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这美貌有何用》 作者:程十七   文案   沈纤纤冰肌玉骨,美丽无双。机缘巧合下,凭借美貌假扮晋王的“真爱”。   晋王外表冷清,演戏却是一流,人前对她一往情深,人后话语毫不留情:只是作戏而已,不该动的心思不要乱动。   沈纤纤:明白,放心,包您满意。   作为晋王拒绝赐婚的挡箭牌,她尽职尽责扮演好一个美艳醋精的角色,只等机会合适就带着金银珠宝远走高飞。   不成想,晋王重伤,命在旦夕,一道圣旨下来,她成了晋王妃。在晋王失忆的情况下,没能把持住,把假夫妻变成了真夫妻。   后来晋王恢复了记忆。   沈纤纤:我现在连夜跑路还来不来得及? 第1章 逃跑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沈纤纤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自从老爷夫人离开之后,她就这样了。   烛光摇曳,菱花镜里映出她的面容。眉如远山,鼻若琼瑶,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如墨的青丝披散着,愈发显得她肌肤瓷白,宛若美玉。   奉命看守她的刘妈妈轻声劝导:“小姐,想开点吧。鲁王爷年纪是大了一些,可到底是皇上的亲叔叔,在咱们兖州城说一不二。跟了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沈纤纤抬眸瞥了她一眼,红唇微勾,露出一个略显讥诮的笑容,“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荣华富贵呢。”   鲁王荒淫残暴,兖州城内无人不知。他极好美色,又有怪癖。被他生生折磨致死的女子不在少数。沈纤纤幼时曾亲眼看见过从鲁王府后门抬出的女尸,草席半裹,死状极惨。年幼的她受到惊吓,接连高烧好几日,噩梦缠绕许久。以至于连鲁王府方圆数里外都不敢再靠近。   然而,她现在居然要被养父母献给鲁王。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任人摆布的物品。   “这……”刘妈妈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她讪讪一笑,“凡事总有特例。小姐这般美貌,又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这倒不是假话,她活了快五十年,从未见过比沈纤纤更美丽的人。看了三年,还时常被惊艳。但是生的再美又如何?还不是任人糟践的命?   想到这里,刘妈妈心内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兴许王爷见了小姐,就把以前的毛病都改了呢。就像人们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笑。   沈纤纤虽自恃美貌,可真不觉得自己就有这样大的魅力。只怕不等鲁王回头,她就没了小命。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刘妈妈的同情因为困倦所剩无几,语言中不自觉带上几分不耐烦,“知恩图报的道理,你肯定也明白。老爷夫人好歹一日三餐,养了你三年……”   她撇了撇嘴,心想,难不成真以为老爷夫人当初是发慈悲做善事?   沈纤纤睫羽低垂,没有说话,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过去。   她自小无父无母,和爷爷以卖艺为生。为求方便,一直穿着男装,还将脸涂得黑里透黄。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沈纤纤处理了后事,本打算继续从事老本行,不想竟被沈家大少爷沈之远的马车当街撞倒,昏迷不醒。   沈之远把受伤的她带回家,延医问药,并将此事告诉父母。发现她是女儿身,又得知她没有亲人,还恰好也姓沈之后,沈老爷与夫人连连慨叹,说是缘分,想收她做养女。   沈纤纤自然不肯应承。沈家是兖州富户,铺子能占半条街,沈老爷还有个堂姐是先帝的妃嫔。这种人家,岂是她能攀附的?   她素来很有自知之明。   还是后来沈夫人提到有个早夭的女儿,和她同龄,看到她就想起亡女。说到动情处数次落泪,沈纤纤这才答应留下,做了沈家的女儿。   沈家教女,和小门小户不同,家里特意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规矩仪态。沈纤纤不愿浪费学习机会,也有心想让养父母满意。她学得格外认真,三年来不曾有一日懈怠。对她而言,收起所有野性,做个符合养父母期待的娇小姐并不难。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要将她当作生辰贺礼献给鲁王。甚至三年前之所以非要留下她,就是因为看她的脸“奇货可居”,能用来巴结权贵。   多可怕,直到即将把她送出去的前一夜,才告诉她这个恐怖的真相。   ……   沈纤纤唇角漾起一抹轻笑。养父母打的一手好算盘,可她偏偏不想让他们如愿呢。   知恩图报的道理,她也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因为在沈家待了三年就心甘情愿跳进火坑。   “小姐,真不早了,快些安置吧。”刘妈妈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   沈纤纤只嗯了一声,眼睛望着桌上沙漏,并不起身。   刘妈妈困得厉害,见她这样,心中有气,暗想:你就是在这儿坐到天亮又有什么用呢?老爷夫人都决定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还不如早些认了,想想怎么在鲁王手下保命吧。   但这番话终究是不能说出来。   沈纤纤忽的嫣然一笑,眼波流转:“刘妈妈,你过来一下。”   她声音娇媚清脆,仿佛三月春风中的嫩柳,说不出的柔美动听。   刘妈妈恍惚了一瞬,下意识走近:“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沈纤纤面色柔和,眼底滑过笑意,冲其招一招手,娇俏灵动。她站起身来,待刘妈妈靠近,就以手为刀,狠狠砍向其后颈。   这一手,她已数年不曾用过,今日重使,幸好没出差错。   刘妈妈悄无声息倒在地上。   已近四更,夜色正浓,只有一轮圆月挂在空中。   整个沈宅静悄悄的,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刚走出房间,沈纤纤就听到一声喝问:“谁?”   这是院中巡视的小厮。   沈纤纤唇线微抿,压低声音:“是我。”   “老爷夫人吩咐了,还请小姐老实待在房里。”   沈纤纤声音里透出几分惶急无措:“我知道。可是刘妈妈方才突然晕倒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着出来叫人。”   小厮并不怀疑这个平时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姐,快步走过来,推门而入。果真看见刘妈妈躺在地上,待要近前查看,冷不防被人抄起花瓶在后脑勺重重砸了一下。   他眼珠上翻,倒在刘妈妈身侧。   沈纤纤嘴唇微微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后怕。不过现在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平复心情,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她手脚麻利,将打晕的两个人捆绑得结结实实。   可能是之前那一记手刀力道不太够,刘妈妈短暂晕厥后,经这一番折腾,竟睁开了眼。她下意识便要呼救,一眼瞧见身边不知死活的小厮,惊惧不已,不敢大声高呼,只颤着声音恐吓:“你,你要干什么?院门早就锁上了,钥匙由夫人亲自保管。你就算插上翅膀也走不出这院子……唔唔唔……”   沈纤纤用帕子堵上了她的嘴,复又抄起花瓶,砸向其后脑。她微微一笑:“别的不好说,走出这院子还是轻而易举的。你忘了我从前是干什么的了?”   刘妈妈重新陷入晕厥之前,模模糊糊想:啊,你以前是卖艺的。   沈纤纤如法炮制,将小厮的嘴也给堵了。她从外面锁上房门,断绝他们出去报讯的可能。   还好,这两个看守者算是解决了。沈纤纤略松一口气。   沈家高门大户,防守极严。一到晚上,各个院落就都上了锁。仅凭一个柔弱女子,别说逃出沈家,连离开自己住的院子都难如登天。或许这就是沈家夫妇只派了两个人看守她的主要原因。   ——至于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她拒绝不成,“只能含泪答允”,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们的戒心。   谁能想到沈纤纤当时就做好了连夜跑路的打算?   她认真分析过,要想逃走,只在今夜。等明日进了鲁王府,那就只能等死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   沈宅的外墙高,她跳不过去,但内院之间低矮的隔墙可难不倒她。毕竟她从小卖艺,最擅长的就是翻身纵跳。吃饭的本事,纵然过去三年,也不曾落下半分。   至于外院嘛,沈家除了前院正门,不还有个西偏门吗?   她住的院子比较偏僻,西边就是花园。花园有个角门通向玉京园。而玉京园的西偏门直通街对外。   垂眸看着手上的钥匙,沈纤纤不禁想起数月前外出游学的沈之远。——他出门前,曾特意请她帮忙保管一些小物件,其中就有花园角门和玉京园西偏门的钥匙。   当时她还觉得奇怪,他是沈家大少爷,出入自有仆从开门,怎么用得上这个?   如今想来,倒像是要她从此路逃走一般。   月光溶溶,万籁俱寂。   沈纤纤辨明方位,奋力跳过内墙,穿过一段甬道,进入沈家花园。   深夜的花园格外安静,时不时有一两声虫鸣。   她一步一步行得飞快。与玉京园相邻的那堵墙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角落里的小门也隐约可见。   穿过这道角门,就到玉京园。只要出了玉京园的西偏门,就能离开沈家了。从今往后,鲁王也好,沈家也罢,就跟她没有关系了。   思及此,沈纤纤难免一阵紧张。她定一定心神,将钥匙插进锁芯。   “吱呀”一声轻响,几不可闻。   沈纤纤步履轻盈,走了进去。   玉京园是沈家老太爷荣养之所,清幽雅致,环境极佳。自老太爷过世后,就空着了。虽说前几年也曾翻新整理,却一直没再住人,只有仆人偶尔洒扫清洁。   夜风微凉,送来淡淡的花香。进入这玉京园,就只剩下一道西偏门了,沈纤纤仿佛看见成功在向她招手。   突然,一声冷喝划破寂静夜色:“什么人?”   伴随着利刃出鞘声,顷刻间不知从何处蹿出几道人影,将沈纤纤围在其中。   沈纤纤心下一惊:难道是沈家夫妇猜到她要逃走,故此提前设伏?然而这念头刚一生起,就立刻被她否定。   看他们兵器服饰,反应身手,绝非沈府家丁。况且若是来抓她的,也不会这般行事。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然想起一个人:两天前,她听刘妈妈提过,有位贵客从京城而来,会在沈家小住几日。总不会好巧不巧,就住在这玉京园吧? 第2章 贵客 晋王萧晟   “外面何事喧哗?”一个声线清冽的男声自不远处的正房中传出。   守卫匆忙回答:“回王爷,是名女子擅闯此地。”   一听到这个称呼,沈纤纤就确定了她的猜测。关于这位贵客的种种说法,几乎是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晋王萧晟,在本朝是个特殊的存在。   当今皇帝子嗣众多,最看重的却是这个比他年幼将近二十岁的同胞幼弟。据说今上还未登基时,兄弟俩吃过不少苦头。是以皇帝初登大宝,就封年仅六岁的弟弟做晋王,一直不舍得他去就藩,干脆留在京中襄理朝政。   晋王十七岁掌管禁军,十九岁平定西南叛乱,威名赫赫。   论理,以晋王这样的身份,不应该在沈家出现。但晋王生母早逝,年幼时在宫中曾受过沈太妃的照拂,此次来兖州城给叔叔鲁王祝寿,就顺道来了一趟沈家。   沈明通夫妇喜不自胜,恳请晋王赏脸住下,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没想到晋王居然真的答应了。   ……   当时刘妈妈说到兴头上,被沈纤纤的女夫子打断,不敢再提。   因此沈纤纤怎么也没想到,沈家夫妇给晋王安排的住处竟然是这数年不曾住人的玉京园!   怎么偏偏就是玉京园呢?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面对近在咫尺的兵刃,沈纤纤心里竟生出丝丝庆幸来:还好她没直接跳墙进来,否则说不定这会儿身上已经被刺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她轻轻晃了一下手中钥匙,出言解释:“各位大哥,我没有擅闯,我就是沈家人。”   “既是沈家人,为何半夜来此?谁派你来的?”一个侍卫眼睛一眯,沉声喝问,显然并未完全相信她的说辞。   不过手中利刃到底没再往前推近半分。   谁派她来的呢?这个问题沈纤纤也在思索。   照实说?焉知晋王不会命人捆缚了她交给沈家处置。   假称是奉命在此借道?只怕没人相信沈家能有这样大的胆子派人半夜扰晋王好梦。沈家又不止这一个出口。   正房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洒在院子里,朦朦胧胧。   女夫子的话蓦然在她耳边响起。那天刘妈妈好一番夸耀晋王却被打断,找个借口讪讪离去,这位来自京城的女夫子立刻严肃地告诫沈纤纤:“好好练琴,别被她的话乱了心神。晋王貌动天下,年少有为。可他绝不是寻常人能高攀得起的。我在京中时,听说他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不少达官贵人赠送美人,都被他拒绝。有贵女当街示爱,他也不予理会。据说有好事者留他做客,让美人夜间自荐枕席,你猜怎么着?直接被他给丢了出去……”   自荐枕席……丢出去……   情况越紧急,沈纤纤思绪反而越活络。几乎是在短短数息间,她心里就生出一个堪称大胆的想法。   她微微一笑,一双翦水秋瞳清澈澄亮,声音娇婉:“是老爷……不,没有人指派。是小女子仰慕王爷风采,所以深夜到此,万望王爷垂怜。”   在场的侍卫俱都愣怔一下,随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虽是在夜间,但依然能明显看出来,面前女子柳眉红唇,青丝雪肤,堪称国色。说是献媚邀宠的美人,一点都不奇怪。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看她手执钥匙,想来这其中未必没有沈家家主的意思。   深夜安静,少女含羞带怯,声音娇媚动听。   然而被仰慕风采的晋王连面都未露,只在房内冷冷清清地吩咐一句:“赶出去!”   “是!”   当下有两名侍卫,顿时收起怜香惜玉之心,一左一右拎着沈纤纤的两条胳膊,就要往角门那边丢。   “王爷!王爷!”沈纤纤顺势挣扎了几下,同时泪盈于睫,呼唤出声,在暗夜中听着有那么几分凄凉。她似乎是认命一般,仰头恳切地问侍卫,“要赶我可以,我不敢抵抗,只是能不能把我赶到沈宅外面去?”   她说着伸手指一指西偏门的方向。   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地。   月光清冷,美人脸上泪痕未干,盈盈眸光好似夜间繁星,明亮皎洁。   这两个侍卫跟随晋王时间不短,并非第一次见到有女子痴缠王爷。但还是头一回遇见被驱赶后不是哭求着非要见王爷一面,而是别出心裁要求把她丢到指定地点的。一时意外,竟停下手中动作。   其中一个叫郭明的侍卫,年纪轻一些,才十八岁,一张圆脸,稚气未脱。他疑惑地问:“你不是沈家人吗?你不回沈家?”   沈纤纤拿出已准备好的说辞:“两位大哥,我相貌丑陋,不能入王爷的眼,我也认了。但我今夜奉命来此,若这般回去,肯定会被活活打死。反正都是要把我赶出去,何不干脆行行好,给我一条生路呢?”   “逃奴被抓也是死路一条。”郭明好心提醒,他心中暗想,这沈家家主也忒狠心一点。是否收用美人,全看王爷的意思,跟美人较什么劲儿?   沈纤纤轻声解释:“我是沈家养女,不在奴籍。”   ——她并未卖身沈家,仍是自由身。再者,她只要逃出去,肯定远离兖州啊。届时天涯海角,沈家到哪里去抓她?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犹豫之色。郭明更是双眉紧皱。   若是此女恳求面见王爷,他们肯定断然拒绝。可这种请求……   见两人神色松动,沈纤纤寻思着或许能有戏,就再接再厉继续恳求:“反正王爷只说要赶我出去,并没有说赶到哪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把我驱逐出沈宅,既不违背王爷的命令,也能给我一线生机。还请两位大哥高抬贵手,小女子不胜感激。”   美人身姿婀娜,眉目如画,泪光盈盈的眼波潋滟动人,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郭明到底是年轻几岁,面薄心软,一时之间,竟有些被说动。他点一点头,“也好”二字几乎已在嘴边,却听“吱呀”一声,竟是正房的门被打开。   几个侍卫立刻回眸望去,精神振奋:“王爷!”   沈纤纤也下意识扭头看了看。   月光穿过云层,倾泻而出。一个身形高挑颀长的年轻男子就站在正房的门口。面如冠玉,眉目清寂。房内流出的昏黄灯光为他精致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   沈纤纤忽然想起书上看到的话语: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对于女夫子的那句“貌动天下”,她好像有了新的理解。   她想她大概明白为什么会有贵女当街告白,也隐约猜到为什么诸多美人被他拒绝。可能是论美貌,那些女子还不如他自己吧?   不过此刻她无心欣赏美色,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决定着她的去向乃至生死。   现有王爷在此,关于美人的处置,郭明等人自然不能再擅自做主,当下走上前去,三言两语说明情况,请示晋王的意思:“王爷,这个姑娘也是奉命行事,要是被送回沈宅的话,多半会凶多吉少。她请求咱们把她撵到沈宅外面去。王爷您看……”   说是请示,可言语中已不自觉带了明显的倾向性。   沈纤纤牵起唇角,试图冲晋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王爷……”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仿佛是有实质一般。他并未直接回答“行”或“不行”,而是挑一挑眉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沈家养女?”   他声音很轻,语调略微上扬,带着些许慵懒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沈纤纤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弥漫在心间。她内心隐隐有些懊悔,或许方才她不该多解释那一句,该换个说法。   不等她回答,热心肠的郭明就重重点头:“是啊,王爷。若是亲生的,就不会这般狠心了。”   “沈家家主不是要把养女送给鲁王做生辰贺礼吗?又怎么会临时改主意,半夜送到本王这里?” 第3章 留下 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本王身边。   晋王声音不高,但话中内容对于沈纤纤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面色一白,暗道一声不好,不想竟栽在这里。   连她自己都是几个时辰前才得知要被送给鲁王做寿礼,这位晋王殿下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他手眼通天不成?   沈纤纤本想辩称沈家不止一个养女,要送给鲁王的另有其人,但又不清楚晋王到底掌握了沈家的多少信息。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更惨?可若据实以告,难道晋王就真的肯大发慈悲放过她吗?   ——他若真有这等好心,方才就不会揭穿她的身份,而是默默放她离去了吧?明明对他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郭明愣怔一下,神色一顿,转向沈纤纤时,眼神已变得充满探究和戒备。   侍卫手中利刃甚至“嗡”的一声发出低鸣。   “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适才谎言被无情戳破,如今面对逼问,沈纤纤深吸一口气,睫羽低垂,放软了声音,缓缓说道:“王爷明鉴,义父他确实有向鲁王献女之意。但小女子誓死不愿进鲁王府,所以才会深夜悄悄来此。还望王爷大人大量,饶恕小女子的冒犯和欺瞒。”   为今之计,只有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说话之际福身行礼,腰肢纤细,脖颈优美,让人顿起怜惜之意。   ——她曾经学习过怎样才能让仪态看起来更加优雅大方,在这三年中,也练习过无数次。   可惜晋王只是淡淡地拂了她一眼,声音清冷:“哦?誓死不愿进鲁王府?为什么?”   他静静地站在房门口,精致的五官浸润在光亮里,面无表情,高高在上。   沈纤纤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闷气,暗想,这还用问?你叔叔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谁愿意被当做礼物扔进火坑啊?但她心知这话自是万万说不得的。毕竟晋王此次来兖州城,就是专程给鲁王贺寿。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当面说他亲叔叔的坏话。   既然不能说鲁王的毛病,那就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那是因为……”沈纤纤将心一横,“那是因为小女子倾慕王爷您已久,不愿受人摆布,侍奉他人。”   这也算勉强能圆她深夜潜入玉京园这一举动。而且她曾听女夫子讲过,世间大多男子,对于自己的仰慕者,纵然不喜,也不会轻易痛下杀手。   晋王微微抬了抬眼皮:“是么?”   沈纤纤看起来诚恳极了:“是的,王爷当年平定叛乱,建下不世之功,救西南百姓于水火。如此大仁大义,又有哪个女子不心生钦慕呢?”   ——这话并非全是虚言。四年前的春天,西南边境守将裴茂通造反,引西戎兵入境,半个月内攻下好几个州县。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伤亡无数。连身在兖州的沈家祖孙也有耳闻。消息传到京中,皇帝震怒之下染恙,十九岁的晋王萧晟随大将军赵建忠前往西南平叛。赵将军不幸战死,年轻的晋王临危受命,继续率众平叛。历时数月,终于剿灭叛军,逼得反将裴茂通自尽,西戎兵士投降,不敢再进犯中土一步。   朝廷内外提起晋王,无不交口称赞。沈纤纤记得爷爷也曾夸过,说这人是“少年英才”。维护疆土,守卫百姓的人,当然是令人敬仰的英雄。   可惜这么一个英雄,居然要巴巴地给鲁王那个暴虐老畜生祝寿。   “唔。”晋王脸上看不出喜怒,似是单纯在思索她说的话,“仰慕本王,不愿进鲁王府……”   沈纤纤隐约觉得有些许不对劲儿。但有前车之鉴在,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一笑,含糊说上一句:“还请王爷垂怜。”   她暗暗祈祷,最好晋王能大发慈悲,按照惯例,将她给驱逐出沈宅。   岂料,晋王竟向她走近了几步,略一沉吟:“既是如此,那你从今往后就留在本王身边吧。”   沈纤纤目瞪口呆,疑心自己听错了。   一向不近女色的晋王居然说要留下她?!   不止是她,在场的侍卫也都大出意料:“王爷?!”   郭明甚至用小指掏了一下耳朵:“什么?”他转头问身旁的周亮:“你听清没?王爷刚才说了什么?”   周亮一声不吭,并不是有心不理他,而是仍沉浸在震惊中。   众守卫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视线最终不约而同地落在院中美人身上。   此时沈纤纤正惊讶抬眸。她乌发如墨,肌肤胜雪,娉婷玉立在月下,堪称生平少见之绝色。   平心而论,她确实比京中当街告白的贵女还要美上不少。   所以面对这等佳丽,王爷就破例动心了?   “王爷……”沈纤纤有点懵。早知如此,她就应该胡乱诌个别人。但此刻不是懊悔的时候,她匆忙行礼婉拒,“小女子出身低微,容貌鄙陋,哪配长伴王爷身侧?只求王爷能准许小女子离开沈家,今后必定日日焚香祷告,祈求上苍保佑王爷一生平安喜乐,绝不敢有他念,求王爷成全。”   “配不配的,别人说了不算,本王说了才算。”晋王轻笑一声,眉梢微动,“本王准许你有他念。”   他嗓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让沈纤纤怎么回答才好呢?   晋王踏着清冷的月辉朝她走来,在她身前站定,长眉一挑:“怎么?欢喜傻了?你不是自称对本王仰慕已久么?”   沈纤纤雪腮绯红,这走向简直离奇得不可思议。她并不认为自己的美貌和“深情”能让晋王明知道她是要被送给鲁王的礼物,还决定留下她。   肯定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是她目前所不知道的。   可是,不用去鲁王府送死不正是她所希望的么?还有什么是比被鲁王折磨死更难接受的?   她只能自我安慰,眼下这情形虽不如她的预期,但也强过必死的结局。   沈纤纤压下心头种种思绪,扯一扯嘴角:“王爷说的是,小女子实在是……不胜欢喜。”   而她心里却忍不住想:哪里是欢喜?分明是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晋王一行今晚没住在这玉京园,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更深露重,良宵苦短。”晋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看似轻描淡写,但力道之大,却令她轻易挣脱不得,“卿卿且随本王房内叙话。”   “卿卿”这个昵称一说出口,院中守卫无不神色古怪。郭明更是轻轻“嘶”了一声,不知是牙酸还是牙疼。   沈纤纤也被这句“卿卿”给麻了一下,激灵灵打个寒颤。她双目圆睁,心中暗暗叫苦,传言误人。这真的是传说中不近女色的晋王吗?   院中侍卫一个个神色异常,却不多说话。   沈纤纤的力气大过寻常女子,然而在晋王铁腕之下,一点也施展不出来,只得随着他一步一步前往玉京园的正房。   院中守卫对视一眼,很有眼色地稍微远离了一些。   郭明装模作样看一看天,咦,今晚月亮真不错。   两人双足刚踏进去,晋王就直接闩上了门。   随着这声响动,沈纤纤的心猛地一跳,顿觉紧张。   她在沈家三年,今夜是第一次来到玉京园的正房。明明布局开阔,却因为身边这个男人而显得逼仄起来。房中空气似乎有点稀薄,她隐隐能闻到自晋王身上传来的暗香,像是白檀香,又似是混合了其他的熏香,淡且清凉。   此地没有第三人在,晋王即刻丢开了她的手,取下架上的帕子,认真擦拭手指,就像是刚接触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沈纤纤愣了愣,低头去看自己方才被他紧握的手腕。   她冰肌玉骨,皮肤极白,手腕处更是雪团一般,玲珑剔透。此刻看去,尚有两道浅浅指痕,两相对照,越发显得她手腕纤细娇嫩。   哪有晋王表现出的那般难以容忍?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沈纤纤更确定了一点,晋王肯定另有目的。   晋王反复擦拭手指后,才丢开帕子,眼皮略微抬了一抬,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沈纤纤?”   贸然被叫出名字,还被人这样打量,沈纤纤心里一紧:“是。”   “年十六,籍贯不详,原是街头杂耍艺人,与祖父相依为命。泰启十三年秋,被沈之远马车撞伤,后带回沈家。两个月后被沈明通夫妇收作养女,教养三年,欲在明日献与鲁王做寿礼。”   盛夏的夜间并不算冷,但是耳中听得晋王殿下一字一字道出她的身世来历,沈纤纤不免手心微微发凉: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她快速收起心中杂念,微微一笑,一脸敬佩的模样:“王爷英明,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王爷。”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缓步走至桌边,取下灯罩,拨弄一下灯芯。原本光线黯淡的房间瞬间明亮了几分。   他此次来兖州,名为祝寿,实则另有要事在身。暂且住在沈家,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而已。沈家的举动,又岂能瞒过他的耳目?   倒是沈家的这个养女,教他有些意外。 第4章 假扮 想跟本王共寝?   大户人家采买美人假作养女之名献给权贵,这种行径在京城十分常见,晋王虽不屑为之,可也听说过不少。因此,今晚得知沈明通夫妇意欲拿养女献给鲁王做生辰贺礼时,他只是一哂置之,并不打算插手。   反正明日过后自会见分晓。   但是他没想到,沈家这个美貌养女看似娇弱,居然会做出当时虚与委蛇,半夜悄悄逃跑还试图利用他一把的事情来。   据他所知,沈明通夫妇为了防止养女逃走,特意加派人手来盯着她。而她竟然还能冲破阻碍,一路畅通来到玉京园。若非他出面,只怕她逃出沈家都有可能。   “沈明通夫妇派去看守你的人呢?”晋王也不看她,只低头剪着烛花。   他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就这么如同寻常对话一般问来,沈纤纤却丝毫有不敢大意。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实在太远,可以说她的生死都在对方一念之间。   她略一思忖,迅速打定主意。为今之计,保命为上。反正看晋王举动,必有缘故。她尽量配合为自己争取生机也就是了。毕竟再差也不可能差过鲁王府那个火坑了。   鉴于晋王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多,现下面对他的垂询,沈纤纤索性如实回答:“回王爷,他们被我打晕了,捆绑起来,现在还在我房内。”   晋王闻言,心中微讶,抬眸看向她。灯光下,少女眉目明艳,肤白貌美,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看起来乖顺极了。   可惜人不可貌相,他还以为她是言语糊弄,哪成想竟是打晕捆绑?晋王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学过武功?”   沈纤纤浅浅含笑,轻声细语:“街头卖艺的把式,只是一些花架子,算不上武功。”   晋王了然,继而又问:“沈家角门的钥匙,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莫非沈家派去看守她的人身上恰好带着钥匙?   “回王爷,是沈家大少爷托我保管的。”   “沈之远?他让你保管沈家钥匙?”晋王抬眸,目光锐利如鹰,“他与你有私情?”   她容颜殊丽,绝非寻常女子可比。连郭明周亮等人都险些被她言语所惑,沈之远若对她有意,也不奇怪。   沈纤纤连连摆手澄清:“没有,没有,是他临出门前亲手交给我,说要让我保管。我们两个清白得很。”   她是沈家养女,与沈之远之间只有兄妹之义,哪有男女私情?   晋王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心念微转:“你手上是不是还有沈家偏门的钥匙?”   就算沈之远给她钥匙让她逛花园,也不该是通向玉京园的。除非另有打算。   “有,也是大少爷托我保管的。”沈纤纤眨一眨眼,和盘托出。   晋王静默一瞬,心里已七七八八猜出个大概。从他得到的信息来看,沈家长子沈之远性情纯善,优柔寡断。估计是无意间得知父母的意图,又不能确定。出行在即,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万一真有那一天,眼前这个女子可以从沈宅偏门离开。敢把自家钥匙交给别人,也足见其信任了。   可惜沈之远当时没料到,他会在玉京园借住,断了她逃走的路。   “倒是难为他一片苦心。”晋王双眸微阖,哂笑一声,“想不到沈明通夫妇处心积虑攀附权贵,养出的儿子却是个重情重义的。”   沈纤纤听他这话,分明是对沈家夫妇的行为并不赞同,甚至还颇为鄙夷。她脑海中隐隐约约有光亮闪过,霎时间浮现出一个猜想,又不能确定。她试探着说:“义父义母可能也是逼不得已。毕竟在这兖州城,谁不想搭上鲁王府呢?连王爷您,不也特意从京城赶来给鲁王祝寿么?”   “嗯?”晋王放下手中用来剪烛花的尖头小银剪,静静盯着她,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沈纤纤神色不变,仍是那抹温柔得体的笑。可背后凉飕飕的,手心也略微有些濡湿。   “你既理解他们的苦衷,又何须半夜潜逃?”晋王哂笑,直接挑破了她的小心思,他冷嗤一声,“鲁王府的内院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在本王面前,就不必耍这些小花招了。”   说到后面,他目光森然,隐隐带着训诫之意。   “是。”沈纤纤有些尴尬,讪讪一笑,“原来王爷知道鲁王恶行。”   难怪他明明是给鲁王祝寿,却不住在亲叔叔府上,而是选择勉强称得上远亲的沈家。想必是不满鲁王作为,不愿与之为伍。那他留下她,是不是也有救她一命的心思在?   尽管今晚的结果违背她本意,但她还是敛衽行礼:“多谢王爷大恩。”   好歹没把她直接交给沈家或是送给鲁王。   晋王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本王留你,是有事要你去做。”   沈纤纤心说,果然。若只是帮她,任她离去就是了,又何必留在身边?   “但凭王爷吩咐,小女子无有不从。”沈纤纤声音柔婉,面露难色,“只是小女子出身低微,见识短浅,既无谋略,又少武功,恐坏了王爷的事。”   所以还是放她远走高飞吧。   “无妨,有你这张脸就够了。”晋王声音淡淡,似是漫不经心。   唔,或许还要加上一条会作戏。   “脸?”沈纤纤有些错愕。   晋王目光审视,打量着她:“本王如果看中一个人,至少得有可取之处。你姑且算是长得还行吧。”   以她这般姿容,他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也说得过去。   说话间,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信封,就着烛火点燃。信封瞬间燃成灰烬,房中气味有点异样。   “从今日起,你就是本王的心上人。等兖州事了,本王会带你回京。”晋王用帕子擦了擦手。   沈纤纤眨眨眼睛:“王爷!小女子姿容鄙陋,怎配得王爷厚爱?”   晋王仿佛若有所思:“也是。听闻鲁王在女色上百无禁忌。那明日还是将你献与他好了。他肯定不会嫌弃你姿容鄙陋。”   此言一出,沈纤纤瞬间改口:“王爷说笑了。小女子受王爷大恩,自当竭尽所能供王爷驱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晋王微微一笑,很满意她的知情识趣:“决定了?”   沈纤纤扯一扯嘴角:“决定了。”   面前只有这两条路,她当然知道选哪一条。   “不过小女子资质鲁钝,究竟如何行事,还得请王爷示下。”   晋王声音淡淡,透着些许慵懒:“不用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管安心做本王的心上人就行。”   沈纤纤应一声“是”,心内犹有不解,猜不透晋王为何要这般行事。   晋王看她神色,简单解释两句:“不少人想往本王身边塞女人,烦得很。如今有个人在,方便拒绝。”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方才烧掉的那封信,半个时辰前刚到他手中,出自他留在京城的心腹之手。密信中提到,待他兖州事毕回京,皇帝就会给他赐婚。如无意外,王妃将出自薛魏两家之一。   如今中宫无子,储君未立。三个年龄相近的皇子,隐隐有夺嫡之势,薛魏两家都是皇子母家亲族。不管与哪家结亲,都有站队的嫌疑。皇帝目前态度不明,晋王也无心趟这浑水。不如统统拒绝。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兖州之行,偶遇佳人,一见倾心,矢志不渝。   若在平时,沈纤纤这样的女子,晋王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现下,她却是个合适的人选:出身低、相貌美、会作戏、对他无意,而且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沈纤纤点头:“原来如此。”她听过晋王不近女色的传闻,也不多想,只问起另一件事:“敢问王爷,需要假扮多久?”   “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届时本王自会给你报酬,送你离开。”   沈纤纤松一口气,眸中漾起笑意:“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最多一两年而已,还有报酬,稳赚不亏。   见她脸上闪过犹疑之色,晋王皱眉:“还有疑问?”   沈纤纤摇头。   晋王有些许不耐:“有话就说。”   沈纤纤这才小声问:“不知道能有多少报酬?”   她本来没想这方面,但晋王主动提起来了,她不免心中好奇。   晋王斜了她一眼,轻嗤一声:“放心,足够你一辈子吃喝不尽。”   沈纤纤嫣然一笑,一双美目宛如黛月:“多谢王爷。”   “时候不早了,这边有条长榻,你暂且将就一晚。明天一早,随本王去给皇叔祝寿。”晋王随手一指卧房外侧供守夜丫鬟歇息的长榻,自己则转身进向内室。   他刚行两步,沈纤纤就叫住了他:“王爷!”   晋王脚步微顿,回过头来,目光冷凝:“怎么?想同本王共寝?”   “不是不是。”沈纤纤否认,“我是问沈家那边……”   晋王眉宇松弛下来:“沈家那边无须你担心,本王自有主张。”   “是。”沈纤纤含笑施礼,有他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长榻离内室不远,且晋王就在卧房。沈纤纤原以为会睡不着,谁知竟沉沉睡去,直至天亮。   而沈家内宅,早已乱了套。 第5章 亲密 她到底怎么勾搭上的晋王?……   天还没亮,沈明通夫妇就起身了。   “去把小姐叫过来。”周氏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帮忙梳妆。   “是。”小丫鬟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沈明通低声问妻子:“我们是直接去向鲁王拜寿,还是先去拜访晋王殿下,一同前往?”   周氏轻轻抚摸着头上金凤衔珠发簪,对镜自照:“跟晋王殿下一起去吧,也好显得咱们亲近不是?”   “言之有理。”沈明通拈着稀疏的胡须,颇为自得。可不就是亲近吗?不然晋王殿下来兖州祝寿,会住在沈家?   可惜晋王封地不在这里,不然凭这交情,他们还需要费尽心思攀附鲁王吗?   夫妻二人低语几句,接过仆妇递来的燕窝粥,才刚吃得几口,就听得一阵喧闹声。   “不好了,出事了!”   周氏放下碗筷:“何事惊慌?”   沈明通则皱眉喝问:“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家里有贵客吗?”   ——虽然贵客住的远,未必能听见。   说话间,刘妈妈一脸狼狈快步走入:“小姐她半夜把老奴和大勇打晕了绑起来,自己跑了!。”   “跑了?”周氏大惊失色,“你们两个人看着,竟然让她给跑了!”   “夫人饶命,老奴也不知道她这样刁滑……”   沈明通霍地站起,怒骂出声:“贱人安敢如此?我好吃好喝养她三年,她竟然敢逃?”   在场下人尽皆不敢出声。   沈明通心烦意乱:“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啊!”他不由地埋怨夫人:“我早说过,须得捆绑起来,以防她有异心。你就是不听!现在可怎么办?”   周氏定一定心神:“别慌,说不定她还在家里某一处躲着,多派些丫鬟小厮,一定能把她找到!”   下达命令后,府中上下忙碌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仍不见沈纤纤踪影。   周氏建议:“不如,先去拜见晋王殿下?至于鲁王那边,先从库房取些贵重物品暂时顶替一下。等找到沈纤纤以后,再献过去也不迟,别误了今日大事。”   沈明通深以为然。   晋王虽住在沈家,但他入住之初,就声称喜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是以虽然沈家花园角门直通玉京园,沈家夫妇也不敢直接开门进去,而是恭恭敬敬在乌头门外叩门等候。   开门的是个圆脸小伙子,叫郭明。一看见他们夫妇,他的神情立马古怪起来。   沈明通拱一拱手,笑问:“王爷可否醒了?我们夫妇……”   郭明打断他的话:“王爷正等着你们呢。”   听得后半句,沈明通心中一喜,整理了一下衣衫,与妻子大步走进玉京园。   这是沈家最清静雅致的院落,且是当年老太爷荣养之所。因此当晋王提出不希望被打扰后,沈夫人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   沈明通甫一踏进玉京园,就看见一个身影,他高声怒喝:“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躲到这里来的?”   他竟然在这儿看见了沈纤纤!   周氏悄声提醒丈夫:“王爷跟前,当心一下。”   沈明通暗自一惊,注意到晋王殿下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沉,慢悠悠道:“沈先生好大的气性,一大早的,到本王这里耍威风。”   声音不大,不怒自威。   沈明通心中畏惧,不敢造次。他指了一指沈纤纤:“王爷有所不知,此女半夜潜逃,险些误了大事。所以老夫一时失态,请王爷见谅。”   被他指了一下,沈纤纤像是被吓到一样,半个身子躲在晋王身后,葱白的手指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含情脉脉,娇媚惑人:“王爷,我怕。”   她本就声音娇婉,刻意放柔之后,甜美细腻,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周氏眼皮一跳,好像有哪里不对。   沈明通冷笑一声,心想,真是不要命了。谁不知道晋王最厌恶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要是王爷也喜欢美人,他早就想办法安排了。   他带着浓浓的恶意,想看晋王下令把沈纤纤这小贱人给丢出去。最好能留她一命在,他还打算献给鲁王呢,不能浪费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一向冷清的晋王抬手轻拍沈纤纤的肩膀,动作极轻,他清隽的眉眼此刻看上去温柔极了:“卿卿莫怕,有本王在呢。”   沈纤纤重重点一点头,脸上尽是信赖:“嗯,有王爷在,我就不怕。”   阳光下,她白玉般的脸颊微微透出些红晕,比牡丹更明艳几分。与清冷俊美的晋王站在一处,俨然是一对璧人。   沈明通夫妇瞠目结舌,一脸的不可置信。   晋王对身侧佳人无奈而宠溺:“昨晚不是同你说过了吗?本王排行第九,叫我九郎就行。”   沈纤纤腹诽,你昨夜何曾说过?但面上却是娇羞无限,从善如流,娇滴滴唤上一声“九郎”。   安抚了美人后,晋王好像才想起沈家夫妇。方才的温柔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他依然是那个骄矜清冷的晋王殿下:“沈先生和沈夫人,刚才说什么来着?”   “王爷……”沈明通懵了。   晋王大概只是随口询问,不等他们回答,就自行说道:“唔,有件事忘了告诉二位,昨晚纤纤误入玉京园,与本王一见钟情。本王想带她回京去,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这,这……”沈明通双目圆睁,感觉自己可能还没醒,不然怎么能大白天的遇见这等怪事?“可是,她是要献给……”   他话刚说一半,就被妻子周氏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沈明通心中一凛,立刻噤声。   周氏强笑道:“王爷看上她,乃是她的福气。咱们能有什么意见?自然是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了。我们夫妇一直拿纤纤当亲女儿看,如今她有好归宿,也替她欢喜。”   面上笑意融融,夫妻俩心里几乎要滴血了。这是精心培养三年,要送给鲁王的礼物啊!被晋王殿下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可借给他们夫妻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说“不”。   这是晋王,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民间甚至还有传言,说皇帝之所以不立储,不让晋王就藩,就是想立皇太弟。沈家费尽心思攀附鲁王,难道就敢得罪晋王了吗?   沈明通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很好。”   “九郎,太阳晒得我有点头晕,不是说要去给鲁王贺寿么?”沈纤纤虚扶眉心,大有楚楚之态。   沈明通心里暗骂,这不到巳时,太阳能有多毒辣?   可素来冷清的晋王浑然没有平时的英明神武。他面露担忧之色,还伸出衣袖帮她挡住阳光:“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沈纤纤娇娇柔柔,眼底划过笑意,见养父母面如锅底,她心中莫名畅快许多。   晋王轻咳一声:“沈先生,沈夫人,本王今日还要去给皇叔贺寿,就不多留二位了。”   王爷开口下了逐客令,沈明通夫妇只得告辞。   刚一走出玉京园,沈明通就眼前一黑,还好有夫人扶了一把才不致跌倒。他深吸一口气:“这小贱人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勾搭上晋王!”   周氏出言安慰:“晋王身份尊崇,搭上他,虽不及鲁王好处多,可也不差。怕只怕……”   “什么?”   “昨夜威逼利诱,说要把纤纤献给鲁王。只怕她心中记恨,会在晋王面前进咱们谗言。”   沈明通“哎呦”一声,倒忘了这一点:“那怎么办?”   方才场景历历在目,晋王明显就是被那小贱人给迷惑住了。历来枕边风最为厉害。她要真说沈家坏话,焉知晋王不会相信?晋王和沈家的关系,细究起来,其实也没多亲近。   杀掉?不行,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   周氏略一思忖:“我想,只有一个法子了。她是孤女,无依无靠。不如多给些银钱,就说是沈家给养女的嫁妆。一则她有娘家依靠,面上有光,二则拿人手短,也不好为难咱们。”   “也是。”沈明通缓缓点头,继而又觉得心痛。   都是钱啊!   千方百计留下,精心调/教三年,就为了攀附上鲁王,可惜功亏一篑,还要再赔上一笔银钱。   沈明通只能安慰自己,攀附上晋王也不错,好歹是皇上亲弟弟。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那到底也是强龙不是?   可惜要命的是,还得给鲁王再准备礼物。   玉京园内。   沈明通夫妇告辞离去后,晋王就轻轻松开沈纤纤,唤心腹章从上前,眉眼冷然,淡淡地问:“给鲁王的寿礼,准备得如何了?”   方才的场景,章从看在眼中,还以为王爷得到佳人,沉浸在温柔乡,忘了大事。此时见他与平常无异,精神一震,恭敬回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恰逢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晋王脸上,给他的眉眼染上淡淡金光。他唇角微微勾起:“很好,咱们这就去给皇叔送上一份大礼。”   沈纤纤听他们对话,心念微动,隐约感觉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第6章 满意 她是本王的心上人   六月初三,鲁王萧罡毅六十大寿。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伴随着丝竹声,美貌舞女身披轻纱,翩然而舞。   鲁王命人在厅堂中央放了一张玉床,他斜卧其上,怀里拥着一个妙龄少女。少女衣衫已被他扯去小半,白皙圆润的肩头露在外面,深浅不一的啮痕清晰可见。   他的脚边一左一右,跪伏着一对双胞胎姐妹,正小心翼翼为他捏脚。   前来贺寿的宾客对此早见怪不怪。   鲁王右手不轻不重摩挲着少女的脊骨,隔着薄薄的纱裙,明显感觉到少女身体刹那间的僵硬,他哈哈一笑,笑问左右:“人若少了脊骨,该当如何?”   少女闻言面色惨白,身体颤抖,口中不停祈求饶命。   “王爷,人无脊骨,恐难活命,大喜的日子还是不见血的好。”一旁侍立的长史上前说道。   鲁王斜睨他一眼:“本王只是戏言而已,难道还真会给她剥皮削骨?”说着脸色一沉,狠狠一脚踹向颤抖不止的少女腹间:“败兴的东西,滚吧!”   小腹被踹,少女疼得额上汗珠涔涔而落,不敢呼痛,反而庆幸自己今日捡回一条性命。顾不得整理好身上衣衫,强忍着剧痛匆忙退下。   鲁王视线一转,落在双胞胎身上。他笑一笑,用脚勾起其中一个的下巴,笑问宾客:“诸君不妨猜一猜。这两人哪一个是姐,哪一个是妹……”   在场宾客正欲答话,忽听下人来报:“启禀王爷,晋王殿下前来贺寿。”   “啊,本王的好侄儿也来了。”鲁王抚掌大笑,随意踢开女子,提高声音,“快快请进来!”继而又吩咐歌姬舞女:“先停一会儿。”   每年过寿,皇帝都会派人前来祝贺。今年六十花甲,奉命来贺寿的使臣居然是晋王萧晟,足见他的超然地位。   说话间,晋王已大步走了进来。   这是鲁王第二次见这个侄儿。不同于上次的衣饰随意,这次萧晟一身玄色云纹锦衣,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眉目英挺。   有那么一瞬间,鲁王仿佛跨越数十年时光,看到了年轻的先帝。他眸光微闪,轻笑了一声,难得露出一副慈爱的面容:“贤侄来的正好,快入座吧。”   “今日皇叔大寿,还没献上贺礼,又怎好急着入座?”晋王声音淡淡。   “嗯?”鲁王哈哈一笑,眼神已变得暧昧起来,“什么贺礼?”   往年他过寿,皇帝派人赐下的赏赐有好几大箱。这次萧晟只带了若干侍从和一个美貌女子,并不见箱笼。   如果他没猜错,礼物就是这个美人儿吧?   思及此,鲁王视线已经落在晋王身后女子那张容光绝艳的脸上。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雪白,宛若玉人,三分清丽三分明艳,还带着四分的妩媚,堪称国色。鲁王好美人,内院各色佳人应有尽有。但与眼前女子相比,终归是还差上一截。若得此佳人,至少能玩弄半年。   果真是他的好侄儿,礼物深得他心。   担心被沈家为难,沈纤纤今日随同晋王一行,来到鲁王府。刚一进来,心中就隐隐生出不安感。荒淫奢靡场面,立时勾起了她幼时的可怕回忆。如今被鲁王这直白而淫邪的目光盯着,她心内更是厌恶恐惧,下意识就往晋王身后躲了躲。   见她这般模样,鲁王越发欣喜,他最爱的就是美人恐惧颤栗又不得不曲意逢迎的姿态。   “啊,这礼物本王满意得很。”鲁王捻须一笑,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他赤脚下榻,向着美人的方向快走几步。   萧晟身形微挪,不着痕迹挡住了皇叔的视线,慢条斯理:“礼物还没看,皇叔怎么就知道满意不满意呢?”   鲁王错愕:“她难道不是礼物吗?只要有她就够了。”   “当然不是,她是本王心爱之人。”萧晟微微含笑,“怎可拱手送人?”   听他这句话,明知是作假,沈纤纤心里的不安和恐惧还是消散了不少。她记着两人的约定,笑吟吟看向晋王,眼波流转,娇嗔一声:“九郎……”   美人不但容颜绝色,也有一把娇媚入骨的好嗓音。   鲁王只觉得身体一震酥软,心中荡漾,仿佛她叫的不是萧晟而是自己。他不死心又问一句:“贤侄可愿割爱?本王愿用五个,不,十个美人来换她。”   沈纤纤浅笑吟吟,心里却暗骂,这老畜生真是把人当货物看了。什么都能交换的吗?   她悄悄拉了一下晋王衣袖,含情脉脉看着他。虽说两人有言在先,可这种场合下,她难免有些忐忑。   萧晟似笑非笑:“皇叔,咱们还是先看礼物吧。”他骤然提高声音:“来人!”   话音刚落,就有铠甲分明的卫兵手持兵刃快速涌入,将鲁王等人围在其中。   这变故来得突然。   沈纤纤也暗自一惊,她今日和晋王一起前来,同行的根本没有这些卫兵。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她心念微转,在玉京园时,晋王和下属提到的“寿礼”,大概就是这个吧?   所以今天是要除掉鲁王吗?她深吸一口气,按压下心中的激动。   歌姬美人无不大惊失色,尖叫连连。场中宾客也都呼喝连连,抬脚便要往外跑。却见厅堂外不知何时已被士兵包围。此前众人沉浸在歌舞美色中,竟然丝毫未觉。   有人试图硬闯,直接被拦住,哪还敢再动?   鲁王这才意识到不对,脸色剧变,花白的胡须根根颤抖:“萧晟,你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吗?”   “不敢。”萧晟眉梢微动,朗声说道,“鲁王萧罡毅,荒淫残暴,为祸一方。皇上有旨,命撤去其藩王封号,贬为庶人,押送京城,听候发落!”   “本王可是皇上的亲叔叔,是高祖皇帝钦封的鲁王,你敢动我?”鲁王大怒。   “有皇上圣旨在此,为何不敢?”萧晟眉目清冷,毫无惧意,“高祖皇帝若泉下有知,也不想有你这样的败类后裔让他蒙羞。”   他此番来兖州,名为祝寿,实则奉命处置鲁王。兖州百姓苦鲁王久矣,再不处置,必生祸乱。   鲁王高呼:“府兵!府兵何在?”   晋王微微一笑:“区区府兵,早就被控制了。”   有前朝之鉴,本朝藩王的势力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减,受到的约束也不少。但鲁王是个例外。   高祖皇帝宠爱幼子,不仅封给他一块富庶之地,还特意赏他数千府兵,供他驱策。先帝在位时,对这个幼弟也格外容忍。见他沉湎美色,格外荒淫,但无谋反之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是以先帝在时,鲁王权势不少反增。今上登基时,曾大肆清算异母兄弟,并不想为难皇叔,落个不仁不义的名头。还是近来弹劾鲁王的折子越来越多,萧晟也强烈建议,皇帝才下定决心命弟弟亲自处理此事。   萧晟提前几天来兖州,查找证据的同时,已在暗中布局。只等鲁王寿辰当天,将他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沈纤纤今年十六岁,从小走街串巷,也曾见过不少场景。但今日这种大事,还是第一次看到。   亲眼看着素以荒淫残暴而闻名的鲁王,从震怒到哀求,再到绝望,肥胖的身子瑟瑟发抖,她快意极了,在心里连说了好几声活该。   这老畜生残害旁人时,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晋王还在历数萧罡毅的桩桩罪行,王府的宾客、属官、家眷、下人,则被分别审查。   一时间,鲁王府内有人哭嚎,有人欢呼,乱作一团。晋王命人将府中所有人等一一登记造册,细查过错,等候发落。府中女子若有是被强抢来的,查明情况确认无误后,可任其离去。   沈纤纤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只静静跟在晋王身旁,心中感慨良多。   待事情基本结束,已经是午后了。   晋王吩咐下属:“去沈家一趟,明日就押解萧罡毅,打道回京。”   “是!”   和来时一样,沈纤纤作为晋王的心上人,和他同在一辆马车中。   晋王双目微阖,静静养神。偶一睁眼,见沈纤纤正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他皱一皱眉:“有话就说。”   沈纤纤嫣然一笑,放柔了声音:“九郎——”   晋王斜睨她一眼,声色清冷:“好好说话!”   沈纤纤腹诽:人前人后分明就是两幅面孔嘛。她立刻正襟危坐:“鲁王的事情,王爷早就安排好了是不是?那你昨天晚上还……”   还在鲁王府时,她就意识到不对了。晋王明显早就决定要在今日动手,但他昨晚却以把她送给鲁王为要挟,让她答应假扮他的心上人。   如果她早知道鲁王今天就倒台,沈家甚至连礼物都没来得及送出去,那她何必……   晋王听出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长眉一挑,似笑非笑:“现在还在兖州境内,你若是反悔,还想当沈家养女,我想沈明通夫妇应该乐意得很。”   他这意思,她要反悔就把她交给沈家夫妇处置?   想到今天那夫妻俩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沈纤纤一个激灵,重重摇头。她柔柔一笑,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十分认真诚恳的模样:“王爷说什么呢?我既已答应了王爷,又怎会半路反悔?别说是陪王爷作戏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也无所畏惧。”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对她的识时务倒是非常满意。 第7章 进京 时刻牢记   大棒加甜枣更有效。威逼之后,还得利诱。   晋王深谙此道,他长眸微垂,郑重承诺:“放心,该有的好处,少不了你的。”   沈纤纤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娇嗔:“瞧王爷说的。”   她素来心思活泛,也不爱钻牛角尖。眼前既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就努力把它走到最好。   其实细想起来,晋王曾经平定西南叛乱,如今又扳倒鲁王,绝对称得上是个人物。为他效力,并不丢脸。况且他事先讲明条件许以报酬。跟沈家夫妇以亲情为名,行利用之实相比,不知要强出多少。   这么一想,她心里平衡许多,甚至还生出几分斗志来。   不就是作戏吗?给人当女儿三年也当了,难道还当不好一个心上人?   不看别的,就看在帮兖州百姓扳倒鲁王这件事上,她陪晋王作戏,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鲁王倒台一事,传得非常快。   沈明通夫妇的玉座金佛还没送出去,鲁王就被褫夺了封号。   夫妻俩庆幸不已。   “还好没把她献给鲁王,不然只怕连我们也要被牵连。”周氏念头一转,如果此番能借沈纤纤搭上晋王,也不算太亏。   因此,沈纤纤刚随着晋王回到沈家,沈家夫妇就立刻迎了上去:“纤纤,昨日之事多有误会。你随我过来一下,我有些体己话要同你说。”   经过鲁王一事,沈纤纤心里对周氏的亲近孺慕几乎荡然无存。她心中警惕:“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诶,当着王爷的面,怎好开口?须得借一步说话。”   沈纤纤拉着晋王衣袖,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态,娇媚动人:“可是,我一刻也不舍得离开九郎啊。若是当着九郎的面不好说,那我不听就是了。”   衣袖突然被她拽住,晋王眼神忽的锐利起来,他眸光微闪,缓缓说道:“沈夫人有话不妨就在这儿说。”   周氏感觉心尖隐隐发疼。这三年里,沈家请人教导沈纤纤琴棋书画、规矩仪态,怕被看出真实意图,并不曾让人教她狐媚之术。可现下看她这做派,分明是天生媚态。怪不得能勾缠上晋王!   可是,晋王发话,周氏只得勉强笑道:“也没什么,主要是想着纤纤要随王爷进京,身边不能没个顺手的人。刘妈妈照顾纤纤三年了,如果有她陪着,我们也能放心。”   周氏此举,说是照顾帮衬,实则为了监督提点。必须得给沈纤纤身边安插人手,不能让她勾搭上晋王就跑了。   沈纤纤又哪里猜不出她的意思?她心知晋王肯定不会答应。他们是作戏的,他怎会允许有旁人在侧多一分知晓的可能?因此她也不出言拒绝,只娇声问:“九郎,你觉得呢?”   晋王抬了抬眼皮,哂笑一声:“莫非沈夫人以为,晋王府没有可用的下人?还要特意派个老妈子去?”   见王爷不悦,周氏连忙表示:“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只是我们做父母的,不放心罢了。”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样,她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银票:“看,我们还给纤纤准备了傍身的银钱。”   她快走几步,到沈纤纤跟前,拉着往旁边走了几步,将银票硬往其手里塞,同时压低声音:“昨夜之事就此揭过,毕竟没有我们,你也攀不上这高枝儿是不是?只要你在王爷面前帮我们美言,沈家也愿意做你的后盾。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晋王就在旁边,她只能用耳语,长话短说。   沈纤纤断然拒绝:“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在王爷面前也说不上话。”   周氏气得几乎要笑出声,王爷都被你迷惑成这样了,还说不上话?你不就是心存记恨吗?   她越发坚持,甚至不注意略微提高了一些声音:“你这孩子,怎么跟义母客气起来?咱们又不是外人。”   两人僵持不下,一旁的晋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他轻咳一声,淡淡地道:“卿卿,沈夫人一片慈心,你就先收下吧。”   “不是,她是要让我……”   沈纤纤解释的话语刚一出口,就被晋王打断:“卿卿,听话。”   声音不高,却不容辩驳。   想到两人巨大的身份差距,沈纤纤默默压下已到嘴边的话语,不再推拒。   见她终于肯收下银钱,沈明通夫妇喜不自胜。就说嘛,最是财帛动人心。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拿了沈家的银钱,以后还能不帮沈家办事?   夫妻俩不好在晋王面前过多停留,略站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他们刚走,沈纤纤就道:“王爷,沈夫人给我银钱,是要我在你面前帮沈家说好话,意图攀附晋王府。你怎么就让我收下了?”   少女仰头看着他,一双妙目清澈澄亮,似不解,又像是嗔怪。   萧晟眼神略动了动,不答反问:“你很讨厌银钱么?”   ——她昨晚还特意问报酬,今日被威逼利诱后也立马表忠心,莫非现在是要告诉他,她其实是个秉性高洁、不爱钱财之人?   “谁会讨厌钱啊?只是拿人钱财,便要替/人消灾。她托我之事,我又办不到,何必接这烫手之物?我只恨我现在手上没钱,不能还给他们三年的衣饭,不然直接恩断义绝再无往来,岂不干净?”   晋王眉梢微挑,有些许意外,他知道她善于作伪,又颇识时务,极好拿捏。以为她方才拒绝周氏只是惺惺作态,并非真心。没想到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样也好。   他唇角微勾,低低一笑:“放心,本王自有主张。”   见他如此,沈纤纤只得暂且搁下此事。   次日清晨一大早,晋王就要动身离去。   沈明通夫妇率全家上下在门口送行。亲眼看着王爷对沈纤纤呵护备至的模样,周氏暗暗点一点头,稳了。   真没想到,处心积虑想攀附鲁王,没能成功,阴差阳错倒是要和晋王做亲戚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有心开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然而沈明通夫妇的志得意满被下人打断:“老爷,夫人,玉京园……”   沈明通下意识皱眉:“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下人结结巴巴说明情况:“玉京园里,有,有王爷留下的东西。”   沈家夫妇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欣喜。   “唉,王爷也真是的,太重情意了,走就走吧,还特意留下东西。”沈明通口中抱怨,心里欢喜极了。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玉京园的院中,晋王留下的是银锭、银票以及一封手书。   看到熟悉的银票后,周氏眼皮就狠狠一跳,夫妻俩拆开信封一看,心凉了半截。   寥寥数语,感谢了他们夫妇数日的招待,重金酬谢三年内对沈纤纤的收养照顾,今后双方之间再无瓜葛。   沈明通盯着“再无瓜葛”四个字看了又看,不由地跌足长叹。   周氏也扼腕叹息。平心而论,晋王留给他们的钱财不算少,可是三年谋划,一腔心血,夫妻俩花费了无数的心思,盼了多少个日夜,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空!   夫妻俩生气恼火又无奈,连续数日都没能好好吃下饭。周氏甚至病了一场。   不过这些,就不是沈纤纤所关心的了。   晋王萧晟此次兖州之行,明面上只带了一些亲近侍从,暗地里跟随他的军士不少,多是随他平定西南叛乱的亲信。   如今押送鲁王萧罡毅回京,一行人浩浩荡荡,队伍极长。   作为晋王殿下的心上人,沈纤纤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规格待遇。   宽敞的马车里铺着松软的毯子,小几上放着一些时令瓜果,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冰块给她消暑。   对比一下前鲁王萧罡毅,待的车简易得和囚车差不多,沈纤纤觉得自己可真是太幸福了。   晋王殿下出手阔绰,每到一个城镇,都会给她添置大量的衣物首饰。   ——据晋王所说,留给沈家那笔买断恩义的钱,从她的报酬里扣。至于这些行头,是作戏需要,所以免费赠予。   因此,沈纤纤收的心安理得。   夏日白昼长,一行人赶路也快。不知不觉间,距离京城只剩一两天的路程了。   萧晟放弃骑马,同沈纤纤一起坐车。   不能再独享马车,沈纤纤内心深处有一丝丝的遗憾。但她很快调整情绪,放柔声音撒娇卖乖:“九郎——”   晋王冷眸微眯:“明天就到京城,有一件事你必须牢牢记住。”   “什么?”   “你是本王心尖儿上的人。”晋王黑眸沉了沉,不同于作戏时的模样,声音虽轻,却极严肃,“不管在谁面前,都是如此。”   沈纤纤微怔,继而浅浅一笑:“你放心,我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绝不会忘这一点。”   她心想,不就是挡桃花吗?有什么难的?   晋王眼睑微垂,长长的睫羽遮住眼中情绪。   京城那边,应该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第8章 见驾 皇上要见你   晋王回京了。   一行人还未到京城,鲁王萧罡毅被贬为庶民一事,就已传得沸沸扬扬。   同时传入人们耳中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据说晋王从兖州城回来,带了一个女人。   晋王萧晟性格冷清,不近女色,至今还未娶妻,身边也没有姬妾。元嘉长公主的儿子爱胡闹,曾半夜将美人送到他房中,直接被他给丢了出去。   然而,就这样一个对男女之事毫不上心的人,此次回京居然带了一个女人!   比起已经被褫夺封号的鲁王,人们更好奇此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引得晋王殿下跌落凡尘。   一大早,管家福伯就带着若干小厮在晋王府门口候着。   ——皇帝爱重幼弟,不舍得他去就藩,便命人在京中为他建造了王府。   王爷回京必须要面圣,进宫之前,肯定得先回府更衣。   另外,还有一些好事的闲人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从辰时起,就在晋王府外的不远处三三两两晃荡。   直到将近巳时,晋王一行的车马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马背上不见晋王身影,多半是在那辆华丽的马车中。   因此马车还未停稳,福伯就率先迎了上去:“恭迎王爷回府。”   蓝色的车帷被一只白皙的手给掀开,那手欺霜赛雪,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染着红丹蔻,腕上悬着碧玉镯。   仅仅是这么一只手,就将众人的心给勾了起来。   然而车帷被掀开后,走出来的并不是手的主人,而是眉目清冷的晋王萧晟。   晋王貌动天下,风采无双。能近前瞻仰他的姿容,原是一件幸事,但此时看到出现的人是他,而非手的主人,众人心内竟不约而同生出丝丝遗憾来。   萧晟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回身自车厢内抱了一个人出来。   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了什么?晋王竟然抱了一个女人?   虽说晋王此番携美回京一事,众人已有所耳闻,也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这一画面,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那是晋王,是能把投怀送抱的美人给直接丢出去的晋王殿下!   莫非他怀里躺着的女子是仙女转世、山魅成精?若非如此,又怎能让晋王转性?   可是大家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女子一身红衣,长发如瀑,揽着晋王脖颈的手腕纤细雪白,但究竟是何面容,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远处好事的闲客不知是谁“唉”的一声跌足而叹,其余人回过神来,也跟着惋惜不已。   好可惜啊,什么都没看到。   被晋王抱着,沈纤纤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尤其是夏日衣衫单薄,他将她打横抱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拂过她腿弯的热度。   沈纤纤下意识揽住晋王脖颈,唯恐自己掉下来。她红唇微勾,在他耳侧悄声道:“你这样我好痒啊,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她从小卖艺,跳个马车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她心知他是作戏,可这戏做的有点过了吧?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就在咫尺间。   萧晟明显感觉到她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畔。一阵前所未有的酥麻感传来,他脸色微微一僵。本想作戏作足,现在看来差不多也够了。   他从善如流放下怀中佳人,顺势揽住了她的细腰:“小心一些。”   先时不曾留意,她腰绵如柳,真可谓不盈一握。   沈纤纤十分配合,仿若无骨一般依靠在晋王身上。   至此,众人这才终于得见佳人芳容。   方才只知她肤色如玉,青丝如墨,现在看她柳眉琼鼻,樱唇桃腮,一双翦水秋瞳,着实令人惊艳。即便是最优秀的画师,恐怕也难以画出她的美貌。   沈纤纤相貌极美,此番陪晋王作戏,衣裙首饰无一不精,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本就无可挑剔的容貌更是动人心魄。   福伯年近六旬,自诩见识不少。然而此时一见之下,还是被她容光所慑。呆愣一瞬后,才回过神来,也不敢直视,只恭恭敬敬地行礼:“王爷!”   晋王略一颔首,带着沈纤纤回了王府。   良久之后,不远处的好事者才慢慢散去。   看来以前传言有误,晋王殿下不是不好美色,是因为那些美人不够美啊。真遇上绝色佳人,只怕连石人都会心动,何况是血气方刚的晋王呢?   血气方刚的晋王殿下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代管家:“本王要进宫一趟。这位沈姑娘,陪本王一路舟车劳顿,很是辛苦。福伯先带去歇息一会儿。就安排在……永春园吧。”   沈纤纤并不放过展现自己作戏天赋的机会,她轻轻拉着晋王的衣袖,将身子一扭,撒娇:“不嘛,九郎,人家要和你一起住,才不要跟你分开。”   一旁的福伯脸色微变。他跟在王爷身边多年,知道历来身居高位者,大多说一不二,不容旁人反对。殿下亦是如此。他暗暗叹息,可惜这姑娘对王爷不够了解啊。   然而他下一瞬,他却发现,对王爷不够了解的其实是他自己。   面对沈姑娘的无理取闹,晋王只是眉梢轻挑,微微一笑,宠溺而又无奈的模样:“卿卿不要胡闹,咱们还没成亲呢,怎么能住在一起?”   福伯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要惊掉下巴。   他不是在做梦吧?王爷竟然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还说什么成亲?王爷是想明媒正娶,要这个女子做王妃吗?   福伯心神巨震,而今番随着萧晟从兖州归来的郭明周亮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早就见怪不怪了。   晋王戏很足,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沈纤纤的手背,温言解释:“卿卿,永春园就在本王院子隔壁,离得很近。”   沈纤纤见好就收:“那好吧,九郎以后可要多多看我。”   “这是自然。”萧晟略一思忖,又提起一事,“初一呢?让她即刻来见本王。”   他话音刚落,郭明就吹起挂在颈中的短哨。   声音尖锐响亮,惊起停落在树梢的鸟雀。   只听扑簌簌一声响,一个灰色身影竟从房顶落下,跃在了众人面前。   沈纤纤心内暗自惊诧,欣羡不已。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厉害的身手啊?可惜她那点微末道行,只会一些假把式。   她细细看去,见这女子身量不高,皮肤微黄,一双眼睛湛然有神。   女子面无表情,在晋王面前单膝下跪,抱拳行礼:“王爷!”   晋王神色清冷:“初一,自今日起,由暗卫转为明卫,负责照顾沈姑娘。如有差池,提头来见。”   这个叫初一的女暗卫,抬眸看一眼沈纤纤,抿一抿唇:“是。”   初一站起身,沉默着站在了沈纤纤身后。   郭明周亮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均想,王爷果然是对沈姑娘一片深情。   ——别人或许不清楚,他们跟在王爷身边时间不短,知道初一是王爷手下忠心耿耿、能力出众的女暗卫。虽然入门晚,但是性格坚毅,极能吃苦。须知培养一个暗卫并不容易,但王爷竟然就这样让她转暗为明,来保护沈姑娘。   沈纤纤并不知此中细节。听说这个叫初一的姑娘以后要跟着自己,她礼貌性地冲对方嫣然一笑,颔首致意。   然而初一只抬了抬眼皮,就迅速移开视线。   沈纤纤也不甚在意,继续含情脉脉看向晋王。   ——她需要牢记自己作戏时的身份,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   萧晟简单吩咐两句,净面更衣后,就进宫向皇帝复命。   临出门前,沈纤纤牵着他的衣袖恋恋不舍:“九郎,早些回来。”   直到其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询问管家:“福伯,永春园在什么方位来着?”   福伯微微含笑:“姑娘,请随老奴前来。”   大家基本都有了一个共识,这个女子在王爷心中地位非比寻常,一定要好生照看,万万不可怠慢。   王府到底是王府,壮观华丽,布局精巧,远在沈宅之上。   沈纤纤随着福伯来到永春园,见此地雅致大方,真不失一个好所在。   一路车马辛苦,现下又不必作戏,沈纤纤干脆坐在窗下歇息。福伯命丫鬟送来茶点瓜果,还让人找了些消乏解闷的小玩意。   环境优美,凉风习习。   沈纤纤正自惬意,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福伯大步走了过来。   “沈姑娘。”他匆匆施了一礼,“皇上口谕,命你即刻进宫见驾。”   “进宫?见驾?”   福伯点头:“对,皇上要见你。”   沈纤纤红唇微张,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皇帝要见我! 第9章 面圣 真心爱慕之人,岂能委屈?   事情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安顿好沈纤纤后,萧晟直接进宫面圣。   听闻晋王求见,皇帝喜动颜色,咳嗽两声:“快,快宣进来!”   兄弟二人相见,先叙国事。   萧晟行礼之后,将兖州城鲁王之事一五一十禀告给皇帝。   皇帝听后,沉默良久,半晌终是一声叹息:“并非朕不念同宗之情,实在是皇叔行事太过荒唐。既已贬为庶民,押解回京,那就把他送到皇陵静思己过吧。”   对于皇兄最终还是饶萧罡毅性命这件事,萧晟并不十分意外。他沉默一瞬,打量皇帝的脸色:“皇兄最近龙体可还安好?”   “还是那个老样子,不好不坏吧。”皇帝眉宇含笑,转了话题,“对了,小九今年有二十三了吧?朕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了。”   “嗯。”晋王抬眸看向皇兄,心里已大致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犹记得母后薨逝时,你还不足两岁。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朕,让朕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皇帝眸中闪过怀念之色,“可惜你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若母后泉下有知,只怕要怪罪朕的。”   萧晟眼帘低垂,心想,果然如此。他神情恭敬而诚恳:“皇兄每天日理万机,臣弟这些小事,就不要太操劳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长兄如父,你的事情,朕不操心谁操心?关于你的亲事……”   “正要禀告皇兄。”萧晟适时插话,“臣弟此次从兖州回来,带了一个人。 ”   皇帝眸光微闪:“朕听说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若看上,纳了也就是了,又何必特意告知朕知晓?朕要说的,是你的婚姻大事。”   “臣弟要说的,也是婚姻大事。”萧晟微微一笑,并不退让。   “小九!那女子出身微贱,收作侍妾也无妨。但你的王妃,须得是出身名门,品行端庄的大家闺秀。”皇帝双眉紧锁,脸色一沉。   萧晟兖州之行,带回一个女人,他作为皇帝,耳目众多,又岂会毫无所闻?而且,时机还巧得很。他正打算赐婚,小九就带个美人回来了。   晋王态度坚决:“不,皇兄,臣弟只要她一个。”   俨然是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皇帝耐着性子:“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何况你我天家子孙?魏尚书的千金,品行如兰,志向高洁,也有容人之量。还有颍川侯的爱女,刚毅勇武,有不输男子的气概……”   萧晟眼帘低垂,陈皇后没有子嗣,大皇子居长,但出身低微,无母族支持。二皇子的生母薛贵妃宠冠六宫,三皇子最得皇帝宠爱。   少时皇兄待他极好,然而从他襄理朝政开始,这兄弟情谊中就夹杂了些许别的东西。尤其是他四年前平定西南叛乱回来,皇帝对他就与先时有了细微不同。两人毕竟先是君臣,之后才是兄弟。   关于储君的人选,皇帝态度一直暧昧不明。魏尚书是三皇子的外祖,颍川侯是二皇子的母舅。京中女子不少,可皇兄偏偏提及这两个。到底有无深意,萧晟不愿细想,也不想掺和其中。他摇一摇头:“不行,相貌不合臣弟心意。”   皇帝愣怔一会儿,反而笑了:“这两人是京城双姝,出了名的美貌。你居然还嫌她们相貌不好。你是要娶个天仙不成?”   晋王居然极其认真地点一点头:“嗯。”   皇帝以手撑额,双目微阖,平复呼吸,继而又吩咐内侍:“去,去晋王府上,把那个天仙叫过来。朕倒要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内监领了皇帝口谕,直奔晋王府,宣沈纤纤进宫见驾。   沈纤纤原本以为,她主要是给晋王殿下挡桃花的,可哪曾想到一朵桃花还没见到,就要去见皇帝了?   那是皇帝,真龙天子,九五之尊。   她少时街头卖艺,每日所求不过温饱而已,哪敢奢望有面见天子的一天?   沈纤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福伯神色,心知他决不会拿这种事来欺骗她。   她心念略微一转,算了,反正皇帝的弟弟见过了,皇帝的叔叔也见过了。见皇帝本人,似乎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只要晋王在那里,她就无所畏惧。反正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稳了稳心神,沈纤纤点头:“好,我这就去。只是我出身乡野,没见过世面。究竟该怎么做,还要劳烦福伯指点一二。”   福伯笑笑,心里倒是高看了她几分。先时看她恃宠而骄,只会一味的撒娇卖痴,现下看来,也不是个毫无头脑的美貌草包。当下一笑:“姑娘言重了,指点谈不上……”   简单提醒了几句,沈纤纤暗暗记下,快速随内监出府进宫。   初一一声不吭,默默跟随其后。   刚走出晋王府,就听得马蹄声哒哒,一个少女骑马停在门口。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衣饰华贵,妆容精致。她骑在马上,一眼看见沈纤纤从王府走出,眼神变了一变,居高临下喝问:“喂,你是不是晋王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态度娇蛮,话语中的轻视毫不遮掩。   沈纤纤眉梢轻挑,啧,莫非这就是晋王提过的贵女桃花中的一朵?她有事在身,无心应付,匆匆就要上车。   内监笑了一笑:“回……”   他话未说完,就听少女一声娇叱:“我说话你没听见吗?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说话间,手中马鞭已“啪”的一声朝着沈纤纤方向甩来。   初一反应极快,少女马鞭刚扬起,就被她轻巧夺过,掷在地上。   这一切就发生在刹那之间,沈纤纤回过神,轻声道:“你自己不曾明说,我又怎会知道你是谁?我还等着去面见皇上呢。初一,咱们走。”   言毕,她直接进了马车。   初一冲白马上的女子拱一拱手:“得罪。”   坐在马车内,沈纤纤心内犹有余悸,怪不得晋王要派个高手来保护她。原来京中贵女这般刁蛮,一言不合就动手伤人!   她原想着作戏而已,没想到还有危险。   思及此,沈纤纤冲初一甜甜一笑:“多谢你了,还好有你在。”   初一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只轻轻“嗯”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谈。   皇上宠爱幼弟,晋王府距离皇宫极近。   不过才一刻钟左右,沈纤纤所乘坐的马车就到了宫门口。   皇宫不比别处,自当处处小心。沈纤纤跟着太监目不斜视,一路前行,在一处宫殿前停下。   “沈姑娘稍待,容咱家进去通禀。”   “劳烦公公了。”   不多时,便听到宣沈氏女觐见。   虽是盛夏,可这偏殿之中甚是凉爽。沈纤纤刚一进去,就看到了晋王萧晟。除他之外,另有一对中年男女高坐上方。   这两人都年约四旬。男的相貌与晋王有四五分相似,面色苍白,眉间有几道明显的褶痕。而女子相貌端庄温婉,眼角下有浅浅几条皱纹。   晋王轻声提醒:“卿卿,还不快拜见皇上皇后?”   沈纤纤立刻行礼:“民女沈纤纤参见皇上,参见皇后。”   皇帝并不出声,只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还是陈皇后含笑说道:“免礼。快上前来让本宫瞧瞧。”   皇后有命,沈纤纤哪敢不从?她乖巧上前:“是,娘娘。”   陈皇后无儿无女,比起那群非她所出的皇子公主,她内心深处倒是对看着长大的小叔子更亲近一些。见沈纤纤眉目明艳,肤白貌美,心下顿时就有了几分好感,转头向皇帝道:“确实生的不错。”   皇帝轻哼一声。   他有眼睛,自然也看到了。他是皇帝,后宫之中哪一个妃嫔不是风华绝代?但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女肤光玉曜,色殊无双。跟她一比,后宫佳丽也有些黯然失色。   近两年他身体不好,在男女之事上已没太多心思,尚且被狠狠惊艳了一把,何况年轻的小九?   先时他还怀疑过,会不会是小九提前得知他要赐婚,所以特意找个女人来应付他?如今看来,恐怕是他想多了。这般绝色,小九真为她倾心也不奇怪。   “相貌还行,出身太差了。”皇帝眉心微蹙,“小九倘若真喜欢,破例请封个侧妃也就是了。”   关于正妃,他心里已有人选。   其实小九的婚事,早就该安排了,只因他有多重考量,才一拖再拖。近年来,他身体每况愈下,三个年长的皇子俱有优劣。很多时候,他都心生遗憾,如果小九不是弟弟,而是皇子,那该有多好。那样就完全可以把皇位传给小九,而不是用他来磨砺皇子们。连他的婚事,都是其中一环。   晋王闻言立刻拒绝,义正辞严:“皇兄说的什么话?她是臣弟真心爱慕之人,岂能委屈她做妾?”   沈纤纤暗暗感叹,王爷戏可真好,胆子也大,竟敢当面反驳皇帝的话。她记着他先时叮嘱,设身处地一思忖,深情无限地看着他:“九郎……”   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萧晟也向她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交,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皇帝突然没来由一阵牙疼。 第10章 恩爱 得九郎抱着才能走呢   偏生晋王还神色郑重,又往他心口插了一刀:“如果皇兄认为我们身份相差太远,那请撤去臣弟的王爵,让我们做一对平民夫妻也好。”   沈纤纤几乎要惊呆了,她自忖擅长作戏,不想晋王殿下竟演技精湛到这般地步。与之相比,她真是自愧弗如。   皇帝眼角一抽,脱口而出:“胡闹!”   小九是他唯一的胞弟。虽说这几年,亲情之中掺杂了一些利用。但说到底这也是他亲弟弟,前番还平定西南叛乱,立下赫赫战功。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就撤去他的藩王封号?   见丈夫似有怒容,陈皇后忙安慰性地握了握他的手,又责怪晋王:“小九不要胡说!”   沈纤纤心知此地没有自己说话的资格,只保持沉默。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你当封王撤王是儿戏呢?朕如果真的依你所言,将你贬为庶人,你如何生存?你以为到那时候她还会跟着你?”   说着指一指沈纤纤。他有点怀疑,是不是小九之前不近女色憋得太狠,现下一旦动心,就深情无悔了?   他年少时第一次心动,虽说当时也认定非卿不娶,但也不曾像小九这般连权势富贵都肯舍弃。   晋王瞧一眼身侧佳人,低低一笑,甚是笃定的模样:“我相信她,她会的。”   这样的深信不疑,沈纤纤差点都要被他感动哭了。她反握住萧晟的手,情真意切:“九郎,不管你是王子皇孙,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你,我都愿意一生追随。”   她略一思索,又补充一句:“你要是不当王爷,无法谋生,大不了,我卖艺养你就是。”   “卿卿……”晋王一双眼眸黝黑深邃,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深情款款,几乎要将人溺毙在其中。   皇帝以手撑额,感觉除了牙疼,好像还有那么点头疼。   陈皇后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背。   “小九,你真是被这个女人给魅惑了。”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眸中略略闪过危险之色,“你就不怕朕即刻将她赐死?”   陈皇后微惊,手上动作不自觉停下:“皇上!”   沈纤纤心中一凛,惧意自心底一点点滋生,很快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并不傻,从今日皇帝开口说第一句话起,就已看出来。皇帝对于晋王倾心于她这件事,非常不满。可晋王殿下还是执意如此。皇帝再生气也不会拿自己亲弟弟下手,但是对于她这个外人,就不一定了。   万一真说她狐媚惑人,要赐死她,她能逃得掉吗?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里已闪过许多念头。正思忖时,右手被身侧的男子握住。   “臣弟相信皇兄贤明,决不会这么做。若皇兄真有此意……”说到此处,萧晟停顿了一下,“那就请将臣弟一并赐死吧。她若因臣弟之故而死,臣弟又岂肯独活?”   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字,说的极为清晰。   他的手温暖有力,掌心有一层薄茧,被他这么握着,略微有点不舒服。   说来也奇怪,沈纤纤心底的那丝恐惧,竟莫名淡了许多。   ——反正她也不可能拆穿两人是在造假,那就只能陪着他演下去。   沈纤纤眼圈微微一红:“九郎,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她抬眸看向皇帝,恭谨乖顺:“皇上是君父,如果真的要赐死民女,民女毫无怨言,唯死而已。只是切莫因为民女而伤了九郎的性命。”   美人脸庞雪白,眼圈通红,纤腰束素,楚楚可怜。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欲坠,更让人心生怜惜。   皇帝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那要打鸳鸯的大棒,冷血无情,十恶不赦,想发火都不知道从哪儿发起。   他就是气头上说一句而已,他怎么可能以莫名其妙的理由赐死一个女人?更遑论小九了。他要真的逼死小九,将来有何面目见父皇母后于地下?更何况这些年来,小九功劳不小。倘若真因为这种缘由逼死晋王,满朝文武都不会同意。再说,小九手上现在还握着禁军呢。   一旁的陈皇后低声劝解:“皇上,婚姻大事,需要从长计议。依臣妾之见,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她笑一笑,又冲萧晟说道:“小九,你也真是。你皇兄说气话,你都听不出来?存心气他是不是?你是他唯一的胞弟,这位沈姑娘是你的心上人,皇上就算心中不满,也决计不会伤她性命,坏你们兄弟情谊啊。”   萧晟恍然大悟,连忙拱手认错:“皇嫂说的是,是臣弟莽撞了。”   他当然知道皇兄是气话,也知道皇兄对他,无论怎么样,都有真心在。   “只怕不是莽撞,是关心情切。”陈皇后又是一笑,“皇上,小九和沈姑娘今日刚回京城,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累得很。不如让他们先回去歇息,此事改日再议可好?”   皇帝轻哼了一声,很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去吧去吧。”   萧晟拉着沈纤纤向帝后施礼告退。   他们刚走,皇帝就按上眉心,重重叹一口气。   陈皇后站起身,一脸关切:“是头疼吗?用不用传太医?”   “不用。”皇帝摆一摆手,顺势拉住陈皇后的手,“不是头疼,是发愁。”   两人少年结发,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感情之深,非比寻常。   在陈皇后面前,皇帝也不掩饰,直接道:“朕本想等他这次回来,就把魏家那个女儿指给他。一来,也算了却他终身大事。二来,他和魏家联姻,其他人等肯定会有动作……”   魏家是三皇子萧世铖的母家。   陈皇后微讶:“皇上属意老三?想给他增加助力?”   ——她知本朝一向父死子继,外面有皇帝欲立皇太弟的传言,也不曾放在心上。是以第一反应就是皇帝想立老三为储君,所以帮他拉拢小九。   “怎么会?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帝一笑,握着皇后的手,“何况钧儿生母早逝,又无母族可依。他若继位,必定孝敬嫡母。朕百年之后,也能放心。”   “那皇上怎么……”   “钧儿性情宽仁太过,尚需磨砺。至于姻亲嘛,能有多牢靠?做给别人看罢了。就算不结亲,小九也还是他们的亲叔叔呢。这不比外姓姻亲更近?”   皇帝双目微敛,朝廷内外不少人猜测他的想法。老二老三的明争暗斗他也知道。不到必要时,他会装作不知,但偶尔也会有一点表示,让人琢磨不透。   上位者,怎可让人轻易看出心思?   而且,他是从太子过来的,深知储君权势过大,将威胁皇权。是以心中虽已有人选,却迟迟不肯立储。   陈皇后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 ——   走出内殿好一会儿,沈纤纤紧张情绪渐渐散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仍被晋王牢牢握着。   她轻舒一口气,抽出手来,悄悄同他低语:“王爷,我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   说话之际,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等同于耳语。   进京第一天,她就深刻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似乎不仅仅是挡桃花这么简单。   晋王看她红唇一张一合,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明显带着些许惧意。他嗤的一声轻笑,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你以为,本王为什么要给你指派暗卫?”   他清楚地看到少女瞬间瞳孔微缩,红唇翕动,显然是被他的话语给惊吓住了。   不知怎么,他竟难得生出一些好心情。   大概是因为炎炎夏日,突然有一缕清风吹拂过吧。   沈纤纤心思急转,立刻捉住他的衣袖,秋水般的眸子马上泛起盈盈水光,声音柔媚入骨:“九郎,我可是你的心上人,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啊。”   早知道这么危险……   不对,早知道这么危险,她也拒绝不了啊,又不是没尝试过。   “卿卿只管放心。有本王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也没人伤得了你。   说这话时,晋王脸上已无笑意,他眉目凛然,语速极缓,莫名让人心中信服。   沈纤纤重重点头,嫣然一笑:“嗯。”   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两人在宫廷之中,一边行走,一边低语。俊男美女,相伴而行,看起来恩爱极了。   刚一出宫门,沈纤纤就远远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皇宫外的一棵树下,拴着一匹白马。一个少女站在马旁,正在向宫门口张望。不是先时差点给了她一鞭子的“贵女桃花”,又是谁?   看见她,想到那险些落在身上的马鞭,沈纤纤立刻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消沉情绪一扫而光,霎时间斗志昂扬。   那少女也看到了他们,眼睛一亮,手握着马鞭大步走来。   眼看着少女还有几步之遥就到跟前,沈纤纤忽然“哎呦”一声,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晋王身上。   温香软玉蓦然在怀,伴随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馨香。萧晟一怔,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她,低声询问:“怎么了?”   沈纤纤靠在他胸前,仰头望着他,媚眼如丝,声音娇婉:“九郎,我好像脚崴了,疼得厉害。得让你抱着才能走呢。” 第11章 舅母 她是你未来的舅母   晋王眼皮跳了一跳,也不多话,直接将她轻松抱起。   沈纤纤顺势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对着“贵女桃花”勾唇一笑。   少女一张脸胀得通红,重重顿足,将马鞭在地上狠命甩了一下,溅起点点尘土。   果然,这一招对付“桃花”很管用。   然而下一瞬,沈纤纤却看到她强压怒气,上前几步,对着晋王施了一礼:“小舅舅!”   沈纤纤脸上笑意瞬间僵住:小,小舅舅?   敢情这是外甥女,不是“桃花”?既然不是“桃花”,那干吗对她这么大恶意?一见面就要拿马鞭抽她?   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元嘉长公主之女尤凤仪。皇帝登基后,对姊妹不错。长公主的女儿刚一出生,就被封作荣安县主,时常出入宫廷,颇受宠爱。   晋王拂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嗯,你要这样进宫?”   皇宫重地,非别处可比,怎可手持马鞭入内?   尤凤仪咬了咬牙,指向沈纤纤:“我不是进宫,我是特意来等她的。”   没想到竟看到这种场景。   萧晟垂眸,见怀中佳人一脸无辜。他心知此事多半有内情,眉梢轻挑了一下:“你们认识?”   不等尤凤仪开口,沈纤纤就娇声道:“是啊,九郎,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我们在王府门口见过一面。我当时急着进宫面圣,这位姑娘劈头盖脸问我是谁,我还没说话。她不由分说就拿马鞭抽我。要不是初一反应快,只怕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九郎了呢。”   尤凤仪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霎时间又气得通红,手中马鞭指向沈纤纤:“小舅舅,你别听她胡说八道!这个女人坏得很。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崴脚,她是故意的!这种勾引人的手段,还想瞒过我的眼睛?”   当面被人戳穿可不太好,沈纤纤柳眉轻蹙,一副疼痛难忍弱不禁风的模样:“算了,九郎,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应该还能忍。”   美人眼底泛红,一颗泪珠将落未落,分明是在强忍疼痛。   萧晟知她作戏,佯作不知,眉峰微皱:“别逞能。不然等会儿脚肿的厉害,不还得本王亲自给你上药?”   他抱着她就往马车的方向走去,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但话语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亲近关切来。   尤凤仪一双丹凤眼因为生气而变得圆滚滚的,她一脸不可思议:“舅舅?她是假装的啊,她的脚没事。而且我的鞭子也根本没有打到她!”   晋王将怀中佳人小心放置在马车里,放下车帷,这才转过身,目光锐利,看向尤凤仪,精准捕捉到重点:“所以你真的挥鞭伤人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他本就容色清冷,此时面无表情,眸色沉沉,让人不由地心生惧意。   尤凤仪不自觉有些心虚,但犹有点不服气,强自争辩:“她不理我,我才打她的,像她这种卑贱的女人,即便是打死……”   她话音未落,只觉手腕一麻,手中马鞭已被人凭空夺去。   也不知晋王使了什么手段,尤凤仪眼睁睁看着马鞭就那样断成三截,落在地上。   “她不理你,你就可以出手伤人吗?”晋王声音极冷,眸中尽是训诫之意,“你既然叫本王一声舅舅,那本王就代你母亲管你一次。以后再敢肆意伤人,就不会像今日这么简单了。”   这个外甥女是什么性子,他清楚得很。家中幺女,从小被娇惯坏了。出身高贵,父母疼爱,不管做了什么,都有人帮忙善后。因此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曾经为了朋友出头,鞭打官员之女。沈纤纤没被打伤,不是尤凤仪手下留情,而是因为当时有初一在场。   短暂的愣怔后,尤凤仪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羞辱:“你竟然为了那样一个贱女人,毁掉我最喜欢的鞭子。小舅舅,你太讨厌了。”   萧晟本欲登车离去,听到她这句话,冷笑:“注意你的措辞,她是你未来的舅母,言语放尊重一点。”   “她不是。”尤凤仪小声抽噎,“别以为我不知道,皇帝舅舅想让魏姐姐给你做王妃。那个……那个女人根本配不上你。”   说的好听是养女,谁知道是从什么肮脏地方出来的?   她本想沿用“贱女人”这个称呼,但眼角余光注意到小舅舅的眼神,心中畏惧,临时省略掉了“贱”字。   萧晟眼睑微垂,略一思忖,就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他这个冲动横直的外甥女,多半是在替别人打抱不平呢。   尤凤仪与魏家姑娘一向亲近,想必是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皇帝有赐婚的意向。如今见他带沈纤纤回京,有气不敢对他发,只敢欺负出身低微的沈纤纤,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配不配得上,只有本王说了算。本王只认她是未来王妃。你若敢对她再有半分不敬,本王可不会再留情面。”晋王丢下这句话,不再理会尤凤仪,径直进了马车:“回府!”   “是。”   晋王坐在车中,初一便默默地骑马前行。   沈纤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小声道:“九郎,你外甥女好像真的哭了。”   萧晟抬眸,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做声。   “我看那马鞭挺好看的,手柄还镶着宝石……”   她眸光闪烁,哪是在真心夸赞马鞭,分明是想要试他的态度。   萧晟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等鞭子落到你身上时,你会哭得更好看。”   沈纤纤笑意微窒,娇嗔:“说什么呢?有九郎在,也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啊。”   她停顿一下,才说出自己真实意图:“好吧,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你毁了她心爱之物,还气哭她,无碍么?”   先时只以为是“贵女桃花”,没想到是他的亲戚。   “对本王自然无碍,倒是你可能有点干系。”马车虽宽敞,但对于身形修长的萧晟而言,还是过于狭小了。他动了一下腿,“荣安刁蛮少智,冲动胡闹,容易被人当枪使。以后见了她,小心一些,能避就避。”   “王爷明知她这性子,怎么还……”沈纤纤心想,这不是故意帮她招仇恨么?看刚才把那姑娘气得。   “你以为本王不教训她,她就会对你敬重?”萧晟轻声道,“有方才之事,至少能让她知道,你不是她能动的。”   沈纤纤一想也有道理,她轻声叹息:“我才进京第一天,就得罪了……”   皇帝、长公主之女,可能还有那位“魏姐姐”……   她近日来刻意妖娆,现在罕见的透露出几分清纯无害来。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身体前倾,声音极低:“你不妨猜一猜,本王为什么要许你重金?”   为防止有人听见,他这话基本是凑在她耳边说的。本是突发奇想,要逗弄她一番,恐吓一下,但是离得太近,他不由地微微一怔。   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端。她的耳朵白皙柔嫩,耳垂处还有一点轻微的红痕。   沈纤纤一听就明白,之所以许重金、派暗卫,皆是因为这件事并不简单,也有危险。   虽然他已承诺过会保障她的安全,但她还是忍不住再次请求:“九郎,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我还想跟你一辈子呢。”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恳求和信赖。   晋王没应她这句话,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的口脂,是不是蹭到耳朵上了?”   “啊?有吗?”沈纤纤注意力被转移,同时伸出两只手去摸自己耳朵。   这模样,有那么些许滑稽。   萧晟移开视线,心说,作戏而已,还想一辈子? 第12章 意外 她这是在嫌弃他?   尤凤仪回到家时,脸上泪痕未消。   元嘉长公主正在用午膳,一瞧见女儿这般模样,立刻询问:“谁欺负你了?”   心内早打定主意,不论是谁,定要那人好看。   “是晋王舅舅。他毁了我最喜欢的马鞭!”   “晋王?”长公主一愣,“好好的,你招惹他做什么?”   晋王性格冷清,但从不主动惹是生非。多半是女儿做了什么事。   “我没有惹他,我的马鞭根本就没打到那个卑贱女人身上!”尤凤仪心中不服,“可他欺负我,还让我管一个贱女人叫舅母!”   元嘉长公主素来护短,可这会儿联系前言,也猜出了几分原委:“你说的卑贱女人,是他让你叫舅母的那个吗?”   晋王携美入京一事,她亦有所耳闻。如果女儿真的试图鞭打那个女人,那晋王只毁她马鞭,已经很留情面了。   “她算哪门子舅母?我只认魏姐姐做我舅母。”   长公主神色微敛:“魏品兰?”   “魏姐姐昨天还哭了呢。要不是那个贱女人,她早就是晋王妃了。”   “她哭了,你就要替她出头?”长公主皱一皱眉,“谁跟你说她一定会嫁你舅舅?皇上从没明说过要赐婚。只提了一句,恐怕只有京城双姝,才能做晋王妃。你就认定她了?你怎么不想着是薛家姑娘呢?”   尤凤仪仍在哽咽:“可是魏姐姐喜欢小舅舅好几年了……”   “她喜欢是她的事,京中仰慕你舅舅的人多了去了,一没婚约,二没定情,哪里轮得到她委屈?好了好了,别哭了,快去洗把脸,来用膳吧。”长公主说着吩咐下人伺候女儿梳洗。   尤凤仪止住眼泪,勉强进一些食物,可回到房内后,越想越不甘心。她出身高贵,自小骄傲,连公主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今日这样屈辱,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   沈纤纤在晋王府的日子,过得颇为惬意。除却进京第一天的忙碌,接下来的几天,她基本窝在永春园不出去。   晋王在作戏方面显然是一绝,各种美食瓜果让人流水一般送过来。歇息的躺椅、消暑的冰块、解闷的话本……不等沈纤纤开口,早就让管家给备齐了。   沈纤纤不过随口说一句:“这葡萄藤下,要是有架秋千就好了。”   第二天,晋王就特意命人造了架秋千。   王爷这般上心,府中上下对沈姑娘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纤纤幼时走街串巷讨生活,后来又在兖州当了三年刻苦学习的沈家养女,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但这种生活谁不爱呢?半靠在藤椅上,感受着缕缕清风,听着口齿伶俐的丫鬟给自己讲故事。沈纤纤觉得,自己这次陪王爷作戏,太值了。   等将来她得到报酬,功成身退,一定也建个院子,种上葡萄藤,建个秋千架。岂不快哉?   傍晚,沈纤纤正在院子里纳凉。   管家福伯突然亲自来报:“沈姑娘,荣安县主求见。”   “荣安县主?找我?”沈纤纤心思微动,这不是晋王殿下那个外甥女吗?   “是的。”福伯点一点头。   想到晋王“能避则避”的叮嘱,沈纤纤立刻双眉微蹙,作弱不禁风状:“福伯,请帮我转告县主,就说我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娇柔孱弱,仿佛一刻钟前兴致勃勃打秋千的是另外一个人。   初一瞥了她一眼,默默移开视线。   福伯正要说话,只听院门口一阵喧闹,荣安县主尤凤仪大步闯了进来。   沈纤纤还没考虑好往哪个方向晕倒,尤凤仪已到跟前,语气生硬:“我是来跟你道歉的,上次我不该拿鞭子打你。小舅舅教训过我了,我娘也说过我了,以后我不会这么做了。”   这番话出乎沈纤纤的意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干脆以微笑应对。   “后天我母亲寿宴,你也一起来吧。”   沈纤纤进京才数日,已收到五花八门不少帖子。她请示过晋王,对方只说了四个字“不必理会”,因此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心思微动,面露难色,轻咳两声:“长公主寿辰,原该去祝寿,只是我身子不好,恐过了病气给贵人,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尤凤仪瞪大眼睛:“我亲自邀请你,你竟然不去?”难道不应该是就算身怀重病,爬也要爬去吗?   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新走进来的身影,沈纤纤双目微阖,似有晕眩之势。   萧晟一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刚从外归来,听说荣安县主过来找沈姑娘,不放心,便即刻过来。见沈纤纤似晕未晕,知道她佯装作态,但还是快步上前,一把将其拥入怀中:“怎么了?”   尤凤仪下意识分辩:“舅舅,我只是请她后日参加我娘的生辰宴。我根本就没动她!”   她觉得她真的要冤死了。   “不关县主的事,是我身体不好,你不要怪她。”沈纤纤柔柔弱弱开口,“只可惜要辜负县主的美意了。”   明明这话没毛病,可尤凤仪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萧晟双目微敛,低头安慰怀中佳人:“等会儿本王请王太医来看看,吃副药,调养两日,想必后天就无碍了。届时本王陪你一起去。”   