常利索,不过转眼功夫,谢清芸竟被丢进一个简陋的茅草屋。   那里,正静静等候的赵王一看到被抱进来的人,眼神都变了。   砰!   谢清芸被丢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御林里养着各类猎物,会有专人住在这里照料,为的就是偶逢盛宴供王孙贵族们射玩。   这地方便是这些人临时的居所。   谢清芸用最后的理智往后缩,不断地摇着头。   不要……不要……   赵王狞笑着走近,就站在床前,慢条斯理的宽衣解带,嘴里说着下流话。   “清高才女,主动离席来和本王在这林间小屋一番厮混,谢清芸,你说等稍后本王跟你快活完了,再被人瞧见时,你那清高的祖父和父亲,是不是就得上赶着来跟本王商议亲事了?   “滚——”谢清芸将舌头都咬出了血。   赵王哼笑一声,顾不上脱衣服,倾身捏住她的下颌,“装什么贞洁烈女,到了床上,还没有本王驯服不了的女人。你不是瞧不上本王吗?可你这样与本王厮混,到头来你大概会被全长安的人瞧不上。不过,本王也不会亏待你,总归还是会给你一个明媒正娶……哈哈哈哈……”   兴奋的赵王,舔着嘴唇扯开了谢清芸的衣襟……   “啊——”尖叫声从屋外传来时,赵王动作一顿,侧耳倾听。   外面有他的人守着,就是为了防止行事期间有人打扰。   外面的人一听声音,立马追了过去。   同一时间,谢清芸却是瞪大了眸子。   那声音是……阮茗姝!   自己的人已经去处理,赵王便平复下来,他看着床上的女人,冷笑一声,“现在外面有人,你怎么也不呼救了?”   他撑着床靠近谢清芸:“还是你改变主意,想跟本王快活了?”   谢清芸流下了耻辱的眼泪。   她如何能叫,叫出声等于把人引过来,她照样会失去名节……   时间不多,谢清芸胸口露出一片雪白,赵王已蓄势待发,伸手就准备开始,就在他的手距离谢清芸的胸口一寸之遥时,忽然闷哼一声,直直倒了下去,就倒在谢清芸脚边。   谢清芸极力缩开脚不想被他碰到。   下一刻,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后侧的窗户翻了进来。   谢清芸被药性折磨的已经有些迷离,突然,一阵冲鼻的清香从鼻间钻入,呛得她一阵咳嗽,却也恢复了些许清明,至少能看清来人。   “怎、怎么是你?”   云珏把上回从尹叙那里顺来的解药收好,抬眼看她:“没时间解释了,把衣服穿好!”   谢清芸也想穿,可她手脚还软着,流着泪摇头:“我没有力气……”   云珏叹气:“那我帮你穿哦,我要是弄疼了你,你别叫哦!”   谢清芸:……   为什么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怪。   云珏真的动手帮她穿衣服,穿得妥妥贴贴,可问题又来了。   “你能走吗?我可背不动你呀!”   谢清芸又要哭了:“我走不动……”   “啧!”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身影翻了进来。   云珏转头一看,惊喜不已,连连招手:“你来得正好,快帮忙!”   尹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谢清芸心头一紧,下意识想护住自己。   可她根本动不了,回过神又意识到,自己早就被云珏收拾妥帖了。   因为云珏给的药,她现在好了很多,至少不会控制不住失态。   尹叙看了云珏一眼,眼底滚过许多情绪,落在谢清芸身上时,又变得冷淡:“谢娘子,得罪了。”   男人的力道到底不同,打横抱起谢清芸,轻松走到窗边。   “阿珏,来扶一下。”   “来啦!”云珏十分配合,扶着谢清芸稳坐窗台,尹叙单手撑着窗户一跃而出,又来接谢清芸。   云珏看的眼神都直了。   尹叙虽不会功夫,但他从不是什么孱弱之人,关键时刻,男人的力量简直魅力四射!   谢清芸被顺利抱了出去,尹叙正要走,却见云珏没急着出来。   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搞事情,当即道:“赶紧出来!”   云珏摆摆手:“你赶紧出去,彩英会接应你,先回我的院子,我马上就来!”   谢清芸窝在尹叙怀里,耳边清晰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她此刻神志清晰得很,忽然就从二人的对话里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他们…… 第68章 .11.21【一更】“说说看,哪只手……   彩英早就在云珏指定的位置候着了。   可眼见那抱着谢清芸疾步而来的是尹家三郎时,她依旧大吃一惊:“这……”   尹叙无暇解释:“带路!别让人发现!”   彩英到底是跟着云珏见过大世面的,飞快镇定下来,连忙引着尹叙快速离开。   阮茗姝正在云珏下榻的园子里徘徊,见到来人,她露出了和彩英一样的表情:“你们……”   尹叙抱着谢清芸,目不斜视直接擦过阮茗姝,熟门熟路进入云珏的房间,将谢清芸放下,别说是动作上有半点唐突,他就连一个眼神都没多给。   这是谢清芸第一次和尹叙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可无论是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还是她自己察觉的真相,都让她无暇去体会这份亲密接触。   尹叙:“谢娘子,既已脱险,还请稍安勿躁,今日唐突,望谢娘子见谅。”   谢清芸自嘲的想,她今日被那样对待过,尹叙这样又算什么?   是她该谢他才是。   谢清芸垂首,低声道:“有劳尹郎君。”   尹叙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阮茗姝紧跟着跑进来。   “你、你没事吧?”   听到阮茗姝的声音,谢清芸眼眶一热,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   阮茗姝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虽然不是她遭受,但身为女子,她亦会愤怒。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走到谢清芸身边坐下:“你别怕,已经没事了。”   殊不知这一句话,竟将谢清芸的眼泪催的更凶:“谢、谢谢你……”   阮茗姝心里难受,本来还想再解释一下,但看她这样,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   尹叙出来后,直奔猎园方向,可等他赶到那处小茅屋时,里面已经被处理的干干净净。   赵王和他的人都不见了,连云珏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皇室重地。   赵王越是遮掩,那流言就越是不胫而走。   很快,尹叙就听到了初步的说法——赵王狩猎之时饮了猎物的补血,心性大发跑去林间小屋准备发泄一番,结果手底下的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宫婢,不仅大加反抗,还将破茅屋里藏着的马蜂窝给捅掉了。   赵王衣服都脱了,结果人跑了,自己被马蜂叮了一身包不说,护卫都不敢靠近,最后救下来的时候,差点原地去世。   这个说法多少欠缺证据,但有人亲眼目赵王衣衫不整被从小茅屋里抬出来。就露出的伤情来看,大概个把月都不能见人了。   衣服都脱了,捅马蜂窝……   尹叙还没听完,眼角一抽,拳头开始硬了,那小混账,竟敢剥男人衣服!   ……   谢清芸在云珏的房中休息,忐忑不安的阮茗姝外出打探消息,毫无意外的也听说了这回事。   她慌忙回来,将事情告诉谢清芸。   谢清芸今日情绪大起大落,身上的药性还没有散去,一直捏着云珏给的“解药”拼命吸入保持清醒,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竟有一瞬间的怔愣,那些情绪和难受都跟着凝固。   “她……她真是大胆……”谢清芸紧紧拽着衣襟,喃喃念叨。   阮茗姝小声说:“的确大胆,但也算仗义热心……”   谢清芸这才看向阮茗姝,她目光闪动:“你……”   随着谢清芸的状态好转,此前一直被两人忽略的事情又重新挡在了彼此面前。   阮茗姝想,自己都插手干这事儿了,有些话也无谓扭扭捏捏藏着不说。   “其实……”   “其实之前,我的确瞒了你。”谢清芸竟比阮茗姝更快开口,语气也更果断。   阮茗姝一愣,呆呆地看着她说。   谢清芸深吸一口气,那清亮呛鼻的味道让她越发清醒:“我知道赵王对我有意,但我对他无意,若要摆脱赵王,我得自己为自己找一条出路。此前我参与新学,的确是有心在陛下面前表现自己,但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宫……”   阮茗姝听着昔日好友一番陈情,心中五味杂陈。   圣人虽然刚刚即位,后宫并无太多妃嫔,但姐姐从来都知道,三宫六院是迟早的事情。   且在姐姐来看,大多数被送进宫伺候帝王的女子,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无奈。   现在听了谢清芸这番陈词,阮茗姝忽然觉得,姐姐说的其实是对的。   别说谢清芸只是为了自己的人生盘算筹谋,即便她真的是被太后看中送进宫伺候皇上,借以和姐姐夺权,将后位宝座重归谢氏,那谢清芸也一样是一颗棋子。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阮茗姝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性子。”   谢清芸眼眶一热,又有些忍不住了。   两人此前无话不谈,如今说话,竟有些小心翼翼。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谢清芸又开口了:“你怎么会……和云珏一起?”   听到这话,阮茗姝松了一口气。   好歹有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可以说一说了。   于是,她将事实的经过完整的说了一遍。   刚才在宴席中,阮茗姝看到她主动离场,原就想着趁此机会把话说开。   结果她借狩猎为由追出来后,谢清芸居然消失不见了。   她找了半天,结果被迎面走来的云珏逮住。   对方言简意赅——想救谢清芸就配合一下!   她吓坏了,当下第一反应是云珏又在搞鬼。   直到她被云珏带到猎园里那个隐蔽破旧的小茅屋外,看到了赵王的人手。   她当场心惊肉跳,不敢相信赵王竟然如此急色,光天化日做出这等事。   可她也害怕,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下谢清芸。   之后,就都是云珏的主意了。   她只给了阮茗姝一个任务——把赵王的人吸引开,越远越好。   阮茗姝硬着头皮演了一出戏,制造声响把人弄走,然后由云珏出面救人。   说到这里,阮茗姝眼神一亮:“对了,尹郎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他抱你回来的!”   阮茗姝自己也欣赏尹叙,但她一直都知道尹叙对自己无意。   和谢清芸交好的时候,反倒是常听到谢清芸和他如何如何登对的说法。   毕竟才子佳人,又一同受到博士们的青睐,就是相配。   现在结合谢清芸的处境,阮茗姝便开始了大胆的联想:“尹叙是专程去救你的吗?他是不是对你……清芸,你应该好好把握机会,不要再犹豫了。如果你嫁给了尹叙,这些难题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谢清芸眼神一黯,没有说话。   如果今日从天而降的是尹叙,筹划救她的也是尹叙,那她当真无妨大胆一回,哪怕舍了颜面矜持,她也愿意效仿云珏那样追求他一次。   可是……   谢清芸怅然一笑,摇摇头:“你不要胡说了。”   随着一番谈话下来,两人间的隔阂似乎于无形之中消散了。   阮茗姝又成了以前的样子:“我怎么就胡说了,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谢清芸却是很清醒的说:“今日救我的,是云珏和你。尹郎君只是恰好发现了我们,又不耻于赵王所为,这才出手相救。茗姝,尹郎君护了我的名节,但我不能用这个反过来去诓他,所以今日之事……你可不可以为我保密?”   阮茗姝狠狠地愣了一下。   这……这怎么和话本子里演的不一样啊。   英雄救美之后,英雄扭头就走,美人只字不提,这是哪样!   “行吧,你说怎样就怎样,放心,我一定把嘴巴缝起来。”   谢清芸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说是云珏来找你,她为何突然找你?”   这还真把阮茗姝问住了,也让她生了疑。   “对呀,她好像知道你会被算计似的。”少女眼神一厉,大胆的阴谋论:“你说这会不会是她的算计?她不会和赵王联手的吧?”   谢清芸眼角一抽,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好友有些不大聪明的样子。   如果云珏和赵王联手,赵王不仅没能得到她,还被云珏伤的长久不能见人,赵王他哪里想不开和云珏搞这种联手?   谢清芸疑惑的是,云珏为什么这么精准的来救她。   砰的一声,门几乎是被踹开,脸色铁青的彩英端着凉茶走进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瞪了二人一眼,咣的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两位娘子好生奇怪,从都到尾,我家女郎没有对你们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甚至几次相助,你们却躲在这里怀疑这是她的什么计谋!”   “我家女郎若要使计谋,就该教你二人永远不和,狗咬狗黑吃黑,省了力气跟她作对,再在赵王图谋不轨时,抓一把瓜子坐上屋顶看活。春。宫,也好过劳累之后,还平白落得一番猜疑!”   谢清芸被说的一阵脸红,难得的保持沉默。   阮茗姝蹭的站起来:“你、你这丫头好生大胆,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彩英冷哼一声:“这是我家女郎的房间,且不谈二位旁若无人根本不掩人耳目,奴婢路过窗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奴婢搬了凳子坐在一旁大大方方的听,又有何不可?你们敢说,还怕人听么?”   “你……”   “茗姝!”谢清芸及时制止,看向彩英的眼神是难得的和气:“我们并无猜疑,只是好奇云娘子为何能这般凑巧的出现……”   “谁告诉你是凑巧的?我家女郎说了,这世上大多数凑巧都是早有图谋。您以为我家女郎是闲得慌,放着光风霁月的尹郎君不看,却盯着那好色卑鄙的赵王?”   “若非她在入园那日,巧遇赵王当众挑逗谢娘子,暗暗留了心,安排奴婢和手下的人盯住赵王,您以为今日谁会发现这件事赶来就您?”   “若非她猜到赵王会用些什么招数来对付你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让奴婢早早备好药物,您以为您现在拿在手里舒缓药性的东西是什么?”   真是不得了,只是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就这么能讲。   两个名门出身的贵女,竟被她怼的无话可说。   阮茗姝不服气,小声嘀咕:“那……那她说不准也有图谋。”   彩英呵呵一笑:“是,图谋。也就图谋着在帮您二位和解且救下谢娘子之后,让您二位能冰释前嫌安然无恙的坐在一起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谢清芸:……   阮茗姝:……   “咳。”谢清芸轻轻捂唇:“抱歉,是我们小人之心了。不知云娘子此刻正在何处,我应当同她正式道声谢的。”   阮茗姝眼神轻垂,默默坐回谢清芸身边。   其实她也想见见云珏。   结果彩英说:“我们女郎回去打猎了呀,她要拔得头筹,赢下最好的樱桃送给尹郎君呢……”   “我对,我们女郎说,谢娘子这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缓和,女儿家身子弱,不大好去泡冷水,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这歇会儿,然后自己回去敲晕了睡一觉,发发春梦就好了。”   谢清芸:……   阮茗姝:……   见鬼了,她怎会如此熟练!   ……   当阮茗姝陪着谢清芸时,云珏以百发百中的实力拔得头筹,顺利赢下了所有的樱桃。   可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云珏她是吃不得樱桃的,但见少女欢欢喜喜捧着樱桃细细点算的样子,眼神时不时瞟向某个方向,乾盛帝的眼神里早已透出了然。   云珏把得到的果子一分为三,给哥哥嫂嫂和小表弟各留一份,剩下的全都打算给尹叙。   然而,尹叙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从头到尾都没给过云珏一个正眼,散席时,云珏刚瞄过去,尹叙已起身离开,浑身上下都是漠然。   云珏愣了愣,抱着果子一个人往回走。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尹叙住的地方找她时,突然被一只手拽进了假山内的过道。   少女对嗅觉的敏锐快过身体本能反应,认出了对方是谁,连吭都没吭一声。   只是来人动作迅猛,一拽一托,咚的一声,她怀里的篮子掉在地上,品相极好的果子咕噜噜滚了一地,男人的脚步却再逼近。   云珏一看见人就笑了,浑然不觉要伸手勾他。   尹叙抬手一挡,但并未拨开,而是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握住她的手,将她连手带人按在石壁上。   云珏多机灵的人,盯着地上的果子,委屈又软绵的说:“果子都掉啦。”   尹叙盯着她,不仅没管那果子,还破天荒露出几分冷冽骄矜之态:“你倒是还有闲心思管这些果子。”   云珏逐渐无辜,声音都弱了:“你怎么了嘛……”   尹叙眼光轻闪,冷冽之态眼看着维持不住,便直接道:“我一贯知道你能耐,却不知你这么能耐,赵王的衣裳好剥吗?你也不怕长针眼吗?!”   咦!?   云珏眨眨眼,眼里的无辜可怜渐渐耽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玩味的笑意。   尹叙被她盯得恼火:“说说看,哪只手剥得?”Hela   云珏一副“你这样问我也很为难”的样子,故意说:“怎么,剥了赵王的衣裳,手就要被砍掉吗?”   尹叙倒抽一口冷气,恨不得把她横过来重打三十下屁股。   “你……”   话还没说出口,云珏忽然轻叹一声,无奈的说:“我以为教训赵王,小惩大诫即可,你居然要砍了他的手,你是不是太凶啦?”   尹叙一愣,“你说什么?”   云珏忍着笑装模作样的感叹。   “其实,若是两情相悦,又或是体力不济时拿些药来助兴,那这药姑且还能算是个良物,但若来行强迫之举,无分男女,多少都卑鄙了些。所以我就趁赵王昏迷时,给她喂了些从霍姐姐那里要来的药。想看看他吃下是什么滋味。”   “没想赵王醒来后差点把柱子都怼穿了。他按捺不住,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就让手下抓个宫女来泄愤,还着急的把自己衣裳都脱了。宫女一来他便抓着人往床上丢,可怜那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我瞧着有些不忍心,就顺手戳了个檐下的马蜂窝……”   少女捂住心口:“好在那小宫女非常机灵,生死关头很懂逃命,扯下外衫包住头夺门就跑。不过赵王就不大灵光了……”   尹叙听得眼角直抽抽。   想也知道赵王当时大概什么都没穿,这样跑出来,他大概也没脸在长安城待下去。   没等尹叙发难,云珏先呜呜着捂住了眼睛:“不过你说得对,那赵王看着斯斯文文,可身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肥肉,一整块白花花,走路还会抖,呜呜呜真难看……”   尹叙表情一僵,少女已勾住他的脖子扑上来,亮晶晶的眼睛含着满满的热情:“不像你,你比赵王好看多了……”   尹叙拳头都硬了,可碰到少女娇嫩的小脸时,力道骤然松开,变成了轻轻的触碰。   大抵是她有太多案底,尹叙一一见识过来,竞对她今日之举毫不意外。   说到底,不过是她于细心中存着的一份仗义热心罢了。   相反,若她明知此事而无所作为,尹叙反倒觉得不像她了。   眼前明朗的少女,可以对所有人好,却只将热乎乎的真心赠予他一人。   良久,幽暗的过道内响起男人无奈的感叹:“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没等云珏反应过来,男人温润的唇瓣轻轻落在了她下意识闭紧的眼睛上。   一下,又一下,蓄满了温柔与缠绵。   云珏一睁眼,便可见男人或是紧张或是克制而滚动的喉头。   她轻轻吞咽,如猫儿般小声问;“你在干什么呀……”   男人的气息染着灼灼热气,他说:“给你洗洗眼睛……” 第69章 .11.21【二更】“多谢郎君救命之……   云珏觉得自己要完。   以往与尹叙私下相处,都是她热情他克制。   可今日,尹叙不过略略施展,她就浑身发软险些站不住。   是她小看了他呀!   其实,在云珏老实道出前因后果之后,尹叙就不气了,甚至在心里对她有了更深的认识。   无伤大雅芝麻绿豆的小事,她能乐此不疲的同人掰扯。   可一旦上升到是非原则,她又比谁都拎得清,反而不计较那么多。   当日她拉着他一起离间谢清芸和阮茗姝时,手段利落,一点儿不客气。   可是与谢清芸这点口角,顶多是女儿家之间的不和,在她眼中还未上升到要眼睁睁看着她被男人欺辱的地步。   可她救了谢清芸,也并非是打着要同人家冰释前嫌手拉手做好姐妹的目的去的,仿佛是随手一帮,转头就去乐呵呵的打猎争头名奖励去了。   尹叙甚至毫不怀疑,哪怕谢清芸事后绝口不认此事,对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态度,她也未必有多失望愕然,甚至一个不高兴也会会怼回去。   唇瓣上还残存着亲吻她的触感,尹叙心中喟叹一声。   自己到底喜欢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呀。   以往还是太小看她了。   亲完了,尹叙握住她的肩膀,让她站在原地不要动,然后自己小心退开,弯腰捡起地上的篮子,把滚落的樱桃一颗一颗又捡了回来。   假山道内光线不好,云珏见状,想帮他一起,被他拦住。   “我来。”   云珏偏偏头,就这么看着他一颗一颗捡回来,重新在篮子里堆起小山。   末了,他将樱桃抱在怀中,“你今日贸然出手,接下来可不要随意在赵王面前冒头,多少老实些。”   云珏很识时务的点点头,是被他亲乖了。   回到园中时,彩英小跑着来回禀云珏,谢娘子在稍稍缓和后就回自己的园子睡觉了,走的时候留了一句道谢的话。   云珏点点头,毫不意外。   “不过……”彩英话没说完,听到声音的阮茗姝就走了出来。   云珏反而愣了一下,那眼神再直白不过——你还没走呐?   阮茗姝看的分明,如果说此前她还想像云珏当初阴谋论谢清芸那样分析她的动机,那么此刻,她的思绪已经完全凝住。   除开那最早被她排除的可能,其他的可能都想不通。   阮茗姝沉下气:“我有话与你说。”   云珏今日玩的畅快,那些猎物都是她实实在在凭本事打下来的,这会儿早就累了。   她打着哈欠窝在座中,看着一旁的阮茗姝:“有话便讲吧。”   阮茗姝轻轻嗓子,“清芸已经回去了,她让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你救了她,她记得了。”   云珏托腮:“昂。”   昂?   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阮茗姝又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明明是她先调拨了她们的关系,转过头却又帮她们和好。   对清芸说了那样的话,关键时刻竟又救她于水火。   阮茗姝对云珏恶意最重的时候,甚至想过联合谢清芸一道使些伎俩来对付她。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这厮运气太好,她还没找到机会,她们就被圣人征用了。   云珏懒洋洋的听完阮茗姝的话,噗嗤笑了一声。   阮茗姝皱眉:“你认真点行不行!”   云珏便认真的坐直身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我就是觉得,你和谢娘子之间吧,各怀心思,相处动机也不大纯粹。就这么说吧,我看你们姐妹情深的时候,就像你们看我对尹叙一往情深的时候。”   阮茗姝不妨她这般直白。   我觉得你们虚情假意,你们觉得我痴心妄想。   相互看不上呗。   云珏又道:“可没想到,你们偶有龃龉时,居然还撕裂出几分真心的情绪来,想来那些动机和心思未必不是你们相识相交的一个契机,姐妹之情,也未必是虚情假意,老话说得好,但凡感情真,劝和不劝分嘛。”   阮茗姝:……   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最重要的是。”云珏话锋一转:“你时时刻刻陷于这种纠结中,以至于此事上但凡叫你有个不痛快的,你必定把抱怨拉回到我身上,这也会让我很困扰,老实说,我现在没有太多心思分在你们身上。现在好啦——”   少女两手击掌,继而一摊:“雨过天晴,你们俩以后若还有龃龉,可再不关我的事,别想赖我!”   阮茗姝死死咬着牙,可心底那股情绪涌上来,却迫得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飞快别开脸,心里还恨恨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讨厌鬼,把好好地话说的那么讨厌!   阮茗姝霍得站起来:“罢了,我要问的都问完了。如你所愿,我们两清!”   云珏全无计较,摆摆手:“好走不送喔。”   阮茗姝犹不解气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忽的,她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云珏。”   云珏抬起头看她:嗯?   阮茗姝抿抿唇:“你真的那么喜欢尹叙?”   云珏点头:“嗯。”   阮茗姝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喜欢也没用!你心眼多主意坏!尹叙那样的出身,会更看重女子优雅大方,知书识礼的女子!他擅弹琴,会下棋,书画一绝,若你是琴艺超凡,棋艺绝佳,又或书画双全,或许能得他青眼,可惜你只会耍猴似的跟在他后头追着跑!没出息!”   说完,阮茗姝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扭头就走。   云珏盯着少女气呼呼走远的背影,呵了一声,指着阮茗姝的背影转头问彩英:“她在教我做事?”   彩英:……   其实,人家也是一片好意提点您吧。   一提到尹叙,云珏便小气很多,对着阮茗姝的背影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她什么都不懂!”   ……   赵王终归是皇室宗亲,即便出了丑,也不可能大肆宣扬。   毕竟丢的不止是他一人的脸,也是皇室的脸。   是以,这件事被静悄悄的处理了,话到了乾盛帝那里,也不过是一句身体抱恙。   谢清芸一觉醒来,整个人有些茫然。   今日的事情对她来说打击太大。   她不敢相信是事情传开后自己要如何面对现实。   她是死都不愿意嫁给赵王的。   可力挽狂澜救她于水火的,竟然是云珏,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她在入园那日瞧见赵王的态度,留了个心眼而已。   云珏说的没错,她真的做了梦,梦里,她竟……竟和尹叙在缠绵。   可是梦醒之后,谢清芸心里只有荒唐和冷淡。   她觉得,自己之所以会梦到尹叙,多半是因为尹叙帮忙将她抱回,成为她最后接触的男子的缘故,而她此刻的冷静,也只是因为察觉了尹叙和云珏之间那股不可言说的亲密。   谢清芸从小在长安长大,见多了女子间的勾心斗角,也知道世上没有永远的敌友这个道理,但是敌是友,转换之间,皆是循着利益而变。   可她和云珏之间,压根谈不上什么利益。   换言之,云珏救她,仅仅只是想救她。   或许,这就像她对待尹叙的感情,没有出身门第那么多考量,喜欢他,就仅仅只是喜欢他。   而尹叙,未必对她无意。   那声“阿珏”,包含了多少绵绵情意,就算是药物所迷,谢清芸也听得相当清晰。   可他二人,似乎瞒住了所有人……   为什么?   谢清芸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云珏的原因。   她是云家的女儿,云赵两家态度不明,圣人召她们来长安,目的不纯。   而尹叙是丞相之子,尹相素来得圣人敬重,若知尹叙与云珏两情相悦处在了一起,那尹相乃至尹叙的处境都会变得微妙。   难道说……   谢清芸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最糟糕的状况。   尹叙正是因为知道内情,所以假意与云珏亲近,但碍于事后的名声,所以哄着她暗地里来往?   云珏不是蠢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若真是尹叙要求,她也答应了?   大概是药物还有残留作用,谢清芸才想了一会儿,脑子便嗡嗡作响,直至谢夫人来探望她时,她还蔫蔫儿无神。   谢夫人轻叹一声:“若是不舒服,歇着也好,只剩明日最后一日,你别瞎走动了。”   谢清芸察觉母亲态度有意,心头一沉:“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下第一怀疑的是赵王的事暴露了,那人要反击报复,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了。   不想谢夫人只是摇摇头,说:“都是朝中的事。”   谢清芸忽然就敏感起来:“可是与陇西有关?”   谢夫人怅然失笑:“你这孩子,真在新学读书读入魔了么。那些朝堂上的事,与你何干?”   谢清芸眼神轻动,握拳敲了敲脑袋:“女儿今日身子不爽,一觉睡来头也沉沉的,母亲就同我讲讲吧,权当替女儿醒醒神。”   谢夫人拿她无法,便如实说了。   谢清芸听完,脸色微微一变。   江南水寇作乱之时,他们曾被圣人钦点来主理此事。   而那时的难题是,江南诸道兵力不敌节节败退,企图向捉襟见肘的朝廷伸手要钱要人。   虽然此事以陇西出兵捷足先登平定寇乱告终,但在云朝毓抓获扣押至长安的人里,不止有作乱水寇的主犯,还有几个江南东道和江南西道的官员。   经审问,此次水寇作案来势汹汹,恐内有文章,还牵涉长安官员。   说白了,无非是勾结筹谋。   自新君登基以来,诸道仍旧是各行其道的状态。   若此事真的是地方勾结朝中官员企图生事,那这好不容易稳定的朝堂,怕是又要乱了。   谢清芸听得心里一咯噔,生事是生的什么事,她可太清楚了。   这些乱臣贼子,难不成还想谋逆?   他们凭什么!?   谢清芸尚且震撼不已,御园里的氛围更是紧张迫人。   揭露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陇西的云朝毓。   此前有人曾猜测,圣人借兵平乱,是想借力打力,继而将江南的零散势力彻底收入手中,圣人手中的势力稳定了,对朝廷乃至陇西和河北道都是一种震慑。   可现在,江南的好处还没捞到,陇西先动手了。   这一颗巨石砸下来,还砸得有棱有角,让所有人看清,圣人对江南诸道打着主意,江南诸道也未必都是傻子任人宰割,此事势必在朝中先掀起一番风浪。   且从云朝毓直接将别道官员扣押送到长安,还严刑审问过,又可见陇西在这当中的强势主导。   哪怕水寇一事真是江南诸道联合朝中官员故意给圣人添堵生乱,陇西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在你针对我们之前,我们先给你找点麻烦。   此事捅开,圣人自是大怒,今日围猎之后,连晚宴都取消了,他要亲审案犯。   与此同时,尹叙收到了暗卫自江南传来的消息。   正如云珏所说,江南之地对关中来说,最重要的一是人才,二是钱财。   若有天灾人祸,人倒是懂得趋利避害大量迁徙,但那些贸易往来便会彻底断掉。   各地的商会和往返于途中的商队,是维系贸易的关键。   根据暗卫在江南盘踞多时得到的消息,今江南盛产的茶叶,布匹,瓷器,依旧会固定运输至关中诸道,其一是因为此处世家贵族盘踞,本也是做大生意的地方,其二,则是进献贡品的原因。   但其实,至关中诸道这条线,早已不是利润最丰厚的一条线了。   如今的江南诸道,利润最丰厚的两条商线,一是往河北道的外来贸易,二是往陇右道的外劳贸易,这当中,又以陇右道的外贸经营更为厉害。   这些贸易在抵达陇关之前多是走水路,因为江南水寇作乱,水路一度闭塞。   直至陇西军潜伏下江南,一路通杀,硬生生又把这条路打通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查到了一个与江南商会往来甚密的西域元姓大商,留名为“元非衣”。   看完这些,尹叙指尖发凉,心头渐沉。   他忽然明白了陇西军为何要不动声色杀入江南。   什么打草惊蛇什么战机延误,怕都是借口,就连他们出兵的原因,恐怕都与这商道有关。   要养兵马,就得有钱,陇西那边,恐怕早已私下经营商事。   元非衣……阮、裴。   云珏长嫂母家姓阮,云珏的母亲,便是姓裴。   若云家人此次来长安就是为了搅浑水,那水寇一案最直接关系到的人就是……   尹叙脸色骤变,拍案而起,不好!   ……   夜色深沉,已经紧闭的猎园,隐隐有人影窜窜晃动。   朱冬芃紧紧抱着包袱捂在怀中,脸上还有泪痕未干,朱文升护在她身边,朱昌杰则在前探路。   “哥哥……我害怕……”朱冬芃两条腿都在发抖。   这里是御园啊!   虽然猎园的猎物到了狩猎完毕时会圈养起来,不至于满园子乱跑,但周边定会有守卫。   一旦他们被察觉,那可是杀头的罪!   朱文升面色冷冽:“小点声!闭嘴!将人引来谁也救不了你!”   “你们都闭嘴!”   朱昌杰低声喝斥一句,“赶紧跟上!”   多亏得到了消息,朱昌杰很顺利的找到了预先留下给他们逃窜的路。   三人一路摸摸索索,可就在快要出御园范畴时,忽然有举着火把的护军声音传来:“什么人在那边!”   三人大惊,越发朝生路逃去。   尹叙面色冷厉的站在猎园之外,有护军急急走来:“尹大人,果然如您所见,园中有鬼祟身影,我们已派人加强搜寻!”   尹叙:“烦请诸位莫要太大动静,若是惊动园中其他地方生了乱,反而容易让鬼祟之人浑水摸鱼。圣人还不知此事,诸位拿到人再行复命为妥。”   说完,尹叙也要往猎园里追。   对方十分惶恐:“园中漆黑,尹大人这样进去若有闪失,我等难以交代。”   尹叙脸色沉冷:“不必管我!先找人!”   这头话音刚落,那一头的朱昌杰三父女便遇到了黑衣人拦路。   来人身法极好,但并无杀气,似乎只是要擒住他们,朱昌杰和对方交了几手,脸色微变,直接亮了兵器。   就在这时,又有一波黑衣人赶来,相助朱昌杰挡住了对方,朱昌杰似乎认出来了,二话不说转身护着一双儿女逃离。   尹叙的暗卫见对方要走,一时顾不上许多,竟扬声闹出动静——   “快来人!有刺客!”   这声一出,果然引来护军注意,只是林中暗黑,路也难走,那窜动的人影始终没能及时赶来。护着朱昌杰的黑衣人不再恋战,转身就跑。   尹叙的护卫紧追其后。   ……   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后便是荒郊,几匹马停在小道上,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青年男人静静立在那里,不慌不忙。   “尊夫人已在约定之地等候诸位,诸位一路小心。”   朱昌杰护着儿女上马,转身对一旁的人抱手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说完,他也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马蹄带起阵阵灰尘,青年不适的抬手挥了挥。   披风宽大的帽子因为男人的动作滑落寸许,露出赵程谨一双沉冷的眼。 第70章 第三件事   朱昌杰不见了!   一并失踪的还有朱冬芃和朱文升。   至于那夫人吴氏,来园中当日便已身体不适唯由告罪离去。   护军搜索无果,连派出的暗卫也没能截住他们,不止因为他们早有防备,还因为他们有人支援。   “大人,暗卫发现有人潜入园中!会不会是他们虚晃一招,最终又躲回园中了?”   尹叙俩脸色一变:“往哪个方向?”   手下指了一个方向。   尹叙看在眼里,心头发凉。   他对园中护军道:“继续搜,加派人手严查御园各个角落,若发现有隐蔽进出口,立刻上报。”自己则领着两个扮作随从的暗卫直奔那处园子。   当日霍灵馨百般接近,声称霍家手中掌握的东西,便是朱昌杰利用职务之便与江南诸道勾结一事。   可霍灵馨别有用心,加之意外窥听所得,所以她只知此事,而无实证。   实证应当是掌握在霍千山的手上。   但霍千山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一直以来只是将此事捏在手中,并未戳破。   尹叙觉得,若朱昌杰和霍千山早已各为其主,那么霍千山能在这个端口得圣人信任,理当是圣人这头。   问题在于朱昌杰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   结果无非两种,其一,朱昌杰依旧忠于云庭,而云赵两家早已与圣人暗中对立,致使朱昌杰和霍千山反目。其二,朱昌杰不忠于任何一方,身在其位,贪心使然。   从第一种猜想来看,陇西军暗中出兵捷足先登,明面上是在协助江南平乱,暗中却是在保护自家商路。这足以证明,云赵两家暗中有小动作。   紧接着,云朝毓捅出朝廷官员与地方势力勾结生乱一事,只要霍千山拿出证据,矛头会直接指向朱昌杰,他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印证了尹叙之前的猜想。   正因为朱昌杰是云赵两家的人,在圣人有足够能力对付陇西之前,都不好把这张明牌给撕了,否则陇西必有察觉,所以霍千山握着证据,才久不发作。   结果云朝毓亲自捅了这一刀,让圣人不查都不行。   这之后,朱昌杰在长安的位置必然坐不住,但凡陇西保他,自会在捅这一刀的同时接应他。   朱昌杰脱身的同时,霍千山手里的罪证不再是威胁,只要陇西能把自己和朱昌杰之间摘得干干净净,那他们既消除了一个威胁,又维护了自己的商队,还反手给朝廷添了个乱,将朝廷和江南诸道的矛盾推到了风口浪尖,自己全身而退。   简直连连得利,一石多鸟。   事实证明,尹叙的猜想不仅仅是猜想。   暗卫所指的方向,正是云珏和赵程谨下榻之处。   他带着人一路来到这里,园内灯火尽灭,一片漆黑。   尹叙目光沉冷的走进去,紧紧盯着赵程谨的房门,几步走过去抬脚就要踹门。   门忽然开了。   却不是尹叙面前这扇,而是同一个园子里的另一间房的门。   “咦——”云珏冒出头来,盯着园中绰绰人影,精准的认出了最熟悉的那个:“尹叙?”   尹叙抬起的脚就这样生生顿住。   云珏披着披风跑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园中还有尹叙带来的护军,他拧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见她披风严实,这才没有发作。   “无事。”尹叙神情淡淡的:“今夜园中似有异动,你晚间可有到处走动?赵郎君呢?”   云珏:“没有呀,我一直在房中,阿谨他……”   云珏话还没说完,赵程谨的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清瘦的青年同样披着披风,似乎是刚刚下床,略显茫然的看着外面的人:“你们……”   尹叙眉头一蹙,侧首看去。   的的确确是赵程谨。   尹叙冷冷道:“赵郎君已经歇下了?”   赵程谨挑眉:“不然呢?似尹郎君一样,大晚上不睡觉,满园子乱跑?”   尹叙眼神轻动,越过赵程谨,看向他房内。   赵程谨扫了一眼外面的人:“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尹叙:“的确发生了些事情,今夜御园有可疑踪影出没,若潜入的贼人闯入官眷房中,恐会生乱,所以护军正在搜寻。”   赵程谨了然的看了云珏一眼:“阿姐,你可有听到奇怪的响动?”   云珏的耳力是最好的,这一点两人都知道。   一时间,尹叙和赵程谨都看向云珏。   尹叙眼中,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邃。   云珏被两人盯着,“我没听见呀,我睡着啦。”   尹叙唇线轻抿,赵程谨则是笑了:“阿姐耳力最是敏锐,尤其睡着的时候,若有响动,她必会惊醒,想来我们园子里并无异样,尹郎君还是去别处搜搜看,别叫贼人跑了。”   云珏:“那个……”   赵程谨一个眼刀砍了过去——闭嘴!   云珏:……   尹叙盯住云珏,像是又生了什么希望:“什么?”   云珏的眼神从赵程谨身上转向尹叙:“就……若真有贼人闯入,你要小心喔!”   尹叙轻轻垂眼,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带着人离开:“去别处搜。”   走出园中,尹叙心中懊恼不已。   明明早有猜想,为何没有在事发第一时间看牢朱昌杰!   他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园子,目光明暗交错。   尹叙一走,云珏的表情便淡下来,赵程谨转身要走,她叫住他:“大嫂之前跟我说,近来可能会有些乱,叫我不要乱跑,也看着你不要乱跑。”   赵程谨看她一眼:“巧了,毓表兄也叫我盯着你不要乱跑。”   云珏:“我没有乱跑呀。”   赵程谨眼帘微垂,转头进了屋:“那就最好。”   眼看着赵程谨进了房间,关好房门,云珏才回房。   云珏没撒谎,她真的睡着了,但也真的是听到动静醒的。   一共两重动静。   一重是赵程谨房里的,一重是后来追来的尹叙的。   彩英举着烛台走到云珏身边,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女郎若是担心外头有什么事,要不要奴婢去打听。”   云珏想也不想的摇头:“不用。”   彩英愣了一下,云珏已经重新睡下,“我累了,睡觉。”   彩英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吹熄烛火。   ……   堂堂兵部尚书举家失踪,令乾盛帝大怒,樱桃宴都提前收场,众臣在圣人盛怒中惶惶回朝。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亦出现了官眷失踪的案子。   失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护军将军霍千山的继室夫人邱氏。   据说,樱桃宴之前,邱氏因家中事务大病了一场,因而无法参宴,又在病愈后出府上香之时,失踪在来回的路上。   此事一传开,瞬间在长安城内造成恐慌。   只因不知哪处生起谣言,只道是那被端了老窝的江南水寇潜伏进长安生乱来了。   好巧不巧的是,霍千山在这个节骨眼,终于把朱昌杰的罪证上呈朝廷。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朱昌杰身为兵部尚书,竟暗中勾结江南诸道的势力企图讹诈朝廷钱财。   与此同时,曾参与此事的冯筠反应极快,亦将当日审查兵籍的各种异常之处上呈御前。   这样一来,情况就很明显了。   江南诸道表面上忠诚归一,实际处处都是小动作。   他们早已与朱昌杰勾结,所以兵部记录在案的兵籍才会乱七八糟还无人理清。   这都是朱昌杰在帮他们打掩护。   进一步的,这场水寇之乱越发蹊跷,连同兵部尚书一家上下凭空消失,也被默认为是被勾结的势力救走。   原本看似太平的日子,忽然就生了波乱,长安贵眷一时间纷纷闭门不出,唯恐还有歹人流窜城中,一个不慎便遭了灾。   就在长安城人心惶惶之时,云朝毓携妻一道领陇西军告别长安,圣人终是允了。   离开那日,云珏主动相送,可走出将军府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圣人派来的护军。   为首将领称道,近来长安城不太平,女郎要送大军离开,回城路上总要有人保护。   云珏看一眼这大好晴天,又看看街上一派热闹繁华,虽不知谁敢白日行凶,但还是默许了。   城外告别处,云朝毓和阮英珠拉着云珏说了许多话,无非是让她好生照顾自己。   云珏乖乖点头,赵程谨也在旁附和,等到大军启程渐行渐远时,云珏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盯着云珏看了会儿,忽然问:“想家了?”   云珏没有说话。   赵程谨早已发现,从樱桃宴提前结束自御园归来,云珏便安静了很多。   正如她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哪儿也不去。   赵程谨忽然想到些往事,心头一软,朝云珏靠了靠:“阿姐,你……怕吗?”   云珏这才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赵程谨心下一沉,忽如起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带你回家。”   本是挺严肃的时候,云珏忽然噗嗤笑了,伸手扫扫他的脑袋:“得了吧,你要是再水土不服倒一次,还不知道是谁带谁回家呢。”   赵程谨心里那点动容被她扫了个精光,一把打开她的手:“你闭嘴!”   ……   云珏和赵程谨是奉旨来长安入新学读书的,外面发生再大的事,个人还得按部就班。   樱桃宴后,他们回到了国子监,然彼时的国子监,又有了些不同。   其一,是冯筠和罗开元在此次历练中深得圣心,竟被允许正式入户部,分别从金部与仓部之事。   此事无疑激励了其他学子,纷纷发奋,等待下一次历练机会。   其二,是尹叙被圣人提为中书舍人,昔日学中典范,终究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子近臣。   这件事相较前一件,引起的轰动较小。   本来嘛,尹叙的年纪早该拜官,却一力撑起了新学门面,放着朝中政绩不挣,来这挣成绩。   如今他有此调动,在旁人眼中来看才是正常的。   更有人猜测在不久的将来,尹家三郎该承袭其父衣钵,这大周朝堂,终有他尹氏一足之地。   不过,三人依旧保留了国子监生的身份并未脱离,甚至还会在重要的课程上返回学习。   如此安排,还是一个支持与延续新学之举,也好叫他们与其他同窗多多交流,给出指引。   第三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当初圣人下令召各地贵族子女入长安学习,虽无人敢明确拒绝,但多少有理由推搪暂缓。   这当中又包括河北道的秦氏。   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次南下支援一事秦氏吃了亏,圣人却并无相帮之意,秦家人一拍脑袋,表示这才想起家中小女本该早入长安,只因当时身体病重一直未能启程。   是以,秦家女终于在秦家军的护送下抵达长安。   进城那日,圣人命尹叙前去迎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据说是大病初愈的秦家女郎,一见尹叙便如天雷勾动地火,眼神都亮了,从城外一路到宫中,她的眼神都没离开过尹叙身上。   而后,圣人又命尹叙作为师兄安置秦家这位姗姗来迟的小师妹,尹叙恭敬领命,带着人到了国子监。   于是,众人眼看着秦怀月像一只活泼的兔子般在尹叙身边蹦来蹦去,见到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一问他。   尹叙的性子最是温和耐心,为人亦有休养,皆一一答了。   少女紧紧盯着他,眼里的欣赏与钦慕根本不作遮掩。   此情此景,叫人不由得想起前一个追着尹叙跑的人来。   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   彼时正是午间休息的时间,秦怀月初到此地,今日只是过来熟悉环境。   尹叙把她带到了博士厅,与诸博士见礼,而后,又随着博士来到女学教舍。   他们一来,教舍里便引起了些轰动。   云珏正趴在桌上睡觉,揉着眼睛醒来,第一眼便瞧见一个模样明艳的少女含着笑,趁博士不注意,飞快凑到尹叙耳边与他低语。   尹叙自走进来,注意力便落在午睡不披衣服的少女身上,眼神隐隐不悦。   秦怀月这么一凑,他躲闪不及,乍一看去,尤似两个人在背着老师偷偷亲近。   有好事之人尾随而来,正正好看到这一幕,顿时血脉贲张激动不已。   教舍内,谢清芸握着一卷书,面色冷清,阮茗姝玩着新买的笔;盯着云珏若有所思。   云珏揉揉眼睛,盯着这一幕,拧着眉偏了偏头…… 第71章 云珏她是不是不行了!?……   “秦娘子,往后这里便是你读书之地。你便……”   因云珏是最后入学的,加之她本也无心向学,便一直坐在最后面,“便坐在云娘子旁边吧。”   秦怀月和云珏对视一眼,大方一笑:“有劳学正。”   很快,云珏旁边被安置了新的座位,秦怀月将会坐在她的身边。   尹叙只负责带人来,人带到他便功成身退,他要离开时,秦怀月朝他走了过去。   “尹叙!”   她期待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我才刚到长安,想趁着今日得闲到处逛逛,你能不能……”   “陛下还在等尹某回宫复命。秦娘子若缺什么,大可向下榻府邸的奴人吩咐,告辞。”尹叙果断拒绝,转身离开。   秦怀月脸上的热情淡了些,转头看向教舍内的云珏。   云珏已经支着脑袋看了许久,两方目光一对上,教舍里的氛围无端变得紧张起来。   不少听过云珏闹腾手段的娘子纷纷屏息凝神,唯恐她直接跟秦怀月打起来。   下一刻,秦怀月冲云珏弯唇一笑,尽显大方姿态,云珏打了个呵欠,埋头继续睡。   两个准情敌的第一次交锋,竟然这么快偃旗息鼓,众人一时间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甚至,她们隐隐猜测——云珏她是不是不行了!?   看着没有往日活泼,也不怎么往男学那边跑了。   果然是被拒绝了太多次,乏了吗?   这日散学时,云珏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拦在马车前,对方递过来一个包袱,让她回府再看。   云珏当真进了房门才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精致可爱的小披风。   披风不厚,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是云珏认得的字迹。   纸上说,趴睡难耐,若有铺垫会舒服些。   彩英探着脑袋,在一旁看得神情复杂。   作为侍奉云家小女郎的忠仆,没有人比彩英更懂得照顾人。   “天气都渐渐转热了,哪里还会着凉。就算急着示好,好歹也动动脑子呀!”   云珏把纸条折折好,又把披风拎起来仔细翻看,脸上漾着浅浅的笑。   “大概他觉得我会冷吧,心意嘛,明日帮我把这个带上。”   彩英:……   赵程谨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生人勿进,云珏无所事事,竟然在房间里抄起经文来。   看她翻出笔墨,彩英手里的茶盏险些没拿稳:“女郎……”   云珏抬眼看她:“怎么啦?”   彩英连忙摇头,主动过去帮云珏研磨。   仅凭云珏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很少有人能相信,她是那种能坐下来安安静静抄经的性子。   最厉害一回,她从卯时抄到亥时,不进食不饮水,一整日抄下来,抄的浑身酸痛,头晕眼花,抄到再没一点精力胡思乱想,就能倒头即睡。   而这些,都源于女郎刚刚回到夫人身边那年发生的意外。   她曾被乱军从桥上丢下去,若非掉进水里,早已一命呜呼。   大夫说她命硬,掉下去时没有别的磕碰,就咽了几口水,养养就好。   但其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女郎总是睡不好,还做噩梦,常常在梦中吓醒。   夫人无法,只能带她去寺中上香养身,听暮鼓晨钟,病除心魔。   寺中高僧赠她一份经书,让她每日潜心抄诵,便可静心凝神,她便照做了。   此法果然生效,女郎很快脱开梦魇之困,却也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当她心中害怕,又或者为什么担心时,便会抄经静心。   “女郎心里是不是有些委屈?”   云珏笔下节奏不乱,调子软软的:“我委屈什么呀。”   彩英:“女郎和尹三郎的事从未瞒着奴婢,奴婢自然希望女郎事事都好,时时都好,万不会随意给女郎添堵。可……”   云珏笔尖一顿,侧首看向她:“可什么?”   彩英心一横:“奴婢替女郎觉得委屈。”   “明明是两情相悦,怎么就成了见不得人的事?此前,尹郎君说你们在历练期间,女郎你又是奉命来求学,不好叫人知道。可现在历练已经结束,他也有了官职,往后只会平步青云,接下来就该说媒议亲了,还不能公诸于世吗?莫不是……”   云珏看着她:“莫不是什么?”   彩英垂着眼,嘟囔道:“莫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有了二心,今日压着,是为来日方便断绝。”   房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吧嗒,是笔轻轻搁下的声音。   云珏看着窗外昏黄的夕阳,说:“彩英,多疑的人,会活得很累的。”   彩英怔愣:“啊?”   云珏眼底映着金橙色的光:“因为多疑,所以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不移的情,不毁的诺,不负的心,反而会让很多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其实真的遇上了移情毁诺与负心,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愿意相信,便该做好为这个选择负责的准备。”   “即便与所信所愿背道而驰,前路总不会断的。”   “多思多疑是一天,安心信任也是一天,我愿选后者。”   说完,她又低下头开始抄经。   彩英心想,您若真的深信不疑,那此刻又是为了什么抄经安心?   一不留神,她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云珏的笔再次顿住。   这一次,她没有看彩英,也没有解释,而是盯着纸上隽秀的字迹,很快又继续落笔。   彩英看出她态度,终是不再多问。   大概,要摒除杂念,消疑定心,便需要这么一个过程吧。   ……   尹叙这头的情况并不好。   圣人提了他的位置,叫他能更直接的参与诸事,可看到的越多,他的心越往下沉。   当日,云朝毓曾想借立功之名给云珏制造回陇西的机会,结果被圣人和父亲挡了回来。   随着朱家东窗事发,被人暗中接应获救,霍千山提交的罪证也不过是绵软一拳,这张明牌已经被撕毁。长安城中日渐紧张的氛围,尹叙觉得,一直以来维持的平和状态恐将颠覆。   “陛下,搜捕朱昌杰的人已经派出,他们仓皇逃离,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不日便可擒获。”   “陛下,朱昌杰勾结江南势力为其掩护一事牵涉甚广,今江南乱事初定,还有诸多后续事宜,若兵部主事位置空缺,恐不利后事处理,此外,朱昌杰在朝中是否还有余党,此事易改清查。”   御书房内,乾盛帝冷着脸高坐上首:“朱昌杰务必捉拿归案,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霍将军,此事朕便交由你二人来处理。”   霍千山揭发了朱昌杰的事,顺理成章承担了捉拿之责。   乾盛帝:“至于兵部空缺,诸位以为何人适合配合江南那头处理后事?”   尹叙目光轻转,看向此前进言之人。   那是台院侍御史徐伯烨,属赵王母族。   徐伯烨:“提拔新人是为控制大局,但若误用罪臣党羽,难免适得其反,臣引荐雍州刺史梁荣春为新任兵部尚书。梁荣春亦是先帝在时一位骁勇善战的猛将,为人亦有谋略,位居雍州两年,治下得当,应可胜任。”   乾盛帝思忖片刻,对尹叙道:“梁荣春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尹叙,你去将他的官籍调出来,朕查阅无恙后,自会定夺。”   尹叙一听这话便知圣人已经属意此人,后续不过是走个流程。   陇西军撤退后,河北道秦家老二秦槐领军抵达,如今正处理着江南诸道的后续事宜。   秦槐趁机将江南的情况摸了个底,亦传回诸多信件,这当中不难看出河北道借献江南势力之功来表态衷心与诚意。   如无意外,圣人拔除朱昌杰的势力后,会安插自己信任的人,虽然迂回波折了些,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将江南的势力收入囊中的目的。   如今真正焦灼的,依旧是圣人与陇西的关系。   云朝毓借江南之事摆了圣人一道,眼下圣人手段雷霆意在迅速解决江南这边的问题,分明是要扫清一切障碍,正面对上陇西了。   待到正事商议的差不多,乾盛帝独独留下了尹叙单独说话。   尹相看了儿子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从容退下。   殿内很快只剩乾盛帝李瑚和尹叙二人。   两人年龄相仿,无外人在场时,乾盛帝总是要比在外人面前轻松自在许多。   “述清,你与朕相识有多少年了?”   尹叙垂首道:“自臣幼时进宫为先太子伴读,结识陛下开始,至今已十数载有余。”   乾盛帝叹了一声,年轻的声线满含沧桑感慨:“是啊,十余载了,那时,皇兄还在。朕还记得,当年其实不止你一人进宫伴读,可你偏偏最是惹眼,起先,皇兄还有些针对你。”   都是年少心性,谁也不服谁,堂堂皇长子,文采竟不如臣子,这实在说不过去。   是以,当时还是大皇子的李勋总是以尹叙为目标,总想着打败他。   结果不打不相识,到叫他们二人成了挚友。   李勋非常欣赏尹叙的文采,之后李勋封太子,总会在政务繁忙时,拉着尹叙探诗词,企图在诗词中的山水美景之间窃得一份短暂的安逸,这也是为何尹叙一直以来都浸身文坛的原因之一。   都是年纪轻轻的血气男儿,谁心里还没点蓬勃的骄傲。   得当朝太子夸赞,亦有真才实学,尹叙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可惜,诗词歌赋多是寄情,治不了国也安不了邦。   等尹叙清醒认识到这一点,主动从那浮华之巅退出来时,终究是晚了些。   李勋临危受命,御驾亲征,结果死在平介之战中。   乾盛帝道:“新学设立至今,已算稳步进行,你也总算不负朕之所望。朕记得,此前你曾有文章书治吏之法,朕看过之后觉得颇具新意。”   尹叙虽年轻,但终究是尹相之子,尹相在朝围观多年,许多事尹叙耳濡目染,又因年轻而视角不同,加之他近几年在事务上的磨砺,自是叫他超出常人许多。   尹叙一听这话,意识到了什么:“能为陛下效劳,是臣之幸。”   乾盛帝笑了笑:“朕能有你这等可信之友,亦是幸事。述清,新学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倒是江南那边,目前还由秦槐坐镇,待整合之后又会有一番新局面,这天下终归是要收拢成一片的,届时,朕还是少不了你的协助。此事较新学要复杂得多,你大概要多费费心了。”   尹叙心中一动。   圣人竟然是直接将他摘出来,不再参与陇西的事了。   其实这也正常,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最大的矛盾并不代表全部的矛盾。   只要国家还在运转,总有不同的事要操心,新君绝不会将全部力量用在一处。   可问题在于,此前乾盛帝曾略略表露过,希望他能与云珏接触。   当时,这话里分明有周旋之意,如今   尹叙正要领旨,新君忽然语气一转,添了些轻松的玩笑趣味:“对了,朕听闻,那秦家女郎似乎也瞧上了你,时时刻刻同人打听,阵仗较之当初的云珏有过之无不及。尹叙,你可真是生了一张勾人的皮囊,还转对这些少女的胃口,朕都要羡慕你了。”   尹叙拧了拧眉,又听新君道:“不过话说回来,这诸道权贵的子女,放到朕的眼皮子地下,是他们的表态,也是朕的潜在麻烦,至少不能叫她们有什么闪失。你说朕若叫你帮忙照看着她们,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尹叙脸色已沉:“陛下……”   乾盛帝兀自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朕同你开玩笑的……”   ……   从宫中出来,尹叙本打算去一趟国子监,结果被尹相留下的人半道截了。   回到府中,尹相正在书房等着他。   “父亲。”尹叙站在书案前,看着立在案后练字的尹相。   尹相淡淡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是跟着先太子和陛下一道成长起来的,只要不让陛下失望,来日这朝堂总有你鼎立之地。”   尹叙听出了父亲话中之意,眼神一变:“父亲已知陛下有什么安排?”   尹相笔走游龙:“本相亲自恳求,陛下也正是用人之际,自然要将你从陇西的诸事当中摘出来。那云家小娘子痴缠的紧,这个端口若有疏忽,不止是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连整个尹氏都会被你连累。”   尹相看他一眼:“你难道忘了,本相此前同你说过的事?”   当然记得。   赵喆与云庭涉嫌谋害先太子,夺取宝藏。   尹叙的态度一直很坚定,他只看证据。   而今日尹相忽然提及,尹叙心中一震:“陛下已握有证据?”   尹相笔尖一顿,抬起头来,目光沉稳老练:“当然。” 第72章 “他没有告诉你……”……   秦怀月入国子监后,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同样是奉召来长安读书的藩镇贵族,秦怀月比云珏认真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课上认认真真,尊师重道,与人交好,性子与云珏一样活泼爱笑。   在便得知小胜文栏的由来后,她先后张贴自己的两首诗,当下便得到了学子们的肯定,连着两次被评为榜首,竟是连有才女之名的谢清芸都不曾得到过的殊荣。   对此,阮茗姝有点恨铁不成钢,有意无意凑到云珏桌前数落她——你看看,当初那小胜文栏还是你给立起来的,当日的你多么风光!   可由你立起的牌子,除了当初那首诗,你竟再没上过榜。   你丢不丢人!   现在被别人压了一头吧!?   可云珏一点都不在乎,从头到尾和秦怀月说话不超过三句,不在乎今日的榜首是谁,也不在乎大家口中热络讨论赞扬肯定的是谁。   尹叙已经五六日没有来过国子监了。   自从他被提拔,身上担了职务,就变得很忙很忙,连散学后也很少露面。   反倒是罗开元和冯筠,隔一两日回来,然后被众多同窗围着取经。   云珏再也不乱跑了,每日懒散散的来,懒散散的走,阮茗姝觉得她很不对劲。   不对,应该说她从御园回来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时,谢清芸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携了卷书册。   阮茗姝看到她,连忙给了个眼神:“清芸!”   谢清芸理都没理她们,径直回到位上开始看书。   阮茗姝撇撇嘴,得,算她多事。   午间休息时,阮茗姝无意路过思学廊,就见秦怀月被一众男男女女围着,讨论她上榜的诗,秦怀月巧笑嫣然,说着说着,忽然问:“那与尹师兄相比呢?”   话题自然而然就扯到了尹叙身上。   阮茗姝眉头一皱,快步离开。   说来也怪,这个秦怀月有些地方简直和云珏如出一辙。   都是活泼开朗的性子,爱意从不遮掩。   