沈纤纤闻弦歌而知雅意,十分乖顺地回答:“九郎说的极是,那我一定好好吃药,后天去给长公主贺寿。”   尤凤仪眸光闪烁了一下:“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一定要来。”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尤凤仪这才离去。   她刚一走,沈纤纤脸上的虚弱就消失不见了,陡然精神起来。但是有初一和福伯在,她也不好一下子做的太过,仍靠在晋王怀中,小声道:“王爷,我担心宴无好宴。”   见两人姿态亲昵,福伯冲初一使了个眼色,两人默默退下。   此时西边云霞漫天,永春园中已无旁人在侧。   萧晟缓缓松开沈纤纤,轻拂一下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所以本王跟你一起去。放心,不会有事。”   像是猜出了她要问什么,他又继续说道:“本王是要卿卿做未来王妃,可不是金屋藏娇,总不能一直把你关在后院里。以前那些宴会去不去都行,元嘉长公主寿辰,可以去一下。”   沈纤纤了然,这是让她出去在众人面前陪他作戏呗。   她莞尔一笑,娇声道:“九郎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丢脸的。”   一定会好好准备,对得起你给的报酬。   晋王唇角微微勾起。旁的都还罢了,彻底打消皇兄赐婚念头才是最重要的。   元嘉长公主寿辰当天,沈纤纤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每一绺头发丝,都精心修饰过。既然她是能让晋王一见倾心的真爱,那她完全可以肆意展示自己的美貌。   她本就容颜极盛,刻意装扮过后,更添丽色。   萧晟来接她时,都不由地微怔了一瞬,很快垂下眼睑。   “九郎,我今天好看吗?”沈纤纤柔媚一笑,艳光四射。   “还行吧。”晋王无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今日初一会全程跟着你。”   对他而言,一见钟情这个理由靠得住就行。   当着初一的面,沈纤纤伸手挽住了萧晟的手臂,撒娇:“可是,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萧晟任她抱着手臂,一边前行,一边解释:“长公主寿宴,男客与女客要隔湖分开。”   “好吧。”沈纤纤转头冲初一笑笑,“那我就跟初一一起。”   其实看到初一,她也很有安全感。然而初一并不瞧她,只低头看自己鞋面。   沈纤纤有些气馁。她对初一格外热情,但对方总是沉默以对,偶尔才回应一两声。   她只能安慰自己,大概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不一样吧。   这一次,被晋王抱着上马车,沈纤纤已经十分熟练且自然了,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萧晟甚至还掂了一下,评价一句:“可以再多吃一点。”   沈纤纤只娇滴滴地回了一句:“九郎——”   声音甜腻,娇媚入骨。   驾车的车夫、随行的侍卫、沉默的初一,皆环顾四周,一言不发,只作不曾听见。   萧晟将她小心放置在马车里,就着姿势,附在她耳畔:“倒也不必这样夸张。”   两人离得太近,他凑近她耳边低语,呼出的热气轻拂过她的耳朵。   沈纤纤耐不住痒,身子无意识哆嗦了一下,激灵灵打个寒颤,只觉得耳朵上突然多了个柔软的事物,又迅速消失不见。   晋王猛地后退半步,脊背重重靠向马车壁。   沈纤纤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想也不想,就狠狠地揉搓着耳朵。   晋王好像不小心亲到了她耳朵!   哦,不对,大概是她的耳朵不小心碰到了晋王的嘴唇。   俩人假扮真爱,拥抱拉手之类的亲密动作也不是没有过,可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   见她下意识揉搓耳朵,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晋王心里莫名不快,从来都是他嫌弃别人碰触,她这是在嫌弃他?   本想解释一下只是个意外,但看她这模样,他干脆合了眼,静静养神了。 第13章 挑战 这是想让她当众出丑呢   元嘉长公主是皇帝的异母妹妹,地位尊崇。她今日过寿,前来道贺的宾客很多。   公主府外的马车一辆挨着一辆,极为热闹。   不过,当晋王府的马车停下时,现场还是有了短暂的安静。   素以不近女色而闻名的晋王殿下抱着一个女人从马车下来。   美人双足刚一落地,就牢牢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整个人似是会发光一样。   大家心里不约而同生出一个想法:世上竟有这等绝色。   沈纤纤作为视线的焦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自从陪晋王殿下作戏以来,她再也没有靠自己的双腿从马车上下来过。每次都是被抱来抱去,也亏得他好臂力。   想到这里,她的视线不自觉转向他的手臂。   晋王很快察觉,低声问:“怎么了?”并主动将右臂伸到了她手边。   ——她近来时常或拽他衣袖,或挽他手臂。他习以为常。   沈纤纤本无此意,见他如此,便从善如流,抱住他的右臂,随他一起进入公主府。   众人无不心中暗叹。传言晋王爱重此女,果真不假。不顾旁人在侧,举止已亲密至此。   奉命招待客人的管事,也微微一愣,上前行礼指路:“王爷,这边请。”   元嘉长公主与驸马都是爱好风雅之人,是以公主府的布局也格外雅致。   她今日过寿,将客人们安排在水榭花园内。   一个长而窄的湖,犹如天然的屏障,将男客和女客分隔在两个水榭中。   沈纤纤和初一就这样被带着去了女客的聚集地。   京中女眷,基本都有自己的圈子,在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   沈纤纤甫一现身,就引得众女纷纷侧目。   骤然出现的新面孔,偏偏把众人都给比了下去。   隐约能听见有人交头接耳:“那是谁啊?”沈纤纤佯作未觉,丝毫不受影响。   京中美人众多,公认的双姝是魏品兰和薛绫音。皇后娘娘曾亲口夸赞过二人,一个是皎皎天上月,一个是灼灼人间花。   此时看见新来的美人,姿容绝丽,分明还要胜过那二位。   今日薛绫音不在,当下便有人将视线投向了魏品兰。   魏品兰是魏尚书幼女,魏淑妃的妹妹。姐姐因貌美贤德而入宫,还诞下了三皇子,在宫中的宠爱仅次于薛贵妃。听说,妹妹容色之美比姐姐还略胜了一筹。   见众女都将目光转向同一个人,沈纤纤好奇,也跟着看了过去。   荣安县主尤凤仪旁边,站着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浅青色衣裙,打扮得极其素净,发间只簪了一根玉钗,耳朵上也只有一对丁香耳饰。   然而这份简单素雅非但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更突出了她的气质,使得她在一片姹紫嫣红中,越发衬得出尘脱俗,翩然若仙。   “魏姐姐,就是她!”尤凤仪轻轻拉了一下身边女子的手臂,将沈纤纤指给她看。   其实不等尤凤仪提醒,魏品兰就已隐隐猜到了。别人将她和薛绫音并称双姝,她也认为两人春兰秋菊,各有擅专,风格不同,但都是国色天香,难分高下。   先时听人夸赞说晋王带回京的女子极美,远胜过她二人。魏品兰原以为只是审美的差异,今日一见,她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眼前女子大概比她还小了一两岁,然则容颜之盛,明显已超过在场所有女子。与之相比,薛绫音过于妖艳,而魏品兰则显得寡淡。   魏品兰平日里自负美貌,认为一身清雅偏能艳压群芳,即便在薛绫音面前也不落下风。但此刻,她却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浓浓的懊丧心理。   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真的。   所以晋王殿下,是看中了这个女人的美貌吗?   魏品兰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丝帕,脸色愈见苍白,声音极低:“县主,她……”   她比你说的还要美啊。   尤凤仪精神抖擞:“她果真来了,算她有种。”   荣安县主向来不肯白白吃亏,那天受了委屈,一定要在今天讨回来。小舅舅护着,打不得骂不得,但如果能语言得体,态度和善,却让这女人颜面扫地,就不能责怪她了吧?   清了清嗓子,尤凤仪大步走到沈纤纤跟前,满脸笑意:“啊呀,你可算是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县主热情得有点可怕,沈纤纤心中警惕,嫣然一笑:“都怪王爷出门太迟,让县主久等了。”   “没关系,不要紧。”尤凤仪笑得灿烂,又轻轻击掌,“大家安静一下,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个贵客。”   水榭顿时安静下来。   “这位,就是我小舅舅特意从兖州带回来的沈姑娘。”尤凤仪特意强调了一下“兖州”。   小姐妹京兆尹家的董小姐会意,适时地流露出不解之色:“沈家?从没听说兖州有这么一户人家啊。”   沈纤纤柔柔一笑:“沈太妃不就出自兖州沈家么?”   提到沈太妃,董小姐不好再说什么。   尤凤仪却不愿就此作罢:“是啊,我听说沈姑娘就是沈太妃族兄弟三年前特意收养的养女。”   这次着重的是“养女”二字。   京城中不少人家蓄养美女,以养女之名献与权贵。众人本就好奇沈纤纤的身份,她这么一强调,眼神就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沈纤纤倒不以为意,养女这一点,没什么好争辩的。   她只笑了一笑,落落大方:“县主果然消息灵通,没错,我的确曾被沈家收养过。”   她眼神明亮澄澈,从容坦荡,毫不掩饰自己的出身来历。一些原本生出微妙心思的人倒有几分不自在了。   尤凤仪待要发动新一轮攻势,忽见长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匆忙而至:“县主,长公主特意让奴婢来跟您带句话。”   “什么话?”   侍女四下瞧了一眼,快步上前,附耳在尤凤仪耳侧,小声复述:“切莫生事。”   “知道知道,我没有生事。”尤凤仪有些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她心思一动,也附耳对侍女说道:“你去告诉母亲,就说新来的沈姑娘准备和魏姐姐斗琴,想请各位宾客评判呢。”   侍女微讶,转头看向魏品兰求证。见魏姑娘颔首,侍女不疑有他,点一点头,快速离去。   片刻后,一个管事娘子满面含笑走过来:“县主,公主准了你的提议,要大家移步水阁呢。”   尤凤仪大喜,不忘冲沈纤纤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沈纤纤暗自警惕,却不知原委。她转念一想,远有晋王,近有初一,有什么可怕的?   思及此,她也冲尤凤仪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元嘉长公主府的水阁宽敞明亮,能容下上百人。   沈纤纤随众女到水阁后,才发现隔着数道屏风,隐约能看到男客的身影。   知道有男客在屏风的另一边,场中诸女均屏声敛息。   元嘉长公主居于主座,她大概三十多岁,相貌并不十分的出众,但妆容得体,气质大方。   “各位远道而来,本宫不胜欢喜。方才听人说兖州来的沈姑娘,要和魏三姑娘斗琴,邀请本宫评判。本宫一琢磨,反正各位闲着无事,不如跟本宫一起饱饱耳福。正好这里有一架焦尾,还算可使得。不知道哪位姑娘先来?”   说着伸手指了一指早就摆好的焦尾琴。   长公主话未说完,沈纤纤就听到几声低呼,霎时间有好几道视线向她射来。   同时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魏小姐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最擅长的就是琴了。”   “是啊,听说她的琴技是宁大家手把手教出来,号称京城第一。”   甚至隔着一道屏风的男客那边,也有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讨论:“是哪个沈姑娘?”“就是那个。”   晋王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面无表情。   他记得沈纤纤通琴艺,但比之魏家姑娘如何,还真不清楚。   沈纤纤心知肚明,这是想要她当众出丑。诚然她学过琴棋书画,但怎么能跟京中第一相比?   正要说明并无斗琴一事,魏品兰已从容站起,声音清冷,宛若风吹碎玉:“小女子不才,愿以一曲《流水》,请各位雅正。”   轻移莲步,缓缓坐落,略一试音,就开始演奏。   沈纤纤这个时候再打断,说根本没这回事儿,显然已不可能了。   既然不能打断,那就干脆认真欣赏吧。   旁边有几个女客,见沈纤纤坦然自若,分明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禁暗暗钦佩。几女均想,怪不得敢向魏品兰挑战,大概真是艺高人胆大。   《流水》是魏品兰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曲目,闭着眼睛都不会出任何差错。可今日弹奏之际,她罕见地有些紧张。   因为她知道,晋王殿下也在。   她想要告诉所有人,或许在外貌上可能稍稍逊色。但在其他方面,她绝不比这位沈姑娘差。   相信晋王殿下并不是肤浅的人。 第14章 卿卿 没想到王爷会来这么一手   宁大家教出来的徒弟,自不必说。   尽管魏品兰有些心不在焉,依然出色地完成了弹奏。   ——忽略掉她后半部分下意识看向沈纤纤时,不小心的一个错音,其他地方堪称完美。   魏品兰起身行礼之际,遗憾而懊恼。她若不多看那几眼就好了,她原本可以弹奏得更好。   这次并没有发挥出她的真实水平。   不过在场的听众并未在意这点小瑕疵。琴音量较小,离得远的,听的不太真切。而离的近的,纷纷夸赞其技艺高超。   沈纤纤小声对初一说:“确实不错。”   以她现下的造诣,远远不如。即便是教她琴技的女夫子在场,也没有几分赢面。   元嘉长公主含笑夸赞:“果真是名师出高徒,魏三小姐一曲《流水》,仿佛让本宫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宫宴上,差点以为是宁大家亲自弹奏了。”   魏品兰敛衽行礼:“谢长公主谬赞。”   长公主点一点头,含笑看向沈纤纤:“却不知沈姑娘打算弹奏的是哪一首曲子?”   沈纤纤站起身来:“回长公主话,小女子并无要弹奏的琴曲。”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屏风另一面的晋王萧晟,原本正双目微敛,作养神状,听得这话,也下意识抬眸看去。   本朝民风较为开放,虽说依据古礼,男女不同席,同处一室时,讲究一些的,会用屏风遮挡一下。但时至今日,屏风基本可以算是个装饰摆设,轻薄透,摆放时也留着极大的空隙。   比如此刻,萧晟就能看到沈纤纤的身影。   长公主面露惊讶之色:“这是何故?”   难道不是沈氏女主动要求斗琴的吗?   她还以为此举是来打击魏品兰的,而且选用相当诛心的方法。——用你最擅长的技艺打败你。   对于女儿经常替魏品兰出头一事,长公主已暗自不满很久了。她今天兴致勃勃想看出好戏,特地叫来所有人当观众。结果现在告诉她,没有弹奏的曲目?   沈纤纤神色如常,继续说道:“小女子也不曾说过要与魏姑娘斗琴,想必是谁传错了话。”   心念微转,长公主就明白过来,多半是女儿捣的鬼,她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尤凤仪虽吃母亲一记眼刀,却一脸得色:“你是要自动认输了?”   沈纤纤嫣然一笑:“魏姑娘琴艺超群,我自然是不如的。”   “你知道就好……”   “不止是我,只怕放眼京城,在琴技方面,也难找出几人堪为魏姑娘的对手。”沈纤纤微微含笑,声音柔婉,语气真诚。   她生的美貌,说话又轻声细语,从容得体。众人听罢,不自觉暗暗点头,心说,这倒也是。   弹琴比不过号称琴技京城第一的魏品兰,有什么可丢脸的呢?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而且,让两人比试琴艺,真的不是在有意欺负人吗?   连元嘉长公主都点一点头,含笑说道:“也是,是本宫冒失了,没有当面确认,就安排下来,让各位见笑了。”   长公主态度随和,沈纤纤也乐得圆场。她甜甜一笑,美目弯如黛月:“长公主言重了。有珠玉在前,小女子本不该献丑,但今日既是长公主寿宴,又焉有不贺寿之理?不知此地是否有筝?”   她可不想以后别人提起她来,都只记得她弹琴不如魏品兰。那也太有损颜面了。   元嘉长公主含笑应道:“有的,快去取筝来。”   不多时,便有下人撤去琴,摆上筝。   沈纤纤缓步走至筝旁。   这里没有屏风的遮挡,她的身形外貌尽数落在水阁中所有人的眼中。   晋王清楚地听到身旁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他心知多半是被她容貌所慑,轻哼一声,凉凉的视线扫过。   旁人纷纷噤声。   沈纤纤拨弄了一下筝弦试音,抬眸对元嘉长公主笑笑:“方才魏小姐弹了一曲《流水》,我就奏一个《贺芳辰》,愿长公主芳龄永继,事事顺心。”   她简简单单两句话,将方才斗琴一事轻松遮过,仿佛她弹筝和魏品兰抚琴一样,都只是给元嘉长公主祝寿而已。   对于她这样的说辞,长公主自然满意。而魏品兰却柳眉微蹙,樱唇紧抿。   比起琴的中正平和,音量较小,筝显然要更加的轻巧灵动,声量也大。因此更加适合今日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   先时位置较偏的客人在魏品兰抚琴时,听不清楚又不好表露出来。此刻清丽明快的筝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立刻生出了兴趣。   从屏风的缝隙看去,见美人低头弹筝,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她绝美的侧影。   有光线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筝上,佳人素手纤纤,莹莹如玉,拨动的又何止是筝弦?   《贺芳辰》是时下流行的曲目,常用在拜寿场合。现场不少人也熟知其音律,此时听人弹奏,陶醉其中者有,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案几上模拟按弦的也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众人仍意犹未尽。   元嘉长公主大加赞赏:“本宫已许久不曾听到这么动听的乐曲了。魏姑娘的琴好,沈姑娘的筝也好。”   长公主一表态,众人自是纷纷附和。俨然两位姑娘不分高下,各有千秋。其实不少人心里不自觉地更倾向于这位沈姑娘一些,因为方才她弹奏之际,不自觉被调动了情绪。   沈纤纤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在实力远超自己的对手面前,与其不自量力,不如另辟蹊径。即便不能获胜,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但魏品兰却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雪白的脸庞愈发惨白。她自负美貌,已输了一截。自负才情,若只得个不分上下,那她还是输的。   更何况她方才看的清楚。沈姑娘弹奏时在场宾客的反应,明显比她弹奏时,要热烈真切得多。   虽说琴曲高雅,知音者少。筝调大众,相和者多。宾客反应不同,并不奇怪。但这样明显的差距,还是让她心里针扎一般难受。   于是,素来高傲的魏品兰破天荒问了一句:“那么,以长公主之见,究竟孰优孰劣呢?”   话音落地,水阁顿时安静得连根针也能听得见。   有人微微皱起了眉,魏三小姐虽然有才,可今日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长公主都已经说了各有千秋,怎么还非要问出个结果呢?   元嘉长公主面色一沉,压下心中不悦,轻笑一声,缓缓说道:“琴有琴的好,筝有筝的妙,乐器曲目都不一样,非要说出个孰优孰劣来,还真是难为本宫了。”   她心知单论技巧,肯定是魏品兰更佳。但沈氏女应对得体,一首《贺芳辰》调动情绪,获满堂喝彩,深得众人之心,况且今日晋王也在。她不想做得罪人的事,干脆就将难题抛向晋王:   “本宫记得,九弟也通音律,不如请他评价一下如何?”   众人视线纷纷转向了晋王,一副看好戏的心态。   谁不知道这位沈姑娘是晋王从兖州带回来的呢?听说已上奏陛下想要娶之为妻。   四皇子萧世钰今日来给姑姑贺寿,座位在晋王旁边。此刻他也凑到跟前:“皇叔,你觉得哪个好?”   众目睽睽之下,萧晟嗤的一声轻笑,眼眸微抬,漫不经心:“琴者,修心养性也,硬要比个高低,本身就落了下乘。”   他声音淡淡,丝毫不含感情色彩。可魏品兰听后,心却陡然凉了半截。   王爷认为她非要比高低,已经落下乘了。   “当然,魏三小姐琴技冠绝京师,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我家卿卿,学筝时日尚短,如何能与之相比?”说到这里,一向清冷的晋王脸上罕见地闪过温柔之色,“我家卿卿”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众人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晋王轻笑着摇一摇头,挥笔在案前纸张上写字。   ——先前长公主以为二女斗琴,命人给几个贵客案前放笔墨纸砚,准备投票评判。斗琴取消,但这些纸笔并未及时撤下。   “皇叔写的什么?”四皇子好奇。   “突然想起前人的一首小词,写下来回去赠予卿卿。”   轻描淡写的回答,让四皇子好奇心更重,凑到跟前,努力瞧了几眼,兴高采烈朗声诵读:“平生愿,愿做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这首词在公开场合朗诵,未免稍嫌轻浮。但十一岁的少年声音清亮,只让人觉得感情浓烈诚挚。   晋王眉峰微蹙,用大家刚好能听到的声音低斥:“殿下,闺阁之词,怎好当众诵读?”   ——以他的本事,若真心要拦下四皇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这首《平生愿》一出,满堂宾客为之沸腾。水阁之中,所有人的视线几乎是在一瞬间转向了沈纤纤。   目光有热切,有歆羡。   晋王殿下虽然承认魏小姐琴技更佳,但“我家卿卿”以及这首小词,分明就是在倾诉自己对沈姑娘的爱慕。   这个时候,哪还有人在乎输赢呢?何况焉知不是晋王在替自家人谦虚?明明沈姑娘弹的筝很好听啊。   沈纤纤脸庞微微发红,没想到王爷会来这么一手。 第15章 高傲 何必自取其辱   不过这也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真爱的机会。   思及此,沈纤纤敛眉垂目,作害羞状。   四皇子冲晋王拱一拱手,老实道歉:“皇叔莫怪,小侄一时忘情。”   十一岁的他,第一次看到皇叔写情诗,激动兴奋之下,也没考虑当众诵读是否妥当。   晋王态度很好,声音温和:“算了,以后多注意就是。”   四皇子顿时喜笑颜开,端正坐好。一瞥眼,见同来赴宴的大皇兄嘴唇微动。他凑过去,听大皇兄口中念的竟然是那句:“便死也为荣。”   声音极低,宛若呢喃。   四皇子嘿嘿一笑,果然也是被皇叔写情诗这件事给惊到了吧?   居于主座的长公主轻笑一声:“真是年轻人。”   若非亲眼所见,她可不敢相信,这是小九能做出来的事情。   现场一片热闹,只有魏品兰脊背挺直,脸色愈发惨白,眼底也泛了红,一滴泪将落未落,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尤凤仪握住她的手,试着安慰:“魏姐姐,你别难过。我小舅舅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的琴技冠绝京师,这是不争的事实。”   魏品兰垂眸,强忍许久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划过脸颊。   她最难过的就是这一点,他承认她的琴技远胜过那位沈姑娘。可他还是平生无所愿,愿做乐中筝。   他甚至认为,她硬要同沈姑娘在琴技上比高下,在心性上就落了下乘。   魏品兰泪眼朦胧,又恐给别人瞧见,匆忙擦拭了眼泪:“我没事,真的。”   此时已临近晌午,在管事娘子的带领下,侍女穿梭其中,端酒上菜。   寿宴正式开始,方才之事被揭了过去。   少顷宴罢,元嘉长公主笑谓众人:“本宫别无所长,唯有这庭园水榭打理得还不错。诸位若无要事,不妨赏玩一番,略作消遣。”   长公主发了话,众人应一声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在水榭,或在庭园。   今日来客,大多出身不凡。现成的结交机会,就在眼前,岂可错过?   沈纤纤也被一个面貌和善的圆脸姑娘叫住搭讪:“沈姑娘,你学筝多久了?”   “没多久,我今年年初才开始学。”   “哇,那你很厉害了啊。”圆脸姑娘眼睛瞪得也圆,“我学琵琶好几年了,在人前弹奏时也会紧张,不像你这般流畅。你是怎么做到一点都不紧张的?”   说话间,旁边几个姑娘也凑了过来。   沈纤纤笑笑:“弹奏的时候,全身心投入,只当那些人都不存在,不就可以了?”   她少时卖艺,只盼观众越多越好。所以,从不会因人多而紧张。   圆脸姑娘摇头:“我不行,我忍不住紧张。”   其他姑娘纷纷附和:“是啊,这根本就忍不住嘛。”   沈纤纤忍着笑意:“忍不住,那怎么办呢?”   此时反倒有一个姑娘试探着说:“我每次都在心里想着,那些都是木头桩子,这样就不那么紧张了。”   “旁边都是木头桩子,细想一下,岂不更可怕?”另一女接话。   就“紧张”这个话题,众女倒是聊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纤纤相貌极美,一些姑娘不自觉就会对她生出好感。现如今搭上话,发现她友善可亲,又与晋王殿下关系匪浅,有人不免就动了结交的心思。   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魏品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群中的沈纤纤,直盯得双目隐隐作痛。   那四五个姑娘俱是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年纪。但不论是谁,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沈氏女,而且只要看一眼,就决不会再移开视线。   沈纤纤没开口说话,只含笑听着,可仅凭那张容光绝艳的脸,就轻易成了人群中心。   尤凤仪见她沉郁,故意挡住她的视线:“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全是小官的女儿。把她们的爹绑在一块儿,恐怕都找不出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儿。”   作为从三品的京兆尹的女儿,董小姐沉默了一瞬。   尤凤仪皱一皱眉:“太可惜了,本来今天能让她颜面扫地的。”   董小姐细声细气,意有所指:“夏季衣衫单薄,她如果掉入湖里,会不会很狼狈?”   她这话一出口,魏品兰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   董小姐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魏品兰收回目光,淡然说道:“就算想让一个人颜面扫地,也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胜过她,而不是使些阴损下作的手段。”   她长在内宅,见过不少内帷暗斗。但她所能接受的上限,也只是拿着自己的长处去同对方比试。   真正害人的事,她不会做,也不屑做。   董小姐讪讪一笑:“我就是随便问问。”   魏品兰不再与她细谈,抬腿向远处走去。   尤凤仪待要追上去,被侍女叫住,说是长公主传唤。她只好暂且丢下这边的事,随其前去。   刚行几步,魏品兰就看到晋王殿下正从水榭的另一边走来,同行的还有四皇子。   大概是见这边女客多,晋王走到浮桥处,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沈纤纤所在的方向,低声冲四皇子说了几句话。   四皇子面带笑意:“皇叔放心,这事儿包在小侄身上。”   说着越过浮桥,径直向这边走来。   魏品兰闪身到一棵树后,看着四皇子经过,只余下晋王站在原地。   他独自立于桥畔,微微低头,似是在看湖中游鱼。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魏品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时晋王平定西南叛乱,率军回朝。她远远看见,从此之后,心里就有了个挥不去的身影。   深吸一口气,魏品兰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快步走到近前:“王爷!”   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甚至有些尖利。   “嗯?”萧晟抬眸瞧了她一眼,身子往旁边略微侧了一下,示意她尽可通过。   魏品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要借道,我是有件事想问王爷。”   萧晟神色不改,淡淡地问:“何事?”   “那位沈姑娘,究竟好在哪里?”魏品兰攥紧了丝帕,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晋王不近女色,她亦有所耳闻。听说有姑娘当街告白,被他拒绝。她当时暗笑那人不自量力,又羡慕对方的勇气。数月前,皇上说,恐怕只有京城双姝,才能做得晋王妃。她得知后,欢喜得一夜未眠,反复将自己和薛绫音比较很久,薛绫音是二皇子的表妹,算起来比晋王殿下矮了一辈。说是双姝,其实只有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吧?可是王爷此番回京,带回来一个沈姑娘,说那才是他真心爱慕之人。   一提到沈姑娘,萧晟眸中就漾起了浅浅的笑意:“在本王眼中,卿卿哪里都好。”   “可是,她弹筝的技艺,根本不能称之为绝妙。她只是占了曲目讨巧和乐器合适的便宜。”   晋王瞥了她一眼:“那又怎么样呢?本王又不是找乐师。”   一句“那又怎么样呢?”让魏品兰刚才提起的心顿时跌落下去,酸涩得厉害。是的,他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她引以为傲的琴技,对他来讲,或许根本就不值一提。   说话间,晋王视线已掠过她,转向了她的身后。   魏品兰回头,只见沈姑娘正似笑非笑站在那里。   沈纤纤方才在跟几个姑娘说话,四皇子突然过来,神秘兮兮,说皇叔在浮桥另一边等她。   来到此地,她果真看见了晋王,还意外见到了魏姑娘。   沈纤纤登时精神一震,王爷戏好,她也不能落了下风,要对得起丰厚报酬。   待两人注意到她,沈纤纤立刻轻哼一声,一副捉奸成功兴师问罪的模样:“九郎,你同魏小姐在这儿说什么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继续质问:“你不是答应过我,不看别的女子一眼,不跟别的女子说一句话吗?”   魏品兰目瞪口呆,她从没想过,有人敢用这种态度跟晋王说话。当然,美人含怒也无损于其美貌,反而别具风情。   但这醋性也太大了吧?殿下能忍?   然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才还淡然自若的晋王脸上竟流露出明显的紧张,快速越过她,向沈姑娘走去:“卿卿莫恼,这位姑娘,这位姑娘其实是问路的。”   被“问路”的魏品兰心口一阵刺痛,表情更加不可置信。   沈姑娘水眸晶亮,面带恼色,转过身不理会晋王,而素来清冷的王爷微微含笑,正耐心同她说着什么。   这画面虽然古怪,但莫名地和谐。   魏品兰眼眸垂下,良久之后,终是一声轻叹。罢罢罢,他的眼里满是另外一个女人,她何必还要自取其辱?   她也有她的高傲。 第16章 故交 心中莫名不快   沈纤纤抓着机会不放:“我不管,反正你以后不能看别的姑娘,一眼都不行。”   这话未免有胡搅蛮缠之嫌,但她容貌极美,声音娇媚,像是在胡闹,又像是在撒娇。   素以清冷而闻名的晋王,此刻耐心十足:“好好好,一眼都不看。”   “哼,这还差不多。”沈纤纤下巴微抬,神情得意,娇俏明媚,继而又向他伸出手,“拿来。”   “什么?”   沈纤纤狡黠一笑:“是谁在水阁说,一首小词,要赠给卿卿的?莫非你口中的卿卿另有旁人?”   “怎么会?”晋王唇角微勾,自怀中取出薄薄的纸张,“除了你,哪还会有别人?”   沈纤纤眸中笑意更浓,眼尾稍稍向上勾起,眸光潋滟。   这一幅美人含笑图,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睛。   四皇子小声感叹:“原来像皇叔这样的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也会跟平时不一样啊。”   “你才多大,说什么心爱不心爱的?对了,你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大皇子神态温和,说的话却直接戳中人的心窝。   四皇子连连告饶:“大皇兄,你可饶了我吧。我特意来给姑姑贺寿,都不能轻松一会儿吗?还非要提功课。”   大皇子笑而不语。   沈纤纤撒娇卖乖,痴缠了一会儿之后,见魏品兰已黯然离去。她作戏的兴致瞬间消散不少,懒洋洋的,娇滴滴地问:“九郎,你让我来找你,到底是做什么啊?”   “回家。”晋王言简意赅。   ——魏三小姐突然出现,是个意外。不过沈纤纤的应对让他很满意。   “现在就回吗?”   “嗯。”   沈纤纤嫣然一笑:“那好呀,我也想回去了呢。”   她想不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殿下想。   萧晟提出告辞时,时间还早。   元嘉长公主出言挽留几句,又亲自送到中门外。   四皇子挂念未完成的功课,也拉着大皇兄离去。   他们刚到公主府门口,就见到皇叔一把抱起沈姑娘,将其安放在马车里。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顺畅。   沈纤纤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还特意琢磨过自己被他抱着时,哪种姿态更好看。   四皇子啧啧两声,又伸手去拉身侧的人:“大皇兄,你快看。”   真的是毫不掩饰诶。   大皇子慢吞吞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他想了一想:“你要羡慕,等会儿我抱你上马?”   “可别,你饶了我吧。”   两兄弟说话间隙,晋王府的马车已绝尘而去。   马车内部布局很用心。   除了软毯、冰块,小几上还摆放了一小碟瓜果,触手生凉,大概是刚冰镇过。   车内两人并不像方才那般恩爱旖旎。   沈纤纤娇声道:“九郎,人家想吃水果。”   晋王一动不动,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那你吃。”   “可是人家想让你喂嘛!”   她笑靥如花,神情娇媚。   萧晟眼睑低垂,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日来的路上在马车里的情形。他嘴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朵,她就嫌弃成那样?现在想让他喂?   嗤的一声轻笑,他慢悠悠拿起小几上的碟子。   沈纤纤讶然,心想,他还真的同意了?她就是作戏的劲头还没过,随口说说而已啊。   然而下一瞬,她手里蓦的一凉。   是晋王将碟子塞进了她手中,面无表情,语声低而清冷:“自己吃。”   沈纤纤扁了扁嘴,她就知道。又没外人,不需要作戏,他哪里肯纡尊降贵?   只怕说出去都没人信,晋王殿下人前人后完全是两幅面孔。   不过这也正常,谁让他们是假的呢?   这么一想,沈纤纤心中一丝阴霾也无,只小声说一句:“自己吃就自己吃,我又不是没长手。”   说着她用竹签随手扎了一小块瓜果,放进嘴里。才吃得两块,就觉得无趣,干脆放下碟子,也倚着马车壁,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为了今日的长公主寿宴,沈纤纤特意起了个大早。现下事情结束,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感到倦意来袭。   原本只是养神,顺便避免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不成想,随着马车行驶,竟有点昏昏欲睡了。   同在一辆马车内,她这点动向当然瞒不过萧晟。   看她双眼紧闭,红唇微张,脑袋一点一点,甚是滑稽,他忽然牵了一下嘴角,眼中浮起一丝笑意。   不知怎么,萧晟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她今日在水阁里弹筝的情景。   那时有些许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的侧脸白得好似透明一般,这会儿却像是染了些许胭脂,透着薄薄的红。   等他回过神时,发现已经盯着她瞧了好一会。萧晟移开视线,她脸红不红,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个陪他作戏的女子,仅此而已。   沈纤纤半睡半醒,不防马车骤然停下,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   晋王反应迅捷,见势不对,长腿一伸,已拦在她身侧。   意识尚不甚清醒的沈纤纤想也不想,直接抱住了这个“依靠”。待看清这是何物后,连忙松开手,扬起脸冲他笑笑:“多谢九郎了。”   萧晟收回腿,扬声问车夫:“老陈,怎么回事?”   “回王爷,是颍川侯府的马车突然闯过来,往那边去了。小人闪避不及,请王爷恕罪。”   “颍川侯?”晋王眼神略动了一动,“知道了。”   这一小插曲后,马车继续前行。   沈纤纤再无睡意,彻底清醒:“颍川侯是薛家对不对?他们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做贵妃?”   晋王抬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你知道的倒不少。”   “我不但知道他们家出了个贵妃,还知道他们家小一辈里,有个姑娘和魏三小姐齐名。”   这都是她今日在长公主寿宴上得知的信息。可惜没能见到京城双姝里的另一位。   萧晟长眉一轩,没再说话。   晋王府距离长公主府不算太远,过不了多久,就回到目的地。   如同往常一样,萧晟直接抱着人就下了车。   管家福伯迎上来:“王爷,有位客人来拜访沈姑娘,已经在前院等候多时了。”   “找我的?”沈纤纤微讶,“谁啊?”   “来人只说是沈姑娘故交,别的不曾多言。”   沈纤纤越发纳闷:“我在京城,哪里有什么故交?也就今天才认识几个人。”   而且新认识的那四个姑娘这会儿多半还在公主府,又怎会分/身到此来找她?   莫非跟上次的荣安县主一样,是来寻衅的?   她心念微转,拉住萧晟的衣袖撒娇央求:“九郎,你陪我一起去嘛,人家害怕。”   萧晟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他略一颔首,懒洋洋道:“嗯,也好。”   沈纤纤眸间漾起浅浅的笑意:“九郎待我真好。”   反正有晋王殿下陪同,不管来客是谁,她都无所畏惧。   如果是王爷的爱慕者,那他们表现的越恩爱,效果就越好。   想到这里,她干脆拉住晋王的手,慢悠悠前去会客。   萧晟眼皮微动。少女的手掌柔软嫩滑,跟他的倒是大不相同。   刚到得前院,就看见树下的一道身影。一身青衣,身形挺拔,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发现客人是个男子,两人均有些意外。   这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青衣客人缓缓转过身。   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偏瘦,长相斯文白净。   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沈纤纤微怔,下意识松开了晋王的手。   手心突然空空如也,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她有此举,是因为这个所谓的“故交”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短暂的错愕后,沈纤纤很快恢复如常:“大少爷,你怎么会来这里?” 第17章 真爱 我是来带纤纤离开的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兖州沈明通夫妇之子沈之远。   他于数月前离开沈家外出求学,不想竟在此地相逢。   听到她这声“大少爷”,沈之远脸上的温柔笑意霎时间僵住。他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纤纤,你怎么不唤我大哥了?”   记忆中,她做了沈家养女后,一直叫他大哥。   沈纤纤笑笑,客气有礼:“我出身乡野,怎敢与大少爷兄妹相称?以前不懂事,现在自然不能再这么叫了。”   她在沈家三年,初时叫他大少爷,后来做了沈家养女,两人就以兄妹相称。沈之远是整个沈家对她最好的人,甚至他临出门之际,特意请她帮忙保管钥匙,她后来也猜测过或许这其中另有深意。   只是鲁王之事后,她提前预支报酬还沈家三年之恩,与其断绝往来。那么和沈之远之间,当然也不复兄妹之义了。   见她态度疏离,沈之远眼神微黯,冲晋王拱一拱手:“王爷可否行个方便?在下有些话,想同纤纤说。”   “哦?不知道什么话,竟是本王听不得的?”   王爷表态,沈纤纤开口配合:“大少爷有话,不妨就在这里说吧。我同王爷之间,不分彼此。我能听得,他也就能听得。”   “纤纤,你……”沈之远双眉紧蹙,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王爷,我这次来,是带纤纤离开的。”   “嗯?”   “半个月前,我来到京城,拜秦老先生为师。偶然听闻王爷从兖州带回一名女子。直到昨日收到家书,我才知道,这女子就是纤纤……”   看到家书的那一刻,沈之远有短暂的晕眩。他少时以为父母收养纤纤是出于怜惜,今年才隐约察觉到可能另有图谋。当时出门在即,又无法确定,不能明说。他思来想去,干脆留下钥匙,为的是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她逃走的可能性大更一点。   ——她是被他带进沈家的。他并不希望自己将她带进了火坑。   父母在信中说,纤纤于六月初二的夜晚误入玉京园,巧遇晋王殿下,彼此一见钟情,被他带回京中。还抱怨纤纤忘恩负义,竟留下银钱跟沈家断绝往来。   沈之远略一思忖,就猜到这中间定有内情。鲁王寿诞的前一夜,纤纤进了直通西偏门的玉京园。与其说是去见晋王,他觉得,更有可能是要借道逃走。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鲁王寿辰的前一夜出逃而且决绝地跟沈家一刀两断呢?   先前的怀疑与手上的家书一印证,那个可怕的答案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沈之远昨晚一夜未眠,今天一大早,就打听了晋王府的位置,前来拜访。   见到纤纤,听她客客气气唤他大少爷,对于先时的猜测,他哪里还有一丝怀疑?   沈之远心中愧疚与怜惜交织,态度就更坚定了几分。他略一思忖,缓缓续道:“得王爷垂青,是纤纤的福分。只是让纤纤住在王府一事,多有不妥。”   晋王面无表情,声音淡淡:“哪里不妥?”   “名分未定,怎好住在一起?”沈之远一字一字,说的极为清晰,“先时她独自一人,尚可说无处可去。现下既有兄长可依,自当搬出王府,另择居处。”   晋王眼皮微动:“沈公子口中的兄长指的是阁下吗?”   沈之远拱一拱手:“正是区区不才。”   晋王轻嗤一声:“你算她哪门子兄长?”   “纤纤是沈家养女,我自然算是她的兄长。”沈之远目光坚定。   萧晟笑笑:“沈公子大概有所不知,卿卿离开兖州之时,已同沈家交割清楚,再无干系。这一声兄长,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提了。”   沈之远胸中一塞,他双目微阖,捏了捏手心:“收养关系可以终止,兄妹之情又岂能说断就断?”   他将视线转向沈纤纤:“如果我没猜错,沈家大概对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离开沈家是对的,是沈家对不住你。但是,纤纤,你现在走的也不是一条容易的路。我在京中租赁了院子,你可以搬过去与我同住。”   沈纤纤瞧了晋王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知他肯定不会同意。因此她睫羽低垂,小声拒绝:“大少爷,我在王爷这儿住的挺好的,就不去麻烦你了。”   沉默一瞬,她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跟你爹娘不一样。”   “怎么就挺好了?你借住王府,让外人怎么看你?”沈之远双眉紧蹙。   萧晟听他这话,似是住在晋王府有多不堪一样,心里就有些不快:“卿卿是本王心中所爱,是王府未来女主人。为何住不得?”   “既是未来女主人,何不等未来再说?”沈之远正色道,“王爷若真心爱慕纤纤,那也该等名分定下之后。而不是贸然接入府中,闹得满城风雨。倘若此事能成,勉强也称得上是一段佳话。若是不成,将来纤纤如何自处?难道王爷愿意做主,为她另觅良缘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又道:“是,王爷身份尊贵,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或许觉得给纤纤一个侧妃的身份都不算委屈她。但届时的晋王妃真的能容得下她这个人尽皆知的真爱?而且纤纤,你自己不也曾说,绝不与他人共事一夫吗?”   沈纤纤认为他说的非常有道理。可问题在于,她这个“真爱”本来就是假的,是晋王有意宣扬的。   “本王和卿卿之间的事,就不劳沈公子费心了。”晋王脸上带着笑意,说话也温柔,但微眯的眼眸已隐隐流露出威胁暗示,“卿卿,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愿意同沈公子离开呢?还是愿意继续住在王府呢?”   沈纤纤能怎么回答呢?   “我当然是愿意留在九郎身边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纤纤!”沈之远面露失望之色,“王爷若真的有心娶你,或求一道圣旨,或请媒人议亲,婚后长相厮守,那才是正经道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王爷求了的,只是皇上现在还没答应。”   “那为什么不等答应之后呢?怎么能为了一时的欢愉,置将来于不顾?你也曾读过诗书,知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王爷有些风流名声,可能没什么影响,但你是闺中女子,怎可在名分未定之前,就将终身轻易寄托付给别人?”   平心而论,沈之远这番话,确实为沈纤纤考虑良多,但萧晟听在耳中,就感觉不太对劲儿了。   听沈之远言下之意,仿佛认准了他是负心薄幸之徒。尽管他们是作戏给外人看,可这种话听着还真是让人心里不爽快。   他初时以为沈之远纯善懦弱,现在看来,胆子也不小嘛。不过倒也真是沈家的一股清流,不借着养女攀关系,而是想让她保持距离。   见沈之远苦口婆心,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态,沈纤纤心里多多少少也有触动。不管他父母怎样,那三年里,他终究待她不错。   她低声说道:“大少爷,我住在王府不假,但王爷始终以礼相待。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实在是不想跟九郎分开。”   作戏一事,自是万万不能说的。   她甚至还刻意往深情方面表现,上前牵住晋王的手,郑重表示:“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九郎对我好,我就陪他一辈子。倘若他真的负了我,那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就是。”   少女声音温柔,神情却异常坚定。   沈之远心内无奈与失望交织:“纤纤,你……”   他沉默半晌,终是一声叹息:“你的心思,我已尽数知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也并非无路可走。别忘了你还有兄长可依。”   说一点都不动容,那是假的。但有鲁王之事在前,又有与晋王的协定在后。沈纤纤心中思绪再多,也只是莞尔一笑,自信娇俏:“你放心,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沈之远见她俨然深陷爱恋无法自拔,听不进劝,只能说一句:“但愿如此。”   拱一拱手,他提出告辞。   “沈公子何不等用过饭再走?”萧晟随口挽留。   沈纤纤也附和:“是呀。”   沈之远身心俱疲,婉言推辞:“谢王爷美意,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作打扰了。”   他冲二人颔首致意后,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沈纤纤才收回了视线。   一抬眸,正对上晋王意味不明的眼神:“你跟沈之远,关系不错嘛。”   “嗯。”沈纤纤松开他的手,没再说话。   她擅长作戏,无人处也热情娇媚。但她此刻安安静静,似乎还有点怅然若失。晋王看在眼中,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他倒宁愿她像往常那般,娇滴滴地说上一句:“谁说的?人家明明跟九郎关系最好。” 第18章 作戏 你怎么不叫本王好哥哥呢?   晋王理了理袖口,状似漫不经心:“他还挺为你着想的。”   “嗯。”沈纤纤声音很轻,“他不是坏人。”   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的人,不然也不会只身来王府接人,还暗暗指责晋王处事不当。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怕得罪晋王。   但是对于沈之远的一番好意,她注定只能辜负了。   一则因为他的父母,二则她与晋王有约定在先。   想到这里,沈纤纤心里不免暗暗发涩。他肯定以为,她为了一个男人,把心性、尊严都抛之脑后了。   明明在陌生人面前作戏,她毫无畏惧,甚至有时候人越多她还越来劲儿。但在故人面前,就不太一样了,尤其是想到他饱含失望与痛心的眼神,她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大概是因为,她很清楚,只有他是真心实意在为她担忧。   思及此,沈纤纤颇有点意兴阑珊:“王爷,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   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温柔娴静,还隐约有一些忧郁低沉。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娇媚?   晋王冷眸微眯,刚下马车时,她情绪高涨。听说有客人,她立刻斗志高昂。这才过得多久,她就累成这样?   只怕不是累,是因为沈之远到访一事吧?   就因为这么个人,这么件事,她就一反常态,连自己的承诺都忘了?   “既然卿卿累了,那本王抱你回去休息。”萧晟不由分说,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王爷!”沈纤纤微惊,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   在上下马车以外的场景被他抱住,这还是头一遭。   晋王抱着她快行几步,径直穿庭过院,直到沈纤纤所住的永春园卧房。   他抬脚踢开门,一路疾行,把人放在床上。   接触到少女古怪的眼神,萧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次作戏大概有点过了。   但他实在是看不得她懒怠冷淡的样子。明明应该一直热情妩媚才对。   轻咳一声,晋王俯身在沈纤纤耳畔,用近似于耳语的声音说:“作戏要做全套。你忘了本王找你是干什么的了?”   有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沈纤纤不受痒,激灵灵打个寒颤:“没忘,没忘。”   她忍不住暗想,我私底下作戏,你爱答不理。我不作戏,你又不满意。真难伺候。   但这种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又怎能说出来?   想到职责所在,沈纤纤迅速驱走心内杂七杂八的念头,仰头深情款款地望着晋王殿下,柔柔一笑:“人家这不是累了嘛。”   萧晟视线自她白皙的耳垂移开,心里忽的掠过一个念头:原来她耳朵怕痒。   这心念如同浮光掠影一般,瞬间就消失不见。   对于她现下的状态,晋王颇觉满意,眉梢轻扬:“既然累了,那就好好休息。”   “九郎放心,人家一定会好好休息,还会时时想你。”沈纤纤声音娇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嗯。”晋王薄唇微勾,心想,果真这样才正常。   他没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萧晟刚一走,沈纤纤就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   当王爷好了不起哦,私底下是否作戏,都得看你的意思。   她重重哼了一声,猛一抬头,堪堪与初一四目相对。   初一是暗卫出身,行走之时悄然无声。往往还没察觉,她就出现在面前了。   视线相撞,一种名为尴尬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沈纤纤反应极快,立刻对她露出一个极其甜美的笑容。   初一愣怔一下,默默移开了视线。   沈纤纤随口问道:“初一,你有兄弟姐妹没有?”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懊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听说做暗卫的,都是无父无母,没有亲眷。她这不是专门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本来想缓解尴尬,现在好了,更尴尬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初一竟点了点头:“有的,我有个妹妹。”   “咦……”沈纤纤微讶,这是她认识初一以来,对方第一次说这样长一句话。   “我妹妹比我小了六岁,比我聪明,我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但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大概是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初一破天荒说了不少。她一向表情很少,此时脸上竟明显流露出了怀念之色。   沈纤纤自幼无父无母,只有一个祖父相依为命。后来勉强算了有了一个新家,如今也没了。   见初一这种神色,她鼻腔有一点点发酸,笑得异常灿烂:“是的,一定会找到的。”   初一重重点了点头。   从公主府回来,沈纤纤略作收拾后,就去休息了。而其他宾客,多半到酉时前后,才纷纷离去。   荣安县主尤凤仪安慰告辞的魏品兰:“魏姐姐,你别失望,这次是没办法。等下回找到机会,我一定……”   魏品兰只是一笑:“不必了,县主。”   “可是……”   “而且,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尤凤仪鼓了鼓脸颊:“你说。”   “那位沈姑娘毕竟是晋王殿下护着的人,若真伤了她,只怕晋王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魏品兰回想着今日所看到的的场景,“你别因为一时意气,得罪了你舅舅。”   尤凤仪撇了撇嘴,心下不以为然。但今日母亲也这样提点了,她只好含糊答应:“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依依惜别之后,魏品兰登车回府。   她刚回到家中,母亲常氏就命人唤她上前。   常氏年轻时,也是个气质出尘的美人,如今上了年岁,前段时日又生了病,脸上不知何故,生出一些桃红色的斑点。虽不疼不痒,可到底有碍观瞻。   因此,今日长公主寿宴,常氏称病推辞未去。如今女儿刚一回来,她就匆忙询问:“如何?可见到那个女人了?”   她虽未明言,但“那个女人”指的是谁,母女俩心知肚明。一听到这个问题,魏品兰心里就有几分厌倦,但还是强自克制,如实回答:“见到了。”   “比你如何?”   魏品兰咬了咬唇,轻声道:“容貌胜我良多。”   常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继而又想到什么:“别的方面呢?才华、气质、性格?”   对于这个话题,魏品兰心内生出浓浓的抵触。她深吸一口气,胡乱回答:“都很好。”   “啊……”常氏眼底失望更浓,不过很快,她就又调整了心态,温声宽慰,“没关系,就算她样样出色又能怎样?单看出身这一条,你就远胜过她了。只要你……”   “远胜过她又如何?”魏品兰忍不住略略提高了声音,“她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就算她貌若无盐、目不识丁,在王爷心里,她还是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常氏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魏品兰自觉失态:“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不用担心,娘娘托人捎话了,王爷偏宠那个女人不假,可皇上不答应啊。胳膊拗不过大腿,王爷早晚还得正经娶妻,你的赢面还是很大的,万万不可因为这件事就气馁,白白便宜别人。娘娘在宫里也会帮你争取……”   “娘,女儿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见女儿有些厌烦,常氏也心生不悦:“你真以为这是为了你一个人?背后的利益关系你想过没有?不是你跟薛绫音争,是咱们殿下跟他们殿下争呢……”   魏品兰木着脸,听母亲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得以回房。   一进到房间里,她就将头脸埋进锦被里。   一直以来,魏品兰都以自己的家族为荣。生平头一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她甚至有点羡慕那个沈氏女,至少对方行事不会因家族利益而被裹挟。   魏品兰的这点微妙心思,沈纤纤不得而知。   作为萧晟的“心上人”,沈纤纤继续在晋王府享受着高规格的待遇。   偶尔有人给她下帖子,晋王甚至不知会她一声,直接就让婉拒了。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无聊了好几日的沈纤纤,准备好好过节,特意问福伯讨要了铜钱和银针。   然而傍晚时分,晋王走进了永春园。   彼时沈纤纤正自荡秋千,突然感觉身后的力道猛然加大,她的心也跟着一下子提了起来。她只当是初一玩闹,故意为之,闭着眼睛央求:“好姐姐,轻一点,我害怕。”   推送的力道陡然小了下来,与此同时,晋王的声音传入耳中:“好姐姐?你怎么不叫本王好哥哥呢?” 第19章 宫宴 心里陡生不安   一听见这话,沈纤纤就知道初一肯定还没走远。   不出所料,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初一正站在不远处,垂手而立。   秋千了停下来,沈纤纤捂着胸口,心脏犹自砰砰直跳。   萧晟当着初一的面,挤上秋千架,右手绕过佳人肩头,握着吊绳。远远望去,像是将她抱在怀里一般。   这个姿势格外的亲昵。   初一见状,悄悄退下。   沈纤纤作势轻捶了一下晋王的胸膛,娇嗔:“九郎真坏,刚才吓到人家了。”   自从他那次特意提点过“作戏要全套”之后,不管有无旁人在,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她都只管妖娆妩媚。   少女瓷白的面颊沾染了一层红晕,形似桃瓣的眼睛横波潋滟。   晋王眼神略动了一动,伸手握住她的拳头,声音凉凉的:“你最近过得倒挺清闲。”   “还不都是因为九郎待我好。”沈纤纤立刻媚声接话。   她心想,这难道也能怪我?本来有姑娘邀我去做客,是你做主拒绝了啊。我除了在王府无所事事,还能做什么?   “福伯说,你问他讨要了铜钱和针线……”   沈纤纤心说,福伯可真尽职负责,连这等小事也说。   她甜甜一笑:“是啊,这不是想着今天七夕嘛,要乞巧的。”   “七夕……”萧晟沉吟,“你针线本事怎么样?”   “还行,马马虎虎。”   在兖州沈家做养女时,女红作为必学的技艺,她也会一点。虽称不上多精通,但简单缝制个小物件不在话下。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视线瞥过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附耳说道:“卿卿每日这般清闲,也没想着给本王做些什么?是有点失职了。”   温热的气息拂耳,果真见到怀中佳人一个哆嗦,从脸颊到耳根,都泛着薄薄的红。   萧晟轻笑,眼角上扬。数日来因为繁琐杂务而带来的倦怠似乎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大半。   沈纤纤眨了眨眼,罕见的有些呆愣的模样:“做什么?”   “荷包、香囊、扇坠、剑穗。不拘是什么,只要是卿卿亲手做的,本王都会视如珍宝。”萧晟松开她的手,“看来是本王疏忽了,竟忘了让人给你准备针线。”   她明面上十分配合,到底还是没真的用心,连这一层都没想到。   沈纤纤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淑女笑容:“那可真是多谢九郎了。”   果然是看不得她清闲。但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还得好声好气地询问:“不知道九郎是喜欢鸳鸯戏水还是并蒂莲开?”   晋王略一思忖:“两样各来一个,岂不更好?”   沈纤纤怔了一瞬,恨不得堵上自己的嘴巴。叫你多话!   可偏偏她还得欢喜应下:“那好吧,只盼九郎不要嫌弃才是。”   她狡黠一笑,试探着问:“那天九郎在公主府水阁写的词,人家很喜欢,每天放在床头观看。九郎能不能再多写一些?”   总不能只有她额外增加了一项活计。   本来也没指望对方答应。不想萧晟食指竟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调皮。”   鼻尖冰凉的触感一闪而过,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沈纤纤刚反应过来,就听晋王懒洋洋地说:“好,既是卿卿喜欢,那本王都写给你看。不过,现在你大概需要去收拾一下,随本王进宫赴宴。”   沈纤纤登时一个激灵:“又进宫?去过乞巧节吗?”   “不,小公主满月。”   皇帝年过四旬,近些年身体又大不如前,后宫已有好几年不曾有皇子皇女降世了。   魏淑妃于上个月生下了个小公主。皇帝大悦,特于宫中设下家宴,庆祝小公主弥月。   晋王萧晟亦在受邀之列,他进宫赴宴,当然要带上他心中的“眷属”。   ——大半个月里,在他的婚事上,他与皇帝之间互不退让,谁也不愿妥协。   在这种关键时刻,他理应强烈表明自己的态度。   虽说沈纤纤对皇宫有畏惧心理,但职责所在,也容不得她推拒。   她小声嗔怪:“王爷怎么不早说?我都还没收拾。”   “无碍,只要不比皇上皇后迟就行。”晋王唇角微勾,抬眸看向天边晚霞,赫然已将半边天空染成了胭脂色。   沈纤纤匆匆沐浴梳洗。   而晋王则在院子里,优哉游哉看着福伯给她淘来的一些新奇小玩意。   不知不觉间,金乌西沉,暮色将至。   “王爷。”   伴随着开门,少女甜美的声音骤然响起。   萧晟抬眸望去,时间匆忙,她并未过多打扮,只穿了一身浅绿衣裙,发髻松松绾就,脸上不施脂粉。   他眸色略沉了沉,心头蓦然浮起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果然找她作戏是对的,一见钟情这一点很有说服力。   沈纤纤向他走来:“这一身可还使得?我怕时间来不及,不然肯定好好……”   “这样就很好了。”晋王停顿一下,似笑非笑,深情款款,“卿卿不管什么模样,在本王心里都是最美的。”   沈纤纤会意,立刻挽上他的手臂,脸上一片娇羞甜蜜:“九郎……”   晋王府距离皇宫不远,两人坐上马车约莫一刻钟左右,就到宫门口了。   宫中赴宴,一应侍从皆不能带入。   沈纤纤被抱下马车,跟着晋王进宫。   晚宴设在瑶光殿内,宫灯照耀,宾客满座。   晋王携美人出现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今日小公主满月,参与宫宴的,除了魏淑妃的娘家,余下的不是已出降的公主,就是皇室宗亲。唯一例外的是陪姑姑薛贵妃在宫中小住的薛绫音。   京城双姝齐聚,本就夺目。谁想又来一个新人,偏偏将二人都比了下去。而且这人还正巧是晋王殿下的心尖宠。   是以沈纤纤刚一出现,就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元嘉长公主笑意微敛,小九直接把她带进宫,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皇上那边已有退让之意?   十一岁的四皇子声音难掩兴奋:“大皇兄,你看,你快看!”   “小点声。”大皇子有些无奈,“我已经看到了。”   老二老三俱有母族可依,而老大和老四都是母亲出身寒微且早逝,平日里倒有点同病相怜,因此较旁的兄弟更亲近一些。   二皇子萧世钊面貌姣好,仿若女子,只扫了一眼就继续低头饮酒了。   三皇子萧世铖今年才十六岁,容貌酷似皇帝年轻时,晚间明明不热,偏要摇着一把折扇,抑扬顿挫夸赞一声:“真绝色也。”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含笑问道:“大皇兄,听说姑姑寿宴过后,你也在宫里储了几个会弹筝的宫女,可有此事?”   大皇子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偶尔听一听而已……”   话未说完,只听内监尖声高呼:“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行礼。   皇帝是与陈皇后以及魏淑妃一起出现的。   “各位免礼。”皇帝语声含笑,“今日家宴,不必在意繁文缛节。”   他说话之际,环顾四周,一眼看见晋王身侧的佳人,不由地眉心微蹙。   小九真是,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本想斥责两声,又怕在大好的日子争吵起来。皇帝按一按眉心,姑且当作不曾看见,转而询问左右:“薛贵妃怎么还没来?”   “回皇上,贵妃娘娘身子不爽利,晌午喝了药在发汗,这会儿只怕刚起。”   皇帝挥一挥手:“那就不等她了,开始吧。”   本朝婴儿弥月,仪式繁琐,皇家公主尤甚。先前在内殿,清洗除秽剃发已折腾过一通。现如今还剩下祷祝、点额、随喜三个步骤。   歌女祷祝之后,就是点额了。   依据旧俗,婴孩满月时,要挑选一位对其八字有利的长辈,亲自折取梢头柳枝,蘸清水轻点婴孩额头,保佑其长寿顺遂。   钦天监的博士掐算了好一会儿,才郑重禀告:“回皇上,是晋王殿下。”   皇帝点头:“既是如此,那就烦请小九给你侄女点额吧。”   沈纤纤下意识抓住身侧之人的衣袖,心里陡生不安。   ——在皇宫这种地方,初一又不在身旁。她也只有在晋王身侧,才能真正拥有底气。   晋王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安抚,随即站起身来:“请皇上娘娘稍待,臣弟去去就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温声叮嘱沈纤纤:“卿卿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陪你。”   沈纤纤重重点一点头:“嗯,我等你。”   这一次,倒比平时感情更真挚一些。   皇帝只觉得一阵牙酸,索性偏过头去。   瑶光殿外无柳树,折柳需要多行上百步,到太液池边。   沈纤纤依依不舍,目送晋王离去。她心念浮动,其实应该争取跟他一起去的。   殿内诸人还在宴饮,忽听内监高声道:“贵妃娘娘到——”   说话声中,宠冠六宫的薛贵妃婷婷袅袅走入殿内。   薛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今年已十七岁,但她本人看上去仿佛才二十几许。   她五官明艳,仪态大方,眉眼间蕴着浅浅笑意。然而这笑意在看到沈纤纤后,顿时凝住。   两人今日穿的都是绿裙。 第20章 撞衫 这是个陷阱   薛贵妃身上所穿,是翡翠繁纱裙,世间仅此一件,层层叠叠,宛若绿云,映衬得皮肤格外白皙。   她对今日的妆容打扮无一不满意。——当然,前提是没有看到眼前这个女子。   少女才十六七岁年纪,雪肌无瑕,容颜娇媚,简简单单一身绿裙,已夺去全场光彩。即便是自己容颜最盛时,恐怕也难以望其项背。   薛贵妃在后宫十多年,一直艳冠群芳。无数宫人争相模仿她的妆容,但她有一个忌讳:绝对不允许与她穿同样衣服的人出现在她的视线,因此她所有衣衫首饰皆是独一无二。   其实这次只是颜色一样,款式并不相同。若在平时,薛贵妃大概会笑对方东施效颦,但今天这情况,她无法容忍。   怎么能有人穿同样颜色还美过她呢?   冷笑一声,薛贵妃慢悠悠道:“皇上,臣妾来迟了。不知道那位美人是谁?”   说着用手指向沈纤纤。   话音落地,殿内一片安静,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沈纤纤,悄悄为其捏一把汗。   四皇子欲开口说话,却见身侧的大皇兄冲他暗暗摇头示意,只得绷紧了唇。   皇帝也有点头疼,这能怎么介绍?   略一思忖,他含糊回答:“爱妃不识,那是兖州沈家女。”   “原来是她呀。”薛贵妃说话语速极慢,她款款落座,姿态随意,“本宫听闻,沈氏女容颜姣美,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真不俗。来,上前来给本宫敬一盏酒。本宫就喜欢看美人。”   她口中说着“喜欢”,可眼里的冷意已毫不掩饰。   沈纤纤心内叫苦,怎么这位娘娘,偏偏就在晋王不在时发难?   薛贵妃甫一出现,就成了殿内的焦点,仿佛小公主的满月宴一下子变成了她的私人宴会。   魏淑妃双眉微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   沈纤纤只盼着晋王早早归来,然而薛贵妃已然不耐,冷声道:“怎么?本宫说的话,没人听了是不是?”   皇帝按一按眉心,低声提醒:“爱妃,那是小九带来的,你注意一点,别太过了。”   这宠妃什么性子,皇帝心里还是有数的。但她容貌美丽,又是颍川侯之妹。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他也乐意纵容她的小性子。   近段时日因为魏淑妃生女,皇帝赏赐多,薛贵妃心里不满已积攒了不少。如今遇见一个发泄口,又岂能放过?   “皇上放心,臣妾心里有数。”   权势压人,沈纤纤无法,只得擎了酒杯上前施礼:“请贵妃娘娘安。”   薛贵妃伸手作势欲接,却在接住的那一瞬,将整盏酒结结实实倒在了沈纤纤的衣衫上。   酒盏骨碌碌落地,压在绿色的裙角。   “真是对不住,本宫手滑了。”薛贵妃佯叹一声,高高在上,“只好委屈沈小姐去换一身衣衫了。”   沈纤纤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还好,只是让换衣裳而已。   她先前听人说,薛贵妃深得圣宠,飞扬跋扈。故意弄湿她的衣服、逼迫她换掉,已经比她想象中好多了。谁让她出身寒微,且靠山并不在跟前呢?   然而这种逼迫,谁又能完全坦然接受?   沈纤纤心内庆幸与委屈交织,低低地应道:“是。”   皇帝蹙眉,挥一挥手:“来人,带她去换身衣服。”   一旁的魏淑妃神色温和,连忙吩咐身后宫人:“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去?”   立刻有宫人上前,引领着沈纤纤离开瑶光殿,先去更衣。   薛贵妃环顾四周,故作惊诧地问:“怎么不继续了?”   短暂的安静后,殿内再次热闹起来,仿佛刚才的小插曲根本不曾发生一样。   四皇子重重叹息一声,而大皇子则连饮好几杯酒。   此时,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映着天上点点繁星。偶尔有微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   夏日衣衫单薄,湿衣沾身更是难受。   沈纤纤一步一步跟在宫人身后,肩头冰凉,心里更凉。   果然天下根本没有真正容易的事情。有晋王在跟前还好,他若不在,以她的身份,还真是难以保全自身。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他,她又何须面对这些?   沈纤纤跟在宫人身后,小声问:“不知这位姐姐要带我去哪里换衣服?”   宫女脚步微顿,笑问:“姑娘自己带衣服了吗?”   “没有。”沈纤纤摇一摇头。   哪有进宫赴宴还带衣服的?连个随从都不能带,总不好一路抱着。   “是啊。”宫女声音温柔,“所以只有将奴婢没上过身的衣服暂时借给姑娘穿了。”   沈纤纤闻言点头:“如此便多谢姐姐了。”   宫女笑着摇一摇头:“区区小事,不必道谢。姑娘不在宫里,有所不知。贵妃娘娘一向不允许有人与她衣衫相类,连我们娘娘平时也要避其锋芒。”   事关宫闱内事,沈纤纤不便评价,当作不曾听见。她只暗暗想着,也不知晋王回到瑶光殿中,不见了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事实上,她刚离开不到半刻钟,晋王就已回到殿内。   他第一眼看去的就是沈纤纤所在的方位,却不见佳人芳踪。   萧晟眉心微蹙,耳畔只听得皇帝问道:“小九折柳回来了?快来点额吧。”   宫女捧着银盆,半跪在魏淑妃旁边。   萧晟随意用柳枝轻蘸了一下盆中水,枝头轻点婴孩额间。   一旁的司礼官高声唱着:“礼成。”   下一步是随喜,需要在场亲戚年纪由高到低,轮番为婴孩添福。   当下就有大长公主出列上前,含笑盈盈。   而晋王却沉声问:“皇兄,不知我的人去哪里了?”   他也不问旁人,直接问皇帝。   皇帝神色如常:“啊,你说那个沈小姐。她不小心弄湿了衣衫,宫女带她去更衣了。”   萧晟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弄湿衣衫?她哪有那般蠢笨?但视线偶然掠过一旁身着绿裙的薛贵妃,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冷眸微眯:“是么?那还真是不小心了。”   薛贵妃咯咯一笑,娇俏极了:“那倒也不全是,是本宫心性窄,见不得旁人跟自己衣裳一样。所以只好委屈沈小姐了。王爷不会怪本宫吧?”   晋王哂笑,语调微凉:“原来贵妃娘娘也知道自己心性狭窄。”   也就是刚才他不在,欺她身后无人。   一想到小姑娘可怜巴巴,被逼着更衣,晋王面容冷冷地绷了起来。   打她的脸,无疑就是在削他的面子。   薛贵妃笑意顿消,她可以自嘲心性窄,但晋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赞同附和还着重强调?不应该礼貌性地退一步把责任揽到自家人身上吗?   大好的日子,皇帝不想横生枝节,匆忙打圆场:“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次委屈了她,待会儿朕赐她几匹绸缎、一些金银也就是了。”   萧晟并不顺着这台阶下:“晋王府难道缺这几匹绸缎么?”   “小九不要胡闹。你先回座位去,让她去换身衣裳而已,很快就回来了,又没真的难为她。”皇帝微微蹙眉,“你今天把她带过来,朕还没说什么呢。”   说着皇帝又吩咐一脸尴尬的旁人:“继续继续,轮到谁了?”   “随喜”还在进行,薛贵妃拽一下皇帝的衣袖,表达不满:“皇上,你看晋王他……”   皇帝温声安抚:“唉,这件事你也有错,方才完全可以说是要赏赐她新衣,顾全彼此颜面的嘛。”   ——当然,他之所以不曾阻止,是对小九和薛家闹些小矛盾乐见其成。对于皇帝而言,权臣和睦可要比不和,更让他头疼得多。   轮到大皇子添福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皇帝皱眉:“他人呢?”   四皇子连忙说明:“回父皇,大皇兄方才多饮了几杯酒,恐御前失仪,就出去吹风醒酒了。”   “也不看看今晚是什么场合,竟然能喝多!”皇帝摆一摆手,“算了,先不管他。”   “是。”四皇子也心下不解。大皇兄酒量一向很好,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没饮几杯就醉了。还好父皇并未怪罪。   对于瑶光殿内发生的事情,沈纤纤不得而知。她只感觉自己随着宫人越走越远,莫名的有些不安。   “姐姐,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换衣服?如果实在太远,我不换了,可以等衣服自己干。”   晋王这会儿应该也回瑶光殿了。她就算还穿着这身衣裳,有他护着,薛贵妃也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吧。   “这怎么行?皇上都让你更衣了,你就这样回去,岂不是抗旨?这就到了。”宫人应着,在一处偏殿前停下,柔声解释,“我们这种下等人,住的地方难免偏远一些,姑娘莫怪。”   她率先进去,不多时快步而出,将手中衣服递给沈纤纤:“姑娘自己换吧,奴婢在门口等你。”   就着偏殿外檐下灯光,沈纤纤见这衣衫颜色沉重,并不好看。但这种时候,也只好凑合着穿了。   她接过衣衫,刚走进偏殿,就听得“啪嗒”一声,竟是有人自她身后快速锁上了门。 第21章 自救 不能坐以待毙   沈纤纤一惊:“我只是换衣服而已,为什么要从外面锁门?”   隔着淡淡的光影,宫人声音冰冷而阴狠:“沈姑娘,你就在这里好好地更衣吧。”   她语气古怪,越行越远。哪还有方才的温柔模样?   沈纤纤心知不好,这是个陷阱。   原以为只是被薛贵妃强令换衣,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等在这里。明明这个宫女也不是薛贵妃身边的人。   “外面有人吗?”沈纤纤高声呼喊。   这地方虽然偏僻,但宫中各处都有巡逻守卫。若是万幸有就在跟前的,也能先帮她出去。   然而并无应答声。   沈纤纤明显感觉到了气息的异样。这里弥漫着一种很浓烈、很甜腻的味道,让人脸红心跳、身体发软。   更要命的是,她还听到殿内有男子的声音:“热……”   殿门被锁,窗户打不开,室内被人点了催情的香料,还有一个男人。   这是要毁了她。   越到这种时刻,沈纤纤反而越冷静。   她抬手拔下发簪,尖端刺向窗纸,用力狠划。   宫中用来糊窗户的都是一种透明油纸,薄而坚韧。   她用簪尖刺破后,奋力撕开几道口子。   顿时有清凉的空气涌入,窗口的气息总算不那么甜,头脑也得以保持清醒。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还有男子含糊不清的声音:“热,好热……”   沈纤纤心中一凛,立于窗口,反手握紧簪子。她已打定主意,若此人前来冒犯,她必然拼死自卫。   须臾间,男子已踉跄着到了跟前,猛地朝她扑来。   沈纤纤扬起的簪子,在看清男子面容的那一瞬微顿。她闪身避开,惊讶出声:“大皇子!”   这不是那个曾在公主府见过的大皇子吗?他此刻不应该在瑶光殿,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沈纤纤初时以为是有人要害她,可现在看来,幕后黑手要害的,大概不止她一个人。   大皇子明显意识模糊,扑空后,一面撕扯着自己的衣领,一面上前,口中含糊不清:“卿卿,别走,帮我……”   沈纤纤胳膊被他抱住,不再有丝毫迟疑,手中发簪狠狠向他手背划去:“你清醒一点,看看我是谁!”   一阵清风吹过,窗口的气味稍微淡了一些。   清冷的月光穿过破烂的窗纸洒进来。   桌上香炉里有刚燃尽的香灰。   手背上的疼痛让大皇子有了短暂的清醒,他眨了眨眼睛。   只见面前佳人神色冷峻,长发逶迤,手中发簪尖端犹有血痕。   这不是在梦中。   他吞了一下口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他总算有了一丝清明,沈纤纤低声道:“一言难尽,那个带我换衣服的宫女把我带到这里,锁上了门。殿下又怎会在这里?”   “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就……”大皇子混沌的思绪终于稍稍恢复了几分,他脸色骤变,“是有人要害我!好歹毒的心肠。”   他承认,那日在长公主府一见后,确实对她心生好感,甚至一度欣赏会弹筝的女子。但还不至于因为好感,就做出这种事情。   他是长子,生母出身低微且早逝,本就一直小心翼翼。现下有人陷害,分明是想让他声名扫地、彻底得罪皇叔。   这手段不算高明,却着实毒辣。即便他日后能证明自己是被设计的,可发生了这种事情以后,皇叔难道还会对他毫无芥蒂?而且他宫里那几个会弹筝的宫女,或许到时候就能成为他见色起意、蓄谋已久的证据。   一阵惧意涌上心头,他额上冷汗涔涔,先时燥热难忍的欲念,倒因此而下降了一些。   但呼吸之间,体内一阵阵热浪翻滚,大皇子感觉自己几乎要炸裂开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了某一处,而眼前又俏生生站着容色倾城的佳人。   权势、皇叔、陷害……在这一瞬间,统统被抛之脑后,他脑海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得到她,一定要得到她!   大皇子伸手便去捉她肩膀。   沈纤纤瞳孔一缩,簪尖猛刺。   十指连心,手指的剧痛让大皇子意识回笼:“抱歉,我……”   “你站在窗口,这里气息干净一些。”沈纤纤掐着自己手心,“如果还不行,那我会试着打晕你。”   只是匆忙之间,去哪里寻找趁手的武器?   大皇子苦笑,也学着她的模样,拔下发簪,狠命刺着自己手心,咬着舌尖,试图用疼痛来抵抗欲念。   虽然窗口通风,但这香料着实霸道,沈纤纤多多少少也免不了吸入一些,身体隐隐发烫。   她咬了咬唇:“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幕后黑手肯定还有后招。”   ——   直到“随喜”结束,都不见大皇子萧世钧回来。   皇帝终于沉下脸:“这孩子,越大越不像话!”   四皇子连忙道:“父皇,兴许是大皇兄醉得厉害,恐御前失仪,所以在外面多逗留了一会儿。”   一旁的三皇子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大皇兄追美人去了呢。”   他是诸皇子中最受宠的,因此在这种场合,也能言语无忌。   “三皇兄这话从何说起?”   “我就随口一说。”三皇子折扇半遮脸面,嘿嘿一笑,“这不是看皇叔带的美人,也没回来么?”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猛然发觉,沈氏女也未归来,而且大皇子出去醒酒,就在其去更衣没多久。   萧晟面色微沉,站起身来:“我去找找,不知她去哪里更衣了?”   薛贵妃柳眉微扬:“别看本宫,本宫又不是事事都知道。”   一旁的魏淑妃温柔解释:“王爷不必着急,女子更换衣衫,本就繁琐,非一时半会儿所能结束。估计是去了哪个偏殿,想必很快就回来了。”   萧晟默算了一下时间,一刻钟有余,两刻钟不足,若真的形容狼狈,需重新梳妆,确实得多花一点功夫。何况皇宫很大,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   至于三皇子的玩笑,倒是没人放在心上。   萧晟双目微阖,压下心头升腾的烦躁。   魏淑妃转向皇帝:“皇上,是不是该去神树祈愿了?”   一般人家满月,“随喜”是最后一个步骤,但皇家公主还要多一项神树祈愿。   所谓的“神树”是玉章宫的一棵近千年的银杏,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有人说已经成精。   自本朝开始,皇子皇女满月时,众人都会写下对婴孩的美好祈愿,悬挂树梢,祈祷神树保佑。   皇帝闻言点头:“爱妃所言甚是,咱们这就去玉章宫。”   众人纷纷起身随着帝后往外走,只有晋王仍在原地。   皇帝偶一回眸,瞧见了他,皱眉:“小九,发什么呆呢?”   “臣弟写下来,托人带去,就不去凑热闹了。”   沈纤纤出去更衣,回来看不到他怎么办?   就算女子更换衣衫麻烦,这也有点太久了。他想带人去找一找。   皇帝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神树祈愿这等大事,你做亲叔叔的,怎能缺席?”   见他面有怒色,陈皇后温声提醒:“皇上,小九一向最疼侄子侄女。”   魏淑妃也道:“王爷是不是在担心沈小姐?瑶光殿里留有内侍,等大殿下和沈小姐他们回来了,告知一声,直接领他们到神树那里,岂不更好?”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萧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随众人起身。   夜风微凉,他右眼的眼皮突然狠狠跳了一下,心里莫名生出一些不安来。   他略一思忖,出殿之际,悄声吩咐一个小内监。   玉章宫位置偏僻,且因为神树的缘故,终年不见阳光,并无人居住,只偶尔有宫人内监洒扫清理。   如今宫女擎着灯笼开路,帝后率领皇亲国戚,一行人浩浩荡荡。   原本清冷的玉章宫一下子热闹起来,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突然,一个宫女“啊”的一声尖叫,惊恐万分。   皇帝大怒:“大胆!何人喧哗!”   “皇上饶命,偏,偏殿那边有一个黑影,好,好像是鬼啊!”   “胡说八道!皇宫里怎么会有鬼?”皇帝更怒了,“拖下去,打!”   魏淑妃连忙求情:“皇上,今日是茵儿满月,还请手下留情。不如派人去看一看?就算真的是鬼,有皇上在这里,鬼也不敢作恶。”   近来因为生女,皇帝对魏淑妃的宠爱日渐增加。况且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点一点头:“去几个人看一看。”   “是。”   当下有人上前,推开了偏殿的门。   “吱呀”一声,紧接着是“啊”的尖叫。   皇帝蹙眉,大步上前。   后宫妃嫔、皇亲国戚也跟着过去。   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莫非真的有鬼?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偏殿的门口地上,躺了一个人,长发覆面,姿势古怪。   方才前来查看的内监乍一看到,难免心惊肉跳。   这个人似乎也被惊到了,坐起身子,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赫然是出去醒酒未归的大皇子。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身影。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魏淑妃惊讶出声,静默一瞬,又问,“也没个太监跟着?” 第22章 委屈 她紧紧抱住他   薛贵妃似笑非笑,语速极慢:“淑妃妹妹这话可就问的多余了。若真有人跟着,还能这么狼狈?”   魏淑妃垂眸,并不与她答话。   偏殿被帷幕隔成了内外两半。帷幕被掀开,分别在墙的东西两侧,殿内景象一览无余。   除了大皇子,确实并无他人。   大皇子体内的邪火一阵又一阵。还好有冰凉的青石地板以及扑面而来的凉风,能让他勉强保持几分清醒。   “父皇,儿臣迷迷糊糊,就到了这里……酒后失仪,请父皇恕罪。”大皇子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冷冰冰的地面,手背、手心还在汩汩流血。   这个时候,疼痛反倒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皇帝拧起了眉,但碍于众人都在,又不想太过发作,挥一挥手:“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装神弄鬼呢。赶紧去收拾!”   有内监上前搀扶大皇子,却惊讶地发现,对方身上烫得惊人。   大皇子身体颤抖了一下,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得干干净净。他半靠着内监才出得偏殿,踉跄着行走几步。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竟猛地挣开内监,一头扎进了院中的水缸。   宫中为防止失火,庭院内都会放有两个大水缸,里面蓄满了水,以备不时之需。   这缸中的水,有一段时日没换了,并不干净,还隐隐有些异味。   但此时此刻,大皇子哪里还顾得了许多?   大皇子这边动静很大,在场所有人俱都目瞪口呆。   四皇子更是惊呼出声:“大皇兄!”   皇帝眉心蹙得越发紧了,待要呵斥两句,却被魏淑妃惊恐地拉了一下衣袖:“皇上,帷幕好像在动……”   “嗯?”皇帝神色严肃,停下了要离开的脚步。   皇帝不怕鬼,但他担心有刺客。   不知是否有风吹过,两侧的帷幕确实晃动了一下。   若真在后面藏了一个人,也说不定。   萧晟拱一拱手:“臣弟去看看。”   方才殿门被打开,他随着众人刚一走进来,就敏感发觉到了异样。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甜香。   那气味太过古怪,以至于他在第一时间就回想了起来。   数年前,元嘉长公主的儿子胡闹,曾遣送美人半夜去他房中,还点了一支有特殊用处的熏香。   虽然当时就被他碾灭,但那气味一直不曾忘却。   大皇子的古怪行为、沈纤纤的更衣未回,还有这种香料……   一个大胆而荒唐的猜想,在他脑海中生起,且越来越清晰。   或许背后有只手,特意把人引到这偏殿,不是为了捉鬼,而是为了捉奸。   是以一听说帷幕晃动,萧晟立刻上前。   他刚走数步,就有内监快步抢上去:“恐怕此地有危险,还是让老奴来吧。”   说话间,一把扯开了帷幕。   萧晟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来不及。他定睛望去,见帷幕后并无人,莫名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帷幕,也被宫女内监掀开。   “皇上,什么都没有。”   萧晟双目微敛,遮住眸中情绪。偶一低头,发现灯光下,帷幕上有一团不甚明显的小小黑影。   他心思微动,佯作无意走过去,任自己的身影将黑影完全覆盖。   萧晟状似漫不经心地抬头,只见金丝楠木所做的横梁上,有一双眼睛,正直直地对着他。   少女身体紧贴着房梁,几绺湿发贴在颊边,一双眼睛波光粼粼,写满了紧张与不安。   不是沈纤纤,又是谁?   萧晟太阳穴突突直跳,喉结滚动了一下,神情如常收回视线。   见这边并无异样,皇帝眉心微展,并未再往前行,而是吩咐一句:“去祈愿吧。”   他转身率众向神树那边走去,见魏淑妃似是有些神思不属,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以示安抚:“爱妃莫怕,不会有鬼的。”   “是。”魏淑妃温柔一笑,“就算有鬼,在皇上身边,臣妾也不怕。”   她眼神微转,落在那边被内监从水缸里拽出来的大皇子身上,双眉微蹙。   皇帝心中不悦,恼恨大皇子的喝酒误事,正要开口训斥,一旁的陈皇后连忙道:“来人,快把大皇子送回寝宫,再请个太医给他解酒。”继而又温声指责:“钧儿你也真是,不分场合。等你酒醒之后,再向你父皇、向你妹妹赔罪吧。”   陈皇后已这般开口,皇帝动了动唇,强自按下怒气,带人祈愿。   玉章宫灯火通明。众人依着次序将写好的对小公主的美好祝愿悬挂树上,口中念念有词。   偏殿横梁上的沈纤纤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目,心里庆幸不已。   还好,还好。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当时她和大皇子决定自救,将能划的窗纸都划破来通风散气,身体贴着冰冷的砖石地面试图缓解药性。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吧嗒”一声,外面的锁被人打开,人影须臾间就不见了。   沈纤纤心下诧异,正欲乘机出去。却看到外面亮如白昼,脚步杂乱,显然涌入了不少人。   众目睽睽之下,若两人这样出去,肯定无所遁形,有嘴也说不清。可如果等人们闯进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衣衫不整,只怕也难以自证清白。   很明显,幕后黑手的后招应该就是这里了。   大皇子吸入的药远比她多,全靠身体的疼痛来抵挡。他声音模糊不清,意识也有点朦胧:“难受……”   沈纤纤的视线倏然落在了殿内的帷幕上,内心冷静得可怕,簪尖又在大皇子手指上狠刺了一下,低声叮嘱:“有人来了,你留在这儿,我躲起来。”   大皇子神志因为剧痛而清醒了几分,本要问她去哪里,耳听得外面声音越大,脚步越近。他神情大变,却见她咬紧牙关,奋起平生之力,拽着帷幕向横梁上荡。   沈纤纤少时卖艺,最擅长的就是纵跃。若在平时,这样的高度,又有可借力之物,自是轻而易举。   可此时身体酸软无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成功,唯有尽力一试。   也多亏她运气好,得上天垂怜,身子腾地跃起,稳稳落在了横梁上。   横梁宽阔,她缩着身形,暗夜之中,并不明显。还有大皇子在门口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也并非完全没有躲过的可能。   除非有人特意跳上横梁来看一看。   不幸的是,有人发现了她。   幸运的是,那个人是晋王。   见众人离开偏殿,往神树前祈愿,沈纤纤悬着的心缓缓落下,额头、鼻尖尽是细密的汗珠。   今晚的经历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惊险刺激,以至于身体的难受,都被她强行忽视。   这会儿危险过去,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衣衫早就被汗水打湿了。   外院安静下来,灯光也黯淡许多,想来众人已经远远离开。   沈纤纤正欲想办法从房梁上慢慢下来,忽听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担心是幕后黑手的人去而复返,她身上汗毛倒竖,动也不敢动。   夜深人静,开门的“吱呀”声都格外清楚。   来者擎了一盏宫灯,步履从容,缓缓走至横梁下。   沈纤纤听这脚步声熟悉,悄悄探头去看。   只见晋王正抬眸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他轻声道:“卿卿,下来吧,本王接你回家。”   他声音同往常一样,冷冷清清,并无太多感情。可沈纤纤这会儿听着,只觉得鼻腔发酸:“你可算是来了……”   她今晚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还在房梁上趴着呢。   沈纤纤身上早就没了力气,只是在死死硬撑。此时刚一动腿,就感觉身子发软,脚下一滑,竟从横梁上直直跌落下来。   她心说不好,下意识伸直躯干,试图借此减少伤害。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稳稳地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是萧晟接住了她。   说来也怪,今晚经历这么多事情,她都无所畏惧。而此刻明明已经安全了,铺天盖地的委屈和后怕却齐齐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生怕自己掉下去。   灯光下,少女的肩头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地颤抖。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萧晟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间或有一两滴泪落在他脖颈中,痒痒的,凉凉的,让他的心也不禁为之颤栗。   他只能像哄孩子那样,尽量放柔声音:“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第23章 心疼 怜惜、自责与歉疚   他柔声安慰,沈纤纤心里的委屈反而更浓了。她勉强止住眼泪:“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萧晟承认得痛快,单臂抱紧了她,弯腰捡起地上宫灯就往外走。   他是在众人祈愿结束后假称有东西遗落,才持灯返回的。而且此地还有尚未完全消散的香气,不宜久留。   “要不是你今晚把我带进宫,我才不会有这种危险……”   萧晟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她的确是因为他才会身陷险境。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说不定我今天就……”沈纤纤回想起来,犹自后怕,“今晚真的是太糟糕了,糟糕透了。”   内殿点燃的催情香极其霸道,沈纤纤虽然及时疏通空气,可也多多少少吸入了一些。之前强自忍耐,但这会儿被他抱着,鼻端萦绕着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檀香的淡淡冷香,她又觉得难受起来。   她挣扎着下地,小声说:“你离我远一点,我现在难受得很。”   萧晟:“……”   他心说,明明是你刚才死命抱着我脖子的。这会儿倒要让我离你远点了。   可是灯光下,少女两颊酡红,泪眼朦胧,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倒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的娇弱和魅惑。   萧晟心里哪还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反而罕见地交织着怜惜、自责与歉疚。   明明他令她假扮真爱时,就料到了会有危险。但真见她因此而遭罪,他心内又隐隐发堵。   他视线微移,见她手上似有血痕,轻声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呼吸着新鲜空气,吹着冷风,沈纤纤稍稍平静了一些,声音极低:“我不是被人带去换衣服吗?左拐右拐把我带到这里。刚一进来,门就被锁上了,里面有人点了奇怪的香,很不好的那种。我没办法,只好用簪子划破窗纸。大皇子当时也在里面,怕失控,我们就刺自己的手。想着疼一点,分散注意力,就能熬过去了……”   她话语简单,语气平淡,可萧晟听后,心里更不是滋味,那种名为心疼的情绪,渐渐缠绕在心底。   他唇线紧抿,沉声问:“带你去换衣服的,是薛贵妃的人?”   “不是,是淑妃身边的。”   萧晟眸色微沉:“魏淑妃?”   魏淑妃一向温婉娴静,素有贤名,与薛贵妃大不相同。   “对。”沈纤纤觉得费解的就是这里,“如果说是淑妃要害我,那她怎么能未卜先知,事先知道薛贵妃让我去换衣服呢?”   她双眉紧锁,不等晋王回答,就又低声自言自语着分析:“可如果是薛贵妃,要买通淑妃身边的宫女,好像也不容易。难道是她们联手?或者背后另有其人?反正应该不会是大皇子,他明显也是被算计的……”   萧晟略一沉吟:“这件事本王自会派人去查。”他略微放柔了声音:“你现下稍微好受一点没有?”   “没有。”提起这个,沈纤纤就心生懊恼。   要不是他让她假扮真爱带她进宫,她又何至于受今日这般罪?   若是她没能划开窗纸,疏通空气。若是大皇子的忍耐力更差一些,或是她没能成功跳上房梁,或是她在横梁上被人发现了……   那她现在是什么境况,她简直不敢想象。   一切说起来,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两人夜间行走,离得并不远。沈纤纤身上酸软无力,虽没再被他抱着,却拽着他的衣袖借力前行。   她蓦的抬眸,乜斜了晋王一眼。   见她神色古怪,萧晟眉梢微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纤纤黛眉微蹙,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萧晟心神微动,她如此难以启齿,难道是药效的缘故?她想要向他求助?   可他如果帮她,那就要……   思及此,他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发烫。   却听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能抽身吗?”   萧晟眼皮跳了一跳:“什么?”   沈纤纤声音极低,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与九郎感情真挚,已人人皆知。其实以后不在人前出现,也无碍的,是不是?”   她其实更想问的是,她能不能现在就离开。   他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晋王心里那点涟漪瞬间散得一干二净。他眉心狠狠一跳,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沈纤纤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答应。好在她也只是试探着随口一问,对这个答案,倒也称不上多失望。她只轻轻叹一口气:“那好吧。”   她的叹息声又轻又细,萧晟感觉似是有什么在他心头挠了一下。他静默一瞬,低声承诺:“今天委屈了你。你放心,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眼下这情形,让她离开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肯定不会再让她有任何闪失。   因为大皇子醉酒这个小插曲,皇帝心情不快,魏淑妃也兴致缺缺。是以神树祈愿后,小公主的满月宴就结束了。   萧晟返回玉章宫偏殿接沈纤纤,赴宴的皇亲国戚则尽数告辞出宫,娘娘们也各自回了寝宫。   晚宴上,皇帝给足了魏淑妃颜面,当晚却宿在了薛贵妃处。   魏淑妃一回到寝宫,脸上的温柔笑意就瞬间消失不见。   她脸色发白,眉尖若蹙,良久才捂着胸口慢慢吐出一口气,声音极低:“可惜。”   ——   大皇子萧世钧现在很不好受。   在玉章宫的偏殿被人发现时,他曾短暂犹豫过,要不要借机喊冤求父皇查明真相,然而须臾之后,他就打消了念头。   他与沈姑娘被人下药关在偏殿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诚然他们之间无事发生,但外人又怎会相信?若是对方反咬一口,说那香是他自己点的,是他图谋不轨,届时他又该如何自证清白?说不定他宫里那几个会弹筝的宫女就是他见色起意的明证。   跟老二老三不一样,他没有盛宠的母妃,也没有可倚仗的舅家,他不能赌。   何况沈姑娘已成功躲了起来,幕后黑手诡计落空,又何必冒险多生事端?   因此短短数息间,大皇子就决定,先佯作醉酒将此事混过去,过后再慢慢查证,揪出真凶。   被送回寝宫之后,大皇子在净房草草纾解两次,又在冷水中浸泡许久。等奉命前来的太医为他诊脉时,发现他已嘴唇发紫,脸色铁青。   太医一惊:“殿下,这,这不像是醉酒之态。”   “对。”大皇子面无表情点一点头,“劳烦太医开两副药调理一下。”   事关宫廷隐秘,太医也不敢多问,只匆忙随着大皇子心腹内侍前去开药。   大皇子缓缓合上眼睛,今晚的事情,一点一点浮上心头。   他素来善饮,晚宴上只喝了两三杯,就觉得昏昏欲睡,只记得恐御前失仪,出去醒酒。后来竟人事不知,再有意识就是在玉章宫的偏殿里了。   多亏沈姑娘警醒冷静,临危不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沉默寡言的老二?热情爱笑的老三?   大皇子不知道酒是在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对于带着沈姑娘去更衣的宫女,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看来此事要从那个宫女身上查起。   等等,大皇子心头一跳,瞳孔骤缩。他怎么把沈姑娘给忘了?她不会还在玉章宫偏殿的横梁上吧?   “王忠!”   心腹内监王忠匆忙而至:“殿下。”   “你悄悄去玉章宫的偏殿看一看,若是里面有人,务必保证其安全。”   王忠迟疑了一下,点头:“是。”   约莫两刻钟后,王忠才回来:“殿下,偏殿里并无旁人。小人只找到了这个,似是殿下之物……”   说话间,他呈上一根发簪。   大皇子眼眸微动,伸手接过:“知道了。”   大概她已经趁人不注意自行离开了吧?   大皇子背靠着引枕,双目微阖,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沈姑娘的面容。   黑夜中,她长发逶迤,神情冷峻,跟那天在长公主府迥然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不自觉唇角微微勾起。   那几个会弹筝的宫女,必须要打发掉,不能落人口实。   而且,她们跟沈姑娘一点都不像。 第24章 撒娇 我没力气,要你喂我喝   一轮弯月挂在空中。   停在皇宫门口的各家马车陆续离开。   沈纤纤随着萧晟走出皇宫时,看到晋王府的马车外,初一正双手抱臂,静静站着。   一看见她,沈纤纤登时精神一震,丢开萧晟的袖子,快走几步,格外的情真意切:“初一啊……”   今晚要是有初一在,她说不定也不会这么狼狈。   初一被她猛地拉住手臂,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小声问:“怎么这么晚?我看别人都走了。”   她平时话少,难得一句关心的话,直说得沈纤纤心内暖流涌动。   沈纤纤叹一口气:“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只能说差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   初一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   萧晟垂眸扫一眼空荡荡的袖子,缓缓上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去了。”   初一立刻不再理会沈纤纤,改去不远处的树下牵马。   “诶……”沈纤纤已到嘴边的话语不得不随着初一的离开,硬生生收回去。   她扭头看向晋王,面带不满之色。   对方却眉峰微动:“你不难受了?”   “……”沈纤纤吸一口冷气,“还难受,不过稍微好些了。”   进马车后,沈纤纤特意强调:“九郎,以后如果不是皇上特意召我进宫,我可就不去了。除非我能带着初一进去,或者你能一直陪着我。”   “嗯。”萧晟双目微阖,声音很低,一字一字说得极为郑重,“你放心,今晚之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沈纤纤扁了扁嘴,心想,但愿如此。   夜间回到晋王府,沈纤纤泡了冷水澡,又用热水沐浴,还喝了一整壶清凉败火的茶。   体内那点子难挨的劲头总算是慢慢退去,可第二天清晨,沈纤纤就感觉头重脚轻,身子发热,干脆躺床上养病了。   晋王来看她时,她正裹着被子发汗,乌发如云,堆在颊边。玉肌无暇,白得仿若透明一般。看着好不可怜。   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纤纤的委屈劲儿就又上来了。她眼圈红红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抵抗那香料的?”   萧晟默然,眉间褶痕更深。   此时无外人在侧,沈纤纤小声咕哝:“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泡在冷水里,使劲儿喝凉茶。难道我还能去找个男人?你又不会帮我。”   萧晟眉梢挑动了一下,并不作声。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昨晚他还真的考虑过,若她求助于他,那他如何应对。   沉默了一会儿,晋王才又问:“太医怎么说?”   “好好养着,不可劳累。”沈纤纤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撒娇,“九郎,我为了你这么辛苦,你也不对我好一点。”   她眼睛一眨一眨的,宛若蝶翼。萧晟隐隐感觉那只蝴蝶似乎在他心尖扇动翅膀,有些轻微的痒。   他移开视线,慢条斯理:“你想要本王怎么对你好?”   沈纤纤转了转眼珠,娇声问:“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的吗?”   “当然。”萧晟补充一句,“不太过分的都行。”   “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这个不过分吧?”沈纤纤难得逮着机会,自然要支使他一番。   毕竟她这番遭遇,说起来可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若答应,那是她赚了。他若拒绝,那她也不吃亏。   晋王牵了一下唇角,倒一杯水,端到她跟前。   沈纤纤趁势娇滴滴地续上一句:“我身上没力气,要你喂我喝。”   她悄悄觑着晋王神色,见他并无怒容,就越发胆大。   萧晟也不多话,干脆坐在床沿边,先小心往自己手上倒了一滴水,见冷热适宜,才又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沈纤纤只喝两口,就摆一摆手:“好了好了,不喝了不喝了。”   “多喝一点。”这一次,晋王倒是没听她吩咐。   沈纤纤瞥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将杯中水喝尽:“喝完了。”   萧晟将水杯放回桌上,仍坐在床沿边,冷不丁开口:“采月死了。”   沈纤纤一惊:“谁?”   “淑妃身边的宫女,今早被人发现溺死在荷花池里。”   沈纤纤瞪大眼睛:“带我去更衣的那个?”   “嗯。”   骤然得知一个昨晚还见过的人今天就死于非命,沈纤纤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愣怔一会儿,才小声问:“是杀人灭口?”   不然哪有这么巧呢?   她心思一动,又生担忧:“不会有人怀疑我吧?要冤枉我是凶手,那我可真说不清了。”   万一这是个连环计谋,到这里还能冤枉她杀人,那……   “这倒不至于,昨晚宫宴结束后,还有人见过她。”萧晟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被角,“那荷花池就在去飞仙宫的路上。”   “飞仙宫?”   “薛贵妃的住处。”萧晟眸色略沉了一沉,“巧的是,她和薛贵妃身边女官是同乡,时常暗中往来。”   他昨晚刚吩咐禁军暗查此女,今早就得知其死讯。   毫无疑问是杀人灭口,只是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似乎是薛贵妃指使。但宫里的事情,又哪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呢?   萧晟眼眸垂下,要彻查此事,原本不难。只是死了采月,会变得麻烦一些。   采月之死在宫里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对外人而言,不过是一个宫女失足落水而已。   薛贵妃闻讯,甚是嫌弃:“晦气,死在哪里不好,偏死在荷花池,让本宫以后怎么赏花?”   而魏淑妃则在自己寝宫哭泣出声:“她怎么就这样不小心呢?她才多大年纪……”   采月不是她从魏家带来的,但在她身边多年,办事爽利,又成功和飞仙宫取得联系。这次舍弃实属无奈。   没办法,原本布局周密,想要一石三鸟,却不料竟以失败告终。大皇子和沈氏女未伤分毫,她又唯恐晋王知悉真相,心生怨恨,联姻之事再无可能。为今之计唯有弃车保帅,祸水东引。   好在当初之所以决定让采月去做这件事,就是为了把线索指向薛贵妃。   只是事情没成,反而搭上这枚埋了很久的暗棋,真是太可惜了。一回想起来,她就觉得心口发痛。   轻轻擦拭了眼泪,魏淑妃吩咐身后宫女:“看我母亲什么时候得空,请她务必进宫一趟。”   采月不能白死,联姻之事一定要成。   大皇子临近晌午才得知采月死讯,沉默良久,颓然叹道:“失足落水,好一个失足落水。”   不过也正常,若他是幕后黑手,肯定也会灭口免除后患。   过得片刻,大皇子轻声问:“皇叔的寿辰是不是快到了?”   “晋王殿下寿辰在月底。”   大皇子点头:“那是快了。”   在距离晋王的寿辰还有半个多月之际,大皇子使人提前送来了生辰贺礼。   除了几本古籍的孤本,还有一架筝并一本筝谱。   礼物送到晋王府时,萧晟正好在家。他视线在筝上停留了一瞬:“这是你家殿下送给本王的生辰贺礼?”   “回王爷,我家殿下说,他在宫宴上失礼,吓到贵人,特备薄礼以表歉意。因怕人误会,故借王爷寿诞名义。”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既是怕人误会,不送就是,又何必假借别的名义?”   难道他晋王府没有好筝?   “这……”   萧晟眼神微动,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回去转告你家殿下,古籍本王收下,别的就算了。以后多在学问上下功夫,切莫沉湎于音律乐事。”   他这次查宫宴之事才知道,自长公主寿宴之后,大皇子就在宫里储了数名善筝的宫女。玉章宫偏殿之事,是有心人背后设计,可也跟萧世钧行事不当被人钻空子不无关系。   一想到这个大侄子可能对沈纤纤怀有某种心思,晋王心里就一阵不快。   使者无法,只得依令行事。   而沈纤纤对此一无所知。她年纪轻身体好,将养两三日后,就又生龙活虎了。   她开始盘算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天就是祖父的三周年忌日。她人在京城,不好到坟前上香,但可以依着京城习俗,在寺庙设一长生牌位,遥遥祭拜。   只是这事儿还得初一陪同。不然她不放心。 第25章 危险 迟了恐有性命之忧   七月十四的傍晚,天空红彤彤一片。   晋王刚一回府,沈纤纤就迎了上来,嫣然一笑,娇媚无限:“九郎,你可算是回来了。”   佳人一身湘黄衣裙,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比起往日不施粉黛,更显娇艳。   萧晟眉梢轻挑,自然而然挽住她的手:“今日怎么这般乖巧?”   两人缓缓行走。他附在她耳畔,声音极低,近乎耳语:“还特意等本王回来?”   她平日里小心惫懒,每天只肯待在永春园。也就他去找她时,才陪他做个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沈纤纤不自觉打个寒颤,声音娇娇嗲嗲:“讨厌,人家这不是想你了嘛。”   “唔。”萧晟轻笑,透着几分慵懒和怀疑,“是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句话的缘故,他的心情竟无端好了一些。   “好吧。”沈纤纤收敛了媚态,正正经经,“九郎可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七月十五,中元节。”   “对,九郎也知道,我自小跟祖父相依为命。一转眼他老人家过世也有三年了。我人在京城,不能去坟前祭拜。听说京郊天云寺里,可以设立长生牌位。我想不如也去为祖父设立一个,也算尽我一点孝心。”   提起祖父,沈纤纤眉目间不禁流露出一些怅惘。   平时的祭祀可以不看重,但是三年忌日这种大日子,却断无忽视之理。   萧晟略一沉吟:“明日是月中,禁军惯例,要操练考核,本王缺席不得。后天可以么?”   她这段时日陪他作戏,尽心尽力。难得提出一个请求,他定要想办法成全。   沈纤纤摇头:“这种事情,只有提前,哪有推后的?”   “那——”萧晟敛眸,“本王早……”   少女粲然一笑,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没关系,初一陪我去。我们还可以再多带几个护卫。”   她体贴识趣,不强人所难,按理来说,萧晟应该满意才是。但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些闷气。   敢情她铺垫这么多,根本不是为了让他陪同,亏他方才还隐隐有些歉然,怕她失望。   晋王哂笑,咽下那句已到嘴边的“本王早些回来陪你去”。他松开她的手,轻拂一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跟初一,倒还亲近。”   “这不都是托九郎的福吗?”沈纤纤嫣然一笑,娇娇柔柔,“人家在京城,举目无亲。唯一的义兄,还被我气走了。现如今除了九郎,也只有初一稍微亲近一些。”   可惜初一性子冷,俩人真正说话也不多。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萧晟颔首:“既如此,明日多派些护卫,让初一陪着你去天云寺。”   既然没想让他去,那他乐得省心。   “九郎待我可真好。”沈纤纤笑得越发妩媚。   晋王只当没听见她这句话,出声提醒:“本王的寿辰在月底,卿卿的荷包香囊可该早早准备了。”   “准备准备,这就准备。”   然而晚间在永春园,沈纤纤压根没碰针线,而是跟初一一起,在房中整理香油纸钱,伴随着絮絮低语。   “我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对我可凶了,天天逼我练习。我一偷懒,他就拿竹竿打我。可是他从来都没打中过……”   提起旧事,沈纤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古怪老头的面容,陈年往事也一点点浮上心头。   “他还不许我做姑娘打扮,非要我穿男装,把脸涂得黑里透黄。初一,你要是几年前看见我,肯定认不出我是个姑娘……”   初一素来寡语,也很少答话,这会儿却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有可能。”   沈纤纤愣怔一瞬,轻笑出声,鼻腔却隐隐有些发酸。   祖父去世三年了。他刚走时,比起悲痛,她心里更多的是茫然。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酸涩难受。   也不知他泉下有知,看她现在这般光景,会是什么心情。   可她已经很久不曾梦见过他了。   沈纤纤用金银箔纸编出一些元宝,忙到很晚才去沐浴休息。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床。因为要去寺庙,就挑选了一身素净衣裙,仅用一根玉簪绾发。虽衣饰简单,却清逸出尘。   福伯笑得恭谨:“王爷天不亮就走了,叮嘱给沈姑娘多派几个护卫,还准备了这个香油钱。”   沈纤纤接过他呈上的银票,瞥一眼数字,眼皮一跳,好大的面额。   她微微一笑:“多谢福伯,多谢王爷。”   “天云寺香火灵验,每日香客很多。不过沈姑娘只要报上咱们王府的名号,一切都会有人打点。”   沈纤纤点头,心想,这么多香油钱,能不打点好么?   难得出门一次,又不用陪王爷作戏。沈纤纤精神极佳,只是在见到上马凳时,不免恍惚了一下。   认识晋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单独上下过马车了。   每一次都是被他抱着。   现在一个人,也要姿态优雅。   沈纤纤定一定心神,扶着初一的手,踩着上马凳进了车厢。   车帘垂下,她自己先笑了。   七月中旬,暑气渐退,偶有凉风习习,甚是舒爽。   马车行驶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天云寺。   如福伯所言,报上晋王府名号、送出香油钱。设立长生牌位之事,很快就办妥了。   沈纤纤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对于自己的祖父,却由衷希望他仍有亡灵存在。   ——   自从萧晟十七岁掌管禁军以来,就立下规矩,每月初一十五,各营演武,不可懈怠。   月初是京畿大营,月中是皇宫近卫。月月如此,从无例外。   今天不知什么缘故,禁军演武时,萧晟眼皮突突直跳,心内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演武结束,他略一思忖,直接骑马往京郊方向而去。   算了,反正还早,那就去一趟。作戏嘛,他抽出时间陪同前往,才更像真的,不是吗?   晋王坐骑神骏,但快出城时,竟差点被身后一匹马追上。   他下意识回眸,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正策马狂奔。   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大变,身子一歪,竟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萧晟反应极快,手中马鞭挥出,一卷一带,女子勉强落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好在没有摔倒。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魏家三小姐。   看她安全无恙,萧晟收回视线,欲继续前行。   然而魏品兰眼圈发红,声音尖利:“王爷快去,迟了恐沈姑娘有性命之忧。”   萧晟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第26章 赐婚 (入v三合一)成全他们吧……   祭拜之后, 又在天云寺里用罢斋饭,沈纤纤同初一等人打道回府。   坐在马车里,她双目微阖, 昏昏欲睡。   突然,初一低呼一声:“小心!”   沈纤纤一睁开眼,就被初一拽着胳膊扔到了旁边。   “砰”的一声响, 一支短箭刺破车帘, 深深扎进马车壁。——正是她先时待的位置。   箭尾犹自晃动不止。   沈纤纤瞬间睡意全无, 她瞪大了眼睛, 恐惧和紧张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紧接着,又是数根短箭射进车厢内壁。   马车外面有人高叫着:“有刺客!小心!”   与此同时,兵刃相接声的打斗声响起,且越来越近。   间或还伴随着一两声惨叫。   “侯爷有交代,不留一个活口。尤其是那个女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初一握着短刀, 脸色铁青:“待着别动。”   沈纤纤自小在外行走,见识不少。但像今天这般近距离直面生死还是头一遭。   她下意识就听初一的话, 一动不动。   初一扯开车帘,只见外面不知从何处涌出来几十个黑衣蒙面人, 手持利刃, 招式狠辣,正向马车逼近。   她是暗卫出身, 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些人来历不简单。   今日出行带的侍卫不少, 功夫也好。但对方的人数明显多过己方。王府侍卫一对二甚至是一对三,现下还能支撑。可再过一段时间,终会落于下风。   初一当机立断,抢过缰绳, 也不理会车夫,直接在马臀上狠抽几下,驱其前行。   暗卫的职责是保护主人。眼下情况危急,她要先护着马车里的人。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她暂时顾不上。   趁双方缠斗之际,马车顺利冲出一段距离。然而,没过多久,就有十来个黑衣人骑马追来。其中有人手拿箭弩,连环的短箭嗖嗖发出,射向车厢。   沈纤纤左右躲避,好几次险些被射中,后来干脆匍匐于毯上。   短箭自她身边飞过,最惊险时,几乎要碰到她的头顶。   腿上中箭,马嘶鸣一声,跪倒在地,马车也跟着侧翻。   沈纤纤从车厢中跌出来,顾不得身体的疼痛,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就护在身前。   初一双唇紧抿,挥动着兵刃厮杀,右臂不知何时已中了一箭。   箭弩里的短箭可以数支连发,但更换不易。   趁着空隙,初一左手握箭,咬紧牙关,反向用力,直接将箭矢拔出,却惊觉右臂已提不起来,眼前也阵阵发黑。   箭上有毒!   初一心内悔意顿生,恐怕今天要死在这里。   身为暗卫,死于非命原也正常,只是注定要辜负王爷所托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念头:或许不应该单独护着马车冲出重围……   见她倒下,沈纤纤不由惊呼出声:“初一!”   前所未有的慌乱笼罩着她。她要查看初一境况,已来不及。因为黑衣人陆续骑马追上。   箭弩短箭已尽,他们干脆弃之不用,挥动手中怪刀,就向沈纤纤头顶砍落。   眼看着锋利的刀刃即将落在身上,沈纤纤牙齿咯咯作响,以木棍作为支撑,“噌”的向右一跃,险险避开,拼命奔跑。   虽然知道自己今日性命危矣,但不到最后一刻,总归还要奋力一搏。   怪刀砍了个空,黑衣人“咦”了一声,再次驱马挥刀上前。   沈纤纤听得身后马蹄声哒哒,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她心上。   她足下生风,从来没有跑的像今天这样快过。   但人的双足,又怎能跑得过马蹄?   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被这群黑衣人再度追上。   还剩七个人,一样的黑衣黑罩,手握怪刀。   大概是胜券在握,他们反倒不急切了,而是驱马将她团团围在其中。   沈纤纤见逃不掉,又不甘心就此丧命,犹自尝试拖延时间:“各位好汉,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好歹告诉我,究竟是谁要杀我。”   她先时隐约听见侯爷,却不知是哪一个。   “废话少说,真想知道就去阴曹地府问阎王吧。”   话音刚落,就有黑衣人再度举起怪刀,直接向沈纤纤脖颈劈来。   阳光刺目,刀锋凛冽。   沈纤纤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容。   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听到一声惨叫。拉赫   沈纤纤睁开眼,看见正冲她挥刀的黑衣人胸前被一支羽箭穿透。他低头看着胸口,连人带刀摔落马下,刀尖堪堪贴着她的鞋面。   这变故来得突然。   其余黑衣人惊呼出声,勒紧缰绳,向远处望去。   只听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一人正策马赶来,手中犹握着弓。   沈纤纤眼睛一亮:“九郎!”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金冠,面容冷峻,神情端肃。正是晋王萧晟。   从魏品兰口中得知沈纤纤有难,他哪敢有片刻耽搁?   将令牌交给魏三小姐,请她去附近的京畿大营搬救兵,而他则一人一骑直奔京郊。   萧晟曾征战沙场,多次身临险境。但从不像今日这般不安。   他策马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绝对不能有事!   是他把她带进京城,他必须要负责她的安全。   远远看见沈纤纤被围,黑衣人向她挥刀。萧晟快速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穿胸而过。   他只恨马还不够神骏,不能更快一些。   不过还好这一箭射得及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射死了黑衣人。   看见晋王,黑衣人们短暂愣怔后,再次对眼前女子挥刀。   沈纤纤见势不对,身子一矮,钻到了刚被射死的黑衣人马腹之下。   她少时卖艺,武功不济,但好在身手灵活,成功躲避了这一击。   黑衣人一刀不中,再次挥刀,这次动作既快且狠,势要将她一劈两半。   却听“当”的一声响,在刀刃离沈纤纤仅有几寸的距离时,怪刀的主人右手被利剑整个砍断,连手带刀掉在地上。   黑衣人惨叫一声,胸口又中一剑,跌落马下。   鲜血溅了沈纤纤一脸,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她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看到晋王骑着马逆光而来,手中利剑疾刺。瞬息之间,又刺中一黑衣人的咽喉。   原本七个黑衣人。他甫一出现,就解决了三个。   局势立时发生了明显变化。   萧晟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   沈纤纤早前听过不少关于晋王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传闻。亲见之下,方知传言不虚。   怪不得当年兖州街头巷尾,都有他的传说。   但这几个黑衣人并不好对付。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三人仍与晋王拼杀,另一个人却再度去杀沈纤纤。   那才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点小动作又岂能瞒过萧晟的眼睛?   他左手迅速摸出一柄匕首,径向那人后心掷去。   一击即中。   黑衣人倒在地上。   而晋王的左肩也被黑衣人怪刀砍中。他一声不吭,右手长剑加快攻势,数招中又解决一个。   他有伤在身,心知不可久战,必须速战速决。咬紧牙关,提剑疾刺,又杀一人。   沈纤纤惊呼出声:“小心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   她提醒时,萧晟已听到耳后风声袭来,他动作敏捷,侧身躲避。   原本砍向他后脑的怪刀偏了一下,他躲过了锋利的刀刃,却被沉重的刀身击中后脑。   剧痛传来,萧晟感觉眼前一阵晕眩。犹不忘反手一刺,将身后的偷袭者一剑捅死。   解决掉最后一个黑衣人,他再也支撑不住,竟从马上跌落下来。   “王爷!”沈纤纤踉跄着快步上前,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目,萧晟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他听着女子的哭声,意识渐渐涣散。   明显能感觉到有眼泪落在他脸上,凉凉的。   他试图牵起唇角,想要对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哭什么?本王说过,决不会让你再有危险。”   沈纤纤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给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痛。   明明今天危险来临时,她还暗暗怪他非要带她进京。但此时此刻,那点不满早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担忧和心疼。   她鼻腔酸涩得厉害:“我不是为我哭,我是因为你啊……”   然而她这句话,晋王并没有听到。   因为他已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中。   荒郊野外,周围躺着不少尸首,晋王重伤昏迷不醒。百步开外,还有初一生死未知。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乱。   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两人送回城中救治。   所幸他们都还还活着,这是唯一安慰她的事情。   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肯定能救他们的。   沈纤纤正要重新整理马车,将两人搬至车上,却听到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心下大惊,面色苍白。再来一批人?看来是真的逃不过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马上之人。   看见郭明等人熟悉的面容,沈纤纤骤然松一口气。   还好,是自己人。   但下一瞬,她又落下泪来。   他们要是能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方才王府侍卫与黑衣人拼杀,互有死伤。郭明等人明白,此行主要任务不是拼斗,而是保护沈姑娘。   亲眼看到十几个黑衣人去追马车,也不知初一能否应付得过来。   因此他们艰难冲出重围,追至此处。发现沈纤纤安然无恙,齐齐松一口气,放下心来。但一眼瞥见昏迷的晋王,立刻大吃一惊:“王爷!这是怎么回事?王爷怎会……”   沈纤纤定一定神,将方才之事简单说了,末了又急忙道:“快帮我把马车套好,赶紧带他们回城找太医。我只给简单包扎了一下。”   几人连忙照办。   人多力量大,顺利套好马车,将昏迷的两人小心翼翼安放在车厢内。   车帘被箭矢射得破烂不堪,勉强还能用。   此地不宜久留。郭明驾车,其余几人骑马随行。   不知是谁瞪了沈纤纤一眼,低声埋怨:“要不是为了你,王爷也不会……”   他话未说完,郭明就低斥一声:“胡说什么呢?这也能怪到沈姑娘头上?难道不是我们保护不力?”   其实刚看到王爷受伤时,郭明也曾对沈姑娘心生不满。可转念一想,她出门祭祀,带着明卫暗卫,并非孤身犯险,又何错之有?而且王爷看重她,情愿为她拼命。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又怎能迁怒于她?只怕王爷也不会高兴。   那人悻悻然不再开口。   沈纤纤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郭明红着眼睛痛骂:“要怪就怪颍川侯!好狠毒的心肠!薛家欺人太甚!”   “是颍川侯做的吗?”沈纤纤轻声问。   “不是他,还会是谁?那群黑衣人说奉侯爷之令,手上令牌刻着‘薛’字。京城中,除了颍川侯,又有哪个姓薛的侯爷?还能一下子调遣这么多厉害人物?”   沈纤纤沉默不语,心中却有几分怀疑。   那群人既是蒙面,按理来说,是要隐藏身份的。却为何自报家门?   难道是真的有自信不留下一个活口吗?   现在她没有心情细细思考这些。从不信神佛的她,在心内将漫天神佛求了一个遍,希望他们能保佑晋王和初一平平安安。   ——   晋王殿下受伤,不是小事。   太医院的杜太医与李太医等人匆忙赶到王府,查看伤势后,俱是神情凝重。   “这位姑娘是箭伤带毒,清除毒血、消除毒性之后,可恢复如常。”   得知初一能恢复,沈纤纤稍稍放心一些:“这就好。”她略一停顿,又问:“那,王爷呢?”   “王爷肩头的伤,看似严重,实则不足为虑。用些上等的金疮药,将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只是……”   见杜太医面带难色,话语转折,沈纤纤刚放下的心立刻被再次提起:“只是怎样?”   李太医叹一口气,接过话:“只是王爷后脑之伤,恐,恐有碍性命。”   “有,有碍性命……”沈纤纤脑袋轰的一震,耳畔像是有人拿着巨钹在狠命地拍,嗡嗡嗡直响。她勉力稳住心神,声音已不知不觉带上了哭腔,“太医,你要不要再看看?那种怪刀没有砍中他,他头上没有流血啊!”   她查看过他伤势,还庆幸他脑袋没被砍中。怎么就有碍性命了呢?   “姑娘,人的头脑,何其重要。怎么经得住重物击打?若真砍中,只怕整个脑袋都要没了,焉能还有命在?”杜太医双眉紧锁,摇头叹息。   沈纤纤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这道理她自然也懂,只是她仍免不了带有侥幸心理,希望他无事。   他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如同天神一般出现,救了她的性命。他还曾经疆场杀敌,平定战乱。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李太医安慰道:“姑娘莫急,先观察一下。若能撑过今晚,兴许,兴许还有一救。”   “好,好,好,多谢太医,劳烦太医救他。”沈纤纤听到这句“兴许还有一救”,仿佛溺水的人捉住了救命的稻草,登时恢复了几分精神。   而管家福伯闻言,则面色惨白,眼圈都有些发红。   不是第一次跟太医打交道,年过半百的福伯心如明镜。太医说“撑过今晚,兴许有救”,言下之意就是,可能连今晚都撑不过去。   晋王受伤一事,很快传入宫中。   皇帝闻言大惊,他这个弟弟,统领禁军,也曾征战沙场,功夫了得,又怎会身受重伤?   再听说小九可能今晚都活不下去,皇帝心神巨震,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快!快,摆驾晋王府!”   一旁伺候的太监连忙劝道:“皇上,按规矩,臣下伤病,君主不宜前去探望。”   “规矩?!”皇帝勃然作色,“朕的亲弟弟命都要没了,你还在跟朕讲规矩?拖下去,重重地打!”   皇帝对下仁爱,很少疾言厉色,这般重罚更是少见。   左右内侍无人敢再吱声,忙去准备御辇。   “还有,命太医院所有太医,即刻去晋王府!”   从皇宫到晋王府距离不远,但皇帝却只感到慢,太慢了。   小九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而言,是弟弟,也像是半个儿子,甚至比他那一群儿女还要更亲近信赖一些。   车驾停在晋王府外,皇帝当先下来,大步便往里走。   杜太医和李太医还未离去。他们刚给晋王的伤口敷了药,又用金针扎其周身大穴。   两人擦着汗,轻声道:“且看今晚怎样。”   正说着,忽听一声“皇上驾到”,众人连忙行礼。   皇帝已一脸焦灼走了进来。   登基十余年,皇帝早修炼得不喜怒于色。然而此时他眉心的担忧和盛怒却格外明显。   “免礼!小九现在怎么样?”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杜太医大着胆子禀报:“回皇上,王爷他现下情况平稳,究竟如何,还得等他醒了再说。怕只怕……”   皇帝眼睑垂下,遮住眸中情绪,冷声问:“怕只怕他醒不过来是吗?”   杜太医忙不迭叩首:“皇上恕罪。王爷洪福齐天,得上天眷顾。只要,只要熬过今夜,想来定能,定能转危为安。”   皇帝睁眸,脸色灰白,他喃喃自语:“熬过今夜,熬过今夜……”   当年母后薨逝时,那个雨夜,不就没有熬过去么?   小九还不满二十三岁。   李太医常年为皇帝看诊,知其身体不好,忙恳求:“还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莫让晋王殿下担忧。”   皇帝在晋王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冰冷的视线扫过沈纤纤。   她衣衫上血迹斑斑,头发凌乱。本该狼狈不堪,但因为她出色的面容,反倒有种诡异的美感。   然而皇帝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喝问:“说!小九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沈纤纤正要回答,旁边的郭明已抢道:“皇上,是薛家!”   “你说什么?”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语速极缓,“哪个薛家?”   郭明擦了一下眼睛,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皇帝。   “……薛家的人要杀沈姑娘,王爷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赶过去救人,以一敌七,才会不小心受伤的。”郭明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打斗时,从黑衣人身上掉落的,他们还说是奉了侯爷之命,不留活口。”   太监连忙将木牌呈给皇帝。   皇帝多疑,看到写着“薛”字的木牌,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故意嫁祸薛家。但很快,他又生出旁的念头,或许是故意为之,让人以为是嫁祸,实际上就是颍川侯所为呢?   他心思在呼吸之间变了又变,眼角余光扫过沈纤纤,心中暗骂一句:红颜祸水。   要不是为了这个女人,小九何至于此!   皇帝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想杀掉她的冲动。   小九还生死未卜,不能这么做。   “此事朕知道了,好生照看你家王爷。”皇帝站起身来,令人摆驾回宫。   他在此地于事无益,还可能给太医施加压力。不如先回宫彻查小九重伤一事。   京郊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行此恶事。真是不把他,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身为一国之君,皇帝身边暗探极多。他既然想彻查一件事,那就有的是法子。   这木牌的确是薛家所有。颍川侯府上也有不少高手。况且上次宫宴上,薛贵妃对沈氏女极其不满,当众毁其衣衫,勒令更衣。   所有线索基本已经指向了薛家。   但是暗探却又禀明皇帝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皇上,魏家三小姐今日曾拿着晋王信物到京畿大营,说是奉命搬救兵。赵将军问她原委,她说不清楚,又离去了。”   “魏品兰?”皇帝眼睛微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查!”   此时此刻,魏品兰正在家中惴惴不安。   她今天无意间听到母亲和心腹对话,意外得知,母亲与长姐竟要派人拦路截杀沈姑娘。   母亲常氏声音很低:“那姓沈的小贱人平时不出门,今日机会难得,务必要一次得手。娘娘的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还要故意留线索,暗示是薛家。只有这样,联姻之事才能成。”   心腹低低一笑,轻声附和:“娘娘妙计,自然是不会有错的。一箭双雕,既除掉那个狐媚女,还让晋王府和薛家交恶……”   魏品兰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母亲和长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虽然魏家妻妾多,母亲和长姐都会一些内宅手段。但她从小读书,学圣人言论,能理解她们用心计自卫,却不能接受为了联姻就要杀人。   魏品兰并不喜欢那个娇媚的沈姑娘。但不喜欢是一回事,得知自己家人要去杀害她而置之不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自小读圣贤书,深知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   听母亲话里的意思,杀手已经派出去了,准备在沈氏女回城的途中伏击。   一想到沈姑娘会被杀死,会给自己和晋王的婚姻铺路,魏品兰就厌恶抵触、坐立不安。   不,她必须要阻止。   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魏品兰没时间多想,悄悄让人备马。   大家闺秀,除了琴棋书画,骑马也略通一二。她原本的计划是提前赶到,通知沈氏女,让其改道或者等晋王派人来接。   但是出城之际,眼看日头升高,时间不早,又偏偏遇上晋王。她心虚恐惧,不自觉开口提醒:“……我是听人说的,人命关天,请王爷一定要信我。”   晋王没再多问,而是交给她一枚令牌,让她帮忙去京畿大营搬救兵。   魏品兰答应下来,可等她真的到达京畿大营见到赵将军后,她又忍不住心生悔意。   报讯救沈氏女,是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可若是将来彻查此事,查到魏家头上。魏家上下,包括宫中的长姐以及她生的三皇子和小公主,只怕都会受连累。   心神不宁回到家中,魏品兰焦急懊恼。   她暗暗祈求,希望王爷去的及时,他们一行人改道。最好双方没有遇上,大家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突然,外边一阵喧闹。   “三小姐,宫里来人,宣你进宫呢。”   “让我进宫干什么?”魏品兰声音不自觉带着颤意,“再过半个时辰,天都要黑了。是,是长姐宣召我吗?”   “不是娘娘宫里的太监,是皇上身边的。”   “知道了……”   宫中贵人传召,魏品兰哪敢拒绝?对方甚至没有给她更换衣衫修饰妆容的时间,让她即刻进宫见驾。   到了宫中,看见皇帝,魏品兰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凝固,恐惧到了极点。   她是尚书之女,淑妃之妹,以前也曾面见天子,却都不像今日这般紧张惧怕。   皇帝面无表情:“魏小姐,不知你是从何处得知,沈氏会有危险的?”   魏品兰心中一惊:“臣女,臣女偶然听人说的。”   她暗暗叫苦不迭,王爷怎么能将此事告诉皇帝呢?这是要害死她啊。   原本皇帝并不知晓是她给晋王递的消息,只不过是根据异常,随口一诈,不想她竟然直接承认,还是这种烂借口。   皇帝冷笑一声,越发认定这其中有猫腻。   “哦?难道不是你父亲与你姐姐合谋?”   “不!”魏品兰猛然抬头,“此事与臣女的父亲毫无关系,和,和长姐也无关。他们是被冤枉的。”   皇帝哂笑:“是么?朕已查得清清楚楚,此事就是你魏家所为。千真万确,还想抵赖不成?”   说到后面,他的神情语气甚是严厉。   天子之怒,非寻常人所能承受。   魏品兰本就心虚,此时更是委顿在地。她心中后悔、懊恼、恐惧……多种情绪交织,终是将心一横,含泪跪拜:“皇上,此事是臣女一人所为,与旁人并无关系。还求皇上看在臣女迷途知返的份上,饶过其他人。”   皇帝眼神晦暗不明。   魏品兰见已抵赖不得,唯有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是臣女,是臣女思慕王爷,嫉恨沈姑娘,所以才会,才会糊涂行事。臣女愿一人做事一人当,把自己这条命赔给她。”   言毕,她骤然起身,决绝地撞向殿前石阶。   她心知因一念之差,酿成大祸。只希望能用自己一命,保住阖家上下。   魏品兰刚一起身,皇帝就冷喝一声:“拦住她!”   但她态度坚决,这一撞之下,已头破血流。   鲜血顺着乌发流出,很快染红了面颊。   皇帝皱眉:“去,找个太医给她包扎!别让她死在宫里!”   他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她是在替人顶罪?还因为嫉恨而去杀人?若真如此,又何必再去报讯阻止?   能让她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究竟是谁?   答案已呼之欲出。   皇帝吩咐暗探:“重点去查魏家!”   是夜。   魏淑妃在宫内双眉紧蹙。   她消息灵通,晋王受伤一事,已有耳闻。他到底因何而伤,也不难猜到。   若死的是那个沈氏,此事大概能大事化小。因为她知道皇帝对其态度。可晋王重伤,生死未卜,那就难说了。   皇帝对这个胞弟的感情,并不比对儿子们浅。   “皇上驾到!”   内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魏淑妃身体一颤,忙下跪迎接。   皇帝大步走了进来。若是平时,肯定会直接扶起她,温和地道上一声:“爱妃不必多礼。”   然而今日,皇帝气势汹汹,近前就是一脚,直接踹其肩头。   魏淑妃身子柔弱,兼之刚出月子没多久。被这样一踢,不由地摔倒在地,声音凄惶:“皇上!”   “好手段,好心机。”皇帝冷笑不止,“朕竟不知道,卧榻之侧,睡着这样一条毒蛇。”   “皇上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你串通你母亲,雇凶杀人,试图嫁祸颍川侯一事,真当朕不知道吗?”皇帝提起此事,胸膛剧烈起伏。   除了愤怒怨恨,还有深深的自责。   魏淑妃之所以要除掉沈纤纤,诬陷薛家,无非是为了让其妹魏品兰嫁给晋王。说到底,这件事跟他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他曾经有意无意透露,京城双姝才能做得晋王妃。若不是他极力反对小九娶沈氏,说不定魏淑妃早就死心,也不敢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但是皇帝又怎会有错?所有错误都是别人的。   他不能责怪自己,就只能将怒火加倍发泄到魏淑妃身上。   魏淑妃恐惧不已,她入宫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明白是这次碰到了他的逆鳞。   她连忙哭求:“皇上,求皇上饶恕臣妾,看看在多年情分上,看在铖儿和茵儿的面子上……”   “来人,将小公主抱到皇后宫中。至于三皇子……”皇帝沉默了一下,老三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可惜有这么一个母亲。   “鲁王被诛之后,那块地还空着。就封三皇子做鲁王,择日赴任。”   “皇上!皇上!”魏淑妃失声痛哭,“皇上,您一向最疼铖儿的……”   王爵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辈子求之不得。可是皇后无子,皇帝又最疼爱三皇子。魏淑妃怎么可能没动过那方面的心思?   她一心要促成魏家与晋王的联姻,无非就是为了拉拢晋王的支持。   眼下皇上要封铖儿为王,就是断了他储君的路。   那她这一番辛苦谋划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顾不上女儿被抱走这件事,只盼望皇帝能收回成命。   “淑妃染恙,幽禁宫中。无朕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魏尚书年纪老迈,合该告老还乡。其妻常氏行为不当,除去诰命身份……”皇帝神情冰冷,居高临下俯视着魏淑妃,一字一字说得极慢,“你最好祈祷小九平安无事。若他有一丁点闪失,朕必灭你魏家满门。”   犹在睡梦中的小公主被抱走,皇帝大步离去。只留下魏淑妃满面泪痕,哭坐在地。   七月十五的夜晚,皇宫中一片腥风血雨。晋王府也不安生。   沈纤纤自从回来之后,一直水米未进,就在床前守着晋王。   她盯着萧晟的面容,眼睛连眨也不敢眨。   快交亥时了。   “沈姑娘,初一姑娘血色正常了,已无性命之虞。”   沈纤纤点一点头:“好。”   这算是她今晚听到的一个比较好的消息了。   “这是太医吩咐熬的药,该喂王爷喝了。”   沈纤纤接过药碗:“我来吧。”   三年前,爷爷患病,她也曾亲侍汤药。因此对于喂药这件事,倒也不陌生。而且晋王因她而受伤,她心绪复杂,更想为他多做些事情。   学着晋王上次喂她喝水的样子,沈纤纤也滴了一滴药在手背上,感觉温度适宜,才小心舀一汤匙,送到他嘴边。   但是昏迷之人,牙关紧咬。汤药喂到口边,根本喂不进去。   汤药顺着他口角流下。   沈纤纤连忙拿帕子擦拭掉多余药渍,心头一阵焦灼。   他身体滚烫,昏迷不醒。太医说今夜最为凶险,可他连药都喝不下去,怎么能熬过去呢?   福伯轻声提醒:“沈姑娘,不如试试以口度之?”   沈纤纤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以口度之”是何意:“那,你来?”   “不不不,此事只有沈姑娘您能做,若是别人,王爷定然不会同意。”福伯连连摆手,心说,您这不是为难我么?   沈纤纤与晋王作戏,也有过亲密举动。但唇齿相依,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   在她看来,这种事情,只合闺房嬉乐。即便是作戏,也不应当有。   可如今晋王因救她而重伤,生死关头,喝不下药。她哪里还有心情顾忌别的?   略一思忖,她就果断点头:“好,那我试试。”   沈纤纤漱了口,将一口药含在嘴中,凑到晋王唇边。   两人面孔紧挨,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脸颊的滚烫,甚至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她的脸,要比发烧的晋王还要更烫一些。   沈纤纤从小怕苦,以前每次喝药,都要缠歪半天,非要爷爷给买蜜饯。   此时她也感觉不到汤药到底是何味道,只想喂他喝下。   舌尖小心撬开他的牙关,将药送进去。   很好,这一次没再流出来。   沈纤纤眼睛一亮:“好了,这个法子有用!”   福伯也连连点头:“对对对,辛苦姑娘了。”   沈纤纤没有接话,继续沿用此法。   只要他能活下来,这点辛苦又算什么呢?   连续十来次后,一碗汤药终于见了底。   沈纤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放下药碗,胡乱擦拭一把,重新漱了口。   隐约听到福伯低声祈祷:“阿弥陀佛,一定要保佑王爷平安无事。”   沈纤纤默不作声,也在心里暗暗重复。   到得后半夜,她又依着此法,给晋王喂了一次药。   她坐在王爷床边,一夜未睡。困极了,也曾意识朦胧。但一合上眼,就能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满地的鲜血。其中还有萧晟和初一的脸。   哪里还有一丝倦意呢?   天快亮时,萧晟身上不正常的热度终于退下了。   杜太医昨夜就留在晋王府,也基本一夜未合眼。   清早再次诊脉之后,他脸上的郁色明显消退一些:“还好,还好,第一个难关,算是成功度过去了。”   “真的?”沈纤纤大喜,“那他什么时候会好?”   福伯也舒一口气,目光灼灼看向杜太医。   杜太医沉吟:“只能说,暂无生命危险。至于康复,还差得远。”   沈纤纤闻言,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   皇帝在早朝上宣布了魏尚书告老先留京中,以及三皇子择日就藩一事。   朝野动荡。   人人皆知三皇子最得宠爱,朝中甚至有不少人暗中支持他,以期将来获得从龙之功。   谁知天威难测,皇帝一道圣旨就要将其打发去兖州了。   兖州富庶,的确是个好地方。但对一个储君有力竞争者来说,无疑是被踢出局了。   朝臣中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但皇帝态度坚决,且皇子就藩名正言顺,又怎能再左右圣意?   有消息灵通者,暗暗将三皇子及其外祖家的事情,与昨日晋王受伤一事联系起来。至于真相如何,却不得而知。   退朝之后,皇帝没去后宫,而是命人驾车,再度前往晋王府。   晋王重伤一事,已不是秘密。   几个皇子公主或是亲自到王府、或是派人探视。   皇帝到晋王府后,直接问太医:“晋王情况如何?”   “回皇上,王爷洪福齐天,眼下已无性命之忧。”   听说性命无碍,皇帝略松一口气:“嗯。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沈纤纤也好奇,她先时问过,太医只说,离康复尚远,别的并不曾多讲。   “这,这……”杜太医一脸踌躇之色,他咬一咬牙,大着胆子,如实回答,“回皇上,或许三五日,或许三五月,或许三五年。也或许……”   见皇帝面如锅底,他余下的几句话,再也不敢说出口。   皇帝双目微阖:“或许怎么样?说!”   “……或许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沈纤纤心中咯噔一下,险些没低呼出声。   皇帝抬眸,冰冷的视线扫过房内诸人:“如果他一辈子醒不过来,朕要你们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众太医连忙跪下:“臣等必竭尽全力,医治王爷。”   皇帝目光锁定沈纤纤:“你,过来!”   沈纤纤心中一凛,依言上前。   她此前曾见过皇帝两次,都是在晋王的陪同下。彼时皇帝温和慈爱,像是个年纪颇大的兄长,或者是性情和善的长辈。虽不满意她,却总归还是带一些无奈的笑意。   “你——”皇帝刚一开口,眼角余光掠过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弟弟,暂时压下已到嘴边的话,“出去说话!”   “是。”   亲历昨日之事,又见过皇帝震怒,如今单独面见帝王,沈纤纤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她跟在皇帝身后,随他在院中停下。   不远处有侍卫守着。   皇帝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以手支额,脸上流露出一些罕见的疲态:“你叫什么名字?”   沈纤纤心内惶恐,轻声回答:“回皇上,民女沈纤纤。”   “沈纤纤……”皇帝低声念了一遍,心想,果真是小门小户出身,连名字都取得随意。   沉默一瞬后,皇帝又问:“你知不知道,朕想杀了你?”   “皇上……”沈纤纤心尖一颤,昨日接触到皇帝的眼神时,她隐隐猜到了一点。   “小九因为你才变成这样。要不是怕他跟朕置气,朕早就下令将你杀了。还会留你到现在?”皇帝声音很轻,话语中的杀意却毫不遮掩。   昨日小九出事,他想杀的何止沈纤纤一人?但此女是小九心尖宠,若真杀掉,小九醒来,说不定会因为悲痛而丧命。   皇帝不敢赌。   他责怪魏氏胆大妄为,暗恨沈纤纤红颜祸水。但他内心深处也隐约明白。其实,此事的源头还在他自己。   是他为了平衡,不想让人猜出真实意图,才会提出要小九与薛家或魏家联姻。也是他不同意小九与沈纤纤结合。若非他一点点给予希望,魏家再胆大,也不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如果他早一点成全小九就好了。   再瞥一眼沈纤纤,皇帝心内已有了主意。干脆就给他们赐婚吧。   他当然看不上沈纤纤,但小九眼下这情况,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听闻民间有冲喜之说,办一桩喜事,或许小九就能很快醒来了呢。说不定再一高兴,就立刻康复了呢。   就算小九不幸,会一直昏迷,沈纤纤也得伺候他一辈子! 第27章 大婚 朕要你跟小九择日成婚。   皇帝双眉紧蹙, 微微眯着眼睛,略带嫌弃地打量沈纤纤。   阳光下,少女低眉敛目, 神色恭谨。她已重新梳洗过,不再像昨日那般狼狈模样。也没多做妆扮,只穿一身素净衣裙, 一根玉簪绾发。虽然衣饰简单, 却不掩其仙姿佚貌。   唔, 也不算一无是处。若单看容貌, 跟小九倒也般配。   按了按眉心,皇帝略微提高了声音:“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沈纤纤摇一摇头:“回皇上,民女不知道。”   皇帝眉间褶痕更深,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自己的生辰八字,你都不知道?”   “嗯。民女并非亲生。”   “你不是三年前才做了沈家养女吗?”   沈纤纤点头, 小声回答:“是的,可是在那之前, 民女也是被捡来的。只知道今年约莫十六岁,大概生在春天。具体日期生辰, 臣女也不甚清楚。”   不知自己来自何处,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但眼下她不敢在这等小事上欺君。   皇帝看向她的眼神,已丝毫不掩饰其嫌弃。   这出身也太差了。   “好了, 朕知道了。你回去照顾小九吧。”皇帝站起身,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沈纤纤不敢多问, 应一声“是”,就施礼告退。   回到房中,看见晋王,她心底的惧意消散殆尽, 渐渐放松下来。但看他双目紧闭,犹自昏迷不醒,也不免暗暗悬心。   杜太医的话仍在耳边。她无比希望晋王可以早点醒来。有他在旁边,她才更有底气。   得知小九目前性命无碍,却不知要昏迷多久后,皇帝略坐一会儿,就起驾回宫。   魏淑妃被幽禁,陈皇后亲自抱着哭闹的小公主,哄了好一会儿,才在乳母的帮助下,将其哄睡。   刚放下婴儿,就听说皇帝驾到,陈皇后连忙亲迎。   “皇后不必多礼,过来陪朕说会儿话。”   在发妻面前,皇帝从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他一坐下,便以手撑额。   陈皇后体贴地帮他轻轻按摩头皮,软语温存:“皇上,小九怎么样了?”   关于晋王受伤始末,陈皇后昨夜便已尽数知晓。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何时能醒过来,还未可知。朕想办件喜事冲一冲……”   陈皇后手上动作微顿:“什么喜事?”   “他不是中意那个姓沈的吗?要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也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如就趁了他的意,让他们成亲。若是朕早些成全他们,或许也不会有这般祸事……”皇帝深深叹息,甚是懊恼,“但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想到小九躺在床上,除了尚能呼吸,几乎与死人无异,他胸口阵阵发堵。   “皇上决定了吗?”   皇帝缓缓说出自己的苦恼:“只是那个沈纤纤,出身实在太低了……”   “沈太妃的族侄女,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吧?”皇后忖度着问。   “不,还是太低。那个沈家,连个有功名、有爵位的都没有。他们家养女又能算什么好出身?”皇帝摆手,“朕琢磨着,想再给她找个义父义母,提一提身份,方不算辱没了小九。”   陈皇后轻轻点一点头:“也行,却不知皇上心里可有人选?”   皇帝沉吟良久,时而嘴唇翕动,时而缓缓摇头。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   “哦?谁?”   “栖霞郡主。”   ——   萧晟出事后,整个晋王府都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沈纤纤除了回去沐浴更衣以外,一直守在晋王身边。   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前来探视。   有些不太重要的,福伯直接做主给打发走了。而有些重要的客人,他则亲自领到晋王房内。   大皇子与四皇子结伴到来时,沈纤纤正在桌边打盹儿。   听到脚步声,她一个激灵,直接站起身:“两位殿下。”   “沈姑娘。”大皇子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   这是七夕之后,第一次看见她,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她眼圈微红、柳眉轻蹙,想到皇叔昏迷不醒,他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四皇子则一脸担忧地问:“皇叔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   “我们来带了一些珍贵药材,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十一岁的四皇子说着近前瞧了瞧皇叔。见其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只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匆忙转过头来。   晋王府也不缺药材,但沈纤纤还是勉强笑笑:“多谢殿下的好意了。”   “你不必太担心,皇叔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四皇子有些生硬地安慰,心里满是怅然。   上次在姑姑的寿宴上,还有人说,皇叔只是看中沈姑娘的美色。可见真是大错特错了,若非真心爱重,又怎会以命相护?   对于这半大少年的安慰,沈纤纤笑笑:“谢殿下吉言,但愿如您所说。”   “还有,三皇兄他即日就要去就藩,所以可能没空过来。他肯定也是关心皇叔的。”   沈纤纤只含笑点一点头。   这两天来探视的人很少,但让她接待最轻松的,无疑是四殿下。   大皇子忽然轻咳一声:“四弟,那灵芝怎么服用,你是不是要去跟管家交代一下?”   “啊?对。我忘了。”四皇子一拍脑袋,“我这就去。”   半大少年风一般离去。   见房中除了昏迷的皇叔,再无旁人,大皇子才压低声音道:“是魏家。”   “嗯?”   “魏淑妃授意,魏家人雇凶。不仅这次,上次宫宴上,多半也是魏淑妃。”大皇子尽量言简意赅,“不过你不必担心。皇叔出事,父皇震怒,已经狠狠收拾了。淑妃幽禁,老三就藩,魏尚书丢官,多半都跟此事有关。”   沈纤纤微怔一瞬,大概是因为有七夕宫宴之事在前,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震惊。只轻声说一句:“原来如此。”   “满月宴那天的事情,我想跟你说……”   大皇子话未说完,就听见脚步声,他只得飞快开口:“谢谢。”   他这声“谢谢”,短而急促,很快散在风中。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四皇子风风火火回来:“大皇兄,管家说,王府也有。”   “他们有是他们的,咱们的心意是咱们的。这道理你怎么又忘了?”大皇子神情温和,“好了,皇叔还得休息,咱们也不能长久打扰。”   四皇子一听,心说有理。两人略略叮嘱几句,就告辞离去。   晚间杜太医再次诊脉时,声称脉象平稳,情况基本稳定。但何时能醒过来,依旧是个谜。   沈纤纤连续守了一天一夜,渐渐体力不支。   福伯命人在床侧搭了长榻。   “沈姑娘,知道您跟王爷感受深厚,肯定不愿意回永春园安睡。可人不休息也不行。所以老奴特意让人在这儿搭了长榻,您也好稍微休息休息。”   沈纤纤眨了眨眼,略一思忖,也是,晋王为救她而受伤,两人又真心相爱、情比金坚。在这种时候,她即便是困极,也该坚守此地才是。   她深深地看了福伯一眼:“嗯,福伯说的是,想的真周到。”   福伯笑得谦逊:“哪里哪里,都是为了王爷。想必王爷醒来,也希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您。”   于是,当天晚上,沈纤纤就睡在了长榻上。   这场景跟她与晋王初见时,依稀有些相似。不过那个时候他身体康健,可不像现在这般身受重伤。   长榻自然比不得床舒服。但沈纤纤累得狠了,竟一夜睡到天亮。   简单沐浴更衣梳洗过后,她沿用老办法喂晋王喝药。   一通折腾下来,已将近巳时。   忽听闻皇帝宣她进宫,沈纤纤微微一惊:“可有说所为何事?”   “姑娘去了就知道了,不是坏事。”   内监笑得灿烂,沈纤纤却暗自不安。   第一次进宫,晋王陪同也就罢了。第二次时,偏出了事,差点折在宫里。现在又让她单独进宫,她不免暗暗担忧。   但圣命难违,没有她说“不”的资格。   沈纤纤坐马车随内监进宫。   皇帝一看见她,就直奔主题:“沈纤纤,朕想让你跟小九近日成婚。”   他这话一出口,沈纤纤有点懵:“皇上,不可。”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面色一沉,声音不自觉提高,“小九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差点没命。现如今,因为他伤重,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你竟然敢不愿意?你对得起他吗?”   虽然他也认为,沈纤纤配不上小九。但是他不同意是一回事,对方拒绝则是另外一回事。   沈纤纤脑海空白了一瞬,一脸的不可置信,心中充满了荒谬感。   皇上让她跟晋王成婚?   她如果是晋王真心相爱之人也就算了,可问题在于,她是假的啊。   但她又不能据实以告。皇帝曾直言,对她有杀心。若她再说明自己跟晋王只是作戏,只怕皇帝会立刻除掉她。   偏偏这种时候,晋王还昏迷不醒。   略一思忖,沈纤纤看起来诚恳极了,情真意切:“皇上,照顾王爷一辈子,民女当然心甘情愿。只是民女出身低微,又怎配嫁给王爷为妻?能一直服侍他,民女就心满意足了。而且,而且王爷还没醒,焉知他也愿意?”   她自忖这番话说的得体,记得皇帝第一次见她时,就很直白地说她出身低微,配不上晋王。   皇帝冷哼一声,对她的说辞,倒还勉强接受。他略微缓和了神色:“他都肯为你拼命,他能不愿意娶你?至于出身低微的事,你不必忧虑。朕已为你解决,领旨谢恩吧。”   他说着挥一挥手,立刻有内监上前,宣读赐婚圣旨。   沈纤纤呆愣一瞬,方知原来皇帝早就做好了决定,只是通知她一声罢了。   她心内暗暗叫苦。按说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能做晋王妃,是她的福气。但她跟晋王有约在先。再说,晋王也不愿意啊!   而且圣旨中提到昌平侯与栖霞郡主之女,又是谁?难道就是皇上在解决她的出身低微问题?   内监宣读完毕,皇帝慢悠悠道:“你的出身确实差,朕为你另找了一对养父母,就在外面候着呢。你们见一见吧!”   沈纤纤心里乱糟糟的,听到内监尖声高呼:“宣昌平侯、栖霞郡主觐见——”   一对夫妇缓缓走入殿中。   两人看上去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男的面容清癯,女的容貌秀丽,看上去极为般配。   沈纤纤进京已有一段时日,对京中权贵,也有了一些基本了解。   她曾听说过栖霞郡主,知道此人年纪不算很大,辈分却极高。   当年高祖皇帝打天下时,身边曾有一得力爱将。那人战死后,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儿。高祖皇帝将其接入宫中,收作养女,封为栖霞郡主。待她长大成人后,先帝亲自为她择婿,选的也是功勋之后。夫妻俩感情恩爱、不涉政事。   皇帝安排这对夫妻做沈纤纤的义父义母,可谓煞费苦心。   既考虑了辈分,又考虑了出身,还考虑利益派系。   “郡主,朕听闻你自从丧女之后,一直郁郁不乐。朕给你新找的女儿,可还满意?”皇帝脸上带着笑意。   栖霞郡主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皇上的安排,臣女又怎能不满意?”   她当然不能说不满意,尽管自己已气得不行。皇帝私下提出,她婉拒过,没拒绝掉,还能怎么办?   皇帝笑笑:“还附带了一个女婿呢,小九也算是你看着长大呢。做你女婿,可还使得?”   栖霞郡主勉强回答:“当然,是臣女高攀了。”   如果不是皇帝强按头,她都想骂人了。当她不知道呢?这个叫沈纤纤的,是萧晟从兖州带回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为了跟萧晟身份更般配,就硬塞给她做女儿。   她栖霞郡主是死了个女儿不假,可真不是什么人都要收!   但是面对皇帝圣旨,栖霞郡主还要做出一副欢喜不尽的模样来,主动上前,拉住沈纤纤的手,含笑道:“这便是我的女儿了?真是个乖巧灵秀的。”   见此事已成定局,没有回旋余地。沈纤纤只得竭力保持微笑。   “……既如此,婚期就定在后天吧。的确是匆忙了一些。不过,这也是事出有因。”皇帝一锤定音,“钦天监看过了,后天是个吉日。”   希望冲喜能有用。   事情定下,皇帝挥一挥手,令几人退下。   栖霞郡主拉着沈纤纤的手往外走。刚一出宫,就立刻丢开,用帕子擦拭着手指。   沈纤纤微愣,倒是想起晋王殿下来。不过王爷作戏,大概比这位郡主要高明几分。   栖霞郡主淡淡地道:“你之前既然住在晋王府,那这几天就还住着吧。大婚当天,从侯府出去也就是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怕侯府准备不周,怠慢了未来的晋王妃。”   自己的婚事就这样被定下,还附带着多出一对义父母。沈纤纤此刻心里乱糟糟的,见对方明显不喜自己,当然也没心情应付她,只随口答应:“也好。”   栖霞郡主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昌平侯正欲说话,却被妻子阻止:“没听人家说‘也好’吗?你还多舌什么?”   沈纤纤施了一礼:“郡主,侯爷,那我先告辞了。”   她得赶紧回去看看,最好王爷能快些醒过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栖霞郡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原以为对方会是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走了?   昌平侯皱眉:“皇上下的旨,怎么能让她再回晋王府去?就不怕皇上怪罪?”   栖霞郡主也有些心虚,但犹自强硬道:“皇上能怎么怪罪?让认女儿也认了。又没说非要住在咱们家。从咱们府上出嫁,已经是给她脸上贴金了。”   昌平侯没有说话,寻思着不管怎样,至少成婚前得把这个义女接倒侯府。   沈纤纤一回到晋王府,就有人迎上来。   或道贺、或疑问。   “恭喜王妃。”   “王妃怎么又回来了?”   沈纤纤胡乱点一点头,以作回应。直奔晋王床畔,低声请求:“你赶快醒过来吧,不然我可应付不了了。”   两人约定得清清楚楚,只是作戏。可现下这情况,已远不是她所能解决的了。   婚事已经定下,沈纤纤成了未来的晋王妃。接下来的两天里,她照顾晋王,比先前更加上心,一心盼着他能早点醒来,及时阻止。   可惜,直到大婚当天,萧晟都仍在昏迷中。 第28章 醒了 晋王醒了   晋王的婚事决定得仓促, 但皇帝并不想太过委屈了这个胞弟。   他下诏令礼部承办此事,又命人将嫁妆、婚服直接送到昌平侯府。——沈氏出身太低,恐怕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   昌平侯无奈, 只得数次请沈纤纤过府备嫁。   既然已应承下来,总要给皇帝、给晋王几分面子。   沈纤纤以要照顾晋王为由婉拒了好几次,眼看着王爷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侯府那边又一遍一遍地派人来催。她只得在大婚前一夜, 帮萧晟喂药之后, 才悄悄坐上昌平侯府前来接人的马车。   福伯等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颇为感动。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王爷肯对沈姑娘舍命相护,沈姑娘也没辜负了王爷的情意。   若说他一开始还对沈纤纤有些微词,那么现在也基本从心底接受了这个未来的女主人。   盼只盼王爷能早些醒来,那才叫皆大欢喜。   昌平侯府距离晋王府有一段距离。   沈纤纤坐在马车里, 掀开车帘的一角,映入眼帘的是沉沉夜色以及随行侍卫。   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要抽身,显然已来不及。   她索性将心一横, 罢罢罢, 反正这是皇帝下的旨,她推拒不得。若将来晋王苏醒, 追究此事,也怪不到她头上去。   届时或是两人找借口和离, 或是请他想法子安排她假死脱身。总归还有出路,又何必因此而头疼呢?   想通此中关节后,沈纤纤一扫连日来的心头阴霾,顿时轻松不少。   马车终于停下。   昌平侯府门口悬挂着的灯笼倾洒下暖红色的光, 照得侯府门口一片亮堂。   沈纤纤刚跳下马车,就有一个打扮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   “小姐可算是回来了,郡主这两天一直念叨着你。”   继而她又轻叹一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沈纤纤:“可惜郡主这两日身上不好,已经先歇下了,只能命我来等小姐。”   沈纤纤礼貌性地点一点头:“麻烦你了,不知嬷嬷怎么称呼?”   “……啊。”嬷嬷回过神,歉然一笑,“老身姓严。小姐生的好看,都把老婆子给看愣住了……”   这种话沈纤纤不是第一次听到,只轻笑一笑:“严嬷嬷取笑我呢。既是郡主已经歇下,那我今晚就不用去拜见了吧?”   “明日再见也是一样的。”严嬷嬷领着沈纤纤,边走边道,“咱们家的两位公子都不在京中,府上只有郡主和侯爷夫妻俩。如今多了个小姐承欢膝下,郡主也欢喜。”   要不是昨天在皇宫里与栖霞郡主打过交道,沈纤纤或许还能相信严嬷嬷这番诚挚的话语。   此时听对方睁眼说瞎话,沈纤纤只是乖巧一笑,表示知晓,别的也不多提。   对于栖霞郡主不喜欢她这件事,沈纤纤很能理解。莫名其妙被皇帝下令收人做义女,心里不乐意,实在太正常了。   如果不是圣旨压着,她自己也不愿意的。   严嬷嬷带沈纤纤进了一个精致的院落:“小姐将就着歇息一晚,明天早起还有得忙呢。有什么吩咐,只管小梅和小菊去做。”   “好的,辛苦严嬷嬷了。”   “小姐这话真是折煞老婆子了。”严嬷嬷笑得灿烂,又叮嘱几句后,才转身离去。   她并未直接回房,而是去了“早已歇下”的栖霞郡主的住处。   栖霞郡主正在剪烛花,听严嬷嬷进来,头也不抬,缓缓问道:“安排好了?”   严嬷嬷行礼回复,带着笑意:“安排好了。”停顿一下,她又评价几句:“倒是个可人疼的孩子,看着规规矩矩的,人也通礼数。当然,最主要还是生的好,老身瞧着颇有几分夫人当年的风采。”   她是栖霞郡主还未记事时就陪在身边的老人了,年纪大、资格老,说话有时也不太顾忌。   然而一听到这话,栖霞郡主顿时沉了脸,“噌”的一下将小银剪扣在桌上:“嬷嬷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她什么身份,也配与我母亲放在一处比较?”   严嬷嬷口中的夫人指的是栖霞郡主的生母。   栖霞郡主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个月大时,父亲又战死。她父母缘浅薄,但也听人提过,知道生母风华绝代,前朝灭亡后被赐给了她的父亲,生她时因难产而死,那年才刚满十八岁。   严嬷嬷见她动怒,自悔失言,忙赔笑道:“是老婆子说错话了。郡主莫怪,只是在灯下瞧着模样、身段,有那么一些相像。真细论起来,她跟夫人差得远呢。”   其实栖霞郡主的生母究竟是什么模样,严嬷嬷已经记不清了。毕竟佳人故去五十余年,她只记得那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可惜红颜薄命,唯一的女儿也没能继承几分她的美貌。   栖霞郡主缓和了脸色,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了,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嬷嬷快去休息吧。”   “是。”严嬷嬷施礼告退,缓行几步后,又想起一事,“郡主,闺房之事,用不用教……”   栖霞郡主轻轻捏了捏眉心,压下心头的燥郁:“真当我是她亲娘呢,连这种事都要我教?明日在箱底压一本册子就行。再说,晋王什么时候能醒都不一定,还闺房之事?”   严嬷嬷讪讪一笑,退了出去。   一想到自己奉旨新收的这个义女,栖霞郡主就觉得一阵心梗。   算了,等她明日从府中出嫁,以后不再来往就是。   这一晚,沈纤纤睡得并不踏实。   次日天不亮,她就被叫醒了。   梳头娘子和妆娘是宫里陈皇后派来的,给新娘子的梳妆,并不假手于昌平侯府的人。   沈纤纤坐在桌前任人摆弄,不停地听到夸赞声:   “王妃头发真好,又黑又厚,黑绸缎似的。”   “王妃的肌肤真好……”   ……   沈纤纤听她们左一声“王妃”,右一声“王妃”,心情格外复杂。   今日之后,她就要变成晋王妃了,就当是从现在开始适应吧。   王爷的婚礼极为繁琐,但因为他昏迷不醒,礼官适当减少了一部分步骤。   迎亲的是礼部官员以及王府长史。踢轿门之类的,也由旁人代劳了。   甚至连拜堂,都是由晋王的异母妹妹华阳长公主代替。   不过对于顶着红盖头的沈纤纤而言,跟谁拜天地不是拜呢?   作为新婚夫妇的婚房,晋王的房间被稍微装饰了一番。   原本素雅的床幔,换成了大红色的百子千孙帐。窗纸上也贴着喜庆的“囍”字窗花。不远处的桌上,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刚刚点燃。   华阳长公主用喜秤帮新娘子掀掉了红盖头,微微含笑:“嫂嫂。”   沈纤纤抬眸,回之一笑:“长公主。”   但她心里却笑不出来,从今天起,她就是这位长公主的嫂嫂了呢。   ——虽然不知道会做多久。   新房内还站着荣安县主尤凤仪以及几个皇子公主。   京城习俗,在新婚当晚,新郎的晚辈子侄会在新房中向新人送上祝福,称之为“暖房”。   皇帝看重晋王,虽然是冲喜,但也不想太委屈他。因此就打发儿女们前来。   在四皇子的催促下,居长的大皇子终于上前施礼,目不斜视:“愿皇叔、皇婶,幸福恩爱,平安喜乐。”   沈纤纤道一声多谢,示意喜婆子奉上喜封。   大皇子迟疑着接过,眼睑垂下,遮住眸中情绪。   接着是容貌极美、宛若女子的二皇子。他只淡淡地说上一句:“百年好合。”   三皇子不在,四皇子则诚恳的多:“愿皇叔早些康复。”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儿女双全、不、儿孙满堂。”   间或有一两声轻笑响起。   几个小公主也纷纷说一些吉利话。   沈纤纤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了不少。   然而,这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荣安县主打断。   尤凤仪一脸愤愤不平:“要不是你,小舅舅怎么会躺在这里?魏家也不会遭祸。”   她连续几日都被母亲元嘉长公主拘着,不能出门。直到今天,晋王大婚,她才得以出来。看到小舅舅昏迷不醒,而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却风风光光做晋王妃,她真的气坏了。   沈纤纤柳眉轻挑,淡淡地问:“所以你就这样跟你舅母说话?”   魏家遭祸是罪有应得,怎么能怪她?怪她没有乖乖被魏家杀死,从而连累了晋王吗?   “你……”尤凤仪气急,心想,你算哪门子舅母?不对,现在不能这么说了。毕竟是皇帝舅舅赐的婚。   “我怎么了?我难道不是你舅母?不是皇上钦封的晋王妃?魏家遭祸,是他们行事不当,皇上才下旨惩罚,莫非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决定?”沈纤纤放缓了语速,摆出一个好心长辈的姿态,“你年纪还小,又是晚辈。这话对着舅母说,舅母可以不跟你计较。但要是传到皇上的耳中,可就不好了。”   这一刻,她感觉晋王妃这个身份,在教训人时还挺有用。   尤凤仪气得脸颊通红,却偏偏反驳不得。   大皇子皱眉轻斥尤家表妹:“不得对晋王妃无礼。”   沈纤纤大度一笑,温柔极了:“算了,我毕竟是长辈,又怎会与她计较?”   果然,尤凤仪不止脸颊,连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大皇子暗暗点头,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心想,沈姑娘说的极是。   细想起来,她面对任何敌意,似乎都能从容应对。   毕竟晋王现下情况特殊,众人也不便久留。各自说上几句祝福话后,就被喜婆请了出去。   先时还有些热闹的洞房,立刻安静下来。   沈纤纤在丫鬟的帮助下,除去头上凤冠,换回自己衣衫,又洗手净面。   一通折腾下来,仿佛她今天只是唱了出大戏。但房内的布置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确已奉旨嫁给晋王,成了晋王妃。   ——尽管晋王自己还不知情。   晋王妃沈纤纤,在她的新婚当夜,帮晋王萧晟喂药后,在长榻上睡了一晚。   次日清早丫鬟帮她梳头时,发髻选的是时下妇人最常梳的凌云髻。   “王妃可还满意?”   沈纤纤看一眼凑到跟前的镜子:“满意。”   能不满意吗?不满意也不能再换成姑娘发式。   “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夫人都爱凌云髻,可谁都及不上咱们王妃好看。”   这小丫鬟是福伯新派给王妃的,名叫忍冬,手脚麻利,说话也甜。   跟初一完全不同。   说到初一,她中短箭的毒后,祛毒疗伤,也昏迷了几天,近来才渐渐恢复一些。   晋王大婚后的第二日,初一带伤跪在沈纤纤面前:“初一失职,保护不力,致使王爷重伤。请王妃降罚。”   她右肩的伤口处犹自有血迹渗出,脸色惨白,嘴唇干裂。   沈纤纤想到那天她拼命杀敌的情形,又哪忍心过多苛责?   于是,她轻声道:“说什么降罚不降罚?你先好好养伤吧。”   “身为暗卫,保护不利,就是失职。请王妃降罚。”初一仍跪伏于地,额头抵着地面。   沈纤纤略一思忖:“这样吧,你既是王爷的暗卫,奖罚也应该由王爷决定。等王爷醒来,再说此事可好?”   初一沉默不语。   一旁的福伯轻咳一声:“王妃说的有理,等王爷醒来再处置也不迟。”   初一思索了一下,缓缓站起身。   沈纤纤感觉自己这个晋王妃比较虚,也做好了随时让位的准备。   因此当管家福伯向她请示府中内务时,她并不多拿主意,只微微一笑,神情略带怅然:“一切循旧例就好,不必事事问我。九郎现在还昏迷不醒,我想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着他,照顾他。”   福伯沉默了一瞬,愈发感动。   王妃不恋权柄,一心记挂王爷,果真重情重义。   当晚,重情重义的晋王妃继续给晋王喂药。   这些日子下来,她已习以为常。漱口过后,含一口药凑到晋王唇边。用嘴分开他的唇,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再将药度进去。   小丫鬟忍冬在旁边看得面红耳赤。明知道是在喂药,可仍看得心脏怦怦直跳,脸颊也一阵发烫。   沈纤纤又含一口药,走到跟前,低下头,唇瓣摩挲,缓缓分开萧晟的嘴唇。刚一伸舌尖,眼角的余光却不期然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睛,近在咫尺。   晋王醒了?!   沈纤纤脑海空白了一瞬,喜悦瞬间涌上心头。她无意识吞咽了一下,竟将含在口中的汤药不小心咽了下去。   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口中。但这会儿她顾不得这些,迅速抬头:“你可算是醒了。”   随即她心内又生出浓浓的尴尬,有心想解释一下:“我这其实是在帮你喂药。”   并没有想趁你昏迷占你便宜的意思。   还有成婚的事……   然而下一瞬,她却听到晋王问:“你是谁?本王怎么会在这里?” 第29章 失忆 你以前都叫人家卿卿的   晋王萧晟一清醒, 就感觉情况不太对。   眼皮仿佛有千钧重,睁也睁不开。黑暗中,其他感官似乎变得更加灵敏。   鼻端隐约能嗅到浅浅淡淡的香味, 口中却极为苦涩。   突然一个柔软的事物分开了他的嘴唇。   他心中一惊,猛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秋水盈盈、横波滟滟的眼眸。   两人视线交汇, 对方抬头, 蹭的后退:“你可算是醒了。”   声音甜腻, 带着些欢喜, 又透着一丝丝委屈。   萧晟眼神微动了一下,意识到方才分开他嘴的,应该就是她的唇。   这女子不过才十六七岁年纪,梳着妇人发髻,肌肤似雪, 眉目如画,容貌生的不错。但她一个有夫之妇, 怎么能对他做出这种事情?   “我这其实是在帮你喂药……”   萧晟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谁?本王怎么会在这里?”   他视线微移,认出这装饰奇怪的房间是他在王府的卧房。   只是他天青色的床帐什么时候改成了这样?窗户上贴着什么东西?   而且他不是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吗?他记得自己带着赵元帅的遗骸, 率领将士们回京。中途旧伤复发, 改马为车,权作休养。   怎会一睁眼, 就已回到了王府?   还有这么一个胆大的女子,竟对他行此不轨之事?   晋王昏迷数日, 声音虚弱而不失清冷。   沈纤纤听后,怔了一瞬,只当他仍在作戏,就娇笑一声:“九郎, 你真讨厌,人家是你的卿卿啊。”   丫鬟忍冬短暂的愣怔后,忙不迭高声报喜:“太好了,王爷醒了!”   黑夜里,丫鬟惊喜的声音很快引来众人的注意。   也不过须臾之间,守在外面的郭明、正好在院中巡视的福伯等人就匆忙走了进来。   一看见清醒的王爷,福伯满脸笑容,却忍不住掉下泪来:“王爷,您可算是醒了。这些天,真把大伙儿担心坏了,尤其是王妃……”   他又忙不迭吩咐:“快,快去请太医。”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福伯是王府管家,跟他时间不短。只是说的话,为什么突然就听不懂了?   “什么王妃?”萧晟尝试着坐起身子。   注意到晋王这动作,沈纤纤默默递了个引枕。她寻思着,王妃这件事由别人帮忙解释,可能效果会更好一些。   萧晟瞥了她一眼,并没有接。   视线掠过自己肩头的伤处,萧晟心内疑惑更重。他身上只有一处箭伤,不记得左肩什么时候伤到了。   福伯“啊呀”一声:“老奴也真是的,欢喜得忘了。王爷还不知道吧,皇上被您和沈姑娘的真情所打动,已经下旨为你们赐婚。现在沈姑娘就是晋王妃了。”   他满眼期待地看着王爷,心想王爷得偿所愿,肯定开心。   沈纤纤适时地冲晋王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听到没?皇帝下旨赐婚,不关我的事。   萧晟惊讶皱眉,福伯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到一块,好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沈姑娘?真情打动?赐婚?哪个沈姑娘?”   他今年十九岁,姓沈的军士倒是认得两个,哪认得什么沈姑娘?   莫非就是眼前这个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萧晟目光不由地落在沈纤纤身上。   黛眉绿鬓,瑰姿花颜,确实美得惊心动魄。但是她声音娇柔、举止轻佻,一看就不是贤良淑德之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丝丝媚意。   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福伯微愣:“还哪个沈姑娘?不就这一个吗?”   王爷怎么了?这还用问?莫不是骤然得知已娶心上人为妻,欢喜傻了?   沈纤纤心内疑云渐起。晋王不像是在故意和人说笑,倒像是真的不知道她一样。   他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而古怪。   她心思微动,试探着问:“九郎,你这是什么反应嘛?难道你不认得人家了?还是不高兴跟人家成亲?”   声音娇滴滴的,语气也格外亲昵。   萧晟心里不由地罕见地生出一丝慌乱。现在的情况貌似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抬眸,目光幽远,语速极缓:“本王认得你吗?”   他在自己十九年的记忆里,快速搜寻了一遍,确定并没有眼前这个女子。   她这种相貌,他若见过,定然印象深刻。   可福伯总不至于联合外人对他说谎。   到了这个时候,沈纤纤基本确定,大概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因为有外人在侧,她只能依着平日行事作风,做出一副失望伤心的模样来:“九郎,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你说你认不认得我!”   福伯和郭明对视了一眼,齐齐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王爷,可不能这样说。”福伯皱眉劝诫,“这些天王妃为了你,几乎是不眠不休。你说这话,就伤她的心了。”   他身后的圆脸侍卫也一脸赞同地点头附和。   “本王真不认得她。”萧晟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我还纳闷呢,一睁开眼,肩头多了伤,还多了个王妃……”   “怎么连肩头的伤都不记得了?这不是您为了救王妃……”   萧晟脑海里的某个猜测一点点变得清晰,心底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他轻声问:“今天是哪一日?”   “七月二十。”   萧晟眉峰蹙得更紧了。他率军班师回朝时,已是八月底,又怎会倒回到七月去?   伤口处还隐隐作痛,不是在做梦。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福伯补充一句:“王爷,您昏迷了整整五天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冲喜起了作用。   “现在是哪一年?”   福伯不明白王爷为何这样会,但还是如实回答:“泰启十六年,怎么了?”   萧晟眉心剧烈跳动了一下:“十六年?!”   他六岁时,一母同胞的皇兄登基,次年改元,称泰启元年。十二年春,西南叛乱。他随着赵元帅前去平叛,并于当年秋天班师回朝。   现在竟是泰启十六年,也就是说,他有四年的记忆都是空白。   这无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沈纤纤觑着他的神色,小声试探:“九郎以为,现在是哪一年啊?”   晋王没有接话,只吩咐福伯:“去请太医。”   沈纤纤柔柔一笑,眉梢眼角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妩媚:“已经请了,你刚醒过来就去请了。”   萧晟唇线紧抿,没有作声。   不是故意不理会,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容颜绝丽的王妃。   杜太医来得很快。   听闻晋王清醒,他悬着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差点以为王爷会昏迷一辈子呢。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杜太医匆忙上前,关切询问,“王爷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杜太医。”晋王放下手上的邸报。——这是他方才命人去他书房取的。   他知道自己习惯,会收集累年的邸报。此番出事,这个小习惯,倒是能帮他简单快速地了解一下这四年中的朝廷大事。   “别的还好,只是有些事,记不太清了。”萧晟缓缓说道。   沈纤纤睫羽轻颤,低呼出声:“怎么会这样?太医,这可怎么办呀?”   她心里却想,果然如此。怪不得他只同福伯说话,看她时完全是在看陌生人。   杜太医收回诊脉的手,神色凝重,良久才道:“这倒有些麻烦了。不过还好,王爷先前伤在后脑,永远昏迷不醒,或者变成痴傻都有可能。现如今只是记不清一些事,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果不影响正常生活的话,其实也不是很要紧的。却不知王爷哪些事情记不清?”   晋王深知讳疾忌医的道理,因此也不隐瞒,淡淡地道:“从泰启十二秋到现在,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本王都不记得。”   杜太医神情微顿,忖度着说:“人的记忆,还真不好说。若是没有别的方面的不适,不如给王爷开几贴药先吃着。或许过几天,就都想起来了?”   萧晟眼神略动了一动:“也好。”   杜太医前去开药。   而沈纤纤则坐在晋王床畔,泫然欲泣:“九郎,那你岂不是把我给忘了?我们如何相识、相知、相恋、相守,你是不是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道晋王究竟是什么情况,将来又作何打算,但眼下既有外人在,她也只能先尽职尽责,将戏作下去。   等到了无人之时,再作别的计较。   女子一双翦水秋瞳直直地望着他,眼尾隐隐有些发红。她声音娇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似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哭诉。   萧晟的脸色瞬息间精彩纷呈。   他生母早逝,对其仅有的印象,是母后温婉贤淑,却时常因为父皇宠爱其他女子而默默垂泪。稍微长大一些,他也曾想过,自己将来若不娶妻也就罢了,若要娶妻,定要娶个温柔和顺的女子,一生不负。   十九岁的他,委实无法想象,自己竟然会在二十三岁时对这样一个娇媚女子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还为了她身受重伤,失去四年记忆。   偏偏她还又目光盈盈,轻轻唤了一声“九郎——”   情真意切,百转千回。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这位姑娘……”   “姑娘?”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神伤,“你以前都叫人家卿卿的!”   萧晟:“……” 第30章 坦诚 我们是假的   听到这边动静, 正在招待杜太医写药方的福伯立刻扭头看过来。   他出言宽慰:“王妃,王爷不是因为受伤才失忆的吗?又不是故意忘记,不能怪他。”   沈纤纤适时垂泪, 十分的善解人意:“我知道,只是心里难受罢了。”   她甚至还勉强勾起唇角,含笑带泪, 故作坚强:“我不该计较这些的, 只要他能醒过来, 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记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此一来,福伯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倒对这位年轻貌美的王妃越发同情。   一对爱侣,感情深厚,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 对方却突然忘记自己。这种打击,搁谁身上受得了啊?   福伯暗叹一声, 颇为唏嘘。继而又转向晋王,极为诚恳:“王爷, 你以前确实是这么叫王妃的。”   乍然变得生疏冷漠, 也难怪王妃伤心。   一旁的郭明非常认真地点一点头,出声附和:“嗯, 是的,王爷, 我可以作证。”   新来的丫鬟忍冬之前不在跟前伺候,但这会儿见状,深受感染,也跟着一本正经点头。   萧晟抿了抿唇, 颇觉一言难尽。   “卿卿”这种亲密甜腻的称呼,二十三岁的他是怎么叫出口的?叫就叫吧,还让外人都知道?   “卿卿”此刻在他床畔,他一抬眸就能看到她。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睫羽轻颤、眼角微红。   他刚醒过来时,她声音娇媚、言语轻佻,让人心生不喜。可看见她半哭不哭,楚楚可怜,心里又莫名有些难安。   倒像是他欺负她了一样。   萧晟轻咳一声,压低了眉毛,艰难改口:“卿卿,本王的确不记得如何跟你相识,也不记得平时怎么相处……”   他刚一开口,对面女子一双美目立时就泛起了水光。   萧晟突然一阵头疼,心尖也隐隐发酸。   搞不懂,二十三岁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莫非真是色令智昏?怎么会招惹这么一个女子?   一心报效朝廷不好吗?   郭明连忙打圆场:“王爷,您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啊,我可以告诉您。您跟王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场……”   他是王府近卫,长得喜庆,功夫不错,平时在晋王面前颇有一些脸面,说话行事也胆大。   然而萧晟只淡淡地拂了这个圆脸侍卫一眼:“你是谁?”   ——尽管这样询问,但他也能隐约猜到几分。看这侍卫年纪不大,说话随意,而且进得他房内无人制止,多半是他亲随。   郭明一噎,轻拍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忘了,我是三年前才到王爷身边当值的。王爷这四年的事都不记得,当然也不认得我。”   他举止滑稽,沈纤纤忍不住轻笑,桃花眼里流淌出丝丝笑意。   郭明觉得自己跟王妃同病相怜,很能体会她的失落,肩头担子霎时间仿佛又重了几分。   他挺直胸膛,口齿清晰:“不过这都不重要,王爷现在重新认识也不晚。小人郭明,王府守卫,王爷亲随。今年五月下旬跟着王爷前往兖州,六月初二的夜晚,亲眼目睹王爷跟王妃一见钟情的全过程……”   “兖州吗?”萧晟一怔。   他方才查看邸报,粗略扫过,有提到他今年奉旨去兖州暗查鲁王萧罡毅之事。   六月初二也没过去多久,就已感情深厚此情不渝了吗?   不过若说一见钟情,她的确有那种让人一眼就为之心动的美丽。但他自小长在宫廷,见过太多美人,自认为并不看重美色。又怎会一眼就定终身?   福伯送杜太医出门,听郭明提起兖州之行,也暗暗好奇。   只知道王爷跟王妃是一见钟情,却不曾听说具体细节。   回想起当日旧事,沈纤纤眼皮一跳,含笑看向郭明,低声制止:“这个就不必细说了吧?”   半夜投奔,自称仰慕已久,还挺尴尬的。   “为什么不能说?”郭明挠了挠头,有些不解,王爷还问了呢。王妃不是想让王爷记起来吗?   “我记得王妃当时说,王爷平定西南叛乱,立下不世之功,救西南百姓于水火,是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郭明对晋王妃的这番说辞印象极深,不自觉便复述出来。   “王爷听了很感动,当即就决定留下王妃,这肯定是因为将王妃视作了知己啊。”   ——虽然他和弟兄们悄悄讨论,一致认为王爷是看中了王妃的美貌。   沈纤纤浅浅一笑,半提着的心慢慢放下。还好,郭明没把前半段给说出来。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心中满是不可思议。因为这番颂扬,他就对一个女子动了心?   他的记忆停留在从西南边境回京的途中,目前的认知还是功劳属于全体将士,他只是其中一员。   四年后的他就已经浮夸到这种地步了吗?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我一点一点说了吧?京城里谁不知道呢?好家伙,王爷对王妃,那真是没得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郭明现下回想起来,还不停地咂舌,“每到一个地方,王爷都给王妃买衣服、添首饰。王爷以前最不耐烦坐车,但是为了陪着王妃,连马都不骑了。小心翼翼的,就把王妃抱上车,生怕她累着……”   晋王眼眸低垂,眼角余光扫过自己的手。这双手执过笔、握过刀。   但是把一个女人抱上车?搭把手扶一下都不行,还非得抱?   这真是二十三岁的他会做的事?   可是面前这个圆脸侍卫看起来诚恳极了,旁边的福伯和丫鬟也不出一言反对,反而时不时地点头附和:“确有此事。”   萧晟倒也不会认为他们联合起来欺骗他,只是非常的费解。   他这四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晋王性子清冷,对女色没半分兴趣。一直认为有这闲情逸致,还不如多替朝廷效力。先前有女子当街拦路告白,他连瞧都不愿瞧一眼。这才过去四年,就直接变成了个多情种子?   他觉得,他大概需要好好冷静一下,或许可以从书房中寻找答案。   双目微阖,萧晟睫羽半垂:“本王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郭明正说得起劲,听闻此言,止住话头,道一声“是”施礼退下。   “老奴去吩咐他们煎药。”福伯也悄悄退了出去。   沈纤纤则站起身,嫣然一笑:“九郎,那我服侍你安歇?”   晋王眼神微动,又来了,竟然叫他九郎。   他排行第九,受封晋王。天底下只有皇帝皇后私底下唤他一声“小九”,其他人谁不是恭恭敬敬称他“王爷”。他二十三岁时,居然能允许一个女子用这种情致绵绵的语气唤他“九郎”?   但现在他首要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她说要服侍他歇息。   萧晟略一沉吟,尽量温和了神色:“卿卿连日来照顾本王,甚是辛苦。自去休息就是,本王可以自己安歇,就不麻烦卿卿了。”   ——万事开头难,第一声“卿卿”成功说出口,后面的就容易多了。   就把这个昵称当成是她的名字,也无不可。   却见王妃眨一眨眼:“自己安歇?”   晋王轻轻颔首:“嗯。”   他醒来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左肩刀伤,并无其他不适。   在军营打熬几个月,日常起居不需别人伺候。   然而他却看到王妃眼圈一红,翦水秋瞳中流露出明显的委屈:“那你是想把人家赶出去了?”   “嗯?”   “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我为了方便照顾你,都是在长榻上胡乱凑合。你现在刚一清醒,就让我自去休息,不是要把我给赶出去是干什么?”   女子声音低婉,隐带控诉。   萧晟眼皮狠狠一跳,感觉自己仿佛负心薄幸、十恶不赦。   若依着他平日行事,有女子在他面前含泪泣诉,他哪肯理会?连给个眼神都欠奉。但眼前这个人,据说是他两情相悦的意中人,是他新婚妻子,自然不能用老法子。   他沉默一会儿,耐着性子:“本王并无此意,只是看卿卿辛苦,想让你好好休息。不然你留在这里,我先去书房看一看。”   四年记忆一片空白,这让他有种罕见的无力感。   他迫切地想要对这四年多一些了解,多一些掌控。   “诶……”沈纤纤正欲说话,却见晋王已起身,披衣下床。   无须别人帮忙,他迅速整理好衣衫,匆匆离去。   动作之快,令沈纤纤瞠目结舌。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爷似乎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夜风微凉。   晋王缓缓吐一口气,依着记忆,直奔书房。   既然收集邸报的习惯还保留着,那其他的习惯,极有可能也没太大改变。   唔,或许不能说的这样绝对。男女之情方面,不就发生了惊天转变吗?   一想到男女之情,他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卿卿”的面容。   轻咳一声,驱走心中杂念。萧晟点燃蜡烛,借着烛光打量书房。   和记忆中大致相同。这种熟悉感让他心里的烦躁减轻了不少。   果然,信件摆放、书籍位置,都与先时没太大差别。   他缓缓坐在书桌前,右手微动,打开抽屉。   有一沓文书稿件。   能留下来的,自然是不怕人看的。   萧晟闲闲翻看,有自己写的,也有别人写给他的。   看着来往信件,陌生之余又隐隐有一点熟悉。   他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自己写信时的情形。   另外还有若干奏章废稿。   四年过去,他依然掌管京中禁军。皇兄还没点头同意他去就藩,现如今他仍在京城襄理朝政。   这些年插手处理的事情不少,很明显皇帝对他仍然极为倚重。   萧晟视线微转,目光落在一封被皇帝批阅过的奏章上。   这是他上书请求娶沈氏为妻的奏折,里面提到沈氏虽出身寒微,但志向高远,性情纯善……   在萧晟的记忆中,他写奏折的次数并不多,一般有事就当面陈述了。上一次写奏折还是在西南边境时,给皇帝呈报战事。言简意赅,直接道清情况。   怎么眼前这个请求赐婚的奏章这样冗长?   他居然花了大量笔触来形容沈氏有多么美好,两人感情有多么深厚,希望皇帝可以成全。   皇帝的回复则简洁有力:“沈氏出身低微,不堪为配。此事朕不准也。”   萧晟眼眸微眯,这的确是他字迹,做不得假。这样看来,在他为了救“卿卿”而受伤后,皇兄被两人感情所打动,更改主意,为他们赐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在二十三岁的他眼里,“卿卿”真有这般好?   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这个刚生出的念头,又让他心里有点异样。   将奏章搁置一旁,萧晟又随手翻阅,待看清这薄薄一沓纸上所书为何时,他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气血上涌。   这一沓纸,有二三十张。   每一张上都是一首抒发男女深情的诗。   这也就罢了,每一张纸的右侧都有一行小字:赠卿卿。   纸张的左侧则是日期落款。   萧晟每张翻看过去,从七月中旬直到八月十五。   他扶着额角,身子微微靠后,心情极为复杂。   这是他亲笔手书,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但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还一次性抄录一个月,落款写不同日期,这是打算一天送一封么?   或者说,在他出事之前,已经送出去很多封了?   烛火微晃,他的脸庞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眼神晦暗不明,心里却在数次震惊之后,不得不逐步接受这个事实。   他在二十三岁这年,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之后做了许多之前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夜中安静,晋王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好久。终是站起身,向卧房而去。   ——   晋王离开之后,沈纤纤犹豫了一瞬。她没有返回永春园,而是让忍冬进来,帮忙拆散发髻,卸下簪环,又重新漱了口,再次洗漱。   看了看桌上沙漏,约莫着已经接近亥时了。   还不知晋王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人多,她仍不忘作戏。但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悄悄向晋王坦诚。   两人由假装真爱变成被赐婚的夫妻,这是皇帝下旨,并非她能决定。但如今晋王不记得两人之前的约定,她若一味隐瞒,那将来等他恢复记忆,可就不好说清了。   只是这件事,须得避过旁人。   沈纤纤斜靠在长榻上,默默思索着此事该如何开口。   忽听房门吱呀一声,接着是忍冬惊喜的声音:“王爷,您回来了?”   沈纤纤抬头望去,果真看见晋王的身影。他只轻轻“嗯”了一声。   还以为他今晚去了书房就不回来了呢。   这样也好,何不就此利用机会?   沈纤纤打起精神,扬声吩咐:“忍冬,你快去睡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是。”忍冬也不多话,立即退下。   王爷王妃新婚夫妇,哪用得着她在跟前伺候?   房中只剩下了晋王和晋王妃。   萧晟瞥了一眼长榻上的佳人。   身姿窈窕,长发逶迤,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   她原本赤脚躺在榻上,这时掀被下床,雪白的双足踩着嫩绿色的绣鞋,越发显得脚踝白腻。   萧晟一怔,迅速移开了视线。   估摸着忍冬已走远,沈纤纤才问:“九郎,你去书房这么久,想起什么没有?”   女子笑意融融望着他,眸中满是期待。   萧晟双目微阖,不与她视线相对:“没有。”   “啊……”沈纤纤不免微觉失望,“你我之间的事,也不记得了吗?”   如果他能回想起,那就不用她说了。   听她语气中有遮掩不住的失望,萧晟抿唇,没有作声。   沈纤纤咬一咬牙:“既然你想不起来,那我索性跟你照实说了吧,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感情深厚的爱侣,都是假的。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个……”   “王妃,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沈纤纤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传来福伯略带不满的话语。   下一瞬,一向知礼的福伯竟直接推开了房门。他手上还端着一碗药,正一脸责备地看着她。   沈纤纤一惊:“福伯,你怎么在外面?”   她说话声音不高,这必须是在外面刻意倾听才会听得到吧?   所以福伯是在偷听他们讲话吗?   福伯皱着眉:“幸好刚才就在外面。不然还听不到这些混账话呢。”   这药是根据杜太医今晚新开的药方而熬的。厨房的人熬好之后,要送给王爷。   福伯得知王爷同王妃单独在房内,怕下人贸然闯入坏人家夫妻好事,就接过了药碗,主动揽下此事。   敲门之前,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唯恐时机不当。哪想到竟听见王妃说这种话语?   沈纤纤皱眉:“福伯,你……”   福伯摇一摇头,脸上尽是失望之色:“论理,王爷和王妃之间的事,老奴不该插手。但是王妃,你这么做是不对的。王爷他因为你才会受伤,不记得旧事。你怎么能因为这个,就全盘否定他对你的感情呢?他为了你,差点失去生命,你竟然说他对你一点情意都没有?”   “不是,我……”沈纤纤下意识就要解释,但想到答应晋王的,作戏要彻底,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两人的真实关系。   她只能吞下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改口:“对,你说的对,我不该说这种气话。” 第31章 哄人 哄人手段多的是   萧晟一怔, 微抿嘴唇,心想:原来是气话。她的气性还挺大。   见王妃及时认错,态度良好, 福伯的不满稍微淡去一些。   他定一定神,温言劝导:“王妃,不要怪老奴僭越, 只是这事你确实做的不太地道。是, 王爷不记得你了, 你心里难过。这大家都能理解, 但你也不能说这种气话啊。你也不想想,王爷是因为谁才会孤身犯险、受伤失忆?他要是对你没有情意,会为你这么拼命?”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要不是她记忆不差,清楚记得自己和萧晟之间的种种过往。沈纤纤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晋王救她, 是为义气,是为承诺。但他们两人真的不是爱侣啊。   可偏偏其中内情, 又不能说与外人听。   沈纤纤心内欲哭无泪,却不得不作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她微微一笑, 甚是诚恳:“是, 福伯你说的对,此事是我不好, 以后再不这样了。”   “这才对嘛。”福伯叹一口气,继而又看向晋王, 语重心长,“王爷,听老奴一句劝。你别怪王妃,她心里也苦。你们俩人之前感情那么深厚, 你说你一下子就不记得了,还对她冷冷淡淡的。她一时之间,怎么接受得了?”   起初对于这个王妃,福伯只知道是王爷的心上人,日常伺候,从未有一丝怠慢。王爷因王妃而受伤时,他也曾暗自怨怪迁怒。但是王妃连日来在病榻之前照顾,谨慎细心。又有皇帝下旨赐婚,名正言顺。他内心深处,已渐渐接受了这个王妃。   王爷今年二十三岁,难得见他对一女子上心,而且这女子还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福伯作为跟随晋王多年的老人,由衷地希望他们夫妻可以恩爱和睦,早育麟儿。   短短片刻之间,萧晟的心情经历了几起几落。也就是说,他们确实感情深厚,而她因为他在失忆之后态度冷淡,才会负气否定两人感情?   她竟如此感情用事,真是麻烦。   可这麻烦,又是二十三岁的他,自己招惹的。   他总不能因为不记得了,就不承认。   萧晟喉结滚动了两下,稍一沉吟,缓缓说道:“福伯尽管放心,本王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做。”   他已打定主意,该担的责任自会担起,绝不做负心薄幸之徒。   福伯面露欣慰之色:“这就好,这就好。”   沈纤纤脸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叫苦不迭。   好什么呀?若没有福伯横插一脚,说不定她已经把真相和盘托出了。   “那,老奴就不打扰你们了。”福伯笑笑,“王爷用了药,就跟王妃早点安歇吧,老奴告退。”   沈纤纤笑得甜美温柔:“福伯慢走。”   待福伯的背影刚一远去,她脸上的笑容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容颜绝丽,眉目含情,此时倏无笑意,竟隐约流露出一些清冷之态。   萧晟轻咳一声:“你放心,虽然以前的事本王不记得,但是……”   沈纤纤抬眸,做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踱至门口,轻轻打开门,向外张望。   夜色沉沉。   看不见外人的身影,看来福伯已经走远。   她这才重新关上门,回头看向晋王:“你刚才要说什么?”   萧晟神色一顿:“我说,就算我记不得旧事,也不会委屈你。”   “不用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我们本来就是假的,是作戏给别人看的。刚才顾忌福伯,我才说那是气话。事实上福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的话你也不必当真。”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她特意压低了声音,为显郑重,也不再捏腔拿调。   灯光下,女子神情平静,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妩媚娇俏?   萧晟的视线自她一开一合的红唇上移开,脑海里忆起的却是自己刚醒过来时的场景。   她自称是在给他喂药。   再想到方才在书房看到的请求赐婚的奏章,以及那一沓没送出去的情诗。   左肩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假的?怎么可能?   心知她多半还在气头上,气他那句“就算不记得旧事”,萧晟捏了捏眉心,有些生硬地安抚:“好了,卿卿,本王知道了。”   虽不喜她使性子,但终究是他自己找的,只能先受着。   沈纤纤柳眉轻扬,有些意外:“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她本以为这样大的事情,要费好一番口舌的。   萧晟点一点头,随口回答:“嗯,相信。”   沈纤纤本要问他下一步怎么打算,见他这般回应,不由地皱眉:“你没信?我是跟你说正经的。咱们是假的,作不得真。”   萧晟与女子打交道不多,但曾听人说过,如果对方在气头上,不要与之争论。   因此他也不多话,只简单应两句,尽量诚恳:“嗯,你说的是。”   沈纤纤呼吸一窒,感觉胸口莫名发堵。怎么觉得他就是在随口敷衍呢?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你说笑?”   “没有。”萧晟坐在桌边,他端起一碗汤药,一饮而尽,又快速漱了口。   “我说的是真的。”沈纤纤快步走到他跟前,在对面坐下,“我没理由跟你撒这种谎。”   萧晟静默一会儿,眼神略动了一动:“那你倒说说看,本王有什么理由找你假扮心上人?”   “挡桃花。”沈纤纤脱口而出,“你说总有人给你身边塞女人,你烦得很。有我在,方便拒绝。”   当日在兖州沈家,他就是这样跟她说的。   萧晟眉梢轻挑,声音淡淡:“挡桃花?别人送女人,直接拒绝就行。还用着特意找个女人帮我挡吗?”   还天天给这个“挡桃花”的“工具”写情诗,上书请求皇帝赐婚,甚至为了她差点丢掉自己的性命?   沈纤纤噎了一下:“可你的确是这么说的啊。”   她思绪急转,试图再找些理由来佐证自己的话:“也许,也许是皇上的意思,或是哪位娘娘,你不好直接拒绝……”   萧晟轻笑。他与皇帝一母同胞,也会意见相左,但还不至于因为怕皇兄塞女人,就给自己找个“祖宗”。   是的,根据那个郭明的说法,晋王觉得他对这位“卿卿”,简直像是对待活祖宗。   见对方不为所动,沈纤纤心内颇有些无力。   “我怎么说,你才会信呢?”   