但较之云珏,她又聪明许多。   至少,她的活泼开朗和大胆发言能让博士们真心喜欢,且肯定她的文采。   她的亲和爱笑,能让学中同窗们真心被她吸引,主动交好。   同样是对尹叙感兴趣,秦怀月就知道投其所好。   尹叙此前不就是以文采出名的么!   阮茗姝想,还好尹叙这几日没来国子监,否则叫他瞧见一个风头完全盖过云珏,甚至是清芸,保不齐真会多看她一眼。   想着想着,她又一跺脚。   这个云珏,她怎么回事嘛!   不过,秦怀月的神话,很快终止了。   在接下来的一次课业评选中,谢清芸的文章被评为榜首。   秦怀月盯着胜文栏上那篇文章,撇撇嘴,把自己的文章贴在了旁边的小胜文栏,竟公然和谢清芸打起了小擂台!   一旦她在小胜文栏上得到了足够的票数,便同为榜首。   万万没想到,一贯冷清高贵的谢女神,竟然也把自己的文章贴上了小胜文栏。   这是要一起上小胜文栏决一死战的势头啊!   一瞬间,全员围观。   老实说,秦怀月的文章立意新颖,措辞优美,读来顺畅。   但大家选了谢清芸。   要怎么形容呢?   和秦怀月熟悉了的人都知道,秦怀月喜欢诗词,喜欢读书,只要得闲便会卷着诗集读一读。   但看了谢清芸的文章,会让人在脑子里给两人作出这样的区分——   秦怀月喜欢读书,一有空就会读。   谢清芸大概就是在书堆里出生,读书才是日常,休息吃饭才是抽空。   那种行云流水的文路,信手拈来的引经据典,有褒有贬立意深刻,一下子让大家想起了谢清芸在国子监考试中拔得头筹的事实来。   如果说以往谢清芸得榜首,大家都觉得是家世出身为她加持,是博士的偏爱。   那么这篇文章一贴出来,实力高下立现不说,甚至让人觉得,就算出身家世真的能为人加持,那对谢清芸来说,仅仅只是她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和条件来读书,而非别的。   谢清芸,她就这么毫无悬念的霸榜了。   阮茗姝再次化身谢清芸的拥趸,终于明白她这些日子闷着头看书是为了什么。   厉害!青云厉害!   午休时,云珏在尹叙以前常去的地方一个人吃饭,谢清芸走了过来,就在她对面坐下。   云珏偏头看着主动靠近自己的谢清芸,眼里含着几分审视。   谢清芸打开自己的饭盒,兀自吃饭,好像她不是故意找来,只是随处找了个地方吃饭,刚好挨着她。   云珏笑了一声,边吃边嘟囔:“想不到谢师姐心里的胜负欲还挺强……”   谢清芸吃东西的姿态相当优雅,一口食物咽下才开口:“身为监生,本就该以学业为重,这与胜负欲何干?”   云珏也就搭个腔,没打算和她辩论,笑了一声就安静了。   这次,谢清芸主动看向她:“云珏,你与尹叙……应当不是我会错意吧。”   即便此处人迹罕至,谢清芸依旧说的很含蓄。   但对云珏来说,足够听懂。   云珏盯着谢清芸,没有说话。   谢清芸看向前方,淡淡道:“尹叙人不在长安,他好几日前便离开了。”   云珏目光轻动,捏着竹箸的指尖微微用了些力。   谢清芸看向她,几乎是用肯定的语气来陈述:“他没有告诉你……”   不等云珏回答,谢清芸又说:“可你也没有主动找过他,所以你不知道。”   说到这,谢清芸嘲讽的笑了一下:“昔日追着他身后跑的云家女郎,多么胆大恣意,到底是因为什么,叫你连主动打探失踪情郎的举动都不敢了?”   云珏懒得和她打哑谜:“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清芸同样直接:“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来长安吗?你若真当自己是来求学的,何以从未摆出过学习姿态?云珏,难得糊涂,不等于自欺欺人。”   云珏不发一言的盯着她。   谢清芸目光轻转,笑了一下:“若你以为我是来以牙还牙离间你和尹叙,大可不必这样想。”   “你这么聪明,又岂会不知尹叙的立场?”   “我只是很好奇,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撩拨?致使如今局势两立,还得被迫抉择。”   云珏轻轻垂眼,若有所思。   其实,两人说到底算不上什么知交好友,所以谢清芸也说不出什么动容的软话。   “云珏。”   谢清芸喊了她一声。   云珏轻轻抬眼。   谢清芸抱着饭盒,紧紧盯着前方。   “你我终究只是小女子,左右不了家族决策。但在能力范围之内,始终要保护好自己。这句话,是我以身为女子的立场,唯一能对你说的。好自为之。”   ……   自出长安一路向西北,便可抵达靠近陇关的鄯城。   黄河途径鄯城,也是江南水路抵达之地,到了鄯城,过了陇关,便是一条陆运商路。   尹叙这一路披星戴月,夜以继日,总算将耗时缩到了最短。   圣人才交给他新的任务,如今他以考察之名外出,多少说得过去。   “大人,鄯城再往前便是关山,亦是通往玉门关的狭长走道。大人要找的东西,就在关山。”   之前,尹叙曾派了人到陇西打探消息,结果在这里被拦下了,如今来看,当日的陇西之所以草木皆兵,应当与他们暗中南下有关。   要隐藏调兵与行兵战略,对外自然要严守,当陇西军撤回后,这里明显没了当初的紧张,尹叙也得以与这头的人汇合。   他们下榻之处是位于鄯城的一处私营驿站,这里往来都是人,多为商旅。   夜间时,三勤神色紧张的揣着信件走进房中:“大人,江南又有消息传来。”   尹叙放下手中的地图,接过拆开。   得知秦家人留在江南收尾时,尹叙便将自己的人留在江南静观其变。   云朝毓捅出朱昌杰的这桩事的时间凑巧,他顺势让手下的人去那些涉案官员的府邸和官署追查,看看还有哪些有用的线索能找到朱昌杰,亦或是和陇西有关。   他此行,则是要探一探父亲所言,藏在关山之中,可证明云家和赵家联手谋害先太子的证据之一——当年被云赵两家贪下的宝藏。   先太子被叛军和乱民围困重伤,赵喆领军横渡黄河抢在大军之前抵达介州,不是为了将先太子救走,而是未免东窗事发,先下手为强,且带走宝藏。   此外,陇西借己方军力维护整个陇右道和江南的交易买卖,就是从平介之战后开始。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个在江南商会颇有名气的陇西大商,就是云赵两家的人。   做生意需要本钱,更别说是大宗生意,陇西暴富经商的时间点,未免太凑巧了以点。   “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听候大人调令。”   尹叙褪下了一贯的清素模样,身上是一袭黑色的窄袖圆领袍,革带束腰,眼藏寒光:“所有人整装,今夜出动。”   ……   夜色沉黑,一行人悄悄潜入关山附近。   尹叙虽不会武功,但绝非什么孱弱之人,从事先探得的路线悄然潜入,纵山路颠簸难行,他连气息都没有乱。   倒不是他为逞强走这一趟,仅仅只是因为,无论谁怎么说,他都要眼见为实才能相信,抵达留有记号的观测点时,尹叙停了下来,他也只能走到这里,再往前便危险了。   “大人,那处便是藏匿地点,是圣人派出的地官查探所得,这山洞是人力造出,且工序相当讲究。我们也查过,那陇西大商为避免露财,行商用的是便换交易,他最后的便换记录就在鄯城,可鄯城内查无此人,像是走到这就凭空消失了一般,最大的可能就是进了山,而此处是云家势力所在。”   尹叙沉默片刻,低声道:“可还能再近一些?”   一人道,他的轻功尚可,还能再向前探查。   若只一人暗中行动,动静会更小,尹叙低声嘱咐:“小心行事。”   那人领命,潜伏在暗中向藏匿地点靠近。   没曾想,人才刚派出去,尹叙手下另一人听到了凌乱的车马声音,同一时间,火光、车马、一箱箱货物从山路拐角处绕了出来。   “大人小心!”护卫上前掩护尹叙,却被尹叙按住。   山间黑暗,光源处成了最清晰的地方,护卫已催促尹叙赶紧撤离,可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领头在前的将领,仿佛要看的更清楚。   突然,那队伍中一个耳聪目明者察觉有异,“是谁!”   话语刚出,深夜而来的这队人马已全军戒备,下一刻,一道照明烟火直接丢向山洞之外的隐蔽处,一个黑影瞬间被照亮,他大惊失色,本能的朝着尹叙所在的相反方向逃窜。   “有人,追!”   最先发现异样的将领带了一小队人马追上去,为首的将领镇定的坐在马上,眼神冰寒。   “将军,我们……”   男人冷冷一笑,似乎并不把那个暗影放在眼里,又像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淡定的出奇:“动作麻利些,先将点算过的财物入库,再好好搜寻周边,重新设防。”   “是!”   队伍直接到了山洞口,那里果然是藏匿财物之地。   一箱箱密封好的红箱子被板车推送进去,所有人有条不紊。   “大人,我们要赶在他们开始搜寻设防前离开。”   “大人,我们该走了!”   尹叙双拳紧握,眼中是灼灼怒色。   但他终究没有被这份愤怒冲昏头脑,在手下的护送中缓缓撤离。   然一个不慎,他们误触了对方在山中的设防,对方很快听到动静,且有了反应。   “你们二人护送大人,我等掩护。”   话音刚落,只见又一道照明烟火直冲这头而来,尹叙一身黑衣,可暗夜中的窜动身影并未逃出为首将领鹰一般锐利的眼眸,烟花从上落下,熄灭之前,羽箭破风射出,在兵刃与箭身相抗之间,一道格外凶狠的箭直冲尹叙,幸而有护卫下意识一拉,那箭错开了他的心房位置,刺入右臂。   “大人!”   尹叙手臂一阵剧痛,可他脚步不停,全程配合,很快隐入夜色之中。   在对方彻底发起反攻之前,他们成功从一条山间水路逃出,抵达另一隐藏地。   万幸的是,那箭上无毒,只是射箭之人下手又狠又准,一如尹叙所知的那个少女,百发百中。   拔箭之时,尹叙死死咬着牙,竟吭都没吭一声。   他眼中的痛色,远比手臂上来的更强烈。   云朝毓,竟然是他…… 第73章 你觉得自己吃了亏?……   尹叙的伤不算严重,好在他们一路都带了药防身,这时候也不至于在买药的时候暴露身份。   只是鄯城不能久留了。   手下建议先离开鄯城,再找一个附近的位置歇下,等养好伤再上路。   偏偏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从长安一路传到陇西。   位于河北道以东的谒铁部,忽然向朝中发来请求,希望与朝廷和亲。   朝中一番议论,最后将目光聚焦在了从陇右道去到长安的云珏身上。   他们要云珏去谒铁部和亲!   尹叙一颗心沉到了底,毫不犹豫:“即刻启程,返回长安!”   谒铁部位于河北道东南部,连接瓦郦国海岛。   一直以来,两地边境初一直有纷争,谒铁部因背靠大周河北道,也算威慑了瓦郦国。   大周对外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大国姿态,瓦郦国还不至于为了一个谒铁部而生乱。   换言之,即便谒铁部为河北道相邻的外族,但关系一直很稳定,两处之间即便有和亲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对方提出的这个时间。   唯一的解释,是朝廷要动手了,这件事,定是有人授意。   有此举动,是为了逼陇西先反。   只要他们被和亲一事激怒,势必会有动作。   尹叙没有想到局势变化会这么快。   他身上带着伤,简单包扎后,几乎不眠不休赶回长安。   可越临近长安,他便越冷静,一直思考着这件事的解决之法。   兜兜转转,情势似乎回到了他最初时的考量。   如果陇西和朝廷难免一战,而云珏夹在当中纯属无辜,他至少要保住她。   陇西真的私藏了宝藏,暗中经营。通常情况下,这种财富多用于扩军养军。   仅凭这一点,足以证明当年的平介之战,他们的立场并不单纯。   尹叙的眼神渐渐冷下来。   陇西起兵的明面理由,只能是反对和亲。   想要阻止交战,除非和亲顺利,陇西和云珏都认下这门婚事。   谒铁部是依附与大周的,和亲算是下嫁。   自古以来,和亲都不算是好事,没有高门大户愿将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外族。   但下嫁和亲算是和亲之中稍具优势的情况,至少云珏会受到绝对的礼待。   最重要的是,和亲者本身便有大功。   哪怕圣人真的要针对陇西,只要云珏愿意和亲,她便罪不至死,甚至可以在圣人的安排下□□干净净摘出来。   人只要活着,便有路可选,有命可改。   ……   “荒谬!”啪的一声,赵程谨直接将最爱的青瓷摔在地地上,顿时一地碎片。   流芳的声音都在发抖:“郎、郎君……您息怒。”   赵程谨脸色极其难看。   “陇西可有书信?”   流芳战战兢兢的摇头。   “无任何书信。”   “那朱昌杰呢?”   “按时辰算,朱昌杰应当已经与使君那头接洽,此前使君也说过,将人交过去后,郎君便不必再管。”   “按时辰算按时辰算!按时辰算这个节骨眼陇西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他们怎么可以让阿姐去和亲!谒铁部算什么东西,也敢有此肖想!”   赵程谨说到这里,话声一顿。   除非,圣人已经暗中开始动手,他们的消息都被拦截了。   他声音沉了些:“阿姐知道这件事情么?”   流芳:“此事传的厉害,女郎应当是听说了的。”   赵程谨心下一乱,迈步往外走,猛的拉开门,云珏就安安静静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份果子。   “阿、阿姐……”   云珏:“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我……”   云珏走了进来,将果子放在他的书案上:“我吃不下了,给你吃。”   赵程谨:……   云珏转身就走。   “阿姐。”赵程谨在她身后叫住她,声音有些艰涩:“阿姐,你别担心。父亲和舅父一定不会让你去和什么狗屁亲,你尽管放心。”   云珏转过身来,“阿谨。”   赵程谨:“嗯?”   云珏真诚的说:“别太激动,我怕你会旧病复发。”   赵程谨:……   云珏离去后,赵程谨握着拳头吐纳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他拧眉生疑:“她怎么会这么平静?”   流芳似乎想到什么,低声道:“郎君,尹叙回长安了。”   尹叙?   对了,还有他。   当日接应朱昌杰,他险些被尹叙摆了一道。   不过,他并未在尹叙面前彻底暴露,倒是看清这男人的深沉心思。   结合尹叙在国子监种种来看,他极有可能是圣人的人。   很难保证他的所言所行,不是圣人示意,尤其他与云珏的接触。   赵程谨忽然福至心灵,转头问流芳,“她不会是将希望寄托在尹叙身上了吧?”   以她那个一门心思扎根情爱的脑袋,难不成觉得,只要自己能打动尹叙,嫁给尹叙,就可以自然而然避开这一劫?   那她可太傻了!   ……   其实,朝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赞成和亲之举。   最大的原因还是对陇西的忌惮。   万一圣人这么做激怒了对方,引起内部交战那该如何是好?   而赞成那一方的理由几乎与之相对。   正因陇西如今拥兵自重,实在不将朝廷和圣人的威严放在眼中,才更要好生争执。   圣人此举是为维护边境稳定,领邦友好,陇西若公然反对,那与反叛有何不同?   这一战在所难免,不会因为逃避就顺理成章避祸。   一时间,朝堂上开始有了争执。   乾盛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并未给出明确的回应,但在当日下朝时,一道册封的圣旨送到了长安的镇远将军府,打的赵程谨措手不及。   圣旨曰,圣人将认云珏为义妹,册封她为长宁公主。   当这道圣旨下达时,圣人的态度就非常明确了。   云珏既要和亲,自是代表大周外嫁,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从皇室宗亲里面挑人,也会给选中的人赐予一个皇室身份,其中又以册封公主最为常见。   可谁都没想到,传圣旨的内侍都到了将军府门口,府门却紧闭不开,从里面锁着了。   这是要公然抗旨不成?   内侍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此事事关重大,他只能找人回去向圣人禀报。   可很快,跑腿的人带回的圣谕却是——就在外等着,等到开门,等到人出来接旨。   这旨意,非接不可。   门内,赵程谨将门全都落了锁,那些宫中派来的内侍一个也不许动,他就如一尊门神般守着。   明明知道是徒劳无功,也清楚眼下势单力薄,可赵程谨管不了那么多了。   父亲或者舅父,可能已经在想法子营救他们,再不面对面撕破脸皮的情况下,多守一刻是一刻。   “阿姐人呢?   “女郎散学后就没回来,已经让才彩英去接她。眼下可能出不了长安城,但能躲一阵是一阵。”   赵程谨捂着心口一个踉跄,流芳赶忙扶住他。   赵程谨站住了,极力平复。   还不能倒。   至少现在还不行。   一定会有消息的。   他不信父亲和舅父会放弃他们,他要把云珏安安稳稳的带回去!   就这样,紧闭的朱红大门将内外的人隔开。   宣旨的队伍就这么杵在外面,惹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让圣旨吃闭门羹,哪个敢这么做?   ……   当长安城的将军府持静静对立之态时,云珏已经乘着马车抵达郊外一座私宅。   这里是尹叙的书斋。   以前他还热衷于舞文弄墨时,常常在这里写诗读书,是个私人消遣之地,非至交好友不得入。   三勤恭敬的领着云珏走到正堂门口:“郎君便在里面等候,女郎请。”   不等云珏回应,三勤已急急退下。   云珏踏进堂内,见到了许久不见,着一身沉色玄衣的男人等在那里。   尹叙以往等人时也不浪费时间,总爱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比如烹茶,又或者读书。   可今日,他什么都没做,微垂着眼帘等在那里。   面前压下一道素丽清影时,他轻轻抬眼,与一双含着明媚笑意的眼对上。   云珏觉得自己好像有一辈子没见过他了。   她两手搭在茶案边,探身凑到他面前,携来熟悉的香气,语气神情一如从前:“你这段日子跑哪里去啦,也不告诉我。”   尹叙眼帘轻颤,牙根轻轻咬了一下。   云珏眼神动了动,脸上的轻松和雀跃淡了些:“怎么了?”   尹叙开门见山:“和亲的圣旨,如无意外,今日应当已送至将军府。”   此话一出,云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   她渐渐用一种古怪又复杂的眼神看着尹叙,仿佛想用眼神把他剖析看个明白。   然而,尹叙下一句却是:“所幸,你我的事,暂无人知晓。”   云珏的表情立刻便白了几分:“尹叙……”   “云珏。”尹叙的目光很淡,不存一丝波澜:“玩够了,也刺激够了,痛快做个了断吧。”   云珏拧眉:“你在说什么呀……”   尹叙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   男人唇角一掀,竟是个罕见的嘲讽笑容:“云家女郎好歹也是将门出身,理当不拘小节,行事亦不会拖泥带水。还是说……此前你我有肌肤之亲,你觉得自己吃了亏?”   他轻笑一声:“可又无人知道,也算吃亏?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与你立誓,绝不外传。” 第74章 .11.27【一更】怎、怎么真动手了……   尹叙每多说一句,面前的少女拳头便紧一分。   待他说到最过分的地方,云珏忽然抬头,直直的打断了他:“是因为陇西吗?”   这是云珏第一次用这样沉冷的语气和尹叙说话。   也是她第一次正面直视自己的出身和立场。   尹叙只觉得手臂上的伤又开始疼。   这伤委实厉害,扯得心口也在疼,可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曾显露。   他看着她,并没有立刻回应。   云珏再开口:“是因为朝中的闲言闲语,所以连你也不信了?还是……”   接下来的话有些难讲,云珏捏死了拳头,仍旧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还是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今天?”   尹叙没有闪躲,直直迎上她的眼神:“云珏,你想抗旨吗?”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可又像已经表明了立场。   云珏的身子慢慢收了回去,少女眼中的受伤和失望不加掩饰:“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尹叙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想说,陇西并非如此。   她语气越坚定,在尹叙看来,就更像一个讽刺。   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傻乎乎的送来这里。   她大概不信,自己可能会成为陇西和朝廷正式对抗的名头,而战争一旦掀起,怕是根本无人顾忌她的生死。   “那不是很好?”尹叙挑了挑眉:“那不是挺好?陇西忠心耿耿,你更适合去和这门亲事,云珏,和亲是大功一件,你既是陇西捧在手心的女儿,理当继承这份忠心,担下这门维护邦交的重任。”   云珏怔怔的看了他好久,眼神渐渐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片刻后,她的眼神冷了,拽紧的拳头也松了。   其实尹叙想的一点都不错。   虽然昔日追着他的少女百折不挠,仿佛甩也甩不掉。   但她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   从前她不放弃,是因为他在最初的礼貌疏离被打破后,不自觉的一点点被他吸引。   她最是敏锐的一个人,看得出他的变化,也都成了对她的鼓励。   今时今日,她同样看得出。   他不是在同她刷什么把戏,他是真的希望她接下和亲旨意。那是她唯一的生机。   少女眼中丝丝缕缕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凝住。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可却没有半分颓然,她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背挺得笔直。   尹叙觉得心中紧绷的弦一瞬间松了下去。   这时,已经走出厅堂的云珏忽然回头看过来。   尹叙那根弦又紧紧绷住,这种一张一弛的极致感受在心中生出隐隐钝痛。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云珏的眼神。   炙热的,疑惑的,狡黠的,欢喜的……   可此时此刻,少女看过来的目光,却让尹叙狠狠一怔。   这眼神里糅杂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儿女私情的纠缠。   尹叙觉得自己仿佛被一道眼神撕扯开来,整个人分裂成了两个对立的矛盾。   不顾一切履行自己曾经的诺言,家族大业都弃之不顾,又或是理智的做一个对双方都好的决定。   和亲没什么,远嫁也没什么。   谒铁部背靠大周,她去了只会被好好对待。   她这么机灵,总会懂得保护自己。   五年……不,只需要三年。   他定会在朝中站稳脚步,手握大权。   那时候,他便把她接回来。   尹叙活到现在,所有疯狂的想法加起来,都不如这一瞬间的多。   忽然,云珏的唇轻轻张了张。   尹叙觉得自己心中似有山崩之势。   他所有的狠话和硬气,似乎都在刚才用完了。   他不知道,若她像从前那般,软软的喊他一声尹叙。   她想嫁给他,想让他来帮她摆脱这些麻烦时,他该怎么办。   可是,云珏只是轻轻地说了四个字,便带着一股决然之意转头就走。   尹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饶是一贯被赞扬才思敏捷,他也没想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是——“你说得对。”   ……   彩英一看云珏就知道不对劲。   明明进去的时候还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雀跃和欣喜,出来的时候活像是变了一个人。   “女郎……”   彩英开口的瞬间,云珏垂在身侧的手忽然紧紧握拳:“别说话。”   彩英心间一慌,她是唯一一个知道女郎和尹郎君之事的人啊!   这样子,分明是谈的不愉快,难道尹郎君不想帮女郎吗?   那是和亲啊!   在陇西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女郎,哪怕他们谒铁部奉上王后之位也不配!   那点小地方,又偏又冷,气候不知差陇西多少倍,还经不起陇西一万大军的践踏,是怎么敢开这个口的!   可她不敢开口了。   照顾云珏多年,她太懂得分辨女郎的情绪。   云珏来时乘的马车,回去的时候却自己一路走出了这片竹林。   彩英跟在她后面,一直乞求这一路平顺,千万不要蹦出个什么找茬的意外,否则以女郎此刻的心情,怕是要大开杀戒。   没想到刚出竹林,云珏忽然蹲了下来。   彩英心头一慌,以为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连忙上前查看,却见云珏揉着自己的脚。   “彩英,我脚疼。”   云珏没哭,可彩英差点涌泪。   女郎的确是被捧在手心长大没错,可她也绝非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三步不出闺门。   她是在来之前特地换了新衣服和新裙子,这双丝履更配衣服,但低薄不耐造,走久了就和光脚踩在石头路上没区别。   “好好好,奴婢去叫马车!”   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彩英小跑着过去招车时,忽然怔了一下。   好像有人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一片玄色衣角,一眨眼的功夫就闪的不见了。   管他是谁,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彩英转身扶着云珏上马车,回到城内时,天色都暗了。   宣旨的人竟然还杵在门口。   这半天的功夫,消息大概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云珏到底如何接应。   彩英被云珏吓到了,一路上都惶惶不安的留意着云珏的神色。   直到马车停下时,她才后知后觉一拍脑门儿。   糟了,忘了赵郎君吩咐过,暂时不要让女郎回到将军府。   可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云珏弯腰钻出马车,立马就被已经站到快虚脱的内侍盯住了。   内侍那双精亮的小眼神立马放出光彩,直奔云珏而来:“云女郎,大喜啊!”   几乎是内侍声音一响起,闭了一天的大门就这样打开了,赵程谨一脸愕然的站在大门口,看着云珏面无表情的听着内侍一叠声的恭贺,然后,她接下了圣旨。   “阿姐!”赵程谨提摆冲了出来:“不能……”   “赵程谨。”云珏冷冷出声,把那个“接”字堵在了他的喉咙口。   少女眼神冷冽,竟震慑住了赵程谨,也让他缓过神来。   闭着门时,只要双方还隔着,就不算直接撕破脸。   可一旦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说出的话就是明确表态,他能立刻已公然抗旨之罪被按住。   云珏接过圣旨,便有成群奴仆下跪叩拜,唤她长宁公主,然后在赵程谨猩红的眼神中淡定走了进去,全程没有露出一个笑,但也不像悲伤欲绝。   更像不含情绪,空洞的接受。   “阿姐怎么了?你们去哪里了?不是让你们不要回来吗?”   赵程谨不敢对云珏怎么样,便捉住彩英一顿啄。   彩英已经谨记云珏回来时对她的嘱咐。   女郎和尹家三郎的事,就是被打死了,也要和血肉一起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女郎她……她执意如此。”   “什么叫她执意如此?她到底懂不懂这道圣旨是什么意思!?她肯做此牺牲,陇西也不可能把她交出来!”   赵程谨越想越气氛,也越来越不懂。   为什么父亲忽然撤离了所有人手,为什么朱昌杰一交出去,他这里反而被断了消息!?   他甚至心冷的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难道……父亲真的要放弃他?   云珏回了房,一下子瘫软在座位里,手里的圣旨也松开,随意都在一旁。   彩英二话不说,让人端来热水打算给她泡泡脚,这一路走得,一定很累了。   赵程谨便是这时候冲进来的,他抓起圣旨狠狠掷在地上:“谁让你回来的!谁让你接的!”   房中没有别人,赵程谨更是连那些还留在府上的宫奴都顾不上了。   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他能把云珏平安带回去。   他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云珏皱了皱眉,伸手将圣旨捡了起来:“你不要命了?”   赵程谨握住云珏的手腕:“阿姐,你装病吧,或者假死中毒也可,我这里有一种药……”   “赵程谨。”   赵程谨并不理会,自顾自的说:“只要你身体抱恙,就有理由推脱!我们现在就进宫——”   云珏反手就在他脖子上来了一下,赵程谨因为太过激动毫无防备,直直的倒了下去,被云珏扶住靠进座中。   听到声响的流芳急急赶进来,看到这个阵仗差点吓傻了。   怎、怎么真动手了!?   云珏将圣旨放好,说:“从明日起,赵郎君会身体不适,只能留在府中休养。你们谁让他出门乱跑,我就打断谁的腿!”   流芳吓得一抖。   “……是。” 第75章 .11.27【二更】咚!   此事一阵风似的传开,在云珏如常上下学时,国子监中议论纷纷,无不关于她。   但秦怀月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她仿佛成了第二个云珏,在尹叙难得来一次国子监时,将他拦在思学廊下。   “尹师兄好不容易来一次,就不能为师弟师妹们指点一二么?”   尹叙皱了皱眉,可还没开口,目光先错开秦怀月,落在她身后那道消瘦的身影上。   秦怀月转过头,眉尾轻轻挑了一下。   云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不像是来找谁,更像是路过。   就在她路过廊下说话的二人身边时,秦怀月忽然叫住她:“云师姐。”   云珏停了停,回头看她。   秦怀月倏然一笑:“不对,该称呼公主才是。公主殿下即将远嫁,虽然我们同窗情谊不久,但总要恭贺的!”   她转头看向尹叙,脸上是明媚的期待:“尹师兄,我们抽空一道去给云师姐挑一份贺礼吧。我刚到长安,下人们对这里也不熟悉,也只能仰赖师兄了。”   尹叙别开目光,低声道:“好。”   秦怀月大喜,一时激动的握住了尹叙的袖子晃啊晃:“那我们今日就去!”   云珏的目光落在秦怀月那只爪子上,然后用一种“我当你们能说出什么人话”的表情看了两人一眼,扭头就走。   秦怀月还拖着尹叙的袖子,怔然又无辜的对尹叙道:“听闻云师姐的性子喜怒无常,学里很多人都怕她,没想到竟是真的。尹师兄,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尹叙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将袖子抽出来,扭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秦怀月站在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男人修长的背影上,轻轻“哼”了一声。   ……   秦怀月至少有一点没说错。   国子监众生原本对云珏就有一种迷之敬畏,且不论和亲的下场到底怎么样,单说她现在这个圣人义妹的公主身份,就足以让其他人将好奇心死死压住,一个字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不过,这里面不包括阮茗姝和谢清芸。   阮茗姝自不必说,她深知和亲的糟糕,哪怕是过去当天王老子,那也是下嫁,是受委屈吃苦。   拼死生个孩子,以后都是外族人,是不会被中原贵族所接纳的。   她长吁短叹,看着云珏的眼神额外感慨。   谁能想到呢,她那么能折腾一人,最后竟是先认命。   谢清芸就直接多了,她竟主动设宴,邀云珏小聚。   彼时,云珏正托腮在宣纸上画乌龟。   眼一抬,谢清芸就站在跟前。   她的理由都很充分:“同窗一场,理当设宴相送。不过,大肆设宴将人都拘了来,也无非是大家一起拘束。此事我已同博士提过,最终决定由我做表,届时大家的贺礼也会由我转赠,一个小宴,还请公主莫要嫌弃。”   云珏支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爽快应下:“好啊。”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尹叙的耳朵里。   “郎君,谢娘子今夜在城西设了宴,说是代表学中同窗向云娘子践行道贺。”   尹叙站在藏书阁里,抬眼看着书架边挂着的木牌,不由得想起昔日里云珏小心翼翼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垫着脚挂上去的情形。   从那日说了狠话后,尹叙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着云珏。   她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的多。   不仅接了圣旨,没哭没闹,反倒制住了一心要闹的赵程谨。   她上学下学,虽然还像以前一样散漫不上心,但她从未将情绪施加给任何人。   当然,也无人敢惹她。   可谁也都看得出来,她并不高兴。   他哑声道:“知道了,盯紧些。”   ……   散学后,云珏先探望了赵程谨。   他被云珏软禁了。   那味可以用来装病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伤害的药,被云珏悉数喂给了他。   靠在床头,赵程谨气的不想理她。   云珏简单的交代了一下自己今日的行程,又命人好好看着他,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   城西还是如以往一般热闹。   云珏在热闹的端口便下了马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谢清芸租了一条清幽雅致的画舫,就在上面静静地候着,云珏一进来就闻到了一阵酒香。   她走进去坐下:“真没想到,最后竟会是谢师姐为我饯行。”   不知为何,谢清芸的神色有些紧张,基于习惯和礼数,她还是亲自给两人斟了酒。   云珏:“这是什么酒?”   谢清芸满脑子都是自己盘算的事,答得心不在焉:“下人准备的,我也没问,大抵就是一般的酒吧。”   云珏“哦”了一声:“我只喝过我们自己家酿的果酒,倒是很少喝外头的酒。”   说完,她毫不客气的喝了一杯,眉头骤然拧起。   谢清芸却是完全被那句“果酒”带偏了思绪。   在御园里,她就是因为喜欢那个果酒,结果被赵王盯上,险些让她栽在那壶酒上。   她又答:“你们家的果酒,的确挺好喝的。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上。”   应当是没有了。   这一踟蹰间,云珏已经一连喝了三杯,她每喝一杯,眉头就更紧一分。   “云珏。”谢清芸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在确定门窗都紧闭后,说出了自己的大胆之言。   “你想走吗?”   云珏斟酒的动作一顿,愣愣的看着她。   谢清芸单刀直入:“画舫之下有一艘小船,可顺着护城河一路出长安,有人接应你,直至你们要隐蔽些。”   云珏捏着酒盏,晃了晃里面的液体,改一口闷为小口呷。   谢清芸:“或许你不愿相信,但在权势大局面前,骨肉亲情也不算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这只是我作为女子,唯一能帮你的……”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艰涩:“但也只是你,其他人我管不了。走不走你自己选,想要好好活下去,总不能只有旁人狠心,你也要狠心一回……”   云珏慢吞吞放下又被喝空的酒盏,连调子都拉长了些:“你在报恩啊?可是你这么做……很危险啊。”   她没有过多煽情,更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谢清芸眼神一凝,没有立刻回答。   是,要说她和云珏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至于。   但她是将她从地狱的门槛里拉出来的人。   一旦云珏去和亲,这辈子,哪怕她想再做点什么都没机会了。   她为求自己一个安心,或许,也是因为那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   最重要的是,谢清芸没有那么蠢,为了报恩赔上自己的家族和人生。   “咣。”一把匕首放在了桌上。   “今日的局,我是作为国子监代表来为你践行,名正言顺。”   “所有人都知道你我不和,我绝对不可能是放走你的人。”   “如果你决定走,也没有太多功夫拖拉。我会作出是你被人劫走的假相,很快有人追捕你。”   谢清芸一股脑说完,看向云珏:“你自己选。”   云珏又倒了一杯,她觉得自己好像喝上瘾了,举杯拉出个笑容:“谢清芸,谢谢你呀。”   谢清芸将这话当做答应,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紧张。   她看了看外面,心生疑窦。   怪了,接应的人呢?应当有信号了才是。   “你先等等。”谢清芸起身,一路找了出去。   画舫上的闲杂人早已被谢清芸撤离,按照约定的时辰,现在应该……   “谢娘子是在找谁?”   男人沉冷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吓得谢清芸飞快捂住了嘴。   她转过身,就看到一身玄袍的尹叙负手立在那里,而原本负责接应的冯筠被他的人死死扣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谢清芸瞬间明白了。   她甚至说不出上自己此刻是吓得还是气得,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你想做什么?”   尹叙愣愣的看着她:“这应当是我要问谢娘子的。”   谢清芸从未见过这样的尹叙,烈烈夜风中,他冷冽无情,如一尊罗刹静立。   “尹叙,你心中知道的,这件事,旁人促成和你来做,是不一样的!”   谢清芸:“你现在是要亲手送她回去吗?”   尹叙冷冷的看着谢清芸,出语如冰:“谢清芸,我看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   “你以为圣人下的,只是一道册封旨意?你可知从她接旨那一刻起,便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信不信,她都不用走出长安城,但凡她承了你的人情,走出哪怕一步,她,还有你,以及你谢氏一门,都不会有好下场。”   尹叙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谢清芸却如被一股寒意侵袭,不寒而栗之感一寸寸蔓延全身。   那种在意外和愤怒之后生出的后怕,让她面对眼前的男人,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谢。   那股同为女子和报恩的冲动散去后,她终于冷静下来。   不错,她想的太简单了。   哪怕她早有准备,可以脱身,但云珏被抓住,下场只会更惨。   可是……   “可你想过和亲的后果吗!”   谢清芸忽然低语一句,让尹叙的步子定在原地。   她看向尹叙:“要么陇西在意她,受圣人之约压下气焰,但从此以后她就是被利用的棋子;要么陇西不在意她,和亲只是宣战的幌子,她的死活没人会在意!”   尹叙的眼神无波无澜,甚至冷笑了一下:“和亲的后果或许难以预料,但不和亲的后果,只有一个。谢清芸,你与云珏又有多少情分,何至于做此情态。”   谢清芸:“我……”   尹叙迈步走向船舱,朝后做了个手势,冯筠立马被放开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想要追上去,谢清芸伸手拦住了:“算了……”   “可是……”冯筠双目泛红,他们今日不是要救她吗!   谢清芸:“算了冯筠,你赶紧回去吧。今日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说完,谢清芸转身追上了尹叙。   舱门打开,两人同时走了进来,尹叙差点被一个滚落在地的空酒壶绊住。   乖乖坐在位上喝光了一整壶陈年佳酿的少女,脑袋直接往前一栽。   咚!   尹叙:……   谢清芸:……   ……   不是……她不是挺能喝的吗?   谢清芸将云珏扶起来,就见她的脸蛋已经通红。   “云珏!云珏!?你……”   你居然喝醉了!?   你喝果酒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么!   这什么酒啊?   谢清芸准备这场小宴,压根没想过是要和她把酒言欢,也就一句吩咐传下去的事。   此时此刻,谢清芸只有一个想法。   尹叙来不来,云珏今日都走不了。   到底是哪个憨货准备了这么上头的酒! 第76章 .11.27【三更】你这个大混账!……   身边响起一身很轻的叹息,谢清芸眼神一动,只见男人已行至少女身边。   他动作轻缓,将她抱了起来。   尹叙转过身:“这地方,你自行处理吧。”   这次,轮到谢清芸叹息一声,只能认了。   ……   夜色已沉,尹叙抱着醉醺醺的少女走下船,彩英和几个护卫都看愣了。   彩英:“你……”   尹叙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将云珏抱上自己的马车,马车驶向将军府。   彩英回过神,连忙上了马车,让车夫紧跟其后。   云珏混混沌沌睁开眼时,看到了男人精致的下颌线。   熟悉的气息,让她轻易辨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   而她一睁眼,尹叙便垂眼看了过来。   云珏窝在他怀里,与他静静地对视。   少顷,她拧了拧眉,小拳头敲了一下脑袋,说起醉话来:“……那天你说,若一年以后,我爹娘来长安接我,你就和我一起去见他们,你要提亲……娶我。”   尹叙稳稳地抱着她,任由她的脚踩在软软的坐垫里,却不发一言。   而她还在说:“我想了好久……忽然发现呀……你并没有说……如果他们来不了了……如果……没人管我了……你又会怎么样。”   “原来……他们不要我了的时候,你也不要我了……”   她忽然抓住尹叙的衣领,无端凶狠起来:“你这个大混账!我才不要你送的东西,我都砸了!全都砸了!”   才吼到一半,她呜咽一声,又钻进他怀里:“那些都不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漂亮的眸子里蒙了一层醉意,使得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仿佛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他们如今是什么情形。   尹叙记得,从那日分别后,她便一直都是很冷静的样子。   没有发脾气,没有颓废,甚至不理会外界说的一切。   好像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了一般。   可今日,她终于一股脑发泄了些情绪,却也只是借着酒劲儿。   此前种种,不过是她在装,在忍。   尹叙一直觉得,什么心如刀绞痛彻心扉的描述,不过是文人辞藻堆砌。   可当他见过她所有明媚欢喜的样子,一度觉得她永远不会失落伤心时,再见到她这幅样子,那些堆砌的辞藻,终于在他心中真真切切的验证了一回。   男人静静地看着发酒疯的少女,声音低哑:“那什么才是真的?”   云珏在他怀里歪了歪头,晕晕叨叨的:“你、你怎么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呢……”   她又来了。   “你还是……穿以前的衣裳好看……像画儿里走出来的神仙公子一样……”   “深色的衣服……也就耐脏些……不像浅色衣服,穿一穿就脏了……”   “山里的嬷嬷都不许我穿那种裙子……说难洗……她们都给我穿耐脏耐磨的……说我皮实……”   “这样就可以少洗两遍了……   真是越说越没边。   尹叙喉头轻滚,却道:“那便多带些好看的衣裙走,往后长安有什么好的样式,都给你送。”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尹叙轻轻吞咽,抬起目光不再看她。   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   尹叙一直抱着她,刚要抱起出去,云珏忽然使出蛮力,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试图把他压回去,又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这一次,她像是慌了神。   以往那些招数一样也不用,只是焦虑又无措的盯着他的眼睛。   “到头来……你还是没有应过我……”   “尹叙,我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她喝了酒,一激动越发上头,还没两句,整个人眼见着又要晕过去。   尹叙的手臂上传来阵阵钝痛,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在她挣扎间被碰到被撕裂。   他死死咬着牙,抱着她走出马车,脸色沉冷。   云珏被夜风一吹,又开始稀里糊涂的念念叨叨,仿佛如今不是她和亲在即,而是她还在追着他时的情景,她醉醺醺的,似哄似诺:“尹叙,你若应了我,我必将你当做心上娇郎,好生爱护。”   “尹师兄……”秦怀月竟然等在将军府门外,见到这一幕很是吃惊。   尹叙在看到秦怀月的身影时,脸色只剩沉冷。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将军府门口,扬手将云珏撂在了大门的地上——   “女郎!”彩英大惊,几乎是飞奔过来,将尹叙狠狠推开,惊慌的扶起摔在地上的云珏。   “尹师兄——”秦怀月跑到尹叙的身边,伸手就碰到他的手臂。   尹叙眉心一蹙,飞快躲开,可是已经晚了,秦怀月的手掌已经感觉到异样:“你……”   尹叙紧抿着唇,转身就走。   秦怀月看了一眼被丢在地上一身狼狈的云珏,转身追了上去:“尹师兄——”   云珏这一摔,也不知是摔得疼了还是酒劲儿太大了,竟难以站起来。   彩英怕她哪里伤到了,不敢贸然拉扯,最后直接愣住。   她呆呆地看着云珏,连大声都不敢了。   云珏盯着尹叙远去的身影,眼里一点点盈入眼泪。   隐忍多时的少女,在夜色深沉的大门之外,似乎是被酒液冲开了最后一道闸门,不再压抑自己,放声哭了出来……   ……   “尹师兄!”秦怀月直接拦住尹叙,“你受伤了?”   秦怀月到底是也是将门出身,见多了手上见血,也更敏感些。   她二话不说,拉住尹叙:“你先去我那里处理一下伤口吧。”   她也直接:“难道你想让尹相和尹夫人看到你受伤了吗?”   尹叙抽回手:“无妨。”   秦怀月坚持让人去准备伤药,她手下的人竟也很快弄来,秦怀月拿过金疮药:“我来帮你,我很会上药。”   三勤恭敬而不失礼貌的接过东西:“不敢劳烦女郎,还是让奴才来吧。”   秦怀月撇了撇嘴,似乎觉得尹叙这人不解风情,但也只能将东西交出来。   尹叙直接上了马车换药,秦怀月被礼貌的拦在外面。   护卫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您还想跟进去看不成?   尹叙换药期间,秦怀月也不走,等他出来时,秦怀月立马开始解释:“我听闻今日谢师姐设了宴,本想来凑个热闹,还带了礼物,没想长宁公主早就出门了,我想着来都来了,便在门口等着,没想到……尹师兄,怎么不是谢师姐约的局吗?”   言下之意,总该是谢清芸送云珏回来。   尹叙理了理衣衫:“谢清芸是女学代表,我自是男学代表,她二人皆醉了酒,我先后送她人归家。”   他这胡话诌得相当顺口,秦怀月不疑有他,“原来是这样。”   她眼珠一转,忽道:“尹师兄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尹叙看了她一眼,秦怀月偏偏头,笑了一下:“长宁公主和亲在即,难道尹师兄想被人知道她纠缠你的事?这于你二人都不是好事呀。”   尹叙待人一向温和耐心,但今日他却有些烦躁:“有劳。”   秦怀月得寸进尺:“我帮你保守秘密,那你也要给我点好处呀!”   她一颦一笑,皆显活泼明朗,倒真如昔日的云珏一般。   尹叙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忽然一软:“你要什么?”   秦怀月露出一个目的得逞的笑容,“好说,我要……你陪我去给长宁公主买贺礼!”   尹叙默了许久,低声说了句:“好。”   ……   可惜,天下间没有不漏风的墙。   次日,长宁公主深夜买醉纠缠尹氏三郎一事便传遍长安城。   这下大家都乐呵了。   谁不知道当初云珏追着尹叙跑的事情?   如今圣旨都下了,她和亲在即,难不成是想赖上尹叙,让尹叙救她与水火?   可惜啊,这算盘打歪了。   昔日都不曾搭理她的学中典范,如今已是天子近臣,又岂会为了前程和家族和她搭上线?   云珏往日在国子监积威慎重,而今竟像是一瞬间跌入谷底,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   啧啧,明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原来暗地已经这么破釜沉舟要勾搭尹叙了。   仿佛是早有预料,云珏当日早早就以身体不适告了假。   ……   当尹叙听到这个传闻时,才刚刚从宫中出来,他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的嫌疑人便是秦怀月。   可还没等他想太久,那嫌疑人便主动找上门来。   “你说了要陪我去逛街的。”   尹叙身上还穿着朱红官服,他盯着秦怀月:“昨夜的事是怎么回事?”   没想秦怀月主动承认了:“是我放出去的呀。”   她上前一步,含笑的眼盯着尹叙:“只有这样,你们两人才是清清白白的呀!昨日虽然是晚上,但万一有人瞧见呢?总要先下手为强,将说法坐定呀!”   秦怀月拧了拧眉,后退一步:“你是不是生气啦?你心疼她呀?可她不是一直都在纠缠你嘛?我也是为你好呀……”   男人的眼神深沉无波,眼睛亦生的好看,秦怀月自问见识过不少或英朗或隽秀的公子哥儿,但尹叙这种可以随意在温润优雅和冷漠肃杀间转换的气场,简直想让人忍不住想收伏。   她弯唇一笑,拉住尹叙的袖子晃了晃:“走呀!我们去买贺礼!”   尹叙静静地看着她,再一次把手抽回来。   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忽然生出些想法——   谒铁部,河北道,秦氏。   秦怀月不是第一次被他抗拒,她眼中划过不悦,又很快被笑意盖住,软软催促:“走呀!”   尹叙对长安城内外很熟悉,但他很少有闲工夫四处走逛,最后带路的还是三勤。   既然要当做贺礼,自然要名贵些,三勤将他们带到了长安城最老牌的珠宝铺子。   掌柜的还没认尹叙的脸,就先认了他身上的公服,一脸堆笑的迎了出来。   秦怀月看了尹叙一眼,他只是负手站在一旁,全无陪伴参与的意思。   她撇撇嘴,便自己开始挑选。   掌柜的拿出了好些珍贵的玉石吊坠,没想秦怀月还挺刁,没什么看得上的。   掌柜的便知道这是遇上了行家,他转身捧出一个盒子:“小娘子,这可是好货,是骠国来的翡翠玉石,每一颗都有价无市,咱们小店总共只有三块,做吊坠、打镯子,就是奢侈些打珠串子,那也都是极品!”   秦怀月眼睛一亮,果然瞧上了。   可她还没碰到,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先她一步拢过了锦盒。   掌柜的小心翼翼伸手护着,唯恐这位官爷手都碎了。   秦怀月盯着忽然上前的男人,嘴角一弯:“你也喜欢?”   尹叙眼神深沉的盯着那块翡翠:“掌柜的,你说这是哪里来的翡翠?”   掌柜的连忙道:“骠国,那可是盛产翡翠的地方,路途又远,这类玉石运送也麻烦,好不容易才能得呢!”   骠国,翡翠……   尹叙记得,赵程谨和云珏初到长安拜前往霍家送的礼里面,就有一份珍贵的翡翠…… 第77章 .11.28【一更】因为她怀了身孕……   “尹郎君,这边请。”霍府家奴引着尹叙入内时,霍灵馨已在堂中等候。   她十分不自在,或者说根本无颜面见。   祖母霍老夫人不知她此前干的好事,还以为尹叙是来找她。   可霍灵馨心知肚明,哪怕云珏如今已是和亲公主,尹叙这里也轮不到他。   是以,当尹叙问起当日云珏和赵程谨登门所赠礼物里是否有一块名贵翡翠时,霍灵馨只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情理之中,是因他找来只能为正经事。   不过,尹叙会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当日因为这块翡翠,她还趁机搞了邱氏一把,事情早传出去了。   虽然邱氏后来偷偷卖了一些出去,但这块翡翠作为她的陪嫁收藏了起来,如今邱氏已经被处理,整个霍家都呈现出一片难得的祥和状态。   为了避免尴尬,霍灵馨干脆的应下,取出翡翠。   尹叙出身贵族,对古玩字画玉石珍宝多少有些鉴别之能,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借了这样东西去让长安城中做玉石买卖的掌柜鉴别。   掌柜检验一番,确定这也是骠国翡翠,而且品质更好。   尹叙又问起这种翡翠在江南的行情。   毫无疑问,江南富庶繁华,这种翡翠深受富贵人家喜爱,有些品相好的,能够好几代人吃喝。   都是富商贵族精心选购珍藏,然后当做传家宝一样往下传的东西。   也就是长安离得远,这种玉石运送也很麻烦,还得担心路上会不会被劫走,都是小心翼翼少量运送。   尹叙将东西还给霍家,在霍灵馨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下离开。   回府的路上,尹叙独自走着,脑子里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许多多东西。   一直以来,有个疑问明明早就存在他的脑中,却因为云珏的事让他忽略了。   当初的云珏和赵程谨,到底为什么这样招摇过市的登门送礼。   而今,他似乎已经可以肯定,在不知道朱昌杰就是那个勾结江南诸道讹诈朝廷中饱私囊之人的前提下,对这些人赠出产于南方骠国,又盛行于江南的翡翠玉石,不,或许不止是这块翡翠,那么多珍贵礼物,一定还有与这翡翠一样,本不该盛产于陇西,却被赵程谨大手大脚送出来的物件儿,是用来试探他们的。   云赵两家用这个礼,大大方方向暗中之人袒露自己——不错,这些东西都是从江南得来的。   他们不惧于暴露这些,因为局外之人只会看热闹,唯有局中人才能察觉深意——陇西势力早已容纳进江南。   江南诸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清楚,水寇是什么情况他们也清楚。   进一步,朝廷的官员和江南这些勾当,怕也早就被察觉。   之前,对于朱昌杰的立场,尹叙做了两种猜测。   其一,朱昌杰是陇西的人,是他们树立在自己与圣人之间的一张明牌。   其二,朱昌杰两边都不是,身在其位贪心使然。   当时尹叙被赵程谨的举动迷惑,满心满眼都扑在了第一种情况上,心里也将陇西和圣人的矛盾放在了第一位来思考。   可现在,第二种情况却在他心中跃然而出,甚至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比如,朱昌杰既不是圣人这头,也不是陇西这头,身在其位,或许的确有些贪婪,但也有可能,他另有一方立场。   所以,身为局中人的朱昌杰,大概立刻就看懂了陇西这番试探,甚至会猜测,陇西是不是在提前预警,他们会在某个时候将这些事捅出来。   如果是这样,朱昌杰想要自保,可能会事先和陇西这边接洽。   这又验证了,在云珏大闹霍府后,朱昌杰为何携全家来帮云珏解围,之后更是连连亲近,同样是父辈旧交,朱家和霍家形成了一个对比。   那是一种示好。   那么问题来了。   在朱昌杰非陇西这头的前提下,陇西还能在朱昌杰东窗事发时接应救助,为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为的不是朱昌杰,而是要利用朱昌杰,和他背后这一头搭上线。   在陇西和圣人的矛盾之外,还有一方势力,在暗中蛰伏。   ……   尹叙脚下步子一顿,没有回丞相府,而是去了谢府。   谢清芸今日虽没有告假,但她脸色不大好,见到尹叙亦是眼神躲闪,是为昨夜之事感到心乱。   可尹叙一开口,直接把她惊得起身靠近,挨着他坐下,压低声音:“你问这个做什么?”   尹叙竟然想知道,在赵王对她做那种事之前,还有没有发生其他不寻常亦或古怪的事,如果她实在想不出其他,那就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谢清芸是不愿意提及这些的,她恨不得一脑袋撞了全忘干净。   然而尹叙神色严肃,无半点玩笑姿态,谢清芸只能一一道来:“要说有,也有……”   樱桃宴入园第一日,她原本和其他娘子好端端的吟诗作对,闹些小趣味,不想赵王杀了过来。   当时……   谢清芸有些赧然,但一想到尹叙当时也看到了,便不遮掩了。   因为赵王的故意挑逗为难,她一时心黑,把云珏拉下水,想转移赵王的注意力,后来尹叙亲自下场将赵王收拾了。   事情就发生在回去的路上。   她被朱冬芃给堵住了。   说来也奇怪,她和朱冬芃往日里虽无情谊,但也没不至于上来就撕破脸。   可那日,朱冬芃因她设计云珏还未遂的事非常生气,还对她动了手。   这简直离谱。   谢清芸那日提前离席,身边也没带人,看着朱冬芃气势汹汹,身边还跟了个云珏,十分无助。   结果,倒是云珏开口劝住了朱冬芃。   尹叙想起来了。   那日他收拾完赵王便同圣人离开,因记挂云珏,中途抽空出来,就看到她笑嘻嘻的在逗阮茗姝。   原来在这之前,还有这么一件事。   谢清芸心中生疑:“你问这个是什么?”   尹叙没这个功夫跟她解释:“多谢谢娘子。”说完便起身告辞。   走出谢府,尹叙心中有一小片地方豁然开朗。   如果他刚才的猜想是真的,朱家对云珏和赵程谨的示好本就有意图,那朱冬芃何至于这般真情实感的动怒?   她没必要为了讨好云珏实实在在的得罪谢清芸。   除非,她当时不过是借云珏之名,宣泄心中真正的不满。   比如,她眼睁睁看着赵王对谢清芸图谋不轨。   她在谢清芸身上看到了威胁。   尹叙的步子停在原地,电光火石间,很多东西在一瞬间勾连起来。   他回到府中,调来暗卫:“去查霍府那个失踪的邱氏。”   ……   次日,一道消息传入长安,瞬间引起朝野上下震惊。   陇西节度使赵喆和镇远将军云庭得知云珏被册封为长宁公主前往谒铁部和亲,将率八千军送嫁。   八千军送嫁……   大多数人都觉得,针对云珏和亲一事,陇西无非两种态度。   要么赞成此事就此被牵制,要么反对此事最终兵戎相见。   如今这个情况,竟是更复杂了。   “陛下,送嫁分明是托词!陇西这是要明目张胆出兵!”   “陛下,赵喆和云庭此前便已拥兵自重,如今更胆大嚣张,绝不可让陇西军踏足关内半步!”   原本对于是否要让云珏和亲,朝中便有争论,这消息一传来,原本反对的人便有了说辞。   “陛下,或许该考虑是否继续和亲一事。只要此事作罢,陇西便无出兵理由!”   朝堂上争执不休,乾盛帝不胜其烦,早早退朝,任由这些人吵个没完。   据说,回到御书房后,圣人又发了一通火,因为赵王在御园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府中养伤,便只剩魏王陪同在侧,场面一度令人感到窒息。   没两日,一封和亲文书送往了谒铁部。   此举令原本还在争执的朝臣瞬间安静。   看来,和亲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圣人这是要默许陇西送亲一事?   还是说……   圣人已经做好和陇西兵戎相见的准备?   ……   是夜,饶是长安城中早已取消宵禁制度,时辰一过,终究迎来一片沉黑寂静。   几个鬼祟的人影潜伏在夜间,登上马车,又经几度周转,来到一处隐蔽的林间屋。   林间屋这头有四个护卫一个嬷嬷,匆匆忙忙的将马车上装载的东西卸下来搬进屋里。   木屋里,一个清丽的女子正在捂着心口作呕,伺候的嬷嬷又是端茶递水又是宽慰抚背,可女子只觉得难受,一个劲儿的摇头:“我太难受了……”   “娘子只管放宽心好好养胎,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老奴还见过害喜更厉害的,到头来也一样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只要娘子您成功诞下孩儿,今日受的委屈,来日殿下定会成倍补偿的。”   女子正在孕期,正是最不舒服,心思最为敏感之时,一听这话非但不觉安慰,反而嘤嘤哭泣起来。   “爹爹和兄长不知所踪,单将我留在这里,殿下也不来看我……兴许我哪日死了都没人晓得……”   “娘子可别胡说,你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正统的皇室贵胄……”   夜色已深,尹叙的书房却还长久明亮。   “郎君,已经确认过了,邱氏是提前收到风声逃离,将孩子舍在了霍府。霍家并未声张。”   “朱昌杰夫妇和其子朱文升下落未名,但朱冬芃留在了城郊一处秘屋,那朱冬芃,似乎已经有孕,接应她的是邱氏的远方亲眷。”   尹叙静静听完,脸色冷如挂霜。   果然,邱氏从一开始就是朱昌杰这一方安插在霍府的。   邱氏本身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正因如此,没人会想到,在朱昌杰一家出了这种大事后,朱冬芃会被留在邱氏的亲眷那里受照料。   因为她怀了身孕,不适合跟着奔波,必须躲起来。   她的孩子,应当是赵王的。 第78章 .11.28【二更】让他服尽软,折尽……   “云珏……啊不,长宁公主怎么又告假了?”阮茗姝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问身边的人。   自谢清芸设宴那晚后,云珏就一直告假,阮茗姝倒是问过谢清芸,可对方答得含糊,她纵然觉得有问题,也不曾追究。   之后,云珏纠缠尹叙,企图借尹叙躲过和亲的消息传出来,阮茗姝才知道那晚尹叙也出现了。   于是,阮茗姝也不疑惑了,她只剩感慨。   虽然与云珏相识不久,更谈不上什么姐妹情深,但昔日里云珏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深深刻在许多人脑海里的,包括她。   即便嘴上数落着她不知礼数,但平心而论,同为女子,哪个不羡慕那种活得恣意快活,不管什么事都敢去做,哪怕捅了天都有人兜着护着的人生?谁又真的想做什么守规矩知礼仪,一言一行都跟戒尺量过的淑女?   不过是想在这个世道活得有头有脸,就该这样约束罢了。   云珏她,大概一辈子的丢丑,都是折在尹叙这里吧。   如果她是云珏,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和尹叙有交集了。   感慨完了,阮茗姝照旧邀谢清芸一道用饭。   两人行至思行廊下时,忽然听到了少女惊喜的欢笑声:“真的吗?”   阮茗姝和谢清芸几乎是同时停下,循声望去。   胜文栏边立了一双男女,不是尹叙和秦怀月还能是谁?   虽然谢清芸霸了榜,但这并不妨碍秦怀月往小胜文栏上贴文章,尹叙一来国子监,她便瞅准时机拿学问作话题,这不,又将人拉来胜文栏求点评。