萧晟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决定略过这个话题:“时候不早了,安歇吧。”   沈纤纤火气蹭的一下子就上来了。白费了半天口舌,结果人家根本没当回事。   她霍然起身:“安歇,安歇,你好好安歇吧!”   两人私下相处,沈纤纤尽职尽责,深情无限。这般失态,也是少见。   她抬腿就走,几步到门口,直接打开门,就往外走。   刚一出门,她就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她不过是一个陪人作戏的,有什么资格生闷气?   但她此刻人已经出来了,断无再回去的道理。   何况两人现在顶着夫妻的名头,夜里同处一室干什么呢?   沈纤纤略一思忖,干脆就去隔壁的永春园。   她连续几夜睡长榻,还真挺想念永春园里那张床。   见王妃负气离去,萧晟按了按额角,颇不厚道地暗松一口气。   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打交道。   她这一走,他顿觉轻松不少。但这毕竟是自己妻子,也不能不管不顾。   萧晟起身跟上去,目送她进了永春园,远远看着园内灯明了又灭,他才返回。   ——   晋王清醒一事,次日清早就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大喜:“好,好,甚好,祖宗保佑啊。”   看来冲喜还真起了点作用。   “不过,晋王殿下似乎记忆有损……”   “嗯?”皇帝皱眉,“记忆有损?”   “是的,据太医说,王爷暂时不记得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别的倒是无大碍。”   皇帝眉峰蹙得更紧了一些:“四年的事都不记得了?”   “是的。”   皇帝沉吟:“四年啊,那岂不是只记得泰启十二年之前的事?”   泰启十二年,对皇帝来说,是极为特殊的一年。   那年春天,边境守将裴茂通造反,引西戎兵入境,半个月内接连攻下十来个州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消息传到京中,皇帝震怒,险些气晕在朝堂。他的头疼病就是因此而落下的。也是自这一年起,他身体每况愈下。   皇帝抱病,诸皇子年幼不堪大用。十九岁的晋王随赵建忠出征,并在赵元帅不幸战死后,率人继续平叛。   晋王得胜回朝之初,皇帝嘉许,连连称赞。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胞弟,关键时刻为他分忧。   但随着晋王声望渐起,皇帝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点异样情绪。倚重自然是倚重的,可同时又掺杂了利用和防备。   ——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两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也是从四年前开始渐渐有了些杂质。   骤然听得小九不记得这四年间的事情,皇帝恍惚了一瞬,吩咐内监:“下朝之后,摆驾晋王府。”   “是。”   比起晋王苏醒,王府中福伯等人则更关注另一件事。   王爷醒来的当晚,就把王妃气回了永春园。   次日福伯看王爷时,眼神中不自觉就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   他数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让老奴怎么说您才好呢?”   萧晟翻动着面前的邸报,一口气喝尽碗中汤药,恍若未闻。   他已从心腹章从口中,还原出自己此次受伤始末,还听对方感叹了好几句他对王妃多么深情。   第一个人说时,他震惊,难以置信。听得多了,在他心里已掀不起多少波澜了。   倒是魏家这样胆大,是他不曾想到的。   “您昨晚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一转头,就把王妃气走了?”福伯苦口婆心,“记不记得旧事,您没法控制。可怎么对待王妃,你总能控制得了吧?像以前那样就行啊。您以前哄人不是很有办法的吗?”   萧晟漱口,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什么办法?”   他活了十九年,从未做过哄人的事。   说起这个,福伯可就精神了。   “就,每天一回府就去陪她,不停地送点新鲜小玩意,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立刻送过去。王妃说要是院子里有个秋千架就好了,您就立马让人搭。郭侍卫说,您回京路上怕王妃累着,一路抱她上车。何止是抱上去啊?王妃上下马车,您从来都没让她脚沾过地……”   萧晟目光沉沉,震惊之余,竟悄然松一口气。   按福伯的说法,他二十三岁时,哄女人时所用的手段多是在细节处体贴,还好没做出为了红颜违背朝廷禁令、枉顾法度的事情。   暗自庆幸之余,他心内又涌上丝丝悲凉。   对于二十三岁的自己,他已经要求这么低了吗?   福伯犹在兴头上:“您说,您那样哄人,哪个姑娘不被哄得开开心心?尤其是王妃对您用情很深,只要您对她还像从前那样,那还不是夫唱妇随幸福美满?”   萧晟微眯起眼,盯着手中邸报,并不作声。   他愿意在不记得前尘往事的前提下,善待王妃。但让他像二十三岁时那般对女子小意讨好、感情至上,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   难道要让他继续每天送情诗、次次抱她上下马车、把她当成活祖宗一样宠着吗? 第32章 怀抱 将她拦腰抱起   忽有下人来报, 说皇帝驾到。   萧晟微讶,放下手中邸报:“速速接驾。”   未几,皇帝亲临晋王府。   见到清醒过来的幼弟, 皇帝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他心中感慨良多,话到嘴边, 却只说得一句:“醒了就好。”   一觉醒来, 失去四年记忆, 对萧晟而言, 虽能勉强接受这一事实,却始终有种不真切感。   然而在看到皇帝的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是真的。的确有四年的时光,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倏然流逝。   跟他出征时相比, 皇兄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君主,虽然依旧保养得宜, 但眉梢眼角都有着明显的愁苦之意,眉间几道褶痕格外深刻。   萧晟胸中微酸, 诚恳道:“皇兄要多多保重身体, 莫要为臣弟担忧。”   皇帝笑笑:“你醒了朕就不担忧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事暂时记不清。”萧晟如实回答。   皇帝心说, 果真如此。   “太医怎么说?还能想起来吗?”   “或许能记起,或许记不起。不过对臣弟而言, 没太大影响,依然可以报效朝廷,为君分忧。”萧晟眼神明亮,从容回答, 一来宽慰皇兄,二来确实如此。   见他神色如常,精神十足,不像深受困扰的样子。皇帝微微点头,环顾四周,开口询问:“你的王妃呢?怎么不叫她出来一起接驾?”   他初时震惊于小九不记得这四年内的事情,在来晋王府的路上,猛然意识到,那小九岂不是也不记得沈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儿,他竟有种看好戏的心情。   一见钟情,非卿不娶。得,直接不认得了。   早知如此,他干嘛还要赐婚呢?   皇帝心里有些许懊恼,很快又自我安慰。或许小九能醒来,就是因为冲喜起作用了呢。   听皇兄问起王妃,萧晟表情有短暂的凝滞,很快恢复如常。他轻笑一声:“王妃连日来侍疾辛苦,多半还在休息。皇兄若要见她,臣弟这就让人去请。”   知道皇兄看不上王妃的出身,他就有意无意强调“侍疾辛苦”。毕竟是自己妻子,在外还是要多维护。   皇帝挑眉,有些意外:“去请。”   沈纤纤昨晚在永春园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清早起来,也懒怠见人,干脆就待在房内。   忽闻皇帝驾到,点名要见她。她暗自吃惊,匆忙收拾之后,前往厅堂见驾。   自从天子坦言对她起过杀心之后,她在皇帝面前便不由地心生惧意。   恭恭敬敬行礼,不敢有丝毫大意。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免礼。”   “多谢皇上。”   沈纤纤站在晋王身侧。   ——尽管对方不记得先时之事,昨晚两人还闹得不愉快。但有他在身边,她心里的底气便会足一些。   一对新婚夫妇立于一处,俊男美女,甚是般配。然而皇帝只瞧了一眼,就即刻看出了异样。   先前几次,他们一起出现,眼波流转、视线交汇,浓情蜜意几乎就能溢出来。   像今日这般貌合神离,统统目视前方,倒是新鲜。   皇帝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朕赐婚之时,小九尚在昏迷,醒来后也不记得旧事。若是不满,这桩婚事也可重新再议……”   沈纤纤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晋王。   重新再议、命令和离,她都能接受。她只害怕皇帝会因为晋王失忆而对她再起杀心。   女子面庞雪白,睫羽轻颤,翦水秋瞳中隐隐流露出担忧和恐惧。   萧晟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还说什么真的假的?若是假的,她还会因为听说婚事可能不作数就害怕?   “臣弟并无不满。”萧晟开口,打断了皇帝的话,“王妃温婉贤良,性情纯善,得她为妻,是臣弟的福气。臣弟多谢皇兄成全。”   虽不记得,但毕竟是自己妻子,该有的尊重不能少。他们已经成亲了,难道能因为忘记了就将人抛弃?   他声音不高,然而一字一字,说的清晰而坚定。   沈纤纤抬眸看向他,有这么一瞬间,恍惚以为他想起来了。她展颜一笑,眼圈微红:“九郎……”   萧晟一怔,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飞速移开视线,不与她目光相接。   皇帝微微皱眉:“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萧晟垂眸:“再重新认识也未尝不可。”   不然还能怎样呢?二十三岁的他,主动招惹的。他又不是负心薄幸之徒,该担的责任自会担起。   沈纤纤十分配合地作出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声音娇柔低回:“九郎……”   皇帝按一按眉心,那种牙酸的感觉又来了。   他轻咳一声:“既是如此,那朕先不插手。你先在府中好好将养身体,朝堂之事,不用太过悬心。”   萧晟拱手称是。   “朕还有些政事没有处理,这是听说你醒了,特来看一看。亲眼看到你没事了,朕才能放心。”皇帝和颜悦色,如同闲话家常一般。   萧晟点头:“臣弟明白。”   “那朕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过两天,去宫里转转。这些日子,你皇嫂也很担心你。”   皇帝态度亲切自然,殷殷叮嘱之际同寻常人家的兄长并无太多分别。   “是,臣弟记下了。”   皇帝并未多做停留,简单交代几句后,就摆驾回宫。   车驾行到中途,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魏家那群人也该发落了。   也算老天保佑,小九能清醒过来。虽说有些事记不清,但魏家上下,也能侥幸留下一命了。   皇帝甫一离去,沈纤纤就悄然松一口气。   瞥了一眼晋王,有外人在侧,她不好多说什么,可昨晚他态度敷衍,又着实气人。   沈纤纤此时没有作戏的心思和必要,只笑了一笑,轻声说道:“那王爷先忙,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反正人人都知道她昨晚被他给气到了,还没消气也在情理之中。   萧晟本要点头,却听旁边的福伯重重咳嗽一声。   他一回眸,只见福伯正冲他拼命使眼色,还用口型说着“哄”。   萧晟眼皮直跳,心底不由地生出几分抗拒。他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卿卿不如留下,与本王共进午餐?”   “不……”沈纤纤一句“不用了”还未说出口,就见一个侍卫匆忙而至。   “王爷,初一求见。”   沈纤纤微怔,初一?昨日初一请求责罚的场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她当时推脱,说不妨等晋王醒后,再由他处置。初一现在求见,不会是来请罚的吧?   “初一?”萧晟眉梢轻挑,“让她进来。”   处理事情,可比他单独面对王妃轻松多了。   初一是他手下唯一的女暗卫,听章从说,此次遇刺事件中,初一就是随行保护人员,想必是来请罪的。   果然,初一进来,倒头便拜:“初一失职,保护不力,致使王妃险些丧命,连累王爷身受重伤,还请王爷降罚。”   晋王神色淡淡:“你是暗卫出身,应该知道规矩……”   “是,属下这就自废一臂。”   初一面无表情,说出的话语却令沈纤纤神情大变。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可!”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王妃身上。   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嗯?”   沈纤纤心绪急转:“那天随我出行的,又不止初一一个人。为什么要废去她的手臂?”   她看见郭明也好好的啊。她以为或是打骂一顿,或是罚些银钱。哪想到直接废手臂?早知如此,她就该昨天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而不是推脱等晋王醒来由他处置。   初一低声解释:“王妃,初一是暗卫出身,和别人不同。暗卫的职责就是拼死保卫主人。保护不力,使主人有性命之忧,合该废去一臂。”   她素来寡言少语,这次难得说这么多话,还是因为王妃在担心她。   若非还有个妹妹没找到,得知王爷重伤昏迷的那一刻,她就拔剑自刎谢罪了。   这次是她决策失误,保护不力。如果不是王爷及时赶到,只怕王妃就会命丧当场。而且王爷也因此重伤昏迷。   “可你不是由暗卫转明卫,是我的人了吗?都不算是暗卫了,为什么还要按暗卫的规矩来受罚?”   初一愣怔了一下。   她虽然奉命保护王妃,但在她心中,自己是暗卫这一点,始终不曾改变。   沈纤纤目光灼灼,看向晋王,此时也顾不得置气的事情:“九郎,以前的事你不记得了,但总不能言而无信吧?你亲口答应让初一转暗为明,还作不作数?”   初一因保护她而受伤,拼力厮杀,手臂中箭,已尽全力,哪还能再自废一臂呢?   萧晟皱眉:“转暗为明?”   培养暗卫并不容易,他竟然直接就将初一转为明卫了?   “对啊,是你亲口说的,你都不记得了么?”沈纤纤怕硬的不行,又赶紧来软的。她眼圈微红,泫然欲泣,“也是,你连我都不记得,又哪记得跟我有关的事情呢?”   王妃眼眸氤氲,眼尾泛红,黑润的眼珠立刻泛起莹润的水光。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   一旁的福伯连忙解释:“王爷,王妃说的没错。初一确实转为明卫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您当初带着王妃回到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把初一转为明卫,让她近身伺候王妃。”   萧晟双眉微蹙,问左右:“竟有此事?”   在场众人尽皆点头:“确有此事。”   萧晟扶额,继而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二十三岁的自己感情用事,为了美色,直接放弃一个暗卫,也在情理之中。   若真如此,就不适合用暗卫的方式来处罚了。   况且就算初一仍是暗卫,他也有继续用她之处,不会真的废了她。暗卫规矩严苛,但并非没有通融之处。   只是“卿卿”打断了他恩威并施的计划。   “既然已经给了我,怎么处罚,应该由我说了算吧?”沈纤纤眸光盈盈,写满了紧张。   萧晟目光沉凝,缓缓说道:“凡事都要讲究规矩……”   一听他还要按规矩,沈纤纤心里一咯噔,含泪控诉:“我就知道,先前说的话,在你这里都不算数了。既然如此,方才皇上说再议婚事的时候,你何不索性应承下来?”   女子声音柔媚,隐隐带着哭腔,一双眼睛水雾氤氲。她眼底泛了红,一颗泪珠将落未落。   晋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他耐着性子:“本王并无此意。”   “那九郎是什么意思呢?”沈纤纤止了眼泪,眼圈通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晋王。大有非要问个明白之意。   萧晟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既然不是暗卫,那就和郭明他们一样,虽然失职,但也拼死护卫。罚俸半年,以作惩戒。”   沈纤纤喜不自胜,嫣然一笑:“九郎真好。”   罚俸半年就罚俸半年,总比没有手臂强。   初一却皱眉:“王爷!这惩罚是否……”   她话未说完,就被王妃打断。   “初一,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王爷降罚?”沈纤纤向她连连使眼色,眉目间的关切与焦急毫不掩饰。她是真担心初一固执一根筋,非要晋王重罚。   初一呆愣片刻,胸口一刺,无声地张了张口,收回了到嘴边的话,僵硬地点一点头,双手抱拳:“谢王爷降罚。”   萧晟挥一挥手:“退下吧。”   “是。”初一站起身,缓步退出。   沈纤纤唯恐她钻牛角尖,也悄悄跟了出去。   她脚步很轻,但瞒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初一骤然停下脚步:“王妃为什么要帮我?”   “嗯?”   “是我失职,使王妃陷于险境,连累王爷重伤昏迷。”初一脸上有明显的不解,“王妃为什么还要帮我求情?”   沈纤纤愣了愣:“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力有不逮,可也尽力了啊。是那天刺客武功太高,人太多,怎么能都怪你呢?再说,事已至此,就算砍了你一条手臂,也于事无补啊。”   “自废一臂不一定是砍去手臂,是废去右臂武艺,不得再充任暗卫。”初一低声纠正。   主人死,暗卫死。主人伤,暗卫废。成为暗卫以来,她的认知就是如此,这次行事不当,自己也觉得不配再做暗卫。   “哦,原来如此。这个我不知道。可就算这样,你一身武艺,废了也可惜啊。还不如小作惩戒,让你戴罪立功呢。”沈纤纤轻笑,眉目舒展,“再说了,我们好歹也算是朋友。我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罚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初一声音极低,近似喃喃自语:“朋友么?”   她是暗卫,性子清冷,唯有尽忠而已,哪有朋友?   可王妃却说,她们好歹也算是朋友。   初一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仿佛有东西在心里翻滚。   其实一开始被迫转为明卫,近身照顾沈姑娘,她很不乐意。但迫于是王爷的命令,不得不照办。   沈姑娘活泼话多,她有时候也会觉得不耐烦,可是已经成为王妃的沈姑娘,竟然告诉她,她们也算是朋友。   一时之间,初一思绪百转千回。突然觉得,当初被派到沈姑娘身边,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她抬眸,试图对王妃笑一笑:“多谢王妃,初一明白了。”   算起来,自从做了暗卫,她已经很久不曾笑过了,几乎都要忘了笑是什么感觉。   见她脸上露出笑意,沈纤纤心情甚好:“你就该多笑笑嘛,你笑起来也很好看的啊。”   初一颇觉局促,没有应声。   “对了,你伤好了没有?”   “谢王妃挂怀,已无大碍。”   沈纤纤点头:“这就好。”   初一伤势好转,晋王也清醒过来,这无疑是让人开心的。可惜唯二的不足是她做了晋王妃以及晋王不记得旧日约定。   一想到晋王失忆这件事,沈纤纤就有点头疼。   当然,萧晟自己也头疼。   他二十三岁时招惹这么一个姑娘,偏偏还要因为道义负责到底。   福伯还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着:“王爷,王妃出去了,您也该追出去的。”   萧晟按了按额角,只当没听见。   福伯还要再劝几句,忽有下人上前。   “王爷,昌平侯府派人询问,今日王爷和王妃是否回门?”   “回门?”萧晟眉梢微动,“什么回门?”   福伯“啊呀”一声,一脸的懊恼:“是老奴糊涂了,今日是王爷王妃大婚的第三日,是该回门的。”   “王妃不是从兖州来的吗?跟昌平侯府又有什么关系?”   他记得自己在请求赐婚的奏章里写的清清楚楚,兖州沈氏女,出身低微。   “王爷,是皇上下旨,让王妃认了昌平侯和栖霞郡主做了义父义母。”福伯轻声道,“王妃就是从侯府出嫁的,论理是该三朝回门。王爷若是不愿,也可推辞。”   晋王与昌平侯夫妇来往不多,对方既然派人询问,多半也有催促之意。   萧晟略一沉吟:“去请王妃,本王陪她回门。”   不管怎样,该有的尊重和体面还是要有的。   沈纤纤刚回永春园歇下,就听说要去回门。她沉默了一会儿:“非得去吗?”   栖霞郡主明显不喜欢她。   “听说是侯府的人派人来请。这门亲事是皇上下旨认的,王妃若不去,只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行,我知道了,等我收拾一下。”   沈纤纤立刻打起精神。别的不好说,尽职尽责这方面,她一向靠得住。   在忍冬的帮助下,她迅速更换衣衫,重梳发髻。   她本就容貌极美,盛装之下,更增丽色。   萧晟只看她一眼,就眸光轻闪,移开了视线。   这样一个娇媚、爱哭、气性大的女子,他二十三岁时痴心不改,情意深重,肯定是看中了她的美色。   肤浅。   有外人在侧,沈纤纤微微一笑,端庄中透着些许妩媚:“王爷。”   萧晟定一定神,本想礼貌性地叫声“王妃”,终是记得福伯的殷切叮嘱,轻唤一声“卿卿”。   两人相偕到了门外。   马车已等候多时。   看见马车,沈纤纤下意识看一眼晋王。   没有上马登,她是自己爬上去呢还是让他抱呢?   王妃视线扫过来时,晋王面容不由地微微一僵。   郭明和福伯的话瞬间回响在耳边。   对上王妃波光粼粼的眼眸,他一咬牙,心想,就这一次,众人面前给她面子。   他直接上前一步,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 第33章 偷亲 不然你等会儿再亲一次?   身子蓦的腾空, 沈纤纤一惊,下意识就揽住了晋王脖颈:“九郎!”   她都已经打算自行上去了,没想到他猛地来这么一出。   这套动作两人先时练过多次, 自是熟稔无比。   萧晟微怔,这是他十九年的记忆中,第一次抱起一个女子。   很轻, 毫不费力。   两人离得极近, 他能清楚地嗅到她身上传来的香气。   非兰非麝, 透着淡淡的清甜。   他的视线堪堪落在她雪白修长的颈中。   不知怎么, 忽然没来由地就有点心慌。萧晟眸光轻闪,将视线移开。记起自己左肩伤势尚未痊愈,改而单臂抱她。   简单的姿势变换,却让他的眸光为之一沉,有些不可思议。   绵腰如细柳, 堪可盈盈握。   她的腰肢竟是这般纤细柔软吗?   然而不过是一瞬之间,萧晟就收敛了心中杂念, 并对此嗤之以鼻。   美色而已,红粉骷髅, 何至于此?   抱她上车不过是为了在下人面前给足她颜面罢了。   总不能让人以为他不记得之后, 就冷淡了她,从而轻视于她。   晋王一下子冷了面容, 快走几步,左手掀开车帘, 将王妃安放在马车中。   目送他们出门的福伯等人均暗暗点头,看来王爷虽说不记得旧事了,但在行动上还是在意重视王妃的。   眼角余光扫过门口众人,沈纤纤嫣然一笑, 娇俏柔媚:“多谢九郎。”   外人面前,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的。   “嗯。”萧晟并不与她目光相对。他放下车帘,本欲骑马同行,心念微转,想到郭明曾说,他为了能多陪伴王妃,时常弃马乘车。   犹豫了一瞬,萧晟咬一咬牙,掀开车帘,一跃而上。   罢了,三朝回门,众目睽睽,总得给她几分薄面。   毕竟是自己招的。   马车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车厢顿时变得狭小而逼仄。   沈纤纤有些许意外,方才晋王抱她上车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情愿,她还以为他不乘马车了呢。   “九郎怎么不去骑马?”   萧晟微微蹙眉,她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让他主动承认说是要陪她,这种哄女人的话又很难说出口。   他略一沉吟,有些生硬地解释:“左肩伤口尚未痊愈,不便骑马。”   沈纤纤脸上浮起一丝懊恼:“我倒差点忘了。那你方才抱我不碍事吗?”   先时一直担心他醒不过来。他一清醒后,又被他失去四年记忆这件事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倒险些忘了左肩的伤。   看他抱她上车,轻轻松松,还以为无大碍了呢。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眉目间尽显慵懒和自信:“你才多重?本王抱你,一只手就足够了。”   难道二十三岁的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很像手无缚鸡之力吗?   沈纤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悻悻说道:“对,你说的很对。”   虽是肯定的语气,但不知为何,萧晟感觉自己似乎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不快。   细想了一下,他说的都是实话,她不高兴什么?   晋王双眉紧皱,真是麻烦。   马车朝着昌平侯府的方向驶去。   沈纤纤略微平复心情,再次动了坦白的念头。   昨晚他可能先入为主,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因此不肯相信,只一味敷衍,闹得两人不欢而散。   现在没有外人,她何不干脆再试着挑明一次呢?   不过车夫就在外面,两人说私密话,须得压低声音。   犹记得先时,为防止旁人听到,晋王同她说话几乎是附耳交谈。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沈纤纤打定主意,身子不着痕迹地向晋王挪去。   这点小动作落在萧晟眼中,他眼眸微眯,没有作声。   沈纤纤身体微微前倾,心里已想好了措辞。   这一次,一定要让他相信。   然而,就在她距离他的耳朵尚有数寸距离时,马车忽的一顿,她身子不稳,一个踉跄,竟直直地扑在他身上,双唇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的脸颊。   温香软玉骤然在侧,脸颊还被她凶蛮地亲了一下。   萧晟来不及多想,一手稳住她的身形,另一只手快速拭去她亲吻的痕迹。   她嘴唇红润,大约是涂了口脂,若在他脸上留下印子,像什么话?   沈纤纤嘴唇隐隐发麻,已到口边的话,不得不吞咽下去。她双目圆睁,又急又气又委屈。   马车什么时候停不好,偏在这个时候停!   昨晚刚被她压下去的怒气重新升腾,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她一把推开萧晟,一言不发坐回原本位置。   见她面色不虞,萧晟动作微顿,暗想,约莫是他擦拭这个动作,伤了她自尊?   说到底,再妖娆妩媚,也只是个姑娘家。他这般举止,倒像是在嫌弃她一样。   萧晟双眉紧锁,面色微沉,十分艰难地开口:“本王并非嫌弃卿卿,只是怕口脂留下印记。不然你……”   他一咬牙,强忍着羞耻:“不然你擦去口脂,再亲一次?”   沈纤纤一双桃花眸瞪得圆溜溜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竟然以为她是想偷亲他吗?   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沈纤纤深吸一口气:“我没有要亲你,我就是想跟你说,跟你说……”   “说什么?”   先前想好的措辞被打断后,沈纤纤脱口而出第一句就是:“说我们是假的啊,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萧晟一怔,只见王妃波光粼粼的眼眸中蕴满了急切和委屈。他知她气性大,此刻多半又是在闹脾气。他眼帘微垂,有些头疼,颇觉束手无策:“没有没有,绝无此事……”   他是不喜欢,可二十三岁的他做的事,他也不能否认。   “有的。”沈纤纤极其认真地纠正。   萧晟按一按眉心,哄孩子一般:“好好好,有的有的。”   沈纤纤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气血直往上涌。她脸颊滚烫,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都顺不下去。   她自忖言语爽利,也能随机应变。但接二连三坦诚,都被认为是在使性子、说气话。她心灰意冷之余,竟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她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见她收敛怒容,似是气消了一些,萧晟暗松一口气。   福伯说的没错,果然哄一哄还是有用的。   不过还真是麻烦啊。   马车又行驶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在昌平侯府门口停下。   沈纤纤已调整好了心情。   不等晋王有所行动,她就娇滴滴地问:“九郎,你不抱人家下去吗?”   萧晟原以为她还要生一会儿闷气,不想竟这么快就完全消气了。   他还未开口,沈纤纤便又媚声撒娇:“你以前,可都是抱人家下车的,生怕人家累着。”   你不是不信么?这可是你自找的,不是我有意支使你。   萧晟眸光一沉,“嗯”了一声,单臂抱起她就下了马车。   刚要松开她,却发现怀中人柔若无骨一般,靠在他身上。   昌平侯府门外早有下人等候,见此情形,无不瞪大眼睛。   晋王顿觉尴尬难堪。   大丈夫居于世间,当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子卿卿我我,又算怎么回事?   他刚要试图松开,却发觉手心中多了只柔软嫩滑的手。   低头看去,只见王妃将手放在他掌内,小指还有意无意地搔着他的手,痒痒的。   萧晟不由地眉峰微蹙。   王妃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娇婉,隐含不满:“你以前出入,都是牵着人家的手,一刻也不舍得分开。”   昌平侯府的人已迎了上来:“王爷,王妃。侯爷和郡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嗯,这就来。”萧晟定了定神,按下抽出手的冲动,只反握紧了她的手,免得她再作乱。   沈纤纤甜甜一笑,一脸无辜。   关于三朝回门这件事,昌平侯夫妇原本并无此意。都知道这婚事特殊,且栖霞郡主也不乐意多这门亲戚。   只是今早突然听说,晋王已醒。夫妻俩一合计,这才决定邀请晋王夫妇回门。   对方不来最好,不过他们必须得把礼数尽到了。以后即便是不再来往,皇帝也没法责怪他们。   一看见晋王和王妃携手而至,栖霞郡主就不由地皱了眉。   真是好命,这种出身的女人,被晋王看上带回京。本来皇帝坚决反对,却因为晋王受伤而被赐婚,还为了抬高她的身份,特意给她找一对义父母。   栖霞郡主最看不得这种靠美色上位的女子,成了晋王妃又如何,还不是洗不掉卑贱的出身?连带着对沉迷女色的晋王,她也失去了许多好感。   昌平侯还算热情:“可算是来了,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栖霞郡主则斜了丈夫一眼,嗔怪道:“侯爷这话说的,王爷和王妃日理万机,我们多等一会儿,又有什么打紧?”   沈纤纤听这话有点不对味儿,但有晋王在,她也不开口,沉默站着,权作不曾听见。   “日理万机谈不上,只是方才皇兄就在寒舍,耽搁了一会儿,是以来的迟了,两位莫怪。”萧晟说话间命人献上准备好的礼物。   晋王搬出皇帝,栖霞郡主就沉默了,扯一扯嘴角,没再说话。   “一家人说什么怪不怪的,生分了。”昌平侯笑呵呵的,“三朝回门,回来热闹一下,也就是了。”   ……   临近晌午,几人简单寒暄几句后,昌平侯就命人摆宴。   入席之后,沈纤纤发现,除了满桌精致菜肴,各人面前还都放着螃蟹以及拆蟹器具。   她微怔了一瞬。她在兖州时,也曾吃过螃蟹,但旁边这样齐全的工具,倒是第一次见。   “不认得是吧?没关系啊,螃蟹也分为‘文吃’和‘武吃’,王妃如果不介意,可以‘武吃’啊。”栖霞郡主眉眼弯弯,似笑非笑,“除了难看一些,也没什么影响。”   匆匆扫了一眼桌面,昌平侯就皱起了眉。   这拆蟹工具,晋王妃会用也就罢了,若不会用,岂不难堪?   扫了妻子一眼,见她坦然自若,心知她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或许还是故意为之。   妻子出身尊贵,受三代帝王礼遇,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她不喜欢一个人,就非要摆在明面上。   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想出让人在饭桌上尴尬的小把戏。   对此,昌平侯极为无奈,纵然不喜这个义女,也得给晋王几分面子。   “七上八下吃河蟹,正巧下面庄子送来两篓,让厨房做了,大家一起尝尝。”昌平侯试着打圆场:“这种用工具的新吃法,我就不喜欢,干脆撤下去,直接用手扒,那才叫爽快,不如一起都撤了吧?”   栖霞郡主不满:“这怎么行?”   沈纤纤懒得应付,只将视线一转,凝视着晋王,声音婉转低回:“九郎……”   “嗯?”萧晟心头一跳。   王妃目光盈盈,写满期待,声音娇媚,似撒娇、又似祈求:“我懒得折腾,你帮我嘛。”   栖霞郡主双目圆睁。   沈纤纤又娇滴滴的,媚眼如丝:“你以前都是这么做的,说是怕我累着。”   声音酥媚,连栖霞郡主一个女子听了,都有几分耳热。更令她震惊的是,一向以清冷著称的晋王竟颇为无奈地点头:“嗯。”   沈纤纤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九郎对我最好了。”   萧晟默默给她拆着螃蟹,心想,不好还能怎么样?二十三岁的他娇惯出来的,总不能不认。   这一顿午餐,栖霞郡主只简单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倒是沈纤纤吃得不错,饭后极其诚恳地道谢:“多谢侯爷和郡主热情款待,纤纤不胜感激。”   一旁的晋王耳朵一动,哦,原来她叫纤纤。   栖霞郡主勉强笑笑:“哪里哪里,吃得高兴就好。”   晋王夫妇刚一离去,栖霞郡主就沉下了脸,将手中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昌平侯一脸无奈,“你说你女儿也认了,回门宴也张罗了,非得再搞这么一出。本来还能多一门亲戚,你倒像是去树仇敌的……”   “谁稀罕多这么一门亲戚?我倒宁愿他们觉得我难相处,从此断个干净。我才称心如意。要不是皇上强塞过来,你以为我愿意收她做女儿?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是庭萱。除了她,不管是谁,都别想取代庭萱在我心里的位置!”   提到亡女,栖霞郡主红了眼眶。   昌平侯叹一口气:“你看你看,你又来了,你放心,没人能取代庭萱。”   栖霞郡主的眼泪开了闸,就不太好合上:“庭萱要是还活着,不比她强一百倍?皇上肯定也不会再硬塞这么个女儿给我。”   她的女儿,生来尊贵。可惜幼遭磨难,还在襁褓中就被人抱走,好不容易找回来,养到十岁上,又一病去了。   皇上说,她没女儿,所以让她收沈氏做义女,还能同晋王结亲。   别人看来或许是殊荣,但对她而言,这无疑是在她心口上扎刺。   她当然也知道如何把事情做的体面,但她更愿意沈氏知难而退,自动疏离。   昌平侯沉默良久,走上前去,轻轻将妻子拥入了怀中。   本已想好的指责话语,竟再也说不出口。   回门宴后,沈纤纤心情渐渐好转许多。   她算是想开了,既然晋王不信她的话,那就由他去。他执意如此,怪不了别人。   再次被晋王抱上马车。   萧晟略一思忖,轻声道:“栖霞郡主似乎不太喜欢你。”   今日在昌平侯府时间不长,但这一点,他还是能明显看出来的。   沈纤纤轻笑一声,温柔而深情:“没关系啊,只要九郎喜欢我就好了。”   萧晟:“……” 第34章 情诗 姑且安慰她一次   萧晟清醒一事, 除了晋王府,影响最大的就是魏家。   皇帝下令撤去魏府外面的守卫,将魏家上下驱逐出京。   至此, 魏家一门老小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魏品兰怔怔的:“我可以回家了,是吗?”   那日她自担罪责,撞向殿前石阶, 头破血流, 意识全无。   再醒来就是在皇宫中了, 伤口已被包扎过, 照顾她的是陌生宫女。   魏品兰提出想见姐姐魏淑妃。   “淑妃娘娘身体抱恙,无诏,任何人不得探视。”   魏品兰心里一咯噔,猜想多半是事发被软禁了。   她急忙问:“那三殿下呢?”   “皇上封三殿下为鲁王,即日前往封地。”   魏品兰略一思忖, 又问:“其他殿下,也有封王吗?”   “不曾听说。”   魏品兰心凉了半截, 单独封王命其就藩,其实是变相放逐吧?不过很快, 她就又自我安慰, 封王就藩也很好了,至少皇帝没从重发落, 还是顾念了父子情的。   长姐得宠多年,又新生下一小公主, 圣眷正浓。这次固然做错事,触怒了皇帝,但也许很快还能再次复宠呢。   “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发落我,我能回家去吗?”   宫女不再搭理她了。   魏品兰试图自行离去, 却被拦住。   “没皇上命令,还请魏小姐不要擅自行动。”   魏品兰无法,只得暂留宫中,度日如年。   旁敲侧击,含蓄打听,她终于知道,父亲丢官、母亲失去诰命身份,一家老小被囚禁家中,等候发落。   而这一切是因为晋王重伤昏迷不醒。   得知个中缘由,魏品兰如遭雷击:“晋王,晋王……”   原来如此。   她初时还不解,家里要杀沈氏,诚然过分,但皇帝不至于盛怒至此。   原来受伤昏迷的是晋王。京城里谁不知道,皇帝最疼爱幼弟。而魏家的人,偏偏伤了晋王。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内心被后悔所包裹。若是她当初没去通风报信,晋王就不会有事,那魏家上下是不是也就不会有事了?   魏品兰不停祈祷,希望晋王平安醒来,皇帝可以网开一面。   今天,她终于得到好消息:晋王醒过来了。   皇帝这些天忙碌,早把魏三小姐仍在宫中一事给忘了。   听内监提起,他挥了挥手:“放她回去跟家人团聚吧。”   小九转危为安,他也乐得稍微宽仁一点。   想去探视长姐,却再次遭到拒绝。魏品兰无奈,只得先行返家。   一路上她不停地自我安慰,其实也还好,至少一家人无性命之忧,也没有抄家灭族。   回到魏府,发现门口看守的士兵已撤去大半,御赐的府邸即将被收回。   家中哭泣声、争吵声,一片混乱。   魏品兰心虚而畏惧,四下寻找母亲。   母亲常氏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一看见她,冷笑不已:“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忠肝义胆的三小姐。”   “母亲……”魏品兰心中涩然,上前欲牵母亲衣角,却被她推开。   常氏面带嫌恶之色:“别叫我母亲,我哪配有你这样的女儿?娘娘被幽禁了,三殿下被赶到兖州去,老爷丢官,我失诰命,我们全家老小都要搬离这里。这下,你满意了?”   “不是的,娘,我当初没想这么多。”魏品兰急急忙忙辩白,“我只是想着杀人不好,我想去阻止。”   “是啊,我们不好,你最好,把一家人害成这样,你最好了。”常氏失望而愤恨。   这是她精心培养的女儿,实指望为家族尽力,哪想到她竟会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   要不是三皇子千方百计打听出来并传递消息,他们还不知道是这个宝贝女儿报的信。   天衣无缝的计划,偏偏毁在这一环。   “你不是向皇上告发,攀上高枝了吗?还回来干什么呢?来看我们笑话吗?”   “我没有。我没有告发,只是去阻止,我没想到会这样。娘,我真的没想到……”   解释的话语似乎变得苍白无力,母亲的冷漠和厌恶让她心中酸涩无比。   魏俭沉声道:“别吵了,赶紧收拾东西吧。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搬离这里。”   素来骄傲的魏品兰此时怯生生的:“爹——”   瞥了小女儿一眼,魏俭一脸的失望:“从小就教导你以家族为己任,而你竟然……”   他重重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奉命封锁宅院的侍卫不停催促,魏家老小收拾了一些细软。   魏品兰欲上前帮忙,却遭到无视。连她的丫鬟都不敢上前。   仿佛她是个透明人,亦或者沾染了瘟疫。所有人对她避之不及。   魏品兰是家中幼女,才貌双全,颇得宠爱。何曾受过这般冷待?   一家人被催促着离开,没有一个人看她一眼,唤她一声。   她强忍着难受要跟上去,手肘被人撞了一下。   平时与她交情不深的嫂子孟氏趁人不注意,压低声音:“你快速速离去吧,这个家已无你容身之处了。再待的久一些,恐怕性命难保。”   孟氏进门三年,尚无子嗣,跟小姑子关系一般。作为魏家的主子,她隐约知道家里出事的原因。其实在她看来,根源不在于小姑子告密,而是他们要雇凶杀人。   但她身为人媳,人微言轻。而且阖家上下,似乎都认为杀人无错,告发当诛。不管怎样,都不该告密。昨天还有好几个人说着要除掉“叛徒”。   魏品兰惊愕:“嫂嫂?”   “你得庆幸这几天不在府内,否则只怕活不到现在了。”   孟氏不敢与她多交谈,匆匆离去。   魏家的主仆挤进了几辆马车,全程视魏品兰如同无物。   她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昔日的尚书府贴上了封条,魏品兰失魂落魄在门口徘徊。   “去去去,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魏品兰呆愣愣的,却不知往何处去。   太阳渐渐西下,昔日的京城双姝之一头上仍绑着裹伤的细白麻布,幽魂一般晃荡在街头。   她外貌出挑,举止怪异,行走之间被人悄悄盯上而不自知。   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魏品兰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魏品兰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她抬起头,见身旁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好几个目光淫邪的男子。   她是大家闺秀,出入皆有仆从,何曾见过这等场景?   “你们要做什么?”魏小姐一张脸变得青白。   几个男子对视一眼,为首者捏腔拿调:“你们要做什么?你说呢?我们就是想跟你玩玩啊。”   魏品兰惊惧不已,接连后退数步。这一退,却又不知退在了谁的身上。她不得不再往前几步。   被几个男子围在中间,有人向她伸出了手……   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着她。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也敢调戏良家民女,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浑厚,对于魏品兰而言,无疑是天籁。她抬眸看去,只见夕阳下一男子骑马而至。   看不清他是怎么出的手,原本围在她身侧准备动手动脚的男人们都已倒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还不快滚?!”   几人相互搀扶着起来,迅速逃走。   “多谢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魏品兰道谢不迭。   一抬头,两人俱皆呆愣。   “魏三小姐,怎么是你?”   魏品兰更是惊异:“赵将军?”   眼前这个人身体健硕,相貌硬朗。不是她那天去京畿大营搬救兵时,遇见的赵将军吗?   赵骥翻身下马:“听说皇上下旨令贵府家眷离京,怎么三小姐还在京中?”   不提此事还好,他这一提,魏品兰眼圈一红,失声痛哭:“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告诉别人我去过京畿大营,就不会查到……”   所有人都在指责她,还不满十八岁的她,又去指责谁呢?   她做了当时认为正确的事情,却因此被全家厌弃。   赵骥目瞪口呆:“诶,诶,你这……”   “他们都不要我了……”女子缓缓矮下身去,双手抱膝,泪如雨下。   赵将军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棘手之事。   不过他算是听明白一点,魏家人返回原籍,把这位三小姐给撇下了。   他暗骂魏家不厚道。明面上魏尚书告老还乡,可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魏家被发落与晋王殿下受伤有关。   皇帝已经法外开恩了,魏家不反思己过,反而迁怒指责家里唯一有良心的,这算怎么回事?   他挠了挠头:“你先别哭行不行?”   魏品兰犹自哭泣。   赵骥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别哭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   京城双姝之一被他吓得哭声立止。   赵将军拧着眉:“有什么好哭的?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又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我没爹没娘,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魏品兰红着眼睛,抽抽噎噎:“这怎能一样?你爹是为国捐躯,我爹娘是真的不要我……”   赵骥颇觉头疼,突然想起一事:“你是不是没地方去了?”   看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身边既无丫鬟,又无包裹。赵骥犹豫着提议:“要不这样吧?我先把我家借给你住。反正我整天住京畿大营,家里空着也是空着。说不定过些天你爹娘想通了,又回来接你了呢?”   魏品兰断然拒绝:“我不去。”   她的确无处可去,家人舍弃了她,她又不能放下尊严去求旧友。但与此人非亲非故,又岂能寄人篱下?   “那你一个弱女子,继续在街上晃荡?下次有没有这么幸运,我可就不知道了。”   方才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魏品兰咬了咬唇:“赁居费用是多少?”   赵骥挑了挑眉毛,胡乱给个数:“一个月五百钱吧。”   “我会还你的。”魏品兰定定地道。   “行。”   赵骥赶时间,直接翻身上马,又一把将人拽上马背。   不顾魏品兰的惊呼,策马疾行。   一路疾驰到将军府,赵骥当先下马。   魏三小姐拒绝他的帮助,也跳下马。   赵骥对此无所谓,他把人交给管事娘子:“周嫂,找个空院子,先把她安顿下来。我这个月就不回来了。”   “将军,将军!”周嫂待要问个清楚,却见自家少爷已大步而出,再次翻身上马。   暮色四合,赵骥骑马直奔晋王府。   他与晋王曾有疆场并肩杀敌的情谊,这几年又一直共事。听闻晋王醒来,他特意告假,进城探望。无意间撞见魏三小姐被人调戏,顺手帮一把,耽搁了些许时间。   等他到晋王府时,暮色四合。   晋王萧晟正在翻阅邸报,听闻赵将军前来,眉梢轻挑:“赵骥?让他进来。”   当日他与赵家父子一起出征平叛。赵元帅战死,赵骥负伤,情绪消沉。   于他而言,这些事情恍若昨日。但对赵骥而言,这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赵骥来向王爷贺喜。”   晋王挑眉:“嗯?”   “一贺王爷身体康健,二贺王爷新婚之喜。”   听到“新婚之喜”,萧晟的眼神有片刻的凝滞,脑海中不自觉便浮现出新婚妻子的面容。   今日陪着她去昌平侯府回门。   在侯府时还好,回家途中也相处融洽。然而一回到王府,他刚将她抱下马车,她就径直去了永春园。   见王妃不缠着自己,萧晟暗松一口气。但同时心里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   女人真是麻烦。   萧晟略一思忖,令管家福伯再去搜寻一些新鲜小玩意儿,给王妃送去。   不是说这招有用吗?不妨先尝试一下。   他缺失四年记忆,对政事了解有限,须得恶补一番。   萧晟翻看邸报,也不曾留意,已有几个时辰过去,天都要黑了。   赵骥好奇地问:“听说王妃是个绝代佳人,王爷为了她不惜以身犯险,才会有这次受伤,是不是真的?”   萧晟沉默了一瞬,才给了个评价:“确实很美。”   若非如此,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失忆前倾心的原因。   估计也只能是因为美色了。   看天色已晚,萧晟干脆命人摆膳。   说话间,管家福伯匆忙而至:“王爷,东西送过去了。王妃说今日太累,就在永春园歇下,请王爷莫忘了喝药,好生照顾自己。”   他说完一抬眼,才看见有客人在,讪讪一笑:“赵将军也在啊?”   赵骥灵光一闪:“你跟王妃这是吵架了?”   “没有。”萧晟立刻予以否定。   他怎么可能跟女人吵架?明明是她无缘无故生闷气。   不过外人面前,必须维护王妃形象。萧晟神色淡淡,补充一句:“没听福伯说吗?是王妃累了。”   “得了吧,新婚夫妻,分居两处。还说没吵架,当我是三岁娃娃呢。”赵骥十分笃定,“我爹娘还在世的时候,只要一吵架,我娘就去别院住,我小时候看的多了。”   萧晟眼神微动,四年过去,赵骥已明显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也能很自然地谈及父亲。   他缓缓喝一口茶,佯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令尊得罪令堂之后,是怎么做的?”   或许可以参考一二。   “还能怎么办?就伏低做小呗。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啧啧,真是没眼看。”   萧晟皱眉:他若有错,赔礼道歉勉强可行。她无缘无故生闷气,还要他伏低做小?   下人陆续奉上菜肴。   赵骥吃的尽兴,萧晟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略一思忖,吩咐侍从:“去看王妃用膳没有。”   可别只顾生闷气,连饭都不吃了。   “是。”   赵骥噗嗤笑了:“果真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吃饭都记挂着。”   萧晟拂了他一眼:“吃你的,别多嘴。”   “对了,王爷,我今天来,遇见一个人。”   “谁?”   赵骥正色道:“魏三小姐。”   “那是谁?”萧晟愣怔一瞬,“魏尚书的女儿?”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总不会二十三岁的他,不止招惹了一个女人吧?   “王爷不记得她了?不是她给你通风报信的吗?还让我去帮忙的?可惜我带人去的迟了,到的时候只看见遍地尸首。这些天我还一直自责,若是早一点赶到,或许王爷也不会受伤。”   这一点,萧晟还真不记得。他只知道此事起因是魏家蓄意杀害王妃,却不想魏家三小姐竟从中帮了忙。   “如此说来,魏三小姐倒对本王和王妃有恩了?”他略一沉吟,“她现在人呢?”   “说起来就生气。皇上命令魏家离京,她家人恨她告密,竟把她给抛下了。”赵骥义愤填膺,“王爷不必担心,她遇见了我,总不会让她流落街头。”   赵骥出自将门,天生一副侠肝义胆。   “你?”   “对。我常年不在家中,空房间那么多,借一间给她住着就是,不能让好人寒了心。”赵骥突然坏笑一下,“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让王爷安置她么?”   萧晟神色淡淡:“给她一个容身之处,也未尝不可。”   一码归一码,魏家恶毒,但还有心存善念之人。   “王爷新娶了王妃,再收留一个美人,只怕就不是天天吵架这么简单了吧?”赵骥嘿嘿一笑。   萧晟眉目清冷:“胡说八道,王妃端庄贤良,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岂会因为这种事跟本王置气?”   再说,只是给她银钱,安排个去处,保她衣食无忧,又不是接入王府。   赵骥没跟晋王妃打过交道,闻言异常诚恳地拱了拱手:“是我冒失了,记得四年前在军营里,王爷曾说,将来必娶一端庄贤良的女子为妻。恭喜王爷得偿所愿。”   当日在军营,一群年轻人谈及这个话题,也有人问晋王。问的多了,晋王有些不耐,直言不娶妻便罢,若要娶妻,定娶一个温婉贤良的女子。   提及旧事,正值新婚的晋王扯一扯嘴角,说一句:“同喜同喜。”   她若真是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就好了!   话题渐渐转移到朝堂之事上,赵将军待了好一会儿才告辞离去,重返京畿大营。   残羹冷炙尽皆撤去,一碗汤药被端到了晋王面前。   王妃的叮嘱不期然在耳畔回响。   萧晟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快速漱口。   福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您今晚应该邀请王妃一起用膳的。而且新婚燕尔的,就分房而居,像什么话?”   瞥了他一眼,萧晟缓缓说道:“是王妃自己说累了,要歇在永春园。本王这是顺遂她的意。”   “王爷,您怎么就不明白呢?王妃这不是还在气头上吗?女人都爱口是心非,她要歇在永春园,您为什么不能也跟过去呢?您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这日子还怎么过?听人说,王妃今晚在借酒浇愁。”福伯重重叹息。   晋王不胜其烦,站起身:“本王去书房一趟。”   他不再理会福伯,径直往书房而去。   本是要翻看一些文书,不成想,竟又一眼看见了那一沓情诗。   不知怎么,福伯那句“王妃在借酒浇愁”就在他耳畔反复回响。   真是麻烦。   萧晟双目微阖,算了,勉强去安慰她一次。   ——   沈纤纤晚间心情很不错。   她既已打定主意,那自然该作戏就作戏,该使性子就使性子。   反正该说的话她早说过了。晋王不相信,那也不能怪她。   因此今日一回王府,她就直奔永春园,乐得自在。   傍晚时分,福伯给她送来了坊间流行的话本、精致的风车。   沈纤纤叫了初一和忍冬同玩。   听忍冬提起家乡的梅子酒,晚间用膳时,沈纤纤特意问厨房讨要了一壶。   初一有伤在身,不便饮酒。   沈纤纤就和忍冬两个人分着喝了。   酸酸甜甜的梅子酒入口,五脏六腑都有些暖意。沈纤纤不禁有点熏熏然。   忍冬口齿伶俐,讲起童年趣事,绘声绘色。   沈纤纤也听得高兴。   忽然,只听外面有人重重地咳嗽一声。   初一神色微变:“是王爷!”   忍冬匆忙止住话题,同初一对视一眼,退了出去。   晋王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沈纤纤微讶:“九郎?你怎么来了?”   先前晋王还未失忆时,为了作戏,天天来探视她,但极少这么晚过来。   灯光下,女子白玉般的脸颊好似涂抹了一层胭脂,红艳如同火红牡丹。   一看便知是不善饮,偏偏又饮了酒。   “从书房出来,路过这边,看灯还亮着,就来看看。”萧晟视线微转,落在桌边的针线筐上。   那里有一个杏色的荷包,才做到一半,明显能看到两只彩色鸟头靠在一处。   他心思一动,猜到多半是交颈鸳鸯。   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在绣鸳鸯。   心口蓦的一缩,突然涌上一些浅浅淡淡的异样情绪。   “九郎看什么呢?”   萧晟唇线紧抿,眸色沉沉。他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物:“给你这个。”   随手将纸张放在桌面上,他快步离去。   沈纤纤好奇心起,近前拿起一看,瞬间瞪大了眼睛。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35章 同居 每天都有写诗   诗句右侧是一行小字“赠卿卿”, 左边日期则署的是今日。   沈纤纤屏息了一瞬:“你,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这个?”   晋王负手站在不远处。闻言轻咳一声,压下胸中翻腾的羞耻, 尽量神色如常:“本王方才在书房,看这封信是写给你的,所以就顺手拿过来了。”   沈纤纤眨一眨眼, 这是普通的信么?明明是情诗啊, 当她不认字么?   她眼睛微微一眯, 精准捕捉到重点:“你看到的?所以说这不是你现写的?”   “嗯。”萧晟看她神色, 恐她不悦,就多解释一句,“虽非现写,可也的确是本王亲笔手书。”   眼看着日期就过了,与其放着浪费, 不如拿来哄她一次。   沈纤纤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晋王殿下失忆前写好的。   不过那个时候, 就写上了今天的日期吗?   她不由地暗自感叹,晋王殿下作戏, 还真是提前准备周全啊。   谈到情诗, 沈纤纤便记起了荷包香囊,心中不免有些感怀。她浅浅一笑:“对了, 九郎。等过几天你过寿,我一定把荷包做好给你。”   “嗯。”萧晟点头, 续上一句,“多谢卿卿了。”   他心下了然,原来那鸳鸯荷包,是给他的生辰贺礼。   看她眉目间蕴着清浅笑意, 猜想她多半心情不坏。晋王心想,看来这情诗还真有点作用。怪不得此前一天一封。这种行为委实上不得台面,幸好是现成的,也没外人知道,不然传出去,有何面目见人。   “时候不早了,我想早点休息了,你也快点回去安歇吧。”沈纤纤想了想,又轻声叮嘱,“记得喝药。”   见她下逐客令,而非留宿。萧晟心底多多少少有点异样。   平心而论,他现下还并未做好跟她真做夫妻的准备,暂时分室而居未尝不可。但她主动开口,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口是心非,他一时有点把握不准。   因此,他迟疑了一瞬,有些艰难地开口:“王妃不留本王吗?”   沈纤纤眉梢一挑,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不留!都说了我们是假的假的假的,你还想留宿?”   她生的美貌,此时脸颊酡红,似嗔似怪,不但丝毫无损于美貌,反增了一些别样风情。   萧晟眉心微拢,她怎么又说是假的?   到底是她仍未消气,还是另有隐情?   “卿卿……”   见晋王双眉微蹙,沈纤纤暗叹一声,算了。反正他不相信她的话,那还不如换个他能接受的理由,省得跟他白费口舌。   她蹭蹭后退两步,泫然欲泣,含泪指责:“九郎,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你我二人之间的过往,竟然还想着和我行夫妻之事?!我就知道,你所中意的,不过是我这张脸,我这副身子罢了……”   “本王并无此意。”萧晟心中连呼冤枉。   他一心报效朝廷,根本无心男女之事,更何况是跟一个没有多少情意的女子。她固然美貌,但他并非色中饿鬼。他是怕她口是心非,才会有此一试。   听王妃这样说,他还暗松一口气呢。   沈纤纤泪眼朦胧望着他:“真的没有吗?你以前明明说过,爱的是我这个人,是我这颗心。所以虽同居一府,却始终对我以礼相待。现在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想要留下来,与我行周公之礼。难道不是图我这副身子吗?”   “真的没有。”萧晟只差没指天立誓了,“本王绝无此意。”   沈纤纤脸上泪痕未干:“真的没有?”   “真没有。”   “那好吧,我就先信你一次。”沈纤纤抽抽噎噎,点一点头,“那你回去吧。”   萧晟按一按额角,丢下一句“早些休息”,匆匆离去。   待他走后,沈纤纤才缓缓吐一口气,摸出帕子擦拭了眼角。   他不相信她的话,但愿这个法子能一直管用。   其实晋王失去记忆后,还挺好的,尽管不相信她的话,但对她不差,也不勉强她。   沈纤纤想了想,将晋王新送来的情诗同上次那首《平生愿》收在一处。   看时候不早了,她唤忍冬过来,帮忙拆散发髻。   忍冬犹豫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王妃怎么不留下王爷呢?”   其实她更想问,王妃为什么非要住在永春园。新婚夫妻分居两地,好生怪异。   作戏就要作全,沈纤纤当然不可能说因为两人是假的,不可能发生什么。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幽幽长叹,怅然若失:“王爷都不记得我了,我又何苦强求呢?”   “啊?那王爷要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怎么办?”   沈纤纤垂眸,深情而失落:“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对他情深义重,焉知他不能再重新恢复对我的感情?我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忍冬重重点头,深以为然,心中对王妃愈发同情怜惜,暗暗祈祷王爷早些恢复记忆。   沈纤纤洗漱安寝,一夜好梦。   而晋王殿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近来之事对他冲击太大,朝堂变动倒也罢了,总能慢慢习惯。可已娶进门的王妃,却是要共度一生的。   尽管她的存在不符合他本心,但他终究要去努力接受。   不过还好,目前两人分室而居,倒给了他一定的接受适应时间。   只是今日种种举动,他不敢回想,只要一想起来,就尴尬难堪、脸颊发烫。   他竟然真的抱她上下马车,还把那封情诗递给了她……   好不容易勉强睡着,不想梦中竟有更尴尬的场景。   他意识朦胧中,竟然恍惚梦见王妃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了他。   而梦里的他,丝毫不觉得难堪,居然箍着她纤细的腰,重重吻了回去。   ……   从睡梦中醒来后,晋王睁眸看着头顶的百子千孙帐,颇觉一言难尽。   受影响太深了,竟做这样的梦。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做过这种事。   还是他真的曾经如她所说,图她的脸和身子?   回忆了一下抱她的几次经历,唔,她的腰应该比梦里更细一些。   晋王没再试着入睡,而是直接起身洗漱。   他是皇帝肱股之臣,一直襄理朝政,又岂能久居内宅?   政事上虽说生疏一些,可总归是要再次熟练的。   然而等他忙碌一天,刚一回到王府,就对上福伯幽怨的眼神。   萧晟顿觉一阵头疼。   “王爷,您什么时候让王妃搬回正房呢?”福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您这样是不行的啊。夫妻俩整天不在一处,像什么话?”   拂了他一眼,萧晟淡淡地道:“再过几日是本王寿辰。福伯若是得空,不妨帮王妃张罗一下。她年纪轻,没经过事,你多费费心。”   “这个不用王爷吩咐,老奴也晓得。”   萧晟眼眸微眯:“至于本王和王妃之间的事,本王心里有数,福伯就不用多操心了。”   “这……”福伯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连日来多有僭越,连忙应声,“是。”   他原本有不少话要说,却只能勉强压下。   “当然,本王知道福伯也是一片好心,不过此事本王自有主张。”晋王略微缓和了神色。   福伯笑笑:“王爷说的是,是老奴僭越了。”   他心中腹诽,王爷能有什么主张?还不是躲着王妃?长此以往,夫妻如何能谐?   偏生王妃也不是个爱主动的,白天只问了一次,得知王爷不在府中,就没再多问。   耳边恢复清静,晋王得以静心用晚膳,又回书房处理一些政务。   烛光摇曳,时间渐晚。   萧晟双目微阖,静默一瞬,自书桌右侧抽屉中,取出了那沓情诗。   正经夫妻,总不能冷落她一整天。用现成的东西,哄她一哄,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放着也是放着。   他起身熄灭蜡烛,径直往永春园而去。   永春园的灯还亮着。   晋王走入园内,咳嗽一声,故意放重了脚步。   夜晚安静,这声响很快惊动了房内的人。   忍冬和初一非常识趣退了出来。   萧晟推门而入。   沈纤纤浅笑盈盈:“九郎,你来啦?”   她已卸下簪环,长发逶迤,星眸璀璨。一看见他,眉目间便流露出笑意来。   晋王心念微动,她这个模样,乍一看去,还真有几分温婉。   “嗯,本来今日繁忙,所以没来看你。”萧晟佯作漫不经心地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给你这个。”   沈纤纤眼皮直跳,心想不会还是情诗吧?   “明日还有要事,本王先回去休息,卿卿也早些安置吧。”   说完,晋王略一颔首,匆匆离去。   完成了今日“任务”,他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留下沈纤纤对着新收到的情诗目瞪口呆。   她认认真真看了又看,左侧日期果真是今日。   莫非这也是晋王失忆前写就的?   王爷先前到底写了多少?   沈纤纤静默许久,将这一封同先前两封放在一处。   在接下来的几日,晋王每天早出晚归,晚间准时出现在永春园,放下一封情诗就走。   沈纤纤最初两天十分惊异,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她甚至还研究琢磨诗词的出处,细细品鉴。   晋王一开始送情诗,尴尬难堪,几天后就干脆将其视作是日常工作,面上波澜不惊,一派淡然。   反正情诗都是现成的。   也不是没考虑过让别人代送,但他略一思忖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亲自去送,一来每日探视王妃,以表关切。二来这么丢人的事情,他也不想给外人知道。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二十八,晋王生辰的前一日。   沈纤纤作为王妃,有福伯等人帮忙,她不用如何劳心,仍乐得自在。   然而这日下午,宫中却来人要她进宫。   “皇上要见我?”   “是的。”   对于皇宫和皇帝,沈纤纤内心深处都隐隐有些惧意。她略一犹豫,轻声询问:“只召见了我一人么?用不用等王爷回来一起?”   内监面无表情回答:“皇上口谕,只宣了王妃一人,还请王妃不要让皇上久等。”   话说到这份上,沈纤纤只得道:“公公稍待,我这就来。”   虽不知皇帝宣她所为何事,但她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晋王妃,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再对她动杀心吧?   沈纤纤乘马车再度入宫。   没有晋王作陪,她还真免不了惴惴不安。   皇帝和陈皇后一起召见了她。   施礼之后,沈纤纤垂手站立一旁。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了。”陈皇后笑得温柔,“纤纤是吧?这次宣你进宫,是皇上和本宫有些事情要问你。”   沈纤纤微微一笑:“娘娘请问。”   “明日是小九的生辰,是吧?”   沈纤纤点头:“回娘娘,是的。”   陈皇后笑了笑,方才的第一个问题只是开场,真正要说的,其实是别的事情。皇上作为大伯哥,不太好开口,只能由她来了。   轻轻叹一口气,陈皇后缓缓说道:“你和小九的婚事,皇上和本宫早先是不同意的。小九上书请求赐婚,皇上都给驳了回去。还是看他对你一片深情,才决定成全你们。”   沈纤纤心想,其实也不需要你们的成全,但她面上却不得不作出万分感激的模样:“多谢皇上和娘娘成全。”   “只要你们能好好过日子,皇上和本宫也就放心了。”陈皇后话锋一转,“可是,本宫听闻,小九不记得你了,可有此事?”   她早知道,但还是要晋王妃亲口承认。   沈纤纤定一定神:“王爷此次醒来,确实有些事记不太清。”   “……而且听说你们至今仍分室而居?”   沈纤纤双目圆睁,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种夫妻之间的事,也要打听的吗?   见她没有否认,陈皇后秀眉微蹙,一声叹息。   而皇帝则冷声道:“皇后直接说吧。”   陈皇后瞧他一眼,将视线转向沈纤纤,继而又道:“这门亲事是皇上赐的,金口玉言,断无取消之理。但是总不能让小九成婚之后,身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明日是小九生辰,皇上选了几个美人,打算赐给小九做生辰贺礼。如此一来,你也能有人帮衬。”   说罢她双掌轻击,立时便有四个美人上前。   类型不同,各有姿色。   沈纤纤脑袋轰的一震,赐美人?   犹记得她当日与晋王约定假扮真爱时,就说她的主要任务是挡桃花。婚前没挡成,婚后就来了吗?   她唇线抿了抿,轻声道:“皇上娘娘美意,原不敢辞。只是臣妇与王爷两情相悦,有约在先,今生今世夫妻之间都容不下第三人。”   皇帝冷笑:“若仍两情相悦,也就不会分房至今了。你当朕不知道呢,他根本就不记得你!”   他近来对幼弟的愧疚和心疼日渐浓烈。因为他的私心,间接导致了小九的重伤。而他本来带着补偿的心态,想成全小九和沈氏,同时也能冲喜。可谁想小九醒来后竟完全忘记了沈氏,除了那天回门,夫妻二人也就比陌生人略微强些。   相当于是他将这么一个出身低微的红颜祸水强行塞给了小九。   小九讲道义,不愿背弃婚约。可他这做兄长的,也断无让自己亲弟弟白受委屈的道理。   尤其是小九近来失去了四年记忆,待他更加热忱尽心。兄弟俩的关系犹胜过四年前。   但这个晋王妃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恰逢小九生辰即将到来,皇帝特意请皇后在宫中挑选四个美人。   虽不能在美貌上压过沈氏,可数量上已经完胜。   “皇上……”   沈纤纤正欲申辩两句,却听皇帝说道:“晋王妃莫不是要抗旨?”   “抗旨”这顶帽子压下来,沈纤纤哪里还能再拒绝?   陈皇后则温和得多:“晋王妃年纪轻,须知宽容大度是女子的本分。你是王妃,应该有容人之量,不可善妒。”   沈纤纤应对晋王时,巧言善辩。但在帝后面前,却丝毫不敢恣意。   她清楚地认识到,有此区别,是因为晋王愿意纵着她。   这一刻,她无比地想念九郎。   刚一想到晋王,就听内监禀道:“皇上,娘娘,晋王在外求见。”   听闻此语,沈纤纤顿时喜上眉梢。   他来的可真太是时候了。   有他在,就不用她操心了。   不同于她的欢喜,皇帝则眉峰微蹙:“宣他进来。”   话音刚落,萧晟已大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进宫乃是为了禁军之事,意外得知王妃被皇帝宣入宫中。   深知皇帝不喜王妃的出身,恐为难于她,他便即刻赶来。   匆匆施礼后,晋王直接站在王妃身侧。   沈纤纤抬眸冲他灿然一笑。   晋王没有错过她眼中流露出的欢喜与信赖。他心思一动,将视线移开。   “小九来做什么?”   萧晟拱一拱手:“接王妃回府。”   “你消息倒还灵通。”皇帝指了指一旁侍立的四个美人,“这是朕赐予你的,王妃已代你收下了,你一起领回去吧。”   萧晟一怔,下意识看向王妃。   沈纤纤轻轻摇头,声音极低:“我没有。”   “皇兄,臣弟正值新婚,与王妃鹣鲽情深,无须另赐佳人。”萧晟定一定神,“这美人,臣弟不能收。”   皇帝轻哼一声:“你府上那些事,以为朕不知道吗?若真夫妻情深还会一直分居别院?朕知你重义,认下了这婚事,可也不能让你白受委屈!”   萧晟略一挑眉,此时方知是这么个缘故。   皇兄居然知他内帷之事,这让他颇觉诧异。   他心念急转,神色不变:“皇兄有所不知,臣弟与王妃并非不睦,只是,只是臣弟肩头伤势尚未痊愈,因此不得已才让王妃暂居别院。实际上……”   咬一咬牙,他吐出后半句:“实际上臣弟每天都有给王妃写诗。” 第36章 承诺 绝不要第三人   此言一出, 帝后尽皆愕然。   一听晋王提到“写诗”,皇帝立刻记起那日在元嘉长公主府上发生的事情。   他耳目众多,虽不曾亲至, 可也听说小九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沈氏写情诗一事。   难道现在还每天都在写吗?   沈纤纤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随即浮现的是感动与娇羞:“九郎——”   声音极低,蕴着道不尽的浓情蜜意。   皇帝按了按眉心。   又来了。   晋王内心被浓浓的尴尬所笼罩, 他为了拒绝, 竟然坦诚这样丢脸的事情。   然而他面上却是一派坦然自若:“皇兄, 臣弟对王妃一见钟情, 纵然忘却,此情又怎会轻易更改?”   帝后对视了一眼。   陈皇后暗想,这话倒也在理。既是一见钟情,那自然爱其颜色。沈氏容颜不变,小九即便是忘记了她, 想来也不难再次对她生出爱慕之意。   天天写诗,深情至此。   她当下便有几分踌躇, 下意识看向皇帝。   而皇帝的神色极其古怪,他按了按额角, 良久才道:“如此说来, 倒是朕多事了?”   晋王抬了抬眼皮,眸中已不见丝毫窘迫, 眼神平静,如古井无波:“皇兄也是一片好意。只是臣弟爱慕王妃, 不希望她受一丁一点的委屈,因此今生绝不纳小,还望皇兄成全。”   尽管娶这个王妃非他本意,但他总不能做负心薄幸之人。   沈纤纤眼底泛了红, 感动又欢喜:“九郎……”   萧晟不与她视线相对,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   皇帝看着他们,一言难尽。   陈皇后却恍惚了一瞬,这番说辞有些耳熟,记得小九刚带沈氏回京时,似乎也这么说过。   “男子纳妾,天经地义。何况你我?”皇帝皱眉,“朕也有三宫六院,难道照你说来,就是委屈了皇后不成?”   陈皇后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微僵。   晋王神色一顿:“不,皇嫂宽仁大度,有容人之量,当然不会觉得委屈。可臣弟与王妃,正值新婚,感情深厚,实在是不需要第三人。在臣弟看来,与其在女色上花费时间,还不如多帮皇兄分忧。”   他这番话说的诚恳,皇帝一时不好反驳,总不能说,朕希望你在女色上耗费时间。   “你当真不要?”皇帝随手一指殿前四个佳丽,“她们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萧晟不爱此道,一个多出来的王妃就已够他烦心了。何况他也不想薄待妻子,匆匆扫视了一眼,沉声道:“当真不要。别说百里挑一,纵然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在臣弟心中,王妃也胜过她们百倍千倍。”   他声音不高,也不带多少感情色彩,仿佛仅仅是陈述这么一个事实,但一字一字,清晰而坚定。   皇帝双目微阖,感觉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单论外貌,这几个宫女确实不如沈氏。晋王妃风华绝代,寻常美人的确也不好送出手。   陈皇后觑着皇帝神色,柔声劝谏:“皇上,既然小九这样坚持,不如暂时搁下此事?换成其他礼物?他们新婚燕尔的,想来新鲜劲儿都还没过。可别送美不成,反生了嫌隙。”   她递了这么一个台阶,皇帝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就下回再说吧。”   他挥了挥手:“朕有些乏,你们退下吧!”   “臣弟告退。”   晋王夫妇退下后,皇帝便以手撑额,面露疲态。   陈皇后悄悄令众美人退下,踱至皇帝身后,帮他轻揉眉心。   皇帝双目紧闭,重重叹一口气。   “他不要就不要吧,皇上也不必为此烦心。”   皇帝仍合着眼:“朕也不是烦心,朕是有点后悔。”   在陈皇后面前,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果早知道小九能醒过来,还不记得沈氏,朕当初又何必降旨赐婚?”   陈皇后忖度着他的心思,轻声安慰:“皇上让栖霞郡主收了沈氏做女儿,抬了她的身份,也不算太辱没小九。”   “不只是这个。”皇帝睁开眼睛,眸中闪过冷意,“若不是为了救她,小九根本不会遭此横祸。那个沈氏,她就是个祸水。”   陈皇后手上动作微顿,心想,这就有点迁怒了,上次您还说是因为您先前不肯成全才无意间纵容放大魏氏的野心呢。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只笑了一笑:“依臣妾之见,也不全怪沈氏,归根结底还是魏家出手狠毒。”   皇帝没再说话,双目微阖,休息许久后,才起身去处理政务。   陈皇后也回转凤仪宫。   刚一回到宫中,她就去看视仍在熟睡的小公主,并压低声音,询问乳母:“公主醒过不曾?”   “回娘娘,小公主醒过一次,喂了奶,又睡着了。”   陈皇后点一点头:“好生照看着,万万不可怠慢。”   “是。”   陈皇后走至桌边,揽镜自照,惊觉鬓边又多了一根白发。   忽有心腹宫女上前,悄声禀报:“娘娘,临华宫那位买通宫人,试图想见皇上呢。”   临华宫里住着的是因“染恙”而不得不长居宫内的魏淑妃。   陈皇后闻言,眼神微动,转头瞧了一眼小公主所在的方向,轻笑一声:“都这样了,还折腾呢?”   “娘娘的意思是……”   “这件事飞仙宫那边知道就行了,不必告诉本宫。”   飞仙宫的薛贵妃和魏氏一向不对付,肯定不愿意看到魏氏复宠。   至于陈皇后,她只用做好六宫之主就够了。   “奴婢明白了。”   陈皇后站起身来,缓行几步,凝视着小公主的睡颜,轻叹一声:“可惜……”   至于可惜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   沈纤纤随着萧晟离开皇宫。   直到被他抱着,坐上晋王府的马车,她整个人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方才在帝后面前,她一直提心吊胆。这会儿干脆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晋王双手抱臂坐在她不远处,瞧了她几眼,见她似乎没有搭话的打算,就轻咳了一声。   沈纤纤知道他大概有话要说,就睁眸望向他。   “今日之事,本王事先并不知情。你尽管放心,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萧晟思忖过后,决定还是出言安慰几句,好让她心安。   沈纤纤心想,原来是说这个。她又不是真正的晋王妃,也不会介意美人,介意的是王爷自己。   她温柔一笑:“我知道的。有你在,我永远都不担心这一点。”   他最初找她,就是为了挡美人,拒桃花。不过这次她一人在场时,发挥的不好。若非他及时赶到,她险些就要失职了。   女子眼中的信赖格外明显,晋王心尖一动,暗想,大概先前两人情意浓时,本王曾经对她有过承诺。   这样看来,失忆前的他,也多多少少有些可取之处,至少在感情方面还算专一。   “不过皇上留心王府内帷之事,本王与王妃就不好再一直分处两室了……”   沈纤纤心里一咯噔,双目蓦的圆睁。她心念一转,迅速找到理由:“可是王爷伤势尚未痊愈,夫妻怎好同居一室?”   “本王说的是伤好之后,不是现在。”萧晟压低了声音,“况且皇上刚一提出来,王妃今晚就搬回正房,也恐他多心。”   其实晋王殿下已渐渐接受现状,与王妃客客气气,每日只需例行探视并送上一封情诗。   然而皇兄竟关注他内帷之事,过多揣测,还试图往他后院塞人。这让他惊异之余,也迅速意识到,必须尽快结束新婚夫妻分室而居的怪异局面。   “可是,你答应过我……”沈纤纤话说到一半,就又止住。   诚然他答应与她分房,但是皇帝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若不然,他又以此为借口赏赐美人该当如何?”   沈纤纤赌气接话:“他爱赏赐就让他赏赐,反正又不是给我的。”   萧晟皱眉:“王妃怎么还说气话?本王既已娶你为妻,又怎能再要其他女子?”   沈纤纤别过头,唇线紧抿,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们这夫妻是假的,帮忙挡桃花却是她职责所在。而且她再次认识到皇帝对她的不喜,若给他得知,晋王其实对她并无情意,会不会再次对她动杀心?   那次晋王为救她而受伤昏迷,皇帝就曾坦言想杀了她。   见她不悦,晋王心里隐有歉意。他承诺在先,此刻却要因皇帝而食言。   萧晟身体微微前倾,近乎耳语:“你不用担心,本王不会随便碰你。”   这句话他说的艰难,只觉尴尬异常,仿佛他是贪花好色之徒一样。   然而沈纤纤听后却稍微放心了一些。   也是,晋王无心女色,找她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拒绝美人。按理来说,就算同居一室,也应该不会轻易对她怎么样才对。   想到这里,她迅速调整了心态,伸手去拉晋王的手臂,话语低柔,隐带哭腔:“人家又不是讨厌你,是恨你迟迟想不起来。你以前明明说过,中意的是我这个人,是我这颗心……”   萧晟眼眸低垂,映入眼帘的就是女子白嫩的手。   她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袖口处有浅浅的褶皱。   耳中听她声音娇媚,宛若私语,他随口应道:“是是是,你说的是,本王中意的是你这个人。”   ……   王妃被皇帝单独宣入宫中,回府时却是被王爷抱着下了马车。   王府诸人心中讶异,也不好多问。   当晚沈纤纤仍宿在永春园,罕见地有点失眠。   难道以后真要跟晋王共处一室,夜夜睡在长榻上吗?   也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她翻来覆去,直到很晚才勉强睡去。   次日晋王寿诞,王府中异常热闹。   晋王年岁不大,本无意大办宴席。但他身居高位,简在帝心,仍有不少人进府道贺。   沈纤纤作为晋王妃,负责招待一些女客。   在场女客皆知她出身不高,也有人暗自艳羡,或是鄙夷,但她如今是堂堂正正的晋王妃,是晋王殿下心尖儿上的人,倒也无人敢小觑她。   甚至是此前看她不顺眼的荣安县主尤凤仪,也在母亲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老老实实唤一声:“舅母。”   别人倒也罢了,见尤凤仪这般“知礼”,沈纤纤不由地露出慈爱的笑容,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风仪也来了啊,今日是你小舅舅生辰,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全当是在自己家。”   气得尤凤仪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却只能勉强应道:“多谢舅母。”   蓦的一声轻笑,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明显。   沈纤纤抬眸望去,见女客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红衣,姿容冶丽。   是在宫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颍川侯爱女薛绫音。   晋王过寿,她居然随着表妹含元公主一起过来凑热闹。   尤凤仪怒气冲冲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薛绫音眨了眨眼,神情无辜:“不笑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件趣事而已。”   尤凤仪待要说话,却见母亲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造次。她只得悻悻不语。   晋王寿诞,道贺的多是男子,女客并不多,而且大多都是亲戚。沈纤纤应付着毫不费力。   皇帝爱重晋王,是以除了已去就藩的三皇子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其余皇子公主尽皆前来贺寿。   沈纤纤作为晋王妃,少不得要一一招待,直到下午宾客散去,她才得以有空回永春园休息。   然而刚行几步,迎面就遇上一个熟人。   大皇子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长袍,又特意给皇叔送上一份贺礼,得他几句勉励。   正欲返回,不料竟在月洞门处遇上王妃。   大皇子略一迟疑,行了半礼:“皇婶。”   “原来是大殿下。”沈纤纤颔首致意,随口询问,“怎么不见四殿下?”   她记得,这俩人好像关系不错,经常同行。   大皇子精神一震:“四弟在门口等我,我是有些话同皇叔说,才耽搁了一会儿。”   沈纤纤点一点头,十分的善解人意:“那你也快些回去吧,莫让他久等了。”   她抬脚就走,却被身后大皇子叫住。   “沈,皇婶!”   沈纤纤诧异,回眸:“怎么了?殿下还有事?”   大皇子目光灼灼凝视着她,犹豫再三,终是问道:“我听说,皇叔不记得旧事,也不记得你了,是不是?”   沈纤纤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这事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她不清楚大皇子询问是要做什么。   “是不是?”见她不答,大皇子又追问。   沈纤纤眉梢轻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听她语气有些不善,大皇子眸光轻闪,睫羽垂下:“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是想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他其实只是想安慰她一番罢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沈纤纤点一点头,笑得温柔而坚定:“殿下说的对,我不难过,我一点都不难过。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之间的那些过往,九郎会全部想起来的,我相信他。”   年轻的晋王妃眉目间尽是深情与憧憬。   不只是近处的大皇子,连远处的晋王也有些微的动容。   沈纤纤视线微转,已然看到了萧晟。   有外人在,她嫣然一笑,面露喜色,快步上前,娇声轻唤:“九郎……”   一看见皇叔,她的眉梢眼角就流淌着笑意,整个人似乎一下子鲜活起来。   大皇子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他扯一扯嘴角,冲缓步走来的皇叔拱一拱手:“皇叔皇婶,侄儿告辞。”   言毕,他大步离去。   萧晟收回视线,看向王妃:“你跟大皇子,很熟?”   他记忆中的萧世钧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骤然接受其变成个十八岁的大人,倒意外见其与王妃在一处说话,心里莫名的就有些怪异。   沈纤纤矢口否认:“我跟你的侄儿能熟什么?不过才见了几面而已,还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寻思着晋王失忆,现在两人在外面,随时可能有人来,宫宴之事不好细说。   萧晟并未再问此事。   当晚,他前往永春园,邀请王妃搬回正房。   沈纤纤攥着他新送来的情诗,心情瞬间低落:“不能再多等两天吗?”   晋王眉峰微蹙:“那王妃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沈纤纤觉得什么时候都不合适。但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继续推脱。略一沉吟,她将心一横:“算了,那就今晚。”   她小心翼翼将情诗收起来,口中碎碎低语:“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晚死都是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见她将情诗收在一个精致的小木匣里,还特意上了锁,萧晟心中不由地生出丝丝异样情绪。   他每晚赠送情诗,不过是例行公事,她竟然这般上心在意? 第37章 共寝 很难忽视   从晋王府回去之后, 荣安县主尤凤仪就躲进房中,连晚饭都不出来吃。   元嘉长公主心疼女儿,命人做了几样精致小菜, 放在食盒中,亲自拎着去哄她。   “娘——”尤凤仪眼睛红肿,委屈极了。   元嘉长公主缓缓坐下:“出门之前, 我叮嘱你多少次, 到了晋王府, 放尊重一些。你是怎么做的?”   “我哪有不尊重?我都叫她舅母了。我是心疼魏姐姐!”   长公主肃然道:“这话以后不准再提。皇上下旨惩治魏家, 你心疼什么?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你小舅舅呢?他可是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   “我知道魏家不好,可是,可是魏姐姐是无辜的啊……”   “她无辜,你舅舅舅母就不无辜?这么大了,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长公主目露失望之色。   尤凤仪呜咽不止。   “娘知道你跟魏三小姐亲厚, 可再亲厚也得有限度。你那些心疼的话,若是让你皇帝舅舅听见, 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还能像现在这般宠着你?”   尤凤仪抽泣了一声,心知母亲说的有理。   元嘉长公主放柔了声音:“以后就慢慢把她忘了吧, 多交几个新朋友。娘记得, 你不是还跟一个姓董的小姑娘关系不错吗?”   “我才不爱跟她玩,是她一直巴着我。”尤凤仪小声说。   她心里最亲近的还是魏姐姐, 可惜魏家被迫离京,魏姐姐也不知所踪。   事实上, 魏品兰现在仍在京中。   她自那日被赵骥安排进赵府之后,一直居于赵家内宅。   她素来高傲,不肯在赵家白吃白住,就每日作画, 央人去卖,准备换了银钱当作是租赁费用。   赵府下人不知她来历,对这位将军带回来的姑娘甚是客气。   这晚入夜之后,魏品兰正要歇下,却听见敲门声。   她以为周嫂,匆忙开门。   打开门却看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遮盖着头脸的人。   来者揭下帽兜,露出一张青白的面孔:“三小姐莫慌,是我。”   魏品兰一惊:“高公公!”   她认得他,这个四十来岁年纪、面白无须、声音尖利的男子,是三殿下身边心腹太监。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三殿下呢?”   “小人奉三殿下之命特来找三小姐。不知是否方便进去说话?”   魏品兰勉强收起心中慌乱,点一点头:“高公公请。”   “殿下正在去兖州的途中,特意差遣小人回京,务必要见三小姐一面,乃是有事要请三小姐帮忙。”高公公嗓子尖利,刻意压着声音,更显怪异,“找到三小姐还真不容易,没想到您竟在这里。”   魏品兰甚是难堪。她苦笑:“我无家可归,赁居此地。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人,我能帮他什么呢?”   高公公笑笑:“三小姐不必妄自菲薄,娘娘失势,殿下就藩,魏尚书也已告老还乡。现如今能帮上忙的,只有三小姐您了。”   “我?”魏品兰轻轻摇头,“我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哪还能帮得了别人呢?”   “此事因三小姐而起,三小姐莫非要置身事外?”高公公忽然冷了面容。   魏品兰心中惊惧:“我……”   高公公沉声道:“就算你不为娘娘,不为殿下,也该为刚满月的小公主想一想。她是你的亲外甥女,你真忍心她小小年纪便与生身母亲分离,一生不得相见?娘娘是你的亲姐姐,一向待你不薄。你的告密让她永居深宫,你真的就一点愧疚都没有?”   “别说了!”魏品兰眼泪大滴大滴地掉,“我怎么帮忙?我能帮上什么忙?”   高公公笑了笑:“其实也不难。三小姐对晋王夫妇有恩,去求他们一求,请他们在皇上面前求情,宽恕娘娘一次。也不求帮娘娘复位,只要娘娘能走出临华宫,一切就都好说了。”   三皇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但是就藩之后,父子情分终会慢慢变淡。若有母妃在中间调和,或许还能有些许转机。   况且此次晋王已醒,并无大碍。原本已死心的三皇子不禁又蠢蠢欲动。   魏品兰错愕:“可是我,我求情有用吗?”   “连试都不试一次,又怎会知道没用呢?”高公公用充满诱惑的口吻,轻声说道,“别忘了,您的义举救了晋王妃一命,您可是她的大恩人。若不是有这桩事,皇上还未必会成全他们呢。”   当日通风报信一事,让魏品兰的内心一直备受煎熬。也是这几天,她才稍微从煎熬中走出来一点。   沉默良久,她低声道:“好,那我试一试。”   高公公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小的就静候佳音了。”   ——   王妃要搬回正房去。   这对忍冬来讲,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她被派给王妃,那就是王妃的人,自然事事要为王妃考虑。   王妃重情,因为王爷不记得旧事,就执意单独宿在永春园。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夫妻哪能不生分?   许多寻常人家夫妻也是成亲当天才第一次见面,何曾有旧情?可婚后不照样培养感情过得好好的?   偏生自家王妃古怪,不趁机笼络夫婿,反倒把人往外推。   忍冬已暗自操心好几天,今晚终于见到王妃改主意,喜不自胜:“依奴婢之见,早该如此了。”   她手脚麻利,立时收拾东西,恨不得将房内所有东西尽数搬过去,免得王妃以后再搬过来。   “倒也不必这样麻烦,离得又不远,挑两件衣裳首饰就可以了。”沈纤纤看她这架势,连忙劝阻。   “王妃说的是。”晋王也附和,“正房那边什么都有。”   “是是是。”忍冬答应着,手上动作却不曾停歇。   最终忍痛只挑出一些平素常用之物。   这是沈纤纤自晋王清醒之后,第一次踏进正房。   喜庆的百子千孙帐还未撤下,窗纸上还有十天前贴的“囍”字窗花。   这一切无一不在提醒着房中人,这是婚房。   忍冬放下包裹后,颇为识趣地退了出去。   留下相对尴尬的晋王与晋王妃。   沈纤纤一眼就看到了先前侍疾时的长榻,暗暗松一口气,放心许多。   “九郎稍待,我先去沐浴。”   话一出口,她就心生懊悔。两人各睡各的,为什么让他“稍待”?   不过话都说了,若再改口,反倒显得她心虚。   萧晟也尴尬:“本王也去。”   沈纤纤登时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九郎,你……”   灯光下,佳人一双妙目写满了讶异,还蕴着若有若无的惊恐和不满。   萧晟迅速意识到,她大约是误会了。不过也因为她的误会,他的尴尬在无形之间消散不少。   晋王目光微敛,轻笑一声:“王妃想到哪里去了?晋王府又不是只有一个浴房。”   沈纤纤愣怔一瞬,脸颊稍红,她不肯认输,旋即妩媚一笑:“九郎说什么呢?人家这不是怕你食言么?我还盼着你早日想起旧事,我们夫妻恩爱,情难自禁。届时即便是洗鸳鸯浴,又有何不可?”   说完不及晋王反应,她转头匆匆就去隔壁浴房。   她这话说的痛快,可仍是免不了觉得羞耻,脸颊隐隐发烫。   自然也不会留意到晋王一言难尽的表情。   沐浴之后换上了寝衣。沈纤纤回到卧房时,晋王洗漱还没回来。   她取出前几天赶制出的鸳鸯荷包,自觉做工精致,配色大方,非常满意。   过了约莫半刻钟,忽听门声响动,扭头一看,萧晟已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相触,俱是一怔。   早在兖州时,沈纤纤就曾听人说过,晋王貌动天下。刚见他时,她也被惊艳过,后来相处日久,不觉为奇。   此时见他只穿一身白色中衣,衣领微敞,胸膛半露,额发潮湿,偶有一滴顺着俊美的脸庞滑落。   沈纤纤心头不自觉涌上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当然,晋王的紧张与尴尬,并不比她少。   他一进门就看见王妃坐在桌前,手执鸳鸯荷包,眉目间隐含笑意。   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王妃本就是绝色,灯光下浅笑嫣然,更是人美如玉。   萧晟自忖不是沉迷美色之人,可仍不免有一刹那的失神。   王妃霍然站起身,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萧晟眸光微闪:“王,卿……”   王妃在他数步外停下,将手一扬,语气轻快:   “这个荷包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给你,你现在看看,可还喜欢?”   杏色的荷包。   女子白皙的手指。   晋王眼眸微眯,伸手接过,动作略微透着一丝僵硬。   “很好,本王很喜欢,辛苦王妃了。”   沈纤纤轻笑着摇头,诚恳极了:“不,一点都不辛苦。只要九郎喜欢,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不是晋王主动要求在前,每日一首情诗在后,她才懒得拈针拿线。   这荷包不管是颜色还是花样,对萧晟而言,都有些拿不出手。但是王妃一番苦心,他又不能让她失望。   沈纤纤想起一事,双眉微蹙,面带忧色:“九郎,先时你昏迷不醒,我一直近前伺候,晚间就在这长榻上将就一宿。如今你不会还让我继续睡长榻吧?”   “嗯?”萧晟皱眉。   这话题转的有点快。   王妃登时眼圈发红:“好啊,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旧事,连对我的一点怜惜都没有了。之前还会疼惜我,事事以我为先。如今却只会让我受委屈……”   她霎时间神情大变,声音娇媚,却已隐带哭腔,一滴眼珠蓄在眼眶,似落非落,看着好不可怜。   萧晟只觉眉心突突直跳:“卿卿,本王何曾这般说过?”   “你是没有这么说,可你分明就是这样做的。”晋王妃抽抽噎噎,“你让我夜夜睡长榻,不就是欺负我、委屈我吗?”   “本王并无此意,王妃若想睡床,睡床就是。本王夜间睡在榻上。”   相处一段时间,萧晟也看出来了,这个王妃妖娆妩媚、情绪变化快、爱发脾气、气性也大。   这些都是他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   人是二十三岁的他招的,总不能因为这些缺点,就直接厌弃。   罢了,以后慢慢教。   他这话一出,沈纤纤瞬间转悲为喜,面露笑意:“真的?”   “自然是真的。”   沈纤纤甜甜一笑,美目宛如黛月:“九郎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萧晟扯一扯嘴角,心想,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用夜夜睡长榻,沈纤纤心情甚好。   跟失忆后的晋王打交道这么久,她早就看出来了,他对她的容忍度非常高。只要不是特别大的事情,她一哭一闹一撒娇,基本都能称心如意。   这种情况下,她当然要为自己争取更舒适一点的环境了。   长榻哪能跟床相比呢?   沈纤纤将头埋在枕间,身上是熏过香的松软锦被,并不比她在永春园差。   初时她还担心过晋王会半夜来犯,后来就渐渐打消了顾虑。   早前在兖州时,两人又不是没有同室而居过。   不同于现在,那时他睡床,她睡长榻。   秋毫无犯。   他大概是真的不好女色。   沈纤纤放下心来,不知不觉间,意识渐渐朦胧。   她睡得香甜,晋王殿下却难以安睡。   长榻对他而言,过于狭小,他的腿不得不弯曲着。而且他的新婚妻子此刻就睡在他的床上。   这一点,他很难忽视。   黑暗中,隐约能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萧晟心里莫名就有几分烦躁。   一想到她数夜前还曾躺在这张长榻上,他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发烫。   待要起身出去透透气,或是洗个冷水澡,又唯恐吵醒熟睡中的人,只得勉强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微有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他睡得都不踏实。   次日天刚蒙蒙亮,萧晟就起床了。   沈纤纤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惊醒,呆滞了一瞬,继而想起来自己是在晋王房内。   还没彻底清醒,她的思绪略微有些混沌,拥着被子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你这么早就要起来了吗?”   不刻意捏腔拿调,她的声音听起来甜润清婉。   萧晟动作微顿:“吵到你了?”   “嗯。”沈纤纤重重点头,隐约透着些许委屈。   晨光熹微。   隔着大红色的百子千孙帐,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她整个人都裹在锦被中,只露出个脑袋。浑不见一丝一毫的媚意,倒意外的惹人怜爱。   萧晟移开视线,声音不自觉温和一些:“本王有事要忙,所以需早起。你不妨多再睡一会儿。”   沈纤纤从善如流:“哦,好的。”   她带着身上锦被,又重新躺下,干脆利落。   萧晟有些意外,原以为她会强打起精神起床,没想到她竟真的又睡了。   但不知为何,他竟有点想笑,连没睡好带来的燥郁都消散许多。   轻轻摇一摇头,整理了衣衫。忽的忆起昨夜之事,他索性将那个杏色荷包塞入袖袋中。   萧晟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并悄悄关上房门。   今日初一,按照惯例,禁军演武操练。   萧晟必须在场。   他简单洗漱用饭,命人备马。   素来勤恳的福伯却仍站着,没有立刻行动。   萧晟快速漱了口,重复了一遍:“备马,本王要出门。”   他停顿一下:“福伯这是走神了吗?”   “没有走神,老奴这就让人去备马。”福伯匆忙吩咐下去,随即欲言又止。   “还有事?”萧晟皱眉。   福伯面带难色:“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晟眉峰微动:“若觉得不当讲,那就不说。”   “算了,还是讲吧。”福伯狠了狠心,目视前方,认真劝谏,“王爷王妃感情好,固然是好事,不过还请王爷顾忌一下自己重伤初愈,掌握一下分寸。切记凡事过犹不及,莫伤了身体。”   萧晟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话都说开了,福伯也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明白说到底:“王爷,房事过多容易伤身。您看看您眼睛周围都是青黑。”   晋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哂笑:“本王这是没睡好。”   “啊,原来如此。”福伯作恍然大悟状,心里却自忖所料不差。   新婚夫妇小别重聚,夜间共处一室。没睡好那是肯定的,所以更要注意身体啊。   萧晟懒得跟福伯多作解释,恰好马夫备好了马。他直接乘马离去。   沈纤纤又睡了将近两刻钟,才彻底清醒。   换个地方,睡得还不错。   清早洗漱后,她就又回永春园了。   还是在这里感觉更习惯。   听话本、荡秋千,解一会儿九连环。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   忽然,福伯匆匆而至。   “王妃,外面有个姑娘求见。”   “哪个姑娘?”   “那位姑娘自称姓魏。”   “姓魏?”沈纤纤瞥一眼身后的初一,“那你请她进来。”   不多时,便有一女子出现在她面前。   一身青衣,声色清冷:“见过王妃。”   沈纤纤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魏淑妃的妹妹魏品兰。   不过跟上次见她时相比,魏三小姐看起来明显消瘦了许多。   一看见魏家的人,初一立刻握紧了手中兵刃,上前半步,挡在王妃身前,一脸警惕,目露寒光。   沈纤纤曾从大皇子口中得知,当日行刺她的幕后黑手就是魏淑妃及其家人。皇帝查明真相后,令魏尚书辞官,并将他以及家眷驱逐出京。   怎么魏三小姐又在此地?   沈纤纤心中疑惑:“魏三小姐?你没跟着家人离京吗?来找我做什么?”   魏品兰面色苍白,抿了抿唇。她福身行礼,忍耻说道:“我有一事想求王妃。”   “求我什么?”沈纤纤不解,魏家人都雇凶杀她了,魏三小姐怎会想到来求她?   “昔日我通风报信,使得王爷及时赶到,救下王妃。还请王妃看在此事上,帮我……”   “等等!你通风报信?”沈纤纤错愕。   魏家人要杀他,魏小姐却说曾报信救她?   魏品兰本不愿提及此事,但如今不得不硬着头皮挟恩图报:“是,不然王妃以为,王爷为何能及时赶到?难道王爷不曾对你提起此事吗?”   沈纤纤惊疑不定,下意识摇头。   晋王失去记忆,根本不记得当日之事,又哪会对她说起?   她先前下意识以为晋王当时出现在京郊只是碰巧,原来竟是魏三小姐通风报信吗?   沈纤纤心绪复杂,良久才问:“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魏品兰双目微敛:“我想求王妃说服王爷,向皇上求情,解除对淑妃的幽禁,让她与小公主母女团聚。”   她声音很轻,沈纤纤却听得一愣。   “魏淑妃?你让我帮忙替魏淑妃求情?”   魏品兰垂眸,不敢也不愿看对方神色,只低低地说了一声:“是。”   沈纤纤瞪大眼睛:“你让我替魏淑妃求情?你知不知道,她想置我于死地?要不是王爷舍命相护,我现在只怕早就在阴曹地府了。我为什么要替她求情?”   魏品兰也知道强人所难,但又不得不试。   “可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因祸得福成了晋王妃。何不高抬贵手放过她呢?经此一事,她以后肯定不会再与你为难。”   沈纤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诚恳说道:“魏三小姐,你帮了我,我心存感激。你让我报答你,我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但是魏淑妃不止一次想害我,还害得王爷重伤昏迷,丢失四年记忆,晋王府侍卫五死七伤。魏淑妃尊贵,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皇上只让她幽禁,我还觉得便宜她了呢。我不能杀她,可也绝不会为她求情。”   当然,她人微言轻,求情也未必管用。   她的确惊异并感激魏三小姐的仗义出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对屡次害她的魏淑妃毫无芥蒂。   要不是魏家派人行刺,晋王哪里会失去记忆?她也不至于就这样变成了晋王妃。   魏品兰心凉了半截,明白这条路走不通,但犹不死心:“真的不行吗?”   “抱歉。”沈纤纤停顿一下,温柔和煦,“不过魏三小姐在其他方面,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没有。”魏品兰脊背挺直,声音极低,“再没有了。”   见求情不成,她内心深处并没有多少失望,反而隐约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没再说话,快步离去。   倒是她走之后,沈纤纤回想了好一会儿。   她不认为自己拒绝的不对,只是莫名的有些惆怅。   傍晚晋王回府,看到的就是王妃怏怏不乐的模样。   一看见王妃不高兴,萧晟脑海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情诗哄。   随后,他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心里浮上丝丝悲凉: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有了这样的认知和习惯? 第38章 心思 那点小招数,他熟得很。   很快, 萧晟又自我安慰,反正又不是他现写,简单哄一哄不费事的。   这么一想, 就感觉好接受多了。   沈纤纤正自出神,眼角余光发现了晋王。   她正要打招呼,却见他匆匆转身离去。   沈纤纤莫名其妙, 低头看看自己, 并无任何不妥啊。   算了, 不去管他。   又过了片刻, 她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晋王去而复返。   沈纤纤似笑非笑:“九郎,你回来了啊?”   萧晟上前几步,递上今日的情诗,轻咳一声, 佯作自然:“王妃因何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没有啊。”沈纤纤顺手接过,略一思忖, 恍然大悟,“哦, 我方才是在想些事情。”   萧晟暗松一口气, 心想,不是生闷气就行。   他神色略微放松了一些:“哦?你在想什么事?”   “今日魏三小姐过来, 告诉我行刺那日,是她向你通风报信, 你及时赶到,我才免去一死。她来求我帮姐姐魏淑妃求情。”这种事情,沈纤纤自然也不会瞒他。   萧晟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你答应了?”   “怎么可能?魏淑妃想杀我,还害得你身受重伤。我怎么可能反过来替她求情?”   晋王眉宇顿时松弛下来, 有些许的意外。在他眼中,她感情用事,情绪变化快,有时也爱胡搅蛮缠,不过遇事倒还拎得清。   沈纤纤甜甜一笑,续上一句:“不说别的,单说魏淑妃害你昏迷这么久,我都不可能原谅她。”   “其实你真答应下来也没关系。”   “嗯?”沈纤纤讶然。他什么意思?   萧晟冷眸微眯,慢条斯理:“今日刚得到消息,魏淑妃病逝于临华宫。”   沈纤纤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一脸的不可置信:“死了?”   