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这秦怀月和云珏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对着男子时连路数都一样。”   谢清芸目光冷冷的看着那头:“谁知道呢,或许这位尹郎君,就喜欢这样的。”   说完,谢清芸转身离开,阮茗姝看一眼那头,也转身跟上去。   眼不见为净。   ……   这头,秦怀月手落在自己的诗词上:“尹师兄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只是想让你为我作评,也不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吧?我可是听说,师兄最擅诗词歌赋,若得你高赞者,必是佳作!师兄不肯为我作评,定是因为它在师兄眼中还没那么好。”   尹叙负手而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女学这边传言,云珏今日又告假了。   “尹师兄?”秦怀月凑近了一步,尹叙眼神一动,往旁边站了一步:“我已许久不轮诗词,早就生疏了。我的评断又如何作数?”   如今的女学,除了云珏是热门的谈资之外,仅次于云珏的便是秦怀月了。   相比那懒散不上进的少女,秦怀月堪称认真努力,尤其在诗词方面,而她似乎对让他评论诗词有什么执着。   秦怀月目光闪闪,直勾勾的盯着尹叙:“你的伤好些了吗?”   尹叙:“无碍了。”   秦怀月眼珠一转,撇撇嘴:“上次你换的药是我买的,你受伤的秘密,也是我守的。”   尹叙这才看她一眼:“你要如何?”   秦怀月弯唇露笑,轻快道:“我想与师兄……谈诗词,论歌赋,更上一层楼!”   尹叙静静地凝视秦怀月的眼睛,良久,男人掀唇一笑,淡淡道:“亦无不可。”   秦怀月双眸一亮,掺了些明媚笑意:“那……今日散学后,我等你!”   ……   尹叙自从升任后,来国子监也不过点个卯,并不会久留,但今日,他一直留到了散学。   看到了罗开元和冯筠得的甜头,尹叙再次成为了争相讨教的香饽饽。   散学时,尹叙还觉得耳边嗡嗡不断,走出国子监,秦府家奴上前告知,秦娘子已先行回府沐浴更衣,留了他们来接引尹叙。   尹叙脸上没什么表情,欣然接受,乘马车到了秦府。   秦怀月也是远道而来,如今所住的宅邸也是圣人所赐,府中除了她再无旁人。   奴人没有将尹叙带到会客的正厅,而是将他引到了一个幽静的房间,有书有案,有琴有香,有炉有茶,纱帐垂下,层层隔开,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个书房还是个茶室,亦或这里本就是打发时间的闲室,做什么都行。   “尹郎君请稍后,我家女郎马上就到。”   房中带了一股幽香,尹叙面不改色,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牙。   尹叙在房中转了一圈,看过各个角落,目光最后落在堆满书册的案头。   秦怀月她还真喜欢诗集,案前正放着的,就是一本诗集。   尹叙眼尾轻挑,刚要细看,一个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尹师兄久等了。”   尹叙回头,就见秦怀月穿了件粉色纱裙缓缓走来。   天气已经有些热,褪去国子监统一制式的白袍,少女柔软的身段在若隐若现的纱裙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许是刚刚沐浴过,秦怀月身上带着一股香香的湿气。   “白日研磨写字,手上和袖口都沾了墨渍,怀月这才先行一步回来更衣,以免怠慢贵客。”   秦怀月走过来,在尹叙面前站定,“我闲时便爱写诗,出了学中张榜的,这里还有几首,尹师兄可愿帮我掌掌眼?”   少女媚眼如丝,仿佛下一刻,周身便要散出蛛丝,细细密密的缠住面前的男人。   尹叙盯着她,眸光一寸寸冷了起来:“秦怀月,念在你女儿家的清誉,所以我才来这里与你说个明白,我这人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也无意与你有什么。今日你若明白了我的意思,此后各自安好,那便也没什么了,但若你懂也装不懂,下回,你这颜面可就护不住了。”   秦怀月眼中的热情陡然折半,又努力镇定,试图再度靠近。   果然,尹叙眉头一皱,似乎有了反应。   男人的手抬起来,慢慢的落在了她的肩头。   秦怀月心砰砰的跳,可就在她以为尹叙要抚摸自己时,男人忽然掐住她的脖子,反手将她放倒按在书案上。   秦怀月猝不及防,尖叫一声,瞬间引来几个守卫在外的家奴。   “女郎!”   “你……你放手!”   秦怀月满眼震惊,不可思议的看着尹叙:“你……”   尹叙喉头滚了一下,那专门针对媚药的解药在喉头散发着要命的苦涩,可他吃的面不改色。   他眼神很冷,手比眼神更冷。   一向温文尔雅的男人,露出了近乎冷漠的嘲笑:“这种招数,还真是百试不爽,叫人恶心。”   秦怀月一怔,忽又笑起来,对冲进来的下人道:“都滚出去!尹郎君在与我过招而已,还能真的伤了我么?滚!”   来人面面相觑,只好又退了出去。   秦怀月是会写功夫的,可尹叙这手小擒拿练的十分老练,加上男人力道的天生优势,一时竟让她挣脱不开。   她轻轻笑起来:“啊,我懂了。是不是云珏此前也对你用过相同的招数?你是就范了?”   尹叙的眉头皱了皱,直接松开了秦怀月。   秦怀月连忙站起来,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风情了。   她不解的看着尹叙:“你不会真的喜欢云珏那样的吧?尹叙,圣人都要送她去和亲了,无论你们谁对谁有意,都是不可能了?”   说到这里,秦怀月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还是说,你打算救下她?又或是有什么别的法子?其实你无需瞒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得不到你,成全你也不错啊。”   尹叙眼中情绪几经变化,秦怀月难以勘测。   少顷,却见男人轻笑一声,不无嘲讽道:“我原以为,秦女郎多少与云珏不同,却没想,你们也不过是一类人,叫人厌恶。今日的话,你最好记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尹叙转身就走,不见学中的半点温和。   秦怀月死死握拳,一袖子打翻琴台边燃着的香。   也不知是不是这香的缘故,秦怀月竟觉得热血沸腾,又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征服欲。   什么学中典范,名门贵公子。   这种男人,就是要好好驯服,让他服尽软,折尽尊严!   尹叙,你等着!   ……   “女郎,陇西有消息了。”彩英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将陇西八千军送嫁的事说了出来。   而这绝非什么噱头,自消息抵达长安时,陇西已经有调兵的动静。   “咳咳……”云珏拥着被团儿坐在床上,一张小脸儿惨白。   “知道了。”   彩英坐在床边,将放温了的药递给云珏:“女郎,使君和将军绝不会放任你们不管的,你可得快些好起来。”   被尹叙送回来那晚,云珏坐在门口哭了许久,她喝了酒又吹了夜风,大半夜竟开始发热。   云珏的身体一向很好,但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好的人一旦病一回便如山崩地裂。   她的发热反反复复,始终难以断根,这才告了假,安安心心在府中休养。   云珏老老实实喝完一碗药,小脸紧紧皱在一起。   放下药碗,她一连往嘴里塞了三颗蜜饯,缓过来那阵才问:“阿谨呢?”   彩英如实道:“有您吩咐,大家都不敢乱来,赵郎君好生生在房中歇着呢。”   云珏这才点点头,重新躺下休息。   彩英原本觉得,陇西既然有了回音,那就代表将军和使君并没有放弃女郎和郎君。   眼下她们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这样才能在陇西接应之时不拖后腿!   然而,彩英还是太乐观了。   次日一早,竟有护军前来,将长安镇远将军府团团守住。 第79章 .11.28【三更】“若臣定要相送呢……   领头的是霍千山的一个亲信,名叫吴峰,面对彩英质问,对方只是淡淡答道,陇西出八千军送嫁,可见对云氏女郎在意的紧,如今陇西军未至,云家女郎和赵家郎君身在长安,圣人自当要将二人的安危放在头等。   而且,自御园樱桃宴后,长安城竟有官眷失踪之事发生。   有传言,这是被捣毁老窝的水寇潜入长安捣乱来了。   这种时候,圣人加派人手巡察城内外及保护长宁公主,非常合理。   总而言之,面子上的话,吴峰受圣人之意,说的是圆圆满满,怎么听都是合理的。   这下,朝中再无人白费口舌去争执什么了。   他们算是看明白了,面对朝堂上的各种声音,圣人赞同也好,无视也罢,其实心中早有一杆秤,也早已心明眼亮的将每一步衡量好。   如今陇西开始调兵,圣人就立马将云珏和赵程谨软禁,美其名曰保护。   接下来,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事实证明,纵然朝中众臣意见相左,总是争执不休,但在这件事情上,大家的敏锐感惊人一致。   在云珏和赵程谨被软禁的次日早朝,乾盛帝宣布了一个决定。   此次陇西八千军送嫁声势浩大,然大军过境一路到河北道,沿途难免造成些惊动,所以圣人已传去旨意,陇西八千军只可行至岐州,不可再向前。   这道旨意就显得关键了。   明面上,两方好像都在协商,但却一步步将局势逼向死胡同。   岐州就像是一个战与不战的界限,若你执意前行,那么目的不言而喻,若你就此退去,那么一切还能谈。   有人质疑,若陇西故作糊涂要怎么办?   就像他们当日无视江南至长安的重重关卡,领着军队就来了。   朝堂之上,高坐龙椅之中的年轻君王笑了笑,冷声道:“朕将亲自前往岐州,一道为长宁公主送嫁。”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阻止的呼声一重叠着一重。   若陇西真的要反,圣人这一趟太危险了!   尹叙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数年前的平介之战。   平介之战,先太子临危受命,以一个尚未正式登基的准新君身份,御驾亲征,最后重伤不知。   数年之后的今日,新君是要效仿先太子……御驾亲征!?   不错,圣人这场表面上的“同行送嫁”,在朝臣眼中就是“御驾亲征”。   当天夜里,尹叙收到了两方消息。   其一,朱冬芃被转移了,那座小木屋已经人去楼空。   其二,尹叙留在江南的人赶在这个关键时刻,传回了新的信件消息。   夜色沉沉,尹叙坐在案前,取出信中物件时,他皱了皱眉。   一封烧至一半的残信,信纸微微潮湿,还有霉味,但字迹未模糊,是在江州刺史长史府中的密室查获,而上面的内容……是数字密信。   尹叙:“可有找到破获的依据?”   “禀大人,因此次是暗中搜寻,秦家军队还留在江南,下面的人不好大张旗鼓,只简单搜过一遍,并未发现明面上的可疑之物。”   “是在哪里发现的?”   “是在书房中的一间密室。”   尹叙的手下也不全都是照章办事的榆木脑袋。   像这种密信,又是放在书房,按说解密的关键线索很有可能就在书房。   所以残信下面还附有一张书录,上面几乎将那长史房中所有市面上可购书册都记录下来。   尹叙一目十行看完,眼神忽然停在某处。   那长史书房藏书众多,要一本本抄录送来不可能,抄写名录是最快的,但也会有疏漏。   尹叙放下书信,静静思索一会儿,将暗卫叫上前来:“你去找一样东西……”   ……   外面已经开始乱了,反倒是镇远将军府,因被圣人派人团团围住,反倒成了这长安城里为数不多的一方净土。   云珏的病已经好了。   彩英一早起来给她煮粥,端着热腾腾的粥找来时,却见云珏不在房中,而在院中。   她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桌上摆了箭袋,她手里握了一把角弓,正拉着空弦对准斜上空。   看起来像在做病后的力量训练。   彩英过去唤她用饭,云珏一动不动,保持着拉贡的姿态。   这很费力气,久了手也会疼。   彩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赵使君亲自教小女郎箭法的场景。   那时的女郎才是真正的娇滴滴,拉弓都会把手划破。   她的力量不够,弓都拉不满,谈何箭之威力?   长辈们都让她放弃,毕竟谁也不靠她来保护。   结果,她便从拉弓开始练,每日都练。   将军心疼她,为她量身打造了一副小手套,拉弓总算不会再划破手。   但是久了,隔着手套也会磨出水泡。   以往的小女郎,练弓时,眼神里是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她要战胜的是自己。   时移世易,同样的画面,少女却已亭亭玉立,眼神里的感觉也变了。   她的眼神冷冽又有杀气,拉弓搭箭,再也不是跟自己较劲。   仿佛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敌人。   ……   圣人移驾,声势难免浩大。   一些不赞成的老臣曾想过请太后出面来阻拦。   可他们竟忘了,眼前的太后,昔日也是与先帝一同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   太后对于圣人亲自前往岐州一事,竟是不反对的,且在圣人离朝期间,赵王与魏王都会同行,朝中将由太后垂帘听政。   太后一出面,谢家,阮家,乃至于尹家都相继歇声,至此,再无人能阻止这场正面交战。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都变得人心惶惶。   陇西能轻易摆平江南水寇,也不知这些年积攒了多少实力。   这一趟若是圣人落了下风,兴许就变成了一场挟天子令诸侯的戏码,那朝廷就要变天了。   但其实,乾盛帝敢亲自走这一趟,绝非毫无准备。   这些年,由圣人直接掌控的护军便达六千余人,又有秦槐在江南接应,让圣人成功收拢了一波江南诸道的军权和财税收入,最重要的是,河北道早已接到调令,亦有援兵。   河北道和陇右道本就是大周最大的两处守卫型藩镇,只是陇右道占地更广,综合实力更强,可圣人现在手握河北道,江南以西军的速度,提前抵达岐州。   饶是当地官员早已接到消息,接驾时仍是有些战战兢兢慌乱失措。   “岐州每日都有探报送回,时时刻刻盯着陇西军的进城,大约再有一日,他们便会抵达岐州。”   乾盛帝身穿音色铠甲,周身泛着一股冷冽之气。   赵王说:“陛下,幸而我们早到一刻,或许可以早早布防,绝不能让陇西军踏过岐州。赵喆和云庭明面上称带了八千军,但陇西军力一直未曾明晰,若他们有后援或埋伏,陛下就危险了。”   赵王刚说完,一旁的魏王轻声笑了笑,又摇摇头。   赵王面露不悦:“魏王这是笑什么?”   魏王缓缓道:“赵王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陛下为何将位置选在岐州?”   赵王一愣,目光落在了乾盛帝面前的舆图上。   魏王解释的声音缓缓传来:“中原地势平坦,一马平川,自古以来,即便攻城略池,也鲜有上来便屠杀百姓的,若为兵家交战,更是选在适合打仗的地方,而非祸乱百姓民生。岐州尚处在关中,进可攻退可守,几处可以交战之地,皆无遮掩藏匿的可能。即便陇西有援军——”   魏王说着,一手点在岐州位置,“当八千军行至岐州时时——”然后手指向后走,在河州和鄯城之间画了一个圈。   “援军最近只能到这里,才有可藏匿的条件。否则,隔得太近被察觉,陛下也会提前防范,陇西做这套的优势和意义便没了。至少,在援军赶来的这个时间段内,便是我们快刀斩乱麻的最好时候!”   赵王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他拍着脑袋自嘲道:“看来是臣弟御园之行的伤势还没好透彻……”   乾盛帝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原本抵达岐州,就是为了多一日筹备。   可万万没想到,陇西大军未至,一道流言却传进了岐州州城。   流言内道,两年之前的平介之战,先太子李勋之死有古怪,疑似是乾盛帝不顾手足亲情,任由亲生兄长重伤不治,这才得了机会登基为帝。   流言猛如虎,却也是最要命,让人只敢在心里震惊遐想,不敢公然议论的那一种。   打探消息的小兵原先怎么都不敢说,待回禀完毕时,早已两股战战,唯恐圣人降罪。   整个议事厅内噤若寒蝉,众人脸色各异,亦悄悄打量着新君的态度。   毫无疑问,听到这样的流言,乾盛帝面冷如霜,若非场面不合适,他可能真的会杀了那个传话的小兵。   “这是谣言!”魏王心一横,主动站了出来:“陛下,消息是从外传来,这定是赵喆的云庭的手段!他们企图用这种谣言乱我军心,动陛下君威,他们根本是为战而来,陛下定要好生防范!”   乾盛帝闻言,目光扫了厅内一圈,忽然拧眉:“赵王人呢?”   魏王一愣,也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想起事来:“回陛下,赵王昨日便有些身体不适,据说是御园的伤势还未好全,今日便留在了房中,还招了大夫。”   乾盛帝:“找大夫?呵……”   魏王看着乾盛帝的态度,忽然明白了什么。   从这个局面看,消息是陇西放出来的,这种流言直接针对了乾盛帝,一旦证明乾盛帝弑兄夺位,那他便不配为帝。   若要将乾盛帝从皇位上拉下来,自然要拥立新君。   这时,赵王名正言顺成为了那个顺位继承人。   这样一想,赵王这时候病了,也不只是真的水土不服病了,还是为了避嫌躲起来了。   显然,乾盛帝被这个流言打了个措手不及,直至陇西军将抵达时,乾盛帝在众多保护之下,穿着最坚硬的铠甲,领着兵马出城,迎上了那浩浩荡荡的八千军马。   越是帝王亲征,越是要做出表率,将表面功夫做足,不伤及百姓,不侵扰名声。   这会面之地,必须远离百姓。   乾盛帝的目光从远拉近,最后落在了领军的男人身上,那是云珏的父亲,昔日曾与乾盛帝共上战场的镇远将军云庭。   新君被重重保护着,却依旧能看到云庭早已年过四十的脸上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半点老态。   遥遥一相望,魏王率先发声:“云庭,圣人御驾亲临,为何不下马拜见!”   云庭似是笑了一下,却并未下马,而是在马上向新君抱拳:“臣云庭,拜见陛下。”   乾盛帝亦是冷冷一笑:“昔日闻得云将军爱女如命,看来所言不假。今爱女和亲之喜,云将军竟能率八千军马送嫁,可为壮哉。”   云庭:“既然陛下知道臣爱女心切,还请陛下放大军过境,为小女送嫁。”   乾盛帝:“陇西军马,隶属陇右道,如此张扬过境,朕以为不妥。若云将军真的爱女心切,不妨送到这里为止,剩下的路,朕自会派遣最好的兵将,将长宁公主送至谒铁部。”   云庭半分不惧,直言道:“若臣定要相送呢?”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握紧兵器,静候一触即发的战斗。   乾盛帝眼神更冷:“那今日在此处,怕是要有另外一个说法了。” 第80章 还是朝堂,介意甚购……   日头西斜,天色渐暗。   蓄着白日燥热的风,在两军对峙中,酝起一片焦躁。   或许双方都清楚,今日在这里对上,战或不战,不过是时机问题。   云庭并未被动恫吓到,他沉声笑笑,“陛下要跟臣有说法,臣也的确想同陛下讨一个说法。”   乾盛帝眼神一冷,不止是他,其他人也猜到了云庭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云庭提到了先太子。   “臣沿途过来,意外的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平介之战先太子陷阵受伤不治身亡的真相。”   乾盛帝冷笑一声:“云庭,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云庭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臣有惑,君来解,亦无不可。”   乾盛帝:“哦?那你听说了什么?”   云庭丝毫不惧,连措辞都不曾斟酌:“有传言说,平介之战中,是陛下安排了那些叛军伏击先太子,意在弑兄夺位。”   他竟真的说了出来!   双方兵马列阵在前,皆听得清清楚楚。   魏王脸色一变,连忙站出来:“云庭!你休要胡言乱语动摇我军军心!分明是你陇西勾结外敌煽动乱民,陷害先太子,如今竟想反咬一口!”   云庭竟也不惧:“魏王何须如此动怒,臣已说过,只是沿途听来谣言,求证罢了。倒是魏王这话,更像是空口污蔑。”   “云庭。”乾盛帝沉声开口:“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你敢说陇西私下没有任何背着朝廷的经营?你敢说关山之内无私藏?平介之战后凭空消失的宝藏身在何处,你陇西八千军后当真再无谋划!?”   果不其然,当乾盛帝提及“关山”与“宝藏”时,云庭再镇定老练,表情亦变了。   魏王愣了一下,慢慢露出了然又震惊的表情:“陛下,难道……”   当年便有传言,幽州乱民之所以暴起,是因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也成了他们闹事的老本。   可当圣人领军抵达时,只见到已经重伤的先太子和杀气腾腾的赵家军,敌人早已死的死跑的跑。   后来圣人严查了关于宝藏的事,根本没有任何踪影。   如果宝藏真的是被赵喆侵吞,成为了陇西这些年暗地经营的本钱,那么连带着当初云庭赶在乾盛帝领军支援以前,先行给赵喆发消息,让他不惜连夜横渡黄河也要截了先的意图,就相当可疑了。   魏王思绪一缕,神色一肃:“云庭,陛下已将你们侵吞宝藏的证据握在手中,仅凭这一点,足以证明你们当年在战中做的手脚,乱臣贼子,弑君欺君,你还有什么可说!”   说话间,魏王已做了手势,全军戒备,与此同时,护军也将圣人保护住。   一旦开战,圣人将会从事先计划的路返回城中。   面对魏王的斥责,云庭不遑多让,他看着乾盛帝:“原来陛下是在这等着……呵,陇西地处西域,胡商往来贸易繁盛,即便有些积累又如何?陛下信口一言便要定罪,这证据未免粗糙了些。”   他声音沉了些,隐含威胁:“今陇西军只为送嫁而来,陛下带兵阻拦已经让臣很是困惑,如今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扬言那是证据,实在令老臣糊涂。”   这话似乎激怒了乾盛帝,他握紧了手中马鞭,那是准备策马的姿势,冷冷道:“冥顽不灵。”   对峙双方陡然掀起一股沉沉的杀气,魏王暗暗观察着场中情形,就在这时,一道含笑的冷声从大军之后传来:“冥顽不灵的,是皇兄啊。”   乾盛帝和魏王同时看向声音来源。   赵王一身戎装,领着自己的军队越过护军队伍,直达最前方。   魏王拧眉:“赵王……”   乾盛帝只是冷冷的看着赵王,并不言语。   赵王直接行至两方对战中间,“皇兄,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继续牺牲无辜将士,来为你的罪行填账吗?”   乾盛帝大变:“忤逆犯上的狗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赵王一改往日做小伏低的怵怕姿态,竟强硬起来:“李瑚,你勾结外贼,煽动民乱,促发平介之战,令先太子陷阵难逃,身受重伤,不治身亡,弑君夺位,你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犯上之人!”   “你放肆!”   赵王直接自马上的背囊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本王岂会信口胡说,证据在此,皇兄敢与本王对峙吗!”   当赵王拿出证据时,乾盛帝几乎是同时下令:“赵王已与反贼勾结,构陷于朕,将赵王拿下!”   护军永远忠于君王,加上如今情况未明,他们自是不能违抗。   几乎是同一时间,赵王已经在寻觅靠山:“云将军!除了本王没有人能证明陇西军的清白,保护本王,本王一定给陇西一个交代!”   说时迟那时快,云庭当机立断庇护赵王,双方兵马立马对上。   魏王大惊,高呼:“保护圣上!”   乾盛帝非但不孱弱,而且自小习武,早些年还上过战场,并不怵怕这种情形。   他眼神凶狠的盯着寻陇西做庇护的赵王,发动全部军力:“捉拿乱臣贼子者,重重有赏!”   交战一触即发,皇帝亲自提刀厮杀,掀起一派激战。   擒贼先擒王,云庭再明白不过这个道理。   然而乾盛帝敢来这里,又岂会毫无防备,任由自己被盯上?   他武艺不俗,又有护军保护,很快便稳居阵中指挥交战。   就在这时,一道箭矢破风而来,直逼帝王。   “陛下小心!”   魏王大喝一声,乾盛帝猝不及防,竟被这道暗箭逼的滚落马下。   而暗箭射来的方向,是一对支援人马,那是赵王的人,还是从预先策划的退路逼来。   “不好,他们想两面夹击!”魏王像是受到了惊吓:“圣人受伤了!圣人受伤了!”   两军交战,主帅便是中心,是军心。   魏王这一嚷嚷,间接有了些猪队友的味道,若陛下都没了,他们还厮杀给谁看!?   一时间,原本气势汹汹的军队一下子乱了心,更有距离近的人争先恐明后来护驾。   忽然,从城门方向又赶来一支小队,为首的男人纵马急行,只身加速,直接越过赵王支援的人马,借力一起,脚尖在马背上一点,竟然直直降入阵中。   他武功极高,若要一个人对抗千军万马或许不敌,但凭借极好的身法闯阵劫人,便如探囊取物。   男人下手又快又狠又准,一把迷眼粉洒下,直接逼退最后一层人,他单手将皇帝拎起来,寒刃往脖子上一架,这场刚刚发起的纷争,就在顺利勤王的结果下被迫中断。   “赵、赵喆!”   魏王被剩下的兵马护到一边,诧异的看着这个半道杀出来的男人。   陇西果然别有用心,这次出动的不止云庭,连赵喆都来了!   赵喆刀抵着皇帝脖子:“陛下,纵然陇西只有八千军马,要与您带来的人一战,您也讨不得好,既是陈年旧怨,何必拉人垫背?”   说完,赵喆凤眼一抬,扫过包围着自己的兵马:“放下武器,否则,别怪本君不客气!”   魏王:“赵喆!你竟敢挟持陛下!你要反不成!”   刚说完,赵王便又冒了头:“他弑君夺位,连亲兄弟都设计杀害,本不配为王!”   说着,他已将证据再次拿了出来。   里面是一封密函,还有一张藏宝图。   密函内容,是笔者与东乌罗勾结,设计在幽州以南掀起乱民暴动。   而掀起暴动的条件,便是那被意外发现的宝藏。   乾盛帝登基以后,一直借地官绘舆图为由,暗中示意他们探寻大周山水,寻找所有可能被埋葬的财宝。   这并非白日做梦想钱想疯了,因为在数年前,还是二皇子的乾盛帝因为从一本游记中意外发现了这条线索,从那时便已派人外出探宝。   赵王手中的藏宝图,所记载的位置就是当年乱民发现的那一处。   昔日的二皇子早已探得宝藏所在,除了故意让乱民发现借这笔横财生事,别无可能!   乾盛帝虽被挟持,但全无认下之意:“荒唐,这藏宝图在你手中,你竟说是朕的,这与指鹿为马何异?”   赵王拿出了书函:“那这个,陛下还能否认吗?”   书函上不仅写明了和外族勾结引先太子入阵然后埋伏突击的事,就连笔记也是乾盛帝的。   圣人亲手所书的密函和藏宝图,在那场战乱中,竟被赵王找到保留了下来。   云庭和赵喆对视一眼,都看向了赵王。   即便二皇子已登基为帝,但若证明当初是他设计谋害了先太子,即便先太子还没有正式举行登基仪式,他也是先帝临危受命的新君,这番设计,实实在在就是弑君夺位。   云庭沉默片刻,忽道:“赵王殿下如何证明这证据就是真的?若这证据是真的,殿下又当如何?”   赵王等的就是云庭这句话。   在他看来,现在情况无非两种。   当年二皇子李瑚的设计,他们知情,或是不知情。   如果是前者,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云赵两家和二皇子合谋陷害先太子,使其战死沙场,然后推二皇子登基,成为如今的乾盛帝。   那宝藏的确是云赵两家拿去,却不是私自昧下,而是乾盛帝给他们的封口费。   然而,君王多疑,这么重要的大事,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他们?   陇西昔日能帮他干掉先太子,一旦野心大了,也有可能站赵王或魏王来把他退下皇位。   所以才有了乾盛帝与陇西的矛盾。   只是明面上,谁也不能将真相说出来,他们相互掣肘,尤其是乾盛帝,只能巧立名目来为陇西定罪。   可陇西也不傻,自会反击,乾盛帝为防秘密走漏,自然会亲自下场来解决他们。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不惜冒着危险亲自来此。   只可惜,棋差一招,竟被赵喆挟持,瞬间失了局势。   不过,也有另一种情况。   赵喆和云庭并不知情,当初,赵喆的确是得了云庭的消息,连夜赶往介州营救先太子。   可赵喆也没想到,先太子已经受了重伤,而他还发现,那些乱民之所以起势,是因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   赵喆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先太子,身为臣子的职责已经达成。   但他也生了贪心。   陇西地广,双面御敌,想要营造庞大且牢不可破的军事防御,那就得将白花花的银子丢出去。   有了这笔财产,对陇西扩军练军是有极大益处的。   所以赵喆和云庭的确昧下了这比财富,却也仅仅是做了这一件事而已。   对赵王而言,他更希望是后者。   如果是前者,那么陇西已算犯了死罪,即便拉下了乾盛帝,赵王自己登基,只要他选择保下陇西,就等于和乾盛帝落到了同一个处境中,和陇西相互掣肘。   这不会有长久的安宁。   相反,如果赵喆当初只是一时贪心昧下了宝藏,一切就好谈了。   他并未犯下死罪,那宝藏,完全可以作为救下先太子的奖赏,无伤大雅。   如此,陇西彻底没了忧虑,赵王再登基,于陇西来说甚至是有一份人情的。   所以,赵王希望是后者,他也只允许这种情况存在。   于是他说:“云将军,赵使君,本王已经调查清楚,当年你们绝非参与谋划之人,而是实实在在为救先太子死伤惨重。即便先帝在世,也定会将宝藏作为赏赐。”   “李瑚弑君夺位,不配为君,证据在此,不容他狡辩!”   “若你们能让李瑚写下罪己诏,由本王带回长安昭告天下审理此案,此后定会还陇西一个清白。那宝藏,就是对陇西的奖赏,本王可以保证,绝不再追究!”   “李琰……”乾盛帝盯着赵王的眼神几乎要淬出毒来。   赵王眼中精光绽放,语气里带了些催促:“赵喆,云庭,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即便你们枉顾证据确凿,今日依旧选了他,他反过来还是会除掉我们所有人!这是唯一的机会!”   云庭默了默,说:“王爷若能主持大局,这再好不过。但小女和侄儿赵郎……”   赵王一听,瞬间明白了。   这云赵两家,果然是在乎那一双儿女的。   他立即作保证:“只要证明新君有罪,不配为君,那他此前的旨意自然不再有权威,即刻作废!说起来,云女郎和赵郎君还被这罪君软禁在长安,两位难道不想尽早将他们接回吗?”   说完,赵王又看向面色发白的魏王:“魏王,你如何看?”   魏王惨然的看向乾盛帝:“皇兄……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赵喆冷笑一声,“拿纸笔来!”说完,他刀刃一撇,迫得乾盛帝后仰闪躲。   “陛下,还请移步,去写罪己诏吧。”   乾盛帝死死咬着牙:“想要朕写罪己诏,再由你持诏主持大局么?想都别想!”   没想他都已在刀俎之下,竟然还这般顽抗。   赵王刚刚爬上脸的喜色又变作焦虑。   没有什么比乾盛帝的罪己诏更方便的方法了!   只要他写了,这事就定了,谁来也没用。   魏王看着乾盛帝,低声道:“皇兄,事到如今,你便写了吧……”   说话间,云庭的部下已找来纸笔,又取盾牌作垫,乾盛帝被压了过去。   看着面前的白纸,乾盛帝死也不提笔。   赵王有些急了:“亦或是找人代笔,盖上印鉴即可!”   赵喆哪有这么好忽悠:“赵王殿下,如此,这罪己诏的可信程度,便折半了。您确定您真的能顺利主持大局吗?”   这……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箭矢破风而来,竟照准了乾盛帝脚下。   乾盛帝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盾牌垫着的墨水洒了出来,将纸张糊了一片。   全军迅速戒备。   赵喆和云庭顺势看去,只见一个玄衣青年一手持弓,一手握缰绳,竟不知何时藏在了军队之中。   “陛下,这罪己诏,可写不得啊。”   男人骑着马走出人群,出现在众人眼中,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尹叙……”魏王和赵王同时看向出现在这里的尹叙,眼中尽是不解。   尹叙看一眼被赵喆挟持的乾盛帝:“赵使君,云将军,赵王拿出的证据,你们连看也不看,便要轻信么?”   赵王眼神一沉:“尹叙,你需要胡言!”   其实,若是寻常臣子,此刻定是要仔细看清真假的。   但赵王早已拿捏了这一点。   陇西无论有没有参与谋划一事,他们拿了宝藏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早就不干净了。   所以,站在陇西的立场,他们一定会选择一个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无论最后拥立谁,总之不会是如今这位君王。   所以,他们若较真的去查验真假,那才是跟自己过不去。   就算他们今日救下乾盛帝,也打消不了这位圣人在心中对他们长久积压的疑心。   尹叙一身玄袍,整个人冷冽沉稳,“藏宝图没名没姓,出现在赵王手中,强说是陛下发现的东西,本就牵强,至于那所谓字迹,更是不堪一击。”   “昔日,诸皇子共上书房,由一位先生教出,对彼此的字迹早已熟悉。”   “王爷府中,怕是也有不少先太子和陛下的墨宝,想要效仿,一点也不难。”   “但效仿始终是效仿,只要拿去经验老道的先生面前验一验,总会有不同。”   “即便要为陛下定罪,诸位是不是也该严谨些?”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跑出来一个较真的尹叙。   赵王冷冷道:“你可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乾盛帝不下笔,代笔又显不真,还出来了一个搅和的尹叙,局面忽然就有了些转变。   就在这时,一个沉沉的笑声从一旁响起。   “皇兄啊,这罪己诏,今日你是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第81章 尹叙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   说话的,是魏王。   赵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顺着魏王的话说:“不错!你今日必须写下罪己诏!”   尹叙好整以暇的看着魏王:“魏王殿下似乎比赵王殿下更有把握?”   魏王笑了一下,也颇有趣味的盯着尹叙:“本王只是没想到,此事竟让尹大人也参与出面。这样一来,本王的赢面,就更大了。”   此话一出,赵王瞬间变了脸色:“老四,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魏王已做了个手势,刹那间,除了圣人手中的护军,其他兵马竟瞬间倒戈,精准区分阵营,甚至有两个身手好的,迅速钳制住了赵王。   赵王大惊失色,嚷嚷起来:“老四你要造反啊!”   乾盛帝亦盯住了魏王,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魏王掏出一个信号弹,对着天空发了出去。   黄昏暗沉的天空中划过一道火光,又当空炸开。   魏王掏出绢帕擦了擦手,先将目光放在陇西军上:“云将军,赵将军,本王劝二位还是别试图反抗。哪怕你们有援军,起初未作掩护,想来也要隔一段距离,赶来这里尚需时辰,至少,要在本王的援军之后。”   “本王相信你们陇西军骁勇善战,但同为镇守疆土抵御外敌的河北军,未必比你们差。”   河北军……   赵王彻底迷茫了:“老四,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这一次,竟是尹叙为他解了疑难:“赵王殿下不会还以为,河北道秦氏乃至江南诸道的势力,放着陛下这等明君不选,满心图谋私心拥立的,是您吧?”   尹叙一语中的,直接将赵王说的哑口无言。   他……他为何全都知道!?   魏王眉头一蹙,似乎也觉得尹叙知道的太多了。   尹叙看向魏王,不慌不忙:“王爷是不是很好奇,下官为何知道这么多?”   等等,这不对劲。   不止是魏王,就连魏王手下的秦家军也开始察觉有异。   信号弹已经放出这么久,怎么会毫无反应?   尹叙冷冷一笑,忽道:“信号传信距离有限,饶是岐州地势平坦,可见距离更广,但如今正在渡黄河,游大江的河北道援军,恐怕看不见了。”   说话间,尹叙从怀中取出一物,魏王这下,是真的脸色煞白了。   尹叙晃了晃手里的诗集:“原本下官只是略作尝试,截了秦女郎府中散出去的书信,试着自己写了几封传出去,没想效果这般显著,支援殿下的河北军毫不怀疑的改了道,正兵分两路,从黄河和长江分别向陇州前进,如今大概一边拧着湿衣裳,一边盘算与殿下一举包抄呢。”   “你……”魏王摇头:“这不可能!”   尹叙再不与他啰嗦,转而看向云庭和赵喆:“云将军,赵使君,你们与陛下的矛盾,始于数年前的介州之战,可你们是否想过,打从一开始便是中了奸计,遭到挑拨?”   “陛下与先太子兄弟情深,晚辈虽为曾参与,但云将军与赵使君难道看不出陛下的态度?”   “得知先太子陷身阵中不得突围,若他为陷害先太子,必该早早盯紧所有能转变局面的人,死死遏制住,又岂会任由云将军向赵使君发出求救的信号?”   为圣人开脱后,尹叙又望向乾盛帝:“同样的道理,陛下当日深陷战局,未能一览全貌,哪怕那宝藏如今真在陇西手中,难道不该查清楚他们取走宝藏的真正目的吗?”   “微臣现已查明,真正勾结河北道秦氏,搅乱江南局面的幕后之人正是魏王,而赵王亦是为魏王所用!陛下和两位难道没有想过,你们今日会相互敌对相互怀疑防备,是受了真正的幕后黑手的挑唆吗!?”   尹叙刚才称道赵王拿出的证据有钻空子的嫌疑。   但其实,他自己此刻,也不过是用了同样的法子。   最绝望无助时,他也在想,到底能用什么作为突破口,让陇西和陛下之间彻底化解矛盾。   直到他从赵程谨初来长安的试探和谨慎,反推到圣人的疑心和防备,忽然意识到,这两方与其说是敌对,不若说是一直相互防备。   那么,一定是有什么事让他们相互防备。   想来想去,只能是平介之战。   与此同时,尹叙从朱冬芃发现了赵王的异常,又从赵王和自作聪明的秦怀月身上,摸到了魏王这里。   这给了尹叙莫大的希望。   至少他可以证明,比起只是举动有嫌疑的陇西,赵王和魏王是是实实在在有谋逆之举。   他忽然就找到了这个突破口。   无论真相到底如何,陇西非皇室正统,反了也是反贼,除非他们有新的拥护。   但若赵王和魏王都不再是可拥护之人,他们只有打消对乾盛帝的疑虑,同时乾盛帝也不再防备他们,二者之间的矛盾自然化解,甚至可联手将赵王与为魏王压制。   所以此刻,就算不是这样,尹叙也必须说成这样。   然而,尹叙这番情真意切的话才刚说完,赵喆,云庭,乃至于被赵喆扣下的乾盛帝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尹叙以为他们不信,拿出了自己手中的证据。   那是他在江南一处长史府中找到的密信残页,以及一本诗集。   而那诗集,就是破解密信的关键。   与此同时,他也截下了三封从秦怀月府上分别发往河北道,和江南诸道的密信。   密信内容是告知陛下行军进程,以及河北军和江南的兵力要在何时何地接应魏王殿下。   陇西只有八千军马,岐州兵力不强,同行还有秦氏援军,圣人手中除了护军还有点用,关中诸道那点兵力和他刚刚从江南收拢的兵力根本不够看。   如此一来,哪怕云庭和赵喆不愿合作,魏王也占据全部优势。   可现在,魏王最大的援军,被破译了密信的尹叙截了,为了稳住援军,不让他们生疑,尹叙没有让他们返回,而是临时改了道,延长了他们的行程。   乾盛帝听尹叙娓娓道来,脸上渐渐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朕还在奇道,秦家起先不舍得送人来长安,却在这个当口将秦怀月送来。原来,这秦怀月才是为你们打掩护,送密信的人。”   当乾盛帝开口说话的瞬间,那股帝王霸气又回来了,他甚至随手挡开了赵喆横在面前的刀。   等等!   赵王:!?   魏王:?!?   尹叙:!?!?!?!?   乾盛帝负着手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略过那被当靶子使了还不自知,以为自己即将主掌大权的废球赵王,最后落在魏王身上。   他勾唇一笑:“朕等魏王站出来说这句话,等了很久,也等的很苦啊。”说话间,他已重新抽出一把长刀:“赵喆,云庭,朕与你们的事容后再谈,眼下乱臣贼子在前,先行擒拿!”   当尹叙出现,魏王发出信号却不见回应时,他已觉不对劲。   此刻,随着乾盛帝一声令下,原本还与他对峙的陇西军瞬间进入备战状态,魏王就知道,自己终究是棋差一招,心急了。   若有援军,他就算是跟陇西军硬抗,也能从乾盛帝那里逼出一份罪己诏来。   可现在援军被尹叙忽悠改道了,圣人的护军军力加上八千陇西军,被团团围住的成了他自己……   “拿下他们!”   乾盛帝一声令下,大局便定。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还有人朝自己走来,激动不已的说着什么,可尹叙好像已经听不到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全都是圣人和陇西之间态度的转变。   怎么会……   难道……   就这样,尹叙眼看着云庭和赵喆三下五除二收拾了残局,又和护军一道将此次支援的河北军、江南援军以及赵王的人一一扣押送入岐州,自己也如踏浮云般随驾入城。   关押反贼,重提旧案待审,当一切凌乱局面过去,一众中心人物重聚一堂时,已经是深夜。   圣人眼下最关心的是尹叙拿到的证据,不止是他,云庭和赵喆也对那密信很是好奇。   尹叙心思一分为二,强打起精神道出原委——   原来,他在查到朱冬芃这条线后,的确想过朱昌杰背后的势力就是赵王。   他甚至献上了自己的女儿,朱冬芃怀了赵王的孩子,一旦赵王事成,朱冬芃不是皇后也必是高位分,朱冬芃就等于朱家和赵王之间的契约。   但关键就在于尹叙自江南找到的那封密信。   仔细想想,若朱昌杰是和江南诸道勾结的人,为了互通消息,他们定会有一种联络方式。   密信是在长史书房的密室中找到,周边除了书和公文再无其他。   尹叙便怀疑,书房中有解密的线索,亦拿到了属下誊抄来的书目。   论理,想要从众多书目中精准找出线索这很难,在有限的时间内,尹叙只能凭推测先行排出。   数字密信多半时候是根据数字在某部文作中找到相对应的文字组成文句。   又因信件用此不一,那么作为解密依据的文典,理当用词广泛,与此同时,相互联系的双方应当同时拥有。   那长史的书房中除了公文便是书籍,再就是手抄的一些文集。   书籍有官营和私营两种,由官营印刷售卖的书籍比较统一,而由个人手抄的诗集文集,因非统一印刷,若同时出现在不相干的两个人的书房中,那这两人必定相识。   在手下抄录的名录中,尹叙意外的发现,里面有一册诗集,是个人手抄。   好巧不巧的,秦怀月自来到长安后,便以诗才著称,连邀他入府,那间闲室的书案上摆在最前的都是一册诗集。   谒铁部在东北部,恰是河北道的地盘。   尹叙曾以为,谒铁部这么凑巧在这时候提出了和亲请求,是因为陛下要对陇西下手,需要一个名头来刺激他们了。   但如果不是陛下呢?   如果有人盯准了长安城的情形,认定陛下此刻已经与陇西势同水火,就缺一个发难机会,然后传信至河北道,促使谒铁部来了这么一茬,自认为在圣人瞌睡时递了枕头,那又该如何论道?   时间紧迫,尹叙一面让江南的人试着将有古怪的文集都送至长安,一面带了点赌性的去探秦怀月,但其实,当他拿到那本诗集开始,便已经断定这就是线索。   通常来讲,文人喜好各有不同,诗词类别亦多不胜数。   这种亲手摘抄的诗集,目的在于归拢自己喜欢的诗词,便于集中细读。   可这本诗集,风格内容包罗万象,诗人出生年份横跨古今近百年,甚至在页脚标注了页码。   简而言之,这是一册完全看不出重点和偏好的诗集。   因为内容和风格跨度太广,内含的词条丰富广泛,很适合用来解密。   最后,尹叙成功的将那份残信破解,也第一次察觉到,在赵王背后,还有一人。   那就是魏王。   朱昌杰不是赵王的人,而是魏王安插到赵王面前,让赵王误以为对方效忠自己的人。   同样,连带河北道的秦氏,也是明面上拥立赵王,实则是和心思深沉的魏王一样,打算将其竖作傀儡。   只要赵王对圣人下了手,带着一份罪己诏要夺取大位,魏王便会立刻将他才是真正联合江南诸道讹诈朝廷,挑动水寇残害百姓的元凶一事抖出来。   最后,乾盛帝与赵王皆失臣心与民心,魏王便成了那个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   陇西好不容易解除了和乾盛帝的危机,魏王只要好好安抚,不说归拢,至少能让他们保持沉默,届时他再借秦家兵力和母族在关中的势力,自然能达到目的。   当尹叙浑浑噩噩道明所有时,赵喆和云庭仿佛茶馆里听说书听上了头的客人,赵喆一拍大腿:“妙极!妙极!”   云庭也很感慨:“原以为今日会有一场硬仗,没想到尹大人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谋略过人,佩服!”   所以说,陇西是真的有援军,而且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最后却是被尹叙一力扭转。   听完全部过程,那本诗集和密信,乃至于赵王手中的“证据”都到了乾盛帝手上。   他冷笑一声,开始吩咐赵喆和云庭。   然而二人从入城开始就已经开始了新的安排。   既然河北军被尹叙忽悠了,那他们的援军也不必赶来了,赵喆已经下令,让援军返回,同时陇关会加强兵力,和折返的援军来一个真正的守株待兔,联合包抄这些叛军。   尹叙这才知道,秦槐领兵抵达江南,以“善后”为名留了下来,实则是为集中江南势力助魏王终极一战。   但其实,当初云朝毓前去江南,早已暗中布下了兵力,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   魏王这头失败,江南那边,云家军才要开始真正的善后。   不止如此,在乾盛帝有条不紊的安排下,陇西军还得在河北道察觉端倪以前向河北道反攻。   到这一刻,尹叙终于忍不住了:“且等一等!”   他迷茫的看向圣人:“陛下……这到底是……”   你们怎么看都不想相互猜忌的人!   你们……   乾盛帝深深地看了尹叙一眼,笑道:“看来尹相的确是不希望你插手此事,什么都不曾告诉你。无妨,待回长安后,朕会请尹相一并来告诉你。”   尹叙摇头,不,父亲说了!只是和你们眼前这种情况不太一样!   由于太过震惊,尹叙将父亲告诉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刚说完,云庭和赵喆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神情。   乾盛帝拢拳轻咳一声:“这个……”   仿佛也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尹叙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   父亲……是不是骗了他!?   等等!   尹叙豁然起身:“方才陛下说,要趁河北道察觉之前先行反攻,可现在秦怀月人还在长安,云家女郎和赵家郎君也在长安,若秦怀月察觉什么,他们……”   “哎。”乾盛帝丝毫不慌,竖手作阻:“长安还有尹相坐镇,你只管放心。”   尹相……   父亲!?!?   尹叙觉得喉头腥甜,仿佛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   长安,深夜。   秦怀月觉得很不对劲。   明明信已经发出去,在约定的关卡安排的人却没有接应到援军。   与此同时,长安的布兵更加严密了。   秦怀月慌了。   关键时刻,她想到了还软禁在长安的云珏和赵程谨。   她来长安,是带了些人手的。   秦怀月心一横,那种不安不详的预感让她选择带人潜入镇远将军府,先将云珏和赵程谨拿下。   这样,她手中好歹有棋子。   然而,当秦怀月换上夜行衣潜入带人潜入将军府中,里面竟然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人四下一搜,竟没找到云珏和赵程谨。   正当秦怀月立在院中心乱如麻时,一道冷笑声从上方传来。   秦怀月惊惧转身,入眼是漆黑的夜幕,和天边的明月。   明月之下,少女一身夜行劲装,长发束起,她捏着发带轻轻的甩,姿态潇洒的坐在屋脊上,好整以暇的看着院中乱转的秦怀月,勾唇一笑——   “你是在找我吗?”   ……   一刻钟后,崇仁坊外亮起灯火,尹相终于带着人赶来。   推门而入,院子里横了一堆黑衣人。   为首的秦怀月,被打得很惨。   尹相一看,大喝一声:“住手”竟亲自上前,拦住那气势汹汹的少女。   云珏面色古怪的看着忽然出现的尹相,倒也不在意他为何回来,闲闲瞥了一眼鼻青脸肿满脸惊惧向后瑟缩的秦怀月,幽幽道:“我忍她很久了……”   尹相眯着老花眼查看了一下秦怀月的伤势,还行,还能用。   他没好气看了云珏一眼,甩袖:“年轻人就是冲动!打坏了你可别后悔!” 第82章 女孩子就是要快快乐乐的……   乾盛帝和陇西的渊源,其实远远早于平介之战,还得追溯到先帝起事之时。   先帝征战三年,平乱定国,虽登上大位,但局势并未稳定。   后在位八年,也一直缓缓地收拾着战乱留下的烂摊子,身边一波波的人来了又去,提及尹、赵、云三家,无非是位高权重、骁勇善战、有谋有略的三位开国功臣。   至少如今的朝堂,怕是没几个人晓得当年先帝在营中与三人把酒言欢共畅盛世的情形。   但其实,先帝也没打算让人知道这件事。   他自知旧疾难愈,又恐残局未收拾干净,太子就要独当一面。   所以他登基之后,将尹桓留在身边,又将云庭和赵喆分离出去镇守陇右道。   在外人看来,皆认为是云庭和赵喆意图盘踞陇西经营势力。   一旦明面上朝廷和陇西的矛盾成为最大矛盾,自然会让有心之人认为有机可乘。   这是他留给先太子的两把刀。   奈何先太子受算计陷阵沙场,重伤不治,弥留之际,他将这两把刀递到了乾盛帝手里。   所当日在介州,面对奄奄一息的嫡亲长兄,乾盛帝在愤怒与恨意中当机立断。   他让赵喆把宝藏转移送至陇西,从那一刻起,营造朝廷和陇西矛盾的剧目就此拉开。   与此同时,陇西也靠着这笔钱作为经营本底。   尹叙查到的消息全都是真的,陇西的确暗中开拓了商路,甚至借陇西军力为商户保驾护航。   但他查不到的是,陇西暗中经营,背后真正的大商不是赵喆或云庭,而是乾盛帝。   没有人会想到,乾盛帝与陇西对立的表面之下,是陇西在向乾盛帝源源不断的输入盈利。   这也是圣人能顺利举行种种革新的原因之一。   朝廷或许很穷,但乾盛帝他有钱得很!   另一方面,如果设计陷害先太子的元凶还潜伏在朝,定会乐意看到圣人将怀疑都落在陇西头上,让陇西成为代罪羔羊。   而陇西拿走宝藏的举动,使得他们无论有没有参与谋划,都不干净了。   幕后黑手甚至可能在陇西被圣人逼至绝路时,伸出橄榄枝,与之合作。   听到这里时,尹叙飞快反应过来:“陛下说的莫非是朱昌杰?”   朱昌杰被陇西接应后,早已被赵喆控制。   他就是魏王安插在赵王身边,又借江南水寇作乱一事与陇西接洽的那条线。   朱昌杰假意求援,以赵王握有今上罪证为由,希望得到陇西庇护。   可他们并不知道,当朱昌杰透露出这个意思时,对圣人和陇西来说,这场演了数年的戏,才终于看到了一点推进转折的苗头。   只有真正筹划当年事件的幕后元凶,才知道罪证应该长什么样儿。   真正和外族勾结陷害先太子意图谋位的是魏王,他手里留有信件或是物件儿,再寻常不过。   他只需要巧妙的将东西造成是圣人和外族勾结的假相,就能让贪财好色的赵王成为自己的刀。   当然,这些都是水落石出后复盘得出的结果。   就连和亲这件事情,也是魏王在利用朱昌杰和陇西接洽后的另一重试探。   朱昌杰示意陇西赵王手里握有今上弑兄夺位的证据,只要他们肯出手,自然能从如今的局面中脱离出来。   但自古以来,合作都要有契约。   云珏和亲,就是陇西合作的契约。   谒铁部背靠河北道,陇西答应云珏嫁过去,整个陇右道和河北道以及魏王才算是真正连成一线。   但若陇西反对和亲,那就说明他们合作之心不诚。   在魏王的视角来看,圣人和陇西的矛盾差不多可以推至顶端,只要促成这场对战,他自能渔翁得利。   只是没想,渔翁得利,变成了请君入瓮。   让所有人都相信陇西与朝廷的矛盾,是这场戏圆满落幕的关键。   要让人相信,那就得动点真格。   大概是看尹叙对“我被亲生父亲骗了”这事有些难以接受,且之后诸事还要用上尹叙,所以乾盛帝在梳理完真相后,认真的安慰了他——   别难过,被骗的亲儿子又不是你一个。   尹叙愣住,片刻后,他从赵喆的神情中猜到了另一个亲儿子是谁。   这个局从几年前就开始设下,经营渲染数年,当圣人借新学召云赵两家子女进长安时,就是一个信号,是在告诉陇西,气氛到位,该收网了。   难怪赵程谨来到长安之后,言行举措总是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样子。   因为赵喆从一开始,也告诉了他错误的信息——我陇西军忠君爱国,可圣人竟然怀疑我们,除开圣人本身多疑,这朝廷里一定还有黑手,儿啊,你和姐姐去长安之后,一定要好好防着这些人,不能让那些坏人污了我陇西的忠义之名!   正直热血的小赵郎君一听,这还得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肩负起了拯救陇西的重大责任,是以一路过来谋划经营,谨慎的防备着圣人和朝中的人,又小心翼翼和陇西接洽。   把自己深深地藏在了黑暗里,做一个暗夜英雄。   这种本是自我防备的举动,在被圣人渲染了数年氛围的朝廷来看,直接被打上“举止可疑,恐有异心”的印记。   尹叙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伤口都要气崩开了。   这群老狐狸,演起戏来亲生儿女都下得去手!?   他们倒是把气氛渲染到位了,结果自己守营不出,放孩子们出来相互猜疑交手。   可恰恰是他们身为子女的身份和立场,彼此的矛盾和怀疑,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可信。   毕竟谁会连亲儿女都骗!   尹叙恍然:“所以父亲才骗我,告诉了假的‘真相’,让我以为圣人真的怀疑陇西,逼我去查真相,让幕后黑手察觉,越发相信陛下与陇西之间的矛盾是真的?”   乾盛帝静静的看了他一眼,“这个……似乎确实与事先商量的不同。”然后目光落在了云庭身上。   云庭也很迷,直言道:“臣也觉得奇怪,毕竟老尹……咳,尹相的信上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臣的确没想到,小尹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此话一出,乾盛帝和赵喆都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对,他们也没想到。   毕竟,他们是打算在这里结结实实战一场的。   河北道是继陇右道后又一强大藩镇,但江南势力零散,关内军力太次,陇西虽兵强,但同时肩负守卫之责,如果内乱动静太大,让敌国接到风声趁机生乱,那就真的乱了。   所以圣人才会如此迂回婉转,在这里设一个小战场,擒贼先擒王,然后一路击破回去,在不造成全国范围大波动的前提下,将江南诸道和河北道的异心清扫干净。   结果尹叙竟然插了一手。   不得不说,他破译密信调转了援军这一手用的极好,简直是意外之喜!   尹叙现在脑子很乱,也没想到要怎么解释,但云庭的话让尹叙心头一动。   “父亲起先瞒我,大抵是想让我与小赵郎君一样参与进来渲染气氛,但后来为何又将我摘出来?”   云庭一脸“怎么不该知道的你全查到,该知道的你反而都不知道”的表情,说:“小尹郎君,尹相难道没有同你说,是因为小女阿珏吗?”   尹叙:……??   他听到自己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问:“此话何意?”   云庭“哦”了一声,带着一股武夫特有的直白:“此事……不怕诸位笑话,朝毓和承谨都曾提过,云珏到了长安后,便对小尹郎君十分钟情。想来,也是给小尹郎君添了些麻烦。”   小尹郎君。被添麻烦。叙:……   云庭:“其实此事还是老尹……阿不,是令尊最先同我说的,我们一合计,这儿女私情风花雪月的事,还是闲时来谈好些。”   “此前情况微妙,万一因阿珏若与你走得太近,误导了幕后之人的视线,带歪了我们此前经营出来的氛围,耽误了圣人大计便大大不妙。”   “所以尹相起先应该是想将你与阿珏隔一隔,奈何……阿珏似乎追得有些紧,隔了也没用,尹相便想将你直接摘出来,你不插手任何事,对关键事情一无所知,倒也不至于吸引旁人目光,小女再缠你,顶多就是一桩风月之事。”   “不过,我们还是觉得,等事情解决安定了,你们这些孩子再慢慢谈情说爱比较好。所以尹相信上表明,将你摘出来后,还是会隔一隔。没想到……你还是参与进来了……”   大概也是没隔住。   云庭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是个人都听得出来,这话里分明含着呵护与宠溺——得知女儿在长安有了喜欢的男孩子,却因情况不合适,便先将男方隔开抽离,等到事情解决了,大环境美好了,再放出来,让女儿撒欢的去风花雪月。   也是这番话,叫尹叙在嗡嗡混乱中抓住了一个重点。   他怔然看向对面两个男人:“方才赵使君说,在远赴长安一事上,对赵郎君有些许欺瞒,为的是进一步营造双方相互防备的氛围,那云珏……”   说话时,尹叙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   云珏会不会也被告知了什么假的说法?   比如当时那个情况下,在她的视角,也知道他们之间是对立的,一切选择都是无奈的!   如今真相大白,他们方才被告知自己不过是被父母摆了一道,所以才会走到今天!   若是如此……如此的话,他须得尽快回到长安和她解释清楚,还来得及!   然后,尹叙听到云庭用一种不赞成的语气说:“朝堂正事,为父为兄者操心便是,要她跟着操什么心?”   云庭看着尹叙,正色道:“阿珏她啊,什么都不知道。”   这位老父亲当着圣人和多年老友的面,用一种无奈又宠溺的语气表示——别看我们家幺女长得乖巧可爱,那性子磨起人来是会要命的。   临出发前,她不是没听到过风声,还觉得自己这一趟九死一生,硬磨着她阿娘询问情况。   可这事怎么能告诉她呢?   女孩子就是要快快乐乐的养起来嘛。   那些阴谋阳谋,自有他们这些糙老爷们儿费心。   奈何她阿娘受不住这孩子的磨人,最后只告诉了她一半实情——只需记得一句话,陇西忠于陛下,圣人相信陇西。   平介之战的内幕及陇西这些年私下的经营,她是半分也不晓得的。   如此一来,也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叫她知道无论中途发生什么变故,只要做有利于圣人的选择,那一定没错。   整个陇西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照顾自己,到了长安该吃吃该喝喝,不要理会外界的声音,等到一年求学期结束,就可以接她回家啦!   总结一下,就是赵喆哄骗儿子告诉他截然相反的‘真相’,云家为安抚女儿告诉她一半的真相。   于是乎,赵程谨来到长安后处处防备,又是见密探又是传密信,在世人眼中就变成“赵家怀有异心”。   云珏因为把圣人当成可以信赖的靠山,在不踩到圣人边界的前提下日天日地,就变成了“云家拥兵自重”。   两个人皆是由心而发,毫无表演痕迹,一下子把气氛烘到最佳,可以直接收网了!   而在综合实力上,云珏又比赵程谨强了些,所以,一旦发生意外,赵程谨或许会慌,但是云珏不会,以云珏的性子,定会震住赵程谨,不让他做任何坏事的举动。   这样一来,赵喆倒也省了冒险传信专门为骗了儿子这事做解释。   轰——   尹叙只觉得头顶劈过一道惊雷。   他终于明白,那日在竹林,为何她口口声声笃定云赵两家没有问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痛快的接受了圣人的和亲安排。   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真的,偏又因为不知实情,所以她越笃定,在他眼中就越成了那个被蒙骗抛弃的天真小可怜,越不会相信。   谁能想到,这云将军和云夫人将女儿养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或因出身将门,对天下大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看似什么都知道的小娘子,却偏偏对最关键的局一无所知!   而他,彻头彻尾的,成为了一个因为不信任她,怕沾染麻烦而甩了她的负心汉……   还让她去和亲……   尹叙觉得脑袋有些隐隐作痛。   乾盛帝闻言,笑着道:“云将军不必担心,令爱在长安,除了近来被朕拘了拘,可没受任何委屈。和亲的事也请放心,待回长安后,朕自有安排。至于尹叙……”   赵喆和云庭都顺着圣人的话看了过来。   乾盛帝笑笑:“朕倒是觉得,云家女郎活泼可爱,很是爽朗讨喜。尹相与云将军乃是莫逆之交,更曾一同陪伴先帝出生入死,你们两家若结亲,朕很愿意做这个媒人。不过话说回来,尹叙,君子坦荡荡,你若对云家女郎无意,最好早早表态,免得误了人家姑娘,坏了尹相与云将军多年的交情。”   此话一出,云庭当即表态:“陛下言重,儿女们的姻缘大事,理当讲究缘分情谊,儿女们若无缘无分,也不该影响我两家交情,此事臣与尹相早已达成一致。”   然后云庭看向尹叙:“纵然小女痴心小尹郎君,但君若全然无意,小女绝非死缠烂打之人,这一点,本将军可以向小尹郎君保证。”   尹叙头更痛了。   乾盛帝除了心腹大患,在这谈完正事后的短暂闲暇里忽然媒人心大增,在旁揶揄道:“其实朕此前还想过撮合撮合你们,倒是尹相,怕耽误正事阻止了此事。”   轰——   尹叙脑中再现惊雷,想到了之前乾盛帝一脸深意的让他接近云珏然后又很快反悔的事。   搞了半天是这么回事!   他还真以为圣人是要利用他对云珏下手探得陇西秘密。   原来是假公济私当起媒人来了!   然后又被父亲阻止了!   好得很!好得很!!   乾盛帝还在呱呱的讲:“朕想想也是,男女之情,等大事落定,随你们谈去。”   “不过,他们二人可以相处看看,尹叙别的都好,就是性子有时太过憋闷,兴许与性子开朗的女郎相处后,会察觉其妙处,当然,朕可不是在强点鸳鸯谱,一切自当看他们。”   赵喆在一边听了半晌,那张俊脸即便会心生笑,也夹带一种高冷的味道:“呵呵,若是如此,臣就要静候云氏和尹氏的结亲酒了……”   云庭一摆手:“欸,不要在孩子面前多说这些。”会给他们压力的。   轰轰轰——   面前三位每多说一句,尹叙头顶就多劈一道雷。   好得很。   他不仅早早就接触了人家女儿。   占了不少便宜。   还……把人甩了…… 第83章 老的是狐狸,小的也不好……   梳理完所有前因后果,洞悉全部真相后,尹叙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荒唐。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骗得团团转!   那是他亲生的,从小瞻仰甚至在心中树为目标的父亲啊!   所以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父亲,所有的考量全部从父亲给的“真相”出发!   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站在陇西的对立面,对云珏永远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出现!   如果不是圣人和两位长辈在前,尹叙此刻只想痛快的打砸一番,指天誓日的痛骂一顿。   事实证明,遭遇这种事情还能不爆粗口的,那都不正常。   同一个夜晚,终于被云珏释放恢复行动力的赵程谨在被及时赶来的尹相告知真相后,气的又摔了一个心爱的青瓷。   “荒唐!”   赵程谨原地炸了。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是我不配吗!?”、   彼时的尹相一改他们先时见过的严肃冷漠,脸上竟添了几分老人家特有的慈祥和耐心。   尹相看一眼从刚才就乖乖缩在一边安静坐好的云珏,“不偏帮的说一句,但凡你今日知道真相后,能有你姐姐一半从容,本相都会觉得你父亲不该瞒你。可你瞧瞧自己激动成什么样了,啧,还是年轻不能担事儿啊。”   其实尹相误会了,云珏因为近几日都睡不好,晚上又打了一架,这会儿早就困了。   她不是不想跳起来大吃一惊,纯粹是没力气,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结果尹相一句话,把赵程谨的火烧到了云珏身上。   “等等,凭什么对着你就说真话,对着我就说假话!?”   赵程谨要气死了。   难怪她这么淡定的接旨,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和亲!   “这不公平!”   云珏被他吵得耳朵疼,小拇指掏掏耳朵:“其实,他们原本也没打算告诉我的,可以同他们赖嘛。”   ……赖?   赵程谨的眼角抽了一下:“赖什么?”   云珏打了个哈欠,调子拉得软软长长:“比如,你明知一路凶险,可亲长却要你吃好喝好,不要多想,这就很奇怪。这时你便可以耍赖,若是不告诉你实情,让你在长安因不知实情做了错事,可不要怪你之类的。”   她两手一摊:“他们一听,就会觉得还是告诉一下实情比较好,我就是这样赖到的呀。”   云珏每多说一句话,赵程谨的脸色就白一分。   什么?   他们告诉你,这一趟只需要吃吃喝喝就好!?   可父亲打先就告诉他,这一趟凶险万分啊!!!!   赵程谨之前一直被云珏控制,这会儿气的手脚都开始发软。   他一边撑着座位扶手,一边捂住胸口:“我要回陇西,我要问个清楚!”   这么想着,赵程谨又让流芳端来一碗参汤,咕咚咕咚喝下去,转身回去睡觉了。   先好好休息,才有力气闹,气死他了!   折腾了大半夜,整个将军府终于重归平寂。   云珏目送着赵程谨离开,目光一转,和尚无去意的尹相大眼瞪小眼。   云珏:呃……您还有事吗?   尹相的确没打算走,他观察云珏很久,眼下只剩她,尹相亲手为她添了杯热茶醒神,一把苍老的嗓音在静夜中平添安抚:“小姑娘家家的,吓坏了吧。”   云珏脸色微变,抱膝坐着不说话。   论理,云珏不该知道秦怀月今夜偷袭,但她却早有准备。   所以,稍微推测便可知,不是她在防备秦家,而是恰好在她有所防备时,秦怀月一头撞了上来。   换言之,今日来的若是圣人的人,亦或是别的人,她也一样会做此反抗。   到底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据说也是陇西捧在手心长大的,不似她的哥哥嫂嫂那般在营挂职受千锤百炼,她顶多就是习习武,听听课,比一般世家贵女知道的多那么一些,又经历过多少风雨?   若是早早知情,便不难知圣人对他们软禁也好,看守也好,都是变相的保护,放着秦家人对他们下手。   但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当他们是被云赵两家抛弃的棋子。   她心里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不担心、不怀疑吗?   她可曾想过,大局当前,自己也可能被欺骗,或者被舍弃?   也许她真的怀疑过,虽然那种一闪而逝的念头压根不会影响到她实际的选择,然午夜梦回,恍然无助时,这种惴惴不安最是磨人。   所以,以她的年纪和阅历,能稳稳当当的扎根于此,平平静静的接受安排,只因亲长的那一句话,到最后都毫不犹豫按住早已躁动不安的表弟,已经很难得。   少女闷闷不言,尹相也不在意,他心里已有了数。   “你与三郎的事,或许老夫该赔个不是。”   在道出圣人与陇西种种安排时,尹相也如实吐露了对尹叙的诓骗。   然而,云珏只是怔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反应,尹相这才要单独留她说一说话。   “所以,你怎么说?”   云珏想了想,平静的说:“相爷应当先给尹叙赔个不是吧。”   你都把他骗得这么惨了。   尹相眼观鼻,鼻观心:“这自然会有的。本相问的是你。”   他点到即止:“此前长安城的传闻,老夫多少听说了些,三郎他,最后还是拒了你。”   其实尹相更想问,你当时是不是害怕啦?   你想看看我儿能否把你从和亲的水深火热里救出来吧?   云珏默了一阵,不答反问:“相爷为什么问我这个?”   尹相想,当然是因为,如果你这样想了,我就得解释清楚。   那种情况下,尹叙被诓得思路都歪到姥姥家了。   别说你和尹叙只是同窗之谊,就算你们已经定了亲,尹叙也得退亲!   然而,瞧见少女一张小脸没有半点神采,尹相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变作一声叹息。   良久,他缓缓道:“老实说,此前隔开你和尹叙,本相的确有些私心。”   “世交之情可以促成姻缘,但若让两个不合适的人凑在一起,上一辈的一厢情愿,只会促成孽缘。”   “三郎与他两个哥哥要走的路又不同,他所娶的人,理当有一份独到的担当。”   “望你也体谅体谅老人家的心情,当初,的确是有些考验你的意思。”   “此事中,你表现得远比本相想象的要好,即便从前对你一无所知,如今也大概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不知,你还想不想做那个与他相互扶持之人。”   老人家的恳切之语,在这夜间染上了一丝让人容易怜悯的可怜。   然这份恳切的诚意在靠近面无表情的少女时,似被一堵无形的墙给隔开。   云珏打了个呵欠,“我……”   尹相的眼神都动了动,嗯,你什么?慢慢说,想好了说!   云珏:“……我有点困了,我一困呐,脑子就不能想事情。”   说着,她露出比尹相还要高出三个台阶的恳切姿态:“相爷,我可以去歇歇吗?我太累啦。”   同样的姿态,只因是面前柔弱的少女做出来,又多添了三分怜色。   但凡是个人,都不能抓着这么个刚刚经历劫难般考验的少女问话,还不许她休息。   尹相抚了抚胡须,轻笑一声:“也罢,来日方长,你先好好睡一觉,再细想想。”   他目光矍铄的盯着面前柔弱无助的少女:“此事是本相有亏,本相认。”   云珏揉揉眼睛,倦色更浓,浑身上下都像在说:真的好困哦,困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尹相终于放行,云珏乖乖起身见礼,麻溜的走了。   跨出房门时,少女轻轻转眼,看向留在屋内的长者,前一刻还浮在眼中仿佛化不开的倦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劲劲儿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想亡羊补牢?你想得美!   尹相似有所感,忽然转头,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这是又想好了?   同一时间,云珏重新恢复倦倦的样子,揉揉眼睛,冲尹相一笑,扭头就走。   少女走出门,尹相甚至听到了那轻轻地,极为不屑的一声“嘁——”   尹相默了默,忽然沉沉笑了一声。   老的是狐狸,小的也不好糊弄啊。   不拒绝也不答应,分明是将他打算在尹叙赶回来之前先把她这桩事解决的目的看穿。   这是压根不给他亡羊补牢的机会,等着看尹叙回来同他闹啊。   装的有模有样,就是那看戏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笑完,尹相又从容的给自己添了些茶,喝完了才起身。   走出房门,瞧见天边隐隐泛起的天光,尹相又笑了笑。   这样的丫头,做个儿媳妇,倒也有意思,就是太精了,而且……这也不是对着未来公爹该有的态度啊。   他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老三叭。   这孩子,八成一听到风声就会杀回来。   啧,头疼。   当初怎么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了呢……   知子莫若父,尹叙的确恨不得飞身入长安,该审问的审问,该赔罪的赔罪。   然而他到底没有彻底乱了心智,六神无主。   魏王和赵王虽已落网,但是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赵喆在当天夜里谈话完毕后就转道折回陇西处理即将入瓮的叛军。   而云庭则要抓紧时间肃清江南诸道和河北道的残余势力。   如此一来,江南诸道,河北道,陇右道,大半江山才算真正收归圣人手中。   这种情况下,圣人也不屑于再去挑弄关中诸道被世家贵族抱守的那点势力,那是他们最后握在手中的安慰,也是圣人稳住他们的条件。   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一路上,圣人不眠不休,尹叙也陪着不眠不休。   魏王和赵王背后还有徐家和卫家,罪名定下去,当中还牵扯多少人,哪些人必须得死,哪些人罪不至死甚至还有些用,哪些人可能这次死不了,但熬一熬总能把他熬掉,都得在发动之前理清楚。   这时便可得见,乾盛帝当日将尹叙摘出来,让他在治吏之法上多下功夫的决定早有深思。   而尹叙虽然暗地里一直在查陇西的事,对圣人交代的任务却并无疏忽错漏。   就这样不知疲惫的忙碌着,快到长安之前,乾盛帝从车马里要看长安方向。   “述清,朕忽然明白,当年皇兄为何喜爱与你谈论诗词。或许那真的是他忙碌无尽头的生涯里唯一的消遣和轻松。”   和陇西的局,他耐心的攒了两年,一朝引蛇出洞,满以为是结局落幕,但其实下一场战役又接踵而来,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乾盛帝含笑看向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也算是一同长大的知己:“你为皇兄效劳时,只需做个风雅潇洒的文坛才子,一字千金,受人追捧,如今换成朕,怕是要舍了那份风雅潇洒,吃苦受累了。”   何止是没有那么多闲暇。   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要做一把刀,帮他一起劈开新途,缔造太平盛世。   尹叙轻轻垂眼,似在思索回应。   年轻君王的一番话,轻易在青年心中搅起一股蓬勃的戾气。   他曾体会过高门出身的浮华荣耀,也浸浴在缥缈文海中受尽赞誉。   可这些,并不能让他握住生杀大权,在任何意外中都有守护一份周全的力量。   无论云庭和赵喆是何说辞,他都从父亲荒唐的举止中体会到了几分深意。   他终究太年轻,甚至不曾真正经历欺骗与背叛,考验与挫折。   对原本就高贵而骄傲的人来说,哪怕只是一个小跟头,就足以让他长足记性,再不敢犯。   新君给他的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坎坷,并不好走。   但只要走到头,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经历今朝这样荒唐的事。   也没有人敢对他做这样的事。   有生以来,尹叙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权利。   青年眼中阴暗深藏,搭手作拜,正色道:“臣早已不想做什么文人雅士,也并不留恋什么风流富贵。食君之禄,臣愿为陛下,为社稷,为百姓,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新君看了他许久,终于在浅浅的疲色中露出欣然的笑。   “好。” 第84章 “你说得对。”   抵达长安的前一刻,尹叙终是没有忍住,问了云珏和赵程谨的情况。   照这个情况,回了长安他未必有闲,须得稳住局面后才有机会想别的。   云珏的事就像是梗在他心头的一块带韧的石块,上不去下不来,磨得他难受至极。   乾盛帝倒也不觉得尹叙关心这些有什么问题。   毕竟和亲的事还没解决,尹叙不问,他也得给云庭和赵喆一个交代。   年轻的君王弯唇笑笑:“秦家在长安的人已有尹相处理。至于和亲……朕只是下旨册封云家女郎为长宁公主,朕的义妹,但从未亲口说过,是为和亲而册封。”   “此次云家赵家立下汗马功劳,多年来亦是忠心耿耿,云家女郎来到长安后,朕觉得与她一见如故,十分喜欢,收为义妹有何不可?”   尹叙静静听完,其实并不意外。   当乾盛帝向云、赵二人承诺会处理此事时,他就仔细想过和亲这件事的全部过程。   不得不说,圣人和陇西将气氛烘的太到位了。   当日魏王自以为等到时机,让谒铁部送来和亲请求,圣人根本什么都不用说,朝廷已自动自发认为,这个和亲就是针对陇西而来,甚至将谒铁部的动机安在了圣人身上,认为是他安排。   只因为他要对陇西动手了。   当时朝中也有反对的声音,乾盛帝身在其中,依旧没有明确表态。   之后他放任朝上争执吵闹,一道圣旨赐到将军府,字里行间只有册封之意,半句不提和亲之事,但所有人都将这道圣旨和和亲关联在了一起。   但从头到尾,圣人都没有说过要送云珏去和亲,紧紧只是认她做义妹。   其他的,都是朝臣受氛围所扰,自己脑补的。   当然,被蒙在鼓里的赵程谨十分配合,直接把宣旨的内侍都关在门外,就更可信了。   明确云珏不会有事后,尹叙总算放了心。   回到长安后,随着赵王和魏王的事被揭露,朝中瞬间清查出一大片人,人人自危。   乾盛帝筹备多年,又有尹相和云赵两家多方配合,办事效率直线上升,徐氏和卫氏甚至都来不及反击。   朝中的动作大了,自然会有异样的声音。   这时,阮氏和谢氏便站了出来,这两氏本就是世家中的高门,此刻便起了镇压作用。   都说皇后与太后婆媳关系融洽,此事之后,皇后在宫中声威更重,与皇帝之间也越发浓情恩爱。   外面乱成一团,长安镇远将军府依旧是一片净土。   云珏丢了一颗花生米到嘴里,摇着小酒盏调笑:“谢娘子好手段,这么轻松便说服了太后,这样你进宫不就更难压过皇后了么?”   这话里调笑意思浓重,谢清芸瞥她一眼,竟也不反对。   阮茗姝坐在一旁,不乐意了:“我们是来陪你吃酒的,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清芸敢这么做,摆明了就是不想进宫和皇后争宠争皇帝。   太后看在眼里,眼下情况又紧急,自然是要拉拢阮氏一起站皇帝的。   云珏不乐意了,手指叩叩石桌:“搞搞清楚,分明是你们两个欠念我家的果酒了,一听说我还留了两壶,便巴巴跑来找我讨酒喝!这里又不是陇西,我库存有限,自己藏起来小斟小酌不香吗?”   “欸——”谢清芸挑眉:“酒不抢,还真不香。”   她笑笑,饮下盏中果酒,那股酒香和清甜盈满口腔时,竟自心底涌上一股类似于“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口”的满足感。   阮茗姝掩唇偷笑,也悄悄又满一盏。   “咚。”一壶新的果酒放在了石桌上,赵程谨冷着脸在最后一个空位坐下:“最后一壶了。”   云珏眼珠一瞪,跳起来就要抢,谢清芸眼疾手快,一把拎过:“私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云珏还真不知道谢清芸一个优雅贵族少女竟然贪恋杯中物。   正要和她掰扯,彩英忽然激动的跑进来:“女郎!您看谁来了!”   云珏袖子都撸起来了,气势汹汹的一转头,对上了一双温柔含笑的眼。   赵程谨愣了愣,连忙起身,谢、阮虽不认识来人了,但也知是长辈,齐齐起身准备见礼。   霎时间,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少女忽然朝那人奔去,扑进对方怀中,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母亲——呜呜呜——”   阮茗姝和谢清芸都看傻了。   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说哭就哭。   何止说哭就哭,云珏抱着忽然出现在这里的母亲,从呜呜哭泣变成嚎啕大哭,本就娇气的小嗓门才嗷了两声,俨然有些嘶哑,这可把裴氏急坏了。   一边拍一边低哄:“怎么哭了呢?娘这不是来了么……”   不哄还好,一哄哭的更凶。   裴氏抱着女儿,同后面几个小辈颔首致意,三人连忙见礼回应。   裴氏指了一下后院房间,意思是带云珏先回房,便不与他们多说了。   三人自是恭敬目送。   等人走了,阮茗姝一脸叹为观止的表情坐下来:“她什么情况啊,竟然也是会哭的。”   饶是谢清芸现在的心理状态强过之前数倍,也有些震惊:“哭的有些厉害,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赵程谨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阴阳怪气道:“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连她这点狗德行都不知道?没人的时候,断了手都自己接回来,没事儿人一样;有人的时候,被小石子绊一下都能哭的像是断了腿。”   说着,赵程谨非常不屑的嘁了一声:“破伎俩,从小用到大。”   阮茗姝&谢清芸:……   云珏的变脸绝技,裴氏不是没见过。可她就是受不住云珏掉眼泪,回回演回回配合。   只是今日,云珏的眼泪有些收不住,汹涌到不像在演戏,她趴在母亲的怀里哭了好久好久,像是有无尽的委屈,哭到最后,还开始一抽一抽,连话都说不完整。   裴氏看在眼里,忽然意识到她是真的在难过。   但她不敢追问,只能一下一下帮她顺背。   自从当年将云珏接回身边,裴氏对她有愧,一向将她捧在手心里护着。   云珏从小到大没少被带着北上南下的耍玩,但都是短暂的游行,还有亲长陪伴。   虽然来之前就确认过无数次安全程度,也告诉她,这一趟长安之行不用在意任何事,只管吃吃喝喝,高高兴兴就好,可数年营造的氛围,让她被影响心生恐惧,再正常不过。   她怕自己会再一次被舍弃。   可就算心里再怕,她还是选择相信。   裴氏听不得云珏哭,一颗心都要拧在一起了。   一向在战场上快意厮杀的女将,语气里只剩温柔耐心:“不是早就同你说了么,你长这么大还没来过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繁荣都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一年很快就过了。”   裴氏笑了笑:“娘一路过来,瞧见长安有不少好去处,你都去哪里玩了?跟娘说说。”   不想,云珏越发往她怀里钻,瓮声瓮气的咕哝:“一点也不好……”   裴氏一怔,将女儿抱进怀里,看着她这番伤情之态,若有所思……   云珏哭了好久才缓过来,等她不抽搭时,终于问起父亲和其他人的情况。   裴氏是在接到折返的赵喆的消息后才赶来的。   赵喆和云庭同时离开,陇西不能没人镇守,赵喆回去后,裴氏就替换过来了。   接下来,云庭还要处理江南诸道和河北道的问题,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外跑。   刚说到这,裴氏眼神一震,只见云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含了一包泪花花。   “这到底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云珏抱住母亲的腰:“母亲,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裴氏觉得她很不对劲,但这种情况下,除了哄别无他法。   “好,你说。先把眼泪擦干净再说!”   ……   尹叙回到长安之后,直接从相府搬了出来,一个人住到书斋。   他此番离开长安,王氏满以为是圣人交代了什么新的任务,也没想太多。   可他回了长安却没有回府向父母请安,只让人带了话给王氏,这就很古怪了。   更古怪的是,以往尹叙敢这样,尹相早已将他叫到跟前训斥。   结果这次,王氏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一下情况,就被尹相揪回来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他丢了不成?要回来的时候自己就回来了!”   王氏盯着气势上明显短了半截儿的丈夫,若有所思。   从尹叙回来的那天起,每天都会有长安城内有名的吃食或小玩意儿送到将军府。   云庭已经出发前往河北道,云朝毓和妻子也下了江南,裴氏此来也有要配合的任务,见了云珏后就开始在筹备忙碌,并没有发现这件事。   而且,这些小玩意儿都过不了第一重院门,就被原路退了回来。   但送东西的人似乎并不介意,次日还会送新鲜的过来。   就这样过了三日,云庭那边已经开始行动,裴氏也要随后支援开始行动了。   面圣那日,裴氏提了一个要求。   希望圣人允许云珏随军作战。   当时,尹叙就站在乾盛帝身边,手里还捏着一封正在商讨的折子,一身黑甲的少女走进大殿。   尹叙心中震动,不可置信的看着许久不见的人。   她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以往总是带着盈盈笑意的眼里,只剩坚毅。   “臣女愿随军北伐,清除乱党,恳请陛下首允。”   乾盛帝也很吃惊:“这……”他看向裴氏。   原本云珏就没有被□□,现在大局已定,她更是可以自由来去。   裴氏看出圣人态度,主动道:“云氏守关多年,只有将士,无分男女,臣的儿媳阮氏亦曾随夫上战场。小女经历此事,深感磨砺不足,恳请陛下成全。”   乾盛帝想,你们自家都舍得让孩子上战场,也一贯有女将先例,他倒是没有拦着的必要。   眼锋一转,只见身边的青年几乎要将手里的折子捏烂,乾盛帝又觉得,这事有点意思。   他笑笑,道:“准。”   下一刻,尹叙猛地看向圣人,眼中挤满了不赞成,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下方跪着的少女,欣喜作拜:“多谢陛下!臣女一定不负陛下所望,拿上十个八个人头回来领功!”   裴氏睹了她一眼,是告诫她莫要在殿上放肆。   然乾盛帝并不在意,笑声清朗:“朕拭目以待!”   ……   听说云珏要随军,赵程谨又炸了。   凭什么她要求什么都答应她!   裴氏也很为难,赵喆新传来的消息就是让赵程谨坐镇长安接受各地消息,以及继续读书。   而云珏本就没有被赋予什么重担,这孩子嚷嚷着一定要跟着走,裴氏还能把她撇下不成?   至于上不上战场,拿不拿人头,那都是后话。   真的有危险,岂会让她窜出去?   时间紧迫,裴氏宽慰了几句就去准备了,她们今日就要出发。   云珏冲赵程谨挑了一下眉,开开心心去准备自己的武器。   赵程谨深吸一口气,你们都给我等着!   裴氏带的是自己亲自训练的女兵,乾盛帝临时给云珏封了一个都尉之职,旨在辅佐。   临出发前,彩英前来传话,说有人请云珏府外巷道见面。   云珏正在快乐的打包袱,头都没抬:“不见。”   彩英抿抿唇,转身出去回话。   不告知她来人身份,本也是对方的意思,可云珏这样果决的回绝,像是已经猜到是谁。   “尹郎君,女郎正在准备行装,不便相见。”   想起当日尹叙将云珏丢在门口的情形,彩英的语气有些硬,说完就走了。   “等等!”尹叙面色发白,心里并不意外。   “能否帮我将这个转交给她?”   彩英一看,是用缎子包起来的物件儿。   她沉下气:“尹郎君,你既已与我们女郎断了,那便是断了,现在藕断丝连的又算什么呢?老实告诉你,我们女郎的性子是绝不回头,您这样若叫旁人看见,只会给她带来困扰!”   说着,彩英硬邦邦的屈膝一拜:“请郎君自重。”   尹叙脸色更难看,到最终,这东西也没送出去。   为了低调行事,兵马是于夜间在城外郊道集合出发。   云珏精神奕奕握着缰绳,跟在母亲身边出城,队伍集合后,便立刻向河北道赶去。   马蹄滚滚,一路飞尘都被夜色包裹。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一侧许久,青年修长的身影于夜色中静静伫立,看着远去的人影。   这一刻,他脑中忽然回想起当日在竹林与她断绝的情形。   他说尽了狠话,意在与她断的干干净净。   她深感受伤,却并不哭哭啼啼,只在离开时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说得对。   尹叙一直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   直至今日,他终于懂了。   那日他曾说:“陇西忠心耿耿……你既是陇西捧在手心的女儿,理当继承这份忠心……”   她在怔然中慢慢露出坚定的神色,随后毫不犹豫选择接受和亲,稳稳坚守在长安,甚至在真相大白的今日,主动请命上战场。   那日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和今日离去的背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尹叙闭了闭眼,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脑子里只有她决然的那句回答——   “你说得对。” 第85章 好家伙!她拿了十七个人……   随着云氏南下北上开始清除后患,长安城内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圣人想清除乱党的决心很坚定,但不造成大波动的初衷也从未动摇。   云家军不负所望,这场筹备了数年的反攻肃清,无论是对阵江南还是迎战河北道,真正拼斗厮杀的大战并无多少,多数都是在僵持和偷袭之间不断转换,意在用最快且损失最少的方法率先控制大局。   每日一封封捷报传入朝堂送入御书房,圣人连上喜色渐浓,连带在朝中的声音都更洪亮,一连提拔了多位寒门子弟,虽然多是事务性的职位,但锻炼和考察的态度十分明显。   而世家贵族之所以接受这个局面,不仅因为圣人并未盲目的提拔寒门子弟,更因为在这个局面出现后,竞像是让世家子弟受了什么刺激,一个个都铆足了劲竞争。   这当中,又以尹叙冒头最快,来势最凶,一骑绝尘。   昔日最温和谦逊的一个世家贵公子,如今行事作风眼见着就老辣利落起来。   在褪去那层不争不抢温润公子的壳子之后,他的手段与尹相相比堪称青出于蓝。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以绝对的实力渐渐变得惹眼。   “听说了吗?赵郎君的军政策论竟被调出送到了圣人的案头,他又进宫面圣了。”   “嗐,这就是你不懂了,我听说……”声音戛然而止,说话的监生左右四顾,又压低声音:“如今江南,河北,到处都有陇西军的动静,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儿,朝廷里头口风也紧,总之,陇西军现在可惹不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件事疑惑很久了,这陇西不是……不是那个了么,怎么莫名其妙的,风向又转了?”   “你傻不傻啊!这朝堂中哪有永远的敌人和友人?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没看到圣人走了这一趟,赵王和魏王直接被办了吗?”   “我听说啊,似乎是陇西在圣人出手之前,先兜了赵王和魏王的底,圣人纵观全局,觉得陇西还动不得,所以,明明是要趁机压制陇西,结果反倒联手了……所以说,这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身在朝堂啊,最忌讳自作聪明……”   说的是。   这么一看,就算圣人现在与陇西显出一片和气,那也未必真的能长长久久。   保不齐哪日又翻脸,闹得比之前更凶。   他们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国子监照常开课,除了赵程谨冒头引人瞩目外,另外两个人的消失也颇为惹眼。   秦怀月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   可知情者都知道,她如今才是被货真价实的软禁了。   反倒是那一度被以为会去谒铁部和亲的云家女郎,竟随军上了战场,回回传来的捷报里,总会在末尾坠上每一场战役后功勋卓著的名单。   “好家伙!她拿了十七个人头!圣人居然还在早朝时提了,还夸她了!”   阮茗姝用双手比出“十七”的数字时,眼里写满了震惊。   本以为云珏随军离去,是因为舍不得母亲,作的小女儿姿态,谁知道她来真的!   都是年龄相仿的少女,她们在一片安逸繁荣下读书进步。   她居然在沙场上拿人头……   真是想想就让人瑟瑟发抖。   战报送回朝中,阮茗姝尚且听得两分,尹叙人在朝堂,岂会不知?   “尹大人,圣人已看过这些捷报了。”   尹叙手中拿着信件,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身边的人提醒都像是没听见。   这些战报和信件,圣人过目后也不能随意处置,要和关联的事件归案存档。   尹叙眼神轻动,目光从那个名字上移开,将信件交过去:“收起来吧。”   “是。”   ……   陇西军如火如荼的清扫者战场,捷报连连。   同年七月,尹叙入吏部,开始大刀阔斧的政治官员冗杂官职重复的乱象。   忙到深夜目涩脑胀时,他揉着额角看向窗外,意外瞧见了几盏稀稀落落的天灯。   三勤见尹叙拧起眉头,疑惑的唤了一声:“郎君?”   尹叙沉默许久,低声道:“今日是乞巧节。”   三勤低声道:“是。”   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   听说府上几位女郎早早就在筹备乞巧节,今日又是丢巧针又是拜七姐,热闹的很。   这个时辰,热闹早已散去,几盏稀稀落落的天灯,大抵也是附近哪家的女郎兴致未尽准备的。   “三勤。”尹叙竟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去准备几盏天灯。”   竹林外是一片悠悠暗色,尹叙穿一件单薄的白衫站在屋外,三勤提着灯,以便他在灯上题诗。   尹叙已经很久没有舞文弄墨,可今朝提笔,那些字句仿佛已经在心间酝酿千百遍,信手拈来。   三勤跟着尹叙多年,耳濡目染,他默默读着那些字句,担忧的看向尹叙。   “郎君……您……”   尹叙看着天灯,良久才低低的问了一声:“没有回信吗?一封都没有?”   三勤立马懂了他问的是什么。   云家军四处清缴余党,每次送捷报回长安,圣人看完都会传信嘉许,顺便布下另外的安排。   这时,尹叙都会悄悄送一封信送去陇西,指名道姓由云珏亲启。   可是,这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从无回音。   三勤只能安慰他,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虽说云氏势如破竹,但大环境还是相对混乱的,那书信八成会丢,云娘子一定是没瞧见!   尹叙听完,只是淡淡的“嗯”一声,从不求证。   三勤有些心酸的想,郎君此番以灯寄情,是否心里还在念着那人?   ……   天灯缓缓升起,渐渐变得只剩豆大,像动的星星。   “看,有人放天灯!”   气候越来越热,野外的营地里篝火不灭,战斗过去后,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喝酒乘凉。   云珏抱膝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手里玩着一只防蚊驱虫的腰包,闻声,歪了歪头,眼中映入两点火光。   阮英珠挨着云珏,后知后觉道:“对了,今日是七夕啊。”   她一拍脑袋:“早年这时候还在忙着邀约供聚笑笑闹闹,如今竟是连这个日子都险些忘了。”   云朝毓就坐在她身边,他睨了妻子一眼,冲一个副将嚷道:“去,把阮都尉营帐里那把狼牙棒磨成针,给阮都尉丢巧针玩。”   这话一听就是调侃,副将还没动作,阮英珠一个反扑跟云朝毓掐了起来了。   “嗷嗷嗷——”老二云朝林看戏不嫌台高:“我看大嫂一点不想丢巧针,倒是想丢大哥。大哥,你委屈一下,磨磨自己呗——啊不,其实也用不着磨。”   话音未落,一只素手带着无穷威力一掌拍在云朝林背后,震得云朝林一阵猛咳!   云珏的二嫂万氏狠狠瞪了这二货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都是成了亲的男人,守疆行军偶尔枯燥,又与妻子分离,多少会说点荤话相互打趣。   云朝林是个人来疯,无拘无束,加之军营里的女人比男人还敢说,他还喝了点酒,一下子就欢腾忘我,直接打趣起兄长云朝毓来。   云朝毓反应过来老二的话中深意,直接撂下酒壶,冲他摆摆手:“来来来!你来!不跟你练两手,你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排行第几!”   这也是军中常有的事了,闲暇之余切磋闹腾,也算苦中作乐。   云朝林还能怕他?他跳起来就要迎战,气氛瞬间被点燃!   阮氏和万氏对视一眼,无奈一笑,转身拉起已经半醉,看戏看得咯咯笑的云珏去围观。   热闹之中,裴氏和云庭从军营中走了出来。   云庭心大,盯着两个儿子的拳脚功夫在旁点评,裴氏则是看着混在人群里,醉的两腮酡红,还啊啊哦哦笑着凑热闹的小女儿。   她若真心跟这闹腾,裴氏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可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升起的天灯,短短一眼,又继续转头吆喝,多少暴露了些心事。   “好!”   云朝毓一个扫堂腿将云朝林绊倒,激起一片叫好,连云庭都跟着呵了一声。   “大郎的功夫又精进了,他一向勤勉,很少懈怠。”   裴氏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很快,云朝林就落了下风,被云朝毓死死钳制住。   他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立马讨饶投降。   云朝毓把他胳膊拧的更狠,狠笑着:“云氏军法里可没有教人做降兵的!但若你承认自己是根针,为兄便让你做一次降兵!”   阮氏以手扶额,简直不忍直视。   万氏一脸头疼相的看着这些幼稚还没分寸的男人。   云珏: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云朝林看准了云朝毓的疏漏处,突然反击!   云朝毓猝不及防,还真叫他脱身出去。   云朝林弯唇一笑:“大哥,军法里还有兵不厌诈!”然后立马变脸,指着边上呱唧呱唧股掌看热闹的云珏,气不打一处来:“小没良心,是谁让人头给你帮你挣功的!你就这么报答你二哥是吧!?你看我下次还让不让你抢人头!”   霎时间,前一刻还在股掌起哄的少女笑容瞬间凝住。   她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扑上去就要跟二哥干架。   这还得了,云朝毓几乎是立刻扑上去帮忙。   云珏几乎骑在云朝林背上,一手捏他的脸,一手掰他的胳膊,小嗓门儿嗷嗷喊:“谁的人头!你说到底是谁的!” 第86章 尹叙心头微微发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云朝林也就喊得大声,就算没有云朝毓帮忙,云珏也是稳稳占据上风。   这位云家小女郎是当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也不会同她动真格。   她想上战场,想拿人头,兄长们便赶着敌人来给她送人头。   当然,宠归宠,小女郎自己争气也是事实,毕竟谁都是磨练出来的。   或许再过几年,她年纪再大些,真的会成为一位不输其母的巾帼女将。   所以,大家就算看出几位郎君与夫人的照顾,也都欣然接受,见惯不怪。   那头正闹着,万氏也加入了战局,却不是帮丈夫,而是帮云珏把人压着,指了云朝林身上最怕痒的位置,“挠这儿!”   云珏飞快上手,云朝林瞬间如一尾鱼一样疯狂扭动弹起,然后又被强力镇压!   “我错了!我错了姑奶奶们!认输!!认输了!!!”   云珏:“是谁的人头!”   “你的!你的!”   “再说谁的人头!”   “你的!你自己抢的!厉害!厉害死了!”   阮氏被这场面逗得发笑,转眼间无意发现了站在军帐之外的公爹和婆母。   她连忙走过去见礼,解释大家只是因为战事告一段落,闹着玩,在相互切磋。   云庭笑笑:“不必紧张,如今几方军马都已汇合,只等将擒获的案犯押送回长安,此事就算告一段落,我们也就回陇西了。”   阮氏神色一松,亦有几分感慨:“算算日子,出来已经有好些日子,总算是能回去了。”   “英娘。”裴氏忽然开口:“你跟我过来一下。”   裴氏语气有异,阮英珠和云庭都愣了愣。   云庭:“怎么了?”   裴氏摇摇头:“无事,只是一些小事要同英娘交代。”说完便去了阮英珠的营帐,阮英珠同云庭一拜,连忙跟上。   营帐门帘落下,多少隔开了些外头的热闹声音。   阮氏几乎是裴氏一手训练出来的,她对自己这位婆母十分了解,仅看裴氏的态度就不像是一般的事。   “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裴氏坐在帐中的书案后,看向阮氏:“此前,你曾与大郎一同前往长安,可有仔细留意过尹相府上那位三郎君?”   阮氏脑子转得快,几乎一下子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裴氏:“前往岐州之前,我们一直都在筹备,忙碌紧张中,也不曾留意长安城的事,后来,魏王和赵王落马,成了长安城中的热谈,倒是将之前的事盖了过去。”   这段日子,裴氏虽然在奔波,但一直有派人打听云珏在长安城的事。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她险些半道提着刀杀回去。   阮氏一听裴氏在长安打听到的事,脸色也变了:“这尹家郎君竟真的做了这种事?”   他们云氏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只因瞧上了他们长安的世家贵公子,竟被这般折辱?   “你先别急。”裴氏原先也生气,但后来就冷静下来了。   她从怀中取出五封信来,都是同一个字迹,给云珏亲启的。   阮英珠不解:“这是……”   裴氏:“这是尹叙写给云珏的书信。”   阮英珠:……?   裴氏叹了口气。   倘若尹叙是个寡情薄幸的负心汉,又或是仗着云珏年轻大胆主动示爱,便吊着她戏弄她,那裴氏说什么都得把这厮套着麻袋打一顿。   但现在,情况与预想的有些不同。   首先是云珏的态度。   裴氏对云珏疼爱归疼爱,但并不反对她想上战场的意愿。   可裴不解的是云珏的动机。   云珏从小到大,很少会争勇斗狠,无论学问还是才艺,都懒得去争名次。   可这次上战场,她一反常态的对军功相当执着。   就好像……要用军功来证明什么一般。   然后,就是尹叙送来的这些书信。   裴氏不是什么强势霸道的母亲,第一封信来时,纵然心中不解,她还是送到了云珏的面前。   然而,她一门心思的给自己的角弓缠握把,看都不看:“母亲代我回一封,叫他别再写了,他有功夫写,我可没功夫看。”   裴氏什么都没说,却也没回信。   之后,又有几封信寄过来,而且都是跟着圣人传来的旨意先后到达。   就像是借着他们与朝廷通信来判断他们是否正在歇战,趁机写来。   裴氏把书信都摞在一起,开始观察云珏的一举一动。   果然,还是有问题。   听完裴氏的话,阮氏有些迷惑:“母亲的意思是,阿珏未必像外界所说,是一厢情愿?”   裴氏看了看手里的书信,又把尹相在当中搅和的事说了。   这事还是她从云庭那里听来的。   阮氏险些给跪了,这尹相,如果不想儿子插手,大可直接把人调到别处,何至于说这样的谎话?   她也聪明,立刻反应过来:“母亲是觉得,他们二人其实是有些情谊的,但此事中间发生了什么,才叫阿珏愤然离都,尹叙书信追随?”   “可……这说不通啊。”阮氏摇摇头:“阿珏的性子,岂会是在这种事上有隐瞒的?”   “如果她在这之前就已经与尹叙好上了,哪怕对旁人隐瞒,也不可能对我们隐瞒。若我们得知,也定会早做安排,至少知会那尹家郎君一声,叫他不至于被诓得太惨。”   “是啊。”裴氏叹了一口气:“她的性子,哪是愿意瞒的……”   阮氏渐渐明白了母亲的用心。   眼下他们已将任务完成的差不多,河北道和江南诸道都控制住了。   等回长安复命后,就该回陇西了。   云珏和赵程谨原本就是为了实行计划被送到长安,如今事毕,他二人也不必留在长安。   “那……母亲想怎么安排?”   裴氏沉吟片刻,如实道:“若我知道怎么办,也不会将你一起叫来想办法……”   阮氏:……哦。   ……   八月,正直丹桂飘香时。   河北道与江南诸道已肃清,陇西云家军将押送涉案之人来长安候审。   圣人得知此事,龙心大悦,又开始拉着人商量减免赋税的事。   有人悄悄的发现,那位立在圣人身边的尹侍郎,竟也如沐春风,全程和颜悦色。   这不仅让人有些感慨。   以往尹叙谦和温润时,大家都当常态,如今再看他露出这副模样,竟觉难得,是要立刻找画师画下来以作纪念的那种程度!   这日散值,尹叙没有回书斋,而是让马车一路驶到西市。   车窗敞着,垂下的帘子被掠过的风轻轻撩动,夹带着桂花的香气钻进车内。   尹叙闻着这香,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云珏第一次吃桂花糕的场景。   她看似顽皮胡闹,但其实暗藏分寸,讨好人时,总能轻易的让对方喜欢上。   马车停在西市口,尹叙身上还穿着公服,下了马车,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很快引来些年轻异性的目光。   他让三勤带着车夫去停车,自己一个人往西市里走。   当初云珏吃的桂花糕,是用特殊手法保存的桂花做的,而今正值花期,糕点做出来更可口香甜。   可惜她人不在长安,吃不到。   “这位……大人,要一点什么?小店的糕都是现做现卖,好吃得很!”   尹叙踟蹰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取出足够买下一个铺子的钱:“请问,贵号可愿传授制糕手艺?这是我的学资,若贵号担心秘方传出,我也可以立字据,只私学,并不对外贩售。”   对方:……?   尹叙最后还是请到了糕点师傅,却不是西市的,而是王氏带去书斋给他的。   王氏就算是再傻,也察觉出丈夫和儿子之间的罅隙了。   这可把她吓坏了。   从她嫁进尹府起,就被丈夫专房宠爱,一连诞下三子,稳坐相府夫人的位置。   尹叙两位兄长都是勤恳耐劳的性子,更适合实务职位,而尹叙则是最像尹相的那一个。   王氏隐隐怀疑,尹叙的反常和云家女儿有关,但无论她怎么问,尹叙什么都不说。   她还挺喜欢云珏那孩子,得知她跟着母亲上了战场,越发觉得难得。   在暗中观察了儿子一阵后,王氏终于急儿所急了一回,把相府的厨子请来了。   顺道借机试探。   “三郎啊,你跟母亲说个实话,你是不是对陇西云家那位女郎……”   尹叙正在学酿桂花香露,闻言皱眉;“母亲……”   王氏连忙道:“你承不承认是你的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其实挺喜欢那孩子的,你父亲也不反对,所以你……”   所以你不用为了喜欢的女孩子跟父母抗衡啊!   我们也很喜欢她的,进门,没问题!   尹叙一颗心沉到了底,可是面对殷殷期盼儿子回家的母亲,他又硬不起心肠。   “母亲还是先让厨子教我桂花糕吧,其他的事,容后再谈。”   王氏也没咄咄逼人,遗憾的点了头:“那你记得要跟我谈啊!”   其实她更想说,若你情路上有什么坎坷,爹娘都会帮忙的!   从那以后,尹叙不再踏月归来,都是早早完成手头的事,然后回到书斋学做桂花糕。   他用了十天时间,终于凭一己之力蒸出了出摊级别的桂花糕。   王氏激动不已,真不愧是我儿子,哪怕将来在朝廷混不下去了,出来支个摊卖桂花糕都能养活媳妇孩子呢!   尹叙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随着陇西军抵达长安的日期渐进,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甚至在闲暇之余穿回了一贯的浅色衣衫,仿佛变回了那个温润谦和的贵公子。   这日上值前,他早早起身,做了一笼新鲜的糕,亲手用食盒装好提着上值。   陇西军浩浩荡荡回城,引来许多百姓围观,乾盛帝领着官员亲自相迎,尹叙站在一旁,眼神飞快的搜寻着云珏的身影。   然一圈看下来,尹叙心头微微发凉。   圣人很快处理了被押送回长安的案犯,又对陇西军大加赞赏,要设宴款待。   尹叙不死心,继续寻找,但即便找下来,的的确确没有云珏。   直至圣人与云庭单独谈话时,尹叙回到办事的厅内,不多时,有前去打听的内侍来传话。   陇西军会师之后,考虑到边防安危,又兵分两路,一路押送案犯来长安复命,一路已经直接回了陇西……   云珏,她连长安都不回,直接回陇西了。 第87章 肄业生   随着陇西军再入长安复命,朝中的氛围已经变了。   乾盛帝此次调用陇西军,是以魏王和赵王谋逆犯上为名,清理了他们在江南诸道和河北道乃至都中的党羽。   但对于当年的事,乾盛帝并无起底的意思。   是以,陇西军和乾盛帝的关系,更像是因为魏王和赵王的事得到了一个短暂的平衡。   当乾盛帝一封圣旨送到软禁秦怀月的府邸,将秦怀月封为和亲公主时,越发显出陇西和圣人达成此次合作的条件。   八成还是舍不得孩子,遂以此次肃清活动,换云珏的自由。   而圣人得了大权,不再忌惮陇西,反而更多地依仗起陇西的守卫之能。   倒是云庭,私底下见到圣人时,先是解释了云珏因思乡心切所以回了陇西,而后又表示,她身上这个长宁公主的身份,怕是有些高抬了,遂欲请圣人收回成命。   乾盛帝闻言,先是瞥了一眼脸色冷清立在一旁的尹叙,然后笑了。   “云将军此言差矣,朕当初下旨时便说过,见到云娘子便倍感亲切,心生欢喜,这才认为义妹,从未说过是要让她去和亲。”   “陇西此次再立大功,云珏更是军功加身,太后谈及亦赞叹连连,一如她当年风采,便是认她为义妹,又有谁敢说些什么?”   “再说……”乾盛帝再瞥一眼尹叙,眼里藏笑:“朕是真心喜欢云珏这个妹妹,她过了今年,就是不急着出嫁,婚事也该议一议了,连太后都觉得好的孩子,岂能叫等闲人抱得美人归?朕的义妹,自当配一个好的人家。”   尹叙眼珠动了动,注意起云庭的态度。   云庭一提到女儿,脸上的笑容都会多三分,“陛下言至于此,臣再推诿便是辜负圣心了。臣代小女再谢圣恩。”   ……   云庭复命后,得了圣人的赏赐,也要回陇西了。   他离开之前先见了赵程谨一次,毫无意外的,赵程谨还气着。   之前是赵喆命他留在长安,如今是他自己要留在长安。   此事云庭也有参与,说是帮着瞒骗也不为过,连劝和的立场都不稳当。   无奈之下,他只跟赵程谨简单嘱咐了几句,让他多修书回家。   赵程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应下,亲自送云庭离开,返身折回时,意外的发现了不知何时赶来悄悄站在一旁的男人。   赵程谨眯了眯眼,笼着袖子走过去,讥笑道:“尹侍郎闲得很啊。”   尹叙眼神轻转,落在了赵程谨身上。   赵程谨打量着尹叙,直接道:“尹叙,你该不会是在这等云珏吧?”   尹叙完全无视赵程谨话中的嘲讽和不屑,竟直接问:“她真的没来?”   哈!   赵程谨差点笑出声来。   “怎么,你把她丢在将军府门口,让她成为全长安的笑柄,还指望她心里存着痴痴爱恋,明明来了长安却不敢见,还躲在暗处偷窥你?”   尹叙唇线紧抿,并不反驳,沉默片刻后,他转身离开。   赵程谨笼着袖子站在原地,等尹叙的马车看不到颖儿时,他脸上的讥诮散去,目光深沉的看向眼前的长安城。   半晌,他忽然轻叹,呢喃道:“就算守死在边关,又有谁看得到?”   今朝陇西与圣人的相互信任,是因先帝与父辈们铺陈在前。   可若再过十年,二十年呢?   江山再易,物是人非时,昔日的忠肝义胆和生死情谊,还能维持这份信任吗?   圣人高坐朝堂,再明智也只能看到萦绕眼前的人。   所以,他必须留在这里。   ……   尹叙从书斋搬回了相府。王氏闻讯赶来,喜极而泣。   他搬出去住了几个月,王氏每日都会让人打扫他的院子,始终一尘不染。   “三郎啊,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同父母好好说,万不要再这样说走就走。”   王氏知道这事的根结在父子二人之间,她也不敢多说,只略略劝了两句便让他好好休息。   尹叙沐浴后,换了身松软的白袍,站在衣柜前,他无意瞟见一套衣裳,愣了一下。   那是第一次与她相约出游,他精心挑选许久选出的。   可那日,他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放了她鸽子。   原以为她会生气委屈,又或是难过落泪,一般女儿家不都这样么。   没曾想,在他匆匆赶到与她对望时,她率先露出的是一个明媚的笑。   她没哭,也没生气,倒是用一个荷包将他折腾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口难言。   从那日开始,他就在忍耐。   因为深信父亲所言,又有种种蛛丝马迹为这份猜想佐证。   现在想想,从头到尾,他都不算真正的坦诚相待,与之相对的,是她竭尽全力的真心相待。   她喜欢的东西,总会先想到给他留一份。   她喜欢他,便爱屋及乌珍惜他的一切,哪怕只是他亲手制作掉在地上的木牌。   她的情意不唐突也不扭捏,总是盯准时机,一次两次,见缝插针的挤进他的眼中。   正因毫无保留,所以才格外动人,让他终是忍不住吻住那双唇。   可也因为这,让他从来就没没想过,她决然抽身时会是什么样子。   尹叙抬手扶了一下衣柜,另一只手按在心口的位置,一股钝钝的酸痛感自心间蔓延开来。   他靠在衣柜边,眼底融着浓黑的情绪。   云珏,我们还没完。   ……   因河北道秦氏和江南诸道都被陇西军扫荡清理过,空出许多要职来,一时间,朝廷求才若渴。   很快,圣人先是在国子监中开始了新一轮的监外历练,用自己的人填补了部分空缺,又在敲定来年科举的筹备事宜后,将国子监新一轮入学考核交给了尹叙,让他兼任监丞。   至此,新学的革新算是彻底落定,开始稳步有序运行。   次年三月,国子监考场大开那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   无数满怀希望的考生跨过门槛勇赴考场,若细细辨认,不乏有身形娇弱的女子随行其中。   男子和女子是分开考试,考生们匆匆走来,一抬头便瞧见了一男一女静静立在各自的考场外。   男人紫服玉冠,负手而立,明明生的俊美,却在沉默中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女人白袍高髻,双手交叠于身前,未施粉黛,却自含一份高洁清丽。   这二位,便是今日两边考场的监考了。   在一片潮湿狼狈中,二人从容不迫的姿态太过惹眼。   有些外来的考生提前打听过,那位女博士是新学第一批结业学生中的魁首,还是当今太傅的孙女,长安第一才女。   女子结业后,若表现极佳,是可以谋职的!   所以,今年参加考试的女子几乎不比男子少。   等到考生差不多就位时,谢清芸对尹叙略略颔首,尹叙亦回了个浅淡的眼神,二人干脆利落的去了各自的考场。   三场考试全部结束那日,长安城放晴了。   讨论完试题且信心倍增的考生,竟讨论起此次监考的那双璧人来。   “我听说那位监丞是相府公子,之前在国子监,也是品学兼优的典范,那女博士也厉害,是太傅的孙儿,两人站在一起可真是般配。”   “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人还陶醉起来,“你们说,女学的博士也会教我们吗?”   这个话题妙啊,看惯了古板守旧的老夫子,若来个才学兼备的女博士,真是听听都让人想好好读书!   几人越聊越开心,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国子监,重心慢慢偏移到以后的日子。   正因考试严格,都是凭真才实学,所以寒门子弟与贵族子弟都有,他们出身不够好,也不知在那些高门子弟面前会不会矮一截,又或是会有什么摩擦。   几个人一激动,忍不住当场抱团,如果被欺负了,大家一定要紧密团结对抗回去!   “嗬……”隔座忽然响起男人浅浅的笑声,几人谈性正佳,都没注意。   这头,阮茗姝没好气的瞥了冯筠一眼:“你哪儿来的底气笑别人?”   冯筠:“那你就当我是在笑自己。”   罗开元一听,也跟着笑。   可谢清芸不是出来看他们笑的。   “你二人此次顺利完成任务,怕是又要加官升迁了,在此提前祝贺。”   一旁,阮茗姝点点头,一起敬他们。   一口茶喝完,谢清芸直奔主题:“我听说你们回来时曾绕道至陇西,可有见到云珏?”   提到云珏,冯筠脸上的笑都浓厚了,可这笑里,又多了些复杂的情愫。   他点了点头:“见到了。”   阮茗姝来劲了:“她当初还在长安的时候就喜欢胡作非为,现在回了自己的地盘,是不是越发作天作地上蹿下跳了?都疯成野猴子了吧!?”   大概也忘了长安还有什么旧友,一回去就音信全无。   冯筠眼神轻动,脑中浮现出身穿军甲,站在城楼上的少女。   “不。”他摇摇头,明明想形容纠正,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话就改成:“等你哪日去了陇西,见到不就知道了?”   阮茗姝一听就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窝在陇西不出,我为何要出长安?”   罗开元拢拳清了清喉咙:“那个,其实我有一事不明,至今需要一个能为我解答的人。”   三双眼睛同时看向他——你讲。   罗开元见状,正了正衣襟,又清清嗓:“长宁公主回陇西,再不入长安,是因为当初那件事吗?”   这话问的含蓄,但懂得都懂。   不就是被丢在将军府门口被传出去当笑柄的事么。   罗开元虽已在户部稳稳扎根,平步青云,但谈及云珏时,骨子里尚存一份敬畏,称呼都很小心:“我是这么想的,若公主真因为这件事成了心结,也不能一直不解呀。”   “长安每日都在发生新的事情,一件盖一件。你们信不信,我现在出去问个人,谁是长宁公主,他们未必想得起来。”   谢清芸还挺赞同:“谁说不是呢,就说国子监里的那些同窗,一朝结业便各自安好,新来一批人,旧人的故事就都散场了。”   话题说到这里,彼此都有些感慨。   同一时间,一道自长安送去陇西的圣旨递到了云珏面前。   听完圣旨,云珏整个人都蒙掉了。   圣人曰,长宁公主云珏原为国子监生,虽中途因军务耽误,但身为圣人义妹,陇西学生代表,至今都未正式结业,是个肄业生一事实在说不过去,也影响新学学风。   是以,圣人特下旨意,命长宁公主云珏即刻返回长安,将书读完,待顺利结业后,可自行安排去留。   云珏眯着眼盯了那圣旨许久,看向送旨的公公,直言不讳:敢问是谁出的馊主意?   内侍欣然一笑,答曰:新任监丞上任三把火,正在整顿学风,意外发现还有长宁公主这条漏网之鱼,这才向陛下进言,希望长宁公主能以维护学风为己任,赶紧回去读书,顺利结业。   而那个新任监丞,他叫尹叙。   ……   既是圣旨,就没有违抗的道理。   而且长安还催的挺急。   云珏当然不肯,原本还打算赖一赖母亲,结果裴氏连夜给她打好了包袱,吃喝玩乐的东西全带上了。   云珏顿时明白自己毫无反抗余地。   她蹲在母亲身边,再三确认——这不是什么新局吧?不会再来一次吧?你发誓!   云庭和裴氏同她再三保证,这次真的只是去读书。   最后,云珏不情不愿带着人前往长安。   为了安抚云珏,裴氏甚至给她拨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队,陪她去长安。   同样是去长安,前后一年的时间,境况已截然不同。   云珏舍了马车,一路骑马赶路。   原本女儿家出远门赶路都得保护好自己。   可云珏很久不穿裙子了,一身劲装利落潇洒,随身一把角弓,拉弓搭箭百发百中,又带着一队人,看着就够不好惹,一路相当顺畅。   在抵达临近长安城的小镇时,彩英问云珏是否在此歇脚。   云珏看着这个熟悉的小镇,眼底划过几丝思绪,然后果断摇头:“继续赶路。”   女郎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无二话。   可没想,队伍刚出小镇,竟被一辆马车拦住。   云珏在瞄见那个眼熟的小厮时,手指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   随着小厮传话,马车门帘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撩开车帘,男人穿着初见时的衣裳,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第88章 不错!就是这样羞辱他!……   “臣尹叙,奉圣人之命恭迎长宁公主,公主万安。”   男人行至马前,一举一动都恪守礼仪,换个人来看根本无可挑剔。   可他将地点选在这里,作此打扮等在这里,在云珏看来,就显得那么的别有用心。   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看尹叙。   尹叙身量很高,以往站他面前,她都要仰起头来看。   今日他已下臣之礼来对待,还真叫人不习惯。   在场没外人,云珏甩着马鞭,信口言道:“我既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也不是什么王孙贵胄,这公主怎么得来的,尹大人比我清楚,倒也不必一口一个公主,听着怪难受的。”   这是尹叙第一次听到云珏用这种语气说话。   她不仅胆大,而且心细又机灵。   从前维护他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看似无章,实则早有分寸拿捏。   可当她撤了那份小心翼翼的维护,尹叙立刻就体会到了当初站在其他人视角的她是什么模样,从前身在福中不曾细细品味的差异,在这份落差中尽显无疑。   尹叙笑了一下,从善如流:“阿珏。”   “欸。”云珏竖手,噙着一丝讥诮,不知是笑他还是自嘲。:“倒也不必这么亲密。凭白叫人误会,污了尹大人清名就不好了。”   尹叙微微抬首看着她,既没有难过受刺激,也没有愤怒不高兴。   云珏话锋一转:“我此次回长安,是为将没混完……啊不,没读完的书读完,听闻大人已任监丞之职,往后在学中,还要请监丞大人多多包涵。”   监丞的称呼一喊出来,尹叙终于有了点反应。   马上的少女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微微变化的眼神,就差没明着说——我知道,就是你把我弄来的。   尹叙笑了笑,“那是自然。云师妹。”   然后说:“今日天色已不早,云师妹何不在附近的镇中先行休息,待明日再赶路?”   云珏摇摇头:“尹大人难道不知,圣人颁下的圣旨催得急么。说起来我在长安城也有些旧识,若来一个堵一个,叫我误了时辰,我该找谁说理去?”   言下之意,是指他在这里堵着路耽误她。   说完,云珏根本没有给尹叙反应的时间,握紧手中马鞭,扬声道:“尹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大人这么喜欢这附近的小镇,自己去歇息就好,我还要赶路,先走一步。”   说完,少女猛一抽鞭,奔驰千里的汗血宝马嘶鸣一声,狂奔而去,马蹄带起尘土飞扬,扑了男人一脸。   “郎君……”三勤大惊,试图伸手去把他拉过来。   然下一刻,尹叙转身夺过一个护卫的马翻身而上,直接追了上去。   “郎君!”三勤吓傻了。   往日里循规蹈矩的郎君,哪怕骑术精湛也从不显摆比斗,怎么一碰上这位就疯了呢!   来不及吃惊了,三勤连忙返回马车上,先让其他护卫先赶过去保护,然后自己驾着马车追。   ……   通往长安的小道上,数十匹马先后疾驰,所经之地尘土飞扬。   没多久,从后面追上来一人,速度更快,眼看着就要越过大队伍。   “女郎,是尹叙!”彩英回头看了一眼,很快辨认出那个飞速靠近的男人。   云珏眼看着前面,连头都没回。   就在彩英说完没多久,尹叙已经赶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与云珏保持一致速度。   从前一贯温雅隽秀的男人,上了马竟然也这般厉害。   云珏笑了一声,继续疾驰。尹叙始终没落下,也没超出,往往云珏的马刚刚冒个头,尹叙又很快追平,直到抵达长安城,两人之间也没个明确高下。   此前长安城解除了宵禁,但因赵王和魏王的事发生后,又暂时恢复了宵禁制。   尹叙出示了圣人赐下的令牌,守城士兵验过无恙,利落放行。   他看一眼身边的少女,温柔周到的问:“赶了一天路,饿不饿?要不要……”   “不用。”云珏紧紧握着缰绳直视前方,相当高冷。   尹叙扫了一眼她握着缰绳的手,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腿上,眼神微动。   这时,尹叙的马车和护卫也都跟了上来,云珏一见那马车,立马道:“尹大人迎了一路,不负圣命了,就在这里道别吧。”   话音未落,尹叙已翻身下马,将自己的马丢给旁人,没等云珏反应过来,他已牵住她的马。   云珏一愣:“你……”   尹叙牵马的动作做的无比自然,理由都是现成的:“宵禁期间,令牌可保通行,但没说能在长安城策马疾驰。我看云师妹应当不想乘车,策马许久多少疲累,剩下的路,我替你带吧。”   云珏伸手就要抢缰绳,不妨尹叙直接转身牵着马往前走,温和嘱咐:“抓紧。”   马一动,云珏跟着晃动,下意识抓紧马鞍,看起来就很听话。   尹叙瞟了她一眼,眼底暗藏笑意。   就这样,一个骑着马,一个牵着马,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一副相安无事稳得很的样子。   可在随行的人看来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牵马这种事,多是身份低位地处劣势的人做的。   古往今来,不乏有借牵马来侮辱人的举动。   若这二位是浓情蜜意的小夫妻,丈夫想宠溺一下妻子,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们早就断了呀!   这可把彩英看爽了。   真不愧是女郎!   昔日追着这男人跑,最后颜面丧尽,如今总算是扳回一局了!   不错!就是这样羞辱他!   只可惜这是深夜,不是白日,否则效果更好!   同样的理解,三勤的心别提多难受了。   若给他一条小手绢,他能当场咬着哭起来。   郎君啊……你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圣人都没让您牵过马!   ……   云珏此前来长安,住的是圣人赐得位于崇仁坊的将军府。   后来她转头回了陇西,赵程谨留在长安,便继续住在了这里。   彩英早已派人前去敲门,当云珏抵达大门时,赵程谨早已等候,看到为云珏牵马的尹叙,他眼珠子一瞪,睡意瞬间消散!   这……什么情况?   她才来长安,怎么又和他纠缠到一起了?   但赵程谨很快发现自己会错意了。   单看云珏那个高冷样子,也不像是谈情说爱的状态。   看到赵程谨在门口等着,尹叙这才定住马,将缰绳交换给云珏。   “既已安全抵达,我便不再叨扰,师妹一路辛劳,早早歇下才是。”   云珏看着府邸大门的方向,高冷不减:“嗯。尹师兄也辛苦了。”   尹叙的目光再度扫过她腿间,未作纠缠,转身离去。   眼看着自家郎君受了一路“折辱”的三勤领着人走出一段后,沉痛的与护卫们告诫:“今日的事情,谁也不能说出去!”   护卫们一脸沉痛:“是!”   ……   夜色茫茫,宵禁后的街道安安静静,唯有将军府门口还有微弱灯火。   赵程谨都已睡了,是听到传话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他拢着披风,高深莫测的盯着云珏,半晌才说:“人都走了,还装呢?”   这话果然奏效,云珏脸上的高冷瞬间碎掉,她“嘶”了一声,整张脸戴上痛苦面具,手伸出来:“快扶、扶我一把,快!”   赵程谨嗤笑着搭了把手,结果她脚一落地腿都软了。   赵程谨赶忙扶住,“你好歹也跟着舅父舅母跑了些地方,怎么骑个马还同根废柴一样?”   彩英上前来帮忙,低声向解释了云珏和尹叙一路赛马的事。   赵程谨一听,嗤笑直接变成了嘲笑:“怎么没把你的腿骑断呢!?”   难怪她一脸高冷的坐在马上,甚至让人牵了马。   敢情是根本不能动了。   云珏大腿内侧火辣辣的,一步都不想走了。   