她这神情落在萧晟眼中,不知怎么,竟想起少时见过的一只小猫,心莫名地就软了一下。   “嗯,死了。”萧晟笑笑,“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在宫中也有树敌。今番失势,因病幽禁,那就因病去世。”   他轻描淡写,而沈纤纤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这一事实。   想到初一的伤、晋王的昏迷、自己当日的危险情形,以及晋王那些死伤的侍卫,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许快意。   同时对于皇宫的畏惧又深了一些。   不过魏三小姐应该还不知道此事吧?   思及此,沈纤纤微觉怅然。   ——   皇帝下朝之后,就有人将此事报与他知晓。   “什么时候的事?”   “回皇上,今天巳时,说是突犯心疾。”   皇帝静默了一会儿,魏淑妃在他身边多年,素有心疾,他是知道的。但因心疾而死,却是他不曾想到的。   一时想到魏淑妃旧年的种种温柔小意,一时又记起她近来的种种恶行。良久之后,他才说道:“厚葬了吧。”   “是。”   素来勤政的皇帝,今日下朝之后,罕见地没继续批阅奏章,而是径直去了凤仪宫。   “魏氏的事情,皇后知道了吗?”   陈皇后叹息:“刚听说,正要去禀报皇上。可怜茵儿还不足两个月,就没了娘亲。”   说话间,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小公主,哇哇地哭,尚不知晓生母已死。   陈皇后伸臂将她抱在怀中,温柔诱哄:“乖,不哭了不哭了。”   皇帝眸中浮起一丝暖意,他轻轻抚摸小公主稚嫩的脸颊:“有皇后在,也不会叫小公主受了委屈。”   “这是当然,臣妾疼她还来不及。”陈皇后话锋一转,“皇上,临华宫的事可用再详查?”   皇帝沉默一瞬:“皇后想查,就查一下吧。”   从他将魏氏幽禁时起,就隐约猜到她会早早丧命。她在后宫多年,又能做出杀人嫁祸的事情,平时不知树敌多少。一朝落难,肯定有人落井下石,但应该不至于暗下杀手。   陈皇后点头称是。   小公主还在哭着,帝后耐着性子哄着,很快将魏淑妃的事情抛之脑后。   魏品兰也知道了长姐死讯。   入夜之后,高公公再度出现在赵府。   “我去求了晋王妃,没用……”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三小姐,淑妃娘娘已经病逝了,死于心疾。”   “这……”   “三小姐可愿入宫?三小姐才貌双全,若进得后宫,必定受宠。届时你帮三殿下美言几句,三殿下回京,也不是毫无可能。”   魏品兰嘴唇翕动:“这怎么可以?”   皇帝比她年长二十多岁,长姐刚故世,竟然让她进宫?封爵的藩王,哪还有回京的机会?   “不试一下,又怎会知道不可以?”高公公的神情逐渐变得疯狂。   三殿下命他回京帮魏淑妃复宠。请晋王夫妇求情只是绝望之下的胡乱尝试。如今魏淑妃已死,他干脆就将主意打到魏三小姐头上。   魏品兰不停地后退:“疯了,你们疯了,不可能的,我不同意……”   “你把大家害成这样,还想置身事外?三殿下有言,你若助他,尚可留你。如若不肯,留之何用?”高公公伸手去堵她的嘴,见她挣扎,另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痛苦和窒息袭来,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脑海里仅剩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了。   然而死亡并未如期到来。   房门被猛地推开,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赵骥乘高公公不备,咔咔两声,卸掉其两条臂膀。   魏品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骤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在这短短数息间,她想了很多。   高公公身手不错,与赵骥交手一会儿后,才被制服。   眼看赵骥拔刀,魏品兰回过神,忙出声阻止:“别杀他!”   赵骥一怔:“他要杀你啊!”   高公公破口大骂:“贱人!贱人!要不是你,三殿下怎会……”   听他骂的难听,赵骥干脆利落,卸掉了他的下巴。   魏品兰轻嘲一声,泪水无声地掉落:“我不是留他性命,是不想让你惹上麻烦。他是三殿下的人。”   初时她还对家人抱有期待,祈求获得他们谅解。直到方才,她终于明白,他们恨她入骨,意欲杀之而后快。   赵骥冷笑:“三殿下的人又怎样?”   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做事依靠本心,一向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到底还是没下死手,而是命家中健仆将其押送至京兆府。   本朝对藩王限制很多,若皇帝得知三皇子仍不安分,肯定会好生敲打。   赵骥在京畿大营,难得回来一次,被告知魏小姐天天作画换钱,他本想顺道来告诉她一声,赁居费用不用太急,不想竟看见这一幕。   解决掉难题,看她失魂落魄,赵骥好心安慰两句:“你不用害怕,让周嫂给你换个院子,多给你派几个护院。你住的是偏了点……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错的不是你。就算你没插手,皇上也能查出来。”   他并不擅长安慰,魏品兰却笑了:“我明白的。”   经此一事,她不会再奢求亲情,也再不会因为那件事而自我折磨了。   ——   沈纤纤小心将情诗收在小木匣中,重新上锁。   她小时候流离困顿,爷爷给她一点小物件,都要细心保存起来。后来在兖州沈家,在京城王府,也一直延续这个习惯。   做好这一切后,她才随着晋王离开永春园,前去正房共用晚膳。   各色菜肴上桌。   沈纤纤微觉惊讶,轻声感叹:“比我单独吃饭,要丰盛好多啊。”   萧晟神色一顿,抬眸询问:“平时有人怠慢你?克扣你用度?”   他心想,莫非王府下人已胆大至此?   “没有啊,平时也不少,不及今晚丰盛而已。”沈纤纤立刻否认。   福伯正指挥着人上菜,闻言连忙解释:“这是见王爷王妃共用晚餐,所以老奴特意命人准备的。”   “特意”两字咬得极重,萧晟眉梢轻挑,扫视了一眼桌面,登时发现了异常。   他平素在吃穿上并不过分在意,但今日的菜式却明显有些特殊,还多了一些汤汤水水。   一抬眼,只见福伯笑得灿烂,自以为体贴周到,细心介绍:“都是些大补之物,王爷王妃多补补身子。”   “嗯,九郎是该好好补补。”沈纤纤认真点头,深以为然,继而又浅浅一笑,“看来我是沾九郎的光了。”   她许多时日不曾与晋王一起用膳,只当他伤势初愈,采用食补之法。   得王妃夸赞,福伯笑得越发骄矜:“应该的,应该的。”   萧晟额上青筋突突直蹦。他这段日子饮食都还正常,只略微清淡一些。可他刚和王妃同住,福伯就要让他补身子,为的是什么,也不难猜到。   偏偏王妃笑靥如花,似是没听明白。他又不好多讲,只拂了福伯一眼,冷哼一声,没有细说。   “九郎……”沈纤纤看看菜肴,再看看晋王,轻轻眨一眨眼睛,暗示意味极浓。   晋王暂时压下心头思绪,认命地给她布菜。   而她则嫣然一笑:“多谢九郎,九郎待我真好。”   有晋王伺候着用膳,她感觉晚饭更香了呢。   刚用罢饭,萧晟就站起身:“本王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王妃自便。”   “那你速去速回,人家在房间等你回来。”沈纤纤顺口回答,声音娇媚酥软,隐含期待。   萧晟脚下一顿,心想,倒也不必说这种话。   菜肴上齐后,福伯就在外面候着了。   一看见王爷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含笑询问:“今晚的大补汤王爷还满意吗?”   萧晟止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不满意。”   “那,明晚换一种?这可是新请的厨子……”   “不用换,也不需要再准备。从今往后,本王不想再看见大补汤。”一向清冷的晋王不自觉略微提高了声音。   福伯下意识争辩:“可是王妃都说,王爷是该补补身子……”   “想补单独给王妃补,本王用不着。”   见王爷态度坚决,福伯只得应道:“那好吧,老奴记下了。”   他心里却忍不住想:果然年轻人就是爱面子,就是爱逞能。   晚间晋王在书房逗留了许久。   他重涉政事也有数日,除却朝堂的一些变动,最令他震惊的是,他曾经请求就藩。   ——当然,皇帝拒绝了他。   犹记得很小的时候,皇兄就郑重表示,不愿他去就藩,想让他留在京师,做皇兄的左膀右臂,帮忙襄理朝政。   他记忆中,也一直如此。   所以这四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很晚,萧晟才吹熄了灯,离开书房。   正房的灯早就熄灭了,一片黑暗。   想来王妃已然睡下。   萧晟匆匆洗漱过后,缓缓推开房门,动作极轻。   然而百子千孙帐内的人还是悚然一惊。   沈纤纤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声音软绵无力:“九郎,你怎么才回来啊?”   不娇不媚,但是软软的、糯糯的,似嗔似怪。仿佛有一根柔软的羽毛拂过心头,萧晟心尖微颤,含糊应了一声:“嗯,你还没睡吗?”   沈纤纤下意识撒娇:“人家这不是在等你吗?”   “不用特意等我,你只管睡你的。”   “那好吧。”沈纤纤答应一声,直接倒下。   行动之快,令人咂舌。   萧晟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睡长榻。   又短又窄,依然不太好受,而且跟昨晚相比,体内似乎还多了一些灼热。   他心知多半是今晚菜肴作怪。   但是跟他同桌而食的王妃却睡得香甜。   暗夜很静,萧晟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随着她的呼吸慢慢调整,终于勉强睡去。   然而刚睡着不久,就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萧晟睁开眼,沉沉夜色中,看见王妃披衣下床,正向他这边走来。   他不由皱眉:“你要做什么?”   难道王妃有梦游的习惯?昨夜却不曾发现。   沈纤纤有意轻手轻脚,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他。   冷不防被他说话声吓一跳,她停在原地,动也不动,小声回答:“渴了,我想喝点水。”   她踩着鞋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脚踝,轻声细语,乍一听仿佛带着一点点委屈巴巴的意味。   萧晟反应过来,长榻距离桌子不远。他稳了稳心神:“等一下,本王给你倒。”   “嗯,多谢你啦。”沈纤纤果然不再向前。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见王妃乖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萧晟心里蓦的浮上一个念头:她若一直这般,倒也不是不可以。   萧晟抬手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还不忘提醒一句:“有些凉了。”   “没关系,凉的更解渴。”沈纤纤富贵日子过的短,没太多讲究,一仰脖喝了干净,将茶盏塞回晋王手上。   不经意间,手指相触,仿佛有电流闪过,两人俱是一震。   沈纤纤也清醒了几分:“多谢你了,我去睡了,好梦。”   她重新回到床上,拿被子遮住头,过得片刻,觉得闷气,又将锦被扯下来,缓缓吐一口气。   大概是折腾了这么一通,又过了约莫一刻多钟,她才再次睡去。   至于晋王殿下,入睡得就更难了。   次日清晨出门时,福伯看着王爷,欲言又止。   无须揽镜自照,萧晟就知道自己眼下仍有青黑。   他只当没看见,也不理会。   如此这般过了十来日。   这天晋王吩咐福伯:“本王房中长榻……”   福伯顿时醒悟,他一拍脑袋:“啊呀,是老奴疏忽了,早该撤下的,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先前王爷晚间不用人守夜,这长榻还是因为王妃要侍疾,才特意摆的。   萧晟面无表情:“本王的意思是,可以换个更长更宽的。”   自从睡在长榻上,他这些天就没能睡个安稳觉。   “换一个?!”福伯一脸震惊。   然而王爷下一瞬的话,更令他大惊失色。   他竟听到王爷淡淡地道:“太短了,本王睡着不舒服。”   晋王扬长而去,福伯却瞠目结舌,在原地站了好久。   他原以为,普通百姓家里,会有悍妇把自家男人赶去打地铺。可是他们家王爷英明神武,居然也会被王妃给赶到长榻上去睡吗?   王妃娇滴滴的,能做出这种事?   更让福伯失望的是,王爷竟然不想着重回床上,一展雄风,一振夫纲,而是要求换个舒服点的长榻?   八月的风略微有些凉,福伯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冰凉冰凉的。   王爷的命令,当然是要听从的。但具体怎么办,那得深思熟虑,才能真正体察上意。   当天上午,福伯就借口要给王爷王妃安排守夜的下人,撤掉原有的长榻,重新换上一条。   在王府为数不多的侍女中挑选一番后,傍晚又假借王爷名义,取消了挑选守夜下人的计划。   这般苦心折腾,自然是为了维护王爷的颜面,总不能让人知道这长榻是给王爷准备的。   傍晚晋王回府,福伯上前禀告:“王爷,一切都照您吩咐,安排好了。”   “嗯。”萧晟也不多想,只挥了挥手。   在他的印象中,除了近来过分关心他和王妃之间的事,福伯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然而到了夜里,萧晟一碰长榻,就发现不对了。   新的长榻确实比先前的更长,也更宽敞。   但人刚一坐上去,它就硬生生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幸亏他反应迅捷,才不至于狼狈跌倒。   不止是晋王,连意识有些模糊的沈纤纤也目瞪口呆:“这,坏了啊……”   萧晟面色铁青,哪里猜不到是福伯有意为之?   此时福伯正在房内惬意地喝着小酒,期待而得意。   他也曾娶过妻,年轻夫妻之间那点小招数,又怎会不知道?   王爷不用太感激他,这和被迫打地铺时故意弄湿被褥,是一样的伎俩,他熟得很。   重重打了个喷嚏,福伯揉一揉鼻子,又喝了两口。   萧晟暗骂福伯自作主张,又不能命人再摆一条长榻。   他咬了咬牙,尽量神色如常:“今夜,本王与王妃同床共寝,如何?”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沈纤纤的慵懒劲儿瞬间被劈得一丝不剩。她瞳孔微缩,下意识裹紧被子:“这,这怎么能行?”   随即她又呜呜咽咽,故技重施:“九郎,你从前说的话,都忘了吗?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轻易碰我……”   “没说碰你,借床一用而已。”萧晟按着额角,连日来的睡眠不足,让他心里罕见地涌上一些疲惫,“还是说卿卿你根本就信不过我?”   沈纤纤矢口否认:“胡说什么呢?我又怎会不信你?我是……我是信不过我自己啊。”   她越说越真切:“深爱之人就在枕边,又有夫妻的名义,我怕我把持不住,会去诱惑你。你太坏了,这种话还非要让人家明明白白说出来。”   萧晟沉默了一瞬,自信而笃定:“这个你不用担心,本王禁得住诱惑。”   他自认为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对王妃也只是出于道义。   两人同宿一室十来天都无事发生,不过是同一张床而已,又能有什么事?倒是王妃的小心思真多。   沈纤纤心思急转,不知怎么,竟想起晋王不近女色的传言。   她视线在晋王腰腹之间不着痕迹地掠过,又迅速移开。   此前两人同室共寝,他秋毫无犯。如今又信誓旦旦,或许是真的呢?   甚至她内心深处还隐约有个猜测,可能晋王殿下之所以要她假扮真爱来挡美人,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   唔,他还上过战场受过伤。   若真如此,那就解释得通了。   萧晟眼睛眨也不眨,留神关注着王妃的神色。   她时而皱眉,时而惊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好吧。” 第39章 折磨 这还真是个折磨   见她点头同意, 萧晟轻舒一口气。   这段时间睡长榻,对他来说,还真是个折磨。   沈纤纤认真思考后, 拥被而坐,下巴微抬:“不过我有要求。”   “你说。”   “我必须睡在里面。”沈纤纤理由充分,“你每天早起晚睡, 要是睡在外面, 你进进出出的, 肯定会吵到我, 让我不得安睡。你也不舍得我睡不好,是吧?”   “可以。”晋王答应得痛快。   “还有,既然有两条锦被,那我们就各睡各的。我,我这是怕我把持不住, 会半夜诱惑你。”   沈纤纤认为,这一点很有必要事先讲明白。   烛光摇曳, 年轻的王妃水眸晶灿,煞有介事。   萧晟颔首:“好, 就依王妃所言。还有吗?”   “现在没想到, 如果以后想到了其他的点,我再补充。你上来吧。”   沈纤纤冲他招一招手, 连人带被挪向床的里侧,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个脑袋。   晋王眼睑微垂,吹熄了灯烛,躺在外侧,并抬手放下床帐。   床帐垂下, 将这雕花大床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   王府正房的床很宽敞。两人并排而卧,中间也留出了不小的空隙。   暗夜安静,人的各种感官似乎变得越发灵敏。   这张床明明是萧晟极为熟悉的,但此刻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陌生,还隐隐透着些许怪异。   鼻端萦绕着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她的呼吸声就在耳侧。他眼角的余光,也能看见她白皙的面孔。   甚至假如他翻身的动作大一些,都能碰到她的身子。   这种经历对晋王而言,极其陌生。   他原以为回到熟悉的床上,不说沾枕就睡,至少也能很快入眠。   然而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此刻身体滚烫而僵硬,一动不敢动,心内百般滋味,一时也分辨不清。   他只能尽量合上双目,放松身心,强迫自己入眠。   沈纤纤初时格外紧张,不过真正躺下以后后,见晋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她悄然松一口气,心想,唔,看来有可能猜对了。   他大概因为身体原因,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这样一来,她的警惕和紧张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沈纤纤的睡眠一向很好,可如今床榻上骤然多一个人,也感觉怪异,很不习惯。   以至于今晚竟然熬了一刻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偏生身旁的晋王殿下除了呼吸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莫不是已经睡着了?   沈纤纤悄悄从锦被中探出脑袋,向他看去。   她这动作很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晋王此时将睡未睡,何等警醒?他耳朵一动,立刻低声询问:“怎么了?”   不等王妃回答,他就又忖度着问:“是要喝水么?”   他这样询问,沈纤纤也不好意思老实承认,自己只是看他睡了没有。   她含糊应了一声:“嗯。”   晋王皱眉,强行耐着性子:“那你等着,我给你倒。”   真是麻烦,上床之前就不知道提前喝水么?   但他又不好指责她,当即起身下床,快速行至桌边,倒了杯凉茶,小心端到床边:“给,还是凉的。”   “没关系的。”沈纤纤也不伸手,直接就着茶盏给喝了,还不忘抬头告诉他,“我喝完了。”   黑暗中,她星眸明亮,相比平日的妖娆妩媚,竟多了一丝乖巧。   “嗯。”萧晟将茶盏放回桌上,忽然感觉自己似乎也口渴得厉害,顺手又倒了一杯,直接喝了。   凉水入腹,先时那种莫名的燥意被压下去。他刚感觉舒坦了一点,就蓦的意识到:这茶盏是王妃用过的。   这个认知让他瞳孔骤缩,心跳也不自觉乱了一拍。   他有些慌乱,匆忙放下茶盏,唇线紧抿,返回床上。   王妃声音小小细细:“睡吧。”   “嗯。”胡乱答应着,萧晟双目紧闭,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着方才画面,心中仅剩一个念头:还好没人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睡去。   次日起床时,天刚蒙蒙亮。   睡床到底比睡榻舒服,至少一觉醒来,不会觉得腰酸背疼。   萧晟睁开眼,一偏头,就看见了仍在睡梦中的王妃。   墨色的长发披散着,如云一般堆在脸颊两侧,越发显得她肌光莹润,肤白若雪。   晋王紧抿着唇,忽略身体的异样,悄悄下床。   却听她嘤咛一声,也不睁眼,只娇声问:“你又要起了吗?”   红唇一张一合,声音娇媚入骨,带着丝丝的魅惑。   萧晟呼吸微顿,表情有片刻的凝滞:“嗯,你多睡会儿。”   他速速穿衣离去。   明明只是清早起床,却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萧晟走到院中,一眼看见了正在指挥下人洒扫院落的管家福伯。   福伯精神一震,迅速上前,满面笑容:“王爷……”   他自忖昨晚安排妥帖,却不想晋王冷眸微眯,神色极冷。   “福伯,晋王府上挑不出一条好点的长榻吗?一碰就断?”   “王爷这话从何说起啊?”福伯有点慌。   “还是说福伯你自作主张,早已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晋王容色清冷,此时微微压低声音,不怒自威。   福伯呆愣片刻,连忙跪地请罪:“这,老奴一时失察……”   他在身边多年,萧晟也不想不给他留颜面,但他昨日自作主张,着实令人恼火。   “本王早就有言在先,与王妃之间的事,不用旁人插手,而你居然还擅自做主。”   福伯心知是长榻之事没办好,寻思多半是昨夜长榻坏了睡不成,王爷也没能回到床上,两头落空。说不定只在椅子上将就一宿。   这么一想,他很能理解王爷的不快,是以认错得非常痛快,还认真保证:“是老奴的错,王爷放心,以后再不会了。”   见他态度诚恳,萧晟略微缓和了脸色:“等王妃起了之后,找人去把那长榻撤下。你是本王身边的老人了,该懂的规矩都懂,不用本王再教你如何做事。”   福伯面带惭色:“王爷说的是,老奴记下了。”   “嗯。”晋王没再多说,自去忙碌。   福伯认真反思了一番,待王妃去永春园玩耍后,命人将断成两截的长榻搬出来丢掉。   至于新的长榻嘛,王爷不曾特意叮嘱,那他不能自作主张,就不再安排了。   因此,当晚晋王回到房中,发现不见长榻踪影。   萧晟双目微阖,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王妃赤着脚坐在床畔。她刚沐浴过,头发半湿,出声询问:“九郎,今晚我还睡在里面,是吧?”   说这话时,她仰头看着他,态度自然,神情坦荡,仿佛询问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萧晟微一思量:“嗯。”   他就不信了,小小的美色/诱惑,他会抵挡不住?   王妃一个女子都不怕,他又有何惧哉?   当天夜里,晋王夫妇再次同床。   有了前一晚的相安无事后,沈纤纤今夜逐渐放下心来。就当是身侧睡了个姐妹,或是初一,或是忍冬。尽管不习惯,可也要接受。   总不能委屈身量颇高的晋王,一直睡长榻。   相较昨晚,沈纤纤这一夜入睡,要容易许多。   然而,对晋王而言,这一晚仍是不小的折磨。   他告诫自己,当她不存在,只当她身上的香气是被褥新换的熏香,只当她的呼吸声是守夜的下人发出的,或是同帐军士。   在军营时,有时不便,他也曾与别人共宿一个帐篷。当时不也睡得很安稳吗?   默念一会儿行军要义,将同床的王妃想象成同营帐的军士,他终究抵不过汹涌的困意,沉沉入睡。   后来不知怎么,萧晟发觉自己似是刚回到房中,王妃赤着双脚坐在床上,白皙柔腻的双足轻轻晃动,仿佛是两只玉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他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的,但不知为何目光似是被凝固住了一样。   王妃看见了他,仰起头冲他柔柔一笑,伸手便揽住他的脖颈,扑进了他的怀中……   萧晟惊醒过来时,双目一睁,身体微动,就发现了异样。   他瞬间面如锅底,神色一言难尽。   做这种梦并不稀奇,但是梦到具体的女子以及种种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情形,还是头一遭。   晨光熹微,隔着近乎透明的窗纸,洒入帐中。   两人离得很近,他能清楚地看到王妃双目紧闭,脸颊微红,唇畔还带着浅浅笑意,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萧晟迅速起身,径直去了隔壁浴房。   等他再回房更衣时,沈纤纤还没彻底清醒,听到开门声,含糊说道:“你要走了吗?早点回来。”   萧晟立在床侧,目光幽深,沉吟一会儿,才道:“今日中秋,宫中会有家宴,你提前准备一下,我傍晚回来接你。”   “啊?”骤然听说晚上要进宫,沈纤纤瞬间睡意全无。   她直接翻身坐起,不防锦被滑落,寝衣领口微敞,精致的锁骨和一小段香肩登时映入萧晟眼中。   他瞳孔骤缩,只觉得气血上涌,脸颊也隐隐有些发烫,梦中场景几乎是在刹那间涌上脑海。   沈纤纤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随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急急求证:“真的又要进宫啊?”   她对皇宫心存惧意,如非必要,不愿进宫。   萧晟移开视线,一面穿衣,一面回答:“嗯。不用担心,我陪着你。”   见逃不开,沈纤纤就娇声央求:“那你要寸步不离,不然我会害怕。”   “这是自然。”萧晟低头系腰带。   王妃出身不高,为皇兄所不喜,又有魏家试图杀害她一事,他能理解她对皇宫的抵触畏惧。   但是王妃身为命妇,两人又在京中,有些事情不好推拒。不过她既是他的妻子,他自会陪着她,护着她。   将荷包塞入袖袋,晋王轻声叮嘱:“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沈纤纤口中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想,这哪里还能睡得着呢?   今日十五,禁军例行演武操练。   晋王掌管禁军,自然不能缺席。   中秋佳节,各府之间的人情往来,沈纤纤只叮嘱福伯,还按着往年就是。   她又不是真的晋王妃,也不好多管。   不过饶是如此,单单听福伯回禀各家情况,都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午后沈纤纤稍稍小憩一会儿,刚一醒来,就听福伯说,上次那位姓沈的公子求见。   “大少爷?”沈纤纤微讶,“请他进来。”   沈之远一见到她,拱了拱手:“王妃。”   “别这么叫我,你还是叫我纤纤吧。”   别人叫她王妃,她不觉得怎样。沈之远这般唤她,她莫名觉得别扭。   定了定心神,沈纤纤轻声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随后又招呼他坐下,并让人上茶。   她仍记得,上次见面,他苦劝她不成,失望离去。   时间一晃过去两个月,再相见,她已是晋王妃了。   沈之远微微一笑:“前些日子随夫子离京,外出游学。刚一回京,就听说晋王大婚了。我先时只听说是昌平侯之女,以为你被王爷所负,还想带你离开。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位昌平侯之女,就是纤纤你。”   “对,是我。”沈纤纤轻声道,“是皇上下旨,让我认了昌平侯为义父。可能是看我出身低微,才会如此。”   个中详情,她不能对人讲明。面对沈之远,她也不能据实以告。   沈之远一愣,歉然之色自脸上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是我之过,若我有功名在身,也能成为你的依靠,不会让你被别人瞧不起。”   “这怎么能怪你呢?”沈纤纤摇头,继而又轻笑,一脸轻松得意,“再说,我现在是晋王妃,也没人敢瞧不起我啦。”   她有意让他放心,并不想让他担忧自己。   沈之远低声道:“明年秋试,我就会下场一试。”   “那我提前祝你金榜题名?”   沈之远一怔,摇一摇头:“不说这个了。你成婚得急,我当时也不在京中,竟不知晓。”   “是呢。”沈纤纤点头,随口附和,“太急了。”   何止是急,简直是太急了。她都觉得当时像是在给晋王冲喜。   “好在你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依照咱们兖州的习俗,姑娘出嫁,娘家必须要准备一个红色樟木箱和一坛陪嫁酒。也不知你义父义母给你准备了没有?”   沈纤纤脸上得体的笑容略微收敛。栖霞郡主不是兖州人士,也不喜欢她,又怎会特意依着兖州习俗为她备嫁?   但她并不想让沈之远知道自己不被义母所喜之事。再说,这婚事不算真的,她也不太在意这种细节。   是以沈纤纤只笑了笑:“京城习俗与兖州不同,并无樟木箱和陪嫁酒一说。”   她云淡风轻,恬淡自然,沈之远心里却不免生出丝丝心疼。   他笑了笑:“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就放在门房处,等会儿你让人搬过来。兖州的姑娘出嫁,怎么能没有红木箱和陪嫁酒呢?别人有的,我们纤纤也得有。”   沈纤纤知他一片好意,犹豫之后,点头应下:“那就多谢你啦。”   面对沈之远,她的心情格外复杂,沈明通夫妇不安好心。可相识这三年里,他始终拿她当亲妹妹看。   沉默一会儿,沈之远低声问:“王爷他,待你如何?”   “嗯?”   “我听闻有些男子,婚后就态度大变,换了一副嘴脸。王爷他……”沈之远这话问得艰难。   “不会不会。”沈纤纤连连摆手,“我们九郎才不是这样的人呢。他对我情深一往,体贴细心。”   想了一想,她又摆出证据:“成婚这么多天了,他还每天送我一首情诗呢。”   “是吗?”沈之远愣怔。   不止是他,刚回府的晋王闻言,也脚下一滑。   今日禁军演武,结束之后,他就匆匆回府。   听说有客人来访,还是王妃旧识,萧晟不由地心下好奇,近前一看。   果见王妃正与一青年男子交谈。   不同于在他面前时的妩媚,王妃眉目间蕴着清浅的笑意,神情温柔略带怅然。   他心内莫名一紧,快步上前。   还未打招呼,就听到了王妃含羞带怯的话语:“他对我情深一往,体贴细心。成婚这么多天了,他还每天送我一首情诗呢。”   萧晟登时表情一窒。   王妃倒也没说谎,可是这种闺阁之事,又怎好说与外男听?   然而这念头刚起,他就又想起前段时日为了拒绝皇帝塞人,他也曾在帝后面前坦诚过。   罢了罢了。   沈纤纤注意到了他:“九郎,你回来啦?”   “嗯。”   沈之远匆忙行礼:“王爷。”   萧晟眼睛微眯:“这位是……”   沈纤纤连忙道:“这是我在兖州沈家时的义兄,九郎也见过的。”   “唔。”萧晟略一颔首,“沈公子。”   算是打了招呼。   沈之远不愿与晋王多打交道,简单寒暄两句,就起身告辞。   待他走后,萧晟觉得,他有必要和王妃谈一谈。   “王妃,这次也就算了,以后内帷之事,不可轻易对外人提起。”晋王轻声告诫。   他也要面子的。   沈纤纤有点懵:“什么?”   萧晟咬一咬牙,耐心解释:“比如情诗。”   “不能给别人知道吗?”沈纤纤面露惊异之色,“可是,你当众给我写诗一事,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的啊。” 第40章 醉酒 共饮陪嫁酒   晋王心头一跳, 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天在长公主寿宴上,你当众给我写的情诗,满堂宾客都在场啊。而且还是四皇子帮你念的呢。”   萧晟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满堂宾客、四皇子帮忙念……   他心内满满的不可置信。   原本以为二十三岁的自己对女人不过是宠一些、纵一些, 没想到半点颜面都不顾了,竟能做出当众给女子写情诗的事情。   亏他还一直以为情诗这件事隐藏得好,每晚亲自交到王妃手上, 从不假手于旁人, 没人知道呢。   原来已经闹得人人皆知了么?   沈纤纤斜睨他脸上神色, 小声问:“怎么了?”   萧晟艰难地动了动喉结, 声音沙哑,犹带着一丝侥幸心理问:“本王当众写的是哪首情诗?”   顾忌旁人在侧,他二十三岁时,就算再胡闹,也应该有所收敛吧。   生平收到的第一首情诗, 虽是前人所作,虽然事出有因, 但沈纤纤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我弹奏了一首筝曲,你就赠了我一首《平生愿》。”她清了清嗓子, “平生愿, 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 便死也为荣。”   短短一首小词,沈纤纤念得抑扬顿挫, 感情真挚。   而晋王心底却是死潭一般的寂静:“便死也为荣……”   这样香艳的诗,夫妻闺房内诵读都嫌轻浮。他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就,还由一个七岁、啊不、十一岁的孩子念出来。   浓浓的羞耻感袭来,萧晟双唇紧抿, 好一会儿才认命般接受这一事实。   算了,没祸国殃民,没违背法度。只是沉迷美色不争气而已,他不应该对二十三岁的他要求太高的。   王妃不知道他内心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与挣扎,还好奇地问:“对了,今天的情诗,你还没给我呢。是要今晚宫宴回来后再给吗?”   自他醒来之后,每日一首,她的小木匣都有一沓了呢。   萧晟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本王有些事要去书房一趟,王妃自便,我们酉时出发。”   “那好吧。”   直到躲进书房,晋王都还觉得手心阵阵发凉。   先前那沓情诗,只截止到八月十五。而且八月十五那一首,还在他刚发现时,因为震惊,而被撕烂。   再重新写?怎么可能?   萧晟索性将此事丢开,自去忙碌。   晋王妃则亲自去了一趟门房处,果真看见了沈之远带来的红色樟木箱以及一坛酒。   红色樟木箱里是依着兖州旧俗放的四季衣衫、兖州特产和一些银钱。   祖父还在世时,也曾念叨过,假如她将来出嫁,会如何给她准备嫁妆。没想到这樟木箱和陪嫁酒,最终却是沈之远为她备下的。   沈纤纤看着“吾妹纤纤”四个字,突然就感觉鼻腔稍微有些发酸。   沈之远从不愿意借她的势和晋王有所牵扯。他跟他爹娘不一样。   “王妃,这些东西……”   沈纤纤稳一稳心神:“帮忙放我房间去吧。”   “是。”   距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沈纤纤略微休息了一会儿,简单吃些东西,沐浴更衣。   待收拾停当,差不多已到酉时。   晋王不到酉时,就开始等候了。   见她出门,他眉心微蹙,又很快恢复如常,任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一同向门外走去。   两人已有一段时日没一起出门了。   一看见停在门口的马车,萧晟眼皮就跳了起来。   沈纤纤嫣然一笑:“九郎……”   晋王一言不发,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温香软玉在怀,他不由地想起昨晚的种种情形,心头一跳,怀中人似乎变得灼热起来。   他视线微转,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脖颈中,今早的画面骤然浮现在他脑海。   萧晟双手忽的一松。   沈纤纤吓了一跳,匆忙抱住他,娇嗔:“九郎,你可别吓我。”   晋王自然不会承认方才心慌手滑了,索性顺着她的话,轻颠了一下:“本王只是看你重了没有。”   沈纤纤唯恐他抱不稳将她摔下来,紧紧揽着他的脖子,好奇地问:“那我重了没有?”   “没。”萧晟快走几步,将她安放在马车内,自己也随即跃上马车。   见王爷王妃已坐好,车夫一扬马鞭,驱马前行。   同床两晚之后,沈纤纤对晋王的警惕和防备已不剩多少。想到今晚宫宴还要指靠他呢,她不吝于对他展露笑颜。   “九郎,人家今天好看不好看?”   王妃笑靥如花,声音娇媚,又拉着他的衣袖撒娇询问。   萧晟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黛眉轻扫,薄施胭脂,比起夜间不施脂粉的清丽,显然更多一些妩媚艳丽。   尽管不是爱好美色之人,萧晟也不能昧着良心。因此他轻点头:“好看。”   “唉……”沈纤纤细细叹息,面带怅然之色,“我就怕太好看了,艳压群芳呢。”   萧晟皱眉,不太能理解。怕好看还不往丑里打扮?   沈纤纤轻叹一声:“是了,你不记得了。小公主满月宴的时候,我跟贵妃娘娘穿了一样颜色的衣裳,被她当众折腾,逼我换衣服。后来还发生好多事,要不是我机灵,只怕我都见不到你了呢。”   “薛贵妃?当着本王的面寻衅?”   “不是的呀,你当时不在。她们就是看你不在,才敢欺负我呢。所以我才说,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不然我害怕。”沈纤纤说话间,还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   萧晟眼睑低垂,只见王妃一双翦水秋瞳写满了恳求之意。   他有短暂的出神,很快,就郑重点一点头:“你放心,有本王在,决不会让人欺负你。”   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而坚定,仿佛是一句承诺。   两人视线相交,沈纤纤恍惚了一瞬,不知怎么,竟想起那天京郊遇刺时的情形。   他那时拼命相护,在昏迷之前,还笑着安慰她:“哭什么?本王说过,决不会让你再有危险。”   心口好像被什么给扎了一下,沈纤纤一时也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她只甜甜一笑,轻轻抱了抱他的手臂:“我相信你。有九郎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这句话倒不是假的,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对于他会护着她这一点,她始终深信不疑。   王妃说话软软的,语气中是满满的信赖。   萧晟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晋王府距离皇宫不远。马车一路疾行大约一刻钟后,就在宫门口停下。   沈纤纤被萧晟抱下马车,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我们是不是来得有点早?天还没黑呢。”   “嗯,特意提前来的。”萧晟解释,“沈太妃想见一见你。我知道你不爱进宫,所以借着这次机会,顺道带你去看看她。”   沈纤纤微讶:“沈太妃?”   沈明通夫妇的族姐?沈之远的同族姑姑?   “对。母后早逝,当时先帝还在,命沈太妃照顾了我两年。”   是以在萧晟心中,沈太妃与先帝其他妃嫔不同。   “我知道。”沈纤纤连声道,“这个我知道的。”   若非如此,晋王当时也不会暂住兖州沈家的玉京园,也不会半夜拦住她的去路,迫她进京陪他作戏。   思及旧事,沈纤纤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似笑非笑:“沈太妃嘛,我又岂会不知?”   两人已进得宫中,边行走边低语。   “本王曾向你提过,是不是?”   沈纤纤笑得灿烂:“提倒不曾提过,只是你忘啦,咱们就是在兖州沈家认识的呀。我在兖州的那个养父,就是沈太妃的同宗兄弟。今天来咱们家的沈家大少爷,就是沈太妃的同宗侄子。”   萧晟的确不记得,不过兖州之事,他后来通过种种文书也曾有过一定的了解。   虽未必准确,可也知道个大概。   “如此更好。”   先帝妃嫔极多,及至今上登基,原本妃妾全都移居北和宫。   那里宫殿多,无所出的太妃太嫔们,也能相互做个伴。   萧晟开府后,曾提出接沈太妃出宫荣养,却被婉拒。   沈太妃只抚养了他两年,不敢以养母自居,惟愿他偶尔进宫探视一次,也就知足了。   此次沈太妃说想见见他的王妃,萧晟自然不会拒绝。   北和宫位置偏僻。   沈纤纤随着晋王前行,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宫人内监。她低声询问身侧的晋王:“我有要注意的么?这算不算去见婆婆?”   此时两人已行至摘星阁附近。   萧晟正欲回答,却忽的神色微变,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纤纤不知出了何事,连忙沉默不语。   她顺着晋王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廊柱后,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女子一身红衣,容貌艳丽,正是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颍川侯之女薛绫音。   而那男子,相貌俊美,犹若女子的,却是薛贵妃之子,二皇子萧世钊。   四周空旷,这一对表兄妹没带下人。他们正在争执,没有留意到有旁人经过。   薛绫音微扬着头,神情倔强:“所以,你对我一点男女情意都没有吗?”   二皇子微微一笑:“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妹妹。”   “既然只拿我当妹妹,那为什么我送你荷包,你从不拒绝?唐家来提亲,你也不让我爹答应?你小时候明明说过,长大后要娶我。”薛绫音声音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二皇子则一片淡然:“小时候的那些戏言,又怎么做的准?做哥哥的,收妹妹荷包,有何不可?至于你的亲事,唐家二郎非良配,你当然不能嫁他。”   随即,他又稍微柔和了声音:“别闹了,表妹,今日是中秋节,舅舅舅母还在家中等你回去团聚呢。”   薛绫音后退两步,不死心地又重问:“真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兄妹之情自然还是有的。”   ……   晋王夫妇对二皇子表兄妹之间的感情纠葛并不感兴趣,但是又不好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出现。   薛绫音定定地看着表哥,突然伸手褪下腕上玉镯,狠狠摔在地上,掩面疾行而去。   她刚一离开,二皇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这玉镯是她及笄时,他赠的,现已摔成数截。   他重重踢了一下廊柱,大步离去。刚行得几步,竟又回头看一眼摔碎的玉镯,复又前行。   待他们表兄妹离去,沈纤纤才“啧啧”两声。   “嗯?”萧晟眉峰微动。   沈纤纤小声道:“二殿下长得还挺好看。”   兼具父母的优点,难怪京城双姝之一的薛绫音会喜欢。   萧晟皱眉,不是说他们在兖州沈家一见钟情么?她怎么又夸钊儿好看?   沈纤纤不过是随口感叹一句,说完之后,就去拉晋王的手:“快走吧,别让沈太妃等急了。”   掌心蓦的多一只柔软的手,萧晟心中微动:“嗯。”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两人终于见到了沈太妃。   沈太妃只比皇帝大了两岁,眉目间隐含愁苦之意。   一看见晋王夫妇,她就笑了:“你就是纤纤啊,近前来让我看看。”   见她笑容慈爱,又有晋王在侧,沈纤纤便依言上前几步:“太妃。”   沈太妃细细端详着她:“嗯,是个漂亮孩子,比我年轻那会儿还好看,怪不得阿晟喜欢。”   沈纤纤含羞带怯站着。   “听说你也从兖州来的,跟我们家还是亲戚。要真这样算,叫我一声姑姑也是使得的……”   沈纤纤连称不敢。   “现下成了亲,以后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也就有盼头了。”沈太妃拉着晋王妃的手,絮絮低语。   说到“生儿育女”时,她脸上闪过一丝怅惘。   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沈纤纤心说,生儿育女是不可能了。莫说他们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只怕以晋王的身体状况,也不切实际。   但是面对热情慈爱的沈太妃,她还是娇羞一笑,轻轻点头。   萧晟眸光微动,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她是想生儿育女的么?   沈太妃每天在深宫中,甚是寂寞。难得见到晋王妃,还是兖州沈家的养女,勉强跟她沾亲带故。她不自觉就多说了几句。   还是身边嬷嬷提醒,她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我倒忘了,你们还得去赴宫宴。我就不多留了,我也要和老姐妹去拜月啦。”   今上对先帝妃嫔只是面子情分。这群老姐妹年轻时斗得好似乌眼鸡,先帝驾崩后,反倒摒弃前嫌,做了姐妹。   晋王夫妇告辞离去,前往太液池边赴宴。   中秋夜宴乃是家宴,除了帝后各宫妃嫔,就只有皇子公主和晋王夫妇了。   甚至连长公主一家都不在受邀之列。   今年中秋的晚宴是薛贵妃办的,她好新鲜,便命人将宴席设在太液池边。   月光皎洁,又有二十四盏宫灯照明,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晋王夫妇出现时,帝后以及薛贵妃都还未到来。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这三人才姗姗来迟。   魏淑妃事件之后,薛贵妃荣宠更胜之前,最近还协理六宫,一时风光无两。连陈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今夜晚宴,薛贵妃志得意满。她甫一现身,就向晋王妃的方向看去。   上次这个女人压过了她,让她至今耿耿于怀。   这次一看,她不由地眼睛微眯。   沈氏风华绝代,她是知道的。如今做了王妃,稍加妆扮,容貌更是远胜过她。   不过两人今□□衫并不相似,对方现在又是正经的晋王妃,还有晋王在侧。薛贵妃心中不快,却也不好发作。   自从皇帝和薛贵妃等人入席,沈纤纤就开始紧张。她拽着晋王的手,可怜巴巴看着他:“九郎。”   萧晟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不用害怕。”   “嗯。”沈纤纤重重点头,乖巧极了。   “今晚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皇帝摆一摆手,态度随和,招呼众人坐下。   因为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他鬓边又添了几根白发,眉间褶痕也明显更深了一些。   前几日得到消息,老三去兖州途中,竟然还派心腹回京斡旋。皇帝暗怒,当即派遣长史前往兖州,名为襄助,实为监督敲打。   他已在心里放弃了这个儿子,当然不允许老三造次。   最近朝中大臣重提立储之事,皇帝全部留中不发。他态度强硬,然而内心深处也隐约感到烦闷。是以这次中秋晚宴,他就有意放松一下。   薛贵妃娇蛮跋扈,不过安排的歌舞倒是深得帝心。   伴随着丝竹声,皇帝疲惫的身心暂时得到休息。他双目微阖,沉浸其中。   直到内监提醒,皇帝才带领众人拜月祈愿。   随后他又招呼众人宴饮玩乐。   待得将近亥时,这中秋晚宴才算正式结束。   随着晋王走出皇宫的那一刻,沈纤纤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她长舒一口气,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走到马车边时,她甚至忘却两人习惯,自己就要上去,却被晋王直接抱起。   沈纤纤咯咯直笑,反手就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若是以后每次进宫,都跟今晚一样就好了。”   只把她当作透明人,谁也不找她的事。   腰间蓦然多了一双手,萧晟身子一僵,激灵灵打个寒颤,压下那句已到嘴边的“松开”,应了声“嗯”。   两人坐在马车里。   沈纤纤仍在兴奋中:“九郎,你不知道,我今天还真怕薛贵妃又找我麻烦呢。”   “不会。”萧晟极其肯定。   “我们衣裳不一样,可是都戴的是玉顶金簪……”   萧晟笑笑,自信而笃定:“有本王在,就不会。”   颍川侯势大,薛贵妃跋扈,但在他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   沈纤纤嫣然一笑:“你说的也是。”   上次不就是趁着晋王不在才向她发难的呢?   先时的担忧和不安尽皆消散。此刻的她心情极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丝丝小得意:“九郎,九郎,等会儿回家以后,我给你看好东西。”   她甫一凑近,萧晟就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呼吸一顿,双眸微敛:“什么好东西?”   沈纤纤下巴微抬,娇俏明媚,故意卖关子:“等我给你看了,你不就知道了?”   直接说出来多没意思啊。   萧晟轻哂,不再追问。   少时回到王府。   沈纤纤被抱下马车后,仍揽着晋王脖颈撒娇:“你就不能把我抱回房间吗?”   她自己也能走,可就是想多支使他。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也不与她计较,果真抱着她一路走到正房才放下。   “什么好东西?”晋王点亮了蜡烛。   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   他一回头,就见王妃将一个坛子搬上了桌。   晋王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力气可真不小。   沈纤纤轻轻甩了一下手,呼一口气:“就是这个,今天沈家大少爷来给我带的,说是陪嫁酒。”   于晋王而言,或许只是参加一场晚宴。但对她来说,进宫一趟就像是打了一次仗。   今晚平安归来,又是中秋,完全可以小酌两杯以示庆贺。 第41章 意外 确实没能抵挡住。   “陪嫁酒?”萧晟双眸微阖, 意味不明,“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沈纤纤认真点头:“是啊,兖州的果子酒, 酸酸甜甜的,很好喝。上次在永春园,我还跟忍冬一起喝过呢, 不过那次喝的是梅子酒。”   “你善饮?”晋王眉心微动,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上次在永春园, 她不是借酒浇愁么?   “谈不上, 也就这果子酒能喝几口。”   沈纤纤从小跟着祖父长大,老头子沉默寡言,偶尔会喝两盅。她小时候好奇,曾经偷偷尝过,能接受的唯有果子酒。   后来在沈家, 沈之远与她亲厚,深知这一点。因此这次的陪嫁酒, 特意选的就是果酒。   “九郎,今晚在宫宴上, 我一直提心吊胆, 都没吃几口。让厨房做点宵夜,你陪我吃好不好?”沈纤纤极其自然地撒娇央求, “我们还可以小酌几杯。”   吃宵夜这种事挺麻烦,不好一个人做, 得拉个人作陪。   萧晟垂眸,见自己的衣袖已被王妃拉住。   她仰头凝视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尽是求恳之意:“好不好嘛?”   这声音娇软,带着丝丝媚意。   在这等小事上, 晋王乐意顺遂她,是以痛快点头:“好。”随即吩咐下人准备几样精致小菜。   沈纤纤粲然一笑,果真撒娇这个办法对他百试百灵。   在等菜肴的间隙,她打开了酒坛子。   酒香扑鼻。   沈纤纤分辨了一下:“咦,这是葡萄酒。”   沈之远只在短笺上说是果酒,没想到竟是葡萄所酿。   “嗯,是葡萄酒。”   沈纤纤双掌轻击,忽的想起一事:“诗里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我记得晋王府也有夜光杯是不是?”   她做了晋王妃,不大管府中事,可福伯给她看册子时,也曾粗略扫过。对夜光杯有很深的印象。   萧晟略一思索:“有。”   沈纤纤眼睛一转,放软了声音:“九郎……”   晋王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是何意,当即命人取一套夜光杯。   沈纤纤久闻夜光杯之名,今晚才第一次见到。   她细细观看,见杯薄如纸,晶莹剔透,心知不是凡品。   “王妃,这夜光杯是用祁连玉制成的,盛上葡萄酒,放在月光下,会更好看。”福伯热心介绍。   “原来如此。”沈纤纤扭头看向晋王,轻轻眨了眨眼睛,“九郎,今晚中秋呢,月色正好。”   虽不曾言明,但暗示意味极浓。   萧晟耐着性子,吩咐福伯:“让人在院子里摆上桌椅。中秋佳节,本王与王妃对月小酌几杯。”   沈纤纤轻笑,对今晚的宵夜更添了几分期待。   王府下人动作麻利,很快将桌椅摆好。   不多时,又有人呈上几样精致小菜。   月光皎洁,给院中对坐的二人平添了一些朦胧之意。   沈纤纤跃跃欲试着斟酒。   见她双手抱着酒坛,手臂隐隐发颤,萧晟眼皮一跳,干脆伸手将酒坛接过:“我来吧。”   看来她的力气也不过如此,还以为有多大呢。   晋王妃双手才能勉强抱起的酒坛,被晋王单手轻轻松松拎了起来。   眼角余光掠过王妃,只见她脸上适时流露出震惊敬佩之色。萧晟轻嗤一声,心想,这等小事,也值得如此?   鲜红的葡萄酒倒入墨玉色的夜光杯里。月光下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沈纤纤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啧啧”两声,真心实意夸赞:“不错,不错。”   世上还有这等好东西,她今晚算是见识了。   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入口柔和,酒香甘醇,还带着浓浓的果香,只觉甘甜而丝毫不觉酸涩。   她眼睛不自觉微微眯起,满足地喟叹:“好喝。”   沈纤纤平素饮酒不多,分辨不出酒的好坏,但有一点,这酒很对她的口味,至少比清茶要好喝的多。   一杯葡萄酒饮尽,胸腹之间充盈着暖意。   抬眸看向对面的晋王,沈纤纤浅浅一笑:“九郎,我敬你一杯。”   说是她敬酒,可真正倒酒的仍是萧晟。   萧晟在军营中时,也时常喝酒。对于这种果酒,自是瞧不上的。只是看王妃在兴头上,他不好直言罢了。   她此时喝了酒,美眸半眯,像是一只欢喜而得意的小狐狸。他很少见她这般模样,也暗自惊异。   今晚在宫宴上,一句话不说。回到府中,难得有兴致,他陪她一会儿也无妨。   两人相对而坐,简单吃些小菜,饮几杯酒。   因为这果酒确实对脾胃,沈纤纤不知不觉便多饮了两杯。   她每喝一杯,都要晋王作陪,美其名曰敬酒。是以他喝的杯数并不比她少。   所幸这酒并不醉人,他们喝下不少,也无明显醉意。   眼看时候不早,晋王令人把残羹冷炙撤下,收起桌椅。   剩下的半坛酒被重新封起,两人各自前去浴房沐浴洗漱。   明明刚喝完酒时,也不觉得怎样。可偏生沐浴过后,沈纤纤后知后觉有些微醺。脸颊隐隐发烫,四肢百骸都暖暖的,甚是舒服,整个人还处在若有若无的兴奋中。   她回到房间时,晋王沐浴尚未归来。   清冷的月光隔着窗纸洒进来。   沈纤纤点了蜡烛,慢慢走至床边,掀开床帐。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将自己晚间要盖的锦被铺好。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思绪略微有点混沌。   她又盯着晋王的被子瞧了瞧,十分好心地顺手帮他也整理了一下。   做好这一切,她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学着画上观音菩萨的模样,赤脚端坐在床上。   萧晟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王妃头上钗环尽数卸下,如云的乌发柔顺地垂在胸前身后。她白皙的面孔此时布满烟霞之色,明艳胜过三月桃花。   她穿了一身烟灰色的寝衣,姿势极其古怪,像是观音坐,可一双雪白玉足却不安分地动着。   萧晟心头一跳,忽然感觉有些口渴。   他几步走到桌边,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沈纤纤见状,冲他招一招手:“九郎,你也帮我倒一杯好不好?我喝了酒,有点渴呢。”   萧晟微一凝神,心想,也是,喝酒之后确实容易渴。他今晚也喝酒了。   “多倒一点,多倒一点。”沈纤纤娇声补充,“我渴了,能喝好大好大一杯。”   她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嗯。”萧晟答应一声,取过桌上新置的夜光杯,倒了满满一杯,向雕花大床而去。   行走之际,他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逝:现在竟然已经习惯给她端茶递水了么?   看他端着凉茶走来,沈纤纤改成跪坐着,下巴微抬,笑吟吟伸手便去接。   递茶时,两个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在一起,仿佛带起一阵颤栗,酥麻之意瞬间窜至全身。   他们俱是一惊,手齐齐抖了一下,一个没拿稳,一个没接住。   满满一杯凉茶顿时结结实实倒在了锦被上。   沈纤纤瞪大眼睛,将空了的杯子一把塞到晋王怀里,手忙脚乱就去掀锦被。   八月份的锦被不算厚,一杯凉茶浇上去,已然湿透。幸好褥子还是干爽的。   沈纤纤秀眉微蹙,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她此刻看似清醒,可人已有点迷瞪。   忽然,她双掌轻击,又拍一拍胸膛,甚是义气:“有了,我把被子分你一半。我的还是好好的啊。”   她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显然十分得意于这个提议。   甚至她还回头拍了拍自己平时盖的红绫被表雪白被里的锦被,证明她方才所言不虚。   萧晟今晚先在宫宴,后在家中,也喝了不少,虽然微醺,但自认为还算清醒。他下意识拒绝:“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一张床都睡了,还怕盖一个被子?你不是要我把被子让给你吧?不行,这是我的。”沈纤纤抱紧被子不松手,凶巴巴地盯着他。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也懒得与她争:“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大不了一夜不盖被子就是,反正八月也没多冷。   “那你再去给我倒杯水,这回别弄洒了。我要好大好大一杯。”   萧晟不说话,认命去桌边,倒了杯水。   这次不肯递到她手上,干脆送到她唇边喂她喝。   看她仰脖喝下,他的喉结也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待她喝完水,又将湿了的锦被放置旁边。看桌上沙漏,已近三更了,萧晟吹熄了蜡烛,躺在外侧,抬手放下床帐。   房间立刻黯淡下来,只有清冷的月辉以及远处的一盏夜灯。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沈纤纤感觉有点燥热。平时锦被盖的严严实实,今晚却忍不住稍微掀起被角,将两只手臂都伸在外面。   她一扭头,见同床的晋王身上一点都没盖,好奇地凑近一些,悄声问:“你也很热吗?”   两人此前在夜间躺下之后很少交谈,各睡各的。——除了她让他帮忙倒水。   王妃骤然靠近问话,萧晟心跳乱了一拍。他神色不变:“嗯,很热。”   沈纤纤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还是得盖被子,至少得盖着肚子,不然会着凉的,着凉要喝药,药很苦的。”   她好心将身上锦被推过去一半:“可以像我这样,把手露出来。这不就不热了?”   说着她作势晃了晃手给他看。   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的衣袖褪下一些,暗夜中两条手臂白得晃眼。   萧晟心脏怦怦直跳,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他双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王妃醉了?”   “没有啊。”沈纤纤立刻反驳,“我清醒得很。我今晚只喝了一点点,一点点。”   她还伸手比划了一下,力证只有一点点。   萧晟将信将疑,是么?   见他不相信自己,沈纤纤委屈极了:“呜呜呜呜,你不信我的话……”   她是在假哭,可声音娇媚隐带哭腔,夜中听来,听得人气血上涌,脸颊灼热。   “信信信。”萧晟匆忙表示,“信的,信的。”   半条锦被盖在身上,还隐隐有她秀发的馨香。萧晟身子滚烫,动也不敢动,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是喝醉而不自知?还是借着酒意在有意无意地诱惑他?   记得她曾经说过,两人同床而眠,她怕自己把持不住会去诱惑他。   耳中听得王妃“咦”了一声,萧晟心狂跳着,勉强扭头看去。   恰巧沈纤纤正探着头要同他说话。   两人同时行动,她的嘴唇堪堪亲吻在他的嘴唇上。   愣怔一瞬后,萧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嘴唇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   沈纤纤身子一软,直接趴在了他的身上,细声细气,甚是懊恼:“诶,我好像亲到你了。”   寝衣单薄,女子柔软馨香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她还在黑暗中慌乱地想要起来,却不小心按在他的肩头,又迅速离开。   身体里似是点燃了一把火,瞬息之间烧遍了全身。   萧晟感觉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某一处,先前梦里的画面霎时间浮上心头,他脑海里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沦陷。   他蓦的加大力气,伸臂直接将她揽紧在怀,使她身体贴的更紧。像梦里那样,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先是重重地碾磨,继而是细细地吮吸。   沈纤纤脑袋发懵,娇软的身体被他牢牢锁在怀里。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在承受他突如其来的亲吻。   不同于方才的误触,两人唇瓣相贴,酥麻感蔓延开来,勾得四肢百骸仿佛都在颤抖。   沈纤纤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伸臂揽住了他的脖颈。   她这个习惯性的动作,毫无疑问鼓励了晋王。   “卿卿……”萧晟声音极低,翻身就将王妃压在了身下。   沈纤纤眼睛微睁,隐约感觉到不对。她心跳如鼓,莫名的紧张:“九郎,你要干什么呀?”   她声音本就偏软,此时迷迷糊糊,是询问,更像是娇吟。在床帐之中,更添诱惑。   萧晟不答,再次亲吻身下的人。   沈纤纤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下意识轻微挣扎起来:“九郎,九郎……”   女子一声声的轻唤,在暗夜中似乎带了别样的意味。   萧晟太阳穴突突直跳,体内血液滚烫。两人先时的约定也好,承诺也罢,都被抛之脑后。   反正他们是夫妻,做这种事理所应当。难道他一辈子回想不起来,他们就一辈子不行周公之礼吗?   他现在只想得到她。   美色/诱惑,他确实没能抵挡住。   从未有过这方面经验的晋王,依着梦里的画面以及在军营时无意间听过的荤话以及早年看到过的画册,毫无章法地亲吻着身下的人。   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她精致的鼻尖、再是她红润的嘴唇、精巧的锁骨、圆润的肩头……   萧晟微一偏头,又亲上了她的耳朵。   沈纤纤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没被人这样亲吻过。陌生的感觉涌动,她脑中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让她心醉神迷。   待耳垂被他含住时,她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身体发软,脑子里空白一片。   她眼眸微睁,迷瞪地看着他,心中莫名地慌乱,也不知道是畏惧,是紧张,还是期待。   直到疼痛传来的那一刻,沈纤纤才登时一惊,察觉到不对。   她伸手便去推他:“疼,我不要了。” 第42章 成真 假戏真做   怕他没听清, 沈纤纤又连声道:“停,九郎你快停下!”   萧晟听到了她的话。但到了这种时候,又怎能说停就停?   他低下头胡乱亲吻着她, 额头、脸颊、嘴唇、耳朵……   耳垂被亲,沈纤纤身子一颤,立时软了下来。   萧晟敏感察觉到这一点, 又吮吸她的耳垂, 舌尖温柔地舔舐。   沈纤纤迷迷瞪瞪, 当他已经听话停了, 只是亲亲而已。没想到将她亲得意识模糊后,他竟又继续先时的动作。   她呜呜咽咽,下意识想将他推开,却没能成功。想指责他,可一张口, 发出的却尽是细碎的低吟。   沈纤纤眼角嗪着泪花,眼尾被染成了桃红色。到得后来, 只能随他浮浮沉沉,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   等沈纤纤再度醒来时, 已晨光熹微。   酒意退去, 思绪也变得正常起来。   刚一睁开眼,她就发觉了异样。   昨晚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她心里咯噔一声,绝望地闭上眼睛。   犹带着一丝侥幸, 她暗暗祈祷这只是一场梦,对自己说,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可是任凭她几度重新睁开眼睛,也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   沈纤纤人已僵住,心内只余下一个念头:她昨晚竟然真的与晋王有了夫妻之实!   不同于昨夜的迷迷瞪瞪、思维混沌,此刻的她格外清醒,以至于当时的种种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可怎么办?   想起昨晚的一幕幕,她恨不得以手掩面,可刚微微一动,身侧躺着的男人就蓦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沈纤纤顿时委屈、懊恼又茫然,黑润的眼珠顷刻间就泛起了泪光:“怎么可以这样?”   话刚一说出口,她自己都为之一惊。   她原本声色偏软,然而方才的说话声带着些许沙哑。并不难听,反而有种别样的魅惑。可是一想到嗓音变化的原因,她心头更加酸涩。   萧晟也颇觉尴尬。他自认不爱美色,诱惑面前毫不动心。但昨晚还是没能忍住。   固然喝了酒,可那些酒并不能让他完全丧失理智。   王妃霍地起身,锦被滑落,衣领微敞,肩头半露,隐见玉肌上点点红痕。   沈纤纤登时雪腮绯红,羞愤而又懊恼,蹭的一下用锦被将自己团团围住,只露出个脑袋。   萧晟黑眸沉了沉,尴尬之余,颇觉心虚:“昨夜本王酒后……”   一听到“昨夜”二字,沈纤纤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别提昨夜!”   别提了!别提了!求求了,当没发生过吧!   萧晟皱眉:“王妃……”   沈纤纤扭头看向他,眼底泛红:“你为什么不早说?”   “什么?”萧晟不解。不想一直暴露在空气中,他就起身取下床侧衣架的衣物。   他赤着上身,后背上有道明显的抓痕。   沈纤纤匆忙移开视线,委屈巴巴:“你不是不行吗?”   昨夜酒后之事,她的确也有责任。但如果不是先入为主,以为他有隐疾,她压根不可能放松警惕,邀他共饮。   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可他哪里是不行?简直是太行了。   王妃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萧晟脚下一滑。他手一抖,正拿着的衣衫险些掉在地上。他猛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行?”   他眉心突突直跳,脸色瞬间精彩纷呈:“谁跟你说我不行?”   沈纤纤语塞,确实没人跟她这样说过。但是他让她假扮真爱来挡桃花在前,两人同宿一室半个月秋毫无犯在后,她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啊。   而且他数日前信誓旦旦,绝对不会轻易碰她,还说禁得住诱惑。   萧晟眼神略动了一下,慢吞吞道:“我行不行的,你不最清楚吗?”   沈纤纤为之气结,还提!还提!   她气鼓鼓道:“行,就算你很行,你最行。可是大前天的晚上,你说过绝对不会轻易碰我。就算我把持不住半夜诱惑你,你也能抵挡得住……”   听她说到先前约定,萧晟免不了尴尬而心虚。   他承认这件事上,他做的不地道。但昨夜的情形,只怕任何人都难以抵挡。   晋王轻咳一声:“此事确实是本王食言,只是王妃热情……”   “我哪有热情?”沈纤纤下意识反驳,“我只是……”   昨晚场景历历在目,她那句“我只是喝醉了”委实没法再说出口。   她主动拉他喝酒,还邀他共用一条锦被。在他询问她是否喝醉时,她一口咬定自己没醉。   若说是她一步一步有意勾引,也完全能说得过去。何况她还亲口承认怕自己把持不住,会去诱惑他……   可她真的只是在对他不设防的情况下喝醉了啊。而且她喝醉后晕晕乎乎的,脑子也不太够用。   她情知两人是假的,又怎会去诱惑他?   见王妃黛眉紧蹙,神情懊恼,萧晟心念微动,系好腰带,放软了声音,有意宽慰她:“这件事本王确有不对。但你我二人既是夫妻,欢好也是人之常情。”   他停顿一下,尽量若无其事地道:“再说,昨晚你后来不也挺得趣吗?”   沈纤纤羞恼,美目圆睁,顺手拿起身侧枕头就往他身上丢去:“你才得趣!”   方枕骤然飞来,萧晟抬手抓住,收敛了笑意,心想,她平时脸皮也没这么薄。   他昨夜的确得趣,但他心知这话如果出来,她肯定会着恼。   因此,萧晟定了定神,试图与她推心置腹:“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王妃又何必枉自懊恼?你所担心者,不过是本王记不得前尘往事,恐我贪图你的美色。然你我既为夫妻,圆房不是早晚的事情吗?倘若本王一辈子都回想不起来旧事,难道还要让王妃独守空闺一辈子?本王以后好生善待你,我们再慢慢培养感情也未尝不可。”   尽管她的存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从未动过不认她的念头,从头到尾想的都是不能负心薄幸。   既然要过一辈子,那迟早要行周公之礼。   晋王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但晋王妃却欲哭无泪。   “可我们是假的假的假的啊!”   沈纤纤懊悔极了,早知道今日,她当初就不该跟他赌气。管他是否相信,说一千遍一万遍,也要把真相早早塞进他脑子里去。   这下可好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该如何收场?   萧晟皱眉:“怎么又说假的?”   对于她一言不合就否定两人关系这一点,他颇为不喜。   沈纤纤抹了抹眼睛:“就是假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假的,昨晚发生的一切也是假的。”   萧晟眼眸微眯,决定换个话题:“你嗓子有些哑,要喝水吗?”   沈纤纤一口气还在胸口堵着,他竟然说起了别的?还说她嗓音问题?   她为什么嗓子哑,他心里没数吗?   沈纤纤气鼓鼓瞪着他:“要!为什么不要?我要新烧的,六成热,不要昨晚隔夜的水。”   “可以。”萧晟点头,“你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唤人伺候你穿衣?”   沈纤纤斜睨着他,咬牙说道:“我自己会穿。”   萧晟知她气性大,况兼自觉理亏,是以态度极好:“嗯,那我先去给你叫水。”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我烧?”   萧晟一怔,他还真没做过这种事情。看王妃一眼,见她整个人紧紧裹着锦被,脸颊气得鼓鼓的,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他微一沉吟,随即便轻笑:“行,我去给你烧。”   昨晚不管她是否有意,他的确没能禁住诱惑,违背了两人约定,她爱使性子就随她去。   烧水这种事情应该也很容易吧?   晋王萧晟生平头一次踏进了厨房。   厨房众人俱是一惊,忙不迭迎上前:“王爷想吃什么,打发个人来说一句就是。何必又亲自过来?”   萧晟强忍着尴尬,面无表情:“本王来烧水。”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烧水?   负责锅台烧水的百旺,无措地擦了擦手,小心翼翼:“王爷,是不是小人哪里做的不好?小人这就改。”   “跟你没关系。”萧晟神色如常,“本王偶有兴致,想烧一壶水煮茶喝,所以就过来了。”   他自然不肯说是用来哄王妃的,这也太有损颜面了。   百旺暗松一口气,连连点头:“原来如此,这也容易。”   富贵人家子弟有爱好风雅的,自己烧水自己煮茶者,虽少,可也不是没有。   因此众人并不生疑。   百旺进王府的厨房已有三年,第一回 离王爷这般近,当下热情传授经验:“对,就这个壶。诶,不能太满,这就够了,太满会溢出来的……”   晋王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本王知道。”   百旺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嘿嘿一笑,立刻闭嘴,不再多言。   一壶水很快烧开。   唔,还得六成热。   比起上好的茶叶,晋王妃似乎更喜欢无味的白水。   萧晟亲自端着水返回正房。   推开门,见房中空无一人。   床榻已被整理过,被褥也换成了新的。   萧晟脸颊微热,放下茶盘,转身问院中浇花的侍女:“王妃呢?”   侍女福一福身:“回王爷,王妃去浴房沐浴了。”   “唔,知道了。”萧晟挥一挥手,令侍女自行忙碌。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他还有些空闲,干脆就坐在桌边,等王妃出浴,同她共进早餐。   平时王妃沐浴很快,可今天左等右等,不见她回还。   眼看着他亲手斟的水连四成热都不到了,萧晟眉峰微动,索性暂时去了书房。   昨日份的情诗还没给她呢,不如趁此机会一次性补上。   省得她再以此为由向他发作。   然而真到了书房,萧晟又不免迟疑。   之前那一沓,尚可说是无须现写,随手赠予就行。现在真要动手给女子写情诗吗?   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就咬一咬牙,算了,写吧。   还不是他自己惯出来的?   反正更丢人的事情都做过了,就当是哄她开心吧。   ——   待晋王去烧水之后,沈纤纤才掀开被子细看自己。   昨晚他大概帮她清洁收拾过,可是透过微敞的衣领,还是能看到肌肤上的点点红痕。   她习惯独自穿衣,而且这种情况,更不能让人帮忙。   然而穿衣之际,她难免觉得酸软无力,腿间也不自在。   她略一思忖,干脆去浴房沐浴。   水汽氤氲,沈纤纤将身体浸泡在热水里,全身的毛孔仿佛都舒展开来。   她舒服得合上眼睛,心里却罕见的有些无措和茫然。   先时,她与晋王有约,假扮他的真爱,帮他挡桃花。两人约定,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届时她便可功成身退。   如今她不但成了晋王妃,还跟晋王有了夫妻之实。   赐婚之事,可以说是皇帝下旨,跟她无关。但昨晚之事,她无论如何都推脱不掉干系了。   假使将来晋王恢复记忆,会如何对待她?   倘若他一辈子想不起来,难道她要假戏真做当一辈子晋王妃吗? 第43章 伺候 他岂能伺候她?   沈纤纤在浴房待了很久。   直到水微凉, 她才哆嗦着出浴。   一回正房,就在门口看见了晋王。   他眉心微蹙:“怎么洗这么久?”   她平时不挺快的吗?   沈纤纤不想理会他,只当作不曾听见。   却听他又续道:“给你倒的六成热的水也早凉了。”   拂了他一眼, 沈纤纤瓮声瓮气道:“那我就不喝了。”   她的嗓音仍有些撩人的喑哑,明显能听出是在赌气。   萧晟双目微敛,耐着性子:“别闹, 你嗓子干, 不喝水怎么行?”   沈纤纤不说话, 气呼呼地想, 我不喝水难道还就渴死了不成?要你管。   她径直回房,一眼就看见了昨夜剩下的半坛陪嫁酒,越发心酸。   要是昨晚没喝酒,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晋王随后进来,摸了摸桌上他先前特意给她倒上的水。   果然已经凉了。   他重新又倒了一杯, 还好壶里的水冷热适宜,正好入口。   “还行, 有五六成热。”   看着递到面前的水杯,沈纤纤不由地想起昨晚被弄湿的锦被, 心里更酸涩了几分。   昨夜真是, 一步错,步步错。   任何哪一个环节有一点不同, 或许就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今日一直对着晋王使性子,可她心内非常清楚, 这事儿不能全怪他。   昨夜他们双方都有责任,而且她的责任还不一定比他小。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愈发觉得憋闷,气都不知道往哪里撒。   萧晟见她紧盯着水, 一言不发,毫无动作,微微皱眉:“怎么?真不喝了?”   这可是他去厨房亲自烧的。   “谁说我不喝?”沈纤纤劈手接过,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复又将水杯塞回他手心,“我还要!”   萧晟眼神微动,也不说话,抬手就给她又斟了一杯。   连饮两杯后,沈纤纤才下巴微抬,有些怀疑地问:“是你烧的吗?”   这个动作使得她颈间一点红痕落在萧晟眼中。   昨夜帐中场景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目光幽深,神色也不自觉和缓:“当然。”   略一思忖,萧晟自怀中取出薄薄两张纸,递向王妃:“唔,昨天的和今天的。”   说这话时,他不与她视线相对,尽量神情如常。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还好,没人知道是他现写的,说不定她也以为是之前留下的。   沈纤纤下意识接过。待看清是两首情诗,她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还真去亲自烧水了。   萧晟轻咳一声:“昨天事情多,忘了给你。现在补上。”   他能看出她今天一直在闹别扭。在他看来,昨夜他没能禁住诱惑,固然有错,但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大事。倒是她揪着不放,很莫名其妙。   只是他深知她素来脾气大,既然失忆前招惹了她,那就只能受着。如今她在气头上,他又理亏,那少不得要哄一哄。   沈纤纤心想,情诗而已,谁稀罕呢?可说出口的却是:“你今日不用去忙吗?”   自从她搬到正房,他几乎天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快黑才回来。   今天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在家中,真是奇怪。   萧晟有点心虚。初时他忙碌,一是因为失去四年记忆,对朝堂政务不熟,需要多抽时间去熟悉。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不想应付妖娆妩媚的新婚妻子,干脆出去躲清闲。   但这种实话不好说出来,因此他只含糊说道:“忙里偷闲,陪王妃一日也未尝不可。”   两人昨晚才有这世间最亲密之举,若明知她心情不好,还借着政务躲出去,就未免太过分了些。于情于理,他都需要好生安抚她。   沈纤纤扁了扁嘴,心想,我也不用你陪,还不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眼眸低垂:“你用早膳没有?我好像饿了。”   “还没有,那我陪王妃用一些。”   两人用早膳之际,晋王明显比平日更体贴细致一点。不用她开口,甚至不用她暗示,他就帮忙盛汤布菜。   沈纤纤腹中饥饿,却没多少食欲,略微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不再吃点吗?”萧晟挑眉。   “不了。”沈纤纤轻声细语,“许是多喝了那两杯水,吃不下了。”   瞥了王妃一眼,晋王低声评价:“小猫一样的饭量。”   若在平时,沈纤纤肯定娇嗔反驳,可现下她懒得接话,算是默认。   定一定心神,她轻声道:“你不用陪我了,该忙你的,就去忙吧。”   萧晟觑着她的神色,缓缓问道:“你不生气了?”   沈纤纤倒也不是不生气,只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接受事实。再者,她若生气,又能生的谁的气呢?   轻轻点一点头,她神情异常平静:“嗯,不生气了,就是觉得累,想歇一歇。”   听她说不生气,萧晟松一口气。   消气了就好,不然哄着可真麻烦。   待听她说“累,想歇一歇”,他心念一动,唇角微勾。昨夜是折腾得久了点,也难怪她喊累。   “嗯,那你好好歇一歇,我不吵你。”晋王清冷的眉目柔和了几分。   既然王妃已被哄得差不多了,那他也可以去忙碌别的事情了。   待他刚一离去,沈纤纤就唤忍冬进来。   忍冬满面笑容,第一句就是:“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清早帮王爷王妃整理床铺时,她一眼就发现了异常。被褥凌乱,隐隐有奇怪的东西,还有点点落梅。她愣怔片刻,猛然醒悟过来,羞得满脸通红,继而由衷地替王妃高兴。   沈纤纤不解:“喜从何来?”   “当然是王爷和王妃洞房花烛之喜啊。”忍冬嘻嘻一笑。   她今早刚发现时,欢喜之余还不免惊异。   王妃搬到正房已半月有余,她以为早就圆房了。原来直到昨晚他们才……   沈纤纤眼皮突突直跳,心内一阵无力:“这算什么喜?”   这明明是个大麻烦!   还洞房花烛呢,顶多算酒后失控。   “怎么就不算了?王爷王妃恩爱和睦,本来就是一件喜事啊。”忍冬一本正经。   她一直想劝王妃,不要太执着于旧情,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可惜她是下人,人微言轻,也不敢对主子的事情多加指责。   “没恩爱和睦,假的。他才不喜欢我,我也不……”沈纤纤秀眉微蹙,心想,两人若是真的,自然很好,偏生是假的。   “王妃还在为这件事烦心呢?”忍冬含笑劝解,“依奴婢说,着实没必要。多少夫妻,都是成亲当天才第一次见面,天长日久的,不也都生出感情来了?那些旧事,王爷若能记起来,固然很好。若真不记得,重新开始,也不是不可以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沈纤纤默然不语。   忍冬小声道:“您看,王爷他对您多好啊。”   沈纤纤睫羽低垂,并不说话。   平心而论,晋王对她确实不差。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不曾亏待于她。   先时他曾拼命相护,为了救她而受伤昏迷,失去记忆。近来他也一直耐着性子,宠她纵她,任她支使。   若他们真是两情相悦的恋人,那大概会幸福一生。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她最担心的,就是他将来恢复记忆后翻脸。   届时她将如何自处?   但是,未来之事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   或许晋王一辈子想不起来。又或许他回想起来后,通情达理不跟她计较。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又何必因为还没影儿的事情徒自烦恼呢?   想通此节后,沈纤纤一扫心中阴霾,对忍冬粲然一笑:“你说的有道理。”   见王妃久久不语,忍冬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她呆愣愣的:“啊?是吧?”   沈纤纤笑笑,水眸晶亮:“是啊,是啊。忍冬,我乏得很,现在要歇一会儿啦。”   可能是因为昨夜喝了酒,她到现在还有点轻微的头疼。   忍冬立刻应声:“奴婢这就帮王妃铺床。”   沈纤纤刚躺下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不同于王妃的困顿,晋王萧晟精神十足。   他掌管禁军,宫中近卫以及京畿大营守卫都由他统率。   昨日八月十五,他考核宫中近卫。今日他则直接骑马去了京畿大营。   操练、演武、考核,一个不落。   他巡视了京畿防守后,还与赵骥切磋一番。   良久之后,赵将军气喘吁吁要求罢斗,一面擦汗一面问:“你今天怎么回事?发饷银了吗?”   “发饷银了吗?”是营中士兵常用的话,多为调侃,指对方心情特别好,好得过分了。   萧晟理了理袖口,唇角微勾,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赵骥也说不上来,思索半晌,只说出一个:“我瞎猜的,反正你看起来很高兴。”   “也没有。”萧晟微微一笑,“不过是近来睡得不错罢了。”   他这倒也并非全是虚言,至少昨夜比睡长榻时,要睡得好多了。   赵骥不知就里,点一点头,深以为然:“确实,四年前随军出征时,我跟老霍同住一个营帐。老霍半夜呼噜打得震天响。苦不堪言,苦不堪言……跟你说,那段日子我天天想杀人,好几天才习惯。”   睡不着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深觉痛苦。   赵骥心思一动,忽然目露惊讶之色,做恍然大悟状:“不会你的王妃也打呼噜吧?你被吵得睡不着,最近才习惯?”   真是不可思议,绝代佳人也会这样吗?   晋王面色一沉,没好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王妃娇柔温婉,举止娴雅,岂会有那等莽汉行径?”   赵骥讪讪一笑:“是我错了,我也就是胡乱一猜。也是,听说王妃千娇百媚,自然不会跟营中糙汉一样。”   萧晟轻哼一声,心想,这还差不多。   王妃妩媚爱撒娇、气性大,但睡觉时,还是很规矩的。   平时夜间连翻身都很少。昨晚她躺在他身边,乖乖巧巧,跟清醒时全然不同。   他在京畿大营略待一会儿之后,就打道回府。   回到王府时,申时刚过。   萧晟把缰绳交给下人,随口就问:“王妃呢?”   一旁的福伯连忙回答:“王爷,王妃还在安睡呢,连午饭都没用。”   “还没起?”萧晟皱眉。   福伯点头,面带忧色:“王爷,用不用去请太医来看看?”   王妃平时也起的晚一些,可也不像今日这般懒怠,连午膳都没吃。   若在以前,他肯定直接让人请太医了。但前几天刚被王爷敲打过,福伯也不敢擅自做主。   萧晟轻咳一声:“不用,本王去看看就行。”   肯定是昨夜累坏了,哪里就用得着请太医了?   思及此,他心里不免生出丝丝怜惜,手心也微微发烫。   王爷王妃所住的主院,安安静静。   初一抱着剑面无表情,站在院中。   忍冬则在正房门口打盹儿。   萧晟放轻脚步。   初一瞥了他一眼,拱一拱手,声音极低:“王爷。”   晋王颔首示意,悄悄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本就因为饥饿而醒来的沈纤纤偏了偏头,隔着床帐,轻声问:“有水吗?我渴了。”   “有。”   萧晟答应着,再次为她斟茶,缓步踱至床边。   “是你啊,怎么回来这么早?”沈纤纤手撑着床,直起身子。   她心想,他大概是真的不忙。前些天,都是天黑才回来的。   晋王反应极快,迅速将软枕放在她身后,又喂她喝水。   沈纤纤也不客气,直接喝了。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长发柔顺,脸颊酡红,眼睛水蒙蒙的,嘴唇红润,让人有种想亲一口的冲动。   可能是休息够了,她的声音不再喑哑,娇软柔媚,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撩人。   萧晟黑眸沉了沉:“今日不太忙,就回来了。王妃好些了吗?”   他放下茶盏,细致地帮她理了理被角。   沈纤纤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情莫名的复杂。   她小声道:“好些了,但是我饿了。”   “那就传膳。”   “可我想让你陪我吃。”   萧晟眉峰微动,旋即痛快点头:“行!”   尽管他不饿,但吃饭这种事,陪她一下也无妨。   沈纤纤觑着他神色,进一步试探:“我身上没力气,你帮我把衣架上的衣服取过来。”   木质雕花衣架离床不远。萧晟起身,走了两步,就取下衣裙。   触手轻软,凉凉的。一想到她就是用这衣服包裹身躯,萧晟陡然觉得这衣衫也变得烫手起来。   沈纤纤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一声不吭照办,体贴入微。一个念头自内心深处缓缓生出,且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个男人,能在危险时舍命相护,又能在平时宠她纵她,任她支使。尽管他们之间是假的,可是现下既有夫妻之名,昨夜又意外有了夫妻之实。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感情甚笃,连他也坚定认为他们相爱。那她可不可以贪心一点,顺其自然,甚至是弄假成真?   一直以来,她想的都是按照约定,将来抽身离去,逍遥自在过完下半生。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生出了别的心思。   此念一起,她心脏怦怦直跳,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萧晟将衣裙递给她。   沈纤纤不知是惧怕,还是兴奋,右手轻颤,竟没能接住。   她垂下手,听见自己说:“我没力气,拿不住。九郎,你帮我穿好不好?”   萧晟一怔,下意识就要拒绝。   他皇室宗亲,堂堂男子汉,又岂能伺候女人穿衣?这与奴仆何异?   然而下一瞬,他视线落在王妃脸上,只见她白玉般的脸颊布满红晕,一双翦水秋瞳中,几分恳求,几分娇羞,还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   他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第44章 欺负 这也算欺负?   话一出口, 他自己都微觉惊讶。怎么就同意了?但已然应下,也不好立刻收回。   他自我安慰:反正内帷之事,只要不说出去, 就无人知晓。   这么一想,自在多了。   答应归答应,然则真正动手的时候, 晋王发现帮人穿衣, 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衣裳柔软, 她身子更软。   看她乖巧配合, 任他摆弄,萧晟体内慢慢生出一股邪火。他喉结滚动,脑海里倏然掠过一个念头。   若是脱衣时,也能这般乖顺就好了。   他暗道一声惭愧,怎能有这种想法?但不过是瞬息之间, 他就转了心念。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他们是夫妻,为什么不能这样想?他还帮她穿衣服呢。   他目光幽深, 猛然用力,将她抱起, 放置在膝头。   身子蓦的凌空, 沈纤纤一惊:“你做什么?”   “帮你穿衣。”萧晟泰然回答,并加快了手上动作。   果然这样方便许多。   沈纤纤已不复先时的激动紧张, 慢慢平静下来,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 也不再颤栗。   只是被他抱在膝头,这个姿势着实古怪,让人极其尴尬。想起昨夜之事,她脸颊不禁又红了几分, 更增丽色。   晋王殿下生平第一次帮人更衣,女子衣饰繁琐,难免多花一点功夫。   更不易的是,她此刻被他置放在腿上。虽有衣衫阻隔,可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温。   软玉温香在怀,两人又刚有过亲密之举,他不由地心中荡漾。   萧晟深吸一口气,压下种种杂念,专心致志。好在折腾一番,他终于帮她穿好了。   仔细端详着王妃,见她脸颊晕红,眸色盈盈,比之平日的妩媚,似乎多了一点娇羞。   萧晟心念微动,若无其事:“好了。”   沈纤纤佯作自然,稍微远离他一些,借低头穿鞋来掩饰尴尬。   萧晟瞥了她一眼:“有力气了?”   唔,还好没让他帮忙穿鞋。   “嗯。”沈纤纤点一点头,又抬眸望向他,娇娇柔柔,“可是我好饿。”   “那就传膳。”   王妃没用午膳,厨房那边早就在候着了。一听说传膳,立刻准备。   不多时,几样精致菜肴就送了过来。   不等王妃有所表示,晋王主动帮忙整理碗筷,盛汤布菜,分外熟练。   一旁的侍女忍冬暗自吃惊。   以前王爷也会做这些,可那都是王妃撒娇央求来的。今天倒不太一样。   注意到还有旁人在,萧晟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冷声吩咐:“你先下去吧,这里用不到你。”   “是。”忍冬不敢多待,福身退下,心里暗暗为王爷王妃高兴。   沈纤纤声音娇软:“九郎,你待我真好。要是能一直这样对我,就更好了。”   萧晟扯了扯嘴角,轻“嗯”一声,以作回应。   他其实并不想的,但是二十三岁的他,招惹了这么一个人,又不能赖掉。两人已是夫妻,要共度一生。她爱使性子,他除了哄着纵着,还能怎么办?   谁让他失忆之前沉迷美色,非要招惹她呢?   沈纤纤甜甜一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既已无法挽回,不如将错就错。   今日晋王不忙,因此沈纤纤吃完饭后,又拉着他陪她消食。   “陪我出去走走嘛,我都好些天没出门了。”   沈纤纤说这话时,有些忐忑。她经常央求、支使他做事,但约他出去玩乐,还是头一遭。   自从假扮他真爱以来,她一向在人前尽职尽责,可人后分得很清。在他失忆之后,她大多时候消极应对。偶有亲近之举,也都不含杂念。   萧晟垂眸,见玄色衣袖被一只白皙的手捉住,两相映照,愈发显得她手指纤细白嫩。   再一看王妃,桃花眸波光潋滟,写满了恳求。   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就说不出口了。   “可以。”   沈纤纤眉梢眼角登时流露出笑意,兴致勃勃:“那我们去哪里玩?”   她少时走街串巷,可后来不管是在兖州沈家,还是在京城王府,都极少出门。每日待在院子里,到底有些无趣。   见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中明显蕴着欢喜和期待。萧晟稍一沉吟:“永锦街?”   “好啊好啊。”沈纤纤听说过永锦街热闹,可她在京城数月,从未去过。   先时晋王很少让她出门,有过被刺杀的经历过,她自己也懒得出去。   是以除非必要,她都窝在王府。难得出去一次,还是单纯玩乐,她免不得心生欢喜。   “不过,用不用多带几个人?万一有危险……”   萧晟哂笑:“京城之中,有本王在,还怕护不住你吗?”   沈纤纤抬手轻推他,娇嗔:“人家这不是不放心?怕你再度受伤嘛。”   既然他说不用,那就不带好了。她也不想劳师动众。   永锦街繁华,距离晋王府尚有一段距离。不过既是为了消食,两人干脆不叫车马,徒步而行。   沈纤纤许久不曾置身于街市之上,如今出来闲逛,见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颇觉有趣。   萧晟明显能感觉到王妃的好心情。她被店铺、街摊、行人所吸引。人虽在他身侧,视线早就飘远。   沈纤纤容貌极美,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萧晟心中不快,冷冷看去。   对方与他视线交汇,被他所慑,立时不敢再看。   晋王眼眸低垂,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王妃:“你看这么多店铺,有什么想要的?”   沈纤纤认真思索了一下,盈盈一笑:“我什么都不缺,只想给九郎添一些东西。”   萧晟微怔:“给我添什么?”   她乖巧起来,倒还挺招人疼的。   沈纤纤眸光微转,灵动极了:“给你挑个簪子好不好?”   “本王又不缺……”   晋王话未说完,就被王妃的撒娇打断。她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好不好嘛。”   面对她的软语央求,萧晟哪还能拒绝?只有痛快点头:“好好好……”   两人信步走进一家名为“喜来福”的首饰店。   其时天色微黑,店内已点亮了数盏灯,亮堂堂的。   “店家,我要看簪子。”沈纤纤指一指身侧的晋王,“要男子用的,给我家夫君的。”   出门在外,她不好直呼王爷,就以“夫君”代称。   晋王耳朵微微一动,没有作声。“夫君”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很新奇。当她正正经经说出口时,他奇迹般地并不反感。   “好嘞。”店小二迅速取出许多发簪,金银玉皆有,摆放在柜台上,供他们挑选。   他往来招呼客人,一眼就看出眼前这对年轻夫妇非富即贵,直接拿出好物招待。   沈纤纤细细看去,见这些发簪虽材质不一,但样式可真单调得很。   她细细叹一口气,挑来拣去,才拿了一支玉簪,有些勉强:“就它吧,也没别的花样了。”   店小二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上好玉簪一支,二两银子。”   “这么贵?”沈纤纤微讶,“好吧,二两就二两。”   店小二笑嘻嘻道:“纯正的和田玉,二两银子不算贵的,夫人您看这做工,这样式……”   沈纤纤不与他争论,低头去袖袋中取银子。谁想竟摸了个空。   她白天补觉,醒来后让晋王帮忙穿衣,袖袋空空,也没带荷包。   这就尴尬了。沈纤纤讪讪一笑。   晋王扶了一下额角,暗叹一声,自己摸出一小块碎银,默默放在柜台上。   沈纤纤眼睛一亮,扭头冲他展露笑颜,深情款款:“九郎——”   “嗯。”萧晟面无表情应着,心说,就这还给他买簪子呢。   不过看在她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他并不多话,省得她尴尬,再使性子。   晋王还主动建议:“我带的银钱多,不如给卿卿也再添些首饰?”   “我都有好多了……”沈纤纤下意识拒绝。   萧晟却道:“再多一点也无妨。”   她难得出门一次,总不能专门为他添置东西。万一她口是心非,回头再借机寻衅就麻烦了。   看他态度坚决,沈纤纤也不再推辞,干脆利落挑了一对碧玉镯和一对珍珠耳饰。   付账后,两人走出首饰店。   萧晟目光微敛,视线在她耳朵上流连,意有所指:“其实你不戴耳饰更好。”   沈纤纤初时不解,过得片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昨晚帐中情形骤然浮现在脑海,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脸颊绯红,神态娇蛮:“不准说!”   萧晟收回视线,做若无其事状:“哦。”   这是第一次在她使性子时,他丝毫不觉得烦躁和无奈,反而隐隐约约有些得意,甚至还有点心神微漾。   这种感觉很陌生,就像是心头笼起一小簇火苗,暖洋洋的。   他唇角不自觉勾起,眸中也漾起了笑意。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的店铺外,灯笼高悬,热闹不减白日。   他们在夜市游玩一会儿,买了些新鲜零食解馋。   眼看着时候不早,沈纤纤又累得快走不动,这才恋恋不舍打道回府。   然而离开永锦街后,仅仅只走了半刻钟,她就停下脚步,可怜兮兮:“走不动了。”   萧晟一怔:“什么?”   沈纤纤仰头看着他,委屈巴巴:“腿疼,走不动路。”   她小时候东奔西跑,走街串巷,一点儿不觉疲惫。可能是娇小姐做的久了,竟会因为逛街太久而腿酸无力。   萧晟皱眉,早知她体力不济,就应该叫辆马车的。   “要不你背我?”沈纤纤觑着他的神色,“要不等一等,容我歇半个时辰再回……”   “半个时辰?!”   沈纤纤眨一眨眼,乖巧点头:“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我白天歇的时间更久呢。”   晋王立刻记起她白日休息的原因,略一沉吟,艰难颔首:“行,本王背你。”   此时天色已晚,回王府的途中,想来不会遇上认识的人。   总不能真让她在路边歇半个时辰。   谁让他昨晚折腾得太过呢?   背跟抱区别也不太大吧?   见他应允,沈纤纤顿时笑生双靥,娇俏活泼:“那你蹲下。”   晋王缓缓吐一口气,转过身半蹲。   将后背留给他人时,他身体不自觉处于防御的状态。   然而当王妃玲珑有致的身子贴在他背上时,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身体一僵。   定一定心神,晋王伸手托在她身下,稳稳起身。   沈纤纤紧紧搂着他脖颈,出声提醒:“腿,腿。”   “知道。”萧晟两手微动,揽住她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得极快。   行走之间,她身子娇软,微微晃动,隔着衣衫,他几乎能循着记忆描摹出细节,不免有几分心神摇曳。   沈纤纤“啧啧”两声,真心实意夸赞:“你力气真好。”   萧晟轻哂,你现在才知道?昨夜还不清楚?   沈纤纤在他背后,看不清他的神色,索性同他说话:“我小的时候,爷爷也这么背过我。”   “……哦。”晋王那点子心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个就是你了。”提到早逝的祖父,沈纤纤话就多了,“我爷爷每次都不愿意背,非让我自己走。可他还是心疼我,怕我累着,一边抱怨一边背。不过那时候我很小,等我大一点,他就背不动了……”   她童年孤苦,内心深处也很贪恋别人对她的好。   萧晟微怔,想起曾经了解到的王妃信息。在成为沈家养女之前,她在街头卖艺,与祖父相依为命。   先时他对此没太大感触。直至今时今日,听她提起,才有些微的心酸恻然。   沉默了一会儿,萧晟边走边问:“你爷爷对你好不好?”   沈纤纤毫不犹豫:“好啊,当然好了。我们每天只赚一点钱,他还给我买桂花糖。我生病了,不肯喝药,嫌药苦。他骂我穷金贵,但是一转过头,又骂骂咧咧去给我买蜜饯,哄我喝药。”   祖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可惜他离开她,已经三年多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跟你对我一样好。”   当然,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不一样的。   萧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良久只说一句:“你要是喜欢桂花糖,改天可以多买一点。”   沈纤纤咯咯直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一直馋桂花糖?”   晋王背了一个人,依然走得飞快,倒比先时为了配合她,故意放慢脚步,还要快一些。   走了将近一刻钟,远远看见夜色中的晋王府。   萧晟暗舒一口气。   还好这一路没遇见熟人。   萧晟快走几步,寻思着快到王府门口时,就将人放下。想必她歇息了一会儿,也能勉强走几步。   他分得很清楚,抱她上马车,还可以说是她娇弱,自己上不去,需要他帮忙。然而背负她回来,就显得太过娇纵她了。   然而行到门口时,正巧碰上几个人从王府出来。   萧晟待要放下背上的王妃时,已来不及了。   双方正好打了个照面。   悬挂着的灯笼发出暖红色的光,众人霎时间呆愣在原地。   福伯陪同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大皇子和四皇子。   秋狩将至。   四皇子年纪小,好奇心重,询问大皇兄。   然而大皇子却告诉他,不如当面请教皇叔。   四皇子深以为然,是以兄弟二人结伴前往晋王府。   当时正值傍晚,听闻皇叔不在府中,两人决定等他归来。   然而左等右等,不见皇叔身影。兄弟俩一合计,只好先回宫,改日再议。   福伯一直热情招待,亲自送他们到门口。   偏巧这个时候,晋王夫妇回来了。   十一岁的四皇子目瞪口呆:“皇,皇叔?”   他的皇叔背上背了一个人,是皇婶吧?   这么刺激的画面,竟然被他看到了?   四皇子伸手就去拉身旁的兄长:“大皇兄,你看!”   大皇子微微蹙眉,低声告诫:“别乱说话!”   “哦。”四皇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依然难掩兴奋。   大皇子拱了拱手,恭谨有礼:“皇叔,皇婶。”   其实秋狩之事,本不必当面请教皇叔。是他临时想到,可以借此机会到晋王府一走。   不过这点私心,没必要给四弟知道。   本以为今天见不到皇叔了,要白跑一趟。没想到居然会在离开之际,在王府门口看到这一幕。   一看见这一行人,沈纤纤就明显感觉到了晋王身体突然的僵硬。   她悄悄探头,声音极低,十分善解人意:“要不,你放我下来?”   萧晟默然不语,他又不傻,别人都已经看到了。这个时候再放下她,不就是欲盖弥彰吗?   四皇子也嘻嘻一笑:“皇叔,皇婶。”   兄弟俩快步上前。   晋王轻咳一声,尽量神色如常:“哦,你们皇婶崴了脚,所以我背她回来。”   他说话之际,手在沈纤纤腿上轻轻捏了一下。   本意是暗示,可又不免心头异样。   沈纤纤忍着笑意,非常配合:“是呢,是呢,我不小心崴了脚。”   “哦——”四皇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皇叔不舍得皇婶走路呢。   大皇子面露紧张之态:“肿了吗?要不要紧?上过药没有?用不用请太医?”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态,又匆忙道:“崴脚可不好受。”   晋王心中荡过一丝意外,又很快消失不见。他含糊说道:“还好,上些药就行。不用请太医。”   他仍背负着人,询问两个侄子:“你们找我,所为何事?”   “皇叔,是秋狩的事。”四皇子忙不迭回答,“可惜等了你好久,都不见你回来。我和大皇兄只好先回去。”   萧晟略一思忖:“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免得迟了宫门落锁,回宫不便。等明日有空了,本王再与你们细谈。”   四皇子嘿嘿一笑:“好的好的,不打扰你给皇婶上药。”   他拽着大皇兄就走。   而大皇子仍不忘行礼告辞:“侄儿告退。”   兄弟俩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四皇子兴奋情绪不减:“上回是抱,这回改成背了。大皇兄,你相信皇婶是崴了脚吗?我怎么觉得,皇叔糊弄我们呢?”   大皇子抿了抿唇:“你别老想有的没的。”   停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如果不是崴脚,那当然更好。”   四皇子刻意压低声音:“大皇兄,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说,二皇兄要跟颍川侯亲上加亲,是不是真的?”   “此事我又怎会知道?你也不要乱传。”大皇子心中烦躁。   老二只比他小一点,母亲薛贵妃宠冠六宫,又有舅舅颍川侯做助力。自己虽然居长,却不得父皇欢心,又无母族可依,未必有胜算。   他倒也不是非要那个位置不可。只是他身为长子,自带支持者。将来新君继位,能不能容得下他,还是未知。   回到宫中,兄弟二人分开,各回各宫。   大皇子刚回到寝宫,就被皇帝传唤。   他匆忙赶去。   皇帝面色沉沉,语气不善:“又去哪儿胡闹了?”   大皇子不敢隐瞒,如实回答:“回父皇,儿臣和四弟去拜访皇叔了,是好奇秋狩之事。”   “哦?”皇帝眼神忽的锐利起来,心里霎时间浮上若干猜测。   他内心深处属意长子,对胞弟也爱重,但并不意味着乐意看到这两人走得近。   皇帝轻哼一声:“整天带着你四弟一起胡闹,不务正业。他年纪小,你也年纪小吗?就不知道给弟弟们做个榜样!”   大皇子面带惭色,后背冷汗涔涔,只能连连称是。   训斥了几句之后,皇帝才略微缓和神色:“你若真好奇,那今年秋狩,朕交给你负责。”   大皇子一愣,连忙应下。   回到寝宫之后,他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父皇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他十五岁以后,就开始参与政事了,但日常接触到的都是些零碎事情。点名让他负责某件事,还是第一回 。   这是要锻炼他吗?   ……   两位皇子刚一离去,晋王府就热闹起来。   听说王妃崴了脚,福伯连忙表示:“库房里有上好的药,老奴这就去取。”   萧晟本要阻止,转念一想,那岂不是自认撒谎?   他只当没听见,径直将王妃背回正房,放在床上。   不多时,福伯就匆匆赶至:“王爷,宫中秘药,专治扭伤。”   萧晟双目微阖,颇为敷衍:“嗯,放下吧。”   “王爷这得趁早涂,耽搁不得啊。”福伯犹不放心,神情越发急切。   萧晟心头窒闷:“本王知道,你可以出去了。”   福伯欲言又止,只得先行退下。   床帐内的沈纤纤已忍不住笑出声。   烛光摇曳,萧晟瞥了她一眼:“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沈纤纤摆手。   她只是突然觉得,他这爱面子的模样,还挺有意思。   萧晟起身,踱至床边,一把掀起床帐,眼神古怪:“你的脚是不用上药,不过身上其他地方,涂一点药也未尝不可。”   