她转头看向赵程谨,眼里浮起些星星点点的光:“阿谨~”   背我。   赵程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手指虚点了她好几下。   云珏一把抓住他的手指,打蛇随棍上,吭哧吭哧往赵程谨背上爬。   赵程谨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倾了一下,险险站稳。   她还挺嫌弃:“你稳一点噢!”   赵程谨死死咬牙:“你再啰嗦一句我就把你扔地上!”   云珏很识时务,老实趴好不动了,可心里却在打鼓。   刚才,尹叙是不是看出来了?   明知道她不会下马和他同乘马车,又因为难受不会和他动手,所以趁机给她牵马?   啧。   云珏懊恼的撇嘴,太丢脸了!   ……   回府路上,尹叙没有骑马,而是转乘马车。   上车的时候,他动作微微有些僵硬,三勤已经察觉,等回到府中伺候沐浴时,他才发现郎君腿侧都磨红了。   郎君骑术精湛不假,但他也是从小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养大的贵公子,没真正吃什么苦。   如今整日忙于朝廷之事,没太多功夫练习骑射。   最重要的是,今日着实是跑狠了。   将近三个时辰,除了中间让马休息饮水,几乎都在疾驰,以至于后半段的时候,云珏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他有所察觉,这才留心她的状态。   三勤连忙去拿了药膏来,忍不住道:“郎君往日里也不曾和谁正经赛过马,怎得今日……”   如此冲动。   三勤甚至觉得,哪怕那会儿云珏是提着刀冲向战场,郎君也会毫不犹豫追着她过去。   尹叙靠在床头,无声的笑了笑。   从小到大,他做事都只权衡利弊注重大局。   就算是寻常小事,也因习惯教养而冷静自持。   甚至与她在一起那些日子,所有的放纵,都是背着人的。   可是今日,他并未思考太久,更像是下意识反应上马追赶,仿佛失了魂。   终于见到她,他忍不住的开心,开心到血液沸腾,头顶万里都成了明朗晴空。   她要干什么,他都想奉陪到底。   如果他还有挽回她的时机,大概也只剩现在。 第89章 你并未阻拦,我以为是可……   云珏是奉命回长安,次日一早要进宫面圣,便蹭了赵程谨的马车。   赵程谨在国子监顺利结业后,被圣人安排到了兵部历练。   他本身就性子沉稳,加之背靠陇西,是赵喆的亲儿子,可以说是混的风生水起。   两人一道进宫,云珏得等圣人下朝,她双手抱胸靠在一边打量自己的小表弟。   只见他一身公服熨烫的平整挺括,穿上身更显俊朗周正,站在人群中对着前来打招呼的人略略颔首回礼,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正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闯进了视线。   云珏短暂的怔愣后,既没有闪躲,也没有故意冷脸,就像看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熟人,略略颔首致意,然后移开目光。   尹叙远远地就看到了云珏,她站在一边,好奇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他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一个不妨,两人的视线对上,她主动打了招呼,仿佛他们之间并无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相逢亦是陌路的说法。   可是,没等尹叙回应,她已经看向别处。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穿过人群走向云珏,带着满满的惊喜。   “云师妹?!你何时到的?”   冯筠已经听说了云珏要来长安的消息,可没想过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仿佛天上掉下来一般。   见到故人,云珏添了些热情:“冯师兄别来无恙。我是昨夜到的,今日赶早给圣人请个安。”   冯筠满心的喜悦都溢出来了:“先时我去陇西得你招待,如今你重回长安我理当做东。你何时有空,家母若见到你,定会十分开心!”   之前冯筠和罗开元公差办事时,还专程绕到陇西找过云珏,那日云珏招待了他们,知他们如今平步青云,才能得展,很是为他们高兴。   尤其是冯筠。   因革新税赋有功,圣人赏了他,现在他已与母亲搬离了偏远狭小的租屋,在长安城有了一幢属于自己的宅子,又置二三奴仆。虽然不比王孙贵胄的阔绰气派,但已然算得上富裕殷实,胜过从前百倍。   那时他便与云珏说好,待她再回长安时,定要登门作客。   所以,云珏爽快应道:“昨夜来的匆忙,还未彻底安顿,等我把自己的事收拾好了,定会挑个好日子登门吃喝!”   冯筠本就生的俊秀,往年因家境而生卑,如今他前程似锦,家中殷实,男人的脊梁骨便也硬了起来,言谈举止间甚至融了些从容不迫的翩翩风度。   “好,我定备好美酒佳肴,静候师妹。”   早朝将近,两人说不了太久,冯筠与云珏约好时间,一转身,敏锐的察觉到两道目光。   冯筠顺着感觉看去,只见尹叙站在几丈之外,面前几个人在同他说话。   他游刃有余的应对着,分明一眼也没往这头看。   冯筠嘴角动了动,转身去了自己的位置,他一走,尹叙的目光又无声的转了回来,落在云珏身上。   她还站在原地,脸上有未褪去的笑意,明明还是昔日的模样,只是对他不同了。   ……   早朝之后,云珏被叫到御书房。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人这么大费周章的把云珏从陇西叫回来,可不是为了让她求学上进。   但圣人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   “朕年少时,偶尔也会觉得读书枯燥,但读书耍乐本就是个劳逸结合的事。你若真的累了,满长安哪里得趣好玩儿,你只管带着人大大方方去玩,玩够了,自然就能静下来好好读书。”   乾盛帝意味深长的看着云珏:“阿珏,你可是朕金口玉言认下的义妹,多多少少带了些皇室颜面。可别再叫朕听到你一个不乐意就跑回陇西,那时候,朕可要治罪了。”   云珏眼角轻跳,多多少少听出了些话外之音。   她暗藏锋芒的小眼神儿劲劲儿的瞥了眼站在皇帝身侧的尹叙,奈何面对圣人,还是只能乖乖应一声——遵旨。   ……   云珏是被尹叙亲自带回国子监的。   她是重修生,他是国子监丞,圣人训完话顺手将人给了尹叙安排。   云珏来的时候是蹭赵程谨的马车,她盯着尹叙唤来的马车,这才意识到蹭车的危害。   尹叙亲手将脚蹬子放在马车前,侧身看向她:“云师妹先请。”   云珏盯着他看了片刻,别过脸叹了口气,缓缓点了一下头,转身上了马车。   尹叙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脚下,手也虚虚抬起,直至她进了车内,他唇角动了动,跟着上车。   国子监离得并不远,马车过去都没用上半刻钟。   如果是平常的云珏,大概就直接走过去了。   可昨天赛马太猛,她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自然也不想累着自己。   云珏刚坐下,尹叙就跟着上车了。   她坐在左侧的位置,尹叙看了眼,选在与她相对的右侧位置。   马车开始行驶,相较于外面近乎嘈杂的热闹,马车内反而显得安静无声。   云珏起先还盯着车窗,掠过的风偶尔撩起一角,会露出外面的景色。   盯了一会儿,她有点受不住了,转过头来:“你看什么?”   尹叙坐在她对面,上车后眼神就没离开过她,看着面色不善的少女,他笑了笑:“你若不喜欢,可以叫我别看。你并未阻拦,我以为是可以看的。”   云珏心里一咯噔,隐隐觉得面前的男人好像有些不同。   她已经不怎么想以前的事了,但在此刻,往日里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涌现出来。   若是从前,大概只有她捧着他的脸要他看的份儿,哪有推开他不许看的。   男人说起骚话来,果然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云珏一脸冷漠:“哦,那不许看。”   尹叙当真垂下眼,目光只及她的鞋边:“好,不看。”   云珏:……   ……   再次跨入国子监的大门,云珏明显觉得这里的氛围较之一年前不同。   人多了,气氛活了,一股蓬勃朝气油然而生。   不像以前那般,时时刻刻都带着一股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走路快两步都显得人不庄重。   不止如此,国子监内扩建了好些教舍,当初他们入学时,女学只有一个教舍,如今竟也分了好几个,还都有个雅名儿。   但云珏很快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里。   人活于世,有哪些尴尬的瞬间让人想立刻掘地三尺?   对云珏来说,大概就是,昔日的同窗换上了严肃工整的官服,于人前训话堂中讲学,而她还穿着素白的学生制服,和一群比自己小的娘子们站在一起静听。   “谢博士,奉圣人之命,从今日起,长宁公主将与明慧堂的娘子们一起上学。”   吧嗒。   谢清芸从书案里抬起头,见到老熟人的瞬间,手里的笔都掉了。   谢清芸:……   云珏:……   尹叙刚到国子监,崔祭酒便派人来寻他议事,他功成身退,留下谢清芸和云珏大眼对大眼。   云珏挠挠鼻子:“那个……”   说点什么好呢?   真巧,我们又是一个学堂?   谢清芸率先出口:“若你以为是我做此安排,那就大错特错。”   她早已知道圣人的旨意,也多少猜到点由头,只是没想到她出现的这么突然,还被安排到这里。   云珏一怔,笑了笑:“你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信你的道理。”   她索性也省了客套,“你知道我的,能来已经不易,其他无谓的希望,请不要放在我身上。”   说着,她指了指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就坐那里吧。”   可云珏并不了解,作为交浅言深的朋友,她和谢清芸的相处可以随意些。   但若涉及到自身职责范围,甚至触及职位道德,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所以,云珏也并未发现谢清芸藏在惊讶和意外后的那一抹深思。   她看了眼云珏相中的角落位置,淡定自若的叫来两人帮忙搬抬桌案坐垫。   趁着这个空档,谢清芸将云珏带出教舍,到了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难不成是夜里到的?”   云珏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在谢清芸身上一扫,调笑起来:“我早到晚到不都是要到,有什么好追究的。倒是谢娘子你,听说当初以第一名的成绩结业,转头就留在了国子监。”   云珏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的夸奖:“厉害!”   谢清芸轻轻笑起来:“就算你拍我马匹,我也会一视同仁的严格对待。”   云珏还真不算是在拍马屁。   谢清芸如今还没满十八岁,放在谈婚论嫁的女儿年龄里,绝对算年纪大的。   但若放在学海与宦海这种讲究熬资历的场合,她就实实在在是个嫩儿。   靠名门贵族的出身,或许能让她谋得这个职位。   但要以这样的年纪让人心甘情愿满怀敬意的喊一声老师,必是努力付出换来的真才实学。   闲谈的时间不多了,谢清芸想了想,说:“你既回来了,总要有个接风洗尘宴。稍后我来安排,帖子会送到府上,还请长宁公主赏光。”   云珏感受着这种轻松的谈话氛围,忽然觉得昔日同窗成了老师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能光明正大的上课摸鱼了。   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学铃响起时,云珏随谢清芸一道回教舍,还没踏进去时,谢清芸轻轻“咦”了一声,似在疑惑,而云珏则留意到教舍里相当安静。   等两人先后进来,谢清芸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俊美冷清的男人。   那个本该摆在最角落的位置,被该放在了正中第一排,抬眼便对上老师眼睛的位置。   云珏嘴角一抽,转头看谢清芸。   谢清芸也有点意外,但碍于云珏的眼神太过凌厉,她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有一说一,书案,是我安排的。但人,不是我请来的。”   留意到有人进来,尹叙放下书册,目光略过谢清芸,落在云珏身上。   他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谢清芸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云珏的手段和脾气她是见过的,好巧不巧的,她还是云珏和尹叙之事唯一知情者。   要是云珏在这闹起来,她的教舍和师长威严就不保了。   正当谢清芸心里打鼓时,身边的少女忽然动了。   她行至前方正中位置,假模假样对着堂中正坐的监丞大人衣摆,而后一甩衣摆稳稳入座,一腿屈起,一臂轻搭,这豪迈潇洒的坐姿,将一众文弱秀气未及二八的少女们看愣了。   谢清芸回过神,连忙上前介绍云珏。   明慧堂今年入学的小娘子虽然没来得及赶上前一届,但当初云珏对尹叙一见钟情的事情可是传遍长安了的,更别提她后来为摆脱和亲深夜纠缠尹叙,被他丢在将军府门口的事。   谁知陇西与朝廷情势忽转,越发强大不说,连和亲的都变成了河北道的秦氏女。   后来,就没什么人敢随便议论陇西的事了。   她就是那个云珏啊!   今日见到活的了!   一时间,教舍里起了些小骚动,云珏岿然不动,一脸高深莫测,静静地看着尹叙。   “肃静。”尹叙沉声呵止,平静的迎上云珏的眼神,像在对所有人说,又像单独在对她说:“从今日起,明慧堂的书学由本监丞代授。” 第90章 那字仿的像,但并不是她……   听到监丞要亲自授业,好些娘子都是开心的。   毕竟监丞长得好看,虽然在朝堂上手段凶狠了些,但素日里绝对称得上温和。   有这样一位翩翩君子传道受业,上课都能精神几分。   这种雀跃的心情,因为多了一个云珏,又平白多了几分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态。   早闻云珏追尹叙追得厉害,都被那样拒绝了,竟然还敢杵人跟前,换了自己可要羞死呢!   现在陇西与朝廷关系缓和了,她不会又想卷土重来了吧?   尹叙这样坚决的拒绝云珏,该不会是早就有什么意中人了吧?   怀着这样的心态,教舍里的气氛忽然就变得躁躁的。   然而,一堂课下来,两人相安无事,直到尹监丞都走没影儿了,云珏还在慢吞吞的洗毛笔。   与此同时,可把谢清芸忐忑坏了。   她在博士厅批改文章,半晌不能静心,最后直接坐立不安。   她自己就是国子监出来的,当年在课余时,也曾与人议论过云珏。   现在换了这群听过不少流言却不曾眼见为实的少女们,还不知要议论什么。   正焦虑着,上午的散学钟响了,尹叙怀抱教具从外面走了进来。   谢清芸看见,立马站了起来,眼神不由自主的往他身后飘。   云珏没有跟来。   谢清芸心里打鼓,看向尹叙:“教……完了?”   因为刚刚教了书学,尹叙手上难免沾了些墨渍,他用手帕沾水一点点的擦,声音很平:“教完了。”   谢清芸发誓,她可不是为了看热闹来打听,纯粹是为了日后和谐的教学生活。   她清清喉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又随意:“给云珏当老师的滋味怎么样?”   尹叙擦着手,直接道:“她很认真,教起来并不费劲。”   很、很认真?   谢清芸直接把疑惑给问了出来:“你说云珏?”   尹叙头都没抬:“那谢博士觉得,她该是如何?”   当然是走神偷吃和睡觉啊,她当初哪节课不是这样过的。   谢清芸脑子一转,笑笑:“看来,云师妹还是挺在意的。”   尹叙擦手的动作一顿,抬首看了她一眼。   谢清芸:“你是不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模样。”   尹叙眼神轻垂,折起手中的帕子放在案上:“我知道。”   这下轮到谢清芸怔住。   你知道她都是靠走神偷吃和睡觉混过来的?   谢清芸并不想背后议论云珏太多,只说:“你既然知道,那也该明白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她怕是不想在你面前失了仪态,她还是在意的。”   尹叙和云珏的事,谢清芸相较于别人的确知道的更多,但对他们本身的情况并不清楚。   不过她多少可以感觉到,尹叙有挽回的意思,否则他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来这一堂代课。   她一个局外人,也只能看到什么说什么。   只不过,尹叙并没有因为谢清芸的话感到宽慰。   他暗想,谢清芸这么说,怕还是不够了解她。   反过来想想,如果她跟以前一样在课上走神偷吃睡觉,他是管还是不管?   他管,必定还要与她纠缠牵扯。   他不管,那更好,这节课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她区别对待,堪称纵容。   所以,她连这个管不管的选择都不给他,安安分分当学生。   热爱时将整颗心捧到你面前的人,离去时连一丝温度都不会留下。   倒也是个狠的。   “对了。”谢清芸又看向尹叙:“我们与云珏好歹是同窗一场,我打算设个接风宴,不知师兄届时肯不肯赏脸?”   尹叙目光一动,嘴角轻翘:“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   午间休息时,尹叙拿出自己的饭盒,从博士厅走了出去。   国子监扩学后,为了照顾更多学子,提供方便,专程辟出一处做饭堂,学生们不必再找角落进食,可以统一在饭堂用饭。   他先途径了云珏的教舍,里面已没人,又绕到饭堂,里面人倒是很多,就是没她。   见尹监丞来了,大家都非常兴奋,连连请他入座。   尹叙默了默,最终入内坐下,然后顺利的听到了旁人的八卦。   “之前只是听闻云珏在家特别受宠,今天我才算是见识到了,午间时间不多,还有人专程来接她出去吃饭。你知道那人是谁?是兵部侍郎!”   “我知道!那个赵侍郎是上一届的,结业后就留在了长安做官,是云珏的表弟。”   “云珏的命怎么这么好,大中午还有一表人才的表弟亲自来送饭!想想我家那个弟弟,只会叫人头疼。”   “说起兵部侍郎,我兄长说他陇西的家中十分富有,父亲还是手握兵权的一方大吏,旁的年轻郎君初入官场少不得磕碰磨合,偏他一帆风顺。我阿兄说……大概是因为他出手大方!”   咣!   一声重响,几个聊得正热络的娘子吓得一颤,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就对上了监丞大人一双布满寒意的眼。   再好看的脸,一旦冷厉起来,也叫人不敢直视。   几个少女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尹叙皱了皱眉,胃口全无,饭盒扣好就起身离开了。   相反,彼时的云珏坐在赵程谨的马车里,看着小表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她送来的美味佳肴,顿时胃口大开,大快朵颐。   赵程谨袖着手靠坐在一旁,时不时地撇云珏一眼。   云珏眉头一皱,两腮鼓鼓的看向他:“你别用那种眼神来倒我胃口。”   赵程谨无声的转开了眼,脑子里想的却是舅母送来的书信。   让云珏重回长安,舅母是同意的。   因为无论是离开长安还是回到陇西的家,云珏表现的再正常,那些细微之处依旧逃不过裴氏的眼睛。   她也说不清云珏是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有此变化,所以送她回来。   赵程谨经历大骗局后,吃一堑长一智,压根不会轻信旁人,就连父亲送来的书信,他也要反反复复多读几遍,多方研究调查。   但舅母说的这件事,他却并未有太多怀疑。   毕竟,连他都看出来了。   “听说尹叙兼了个监丞之职不说,还跑去给你上课,你没有掀翻他的讲桌?”   云珏鼓着腮帮子说:“他教得认真仔细,我为什么掀他讲桌?”   赵程谨有一说一:“可能他想和你有点什么吧。”   云珏脸一垮,胃口逐渐丧失:“你是为了让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噎死才特地走这一趟吗?”   赵程谨忽然起身坐到她身边,恶狠狠的盯着她:“你还不坦白是不是!尹相都亲口承认了,尹叙和我一样被骗了!”   云珏摸了一下嘴,斜睨他。   赵程谨伸出一根手指虚点她:“我警告你,被欺骗隐瞒已经上升到我人生中最不能忍受之事的程度,我劝你,坦白从宽,这样,我姑且可以无视你之前的隐瞒。否则……”   “是,我们好过。”云珏答得快而流利。   赵程谨一句话没说完,眼睛已经瞪起来。   少顷,马车里爆出一声怒吼:“好过!?”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什么他全无察觉?!   云珏趁着赵程谨茫然晃神的功夫又吃了几口,有饱腹感才停下来。   赵程谨终于缓过来了,他略带思索的看着云珏:“前尘往事我没有兴趣,所以眼下的情况是,你们好过,他把你抛弃了,现在雨过天晴,又想挽回?”   云珏捧着果酒盏小口的品:“差不多吧。”   赵程谨的表情冷下来,紧紧盯着云珏:“那你怎么想?”   杯盏边沿抵着少女的樱唇,云珏转了转眼,说:“可我也抛弃他了呀。”   赵程谨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嗤笑,伸手掐指:“让我数数,从小到大,从陇西到长安,哪个真的惹到了你的,是有好下场的?不拆筋也得掉层皮。”   “你这种脾气,当初即便答应他把关系隐藏已经不可思议。”   “局势有变,他就立刻和你断开让你和亲。”   “这么一个男人,如今还能全须全尾在你面前晃动……”   赵程谨倾了倾身,拧眉质问:“……你是当我比较好骗还是怎么的?”   云珏脸一冷,手里的酒都不香了。   这是要发作的趋势。   赵程谨额角猛抽,神情松开,态度急转直下:“不过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也算是为之前的隐瞒付出了代价,我就不同你计较了。当然,这么丢脸的事,你若不想说,我可以帮你隐瞒。”   云珏皮笑肉不笑:“那我谢谢你啊。”   赵程谨缩了回去,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云珏吃完饭就下了车,让赵程谨在原地等了会儿,不多时,她抱着练字帖走出来,一股脑全丢给赵程谨。   赵程谨一愣:“这是什么?”   云珏转身就走:“课业,明天要交,不用写太好,仿着点我的字迹。”   赵程谨脸部一抽,拳头硬了。   ……   尹叙只是暂代一门课,不可能一整日都留在这里。   下午云珏没见到他,安心的睡了过来,散学时,她揉着眼睛往外走,彩英来接她。   云珏起先没在意,毕竟赵程谨现在是朝廷命官,忙些也没什么。   可等到天都黑,都过了他下值的时辰也没见人。   云珏这才找人问。   流芳答:“大人早已回来过,换了身衣服又出去了。说是与一位同僚有约,女郎不用担心。”   云珏恍然点头。   不愧是走上仕途的大好青年,如今也到了有交际应酬的时候。   长大了。   彼时,赵程谨身穿常服,与邀约的同僚在尹府附近的小巷见面。   尹叙刚刚忙完归来,接到三勤给的书信便立刻赶来,却并不是见佳人的喜悦。   那字仿的像,但并不是她的字。   “赵侍郎何事要在这里约见?”   赵程谨面无表情的看着走来的男人:“自然是些只适合在这里说的事。”   说话间,他已走向尹叙。   “赵侍郎但说……”   砰!   尹叙一句话没说完,赵程谨已经一拳勾过来,结结实实打在尹叙的侧脸! 第91章 所有不足,我都愿意改,……   赵程谨这一拳来的又快又猛,尹叙没有防备。   等他的拳头再要落下时,尹叙握起了拳头,但当第二拳砸到脸上时,他没有还手。   仿佛这一握拳不是为了还击,而是在忍耐。   “尹相之子怎么了?名门贵族又算什么?那也是云家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你有什么资格说要就要说抛就抛!”   “怎么?想还手?你还手啊!约你来就是打架的,打架你也要端着清贵公子的架子吗?”   话音未落,赵程谨的拳头落在尹叙的腹部,尹叙闷哼一声,靠向背后的墙,又顺着墙滑坐到地上。   赵程谨活络着手腕,见他仍无反击态度,嗤笑道:“那你可能只有被打死的份了……”   尹叙挨得第一拳就磕破了内脸颊,他吐出一口血水,温和的眼里终于带上狠色:“如今这个情况,我若真对你动了手,才是自断后路。想打……就快些打。”   赵程谨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尹叙,你真是被打都不值得同情。我真搞不懂云珏为何就瞧上了你!”   对着云珏时,赵程谨还能保持老老实实不闻不问的状态。   但面对尹叙,他问题就多了起来。   “你们到底何时好上的!?都、都做过些什么!?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尹氏在长安根基深权势大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敢唐突她,我就敢把你切了当太监!”   这话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尹叙又累又疼,靠墙坐在地上,一身公服沾染尘埃也不在意了,对赵程谨的话置之不理。   赵程谨气急了。   好得很,一个两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紧紧盯着尹叙看了会儿,忽然冷笑起来:“尹叙,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吧。”   不想谈云珏,那就来谈谈你。   果不其然,赵程谨话题突转,让尹叙的神情陡然变化。   他眉眼轻抬,带着冷意,又像一个孤傲而沉默的回答:是又如何?   哪怕再来一次,处在那个情景,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赵程谨一向讲究仪态体面,什么时候这么粗鲁的动过手?   盛怒中砸下的几拳,让他也颇感吃力,索性撇了仪态优雅,靠着对面的墙坐下来。   “舅母告诉了云珏一半的真相不假,但在当时那个氛围下,谁都会疑心,只是她的疑心和不安,还没到要她动摇的地步。”   “就算被所有人怀疑,被你抛弃,她也没有撼动过自己的立场,到最后一刻都听从家中的吩咐,按着我一起守在长安。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也没错,是不是?”今夜的赵程谨竟然十分犀利,句句戳中要害。   尹叙虽然没答,但眼神里减半的凌厉和冷意,算是默认。   在知晓真相之后,尹叙除了愤怒,还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庆幸。   庆幸这只是一个局,他和她并没有真正站在对立面。   可是,走到今日这个局面,他又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如果陇西真的与朝廷水火不容,各有无法用对错直接分辨的立场,那又是何种场面。   而这个疑惑,在看到云珏的表现时得到了答案。   面对那么多的声音,甚至是他的主动断绝,她都不曾动摇的留在长安。   在家族立场和儿女私情之间,他们都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这是最理智,也最止损的选择。   尹叙很少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但这一刻,他忽然想听听赵程谨的说法:“不然呢?”   赵程谨捂着眼睛笑了两声,放下手的脸上溢出几丝无奈:“是,你没错。”   凭他对云珏的了解,如果云珏真的恨上又或者厌恶了他,绝不仅仅是疏离。   或许,她也觉得尹叙做的不算错,至少在他的立场来说。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一向分的很清楚。   但——   “尹叙,你想过你喜欢云珏什么吗?”   赵程谨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尹叙怔了一怔。   短暂的休息后,两个男人都褪去了那股冲动的戾气,谈话逐渐平和起来。   这一次,尹叙并未回避问题。   “她……很好。”   喜欢一个人时,便捧上十足的真心,严丝合缝的贴上对方的心意。   他在条条框框的规矩里走了很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份无拘无束的真心打动。   可一旦动心,便再也瞧不见其他风景,她笑一笑,心情会整个放晴。   “嗬。”赵程谨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我早就说过,像她这样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总有一天要吃亏的。这不就应验了?”   尹叙蹙了蹙眉,眼神不善的看向他。   赵程谨屈腿搭臂:“她喜欢什么,就用一腔热情捧着真心送上来。她会耍小伎俩,会动小心思,但这些全都不会越过对方的原则,无伤大雅。”   “你抗拒不了那份鲜活纯粹满含真心的爱慕,享受、迷恋这样的感情。但你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该用什么方式来回应这份感情才算不负真心。”   “假如这不是一个局,你们真的站在对立面,且谁也不会背叛家族,你想过以她的为人,会怎么处理吗?”   尹叙的眼神布了一层迷茫。   她的方式?   赵程谨:“她大概还会继续喜欢你,然后站在自己的阵营里,将刀尖对向你,如果你们有机会正面交锋,致使谁死在谁的手下,或许还是个不错的结局。”   赵程谨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在尹叙眼中掀起巨浪,将疑惑冲了个一干二净。   男人眼神轻动,唇瓣启合,竟无言以对。   赵程谨:“是不是觉得这个处理方式简单又粗暴?可是尹叙,她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   “喜欢就是喜欢,对立就是对立,在家族的责任和羁绊大过个人感情是非的时候,孰轻孰重做出判断,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坦然面对,没有欺骗,没有隐瞒,更没有什么算计,仅仅是各自做了一个彼此都能理解的选择而已。就算你们最终对立甚至对战,至少上不愧于家族大义,下不负个人感情。”   尹叙忽然吼道:“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一吼,还真将赵程谨吼愣住了。   尹叙:“当时那种情况,若她什么都不知道,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要被牺牲的无辜棋子,还要撕开真相让她抉择吗?!不说她,就说你,真的没有一刻担心自己会被陇西当做弃子,在绝境之前另寻生路吗?”   赵程谨心里狠狠一震,他想过。   可云珏动作更快,早早将他制住,否则他早就坐不住了。   他今日这些话,多少是在事件之后重新复盘得出的结论,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或许会和尹叙一样,先保命再说。   在这之前,他一直为自己是被欺瞒的那个人感到愤愤不平。   但事实证明,长辈们如此安排,确有其用意。   他还需要很多很多磨炼。   另一边,尹叙吼出这一句,已是他唯一能说的,他再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心中更为震撼意外的,是赵程谨所说的,他享受且沉迷云珏炽热的真心,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却从未想过自己该用方式回应才显得匹配。   一时间,两个男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尹叙先笑了一声。   赵程谨抬眼看去,只见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   夜色中,男人的身影依旧笔挺。   “赵程谨,今日挨你几拳,换来这几句提醒,我心甘情愿。”   “你说得对,我沉迷她给的真心,可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回应。”   “大概相识的时机也不对。才初相识,却已经是这盘棋走到终局的时候。若我能又更多时间多了解她一些,在同样的情形下,或许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所有不足,我都愿意改,唯独不愿放手。”   尹叙看了他一眼:“今日你要是不够解气,下回再约。”他抬手摸了一下嘴角的血,于指尖搓散:“别打脸就行。”   赵程谨很不给面子的嘲笑他:“你当你还能用这张脸哄得她回心转意?”   尹叙扶墙站定,语气里含着罕见的随意:“家里人见了定要问长问短,麻烦。”   他回头看赵程谨,噙了一丝笑:“怎么,被打的都站的起来,你打人的起不来了?要找辆马车送你回去吗?”   简直岂有此理!   赵程谨觉得自己杀来时的气势全都没了!   年轻的郎君眯了眯眼,在尹叙开口前抢先道:“你说得对,你的确不够了解云珏。”   提到云珏,尹叙气场立马变了,原本要走的脚终到底没迈出去。   赵程谨摆了个帅气的坐姿,活活将仰视的姿势摆出几分凌厉来:“注意一下你的态度,或许,我可以帮你多了解了解她,好让你早日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也叫她解开心结,能真正快活。”   尹叙闻言,怎么站起来的又怎么坐了回去,连调调都虚了几度:“站起来才发现有些晕,大概是走不了了。赵侍郎这几拳果然威力强盛,我有些顶不住,不介意我再坐坐吧……”   赵程谨忽然觉得尹叙这人犯起贱来也挺厉害的。   他嗤笑一声,到底开口了,只是这次的话题要更沉重些。   “方才你说,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她作为棋子被陇西放弃,何其无辜。但其实,她不是没有被放弃过……”   赵程谨才起了个头,尹叙的眼神就沉了…… 第92章 “关我什么事。”……   严格来说,赵程谨比云珏还小些,云珏小的时候他年纪更小,是不记事的。   加之云珏的事长辈们一向讳莫如深,他更是无从得知。   但后来渐渐长大,见着这个备受宠爱的小表姐,赵程谨就酸了。   凭什么她能这样那样,我就不能这样那样。   因为太酸了,年长些的兄长少不得把他拎到一边耳提面命。   云珏本就是不一样的,若非福大命大,她可能早就死了。   于是,赵程谨第一次听说了小表姐的过往,不过也是囫囵的一段儿,大概是云珏出生没多久就被送走了,直到几岁时才被接回云府,正值多事之秋,叛军竟里应外合将云珏绑走了。   两相对峙时,叛军以云珏的命做要挟……   赵程谨讲到这里的时候,尹叙手脚发凉,暗夜盖住了他脸上的苍白。   赵程谨又立刻说:“其实舅舅舅母并没有真的要放弃她,当时那个情况,只有主动出击,假意作出放弃的姿态,才能乱了敌人的心态……”   他唯恐尹叙把陇西想的多么残忍无情,连声解释。   可尹叙沉默的很,连一个字都没反驳。   赵程谨越说越乱,干脆快刀斩乱麻:“总之,她还是被救下来了。这也是她多年来备受宠爱的原因。”   “我想,这大概就是她心中的坎儿,她应当是害怕被抛弃的。所以,局势最紧张那一阵,她押着我等在长安,或许不止是因为舅母事先那一句没头没尾的交代。她自己心里也不希望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不过是自己跟自己博弈罢了。”   说着,赵程谨看向尹叙的眼神多少带了点怨念,其深意不言而喻。   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做了她最不喜欢且难以接受的事。   怪不得她彻底抛弃你。   “尹叙。”赵程谨低声喊他,夜色里,他看不太清尹叙是什么反应,只管说自己想说的话:“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鼓励你重振旗鼓再和她好上。”   “舅母说,从她随军出战开始,心里就跟着藏事了。”   “她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可在了解她的人面前,那些异常根本一览无余。”   “你们好不好的了没人在乎,我们只希望她好好的。”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少顷,尹叙再度扶着墙站起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赵程谨懒懒靠墙:“劳驾,帮我把马车叫来。”   尹叙站起时,背微微有些佝颓,他走了出去,没多久,三勤就来将赵程谨搀扶上马车。   送走赵程谨,三勤慌慌张张折回,手忙脚乱找药。   要命嘞,郎君居然出去跟人打架,这要是让相爷和夫人知道了,非得剥她一层皮!   三勤帮尹叙处理了一下脸上和身上的伤,身上还好,就是脸上挂了彩,任谁看了都得多想。   “郎君明日要不要告假?”   尹叙眼神动了动,“出去。”   “这……”   “出去!”   无奈之下,三勤只能赶紧收拾好退了出去,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烛火轻轻跳动,尹叙独自坐在那,脑海中全是云珏。   初见之时,语出惊人的少女,在夜色中独显一份动人。   她对自己的家人,有一份格外独特有细腻的感情。   国子监重逢,她似乎对他一见钟情,就此缠上。   可在尹叙见过的众多追求者中,她是最不轻易打扰,又百折不挠的那一刻。   她细腻敏锐,聪慧机灵,最懂得拿捏分寸切入人心。   于是,国子监中她勇献诗作打抱不平改写历史;冯筠示好,她果断拒绝的干脆利落。   面对他时,她步步为营,携着动人的明媚挤进他心里,再难拔出。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敏锐的处理着霍、朱两家的关系。   处于风口浪尖时,她指点江山,论述的头头是道,尽显风采。   他早该想到的。   这么一个明辨是非机灵理智的人,怎么会真的察觉不到陇西和朝廷有异。   她是做了决定,就会毫无保留绝不动摇的人。Hela   一如母亲对她作出那句承诺,她就敢静守长安接受安排直到最后。   又如他说喜欢她,她便满心欢喜奉出整颗心。   再如她说了那句“你说得对”后,便义无反顾冲上战场。   一时间,无数个云珏的影子在脑海中交织重叠,最终汇成一抹刻入心底的身影。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云赵两家眼中,简单天真的少女?   他又怎么会到了今日,才看清这一点?   ……   因为尹叙没有另外的吩咐,次日一早,三勤掐着时辰来到房门外。   可意外的,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三勤又等了一会儿,眼看快超出尹叙以往的起身时辰,干脆敲门,没想门根本没锁。   难道郎君已经出门了?   三勤连忙推门而入,结果差点被静坐案前的尹叙吓到尖叫。   “郎、郎君?”   尹叙自小便是个自律自持之人,起居饮食都极有规律。   可观郎君此刻模样,不像是早早起身,更像他昨夜退出去后郎君便没挪过位置。   在这枯坐了一整晚。   这眼圈,这模样。   “郎君……昨夜没有歇息么?”   尹叙听到三勤的声音,眼珠动了动,看向窗外:“什么时候了?”   三勤:“卯时了。”   尹叙愣了一愣,终于有了动作:“更衣吧。”   ……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小道上,云珏狐疑的盯了赵程谨一路。   赵程谨不自然的把手藏到背后:“你看什么看?”   云珏:“你昨夜去做什么了?”   赵程谨:“关你什么事?”   “你大半夜了还在折腾,我都听到了。”   “关你什么事?”   大概是感受到了赵程谨的抗拒,云珏倒也没再追问。可当她到了国子监,遇上迎面而来的尹叙以及他坦荡示人毫无遮掩的瘀伤时,眼睛都瞪直了。   尹叙也瞧见了她,见她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他行至她跟前停下,眼神示意:有事?   云珏指着他的伤处:“你……”   尹叙顺着她所指,碰了碰伤处,弯唇一笑:“哦,同人打了一架。”   云珏:???   尹叙看着少女惊诧又狐疑的表情,笑容渐深:“从前打得少,偶尔动手也不够尽情,如今才发现,若心里憋着什么事,痛快动一回手的滋味……还不错。”   云珏眼珠转了转,胡乱点了一下头,越过他就要走。   “阿珏。”尹叙喊她。   云珏定步,倒不是被这声称呼里蓄着的温柔打动,而是纯粹的觉得……他不对劲。   尹叙转过身面向她:“日前,谢清芸曾说要为你办一个接风宴。”   云珏回头看他,是示意他继续说的意思。   尹叙:“我记得,冯筠也曾邀你过府,为你接风洗尘。”   云珏皱起眉头。   尹叙:“接风洗尘这种事,倒也不必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所以我建议谢清芸去与冯生商量,将两场并为一场,冯生也答应了。”   云珏的性子是想找谁玩当下就去了,倒是这种特意攒的局,讲究的礼数多,反而拘束。   云珏:“你说这个做什么?”   尹叙:“原本,谢清芸也邀了我。但若你不想我去,我也可以不去。”   云珏一听就不乐意了。   她虽没有太多经验,但也知道所谓的干脆断开,就是对方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不再关心。   似这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寻常的场合愣是要作出些敏感的规避,才会叫人觉得异常。   尹叙太狡猾了。   故意这样说,她让或不让他来,好像都能解读出些动机来。   她沉下气,才不上当:“既是同窗小聚,你去不去是你的意愿,与我何干?”   尹叙微微偏头,小心而温柔:“这么说,我可以去?”   云珏木着脸:“关我什么事。”说完扭脸就走。   尹叙看着云珏的背影,弯唇笑了笑,不料牵动伤口,疼的倒抽一口冷气……   打架什么的,果然还得再练练……   尹叙前脚刚打完招呼,冯筠后脚就找来了,说的正是设个热闹的大宴为她接风洗尘一事。   冯筠:“原本是想私底下招待你,吃个家常便饭,不想谢师姐也有此想法。若你介意,待这场过后,我再私下设宴补偿。”   云珏连连摆手:“冯师兄不必客气,人多热闹,我喜欢的!”   听她说喜欢,冯筠眼中笑意更浓:“好,那我就恭候大驾。”   ……   冯筠与母亲说了在家设宴的事后,冯母便欢欢喜喜操办起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冯府有奴仆,宅邸也翻了新,宴席摆的自然也比从前阔绰。   凑巧的是,云珏第一次去冯府赴宴时,差不多就是去年这个时候。   一年时间的人事翻新,真叫人目不暇接。   云珏坐在妆台前,看着彩英翻来覆去的搭配衣裳,时而问她这件可否,那件可否。   可她已经没有了当初精心打扮的劲头和兴奋。   最后,她挑了件中规中矩的裙子,由彩英梳好头上好妆出门。   赵程谨就等在门口,今日的宴席,他也要去。   看着云珏这身打扮,赵程谨挑了挑眉,不予置评,只是马车行驶时,他忽然冒了句:“尹叙今日也来。”   云珏正托腮看着窗外,眼里没有一点期待,听到尹叙的名字也只是“嗯”了一声。   不然呢?不还是她点头批准让他来的么。   赵程谨开始试探:“表姐……尹叙还没死心想挽回你这件事,你知道吧?” 第93章 “不,打得好。”……   赵程谨对云珏多是直呼其名。   他喊她“表姐”时,肯定别有用心,再连着后面一句话,云珏果然有反应了。   她单手支着头,盯着赵程谨好一会儿,不答反问:“尹叙是你打的?”   看到尹叙受伤那天,云珏就已经有猜测了。可她不想专程去问赵程谨,好像她还记挂着似的,今日顺口问出,纯粹是时机合适。   赵程谨一脸坦然:“是啊,我打的。”   云珏抿了抿唇,表情高深莫测。   赵程谨眼神微变:“难不成你要为他打抱不平?”   云珏闻言,表情转晴,露出笑容与赞赏:“不,打得好。”   赵程谨挑了挑眉,倒是有点意外。   在赵程谨眼里,云珏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没有定性。   初来长安被尹叙的姿态迷了眼,经历了大失所望后终于清醒不再沉迷,待她多见些别的风景,很快就会转移目标。   可现在,一句“打得好”竟让赵程谨窥到了她在尹叙一事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干脆果断。   爱而生怒生怨,那她现在还气着,算是怎么回事儿?   赵程谨想了一阵,思绪逐渐复杂,也忘了追究刚才的问题。   ……   云珏是按照冯府的帖子准时到的,可她来时才知道大家早就到了。   冯筠和之前一样,亲自出来接她。   “赵侍郎,云师妹。”冯筠容光焕发,穿衣打扮渐渐体面,待人接物也自成风范。   赵程谨礼貌性的回了个礼:“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冯筠朗笑道:“怎么会,一听说是为云师妹接风洗尘,大家才赶早来的。”   说完,冯筠目光灼热的看向云珏,可瞥见一身素丽打扮的人时,目光中陡然消减的几分热度,似乎阐述者一种无言的失落,很快,这份失落又被新涌上的一重欢喜掩盖:“云师妹,里面请。”   云珏颔首一笑,和赵程谨一道被冯筠领进府,还没走进正堂,就听到了阮茗姝的抱怨。   阮茗姝结业后,并未留在国子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名额有限,也不是谁都能像谢清芸一样年纪轻轻积累深厚;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将目光放在了更多未能进国子监读书的少女身上。   若生在皇室贵族,无论男女,自是从小就聘请名师资源优渥。   但对于出身平凡的女郎们来说,从很小就要开始学着持家做事,到了年纪就要成亲家人。   琴棋书画见识学问都是锦上添花,会干活会生儿子就行。   操劳一辈子,将孩子拉拔大,却是为让他好好读书,不要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受苦。   纵观大环境后,阮茗姝艺高人胆大的生出了新的想法,在长安城内首开一间女子学堂。   碍于普通人家不愿在女孩子身上花费过多的银钱,所以阮茗姝开的女子学堂,不仅可以勤工俭学,在及格成绩之上,还有分为三六九等的奖励。   所谓勤工俭学,包括但不限于为学堂经营的田地干活,受学堂安排做工。   换言之,就是用这些少女们生在平民之家擅长的事情,去换取她们不曾接触但理应尝试的新东西。   学得好的非但没有束脩压力还能挣钱,哪怕游走在学堂定下的及格线,也能每日领一份鲜蔬和几两肉,四舍五入,一人读书全家不饿!   此举牢牢地抓住了平民人家的心思,顿时有不少女子踊跃来考试。   只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阮茗姝的初衷是好的,但是真正实施起来,但凡有思虑不周处就容易让人钻空子。   前阵子她险些被一户人家讹上了,未经风吹雨打初试牛刀的贵族少女非常生气。   “好在有尹师兄出手相助,否则我一身麻烦!”阮茗姝抱怨完毕,又端茶敬向尹叙:“尹师兄,今日我再补一句道谢。”   尹叙早就到了,挑了个旁边的位置坐下,很少开口。   他脸上还挂着浅淡的伤痕,回到家中,母亲王氏免不得追问原由,但到了外头,旁人就是有再大的好奇,也鲜有直接问出口的,顶多在心中猜测。   如此一来,旁人也不介意他话少安静,更不会无故招惹,阮茗姝是讲得正起劲,顺口就提到了尹叙。   尹叙是沉默,倒不冷漠,闻言也端起面前的茶盏,下一刻,他的目光转向了门厅方向。   那头,冯筠已经领着云珏和赵程谨走了进来,也正看着这头。   冯筠一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阮茗姝看到云珏,先是惊喜,然后又像是想到什么,傲然的转过眼再不看她,继续自己刚才没完成的敬茶动作,喝完就坐回了谢清芸身边。   尹叙也饮了自己的茶,全程都很平和。   冯筠见状,回头看了云珏一眼,其实不止是他,其他人都在留意云珏。   当初一门心思追着尹叙的人,追到颜面尽失,怕是早已恨透了这个男人。   冯筠居然同时请了他们,他知道现在的云珏有多可怕吗?   她已经不是在国子监舌战群师的女霸王了,她是在战场上拿过十七个人头的女战士!   然而,短暂的静默后,云珏扫了一眼厅内的人,笑着说:“人还挺多。”   的确多,冯筠和谢清芸合办这个接风宴,男学女学都请了。   连以往和冯筠有过节的范闻及郑珠都在。   云珏态度一摆,众人顿时醒神,纷纷起身相迎。   严格来说,云珏现在还担着个公主身份,尊敬些,没毛病的!   冯筠忽然转身面向云珏,倾首低语:“都曾是同窗,听闻你回来便都来凑热闹了,无论以往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若你实在有介意的人不妨告诉我,我来安排。”   他这个举动,在旁人来看就相当亲密了。   一双双眼睛又不约而同往尹叙身上瞄。尹叙他是不知道这个宴席的名头吗?   然而,尹叙只是扫了一眼站姿亲近的云珏和冯筠便垂了眼,并无喜怒之色。   云珏倒不是反感冯筠凑过来低语的举动,她心里更多的是感慨。   升官发财鸟枪换炮,真的能让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还记得当初她和尹叙第一次去冯家时,冯筠身为主人反倒显得局促,哪有现在的游刃有余。   “怎么会,都是同窗旧友,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云珏笑笑,如此回应。   冯筠面露笑容,抬起手:“那就请云师妹入座吧。”   随着云珏和赵程谨的到来,这场接风宴就算正是开始了,也是这场接风宴,将“一笑泯恩仇”这几个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初范闻曾因看不起冯筠,带头针对他。   而今,冯筠势头比范闻好,逐渐在长安城立住脚的同时,也带起一批寒门势力注入朝堂,他非但没有报仇,反而在今日的接风宴上邀请了范闻。   开席没多久,范闻主动端着酒盏起身,当着众人的面给冯筠敬了杯酒。冯筠风度极好的应下,气氛越发融洽和乐。   云珏跟着大家说笑,眼神却悄悄瞥了一眼尹叙,她忽然想起,当初那件事真正牵头的,其实是尹叙。   她有些冷漠的想,叫你什么事都喜欢背着人做。   做好事背着人暗地里做,到头来谁也没提你一嘴;谈情说爱也背着人做,碰上旧日相好旁人还觉得你俩不熟。   活该。   尹叙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但他也很认真的在听,瞧见范闻和冯筠说开敬酒,嘴角甚至扬了扬,也在云珏瞄过去时第一时间察觉,转眼看向她。   可云珏已经收回了目光。   因为范闻和冯筠这一茬,大家顺理成章谈起国子监的事,第一个说到得就是小胜文栏。   不过大家不敢太打趣云珏,毕竟她手握十七个人头。   话题很快扯到监外历练上,连腼腆的郑珠都参与进来,正热闹着,云珏听到身旁响起一身很轻又很刻意的叹息。   云珏的位置挨着谢清芸,谢清芸另一侧就是阮茗姝。   谢清芸这一叹,阮茗姝和云珏都转头看过来,因为动作太一致,两人又对望了一眼。   阮茗姝对云珏是有些脾气的。   云珏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跟谁都打了照面,除了她。   亏得自己在听到她十七个人头时还为她高兴过。   真是一点交情都喂了狗!   阮茗姝轻轻剜了云珏一眼,就听谢清芸对云珏说:“本来呢,我们也算不得什么闺中密友,你的私事我不该插手。不过,这个接风宴多少有我一半的功劳,若叫你在这失了态,把气氛搞砸,咱们怕是得结个梁子,所以……”   云珏和阮茗姝都看着谢清芸,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所以什么?   谢清芸冲阮茗姝笑了一下,望向云珏时又肃起脸来:“你的接风宴,自然是冲着你来的,你最好有个准备。哎,不愧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军,见血开光,命转桃花呀。”   阮茗姝一听就懂了,难道冯筠对云珏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忽然间,她又想起另一桩事来。   魏王的事情后,陇西和朝廷似乎回到了一个平衡点,渐渐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有人觉得,这是圣人与陇西的交易,毕竟现在的圣人手握大半江山的实权,不惧陇西。   可哪门交易都得有个保障,随着赵程谨留在长安入朝为官以及云珏再次入长安,圣人欲利用二人的婚事加固这段关系的猜测油然而生。   阮茗姝暗想,难道圣人真的在打她婚事的主意?   冯筠等人都是陛下从新学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陛下的人。   不会吧……   阮茗姝对云珏的那点气性忽然就淡了。   她也挺不容易的。   ……   冯筠今日是真的高兴,新宅设宴,高朋满座,所有的气氛都在昭示着新开始的美好。   他搬出一早就买好的美酒,奉上精致佳肴,在推杯换盏间,看云珏的眼神也越来越直白,以至于旁边的人就算是瞎了看不见,也得被他的目光烫到。   郑珠喝了几盏酒,脸蛋泛红,胆子也大了,碰了碰阮茗姝的胳膊:“阮姐姐,冯筠今日……是不是来为云珏找场子的?”   阮茗姝闻言一愣,细想一下又合情合理。   当日尹叙拒绝云珏的事满城皆知,现在的冯筠像是要当着尹叙的面将云珏拉到身边!   真是霸道又柔情呢!   否则哪个傻子会同时邀请尹叙和云珏!?   只是,这份霸道柔情背后是皇命难违还是真心实意,又或是各占一半,就说不好了。   大概是为了让年轻人聚在一起无拘无束,冯老夫人除了在云珏来之前露了一面,后头一直留在自己的院子。   原本冯筠还准备了茶室,供大家吃茶歇息,奈何这陈年佳酿后劲足又上头,像郑珠这样的小娘子,乘兴喝了几盏,起来时人都在晃,冯家还没那么多房间供大家休息。   左右这个接风仪式算是完成了,冯筠耐着性子一个个送出门,扶上车。   到尹叙时,冯筠忽然转头叫住云珏:“云师妹,你稍等一下,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云珏对阮茗姝那个民间学堂很感兴趣,正在同她讨教,谢清芸在旁听。   闻言,云珏冲他点了一下头,又转回去继续聊。   冯筠这才看向尹叙:“尹兄还能站起来吗?”   尹叙席间几乎没说话,也没盯着谁看,酒倒是喝了不少。   他挡开冯筠的手,自己撑着站起来:“无妨。”   他走出来,脚下的步子直发虚,途径云珏身旁时,忽然一个趔趄,整个人倒向另一边。   “小心!”阮茗姝面对着云珏,最先看见,叫了一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珏已经伸手拉住尹叙,一个巧劲儿将他扶稳,冯筠才走过来,怔然又警惕的看着尹叙:“尹兄没事吧?”   尹叙同他摆了摆手,眼睛看向云珏,“多谢。”   云珏松开手,还假模假样的拍了两下:“客气。”   尹叙勾勾唇角,一个人走出去了。   一旁,跟谁都不太热络的赵程谨抱着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表情复杂…… 第94章 我很少想过去的事,更着……   云珏留到了最后,被请到茶室,赵程谨本想跟着,结果被云珏打发,只能冷着脸到车上去等。   冯筠专程回房洗了一把脸,又换了一件衣裳,来的时候,身上的酒气淡了些。   云珏坐在茶座中,盯着茶案上崭新的茶具,并不是尹叙当初送的。   “久等。”冯筠在云珏对面坐下,笑道:“方才没见你喝什么酒,我为你煮一味茶吧。”   云珏看着冯筠轻挽袖口,煮茶的姿势已非常熟练,忽然开口:“冯师兄要说什么就说吧,兴许用不上一盏茶的功夫。”   冯筠动作一顿,脸上的喜悦淡了些,声音也沉了:“说不准刚好一盏茶呢?”   云珏不再反驳,任由他煮好茶斟上。   安静的茶室里,很久才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我曾梦到你。”   云珏抬眼看去,对上冯筠投来的目光:“很多次。”   “自从你在国子监里站出来为我说话起,我就把你刻进了脑子里。”   “当时,有人告诉我,你的身份不是我可以招惹的,所以我努力的抬自己的身份,可等我站在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位置时,你却上了战场。”   “你一定不信,我那时的挫败和无力,更胜从前不曾出头时的情形。”   “至少在仕途和前程上,我从未想过放弃,再难也是往前走的,可那一刻,我竟有种自己这一辈子都追不上你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如当初你曾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一片光明,却又很快抽离,连个准备都不给我一样。”   冯筠认真的看着云珏:“阿珏,家世背景,我可以累积;才情学识,我可以积累;权利地位,我可以争取。你为何不能看看别人?”   云珏盯了他半晌,笑起来:“还差一样。”   冯筠:“什么?”   “脸啊。”云珏答得轻快:“尹叙的家世背景,才情学识,权利地位,你都愿意努力争取积累。再换张脸,你不就是他了?”   冯筠眉头一皱,脸色有些不好看。   云珏向后一靠,盘腿坐着:“我记得,冯师兄最初的那首诗,写满了对母亲的心疼和愧疚,你想入朝为官站稳脚跟,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这很应该。”   “不过,师兄莫不是因为前一个心愿已经达成,往后的方向没了寄托,便将我放在这个位置?告诉你我的身份不可招惹人难道没有告诉你,你说的这些我都不需要吗?”   冯筠:“可是……”   “师兄为什么喜欢我?”   冯筠觉得云珏思路太快,他本就紧张,一不留神兴许还会被绕进去。   “我已说了,你助我的情谊,我永不会忘。”   “可尹叙也帮你了,你怎么不喜欢他?”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那我换个问法,师兄如今身在朝堂,虽大体一帆风顺,但难保会有再遇困境时,若这时再来一人,对方也是妙龄女子,同样对你出手相助,你又如何?”   “我自当感谢,但这与对你的感觉不同。”   “为什么?”   “因为……”冯筠顿了顿,慢慢沉下气,“因为就是不同。”   “哪怕对我做同样的事情,但只有你是出现在那一刻,行为可以复刻,当时的心情和感觉永远无法复刻。一旦触及类似情景,我只会想到你。”   云珏表情认真的看着冯筠:“师兄的答案,也是我的答案。”   冯筠怔住。   云珏缓缓道:“我当然知道这世上有比尹叙更好的人,但在我经历过的那一时那一刻,偏偏就是他出现。你可以把自己变得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厉害,但你复刻不了那种心情,你做这些,我只会想到他。”   冯筠:“你到现在还喜欢他?”   云珏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不答反问:“师兄,你真的是因为我喜欢尹叙,才这般努力挣得今日的一切吗?”   这话似乎问住了冯筠,他唇瓣轻动两下,愣是没吐出词来。   云珏则继续说:“如果是,那我或许会对师兄有些失望。为了迎合对方的喜好和心意,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成为另外一个人,是我最抗拒的事。”   “但若不是,那我应该恭喜师兄。今日在堂上,我观师兄的喜悦皆是由心而发。所以,师兄未必是因为别人才努力活成那样,而是他那样的人,本就是你向往活成的模样。这种想法,早就根植在你心里,在过去每一个失落失望甚至绝望的时刻,鞭策你。”   “而我喜欢尹叙,成为了鞭策你的其中一条理由。”   看着怔愣的冯筠,云珏笑容温和:“今日的师兄挺胸抬头,容光焕发,能游刃有余的处理周边的人与事。你最大的心愿,早已圆满,我这一条,姑且算是小小的遗憾。”   冯筠眼神一动,下意识就要反驳:“不是!”   云珏:“难不成我拒绝了师兄,你今时今日得到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你一刻也不会觉得欢喜了吗?”   冯筠彻底语塞。   今时的境况,已超出他原先的预想很多,他不是盲目为了得到云珏才这般努力。   只是……贪心的希望一个十全十美,即便没有云珏,这本也是他向往的路。   明明是自己也期盼的事,硬要拉她来捆绑、施加意义,是不是有些卑鄙了?   这样想着,冯筠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抬眼看向云珏。   “师妹,你真的很奇怪……”   云珏不解的看着他。   冯筠一口喝干自己面前的茶盏,笑叹道:“你追着尹叙跑时仿佛没头没脑不经思考,可转身说起这番话,竟然又头头是道。我忽然觉得,你喜欢尹叙这件事,未必是见色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冯筠这番话,竟让云珏怔了怔。   冯筠并未察觉云珏异样,继续道:“所以,当初还在国子监时、你第一次和尹叙来我家时,并不是我的错觉,你那时已经察觉我的心思,并且拒绝了我,是不是?”   云珏轻轻垂眼:“师兄说的这些,我不大记得了。我很少想过去的事,更着眼往后的路。师兄今朝熬出了头,却也是一个新的开端,还请师兄莫要为了小小的遗憾伤心太久,早早打起精神,毕竟……”   她抬起眼,冲冯筠轻轻一笑:“师兄命中的人只会在将来等你。”   ……   离开冯府时,云珏没要人送,一个人出来了。   她手里搅着衣带,若有所思。   停在一旁的马车驶了过来,云珏登车,一掀帘子就看到赵程谨的臭脸。   她坐下来,赵程谨就开始了:“冯筠找你说什么了?”   云珏瞥他一眼:“你看不出来吗?”   赵程谨:“你还记得来时我问你的话吗?”   云珏想了想,大概是那句:“尹叙还没死心想挽回你这件事,你知道吧?”   “所以呢?”   赵程谨气笑了:“我看你这样子,八成是拒了那个冯筠,也好,冯筠那性子,你俩成了也得离。但你之所以会拒了他,该不会是还想着尹叙吧?”   云珏眼一瞪,调子都拔高了:“我没有!”   赵程谨抽了抽嘴角,意味深长的“喔”了一声:“这么说,你已寻常看待他了?”   云珏张口就来:“是啊,寻常看待,一般人。”   赵程谨笑了笑,说:“既然如此,你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方法。也省了他对你不死心。”   云珏:“什么?”   赵程谨:“另寻新欢呗。冯筠不合适,整个长安城,还找不到另一个合适的?尹叙这种人,最重体面尊严,你若有了别人,他还能拉下脸面纠缠?”   云珏支起脑袋,笑了一声:“好主意。”   赵程谨闻言,眉头一拧,似乎在思索什么事。   马车抵达时,赵程谨和云珏先后下了马车,落低刚走两步,云珏眉心一皱,刚要转身防备,手腕已经被紧紧拽住!   一身酒气的男人眼神很沉,直勾勾的盯着她。   赵程谨听到动静回身,跟着一愣。   尹叙!?   云珏看到人后便没有再动手,尹叙也直接:“说两句。”   赵程谨脸色一变,看向云珏:“阿姐?”   云珏与尹叙对视片刻,平声道:“我以为,尹师兄要说的,当日在竹林就已经说完了。”   赵程谨完全听不懂,什么竹林?   尹叙眼神轻垂,像是经过了一个短暂的犹豫和挣扎,又倏地抬起,沉黑的眼底蓄着比前一刻更浓重的决然:“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不说,我总要再找机会说。你若真厌弃我,也不想我日后时时刻刻找机会纠缠你,是不是?”   赵程谨: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云珏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若尹兄有事,不妨先进去……阿姐?”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今日府上没有热茶待客,怕是要怠慢监丞大人。”云珏全无招待之意。   尹叙勾了勾唇角,“也好,不过这里人太多。”说完,他拉着云珏就往府旁的小巷走。   “郎君……”流芳无措的看向赵程谨,赵程谨却伸手作阻,摇了摇头。   尹叙虽是男人,真要动起手来未必讨得了好。   赵程谨今日想了许多,这时只是道:“在这等着,若有异常再过去也不迟。” 第95章 “滚!开!”……   僻静无人的小巷,云珏被堵到了角落。   尹叙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并不知道堵人得全方位的堵,以至于他堵都堵得相当礼貌,手掌虚虚的按在呈直角的墙面上,身体并未迫近,云珏随便弯个腰就能溜出去。   酒气酝酿在两人之间,云珏分神的想,他们上一次这样私密的说话,还是在那个竹林。   刚想到这里,尹叙突如其来说道:“我错了吗?”   云珏闻言,思绪回拢,眼中亦蒙上一层暗色。   最生气的时候,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被父辈们的谎言耍的团团转时,她亦受未明的真相所扰,靠抄经静心。   他错在没有早早勘破谎言及时出手,还是错在没有在她当初追求不舍时就将她推开?   她随军作战时,曾见父母收到陇西来报,姑父与姑姑及时截获了河北道的援军,整个过程相当的短,甚至都没多少伤亡。   而这个结果,全因尹叙及时勘破密信截获情报又给出假的调令。   否则,他们就不是清剿余党这么轻松,而要实实在在大战一场,那时的伤亡绝不会似现在这样好看。   不止如此。   当日尹叙得知了宝藏的事,曾亲自前去鄯城查探,还被兄长射伤。   当时他大概震惊又愤怒,所以邀约竹林,说了些重话。   之后他发现异常,竭力追踪,身上的伤全都是草草处理,还是平乱复盘时被父亲发现他手臂渗血。他出现在岐州时,第一件事就是借揭穿魏王一事,先缓和陇西和朝廷的矛盾。   他并不是一见风吹草动便主动断开明哲保身,相反,是拽着那最后一丝希望,竭力去给眼前的死局扯开一个明亮的口子。   这些思虑,云珏反反复复在心中过了很多遍,所以答案也很干脆。   “你没有错。”   尹叙勾了勾唇,问出第二句:“易地而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云珏这才愣了愣,说:“当初是你要断开,现在何故说些有的没的?”   尹叙手臂微收,朝她近了一步。   彼此的气息瞬间侵入对方的亲密距离里。   尹叙:“若这辈子只剩这一次交心机会,我也想求个明白。”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与我在一起后才发现你我阵营不同,而我们注定不会背叛家族,你要如何?”   这话并没有给云珏带来多大的困扰,她甚至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有水平。   少女轻轻抬眼,黑亮的眼眸里目光很平静:“你这问题矛盾重重,我实在不知怎么回答。”   “若真是你所言的前提,那么我从一开始,就会由家中给个抱恙在身的由头拖延不出。既然我从未来过,又何来和你的相识?何来对立?还是你觉得,我家中明知情况凶险,仍会将我送出来?”   尹叙眼神微变,不像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更像是心中的猜想被印证。   云珏已失了谈性,眼睛瞄着可以撤离的路线:“你说了可不止两句话。当日我们在一起时我就说过,我重诺。你说喜欢我,我便相信,也回应你一份喜欢,可一旦你表明要断开的意思,我便当真。”   瞄好了路线,云珏抬手看向尹叙:“你敢说,当日说那些话没有含着几分真心?至少那时你是真心要放手,真心要送我走,所以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经没了以后……”   说完,云珏猫着腰就要跑。   没想尹叙早就把她的行动轨迹侦破,弯身一捞,又将人捞了回来重新按回墙角,脚下再近一步,倾首抵住她的额头:“最后几句。”   云珏两只手腕都被他握着,稍有反抗,便会受到男人力道的镇压。   “你好歹是个颇负盛誉的君子,当心我叫人来,到时候你就也得尝尝被非议的滋……”   “我错了。”   尹叙静静地看着云珏,低哑的音调仿佛压抑着浓重的情绪。   他又说了一次:“可是我错了。”   “我喜欢你时就已知道情形不利,虽然当时听到的都是谎言,但若我能多花心思了解你的全部,或许能更早察觉端倪,也不会做出那种决定。这是一错。”   “只因你回回见到我都露着一张笑脸,常常在我以为你该生气不悦时,你却自己越过了那道情绪,我便误以为你好像从不会受烦恼困扰,以至于从不曾想过,你只是习惯了不同亲近的人表露自己的坏情绪,这是二错。”   “当初对你说出那种话,并非我本心,但它实实在在伤到你,同样是错。”   尹叙认认真真的数落着自己的错,眼里映着少女怔然的模样,他轻轻笑了。   “如今的我,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若我能再聪明些,能力再卓然些,也许能想到更稳妥的法子护着你。如此,也不至于在真相大白后,让你怀着愤怒和委屈,还要承认我没有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骄傲和原则,所以你选择顺着我犯糊涂造成的局面,借舍弃我来斩断那些坏情绪。”   “阿珏,我们打个商量,换一个方式好不好?”   “是我的错,你怎么发泄都可以。不是往日里你拿捏着分寸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小,而是你真正的坏情绪,恨也好,怨也好,无关大义,只论你我之间。你心里想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当尹叙说到那句“不同亲近的人表露自己的坏情绪”时,云珏眼里已然划过一丝惊色。   直到尹叙说完,她像是才缓过来,忽然用尽全力的推开他。   尹叙退开几步,她已伸手指向他:“不许动!”   少女黑亮的眼眶微微泛红,语气似是怒极:“什么一错二错,你最大的错,就是自以为了解我说了这么些有的没的!什么怨什么恨,我为什么要对一个随意就可以抛弃我的人动怒生恨?你也配!?你我之间,我问心无愧,就算我今日将你踹开另寻他人,那也是你活该!像你这种可以随意舍弃意中人的男人,留着过年节吗!”   她主动逼近一步,像一只发狂的小兽恶狠狠的盯着他:“你记得秦怀月吧?我可是把她打的亲娘老子都不认得!从前看你像个人我才礼貌对待,别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   盛怒中的少女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的态度和措辞,早已与往日判若两人。   尹叙面色平和,仿佛蓄着无限耐心,他主动握住云珏因为激动捏起来的拳头抵在自己心口:“你来。”   男人音色低沉温润,仿佛融了幻术的咒语,云珏一个激灵,飞快抽回手,转而张开手掌对着他扬起。   尹叙一动不动,面不改色,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巴掌落下。   少女扬起的手,又一点点落了下来,一道回落的,还有她的情绪。   云珏往后退了一步,靠回墙角,闭眼摇了摇头,语气再变:“方才是我激动了,抱歉……”   尹叙看着她,忽道:“我安排你二进长安一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云珏刚刚情绪大动,这会儿心跳很快,呼吸微促。   和尹叙谈话简直是个失误。   少女的语气一改从前,变得尖锐起来:“知道又怎么样?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跟你破镜重圆的?”   尹叙笑了笑,似乎完全不介意她话语和态度的微妙变化,甚至欣然接受:“不可否认,我的确这样想过,可你太过决绝,才叫我觉得自己误判了。所以,这就更奇怪了……”   “陇西与朝廷的关系,你已了然,明知是我安排,便是这时候再祭出抱恙在身之类的理由,圣人也未必会为难,以你在家中得宠的势头,咬死了不肯,又有谁会逼你?”   尹叙靠过来,两手撑在她两侧,双腿也压住她,竟是个远胜刚才,严丝合缝的堵法。   男人步步为营层层逼近的态度,在这一刻显现出来。   真他娘的是个高手!   他的声音压下来,像情人间的低语呢喃:“你心里的小主意那么多,这一次打的又是哪个?外人对圣人再度召你入长安是有什么打算早有猜测,你或已有耳闻,加之赵程谨亦选择留在长安,你是不是跟着生了什么念头?”   云珏紧抿着唇,回应的字句在口中滚动筛选,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滚!开!”   尹叙如闻情话,眼中明明透着笑意,说的话却坚硬:“阿珏,我说的这些,最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否则,不必我动手,你的家人会第一个反对。那时候,你的小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你!”撕开最初坠入情网时的青涩和激动对峙的两人,同时看到了对方更深的一面,也将自己鲜少示人的一面展现在对方面前。   所谓解读,无非是圣人怕是想借她的婚事彻底和陇西绑定。   她和赵程谨,作为云赵两家的子女留在长安,便是陇西与朝廷之间的桥梁。   这虽然只是不明真相的外人的看法,可云珏看来未尝不可。   圣心不定,也许此前的矛盾是一场戏,可再过十年呢,二十年呢,圣人退位新君登基呢?   那时候,陇西和朝廷还能维护如今的关系吗?   这些年来,云赵两家只管埋头陇西奋力经营,朝中有太多对陇西一无所知的人,时而蹦出些荒唐猜想和言论。   总要有人先站出来,为他们挡下无谓的风波,让所有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战士不被辜负。   这也是赵程谨选择留在长安的原因。   就云珏的情况而言,若是她瞧上谁要嫁,父母未必阻拦,但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利用自己的婚事,他们绝不会允许,可能还会连夜把她打包回陇西。   “尹叙,你敢对我爹娘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   尹叙眼中映着少女凶狠的模样,目光荡着纵容的浅笑,答案依旧是那句:“随你。” 第96章 “我……有一个朋友…………   从被“软禁”在长安到尹相带入府援救,这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云珏都在思考人生。   她从小在陇西长大,在不触及父母原则底线的情况下,一直活得很自在。   她没有兄长身上肩负的那种责任和使命,唯一被寄予的期许,便是好好活着。   可是,父母常年坚守边关,兄嫂相携勇战沙场,军户家眷守望相助,再年幼调皮的稚子顽童也知保家卫国是不可开玩笑的大事,往来商旅无不对陇西军心怀感激。   在那里长大,想当个没有责任感的人都不容易。   纵然幼时被那件事吓得尿裤子,夜夜噩梦,在懂事后,也知当时的情况是多么无奈。   当日来长安,她心里不是没有担忧。   即便有母亲那句为她定心的话,她也想过,自己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后来,遇见了尹叙。   她不想当个时时刻刻想家的废物哭包,便将尹叙当做留在这里的寄托。   没想留意的久了,倒也真的喜欢上了,还搞到了手。   中间的过程算得上愉快甜蜜,只是没想结束的这么潦草。   她曾经的确委屈难过,但在跟随母亲走这一遭后,她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念头,在她二进长安,听了些风言风语后,渐渐成型。   情情爱爱什么都,她试过了,也无怨无悔了。   运气好点,还能再找到一个心仪且立场一致的如意郎君。   届时,她便撺掇这位郎君和自己一起架起长安与陇西的友谊桥梁。   无论过多少年,之前的事情都不会再重演。   即便重演,它也只能是演的。   尹叙那番话,她刻在心里,觉得他说得对,并不只是赌气。   只不过,这种念头是不可以让家中亲长窥伺到的。   他们一定不许,且觉得她是年少无知,又或是为情所伤后的自暴自弃。   所以,她只管在心里埋着这个小心思。   谁曾想,她自以为四平八稳的心态,竟在被尹叙堵到墙角的三言两语撩乱。   一个过气情郎,胡言乱语几句,就想搞她心态!   哪怕过往种种还未从心中彻底拔除,也忍不了了。   “哼!”云珏越想越气,猛一拍案,桌上的茶盏都跟着颤了颤。   在旁奉茶的彩英抖了抖,心里暗暗嘀咕,到底是说了什么,叫女郎动了真怒,那位还能手脚健全的离开?   云珏回房呆了一会儿,火气消了大半,又饮了几碗凉茶,这才杀去赵程谨跟前。   “你跟我说说,你都同尹叙胡说八道什么了?”   面对少女的质问,赵程谨才是真的四平八稳:“没说什么啊。”   “少跟我装!你不是约他打架了吗!?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可疑!”   赵程谨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那他说什么了?我看你气的不轻,不如你说说,我们好对对词儿,看看是不是我说的?”   云珏险些被未出口的脏话噎道。   她劲劲儿的眼神用力的瞪了赵程谨一眼,扭头就走。   毛病,都有毛病!   这一夜,云珏难得的失去了自己的优质睡眠。   她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那些她早不去想的事凌乱又颠倒的出现。   她梦见自己还在山中的日子,穿着灰扑扑暗沉沉的小褂子,坐在门槛上遥望来路。   一转眼,她就回到了家,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系着讲究的花带。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落在她腰间,带着灼热气息一把扯烂了她的腰带……   又梦见自己被挟持着赶路,最后被丢下了吊桥,掉进水里。   慌乱与窒息间,一双有力的手臂缠上她的腰,将她捞出,她看着面前的尹叙,哭着在他面前尿了裤子……   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云珏半点睡眠后的神清气爽都无,拖着笨重的步子迈向国子监大门。   一进教舍,忽然有许多双眼睛瞄过来。   这眼神,恰似她从前在国子监的情形一样,带着满满的探究。   若一定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是从前那种探究,多少掺杂鄙夷与不屑,如今的探究,则是一种微妙的激动与……羡慕?   云珏秀眉一拧,莫名其妙。   但很快,她就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坐下后,那些眼神还粘黏在她身上,可板凳都还没坐热乎,这些眼神忽然齐齐转向大门处,又从大门方向一路移回她身上——一道身影出现在云珏的余光里。   云珏转过头,就见尹叙端着个食盒站在一旁,那食盒还挺眼熟,像是她的。   尹叙眼底含着笑,旁若无人,从容不迫的将食盒放在她的面前。   “你今早走得太匆忙,将这个忘了。”放下食盒,他又笑着补了一句:“怎么魂不守舍的,是我叫你昨夜没睡好?”   你给我等一等!   云珏脑子飞速旋转,不错,她今早有些魂不守舍,下马车时似乎是忘了拿食盒。   大概是被他撞见,顺手捎带过来。至于她为何魂不守舍,全因他那些话搅得她一夜乱梦。   句句都是实话,可断章取义后从他嘴里说出来,浑似是他做了什么叫她一夜没睡好,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为对方准备食物的地步。   说时迟那时快,云珏一手抓饭盒,一手抓尹叙,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教舍,勾起一片震惊的眼神。   几乎是两人前脚刚离开,众人后脚就在教舍里掀起议论。   从:怎么回事?监丞大人怎么会为云珏准备饭食!?   演变到:什么?监丞大人奉命负责云珏的起居饮食!   最后变成:传下去!监丞大人已经与云珏同吃同住,两人早晨一起出门,还吃同一盒饭食!   ……   云珏气势汹汹的将男人搡到墙角,托起手里的饭盒逼近:“你什么意思!”   尹叙扫一眼她托在手里的饭盒,试图讲道理:“方才不是说了,来给你送饭盒,你忘了拿。”   “你当我是傻子吗!一手断章取义要叫多少人误会!?”云珏一手托盒,一手叉腰的在尹叙面前走了两个来回,最后步子一定,侧身面向他,尚且还保持着一份理智。   “是,我是爱慕追求过你,可你扪心自问,我何时利用流言蜚语来捆绑你了!把话说清楚就那么难吗?你会闪了舌头吗!?”   “你分明是在污蔑我的清白,企图把我们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尹叙面不改色:“我以为你并不想和我说话,所以简略的说一说。”   云珏揭开饭盒扬起,作势要扣他身上,“你试试再说一遍?”   往日里细腻体贴,只愿哄情郎高兴的少女,不知不觉间已毫无顾忌的把自己不细腻不体贴的一面展现出来,可尹叙看起来……适应良好。   他盯着云珏手里的饭盒,诚恳的纠正了自己:“但再想一想,似乎是卑鄙了些。”   云珏睨他一眼,手里的饭盒慢慢放下来:“既然知道此举卑鄙,往后别再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最后一句时,她满脸写着“我可机灵着呢”!   尹叙看了她半晌,轻轻叹气:“阿珏,你讲讲道理。当初我还未对你动情时,也不曾阻断你追求我的权利,如今,为何不许我追求你?”   云珏嗤笑道:“事实证明,追来的感情命就是短些,早知如此,我当初根本就不会追,也劝你及时收手,否则,即便我真的答应了你,或许也只是想尝一次始乱终弃的滋味。”   尹叙竟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她的话,然后赞同的点头。   “若你先接受我,然后再狠狠抛弃我,顺带让我声名扫地,我们就算一人一回打平,届时我再继续追求你,你是不是就不能用这个理由来堵我了?”   云珏:……?   尹叙轻轻垂眼,俊美的脸上溢出一丝堪称无奈的自责:“抱歉,我也是第一次追人,那你觉得我怎么做才好?”   云珏面无表情的重新举起手里的饭盒对准了他。   尹叙谨慎的退开一步:“这种小事,我还是自己慢慢想吧。”   说完,他冲云珏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   这日散学,云珏从下马车脸色就不对,一路冲回房间,她甩了鞋子就跳上.床,用被子裹着脑袋,一边滚来滚去,一边埋着脸发出消音后的尖叫。   彩英吓得面无血色,战战兢兢的守在床边,伸出来的手,缩回也不成,安抚又不敢。   云珏埋在被子里嗷了半晌,忽然坐起来,发髻散乱,碎发铺脸,她膝行至床边,探身握住彩英的双肩,将她挪到床头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下。   彩英哆哆嗦嗦:“女、女郎这是怎么了?”   云珏小脸深沉,“我有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要与你讨论。”   彩英连忙端正坐姿:“女郎请讲!”   云珏轻轻舔唇:“我……有一个朋友……”   彩英:……?   云珏渐渐投入:“此前,她与一个人结了怨。哦不,也不能说结怨,大抵是她被辜负了一回,生了些心感失望的情伤。我……这个朋友并没有纠结于此,因为也不能把所有的错全归咎在那一人身上……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错!他还是有错的!”   “人生短暂时光宝贵,这种情况,大约等到遇见一个新的人,有了新的悸动和欢喜,又或者自己过个三年五载,再见旧人时,自然而然就生出一种相忘于江湖的淡然,再不挂心。”   “但是!”云珏叹了口气,“这事情才发生没多久,还新鲜热乎着。”   “我……那个朋友,如今既没有遇见新的人和新的悸动,也没有个三年五载来过度,心里其实还残存着些没过去伤情。不想那人竟冲到了面前,表示我……那个朋友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随意处置他,他甘之如饴绝无怨言!”   “你知道的,我……那个朋友的性子,一向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这也……”   彩英感叹道:“……这也太难抗拒了。”   “对!”云珏双手一击掌,指向彩英,眼含激赏,如遇知音:“太难抗拒了!” 第97章 醋意横生   云珏头一晚就没怎么睡好,见她情绪如此失控,彩英担心她这晚又难安生,便转去厨房给她熬安神汤,可回来才发现,人不在房里。   与此同时,赵程谨的书房被霍霍的非常惨烈。   云珏漫无目的的翻着赵程谨的书,抽一本,翻两下,丢掉,再抽一本。   流芳战战兢兢的站在赵程谨身边,神情惶恐。   相较之下,赵程谨竟是难得的冷静,平声问:“你找什么呢?”   云珏拧着眉头,也不看他,咕哝道:“不知道,随便看看。”   赵程谨宽容的点点头,走到书案边拾起几份公文,转身离开:“去茶室。”竟是大方的将书房全让给了她。   云珏一直待到夜深了才出来,饭都是在书房吃的,可等她从书房里出来时,竟是神清气爽。   流芳进去收拾书房时,只见书案上堆的全是兵法……   彩英服侍着她歇下,没多会儿,人就睡沉了,次日一早,云珏饱睡后醒来,精神奕奕的出门,彩英原本担心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   正是早间入学的时间,尹叙负手而立,肃穆冷清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子。   学子们无不打起精神正冠理袍,端正姿态跨进正门。   将军府的马车刚停下时,尹叙便瞧见了。   在这里站了一个早上的男人眼中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身上那股冷冽严肃瞬间笑容。   云珏轻快的跳下马车,这回她有记得带饭盒。   看着她挎好小书包,拎起饭盒,尹叙嘴角弯了弯,然下一刻,弯起的嘴角僵在原地。   从她身后,又下来一个青年,模样面生,生的细皮嫩肉,大抵是因为第一次同女子共乘,脸上甚至有些飘红,下车后便连连向云珏颔首躬身——毕竟是公主,哪怕是名义上的,共乘也是殊荣。   此举果然引来了许多路人学子的注目,甚至有人很快认出了那青年。   “子硕?”一路过监生盯住那青年,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你、你怎么会同长宁公主处在一起?   方子硕脸更红了,转身同云珏道了谢,然后才与同窗先走一步。   云珏目送青年进门,目光一偏,便与立在正门处的男人四目相对。   尹叙脸上并无异样,甚至在云珏看过来时,再度露出笑容。   云珏眨眨眼,竟同样回了一个笑容,一手拉着包带,一手提着饭盒走过来,   她这一笑,反倒让尹叙愣了神,直至少女从身边走过,他才如梦初醒,目光追了上去。   云珏步调轻快,并未回头看他。   尹叙皱起眉头,回想着她刚才的反应,隐约觉得她有哪里不同。   ……   云珏和本届监生同乘的事情很快就从男学传开,似一阵风般吹遍女学。   那监生名叫方子硕,也是个出身一般的寒门子弟。   因为这件事,短短一个上午,云珏曾经在国子监掀起的风浪和小胜文栏的由来重新被挖出来。   谁曾想,昔日被一众师生视作翻天魔王的少女,在如今的学生们眼中,竟成了个文能搅风搅雨维护正义,武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女英雄。   原本对她不甚了解颇有微词的学生,竟转而默默仰慕起来,男女皆有。   甚至有人觉得,冯筠能平步青云,全赖遇上了长宁公主这位贵人。   是以,方子硕被调侃成冯筠第二,大家都觉得,攀上了陇西这位贵女,前途无可限量。   对此,方子硕只是红着脸埋头读书,不解释也不否认,以至于有人发现,监丞大人在看向方子硕时,眼神格外幽深。   不过,云珏本人完全没有受到流言蜚语的影响,她正在琢磨其他事——   “游览胜地?”谢清芸从一堆文章里抬起头,疑惑的看向云珏。   在众学子眼中严肃又迫人的博士厅,云珏倒是待得很自在,她踢了个软垫挨着谢清芸坐下,一边剥她案上放着的桔子一边道:“圣人也说我得了空便四处转转,闲着也是闲着,我就问问你。”   谢清芸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这么说,你其他事都忙完了?”   云珏想了想:“我也没什么好忙的呀。”   好得很。   谢清芸从书案最下面抽出一份作业来摆到她面前:“也是,其他事都有人代你忙了,你自然是闲些。”   云珏瞅了眼赵程谨帮忙写的作业,诚恳的问:“怎么,写的哪里有问题吗?谢博士只管道明,我帮你转告阿谨。”   谢清芸:“……我们还是来聊聊长安的游览胜地吧。”   云珏补充:“好吃的也要,届时我设个私宴,请你们一道,玩个尽兴!”   ……   午间的散学铃响起,方子硕想起什么,收拾了一下书案匆匆起身。   “子硕!”同窗激动地逮住他,继续调侃:“你跑哪儿去?该不会要去找长宁公主吧!”   方子硕脸红的仿佛快熟了,挣开同窗的手,“你、你莫要胡说。”   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很诚实的走向女学方向。   隽秀的青年怀抱着自己的饭盒,眼睛盯着脚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几步还会弯起唇角。   活像个要去见情郎的怀春少女。   刚刚越过思行廊的拐角,一个沉冷的声音传开:“站住。”   方子硕一怔,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喊自己,寻声看去,青年瞬间变得僵硬又局促,连脸上的红晕都散了。   “尹……尹监丞……”   尹叙负着手站在廊下,不知是已经用完饭刚好行至这里,还是早就等在这里。   “这么匆忙,是要去哪儿?”   方子硕舔舔嘴唇,紧张道:“午、午间休息,学生正打算去用饭。”   尹叙扫一眼他手中的饭盒,“是么,那正好,你就在这里用吧。”说话间,他负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手里捏着的那份文章,正是方子硕的。   正值午间休息时刻,学生用完饭要么回教舍歇一歇,要么稍微走动一下消食,思学廊又是国子监里一条主干道,往来的人不少,尹叙拦下方子硕这一幕,很快引来不少好事之人暗藏偷瞄。   不瞄还好,一瞄都炸开了。   只见尹监丞拿着方子硕的文章,竟将人拦在思学廊下考问,从结构到立意再到措辞,又发散思维旁征博引提出更多相关疑问。   方子硕起先还能应答几句,到最后就只剩憋红了脸站在那,抱着个饭盒茫然无措。   再看尹监丞,无论方子硕答或者没答出来,他都是那副漠然的表情。   末了,他将手中文章一卷,抬手塞进方子硕怀里,淡淡道:“基础尚可,但尚有匮乏之处,且不说要你将做学问变得同吃饭一般积极,至少投身学业时,要静下心来摒除杂念,那些有的没的,风花雪夜之事,都莫要沾染,明白吗?”   尹叙明明一个重音都没用,可方子硕却像是被扇了几个大耳刮,死死咬着唇点头。   这情形,见着无不深感窒息,也有人很快察觉端倪。   先前不是有人亲耳听到尹监丞与长宁公主关系匪浅,两人似乎还用同一道早膳吗!?   方子硕和长宁公主的事今早才被传开,他中午就被尹监丞逮住一通发难……   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啊!   意识到这件事,不少人都深感震惊。   谈及尹叙,谁不道一句家世好,样貌好,前程好,处处都好!?   原来,一旦吃起醋来,谪仙贵公子也……这么俗啊。   就在众生暗自看戏时,一道清凌凌的女声从旁传来:“这话,我就不赞同了……”   霎时间,一双双眼睛都循声望去。   走廊尽头,身穿学中制服的少女斜倚廊柱,两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头,迎上男人的目光时,她笑笑:“理想抱负再宏伟深远,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与空谈何异?”   少女漾着笑,对着男人偏了偏头:“更何况,我观方生神情不定,似有旁思,许是他本身就有什么赶着要做的事,结果被大人半道拦下,一时分神,自然无法全神贯注。大人妄下断言,就不怕挫了学生的心么。”   好得很,你竟还找来了。   尹叙将手负到身后,于袖口中藏匿握拳,声音仍平:“哦?不知方生有何要紧的事得赶在此刻去办?难不成是与谁有约,赶着共进午食?”   云珏露出惊喜的表情:“这都被尹监丞猜到了!?”   尹叙的眉峰刚刚压下,就见云珏忽然转头,对着拐角方向催促道:“愣着干什么?人不就在这儿么?”   随着云珏话音落下,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学中制服的秀气少女抱着自己的小饭盒,踩着碎步来到云珏身边。   方子硕一见那少女,脸更红了。   尹叙一怔,看了看那少女,又看了看身边的方子硕,似乎明白了什么。   云珏忍着笑,扬声道:“尹大人先别急着怪罪,这位是我的同窗罗娘子,她与方生可不是私相授受,而是正经的订过亲有婚约的未婚夫妻。”   “新学设立后,方生便在筹备入学考,没想上届考试落了榜,于是罗娘子便与他一同读书,相互勉励,没想到在今年一道考了进来。又碍于学中风气过正,便将彼此的关系隐瞒了下来。”   说到这,云珏发起一股感叹:“我无意得知此事,深受感动,今日中午,也是邀了他二人一道用饭,没想到……人竟是被大人扣下了。”   少女眼中满是促狭,微微倾身,直勾勾盯着尹叙:“我与方生交谈时,觉得他学识渊博,且勤勉谦虚,并不似尹大人所言那般。不如,尹大人先将人放给我,待我们用完饭谈完话,方生心中无牵挂,届时大人再考问他一次,想必会比此刻好许多,如何?”   哗——   围观群众中爆起一阵窃窃私语。   惊!爆!   尹监丞为了云家娘子在为难学生,醋意横生大发神威,结果竟是个误会!   情爱使人失智不假,可连尹监丞都不能幸免吗!?   尹叙静静地盯着云珏,心中一层火苗盖着一层无奈,说不上是恼火更多,还是好笑更多。   好,好得很。 第98章 “三郎若下成你这样,早……   随着云珏出现,方子硕终于得以逃出生天,与未婚妻双双离场。   彼时,午间休息才刚刚过半。   尹叙握着拳头平复心绪,迈步走向云珏。   云珏还保持着抱臂倚柱的姿势,似乎并不抗拒或排斥男人的靠近,只是在尹叙走过来之前,她忽然转眼扫向周围,眼里的浅淡笑意散去后,是凌厉而无声的恫吓——看够了吗?   一瞬间,尹叙甚至听到了窸窣飒飒的细声,那是围观群众正在逃离现场。   待他站在少女面前时,周围已经安安静静。   尹叙看着她,问:“用过饭了?”   云珏笑:“嗯。”   明知被她戏耍,尹叙却无半点恼火,甚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午间时间不多,好好歇息”   云珏笑笑:“多谢大人提醒。”说完转身离开。   少女今日一举,无非是对他昨日之举的回敬。   若非他言语生暧昧,今日也不会被旁人作此解读,毁了清名。   尹叙看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究竟哪里不同。   是对待他的态度。   她不再恪守那份疏离和冷漠,甚至能对他施展笑颜,和气亲切。   然而,同样是拒绝的态度,后者较之前者,却是更难攻克的程度。   远不如直接冷脸相对,又或暴躁跳脚抒发情绪来的简单直接。   尹叙吐出一道绵长的叹息。   认了。   午间休息时间,藏书阁的人并不多,云珏深深地感受到了读书的力量,便又跑来这里转悠。   今天读点什么好呢?   云珏在书架间转来转去,两根食指对点着,待找到目标站定时,少女仰头盯着书架最上层,拧了拧眉。   有点高啊。   她正要想法子,身边走来一人。   男人抬起手,轻易碰到最上层:“是这本?”   云珏顺着那只好看的手一路望向男人的脸。   尹叙还等着她发号施令,耐心极好。   云珏沉默了片刻,转身往外走,尹叙的目光追着她一路出去,只见她吭哧吭哧从帘子后面拖出一座五阶助梯,一路拖来书架之下,在尹叙默然的注视下,提着裙摆蹬蹬蹬踩上去,如愿取到了自己要的书。   她捏着书,冲尹叙友善一笑,又于下一刻收起表情,干脆的离开。   尹叙摇摇头,无声的笑了一下。   随着云珏这一闹腾,关于她和尹叙之间的说法,一下子就被颠覆了。   当年,谁不知道云珏喜欢尹叙,逮着机会就追着尹叙身后跑。   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陇西与朝廷关系缓解,两人的位置也颠倒了。   如今的国子监无人不知,那位严肃冷漠的尹监丞,对长宁公主别有用心,格外关照。   而这种颠覆性的变化,不由得让人对尹叙颇有微词。   当初他拒绝云珏的事情传开时,恰逢云珏疑似要被圣人送去和亲。   届时陇西与朝廷关系紧张,在看清利害关系的旁人眼中,他撇清拒绝才是正确选择。   结果局势变化如此之快,如今的陇西不仅深受圣人倚重,甚至有与长安结亲的苗头。   这时候,尹叙忽然一改往昔对云珏穷追不舍,自然让人想到些功利性的原因。   什么清贵公子,无非也是将婚姻当做权势较量的筹码。   道貌岸然,假正经!   原本,云珏是不知道这些的。   还是她得了谢清芸的推荐,在长安城的好去处耍玩时,意外听到的。   阳光明媚的马球场,隔着一袭竹帘,隔壁的几个年轻郎君大约吃了点酒,越说越带劲。   云珏原本心情还不错,后来干脆支着脑袋盯着竹帘,最后早早离场。   “你不知道吗?这都多久的事了。”赵程谨忙到深夜才回来,一身疲惫,还被云珏以宵夜之名堵住了。   “打仗固然是热血痛快,可仗打完了的善后是一点不比打仗轻松。”   “圣人和陇西摆了这么久的局,如今一朝破局却又不能透局,该掩的还是得掩好。”   “奈何总有那么些喜欢搅和的人,自以为知道点什么,又或是胡乱猜测了什么,掺和进来搞事情。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就你那成绩,留在国子监当个女学博士都难,还想入朝为官么?”   “至于尹叙……老实说,旁人的评价未必都是假的。别看他在你面前一副温柔体贴又讨好的样子,玩权术的心都黑。”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他是从容低调的站在幕后搞事,如今是撕开遮掩站出来光明正大的搞,从魏王一事以来,被他整到抄家的官员不在少数。”   “你若去瞧一眼,怕是根本认不出他,至于那些流言——嗤,不过是些手段没他硬,只能躲在背后说三道四发泄的废物罢了。”   云珏搅着芝麻汤圆,笑了笑:“这么说,他还真变了不少。”   一直以来,赵程谨对尹叙绝对谈不上有好感。   但此刻闻云珏所言,他竟略带感慨的说了句:“话是这么说,不过,我理解他。”   改变的人,不止是尹叙,他自己又何尝一成不变?   此前的事情,他们两个都是被骗的团团转的人。   气归气,吵归吵,情绪过去之后,关心更多的,还是未来的走势。   所以同回朝堂,赵程谨和尹叙努力的方向意外的默契一致了一回。   只不过,他是为了陇西长远的未来,尹叙是为了什么,赵程谨从没问过,却并非不知。   “阿姐。”赵程谨碗里的汤圆一颗没动,严肃的看着云珏,第一次问起她和尹叙的事:“你真的放弃他了吗?”   云珏本在思索什么,闻言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平静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赵程谨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自圣人登基后,进行了许多革新,近来又在治吏一事颇为关注。   诸道清缴后,圣人顺势安排了不少自己的人去填补。   这当中还生了些小插曲——有人借此事,提出也该对陇西做出整治。   这些年来,陇西一直由云赵两家占据大势,刚巧陇西军刚刚完成清缴任务立了功,不妨利用这个机会,搞些明升暗降的名头,先拆分云赵两家,消除隐患。   这事圣人自然是不表态,事实上,朝廷现存的看法,也是他乐意见到的。   陇西是他手里可以信任的刀,却不能亮出,而要深藏。   赵程谨自是要反击,可没等他出手,尹叙先出手了。   那些试图掺和搞事的官员,皆被他整治了。   这里不提能力问题,单说尹叙生在长安,尹氏根基深厚,办起事来比他顺畅便是不争的事实。   撇开儿女私情,赵程谨不得不承认,若朝廷里能有这样一个帮手,是多么舒心的事。   而他努力在长安扎根,在朝中经营,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游刃有余的维护自己的家族和故乡。   “未来,尹叙大约很长一段时间会夹在圣人与陇西之间,毕竟圣人信他,很多圣人不便做的事,他都会代劳。只是,这人动机成疑,若你……”   云珏抬眼看他。   赵程谨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严谨,连忙更正:“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要你委屈求全!我的意思是,若他别有用心,而你铁了心断开,难保他不会因爱生恨,那这人就不能全信,我自会防着他!”   云珏一手支头,一手搅着汤圆,也没了胃口:“我想想吧。”   赵程谨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   许是因为听了赵程谨那些话,再去国子监时,云珏多多少少分了些心神来留意尹叙。   照赵程谨的说法,尹叙手头上的事其实相当的多,即便如此,他依旧在国子监兼了职。   而他每每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面前所表现的模样,又和赵程谨所描述的判若两人。   尹叙是为了什么,云珏心里很清楚。   然而,云珏还没来得及回答赵程谨,就接连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尹叙在城外巡视御田时遭刺杀,好在人没事,只受了点小伤,不过国子监是来不了了。   其二,云珏收到了尹府送来的邀帖,帖子写的相当冠冕堂皇,尹相亲邀她过府……下棋。   云珏盯着笔力苍劲的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转头问彩英:“没看错吧?下棋?”   彩英点头:“是,下棋。”   云珏:……   尹相是尹叙的父亲,亦是云珏的长辈。   便是看在长辈亲自递贴的份上,云珏也不好直接拒绝。   而且她本身就想去看看尹叙伤的怎么样,有没有她大哥当日那一箭厉害。   打定主意的少女也干脆,让彩英备了礼,又斥巨资买了几根人参,爽快的登门了。   这不是云珏第一次来相府做客,可待遇上却是千差万别。   这次,她是被当做贵客迎进来的,昔日曾在对她冷言警示的尹相,今朝一副和气老人家的面孔,还真在院子里摆了棋盘在等她。   云珏近来兵法看得多,用起来也顺溜,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她将慰问的礼物送出去,然后大大方方坐在了尹相对面,开始对弈。   是的,她学过棋。   在那些折腾的年幼时光里,家中从未放弃培养她的各项才艺,还会乐此不疲的在逢年过节时,将小辈们聚在一起比拼才艺。   这是云珏最讨厌的事。   因为她都学的一般。   果然,起手不过十数回合,尹相眉头便拧起来了。   云珏棋子一抛:“我呢,就这么个臭棋,您要是觉得浪费时间,不如拘个善于此道的小辈来陪您?”   尹相看棋盘时脸色复杂,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女时,却豁然明朗。   他沉笑两声:“三郎若下成你这样,早被我罚废了。”   云珏抛着棋子,歪头看老头。   尹相也不急于落子:“听闻你往日里追我儿子追的厉害,处处投其所好。倘若本相一早告诉了他实情,叫你们之间没了那么多波折,你今日的棋艺,或许稍微能看些。”   就在这时,院墙之外传来王氏惊慌的声音:“你都还没好,怎么起来了!真是要命!”   话音未落,青年已跨过院门疾步走来。   他走得太急了,银色披风翻飞,露出了里面的中衣中裤——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看到云珏时,尹叙神情微怒,却不是对她,而是看像尹相。   他真的在养伤,唇色惨白,气色糟糕,可即便如此,亦不耽误他生出一股病美人的风情来。   云珏支着头,暗搓搓的这样想…… 第99章 你是我的。   看到尹叙不顾身体直冲冲走过来时,尹相皱了皱眉,将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盒。   尹叙一把拉起座中少女护到身后,警惕的盯着尹相:“父亲这是做什么?”   尹相看了眼他的伤处,沉声道:“你不要命了?”   尹叙却懒得再多说,拉着云珏就走,边走边道:“我不知父亲此举,这就送你回去。”顿了顿,又涩声解释:“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在意。”   云珏任由他拉着,闻言道:“啊,即便尹相想撮合我们,我也不用在意?”   男人步子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藏了些纠结,但答案并不迟疑:“是,不用在意。”   不等云珏疑惑,他又很快解释:“我想要你,自当亲力而为,由你点头,无需任何人插手。”   云珏笑了一声:“真是怪了,以前你做事更看重结果,只要结果圆满无憾,你并不在意过程如何,由谁来做。如今怎么像是颠倒过来了?”   尹叙未尝听不出她话中打趣,但他并不在意,甚至仔细想了想这话,认真的回答:“以往我以为的圆满,何尝不是一种自以为是?”   “我不过是至今才懂,想要达成心愿,本就重在这个过程中,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尹叙定定的看着云珏,沉声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不做,不该做什么却做了,不过是自以为将获圆满,实则与心中所愿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云珏迎着他的目光,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难得你有这样的感想,可怎么就忘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道理?”她将男人的身体扫了一眼:“伤哪儿了?”   尹叙眸中划过光亮:“阿珏……”   下一刻,云珏手腕一转,绕着他抓着自己的手,轻轻一挣,反握住他的手腕:“我活生生一人,去留还用不着你操心,我先送你回房吧。”   少女的手掌握住尹叙的手腕时,男人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得到了全天下最宝贵的恩赐,眼睛紧紧盯着被她握住的地方,动也不敢动,又像是沉浸在美梦中,怕震碎了梦境。   云珏熟门熟路的拉着尹叙回了房,一路上遇见的尹府下人大抵被告诫过什么话,见着两人时无不垂首别眼,谁也不敢多看多议。   尹叙的房间和从前一样整洁雅致,不同的是,进门便迎来一股药味。   床前的地上有未干的痕迹,就这个痕迹判断,大抵是药碗摔在地上造成的,渣渣早已被清理。   云珏转头看他:“你吃药了吗?”   尹叙也看了眼那滩痕迹,只说:“已经在重煎了。”   云珏点点头,又朝床榻抬了一下下巴:“那你躺着吧。”   尹叙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躺下。   披风解开,隔着薄薄的丝锻,隐约能看到他肩胛处缠绕的纱布。   云珏垂下眼,背着手站在床头。   尹叙上了床却并未躺下,而是靠在床头看向她:“其实不是大事,箭伤入肉不深,也不是致命伤。”   云珏当然知道。   刺杀这种事,随着主谋意图的不同,也分情况。   若真要他死,就直接在兵器上涂毒了,哪有他在这叽叽歪歪的机会?   说不定他要真死了,事情反而闹大不好收场。   刺杀却不致命,更多是恐吓和警告。   可他之所以招揽上这种事,多半是因他从魏王事件后至今的所做作为招人嫉恨。   其实,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那日他将她堵在墙角时曾说过,若他能有更多的时间来了解她,了解陇西,而非在短时间之内一下子接受那么多讯息,被逼做出抉择,他未必会那样对她。   所以这么久以来,在她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在履行这件事。   到了她跟前,这些又成了不足为道的事。   “这么说,你也不需要有人来探望咯?”云珏手臂一抱,倚在床边。   尹叙诚实道:“但你能来探望,我同样高兴。”   云珏笑了笑,伸手拖过胡床摆在床边,顺势坐下:“我倒是觉得,既然你还没伤到意识不清,精神甚至还不错,不如来聊点别的。”   尹叙意外的问:“什么?”   云珏目光轻动,慢悠悠转到尹叙身上,忽然起身前倾,手掌撑在尹叙的身边,“比如,我们先坦诚的谈一谈目的。”   少女的动作卷来一阵熟悉的香气,尹叙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不曾触碰过她,搭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眼神微微错开:“我的目的,你不是都知道?”   “知道,不过还想再确定一次。”   确定!?   尹叙眯了眯眼,少女大胆的撩拨尽显。   他勾了勾唇,忽然握住云珏撑在面前的手腕,往怀里一带。   云珏向前扑倒,眼神轻动,终归躲开了他的伤处,稳稳地落在男人怀中。   尹叙呼吸一沉,手臂收紧,这一刻简直同做梦一般:“你想确定什么?”   云珏窝在尹叙怀中,已经得到答案:“尹叙,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尹叙微怔,眉头微蹙:“什么交易?”   云珏说:“我想要陇西长长久久的太平安然,而你想要我,若你为我达成心愿,我就为你达成心愿。”   尹叙的怀抱是热的,眼神却一寸寸冷下来。   眼前的少女一如从前,敢想敢做,更敢说。   不同的是,从前她诉的是少女真心,而今说的是利益交易。   尹叙的手臂一松,怔然看着她:“你说什么?”   云珏感知他的态度,从他怀中起身,坐在床边侧首看着他:“我说,我们来做一场交易,你满足我,我便满足你。”   尹叙盯着她的眼神逐渐沉冷,是生气了的前兆:“云珏,你当我是什么?”   “为大义抛弃一切的旧爱呀,还能是什么?”云珏歪歪头,滚刀肉一般:“相知相许永不离弃的情郎吗?”   “当然。”云珏露出俏皮的笑容,却说着最刺痛人心的话:“若你点头,你便是我最合适的合作伙伴。”   到这一刻为止,尹叙忽然意识到,从前那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不告而别,冷漠疏离,视而不见,他都可以理解接受,且从不气馁。   可当她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化作一笔交易时,一如同他宣告,她再不会对他打开心扉奉献天真烂漫。   他的弥补,改正,愧疚和念想,落在她眼里,仅仅只是可以实现一笔交易的条件。   尹叙甚至觉得,这才是她最残忍的报复。   “阿珏,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云珏别开脸片刻,又转回来看向他,嘴角噙着笑:“尹叙,交易这种事也许不好听,但胜在坦诚公平各取所需。我呢,能给的就这么多,你要就要,不要拉倒,毕竟——”   她弯起唇角,一如往昔明媚璀璨的眸子却不见半点动情:“因为有了尹大人这般忠诚能干的臣子,才叫如今的朝廷涌入不少青年才俊新鲜血液,你的确是我最适合的人选,但并不是唯一的人选,你……明白吧?”   尹叙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   云珏说完,起身背住手:“虽然是小伤,但还是要好好养着,否则便是朝中一大损失啦。”   少女尾音微微上扬,尤似打趣,尹叙忽然抬眼看她,却只得见她肃着小脸的表情。   与尹叙谈完,云珏便告辞了,   王氏亲自将云珏送到了门口,欲语还休。云珏看着面前慈祥的妇人,主动露出笑容来:“尹大人伤势不重,夫人倒也不必那么担心。”   王氏无奈的笑了笑,目光落在云珏身上。   尹叙的眼睛更多承袭了王氏的模样,无需多言,意思都蓄在眼神里。   末了,她轻叹一声:“罢了,你能来瞧瞧三郎,我已十分感激,回去的路上慢些。”   辞别尹府,云珏蹬车回府,一路上她还端的好好地,可一回房间她便破攻,噗嗤笑出声来。   彩英好奇的看着她,“女郎为何这般高兴?”   云珏窜进茶座里,一连喝了两盏茶,想到高兴的地方,还会笑着连连翘脚。   彩英疑惑的皱了皱眉,还是选择沉默。   谁料,云珏前脚才去了尹府,傍晚时,尹府的马车就停在了云府门外。   彩英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无措道:“尹、尹郎君来了!”   彼时,云珏正吃着小食,手里握一本《长安月下集》读得津津有味。   听到尹叙来此,她愣了愣:“怎么这么快?”   彩英疑惑:“什么这么快?”   云珏放下书起身出去。   府门外,尹叙已经从马车里出来,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那抹纤影走出来时,他抬首看去,眼神深沉。   云珏走到他面前,微微扬首盯着他。   “你……”   话还没出口,尹叙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往旁边的小巷熟门熟路走去。   云珏正盯着他身上的伤处,回过神时,已再度被他按在墙上。   云珏:“你……”   “我答应。”尹叙低下头,轻轻抵住云珏的额头:“你说的交易,我答应。”   云珏眨眨眼,思绪回笼。   “啊……”   “所以,从现在起……”尹叙沉黑的眼盯着她,忽然倾首而下,与双唇相贴前低哑道:“你是我的。” 第100章 尹叙:“亲你。”……   相隔多时后的一个亲吻,让云珏惊得瞪大眼睛,又在触及男人直白又火热的眼神时渐渐平静下来,她试图扭动身体,却被他压得死死地,她连力气都不能使——他身上还有伤。   男人的亲吻,在褪去最初的青涩和怜爱后,只剩欲望贲张的索求。   是了,哪怕受不了她的言辞,他也拒绝不了。   交易成立,这是他的索求。   两人的呼吸在这个亲吻中变得急促又火热,云珏终于受不住,两只手按在尹叙肩头,呜呜的轻哼。   尹叙一直睁着眼,看着少女的脸庞一点点憋红,他最后狠狠碾了一下,不够,又咬了一口,惊得少女闷呼一声,这才移开。   “你属狗的吗!”云珏双眸氤氲水汽,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尹叙轻轻喘着,掩了痛色,勾唇笑道:“抱歉,急了些。”   云珏一听,脸蛋更烫:“哪有你这样的!”   尹叙笑笑,两手撑在她身边,靠近她:“不是要当做交易么?从去年到今年,你要的我已做了许多,可我要的,你还什么都没给。这个……”   男人的眼神刮过少女殷红的唇:“不过是一点利息。”   “不要脸!”少女尖锐的攻击,却换来男人无所谓的轻笑。   “不要脸?”他微微闭眼,倾首贴上少女的一侧脸颊,唇凑到她耳畔,气息灼热:“脸面,尊严,要这些,便要不得你。那还有什么好要的?”   “你……”云珏眼底略过一丝慌乱,被尹叙敏锐的捕捉到。   男人又笑一声,低语间如亲密呢喃:“你说,这像不像交易达成后盖得印章?”   云珏小脸涨红,终于找准了位置,将他推开:“你别太过分!”   尹叙看着她颇有章法,几乎没触碰到他伤处的颓丧,神情越发平和,语气亦越发坚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同我说,我要什么,自然也不会与你客气。”   好,好得很。   云珏不再闪躲,甚至大胆的往前凑了凑,眸光凌厉:“所以,只因你要,无论我愿不愿意,都不重要?”   尹叙微微眯眼,带了些审视:“你不要?”   云珏眼珠一转,眉眼间忽然流出一股媚色,抬手将发丝勾到耳后,话语挤满讥讽:“横冲直撞,毫无技法,我是不知尹大人感觉如何,但我的感觉……啧,真的很一般。”   “所以,尹大人若真想做这些,不妨先找人练一练,省得到了我跟前,厮磨的累人不说,还得昧着良心哄着说你好,这可太为难我了!”   这把火点的恰到好处,尹叙果然变了脸色,沉黑的眼底隐约涌起怒色。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少顷,男人轻笑起来,作势要抬她下巴。   这动作惊得少女往后一靠,死贴着墙,神色警惕。   她可不想再被亲到窒息一回……   一动作,自然就漏了怯,云珏一怔,在男人眼中看到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你……”   “忍不了,也忍一忍。”尹叙低声道:“你既将话说出了口,那我必须得从一而终的同你来练,叫你将我每一次精进之处瞧在眼里,也好晓得,为了让你舒服,我有多努力。”   云珏暗暗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愧是熟读《长安月下集》的男人。   骚还是你骚。   ……   尹叙有伤在身,这样跑出来多少有点折腾,云珏将人塞回马车后,站在窗口一脸嫌弃的嚷道:“养伤就老老实实养,若你再这样乱跑伤势恶化,可别讹上我!”   尹叙侧首看她,唇角勾了一下:“好主意。”   云珏:!?!?   所以现在是在比谁更没有底线吗?   回了房间,云珏捞起丢在一旁的话本子,随手翻了几页,已完全没了读兴。   啪。   书册被丢到一旁,少女单手托腮,略有些气鼓鼓。   彩英在旁奉茶,心中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会儿乐一会儿恼的。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协议达成,从这一日起,尹叙的所作所为,忽然就有了指向。   就在尹叙养伤期间,但云珏却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今年的樱桃宴即将来临,圣人特地下旨送往陇西,云赵两家皆在受邀之列。   爹娘和兄嫂们要来长安了!   几乎是得到消息的同时,云府收到了尹府的邀帖。   尹三郎诚邀长宁公主赏花游园。   就怕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这又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小细节,如今的尹叙,竟像是将云珏从前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唯恐长安城内的人不知他心系陇西贵女,无论外界对他此举动机的猜测有多么不堪,都无法动摇这位清贵公子的决心。   云珏捏着邀帖,心道他这伤养的可真是不安生。   但她是个讲究契约精神的人,既然谈成了,也就无谓扭扭捏捏,到了邀约那日,大大方方就去赴约。   游园里视野最好的阁楼,尹叙出手就包下了一整座,拉着她在窗边的榻上坐下,一边饮茶一边赏景。   是真的赏景,尹叙还会与她说起园子的建造历史个中变革,甚至一些妙趣之处,从小在长安长大的贵公子,说起这些简直如数家珍,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尹叙的音色本就是云珏喜欢的那种温润类型,如今他蓄足耐心含着感情讲述时,越发让人沉浸其中。   待到用饭时,长安特色的菜不过两三道给她香香嘴巴,更多的是陇西地方菜,云珏看到这个时,眼神瞬间就变了。   尹叙没法将云珏的成长一一窥探,所谓地方菜也是自己打听,足见诚意。   换在从前,云珏仅是看到这番用心便该哼哼唧唧扑进他怀里好一番亲热,奈何如今她谨记时刻端起状态不叫他好受,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起来。   尹叙非但不失落生气,反倒饶有兴趣的听她挑剔。   显然,一贯过的快活自在的少女其实并不太会拿捏端姿态,自以为露着刁钻的神情,却不知说起那些过往时,总是说着说着,眼里便溢了光彩,连嫌弃都似娇嗔。   男人眼中慢慢溢出动容的笑来。   也是这一刻,尹叙忽然意识到,哪怕连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在往事中改变,她也从未变过。   她并不是在经历那些事之后才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而是因为,从一开始,很多道理她都懂,很多事情她都能做。   只不过,无论是面对家人还是面对他,她都习惯露出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且不会为之忧虑的那一面。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她的明媚打动,甚至将她判定为无辜的局外人。   不是不曾质疑过,哪有人时时刻刻都无忧无虑,只是一见她笑,便满目晴空,根本不愿做旁的猜想,最后也只能做些自以为是对她好的事。   “卖相倒是似模似样,味道还是差了点意思。这地方菜果然还是得到地方去吃,待我结业后,我便立刻回陇西,吃多少都有!”唧唧喳喳的少女还在说话,打断了男人的思路。   她存心不要他舒坦,连卷铺盖回家的话都说出口了。   尹叙手肘撑在食案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副好商量的温柔模样:“这个好说,届时我抽些日子出来休息,你带我一同回去,那时你可就是东道主,记得好好招待我。”   云珏眼珠瞪得圆溜溜的,调子立马拔高:“谁说要带你回去了!”   尹叙压着笑,偏偏头:“你不带我?”   少女毫不犹豫:“不带!”   尹叙点点头:“无妨,届时我想想法子,你总有愿意带我的时候。”   少女眼中顿时升起一股愤懑,似无声控诉——你如今使坏耍计谋已经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就这样,两人礼貌的赏完景,吃完饭,男人的本性便显露了出来。   尹叙拉着她的手不许走:“是不是还有些事没做?”   云珏警惕抽手,眼神探究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尹叙:“亲你。”   云珏:!?   “你脑子没睡醒么!?这种事……什么时候成了必备的环节?”   尹叙眯了眯眼,别过目光看向窗外,像是思索了一下,才叹息道:“为了请云赵两家来长安赴宴,我可是费了不少口舌,排除万难方才达成……”   “原想着这算是大功一件,可与你慢慢商讨甜头,没想此事在你眼中竟不值一提,连这点甜头都无,也罢,令尊令堂才回陇西没多久,两地相隔甚远,何苦为了几颗陇西随时能吃到的樱桃长途跋涉?”   尹叙叹着,摇摇头:“我还是想想法子,让陛下收回成命才是。”   “你……”云珏情绪一提,还没升至顶尖,忽又顿住,慢悠悠降回去。   少女莞尔一笑,平缓道:“说的是,路途遥远,何故要让双亲姊妹长途跋涉?理当我亲自回去探望才是!”   言及此,云珏一拍脑门:“之前是谁对我说,陇西与朝廷情势已缓,圣人目的已达成,二进长安的圣旨下达时,即便我想个法子赖在家里不出门,圣人也未必为难来着?”   她狡黠的勾勾唇,学他倾身:“我看圣人近来的心情也很好,即便我告假回乡,然后想个法子赖着不出,是不是也行得通?”   尹叙与她对视片刻,假叹变真叹,终究败下阵来。 第101章 说到玩,她是天下无敌……   最终,尹叙也没亲到喜欢的小姑娘。   可当他瞧着面前的少女于得意间溢出的明媚娇俏,带着似曾相识的动人,心中有种比得了肌肤之亲更愉悦的感觉。   只是,无论私下相处时是何等亲密暧昧,行至人前时,又成了彬彬有礼不太熟的样子,俨然是要将关系埋在暗处——记仇的少女,连这个也没忘记。   尹叙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透彻的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道理。   简直要命。   随着樱桃宴时间接近,云赵两家终于抵达长安。   这日,云珏早早起身,简单梳洗打扮便乘车出了门。   马车停在城门边,云珏在车里待不住,便下车晃悠,晌午时候,终于瞧见了长长的队伍。   少女的眸光瞬间亮起来,提着裙子便朝那头奔去。   裴氏早早勒马跳下,稳稳接住飞奔而来的小女儿,队伍随之停下,后面的马车里蹦出几个小家伙。   “阿珏姐姐!”一个个嚷嚷着跑来,都是族中小辈。   云珏诧异道:“怎么都来啦。”   裴氏解释道:“左右陇西无事,圣旨又到的及时,几个小家伙不曾来过长安,便一道跟来了。”   忽然来了这么多家人,云珏高兴地不得了,就在她积极张罗着带他们回府歇息时,一个懒懒的声音从队伍里戳了出来:“这才来长安多久,俨然成了半个当地人,若叫你来日嫁到这儿,怕是用不了多久,回陇西的路都该忘了。”   那声音太过熟悉,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云珏小脸一沉,差点就脱口而出——他来干什么!?   男人骑着马从队伍里走出来,身上是讲究的锦袍,嘴角噙着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悠悠道:“还真是个热闹的地方。”   云珏悄悄剜了那人一眼,又翻了个白眼,权当没看见,父亲母亲一手挽一个,恢复笑容:“走呀。”   赵启瞥了眼完全无视自己的小姑娘,眼中的笑容泛了几分恼火的冷意。   将人接到了圣人赐下的府邸,云珏忙的像个小陀螺,家中来的人比她想得多,原先准备的房间都不够了,除此之外,还要额外添些日用之物。   赵程谨早知家里人今日要到,所以回来的也早,一进门就撞见袖手立在院中打量宅邸的赵启。   “启、启堂兄!?你也来了?”赵启是赵程谨伯父的儿子,也是赵家堂兄里唯一一个还没成亲的。   赵启见赵程谨惊成这样,哼笑一声:“是我不该来了?叫你们一个个见了我都跟见了鬼似的。”   这句“一个个”就用的相当有灵性了。   赵程谨立马就知道,除了他这“个”,还有哪“个”给出了让启堂兄不悦的态度。   “怎么会!”赵程谨连忙转换表情:“启堂兄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赵启又笑了笑,目光扫过眼前这座宅子:“你们到了长安,就一直住在这里?”   在赵程谨眼中,这位启堂兄从小就跟其他姊妹不大一样。   性子乖戾脾气古怪,行事也不按常理出牌,小时候还不大瞧得出来,只当是淘气,长大才显出来。   