沈纤纤瞪大眼睛:“你——”   她故意带上哭腔,呜呜咽咽:“九郎,你以前从来不说这种话欺负我。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了……”   萧晟顿觉头大,心内暗想,这也算欺负?至少要像昨夜那样吧?   他今晚还想继续呢。 第45章 捉弄 生出捉弄她的心思   晚间入睡时, 晋王极其自然地撤掉了一条锦被。   沈纤纤刚结束沐浴回到房间,见此情形,表情一滞:“你晚上不打算盖被子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夜里不冷, 一条就够了。”萧晟神色不改,“两条太热。”   沈纤纤吸一口气,所以他今晚还要与她共盖一条锦被吗?   昨晚是酒后意外, 以后还要如此吗?   她觑着他神色, 小声试探:“两条被子分开, 各睡各的就不会热。”   “嗯?”晋王眉梢一挑, 似有疑问。   在他看来,两人之间原本或有一条界限,现下既已越过,那也就不必再坚守了。   况且昨夜之事,他颇为得趣, 也不想过于委屈自己。   他理了理袖子,神情自若:“那样隔得太远, 不方便。”   至于怎么不方便,两人心知肚明。   沈纤纤虽已决定顺其自然, 将错就错, 知道两人以后多半还会同房。但看他这般理所当然,还是免不了有点不自在。   这真是要一错到底了啊。   她半真半假, 哭哭唧唧:“哼,我就知道, 你不过是贪图我身子罢了,根本一点都不爱我!你整天只想着……”   萧晟扶额,又来了。   他眉峰微蹙,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若真只是为了闺房之乐, 我又怎会直到昨晚才与你行周公之礼?”   ——当然,尝试过之后才发现,闺房之乐,确实挺有意思。   沈纤纤一时反驳不得,但又不肯承认自己冤枉他,干脆扭过头不作声。   “再说,你不也说怕你把持不住吗?已经圆房了,以后也就不用再苦苦把持了。”   沈纤纤转头斜他一眼,自然不能说那是她当时的推脱之辞。   见她又使性子,晋王也不多话,直接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今日份的情诗已经送过,陪也陪了,背也背了,先抱到帐内再慢慢哄吧。   沈纤纤一惊,不禁低呼出声。   偏生晋王有意使坏,将她往上一颠。   身体蓦的腾空,无所依靠,吓得沈纤纤下意识抱住他。   晋王喉间溢出轻笑,声音极低:“怎么?要不今晚再小酌两杯?”   她昨晚酒后格外热情,今天却又扭捏起来。   “不要,不喝了。”沈纤纤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至少最近一段时间内,她一滴酒都不想再沾。   萧晟快走几步,将怀中佳人放到床上,自己也随之靠近。   床帐缓缓放下。   沈纤纤将心一横,算了,一次也是睡,两次也是睡。况且晋王容貌俊美,待她甚好,吃亏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只是不同于昨晚酒后的迷迷瞪瞪,今夜各种感官似乎都变得更加清晰。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吻落在她额头、鼻尖、嘴唇、耳朵……   尤其是她白皙饱满的耳垂,他更是流连忘返,重点关照。   沈纤纤受不住,身子一阵颤栗,迅速软下来,只能任他摆布。   到得后来,她小声呜咽着喊停。   “好了,好了,很快就好了。”萧晟耐心十足地诱哄,却仍在继续。   可他所谓的“很快”着实太久了。   沈纤纤本想骂他两声“骗子”,可惜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咿咿呀呀,支离破碎。   等雨收云散,她感觉自己连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极低,勉强开口:“我得去清洗……”   “嗯,本王抱你去。”男人的声音餍足而愉悦。   沈纤纤也不说话,任他抱着经由房内暗门去了浴房。   轻拉铜铃,立刻有热水自细细的管道流入浴池。   沈纤纤登时清醒了几分,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我自己来。”   “别闹,你不是没力气吗?”   与昨晚的简单收拾不同,萧晟帮她细致清洁时,竟品出不小的乐趣来。   看着热水自她身上流过,他眼眸不自觉又沉了几分。   虽已有过亲密之举,可在清醒状态下,清洗沐浴时被他盯着,还要他帮忙,沈纤纤仍不免羞窘。加之水汽蒸腾,她白玉般的脸颊布满了云霞之色。   萧晟心中一动,暗想,她平素妖娆妩媚,都是虚的。到了床笫之间,还是会害羞。   迅速帮她清理后,又拿了干净的寝衣将她裹住。萧晟才又抱着她重回床上。   将弄脏的被褥抱走,换上先前撤下的。晋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事先准备两条锦被,也不是毫无道理。   沈纤纤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可着实困倦。一挨着枕头,就想睡觉。   但心里还有一桩大事未了,她只能勉强压下汹涌的困意,凶巴巴道:“以后我说停,必须停。”   可惜她声色微哑,音量又小,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撒娇。   萧晟极好说话:“行,你说停就停。”   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事岂能也听你的?大不了过后再哄一哄就是了。   他今天又一次性准备了一沓情诗呢,哄她尽够了。   沈纤纤得到心仪的答案,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晋王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月光皎洁,洒入帐中,远处的夜灯,灯光忽明忽暗。   他转头看着身侧的王妃。   如云的乌发堆在脸颊两侧,她的脸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一般。此时她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睡得正沉。   回想她方才眼角嗪着泪花小声呜咽的模样,他心里骤然生出一些柔情。   萧晟唇角微勾,将两人的枕头凑得更近了一些。   临到快要睡着之际,他忽然想起一事:明天得把她的指甲再剪短一些。   沈纤纤再度醒过来时,眼皮仿佛有千钧重,耳畔听得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勉强睁开眼睛,隔着床帐,依稀看到晋王正在系腰带。   昨夜种种涌上心头,她小声道:“骗子!”   萧晟听到声响,动作微顿,声色不自觉柔和几分:“醒了?现在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本王今日有事,忙完就回来陪你。”   沈纤纤仍躺在床上,轻哼一声,低声咕哝:“谁稀罕你陪?”   “嗯?”萧晟眉峰微动,突然掀开床帐,靠近过来,“卿卿方才说什么?”   沈纤纤立时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从容改口:“那你去忙。”   瞥了她一眼,萧晟重新放下床帐。   他一关门离去,沈纤纤便悄悄做了个鬼脸。   临出门时,晋王特意叮嘱,要王妃好好休息,不可打扰。   她昨夜大概又累坏了。   ——   从高祖起,每年秋天,皇帝都会带人在京郊猎场围猎,美其名曰是纪念当年打天下之不易。   秋猎之事,往年都由禁军负责。   今年皇帝却将晋王单独叫到一旁,闲话家常一般:“小九,你受伤初愈,记事不全。今年的秋猎,朕想找个人帮你。”   萧晟有些意外,他眉梢轻挑:“不知皇兄说的那个人是谁?”   “是钧儿。”皇帝轻叹一声,“这孩子年纪不小,也想做点事。朕就想着,不如把这件事交给他试试,你也好趁机休息休息。”   说话之际,他神色越发温和:“你这段时日,着实辛苦。”   萧晟眼眸低垂,略一沉吟:“用把禁军尽数交给大殿下吗?”   他掌管禁军数年,知道其分量。此刻他生出的第一个猜测,就是要他交出禁军。   然而皇帝咳嗽一下,摆了摆手,笑道:“他小孩子,哪里管得好?你掌管禁军,朕才能放心。只是想让他做点事,劳烦你这做叔叔的,帮衬他一下罢了。”   “臣弟明白了。”   未几,有内监禀报,说大殿下在外求见。   皇帝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面色一沉:“让他进来!”   大皇子快步而入,听说老二也得了差事后,他就不像昨夜那般激动了。   原以为父皇抬举自己,哪想还是偏疼老二多一点。   “秋猎之事,朕已与你皇叔说了,他自会在一旁提点。这件事若是还办不好,你也不必继续领事了,干脆还跟老四一起读书吧。”皇帝语气不善。   大皇子屏息凝神,连忙表示一定会做好。   皇帝又训诫几句后,才挥一挥手:“下去吧!”   “是。”大皇子暗松一口气,施礼退下。   萧晟也拱了拱手:“臣弟告退。”   皇帝只轻轻“嗯”了一声,任其离去。   他二人刚走,皇帝便按了按眉心。   身旁伺候的内监赶紧又点上一支安神香。   近来皇帝的头疼病似乎更严重了一些。太医的意思是要好生调养,但他作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又哪有时间休息?   可是,若要放权给旁人,自己安享清福,他又不愿意。   自从魏氏一家倒台,老二以及薛家越发得意起来,其支持者屡次上书请求立储。偏偏老大又不争气……   皇帝甚至有些微的懊悔,或许当初不应该冲动之下让老三去兖州就藩。   倒不是他不舍得这个儿子,主要是明确表示放弃老三之后,少了个明晃晃的靶子。几个儿子之间的微妙平衡,立刻就被打破了。   少不得,或许还得再重新竖立一个。   皇帝心里颇有些犹豫,一方面他不太想将小九再次牵扯进来,怕给了他希望之后,将来不好收场。另一方面,除了小九,他又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是以一时半会儿难以决断。   ——   萧晟刚一出殿,就看见故意等候的侄子。   大皇子听到脚步声,匆匆回头,拱一拱手,笑得有些拘谨:“皇叔。”   “秋猎之事,你昨天就已知晓,所以才会去找我询问?”   “不不不,侄儿也是昨晚回宫以后才知道的。”大皇子立马澄清,“昨天和四弟一起去找皇叔打听,只是因为好奇。回宫以后,父皇垂询,侄儿老实交代,父皇才提出要我试试。”   萧晟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大皇子再次施礼:“侄儿没经验,还请皇叔不吝赐教。”   “好说。”萧晟态度随和,“秋猎也不是什么大事,容易得很。”   他十七岁掌管禁军,对他而言,组织一场围猎而已,又有何难?与疆场厮杀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大皇子面露喜色,心想容易就行,最好顺顺利利,免得再遭父皇训斥。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问:“皇叔,昨晚皇婶崴了脚,不知道好些了不曾?”   “嗯?”萧晟长眉一挑,眸中闪过些许意外,“你说什么?”   大皇子抿了抿唇,霎时间紧张起来,说话也有点结巴:“皇婶好些了吗?我,我这里有灵药。如果需要……”   萧晟眼睛微微眯起,慢悠悠道:“你对你皇婶,倒还挺有孝心。”   听到“孝心”两个字,大皇子神情一僵,笑了一笑,以作回应。   皇叔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大皇子不禁心虚而又紧张。唯恐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无所遁形。他胸中甚至生出浓浓的后悔。或许他不应该当面询问的。倘若皇叔多心,那……   就在他心内天人交战,以为皇叔不会回答时,却听对方缓缓说道:“她没事,王府有药,抹了就好了。”   大皇子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萧晟心里有些异样,他这个侄子,平时跟他往来不多,今日竟然对王妃这般在意。   当然,他也不至于疑心两人有私,更多的是疑心大皇子借关心王妃之名,在向他示好。   毕竟人人皆知他对王妃感情真挚,此情不渝。   只是这般打听,未免让人有些许不快。   而且皇储未立,他也不想与几个侄子走得太近。   因此虽然奉命协助大皇子承办秋猎之事,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晋王依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   沈纤纤直到日上三竿,才彻底清醒过来。   睡了个回笼觉后,她感觉神清气爽。她也不急着起床,依旧赖在床上发呆。   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沈纤纤慢慢起身穿衣,收拾停当后,扬声唤忍冬进来。   忍冬进来后,匆忙扫视一圈,忍着羞意将被褥抱走。   沈纤纤脸颊顿时红透,只记得自己穿衣服,忘了这一节。   她以拳抵唇,轻声咳嗽,在心里说,反正只要忍冬不说,那她就当不知道。   少时忍冬去而复返,帮王妃梳发。   沈纤纤已简单洗漱过,老老实实坐在镜前。   简单的发髻她会,但是繁复的一点,需要忍冬帮忙。   忍冬动作麻利,给王妃绾了飞天髻后,顺手帮忙戴耳坠。   然而她愣了一下,悄声问:“王妃耳后,要不要敷一点粉?”   “什么?”沈纤纤侧头细看,果见耳后红痕明显,甚至耳垂也微微有点红肿。   她立马将镜面合上:“敷一点,今天不戴耳坠了。”   忍冬掩口而笑。   沈纤纤只当不曾听见。   这种情况,她只有云淡风轻,才能压下尴尬。   她在王府优哉游哉歇息了几个时辰。   期间除了王府常用的裁缝帮忙量体用来裁制冬装之外,再无其他杂务。   沈纤纤索性同忍冬和初一在院中说话解闷。   才申时二刻左右,晋王就回府了。   他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交给下人。   一旁的福伯不等他开口,就道:“王爷,王妃就在院子里。”   萧晟神情一顿,斜睨了福伯一眼。   他原本是想顺口问一下的,福伯主动开口,他反而不想问了,只淡淡地说:“本王有向你问起王妃吗?”   福伯一阵语塞,那句已到嘴边的“王妃脚好了”也不能再说了。他嘿嘿一笑:“是老奴多嘴。”   他寻思是,这也不怪他啊。王爷昨天早早回府,第一句就是这么问的。   萧晟哂笑,大步向正房走去。   一看见他,忍冬和初一齐齐施礼,两人对视一眼,知趣退下。   只留下懒懒坐在藤椅上的王妃和缓步走来的晋王殿下。   沈纤纤细细叹一口气:“你把我的人给吓跑了,故事我还没听完呢。”   “什么故事?”   “忍冬刚才在讲故事啊。”   沈纤纤缓缓直起身,稍稍坐的端正一点:“你今天不忙吗?”   真是奇怪,他前几天忙得白天看不见人影。这两天倒是大把的空闲时间。   萧晟微怔,压住心虚,神情自然:“近来是不太忙。”   不想让她听出有假,他还搬出了正当理由:“今年秋猎,皇上让大皇子负责,我可以省省心。”   沈纤纤精神一震:“秋猎?”   她今天刚听福伯提起过,还说已让人给她备好了秋猎时所需要的衣衫。   “对,秋猎。”   “你不用管秋猎了,那我是不是也不需要去了?”   直到今天,沈纤纤还是不想出现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希望能避则避。   “今年秋猎虽不用我负责,但是该去还得去。我们夫妻都在随行之列。”   沈纤纤无奈:“好吧。”   说话间,晋王已站在藤椅前。   沈纤纤暂时抛下昨晚的种种怨念,牵起他的衣角,仰头祈求,情真意切,温柔娇媚:“那秋猎时,你可一定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卿卿,她胆子最小了。”   最好片刻不离,随时维护。   萧晟唇角微微勾起,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他本该立刻点头应允,但这回竟生出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双手抱臂,慢条斯理:“可以是可以,只是本王保护卿卿,卿卿又能为本王做什么呢?”   沈纤纤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还需要她给好处?   她松开他的衣角,手捂胸口,神色凄楚,声音也隐带哭腔:“九郎,你变了,你以前从来都不对我说这些话!我就知道,你不再爱我了……”   先时一见她使性子,萧晟就大感头疼,恨不得立马塞给她一首情诗,先把她哄好再说。   但此刻不知怎么,看她眼尾泛红,含泪控诉,他一点儿也不觉烦躁,反倒隐约生出想将她揽在怀中,肆意欺负的念头。   看了一眼太阳,可惜天色尚早。   萧晟理了理袖口,慢吞吞道:“不如本王帮王妃修一下指甲?” 第46章 上瘾 这还上瘾了?   作戏正在兴头上、却不幸惨遭打断的晋王妃有点懵:“什么?”   萧晟视线微移, 一本正经:“王妃的指甲,该修短一些。”   沈纤纤心内狐疑,细看双手。   她十指修长纤细, 白嫩幼滑,指甲透着健康的淡粉色,还有浅浅的小月牙, 干净整洁。   沈纤纤迎着阳光, 翻来覆去看了看:“不长啊, 需要修吗?”   当日在长公主府上, 她见过几个大家小姐的指甲,足有半寸长,还染着漂亮的蔻丹。与其相比,她这哪里称得上长呢?   晋王严肃而认真地点一点头:“需要修,你都在本王身上抓了好几道了。”   沈纤纤惊讶抬头, 气鼓鼓道:“那你还把我耳朵亲肿了呢。”   话一出口,她顿觉羞恼。怎么能光天化日、庭院之中说这等话?   “肿了吗?我看看。”萧晟作势欲要查看。   眼看着他越来越近, 沈纤纤下意识就要推开他的脸。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手不偏不倚落在晋王脸上。   两人俱是神色一僵。   生平头一次被人打巴掌, 萧晟心头的火气蹭的一下就起来了。他面色登时一沉, 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   这是自己妻子, 而且多半不是故意的,不能对她发火。   沈纤纤心里一咯噔, 要完。她居然打了晋王一巴掌!   她眼眸溜溜一转,立时站起,踮着脚尖就去细看他的左脸。   其实她没用几分力气,应该也不会太疼。但她仍深情而关切:“九郎, 你怎么样?我有没有打痛你?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唉,真是疼在你身,痛在我心……”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嘴角绷得发紧。本来也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可她偏偏又大惊小怪。   说来也怪,他心里那点子火气竟被她这举动,滋啦啦一下子浇灭了干净。   “要不,我帮你吹吹?”沈纤纤觑着他神色,故意说道,“要不,你打回来?当然,我知道九郎你肯定不舍得……”   萧晟轻哂,似笑非笑看着她。   沈纤纤心念微动,不是吧?真舍得啊?   她后退一步,合上眼睛,委屈巴巴,乖巧十足:“那你轻点。”   就不相信了,他真能下得了手。   阳光下,王妃双目紧闭,睫羽轻颤,蝶翼般乌黑浓密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萧晟看在眼里,眸光轻闪,心中蓦的一痒。   他又怎会打她?   晋王食指微动,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沈纤纤立刻睁开眼睛,后退两步,手扶着额头:“打过了?”   萧晟移开视线,拉住她的手臂:“走了,修指甲去。”   沈纤纤本不情愿,转念一想,算了,她自己不小心打人理亏。他爱修就让他修,只要不用她动手。   “那九郎给我修,要修好看一点。”   晋王甚好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要很好看很好看。”   王府修剪指甲的工具非常齐全:精致的小剪刀、小矬子,还有磨具。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   沈纤纤伸出手,不忘叮嘱:“你要小心一点,可别伤到我。”   萧晟抬眸拂了她一眼,心想,这种事情还用交代?   若不是对旁人修剪的长短不放心,他至于亲自来做?   修剪指甲,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但是握着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时,难免会有点心神摇曳。   萧晟伸手捏了一下,才开始修剪。   精致小银剪在他手中异常的灵活。   只听咔咔两声,沈纤纤瞪大眼睛:“这也太短了吧,秃了,秃了!”   “别乱动!”萧晟低声告诫,“短了好看。”   他可不想再被抓伤。虽说那点疼根本不碍事,可是后颈的红道子给人看见也尴尬。   沈纤纤撇了撇嘴,真是睁眼说瞎话,光秃秃的,一点点的指甲都不留,好看在哪里?   她眼珠一转:“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觉得染上蔻丹更好看。九郎你要不要顺便也帮我染了?”   “什么?”   “蔻丹啊。”沈纤纤越想越有道理,“上次在元嘉长公主府上,我看好多姑娘都涂了的。红艳艳的,很好看。你都帮我修剪,何不干脆也帮我涂了,好不好嘛。”   她左手被他握着,右手尚还能动,想拉他衣袖,又恐他一不小心伤着她。略一思忖,她干脆轻轻拂了一下他的眉毛。   萧晟一个激灵,抬眸瞪了她一眼,沉沉黑眸中尽是训诫之意:“不准胡闹。”   他还拿着小银剪呢。   “你凶我,你竟然凶我!”王妃一愣,立刻一脸委屈,隐含哭腔。   萧晟眉心一蹙,迅速应允:“染!”   不就是涂个蔻丹,有什么难的?就当是修剪指甲顺带为之。   真搞不懂,指甲红红的,就好看了?   沈纤纤抿唇一笑,心中畅快不少。   晋王殿下说到做到。   修剪指甲后,王妃问忍冬讨要了调好的蔻丹汁,屏退众人,将蔻丹、荷叶、细麻线等物陈列在晋王面前。   沈纤纤双掌轻击:“好了,开始吧。”   其实这种事情,由忍冬来做,大概会更合适。然而她就是更乐意支使晋王。   “怎么涂?”   “这个,放在指甲上,涂均匀,万万不可多出来,用荷叶包紧,再绑上细麻线固定。过得三四个时辰,再拆去,就可以啦。”沈纤纤甜甜一笑,“我家九郎无所不能,这种小事,肯定也难不到你。”   萧晟轻哼一声。他这双手,握过刀、提过笔,给女人指甲染蔻丹,还是生平头一遭。   唔,不过他这次醒来,倒是经历了不少个第一次,还大多与王妃有关。   细细琢磨了一下,他发现此事还真不难。看在她配合着修剪指甲的份上,索性就遂了她的意。   晋王做事认真又快捷。初时还有点手生,后面就越来越熟练了。   不到一刻钟,沈纤纤十个手指仿佛变成了十个粽子。   她轻“啧”一声,发现了支使他的绝佳理由。   “九郎,我想喝水。但是你看我……手不能动啊。”沈纤纤微晃双手给他看。   萧晟斜睨她一眼,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偏生王妃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声音娇柔妩媚:“九郎——”   晋王偏过头,双目微阖:“多少?”   “小半杯就够了,辛苦辛苦。”   沈纤纤嫣然一笑,支手翘脚等着。   待晋王端水过来,她给他展示自己被包起来的双手:“你看,动不了……”   萧晟咬了咬牙,熟练地递到她嘴边。   喝了几口茶,晋王妃再度娇滴滴开口:“九郎,我想吃橘子。”   刚放下茶盏的萧晟回过头,只见王妃正冲他柔柔一笑。他阖了阖眼,默默拿起桌上的橘子。   不止要剥开,还要喂到她嘴里。   “好吃,九郎你也吃嘛。”   晋王脸上倏无笑意:“本王不饿。”   沈纤纤立刻露出惋惜的神色:“好可惜哦。”   萧晟笑笑,目光幽深。   有晋王在侧,沈纤纤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过得极为惬意。甚至在用晚膳时,都是由晋王一口一口投喂的。   虽然不太方便,但支使晋王这件事本身,已让她很快意了。   谁让他夜里说话不算话来着?   然而,到了晚间,沈纤纤高兴不起来了。   晋王殿下好心包揽了她的盥洗。   “……我,我觉得我可以自己来。”   晋王轻嗤一声:“别闹,染蔻丹至少要三四个时辰呢。你的手现在不能动。”   沈纤纤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支使他的绝佳理由反倒方便了他。   说是帮她沐浴,可不知不觉中就变了味儿。她吚吚呜呜,还要强忍着怕声音给人听见。   床帐之内,她双手被缚,心酸又懊恼。   后来荷叶褪下,指甲已染成了漂亮的胭脂色。   晋王亲了一下她的手,轻声夸赞一句:“染了蔻丹果真好看。”   沈纤纤想怒瞪他,可惜实在是没力气,只小声央求:“你快把我手解开。”   束缚她双手的是柔软的绸缎,倒也不至于伤了她。用他的话说,是防止荷叶脱落,蔻丹白染。可是明明用不着的,只要他老实一点就行。   呸!   以前装的正人君子一样,还说不近女色。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直到沉沉睡去,她心里还隐约带着怨念。   秋狩将至,要随行的晋王妃不善骑术。晋王最近有空,主动提出带她骑马。   沈纤纤懒洋洋的:“我又不打猎,就不用练了吧?”   萧晟甚是严肃:“王妃此言差矣,技多不压身。”   沈纤纤一想,也是,万一哪天遇到危险需要逃命。有骏马却不会骑,只靠两条腿也太惨了。   于是,她点一点头:“那好吧,辛苦九郎了。”   晋王深得帝宠,在京郊有个马场。不算大,不过教王妃骑马足够了。   他特意挑了一匹温顺的马,还没等他将王妃抱上去,就见她蹭的跃上了马背,动作异常熟练。   萧晟微愕:“你骑过马?”   沈纤纤拽着缰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一脸紧张:“没有,但我骑过驴。”   大概七八岁时,爷爷找了辆驴车,每天拉着她以及他们的行头去卖艺。   骑马和骑驴,应该没太大区别吧?   真正尝试之后,她发现二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至少骑驴时,她从不觉得腿疼。   初时,沈纤纤摸索着学习骑马,沉浸在掌握了一门技艺的欢喜中,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在马场驰骋,潇洒快意,志得意满。   傍晚回到王府,她才后知后觉感到腿内侧火辣辣的疼。   她悄悄看了看,一片红肿,幸好没破皮。   沈纤纤悄声问初一:“怎么样骑马才不会腿疼?”   初一愣了愣,认真回答:“骑多了会好一点,王妃休息几天就好了。”   对于初一,沈纤纤一向信服,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也可以涂一点药。”   初一办事靠谱,不多时就拿了一个绿色小瓷瓶过来。   沈纤纤大喜。   偏偏晋王非要帮她涂药。   凉凉的药涂在身上,确实舒服不少。可是涂着涂着就又渐渐发生了变化。   沈纤纤万分后悔,早知如此,不该听他的话,把指甲给修剪短。   好在磨伤一次后,再去骑马,已不像上次那般难受。   等秋猎真正到来时,沈纤纤的骑术已有了明显的进步。   秋猎在京城外的上苑,在前朝就已存在。占地上千亩,有山有水有园有林,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高祖皇帝仁爱,将上苑田地平时让与百姓耕种。待每年秋收之后,种上小麦,才开始狩猎。   一不伤天时,二不损人和,还能不忘骑射,一举数得。   高祖皇帝之后的两代帝王,都延续了这一习惯。   今年大皇子萧世钧承办秋狩,早早让人将上苑各处宫殿打扫清理好,又依着往年旧例从京畿大营和近卫军各自抽调禁军,严加防守。   一切准备妥当,又请钦天监占卜了吉日。   皇帝这才带领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各部官员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上苑。   沈纤纤是女眷,不善骑射,此次能坐车随行,主要还是因为皇帝爱重晋王。——尽管她自己不需要这份殊荣。   皇帝出行,毕竟不是小事。看大皇子紧张焦灼,手足无措,萧晟只得又近前提点几句。   大皇子恍然大悟,喜出望外:“谢皇叔教我,侄儿这次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他这些时日太忙,免不了有疏漏之处。   萧晟眸光微动,缓缓说道:“只要不出差错就行。”   他可不是第一次提醒了。   大皇子讪讪一笑,又去忙碌。   秋狩之事,皇帝虽交给大皇子负责,但出行护卫,皆是禁军。晋王又怎会真的不管不顾袖手旁观?   他今日没和王妃一起乘车,而是策马前行,方便应付突发事件。   向后瞥了一眼,远远看见晋王府的马车,郭明驱车,初一随行,他倒也无须担心。   等一行人陆陆续续到上苑时,时候已不早了。   马车停下,沈纤纤掀开车帘。晋王离她尚有一段距离,她也不好意思让他近前抱她下车,干脆扶着初一的手,跳下马车。   看到车停,萧晟习惯性地就要过去,刚要驱马,忽的意识到不对。只见她已利落地跳了下来。   他眼神微动,嗤的一声轻笑,这是抱她下车抱上瘾了?   看她自己下车,他倒还不习惯了?   沈纤纤刚一站稳,目视前方,就与一红衣女子正好打了个照面。   她一眼认出这是颍川侯之女,薛贵妃的侄女薛绫音。   因为薛贵妃对她蛮横,她对其侄女也没有太多好感。   但是上次晋王过寿,薛绫音曾陪同公主到府祝贺,彼此有几分面子情。   双方非常默契地客气一笑,同时移开视线。   众人陆陆续续进入早早安排好的宫殿。上苑不比皇宫,宫室相对要小不少,乃是前朝皇帝存储美人的所在。   晋王夫妇被安排在如意阁,还没沈纤纤在永春园的房间大。   不过只用住十几天,可以将就一下。   至少比她小时候住的破屋子强多了。拉赫   今日已晚,众人车马住所安排花费了不短的时间。皇帝干脆下令,先行休整,明日再正式开始秋狩。   当晚,皇帝就对着陈皇后一通抱怨:“钧儿办事也太不爽利,跟往年小九相比,差太远了。”   从出行到入住,照着章程办事,都能办成这样。   陈皇后温声道:“他是第一次,难免经验不足。多让他试炼几次,兴许就好了。”   皇帝嘿然一笑:“小九十七岁时,都比他强。”   陈皇后内心深处却隐约有点为大皇子抱屈。一直以来,皇帝表现的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老大,也甚少给他指派差事。大皇子能力不足,也不能全然怪他。   当然,这种话她不能说出来。她只是笑了笑:“小九是皇上亲弟弟,当然跟别人不一样。”   皇帝双目微阖,没再作声。   一向冷清的上苑,今晚热闹不少。   如意阁内,晋王妃下巴微抬,冲晋王伸出了手:“今天的呢?”   晋王极为阔气地取出一沓:“这半个月的。” 第47章 吃醋 你这是在吃醋?   “半个月?”沈纤纤目瞪口呆, 晋王失忆前到底写了多少?   萧晟轻轻弯了下嘴角:“嗯。”   沈纤纤撇了撇嘴,默默收起来,心想, 果真不是自己写的不珍惜。这一下可真豪气。也难为晋王失忆前不知从哪里找出这么多情诗。   “没带你的小匣子?”萧晟声音淡淡的。   一下子送这么多,居然也看不出她有多欢喜?   “家,王府放着呢。”   沈纤纤及时改口, 她也真是, 刚才竟差点说成是“家里收着呢”。   她反思了一下, 大概是在晋王府住了几个月, 心思浮动了。   不过若真的这般长久下去,把晋王府当成以后的家,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晋王懒洋洋的:“还以为你随身带着。”   “怎么可能?”沈纤纤失笑,她定了定神,“九郎, 明天你还要狩猎,今晚早点歇息。”   萧晟轻笑, 眉梢眼角轻扬:“歇息?”   明明是极简单的两个字,却偏生给他说出其暧昧缱绻的意味来。   沈纤纤顿时羞窘, 凶巴巴道:“对, 歇息,不能胡闹。”   萧晟抬了抬眼皮, 神态自若:“我有说过胡闹吗?”   “你虽然没这么说,可你脸上分明是这么写的。”沈纤纤悻悻然, 小声咕哝。   “什么?”晋王似是没听清。   沈纤纤也不想与他争辩。她笑得异常温柔:“没,我是说九郎说的都对。”   萧晟哂笑,没再说话。   如意阁较小,与王府正房不同, 且附近宫室也住的有别人。   晚间晋王没有肆意折腾,沈纤纤暗暗舒一口气,顿觉轻松许多。   虽说她已渐渐能从中得出欢愉,可时常如此,她也吃不消。   只是被他松松揽着,她一时半会儿难以安睡。素来好眠的她,实在难以忽视他的存在。短短半刻钟内,她接连翻了四次身。   晋王心思微动,在她手心轻轻捏了一下,意有所指:“你想要了?”   莫非她真是口是心非,有时说着不想,其实还是想的?   黑暗中,听出他言外之意的沈纤纤脸颊瞬间红透:“想了,我想喝水!你去给我倒水!”   王妃颐指气使,但因声音偏软,虽凶巴巴的,却自带一些娇蛮柔媚。   说话间,她还重重推了他一把。   见她又使性子,萧晟有些无奈,不想跟她缠歪,按一按额角,认命翻身下床,端茶递水。   沈纤纤原本也不渴,不过是一时羞恼,故意折腾他。她只象征性喝了两口,就摆手示意不喝了。   萧晟双目紧蹙:“只喝这么点儿?”   “嗯。”沈纤纤重新躺下,拢了拢被子,“我要睡觉,咱们谁也别说话。”   晋王轻嗤,果真不再作声。   这次沈纤纤放松思绪,又熬了约莫一刻钟,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次日清晨,她是被号角声惊醒的。   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她惊得立刻坐起。   晋王已在穿衣,他抬了抬眼皮:“这是军号。秋狩期间,以号声为令起床。”   沈纤纤眨了眨眼睛:“我也要起吗?”   “你不用打猎,如果想多睡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   尽管睡意尚未完全消散,可沈纤纤也听得出他这话与往日的细微差别。   言下之意,她可以适当多睡一会儿,但不能像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   “算了,不是在家里,我也起吧。只有十几天,熬过去就行。”沈纤纤干脆也起身穿衣。   收拾停当后,她又唤忍冬过来帮忙梳妆。   此地有女眷,指不定还有像薛贵妃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   因此沈纤纤让忍冬帮忙简单梳个发髻,选的衣饰也平常。不求多出挑,惟愿不被盯上。   这两年,皇帝身体大不如前。今日秋猎,他在各部官员面前精神抖擞,信心十足。   依着惯例,第一箭需由天子来射。   猎场内,被禁军提前驱赶过来的小鹿以及其他猎物正在拼命奔跑。   皇帝双臂微张,弯弓搭箭。   他少时也曾苦练骑射,在一众兄弟中居于上风。这是他早年十分得意之事。   一箭射出,正中鹿臀。   众人齐声叫好,赞叹不已。   “皇上好箭法!”   “皇上当真神勇!”   ……   随行侍卫反应迅捷,匆忙去追赶受伤的鹿。   面对众人的夸赞,皇帝心里一沉,双目微阖。   他素来精通骑射,自信能射鹿左眼而不伤右眼。   方才他要射的,根本不是鹿臀,而是鹿颈。   到底是身体不行,连骑射都大不如前了。   侍卫统领洪崇俊见被射中的鹿带伤犹在奔跑,骑马追赶,快追上时,自马上飞身抄去,干脆利落扼其脖颈,高呼报喜。   皇帝笑笑,略略提高了声音:“年纪大了,不如以前了。年轻的时候,每年秋猎,朕的猎物都是最多的。看见小九,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朕。”   萧晟垂眸,微微蹙眉。   却听皇帝又道:“小九,你拿着朕的宝雕弓、金鈚箭,代朕打猎吧。”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惊。   金鈚箭乃是天子之物,寻常人不得使用。可皇帝今日竟将宝雕弓与金鈚箭借与晋王。   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大有文章?   当下便有人忍不住出声:“皇上,这只怕……”   萧晟拱手拒绝:“多谢皇上美意,金鈚箭锋利,可臣弟即使只用普通弓箭,也能狩得猎物,献与皇兄。”   他心头疑云渐浓。皇兄不会不知道此举会让人误会,为何还要这样做?   想到他近来听到的关于“皇太弟”的无稽传言,心内有个他不太愿意面对的猜测越来越清晰。   皇帝打了个哈哈,有些遗憾的样子:“既然你不想用,那就算了。朕拼着这把骨头,陪你们玩一会儿。”   仿佛方才之事,只是随口开的玩笑。   但在场之人心里又岂能真的毫无一丝涟漪?   二皇子萧世钊攥紧了手里的缰绳,俊美的面容毫无表情。   身旁的亲信韩超低声劝道:“殿下勿疑,恐是障眼法。历来父死子继,哪有兄终弟及?您真正的对手,是那一位。”   二皇子双目微敛,声音极低:“知道。”   父皇一向不喜老大,可老大毕竟占了一个长。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仅仅因为比他早出生,萧世钧就获得了一些腐儒的支持。   那他只能另想别的办法了。   至于皇叔……   二皇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就算都是对手又能如何?大不了一个一个除去就是。   皇帝一箭射中鹿后,今年秋狩正式拉开了序幕。   各部官员、王子皇孙或单独驱马,或两三人结伴,在猎场疾驰打猎。   这边有天然的林地,又是秋季,猎物极丰。   上苑的园子,也有各种花卉,活泼泼,开的正艳。   此地无专门匠人打理,花卉自不能与御花园相比,但天然花木,自由生长,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陈皇后闲着无事,将为数不多的随行女眷召集在一起,赏园解闷儿。   晋王妃亦在受邀之列。   有初一作陪,又没皇帝在,沈纤纤并不如何畏惧。尤其是发现没有薛贵妃的身影后,她更是悄然松一口气。   在场女眷大多是熟面孔,陈皇后、元嘉长公主、栖霞郡主,还有几个衣饰华贵的中年女子。   沈纤纤是她们之中最年轻的。   忽然有人好奇询问:“怎么不见贵妃娘娘?”   沈纤纤循声望去,见开口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她不认得,别人却知道这是阳陵侯夫人鞠氏。   先帝还在时,阳陵侯是流落在外的侯门外室子,并不起眼,娶的妻子也只是个屠户女。好在夫妻二人共经贫贱,非常恩爱。   后来其长兄在今上夺嫡时押错了宝。而他又站队正确,还立了功,是以侯爵落在他身上。兼之他异常勤勉,近年来平步青云,颇得帝宠。这次秋狩,竟能把家中女眷也一并带来。   陈皇后笑容微敛,淡淡地道:“薛贵妃认床,昨夜没睡好,还在休息呢。”   “那,薛小姐也在陪着贵妃娘娘吧?”鞠氏追问。   她看中薛绫音貌美,家世雄厚,一心想将其聘为自家儿媳,言语之中不自觉就格外关注。   陈皇后一向好脾气,微微一笑:“这哪儿能呢?薛小姐英武,也去打猎了。说不定还能拔得头筹呢。”   “啊……”鞠氏面露意外之色,继而惊叹,“这么厉害!”   她瞥了元嘉长公主一眼,问:“荣安县主是不是也去打猎了?”   荣安县主尤凤仪是元嘉长公主之女,此次虽在随行之列,但陈皇后并未邀她赏园。   元嘉长公主笑笑:“没,她哪里懂骑射?”   鞠氏点头,深以为然:“也对,像薛小姐这样文武双全,才貌双绝的,毕竟是少数。”   她自忖这话说的得体,可元嘉长公主听了却心里一刺。   这是当着她的面,直接说她女儿不如别人。   尽管她自己也清楚,尤凤仪任性胡闹,缺点很多,但素来护短的她还是心中不乐。   元嘉长公主轻笑一声,缓缓说道:“本宫记得,阳陵侯府上也有个小姐,比荣安还大了几岁是吧?不知现下许亲了没有?”   这话一出口,鞠氏顿时面色一红,怒气冲冲瞪向晋王妃。   沈纤纤一怔。她刚才没说话啊,瞪她干什么?   元嘉长公主异常关切的样子:“本宫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今年有二十了吧?咱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家出门晚一些也正常,但是做父母的,一定得上心啊。”   陈皇后与栖霞郡主等人在一旁含笑看戏。   唯有沈纤纤不明所以。   没想到,鞠氏却将视线转向了她,语气极酸:“我倒是想让她成亲,可她一门心思认准了晋王殿下,说是非他不嫁,我有什么办法?”   沈纤纤恍然,唔,原来是晋王的“桃花”。怪不得瞪她。   元嘉长公主一脸惊讶:“竟有此事?本宫不知啊。唉,可惜小九已经有王妃了。”   在场诸人,谁没听说过呢?当年阳陵侯之女当街拦住晋王告白,言行之大胆,京中人人皆知。   鞠氏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心内越发酸涩。   本来女儿今年渐渐死心,接受晋王不近女色这一事实,打算远嫁了。偏生晋王带了沈氏回京,让她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以自尽相逼,闹着不肯嫁人,硬生生把婚事退了,声称宁愿给晋王做小,也不另嫁。   要不是家里一直约束着不让出门,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看着姿容绝代的晋王妃,鞠氏酸溜溜地道:“可惜小女姿容鄙陋,如果也像晋王妃这般倾城倾国,就算出身再低贱,肯定也能入了晋王的眼。”   栖霞郡主原本正轻摇团扇,优哉游哉地看好戏。一听这话,立刻眉梢轻扬,面上仍带着笑,声色却冷了下来:“出身低贱?夫人这话从何说起?我竟不知道,我家什么时候也算得上低贱了?”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沈氏,内心深处也认为沈纤纤出身低微,并瞧之不起。但皇帝下旨,沈氏成了她名义上的养女。在外人面前,当着她的面,直指沈氏出身低贱,无疑就是在打她的脸。   沈纤纤有点意外,没想到栖霞郡主竟会出言维护她。   见栖霞郡主动怒,鞠氏吓了一跳,猛然想起来,晋王妃是栖霞郡主的义女。这人她可惹不起,她自悔失言,连忙改口:“我不是说王妃,我是说我家,说我家出身低。”   她不经常与官太太们打交道,可也毕竟做了十来年的阳陵侯夫人,不再是当年直愣愣的屠户女。   鞠氏笑了笑,很谦卑诚恳的模样:“我是说我家,我父亲是杀猪的。”   她心里暗想,以后这种场合,再也不要来了。听着风光,可在场这几个人,没一个好相与的。   栖霞郡主瞥了她一眼,自忖跟她计较的话,未免自降身份。冷哼一声,冲陈皇后笑笑,说要去别处走走。   她是高祖皇帝养女,辈分犹在皇帝之上。   陈皇后对她客客气气,含笑应允。   有栖霞郡主在前,其他女眷也三三两两各自赏玩。   沈纤纤带着初一也在闲逛,不多时,偏巧遇见了栖霞郡主迎面走来。   两人四目相对,再回避已然来不及。   念及方才之事,沈纤纤福一福身,异常诚恳:“多谢郡主仗义执言。”   栖霞郡主不想与沈氏有太多来往,也怕口头上帮一回,对方就借机缠上来。   是以,她立刻撇清关系:“我可不是仗义执言,只是看不得别人轻视我,少自作多情。”   晋王妃眨一眨眼:“哦。”   见她脸上既无失望,也无难过,只淡淡的应一声表示知晓。栖霞郡主感觉自己一拳头似乎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待要再解释两句,又未免显得有失身份。她深吸一口气,冷哼一声,挺直脊背,摇着团扇,扬长离去。   沈纤纤轻笑着摇一摇头,也不知九郎打猎怎样了。   ——   皇帝今日兴致好,强撑着骑一会儿马,就累了。在众人力劝之下,不得不先行歇息,命其余人等继续。   各部官员多是人精,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该怎样正确表现。   因此,狩猎半天后,几位皇子均有不小收获,且领先于其余官员。   大皇子胜在猎物多,二皇子胜在猎物奇。   连十一岁的四皇子都射了两只野兔,喜滋滋给皇帝看。   皇帝心情不错,但仍板着脸,只有嘴角微微勾起:“马马虎虎,比朕当年差远了。”   几个皇子连忙表示:“儿臣这点微末本事,如何能与父皇相比?”   其他人等也先后向皇帝呈上猎物,皇帝依次勉励几句。   对颍川侯之女薛绫音,皇帝更是大加赞赏。   此次随行女眷皆为玩乐,只有此女精通骑射,她容貌艳丽,英姿飒爽。今日上苑打猎,也有收获。   晚间皇帝宴请众人时,还亲口夸赞“有女当如薛绫音。”   待晚宴散后,晋王夫妇结伴回房。   相对于微醺的旁人,他们都异常清醒。   尤其是沈纤纤,上次喝酒出了意外,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谁知道她喝醉了以后能干出什么事来?   倒是晋王萧晟有点小小的遗憾。   犹记得她酒后娇憨热情,使他得趣良多。   夜间躺在床上,沈纤纤同晋王说起今日赏园时的事情,随口问:“你还记得阳陵侯家的小姐吗?”   “不记得。”萧晟果断摇头。   这四年中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不过他前不久听人提过一嘴,说是当街告白,被他拒绝。   其实在他看来,比起与王妃一见钟情,直接拒绝更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沈纤纤轻轻叹一口气。   深夜里,她的这声轻叹显得莫名惆怅。   晋王心念微动,若有所思:“你怎么问这个?莫不是在……吃醋?” 第48章 辩白 这辈子也只能是她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 他心里不禁微微有些许的欢喜和畅快。   沈纤纤微讶,吃醋?她犯得着吗?   再说你不都拒绝了吗?   见她沉默不语,晋王又问了一遍:“是在吃醋吗?”   沈纤纤眼眸滴溜溜一转, 以手掩面:“九郎,你真是太坏了。你自己知道就好了,还非要让人家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羞死人了。”   晋王喉中溢出一声轻笑, 眉梢眼角微微扬起。他侧身, 手撑着头:“羞吗?你平时不挺胆大的?还以为你不怕羞呢。”   沈纤纤故作娇蛮之态:“不准说!”   她转过身, 作势去掩他的口, 却被他敏捷地反握住。   不远处的夜灯忽明忽暗。   帐内的光线非常黯淡,一切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四目相对,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呼吸几乎交缠。   他们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沈纤纤忽然觉得脸颊莫名的发烫。再回过神时, 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隔,隔壁有人。”沈纤纤急急提醒。   晋王低低一笑:“所以劳烦王妃小声一点。”   这是沈纤纤最难捱的一次, 她努力控制着不发出声响,偏生他还多次故意使坏。   无奈之下, 她只得转头咬他。   肩头的疼痛并未阻止晋王, 反倒更刺激了他。   ……   好在萧晟还记得不是在王府,没尽兴, 只一次后,就放过了她。   沈纤纤脸颊酡红, 嘴唇微肿,任由他帮忙清洁。   此地不比王府自己家,不大方便。他只叫水清洗,没抱她去浴房沐浴。   沈纤纤将脑袋埋在枕间, 深觉无脸见人。   半夜叫水,别人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晋王泰然自若,一切收拾停当后,躺在她身侧。   沈纤纤今天倒还有些力气,她翻过身:“你又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明明是控诉,却有意无意透着妩媚。   萧晟心里微痒,仍握着她的手:“没欺负你。”   停顿一下,他又解释:“那位小姐,我的确不记得。”   沈纤纤哼哼唧唧,委屈极了,谁跟你说这个?   但既然他提到那个小姐,她干脆借机发作:“你不止不记得她,你还不记得我。”   萧晟自觉理亏,沉默了一瞬:“不一样。我不记得你,但我知道你是王妃。”   沈纤纤心想,果然主要还是因为这么个缘故。   “你放心,就算那些旧事我一直想不起来,也绝不会负你。”   黑夜之中的承诺,声音不高,但是格外的坚定。   一开始或许不习惯,近来两人真做了夫妻之后,她的那些毛病也只能尽数忽略不计了。   沈纤纤转过身,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这种事情,本王又怎会骗你?”   此刻萧晟心情不错,干脆就多说了几句交心的话:“本王生母早逝,对她唯一的印象,是她时常因为先帝宠爱其他美人而落泪。稍大一点后,我就想,这辈子若不娶妻也就罢了。如果娶了,决不会再找其他女人来伤害她。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拒绝各路美人?我原本想的就是,娶一贤妻,一生不负。”   尽管她离贤妻的标准还有很远,但事已至此,这辈子也只能是她了。   谁让他二十三岁时突然对她一见钟情,还承诺一生呢?   沈纤纤并未因他的话而彻底放心,反而心情格外的复杂。   原来他之所以拒绝美人,是因为想对未来的妻子负责。   这个原因着实惊到了她。   可现在阴差阳错,他们有了夫妻之实,还一而再再而三好些次。   若他恢复记忆,想起前事,知道两人是假的,又会如何?   沈纤纤心内骤然泛起细密的怅然。   身体格外困倦,然而她却有点难以入眠。   算了,不能想这么多。这件事也不能都怪她,说不定他直接将错就错认了呢。也或者他甚至是当成没发生呢。又或者他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呢。   何必太过杞人忧天?   自我宽慰一番后,沈纤纤放空思绪,试图进入梦乡。   然而她刚意识朦胧,似睡非睡,忽听外面声响大作,异常吵闹。   沈纤纤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了?怎么了?”   萧晟正在穿衣,温声道:“我出去看看,你待着别动。”   略一思忖,他又续上一句:“如果害怕,就让初一进来陪你。”   沈纤纤困意消散大半,重重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深夜之中突然喧闹,多半有异动。   声响是从青云阁传出来的。   青云阁是二皇子的暂时住所,但此刻在青云阁的人,却不仅仅是二皇子。   晋王匆匆赶至时,青云阁外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萧晟心间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二皇子遇刺。   今年秋狩虽由大皇子萧世钧负责,但如果真有安全方面的问题,身为禁军的实际负责人,他肯定有逃不掉的责任。   然而,他一进去,却发现事情与他想象中迥然不同。   二皇子萧世钊好端端站着,只是面色铁青。   青云阁内萦绕着还未散去的酒气。   隐约有女子的哭泣声。   还有大皇子萧世钧懊恼的声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完全是懵的,他只记得自己今晚喝了酒,迷迷糊糊不知何故来找老二。   后来好像是在睡觉,仿佛做了一个香艳旖旎的梦。   梦里他没有看清那个女子的面容,只觉得整个人如在云端,说不出的畅美。   直到尖叫声响起。   眼前骤然变得明亮。   女子的哭泣声。   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似乎有不少人被尖叫声吸引过来。   大皇子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窟。   那个一脸泪痕犹在啼哭的女子,并不是梦中佳人,而是颍川侯爱女、薛贵妃侄女,白天刚得到皇帝亲口夸赞的薛绫音。   她脸色惨白,神情绝望,低低的抽泣声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匆匆扫一眼房中情形,晋王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他当即拧了眉。   隐约能听到议论声。   大致意思是,大皇子酒后来找二皇子,没见到人,反见到同样来寻找二皇子的薛小姐,酒后失德,强辱臣女。   到底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真的酒后失控,现在还不得而知。   见那薛小姐狼狈而绝望,萧晟眉心微蹙,斥退围观之人,命丫鬟先带薛小姐去梳洗安抚,又让人将此事禀告皇帝知晓。   万一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   尽管严禁乱传,但这种事情,又怎能禁得住?   当夜皇帝刚得知此事,就有奏折被送到他案前,直指大皇子酒后失德,淫辱臣女。   皇帝脸色黑沉,连摔了两个茶盏。   他本在薛贵妃处,薛贵妃得知此事,先震惊不已,后哭哭啼啼,求他为侄女做主。   “大皇子怎能如此?臣妾还想亲上加亲,把绫音许给钊儿呢……”   皇帝心中憋闷,也无心安慰薛贵妃,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老大真不争气,竟能闹出这种事情来。   不管究竟是不是酒后失德,都足够让他失望。   若是真的,那是老大喝酒误事。若是假的,则是他太蠢笨,竟中圈套。   大皇子连夜请罪,跪在皇帝面前:“父皇,儿臣绝非荒淫无礼之辈……这中间或许有阴谋。”   薛贵妃则在殿外哭求。   二皇子沉默不语,脸色难看。   颍川侯也跪求皇帝给个说法,声称女儿不堪受辱,一心求死。   皇帝的头疼病又犯了,陈皇后只得令众人暂时退下,殿外等候,她则急急忙忙宣召陪同的太医。   太医针灸按摩一通忙碌后,皇帝疼痛稍减,却仍不见人,单留下陈皇后。   陈皇后满面忧色:“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双目微阖,并不作声。   如果只是个寻常女子,或是赏了或是杀了,不过是一桩小事。可偏偏是薛贵妃的侄女,颍川侯之女。   良久之后,皇帝才唤暗探,询问查的结果。   从表面上看,这件事完全就是巧合。但是薛绫音会武,大皇子欲行不轨之事时,她难道就不会反抗?   皇帝嘿的一笑,此事疑点重重,老大多半是中计了。   可偏偏这个淫辱臣女的帽子,并不好轻易摘下。   秋狩期间,不甚重要的政务暂时搁置。然而天还没亮,弹劾大皇子的奏章就如雪花一般出现在皇帝的案前。   歇息了一晚之后,皇帝略微恢复了些许精神。   对于昨夜之事,他也终于有了决断。   “什么淫辱臣女?这话也太难听了。绫音时常出入宫中,跟世钧从小青梅竹马。朕早有为他二人许亲之意。既然他们已私定终身,那朕就成全他们,下一道圣旨,让他们早日完婚。”   老大虽不争气,但这次皇帝还是决定维护。他思前想后,这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只是这样一来,颍川侯就不仅仅是老二的舅舅,还要做老大的岳父。   局势会不会有变,一时半会儿皇帝也不好判断。   皇帝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一惊。   二皇子更是惊讶出声:“不可!”   “嗯?”皇帝皱眉。   二皇子拱一拱手,轻声道:“父皇,薛家表妹对大皇兄并无情意。这世上岂有被人所辱反要嫁与那人的道理?”   若他二人真成了夫妻,此事只能说是一桩风流韵事。他借机攻讦老大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此时此刻,他猛然意识到,父皇并不像平时表现出的那般厌恶老大。   “你怎么知道绫音对世钧无意?若真无意,凭她的武艺,你大哥能近得了她的身?”   “儿臣当然知道,因为,因为……”   二皇子双目微阖,没再说下去。   他当然清楚,因为表妹爱慕的一直是他,为了他任何事情都愿意做。而且表妹之所以无任何反抗之举,是因为他亲手递给了她一盏茶。   稳了稳心神,二皇子正色道:“因为表妹虽善骑射,但终究是女子,力量焉能与大皇兄抗衡?而且昨夜宁可自尽也不愿受辱,怎会是心甘情愿的?”   皇帝按一按眉心,有些烦躁:“那找人去问问她,她是愿意自尽,还是愿意去做大皇子妃。”   这话冷酷无情,可二皇子却放下心来,表妹肯定不愿意嫁给老大。   薛绫音双目红肿,已停止了哭泣。   她怔怔地目视前方,心内绝望而厌憎。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表哥的面容。   他言辞恳切,请她帮个忙,让她控诉大皇子对她无礼。   “……不用你真的做什么。你只要放声高呼,就会有人立刻冲进来。届时你只须哭泣就行,也可以假装自尽,维护清白。我知道这样太委屈你,但我答应你只这一次。事成之后,我就娶你。”   她从小就爱慕表哥,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他的妻子。尽管她内心深处并不赞同这样的行为,但他那句“事成之后,我就娶你”,对她而言,诱惑实在太大了。   鬼迷心窍一样,她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对自己说,反正薛家是天生的二皇子党,对付大皇子也是正常的。政治斗争,还管什么下作不下作?   喝了表哥亲手递过来的茶水,她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进青云阁。   原本以为照计划行事即可,但是真正被意识不清的大皇子抱住以后,她发现自己挣脱不得了。   迷迷糊糊中,她只知道事情渐渐变得不可控。   再后来,众目睽睽,捉奸在场。   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表哥。   他俊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她的眼神里满含嘉许与鼓励。   没有怜惜,没有气愤,没有懊悔……   薛绫音登时手足冰凉,她第一次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他。   她想,她太蠢了,居然会相信他的承诺。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真的还会娶她吗?   她被带回房间梳洗,身边的丫鬟干巴巴地试图安慰。   薛绫音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直到皇帝身边的内侍前来传旨,为她与大皇子赐婚,择日完婚。   内侍似笑非笑:“皇上让咱家问一问小姐,是要继续自尽,还是要做大皇子妃?”   薛绫音身体微微发颤。她心里清楚,如果她执意不从,作势自尽,不管是否成功,都可以坐实大皇子酒后失德欺辱她。表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她因为爱慕表哥,一直想帮他成就大业。   可是突然之间,她好像不愿意成全他了。   薛绫音努力说得四平八稳:“臣女叩谢皇恩。”   见她不再寻死,应承下婚事。内侍松一口气,果然人都有求生之志。   得知薛绫音领旨谢恩,二皇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表妹一直爱慕他,不管他对她态度怎样,都始终如一。   他夸她穿红衣好看,她就常穿红衣。他说喜爱英武女子,她就从小习武。哪怕他拒绝了她,只要再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忘却伤痛,痴心不变。   连设计陷害老大,她都一口应下,不惜以身犯险。明明只要她再坚持作势寻死,就能让老大在那群腐儒中彻底失去支持,她怎么就直接答应嫁给老大了?   “父皇,不可能。表妹她……”   “好了,退下吧,朕头疼得很。一天天的,竟给朕惹事。”皇帝挥一挥手,令众人退下。   还好薛绫音同意了婚事,不然只有另寻他法了。   反正这一次,他必须要保住老大。   大皇子晕晕乎乎的,知道这件事算是勉强混过去了。一向不喜欢他的父皇,竟然破天荒帮他周旋。   他心中格外惊异,旋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位薛小姐以后会是他的妻子。   沉默良久,他对素无往来的颍川侯拱了拱手:“岳父。”   颍川侯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二皇子心内阵阵发堵,一是为陷害老大的计划落空,二是表妹竟然临时倒戈,致使功亏一篑。   “殿下,皇上对那位,只怕并不是表面那般。”心腹韩超低声提醒。   二皇子双目微阖:“知道。”   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来?父皇若真厌恶老大,又怎会费力帮其遮掩?   “颍川侯那边……”   “你放心。”二皇子淡淡地道,“舅舅与我利益相连,绝不会有变。”   只是表妹那里,着实让人心烦意闷。   韩超献计不成,又生一计,轻声安慰:“殿下勿忧,此事虽不成功,可多少也试探了皇上的态度。而且,成功往那边安插了眼线。”   二皇子胡乱应着,挺秀的眉毛皱了起来。   若在以前,他很自信表妹会做好这个暗线。但是自从她应下与老大的婚事后,原本对此坚信不疑的他,突然动摇起来。   ……   沈纤纤昨天晚上睡得很迟。   晋王离开后,她也没叫初一,自己躺在床上发呆。   外面吵吵嚷嚷,她难以安睡。   过了许久,萧晟才回来,匆匆说一句:“没什么大事,你先睡吧,不必等我。”就又离去。   沈纤纤心想,也不是特意等你,主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免心中不安。   不过有他这句话,她算是放心不少,略略整理了思绪,她重新入睡。   她记得晋王白天说过,秋猎期间,以军号为令,听到号角声就要起床。   然而次日清晨,并未听到军号声,她也得以一觉睡到自然醒。   一睁开眼,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沈纤纤微微一惊,眨了眨眼睛,匆忙穿衣,复又唤忍冬进来:“我睡太沉了,没听见号声。你怎么也不叫我?”   忍冬一面帮她梳发,一面小声道:“王妃,今天没有吹号。”   “这是为何?”沈纤纤不解。   忍冬声音压得更低:“昨夜出大事了,今天上午的狩猎暂时取消了,王妃还不知道呢。”   “什么大事?九郎没跟我说啊。”沈纤纤也好奇。   “大殿下和薛小姐……”忍冬做了个手势。   沈纤纤讶然:“他们俩?”   忍冬重重点头:“可不是?外面传开了,好些人都看见了。听说皇上下旨,让他们择日完婚。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早就定了终身,只是没过明路而已。”   沈纤纤双目微睁,心想,这不可能。她记得中秋节那天,她还亲眼看见薛小姐与二皇子之间情爱纠缠呢。   不过皇家需要维护脸面与尊严,皇帝这样对外宣称也正常。   如意阁实在过于狭小,沈纤纤不想一直窝在房中。   洗漱过后,吃了点东西,她带着初一外出散步。   毕竟不是在王府,她们行得也不远,就在附近转转。   花开正好,沈纤纤随意赏玩。   忽听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转过身,竟看见了神色憔悴的大皇子。   想起刚从忍冬处听到的传闻,她有些尴尬地勉强一笑。   大皇子眼神微黯:“你,你是不是也听说了?”   沈纤纤不好回答,只假作不知内情,微微一笑,甚是客气:“赐婚的事吗?刚听说,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   她笑容美好,然而大皇子心里更添酸涩。他知道外面各种传言都有,别人也就罢了,但他不想让她误解。   他并不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是个酒后无德、淫辱臣女的人。   因此他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一些,急急分辩:“昨晚之事,其实我可以解释的,我并没有那么不堪……”   他痛恨自己蠢笨大意,类似的毒计,竟然会接连上当。   可惜上一次她应对得当,他们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次他终究还是掉进了圈套。   他强忍着酸涩:“你相信我,我是被陷害的。就像我们上次那样,你也很清楚,对不对……”   大皇子话未说完,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道:“觉得自己被陷害了,找你父皇伸冤去。对着你皇婶辩白,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回头,只见皇叔正面色沉沉站在那里。 第49章 亲吻 王妃对他一往情深   萧晟双手负后, 一双眸子既黑且冷。他薄唇紧抿,目光变幻莫测。   大皇子心里咯噔一下,心虚而无措, 说话也不自觉磕巴起来:“侄儿只是,只是不想让皇婶误会。”   晋王嗤的一声轻笑,声音极冷:“你皇婶是否误会, 对你影响很大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这个侄子, 似乎对晋王妃格外的关注。上一次询问伤势, 还可以说是礼貌关心。这一次私下里巴巴地对婶婶解释,怎么看怎么怪异。   一想到萧世钧可能对王妃怀有某种不该有的心思,他神色莫名,整个人都透着森然寒气。   “我,侄儿……”   “有这空闲, 你还不如反省自身。多关心一下百官怎样看待此事。你以为你父皇压下那些弹劾的奏章很容易?”萧晟目光锐利,掺杂着浓浓的不悦和告诫。   大皇子面带惭色:“侄儿受教了。”   晋王眼神微动, 示意他可以离去。   大皇子不敢久待,施礼告辞。   晋王这才将视线转向王妃, 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晦暗。   沈纤纤心内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嫣然一笑,温柔娇媚:“九郎——”   晋王轻哂, 缓步上前,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清冷:“王妃倒是说说看,就像你们上次的‘上次’是怎么一回事?”   ——他并非怀疑王妃, 她对他情深一往。且两人圆房时,她犹是处子之身。但是这种明知她与别人之间有个秘密,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气闷。而且一想到大皇子可能对她不怀好意,他更加不快。   沈纤纤心道不好,大皇子的话果然让他误会了。   大皇子也真是,莫名其妙的,和她解释什么?难道还指望她去皇帝跟前帮忙分辩?   见她不答,萧晟心中莫名烦躁。他眉梢轻挑,语气不自觉变得危险:“嗯?”   沈纤纤心念微动,蹭蹭蹭上前几步,直接扑进他的怀里,轻捶他的胸膛,呜呜咽咽:“你还问,你还问!这件事说起来都怪你,我不提也就罢了,你竟然还问。”   萧晟身子一僵,皱眉:“什么?”   这怎么又成他的错了?   听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远远又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想到自己被王妃娇蛮捶打的样子会被人看到,晋王就顿觉头大。他后退一步,捉住王妃两只作乱的手,沉声道:“别闹,先回房说。”   沈纤纤勉强止住抽噎,眼尾泛红:“那你不准凶我。”   “行行行,不凶不凶。”晋王双眉紧蹙,答应得异常痛快。   “这还差不多。”   初一面无表情,远远跟在这对夫妻身后。待他二人进了如意阁,她才移开视线。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七夕的时候,小公主满月宴。我说我不去,你非要我去。那时候我也不是王妃,人人都可以欺我。你去给小公主折柳祈福,只留下我一个人。薛贵妃直接把酒倒在我的裙子上……”   沈纤纤想到往事,犹自觉得委屈。   萧晟垂眸:“这件事你说过。”   “是啊,可你问的不是后面吗?那时候魏淑妃还在,见我衣裳湿了,叫人带我去换衣裳。我跟着那宫女走了好久,进了一个偏殿,被锁在里面出不来。那里还点了助兴的香料,还有大皇子意识不清醒……”沈纤纤抬眸拂了晋王一眼,“他说的上次,就是这么回事。”   萧晟心里蓦的一缩:“那,后来怎么样了?”   尽管知道她现下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同他说话,当时肯定成功躲过了危机。但他还是免不了为之悬心。   怪不得她每次进宫,都怏怏不乐,避之不及。原来不止是被薛贵妃弄湿衣裙这么简单。   沈纤纤委委屈屈:“我能怎么办啊?我用簪子划破窗纸通风,又刺伤大皇子和我自己,来抵抗药性。后来捉奸的人来了,我没处躲,只好藏在房梁上……”   萧晟想象着当时场景,心内怜意大起,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我连跳下房梁的力气都没有。呜呜呜呜,我对你一片深情,宁愿难受死,也要为你守身如玉。你竟然因为听见一句话就怀疑我。九郎,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声音柔媚,哭得哀切,只让人心疼而不觉烦躁。   晋王懊恼又自责,内心深处还罕见地有些无措:“卿卿,本王并无疑你之意。只是不喜欢你与别人之间有事情是本王不知道的。”   “真的?”沈纤纤清润的眼眸泪光闪闪,我见犹怜。   “自然是真的。”   沈纤纤似是信了他的话,勉强擦拭了眼泪,抽抽噎噎:“那好吧。我这不是怕你自责吗?所以才一直没告诉你。明明是你说的要保护我,可我那次有危险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   王妃声音低婉,毫不掩饰自己的委屈。   萧晟心里涌出细密的疼。他轻轻“嗯”了一声:“以后不会了。”   沈纤纤脑袋靠在他怀中,伸手揽住他劲瘦的腰。   她想,其实也没有很怪他。毕竟他都能为她不顾性命。   沉默了一会儿,晋王轻声叮嘱:“以后离萧世钧远一点。”   沈纤纤抬眸:“萧世钧?大皇子吗?”   这几个皇子名字相似,又很少有人直呼其名,沈纤纤区分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联系前言,也大概能猜出来。   “嗯。”   “我跟他能有什么来往?他要不是你侄子,我会和他说话?”王妃声音娇软,抬眸看他时,一双水眸亮晶晶的,他的身影清晰可见。   这个回答让萧晟唇畔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先时心底的那些不快,因为她的态度而消散不少。   萧晟轻笑一声,忖度着道:“本王这个侄儿,不太机警。和他走得太近,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才不管好处不好处呢,有好处我也不跟他好。”沈纤纤甜甜一笑,温柔妩媚,“九郎,我只跟你走得近。”   晋王眉目舒展:“嗯。”   他就知道,王妃对他的感情,毋庸置疑。   因为昨晚之事,今天上午的狩猎暂时取消了。   皇帝在殿内闭目养神,谁也不见。   陈皇后忧心忡忡,亲自煮了汤,给皇帝送去。   “皇上多少吃一点吧。”   给发妻面子,皇帝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事情已经解决了,皇上莫要再烦忧了。”陈皇后温声宽慰。   皇帝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暂时压下去而已。”   陈皇后笑笑,开口说道:“臣妾以为,这婚事得速办,不然如果有孩子,那皇家的颜面……”   皇帝冷哼:“你以为速办婚礼,皇家就有颜面了?”   知道皇帝心情不佳,陈皇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这婚事,确实得早办。”皇帝神色略微缓和一些,“还好薛绫音没死犟到底。”   经此一事,他对昨日还赞不绝口的薛绫音再无丝毫好感。   此时薛绫音默默坐在房中出神。   接旨之后,她就是未来的大皇子妃了。今生今世,她与表哥再无一丁点可能。   一想到表哥递给她的那盏茶,她就止不住身体发颤。   她清白被毁,一开始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忽有脚步声响起,她一抬头,就见父亲大步走入。   他挟着汹涌怒气,还未靠近便扬起了手。   薛绫音反应迅速,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爹?”   颍川侯收回手,面色铁青:“你做的好事!”   薛绫音抿了抿唇:“我做了什么好事?还请爹爹明言。昨夜之事,爹爹不也同意的吗?”   “可我没让真的跟他……也没让你反口答应嫁给他!”   颍川侯现下回想起来,仍觉失望恼怒。二皇子是他亲外甥,他是坚定的二皇子党。二皇子采纳亲信建议,设计陷害大皇子淫辱臣女,绫音是最好的人选。出身高、分量重。   对于自己的亲女儿,他当然也有不舍。但成大业者,岂可儿女情长?只要能一举扳倒大皇子,使其彻底失去支持,帮二皇子上位。那一切的牺牲就都是值得的。   何况也不需要绫音真的自杀,只要摆出自尽的姿态,就足以让大皇子难以翻身。   “那你让我怎么办?真的去死吗?你以为我愿意跟大皇子那样?还不是表哥……”薛绫音颤声问道,“爹,我不是你女儿吗?”   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世,人人都说父亲最疼她,所以她时常进宫,陪在贵妃姑姑身侧。但只有她知道,父亲对她远不如对继母所出的子女,甚至还不如她的庶妹。她之所以能常常进宫,是因为她是所有姐妹里长得最好看的,美名在外,入了姑姑的眼。   颍川侯蹙眉,沉声道:“谁让你真的去死了?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吗?你只要摆明态度,以死力证清白,就足够了。”   “可是皇上让我去死。”薛绫音清醒之后,短时间内,已想了很多。她眼眸低垂,声音极低,“皇上给了我两条路,要么自尽,要么嫁大皇子。昨日之事,爹爹还不清楚吗?皇上在维护大皇子。”   颍川侯神色一顿。   “我以前也以为,皇上讨厌大皇子,想立的是别人。只是因为大皇子居长,有朝臣支持,他才不得不暂时不立太子。可我现在觉得,皇上未必真有他表现出的那样厌恶大皇子。”   说来也怪,她彻底认识到表哥对自己只有利用,两人之间再无可能之后,整个人似乎清醒了不少。   颍川侯不傻,初时失望愤怒。稍微冷静下来,就知道这次二皇子陷害不成,不仅仅是因为女儿选择妥协,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在维护大皇子。   所以尽管证据确凿,百官弹劾,大皇子也能平安无事。   但他是二皇子的亲舅舅,利益相连。不对,他以后还会是大皇子的岳父。   仿佛在混沌中陡然看到一丝光亮,颍川侯双眸微眯,心内霎时间闪过万千思绪。   薛绫音觑着父亲的神色,轻声说道:“皇上下旨赐婚,女儿哪还有什么办法?若爹爹对绫音有一丝一毫的怜惜,还请不要再出言责怪。”   颍川侯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不少:“方才我在气头上。事已至此,只能说是天意。你留在这儿恐遭人议论。我先派人送你回京去。”   “嗯,但凭爹爹安排。”薛绫音点一点头,又试探着问,“爹爹支持表哥,那是因为他是爹爹的亲外甥。可假如将来大皇子那边,有了爹爹的亲外孙,爹爹又当如何?”   她原本深爱表哥,自己也以为会爱慕他一辈子。可是从他亲手将她送上别人的床榻起,那份爱就荡然无存。   薛绫音不介意被利用,但她决不能忍受被利用后再被牺牲。   对表哥,她已彻底死心。既然皇上将她赐婚给大皇子,那她何不抓住这个机会?   颍川侯轻斥:“胡说什么呢?发生这种事,你还指望大皇子对你毫无芥蒂?还说什么外孙?”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不免有其他念想,不过此事还得以后再说。   薛绫音沉默不语,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看他的态度就知道,他对她的话并不是毫无所觉。   尽管颍川侯心中有想法,然而在二皇子面前,他依然态度不变,是坚定的二皇子党。   “皇上逼她在自尽和接旨中选一个,她也没有办法。不过殿下放心,不管怎样,薛家都会永远支持殿下。”   二皇子在舅舅面前一向温和有礼:“表妹还好吧?”   颍川侯叹一口气:“她一直在哭,我想先把她送回京去。”   二皇子颔首:“也好。舅舅多安慰安慰她。”   得知表妹是被逼的,萧世钊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只要她不情愿嫁给老大,那昨夜之事,就不算输得彻底。让她将来做暗线,也不是毫无可能。   薛绫音当天就被一辆马车送回了京城。   她与大皇子之事虽还有议论声,但因皇帝下旨赐婚,说二人早就私定终身,算是勉勉强强遮掩了过去。   下午皇帝精神不济,众人依然休息。   直到次日清晨,皇帝才又重新打起精神,率众继续狩猎。   沈纤纤不用打猎,不过也老老实实跟着军号声起床。   陈皇后这两天心情不好,不再请人喝茶赏玩。   沈纤纤乐得清闲,干脆带着初一,或是在房中说话解闷,或是在附近赏花看草。   皇帝取消了晚宴,命众人在各自房中用膳。   沈纤纤愈发欢喜,眉梢眼角俱是清浅笑意。   萧晟瞥她一眼:“这么高兴?”   “那当然,跟九郎一起吃饭,还不用见别人。我为什么不高兴?”   晋王略一沉吟:“你还是很怕……”   他没直说是谁,只手指向上指了一下。   沈纤纤重重点头,认真乖巧:“嗯,不止是他,好几个人我都怕。”   萧晟正欲开口,忽有人端了晚膳进来。   他们暂时停止交谈,开始用膳。   秋猎期间,食材多以野味为主,鲜美异常。   沈纤纤没忍住,多吃了一些,不免觉得撑。   萧晟又好气又好笑:“这也能吃撑?”   宫中用膳讲究极多,从没见过谁贪吃吃撑的。   “还不是怪你?谁让你给我布菜布这么多的?”沈纤纤振振有词。   这种小事,萧晟不想跟她缠歪。他眉梢轻挑:“要不,我帮你揉揉?”   沈纤纤斜了他一眼:“算了,你还是陪我出去走走吧。”   谁知道他揉着揉着会变成什么样子。   月明星稀,凉风徐徐。   晋王夫妇走出如意阁,在附近散步。   “这些地方我白天转好几次了,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吗?”   沈纤纤只是随口一问,不想晋王应声回答:“当然。”   萧晟个高腿长,走得也快,为了配合王妃,他需要特意放缓脚步。   虽有月光,可夜路并不好走。   沈纤纤索性去牵晋王的衣袖。   可惜他正好抬手,她牵了个空,一不小心竟牵住了他的小指。   萧晟心中蓦的一动,摇一摇头,有些无奈地变换姿势,与她十指相扣。   沈纤纤有点意外,却没挣开。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能闻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月光下,影子几乎要叠在一起。   上苑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空气中还萦绕着不知名的花香。   沈纤纤第一次与人十指相扣,不免觉得新鲜。她轻轻晃手,带着晋王的胳膊也跟着轻晃。   “又在胡闹。”萧晟声音极低,心里泛上一些若有若无的甜意。   一边行走,沈纤纤一边漫无边际随口询问:“九郎,你会唱小曲儿不会?”   萧晟眉心一跳:“不会。”   “那你能跳多高?”   “什么?”   沈纤纤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建筑:“你能跳上去吗?”   萧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认出那是竹楼。   前朝哀帝不理朝政,爱打猎,爱美色,曾于上苑中安置许多美人。上苑有一露天浴池,哀帝令众美在此沐浴。他则又命人在附近建一竹楼,方便他站在竹楼上观看美人出浴。   浴池早毁,这竹楼倒是保存了下来。   这竹楼约有一丈高,自然难不倒晋王。   他微微一笑,自信而笃定:“易如反掌。”   “那你跳上去我看看。”   萧晟轻哼一声,松开王妃,起身纵跃。   他动作干净利落,姿势潇洒至极,须臾之间便落在了竹楼上。   王妃站在楼下,笑容灿烂,双掌轻击:“好棒啊,再来一个。”   萧晟啼笑皆非,这是把他当作杂耍艺人吗?还再来一个?   他纵身跃下,几步到她跟前,一把揽住王妃的腰。   在她的惊呼声中,一个纵跃,带着她重新落在竹楼上。   双足着地,沈纤纤悄然松一口气。她轻哼一声,气鼓鼓道:“九郎,你真是,吓死我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吓死了吗?”萧晟眼眸微眯,故意逗她,“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沈纤纤瞪他一眼:“我跟你说,给我一条绸带,我也能跳上来,你信不信?”   “唔。”萧晟轻笑,不置可否。   他偶一垂眸,见两人的身影离得很近,乍一看去,像是他在低头亲吻她一样。他心头忽的升起丝丝异样,微微一怔,移开了视线。   其实他没少亲吻过她,都是在床笫之间,或为安抚,或为噤声。   此时看到两人类似亲吻的影子,他竟猛然生出亲吻她的冲动。   “我早年走街串巷,最擅长的就是纵跃……”   萧晟没留意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红润的唇一张一合。   就像是清水浸润过的樱桃,让人情不自禁想尝一尝究竟有多甘甜。   他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直跳,亲吻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萧晟低下头,终于吻上了她的唇。 第50章 恢复 大量的记忆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沈纤纤正说得兴起, 不提防唇上突然多了一物。   她心中惊讶,双目圆睁:“九……”   微张的红唇方便了他唇舌的攻城略地,口中津液被掠夺, 连话都说不完整。   “呜……”   沈纤纤腰肢被他紧紧箍着,身后是竹楼的栏杆,想要动一下也不能够, 只好抵着他的胸膛, 被动承受他的亲吻。   一吻结束, 两人呼吸都有些重。   沈纤纤脸颊酡红, 嘴唇发麻,她视线向下微移,小声控诉:“你好像,硌到我了。”   晋王表情有片刻的凝滞,他眸中闪过一丝羞恼, 咬牙道:“回房!”   沈纤纤咯咯直笑。   萧晟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依着记忆, 迅速回房。   回房之后,沈纤纤就笑不出来了。   上苑宫室密集, 附近还有旁人, 沈纤纤不敢发出声响。   这要给别人听见,真没脸见人了。   可偏生萧晟故意使坏, 她一双翦水秋瞳被折磨得水汽蒙蒙,一不小心还会溢出一两声娇吟。   她愤而怒瞪他, 可惜眸光流转,妩媚天成,毫无威慑力。   晋王低低一笑:“要不,还把肩膀借给你咬着?”   沈纤纤刚要开口, 他就重重一撞。她不禁低呼出声,只得从善如流,咬上他的肩头。   ……   清洗过后,沈纤纤被晋王松松揽着,明明非常困倦,却气鼓鼓的不想入睡。   “你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晋王把玩着她的一绺秀发,懒洋洋地问。   沈纤纤小声咕哝:“你故意作弄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经常出其不意地加大动作,她想想就来气。   晋王眉梢轻挑,语气很淡:“哦。”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故意的。他很喜欢听她压抑不住的声音。   沈纤纤气呼呼的,抬手就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这对萧晟而言,就像是挠痒痒一样。他丝毫不觉疼痛,甚至还低声说道:“等回家了,你可以叫出来。”   沈纤纤脸颊通红,还说,还说!   她眼珠转了转,有意折腾他:“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   萧晟眉心微蹙:“怎么又渴了?”   话是这般说,可他还是利落下床,异常熟练地斟茶给她端来。   沈纤纤也不伸手去接,就着他的手小啜一口,就摆了摆手:“好了,不喝了。”   “你只喝了一口。”   沈纤纤点头:“对,我只有一点点渴。”   她理直气壮,态度娇蛮。萧晟不想与她在这等小事上缠歪,快走几步,当的一声放下茶盏。   沈纤纤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等他重新回到床上以后,沈纤纤又去拉他的手臂,小声撒娇:“我要枕着你胳膊睡。”   “嗯?”萧晟挑眉。   他晚间抱着她,她都嫌影响他睡觉。现在竟要主动枕着他胳膊睡?   “好不好嘛?”暗夜中,沈纤纤声音娇柔,几乎能滴出水来。   萧晟知道她可能在打什么歪主意,但是这种小事没有跟她争的必要。因为他很清楚,他若不同意,她要么哭闹要么撒娇。   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痛快顺遂她的意,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   是以他果断点头:“好。”   沈纤纤拍一拍方枕,娇俏妩媚:“过来,手伸过来。”   萧晟横了她一眼,将手臂放在她颈下。   原本是虚虚揽着,这一下倒给她枕了个结结实实。   沈纤纤自觉搬回一局,心情甚好,先前被他故意作弄的气闷瞬间荡然无存。   ——尽管他的手臂不如枕头枕着舒服。   睡到半夜,或许是觉得硌,两人不知不觉间就调整了睡姿。   等次日军号声响起时,沈纤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是被他松松揽着。他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堪堪落在她胸口。   罢了,当时觉得快意就行。   晋王迅速起身穿衣,沈纤纤则慢悠悠的。   ——这几日陈皇后心情不佳,无心宴饮,令女眷们各自歇息。沈纤纤也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萧晟出去之后,她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才懒洋洋起身。   洗漱过后,简单吃一些东西,沈纤纤不想窝在房中,就带着初一在附近赏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着各种奇花异草,心情不自觉变得舒畅。   偶见一种花卉,有些眼熟,沈纤纤认不出来,就问身边的初一:“那个是牡丹吗?”   初一细细看去,只见其花萼浅黄,花瓣紫红,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对于各种花卉,初一也不了解。见王妃询问,认真思索了一番,不太肯定地回答:“有点像,不过牡丹不是在春天开的吗?”   沈纤纤轻轻点头:“也对哦。”   竟把这一点给忘了。   忽听身后有人嗤的一声轻笑:“谁说牡丹只有春天开?连秋牡丹都没听说过吗?”   是栖霞郡主的声音。   回过头,果真看见栖霞郡主摇着团扇站在不远处。   栖霞郡主话一出口,就心生懊悔。早就打定主意不跟这个名义上的义女有任何牵扯,怎么倒像是主动搭话了?   她想了想,大概是一个喜爱莳花弄草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有人认不出花,只会胡乱猜测。   因为对方上次仗义执言,是以沈纤纤并不在意她此刻的语气,只笑了笑:“原来是秋牡丹,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多谢郡主指教了。”   栖霞郡主撇了下嘴:“谁指教你了?不过是看不得有人连秋牡丹都不认得。”   “我去别处走走,不打扰郡主赏花的雅兴了。”沈纤纤略一颔首,就同初一转身离去。   她知道栖霞郡主不喜自己,也没兴趣在人家面前碍眼。   沈氏女知情识趣,显然无心攀附,此举正中栖霞郡主下怀。但不知怎么,看对方比她更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气闷。   栖霞郡主唇线抿了抿,继而轻哼一声,微微仰头,脊背挺直,向远处走去。   上苑花卉极多,但对她而言,真正新鲜的也没几样。   随驾狩猎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也无趣得很。还不如打猎有意思。   当然,随君狩猎的人并不这样想。   出了大皇子和薛小姐的事后,猎场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只剩表面平和,两人的较量几乎毫不掩饰地放在了明面上,谁也不肯落后一步。   你的猎物丰富,那我就要猎物新奇。   二人相争,忙坏了各部官员以及十一岁的四皇子。   在两个兄长面前,四皇子那两只野兔的战果显然有点拿不出手。   “我们可以帮助殿下……”   “不必。”四皇子断然拒绝,“让你们帮忙,那岂不成了舞弊?我自己可以。”   他一向与大皇兄萧世钧走得近,但近来大皇兄出了点事,又格外忙碌,没心思搭理他。   四皇子只能自己带着亲随在猎场驰骋。   他毕竟年纪小,力有不逮,有时明明看见猎物,却给逃脱,不免心中遗憾。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又射中一只野兔,一只野鸡。   羽毛鲜亮的野鸡让四皇子信心大作,不知不觉间将亲随甩到了身后。   忽然,远处一道红影闪过。   四皇子心中一喜,是红狐!   他当即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弯弓便射。   “嗖”的一声,羽箭刚刚射出,那红狐就中箭倒下了。   四皇子兴奋异常,挥舞马鞭,驱其前行。   忽然身下的骏马悲鸣一声,高扬前蹄,竟将背上的四皇子给狠狠甩了下来。   四皇子猝不及防,骤然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似是要散架,意识也有点恍惚。他视线微转,赫然看到马前腿上的捕兽夹,以及鲜红血迹。   骏马因为疼痛,发疯一样的挣扎,拖人前行,胡乱踩踏。   碗口大的马蹄向四皇子脑袋踏来,马蹄铁闪着寒光,仿若夺命的重锤。   他拼命想要躲开,可被甩下马背的他浑身疼痛,丝毫动弹不得,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寒芒一闪,鲜血喷涌。   四皇子的坐骑,马头竟被人用刀整个砍下。   高扬的马蹄却因着惯性,依旧重重地砸了下来。   然而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四皇子被人抱着就地一滚,险险避开。   死里逃生的四皇子看见自己的坐骑倒了下去,从断颈涌出的血很快将地面染红。   先时被他甩在身后的亲随们终于赶了过来,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幕,一个个目瞪口呆:“殿下!王爷!”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四皇子惊魂未定,怔怔地去看从马蹄下救了他的人:“皇叔!”   萧晟这几日打猎,都是游玩的心态,并不尽全力。   两个皇子斗法,他又何必强行表现?他也不用出这风头。   方才看到一只红狐,他心念微动,毛色鲜亮,或许可以给王妃做一副暖袖。   萧晟刚拉弓射箭,就看见另有一只羽箭从其他方位射出,也射向那只红狐。   他转头望去,发现和他盯上同一只猎物的是他四侄儿。   还未来得及打招呼,那边就变故陡生。   老四的坐骑踩中捕兽夹,将其从马背甩落,随即踩踏。   猎马雄健高大,若真给踩一脚,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萧晟哪敢有片刻迟疑?   他当即抽刀,驱马上前,砍杀受伤发疯的猎马。   马头被砍下,危险却并未立刻停止。   萧晟来不及多想,飞身上前,就地抱着侄子躲开马蹄。   还好,有惊无险。   不过方才情况紧急,他又护着四皇子,头似乎给什么不轻不重碰了一下。   叔侄二人缓缓站定。   心有余悸的四皇子回过神,连忙施礼道谢:“多谢皇叔救命之恩。”   随后他又向亲随们解释:“刚才马惊了,把我甩下来,是皇叔救了我。”   继而又小心询问:“皇叔怎么样?还好吧?”   皇叔也没受伤,怎么感觉神色有些不对?   萧晟伸手轻摸了一下后脑方才被碰到的地方,没有出血,也没肿,只是有点隐隐作痛。   “本王无碍。”萧晟拂了拂身上尘土,低声告诫,“以后小心一点,万一有个好歹……”   他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外袍,甚是嫌弃。   脏成这样,没法穿了。可现在身边又没有可替换的。   亲随们也七嘴八舌附和:“是啊,殿下,王爷说的对。这次是幸运,遇见了王爷。要是下次……”   四皇子尴尬惭愧之余,又一点委屈:“皇叔,我骑术不差的,这次是因为马踩了捕兽夹,才会受惊的。”   “捕兽夹?”   “谁在这里设捕兽夹?也不提醒一下,到底安的什么心?”   ……   亲随们议论纷纷,晋王并不参与。   他双目微阖,以手扶额,轻轻摇头,试图驱赶走眼前的重重黑影以及奇怪画面。   他后知后觉感到有一点头晕。   四皇子注意他不太对劲儿,忙不迭问:“皇叔!你怎么了?”   萧晟睁开眼睛,神色如常,摆一摆手:“没事,有一点头晕,歇会儿就好。”   “那,那你赶紧歇歇?”   四皇子刚站起身时,脑袋也稍微有一点晕,他猜想大概是被马拖行,以及在地上打了个滚的缘故。   萧晟神志仍然清醒,但感觉不只是头晕,脑袋的疼痛越来越严重,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要炸裂开来。   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额上有汗珠涔涔而落,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   十一岁的四皇子神情大变:“皇叔!”   他何曾见过皇叔这般模样?不由地担忧惊惧,连忙搀扶:“皇叔你怎么了?”   又扭头冲亲随低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天,是不是皇叔为了救他被马蹄踩踏,他却没留意到?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并没有啊。皇叔刚才还好好的啊。   亲随连忙应着:“是是是……”   萧晟倒还冷静,强忍疼痛,低声说道:“不必惊慌,请太医就行……”   他那句“别吓着你皇婶”还未说出口,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临近晌午,沈纤纤协同初一回到如意阁。   晋王随君狩猎,午饭肯定不能跟她一起吃。   她一面饮茶,一面静待午膳。   突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纤纤心里一惊,立刻站起身。   须臾之间,已有人步履匆匆闯了起来。   待要出言询问,在看清来者之后,沈纤纤双目圆睁:“九,九郎!”   她看得清楚,清早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晋王此时被一个健壮的仆从背负着。   他双目紧闭,袖口还沾染着点点血渍。   随行的四皇子一脸担忧、面无血色,身上更是血迹斑斑。   沈纤纤一颗心蓦的提到喉头,声音不自觉发颤:“你们遇见刺客?还是碰上野兽了?王爷怎么样?”   她上前便要去探他鼻息。   四皇子毕竟年幼,闻言眼圈一红:“皇婶,没有刺客,是我的马惊了,皇叔救了我……”   沈纤纤心里一咯噔。   只听四皇子带着哭腔:“他说有点头晕,要歇一歇,然后就晕过去了,也掐了人中,但是没用……”   一听说没伤,沈纤纤稍微松一口气。听到晕过去,不免又悬心。   “已经派人去叫太医了……”   沈纤纤轻轻“嗯”了一声,令人将昏迷的晋王除去外衫,安放在床上。   不多时,此次跟随狩猎的方太医就匆忙赶到。认真诊脉查看,又听四皇子详细说了经过后,略一沉吟:“从脉象上看,王爷并无大碍。”   “那他怎么会昏迷呢?”沈纤纤应声问。   因为晋王曾受伤昏迷过,她对于昏迷不醒这一点,格外的敏感。   四皇子也附和:“是啊,太医,皇叔为什么还不醒?他只说有点头晕。”   明明两人站定之后,皇叔还告诫他几句,一切如常。   沈纤纤想起一事,神色微变:“他,是不是头受伤了?”   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脑袋受伤因此昏迷不醒?或是其他原因晕过去?   四皇子回想了一下当时场景,摇一摇头,斩钉截铁:“没有!皇叔没有受伤。”   方太医双眉紧锁,缓缓说道:“也许是力竭?也许就是王爷说的头晕?”   他心中倒也有其他猜测,但王爷仍在昏迷中,他不敢信口胡诌。   四皇子又问:“会是突发疾病吗?”   他记得人突发疾病也会晕倒。   方太医略一思索,慢慢摇头:“王爷脉象正常,不像是得了急症。”   不多时,于太医也匆匆赶至,诊脉细问后,结论与方太医大致相同。   王爷既无外伤,又无内症。   两个太医先用银针刺晋王的人中、少商、涌泉等穴位。   寻常人晕倒,刺激这些穴位,不久就会清醒。   然而这些穴道试了个遍,晋王仍无苏醒迹象。   两个太医这才觉得,事情比较严重了。   他们对视一眼,到门外商量对策。   忍冬端了水盆毛巾等物过来。   沈纤纤用湿毛巾帮晋王擦脸,瞥一眼一身狼狈满脸忧色的四皇子,她心中一叹,轻声问:“四殿下有没有哪里受伤?太医就在门外,不如也让他们一并看看?”   如意阁狭小,此刻挤了好几个人。   她有心想检查九郎身上是不是有暗伤,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为其解衣细看。   “啊?谢皇婶关心,侄儿还好。”四皇子身上有轻微擦伤,然而他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   他的亲随则低呼:“殿下的伤口还在流血!”   沈纤纤轻叹:“去让太医开点药吧,我也好看看你皇叔身上是不是有暗伤。”   “哦哦,好的。”四皇子回过神,带着亲随出去,并掩上了门。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房中。   沈纤纤坐在床边,一点一点凝神细看晋王的后脑,确定并无红肿,亦无伤口。   她掀开锦被,想解他中衣,看他后颈是否有伤。   在兖州时,她也曾打晕过人,知道打人后颈,会使其陷入昏迷。   虽然四皇子言之凿凿,说皇叔不曾受伤,但他年纪尚小,当时正处在险境中,又哪能对皇叔的情况知晓得一清二楚?   沈纤纤低头解他衣带。   突然,她的手腕被人猛然攥住:“你干什么?”   沈纤纤一惊,随即欢喜无限。她抬起头,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九郎,你醒了?”   轻轻推了他一下,她声音娇柔:“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要跟上次一样,昏迷五天五夜呢。”   晋王萧晟刚一睁开眼,就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记得自己解决掉了所有黑衣人后,就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所以现在是没事了?   他双目微敛,轻声问:“你没受伤吧?”   “我?”沈纤纤不解,“我受什么伤?”   萧晟皱眉,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儿在哪里了。   这里不是王府正房,而且沈纤纤的发型、衣饰非常古怪,分明是已婚妇人的模样。   已婚……   许多画面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一一闪现,大量的记忆几乎是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晋王脑袋轰然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间。 第51章 解释 相处方式,必须改变   沈纤纤低头去看刚才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   她肌肤雪白无暇, 被他捏了一下,顷刻间就多出两道明显的青痕。   痛倒也不是很痛,但她仍将手腕凑到他面前, 娇滴滴地埋怨:“九郎你看,你把人家的手腕都捏青了。”   她声音柔媚,刻意捏腔拿调后, 更是听得人神酥骨软。   萧晟缓缓直起身, 脸色复杂, 眼神古怪。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话可以正经点。”   沈纤纤娇嗔, 眸光流转:“讨厌,说谁不正经呢?”   想起门外的太医和四皇子等人,她站起身:“啊呀,忘了,我得跟他们说你一下醒了, 免得他们再担心。”   沈纤纤快走几步,打开房门。   门外阳光很好。   不远处, 小小年纪的四皇子正双眉紧锁。   而方于两位太医也正一脸愁容地商量对策。   沈纤纤走上前,含笑告诉他们喜讯:“王爷醒啦。”   此言一出, 几人尽皆面露喜色:“真的?”   “当然是真的!”   得知晋王醒来, 众人松一口气。上一次晋王的昏迷情况,大家还记忆犹新, 唯恐还如之前那般。   两位太医以及四皇子匆忙回如意阁,想看晋王身体状况。   一进门, 就见晋王已下床并穿上了干净的外衫,正在系腰带。   “王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方太医连忙询问。   四皇子也忙不迭开口:“皇叔,你真的没事了?”   刚才那么吓人, 现在看着跟没事人一样?   晋王眼眸微抬,淡淡地道:“本王无碍。”   方太医犹不放心,小步上前,出声恳求:“还请王爷赐脉。”   先时是因为什么缘故晕倒的,萧晟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身体没病。   他不紧不慢将腰带系好,踱步至桌边,在椅子上坐了。这才缓缓伸出手,任方太医把脉。   少时,把脉结束,方太医长舒一口气,笑谓众人:“王爷脉象正常。”   四皇子不说话,心想,刚才皇叔昏迷时,你也说他脉象正常。   “嗯,本王本就没事,一时头晕而已。你们先出去吧。”   见晋王一切如常,两个太医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快速施礼退下。   四皇子有些迟疑:“皇叔,你真的没事?”   萧晟眉梢轻挑:“嗯?你看本王像有事的样子?”   四皇子细细打量,的确看不出异常。他缓缓摇一摇头,被擦伤的地方后知后觉感到疼痛。   他抽了一口冷气,龇牙咧嘴,甚是滑稽,语调却不自觉上扬:“那皇叔好好歇息,侄儿告退。”   “皇婶也好好休息。”他随即又冲沈纤纤点头致意,才转身离去。   萧晟随手斟了一杯茶。   一做这个简单的举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许多画面,不由地脸色一僵。   眼角余光注意到沈纤纤随四皇子到门口,萧晟低声道:“卿卿留下。”   沈纤纤根本就没想走,她是送送四皇子。   众人离去,她搬了一个小杌子在晋王面前坐下,伸手去拉他衣袖,娇声关心:“九郎,你真的没事了?人家刚才好担心哦。”   语气娇媚,动作自然。   萧晟阖了阖眼睛,脑海中霎时间浮现出多个类似的画面。   缓缓吐一口气,他抽出衣袖,沉声问:“我们成婚了?”   尽管已经知道这是事实,但他还是开口求证。   沈纤纤眨了眨眼,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   她心里一咯噔,立刻意识到不对,整颗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晋王双目微敛,神情怪异:“还圆房了?”   其实不用她回答,他自己一闭上眼,脑海里就能浮现出对应的画面。   沈纤纤小声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萧晟抬眸,似笑非笑:“你说呢?”   何止是想起来,简直像是有人把这段时间的种种细节一股脑地全往他脑海里塞。   完全不敢相信,那些事情都是他做的。   他失去记忆,误以为两人是真正的爱侣,也就罢了。她明明清醒着,知道约定,又怎能听任情况发展到这一地步?   沈纤纤脑中轰然一响,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要完。   果然是想起来了!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在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后想起来。   “我们当初是怎么约定的,嗯?”晋王声音不高,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因为他音色偏冷,让人听着顿觉阵阵凉意。   沈纤纤心中百转千回,低下头,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当初约定,我假扮王爷真爱,陪王爷作戏。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   “那你是怎么做的?”晋王声色清冷,“本王失去记忆,你也失忆了吗?”   “王爷,我可以解释的。”沈纤纤霍然抬头,急急辩白。   萧晟面无表情:“本王听你解释。”   他倒要听听,她能说出点什么来。   “首先是成婚。”沈纤纤理了理思绪,放缓语速,“我从来不敢妄想成为晋王妃,是皇上赐婚。当时那种情况,皇上下旨,我哪里能拒绝得了?”   萧晟沉默不语,皇帝赐婚,的确不能怪她。连他都没想到,他昏迷之后,皇兄居然会做出赐婚的决定。   而皇兄之所以这么做,大概还是因为他们平时作戏太成功了。   “其次,你醒过来后,不记得之前的事。我私下跟你说了,我说了我们是假的,可你不相信啊。我说了好几次你都不信,这还能怪我吗?”   萧晟轻笑,意味不明:“说了好几次?”   对,她确实说过几次,但阴差阳错,机缘巧合,都被失去四年记忆的他,误以为是在说气话。   一想到这里,萧晟眉心就突突直跳。   十九岁的他是个傻子吗?居然会真的相信他在二十三岁那年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非要娶进门?他是那种沉迷美色的人吗?就算他突然开窍,喜欢一个人,也绝不可能性情大变高调示爱。   这么明显有内情偏偏就看不出来,还能把请求赐婚的奏折当成重要物证?   他之所以敢请求赐婚,分明就是笃定了皇帝不会答应。   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想不明白?   晋王甚至有几分怀疑,他十九岁时,真的有这样愚蠢吗?   知道的是失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失智了。   “因为答应了王爷,要在人前作戏。澄清的话,也就只能私下说。见王爷执意不信,我也没办法。”   “后来我就想着,只要没有夫妻之实,等王爷恢复记忆自有对策。所以当晚我就搬到永春园去住,是你让我搬回正房跟你同住,还要跟我同床。是你再三强调,说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才勉强答应的……”   沈纤纤越说胆气越足,也不似一开始那般畏惧:“甚至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也是你先的,我推过你,推不开。我让你停下,可你根本就不理我,还亲我,不让我说话……我就那点力气,哪能挣得过你啊?事后我想着,反正都这样了,就,就随你吧。”   她这一番说辞,将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事情刚发生时,她也理亏心虚。但到了这种时候,自然都挑有利于自己的说。   总不能傻乎乎地把罪责都应承下来。   其实细细分析下来,她感觉自己固然有错,可错误也着实有限。犹记得一开始,她牢记约定,一丁点想法都没有。还是后来澄清无望,破罐子破摔,然后不知不觉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萧晟哂笑,语气不明:“这么说来,都是本王的不对了?”   她是在解释,然而每一句话都在说着她无辜她被迫,错的都是他。   虽说十九岁的他实在不争气,但她这态度让人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沈纤纤头皮阵阵发麻,感觉方才的说辞稍微有点过了。   她讪讪一笑,试图补救:“怎么会呢?话不能说的这样绝对,我也有错。”   “哦?那你错在哪儿?”   沈纤纤冥思苦想,试探着回答:“首先,皇上赐婚的时候,我没有拼死拒婚。其次,虽然我说了五次我们是假的,你都不信。但我应该再说第六次、第七次,一直说到你相信为止的……”   萧晟冷不丁打断她的话:“哪五次?”   他怎么不记得有五次之多?还拼死拒婚,谁让她拼死拒婚了?   沈纤纤一次一次给他指出来:“你醒来的当天晚上,我就给你说了两次。被福伯打断一次,他走后我又说一次,你都不信,只一味敷衍。第二天我们去昌平侯府回门,马车上我又说了一次,你还是不信……”   她这一提,萧晟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当时场景,一时不知该怎样评价失去四年记忆的自己。   “第四次,你给我送情诗,还问我要不要留你过夜,我又说了我们是假的……”   听到“情诗”二字,晋王太阳穴都止不住跳动,只觉一股气血往上涌,脸上一下子烫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尴尬难堪。   他失去四年记忆后,竟然真的以为他有给她送情诗的习惯,还一天一首,从不间断。   殊不知那是他心血来潮,随手写来交换香囊荷包的。   哦,荷包也只收到了一个。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心情格外复杂。   她每天收情诗的时候,是不是看他就像看傻子一样?   “还有第五次,我们圆房之后,第二天早上我又说了我们是假的,你还是不信。后来我才想着,反正都这样了,假的也是真的了,再澄清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萧晟面色沉沉,她是澄清五次不假,但除却最开始两次,都在特殊情境下,不怪十九岁的他先入为主,误以为是在说气话。   沈纤纤抬眸瞧着他,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我知道了,我应该多说几次的。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找到机会就不停地说,一直说到你相信为止。”   晋王沉默一会儿,深吸口气平复情绪。   良久之后,他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继续。”   “什么继续?”沈纤纤有点懵。   “你的错。”萧晟神色淡淡。   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还没说到他真正想听的?   “哦。”沈纤纤想起先时话题,心念急转,终于垂着脑袋,“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邀你喝酒,不该高估自己的酒量,不该高估九郎的定力……”   萧晟食指微屈,轻扣桌面,一下一下。   伴随着她的话语,八月十五的夜晚,那旖旎美好的场景骤然涌现在脑海里。   他心口一热,双腿交叠,试图遮掩身体的变化。   十九岁的他,定力确实差,一丁点诱惑都受不住。   就这还有脸面嫌弃他沉迷美色?也不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沈纤纤咬一咬牙,脸颊微红,轻声说道:“最后,我不应该因为木已成舟,就顺水推舟。八月十五那一夜,尚可说是酒后失控。后面那么多次,我实在不该半推半就……”   一闭上眼睛,萧晟眼前就浮现出两人夜间欢好的画面。   十九岁的他,格外热衷男女之事。开荤之后,越发上瘾,而且每次都是他主动。这让他连质问都没有立场。   小杌子远低于椅子,沈纤纤微微仰头,抬眸看着他,眸光澄澈,隐带委屈:“王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哒哒哒”的轻响,极有节奏,一声一声,似是敲在她心上。   尽管她在言语中千方百计为自己开脱,但依然免不了忐忑。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放任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她绝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思及此,她内心深处隐约有些酸涩。   两人假戏真做之后,她曾经生出过极其隐秘的心思:若他一辈子想不起来,其实也很好。   可他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往日种种,皆成罪过。   晋王瞥了她一眼:“没了?”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上。   沈纤纤轻轻摇了摇头,娇娇怯怯:“想不到了,如果有其他什么错误,还请王爷明言指出。”   “你睡床本王睡榻?夜夜让本王给你端茶递水?”   成婚、圆房,都可以说事出有因,不能怪她,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但人前人后,处处支使,他现下想起来,还觉得憋闷窝火。   一想到失忆之后他真的任劳任怨,供她驱使。不是人前作戏,而是真心实意,他都想掐死十九岁的自己。   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沈纤纤脸颊绯红,心虚极了,小声辩解:“可是以前我们作戏的时候,不也这样吗?”   她当然不能说,她是心里有气,就故意折腾他。   “作戏和真的能一样?”晋王冷笑。   作戏是演给人看的,谁让她趁着他失忆时支使他了?   十九岁的他竟然还能习以为常?!   沈纤纤脑袋低垂,迅速诚恳认错:“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你倒是说说看,以后怎么办。”萧晟慢悠悠端起了茶盏。   刚一端起茶盏,关于自己半夜多次给她端茶递水、甚至是亲自去厨房给她烧水的记忆就又浮现在心间。   他瞳孔一缩,脸色蓦的一沉。   以后怎么办?沈纤纤哪里知道?这不都是看晋王的意思?难道还能听她的?   但他既然问起,又极不高兴的模样。沈纤纤少不得轻声表态:“我知道,我不该霸占王妃之位,玷污王爷身体……”   萧晟眉心剧烈跳动。   霸占?玷污?她说的什么鬼话?!他最在意的是这些吗?   沈纤纤留心观察着他的神情,决定先将姿态摆得低一些,再低一些:“记得王爷曾经说过,需要我作戏,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王爷您看什么时候合适,安排我假死。我肯定躲得远远的,绝不会在您眼前出现,不打扰您和新王妃的生活。丰厚的报酬,我一文也不要了。您觉得行不行?”   她有一双桃花眸,天生妩媚多情,此时怯生生地看着他,隐约含着丝丝水汽,让人怜意顿生。   可惜她口中说出的话,就让人很不高兴了。   “躲得远远的?都这样了,还躲得远远的?”晋王嗤的一声冷笑。   还新王妃?真以为他是不负责任的人?   沈纤纤心念急转,不让躲,那他的意思是不是留下她,将错就错?   这个猜测让她心里霎时间多了一重欢喜。   但是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她又觉得不能开心太早,就小心翼翼地试探:“不让躲?不是要杀我吧?”   萧晟斜了她一眼,被她给气笑了:“那你想怎么死?”   他是那种残忍嗜杀的人?   沈纤纤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真心询问。   她登时流露出祈求之色,情真意切:“王爷,我虽然有错,可我真的罪不至死。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真心实意爱慕你的份上……”   晋王放下茶盏,目光沉沉望着她,淡淡地道:“爱慕?”   她今日解释澄清的话语,看似诚恳,但是每句话里暗藏的小心机,他难道会听不出来?   不想与她计较罢了。   甚至她这句“爱慕”,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   沈纤纤睫羽轻颤,乖巧诚恳:“王爷因救我而受伤,我自然,自然也会动心……”   这番话倒也并非假意,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亲眼看到有人为了救她不顾性命,她心里岂会一点涟漪也没有?   只是两人身份相差太远,她很清醒地知道作戏而已,他们之间绝不可能。她也就告诉自己,他救她,是义气之举。   可是没想到他们不但有了夫妻之名,还酒后意外有了夫妻之实。他宠她纵她,时间久了,她内心深处难免会生出一些贪念。   听她提及救她之事,萧晟不由地回想起当时种种情形,以及刚得知她有危险时的焦急心情。   再生气、再憋闷,也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对她不无情意。   ——不知是受这段多出来的记忆影响,还是之前就有。   他对于这个女子,有着不浅的感情。甚至听她自陈爱慕他时,他还有短暂的失神。   然而不过是瞬息之间,萧晟就冷笑一声,脸色沉了下来。   沈纤纤一直留心观察着他,不敢错过他丁点的神情变化。   看他神色不虞,一言不发。她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悬空的麻绳上,也不知下一步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种等刀落下的滋味太难受了。他沉默的时间愈久,她心里的不安就愈浓。   算了,早死晚死都是死。   沈纤纤索性将心一横,可怜巴巴:“王爷,以后究竟怎么办,还是您决定吧,我都听您的。”   反正也不由她做主。   萧晟冷眸微眯,唇角轻扬:“哦?都听本王的?”   沈纤纤本欲点头,可终究是留了点心眼,微微一笑,软语恳求:“当然,还请王爷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萧晟目光幽深晦涩,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   她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显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安。   萧晟双目微阖,将眼底的情绪藏下。微一思量,便有了决定。   事已至此,这个妻子肯定是要认下的。他还不至于恢复记忆,就把她一脚踹开。但是两人私下的相处方式,必须要改变。   他决不会像失去四年记忆的自己那样,任她驱使。   这个家,还是由他说了算的。 第52章 折腾 他是在折腾她   见他长久沉默不语, 沈纤纤又大着胆子,轻轻地唤了一声:“王爷?”   萧晟垂眸,淡淡地看着她:“既然已经成婚, 也有了夫妻之实,这日子终归要过下去。”   他不可能放她假死离去,更遑论杀她了。莫说他现在对她有感情, 即使没感情, 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沈纤纤寻思, 听他这话, 大概是要将错就错了。她暗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只听晋王继续说道:“但是具体怎么过,由本王说了算。”   沈纤纤轻轻点一点头,忖度着道:“行,那你说怎么过?”   晋王正要开口详谈, 忽听有人在门外高声询问:“王爷王妃,午膳可以送进来了吗?”   王爷王妃感情好, 身边下人早达成共识。一旦他们单独相处,且掩了门, 就主动回避。   此时午膳送到, 忍冬也不敢直接进去,而是在外请示。   谈话被打断, 沈纤纤一脸无辜看着晋王。   对方轻轻颔首,示意她应声。   沈纤纤会意, 略微提高了声音:“送进来吧。”   因为方才这么一出,把午膳都忘了,她也觉得有些饿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大片阳光洒入, 明亮得有些刺眼。   各色菜肴被送了进来,一同送入的还有水盆毛巾等物。   晋王夫妇净了手,在桌前坐下。   侍从放下菜肴,知趣告退。   萧晟下意识去拿公筷,在距离其还有半寸时,蓦的脸色一僵,收回了手。   给她布菜也能成习惯?!   他心里一阵憋闷,抬眸看向对面的佳人:“布菜会不会?”   “啊?”沈纤纤微怔,继而点头,“会啊。”   这样简单的小事有谁不会呢?   萧晟轻笑,眉目舒展,一字一字道:“很好,过来给本王布菜。”   沈纤纤有点懵,疑心自己听错了:“我吗?”   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提这种要求。   萧晟双目微阖,懒洋洋道:“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他身体向后微倾,双手交握,甚是悠闲。   沈纤纤直到此时才确定他是真的要她布菜。   跟之前完全颠倒过来了。   沈纤纤表情一滞,小声道:“九郎,你以前从不让我做这些,每次都是你帮我……”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晋王眉目清浅淡然,“又不是人前作戏,哪能让本王一直伺候你?嗯?”   他尾音上挑,莫名带一些缱绻意味。可他话里的内容就不太中听了。   停顿了一下,晋王又凉凉地问:“你见过谁家夫君整天伺候娘子用膳的?”   也就只有十九岁的他蠢,被她一撒娇,一糊弄,什么事情都肯照做。   这个习惯必须改掉。   沈纤纤心中不服,暗想,怎么没见过?你失忆的时候不就这样?   她小声嘀咕:“九郎以前就……”   “嗯?”萧晟眸光微沉,语气不自觉变得危险起来。   猝不及防与他视线相撞,见他眸色沉沉,不含情绪。沈纤纤心中一凛,应一声“哦”,站起身,给他盛汤布菜。   平时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今天换她来,不知怎么,她心里异常别扭。   盛好两碗汤,又拿着公筷给他布菜。   萧晟瞥了她一眼:“别站着,坐过来,照着学都不会吗?”   是让她帮忙布菜,不是让她只伺候不吃饭。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依言坐在他下首。   她才吃得几口,就被他指挥着夹菜。   两双筷子不停地换,一顿饭吃得她又委屈又气闷。   她当日支使他时,也不曾这样!   然而晋王这顿饭却吃的少有的快意。   其实他用膳喜欢自己来,也没有让人帮忙布菜的习惯。此番单纯就是为了支使她。   谁让她趁他失忆时折腾她呢?   在萧晟看来,既然他认下这个妻子,那两人肯定要过一辈子。   因此,非常有必要借此机会把他失忆时,两人的错误相处方式给彻底改变。   他可不能一辈子被她支使。   用过午膳,漱了口,命人将残羹撤下。   首战告捷的晋王慢条斯理:“以后人前作戏照旧,没人的时候,得知道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沈纤纤不解。   “怎么伺候夫君,还用本王特意教你?”萧晟眉梢轻挑,“给我倒杯水。”   沈纤纤站着没动,倒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被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要求,她心里抵触,很不舒服。   她先时央他做事,还都是以撒娇为主呢。   晋王稍微提高了声音:“倒杯水。”   这一声短促有力,沈纤纤莫名的有些心慌,仿佛自己的那些倚仗正一点点消失。   她压下心里种种情绪,抬手倒了一杯,悻悻地道:“有点烫,现在还不能喝。”   “那就等五成热再给我。”   沈纤纤盯着茶杯口冒出的水汽,可能是盯得有些用力,连眼睛都微微有点发酸。   还没等茶水冷到五成热,就有内侍匆匆而入,请晋王见驾。   晋王救下惊马的四皇子,随后昏迷之事,已传入皇帝耳中。   尽管得知小九已清醒过来,并无大碍,可皇帝还是不太放心,传召见他。   萧晟略一颔首:“好。”继而又转向沈纤纤:“卿卿稍待,本王去去就回。”   当着外人的面,沈纤纤嫣然一笑,深情无限:“嗯,我等你回来。”   然而他刚一走,她脸上的笑意就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气闷。   她自小走街串巷卖艺,没少看人脸色。后来在沈家做养女,养父母面前也收敛本性,恭敬孝顺。   她并不是不能受气的人,相反她随性豁达,遇事看得很开。   可不知道怎么了,她偏偏就受不得他颐指气使。   他怎么就恢复记忆了?还不如一直想不起来呢。   恢复记忆的晋王,再见到皇帝时,心思不免有些复杂。   四年前他对皇帝一片赤诚,四年之后心里已有距离。   这是他的兄长,更是君王。   “小九,没事吧?要不要紧?”皇帝脸上担忧清晰可见。   “皇兄放心,臣弟无碍。”萧晟拱了拱手,“只是有一点头晕,可能是先前旧症。”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无碍就好,朕近来也时常头疼。”   静默一会儿,他又道:“那捕兽夹的来历已经查清了,是有人贪多争先,故此设下。朕已教训过了。”   老大老二相争,打猎时挖捕猎坑、放捕兽夹,方法百出。老四运气不好,猎马踩中了捕兽夹。幸运的是,有晋王在,有惊无险。   具体是谁设下,他也不太想说,只是感觉头疼更严重了一些。   这几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   好在晋王并未追问,犹豫了一下:“皇兄,臣弟想多休息几日,暂时不去打猎。不知是否可行?”   皇帝闻言,有些惊慌:“是身体哪里还有不适?”   “那倒没有,只是有些力竭,想歇一歇。”   皇帝迟疑着点头,略一思忖:“那就歇一歇。”   晋王面露难色:“不过秋狩一事……”   “今年秋狩既是由钧儿负责,你就不必太过忧心,当以自己身体为重。”   萧晟点一点头,深以为然:“皇兄说的是,若无其他吩咐,臣弟就先告辞了。”   皇帝挥一挥手,答应下来,复又传唤先前给晋王看诊的太医上前,详细询问。   晋王现下并无打猎的心思。在见驾的路上,他整理了一下前一段时间的记忆。   三皇子已提前出局,大皇子与二皇子争得厉害,皇兄有意拉他出来搅局。可他压根懒得参与。   往年由禁军负责的秋狩,今年皇帝交给了大皇子。   在这过程中,他少不得要让渡出一些权力给萧世钧。   对他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个慢慢撒手脱身的机会。   萧晟早不是四年前那个一心报效朝廷为君分忧的热血少年。比起留在京中做制衡皇子们的棋子,还不如早些抽身,带着王妃去封地。   一回到如意阁,看见王妃,他就又恢复了清冷模样。   沈纤纤微讶:“怎么回来这么早?”   原以为他要离开好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晟眉梢一挑,这是不愿让他回来?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   “这也算早?”他语气散漫,“下午不去狩猎了,专门陪着卿卿,卿卿可还欢喜?”   沈纤纤扯了扯嘴角:“欢喜,喜不自胜。”   她现在并不是很想看见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萧晟自袖袋中摸出一个杏色荷包,放在桌上:“不知道当日答应的荷包香囊,卿卿做几个了?”   沈纤纤怔了一瞬:“荷包香囊?”   “情诗收了一沓,总不会这荷包只有一个吧?”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笑意收敛。   沈纤纤心想,大部分都是你主动送的,我又没有天天问你要。   但这话,她对失忆的晋王说得,对于恢复记忆的晋王,似乎不太敢说。   她微微一笑,好声好气:“当然不会,我这就给你做。”   晋王看出了她笑容的勉强,眉梢轻轻扬起,气闷情绪大减。   “嗯。”他轻轻点一点头,对于她的识趣还算满意。   果然她只敢糊弄十九岁的他,他这一恢复记忆,她不就立刻乖了?   此次狩猎,沈纤纤没有带针线等物,不过忍冬带的有。   沈纤纤讨要了一些针线布料,坐在窗下开始动手。   晋王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姿态悠闲。   他面前放了一本书,也不知看没看进去,倒是时常留心她做针线的进度。   萧晟双目微阖,忽然开口:“情诗是一天一首,荷包做的慢一点,就五天一个吧。”   沈纤纤动作一顿,猛然抬头:“五天一个?”   她的确会针线,做荷包也不算难。但五天一个荷包,他用得了这么多吗?他是要拿出去卖吗?   萧晟瞥了她一眼,一锤定音:“那就每七天一个,不能再久了。”   那一沓情诗,绝对不能白送。   沈纤纤扭过头,心里越发的烦闷。   他说的以后怎么过由他决定,不会就是这样过吧?   暗暗瞪了他一眼,她扎针扎得更用力了一些。   还不如让他再次失忆呢。   做了一会儿,沈纤纤顺口说道:“九郎,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正在翻看闲书的晋王,想也不想,直接抬手倒了一杯。   忽然,他醒悟过来,暗道一声好险,随后在沈纤纤期待的目光中,慢悠悠把茶水送到了自己嘴边。   沈纤纤目瞪口呆,就算他不愿意帮忙倒水,也不必这样吧?   故意炫耀是不是?   萧晟轻啜几口:“想喝水?自己倒。”   还想继续支使他?   想都别想!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不喝了。   其实做个简单的荷包,花不了多少功夫,但沈纤纤心中不快,有意磨蹭。   整整一下午,进度才只有一点点。   傍晚她举着手给他看,声音娇媚,试图撒娇:“九郎,我手疼,能不能不做了啊?”   萧晟心里一紧,不会真累着了吧?   看她十指纤纤,指腹微红。眸光微转,见她指甲上红色的蔻丹妖娆艳丽,一些场景不由地浮上心头。   他嗤的一声轻笑:“那就休息一下,明天继续,七天内做出来就行。”   撒娇这种小计俩,对他来说,没用。他一眼就能识破。   沈纤纤收回手,眼眶微红,委屈十足:“九郎,你以前不这样的……”   萧晟心里一慌,然而不过短短一瞬间,他就又冷静下来。   她擅长作戏,眼泪说来就来。他深知她秉性,又没有失去记忆,岂能上当?   是以他只静静地看着她。   沈纤纤给他看得心里发慌,哭泣也没法再继续下去。   她一把擦掉眼泪,默默转过头。   原本是假哭,现在却真的感到凄惶难受。   到了这种时候,她哪里还不明白呢?他对她,不像是以前那样了。   讨厌,太讨厌了。   晚间用膳时,晋王再一次屏退下人,看向王妃:“布菜。”   沈纤纤皱眉:“还要我来啊?”   “不然呢?给本王布菜,委屈你了?”   沈纤纤真想重重点头,对啊,就是委屈。可她到底还是不大敢。   晋王失忆时,她肆意支使他,撒娇卖乖毫无顾忌。等他恢复记忆后,她难免底气不足。   可她内心深处又不愿意被他支使,总希望他还像先时那般宠她纵她。   沈纤纤心不甘情不愿,给他盛汤布菜,自己也没多少吃饭的心情,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这就饱了?”晋王皱眉,“平时不是很能吃吗?”   “我不饿。”沈纤纤瓮声瓮气回答,“吃饱了。”   “再吃一点。”   沈纤纤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又扒了几口饭。   这里不是晋王府,晚上饿了也不好加宵夜。   夜里入睡时,沈纤纤站在床前踌躇不定:“王爷?”   他白天没说清,她也不清楚,安寝时,他怎样安排。   萧晟慢悠悠问:“怎么?等着本王抱你上去?”   沈纤纤摇了摇头,知道这是还让她睡床的意思。   她一声不吭躺在里侧,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萧晟眸光微闪,要单独睡一床被子?她这是不让碰了?   他弯腰,微一用力,掀开被她压住的被角,很自然地躺了进去。   沈纤纤也不能强行跟他争夺被子,就干脆任他去,只悄悄把身子往里侧又挪了挪。   她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萧晟。   他心头无名火蹭的冒出,她这是做什么?   故意躲他?还是跟他使性子?   他恢复记忆后,又没为难她,只是让她端茶递水布菜做荷包,她就闹脾气?   她趁他失忆时,支使他还少了?   现在就不让碰了?   不碰就不碰,谁稀罕呢?   萧晟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耳中听得她呼吸浅浅,鼻端萦绕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记忆中的一些画面突然又变得清晰起来。   身体渐渐发烫,晋王心内不平之气越浓。   失去记忆后还能做得,现下反倒做不得了?他又不是苦行僧,妻子都认下了,为什么还要忍着?   偏生沈纤纤呼吸渐渐绵长,显然已经睡着了。   她倒是好眠。   萧晟抬手,推了推她的肩头。   沈纤纤刚刚睡着,被人推醒,悚然一惊:“怎么了?”   晋王幽幽地道:“本王渴了。”   意识朦胧的沈纤纤有一点迷茫:“渴了?”   萧晟笑笑:“给我倒杯水去。”   沈纤纤困意消散了大半,小声道:“你在外面,你自己倒嘛。”   她睡在里侧,下床都不方便啊。   “如果我愿意自己倒,那为什么还要叫醒你呢?”   沈纤纤一噎,明白了,故意折腾她。   睡得正香被人叫醒,只为了倒杯水。她心里顿觉委屈,沉默半晌,掀被起身,抬脚就要从他身上跨过。   晋王双臂枕在脑下,眉峰紧蹙,出声提醒:“不要从身上跨,从床尾走。”   沈纤纤胸口一刺,悄悄剜了他一眼,只得在床上多行几步,走至床尾。   不远处的夜灯,光线虽暗,但萧晟还是敏锐捕捉到了她的眼神。   他若无其事,伸腿一绊。   正要下床的沈纤纤站立不稳,几乎要跌下床去。   电光石火之间,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一把拽住了她,用力一带,将她压在了身下。   两人四目相对,沈纤纤心里积攒的委屈更浓。她移开视线:“你不喝水了?” 第53章 心痒 如果没有那次刺杀就好了   萧晟声音极低, 语气暧昧:“等会儿再喝不迟,先把要紧事做了。”   沈纤纤呆愣一瞬,见他目光灼灼, 蓦然意识到他口中的要紧事是什么。   两人先时欢好次数不少,她也逐渐习惯。可此时莫名的抵触,不愿遂他的意。   她假作不懂他话里的暗示, 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喝水之前的要紧事是倒水, 我这就去给你倒, 你等一下。”   “嗯?”萧晟皱眉,心里燃起的火苗顷刻间被浇灭了大半。   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一迟疑间,沈纤纤迅速抽身下床,走至桌边,倒了一杯水。   稳了稳心神, 压下心中种种情绪,她才端着茶盏一步一步走到床畔, 笑容甜美:“来,九郎, 喝水。”   晋王表情有片刻的凝滞, 也不好说自己根本就没想喝水。   他伸手接过茶盏,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沈纤纤将空茶盏放回去, 重回床上,安安静静躺在里侧。   如意阁又恢复了安静。   晋王殿下却平静不下来, 心里那点欲念在不停地翻腾,身体也胀得难受。   他略一思忖,自锦被中伸出一只手,佯作无意放在了她柔软的身体上。   被吵醒了一次后, 沈纤纤清醒不少。此刻她虽然双目紧闭,却无丝毫睡意。   身上骤然多出一只手,她立时就察觉到了,也明白他此举的暗示意味。   然而她心中不快,偏偏就不肯让他称心如意。   沈纤纤呼吸均匀,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是一根木棍。   在晋王多出来的那段记忆里,他夜间一伸手过去,她就会笑着把他手拿开,娇滴滴地要他别闹。   随后他会极其自然,将人拉过来亲吻,之后一切顺理成章。   区别只有尽兴和不尽兴而已。   今晚明显不同于以往,不知是她有意不愿还是睡着了。   萧晟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沈纤纤呼吸均匀绵长,毫无反应。   晋王心里一阵气恼。   这么快就又睡着了?   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她倒是好眠。   可他刚推醒过她一次,又不能再次说自己口渴要喝水。   但是身体又着实胀得难受,他咬一咬牙,掀开锦被,起身经由暗门去了净房。   沈纤纤悄悄舒一口气。   气闷了半天,直到这会儿才稍微觉得快意了一些。   她在黑暗中作一个鬼脸,再次入睡。   晋王回来时,已是许久之后了。夜灯黯淡,床帐里的王妃睡得正沉,如云的墨发堆在颊侧,双手松松半握放在锦被外面。   萧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掀被躺下。   想了一想,他又捉着她的手,小心放在锦被里。   没再松开。   次日清晨,军号声一响,沈纤纤就睁开了眼睛。   昨夜虽然被叫醒一次,但好在后来睡得还不错。   她缓缓吐一口气,一偏头,见晋王并无要起身的迹象。   昨夜之事涌上心头,沈纤纤心情复杂,扯了扯嘴角,好奇地问:“军号响了,王爷不起吗?不去打猎了?”   晋王唇角微勾,指尖还缠着她一绺青丝,懒洋洋道:“不去了,告了假,接下来几天都不去了。”   沈纤纤微微一惊。   下一瞬,听他又道:“专心陪着卿卿解闷,可好?”   沈纤纤勉强笑笑,心想,不好,一点都不好。谁想让你陪了?   晋王勤勉,一向早起,今日有机会赖床,却也睡不着,百无聊赖。   身侧躺着他这么一个人,还有一绺头发被他握在手里,沈纤纤连睡回笼觉都没心情。   她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小声商量:“王爷,要不咱们还是起吧?”   “唔,也可以。”   沈纤纤睡在里侧,不好行动。往常都是待晋王起身后,她再慢慢穿衣。   然而今日萧晟动作极缓,他懒洋洋下床,走至衣架边,取下衣衫。   他并不急着穿好,而是返回床畔,将衣衫递给王妃。   沈纤纤怔了一瞬,轻声提醒:“这是你的。”   两人衣服放在一处,但区分还是很好区分的。   萧晟眉梢微挑,嗤的一声轻笑:“想什么呢?不是给你穿,是让你伺候本王穿衣。”   沈纤纤阖了阖眼睛。   她以前哪曾给他穿过啊?他帮她还差不多。夜间第二次沐浴之后,她身上没力气,寝衣基本上都是他给她穿的。   其实她知道,寻常人家也有妻子帮丈夫整理衣衫。   她给他穿衣也没什么。她心里明白,可就是莫名的不舒服。尤其是他还用了一个“伺候”,更让她觉得刺耳。   沉默了一瞬,沈纤纤起身下床,站在他身侧,伸手比划了一下,娇声婉拒:“可是,你太高了,人家够不着,你自己穿嘛。”   “够不着?”晋王笑得云淡风轻。   沈纤纤轻轻点一点头,怯怯地看着他,声音娇柔轻软:“嗯,需要抬手仰头,不方便。”   晋王作势认真思考了一下,缓缓说道:“你可以站在床上。”   他伺候她穿衣时,还直接抱在腿上呢。够不着不是拒绝的理由。   沈纤纤先时还抱有的一丝期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一扯嘴角:“不必了,我站在脚踏上就行。”   “唔,也好。”   晋王双臂微张,任由王妃更衣。   沈纤纤强行压下种种情绪,帮他穿好外衫。系腰带时,她一时坏心,猛地用力,收紧了腰带。   头顶忽的传来一声隐含不悦的“嗯?”   他音色偏冷,也不多话,只这简简单单一个字,就让沈纤纤心里陡然一惊。   这不是那个可以任她胡闹的九郎,并不会无限的包容她。   沈纤纤心尖一酸,顿时没了玩闹的心思,屏息凝神,默默将他腰带系好:“好了。”   晋王垂眸端详,继而给出个评价:“还行,明天继续。”   沈纤纤喉头梗了一下,没有应声。   她也只主动请他帮忙穿衣一次,他这是要她天天伺候吗?   两人穿好衣服,简单洗漱过,就有人呈上早膳。   晋王双手抱臂,瞥了一眼王妃,示意她布菜。   沈纤纤再一次尝试撒娇:“九郎,人家不想……”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嗯?”   她这才几次就说不想?他失忆时天天给她布菜盛汤,他说什么了吗?   情知撒娇无用,推拒不得,沈纤纤索性放弃,直接坐在他下首,默默布菜。   其实早年在兖州,给沈明通夫妇做养女时,为表孝心,她也曾伺候他们用膳。   但那时跟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   此前她从未想过被晋王要求布菜。   以前她只要一哭一闹一撒娇,不管做什么,他都立刻答应。可现下,一丁点都不管用了。   若有若无的恐慌弥漫在心头。   一顿早饭吃完,她心里更憋闷几分。   晋王很显然心情不错,用过早膳后,还邀请她一起外出消食。   上苑风光极好,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出来散步。   停停走走,不知不觉又看见了远处的竹楼。   沈纤纤忽的一阵心酸,前天晚上两人还亲近甜腻,他这一恢复记忆就不一样了。   按理说,他决定将错就错,日子继续过下去。她应该放心欢喜才对。可是他们相处中的细节变化,让她那些欢喜逐渐被茫然所取代。   见王妃没有跟上来,萧晟刻意放缓了脚步,微微皱眉:“走不动了?”   不是还要借故让他背吧?   “没有,这才走了多久,哪会走不动?”沈纤纤摇一摇头,随手指着前面的花,胡乱说了一句,“只是觉得这花还挺好看的。”   萧晟抬眸瞥了一眼,认出是墨菊,王府正房院内种的就有。   她这是想回去了?   他淡淡地道:“再过几天秋狩就结束了。”   话题转得有点快,沈纤纤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少时一回到房内,晋王便又重提荷包进度。   沈纤纤心中烦闷,又推拒不得,每一针都扎得异常凶狠。   晋王眼角余光瞧见她这动作:“啧,你这是扎小人呢?还是做荷包呢?”   “当然是做荷包了。”沈纤纤悻悻地道,到底是稍微收敛了一些。   她心中不乐意,所以做荷包时,有意拖延,也不要花样,只作最简单的样式。   到得晚间入睡时,为防止她过早睡着。两人刚躺到床上,晋王的手就放在了她的柔软处,还轻轻打了个旋。   暗示意味极浓。   沈纤纤身子登时一僵。   萧晟略微偏了头,声音喑哑:“卿卿?”   白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沈纤纤压根没这方面的想法。   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声音娇软,可怜兮兮:“不行的,我月事来了。”   萧晟满腔欲/火被浇灭得干干净净:“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沐浴的时候发现的。”   晋王皱眉,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我记得上个月,好像不是这个时候。”   “这种事情,哪有一成不变的啊?还不能提前了?再说我月事本来就不准。”沈纤纤一脸无辜,振振有词。   对于女子月事,晋王到底也不是非常了解,有些扫兴,但也没说什么。   他起身去了净房,草草解决。   谁料想,次日清晨,王妃躺在床上不起身了。   别说给晋王穿衣,她连自己穿衣都不肯。   “怎么回事?”萧晟双眉紧蹙,居高临下看着她。   沈纤纤蜷缩着身体,额发微湿,哼哼唧唧:“难受,肚子疼。”   也不枉她特意将头蒙在被子里一刻钟,才做出冷汗涔涔的模样。   晋王深吸一口气:“疼成这样?”   “嗯。”沈纤纤点头,眼尾泛红,“可能是昨天吃了凉的。”   “你昨天……”萧晟已到嘴边的“什么时候吃凉的了”被他及时吞下。   秋狩期间,饭菜送来的不及时,基本上都是正好可入口。   她布菜并不熟练,吃的又慢,待到后面饭菜变凉,好像也不稀奇。   萧晟虽不通医术,可也听人说过,女子月事期间忌生冷。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自行穿上衣衫:“你先忍耐一会儿,我去让人请太医。”   沈纤纤连忙伸手去拉他衣袖,出声阻止:“哪有为这种事情请太医的啊?我还要不要见人了?”   说话间,她已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晋王拧了眉,心中烦躁:“那你说怎么办?你不是难受么?”   沈纤纤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答:“歇几天,多喝点热水,差不多也就好了。请太医的话,兴师动众,恐让人笑话。”   萧晟面色沉沉,心想,还真没人敢因为这种事情笑话他的王妃。   沈纤纤又忖度着问:“等实在受不住,再请太医,好不好?”   见她波光潋滟的眼眸中写满了恳求,萧晟移开视线,略一沉吟:“既如此,那就先看看。”   沈纤纤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干脆连荷包也不做了,泰半时间都抱着一个汤婆子躺在床上。   萧晟即使有心支使她,看她这模样也没法开口,只能暂时压下,等以后再说。   若在以前,沈纤纤肯定借机撒娇胡闹。但接二连三的失败后,她清楚地意识到撒娇哭诉都对他没用,也就不再浪费这精力。   为期十天的秋狩很快结束,一行人动身返回。   依着来时的顺序,众人回到京城之后,再各自回府。   沈纤纤坐在马车里,听着外边的声音,思绪万千。   不过才十天光景,对她而言,就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终于到了晋王府门口,马车停下。   沈纤纤撩开车帘,见晋王已翻身下马,大步过来,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重新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沈纤纤恍惚了一瞬,下意识揽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时候,她感觉好像还是一样的。   一回到正房,萧晟就开口问:“这几天不难受了吧?”   “嗯?”沈纤纤有点茫然。   晋王慢悠悠道:“外面墨菊开得好,荷包就绣上它吧。”   他记得,她很喜欢墨菊来着。   沈纤纤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心里突然就有点发堵。   其实做荷包真的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但他在问她是否难受之后,紧接着提荷包,无端地就给她一种,他在催促她的感觉。   这七天不还没结束吗?催什么催?!   心里这么想着,但她口中却轻声答应:“哦,知道了。”   当天晚上,她甚至抱着汤婆子拿起没做完的荷包又扎了几针,心内愤愤不平。   凭什么他一天一首情诗,她就要七天一个荷包?   这两者哪能相提并论了?而且最简单版没花样的还不行,还非要墨菊图样。   墨菊那么多瓣,他就是在故意折腾她!   沈纤纤越想越气恼,越想越委屈。   晚间睡觉时,她假装睡着了,佯作无意,狠狠踢了他一脚。   可惜她运气不好,这一脚不偏不倚踢在他小腿上,硬邦邦的。她脚趾发痛,泪水霎时间涌出眼眶。   早知道该穿袜子,该换个地方踢的。   她心内懊悔自己的冲动,又害怕他借机找她麻烦,眼泪掉得更凶了。   萧晟不提防被她踢了一下,疼倒也不疼,只是非常意外。他低声问:“怎么了?”   他音色本就偏冷,暗夜中听来冷意更重。   沈纤纤心里一慌,念头急转,干脆也不睁眼,两腿胡乱动了几下,口中呓语一般低声唤着:“九郎,九郎……”   “嗯?”萧晟双眉紧锁,侧身看去。   夜灯黯淡,只见她双目紧闭,眉心微蹙,脸上泪痕清晰可见。   “卿卿?”他低声轻唤,她毫无反应。   他猜测多半是做了噩梦。只是不知她梦到了什么,竟在睡梦中哭叫乱踢,还叫着他的名字。   看她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又重新躺下。   沈纤纤暗舒一口气,还好,这一节算是过去了。   脚趾还在隐隐作痛,她只能尽量忽略,努力入睡。   次日清晨,沈纤纤醒来时,已不见萧晟身影。   秋狩十日,有大量政务堆积。萧晟回京之后,格外忙碌。   对沈纤纤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他早出晚归,忙得没时间折腾,她不用管他穿衣的事,也不用替他布菜。   如果他能再忙一点,那就更好了。   不过这天晚上,晋王回来的较早。   用膳时,侍从退下。他一动不动,抬眸看着她:“卿卿?”   沈纤纤深吸口气平复情绪,默默布菜。   萧晟眉梢微挑,看来这些日子有用,她现下不就挺乖觉吗?   等过段时日,两人扯平了,就不用再支使她布菜了。   说实话,还不如他自己吃方便。   晚间正房点了好几盏灯,亮如白昼。   饭后晋王看书,王妃做荷包。   他偶尔抬眸瞥,见她专心致志做针线,侧颜温柔美好,罕见的恬静。   殊不知沈纤纤正在心里碎碎念,为什么非要是墨菊?   晋王心念微动,旷了好几日,他难免有些心痒,缓步踱至她身后,低声问:“潮汐退去没?这都七八天了吧?”   沈纤纤一阵心虚,放下荷包,怅然回答:“没有呢。”   “还没结束?”晋王眉峰紧蹙,“这得找太医了吧?”   沈纤纤点头附和:“嗯,可能是。”   萧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询问:“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沈纤纤一脸惊讶,“我跟你说过了?”   “没,猜的。”   沈纤纤早就想好了说辞,此刻也不慌乱,轻声说:“哦,我梦见那天在京郊遇刺,王爷舍命救我。我想帮忙,却帮不上,心里着急。后来就不知道了……”   她声音软软,萧晟不由地想起当日场景,以及她那句“王爷因救我而受伤,我自然,自然也会动心……”   萧晟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沈纤纤扯一扯嘴角,心想,如果没有那次刺杀就好了。 第54章 伺候 他们可以互相伺候   如果没有那次刺杀, 她就不会成为晋王妃,他们之间也仅仅只是作戏而已。   可是那样的话,她就不会遇见一直包容她的失忆之后的九郎。   思及此, 沈纤纤心里顿觉酸涩。   明明一开始也没觉得他有多好,怎么现在就那么想他呢?   转念一想,九郎失忆之后之所以对她格外容忍娇纵, 是因为误认为两人是爱侣, 对她负责而已。也不一定是真心爱慕她, 想对她好。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愈加难受。   积攒了数日的委屈彻底爆发,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萧晟眸中刚荡起笑意,就见面前的女子无声地落泪。   他知道她擅长作戏,也见过她许多次含泪哭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让人难以分辨。   但还是第一次看她默默垂泪。她压抑着, 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肩头在轻轻颤抖。   萧晟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卿卿!”   沈纤纤胡乱擦一把眼泪, 连话都说不清楚:“心,心口疼……”   心口疼?萧晟神色骤变:“心疾?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医!”   他刚行两步, 衣袖就被沈纤纤拽住。   她努力止住眼泪, 见他停下,快速松开手, 抽噎着说:“没有,没有心疾……”   沈纤纤深知不该落泪, 但是方才一时失控,没能忍住。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她勉强找个理由,轻声道:“是想到当日旧事, 心里难受罢了。”   萧晟双眉紧蹙:“就为这个?”   也值得哭成这样?他当时虽然受伤昏迷,可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沈纤纤轻轻点头:“嗯。”   见她眼睛通红,脸上泪痕未干,萧晟心情格外复杂。   想到她身上潮汐未退,他感觉自己猜到了缘由。   前几日忙里偷闲,他翻了一下医书,得知女子在月事期间情绪变化非常大,易哭易怒易低落。   她突然感伤,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   晋王轻叹一声,伸臂将她揽进了怀里:“别哭了,没什么好哭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纤纤有些意外,并没有挣扎,只任他抱着。   夜间王妃的情绪明显很低沉。   晋王心中烦闷,他并不喜欢看她这样。   他更愿意看她矫揉造作地撒娇,被他戳穿后,气恼又无奈。或是她半真半假哭泣,被他无视后,只能气呼呼地干瞪眼。   那天的旧事过去那么久了,有什么好哭的呢?还哭得这样凄惨?   她这么一哭,他心里也跟着有些微的疼。   时间还早,她又在月事中,不能做别的事。   萧晟干脆双臂枕在头下,主动与她闲聊:“其实那天的情况不算危险,我经历过比那危险百倍的。”   沈纤纤情绪已平稳许多,她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他是在同她说话,就顺口问:“危险百倍?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西南边境。”   听到“四年前”,沈纤纤怔了一瞬,心里有个声音:哦,他十九岁的时候。   心间的弦轻颤了一下,她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回事啊?”   见她身体不自觉靠近了一点,萧晟眉梢轻挑,心想,果然她对这个感兴趣,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赵元帅牺牲后,我暂领主帅一职。军中曾有过哗变,有人试图砍下我的脑袋,去向裴茂通投诚……”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自然是被我砍了。”   沈纤纤扁了扁嘴,心想,他讲故事可真没意思,这么惊险的事也能讲的平淡无味,跟忍冬差远了。   但他提到十九岁时,她难免心里有一点点涟漪,就又继续问:“还有别的吗?”   “什么别的?”   “你打仗时别的事。比如,你胸前的箭伤。”   沈纤纤知道,他四年前中过箭。据他所说,他回京途中,箭伤复发,昏迷不醒,再睁开眼,就是四年后了。   见她已没有先前的郁郁不乐,萧晟挑眉,作势便去解衣:“你要看?”   “我不看,我就问问。”沈纤纤下意识拒绝。   他身上哪一处她没见过?还用特意看?   萧晟云淡风轻:“也没什么,不过是一箭射中胸口,再差半寸就会没命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沈纤纤不说话,心想,那么危险的情形,到你口中就成了不过而已。   “那你当时害怕吗?”她悄声问。   “害怕?”萧晟嗤的一声轻笑,正色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生死又何足道哉?”   其实十九岁的他,那时内心深处还是担忧畏惧的,主帅战死,他又重伤,若真就此丧命,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这些,他并不想如实说给她听。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在她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既是英雄,又岂会害怕?那不是让人笑话吗?   果然,他看见她脸上浮现出笑意,眼睛也亮晶晶的。   沈纤纤心想,也是,他大概只怕她哭闹。   这晚两人床上谈天,氛围不错。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仍在月信期间。   又过两日,晋王命人请周太医过府为王妃看诊。   “不了吧?这种事情不必看太医。”沈纤纤婉言拒绝,“太难为情了。”   晋王皱眉:“都十天了,不能讳疾忌医。再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她自己的身体她一点都不在意,还得让他提醒。   沈纤纤垂眸,颇为勉强点一点头:“那好吧。”   她隐约有点心虚,不过自我安慰,应该还好吧?毕竟现在她真的是在经期。或许太医看不出异常?   周太医擅长妇科,经常为宫中娘娘们看诊,还是第一次来晋王府。   晋王妃年纪甚轻,容貌极美,离得近些,还隐隐能嗅到其身上淡淡的馨香。   周太医目不斜视,伸指为其诊脉。   过了片刻后,他沉吟着问:“王妃哪里不适?”   他把脉感觉一切正常,就是很寻常的经期脉象啊。   沈纤纤心脏怦怦直跳,低声道:“有些腹痛。”   “哦,行经不利,是会有些腹痛。不过看王妃脉象还好,吃几贴药也就无碍了。”   周太医暗自腹诽,晋王与晋王妃感情深厚,果真不假。就这一点称不上毛病的小毛病,也能特意叫他过来。   本来不用喝药的,他偏要开几贴药苦一苦她。   沈纤纤点一点头:“有劳太医了。”   一旁的晋王拧眉,她怎么又没说到重点上?他轻咳一声,补充了一句:“还有月事久久不断。”   哪有女子月事十天不断的?   “嗯?”周太医诧异,“有……”   他本想说,有这回事吗?   却见晋王妃冲他轻轻摇一摇头,眼中满是恳求。   周太医呆愣一下,他时常为宫中娘娘们看诊,见的多了,反应极快,迅速改口:“啊,没事,喝几贴药就好。”   连药方都不必改。   沈纤纤暗舒一口气,还好没当面揭穿她。   晋王却追问:“真的不要紧?”   周太医捻须一笑:“是毛病,不过有老夫在这里,什么毛病都能治。”   知道他是妇科圣手,听他这话,萧晟略略放心:“那就好。”   周太医似模似样地问:“王妃平时行经几日?”   “六七天,这次稍久一点。”沈纤纤忖度着道,还故意多说了两天。   “哦,原来如此。”周太医点一点头,“那是有些久。”   他心思微转,就大致有了猜测。有的女子不想行房,就谎称月信。   晋王妃多半就是如此。   事关别人内帷隐私,周太医不好细问,也不想太多事得罪人。故此隐瞒,并不戳穿。   但他自忖医者仁心,开了药,临告辞之际,他犹豫再三,终是委婉向晋王提议:“王爷房事上可以稍微节制一些。”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什么?!”   他都旷了十几天了,还不够节制?   还是说,她此次月事异常,是因为他先前太过放肆?   不过这件事应该不能怪他。   十九岁的他,还真是沉迷女色,不知收敛。   萧晟正要详细询问,而周太医却想到另一种可能,诚恳建议:“王爷可以买两幅避火图,平时多看一看。”   兴许是本事太差呢?   萧晟莫名其妙,让他节制还让他看避火图,到底什么意思?是认为他火气不够大?   冷哼一声,晋王寻思此人大概是在胡言乱语,他肃了面容,缓缓说道:“太医只需为王妃看病就好,别的事情,不劳操心。”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周太医的医术了。   周太医也只是看晋王妃娇柔,好心提个醒,当即讪讪一笑,告辞离去。   沈纤纤暗舒一口气,还好事情没泄露。   不过接下来几天,她都需要喝这很苦的汤药。当然,唯一安慰她的是,因为她喝药养病,晋王这几日倒是没支使她布菜,只让她盛一碗汤后,就坐下一起吃饭了。   但是每天清晨,他只要不是特别赶时间,都会特意唤她给他穿衣。   未几,大皇子萧世钧与颍川侯之女薛绫音成婚。   因为秋猎时发生的事情,帝后担心薛绫音有孕,闹出更大丑闻。是以这场婚礼办得非常急迫。   有先时晋王大婚例子在前,此次礼部官员倒是比熟练不少,不似上次那般慌乱。   大皇子尚未封王,也不曾开府。   这婚礼究竟在哪里办,还得看皇帝意思。   面对小心询问的礼部官员,皇帝非常不耐:“他住在哪儿,就在哪儿办。难道还特意再给他赐个府邸?”   “是。”   因此,这婚礼就在皇宫中办了。   自高祖皇帝以来,除了太子,其余皇子一到年纪,即刻封王就藩,无诏不得返京。基本上他们娶妻都是在封地。   晋王萧晟是个例外,封王却未就藩,在京中有晋王府。   大皇子萧世钧则是另一个例外,非储君却在皇宫中娶妻。   对此,各方少不得要私下议论,揣测圣心。   沈纤纤没太多想法,反正也不是她能做主的。   她作为晋王妃,要陪同晋王出席这场比较特殊的婚礼。   清晨晋王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不紧不慢:“来,给我穿衣。”   前几次拒绝不成后,沈纤纤也就不再婉拒。她站在脚踏上,默默帮他更衣。   萧晟唇角微微勾起,心悦神怡。   其实比起布菜倒水,他真心喜欢的,是她给他穿衣。   倒也不单单是为了支使她,主要还喜欢这种亲密的感觉。   失忆期间,他没少被她支使。现在回想起来,他更能接受且能品出趣味的就是伺候她穿衣这件事了。   萧晟眼眸沉了沉,视线佯作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身躯。   唔,现在还不行。等再过一段时日,他伺候她穿衣也不是不行。   或许他们还可以互相伺候。   想到这里,他心神微漾。   恰逢沈纤纤帮忙系好了腰带,晋王轻抬下巴:“荷包坠腰上。”   这衣服是他特意挑选出来,好与荷包匹配的。   沈纤纤稳了稳心神,答应一声,低头给他系上那个绣着墨菊的荷包。   萧晟颇为满意,他略一思忖,轻声叮嘱:“下次荷包可以做青色的。”   更好搭配衣服。   沈纤纤心里发堵,愤愤不平,不但指定花样,连颜色也要指定了。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那情诗呢?”   “上次不是给你一沓了吗?”萧晟抬眸。   那么多情诗,才换了两个荷包,颜色还都不好戴出去。   之前那个杏色的,他只能每天塞在袖袋里。   沈纤纤悻悻地道:“好吧,青色就青色。”   没说花样,是不是意味着花样可以随便糊弄?   她心里一喜,很快又变成心酸。仅仅只是能挑花样而已,又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心情瞬间低落,沈纤纤深吸一口气,自己慢慢换衣洗漱。   婚礼在吉时举行,现在还早。   晋王百无聊赖坐在旁边,看忍冬帮王妃绾发。   沈纤纤头发又黑又厚,有时躺在床上,他无事也会撩起一绺把玩。   这会儿他看着,心里不免有些痒痒的。   等忍冬要帮王妃画眉时,晋王冷不丁开口:“本王给卿卿画眉如何?”   沈纤纤微怔,继而抬眸瞥一眼忍冬,迅速反应过来。   他又在人前作戏呢。   自他恢复记忆以来,两人单独相处时,他虽也支使她,可当着旁人的面,他仍深情一片,给足了她面子。   沈纤纤胸口一涩,少不得含笑配合:“可以是可以,但九郎一定要画得好看才行。”   晋王低低一笑,情真意切:“卿卿国色,即便眉毛画得不好,本王也喜欢。”   沈纤纤扯一扯嘴角:“画得不好可不行,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看。”   忍冬掩口而笑,将螺子黛递给晋王,自己则后退几步,在旁观看。   萧晟从不曾给人画眉,不过是闲着无聊,又一时心痒。真接过螺子黛后,凝望着王妃的面容,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她眉形生的很好,纤长秀美,宛若远山。   为了配合他画眉,沈纤纤半转过身,微仰起脸,双目紧阖,睫羽轻颤。   不知怎么,萧晟猛然想起那晚在上苑竹楼,十九岁的他紧箍着她的腰狠狠亲吻的场景。   她现下这个模样,很适合亲吻。   萧晟喉结滚动了两下,移开视线,随手将螺子黛掷给忍冬:“还是你来吧,本王看着就行。”   沈纤纤心里的火苗蹭的一下就起来了,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还以为是作戏,原来又是折腾。   顾忌忍冬在侧,她还要娇滴滴地道:“九郎你真是的,讨厌。好忍冬,你帮我画。”   忍冬笑吟吟道:“其实王妃眉毛好看,也不用怎么画。”   晋王不作声,心里默默赞同:的确如此。   尽管不满于王妃在他失忆期间的肆意支使,但是在人前,晋王依然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与深情。   同先前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她抱上马车,随后也进入车厢。   沈纤纤自发自觉离他稍远一些。   萧晟却将手伸到她面前:“给我理一理袖子。”   这种事情,他随手就能做。可他现在偏偏喜欢让她来。   沈纤纤抬眸瞧了他一眼,低头稍稍整理了一下:“好了。”   “还行。”萧晟低声评价。   想起一事,他沉声问:“你是不是还畏惧皇宫?”   他感觉她今日似乎有些低落。   沈纤纤怔了一瞬,立刻想起他恢复记忆前的那一夜。他们也谈论过这个话题,可惜说到一半儿被打断,后来没再继续。   大概再也不会继续了。   此刻听他问起,她心里一揪,莫名发涩,轻轻点了点头:“嗯,怕的。”   “不用怕。”萧晟轻轻拍一拍她的手,以示安抚,“以后没几次了。”   后面半句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近来皇帝身体不好,上书请求立储的奏折越来越多。他也再次上书,自请前去封地就藩。   不止是他,还有其他朝臣一起。   如今他已成婚,皇储将立,这次皇兄应该不好再强行挽留。   届时带着王妃去了封地,京城这边就与他们关系不大了。   沈纤纤没听清他的话,也没细问,只是在回想着当晚的一些细节,有那么一点点恍惚。 第55章 愤懑 她不应该留下的。   见王妃低眉敛目, 默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晋王轻咳一声,长腿直接伸到了她面前, 懒洋洋道:“给我捶捶腿。”   他声音不高,语气自然而坦荡。   沈纤纤阖了阖眼。经过前几次的撒娇婉拒失败后,他再提要求, 她就基本放弃了拒绝。   撒娇卖乖这种事, 对方接受才能继续。对方不理会, 她就只有尴尬。她也不想经常尴尬。   此刻他要她捶腿, 她一声不吭,握起拳头就在他腿上轻轻捶了几下。   萧晟唇角微微勾起。其实她在自己身上轻敲,并不如何解乏。主要是心里痒痒的,舒心快意,如在云端。   他心情甚好, 随口问道:“我们当时成婚的时候,是怎么拜堂的?”   他知道他那时昏迷不醒, 婚礼一切从简。今天突然想多了解一些细节。   听他问起,沈纤纤如实回答:“是华阳长公主代你拜的天地。”   “唔。”   萧晟略一颔首, 华阳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先帝最小的孩子。   成亲这样的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由别人代替, 终究是有些遗憾。   尽管这婚事并不是他真心主动求来的。   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再补一个。   ——   吉时将至,薛绫音越发的紧张, 笼在袖中的双手也不自觉轻轻颤抖。   昨夜表哥来找过她,说自己无奈,说对她不无情意。   可是他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心都凉了, 哪里还能再次焐热呢?   她马上要成为大皇子的妻子,那她自然要帮自己的丈夫。   至于其他人,再不舍,也只是过客。   大皇子与薛绫音在宫中成婚,观礼者不多。   面对别人或真心或假意的贺喜,新郎萧世钧有点心不在焉,面上却仍勉强保持笑容。   一看见晋王夫妇,他视线不自觉就落在了年轻的晋王妃身上,神情有些恍惚。   晋王看在眼中,冷哼一声。都要成婚了,还在这儿惦记着别人?   也只有十九岁的他蠢,前几次还看不出来。   萧晟直接伸手揽了一下王妃的腰,附耳低声道:“发簪有些歪。”   猝不及防被他对着耳朵说话,沈纤纤只觉得温热的气息呼吸萦绕在耳廓。她激灵灵打一个寒颤,耳根直接就红了。   晋王眸色微沉,那段记忆里关于深夜的一些画面,陡然浮现在脑海。   他知道,只要一亲她的耳垂,她就会立时软下来。   可惜恢复记忆以来,他还不曾试过。   “周太医开的药管用吗?”   沈纤纤正在检查发簪,忽听晋王低声询问,她心头一跳,不正面回答,只含糊道:“他开的药好苦哦。”   害得她每次喝药都得吃蜜饯。   晋王正欲说话,司礼官宣布吉时已到,婚礼正式开始。他只得先暂时中止了话题。   一对新人拜君父拜天地,夫妻对拜后,共入洞房。   合卺、撒帐……应有的步骤一个不少。   待众人散去,房中仅剩下新婚夫妇。   这一对新人单独相处,气氛骤然变得尴尬起来。   大皇子萧世钧轻咳一声:“你……”   才刚说得一个字,新娘子薛绫音立刻垂泪,哭泣出声。   大皇子一怔,双眉紧锁。他心中烦闷,可又不能当作没听见。   犹豫了一下,他稍微靠近一些,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心仪老二……”   大家从小认识,薛绫音跟他二弟走得近,他也有所耳闻。   这桩婚事说到底也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那一晚,他自己还被算计了呢。   不料,薛绫音猛然抬头:“殿下是嫌弃绫音吗?”   大皇子下意识否认:“没有。”   嫌弃倒不至于,她是京城双姝之一,相貌艳丽,家世极好。不过两人很少来往,他所想象的妻子也不是她这种姑娘。   “如果我说,我也是被设计的,殿下可愿相信?”薛绫音眸中含泪,低声道,“这世上有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的清白糊里糊涂地交给别人呢?”   大皇子愣怔一下,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也是,那个人也曾想方设法守卫清白。   却听薛绫音又泣诉:“皇上仁慈,留我性命,将我赐婚于殿下。从今往后,我便是殿下的妻子,和殿下荣辱与共。还请殿下抛却旧怨,多多怜惜。”   她说着福下身,脖颈优美而修长。   大皇子轻叹一声,扶起了她。   其实她说她被设计,他是相信的。隐约听说她钟情的是二弟。既然这样,她又怎会用身体做诱饵来算计他?   跟他一样,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沉默半晌后,大皇子轻声道:“你放心,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不管怎样,过去的那些事情,是该放下了。   薛绫音含泪点一点头:“嗯。”   婚宴结束后,晋王夫妇被皇帝留下。   今天长子娶亲,皇帝脸上并不见多少笑容。   看到晋王后,他更是眉心紧蹙:“今日老大成婚,朕本来不想说的。可是小九你,你怎么突然提出去就藩?”   萧晟拱一拱手:“皇兄,臣弟早已年过弱冠,又已娶妻,是该前去封地,又怎能一直滞留京城?”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皇帝目前并不想让他走。一来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二来现在还有用他之处。   明明小九失去四年记忆之后,对他更加赤胆忠心,怎么又想起就藩一事?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视线锁定住一旁安静站立的晋王妃,语速极缓:“是不是受王妃教唆?”   他尚不知晋王恢复记忆一事,对其印象仍停留在一片忠心满腔赤诚上。   沈纤纤心里不安又委屈,晋王想去就藩的事情,她现在才听说,又何曾教唆?   不要什么事情都往她身上推啊。   不等她为自己辩解,晋王就握住了她的手。   沈纤纤感到有暖意自他掌中传来,心下稍安。   她心念微转,猛然想起前不久在马车里,他问她是不是还畏惧皇宫,她回答说是。   他轻拍她的手,似乎说了一句“不用怕,以后没几次了。”   沈纤纤当时不曾细问,此刻却有一个猜想自她心底冉冉升起,隐隐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此事与王妃无关,是臣弟的主张。臣弟六岁封王,长留京城已有十余载,身无寸功。近来听闻外面传言,说什么皇上欲立皇太弟。此事关乎储君,涉及社稷。有此传言,皆因臣弟违背祖制,不曾就藩。还请皇兄准许臣弟早早离京前往封地,也好平息谣言,稳定人心。”   萧晟没想到皇帝会在今日留下他们问起此事,本来还想着等事情定下来后再跟她说呢。   “什么流言?朕怎么不曾听过?”皇帝重重叹一口气,极为诚恳,“你是朕的亲近之臣,也是朕的肱骨手足。你留在京师,襄理朝政,能为朕分忧,我们兄弟也可朝夕相见。又何必在意些许零言碎语?”   他说到后面,越发动情:“小九,咱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真忍心去了封地,终生不再返京?”   晋王早年也是这样想的。   ——前提是没有皇帝的一次次利用试探。   是以,萧晟看起来比皇帝更加诚恳:“臣弟也想一直辅佐皇兄,然而一直留在京师,任凭流言四起,恐不利于朝堂稳定。臣不想让皇兄为难。何况现在诸皇子渐渐长成,朝中人才辈出,也不缺臣弟这一人。”   他言辞恳切,话里话外都是为大局、为皇帝考虑。   皇帝心里颇为烦闷,他当然知道流言,甚至还有心放任。   他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心内杂乱情绪交织。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晋王妃,顿时有了主意。   “行,你想就藩,那也可以。不过,朕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朕就同意。”   “什么条件?皇兄请讲。”   皇帝抬手指向沈纤纤,目光沉沉:“你的王妃是栖霞郡主养女。郡主爱女早逝,儿子又远在江南,朕想让她留在京中承欢膝下,略尽孝心。唔,当然,作为补偿,除了正经的嫔妃,宫中佳丽,可任你挑选,你都能带到封地去。”   沈纤纤一惊,是要留她做人质?还是以此为借口拒绝?   萧晟摇头:“皇兄,臣弟与王妃感情深厚,夫妻一体。哪能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封地?臣弟若去就藩,自然是带王妃一起的。至于后宫佳丽,臣弟还是那句话。除了王妃,臣弟心中再容不下任何人。”   说着他转头看向王妃,黑沉沉的眼眸中,满是深情和坚定。   他这副做派与最近大不相同。但此情此景,异常熟悉。   ——上次皇帝要赏赐那四个美人时,他的话语跟今天相差无几。   沈纤纤到底还是记得最初自己是陪他作戏,挡桃花的。   她抬眸看向他,眸中深情不减于他,且感动十足:“九郎……”   皇帝笑笑,极其无赖的模样:“既然你不答应这个条件,那就藩的事情就别再提起了。你们先回去吧。”   他就知道,一说就藩的条件是留下沈氏,小九就会改主意。   虽说沈氏红颜祸水,可也不是毫无用处。只可惜,这个理由只能推塞一时。   晋王还欲再说什么,皇帝已挥手令其退下。   萧晟施了一礼,拉着王妃告辞离去。   本就没指望一次成功。此事需要慢慢斡旋。   再次将王妃抱上马车后,晋王也跟着进了车厢。   马车狭小,两个人相对而坐,稍微显得有些逼仄。   刚从皇宫出来,沈纤纤思绪如潮,却不好出言询问。她坐在车厢里,默默思索。   晋王瞥了她一眼,主动开口说道:“京中形势复杂,不宜久留。还是得想法子早点去封地,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害怕进宫了。”   车厢内光线黯淡,沈纤纤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听到他这番话,她微微一怔,意外之余,还有些浅浅密密的欢喜。   所以他决定就藩,也有她的一点原因在吗?   不过,他说“京师形势复杂”,应该是还有其他考量的。   可是即便是出于其他考量,他也并没有答应皇帝的条件,留下她,自己去封地。   ……   沈纤纤一时间心内百转千回。   晋王恢复记忆后,对她态度大异于先前。她不免凄惶茫然。然而今日他在皇帝面前维护,此时又提到就藩之事,她一颗心上上下下,像是泡在温水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她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问:“王爷,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嗯?”萧晟扬眉,“何事?”   犹豫了一瞬,沈纤纤轻声问:“王爷为什么留下我?”   萧晟轻嗤一声:“没留下你。我不是说了吗?如果就藩,肯定带王妃一起。”   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城?在皇帝面前那番话,他虽带些表演的成分,可也是真心实意的。   “我不是说这个。”沈纤纤将心一横,终于问出那个问题,“王爷恢复记忆后,为什么要留下我?”   是不是对她,其实还是有些感情的?   毕竟他失忆之后,他们也曾很要好很甜蜜。   “嗯?”萧晟抬眸,慢条斯理,“这还用问?华阳代我拜了天地,我自己入了洞房。你我早就是夫妻,我还能不认?那我成什么人了?”   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对她有感情,也从心底认可她这个妻子。   晋王又道:“本王早年曾经想过,若不娶妻便罢,倘若娶妻,就娶一人,一生不负。所以你……”   话一出口,他就顿觉懊悔。   怎么就一时口快把这个说出来?让她知道他这一辈子只会有她一个人,岂不要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不对,他失忆期间,好像也说过这话。她肯定早就听过了。   寻思着不能让她尽知他的心事,太过有恃无恐,他及时收回已到嘴边的那句“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想也不想,迅速改口说道:“不过,不是你这样的。本王想娶的是一个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的王妃。你还差得很远。”   ——当然,所有的设想都是在没遇上之前。她这样的,其实也很好。   但这话不能给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他对她感情不浅,指不定还要怎么样呢。   沈纤纤微愕,悲凉愤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指尖轻轻颤抖,先时的那一丝希冀和窃喜被碾压得丝毫不剩。   是,她早该明白的。他留下她只是因为他们先有了夫妻之名,又有了夫妻之实。她原本就不配做这晋王妃。   他出于无奈对她负责,可她又何尝稀罕?   此时马车到了晋王府外。   萧晟当先跳下马车。   沈纤纤乘他不注意,默默用指尖揩去泪水,被他抱下了车。   望了一眼晋王府的大门,她想,她不应该留下的。 第56章 离开 王妃不见了。   晚间沐浴过后, 沈纤纤坐在床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   或许他刚恢复记忆时,她就该主动求去的。   不过现在, 应该也不算太迟。   她出身低微,年幼孤苦,可并非一点骨气都没有。三年前, 她之所以答应在沈家做养女, 是因为对方说把她当女儿, 而非她贪图沈家富裕。   现在晋王明言留下她是因为责任, 那她干脆就不要他负责了。他不必委屈,她也不用难受。他自去娶他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的王妃,她一个人也不是活不下去。   沈纤纤正在出神,面前突然多了一片阴影。   晋王在她身边坐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她的纤腰, 声音低而暧昧:“身上潮汐退去了吗?”   自他恢复以来,他们还不曾真正好好亲近过。   沈纤纤心头一跳, 任他揽着腰,尽量若无其事:“还没呢。”   其实她月事已经结束, 但她隐隐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并不打算配合。   既然她已萌生退意,又何必跟他有过多牵扯?   “周太医的药, 到底管不管用?”萧晟眉心微蹙,“不然再换个太医看看, 不是说小毛病么?怎么还一直不好?”   多忍几天他倒也能忍得,怕的是月事久久不断,恐对她身体不利。   “周太医医术高明,他的药肯定管用。就算是灵丹妙药, 也不可能一喝就见效。我这才喝了三五天,等把药喝完再说好不好?”沈纤纤浅浅一笑,声音轻软。   灯光下,王妃人美如玉,眼波流转。   萧晟心神微漾:“也是,那就先喝着看看。”   见此事混过去,沈纤纤略松一口气,随即心内又涌上浓浓的怅然。   晋王有些心痒,轻轻亲了亲她的脸颊。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沈纤纤罕见地难以入眠。   身侧的晋王都睡着了,她还在盯着头顶床帐出神。   她略微偏头,看向枕边人。   此时他双目紧闭,睡得正沉。   晋王生了一副好相貌,虽床帐内光线黯淡,可也能明显看出其丰神俊朗。   沈纤纤想,或许她应该满意的,一个街头卖艺的孤女,阴差阳错成了晋王妃,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能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高攀,是她前世烧了高香。   晋王相貌俊美,对她也肯负责,人前给她面子。她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只是不喜欢罢了。   大概这就是他近来时常支使她的原因,他想娶的是温婉贤良、恪守闺训的名门淑女,从来都不是她这种。   那她也没必要硬巴着他不放,是不是?   她对他有好感不假,但还不至于因为这好感,就卑微祈求他的感情施舍。   大不了还有一走,反正最开始他们约定的就是,她配合作戏一段时间后抽身离去。   只当那些都不曾发生过,也就是了。   想通了此中关节后,沈纤纤终于睡去。   迷迷糊糊中,她梦见自己小时候的场景。她伏在爷爷背上,欢喜而满足。   画面一转,背着她的人突然变成了萧晟。街道很长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   打定主意后,沈纤纤一扫心中阴霾,整个人变得轻松明快许多。   甚至清早给晋王穿衣的时候,她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垂眸见她浅笑吟吟,萧晟眉梢轻挑:“这么高兴?昨晚做好梦了?”   “嗯。”沈纤纤含糊答应一声,“抬手。”   她昨晚梦见跟九郎在永锦街玩闹的场景,那时他们感情不错,算是好梦吧。   可惜也只是一场梦。   洗漱过后,两人共用早餐。   不等晋王示意,沈纤纤就主动盛汤布菜,甚是殷勤。   萧晟有些诧异,盯着她看了好几眼。   吃罢早饭,沈纤纤还送晋王到门口。   当着众人的面,她拉着他的衣袖,娇滴滴道:“王爷,能不能让人在后花园,给我搭一个秋千架?永春园那个太小了,不好玩。”   他是作戏高手,恢复记忆后,人后态度大变,但人前依旧对她有求必应。   果然,晋王唇角微勾:“当然可以。”   随即他又吩咐福伯立刻去办。   萧晟有些想笑,怪不得她今日这般殷勤,原是贪玩之故。   如果不是肆意支使他,单单只是撒娇的话,他似乎还挺受用的。   “多谢王爷了。”沈纤纤笑容灿烂。   “区区小事,卿卿何必道谢?”晋王执着王妃的手,深情款款。   沈纤纤微微一笑,不再多话。   王爷吩咐下来,福伯等人当然迅速照办。   只是这秋千架如何搭,究竟搭在何处,还要等王妃示下。   沈纤纤在后花园踱步一圈,细细思索后,指定了位置、高度、方位。   福伯办事靠谱,不出三日,完全符合要求的秋千架就搭好了。   王妃流连秋千架旁,大概是真的喜欢。   晋王发现,近来王妃越发温柔乖觉。不用他催,她就主动含笑更衣布菜端茶递水,还老实坐在窗下给他绣荷包。   “王爷,你觉得绣什么花样好?”   晋王细细思索一下:“正面鸳鸯戏水,背面并蒂双莲,里面再绣个‘九’字吧。”   沈纤纤甜甜一笑:“好的呢。”   次日清早,王妃又送晋王出门。   刚出庭院,她就当着众人的面,娇声说道:“九郎,人家想要馥香斋新出的胭脂,可是又懒得出门。”   萧晟想也不想:“这有何难?让人去买就是。”   其实,让他帮忙带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尽管并不顺路。   沈纤纤轻轻摇一摇头,声音娇媚悦耳:“别人哪里懂啊?我只信得过忍冬和初一,让她们一起去给我买好不好?”   她在沈家待过三年,也在晋王府住了数月,知道一些大户人家的规矩。主子有点差池,做下人的,肯定要受连累。   初一和忍冬何其无辜?她不想也不能牵累她们。唯有让晋王提前答应,将她们支开。   这样即使发现她不见,也不能责怪她们失职。   因此尽管她可以自己私下里支走她们,但还是要晋王亲口答允。   沈纤纤心脏砰砰直跳,唯恐他心中生疑。   好在萧晟并未多想,他目光扫过一旁不远处的初一和忍冬,略一颔首:“可以。”   反正她就在王府,安全方面肯定不用担心,也不会缺人伺候。   难得她近日殷勤,求他这一件小事,他又怎会拒绝?   萧晟略微提高了声音,吩咐二人:“稍后去账上多支一些银钱,让福伯安排一辆马车,送你们去馥香斋一趟。看王妃想要什么胭脂水粉,尽可买来。”   “是。”   沈纤纤柔柔一笑:“多谢九郎了。”   果然只要在人前开口,他就不会拒绝。   晋王执着王妃的手,回之温柔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沈纤纤含羞带怯,露出感动而满足的神色。   晋王离去之后,管家福伯就依照吩咐安排马车、银两,又细问王妃具体要何种胭脂水粉。   沈纤纤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说辞,细细告诉忍冬和初一。   支走她们之后,她回房换了衣服鞋袜,整理一下装着那一沓情诗的小木匣。将里面的情诗从头到尾翻阅一遍后,她笑了笑,把自己这两日悄悄写的书信放在小木匣旁。   她可以不告而走,但不能不给个交代。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晋王妃独自在后花园荡秋千。没有她的吩咐,其余任何人不可打扰。   沈纤纤幼时卖艺,擅长跳高。秋千荡到最高处时,她猛然借力,向上纵跃。   落地之时,已在王府后花园外。   这是一条安静的小道,此时并无行人。   沈纤纤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晋王府,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   晋王萧晟今日心情极好。   近来连番争取之后,皇帝终于松口,同意他去就藩。   “不过现在不行,至少要等过了年。”皇帝勉强妥协,“等明年开了春再去。你在京城多过一个新年。”   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利用。   萧晟略一思忖,也愿意退一步。他拱一拱手:“多谢皇兄成全。”   皇帝心中烦闷,这会儿不想看见他,干脆挥手令其离去。   晋王施礼告退,刚一出殿,他唇角就不自觉勾起,眉梢眼角也蕴着浅浅笑意。   现在距离过年只剩下两三个月,也不是等不得。待这边事了,他就可以带着王妃离开京城了。   她惧怕皇宫,又不想与皇帝后妃打交道,每次不得已进宫时,她都心存畏惧。   等以后到了封地,她就再不用为进宫而提心吊胆了。   晋王不紧不慢行走在宫中,远远看到前方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心念微动,出声叫住:“周太医请留步。”   正好在这儿碰到了,也省得他再派人去御医坊。   周太医今日进宫给陈皇后看诊,正要出宫。忽听到晋王呼唤,他立时停下脚步,转身拱手施礼:“王爷有何吩咐?”   晋王理了理袖口,缓步上前:“不知周太医师承何人?”   周太医有点懵,思索了一下,如实回答:“王爷,下官严格来说,没有师承。除了幼时跟家父学过认药之外,基本算自学成才。”   对此,他十分自得。   “怪不得。”晋王走得不快,脸上也没多少表情,“一个简单小毛病,喝你的药七八天了还没能痊愈。”   而且那药还特别苦,每次她喝药脸都皱作一团。   周太医眉心跳动了一下,看向晋王的眼神格外古怪。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前行。   晋王斜睨他一眼,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轻哼一声,慢条斯理:“怎么?本王冤枉你了?”   医术不行还敢乱应承乱保证,不是耽搁人吗?   周太医实在是有些不服,拱一拱手:“王爷说的小毛病,可是指王妃的小毛病?”   “你说呢?”萧晟嗤的一声轻笑,眉目清冷,“周太医号称妇科圣手,还治不了你口中的小毛病?”   深吸一口气,周太医委婉说道:“王爷有没有想过,王妃的毛病不在王妃身上,而在别人身上呢?”   萧晟眸色微沉,语调稍缓:“你这话什么意思?”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宫门口。   周太医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道:“原本下官不该说的,只是也不想白担这污名。”   此言一出,萧晟就知道此事有内情。他双目微敛:“说清楚!什么污名?”   “依下官多年经验来看,王妃月事正常,并无疾病。”   “你说什么?!”萧晟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周太医快步走至宫门外的一棵大树下,环顾左右,见无旁人之后,才压低声音:“王爷,下官的意思是,王妃身体正常。所谓的月事久久不断,是假的。”   停顿一下,他又说道:“王爷若不信下官之言,尽可再请名医为其诊治。上次给王妃诊脉时,因涉及王爷内宅隐私,下官不好多言,才胡乱开几味于身体无损的药。但既然现在王爷问起,下官只得坦言相告……”   他看晋王妃年轻娇柔,心有怜惜,愿意帮其遮掩一次,然则“医术不行”这个黑锅,他可不能一直背着。   萧晟眉心突突直跳,嘴角绷得发紧。他耳畔反复回响着周太医那句“所谓的月事久久不断,是假的。”   是假的……   他胸中怒火高涨,提着周太医的衣领,一把将其拎了起来:“一派胡言!好端端的,王妃怎会撒这种谎?!”   假装月事不断,对她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每天多喝几碗苦苦的汤药罢了。   身子骤然离地,周太医吓了一跳。他面色惨白,双腿直晃:“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下官所说,绝无一句虚言啊。”   凉风吹过,萧晟眸光一闪,松开了周太医的衣领。   “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太医踉跄一下,勉强站好。他理了理衣服,诚恳说道:“其实王爷也不必动怒。这种事情不少见的。一般来说,女子婚后撒这种谎,只有一个目的。”   萧晟面色沉沉,并不说话,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啊,以下官多年行医经验来看,这个目的很明确。已婚妇人谎称月事,就是不想行房事。”周太医觑着晋王神色,也看不出什么。   萧晟薄唇紧抿,目光晦涩难辨。   他想,这个太医八成是为了自保信口胡诌。她怎么可能因为不想同他欢好,就谎称有病呢?   明明她也得趣良多,并不排斥。   但不知怎么,他却突然记起,她谎称月事的前一夜,在上苑的如意阁。   他暗示过她,她没反应。   会不会不是没听懂他的暗示,而是根本就不愿与他行夫妻之事呢?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心头,就被晋王强行压下。   他对自己说,不会的,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晋王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周太医心中惴惴,有点担心那个貌美娇柔的王妃。他忖度着劝慰:“王爷不必生气,也别怪罪王妃……”   周太医念头转得极快:“王爷王妃夫妻恩爱,王妃肯定不会是心中另有所属,为别人守身如玉。多半是与王爷之间,有那么一点点……”   “房事上有那么一点点不愉快。要不,王爷您再买两幅避火图看看。实在不行,那种画册也可以……”   ——周太医寻思着,晋王妃到现在还在装病,大概跟晋王索取无度关系不大,肯定是出在技术上。   这其实也是个很大的难题,但一般人不好明言。   萧晟脑子“嗡”的一声,血直往上涌。   他看着周太医,目光冰冷如刀,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寒气。   甫一与他视线相触,周太医身子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结结巴巴:“王,王爷,下,下官就,就这么一说。具体的情况,您,您可以回去问王妃。”   他暗自为那位晋王妃担心。毕竟这种事实在太伤男人颜面。纵然王爷钟情于王妃,也难保不会翻脸。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   周太医勉强稳一稳心神,大着胆子相劝:“王爷,这事您也别怪王妃,回头多琢磨琢磨,解决的办法还是很多的……”   萧晟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他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勉强稳住神情。   “……这种事情,需要双方共同努力……”   周太医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寒芒闪过。晋王手腕一翻,手中寒光锃亮的匕首,正对着他的脖颈。   距离他的喉管不到半寸的距离。   周太医蓦的瞪大眼睛:“王……”   萧晟眉目清冷,声音更冷:“再敢胡乱多言一句,本王立刻割了你的舌头。”   周太医下意识掩口,随后又伸手指天立誓:“王爷放心,下官绝不多言,也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知晓。”   娘诶,要吓死了。   萧晟剜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他骑马回府,满腔愤愤不平,还夹杂着浓浓的不解和不甘,心里只余下一个念头:他要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一回到王府,萧晟就将马鞭随手丢给下人,问:“王妃呢?”   平日只要他一回府,就快速迎上来的管家福伯并不在跟前。   此时听闻王爷回来,福伯匆忙上前,满脸惶恐之色:“王爷,不好了,王妃不见了!”   萧晟脑中轰然一响:“你说什么?!” 第57章 书信 十九岁的他到底有什么好   事情还要从三刻钟前说起。   下面的铺子送来了上个月的账簿。虽说王妃不大管事, 可管家福伯还是要将这账簿呈给王妃过目。   毕竟王妃是晋王府的女主人,名义上执掌中馈。不可不报与她知晓。   是以尽管王妃有言在先,不许人打扰。福伯依然手持账簿, 进了后花园。   那秋千架是福伯亲自带人搭建的,对其方位自是非常熟悉。   然而他到了地方,却不见王妃踪影。   福伯呆愣一瞬, 寻思王妃可能去了别处。   王府后花园规模不小, 假山假水, 亭台楼阁。   然则福伯揣着账本走了一圈, 也没看见王妃。   他想了一想,可能王妃早就离开后花园了,在别的地方呢。   但是永春园、正房……王府各地都找遍,甚至连厨房都派人去看了一看。   依然不见王妃踪影。   福伯有点慌,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莫非青天白日里, 王妃人在晋王府被人给掳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   “福伯,王妃没在内室歇息, 但是有,有一封信。”   侍女的声音蓦的响起。   ——福伯不好进入正房内室, 找了个侍女进去细看。他抱着一丝期待, 希望王妃是在补觉,睡得太沉了, 所以才会一直没声响。   福伯快速接过,见封皮娟秀的字迹:“王爷亲启”。   落款是王妃的名讳。   王妃偶尔处理内务, 福伯见过她的字,一眼就认出此乃王妃亲笔手书。   这封信并未用火漆密封,但既是“王爷亲启”,福伯也不敢贸然查看。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 心里咯噔一声,电光石火之间,生出一个猜测:王妃是不是留书出走了?   但很快,他就又摇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王妃为什么要出走?   尽管这样自我安慰,可他还是免不了惴惴不安。   “快,赶紧召集人手,去找王妃。不止是府里,府外面也找找。”福伯在慌乱中稳住心神,又吩咐侍女,“你去看一看,王妃的衣衫首饰,也有缺失?”   “好。”侍女答应一声,继而又犹豫着说,“可是,福伯,王妃的衣衫首饰素日都是忍冬姐姐管着的。我们只怕也不是十分清楚。”   “那就让忍……”福伯话说到一半,陡然回过神来。   忍冬此刻并不在府内。   王妃平时不喜欢有人伺候,身边只有一个暗卫转明卫的初一和侍女忍冬。   偏偏这两个人,今天都不在王府。   ——她们被王妃派出去买胭脂了。   忍冬也就罢了,初一是暗卫出身,从来不用脂粉,说不定还没他懂得多。王妃为何让她跟着一起去?   初时福伯没有多想,只当是王妃先时曾遭遇过刺杀,担心忍冬安全。或者是让两个姑娘做伴,不至于太孤单。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猛然明白过来。   大概是王妃蓄谋已久,故意支开。   甚至连后花园的秋千架,可能也是……   如果先时只是猜测,那么此刻就又多了几分怀疑,甚至是笃定了。   福伯不敢再想下去,匆忙派人去找。   正在此时,外出购买胭脂水粉的初一和忍冬回来了。   福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冷静吩咐:“忍冬,你快去看看,王妃的衣衫首饰、金银细软,可都还在?”   忍冬迷惑不解:“怎么了?”   “别多问,快去就是!”福伯耐心全无。   ——若是主动离去,肯定要带一些金银细软。   不知是谁小声解释:“王妃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   初一神情微变:“王府进了刺客?”   “不是刺客,根本没有打斗痕迹。那封信像是王妃写的。”   忍冬双目圆睁,手中的胭脂盒子没拿稳,差点摔在地上。   她信中慌乱,脸色惨白:“我,我这就去。”   “我去看看。”初一一个纵跃,快速离去。   忍冬抱着胭脂盒子回房,随手放在桌上,就开始检查王妃的首饰盒。   她哆哆嗦嗦,手不停地颤抖。主子出事,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少不得要因看护不力而受罚。   忍冬担忧之余,猛地想到,王妃今天故意当着王爷的面,将她们支了出去。   或许就是为了让她们免受责罚?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一颗心似是被什么给包裹着,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   晋王府一片混乱之际,王爷回来了。   一回府就问起王妃。   福伯哪敢隐瞒?立刻上前,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王爷知晓:   “王妃说,自己要去后花园荡秋千,不让任何人伺候。小的也不敢打扰,只因有事要请示王妃,到了花园却发现王妃不在那里。整个王府都找遍了,也不见王妃。倒是在正房里,看见了这个。正要去禀告王爷,可巧王爷您就回来了。”   福伯说着呈上那封书信。   萧晟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   他这一路上都在想着,等他看见她,该怎样询问她有意装病欺瞒一事。   虽然他心中怒火翻涌,但仍有一丝理智尚存。   她毕竟是他妻子。只要她能分说明白,知错而改,他也不会把她怎样。   可是现在竟然告诉他,她不见了?!   他还没发火,她自己倒先跑了?   滔天怒火顷刻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萧晟不愿在人前太过失态,面无表情,伸手接过信。   匆匆扫了一眼,他就瞳孔一缩,神情骤变,恨不得将这封信撕得粉碎。   到底还是忍住了。   沈纤纤在沈家跟着女夫子学了三年,写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此次离去匆忙,她提前准备,这封告别的书信,也写的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她先是感谢了晋王殿下那日在京郊的舍命相护,表示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随后又提到两人之间的约定。   “虽不满五月,然王爷痴情于沈氏之名已天下皆知。日后再有赠送佳人者,王爷只需推说怀念亡妻,不愿接受即可……”   是的,她要提前中止约定,为弥补对他造成的损失,愿意主动放弃剩下的报酬。   她还十分善解人意地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她走后,对外宣称王妃离世。如果再有人赠送佳人,都可以用缅怀亡妻的理由来拒绝。直到遇见符合他心意的“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的新王妃为止。   这封信刺得萧晟胸中怒火翻涌,勉强压下将其撕碎的冲动。   她竟然还在信中宽慰他说,他们之间的婚事非他所愿。同她有夫妻之情的是十九岁的九郎,跟他毫无关系,那些旧日情爱他完全无需放在心上。他不用为了负责而委屈自己。   还说什么,二十三岁的他仍是“未婚之身”、“清白之躯”,将来再娶理所应当,不必担心违背他“一生只娶一妻”的誓言。   甚至到了信末,她还言辞恳切,祝愿他早日得偿所愿,娶一个“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的新王妃。   萧晟的心狠狠一颤,愤怒裹挟着不甘如潮汐一般汹涌而至。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他还在为他们的将来谋划,而她却一声不吭扔下一封书信就走,让他对外宣称她去世?   他早就否定过让她假死的提议,她也答应了,怎么还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叫跟她有夫妻之情的是十九岁的九郎?   难道十九岁的他和二十三岁的他不是同一个人吗?   她不是说之所以对他心生爱慕,是因为他曾舍命相护?那她为什么只认十九岁的他是丈夫?!   骗子!   周太医的话再次回响在耳畔,萧晟握着书信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   守身如玉……   他先时觉得那是无稽之谈,现在竟然开始怀疑,她是真的在为了十九岁的他守身。   萧晟胸膛剧烈起伏,升腾出强烈的怒意,还夹杂着浓浓的不甘和心酸。   怪不得他一恢复记忆,她就不惜装病来逃避与他同房。   原来她只把失忆期间的他当成是她丈夫。   十九岁的他有什么好?禁不住美色/诱惑,还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不就是会给她端个茶递个水、一天送一首情诗吗?   他还救过她呢。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失去四年记忆。   在她心里,他算什么?   他们之前种种,之后种种,又算什么?   “福伯,福伯,检查过了。”忍冬小跑着过来,一眼看见面色沉沉的王爷,瑟缩了一下,小心施了一礼。   “怎么样?”福伯轻声问。   不过现在再问也没必要了,王妃究竟是怎么离开、因何离开,想必王爷已经很清楚了,不需要通过其他事物判断了。   忍冬定一定神,如实回答:“王妃的衣衫一件不少,银票也一张未动。至于首饰,首饰除了今天早上给她簪戴的那些,只少了一对碧玉镯和一对珍珠耳饰。”   福伯摆一摆手,示意其退下。   晋王猛然偏过头,眼神晦暗,脸色更沉了几分。   碧玉镯。   珍珠耳饰。   这两样东西,都是他失忆期间,在永锦街陪她购置。   她什么都不带,偏偏只带走这两样。   再一想到她信中所提,有夫妻之情的是十九岁的九郎,他就觉得有涩然从心底一点点漫出来,迅速游走在四肢百骸。   萧晟牙关紧咬,勉强维持住神情,冷声道:“立刻派人去找!务必把王妃给找回来。”   “已经让人去找了。”福伯小心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王爷,您是不是跟王妃吵架了?不然没道理……”   也不对,清早王爷出门的时候,他们看着还挺要好的啊。   萧晟抬眸,目光锐利如刃,声音极冷:“谁说我们吵架了?王妃只是出去散心而已。”   福伯动了动唇,心想,出去散心也没必要特意支开别人,留书出走。   但是看王爷现下的神色,他知道这话说不得,只能应一声是。   萧晟稳一稳心神:“动静轻一点,别教外人知道。”   “是。”   种种情绪尚未退去,萧晟已略微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   “查一下沈之远住在什么地方,还有,京城的客栈、庙宇、庵堂,一处一处的搜。她独自一个人,应该走不远。”   “是。”   众人退下,各去寻找。   萧晟又浏览了一遍书信,死死地盯着那十二个字,猛然记起那天在马车里的场景。   他当时说“本王想娶的是一个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的王妃。你还差得很远。”   她在信里两次提到这十二个字,是不是跟那天的事情也有关系?   这念头一起,他就抑制不住心潮的起伏。   或许她是在为他这句话而生气?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确实过分。   也不对,在此之前,她就在装病了。   萧晟心绪杂乱,一言不发,大步回到正房。   这个他们一起居住的地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可是现在,并不见她的身影。   萧晟一眼就看见了摆放在桌上的针线筐。   里面做到一半的青色荷包格外显眼。   他当时说的,荷包做成青色,正面绣鸳鸯戏水,背面绣并蒂双莲,里面再绣一个“九”字。   然而此时荷包尚未做完,背面的并蒂双莲已经绣好,正面的鸳鸯却才绣了一只。   活泼泼,孤零零,像是在嘲讽他。   萧晟呼吸一窒,缓缓移开视线。 第58章 出逃 他担心自己会永远地失去她。……   深吸一口气, 萧晟的视线落在荷包旁边的剪刀上。   剪刀锋利无比,随便两下就能将这荷包剪碎。   他眸光一闪,没拿剪刀, 而是抬手将荷包翻过来,使其背面朝上。   青色的荷包上绣着并蒂双莲,相依相偎, 甚是好看。   晋王瞧了一眼, 心内酸涩更浓, 只觉得那并蒂莲非常的刺目。   他重新拿出那封书信来看,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书信的内容,他几乎能全部默背出来。   她句句体贴,于他却是字字诛心。   萧晟双唇紧抿,面无表情。   怒意稍微淡了一些,酸楚和不甘越来越浓, 还夹杂着些许委屈和费解。   两人这段时日相处的点滴,一点一点浮上心头。   刚恢复记忆时, 他有意折腾过她。其实他也看出了她的不乐意,她一开始还试图撒娇假哭来拒绝。   但他并不当回事儿, 因为她之前在他失忆时, 也没少折腾他。   他急于改变家中地位、树立权威,不想一辈子被她支使。所以他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后来他支使她做事时, 她不再拒绝,非常乖顺, 近来甚至还主动帮他更衣布菜,殷勤体贴。   萧晟对此非常满意,以为两人渐入佳境。不成想她竟然一声不吭,离家出走。   只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   十九岁, 二十三岁,明明是同一个人,能有多大区别?她凭什么厚此薄彼?   难道仅仅因为他失忆期间任她驱使,恢复记忆之后,要反赢回来吗?   还是因为那十二个字?   亦或是两者皆有?   失忆期间和恢复记忆后,不同的相处细节在他脑海里轮流闪现。   萧晟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不愿深想下去,下意识拒绝承认。   正值用膳之际,有下人呈上菜肴。   萧晟哪有吃饭的心思?简单动了两筷子,就让撤下去了。   她出门没带银钱,只怕连饭都没得吃。   晋王冷静下来后细细思索,并不认为王妃能跑多远。   她匆忙出走,没有路引,又无银钱,甚至连换洗的衣衫都没带,又能到哪里去呢?   极有可能她是去投奔某个人了。   萧晟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之远。   记得那个姓沈的很久以前就曾说过,假如在晋王府受了委屈,可以找他。   然而直到天黑,晋王派去寻找的人,都没能把王妃找回来。   “王爷,属下无能,京城所有的客栈、庵堂、寺庙,乃至仁义坊都找过了,没见到王妃。”   仁义坊是流民暂居之所,竟然也没有吗?   萧晟面色沉沉:“各个城门口呢?”   尽管不觉得她会出京,但他还是命人看守城门。   “一直有人守着,没见到王妃。”   萧晟略一颔首,料想她多半还在京城。   “吉来巷呢?”   她那个义兄,沈之远在吉来巷租赁了一处宅院。   “沈公子那里也没有,小的向其邻里打听过。沈公子近来借居秦先生府上,并不曾回来。”   萧晟冷眸微眯:“去那位秦先生府上找。”   他就不信,她一个大活人还能飞了。   几个时辰后,侍卫来报,秦先生府上近日并无可疑人员。   一夜过去,不见王妃踪影。   萧晟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他对自己说,别慌,她没有银钱路引,也没出京,肯定还在京中的某一处躲着。   她认识的人有限,一处一处寻找,总能把她找回来。   但是又过一日,也没有一丁点的线索。   她这个人像是从京城凭空消失了一般。   ——   沈纤纤早年随着祖父走街串巷,在外行走的经验非常丰富。   在去沈家做养女之前,爷爷一直让她穿男装、将脸涂黑。   是以此次一出晋王府,她就迅速换上男子衣衫,又买了黑粉均匀地涂满面颊,还小心做了修饰。   她原本艳光四射,刻意掩饰之后顿时黯淡不少。   纵然是熟识之人,也未必能认出这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男子,就是风华绝代的晋王妃。   沈纤纤穿了三年女装,乍然变回男子打扮。一时还有点不习惯,但很快就适应了。   她这几日谋划着离开,早早便在心里盘算过。   既然要走,那肯定要走得远远的。   京城中,她唯一能托底相交的是沈之远。但眼下这情况她并不适合前去投奔。   ——她离开晋王府之际,已留下书信,讲明缘由。可难保晋王不会出于道义派人找她回去。   他若有心,只怕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沈之远。   甚至连京城,她都不能久留。   除了京城,她最熟悉的地方是兖州。从她有记忆起,她就随着祖父在兖州穿街过巷。   他们在兖州,还有一个很小的房子。破败归破败,勉强也算是个容身之所。   不过她与沈家发生一些不愉快之后,自然也不能再回兖州去。   她记得祖父说过,他原籍洛阳。因前朝末年战乱,颠沛流离,终生未再返回故土。   反正她没有其他牵挂和容身之处,那么便去洛阳好了,去看看祖父生活过的地方。   只是此去洛阳,路途遥远。她那三脚猫的把式,万一遇上贼寇,可就危险了。   且出门远行,路引也是个问题。   当然,这对沈纤纤来讲,虽困难但并非不能克服。   平民百姓办理路引并不容易。需要理由正当,要邻居作保,还要官府同意,审理极严。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沈纤纤知道,一些客商为求方便,会选择伪造路引。   她也走了这条路。   京城东市鱼龙混杂,沈纤纤花了二两银子,用“沈先”的身份,得到一份堪称以假乱真的路引。   ——她早年随爷爷卖艺时,一直做男子打扮,有两个户贴。一个是她本人,另一个则是叫沈先的男性。   后来她在沈家做养女,默认沈纤纤这一身份。   但是“沈先”这个户贴始终在她手上。   当初她想从沈家逃走时,计划的就是用沈先的身份远走他乡。   可惜在玉京园撞上晋王,答应陪他作戏,假扮他的真爱。   时隔数月,不过是又回到原点而已。   当然,情况相比那个时候要好很多。至少此刻她手上有沈之远留给她的傍身钱。足够她数年内衣食无忧。   看来只有等她安顿下来之后,再慢慢还沈之远的恩义了。   沈纤纤怀揣路引,大步进了一家镖局。   “去哪里?保人还是保货?”镖局大掌柜头也不抬,低头看着账本。   “去洛阳,保人。”   大掌柜抬眸,瞧一眼皮肤黝黑的少年:“一等镖?二等镖?还是三等镖?”   “怎么讲?”   “一等镖五十两,二等镖三十两,三等镖二十两。价格越高,镖师就越多,也就越安全。童叟无欺,概不议价。”   沈纤纤估摸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银钱,正要开口。   忽听外面有人大声高呼:“走镖啦,走镖啦,一等的镖师,三等的价格。”   大掌柜双眉紧蹙:“去去去,到这儿来抢生意!”   沈纤纤听这声音似曾相识,回头一看,轻轻“咦”了一声。   原来是他。   门外吆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衣饰普通,长得倒是挺精神。   他手上举着一个破旧的布旗,上面写着“长行镖局”四个大字。   大掌柜愤愤说道:“就一个人,还敢自称镖局!”   沈纤纤大步走了出去:“诶,我找你保镖。”   眼看到手的生意飞了,大掌柜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了一下桌面。   年轻人后退一步,随即便笑开了,右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小兄弟,找我,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沈纤纤微微一笑。   “鄙姓刘,单名一个云字,叫我刘云就行。”   沈纤纤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   面前年轻人可能不认得她,她却认得对方。   这个叫刘云的,也是兖州人,父母早亡,自幼学武,功夫很好,是沈之远的朋友。据说出手阔绰,颇有侠风。   沈之远上京游学时,花了重金请他护送。   沈纤纤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印象极深。   不想竟在此地碰见。   “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沈。”   刘云有些意外,继而哈哈笑道:“啊,巧了,我有个朋友也姓沈。”   沈纤纤跟着笑,心想,可不是巧了吗?你那个朋友我不但认得,而且还很熟。   因为是沈之远的旧识,她不自觉便生出一些信任感来。   比起陌生的镖师,她更愿意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   “听说你保人,保什么人?何时动身?是准备骑马?走路?还是坐车?”刘云一口气问出好了个问题,随即又收起破旧布旗,指一指旁边不远处的茶摊,“走,咱们去那边详谈。”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后,沈纤纤便对其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原来刘云护送沈之远进京后,发觉走镖也是个来钱快的营生。他不想受人管束,干脆自己扯了个旗,偶尔护送一趟,混口饭吃。   今天出现在此地,是手上银钱所剩无几了,来碰碰运气。   沈纤纤心想,这应该算是我的运气。   她并未坦白身份,只说投亲不成,返回故里,因怕长路难行,所以请人护送。   刘云点一点头,十分理解的模样:“也是,虽说现在世道太平,可万一遇上个山匪,那就麻烦了。有个伴儿也安全一点。你放心,这一趟包在我身上。”   沈纤纤笑笑:“那就有劳刘大哥了。”   按照规矩,她先交付一半定金。   刘云近来常出远门,办事利落。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备好了干粮、衣衫。   变戏法一样,他取出一份路引:“随时可以出发。”   沈纤纤心知这路引八成也是伪造的,并不戳破,只笑了一笑:“那就今天动身吧。”   “这么急吗?”刘云有点诧异,略一思忖,“不过也是,早去早回嘛。”   刘云对此无所谓,反正他无牵无挂。而且从京城到洛阳,顺利的话一个多月,就能赶个来回了。   这一路食宿都由对方出钱,他净赚二十两银子,不亏。   他想了想:“我们坐车还是骑马?”   不等沈纤纤回答,他就诚恳建议:“坐车吧,我还能给你当车夫。看你这身板,也未必会骑马。”   “那就坐车。”   沈纤纤近几年不常出门,外出也是以坐车为主。不过骑马还真难不倒她。   ——秋狩之前,九郎曾亲自教她骑马。接连数日,异常纯熟。   明明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   王妃离家三日,晋王府似乎笼罩了一层阴云,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为了寻找王妃,不仅派出王府明卫暗卫,晋王甚至还派遣了禁卫。   可惜连寻三天,毫无所获。   每一个可能跟王妃有过往来的人家,都暗自寻访过。   连荣安县主都不例外。   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他派人去各个当铺查看,以及某些招工的人家,还包括东市卖艺的团伙。   与此同时,寻找范围逐渐扩大,不再局限于京城中。   她擅长作戏,或许想法子得到路引,蒙混出京,远走他乡,也不是毫无可能。   “王爷,华阳长公主下帖子,邀请王妃明日过府喝茶。”福伯小心翼翼递上帖子。   萧晟的脸庞被灯光照得忽明忽暗:“就说王妃……”   那句“王妃身体不适”,他迟迟说不出口,仿佛这种说辞,是在为她假死作铺垫一样。   一想到那种可能,他就胸口一刺。   萧晟眸光微敛:“就说王妃随栖霞郡主去宛城探亲,不在京中。”   福伯轻轻应一声:“是”。   其实这个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哪有出嫁女单独随父母回去探亲的?况且还是来往不多的义父义母?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说辞了。   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妃呢?   王爷死死瞒着消息,不让人知晓。可这种事情也难遮掩一辈子。   据说大皇子成婚后的第二天,栖霞郡主就与昌平侯离开京城,去宛城探亲了。   若非前后相隔数日,实在找不到人的晋王几乎都要怀疑王妃是不是被他们夫妻给藏起来了。   最初她刚出走时,萧晟愤怒不甘,虽也派人去找,可内心深处总觉得她走不远,不出几天就能找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萧晟心中惊惶与不安越来越重。   他担心自己会永远地失去她。 第59章 寻找 他一定要把她找到   王妃离家的第四日。   连续失眠三晚的晋王再也坐不住, 以搜查逃犯的名义,带领一支禁军,在京城挨家挨户地搜寻。   整整七天, 晋王及其下属抓到潜伏在京中的三个盗贼、两个拐子,还有一个流亡多年的杀人凶犯。   偏偏不见晋王妃的身影。   