但赵启绝非什么游手好闲之辈,他能文能武,自领兵以来,从无败仗,饶是赵程谨这等傲气之人,在启堂兄面前都得留一份谦逊。   是以,他好声好气的答了:“不错,此处为圣人赐下的宅邸,位置便利,启堂兄难得来长安,想去哪里都很方便。”   赵启忽然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对这里没兴趣……”   “阿谨!”正说着,云珏小跑着过来,一把拉住赵程谨的手腕:“快陪我出门一趟!”   赵程谨刚进门,身上公服都没换,被云珏扯得一个趔趄:“急什么?”   云珏大概一直在跑来跑去,鬓边的小杂毛都飞起来了:“别提了,阿澜和阿诚他们几个想在长安城里玩,恰好我前几日去过几个不错的园子,不过都得先预定位置,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一个人跑不完,咱们兵分两路!”   赵程谨哭笑不得:“他们又不止来一日,你急什么。”   哪里能不急!   少女非常发愁:“也没人跟我说他们都来,不然我早安排好了!”   如今这般什么都要临时弄,平白显得她怠慢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哼笑。   云珏表情一凝,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了。   她理都不理,拉着赵程谨就要走:“干净干净!”   赵启已经被云珏无视了不止一次,他脸色一冷,直接动手要去揪云珏的后领。   然而,早已长大的少女哪里还是幼时任由他提溜来去的弱鸡,云珏眸色一厉,一个后仰旋身,顺势躲开赵启的魔抓。   赵启眸色一亮,像是得到了某种满足,当即与云珏动起手,一个抓,一个躲。   可惜,在轻功上,赵启真的不是云珏的对手。   少女行若游龙,脚尖几点轻旋,每当赵启以为自己要抓住她时,她却生生从指尖溜走。   时间紧迫,云珏可没功夫和他闹腾,最后一个轻跃退出两丈之外,转身面向赵启,顺势做了个鬼脸:“略——”也不找赵程谨,自己一个人溜了。   赵程谨全程动也不敢动,唯恐这两人交起手来自己池鱼遭殃。   等到云珏跑掉,赵程谨心说自己是不是该跟去帮忙,一转眼,却见赵启脸上的愉悦和开心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沉冷。   他盯着少女跑走的大门方向,抓空的手落了下来。   “那个……启堂兄……”   “走吧。”赵启打断了赵程谨的话。   赵程谨:?   赵启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她不是让你去帮忙吗?还不去?”   赵程谨:……   ……   大队伍刚刚抵达长安的当天,将军府便收到了尹府的帖子。   接到这帖子,赵喆倒是没什么,可对云庭夫妻来说就不一样了。   自从云珏二进长安后,她和尹府三郎君的事情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裴氏倒是捎信问过赵程谨,可赵程谨愣是没说出个门道来。   夫妻二人一合计,还是决定先到长安再说。   “其实樱桃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吃樱桃,还可以狩猎,不过猎物都是御园里豢养的,性子都驯温顺了,并非山间野兽,打起来不大带劲,也就胜在品类众多,可以长长见识!”   院子里,云珏身边围了一圈本家和赵家的兄弟姊妹,她活似个茶馆的说书人,绘声绘色讲述着长安城里有趣的地方,除了她自己经历的,还有好些是尹叙同她说过的。   云庭笑着摇头:“说到玩,她是天下无敌,到哪里都闲不住她。”   裴氏笑了笑,目光一转,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赵启袖手斜倚着一颗大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云珏的方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旁看热闹,但那双眼里,多少藏了些温和愉悦的情绪。   赵启从小就不爱和兄弟姊妹闹腾,或者说有些冷淡孤僻,唯独回回都要与云珏红脸掐架。   纵使有些才能,但性子着实谈不上好相处的类型。   就裴氏所见,小女儿与这位表兄可谓是相当不对盘。   不知为何,这次来长安,赵启竟然主动请求随行,最后留了他几个兄长镇守陇西。   可赵启到了长安,也未见对这里有多好奇向往,眼中所见,皆是一人。   “阿珏姐姐,明日我们去哪里玩!?”几个听得激动的弟弟妹妹开始嚷嚷。   云珏讲得高兴,一听这话又丧起小脸,明日不行呢,她还要上学……   弟弟妹妹不依,你可以告假呀!   云珏很快接受了这个建议,说得对,读书哪有陪伴家人重要,她明日就去告假!   次日一早,云珏早早起身,竟比往日上学还要积极——她得赶在弟弟妹妹们起床之前先把学中的事处理好。   没曾想,路过前院时,竟然有人比她还早,那人一身银灰劲装,革带束腰,手握长.枪,一招一式皆是凌厉杀气。   云珏愣了一下,然后就想当做没看见直接略过,不想对方一个起跃尖刺,木枪尖锐的寒刃就停在她鼻尖寸许之外,堪堪将她拦住。   赵启额头已经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见练了有一会儿。   他盯着云珏,气息平稳,语气满是讥讽:“这么早?忙着去告假?”   云珏听不得他阴阳怪气的调调,往旁翻了一眼,耐着性子:“嗯啊。”   赵启哼笑一声:“你来长安读书也有一阵了,读出个什么名堂没?”   云珏觉得一大早就被他堵住可真是晦气,语气也渐渐不好了:“叫表兄失望了,没有!”   赵启眼锋凌厉:“那还要在这读?”   云珏心道,那一开始也不是我自己上赶着要来的呀!   她转头看向赵启:“表兄也想来吗?”   赵启眼神一冷,嗤笑道:“这鬼地方,也只有你稀罕。”   毛病!   云珏从小在陇西长大,身边的兄弟姊妹无一不对她照顾有加呵护备至,性格也是好的没话说。   唯独到了赵启这里,从小就爱捉弄她,给她留下了不少童年阴影不说,性格还糟糕得很。   云珏不想和他闹,耐着性子道:“国子监告假手续还挺麻烦,我就不打扰表兄晨练了。”   说着就要伸手扒拉那兵器,然手指还没碰到那尖锐的地方,赵启忽然收招,扬手一扔,咣当一声,木枪掉在地上。   他抬手摸了一把额上的汗,说:“我陪你去。”   云珏:!? 第102章 “赵家表兄”   云珏虽然与赵启不对付,但也谈不上是血海深仇。   她想,启表兄读书时也相当厉害,即便近几年开始领军守疆不大舞文弄墨,到了国子监这种神圣之地,多少想瞻仰其风采。   他之所以说没兴趣,纯粹是因为他这个人性格就这样。   好也说不好,喜欢也说不喜欢,就爱别扭着来,喜欢被人哄着迎着,相处起来非常累人。   所以,即便不想带着他去,云珏也没无情拒绝。   不过她让彩英撤了马车。   赵启这人,气场非常阴郁,她可不想和他同乘,一路上都沉浸在阴沉沉的氛围里。   看到云珏牵马出来时,赵启眼神一黯,又转为冷笑,“都说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不喜欢粗鄙豪放的女子,怎么你还会骑马吗?”   来了!又来了!   云珏对天翻白眼,转向他时虚伪的假笑一下,连理都懒得理,翻身上马在前带路。   赵启见云珏并不搭理,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上马走在她身边,一路无言。   因为被赵启绊住,云珏来到国子监时时辰已经不早,许多学子都在往这边走了。   往日里都是乘马车,今日换了骑马,不少人朝这头看。   赵启扫过那些年轻郎君,眉头一皱:“他们看什么?”   云珏顺着赵启的目光扫去,结果众人立马避开她的眼神,作鸟兽散。   她适应良好,转头问赵启:“看什么?”   赵启:……   走进国子监,云珏没有立刻往博士厅走,而是边走边同赵启介绍起内里构造。   赵启闻言,直接愣了一下,略显茫然的走在云珏身边。   到思学廊下时,云珏指向用来公示优秀学生佳作的胜文栏和小胜文栏,得意地说起了往事。   可直到她说完,赵启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察觉云珏看着自己,赵启眼珠一动,冷漠的应了一声,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云珏彻底失了谈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   赵启跟她来国子监未必是对这里有多向往,也可能是起得太早无所事事闲的……   她不想带他逛了,径直往博士厅方向去,嘴上则解释道:“时辰不早了,我告假后还要给他们买吃的回去呢!”   赵启没什么表态,跟在她身边。   就在两人快要到博士厅时,于迎面而来的一双男女狭路相逢。   是尹叙和谢清芸。   谢清芸手里捏了一沓文章,尹叙则拿了份公文一样的东西,两人应当在说正经事,神情都很认真。   云珏眸子一亮,又在对方看过来时飞快按住光芒,可尹叙似有所感,谢清芸话说到一半,他已率先转头看过来。   谢清芸随后瞧见了迎面而来的两人,正欲打招呼,眼神忽转,落在了云珏身边的男人身上。   这男人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冷硬的气质,行步间又含着一股内敛的文人儒雅。   谢清芸下意识就在猜测这男人的身份,可没等她分辨出个所以然来,身边的气息也跟着变了。   她心里一咯噔,悄悄瞄了眼尹叙。   好得很,前一刻还温和从容与她商议教学内容的男人,竟也瞬间散出一股冷肃之感。   与她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只在那男人身上短暂停留,便转向了云珏,随着眼中人便换,气息也由冷转暖。   这……   两方走进,谢清芸不用问就知道云珏为何而来,便先开了口:“我当你今日不会来。”   云珏与谢清芸虽是同辈,但在国子监里,她一直都很给谢清芸面子,回回见面都尊称一声博士,谢清芸的话让她一愣:“谢博士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清芸:“听闻云将军与赵使君来了长安,你今日不该在家中陪伴亲长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珏仿佛听到了身边的赵启一声很轻的冷哼。   虽然赵启就是这个死样子,冷嘲热讽是常态,但云珏还是很不高兴,顿时肃起小脸,“谢博士此言差矣,我既是国子监学生,就该讲规矩,就算要陪伴亲长,也不能全无交代呀!我这不是告假来了吗!?”   她总觉得赵启很瞧不上她在这里读书,这会儿是怎么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的。   不想谢清芸愣了一下,看向尹叙:“尹大人没同她说吗?”   尹叙目光只及云珏,闻言露出浅淡的无奈与宠溺:“本想稍后便去将军府告知她,没想她今日倒是主动赶早了一回。”   因云珏还比赵启靠前一步,所以未能瞧见尹叙话一出口,赵启的眼神越发锐利的审视着尹叙。   而这一幕,被尹叙和谢清芸看的清清楚楚。   谢清芸轻咳一声,权当没看见,尹叙则是完全不受干扰。   他笑了笑,用一种熟悉中隐含亲密的口气对云珏说:“我已替你告了假,你此刻便可回了。”   云珏轻轻地“诶”了一声,就听尹叙再道:“对了,父亲日前已递了帖子到云府,我正准备找机会问一问你,长辈们口味上有什么偏好,府中也好提早准备。”   这语气太亲密,怎么听都像是要互见家长的情人间相互通风报信已赢得长辈喜欢的私密话。   云珏一愣:“啊?”   尹叙笑了,摇头叹道:“罢了,你这副没睡醒的样子,我也不指望你。恰好我手头已无事,先送你回去,再亲自拜会几位长辈吧。”   谢清芸终于找到机会开溜:“我还有课,便不同你们多说了。”   云珏连忙与谢清芸话别,待谢清芸离开,廊下只剩他们三人。   尹叙这才将目光挪了寸许,看向云珏身边的人:“这位是……”   “赵启。”赵启负手而立,不仅省了客套话,连面子上的手势礼都省了,回答有些冷硬。   尹叙唇角轻勾,竟也省了俗礼,干脆利落的回:“尹叙。”   云珏的眼神在两个男人之间逡巡几回,试着开口:“那我……”   尹叙已重新望向她:“现在就走吧。”   云珏:“那你……”   尹叙:“不是说了,与你一道。”   云珏不再废话,转身往外走。   殊不知,她刚一迈步,尹叙便紧跟着跨一大步,身体精准的往云珏身侧靠,不想这一步刚迈出去,小腿忽然一痛,竟是被另一条腿别了一下。   赵启是练武之人,下盘讲究稳健有力,轻易便挡开了。   尹叙眸中飞快划过一丝冷色,当机立断的身形一错,往云珏另一侧嵌进去。   察觉尹叙跟上来,云珏下意识往旁边挪,赵启猝不及防,一个不慎就把云珏绊了一下。   云珏轻呼一声,往前载去,她身手利索的很,这种程度的绊脚根本摔不了,可没等她发力,手臂便被拉了一下,整个人倒向一侧,稳稳落入男人怀中。   尹叙已维护的姿态轻轻环着云珏,眼锋敏锐的扫到了另一侧的男人伸了一半又飞快收回的手。   云珏被这一绊一扯给整愣了,回过神来,她转头瞪尹叙——你挤什么!   尹叙欣然接受少女的责备,回了个无辜的表情——我只是想与你走在一起。   好吧。   云珏接受,然后转头又瞪了赵启一眼。   不是她说,赵启身手是可以的,战场上刀枪剑棍都避的开,怎么到她这就绊着了!?   肯定是故意的!   赵启脸色本就不好看,被云珏这一眼瞪,越发沉冷,直接一个人走到了前面。   这下,云珏更加觉得他刚才是故意绊她!   他一定是想让她出丑,然后借机嘲笑她取乐!   云珏愤愤不已,对着赵启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下一刻,她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转头看去,尹叙似笑非笑的睨她,眼神似在审视。   这一通闹腾,一行人已到了门口。   尹叙的马车早就等在那里,他扫了一眼,颇为意外道:“你今日骑马来的?”   这话果然引得赵启看了过来。   糟糕。   云珏眼神一慌,你可千万别拆我台啊!   尹叙眼神微动,笑了一下,又道:“也对,你一贯不喜欢乘马车的。不过我有些事要同你商议,不知你可否舍了骑行,与我同乘?”   云珏暗暗松了口气,给了尹叙一个肯定的眼神。   赵启收回目光,径直上马。   尹叙看向他:“赵郎君不一同乘车吗?”   赵启表情很冷:“不必。”   尹叙适应良好,转而对云珏道:“上车?”   云珏皱了皱眉,默默无言的上了马车,尹叙紧随其后,蹬车时,他又看了赵启一眼。   赵启并未看马车这边,但脸色却比刚才更难看。   尹叙眼底划过一丝冷色,进了车内。   等两人坐好后,马车开始驶动,云珏偷偷瞄了尹叙几眼,尹叙察觉,笑道:“怎么了?”   云珏心想,她自己适应了赵启这样子,但尹叙肯定不适应,便主动解释:“他是赵家表兄,性子一贯如此,你不必将他的态度放在心上,他对我也是一样。”   “赵家表兄”几个字,在尹叙心头掀起一些思绪。   他看向云珏,心想,你对他也未见有对赵程谨一半热络。   思及此,男人轻轻弯唇:“让我猜猜,这位赵家表兄,还不会是那位‘樱桃劫’的表兄吧!?”   云珏一愣,眼中缓缓溢出钦佩。   “你怎么知道!?” 第103章 别怕,有我在   去年樱桃宴时,尹叙无意得知了云珏不喜吃樱桃的事,由此得知她幼年时与一位赵家表兄结怨的过往。   如今,这位活在传闻里的赵家表兄与眼前的赵启合二为一时,尹叙心中不由升起几丝微妙的感触。   云珏则是为尹叙的敏锐感到吃惊:“这你都能猜到,你是怎么猜到的?”   尹叙说:“也就随便那么一猜……”   云珏不高兴了:“你这么能猜,那我以后在你面前还怎么藏秘密?”   尹叙的注意力被拉回来,静静盯着她:“你有什么秘密是需要在我面前藏一藏的?”   云珏:“还没想到,但总该有吧。”   虽然重新开始相处,但两人的相处模式与从前已截然不同,云珏直言不讳:“我现在算是明白,这两个人相处,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无间无隙,保留一点距离,也是保留一点余地……”   尹叙含笑听着,同样适应良好。   等云珏嘀咕完,他又把话题转回来:“那这位表兄,怎得这时候来了长安?”   这把云珏问住了,她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尹叙笑笑:“无妨,来者是客,好生招待便是。”   这话说得,好似他是什么男主人一般。   云珏见他似乎真的没有在意赵启那种讨人厌的态度,这才稍稍放心。   尹叙亲自登门,惊动了云庭和裴氏,正厅会客时,云珏蹦蹦跳跳把刚买回的好吃的给弟弟妹妹们送去。   弟弟妹妹们都还没到说亲年纪,可一听“尹叙”的名字,叽叽喳喳的闹腾在云珏耳边炸开。   “阿姐阿姐!那个就是你喜欢的郎君吗!?你真的追着他跑了三圈护城河?”   “阿姐,那个尹叙他真的会弯弓射大雕吗?你是被这个迷住的吗?”   云珏:……   “你们不要胡说!他根本什么都不会,阿姐早就不喜欢他了!”   “对,阿兄说长安的男子弱得很,阿姐玩腻了就抛弃他们了,不过他们很会纠缠,阿姐你要小心!”   云珏:!?   “你们到底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弟弟妹妹们一脸纯真的看着她——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呀。   云珏扶额,行叭,是她自己不大注意,才叫流言以这种姿态传回陇西。   “总之!”她肃起脸告诫弟弟妹妹们:“你们听说的都不是真的,不许再在外面胡说八道!若你们未经证实以讹传讹,会叫外面的人以为我们陇西都是一群长舌妇,当心爹娘揍你们!”   弟弟妹妹们一脸受教:“喔。”   尹叙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简单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将人送走后,裴氏看向云庭:“你觉得这孩子如何?”   云庭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尹叙无论是言行谈吐还是学识眼界都相当过人,寻常内敛不外露时便被备受肯定,如今用了心思,单从长辈的角度来看,还真是无可挑剔。   “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是不知阿珏如今是怎么想的。”   裴氏还没说话,忽然瞧见厅外站着个人:“赵启?”   赵启像是路径一般,迈步走过来,向两人打招呼后问:“方才那人,就是尹氏的三公子?”   云庭笑了笑:“是啊。”   赵启默了默,忽道:“云家真的打算同尹氏联姻吗?”   他这一问,将云庭和裴氏都问愣了。   “这……”   云珏第一次来长安时,对尹叙的追求就已经传到了陇西,大家都知道尹叙这人。   陇西本就民风开放,女子喜欢追求男子一事数见不鲜,大家顶多听个热闹,还不至于非议什么,但凡不是板上钉钉的婚事,都不值得在意。   可是云家人刚到长安,尹家便立刻发帖邀约,结合云珏二进长安后尹叙的态度,赵启会有这种猜测一点也不奇怪。   裴氏看了赵启一眼,笑道:“你似乎对此事有些看法。”   这话让云庭也看了过来。   赵启不慌不忙,淡淡道:“这个尹三郎,若对阿珏有意,早在当日她初来长安时便该有所表示,如今陇西与朝廷关系缓和,地位日趋涨高,他又贴了上来,其心可诛,恐怕不是能托付之人。”   说完,赵启又道:“这自不是我一人之言,尹叙前后态度变化,长安城许多人也看在眼里,对他行径深感不耻者比比皆是。这样的人,岂配做陇西的女婿。”   云庭和裴氏对视一眼,两人都未表态。   云庭道:“其实我与尹相也是多年故交,此前来长安便很匆忙,今朝得闲,相互往来走动也是常理,外人的看法,便不要太过在意了。”   赵启沉默,一时间竟也分不出云庭指的是外界对云、尹两家要联姻的声音不必在意,还是对尹叙的评价非议不必当真。   尹叙走到门口时,恰好瞧见云珏带着一群小家伙风风火火的在院子里玩。   她今日告了假,活似猴王回了山。   尹叙在原地站定,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   忽的,一个小家伙跑到了尹叙身边,尹叙垂眼看去,还未同他打招呼,那小家伙忽然伸脚在尹叙小腿上踹了一下:“哈!”   小家伙力气不小,这一脚还有痛感。   尹叙愣了一下。   他还不至于同一个小孩子稚气,只是觉得这孩子对自己似乎有敌意。   果不其然,小家伙下一刻便仰起头盯住他放话:“你死心吧!阿珏姐姐才不会喜欢你这种白斩鸡,你没机会了!”   尹叙:……?!   小家伙刚吼完,就被人抓住后领子提起来,往后挪了一步。   不像是教训他,更像是把他和尹叙隔开。   尹叙目光一抬,就看到赵启把小家伙放到了自己身后,也看过来。   仿佛明白了什么,尹叙淡淡勾唇:“原来是赵郎君。”   赵启:“小孩子看到什么说什么,童言无忌,尹大人莫要在意。”   尹叙笑笑:“在下自不会与小孩子的童言较真,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慢慢看吧。”   这话说的从容,却暗含丝毫不退的意思。   赵启的脸色果然变了。   就在两个男人的气场隐隐变化时,一旁传来少女的疑惑音:“咦?”   云珏一手牵一个走过来,目光是看着尹叙的:“你怎么还没走?”   尹叙笑笑:“正要走的。”   云珏也不留他,她这些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都龙精虎猛,要和他们一起耍玩,那是得留足精神的。   尹叙眼锋扫过还杵在这的赵启,忽然扬唇笑道:“对了,你吃不得樱桃,今年樱桃宴我给你准备了喜欢的果酒,是我自己试着酿的。”   “你酿的!?”云珏眼里写着高兴,语气却含着迟疑:“我不是什么酒都喝的,若不好喝,我可不买账!”   云珏喜欢的果酒,是陇西家中为她单独酿造的,但其实她本身饮不得其他的酒。   然而,云珏听到的是酒,一旁的赵启听到的却是别的,眼神瞬间就变了,既惊又怒。   尹叙眼神微动,旁若无人的看着她:“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启终于出声:“你什么酒品自己不知?樱桃宴是皇室盛宴,你也敢随便喝酒!?”   不说还好,一说云珏就恼火。   我为什么不能吃樱桃你心里没点数吗!?   这次,没等云珏反驳,一道沉稳的声音就先替她反驳了:“赵郎君说的是,只是阿珏吃不得樱桃,再盛大的樱桃宴对她来说也是无趣,果酒是经我仔细研究酿造,喝不伤她。”   站在赵启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少女眼角眉梢都带着欢喜的媚色,却又隐忍不发,一副“是你主动的可不是我要求”的傲娇。   她自小就招人喜欢,在陇西时不乏有许多爱慕追求这,甚至玩得好的异心玩伴。   可她从未对哪一个男子流露出这般小女儿的姿态。   赵启转身就走:“懒得管你。”   云珏拧眉看着赵启的背影,低头晃了晃手里的弟弟妹妹们:“把你们先去玩,我等会来找你们。”   弟弟妹妹们歪头看她一眼,不情不愿的走掉了。   只剩云珏和尹叙在场,云珏上前一步与他低语:“他没欺负你吧?”   原本,尹叙并不想和她私下相处时讨论别的男人。   毕竟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   可纵观前情种种,他还是问了句:“他以往常常欺负你吗?”   云珏顿时露出个愁苦的表情来:“其实也算不上是欺负,毕竟他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大概是我在他眼里格外的好拿捏吧。樱桃的事不过是其中一小桩,我和他的梁子太多了!大家各行其道也就相安无事了,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跑来。”   怨念中的少女轻轻踮脚,一手挡唇,神神秘秘道:“说不定是我那几位叔父们着急了,觉得他在陇西肯定找不到媳妇,便让他来长安找!”   云珏对女孩子一向是维护多过排斥,立马道:“你比较熟悉长安的行情,可千万别叫好姑娘栽他手里!”   刚说完,云珏便察觉自己好像凑的太近了。   尹叙完全没有在听的样子,垂眼看着她,眼里是浅浅的笑。   云珏一愣,连忙退开一步:“我在提醒你,你认真听!”   尹叙:“知道,我有在听。”   云珏看他一眼,真是怪了,这时候瞧他的确又是认真的样子。   正想着,脑袋上落了只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了抚。   云珏两眼对在一起,盯着脑门正中的手掌,面前传来男人温柔的低语:“别怕,有我在,绝不叫他再欺负到你头上。”   嚯。   云珏真不是看不起他。   她脑袋一歪,躲开他的手:“不是我长他威风,他这人闹起来很要命的,即便是我也要小心应对,你可别说大话!”   尹叙笑了笑,“知道了。” 第104章 “离她远点。”   虽然尹叙的话颇有些放大话的感觉,但云珏听来始终倍感熨帖。   目送走了他,她转身继续陪弟弟妹妹们玩。   事实上,尹叙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寒刃卷着劲风袭来,枪尖儿就在他眼前。   尹叙及时止步,面不改色的顺着面前的兵器望向赵启,勾唇道:“赵郎君还有别的事?”   赵启开门见山:“离她远点。”   还真是直白。   尹叙垂眼轻笑:“赵郎君……这是恼羞成怒了?”咬着最后一个字音时,尹叙轻轻抬眼,非但不见半点慌乱恼火,反而透着一股傲然挑衅。   赵启冷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尹叙:“赵郎君不知我在说什么,我却知赵郎君恼羞成怒是为何。”   赵启皱了皱眉,并不喜欢这话。   尹叙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继续道:“赵启,究竟是阿珏对你来说不一样,还是你一直觉得,自己对阿珏来说不一样?又或是……你希望在她眼中是不一样的?”   尹叙三言两语,却比赵启握在手中的兵器要更锋利凶狠,轻易就戳穿了他所有的武装。   或许在赵启眼中,他与云珏从小到大的过往,是让他的存在与别的男人不同的依据。   他珍惜且珍藏的回忆,却早就被云珏当做苦水倒给了另一个男人。   而她在那个男人面前,表露出赵启从未见过的模样,也令赵启清醒,他以为的那些珍贵过往,不过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赵启脸上的痛色一瞬间划过,很快就冷静下来。   “你以为在这胡言乱语几句,便可混淆视听?尹叙,我不是在同你打商量,谁不知道你是为何才对云珏态度忽转?也只有她那样不明真相的傻子才会被你哄骗,识相的离她远些,否则你定会后悔。”   尹叙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好脾气,但没哪个男人喜欢被人用刀枪指着说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在赵启手中兵刃追来时抬手一挡,轻轻按下去:“赵启,你既与她一起长大,理当是了解她的,可你口口声声所言,更像是道听途说得来的结论。”   男人眯起眼,“到底是因为你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她,还是你自负到不屑于去了解她的想法?是,我的确对她别有用心,大约是——当别人都以为我是借她对陇西有所图时,我却是真心想娶她……”   不等赵启嘲笑,尹叙忽然往前一步,无视赵启手中兵刃阻挡,压低声音,直直盯着他:“那她呢?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当你们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情爱眯了眼时,她心中,实则另有打算?”   “你……”   “你可曾真正去认识过,她爱护一个人维护一件事时是什么模样?”   尹叙的话语很轻,却在赵启心中掀起巨浪,让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拨开面前的人,丢了手中兵器,转身就走。   尹叙站在原地看着赵启离开,眼中的笑慢慢淡去,终于溢出几分不爽的神色。   他并不是圣人,岂会对心上人和其他男人的过往毫不在意,但这个人是赵启,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该恼他对云珏心怀旖念,还是该谢他根本一窍不通。   云珏陪了弟弟妹妹大半日,精力彻底消耗殆尽。   真是可怕,原来带孩子才是最辛苦的,比扎马步练功服还辛苦!   就在她半倚着彩英准备回房小睡一会儿时,被等在院子里的赵启拦住了。   云珏面如死灰,她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应付一个了。   “赵……”彩英刚要见礼,就被云珏推着脸转回来不准看他,打的是一个就当没看到安静错过的主意。   赵启早有察觉,提前迈步一挡:“我有事要问你。”   云珏:……   行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云珏觉得,赵启既然来了,那找找麻烦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让彩英去准备热水,然后领着赵启到了茶室,无力的往座中一倒,说:“我先说好,我今日实在很累,你有一锅洗澡水的功夫把要找的麻烦……啊不,要说的话说完。”   她双手合十:“等你说完了,我想洗个澡早点睡,晚饭也不用叫我了。”   赵启拧了拧眉,见她真的累了,顿时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一想到尹叙说的话,他又实在憋不住。   他的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云珏并不是因为沉溺情爱才和他在一起!?   领会到这层意思,赵启一时半刻都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生气。   若不是,那云珏就是实实在在喜欢他,若不是,那她是在拿自己的姻缘大事开玩笑?   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赵启沉声开口:“你和那个尹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珏眉头一皱:“你怎么又问这个?”   赵启别开眼:“你与他的事,满长安议论的人还少?你以为只有我会问?若你再这样胡闹下去,将军和夫人会挨个来问你,到时候你就没这么好狡辩了。”   云珏一个头两个大:“不是,我狡辩什么呀?”   赵启看向她,一句话在心口酝酿了半天,想问她:你真的喜欢他?   可说出口,却变成冷漠的:“还装?他都已说了,你又装什么?”   云珏神色微变,逐渐正经的看着赵启,点点头:“赵启,大家也认识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相处起来不那么累呀!?你到底要说什么现在赶紧说!不说我就要去睡觉了!”   赵启呼吸一滞,也像是被逼到了角落,脱口而出:“你与尹叙走得近,是不是想……想利用他在朝中的身份和地位来做什么!?”   看到云珏怔愣的一瞬间,赵启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答案。   一种松了口气的愉悦夹着恼怒还没来得及上头,就被少女疑惑的声音压下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赵启深吸一口气:“你还狡辩?还是你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人家毫无察觉?云珏,你可少犯点傻吧!”   云珏沉下脸,不说话了。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搞事情的不是赵启一个人。   尹叙到底跟他胡说八道了什么啊!   “怎么不说话了?”赵启鄙视着她:“云珏,你可别犯傻!”   云珏知道赵启一定是和父亲母亲站一边的,以她从小同父母斗智斗勇的经验来说,这时候不是想怎么跟尹叙兴师问罪的时候。   她迎上赵启的眼神,“我犯什么傻?男欢女爱你追我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无论外面有多少声音,我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知道就好,还要一个个去解释?至于尹叙,合则聚不合则散,我现在喜欢他愿意和他一起,谁又管得着呢?”   赵启便知云珏是不可能吐露实话了。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么说来,你对他是一片真心?”   云珏点头:“当然。”   “可他对你未必如此。”   赵启毫不犹豫的否决:“发生了这么多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前后态度反差巨大,这当中必有所图!你凭什么说他如今又是真心真意追着你跑?”   云珏想,且不论尹叙是不是真心真意追着她跑,如今这个情况,确实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启直直的看着云珏:“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的信心和从容呢?”   他常年冷着的脸忽然溢出一丝笑来:“云珏,若你有一丝动摇,不如我帮你想个法子?像这样的贵公子,随便一试便可知真心。”   听到赵启说这话,云珏的脸彻底的冷了下来……   ……   从云珏的院子出来,赵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越过院门,意外瞧见缠了云珏一整日的几个小家伙。   正都是被家中按着脑袋读书做学问的年纪,心思活泛,皮实又任性。   此刻,他们有模有样的讨论着云珏的事。   别看一个个都还没到说亲的年纪,话本子看了起码有一车,便是没看过话本子,也多多少少收到了陇西在情爱奔放方面的影响,论据头头是道。   总结起来就是——这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登徒子要是敢对阿珏姐姐有非分之想,他们第一个不同意!   正当他们讨论的激烈时,有人无意瞄见了赵启,原本的热络迅速冷却。   “启、启哥哥……”   事实证明,所有弟弟妹妹都怕赵启。   可这些弟弟妹妹里,唯有云珏不怕死,回回与他斗嘴吵架结梁子。   想到这,赵启的眼神又暗了几分,他走过去:“你们方才说的,可是尹相府上那位三郎君?”   ……   赶在樱桃宴来到之前,相府赴宴的日子先至。   云珏这些日子一直都以陪伴家人为主,尹叙伤势痊愈后就重新开始上值,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尹叙下值时路过市集给她买了捎带来的长安小食。   最后,这些小食都被云珏分给了弟弟妹妹们,结果让他们吃不下晚饭,又是一顿说。   等到赴宴这日,虽然云珏什么都没说,彩英还是给她选了最惹眼的裙子换上,走出院门,一众姊妹盯着她,眼睛都直了。   真好看呀!   云珏心里美滋滋,摇着小扇往外走去,赵启看见了,眼底沉沉的…… 第105章 耻辱!   抵达相府时,大家才发现相府今日还挺热闹。   这个云珏问过,是尹叙的意思。   原本去年尹相寿辰就该摆个大寿,奈何去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边一切从简了。   所以,拟定邀约名单时,尹叙便做主多邀了些,算是弥补去年的遗憾,给相府招些热闹生气。   然而,无论尹叙作何打算,在受邀之人看来,今日都是个很有看头的局,以至于尹叙一些素日往来交好的友人与同僚都忍不住私下打趣他。   “述清,过了今日,咱们是不是就该筹一筹你成婚的礼钱了?”   尹叙从早上开始便顶着营业微笑迎客招待,闻言一愣,只是笑了笑:“你吃的是茶水还是酒水?”   言下之意是指对方胡说。   可对方不这么认为:“你我相识这么久,这事儿你就没必要骗我了吧?难道你敢说你对那陇西云氏的小娘子毫无想法?”   圣人亲自下旨召云赵两家入长安赴宴,是何等重视。   结合此前种种,联姻之意再明显不过。   是以,尹氏赶在樱桃宴之前又借家宴邀了云赵两家,所谓何意,不言而喻。   这是要截胡啊!   面对友人打趣,尹叙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咬死不放话,对方一再打趣得不到回应也觉无趣,便拍拍他的肩膀,轻笑一声翩然离去。   然而,尹叙遇到的打趣和打探,俨然不止这一个。   大家都当今日的局是云赵两家和尹相谈婚事来了,甚至有些已经成家的过来人同他支招:“尽管将态度放好些!拿出你尹氏公子的气度来,此外,女婿这个东西,得努力入泰水大人的眼!”   尹叙原本无心应付,却在听到这话时生了些兴趣:“这话怎么说?”   “啧。”友人觉得他不愧是尚未成婚的愣头青,朝堂上能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到了这事上无端显得几分笨拙。   “俗话说得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不过,反过来,你得暂时放下攻克泰山的想法。我就这么同你说,哪怕你人人称赞优秀上了天,他也一样看你不顺眼。”   听到这里,尹叙才终于觉得自己听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这时,友人又道:“此外,这小娘子的兄弟姊妹们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亲近对象,须知自家姊妹们的相助,有时候能达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一听到兄弟姊妹,尹叙刚刚升起点趣味的表情立马垮下来,推着友人让他多饮几口茶,懒得再说了。   客人到的差不多时,相府处处都变得热闹起来。   云珏今日大概得了什么嘱咐,一直挨着母亲裴氏与尹叙的母亲王氏说话。   母亲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眼神一直瞄着云珏,尹叙不用走过去就知道她这是在夸人。   云珏的小脸蛋红彤彤的,大概是被夸猛了,连裴氏都笑着摇头。   见此,尹叙也未去打扰,转身去别处招待。   刚走出两步,尹叙步子一顿,看向一边,只见一颗小脑袋嗖得从回廊拐角缩了回去。   尹叙认得那是赵家两个小辈,他站定看着那处,果然,缩回去的小脑袋又探了出来,这次正正好对上尹叙的目光。   呀!被发现了!   尹叙袖手伫立,侧首看着那头,温柔问道:“怎么了?”   几个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索性背着手大大方方走出来。   “尹三哥哥,你现在忙吗?”   当然忙。   尹叙还是耐心道:“何事?”   “我们在那边玩投壶,你要一起来嘛?”   尹叙顺着他说的方向看了眼,还挺热闹。   他笑了笑,说:“好。”然后跟着一群小家伙到了投壶的位置,到了才发现,赵启也在这里。   赵启的性格本就不合群,所以并未与大家一同耍玩,拎着一壶酒坐在池边的凉亭里,时不时斜眼看看这头,尹叙被带来时,他挑了挑眉。   将尹叙拉来的是云珏的表弟赵澜和赵诚,两人从小就被云珏带着调皮捣蛋,感情深厚。   赵澜仰着头看向面前高大英俊的男人:“三郎哥哥,我们来玩个带彩头叭!”   尹叙闻言,无声的看了眼赵启所在的方向,果见赵启也注意着这头,便笑道:“好啊,你们想带什么样的彩头?”   赵澜狡黠一笑,早就和赵诚商量好了:“我们比投壶,输的人要脱衣服跳到水池里。”   尹叙:……   没等他答复,一旁传来了其他人的起哄声。   赵澜和赵诚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尹叙一个年过弱冠的男子,没道理被几个孩子吓到。   再者,云赵两家都是陇西贵族,魏王一事后,陇西配合圣人清缴,可以说在长安城竖起了非常深重的威势,这也是为什么有人会试图再度挑拨圣人与陇西之间的关系。   几个毛孩子就想挑衅他们长安城有名的贵公子,要让他们得逞了去,那还得了!?   是以,无论是站在看热闹的立场还是地域立场,大伙儿非但不觉得尹叙是以大欺小,还非常期待他能露一手。   “尹兄,你就露一手,权当给孩子打个样啊!”   “就是,尹兄来一个!”   尹叙扫过那些看戏不怕抬高的围观群众,又垂下眼,看向目光闪亮亮盯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轻叹一声,挽起袖子:“那便玩两把。不过,若是你们输了,也不必脱衣跳水,”他弯唇一笑,倾身低声道:“叫声姐夫就行。”   一句话瞬间点燃了两个小家伙。   他们跟着撸袖子,就差把“你想得美”几个字刻在脸上。   尹叙也不在乎他们的敌意,站到了投掷线前,礼貌谦让。   事实证明,两个小家伙虽然年纪小,但对这种游戏绝对是得心应手,箭无虚发。   不过尹叙这方面也不差,长安城长大的贵公子,皆是涉猎广泛,甚至两个小家伙卯这劲儿一脸认真时,他还能从容有余。   不知道是两个小表弟真的伸手非凡还是尹叙有意相让,一番比斗下来,尹叙只险赢一支。   但这足以让赵诚和赵澜两个自以为稳操胜券的小少年大受打击,瞳孔震动。   怎么会!这个白斩鸡弱郎君怎么可能赢了他们!   耻辱!   羽箭在男人指尖轻松一旋,又被稳稳握住,尹叙隐隐含笑的看向两人:“现在你们要叫我什么?”   两个小家伙憋红了脸,扯着嗓子嚷道:“不公平!我们只是小孩子,你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认真!”   尹叙轻笑:“方才你们同我说赌注时,可比一般小孩子认真许多。”   “总之就是不公平!”   赵诚双手抱胸:“我们可没有阿姐那么好骗!”   两个孩子口无遮拦,压根没想过给尹叙留面子,一旁观战的人隐约察觉到一丝丝尴尬,又不好说明,便都跟着装傻。   就在这时,破风声嗖嗖传来,只听“咔哒咔哒”几声,几支羽箭正正好落在壶中,好巧不巧的,最后一支入壶时,巧妙的力道将壶震倒的同时,还将壶中原本的几支箭都抖了出来,唯有最后那支箭斜斜插在歪倒的壶里。   周围顿时爆出一阵惊叹呼声。   太厉害了!   尹叙淡定的转头看去,就见赵启靠坐在凉亭里,一手随意枕着后脑,单手发力投壶。   凉亭挨着水池,距离壶的位置更远一些,这个局里箭无虚发,还能逼退其他,简直逆天!   赵澜和赵诚也瞧见了出手的人,两人反应极快,立马跳起来指着尹叙欢呼:“输了!你输了!”   尹叙看一眼两人,轻轻叹了口气……   ……   云珏一向比较欢腾,今日纯粹是被母亲裴氏耳提面命不许乱跑拘在身边的。   起先尹叙的母亲过来,她还能打起精神说说话,可随着王氏去与旁的夫人说话,云珏还被困着,便有些无趣了。   裴氏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让步。   云珏一边无聊着,一边暗想,母亲似乎是有意隔着她与尹叙,唯恐她借着今日热闹去缠尹叙,又被一双双眼睛看了去。   正琢磨着这事,外面忽然一阵骚动。   “夫人!夫人!”相府的老奴快步走来,“三郎君落水了!”   王氏原本还在笑着说话,一听脸色都变了:“他水性不好怎么掉水里了?捞起来没?可有受伤?”   老奴一脸难色的往裴氏这边看了一眼。   裴氏敏锐察觉,隐约猜到了什么,还没等老奴道明原委,一抹娇影忽然从裴氏身边冲了出去。   “阿珏!”裴氏阻拦不急,只能看着云珏跑掉。   云珏来到事发的地方时,尹叙已经被捞了起来,看见他,云珏生生一愣。   从认识尹叙至今,便是私下相处,云珏也鲜少见到他狼狈的样子。   可现在,他浑身湿透,大概是被手忙脚乱捞起来的,发簪滑了,玉冠不见了,连发髻都散了,更别提那一身熨烫整齐的锦袍,被捞起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已经脏污不堪。   两个字,狼狈!   形容一下,非常狼狈!   最重要的是,周围全都是人!   云珏甚至能听到窃窃的低笑夹杂着幸灾乐祸的惊叹。   而被捞起来的尹叙,脸色阴沉,似乎……生气了。 第106章 “你完了!”   尹叙这个样子不能见人,捞起来就被奴人带回房中梳洗整装,他人走了,看热闹的人却没散去,云珏稍微听了一耳朵,又见赵诚和赵澜凑在一向不怎么亲近的赵启身边,心里一团火蹭的冒上来。   “谁!?谁干的!”她走过去,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   正因为与云珏玩得多,赵澜和赵诚两位小弟才知道姐姐生气了有多可怕。   认是不可能认的,现在得想想怎么死里逃生。   所幸,没等他们被逼供,已经有人先站出来顶包了。   “我干的,怎么?”赵启还保持刚才的姿势靠坐在那里,面不改色。   云珏紧紧盯着他,一双拳头拽的紧紧地。   赵启还嫌不够似的,又补了一刀:“搞清楚,这里可没人按着他脑袋逼他比试的,技不如人。输了受罚,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说了,”赵启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嘲笑:“他或许乐意之至呢?毕竟这是个讨好你的好机会。”   “你……”云珏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凌霄,赵诚和赵澜都吓得往后瑟缩。   可这里是相府,今日又有诸多宾客,她若闹起来才是真的不能收场。   是以,云珏狠狠地瞪了赵启一眼,将“你等着”的意思刻在眼神里,转身就走。   赵诚和赵澜盯着云珏离去的背影,弱弱问:“阿珏姐姐是生气了吧?”   赵澜:“又好像没有完全生气。”   赵启听着两人的嘀咕,冷笑一声,不置一词。   然而,这个小小的插曲,给原本就被议论的尹叙又增一重非议。   有说法指出,尹叙为了促成与云氏的姻缘,已经不甘于讨好云珏本人了。   他的下限竟然低到连跳水池讨好未来岳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简直是道德沦丧!   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快变成真的,尹叙眼看着就从昔日的神坛上被拉下来,不知是受不了流言蜚语还是真的跳水池着了凉,尹叙一连告假三日,闭门不出——想当初,他被云朝毓伤了胳膊都能披星戴月赶路查案,如今这个做法,着实显得娇气了些。   “不好了夫人,女郎和启郎君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回府当日,尹府没闹起来的局面,在将军府闹起来了,等云庭和裴氏抵达现场时,云珏和赵启已经打的不可开交。   赵启是行伍里一点点练上来的,云珏擅长的却是更轻盈灵活的功夫和远程攻击,就单打独斗来说,赵启一时半会儿非但伤不了云珏,还被她蓄足了寸劲儿的暗器打的满头包。   不过,云珏要躲避赵启也得用尽全力,这会儿发簪都掉了,发髻也松了,并不轻松。   “住手!”裴氏大喝一声,云庭已跃身上前,一掌挡开赵启,跟着厉吼道:“还不住手!?”   两人被分开,赵启气的不轻,收手转向一侧,云珏不比他和气多少,“哼”了一声,也扭向另一边。   云庭和裴氏将两人带到屋里谈话。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云珏委屈的跳起来:“他就是故意刁难尹叙的!今日相府宴客,尹叙是相府公子,他就这么把人往水里诓,根本是故意折辱人!”   赵启不遑多让:“我诓他?愿赌服输,这本就是事先的赌约,更何况,他是自己不慎失足掉进去的,不讲信用又没用的男人,也只有你当个宝。”   “你完了!”云珏火冒三丈,撸袖子又要继续开打。   云庭猛地抬掌一拍,只听一声震响,屋内寂静了一瞬,然后哐啷巨响,那桌案竟被他拍碎了。   云珏一僵,赵启也愣了愣,两人隐约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云庭冷冷扫过二人:“还打吗?”   云珏眨眨眼,转眼间就将眼眶挤红了,弱弱嘀咕:“就是欺负人嘛……”   这下好了,云庭先是一愣,气势眼看着就低落了下来,裴氏也皱了没,语气跟着放软:“又没罚你,哭什么呀……”   云珏不服气:“罚我?是他从中作梗欺负人,罚他才是!”   赵启从懂事开始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一听这话,直接捅开了说:“罚我?罚我帮你试探那个伪君子?”   赵启“试探”两个字一出口,云庭和裴氏的表情又是一变。   赵启还在道:“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颜面和声誉是最重要的东西。从前他对你爱答不理,只因陇西和朝廷气氛缓和,他就立刻调转方向,甚至连尊严和面子都能丢掉,你就真的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启这话是说给云珏听,也是说给云庭和裴氏听。   其实,关于尹叙一反常态追求云珏的事,他们早已听过许多。   顾忌到云珏的心情,两人从未当着她的面询问过,事到如今,却是不得不提了。   “阿珏,你……”   “谁说他对我爱答不理,突然调转方向的?我们早已在一起,只是中途分开过罢了!”   寂静,整个屋内一片寂静。   赵启如遭雷击,当场呆愣,云庭和裴氏更是瞳孔震动。   什、什么情况!?   半个时辰后,赵程谨被急招回府,一进门,迎接他的就是三堂会审。   如果是在从前,赵程谨大概还能跳起来喊一句冤枉,可好死不死的,他的确是比大家早一步知道真相,以至于面对着父亲和舅父舅母的逼问,没两句就招了。   赵喆当场心虚,略显无措的对舅哥云庭露出歉意的微笑,然后揪着赵程谨就要用刑,罪名是——防守不严,让表姐被长安的小伙子耽误了学业。   赵程谨与父亲冷战大半年,这会儿终于绷不住,抱着父亲的大腿哭嚎冤枉。   管他什么事啊!   云珏有手有脚有脑子,她要跟谁谈情说爱哪里是他能控制的!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控制他啊!   云庭和裴氏终于表态,摆摆手,算了。   他们本来也只是想从赵程谨这里了解更多关于云珏和尹叙的事。   没想到云珏在这件事上捂得这么紧。   赵程谨察觉了云庭夫妇的态度,扯了扯凌乱的衣襟,忽道:“舅父舅母何不坐下来同表姐好好谈一谈?”   云庭和裴氏皆陷入沉默,赵程谨也因此逃过一劫。   ……   夜色渐深,云珏倒在房中的斜榻上,两眼放空的盯着顶上的横梁。   彩英在旁陪了她许久,也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譬如尹郎君不当是那么狭窄小气之人,今日怕是气急了,缓缓就好。   又譬如她已将过往道出,至少在家中人眼里,尹叙的反常不再是反常,是事出有因。   总之一切都还是在可控范围内,不必难过啦!   云珏听着这些安慰,并没有被安慰到。   晚饭是在房中吃的,直到她吃完饭洗完澡,都要躺下休息了,母亲终于来了。   云珏蹭的坐起来:“母亲!”   裴氏含笑坐到床边:“已经睡下了?”   云珏摇头:“母亲找我什么事?”   裴氏笑意温柔,全无白日里问责的样子:“今日你说的,与尹叙有一段过去,可是真的?”   果然问到了!   云珏准备充足,一五一十把过往道明。   裴氏大概也是做了心理准备来的,全程都很平静。   等云珏说完后,她甚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难怪你父亲和姑父都说,当日在岐州,尹叙本该置身事外,却在关键时刻出现,甚至还能去过鄯城打探情况。现在看来,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岐州的。”   云珏乖乖点头。   正如彩英所说,裴氏了解整个过程后,至少对尹叙的行为动机有了一定的理解。   不过,这也并不代表尹叙就完全消除了负面印象。   云珏捏住母亲的衣袖,轻轻晃了一下:“母亲,其实……”   “阿珏,”裴氏看向云珏:“你真的喜欢他?”   云珏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后说:“女儿的确气他当初说断就断,但细细一想,站在他的立场,似乎也别无选择。如今重头再来,并非抛却一切只就着男女之情抉择,说到底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再相处相处也不是坏事。”   云珏说的理性,裴氏听得也满意。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与你父亲便放心了。”   “阿珏,婚姻大事,你既有心,我们自不会拦着你,但就像你说的,终归还是要找一个相互了解,可信可靠之人。我与你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再相处几年……”   云珏一听“几年”,心里就一咯噔,正要开口,裴氏握着她的手用力按了按:“你要说什么母亲很清楚。”   裴氏盯着她,倒也没有隐瞒:“你启表兄说,你是为了陇西才想嫁到长安。听你说了这些,至少我能肯定,你的确是喜欢尹叙的。不过阿珏,你还小,很多事不该你操心。”   “你既然喜欢尹叙,往后,你就像方才说的那样,专心的与他相处,其他的都不要想、不要管!”   裴氏语气有些沉,已不是在商量的意思。   云珏到了嘴边的反驳,又一点点的压下去,心里却是很清楚,若自己这时候坚持己见闹起来,那又是一场令人头疼的情感局……   罢了,罢了…… 第107章 不错,我们都不要再做……   和母亲的谈话不是云珏想要的结果,却也没法再谈下去。   但得知尹叙告假后,云珏就坐不住了,趁着夜色偷偷溜进了相府。   尹叙正靠在床头读书,一袭白袍松垮挂身,长发散下,听到声响时,男人嘴角轻轻勾起弧度,他抬头看向翻窗进来的少女,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   云珏紧张的竖起食指:“嘘——”   尹叙挑眉,做出了然于心的模样,他放下书卷,掀开被角,从容的拍了拍。   上这儿来说。   云珏以前没少做翻窗越墙的事,可这是她和尹叙闹翻之后第一次这么主动找上来,她觉得这非常阻碍自己继续装腔作势的挑剔他,于是在主动间硬生生劈出一丝“我不想的,但没办法”的无奈感,背着手走了过去。   她轻咳一声,在床边坐下,目光飞快扫了眼尹叙:“你……没事吧?”   尹叙笑了笑,张开手:“你看我像是哪里有问题?”   云珏:“那你告假不出。”   尹叙非常无奈的笑了一声,“阿珏,我也是个男人,当众掉进水池里,那么狼狈的被捞起来,所有同窗,同僚,甚至亲族长辈,同辈晚辈都看在眼里,”尹叙眼中划过一丝哀色:“很丢脸的。”   “虽然我不是什么遇事就逃避的性子,但一来池水的确冷,二来,我也不想在事情还新鲜热乎的时候,逢人便解释,不如在家歇两日,等热头过了,便也没什么了。”   云珏怔愣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觉得她和自己以往认识的那个尹叙又不同了。   从前看他,是一派从容的谦谦君子,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慌乱,或者说是狼狈。   而今,他先是在她面前服软示弱了个够,紧接着连自己的狼狈不堪都袒露跟前。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失望,相反,眼前这个尹叙好像一下子就染上了烟火气和红尘气息,他的不足、狼狈、失策,甚至能与她素日的经历相似重合,他们好像靠得更近了。   “想什么呢?”尹叙察觉面前少女的失神,毫不客气的点破。   云珏眼珠轻动,并没有立刻回答。   尹叙也不急,她主动找来,他求之不得,才不会催促他。   “尹叙。”云珏忽然叫他。   “嗯?”   云珏的表情挺认真,“你知道之前的事情,其实我很生气吧?”   尹叙神情变化,跟着认真起来:“我知道。”   云珏的语气不是在闹脾气拿乔,她说:“我真的很生气。不考虑大局大义,不考虑你的立场,只考虑我当时的心情,真的……气死我了!”   因为太气了,她还锤了一下床板。   尹叙本想握握她的手,看她锤床的架势,指尖动了动,又收回来:“我……感受到了。”   云珏点点头,表示受用,继续道:“事情过去后,你几番找来,起先我是真的不想理你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吃回头草,但顶多也只能把你当做陌生人普通人一般对待。可没想到……”   云珏看向他,说:“你竟然缠了上来,还缠得颇有伎俩,便是将你当做个普通人看,也忍不住多看两眼。慢慢的,我便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加上我本身也有些想法,也就不那么抗拒你了。”   尹叙觉得她有话要说,但铺垫了这么多,始终没有说到重点。   “尹叙。”云珏语气一沉:“以往种种都别管了,我并不抗拒与你在一起。我只问你,从今日起,我将你当做情郎,但未必能立刻给你什么承诺,说不定还会走一段漫长的路程,但我保证我会认真走下去,你愿不愿意?”   云珏略显豪迈的告白让尹叙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握住少女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让她枕在屈起的腿上,双臂轻轻抱住:“再说一遍。”   云珏眨巴眨巴眼,简略道:“我愿意与你认真的在一起,但又不是完全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后,男人眼底涌起清澈的笑意,故意问:“哦?认真?多认真?是与我谈交易那种认真?”   云珏暗想,上次谈交易那个话题,似乎真的伤到了他,他很介意。   看在他受了委屈的份上,云珏也不想说些有的没的:“你我若重新在一起,自然是要真心相对,相互扶持,如今你既知道陇西的立场与你自己的立场并不相悖,你也没有处在什么为难的境地里,那我期盼的,自然可以努力去达成,我不指望你出什么大力,但你总不至于还会阻止吧?”   尹叙轻轻笑起来,指尖描摹着少女脸颊轮廓:“哦?你对我的要求这么低?之前还要同我做交易,帮你一起经营陇西与长安的友好关系,现在只要我不阻止就行?”   他微微倾首,温声道:“这是不是太便宜我了?”   云珏眼神都直了。   她以前就很喜欢尹叙说话的调调,他平日里清润的语调就很喜欢,若是带了些情绪或者刻意的挑逗,那简直就是要命。   少女目光晶亮,忽然抬手圈住男人的脖子,将他的头往下一压!   两人的唇猝不及防的贴在一起。   这要还无动于衷那他就真不是个男人了,尹叙迅速反客为主,将人抱起来亲。   不知道亲了多久,云珏喘着气推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尹叙也喘了,不是亲人亲的,而是压抑自己压出来的。   云珏平复过来,声儿软软道:“你这样,是不是就算答应啦?”   尹叙已经太久不曾见到她这副模样,心中激动得很,面上还在压抑。   而且,他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方才说,是认真要与我在一起,但又不是完全在一起,若我没有理解错……”   男人的眼神沉下来,“你还不会也想隐瞒这段关系,同我搞些深埋地下的情谊吧?”   云珏:……   其实,地下情这个事,云珏只有最开始的时候有点不理解,在尹叙解释过后,她也就释然了,甚至觉得有点刺激。   真正深受其害的,是这么久以来备受煎熬的尹叙。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他算是做够了。   云珏噗嗤一笑,安抚的摸摸他的脸:“放心吧,我才不是那种敢做不敢认的人!”   尹叙放下心来,又亲了她一下,附和道:“不错,我们都不要再做这种人,这样不好……”   ……   这一夜后,云珏自问也算是与尹叙说开了,亦不再扭捏自己的心意,尹叙休了几日后入场出府上值。   其实这时候,关于相府宴客尹叙狼狈落水的热度还没消,但尹叙就是能做到老神在在毫不在乎的样子,有同僚原本还想借此事煞一煞他的官威,结果这位年轻的郎君一个眼神投来,便叫人不敢造次,大家在敬佩之余,又生出一股惶恐的了然——   以前看尹叙,那是人中龙凤长安典范。   如今再看他,只觉得他不愧是尹相的儿子,本就很有能力,再加上这日渐丰厚的脸皮和从容不迫的气度,拜相不远矣!   和去年一样,樱桃宴盛大热闹,受邀在列者无一不是王孙贵胄朝中重臣。   云珏是吃不得樱桃的,但架不住这里热闹,她喜欢来凑热闹。   是以,第一日开宴后,云赵两家都分得了品相极好的樱桃,唯独她面前上的是一壶果酒。   这种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风格,很快引来旁人的瞩目。   圣人似乎是提前得到了什么风声,瞧着云珏面前那壶爱心酒酿,轻笑道:“去年,朕不知云娘子吃不得樱桃,宴席招待略有不周,今年本想弥补一下去年的不足,却不想有人比朕更用心。云娘子,你且尝尝这果酒,与你陇西酿造的有何不同?”   好得很,大家原本就很注意云珏的与众不同,圣人一挑,大家更在意了。   倒不是在好奇是谁准备的,而是猜到了是谁准备的,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和情绪在默默等待的同时顺便窜词儿,以便宴后议论这个“有心人”时能喷出些新意。   云珏闻言,无视周边目光,坦荡的尝了一口酒,忽而眸光大盛。   好喝的!   陇西的果子因得地势优势,新鲜多汁还格外甜美,但长安作为帝都,本也有非常极品的果子,加上酿造之人别出心裁,大抵是试验过许多次,才能叠加出这样复杂又多变的滋味,两厢比较,一时间竟说不出哪个更好。   又或者说,是各有千秋。   “陛下,这酒好喝的很,臣女分不出高下。”   云珏一表态,大家就不约而同看向了座中另一方向,连圣人都看了过去。   那里,尹叙看着正在饮酒的少女,深情含笑,仿佛喝下美酒倍感满足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圣人笑起来:“犹记得去年陇西送来果酒时,朕曾浅尝,那滋味,让朕都舍不得饮用剩下的,一直珍藏。今日这酒,竟能得你如此夸赞,想来酿造之人用心非常。”   没等圣人引出尹叙,云珏竟主动道:“陛下说的是!此人这般用心,臣女定要好好回报,才不负他一片心意!”   席间一惊,连裴氏和云庭都愣了一下。   所有人都知道,从云珏二进长安开始,她和尹叙的角色直接和以前调换过来,变成尹叙一直追着云珏跑。   事实证明,云珏也是绝的很,从开始到现在都没给出过什么回应,冷情之心不亚于当初的尹叙。   可今日,她竟然回应了! 第108章 “你等着!”   对于云珏的当众回应,许多人都倍感震惊,想想相府宴客那一桩,对于两家联姻的猜想也就更汹涌。   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两位当事人却表现得云淡风轻。   云珏吃吃喝喝,狩猎时辰一到便背起箭囊,拉着弟弟妹妹一头扎进猎场,开始疯玩。   尹叙留在座中,时而提盏敬酒,时而笑声连连,谈话氛围相当和谐。   按照往常的惯例,会在樱桃宴的狩猎环节设置彩头,不过今年有所改动,狩猎仍有,但取消了彩头,取而代之的,是夜间一个放灯的娱兴节目, 第一个抵达终点的花灯有奖励。   据说,这是皇后娘娘提议的。   虽说长安女子不乏有擅好武艺着,但樱桃宴的狩猎场,多半还是男子的主场。   如此安排,是为了让娘子们在樱桃宴里多得些趣味。   不过,这并不妨碍有些人阴谋论——犹记得去年狩猎就是云珏拿了彩头,今年云赵两家作为陇西贵族皆受邀在列,取消狩猎的彩头权当娱兴,是为了不让长安贵族输得太惨太丢脸。   猎园里,云珏领着弟弟妹妹上蹿下跳,很快就收获丰富。   赵诚和赵澜被训斥过后,好生为上次的事情道了歉,云珏没为难他们,依旧玩在一起。   打的累了,云珏带着让他们坐在斜坡上歇息,这时,另一边走来两个年轻郎君,骑着马拎着弓,猎物没打多少,八卦倒是聊了许多,聊得正是席间那点事儿。   一人道:“你等着看吧,尹氏和云氏联姻,也就早晚的事。原以为这位尹郎君清高一心读书入仕,没想到如今哄起未来岳家来也是当仁不让。”   又一人道:“说起他,我也是服气的。陇西与长安的关系才刚刚缓和好转,他便这么急不可耐的贴上去,野心大得很呐。”   还有人道:“得了吧,也就是尹氏在背后撑着他,叫他出发点比一般人都高些,他才敢做那些事。不然换成冯筠那样的出身试试?这么强大的岳家,真接了亲成了女婿,不比尚公主更惨!?”   几个人越说越带进,兴致显然盖过了狩猎。   等他们走远了,赵澜和赵诚托着腮看向云珏。   “阿姐,启堂兄说,那个尹三郎油嘴滑舌,很会哄人,先是你被他哄了,现在家中长辈们也要被他哄了,若他以后翻脸,你一定很可怜。”   云珏仰头坐在斜坡上,饶有兴致的问:“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他们这种贵族子弟好逸恶劳,半点不如我们陇西的热血好男儿。他们喜欢三妻四妾,喜新厌旧,不晓得生命可贵,相伴难得。”   云珏听得直笑,却并不否认。   末了,她轻轻叹一声,“他会哄就多哄两句呗,哄得晕头转向才好。”   两个小家伙不太懂这话中的深意,拧着眉头陷入沉思。   狩猎结束后,云珏带着弟弟妹妹回到席间,众人偷偷一瞄,果然是满载而归。   这下,狩猎不设名次以保颜面的动机就更可信了。   云珏也在偷偷观察席间众人。   她回来时这边还在说话,氛围相当通洽,裴氏和云庭脸上都挂着笑。   云珏又看了眼尹叙,见他面色温和带笑,便知他是应付下来了。   她端起面前的酒盏喝了几口,润了润因跑太久而发干的嗓子,什么都没说。   散席后,尹叙回到下榻之处,见到了父亲。   尹相席间吃了些酒,正在用解酒茶,尹叙顿了顿,在对面坐下来。   父子两相对静坐,谁也不急着先开口。   片刻后,尹相放下茶盏,轻笑一声:“你最好做个最坏的打算,这事谁来也没辙。”   尹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相府宴客那日,尹相其实早已单独与云庭和裴氏谈过,言语间也提及了联姻之意。   可是对方不反对也不赞成,一手太极打的相当到位。   这种情况,尹相不可能纠缠,至少对方已经明白意思,剩下的只需静观其变,以及尹叙自己的努力。   “其实,是有别的事想同父亲商量商量。”   尹相颇感意外:“说说看。”   尹叙:“儿子瞧中了长安城东的一处宅子,是魏王一事后收缴上来的,文书齐全,目前空置,儿子打算买下来。若父亲无异议,待儿子成婚后,这宅子便是新宅,日后亦会与新妇同住。她性子活泼,这样兴许能自在些。但若她喜欢与常备同处,我们也可继续住在府中,”   尹相“吸溜”一下,差点被茶水烫了口。   虽说父母在不分家,但家中子嗣若有出息,独立宅院也是一种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只要家中无异议,买了也就买了。   可是……现在是你和新妇要不要住家的问题吗?   人家压根没松口要将闺女嫁给你,你跟谁同住去!?   尹相被尹叙的作风骚到了,抽着嘴角道:“听你这语气,似是不用旁人多管闲事了?可别怪为父没有提醒你,云家若是拿出守关的本事来守这门亲事,你要受的考验还多着。还是你以为,他云家宠女无度,只要那小娘子咬死了要你,便无可奈何了听之任之了?”   说到这,尹相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你该不会打算铆足劲儿哄那云小娘子,然后让她去同父母亲长闹吧?”   就算是亲儿子,也过于无耻了!   尹叙笑了:“父亲此言差矣,既是我要娶她,自是我来应对。至于云将军膝下仅阿珏一个女儿,当然会在意,考验也是应当。”   尹相嘴角又抽了抽,冷笑一声:“好,你记得自己的话,你的婚事我们不管了,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尹叙沉稳的点头:“那宅子……”   尹相捏着盏子往面前一搁:“自己买!”   尹叙:哦。   ……   同一时间,云珏这边也不消停,彩英匆匆跑来,仿佛怀着天大的秘密,神秘凑近:“女郎,您猜奴婢听到什么了?”   云珏跑了大半天,晚上还有节目,这会儿正趴在床头眯觉。   她眼睛都没睁:“说说看。”   彩英咽了咽口水,说:“奴婢打听到,尹府似乎已经同将军和夫人提亲了!”   云珏睁开眼,歪头看向彩英。   彩英激动的拍床板:“您也意识到问题了对不对!将军和夫人根本一个字都没同您提过。”   云珏翻了个身,仰躺着看帐顶,心想,怎么会什么都没说过呢。   母亲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别管,若喜欢尹叙,只管别着急先相处。   她很清楚父亲和母亲为何做此安排。   一是不舍,二是不信。   不舍得这么早嫁她,也还不完全信任尹叙。   他们铁了心认定的事不会改变,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换一个安心。   “就这样吧。”云珏沉默了会儿,又翻个身,朝里侧躺着了:“我累了,睡会儿。”   彩英愣了会儿,似是想到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帮她把床帐放下来。   ……   云珏一觉睡到夜幕降临,晚上还有皇后娘娘安排的放灯赛事。   她上午的衣裳沾了汗,彩英便给她换了一套浅蓝色及胸长裙和同色外套,白色披绕臂,银色流苏掩鬓,像冷冷夜色中从天宫走出的仙子。   走在园子里,还能听到不少娘子在讨论稍后放灯的事。   “以往只有狩猎有彩头,想不到今年还有这样的趣味,咱们也能参加参加。”   “还不是皇后娘娘细致体贴,哎你们等会儿选什么样儿的灯?”   “选灯还是其次,我得去悄悄放灯的位置,看看哪个位置最容易一马当先!”   “哎等等我,我也一道……”   云珏指尖搅着披帛,饶有兴趣道:“大家好像对放灯竞赛挺有兴趣的。”   彩英说:“那是自然,奴婢听说第一名的奖励是进贡的沉香,可珍贵了呢!”   香?   云珏对香没什么偏好,甚至一听到就有些浑身发痒的感觉。   走了两步,她忽然顿住,若有所思。   彩英偏头看她:“女郎可是忘了带东西?”   云珏摇摇头,笑了一下:“没有,赶紧走吧。”   说是这么说,但彩英明显感觉云珏来了兴趣,步子都加快了。   等到了放灯的湖边时,她轻轻甩着披帛,眼珠滴溜溜转,很快锁定朝这头走来的年轻男人,然后迈步走了过去。   “你来一下!”云珏一把拉住尹叙的手臂,将他带到一旁说话。   此刻走来的人不少,云珏这动作仿佛是在避人耳目,却于动作间吸引了大一片目光。   尹叙眼锋轻扫左右,勾着嘴角任由她动手动脚。   云珏直勾勾盯着他,“听说今日放灯第一名的奖赏是贡品沉香。”   尹叙看着面前格外殷勤热络的少女,非常上道:“沉香,我还挺喜欢的。所以呢?”   云珏抛出诱饵:“你想要吗?”   尹叙挑眉:“你要送我?”   云珏顿时拉开万丈豪情,拍拍他的肩膀:“你若喜欢,我就给你赢来!”   这世上可没有伸手白拿的东西,尹叙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笃定的点头:“我要。”   云珏握起拳头:“你等着!” 第109章 “且看看再说。”……   云珏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说和好,那就是真的和好了。   不仅没有再捏着之前的事做说法,而且眼见着亲和热络起来。   如果不是尹叙对她已有了些了解,怕是真要以为她又心大了一回。   不过,无论对她的言行有什么猜测和想法,都不耽误尹叙享受这份久违的热情。   接近放灯的时辰时,湖岸边已经聚集了许多娘子,倒也没说年长的妇人不得参与,只是身份和年龄摆在那里,少有人会轻易放下身段来与一群年轻女孩子竞逐。   谢清芸和阮茗姝都受邀在列,两人对这个放灯没什么太大意思,但见云珏摩拳擦掌的,对视一眼后,一同走了过来。   自从云珏的家人来长安后,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他们,已经许久不去国子监,整日上蹿下跳的玩,非常嚣张。   反观谢清芸和阮茗姝,一个做官营学堂,一个做民营学堂,全都忙的不可开交,今日能出现在这里都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白日里云珏一头扎进猎场,她们也只有这会儿才能说得上话。   云珏对两人忙的事很感兴趣,尤其是阮茗姝这边的学堂,她因为经验不够时常被坑,云珏听了都很同情她,且表示等自己忙完这阵得了闲,一定去帮她。   谢清芸端着手站在一旁,睨了她一眼:“你不想结业了吗?”   云珏:……   也是,不管要做什么,还得先把国子监的学业结了才好。   阮茗姝倒是对云珏的提议很动心,不得不说,云珏搞起事情来,她都要跪下喊老师。   眼下她遇到的问题和阻碍,若能有云珏一同想办法应对,说不定会顺利很多。   “一言为定,我等着你结业来帮我!”   话音未落,谢清芸又一针见血:“那估计还得一阵,等她忙完学业,便该忙着嫁人了。”   云珏学着谢清芸的语气:“二位鸿鹄之志,将我衬的非常无用。诚然我如今是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忙,但我至少能保证,哪怕我嫁了人,也不影响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虔诚的问一句,你们是能顶得住家中压力不谈婚论嫁,还是出阁嫁人后依旧能继续经营?”   这话成功的让谢清芸和阮茗姝熄了火。   两人的出身注定了她们不可能下嫁,加上谢清芸放弃了入宫机会,她的婚事要如何安排,又成了新的问题。   哪怕是门当户对,也是奔着当家做主去的,成了别人的妻子,宅中主母,若还要兼顾手头的事,对方该有多大的包容心和爱才能接受呢?   “你们……倒也不用这样吧。”云珏自问实话实说,没想到两人反应这么大,原本就无意于凑热闹的她们,越发低落沉默。   云珏瞅瞅这个,瞄瞄那个,忽然冲上去挤进二人之间,一条手臂揽一个,再用力收臂,将两位小娇娘晃得一个趔趄:“打起精神来!”   夜色里,少女笑容明媚的承诺:“往后我大概会在长安城定下来,那你们就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是要两肋插刀的。我就把话放在这里,无论以后你们遇见什么人,但凡不是你们满意点头的,又或是被家中强迫的,我一定暗中计划认真破坏,直到你们遇见可以托付的人为止!”   这话放得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可女孩子低落时是不想听什么大义道理的。   哪怕再荒唐再夸张,只要听着舒服都能得到缓解。   果不其然,两人被她箍在怀里,对视一眼,又别开脸笑了。   云珏强调:“我说的是真的!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我几斤几两,二位心里有数,还不信我么!不过你们自己也要努力啊,旁人再能闹,若你们心志不坚轻易妥协,那谁来了都没用!”   “哦?”谢清芸找回了主场,笑道:“你心智坚定,从不妥协,怎么还与尹叙破镜重圆了?”   因为谢清芸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猫腻,阮茗姝便也知道了。   一听这话,两人顿时把刚才的低落化作同仇敌忾。   阮茗姝酸溜溜的说:“就是,你只管抱得如意郎君,哪有空管我们啊。”   两人俨然没了刚才的低落,云珏抿唇压住笑,轻咳一声,故作老成的拍拍她们的肩膀:“来日方长,你们若不信的话,慢慢看吧,啊。”   话说到这,气氛已完全挽救过来。   这时,湖岸边传来了鼓乐声。   几个人循声望去,只见湖边阁楼的观景露台上,皇后娘娘已入座,身后跟了好些命妇,阁楼下面的展架上摆了各种各样的河灯,供人挑选,湖面上已经被浮标划出一条赛道,阁楼前的岸口就是放灯处。   云珏喜欢热闹,一手拉一个去挑灯。   阮茗姝:“沉香而已,我府上多得是,你喜欢我改日让人给你送。”   谢清芸现在有了身份,也比较在意体面问题:“人太多了,不然我们等一等?”   云珏:“不可!比赛态度要端正!”   说话间,她已经挑了好几盏灯来给她们选,两人无奈一笑,索性打起精神参与。很快,选好花灯的娘子们都到了岸边等待,每盏灯灯芯座中都有编号,最先抵达终点的花灯视为赢家。   虽说放灯的都是小娘子们,但湖边早已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年轻郎君,这场面远比白日的狩猎更热闹。   云珏势在必得,仔细观察着哪处下水要更有优势,然而,她才走了两步,便被满脸笑容的内侍拦住:“娘子见谅,为保证娘子们放灯时的安全,诸位是不可以越过这条线绳的,放灯的位置在那头。”   云珏顺着内侍所指望向放灯处,皱起眉头:“那边人太多了,灯都挤在一起,翻了怎么办?”   少女认真的愁苦担忧着,内侍瞧了也忍不住露出真切的笑容:“既是赛事,多多少少会出些意外,只要不伤着人便好。再者,正因有这些意外,能抵达终点夺得头名之人,才越显福气浓厚啊。”   云珏一手叉腰,一手托着灯想了会儿,又问:“还有什么规则,一并说了!”   内侍似乎是第一次见这么认真较劲儿的小娘子,忍笑道:“其实也没有太多规矩,只要放灯时不恶意破坏旁人的灯即可。将边上拦着,也是为诸位娘子的安全着想,算不得什么规矩。”   云珏点点头:“明白了!”   ……   湖边的少女们跃跃欲试,另一头看热闹的男子们也没闲着。   有人开始猜测哪盏灯能最快抵达目的地,最后甚至以娱兴为目的的开了个私下的赌盘,不过并非赌钱财,而是赌一个践诺,若赢了的人,可以让输了的人做一件不违背礼法的事!   这个就相当刺激了。   然后,大家盯上了同来观战的尹叙,便热情又积极地邀请尹叙一起参加。   以往尹叙肯定是不会参加这么无聊的节目的,可自从他一头扎进和云珏的纠葛中后,早已落下神坛,而大家亦热衷于让他多跌落几层。   “你们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想也知道尹大人会押哪一盏。”冯筠袖手而立,毫无顾忌的打趣起来,有他起头带节奏,其他人瞬间露出你知我知了然于心的微笑。   尹叙完全没有被打趣的尴尬,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凝望正站在放灯处研究战略的少女,他的眼神太过坦荡直白,让人完全失去了趣味的同时,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站在这里是不是多余的……   很快,鼓乐暂歇,内侍高呼,娘子们都聚在了一起,随着发令声下,数十只花样各异的花灯入了水,顺着活水流动方向慢慢向前飘动。   “咦?”阮茗姝和谢清芸同时发现身边的云珏一动不动,阮茗姝说:“你怎么不放啊,不想得名次啦?”   不止她们,尹叙这头也发现了。   看热闹的郎君们都押好了宝,当中不乏有看好云珏的,一见她站定不动都跟着急了。   毕竟担着一个君子赌注,若是输了可要丢人的!   “尹兄,这什么情况?”   尹叙负手而立,眼中所见的少女仍是一手叉腰一手托灯,眼睛盯着已经浮了许多花灯的水面和赛道,全然不受周围人的影响。   她今日这身打扮相当清丽,让他想起第一次和她在冯筠家中见面时,她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情形。   尹叙笑了笑,说:“且看看再说。”   就在尹叙话音出口的瞬间,原本还立在岸边的少女忽然一跃而起,在旁的内官以为她要跳水,吓得惊声尖叫,成功的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冷冷月色下,只见一抹浅色越过水面,又在落下时,于一个轻轻点足间在遍布水灯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再度飞起,涟漪温柔的驱散了聚拢的花灯,却无一盏灯翻倒。   滚了银丝的浅色披帛在少女蜻蜓点水的起落间飘于水面之上,似水墨古画中跃出的下凡仙子,又像人间精灵此刻飞升。   少女手持花灯,脸上带着足以将夜色点亮的明媚笑容,恣意点跃在水面。   她点过水面,荡开涟漪;点过闲荡的小舟,晃起水波,最后稳稳落于湖面上的水廊,身攀在外,探手将手中花灯送出,那披帛终于落在水中。   惊吓的尖叫声,变成了叹为观止的哗然声。   尹叙在惊艳之中,听到了自己隆隆加速的心跳声…… 第110章 “无妨,我们早到了。……   云珏的灯毫无悬念的在宽敞通畅的赛道中第一个抵达终点,成为头名。   直到守在终点的内侍小跑来传话,湖边乃至阁楼上的围观者才一一回过神。   “这……这也行?”阮茗姝满脸惊愕的看着走回来的云珏:“你这是作弊!”   云珏探手:“我问过规矩了呀,只要不在被围住的位置放灯,放灯时不恶意破坏别人的灯,保证自己和旁人的安全,就没有问题了呀!”   阮茗姝、谢清芸:……   “娘娘,这……”就立在皇后身边的内侍拿不准这个情形该怎么评断时,却听到了皇后的连连轻笑声。   雍容华贵的妇人抬手掩唇,看着露台下正被惊呆了女孩们包围的云珏,摇了摇头:“结果不是出来了么,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吧。”   皇后都发了话,其他人便是有质疑也不敢多说,立马将头名的奖励奉上。   云珏拿到奖赏,毫不犹豫走向湖边组团扎堆看热闹的人群里,精准的找到了尹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到手还没捂热乎的贡品沉香双手奉上。   清凌月华,俊男美女,饶是颠倒上演着你逃我追,你追我逃的戏码,却依旧在相互回应的这一瞬间迸发出无限的甜蜜滋味,又在进入旁人的视线中时化作一缕缕的酸。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笑人家追的苦,人家笑你没媳妇。   是以,当尹叙大大方方接下礼物颔首致谢时,周围甚至传来了轻微的抽气声,几个热血方刚正直情窦初开的青年甚至拧着眉别开了眼。   扎眼。   一片无形的酸溜溜中间,尹叙笑容清浅,双手认真捧着云珏奋力挣来的礼物,压低声音:“酿制盛情,在下难拒。只是,无功不受禄,在下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才配承这份盛情?”   男人话中有话,引得云珏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如常。   她浅浅的往前挪了一步,调调轻软:“欸,不必这么客气,如今我能给你甜头,可转身,你或许就要吃苦头。这苦苦甜甜夹在一起才有滋味嘛。”   若此刻来一个人站在他们身边,只会听得一头雾水,可云珏显然没有半点疑惑。   少女黑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溢出些藏不住的局促和紧张,悉数落入尹叙的眼中。   他轻轻一笑,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奖品,忽然说:“阿珏,你有没有什么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   云珏瞳孔一震,仿佛心中所有的小心思都瞬间暴露于他的面前:“你……”   尹叙笑着说:“你可以说说看,我都可以去试试。”   ……   云家女郎回应了尹家郎君的情意,当众将奋力夺得的奖赏赠与对方疑似定情的事,在当天晚上传遍了樱桃园。   次日开宴前,连圣人都私下打趣起尹叙。   “朕原先还觉得奇怪,尹相似乎完全不担心你的婚事,都不见张罗,没想你早已给自己安排好了。”   尹叙连忙道:“外面那些传言,陛下怎么也信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臣不怕流言蜚语,但姑娘家清誉为重,不该被非议。”   这话让乾盛帝听笑了:“哦?她此前闹得轰轰烈烈,没见的多在乎名声,到你这里,她倒是不容非议了?”   尹叙:“云娘子年轻活泼,许多事也看得开,但她终究是云将军的掌上明珠。长辈在意的、看重的多半是更深远的事,臣不得不仔细些。”   几句谦和的话,让乾盛帝轻易的听出了话外之音。   他眼神轻动,意味深长的问道:“听起来,尹卿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长安城到你这个年纪的,多已成家立室,朕也希望你能觅得一份良缘。其实朕觉得那云家小娘子对你颇为钟情,即便朕为你们做主,也不算去昂人所难,乱点鸳鸯谱。”   尹叙越发露出惶恐之态:“陛下用心至此,臣感激不尽。只是云娘子活泼动人,惹人怜爱,她来长安读书,家中已非常不舍,若此刻再提及婚事,定会比寻常更加不舍。只是碍于陛下皇命在前,不舍也得舍……”   尹叙温和一笑:“求娶求娶,自是要恳求请求才可娶得,若臣借圣人恩泽得偿所愿,不过也是眼前的蝇头小利,长远了看,怕是更颠簸。”   青年缓缓道来,圣人听得连连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云家人护短又霸道,战力非常人能比。   因此他也大概明白了尹叙的心思,他不是不能想法子尽快促成这门婚事,只是想尽力的一个圆满。   “听起来,你自己已有了打算。不过尹叙,男儿当以家国天下为重,早早成家立室,也好专心正事。若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告诉朕。”   听了这话,尹叙也确定,至少如今的圣人对云家十分信任,甚至依赖。   所以他对云赵联姻非但没有什么疑虑和抵触,甚至有撮合之意。   尹叙终于不再拒绝,搭手作拜:“多谢陛下。”   不曾想,本是开宴前君臣之间的私下谈话,可周遭的耳目实在厉害,这日宴席刚刚结束,关于圣人或要为云珏和尹叙赐婚的说法便传开了。   所谓说法,其实并未证实,圣人席间甚至没有正式提过什么,但风声传到云庭耳朵里,瞬间引起了这夫妻二人的警觉。   “这个尹叙,莫不是想借圣人施压?”   裴氏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说:“若是如此,便是你我也不好阻拦了。”   虽说圣人如今信任甚至依赖陇西,但信任和怀疑,从不是突然出现或消失,多是在一些细节小事里彰显。   若圣人真有促和之意,他们还得认真想个应对之法。   云庭:“上回老尹做东时,就已经私下问过咱们一次,好说歹说是挡回去了。没想到这个小的更狠。”   越想越气,云庭猛一拍案:“若他真敢借圣人施压,我就……”   “庭哥。”裴氏及时打住他:“你可别忘了放灯时阿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奖赏送给他的事。这孩子从小就不懂的掩饰自己的感情,如今这样做,分明是认定了他。虽然尹叙咱们了解的也不多,但阿珏喜欢他,你又能如何?”   云庭怒气变叹气:“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她来这里……怕我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   “不然……”裴氏出主意:“不如,我们找尹叙谈一谈?虽然一场谈话得不到多少了解,但至少能试试他的态度。”   夫妻商议过后迅速拍板,且默契的将这事瞒住了云珏,只作一个私下的谈话。   另一头,云珏也在对彩英耳提面命做嘱咐。   彩英一头雾水的问:“为何要暗中观察将军和夫人的动向?”   云珏一摆手:“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那是我亲爹亲娘,我还会害他们不成!总之,你给我打起十足精神盯着,若盯漏了,回头我就收拾你。”   彩英挠挠头,老实道:“哦。”   ……   尹叙收到云庭的邀请,是在樱桃宴后的一次早朝之后。   云庭像一个寻常长辈般将他招过去,先是夸奖了一下他在朝上所言之妙,然后将话题过度到他任职的日常,再到年轻人要劳逸结合,最后顺势引出自己久不至长安,都快要忘了这里的风情民俗,问他可否寻个下值后的时辰,一起走一走。   尹叙从头到尾都表现的非常守礼恭敬,最后礼貌应下,全程甚至没有主动提过云珏。   这日下值后,三勤得知他与云庭有约,而且似乎是不带云珏的,瞬间就从这个操作里品出些非同寻常的意味。   这位云将军,该不会想私下羞辱您,说些“给你十万两,离开我女儿”这种话吧!?   毕竟陇西那么有钱!   见尹叙一身公服,袖口还有些起毛,三勤立马将相府的荣誉感摆在了第一位,诚恳的建议尹叙回府换一套体面的衣衫,至少要叫他们晓得,我们相府公子不是可以用钱打发的!   尹叙无奈的听他絮叨了许多,最后直接道:“不必了,直接去吧。”   三勤无奈,只能驾着马车,将尹叙送到了约定之地。   云庭和裴氏都是守时之人,甚至到的更早。   尹叙一下马车就瞧见一身常服打扮,正齐齐盯着路边炸豆腐的摊位,嘴里还碎碎讨论着什么的夫妻,顾不上吩咐三勤安置马车,已飞快走了过去。   “让伯父与伯母久等,晚辈失礼了。”   下了值,尹叙自然而然该换了称呼,显得更亲近。   云庭和裴氏都没有那么多讲究,云庭摆摆手:“无妨,我们早到了。”   裴氏瞄了眼尹叙身上没来得及换的衣裳,也知他并无耽误,亦道:“你来的比我们想的快。”   尹叙颔首浅笑:“不知伯父伯母可有用饭?长安城有几家不错的馆子,不如先吃点东西,再四处逛逛,伯父伯母意下如何?”   两人本就是为了谈话而来,有个隐蔽安静的地方更好。   是以齐齐点头:“你安排便是。”   于是,尹叙迅速领着二人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馆子,不是那种气派华丽的风格,但内里布置干净整齐,客人极多,店家见尹叙来,二话不说将他们领到了楼上的厢房。   尹叙手持菜牌,一道一道介绍给他们听,云庭和裴氏很干脆的点了四菜一汤。   刚刚点完,就有店里的小二来敲门,人一进来,捧着一个垫了油纸的浅口竹编盘放在食案上。   云庭和裴氏一看,纷纷愣住。   这是一盘刚刚出锅,还油滋滋的炸豆腐…… 第111章 他知道什么!?   很多时候,人的心机是可以被看出来的。   不同的是,有些心机令人防备生厌,有些心机却是大方袒露,叫人看得明明白白之余,又很难生出厌恶或排斥。   尹叙身为相府公子,哪怕日常再怎么节俭实在,也不可能每一次都来这种朴实无华的馆子,可他选了这里,又默不作声买了他们刚才正犹豫要不要尝尝的小食,便显出一份细心内敛。   因着尹叙这一细心安排,云庭和裴氏也拿出了长辈的姿态,思及尹叙下值便赶来,根本无暇用饭,索性招呼他先吃饭。   尹叙保持着笑容应下,当真陪着两人吃起来。   他吃相非常好,是叫人看着都赏心悦目的样子,裴氏边吃边看,压根挑不出毛病。   云庭虽是武将,但昔日也是高门贵族走出的郎君,饶是这么多年行军打仗过的糙了些,但凡回了府门正经坐下来吃饭,骨子里带出的仪态终究是没丢的。   这一顿饭吃的,滋味甚佳,气氛和谐。   吃完,尹叙唤来店里的伙计,让对方将自己寄存在这里的茶送来。   吩咐完这些,他才同二人道:“这家小馆地道实惠,晚辈时常会与友人来此,茶也是以前寄放的,便与消食解腻,伯父伯母尝尝吧。”   二人点点头,道他有心了。   下一刻,裴氏给了云庭一个眼神。   云庭是父亲,也是男子,两人早就商量好,先由云庭开口。   云庭心领神会,笑道:“阿珏这孩子,从小就很粗心大意,瞧着皮实,实则身边少不得伺候的人,尹叙这般细心周到,难怪深得她心。只是你与她一道,该累着你了。”   尹叙一愣,立马道:“伯父此言差矣,招待长辈,周到细致都是理所应当。至于阿珏,晚辈倒是不这么觉得。若她粗心大意,当日岂会察觉冯大人身为寒门子弟在国子监的难堪,仗义相助;又岂会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依旧察觉朱家和霍家内藏的端倪?”   刚说到这,躲在外面的少女差点跳起来,最终还是被彩英险险按住——您再听听呀!   听什么听!   云珏火急火燎的。   如果说爹娘刚才只是开场客套,那尹叙就是开场兜底。   他到底懂不懂循序渐进啊!   她是不是看错他了!?   他到底行不行啊!   要是把气氛搞砸了,她今晚还能回府吗?   不然连夜赶回陇西吧,浪迹天涯也成……   和云珏料想的一样,尹叙几句话,已让对面坐着的云、裴神情微变。   云珏到了长安后,一直都是赵程谨作为暗线和陇西联系。   而知道错误真相的赵程谨对长安的一切都格外防备,对云珏更是紧盯不放,深怕她出错,家书一封封往家里送,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所以,他们看到赵程谨送回去的书信只写了云珏多么痴迷长安一个俊俏公子哥,便没多想,即便长安这里真有什么动静,他们也都默认是赵程谨安排,哪里能想到,今时今日会从这位公子哥口中听到这些?   信上没写啊!   可他们一点都不怀疑尹叙说的。   如果说来之前,裴氏和云庭打的是一个稳住尹叙的主意,那么从尹叙三言两语便有反客为主的趋势来看,两人迅速意识到,这个青年怕是早已等在这里,他们不来找,他也会找来。   见二人没说话,尹叙笑笑,又说:“其实,在认识阿珏之后,晚辈听过不少关于陇西的事,当中也有关于她的,那时晚辈便觉得,她在陇西时,与在长安时是有不同的。或许同一个人,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时,本就有不同的一面。”   “晚辈倾心于令嫒,便想多了解一些,渐渐又发现,见识到一个人不同的样子后,这个人反倒变得真实而鲜活。”   裴氏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么听来,我倒是有些好奇阿珏在长安时都是怎么过的,尹叙,你可否同我们说说?”   尹叙点头:“当然。”   然后真的同两人说起云珏第一次来长安时发生的事。   他说的非常详细,不止有云珏对他的追求和示好,而是方方面面,所有他能看到,能问到,甚至能猜到的,事无巨细,全部道来。   包厢中十分安静,躲着的云珏也很安静。   尹叙描述的云珏,并不是在陇西长大,被亲长偏袒,被同辈羡慕,即便上天下地也能虎口逃生的天真少女。   她其实很擅长察言观色,最懂审时度势。   或许是陇西的成长环境多少对她有影响,所以和人相处时,她多半会在对方容忍范围内最大程度的不委屈自己。   可是,这种性子在面对自己紧张在意的人时,又有些反向作用。   她会变得格外仔细而敏锐,与他们相处时,会在大限度让对方感到轻松愉快,甚至对她的为人都跟着产生一些错觉。   换言之,她不想让你看到的不好,便一定不会让你看到。   说到这里时,尹叙笑着自嘲起来:“其实,晚辈很清楚,伯父伯母或是不舍阿珏,或是不信晚辈,并无此刻将她交给晚辈的意思。若要细细轮到,晚辈身上定会有不足之处,这一点,我承认。”   “实不相瞒,外人都道晚辈对阿珏是忽然转性,但其实早在她第一次来长安城时,晚辈便没把持住自己,与她互通了情意。所以算起来,晚辈其实从很早以前,就与她关系亲密。”   “可即便如此,晚辈也没能在当时将她看透。思虑一些事时,会习惯性将她摘出来,自以为是将她隔绝到危险之外,但其实,她并不会因为这种安排,便少受一些伤害,少存一些忧心思虑。”   “相反,她忧心害怕,受伤难过,转过头来,还要表现得无事发生,连一个正经的发泄途径都没有。”   “当初,是晚辈自作聪明将她推开,如今想重新追回来,早已做好准备。”   尹叙语态谦和娓娓道来,像是在说自己,但云珏“紧张在意”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这一番话,亦不止说自己。云庭和裴氏脸色早已沉下来。   该怎么说呢?   尹叙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没想过这时候嫁女儿。   所谓局面刚定,外界猜疑仍存,其实都算不上关键原因。   他们只是觉得,若要将女儿嫁出去,那得是经过长久的筛选和观察,在他们认可的人中,随她选择。   无论是云庭还是裴氏,都不否认自己对女儿的骄纵。   可这么久以来,他们的心情更多的是那种——既愿意让她活得自由自在,愿意娇纵,却又欣慰于看到她从未越过大是大非的界限,令人失望的乖巧懂事。   直至今日,面前的年轻人,兵不刃血,几句温言,却似最锐利的钢刀,将他们维持已久的态度劈的七零八落。   就好像,从来不是他们是否宠爱女儿,而是她在小心翼翼分拣这份宠爱,只取自己能取的。   安排她来长安,自以为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甚至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告知她圣人态度。   但他们算不到她这么有主意,也不知她并非一门心思的风花雪月。   她面临的,是更多的考验,这又印证尹叙说的那一句——她并不会因为这种安排,便少受一些伤害,少存一些忧心思虑。   这一刻,裴氏甚至明白了来长安时,云珏抱着她大哭一场的原因。   她什么都没说,眼泪哭干了,人好似又没事了,次日便能兴致勃勃的请命随军。   然而,心中动容之余,又是压制不住的怒火和排斥。   尹叙只是一个外人,他们却是一同相伴多年的家人,他凭什么对他们父女、母女之间的关系做些明里暗里的颠簸?   他知道什么!?   云庭沉着脸没说话,裴氏笑了一声,平声道:“都这样了,你竟还说不了解阿珏,你分明是了解得很,连亲生父母不知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呢?”裴氏凝视着尹叙,眼神凌厉:“我们不配做父母,你却是配做夫君的?你是想说,我们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懂,也没有资格阻止她的婚事了?”   尹叙笑着摇头:“伯母误会晚辈的意思了。晚辈非常理解二位的心情,晚辈也说了,当初是我自己一时糊涂放了手,如今就算历经重重考验那也是活该。但晚辈终究要跨过这个坎,自然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伯父伯母有心作阻,晚辈便要弄清楚,你们因何而阻,由何可解。譬如,你们对阿珏之所以这般紧张,不止有对女儿的疼爱,更有多年未消散的愧疚。”   当尹叙说出“愧疚”二字时,裴氏瞬间沉默。   父母疼爱子女是天性,但心存愧疚,必是事出有因。   当年云珏被绑架的事,尹叙未必查不到,所以才有他这么笃定说这番话。   尹叙一字一顿,“所以,晚辈该做什么,才能让伯父伯母相信,阿珏嫁给我,受到的爱护一分不少,又该做什么,能替她化解二位心中的愧疚,都是我该受的考验。”   二进长安后,云珏就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自己,甚至连“交易”那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让他明白了她的态度。   然后,她主动和解,甚至当众高调示爱,顺理成章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想要和她在一起,就要想法子攻克大山。   若尹叙没猜错,她大概早已对家中表态,依旧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言听计从。   但一转身,却逼着他来面对泰山泰水。   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岳父岳母想的,却与她坚持的背道而驰。   她不会顶撞甚至忤逆他们,或许是习惯成自然,或许和面前二位一样,是早已埋在心中不解动摇魔障,这是她永远不敢做的事。   所以,这才是她给他,真正的考验。   不破不立,可也没人说,非得自己亲手来破啊。 第112章 大结局“那一起一起……”   云庭和裴氏都不是傻子,尹叙这一通长篇大论下来,任谁都能听出话外之音,也坐实了,他就是在这等他们来。   片刻的沉默后,裴氏笑了两声:“看来今日是有备而来,这是你们商量好的?”   尹叙摇头:“伯母此言差矣,晚辈已说了,这不过是晚辈想要迎娶阿珏该受的考验,若连这个还要旁人来相助商量,又算哪门子考验?“   言下之意,是把云珏从这事中摘了出来。   裴氏和云庭一听,看向尹叙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若云珏真的与他透露过什么想法,又借他的口同他们来说,便等于将家事抖露给了外人。   话说到这里,尹叙一字一句,都是他们不容狡辩的事实。   可尹叙将云珏摘出来,今日所言所行,就成了他自己的猜测和推断。   既然是猜测和推断,便不是事实,他们终究留有一分否定的可能。   只是,这个年轻人瞧着和和气气,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难以反驳。   云庭许久没有说话,裴氏看了丈夫一眼,沉下气来,索性将话全部挑开:“照你这么说,今日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测和臆想,今日回去之后,我是不是该找阿珏好好谈谈?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的疼爱和关心,到了她这里,反而成了负担。”   若云珏敢说,她早就说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终究有些自己怎么都开不了口的话,做不了的事。   裴氏这么说,是再一次试探他。如果云珏早就有参与,今日必定被审出来,那么她就算不想面对,也要硬着头皮面对。   尹叙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敢问伯父伯母,这一生可有什么不敢,或不能做的事?”   二人齐齐怔住,皆感觉到这青年又在抛招。   两人谁都没说话。   尹叙的茶已经煎好,他从容的给两人及自己各添一盏,一边添一边说:“那晚辈换个问法,若当年的事情重新再发生一次,阿珏再次被挟持,没有退路,没有取巧,舍她为大义,救她为父母心,两位只能在营救和放弃之间做选择,该作何选择?”   这无疑是裴氏和云庭都不想再提及的噩梦。   云庭懒得再同他绕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叙回道:“伯父伯母难以抉择的事,在阿珏看来本没有那么难。”   “阿珏这人,性子有时候也很简单。”   “面临抉择时,只要道理说得通,做了就做了,无谓瞻前顾后左思右想。”   “她在陇西长大,诸多长辈和同辈表率在前,很多道理哪怕没人教她,她也早已懂得。或许,同样的情形再发生一次,只能救她或舍她,伯父伯母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选后者。不愿舍,是因父母心的天性使然,舍弃,是责任和大义使然,这些,她都明白。”   “可是,伯父伯母身为父母的心对她感到愧疚,又因为愧疚,弥补了她更多地纵容和宠爱,以至于没有人会觉得,她执意要的,你们能按着不给。”   “今日的事,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她咬死了要与晚辈在一起,如此,也就没有晚辈费心的地方了,但她没有。伯父伯母可曾想过,这种前提条件和现实结果之间隐含的矛盾,是因何而生?”   云庭端着茶盏,许久没有喝一口,裴氏也不似刚才那般频频回应。   两人彻底陷入了沉默。   尹叙平缓温润的声音还在继续说:“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你们没有做错。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法论对错。”   “她并不需要你们愧疚,又怎么能承接这份因为愧疚生的纵容宠爱?”   “一家人本该同心同德,她愿意如此,却没想到,你们怀着愧疚,唯独将她隔开。”   “其实想将她护养的无忧无虑本不是坏事,偏偏伯父伯母,又做得不够彻底——当初会选她来长安,究竟真的是因为此行无险,还是伯父伯母衡量之后觉得,唯有云珏的性子,更适合坐镇于此?”   “伯父伯母不觉得很可笑吗?因为愧疚,所以宠爱她,却只以你们认定的好为好;只要不感到愧疚,哪怕动机矛盾,反复无常皆无所谓。”   “回过头看,若阿珏从头到尾接受的是这样的宠爱和弥补,又怎么能真正敞开心扉?”   “她大概连和你们争吵都不敢,毕竟,应付寻常的‘宠爱’已经很疲惫,若与你们争吵发火生气伤心,怕是要招来更多地愧疚。”   裴氏张了张口,像是想解释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良久,一直沉默着的云庭缓缓开口。   “你说,此事与阿珏无关,是你一人的推测和安排。好,我信你。”   裴氏看向丈夫,云庭察觉妻子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手,裴氏怔然。   云庭转头朝尹叙看去:“我们今日已听你说了许多,也不介意再听听你有什么高见。尹叙,是不是只要我与夫人不再插手阿珏的婚事,甚至不管她选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任由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弥补了?那若她选错了,后悔了,我们这算是弥补,还是伤害?”   尹叙想了想,认真地说:“云珏是个敢想敢做,心中富足,心志坚定的人。令她长成这个,仅仅因为,无论她经历多少事,走多远的路,回头看时,都有你们陪伴与包容,而不是旁人眼中的溺爱和维护。   “晚辈只是觉得,伯父伯母身为边关将士,不可避免要将更多心思放在保家卫国上,对待小家小爱难免疏忽。晚辈深信,伯父伯母膝下子女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对你们有任何怨怼,包括阿珏。”   “与其让她接受你们愧疚的补偿,倒不如伯父伯母接受这样的自己。”   “世事难两全,或许这份愧疚注定要常驻心中,但当你们坦诚面对自己这份愧疚时,与子女之间,或许反而能真正坦诚齐心。”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伯父伯母真的觉得自己不能给与全部的私心与偏爱,何不给旁人一个机会,让另一个人,用另一种爱来陪伴她余生?只要她快乐满足,没有遗憾,谁爱她不是爱?”   云庭沉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就可以弥补?”   尹叙神色一正,无比认真道:“不是晚辈,也会是别人。能令她敞开心怀的,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她与谁的事,而是伯父伯母的态度。”   ……   从小馆出来时,尹叙竟还记得此行的名目是游览长安风情,他浑似无事人一般,当真带着二人在长安东市与西市走了走。   因陇西此前曾为充盈国库暗中经营买卖,圣人手里大部分的钱都是从陇西进账,而负责陇西商事的是裴氏母家的以为亲戚,尹叙说得,裴氏都能听懂,且听得出,尹叙对与商事和民生赋税研究相当的深刻。   尹叙领了一路,说了一路,裴氏和云庭就沉默的听了一路。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裴氏先喊了停,倒不是她和云庭累了,纯粹是想着尹叙明日还得继续上值。   因二人是一路走来,压根没骑马,所以在尹叙恭恭敬敬拜别后,两人目送尹叙上车。   尹府的马车走后,夫妻二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同时肩膀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绷着了。   裴氏满腹心事,皱着眉头看向云庭:“你怎么说?”   云庭不比裴氏好到哪儿去,他眉头压着,无奈的叹了一声:“能怎么说?太能说了!真要叫阿珏和他一起,这辈子怕是都吵不过。不对,不仅吵不过,还得被他哄得团团转。”   裴氏这才松活了些,摇摇头:“那倒不至于。这孩子的确是能言善辩,把人说的无力还口,可你想想,若是阿珏在背后撺掇着他来做这些,那又算谁的?”   妻子一番提醒,让云庭忽然醒悟,然后又陷于更深的矛盾之中。   如果女儿压根没有任何表态,都是这小子一人的独角戏,那他真的是一个很有心计的男人,他们白兔一般的小女儿放到他手里,纵然轻功了然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若这是云珏撺掇的,那尹叙今日所言就不是推测和试探,而是女儿心中真正所想,不过是借别人之口来说,那么他们必须面对,审视,纠正,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以往疏忽的,或是终究成了遗憾的,得认。   但反过来,也证明了云珏并未被这小子玩转鼓掌。   能驱使这小子去做事,他们的女儿也很棒啊,真和这小子在一起,还说不准谁降谁。   这种莫名的骄傲,多多少少驱散了些心中的沉重。   回去的路上,裴氏和云庭一边看着长安风景,一边聊着这些年的事。   两人很少能静下来心无旁骛的回忆往昔,真正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真的疏忽很多。   除开云珏小时候被绑架那次,还有很多。   云珏小时候读书不安分,总是静不下心。   可孩子都是要读书的,他们想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逼着她读书写字时,又同时放水,打不下狠手,骂不出重口,旁人看来雷声很大,落在她身上的雨点却小。   她小时候很喜欢爬上城楼眺望关山,也喜欢在哥哥们练功时猫着腰偷看。   她是仰望着陇西军长大的。   可在她学武时,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初她被掳走的事。   若她自己就能逃,别人还追不上,也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事。   于是,他们舍弃了拼力气和格斗技巧的功夫,让她学轻功,学远程的弓箭。   那时想着,若她还有再遭遇意外的一天,至少有保命的本事。   可尹相说,那日秦怀月暗中偷袭,他赶到将军府时,云珏早已制服歹人。   布置埋伏,突击擒拿,甚至交手时的功夫,都远远他们的预想。   当时他们只当是她勤加练武的结果,多一技也可傍身。如今来想,分明是她在满足他们期许的同时,又自己一个人学了很多。   他们分了太多心思在守疆卫国一事上,也见过太多太多饱受天灾人祸的孩子有多苦。   以至于对待自己的孩子时,丰衣足食自由自在,已经是最好的待遇。   加上多年前那件事,时间一长,他们习惯于看云珏的反应,仿佛只要她笑嘻嘻乐呵呵,便是晴天朗日,什么事都没有。   就像尹叙说的,他们一面为了按住愧疚给出宠溺偏爱,一面又乐于看到她在宠爱中长成一个懂事有分寸的孩子。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分给她。   只要她不喊委屈不诉难过,他们便没什么对不起的。   那这到底,是谁在迁就谁?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大多数的思虑,都放在了边防军事上,都说养儿难,但其实,无论是云珏还是她上头两个哥哥,好像都是转眼就长大了,就连儿子的婚事也是他们自己张罗。   他们确实没有真正操过什么心。   ……   两人回到府上时,府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他们谁也没有提云珏。   亦或是说,他们都没做好立刻面对孩子的准备。   很多事情,他们要先行消化一下。   然而,直到夜深时,裴氏去云珏院中,想看看她有没有睡下,才得知她今日不在府上。   被指使回来的彩英硬着头皮道:“今、今日谢家那位女博士请女郎过府,说是要为她补一补这段时间的课业,女郎这几日可能都要宿在谢府了……”   好得很,下午刚派了尹叙出来,晚上就溜了。   “她……”裴氏一句话没出口就硬生生卡住,盯着大气不敢出的彩英看了半晌,最后扭头就走:“随她。”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彩英说:“就这么登门,也不怕打扰人家,明日多送些礼。”   彩英弱弱道:“女郎去时就带了。”   裴氏一怔,有点憋闷,这回是真的扭头走了。   同一时间,云珏躺在谢府的客房里,翘着腿,手垫着脑袋思考人生。   谢清芸一进来,就见到书案上乱七八糟的课本作业无人问津。   她放下夜宵酒水,很不理解:“你到底什么情况?怎么忽然来我这了?”   云珏轻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江湖上的事少打听。”   谢清芸:……   ……   云珏一躲就是三天,她在谢府其实很老实,就是借个地方睡觉而已,不至于给人家添什么麻烦,还体贴的备了礼。   期间,她一直在思考,重新面对爹娘时,要怎么表态措辞,才能让一切看起来和从前一样自然自在,但又能有一些质的进步,以及爹娘现在到底时怎么想的。   她心里有种既希望爹娘察觉点什么改善一下关系,又不希望他们看穿搞坏了亲子气氛的矛盾。   这关系的不仅仅是一件婚事,还有未来长长久久的相处。   可惜,即便她这般聪明,在这件事上也着实头疼。   ……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第四日清晨,她就被亲自登门的尹叙拎走了。   云珏看着明晃晃的日头,惊讶的盯住他。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上值吗!?   他居然敢翘班?   尹叙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一声:“伯父伯母的帖子已送到尹府,明日就要带你登门好好商讨一下两家的婚事,我奉命来提你。难不成你打算一直待在谢家,届时直接从谢家大门嫁出来?”   云珏:……!?   什么情况!?   她终究伤了爹娘的心,辜负了他们的爱,现在要被扫地出门了吗?   “那个……那日之后,你见过我爹娘了?”   尹叙斜眼睨她,说不气是假的。   洞悉她心思后,他倒是觉得没什么。   谁都会有软肋和不好面对的事,更进一步,她是因为在意才会难办,以后他也是她在意的人,也会在她认真对待的列阵中。   所以,花点心思很正常。   可是!   那日与云家双亲话别后,他心里已有了数,还准备同她邀个功记一笔,结果她直接跑了,一头扎进谢府转眼就三天。   原本以为她只是为难,没想到是纯种的怂。   “你自己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于是,云珏就这样被尹叙拎回了家。   一进厅门,爹娘高坐,守株待兔,云珏不自觉的就吞咽了一下。   尹叙比她从容,搭手一拜,说:“晚辈已将阿珏接回来,便不再多留,明日与府上恭候大驾。”   云庭沉沉的笑了两声,老实说,这笑声云珏听得起鸡皮疙瘩,老头子自己可能还觉得自己挺亲切:“辛苦三郎了。”   裴氏也附和:“是啊,明日还要叨扰贵府,你们有的忙,先回去吧。”   尹叙恭恭敬敬道别,把云珏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一个搞了事情就离家出走三天不敢面对现实的人被抓回来后,应该怎么办?   眼前站着的明明是自己的父母,云珏却有前所未有的尴尬。   她后悔了,她不该搞事情的。   就在她心乱如麻的胡思乱想时,裴氏起身走了过来。   完蛋!   云珏脑子里一句一句过滤开场白,要说点什么好呢?   没想到,母亲一走过来,对着她的后背就是一拍!   啪的一声闷响,没蓄一点力气,云珏直接咳了两声。   “舍得回来了!”裴氏开口就喷,全无往日里的温柔和小心翼翼:“你说说我们怎么能不在你的婚姻大事上多想一层,多拦一阵?你这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还说不见人就不见人,也没看你对这婚事多上心呐,你知道三郎那孩子往这里跑了多少趟么?”   家人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引力。   大概是,面对一件事情,你预感会面对一场惊天动地的尴尬或悲情,迟迟不敢走出那一步,可真正面对时,前一刻所有的担心忧虑都荡然无存,那些仅存在脑子里的设想,都变得非常可笑。   云珏忽然意识到,所谓面对,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而且……   “母亲你下手好狠啊……太疼了。”少女低声嘀咕,惹来裴氏更大的怒火:“你知道我们家的规矩吧?”   云珏愣了一下。   换在从前,她若露出这副样子,他们定要开始哄了。   虽然之后都是她见好就收,但父母的在意并不作假。   而今,他们不哄了,云珏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家规啊,她知道的。   爱哭的孩子多打一下。   只是这么多年,只有哥哥体验过这种家规。   云珏立马不嘀咕了,手折到后面摸了摸背,把事先准备好的理由摆出来,坚强的解释:“我没有乱跑,你们难道忘了我是为什么回来的?今年要是再不能结业,我就成全长安的笑柄了。到时候哪个婆家敢要我啊。”   云庭笑了笑:“也罢,等明日拜访尹府后,你便不用每日带着弟弟妹妹到处玩了,该上学上学,该做文章做文章。你既这么紧张学业,我们做父母的,理当督促起来,争取让你在成亲之前,达到可以结业的水平。”   什么!?!?!   云珏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人可以有多贱。   从前被父母小心翼翼呵护的日子,她怎么会觉得是负担呢?!   如今父母要搞她了,她竟然怀念起以前来。   以前他们哪舍得打她呀,更别提逼着她读书了!   完了,爹娘变了……   不。   云珏定定神,很快冷静。   她不信剩下这招也失效了。   下一刻,她抱住母亲的腰,一边轻轻晃一边哼唧唧,一个调调拐三个腕儿:“娘——不带这样的!”   果不其然,裴氏绷着的脸僵了一下,别过去望向云庭。   云庭皱起眉头,显然也像是遇到了难题。   过往的对错是一回事,这小兔崽子最会撒娇又是另一回事。   纵然万般过往都在今日消解,也不代表疼了女儿多年的亲爹亲娘瞬间就能抵御女儿的撒娇了。   大意了。   “呜呜呜——我这几日都在好努力的读书……”才没有。   “你看我眼睛,都熬出黑眼圈了!不好看了都!”是思虑过重失眠的。   “谢府的饭菜也就那样,没有母亲做的酱肉,女儿根本就失去了进食的快乐。”胃口和菜肴无关,是心情所致。   “娘——”云珏脑袋一歪,枕进母亲的颈窝:“还是娘的身上更香。”   裴氏好气又好笑,憋了半天,又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小兔崽子!”   这一下,明显比刚才更轻。   云珏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晴朗,万里无云。   ……   人回来了,却并没有什么当面对质三堂会审。   云珏被裴氏带回房间,选明日要穿的衣裳。   沐浴出来的少女坐在床边,她坐得深,两只脚离了地,漫无目的的晃悠着。   将衣裳拿出来时,裴氏心里不无感慨。   身为母亲,她很少很少像这样,悠闲悠哉的为她选衣裳,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后去见另一个年轻小伙子。   明明只是过府议亲,却已经提前有了送嫁的感觉。   “这件呢?这件好看吗?”裴氏拎着一套粉白的裙子,云珏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定好了明日的穿戴,裴氏走到女儿面前,在床边坐下。   云珏动作顿住,偏头看着母亲。   裴氏撩起云珏的长发,笑了笑:“想好了?选定是他了?如果要嫁给他,就离家里远了,到时候想家,或许就不能想走就走了。”   云珏默了默,忽然伸手抱住母亲。   “不会的。”   裴氏环住她,笑了笑,眼眶微热:“什么不会的,就你这还要做别家的新妇啊?没规矩。”   云珏坚持道:“就是不会。不管我在哪里,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整个陇西,谁需要我,我再远都会回来。”   裴氏立马道:“没人需要你,现在只有尹家那个三郎君最需要你!”   云珏打蛇随棍上:“所以我就嫁他啦!”   裴氏却哼笑:“哪是那么容易的。三书六礼,繁文缛节,真到你们成亲,那也是好久以后的事,你可别忘了,是你自己说的,至少要结业。这件事就够你操心的,谁叫你以前读书不认真。”   云珏在母亲的怀里摇摇头:“没关系,我不急。”   裴氏张了张口,原本下意识是要说——不急你还撺掇他。   可想一想,她或许真的不仅仅是为了一门婚事。   若他们之间不能敞开怀抱,彼此都对过去的事情释然,换一种更亲近自在的相处方式,那矛盾便不仅仅体现在这门婚事里。   “那行,就再留你一个一两年,料想他尹三郎也是等得起的。”   怀中少女非但没急,反倒噗嗤笑出声来。   裴氏好奇:“笑什么啊。”   云珏环着母亲的腰,轻轻的说:“我是不急呀,但他肯定很急。一想到他为了娶我,还得再继续攻克周旋,我怎么就那么开心呢!”   裴氏故意说:“那要是他也不急了呢?又或是,他瞧上了别人?”   云珏爽快道:“那您就偷着乐吧!我不用嫁到长安,可以跟您和爹回家啦!”   裴氏仿佛开启了什么新思路,握拳锤了一下手掌,故意说:“好主意!我倒是要瞧瞧,这个尹三郎的心思有多坚决!咱们御敌防敌里,也曾用过美人计,有经验!”   云珏非但没被吓到,还乐不可支的倒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赶紧安排起来!我也想看看!”   裴氏没好气的在她腿上轻轻拍了一下,终于认输:“皮。”   日头晴好的一天,母女二人在房中说着闲话,笑声连连传来。   云庭在院中练枪,听到下人回的话,丢了兵器,捞起一边的水壶猛灌一口,终是露了笑。   一转头,发现赵启站在一旁,不知道站了多久。   云庭刚热身,招招手:“阿启,过来,咱们喂个招。”   赵启没有拒绝,拿了兵器走过来。   两人很快对打起来,但赵启心不在焉,很快吃了几记打。   云庭点到即止,问:“你想什么呢?”   赵启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问:“将军真的要再登相府,为阿珏议亲?”   云庭轻轻垂眼,笑了一下,“两个孩子既然有心,迟早的事,先谈着,也不是现在就办。”   赵启的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再来!”云庭呼声又至,赵启看着手中的兵器,唇角轻轻翘了一下,有些释然,也有些认命,他思绪回拢,集中起来:“好!”   ……   云庭领着妻女再来相府这日,尹相未请旁人作陪,而是领着家人热情招待。   云珏一早就被裴氏拎起来梳洗打扮。   说起来有些无奈,那日裴氏有了些感慨,便格外珍惜能给云珏梳妆打扮的日子,还有上瘾的趋势。   明明昨日已经定好了穿戴,她今早还是被押着换了五套才定下来。   未免提及婚事时两个孩子尴尬,王氏让府中的女眷带着云珏去园子里赏花吃茶。   云珏对相府可以说非常熟悉,可她才走了两圈,两个陪着她的尹家堂妹就一个接一个消失。   她轻轻拧眉,猜疑刚起,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进了隐蔽处。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云珏还没见到人,笑已先压下去。   尹叙把她轻轻按在月亮边门边的围墙上,身后是丰茂的树丛灌木遮挡。   云珏“啧”了一声:“你果然很急。”   尹叙:“你不急?”   云珏:“我不急啊。”   尹叙闻言,挑唇笑了一下,倾首下来:“说得对。瞧见我急,你自是不急。若我不急,你才急。”   云珏脸色一变,抬手就要把他脑袋推开,尹叙预判了她的预判,往靠近她的方向躲,她的手推了个空的同时,唇瓣也擦过她的。   云珏:!?!!?   尹叙轻轻一笑,舔了舔唇:“就是这个味道。”   云珏:……!?   天哪,他变了。   ……   其实,一看云珏的样子就知道她回府后并未遭遇什么尴尬场景。   不是只有她会躲,哪怕是征战沙场的英雄和女将,也有不好说开的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大家都明白,这就够了。   可是……   男人双手按住少女的肩膀,不满的靠近:“所以,还不打算说实话吗?还是你觉得,跟我打打马虎眼装作不知,就可以省了我该要的奖励?”   云珏脸蛋被闹得红红的,闻言还愣了一下:“什么奖励?”   尹叙与她四目相对:“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老实说,很满意。   可云珏就是不给他痛快,扭过脸:“你不要太贪心哦!我爹娘不是都来聊婚事了吗?这还不够?”   尹叙好声好气的商量:“可我觉得,我还是得有个奖励。”   好嘛,原来是邀功来了。   云珏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叹着气道:“说说看呗。”   尹叙想了想,说:“跟我说个实话。”   云珏头一偏,会意过来——他要的奖励,是说个实话。   尹叙微微眯眼,意味深长的问道:“诚然,你这个考验非常有新意,也非常有深度,但我还是做到了,现在来看,你似乎也挺满意。可我还是很好奇,如果我没能按照你的心意来,又或是干脆借圣人威压来娶你,你会怎么办?”   云珏立刻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嫌弃表情,小声嘀咕:“能怎么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我还留着你过年么?”   她说话时慢慢挪着步子,随时准备跑路。   可尹叙将她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又把她按回来,堵得死死的,倾首在她唇上狠狠碾了一下,“答错,重说。”   太骚了!他太骚了!   云珏努力绷起脸瞪他,尹叙当仁不让的迎上她的眼神。   可视线才刚刚对上,两人便齐齐破攻,一起笑出声来。   尹叙还执着着刚才的问题,他轻轻含了一下她的唇,像在进行一种古怪的清理仪式,然后说:“再答一次。”   云珏终于不再逗他。   他做的,俨然已超出她的预想很多。   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分开以后,他比从前更认真的在了解她。   云珏看着面前的男人,笑着开口,重新回答了一遍,语调轻柔而动人:“没有如果,我的眼光不会错。你,天选之子,为云珏执行要务唯一人选。你都不能为我做到的事,这世上肯定没有别人能做到,毋庸置疑,不接受反驳!”   尹叙眼中的笑意渐浓,刚要做点什么,余光里忽然有人影闪过。   云珏比他先察觉,刚侧首就要冲出去,然后又被尹叙按回来。   男人不悦的声音勒令道:“走远点!”   话音未落,便传来几声捂嘴轻笑,云珏迅速认出来,是刚才领着她逛园子的两个妹妹。   紧接着,三勤如神兵天降,手脚麻利的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清理了现场,尹叙看向面前的人:“我已向父亲提了请求,新宅正在修葺,若你嫌这里人多口杂不方便,往后我们可以住那边。”   云珏也笑着,拧了拧眉,嫌弃道:“是你觉得人多口杂不方便吧?”   尹叙默了默,竟点了点头,同时落下一个吻。   “是,太不方便了……”   云珏剩下的反驳,都被吞进了亲吻里。   一墙之隔,相伴而来的王氏与裴氏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两位母亲非常体贴,离开的无声无息,走出好一段才吐气开口。   “不然,还是咱们继续商量吧,孩子们的意见……稍后再问。”   王氏连连点头:“是是是,不急于一时。”   “王夫人请。”   “裴姐姐先请。”   “你也请你也请……”   “那一起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