京兆尹对于晋王义举大加称赞,感激不已。   然而晋王本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已经十天了, 还是没有丝毫音讯。   先时的怒火消失殆尽, 余下的唯有无尽的担心。   以京城为中心, 他带人将方圆百里都找遍了。   直至此时, 萧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是铁了心地离开,要跟他彻底斩断联系。   一开始,他只当她走不远,她孤身一人,自己在外面待不下去就会回来;或是藏在了某一处, 等着他找到她。   ——那时他内心深处,愤怒不甘之余还有着些许委屈。   萧晟感觉二十三岁的自己, 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认可她的王妃身份,允诺不二妻, 人前给她足够尊重, 还一直为他们的将来谋划……   若说有错,也只是支使她做事, 那天说话难听。   他又不是真的看不上她。   他们早就是夫妻,她何至于此?   可她消失十天, 他心内渐渐滋生出恐惧。——这是他当初在西南战场上,面对强敌都不曾有过的情绪。   她因为什么离开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想让她回来。   晋王一方面担心王妃在外受苦,另一方面,又怕她过得太好, 将晋王府的一切完全舍弃,毫不留恋。   本朝人员流动方面自有管控政策。平民百姓到百里以外的地方,需要出具路引。   方圆百里都没有,那要搜寻的范围,可就大了。   萧晟查了官府连日来新办的路引,并未发现疑似王妃者。   听闻京中有擅长造假的人,晋王府的侍卫多方排查,一股脑抓了六个潜藏在各个隐秘角落的造假者,将他们带到王爷面前。   萧晟双手负后,面色沉沉:“近来可有美貌女子伪造路引?”   “没有,没有。”众人连连摇头,齐齐否认,“我们不干那种营生。”   伪造路引可是触犯法律的,他们哪敢应承?   晋王冷眸微眯:“这是不愿招了?我朝律法明文规定,伪造路引者,杖六十……”   “王爷,真的没有美貌女子伪造路引。”一个白胡子老头大着胆子申辩,“王爷,您想啊,哪有女子孤身出远门,也没个男人作陪的?来造假路引的,都是男子,一个女人都没有。”   这个白胡子老头,姓何,人称何老大。擅长造假,他伪造路引已有些年头了。虽说官府明令严禁,但也不曾这般严抓狠打。而且这也不该是晋王殿下操心管理的事情。   何老大心思一转,感觉事情的关键大概就在这个“美貌女子”身上。   听说京城现在在严抓。可能有一个美貌的女逃犯,利用假造路引或是其他方式逃走了。因此晋王才会狠心整顿。   萧晟心念一动:“那就把这半个月,伪造路引的人员信息,全部默下来。”   “若是默得好,本王也不是不能从轻发落。”晋王轻啜了一口茶水。   他心里并不像表现出的这般淡然。   若能查出来还好,如果查不出来,天下之大,他又去哪里找她?   寻常百姓不常出远门,天子脚下大多数也都奉公守法。假造路引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众人抓耳挠腮,细细回想,勉强全部默出,呈给晋王。   “王爷,来伪造路引的,或许用的户贴都是假的,这也未必能当真。”何老大小心翼翼地说。   萧晟冷冷地拂了一眼。这一点,他岂会不知?但到这种时候,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对方立刻噤声。   出远门的人大多选择结伴同行,单独伪造路引的人极少。   萧晟视线大致扫过,最后锁定在王妃离家那日。   两个前去洛阳的,其中有一个姓沈。   “沈”这个姓,让他心尖一颤。   “这个姓沈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萧晟急促地问。   “他叫什么名字,草民实在是不记得了,不过长相倒是还有一点印象。大概十几岁?挺黑的,个子不太高,细看还挺好看。”   萧晟心思急转,姓沈,还是那一天……   他知她容颜绝代,平素爱惜容貌。但她出逃时,遮掩外表,扮作男子,也不是毫无可能。   毕竟她早年在街头卖艺,算是跑过一段时间江湖。   他竟忽略了这一点。   萧晟稳了稳心神,自己比划了一下:“有多高?到这里吗?”   “对对对,好像就是到这里。”   晋王深吸一口气来平复情绪:“你会作画吗?能不能把那个人的模样给画下来?”   何老大不好意思:“画是能画一点,只是画的不太像。”   萧晟少时也学过一段时间作画。他走至桌边,快速勾勒几笔。   王妃的面容立时跃然纸上。   他拿去让何老大辨认:“是这个人吗?”   何老大凑上前去细看,认真端详,仔细回忆:“细看是有点像,但是没她好看。”   萧晟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声色不自觉变得冷清,面容也越发冷肃:“说清楚,到底是不是?”   何老大抖了一抖,长长的白胡子也跟着轻颤:“是,就是!”   “很好。”萧晟目光微敛,轻声问,“这个刘云,是和她一起的吗?为何分开写?”   他看其他结伴同行的,都是写在一处。   “不是不是,这个刘云我认得,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儿了。他是兖州人,好像是个镖师。”   “兖州”二字,又让晋王心思一动。   同为兖州,还真是巧了。   或许这个镖师就是护送她的?   如果说先时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前去洛阳的沈姓人士是她,那么现在他的怀疑则又更加重几分。   出门远行,找同乡确实是许多人会做的事情。   看来她身上有些银钱,在外面也知道请人保护自己,应该不至于吃太多苦。   思及此,萧晟略略放心一些。   恰好,晋王此前派去兖州的人传回消息,王妃并未回兖州去。   对此萧晟并不意外,她是孤女,在兖州也无亲眷,没回去很正常。   倒是从兖州沈家那里,得到了关于她的一点新线索。   她祖父原籍洛阳。   两方消息相对照,萧晟基本就能断定,她是去洛阳了。   去洛阳找人也不容易,不过好歹有了方向,不再是大海捞针,一头雾水。   ——   此时距离沈纤纤离开晋王府,已经过去十三天了。   有户贴,有路引,有车夫兼镖师护送,沈纤纤这回出行,非常顺利。   刘云和她年纪相仿,又同是兖州人。两人饮食习惯相差不大,对美味的喜好出奇的一致。   短短两三天,他们就熟悉了。   刘云驾车是一把好手,又快又稳。有时候看他累了,沈纤纤也会主动接过缰绳,代替一阵。   她小时候赶过驴车,勉强算有经验。而且官道上经常数十里没有人烟,赶车方便。   是赶路,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正值初冬,离交九尚有一段时间,天气还不十分寒冷。   沈纤纤坐在车厢里,时不时地撩起车帘向外看。   冬日的阳光洒在官道上,比起秋天,俨然是另一种风情。   出门在外,生活自然没有晋王府滋润。但是看着沿途风光,她暂时忘却烦恼,心情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刘云的外出远行经验非常丰富。   恐“沈先”不耐颠簸,他特意车轮裹革,车厢垫褥,常备干粮清水。   他虽不曾去过洛阳,但上上个月刚护送一车珠宝去了汲县。   从京城出发,这一路有大半路程,他很都熟悉。   两人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宿。   连续十来天,他竟然都能找到合适的客栈落脚。   沈纤纤真觉得自己这次是找对人了,她对于刘云也越发钦佩:“刘大哥,你是怎么知道,那边有家客栈的?”   刘云下巴微抬,骄矜而得意:“天机不可泄露,这种秘密岂能让你知道?”   佩服吗?佩服就对了。反正上上个月,他错过客栈酒家,不得不露宿野外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   沈纤纤眼珠一转,啧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猜出什么?”   “要么你之前来过,要么你提前打听过。反正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知道。”   刘云斜她一眼:“我就不能未卜先知?”   沈纤纤很诚恳地摇一摇头:“不能。”   “你——”刘云眼睛一瞪,正欲说话,忽然神情微变,正色道,“有情况!”   果然,他话音刚落,道路两旁的丛林里,就跳出几个蒙面大汉,一个个手持利刃,拦在道路中间。   为首者语气凶狠,远远叫着:“留下钱财,放你们过去。否则教你们人头落地!”   沈纤纤一惊,心想,这跟话本里说的不一样。   “你舍得给钱吗?”刘云扭头问她。   “啊?”沈纤纤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云提高声音:“既然不愿给,那就坐稳了。驾!”   言毕他霍地站起,狂甩马鞭。   骏马吃痛,横冲直撞地向前猛冲。   沈纤纤坐在车厢里,一时不备,差点摔倒。还好她抓住车板,才不至于脑袋撞上马车壁。   拦路之人显然没预料到这种情况,见马车冲来,下意识往旁边闪躲。   马车一路疾驰冲过去,将那几个拦路抢劫者远远甩在了后面。   沈纤纤勉强稳住身形,掀开后面的车帘望去,见那些人追了一会儿后,可能是感觉追赶无望,没再追上来。   刘云驾车狂奔二里地后,才放缓了速度,哈哈大笑。   沈纤纤松一口气,心思复杂。   幸好花钱请了镖师。这要是她单独遇上,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可别嫌你刘大哥没出息。剿匪是官府的事,我主要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刘云语声朗朗,神情不羁,“万一我跟他们动手的时候,你被他们打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纤纤心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且,你看他们没带弓箭,没法突然放冷箭。只靠两条腿肯定跑不过马的四条腿。是不是?”   “嗯。安全方面,刘大哥你做主就好。”   刘云眉梢一挑,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这时他们已到了两地交接处。穿过邯郸,就进入安阳境内。   天色还早,刘云却执意投宿。   “听我的,你要是贪图赶路,今晚肯定得在马车上睡一夜。马车太小,挤不下两个人。”   他外出经验丰富,且每次投宿都恰到好处,沈纤纤并不与他争,痛快点头:“行,听你的。”   多歇息一个时辰也无妨,反正她又不赶时间。   见“沈先”答应,刘云心情颇佳,长臂一伸,搭在其肩膀上:“走,刘大哥带你去吃新鲜的。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铺子,熏肉做的特别绝。保准你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沈纤纤一把拂开他的手:“刘大哥,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刘云并不气恼,只嗤的一笑:“你真是,跟个小姑娘似的。我就这么搭一下,还就不好意思了。也没你这么黑的小姑娘啊。”   “我不太喜欢别人跟我这样,感觉怪怪的。”沈纤纤觉得,刘云别的都好,唯独这一点,需要改一下。   盯着面前的黑瘦少年瞧了一会儿,刘云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咦,我才看出来你有耳洞。”   沈纤纤幼时卖艺穿男装,并无耳洞。在沈家做养女后才扎了两个。此次扮作男子,只当和先时一样,倒忽略了一点。   不过她并不惊慌,泰然自若:“这有什么稀奇的?很多人都有。有些人家怕男子长不大,小时候当成女孩养。”   刘云细一思忖,深以为然:“有道理,我认识一个姓沈的朋友,他也有一个。”   知道他口中“姓沈的朋友”是沈之远,沈纤纤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刘大哥,你说的那家特别好吃的熏肉铺子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道街,拐个弯就到了。”   “这么了解,还说你是未卜先知。我就知道你以前肯定来过。”   刘云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两人口味相差不大,刘云推荐的熏肉,确实好吃。   沈纤纤干脆多买了一些,准备明日在路上当干粮。   太阳即将落山,暮色渐渐降临。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晋王萧晟还在宫中。   基本断定王妃去了洛阳之后,他就打算动身,亲自去洛阳寻找。   只是他身份特殊,不好无故离京。   因此晋王进宫面圣,请求告假。   “你想出京?”皇帝眉心微蹙。   晋王拱手:“回皇上,是的。”   “为什么?”   晋王这几天在京中搜查的动静不小,皇帝也有耳闻。   “臣弟年后藩,此后便要长居封地。无诏不得擅离,因此想在就藩之前,看一看大川大河,各地风光。”   晋王神情非常诚恳,然而皇帝并不相信。   皇帝哂笑:“朕说不让你去,你自己不听,到头来还说这话!”   他又问:“朕听闻你近来在京中搜查什么逃犯,找到没有?”   萧晟脸上适时流露出惊讶、佩服之色:“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皇兄的眼睛,确有此事。此人干系重大,可惜臣弟搜寻多日,一无所获。这才想带人去别处搜查看看。”   皇帝尚不知他恢复记忆,他在其眼中仍是那个一心报国的热血少年。   这番说辞,都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专等皇帝询问。   “皇兄,臣弟明年就藩,保卫京师、守护皇城之重任,就要交给别人了。”静默一瞬后,晋王又道,“臣弟在去封地之前,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其实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但他这般说来,仿佛他找那个人是为了皇帝和京城的安全一样。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自从点头答允小九明年就藩之后,禁军的势力就渐渐回转到皇帝手中。   小九即使远去外地,对京城局势影响也不大。而且这份殊荣,还更利于他平衡一些事情。   是以皇帝略一思忖,就点一点头,含笑说道:“既如此,你就带人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年前记得回来,朕还等着跟你一起过年呢。”   “多谢皇兄成全。”萧晟郑重施礼。   两兄弟略略闲话几句,皇帝又叮嘱一番,看天色不早,才挥手令其退下。   晋王走出皇宫时,已是暮色四合。   距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左右。从京城到洛阳,快马加鞭,六七日就能到了。   洛阳虽然不小,可他一点一点找,总能把她给找出来。   届时他一定要跟她分说明白,所谓的“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只是他那天随口说出来的,并非真心如此。   他其实不在意王妃的出身。   ——   冬季天黑的早,太阳一落山,就显得冷飕飕了。   沈纤纤和刘云买了熏肉之后,各自喝了一碗热汤,浑身暖洋洋的。   回客栈休息还早,他们索性在街上闲闲逛着。   无意间听路人提到不远处晚上有打铁花。   沈纤纤好奇地问:“打铁花好看吗?”   她只听说过,还从未见过。   “当然好看!”   来自兖州的二人对视一眼,饶有兴致地跟去观赏了一会儿,惊叹连连。   结束后,他们心满意足结伴回客栈。   可惜因为在夜风中多站了一会儿看打铁花,两人都感觉手足冰凉。   一走进客栈,仿佛有暖风铺面,冻得发凉的手足立时回暖。   正堂里有七八个客人正在堂食,热热闹闹。   “小二,小二,快来一壶热水。”刘云连声吩咐,拉着沈纤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先坐下。   小二认出这是留宿的客人,应一声“客官稍待”,就去忙碌。   两个人不约而同搓了搓手。   忽然门口一阵喧闹声响起。   有一行人鱼贯而入。   当先的是八个衣饰相同的护卫,紧接着是四个打扮相似的丫鬟,随后有车夫、嬷嬷,最后才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人。   听到动静,坐在角落里的沈纤纤下意识抬眸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惊得她心里一咯噔。   栖霞郡主和昌平侯?   他们夫妻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不是细想缘由的时候,沈纤纤留书出走,不想被人认出。   好在她现下做男子装扮,还将脸庞涂得黑里透黄。一般人想必也认不出她。   饶是如此,沈纤纤依旧低垂着头,佯作无意,将脸庞藏在桌上的筷筒后面。   “小二,你们客栈还剩几间房?”一个侍卫高声询问。   小二忙不迭回答:“客官,咱们还有两间上房,四间偏厢。”   栖霞郡主视线扫过地面上不干净的水渍,双眉紧蹙。   昌平侯悄悄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安慰:“将就一下,这已是城内最好的了。出门在外,不能跟家里比。”   “我知道。”栖霞郡主勉强点一点头,“我又没说什么。”   昌平侯冲侍卫使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说道:“好,我们都要了。”   店小二端着开水正在给沈刘二人倒,听见这话,喜上眉梢:“好嘞,两间上房,四间偏厢!”   他招呼着新来的这一群人,手上动作不停。没留神一歪,热水直直倒在了沈纤纤的手臂上。   沈纤纤正自低头思索,不提防剧痛袭来,她“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刘云原本在看热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神色急变,反应迅速,一把撸起她的衣袖:“让我看看!”   沈纤纤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雪白的手臂显露出来,与她黝黑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60章 真相 不会觉得亲近   灯光下, 她的手臂白得炫目,还有着明显被热水烫过的红痕。   发觉闯祸的小二连声道歉:“对不住,客官, 您怎么样?”   刘云呆愣在原地:“你……”   这边动静不小,连栖霞郡主一行人都循声看了过来。   沈纤纤心说不好,偏偏手还被刘云紧紧握着。她用力抽回:“我先回房。”   唯恐引起栖霞郡主等人的注意, 多生事端, 她低下头匆匆上楼。   刘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陡然回过神来, “诶”了一声,推开店小二,大步追了上去。   栖霞郡主方才不过是无意间匆匆一瞥,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发抖起来。   她拽着丈夫的衣袖,面色惨白:“你刚才看见没有?”   “什么?”   “她的手臂, 刚才那个人的手臂啊!”栖霞郡主声音尖利,带着若有若无的颤音。   昌平侯心里一咯噔, 脸色微变。   方才有人烫到,他也看了。离得很近, 他随意一瞧, 见那人手臂肌肤似雪,与脸庞肤色大不相同。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人手肘处的印记。   “她手臂上红色的,红色的印记!”   昌平侯心中发酸, 低声道:“烫到了会有红色印记很正常。”   “不是,不是……”栖霞郡主眼眶含泪,连连摇头,“不是这个, 她手臂手肘那里,萱草。是庭萱回来看我们了吗?”   她说着就要跟上去。   昌平侯脸上血色褪尽:“你也看到了?真是萱草胎记?”   栖霞郡主缓缓摇一摇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眼角滑落:“我忘了,庭萱已经没有了。可能只是巧合,是巧合。我的庭萱已经没有了。”   昌平侯心狂跳着,攥住妻子的手:“你确定你没看错?”   其实他刚才也看到了,他只当自己眼花,不敢相信是真的。   但是一人看错也就罢了,怎么可能两人都看错?还看错的一模一样?   再一想那个人年纪甚轻,一个猜测登时浮现在他的脑海。   昌平侯转头问店小二:“刚才那两个客人,住在哪间房?”   店小二被他们这模样吓到了,哆哆嗦嗦:“地字一号和地字二号。”   “你照看一下郡主,我去去就来。”昌平侯将妻子交给丫鬟照拂,自己则吩咐店小二,“在哪里?带我去。”   ——   沈纤纤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她一回房间,就迅速用撸起衣袖,用铜盆中的冷水清洗手臂被烫到的地方。   好在这热水不是现烧的,已出锅一段时间了。水不算滚烫,并未真正烫伤,但红通通一片,看着也很吓人。   浸泡在冷水里,沈纤纤感觉疼痛稍减,不再那么热辣辣的疼了。   拉赫   她长舒一口气,一颗心怦怦直跳。   忽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刘云站在门外,艰难开口:“沈……”   沈什么呢?   扎耳洞,没喉结,故意把雪白的肌肤涂得乌漆嘛黑。平常两人相处时,格外排斥他肢体接触……   他再傻,这会儿也渐渐回过味了,他护送了将近半个月的小兄弟,极有可能是个姑娘。   刘云抿了抿唇:“沈姑娘,对不起啊,刚才我……”   话说到一半,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   沈纤纤低声道:“别站在门口,进来说话。”   她自忖掩饰得成功,凡是露出来的地方,都涂了黑粉。可惜冬季穿衣多,她疏忽大意,没把手臂也给涂黑。   现在后悔也迟了。   沈纤纤一把将刘云拉进来,又掩上了门。   刘云一动也不敢动,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极其局促:“那个,你其实是……”   “刘大哥,你有烫伤药吗?”沈纤纤低声问。   她记得刘云出门在外,常备的药膏极多。   “有的。”刘云伸手去怀里摸,小心递给她。   沈纤纤低头抹药时,刘云视线乱瞟,不敢直视。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凉丝丝的。   “但愿刚才的事情没人看到。”沈纤纤心中不安,她明白这事儿不怪刘云。   他是关心情切,而且也不知内情。   刘云有些忸怩:“其实真看到也没什么……咱们清清白白的。”   不就是认出她是姑娘,怕人胡乱猜测他们的关系吗?   他们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可怕的?   沈纤纤正要说话,敲门声再度响起。   刘云顿时紧张起来,夜间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被发现,是不是不太好?   沈纤纤心里一紧,沉声问:“谁啊?”   “客官,刚才不小心烫伤了您,东家让我来给您送烫伤的药膏。”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必了,我已经抹过药了。”   沈纤纤将剩余的药膏还给刘云。   门外,小二冲昌平侯摇一摇头,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昌平侯拧了眉,走上前去:“不知姑娘能不能开门,在下看姑娘,像是一位故人。”   沈纤纤双目圆睁。   她听出了昌平侯的声音。   难道真的给他们夫妇认出来了吗?   不会把她扭送回京城吧?   要不她干脆来个抵死不认?   刘云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连忙问:“怎么了?”   沈纤纤努力维持冷静,压低声音:“刘大哥,我们现在逃吧?”   她指了指窗子,用气声道:“跳窗逃走?”   “不至于吧?你来真的……”   刘云话未说完,门外的昌平侯听不见声响,已耐心耗尽,肩膀猛地向门撞去。   原本掩着的门,经他这么一撞,立时打开。   刘云上前一步,站在了沈纤纤身前,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语气不善:“你要干什么?!”   沈纤纤双目微阖,心想,完了。   只能祈求这对夫妇认不出她了。   昌平侯目光灼灼:“姑娘,不问自来,破门而入,实在是抱歉。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娘解惑。姑娘左手手肘处,是否有一块类似萱草的红色胎记?”   此言一出,沈纤纤顿觉意外。咦,不是认出她了吗?   她悄然松一口气,下意识看向自己左臂。她的手肘处确实有一块胎记,红色的,像花一样。   除了她和萧晟,应该没人知道她这里有胎记。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大概就会细问清楚。但眼下这情况,明显不适宜。   她并不想跟任何人有过多牵扯,对于这胎记的来历,也没太大兴趣。   沈纤纤略一思忖,断然否认:“没有。”   刘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听到她说“没有”,昌平侯眸中闪过失望之色。他不死心,又问:“能不能给我看一眼?就一眼也行?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失礼。或者给我夫人看看?给嬷嬷看看也行?”   沈纤纤站在刘云身后,看不到昌平侯的神色。   刘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年约五旬的男子眼眶微红,一脸祈求之色。   见此人跟自己父亲年纪相仿,刘云心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爹要是还活着,大概也是这个年岁。   沈纤纤与昌平侯来往不多,听他这般语气说话,心下微觉触动。但眼下不宜多事,她哑声道:“你让谁看也没用,我手上只有烫伤,没有胎记。”   “那,既然没有,能不能给看一下?”昌平侯稳了稳心神,“姑娘若愿意给家中女眷看一眼,我愿出黄金千两。”   对方越不肯,他心里的疑云就越浓。   刘云瞪大眼睛,黄金千两,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沈纤纤依旧拒绝:“我难道缺那一千两吗?”   她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如果真给他们看了,会带来不少麻烦。   见她执意不肯,昌平侯焦躁又无奈:“既然姑娘执意不肯,那在下只能失礼了。”   他话未说完,已抢将上前,一把将刘云扯开,“刺啦”一声,扯下沈纤纤左臂半幅衣袖。   昌平侯是功勋之后,少年习武,多年来本事不曾落下。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身手矫捷的刘云立刻反应过来,一拳打向昌平侯的脸颊。   他下手极重,昌平侯不闪不避,吃了他这一拳。嘴角登时肿起,还渗出了血。   被这样狠狠打了一下,他非但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有泪水自眼眶流出。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刻意掩饰的姑娘,手肘处确实有一个萱草形状的红色胎记,同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是真的,是真的啊!真的有!”   沈纤纤双目微阖,手足发凉。   事已至此,她再抵赖否认也是徒劳。她只低声道:“是真的又能怎样?一个印记而已。”   “这不是普通的印记,这是你生来就有的胎记。你今年多大了?你是哪里人?”昌平侯试图从她涂得黝黑的脸上还原出她的真实外貌。   然而细看之下,他又是一惊,低呼出声:“是,是你!怎么是你?!”   尽管面前女子容貌经过刻意掩饰,但他近距离认真端详,又怎会认不出这是他名义上的义女?   十六七岁,来历不明的孤女,兖州长大,同样位置的同样胎记……   种种线索串在一起,眼前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昌平侯脑子轰然一响,无声地张了张嘴,好半天天才道:“天呐,天呐……”   沈纤纤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你认错人了。”   刘云一脸警惕,挡在她身前。   沈纤纤捡起衣袖,勉强盖住手臂。   昌平侯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老泪纵横:“我怎么会认错呢?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失散了十六年的亲生女儿……”   沈纤纤心内惊疑不定。她与昌平侯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中对方一直处变不惊,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失态。   亲生女儿?怎么可能?   刘云更是目瞪口呆。   此时,栖霞郡主已略略平静一些,在嬷嬷等人陪同下走上楼。   昌平侯回头瞥见她,神情难掩激动:“是我们的女儿,是庭萱,她是庭萱!”   栖霞郡主不复先前那般情绪激烈,闻言皱眉:“你糊涂了,庭萱已经没了……”   “那个庭萱是假的,是我从育婴堂抱回来的。”   昌平侯有个秘密,从来都不曾告诉任何人。   直到这时才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十六年前,他生母重病,携妻儿连夜奔赴宛城老家。途中栖霞郡主和庭萱双双染恙,不能赶路。而他母亲则情况严重,恐不能见最后一面。   因此他不得不将随行人员分成两路。一路随他和两个年长一些的儿子先行回去。一路留下来陪着栖霞郡主和才三个月大的庭萱。   谁料想,栖霞郡主一行人在邯郸附近遇见匪盗,奶娘抱着庭萱和其余人失散。   后来他们找到了奶娘的尸首,而庭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栖霞郡主担忧自责,重病不起,每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   昌平侯自责懊恼,无奈之下,从育婴堂抱回来一个和庭萱差不多大小的女婴,谎称庭萱被找到了。   庭萱刚生下来,左臂手肘就有一个状似萱草的红色胎记。   抱来的女婴手臂干干净净,并无胎记。昌平侯找人用特殊药水仿制了一个。   虽然后来印记褪去,但栖霞郡主只当是随着孩子成长,胎记渐消。况且他特意找来的孩子,眉眼间与妻子有三四分相似。   栖霞郡主多年来并不生疑,只将满腔疼爱倾注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可惜“庭萱”短命,不到十岁就因病去世。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栖霞郡主一度崩溃,好几年才勉强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昌平侯不敢向妻子袒露真相,怕给她希望后再让她绝望,只能宽慰妻子,事事依顺,同时暗地里一直派人寻找。   可是人海茫茫,哪能轻易找到?   这十几年来,他内心一直煎熬,以为终生都再难与女儿相见。   没想到兜兜转转,女儿竟然早就出现在他们身边了。   昌平侯说完当年旧事,栖霞郡主已泣不成声:“不,怎么会?庭萱她……”   可她有种直觉,丈夫说的是真的。   她自己生的女儿,身上有什么印记,她最清楚。   庭萱被找回来后,胎记没几天就慢慢淡了,直至消失不见。她也曾遗憾过。而且她隐隐约约感觉丈夫对庭萱虽好,可总像是隔了一层。   现在丈夫告诉她,那个庭萱是假的。她真正的女儿是……   栖霞郡主将视线转向了沈纤纤,心中怀疑、激动、兴奋、震惊、懊悔、心疼……多种情绪交织,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你是我的女儿?”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她呆滞了许久,铺天盖地痛苦包裹了她。   这怎么会是她的女儿呢?怎么就偏偏是她的女儿?   沈纤纤站在刘云身后,心情格外复杂。   她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幼时也曾幻想有爹娘疼爱。稍大一些后,对父母就没有期待了。   有爷爷就足够了。   第一次认沈明通夫妇为义父义母时,对方声称把她当亲女儿,她当时不到十三岁,不免有些希冀。   为了做好沈家养女,她收敛秉性,苦学三年琴棋书画,一心想做个符合他们期待的女儿。   可惜后来发觉他们收养她,是因为她的外貌,是要将她献给鲁王。   这情分自然也就断了。   再后来,皇帝下旨让昌平侯夫妇做她的义父义母。   知道对方不情愿,她也无心高攀。双方一直这般淡淡的,不大来往。   现在居然对她说,昌平侯夫妇是她亲生父母?   沈纤纤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她摇了摇头:“不是,我和你们长得不像。”   一个胎记而已,做不得准。   认出了她的严嬷嬷突然插口:“是不像郡主和侯爷,但是身段气度,颇有夫人年轻时的风采。”   栖霞郡主陡然一惊。   是了,严嬷嬷是她身边老人,见过她的生母。   很早以前严嬷嬷就说沈氏女像她母亲,那时她非常抵触这个被迫收下的女儿,又嫌其出身低微。   其实不仅仅是低微的关系,家世清白的寻常女子,她也不会嫌弃到这种地步。   她听闻沈氏是兖州富户养女,妖娆妩媚,攀附上晋王,心里不自觉就将其视作家姬之流。因为京城里大户人家收养女献给权贵的太多了。   庭萱命途多舛,过得不好,她竟然不是心疼怜惜,而是嫌弃轻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其推得远远的?   一回想起来,栖霞郡主就后悔不已,继而生出浓浓的心疼。   她的女儿,本该金尊玉贵,被她呵护着长大。却流落在外,自小孤苦,过着那样的日子,还被她轻贱。   天啊,从第一次见面起,她都对她的亲生女儿做了什么?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庭萱?   “你是不是怪我以前对你不好?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我会补偿你的,我一定会补偿你……”   栖霞郡主上前就要拉沈纤纤的手,被她躲开。   沈纤纤摇一摇头:“我没怪你。”   栖霞郡主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不喜欢她的名义上的义母。从始至终,她都很清楚双方之间的关系,哪会心生责怪?   当然,也不会觉得亲近。   她心里乱糟糟的,现下更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 第61章 女尸 渐渐发慌   早有知情识趣的丫鬟端了脸盆面巾进来, 给栖霞郡主洗脸整妆。   昌平侯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轻声问沈纤纤:“你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指一指瞠目结舌神思不属的刘云:“这位是……”   沈纤纤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想了一想,神情恳切:“有件事想请侯爷和郡主帮忙……”   听到“侯爷”、“郡主”这两个称呼, 栖霞郡主双目圆睁,震惊无措又凄惶,一颗心钝钝的疼:“萱儿, 你, 你不认我们?”   昌平侯轻轻拍一拍妻子的手背, 以示安抚, 温声问沈纤纤:“帮什么忙?”   “今日看见我之事,能不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昌平侯夫妇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栖霞郡主眼圈一红,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萱儿,你不要这样, 别不认我们……”   她的亲生女儿,客客气气唤她郡主。这曾经是她希望看到的, 现在却只觉得像是刀子一下一下扎在心上。   昌平侯则忖度着问:“他,对你不好?”   询问间隙, 他抬手比了个九, 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是晋王妃, 人人皆知晋王夫妇感情真挚,情比金坚。可她却突然乔装打扮, 和另外一个男子出现在这里。   这其中必有内情。   沈纤纤含糊说道:“是有一点点。”她指了指一旁的刘云:“这位是我请的镖师,刘大哥。一路护送我到这里,多亏有他。”   刘云听得云里雾里,到这时才勉强点一点头:“啊, 侯爷。”   晋王夫妇回门时的场景,昌平侯还历历在目。他反复回味着沈纤纤的那句“是有点”,低声道:“可我记得你们很好……”   沈纤纤心里一酸,随口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但是个中细节,她并不想说与外人听。   昌平侯一怔,愤怒而心疼:“他怎么敢……”   他倒也不怀疑沈纤纤的话,毕竟有谁放着尊贵的王妃不做,非要乔装打扮远走他乡?   肯定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我苦命的萱儿……”栖霞郡主更是泣不成声,本来还觉得女儿不幸中的万幸,嫁了对她极好的丈夫。听到这里,顿时心如刀绞,“我找他说理去!”   “多谢郡主好意,不过不用了。是我不要他,又不是他不要我。”沈纤纤与昌平侯夫妇相比,要淡然得多,“我自己以后过得好就行了。”   据昌平侯夫妇所说,她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如果是真的,那她大概也算出身名门?   可能出身上会与他相配,但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他留下她是为了负责。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借助出身有什么意思?她不想勉强他,也不想委屈自己。   最重要的是,对于自称是她父母的昌平侯夫妇,她没有丝毫孺慕亲近之情,反而还有点担心这是甩不掉的麻烦。   栖霞郡主心里哀凄无助,女儿的疏离客气让她心针扎似的疼。   昌平侯愣怔一下,不敢细问缘由,只小心翼翼地询问:“那,那你想要去哪里?打算以后怎么过?”   沈纤纤睫羽低垂,心中懊恼。   要是今晚没看打铁花,早些回客栈就好了,也不会遇上他们这一行人。   见她沉默不语,知道是不想告诉他们。昌平侯心中一痛,强笑着说:“我跟你娘,我们这次是回宛城探亲。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你,你还没去过宛城吧?”   其实他们一行人出发,比沈纤纤还要早几天,但车马随从极多,行得慢,反倒被沈刘二人赶上。   沈纤纤抿了抿唇,将心一横,索性直接说道:“侯爷,郡主,我出身低微,长在乡野,高攀不上你们。虽然有这个胎记不假,但未必就是你们的女儿。能不能行行好,当作今天没看见我?咱们以后各奔东西?”   她原本计划好了,去洛阳扎根,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突然遇上这对夫妇,凭借一个胎记,就说是她亲生父母。   她不太相信,但心里隐约觉得,这也不是毫无可能。   毕竟谁都有生身父母,她肯定也有爹娘。这两人连她义父义母都不想当,如果不是真的,应该不会上赶着来相认。   她大概找到爹娘了。按道理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更多的是计划被打乱的烦闷。   何况,今日他们可以轻易地因为一块胎记把她当女儿。明日也可以因为其他缘故转变态度。   她不想招惹麻烦,多生事端。   沈纤纤才说得第一句,栖霞郡主的眼泪就滚滚而落,心里酸涩又懊恼。   “对不起,萱儿,对不起,你不要这样说。那胎记我认得……”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倒是我要谢谢你那次仗义执言。”沈纤纤极其诚恳。   然而她越诚恳,栖霞郡主就越难受。女儿不在意、不责怪,无非是因为不认她这个娘。   其实老天给过她机会的,不止一次,是她自己给生生消耗没了。   栖霞郡主低声哭泣:“我会对你好,萱儿,我会努力补偿你的……”   沈纤纤眉心微皱,很快又松开。往日高高在上的栖霞郡主如今露出卑微祈求的神色,她感觉非常别扭。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你们把没看见我当成是对我的补偿?”   栖霞郡主惊愕异常:“这怎么行?”   昌平侯却渐渐听出一些什么。   乔装出行,不愿给人知道……   他声音很轻:“萱儿,我们可以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那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沈纤纤心念微转,不答反问:“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们会把今天看见我的事情说出去吗?”   栖霞郡主现在六神无主,只抬眸看着丈夫。   昌平侯摇一摇头:“当然不会。”   女儿和他们本就疏远,又怎能直接威胁?那不是把她推得更远吗?   沉默一瞬,昌平侯又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陪着你、照顾你。既然你不想回京城,那我们也不回了。你无依无靠的,我跟你娘也不放心。你到我们身边来,让我们照顾你,好不好?”   沈纤纤感觉事情有点难办。   其实从遇见他们夫妻起,情况就变得棘手起来。   她不想与过去有牵扯,可现在明显不好甩脱。   “跟我们一起,你也不用乔装打扮,东躲西藏。你就在宛城傅家,做你的三小姐。”   沈纤纤打了个哈欠,面露疲态:“我累了,明天再说好不好?”   昌平侯有些失望,不敢多话,连连点头:“好好好,明天再说。”   栖霞郡主依依不舍,又无他法,只得随丈夫离去。   围观了一场大戏的刘云,有好多话想问,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他实在是太震惊了。   此时夜已深了,他刚才站着不走,还能说是担心她的安危。现在还留下,就说不过去了。   正要离去,却见沈姑娘伸手,指了指窗子,悄悄比了一个“二”。   刘云呆愣一下,瞬间会意,暗暗点一点头。   不管她是男是女,是富贵还是贫贱。他既然答应一路护送,自然要保护她的安全。定金他都收了呢。   这一夜,不少人难以入睡。   天字一号房里,栖霞郡主哭得眼眶通红:“我该怎么办?她肯定记恨我……”   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暇去追究丈夫早年欺骗自己之事。种种情绪尽数收起,满脑子只剩下庭萱。   女儿还活着,很好。但是女儿受了很多苦,还曾被她一再嫌弃。现在又不愿与她相认。   “那倒未必。”昌平侯心想,真记恨就好了。看庭萱的态度,明显是不在意。   这种不在意,应该不是豁达大度,而是根本没把他们当成是父母。   如果她现在生活幸福美满,有所依仗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孤苦,需要照拂。   今夜的对话,昌平侯翻来覆去回想好几遍,终是放心不下。   待栖霞郡主哭累了昏睡过去后,他披衣下床,悄悄出门。   沈纤纤与刘云住的房间相邻,窗户都临街而开。   二更时分,中间隔的那堵墙“哒哒”敲了两下。   和衣而卧的沈纤纤立刻睁开眼睛,将包裹背在肩上,推开窗,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隔壁的刘云也跳了下来。   见她身手利落,刘云不禁翘起大拇指。   真看不出来,她还有这本事。   夐夜寒冷,两人正要前行,忽听身后一人幽幽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纤纤僵硬回头,只见昌平侯正立于夜色中,不知站了多久。   昌平侯心酸与庆幸交织,他原本只是放心不下,在外面守着,没想到她真的会半夜潜逃。   女儿宁愿孤苦无依,都不想和他们相认。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   逃走失败,沈纤纤一点儿也不慌,还故作惊讶:“侯爷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你娘没有恶意,就是想对你好一点。”   沈纤纤后退一步:“那你当没看见我?让我走?”   昌平侯不说话,身子微动,默默拦在了他们身前。   沈纤纤心下了然,这是不同意。   昌平侯撕她衣袖时的身手,她还记得。她和刘云两个人不一定能从他手下顺利逃脱。   何况对方还带着八个侍卫,只要吆喝一声,他们肯定走不了。   棘手,难办。   这个人平时看着很好说话,这种时候却丝毫不肯相让了。   昌平侯语气极好:“何必大半夜赶路?你想去哪里,明天我和你娘陪你去。”   沈纤纤扯一扯嘴角:“谢谢,我不去了。我想回房睡觉。”   原以为栖霞郡主不好相与,没想到昌平侯才是真正难对付的那一个。   她和刘云悻悻而归。   不出意外,院子里也有侍卫守着。   回到房间后,沈纤纤透过窗子向下张望了好几次。   每一次都看见昌平侯静静地站在外面。   冬日夜晚寒冷,风也大。   他一声不吭站在那里,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纤纤顿觉烦躁,心里还隐约有一点发堵。   其实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想有爹娘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沈纤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很久之后,才勉强睡着。   次日清晨,刚一醒来,门外就有侍女端着脸盆清水要伺候她梳洗。   栖霞郡主捧着粥,小意殷勤:“萱儿,这是娘亲自给你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她身侧的严嬷嬷笑道:“郡主很少下厨,今天还是借了客栈的厨房……”   沈纤纤轻声道:“我早上不喝粥。”   “啊……”栖霞郡主面露失望之色,随即又道,“那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做。”   “我什么都不喜欢,我就喜欢饿着。”   栖霞郡主闻言,眼圈一红。   一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陡然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凄苦神色,沈纤纤感觉别扭极了。   她匆忙收拾一下,招呼刘云上路。   然而他们刚出城不久,就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   不出所料,果真是昌平侯一行人。   刘云沉声问:“要继续加速吗?”   “停下吧。”   很显然对方不会轻易放弃。   “吁——”刘云勒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沈纤纤动作利落跳下车,向后面昌平侯府的马车走去:“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昌平侯嘴角还肿着:“你去哪里,我们送送你。你只带了一个镖师,不安全。”   他也知道这样跟着他们,可能会让她不喜。但不这样又能如何呢?任她离去,天各一方?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沈纤纤双目微阖,明白这是真的甩不掉。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   “我不用你们送,只要你们……”   沈纤纤心思一动,并未将话说完。她依然隐隐担心对方会将她是晋王妃一事说与旁人知晓。   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昌平侯夫妇没有直接动手抓她,那说明还是有所顾忌,她也不必这会儿就撕破脸面。   沈纤纤略一思忖,轻咳一声:“昨天你们说,想要我随你们去宛城对不对?”   昌平侯夫妇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的喜意。   萱儿这是改主意了吗?   “不一定是宛城,你想去哪里,我们陪你也行。”昌平侯连忙道。   “就宛城吧,我感觉宛城就挺好的。”沈纤纤嫣然一笑,“你们不是想去吗?我陪你们。”   昌平侯夫妇大喜。   刘云一愣:“诶,你……”   沈纤纤摆一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她心里初步制定计划,先妥协假意答应,再伺机溜走。   但直接答应的话,转变太快,昌平侯夫妇肯定会怀疑。   因此,她故意刁难:“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哪三个?你快说。”   栖霞郡主也急切地问:“什么条件?”   只要庭萱不排斥他们,莫说三件,三十件也依得。   “第一,我过去之事,任何人不得提起。”   昌平侯想也不想,应声回答:“这是自然。”   “第二,到宛城之后,去留随我。”   栖霞郡主下意识摇头:“这……”   昌平侯按住她的手:“可以。”   “第三,我的婚事,不可干涉。”   昌平侯含笑点头:“这有何难?我依你便是。”   栖霞郡主也跟着点一点头,不管怎样,先应下再说。只要他们夫妻对她好,时间久了,她早晚会从心底接受他们。   沈纤纤心里想的却是,先暂且答应,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再见机行事。   她重新坐上马车。   刘云回头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思来想去,终是忍不住道:“其实也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知道你们过去的事情,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是真心想补偿你的。不然,一个孝字压下来,你就没法抵抗了。”   他叹一口气,说道:“我倒是想补偿我爹娘,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沈纤纤一怔,想起刘云父母早早亡故。她心中蓦的一酸,已到嘴边的解释话语,就没再说出口。   他们从安阳出发,沿着原定路线,到睢阳附近改道,不去洛阳,而是辗转去了宛城。   当然,从京城出发的萧晟,并不知道。   得到皇帝允许后的第二天,萧晟就带人骑马前往洛阳。   骑的是上等良骏,带的是精锐侍卫。   一行人从京城出发,沿途略作休息,花了七天赶到洛阳。   还没到洛阳,萧晟就紧张又期待。   此时距离王妃离京已有二十一天。   听闻晋王殿下到来,洛阳令匆忙迎接。   “不必惊动旁人,本王来此地,主要为了找一个人。还请大人从中协助。”   “谨遵王爷吩咐。”洛阳令极好说话。   萧晟点一点头,非常满意。   当天,洛阳令就以重新登记造册为名,让人一家一家的查找。   晋王萧晟亲自带着侍卫,一户人家都不放过。   ——她乔装打扮,他担心别人认不出。   但他确定自己肯定可以一眼看出。   洛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晋王带人连续查了六天,毫无踪影。   以为稳操胜券的晋王心内渐渐发慌。   他对自己说,莫怕,只是城里没找到而已。她未必一定就在城内,也可能是在周遭乡下。肯定能找到的。   乡下地广人稀,不比城内人口稠密,搜寻起来极其不易。   晋王带人找了十来天,毫无所获。   萧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深呼吸平复情绪,心想,可能还有遗漏,或是她行得慢。在他搜查之际,她人还没到洛阳呢。   不慌,只要确定她在洛阳,一定能找到的。   晋王带人开始了第二轮的搜查。   前前后后在洛阳查找一个多月,依然毫无线索。   萧晟心里像是压着一块万钧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洛阳令战战兢兢。每天看这位殿下面色沉沉,他也害怕。   “王爷,各个村里的里正都说没有新来人员。城里城外都没有。您说那个人会不会根本不在洛阳?”   萧晟双目微阖,双眉紧蹙。   连续没日没夜搜寻两轮后,他原有的信心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洛阳,可是偏偏洛阳并无她的踪迹。   他还未说话,就有一衙役小跑过来禀报:“大人,那具无名女尸还是没人认领,该如何处理?”   洛阳令有些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没一点眼色,没看见这边正在说要紧事儿吗?”   萧晟拂了他一眼:“什么无名女尸?”   “回王爷,是半个月前从洛河捞出来的无头女尸。这可能是一桩连环杀人案。上个月,上上个月,都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被人割去头颅,抛尸荒野。可是河里捞出来这个一直没人来认。”衙役显然知道不少内情。   半个月前,无名女尸,年轻貌美,无人认领……   萧晟心中一凛,莫名的惊慌,笼于袖中的手不自觉轻轻发颤:“尸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无名女尸暂时停放在义庄,上面盖着薄薄的草席。   女尸的右臂露在外面,肿胀不堪。   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手腕上悬了一只碧玉镯,指甲上染着漂亮的蔻丹。 第62章 生病 不是她,绝对不会是她   萧晟瞳孔骤缩。   胸口似乎被什么给重击了一下, 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梗在喉间。   他勉力将其咽下。   “王爷,这女尸在河里泡得时间久了, 恐污了尊目……”陪同的仵作看他神色不对,连忙解释。   晋王一声不吭,抬手把他推到一边, 直接上前几步, 掀开草席。   女尸头颅被整个割去, 脖颈处空洞洞的, 触目惊心。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巨大的恐慌霎时间笼罩了他。   明知道这是一具无头女尸,可是在掀草席之际,他还带着一丝侥幸心理,祈祷能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萧晟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他视线微移,看向女尸左臂。   在水中浸泡过多日, 尸身肿胀。左臂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一下,血肉溃烂模糊, 还有腐肉, 根本看不出肌肤的原本模样。   他一点一点细细看去,也辨不出到底有无记号。   萧晟阖了阖眼, 重新将目光转向女尸右腕的碧玉镯。   “王爷,仵作验过身, 此女身上并无表明其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对碧玉镯。”师爷小声解释,“那镯子原有一对,仵作费了好大力气摘下来一个。另一个实在是摘不下来, 尸体胀得太厉害。”   他看晋王紧紧盯着碧玉镯,试探着问:“王爷可是要看那镯子?”   萧晟按捺住内心的惶急:“嗯。”   不多时,仵作便快步捧着一个手帕呈上来:“王爷请过目,这是从女尸手上……”   帕子里包裹着已被清洗过的碧玉镯。   仵作担心王爷嫌脏,小心翼翼举着给他看。   谁想晋王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这镯子通体碧绿,晶莹剔透,质地细腻,内侧镌刻着三个小字“喜来福”。   萧晟脑子“嗡”的一声,恐慌与绝望如潮水一般漫上心头。   他哑声问:“洛阳有没有叫喜来福的首饰店?”   洛阳令挠了挠头:“没有听说过。”   “周边县镇呢?”晋王声音喑哑,隐隐发颤,“也没有吗?”   “不曾听说。”   萧晟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这段时日在洛阳以及周围没日没夜的搜寻,各个店铺均未落下,自然知道没有这“喜来福”。   喜来福,喜来福。   据他所知,这样的首饰店只有一家,并无分号。   就在京城的永锦街。   洛阳与京城相距甚远,永锦街喜来福的镯子,又怎会恰巧出现在这里?   而纤纤临走时所带的首饰,只有一对珍珠耳饰和一双碧玉镯。   这些,都是他在失忆期间同她一起在永锦街喜来福买的。   当日场景历历在目,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来,他眼前一黑,身子不自觉踉跄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不可能,不是她,肯定不会是她……”   旁边的洛阳令胆战心惊:“王爷!”   晋王来洛阳找人已有一个多月,一直气度沉稳,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之势。   还是第一次见其这般模样。   只见他脸色煞白,双目毫无神采,不停地摇头,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洛阳令连忙上前:“王爷?王爷?!”   萧晟阖了阖眼,只觉得手足冰冷。   外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下雪了。”   洛阳令侧头瞧去,果真见天阴沉沉的,有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下来。   间或有雪花经由开着的门窗飘进停尸房。   他们站在门口,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雪花。   萧晟怔怔的,心想,怪不得这么冷,原来下雪了。   可这也太冷了,仿佛有寒气从脚底生出,冻得他浑身血脉都在打颤,连手中的碧玉镯都拿不住,不小心脱手掉落。   一旁的仵作一直留神注意着晋王。见此情形,他反应迅捷,匆忙矮下身子伸出双手去接。   动作太急,不小心跪坐在地上,还好稳稳接住了碧玉镯。   总算保住了这重要物事。   “好险好险。”仵作长舒一口气,下意识仰头看去。   有几片雪飘落在晋王头发间,或许还有一两片落在了他脸上。不然他眼角怎么会有湿意?   门口寒风裹挟着雪花,冰冷得刺骨。   萧晟心头惶惶,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她。   没有头脸,看不出胎记,他凭什么因为一个碧玉镯,就认定这是她呢?   肯定不是的。   她一定是还在另外一个地方好好生活。   可是她在哪里呢?为什么他找遍整个洛阳都找不到?   “王爷,下雪了,您看这……”洛阳令试探着开口。   萧晟缓缓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走到女尸旁边,一寸一寸,认真细看。   尸身肿胀腐烂,看不出原本特征。但依稀能看出来,此女身形修长,与她相似。   戴镯子、染蔻丹,应该是个爱美的女子。   纤纤也染了蔻丹,是他失忆时,被她撒娇卖乖央着染的,就在他帮她修剪了指甲之后。   他晚间还以此为理由,在床榻上肆意欺负过她。   当时的欢愉甜蜜似乎就在昨日,而现在……   电光石火之间,晋王感觉脑海里好像有一道光亮闪过。   模模糊糊,一闪而逝。他想捕捉却捕捉不到。   突然,他心念一转。   这女尸指甲上染了蔻丹!   他失忆时帮王妃染过指甲是不假。但她离京前假造路引时,是做男子装扮,还故意涂黑了面颊。   既是如此,她肯定会把指甲上染的蔻丹除掉,绝不可能女扮男装还留这么大的破绽!   假的,这具尸体肯定不是她!   这个念头的生出让他顿时欣喜若狂,不由笑出声来。   旁边的洛阳令与仵作等人不解何故,心内惊惧不已:“王爷……”   然而下一瞬,萧晟就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或许她当时除去了蔻丹,到洛阳后又重新涂上了呢。   毕竟她认为跟十九岁的他有夫妻之情,连离开都只带走碧玉镯和珍珠耳饰。   以涂蔻丹为怀念,也不是毫无可能。   这念头一起,他刚生出的满腔喜悦顷刻间又被冻结。   反复怀疑,反复否定,一颗心浮浮沉沉,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没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这女尸就是纤纤。   可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不是。   所以他的卿卿到底在哪儿呢?   是尚在人间,还是惨遭不测?她身上银钱够不够使?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下雪了,她有没有办法取暖?   他这一生,还能不能重新见到她、拥有她?   晋王心里充盈着无尽的后悔。   其实细想起来,给她端茶递水布菜盛汤又能怎么样呢?闺阁内帷之事,有什么丢脸不丢脸?   即便一直是他十九岁时的相处方式又能如何呢?   她固然撒娇卖乖折腾他,可他难道一点都不受用吗?若真不受用,十九岁的他又怎会一再容忍?   还有那十二个字,他一回想起来,就感觉心脏疼得难受。   真被她拿捏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卿卿……”   他想,他应该在发觉她离开王府的第一时间就去找她的。   或许那时候她还没有离开京城,他还来得及把她找回来,好好过日子。   萧晟原本以为,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王妃,他是有感情,愿意跟她过一辈子。   直到此刻,他才骤然意识到,他对她,哪只是动情了这么简单。   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早就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个人。   雪越下越大,很快地上就落了薄薄一层,且有越来越厚的趋势。   此刻的宛城也在下雪。   沈纤纤跟随昌平侯夫妇到宛城已有二十多天。   那日在安阳城外,她假意答允,准备待他们放松警惕后,伺机离开。   可惜这一路上机会并不好找。   白天一路同行,夜里投宿在同一家客栈。想甩脱,哪会容易?   尤其是昌平侯警惕心极强。   沈纤纤只得先耐着性子,静待时机。   昌平侯夫妇认定了她就是他们自幼走失的女儿,嘘寒问暖,关怀异常。   栖霞郡主每到一家客栈,就亲自下厨,做了各种菜肴,要她品尝。   面对他们夫妻的关怀,沈纤纤更多的是感到不适。   “你们不用这般对我,像以前那样就行。”   栖霞郡主眼圈一红,心里针扎一样难受。她不知道该怎样与新找到的女儿亲近,但她很清楚:像以前那样是万万不行的。   先时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这是自己亲生女儿,又怎能那样对她?   栖霞郡主恨不得将这十几年落下的全都补给女儿 ,却不知究竟该怎么做。   犹豫了一下,她轻声问:“那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给你做?”   沈纤纤压下心中的烦闷:“都不用。我不用你为我做什么,像以前那样不管我就挺好的。”   栖霞郡主还要说话,被丈夫轻轻扯了一下袖子,她只得噤声不语。   晚间无人时,昌平侯安慰妻子:“这种事情急不得,须得慢慢来。十六年呢,哪是一朝一夕就能亲近起来的?”   何况身份未明时,双方相处还不太愉快。   栖霞郡主掩面而泣:“我是怕她记恨,一辈子都不认我。”   昌平侯轻轻拍一拍妻子的手背:“不会不会,肯定不会。慢慢来,慢慢来。你看她现在不是愿意随我们去宛城了吗?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咱们真心实意对她,时间久了,自会好起来的。”   庭萱一直试图离开的事情,他并没有告诉妻子知晓。   ——多说无益,只是徒惹愁绪罢了。   栖霞郡主点一点头,勉强整理了心情。   可能是这番谈话起了些作用,后面的行程中,栖霞郡主不似最初那般殷切讨好。   沈纤纤略松一口气。   不过栖霞郡主依然十分上心。   沈纤纤心下了然,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生母的女子。对待讨厌和在意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心情格外复杂。   昌平侯家在宛城,多年来一直长住京中。他的父母以及胞弟傅家二爷相继亡故之后,宛城傅家就冷清下来。   此次昌平侯夫妇说是回老家探亲,其实主要是为了扫墓以及回归故里。   京中繁华,但人上了年纪,难免思乡。   昌平侯陪着栖霞郡主在京城过了大半辈子,到老了,夫妻一合计,回宛城老家也未尝不可。   他身上又无要职,只有虚衔,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途经安阳时,他们竟遇见了尚在人间的庭萱。   傅家老宅留有不少看守的仆人,提前得知主子要回来,早早地将府里内外打扫清理一番。   “萱儿,你看看,这么多院子,你想住哪一个?”   栖霞郡主原本想直接指定,就让她住自己院子隔壁,到底还是忍住了,临时让她自行挑选。   沈纤纤略一思忖,直接挑了一个临街靠墙易逃跑的院落:“棠棣院。”   栖霞郡主看不上这么偏的院子,违心勉强夸赞两句:“挺好的,那就它了。”   昌平侯动一动唇,没有说话。   作为沈纤纤雇佣的镖师兼好友,刘云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本该按照约定,护送她去洛阳。可惜路上出了这件事,沈姑娘又不开口让他离去。他只能暂时先留下来。   反正他孤身一人,毫无牵挂,还有一半尾款没到手呢。   黄昏时分,沈纤纤正同刘云在棠棣院说话,昌平侯突然来访。   “刘小兄弟能不能行个方便?我想跟萱儿说几句话。”   昌平侯这样开口,刘云岂会不应?   他抱一抱拳,转身离去。   沈纤纤裹着厚重的冬衣,鼻尖冻得微微发红:“侯爷要跟我说什么?”   昌平侯心里酸涩得厉害。妻子给她准备了锦裘,但她宁愿穿着路上成衣店买的便宜冬装。   而且,直到现在,她依然客客气气唤他侯爷。   长久的沉默,就在沈纤纤准备再次询问时,昌平侯终于开口:“棠棣院确实方便逃走。”   沈纤纤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道:“侯爷说笑了。”   他果然警惕心强,一眼就识破了她的小心思。   “你出生那天,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   沈纤纤一愣。   “不过那个时候是早春。你娘三十六岁那年生的你。不是头胎,产婆说生着会容易一点。可她疼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生下来……”   “你一出生,手肘上就有一个像萱草一样的红色胎记。你娘给你取名字叫庭萱,说萱草忘忧,希望你这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的。”   “你三个月大的时候,你祖母病重,我和你娘,你两个哥哥一起回宛城……”昌平侯眼眶微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自责,为什么不再多派一些人手留下来保护你们……”   “你娘也很自责,一直在说,如果当时没有生病就好了。如果是她亲自抱着你就好了。她那个时候差点疯掉。我刚送走你祖母,不想让你娘也这样没了。后来有了那个庭萱,你娘才稍微好一些。可是那个庭萱也没了……这回看见你,知道你还活着,你都不知道你娘有多高兴。”   “她以前是对你态度不好,可她不是有心的。她若知道你就是庭萱,肯定会好好待你。”   “你娘两个月大就没了爹娘,高祖皇帝重视忠臣之后,把她接到宫中荣养。她是有些目无下尘,但你知道,她心地真的不坏……”   昌平侯声音不高,语速极缓,伴随着冬日的寒风,听得人心里发酸。   沈纤纤抿了抿唇:“也未必就一定是我。”   “什么?”昌平侯微愕。   “你们因为一块胎记,就说我是你们的庭萱。那假如有一天,再出现一个人,也有同样的胎记呢?”沈纤纤抬眸看着他,非常冷静,“她出身名门、温婉贤良,你们非常喜欢。到时候你们是责怪我冒认你们女儿呢?还是出于道义暂时把我留下?”   昌平侯一怔:“这,你就是庭萱啊……”   “说白了也不过是一块胎记而已。你不是也用药水仿制过吗?焉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不会疑心我是伪造的?”   昌平侯断然摇头:“绝不可能,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哪会有假?”   他心里却不由地想,她到底经历过什么,竟会有这样的担忧?   沈纤纤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你们不喜欢我,其实也不必因为一块胎记而勉强自己。”   这番话她其实早就想说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你是我们的女儿,怎么会勉强呢?我和你娘,想对你好一点儿。”昌平侯鼻腔隐隐发酸,神情不自觉变得激动。   “我相信侯爷和郡主的拳拳爱女之心。”沈纤纤睫羽低垂,“但我可能不太敢受用。侯爷您也知道,我乔装出京,实在不宜与过去熟人有太多往来。而且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   昌平侯暗叹一声,知道女儿顾虑重重。   如果是不相干的外人,他或许有的是对付手段。如今对着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却是急不得缓不得轻不得重不得。   “你不愿与京中熟人往来,那我们就不回京,一直留在宛城。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也行。我和你娘下了严令,不会有人知道你过去是谁。你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   沈纤纤垂眸不语,心里乱糟糟的。   “我知道,你一直没放弃离开。我防得了你一时,防不了你一世。就算你真的要走,能不能至少等过了年以后?让你娘先欢欢喜喜地过一个团圆年?”   年过五旬的昌平侯眼中尽是恳求,沈纤纤忽然想起那年爷爷病重,她伏在床榻前,求他为了自己不要死。   想到爷爷,她眼圈一酸,拒绝的话语一时就很难说出口了。何况意图早就被昌平侯识破。   沈纤纤迟疑着点一点头:“那好,过年前我先不走。”   她想,先看看,等见势不对,再思考脱身之法大概也不迟。   昌平侯长舒一口气,笑得眉目舒展。   他对自己说,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总会好的。   ——   晋王病了。   可能是因为突然下雪,也可能是因为连续没日没夜的搜寻。   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缘故。   一向身体强健的晋王突然病了。   急坏了陪同的侍卫和洛阳令,匆忙延请当地名医为其看诊。   晋王躺在床上,梦境一个接一个。   初时是他们初见。兖州沈家玉京园里,她在月色下盈盈抬眸,自陈仰慕他许久。   后来是在京中作戏时的点滴。有他紧紧抱着她,有她自横梁上掉下,跌落在他的怀里……   画面陡然一转,他受伤后醒来,只留下十九岁之前的记忆。   她在马车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亲吻他的脸颊。   他强忍着羞耻送她情诗。   他给她修剪指甲,涂染蔻丹,用绸缎缚了她的双手折腾她。   他们在床榻缠绵,在竹楼亲吻……   画面一幕一幕,走马灯一般的闪过。   再之后是她那封书信,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念。   萧晟下意识去找说话的人,却只看到一片浓雾。他茫茫然向前走着,声音越来越近,然而映入眼帘的是草席遮盖着的女尸。   不等他动手,草席猛然被掀开,无头女尸多了个脑袋。   卿卿睁眸看着他,嫣然一笑:“九郎。”   ……   萧晟从睡梦中惊醒时,身上高烧已退。他的后背满是汗水,寝衣湿了一大片。   洛阳令闻讯赶来,喜不自胜,差点欢喜得哭出声:“王爷,您可算是没事了。”   乖乖,吓死他了。若是这位殿下在他境内有个好歹,他这仕途只怕也就到头了。   萧晟怔怔地望着窗外:“现在什么时候了?”   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他仍未从那种巨大的痛苦中完全抽离出来。   “回王爷,腊月十九,未时。”   洛阳令隐约感觉这位殿下有些不对劲儿。明明很平静,可平静之下藏的是什么,他看不透。   萧晟双目微阖,声音极低:“还有十一天……”   “王爷,今年小进,没有年三十。离过年还有十天。”   晋王似是没听见他的话,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阳令有些讪讪的。   萧晟思绪转了几转,沉声问:“无头女尸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找到没有?”   “啊?下官无能,还没有。”   萧晟双目微敛:“把相关卷宗拿过来给本王看看。”   他已打定主意,继续找人的同时一定要力破此案,捉住真凶。   他不相信那具女尸是她。   他迫切想要证明这一点,也要为她除掉安全隐患。 第63章 重逢 那是他要找的人   听说晋王要查阅卷宗, 洛阳令哪敢怠慢?   他匆忙派人去取。   两刻钟后,无头女尸连环杀人案的卷宗就呈到了晋王面前。   萧晟细细翻阅,发觉与那个衙役所说的相差无几。   所有死者皆是年轻貌美女子, 头颅被人用利刃割去。前面三个死者尸首已被家人认领,唯余一具从河中打捞出的无名女尸。   案件线索不多,毫无规律, 唯一的共同点是死者皆有美名。   这就有些棘手了。   略一沉吟, 萧晟先上书皇帝, 言明自己年前恐无法返京, 请皇帝恕罪。   随后他又一面派侍卫继续找人,一面派暗探详查无名女尸一案。   两日后,萧晟得到消息。此去向南的鲁山县数日前也发现一起类似案件。   生病初愈的晋王立刻带人前往鲁山县。   鲁山县令殷勤招待:“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萧晟无心计较这些虚礼, 认真查找线索。   同前几次一样,这次被杀之人, 依然是个美貌的年轻姑娘,且有鲁山第一美人之称。   多了一点细节是房内都有用过迷香的痕迹。   “这种迷香, 如果有门路, 并不难买。”心腹章从仔细端详灰烬,轻声说道。   萧晟点一点头, 这一点他自是知晓。   “王爷,依属下之见, 与其等他再次作案,不如主动诱他出击。”章从低声建议,“我们提前布好陷阱,将他一举击毙。”   “嗯。”萧晟略一思忖, “可以一试。”   一旁的郭明插话:“凶犯只对美人出手。那得有绝色美人,才能诱他上钩吧?”   萧晟拂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郭明小声嘀咕:“像咱们王妃这样的美人可不多……”   他话刚一出口,章从就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   郭明吃痛,呆愣一瞬,迅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话,犯了王爷忌讳。   果然他悄悄看去,只见王爷面色沉沉,眼神晦暗不明。   郭明突然心虚而又惭愧,瑟缩了一下,大气也不敢出。   晋王并未与他计较,眼神微黯,默默整理心情。   这段时日,萧晟整个人都沉郁了不少。   刚出京寻找时,他还自信而期待。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焦虑恐惧。   看到那具戴着碧玉镯的无名女尸后,晋王更是绝望、担忧、懊悔多种情绪交织。   他现在每天都要说服自己,那不是她,她还好好活着。只是暂时还没找到而已。   初步制定了诱敌计划,美人却难寻。   又几日,听说相邻的雉县第一美人险遭不测。   幸好当晚睡在她房中的并非只有她本人,还有她会武的兄长。   其兄常在外行走,听说无头女尸一案,担心妹妹安全,夜间就宿在其房内长榻上。他喜欢蒙头睡,人又警醒,才勉强躲过了一劫。   随后又请几个学武的兄弟,在房外轮流看守。   晋王闻讯,连夜赶赴雉县。   高家颇有一些家资,高小姐这位雉县第一美人,接连数日提心吊胆,不免容色凄楚、清减不少。   高员外更是愁得嘴上长了几个燎泡,今见晋王前来相助,稍稍放心一些。   凶手接连数个目标都是素有美名之人,晋王一行不敢大意。他分派人手,除了雉县,也暗中在相邻县镇一些素有美名的年轻女子身边加派人手,暗中布下天罗地网。   在雉县高家守了多日,无事发生。   就在人心渐渐浮动之际,腊月二十九,派去南边宛城的周亮传信过来,说昨夜抓到了凶犯。   萧晟匆匆浏览了一遍信件:“走,去宛城。”   宛城在雉县南边,骑快马过去,不到半天的路程。   赶到宛城时,刚暮色四合。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各种爆竹声几乎不断。   “王爷,就是他了。”周亮抬手指向被绑缚的男子。   那人不到三十的年纪,个子甚矮,面色苍白。恐其逃跑,周亮等人打断其手足,将人捆绑得严严实实。   他倒也能忍得疼痛,额上冷汗涔涔,硬是一声不吭。   “确定是他?”萧晟沉声问。   “是他,抓个正着。”周亮压低了声音,“我们兄弟奉王爷之命,暗中保护孙小姐。昨夜三更左右,这人潜入孙家,在绣房外面吹入迷香……”   不过绣床上躺的并非宛城有名的大美人孙小姐,而是屏息等待的暗卫。   双方动手之后,当场将人抓获。   郭明小声道:“也不一定是他,可能是偷东西的小贼呢。”   周亮瞧了他一眼,也不气恼:“王爷请过目。这是凶器,也是物证。”   说着呈上一柄利刃。   这是一把鬼头刀,造型特殊,背厚面阔,沉甸甸的,极为锋利。   郭明“啧”了一声:“切金断玉,锋利无比。一看就是砍头的好兵器,倒与鲁山县那姑娘尸体的切口相吻合。”   朝廷管控兵器,寻常利刃皆须备案。拿着这种东西半夜潜入女子绣房的,肯定不是善类。   萧晟睫羽低垂,没有做声。   可能是从河里打捞出来那具女尸肿胀腐烂得厉害,砍去其头颅的并不像是这鬼头刀。   “问清楚没有?因何作案?被他割去的头颅都在哪里?”   “问了,不肯招,硬气得很。只说自己运气不好,功亏一篑。”周亮眼睛明亮,跃跃欲试,“王爷,你看……”   萧晟扫了被捆绑的凶犯一眼,声音极冷:“用刑。”   面对这种恶徒,他从不会心软。   孙家感念感谢晋王等人大恩,主动借出地方,供他们审讯,又小心款待。   萧晟双手负后,站在院中。偶尔能听到远处的鞭炮声以及近处凶犯的哀嚎。   他心内焦灼不安,只能微微合眼,默默思索。   “王爷,天气寒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响起。   萧晟回眸,见一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已到近前。她手捧香茗,含羞带怯。   “本王不喝茶。”萧晟移开视线,快走两步,稍微提高了声音,“周亮!”   “王爷!”周亮听到声响,小跑着过来。   “问得怎么样?说了没有?”晋王直接问。   这样的无视让孙小姐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   她是宛城有名的美人,极少受到这般冷待。她抿了抿唇,心内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说了一点。”周亮搓一搓手,脸上难掩兴奋。他眼角余光掠过孙小姐。   跟在王爷身边有几年了,他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我有点口渴,孙小姐,能给我一盏茶喝不?”   孙小姐得了这台阶,如蒙大赦,直接将茶盏给他:“壮士请用。”   周亮一仰脖喝了,心想,有点烫。   待孙小姐逃也般离去后,周亮才细谈详情。   “王爷,您肯定想不到这个人为什么专对美人下手。”   “为什么?”   “他说他从小想当女人,需要集齐五个美人头颅。”周亮一脸的不可置信,“真是荒谬。就算是真的,这种丧心病狂的法子,他居然也会信,还真的去做……”   萧晟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他深知一些凶犯的心思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他心思一动,忽然低声道:“不对。”   “嗯?王爷,怎么了?”   “洛阳被家属认领的女尸就有三具,河中打捞出来一具无人认领,鲁山县一具,已满五之数,为什么还要先后到雉县和宛城行凶?”   周亮一怔,立刻接话:“是啊,小的糊涂了,竟忘了这一点,小的再去审问。”   “本王也去看看。”   孙家简陋,没有刑具。但周亮等人审讯本事极高。   几番刑讯下来,凶犯交代了七七八八。   此人姓袁,二十八岁,是个天阉。父母对他寄予厚望,请名师教他习文修武。但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女子。   今年七月份,他无意间得到一本古书。上面写了一个异法:集齐五个美人头颅,在新旧年交接之际做法后自杀,来世便可成为绝代佳人。   他动了邪念,便再也压不住。想方设法得到一柄鬼头刀,还买到一些能致人昏迷不醒的迷香。   担心做法不成,他对美人的要求极高,瞄准目标、提前准备、利落动手。   在洛阳连杀三人,精心保存美人的头颅。   本以为肯定能按期成功,没想到晋王一行来洛阳找人,挨家挨户地搜寻。   此人心中惧怕,只好带着收集的头颅,从洛阳一路南逃。   先是鲁山县,后是雉县,再后来是宛城。   这些地方他不熟悉,只能对有第一美人之称的人下手。   雉县高家失利后,他也畏惧过。但是只差一最后颗头颅就能成功,他便铤而走险,向孙家小姐动手。   终于被擒。   直到此时,他犹不知错,而是遗憾痛惜:“今日便是除夕,只差一个……”   话未说完,就有侍卫上前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萧晟冷声问:“你说你在洛阳杀了三个人,洛河里的那个,难道不是你动的手吗?”   袁姓凶犯嘴角血迹斑斑:“我只要美人头。杀的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你说的那个是谁……跟我没关系。”   萧晟心里一沉。   理智告诉他,这个恶魔应该没必要在杀人数量上撒谎。   但是,如果那个无头女尸不是此人所杀,他又要去哪里验证其身份呢?   本以为看到了亮光,不成想竟又是黑暗。   沉默良久后,萧晟双目微阖,犹不死心,吩咐下属:“问他把那些美人头藏在哪里。他要在除夕夜做法,想必就在不远处。”   “是。”   房内血腥气甚重,闻之令人反胃。   萧晟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他按了按眉心,声音极冷:“既是天阉,做什么女人?直接做太监岂不省事?”   郭明眼睛一亮,瞬间领悟:“是!”   晋王刚走出房间不久,身后就传来一声惨叫。   很快便淹没在爆竹声响中。   夜色沉沉,偶尔有炫目的光亮,是空中绽放的烟花。   萧晟抬眸看去,见天上烟花绚丽之极。   他怔怔地看着,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卿卿在哪里,在做什么。   此时此刻,沈纤纤还在宛城傅家的棠棣院。   自从那日同昌平侯谈话之后,她和他们夫妇之间就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昌平侯撤去了一些不知是保护还是看守她的侍卫,沈纤纤也暂时打消逃走计划。   她住在傅家,但更像是寓居在此的远房客人。   棠棣院的小厨房成了她的天下,多年不练的厨艺被她重新捡了起来。   这个院落偏僻,角门正对着外面,她时不时地会出去买点米面菜蔬,然后回来鼓捣一些吃的。   对此,栖霞郡主心里发酸,悄悄向丈夫嘀咕:“她还是没把我们当家人。哪有住在自己家里,反要自己出钱买菜做饭的?”   ——她时常让人送饭过去,都被女儿客气退回。赠送衣物,也不见女儿穿。打发去伺候的下人,女儿也不用。   昌平侯只得安慰妻子:“别急,慢慢来,慢慢来。”   至少她没有悄悄离去,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就算不亲近,他们也能稍稍放心一些。   他们夫妻能做的,也只是暗中给那些摊贩一点银钱,压一压价格,帮庭萱略微省一点钱,还不敢让她知晓。   沈纤纤自幼卖艺,进厨房的次数不多。如今研究厨艺,颇觉新鲜,也丝毫感觉不到辛苦。   不但是她,闲着无事的刘云也时常过来帮忙添个柴、看个锅。   ——沈纤纤决定年前不离开宛城后,如实告诉了刘云,并打算支付剩余报酬,让其自行回京。   刘云想了一想:“算了,还不知道你过年以后去不去洛阳呢。送人送到底,我也等过了年再说吧。我孤身一人,在哪儿过年不是过?”   人生在世,信义为先。他既然接了镖,护她周全,就不能半途而废。   他嘿嘿一笑:“不过,过年前我这一日三餐,可都要靠你了。咱们事先说过的,这一路上食宿都由你负责。”   “行,包我身上。”沈纤纤寻思着年后留不留还不一定,有帮手总比没帮手强。既然刘云也愿意先留下,那就留下吧。也省得他过年时在路上奔波。   刘云热衷美食,有时他兴致上来,也想试试下厨试一试。   因此短时间内,两人的厨艺都突飞猛进。   除夕当晚,沈纤纤依着兖州旧俗,琢磨着包饺子。   说来也怪,同样软乎乎的面皮,别人包出来非常漂亮,她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   刘云见状捧腹大笑。   沈纤纤瞪了他一眼,悻悻地道:“笑什么?我至少比我爷爷包的强多了。”   刘云面露惊讶之色:“不会吧?令祖手艺还不如你吗?”   提到爷爷,沈纤纤心里酸酸暖暖:“也不是。我爷爷别的都好,只有饺子包的不好。他没这个耐心,过年的时候,他只包两大个。他一个,我一个。”   她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心里暗暗抱怨。可后来想吃爷爷亲手包的饺子,却再也不能了。   刘云父母双亲健在时,过得还不错。如今听沈姑娘说起旧事,颇为唏嘘。   不止是他,亲自提着食盒来送年夜饭的昌平侯夫妇心内阵阵发酸。   一想到女儿过去十多年的生活,他们就深感心疼。   轻咳一声,昌平侯夫妇走了进来,笑问:“包饺子呢?”   沈纤纤收敛种种情绪,轻轻“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双方不可避免地有过见面,不咸不淡地处着。   “我做了几个小菜,过来想跟你们一起吃。”栖霞郡主声音很轻。她视线扫过案板上包好的饺子,“这是萱儿包的吗?真好看。”   “不,这是刘大哥包的,那边才是我。”   此言一出,栖霞郡主颇有些讪讪的,想了想,试图补救:“也挺好的。”   刘云包饺子的间隙,还兼顾烧水。见水烧开了,连忙道:“水开了,等我煮饺子。”   饺子下锅,不多时就能煮好。一个个白胖胖、圆滚滚的饺子漂浮在水面。   昌平侯夫妇在侧,刘云出于礼貌,将饺子分做四份:“侯爷和郡主也尝一尝?”   “那就却之不恭了。”栖霞郡主瞥一眼女儿神色,见其并未出言反对,心头漫上丝丝欢喜。   沈纤纤不是悭吝人。况且她暂居傅家,也不至于几个饺子都不舍得。   栖霞郡主特意挑了一份外形不太好看的。   咬了一口,热气扑面,熏得她眼睛都有点发酸。   具体什么味道她辨别不出来,心内只有一个念头:过去一年还真是最好的一年。   ——   天快亮的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凶犯终于交待了藏匿头颅的地点。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旅居的客人多半已经返乡,街上热热闹闹,客栈冷冷清清。   一大早,高升客栈的店小二就站在柜台后打盹儿。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店小二心里一喜,这么多人,大生意。   “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   店小二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为首者容颜俊美,气势极盛,只是身上带一些沉郁之气。   店小二见过走南闯北不少客人,很快猜到此人身份非同寻常,得罪不得。   萧晟眼神微动。   章从立刻上前,语声朗朗:“朝廷禁卫,捉拿凶犯至此。”   店小二忙点头哈腰:“原来是官爷,官爷请。”   据凶犯所说,四颗头颅被他藏匿在高升客栈地字二号房床下的木箱中。   店小二主动带着他们到房内,口中不停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个客官看着斯斯文文的,谁想到竟是朝廷要缉拿的凶犯……”   待一个侍卫从床下取出木箱,撬掉锁,打开后,店小二瞥了一眼,惊呼出声:“啊!”   他眼睛一翻,晕倒过去。   木箱里端端正正摆放着四个女子头颅,明显被特殊处理过,不腐不化,气味异常。   众人均是见多识广之人,看到这等情形,也一个个心下骇然,大惊失色。   打开箱子的侍从下意识后退两步,跌坐在地,几欲呕吐。   章从眼尖:“王爷,那个好像是鲁山县的死者。”   他们在鲁山时,从死者家属那里见过其画像。   萧晟这才抬眸看去,心脏砰砰直跳。   没有他最怕看到的面孔,很好。   可这里依然没有河中那具无名女尸的头颅。   萧晟一颗心起起落落,仿佛有人在翻来覆去地揉搓。   他勉强稳了稳心神,低声吩咐:“收拾好物证,传信给洛阳和鲁山那边。”   “是。”   停顿一下,萧晟又道:“洛河中打捞出的那具无名女尸究竟是什么身份,继续查。”   如果不是这个连环杀人犯所杀,那究竟是何人为之?   还有,那具女尸到底是谁?   为何手腕上戴着喜来福的碧玉镯?且一直没人认领?   这个房间临街开窗。因房内异味,章从小心打开了窗。   外面街道上热热闹闹,还有着精彩的舞狮表演。   晋王正在窗口出神,蓦然意识到已是新年。   他阖了阖眼,声音很轻,隐约带着些疲惫:“你们近来跟我寻人查案,彻夜奔波,辛苦了。今日过年,稍微歇一歇也无妨。”   这些人跟着他找人也有两个多月,都不是铁打的身子。   郭明注意到王爷神色,应声回答:“不辛苦不辛苦,正事要紧。”   萧晟轻笑,正要说话,垂眸之际,忽见从观看舞狮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仿似一道晴空霹雳,贯穿了他的脊椎。   萧晟整个人僵立当场,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尽管那人身穿厚重冬装,且做男子打扮,皮肤黝黑,但其身高、侧脸、耳朵、垂在身侧的手、以及微微勾起的小指……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人。   萧晟想也不想,直接翻身从窗口一跃而下。 第64章 决定 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委屈。……   大年初一, 沈纤纤早早就起床了。   现在她身边没有丫鬟伺候,她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小时候就是这么过的。   只要不梳复杂的发式,她一个人完全能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   整理床铺, 洗漱梳洗,沈纤纤再次穿上男装。   ——虽被认出是女子身份,但她近来仍然以男装示人。   毕竟她从京城出发, 途中购置的全是男装, 扔了可惜。何况沈之远留给她的傍身钱虽然不少, 可也不能太浪费。   她坐在镜前, 挽个发髻,随后又涂上黑粉。   做好这一切,她才打开房门。   一夜寒风,廊下结了冰柱。   寒风扑面而来,沈纤纤朝自己双手哈了些热气。   一偏头, 看见窗口有一点夺目的红。   此时晨光熹微,这一点红格外的显眼, 透着浓浓的喜庆。   她好奇地走过去,只见窗台上放了两个薄薄的红封。   视线有一瞬间的凝滞。   幼时过年, 爷爷总会这样, 给她塞个红封,里面或许只有一个或是两个铜板, 都能让她乐好几天。   这两个红封是谁放的,她隐隐能够猜出来。   沈纤纤移开目光, 转身去了小厨房。   昨夜包好的饺子还有剩余,直接下锅煮非常方便。   记得小时候,爷爷振振有词,大年初一一定要吃前一夜的剩饭, 这才是真正的年年有余。   她那时感觉委屈又憋闷,想着自己将来有钱了,一定要吃鱼吃肉吃好多好多。没想到她如今也和爷爷一样了。   不等她饺子煮熟,刘云就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开门见喜,恭喜发财,有我的没?”   沈纤纤摆一摆手:“你等一会儿。”   想了一想,她也冲刘云抱一抱拳:“开门见喜,事事如意,等这个出锅了,马上就给你煮。”   刘云住在棠棣院隔壁,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两人合作凑合着来。   她虽住在傅家,但内心深处并不能将自己视作是傅家人。能不牵扯,尽量不牵扯。   “我来烧火,我来调汁。”刘云不好意思干坐着等,作势便要帮忙。   沈纤纤点一点头,让他自便。   两人吃罢早饭,漱了口,洗了碗,身上热乎乎的。   “我昨晚做梦,梦到一条蛇钻进了我的袖口。”刘云绘声绘色,“我听人说,这是要发财的意思。”   “怎么说?”沈纤纤不大理解。   “这你就不懂了吧?蛇是钱串子。”刘云得意而神秘,还动手比划了一下。   沈纤纤想象了一下,实在不能把蛇和钱串子联系在一起,反而有点想打寒颤。   她摇一摇头,悻悻地道:“确实不懂。”   “我准备等会儿去街上转转,说不定就捡钱了。要不要一起?”刘云眉梢轻挑,“我昨天,不对,我去年听人说,乐合街那边今天有舞狮。咱们何不去看看?”   “舞狮吗?好呀。”一听说有舞狮,沈纤纤顿感兴趣,她小时候险些去学呢。   转念一想,她又有点犹豫:“要是去的时间太久,怕午饭不好准备。”   “急什么?现在还早呢。大不了,等我捡了钱,咱们今天下馆子吃。我请你。”刘云拍一拍胸脯,甚是豪气。   沈纤纤嗤的一声轻笑:“捡了钱才请,那要是不捡呢……”   刘云犹豫了一下:“算了,不捡也请。”   话是这么说,两人略作收拾后,还是由角门出去了。   正值新年,街上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乐合街离得有些远,不过刘云认路,这也就不成问题了。   沈纤纤兴致上来,买了一包桂花糖,还大方地给刘云分了一半。   刘云与她口味大体相似,可惜对于糖兴趣不大。他接过来,随口说道:“女人和小孩才爱的东西……”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   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男子衣衫,把脸涂得黑里透黄,可不就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吗?   刚知道时,他还震惊羞涩。后来时间久了,他有时反而会忽略掉这一点。   也对,反正她是男是女,跟他关系不大。她自己都不介意,他介意什么呢?   乐合街上分外热闹,正在表演划旱船、踩高跷等各种杂耍。   两人心情大好,看得津津有味,不停地鼓掌叫好。   沈纤纤扭头对身侧的刘云说道:“跟咱们兖州差不多嘛。”   刘云点一点头:“正常,世间习俗皆类似。”他叹一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人声鼎沸,伴随着锣鼓声,沈纤纤没能听清。   刘云干脆扯着嗓子:“可惜我有点饿。”   “不是吃早饭了吗?你怀里还有桂花糖呢,可以先吃了垫垫肚子。”沈纤纤揉了揉耳朵。   刘云小声咕哝:“十个饺子,哪够我吃啊?”   早上刚起时不饿,吃不下太多,只让煮了十个。没过多久,才后知后觉感到饿了。   他是习武之人,饿得极快。   至于怀里的桂花糖,那也能充饥?零嘴而已。   而且这种事情不想还好,一想就会越发饥饿难耐。   正好旱船表演告一段落,刘云匆忙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你带钱了吗?”沈纤纤低头去袖袋中摸钱。   “带了带了。”刘云拍一拍荷包,“用不用我给你带一些?”   沈纤纤快速摇头,果断拒绝:“不用,我还不饿。”   “那行。”刘云转头就走。   “你快一点,等会儿舞狮就开始了。”   “知道。”   刘云一溜烟走得极快。   沈纤纤仍留在原地。   短暂的安静了半刻钟后,“当当当”几声锣响,众人期待万分的舞狮表演就要开始了。   沈纤纤精神一震,一双桃花眼瞪得圆溜溜的。   一场舞狮表演即将结束,还不见刘云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纤纤有些不放心,干脆走出人群,朝他离去的方向快走了几步。   乐合街很长,除了围观舞狮的人群,几乎看不到其他身影。   沈纤纤双眉微蹙,轻轻叹一口气,一转身,竟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她下意识后退:“抱歉,我……”   道歉的话语尚未说完,她就被人一拉、一带,抱进了怀里。   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暗香,清凉好闻。   沈纤纤心里一咯噔,一个猜测倏地浮上脑海。   下一瞬,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卿卿,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称呼,这声音……   沈纤纤心脏怦怦直跳,手足发凉。   她对自己说,别慌别慌,可能是诈她呢。毕竟她穿着男装,还涂黑了面颊。也未必一眼就能认出来。   心思急转,她试图挣开怀抱,故意粗声粗气:“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卿卿。”   然而任她怎样努力,终是无法挣脱。   萧晟紧紧箍着她的身子,不再给她一丝一毫逃走的机会。   他目光沉沉,语速极缓:“我自己的妻子,岂能认错?”   想象过无数次找到她的场景,真正看到她的那一瞬,他心头充盈的尽是欢喜和感激。   她还活着。   他终于找到了她。   真好。   连日来的沉郁绝望和担忧一扫而空,萧晟鼻腔一阵发酸,五脏六腑都升腾出灼热感,还伴随着浓浓的快意。   他紧紧抱着怀中人,像是要将其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他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   他真的找到她了。   沈纤纤心内百感交集,她当日留书出走,实指望今生不再相见。   哪想到他竟会出现在宛城?   脑海空白了一瞬,她做起最后的尝试,凶巴巴道:“你松开我!我其实,其实是个男子。你再不放开,我就叫人了。”   ——街上闲人不少,大多都围着看舞狮,还真没人留心他们的动静。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你是男是女,我难道还分不清?”   他停顿一下:“你想叫人,就尽管叫。本王倒要看看,谁敢管本王家事。”   声音清冷,自信而笃定。   沈纤纤语塞,心内惶急又无措。   倘若真被他带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晋王蓦的放柔了声音:“卿卿,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声色清冷,此时不知怎么,竟多了一些温柔恳求之意。   沈纤纤知道自己否认不掉了,只得软语说道:“你先松开我,你这样勒得我难受。”   萧晟眸光微动,松开她腰肢的同时,牢牢扼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不远处的舞狮到了最精彩处,敲鼓人一下一下敲得起劲儿。   沈纤纤感觉自己心里也像是有人在敲鼓,杂乱无章,砰砰直响。   ——   章从等人在高升客栈的地字二号房内,眼睁睁看着王爷从窗口一跃而下。   众人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几步抢到窗前,向下看去。   二楼的高度,王爷跳下去自然无碍。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王爷居然将一个男子用力拽进了怀里!   章从与郭明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什么情况?!   从未听说王爷好此道啊!   章从揉了揉眼睛,向下细细又看了几眼,突然扯一扯郭明的衣袖:“郭明,你看,那,是不是王妃?”   郭明心头一跳,双掌猛击:“是啊,是啊,好像真的是啊!”   他们作为晋王亲近的侍卫,知道所谓的捉拿凶犯只是幌子,此次出京主要目的是寻找王妃。   为此他们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忙碌。   人终于找到,大家可以松一口气了。   众人心中欢喜,也学着王爷,纵身从窗口跳下,快步到二人身边,齐齐施礼:“见过王妃。”   沈纤纤手腕还被晋王死死扣着,一转头就看见面前又多了一队侍卫。   她暗暗叫苦,勉强扯一扯嘴角:“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多人,恐怕是插翅难逃了。   早知道今天就不该出门的。   萧晟还未开口,一向心直口快的郭明就兴奋地回答:“回王妃的话,我们到宛城来捉拿杀人凶手,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看见王妃。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说着郭明还指了指抱着的木箱,特意压低声音:“这里都是物证。”   “哦。”沈纤纤一怔,心里也说不上是怎么滋味,“捉拿凶犯啊,挺好的。凶犯捉到了吗?”   她心想,原来是这么个缘故,那看来是她运气不好了。   居然好巧不巧,和他们要捉拿的凶犯待在一个城里。   她睫羽低垂,遮掩住了眸中情绪。   萧晟微微皱眉,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他冷冷地拂了郭明一眼,示意其闭嘴。   郭明不察,他仍在兴头上:“捉到了,我们从洛阳一路向南追到这里……”   他话未说完,腹部就被章从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   章从忽然发觉,带头跟随王爷从窗口跳下来这件事,他大概做错了。   眼前这场合,可能不太适合他们兄弟出现。   除了王爷,郭明素日最服章从,呆愣了一下,立刻噤声。   章从哈哈笑了两声:“舞狮挺好看的,王爷王妃慢聊,我们兄弟看一会儿。”   他率先后退几步。其余侍卫有样学样,也稍稍远离了一些,装模作样去看舞狮,还时不时地鼓掌叫好。   盯着自己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尽管如此,被扼着手腕的沈纤纤依然走不脱。   萧晟定定地望着王妃,认真说道:“别听郭明瞎说,他知道什么?我这回出京,是为了找你。”   沈纤纤抿了抿唇,并不作声。   她留书出走之时,就想过这一点。她不告而别,他肯定会找她一段时间的。所以她才远离京城。   “不然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去洛阳?”萧晟声音渐低,恍若呢喃,“卿卿,我很想你。”   自她走后这两个多月,他一直少眠。偶尔睡着,也总是梦见她。   以至于今日刚见到她时,他还曾恍惚过,是不是又是一个美梦。   “洛阳?”   “你不是伪造路引,要去洛阳吗?”萧晟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   沈纤纤眼眸微睁,没想到他连这都知道。   转念一想,也是,以他的势力和手段,他若肯认真寻找,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也不足为奇。   她稳了稳心神,轻声道:“王爷不必这样。在那封信里,我已经写的很清楚了。我们情况特殊,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挺好的……”   “清楚什么?让我对外宣称你死了,再找一个?还欢喜?你走了,还让我怎么欢喜得起来?我们怎么就不算夫妻了?”   提起那封信,萧晟深藏在心底的酸涩和不甘又开始冒泡:“卿卿,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王爷,你真的不必因为责任而委屈自己。”   何必呢?还特意从京城找到洛阳?反正又不喜欢她,当那些事情都没发生过不好吗?   “谁说我委屈了?”萧晟马上反驳,重新将她箍在怀里。   沈纤纤下意识挣扎,感觉额头上骤然落下了一个吻。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她身子一僵,挣扎得更加厉害。   却听他声音极低,就在她头顶响起:“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委屈。我明明是,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卿卿,不是负责,我是真的心悦于你。”   刘云从另一条街赶回来时,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今天是大年初一,许多店铺关门谢客,并不营业。   他跑了两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肉饼铺,央求厨子开火烤饼。   对方不肯。他主动把价格提到三倍,对方才勉强同意。   如此一来,他耽搁的时间就久了一些。   待两个肉饼出炉,他让厨子帮忙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兴冲冲就回乐合街看舞狮。   谁料想,刚一到乐合街,他就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将沈姑娘搂在怀中,还动手动脚。   沈姑娘挣扎着,可惜力道有限,没能挣开。   刘云心头怒火蹭的一下就冒出来,越燃越旺。   是他失职了,不该离开她这么久的,致使她陷入危险境地。   他一摸腰间,甚是懊恼。   今天出门看热闹,不曾带兵器。这可如何是好?   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一根木棍,刘云立刻弯腰捡起,握在手中,大步赶过去。   人还在数步开外,他就怒喝一声:“淫贼,快放开沈姑娘!”   与此同时,他挥舞着木棍就向那淫贼肩头打去。   身后木棍裹挟着风声袭来时,萧晟本可以轻松避过,但瞥一眼怀中的妻子,想到她方才那句“”“情况特殊,算不得夫妻”,以及她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他心念急转,瞬息之间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身子一侧,看似躲避,却不偏不巧,脑袋堪堪撞在了木棍上。   发现要打到对方后脑,自幼习武的刘云心说不好,匆忙减轻力道。   然而,大概是来不及了。他并未用多少力气,竟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身子一踉跄,就往下倒。 第65章 失策 他失策了   刘云一脸震惊, 低下头,怔怔地去看自己手中木棍。   莫非他已武功精进到这种地步,稍碰一下, 棍风就能把人打晕?   这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   沈纤纤被晋王箍在怀里,听着他那番不知真假的话语,正自震惊, 忽然听到刘云的怒喝。   她要开口解释, 不想忽有响动。萧晟竟松开了对她的禁锢。   沈纤纤一怔, 还来不及欣喜, 下一瞬就见他双目紧闭,踉跄着倒下。   而刘云手持木棍,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沈纤纤悚然一惊,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去扶晕倒的萧晟。   他身子靠在她身上,她不得不半蹲在地才扶住他, 使他不至于跌倒。   假装看舞狮的章从听到动静,发觉不对, 一个箭步冲过来:“王爷!”   他待要帮忙搀扶,却见王爷双目紧闭, 意识全无, 倒在了王妃怀里。   章从犹豫了一瞬,停下脚步。   刘云目瞪口呆, 手中的木棍差点掉地:“王,王爷?”   这个人是王爷?他打了一个王爷?!   郭明等人反应过来, 几步窜至跟前,“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将其团团围住。   众侍卫锋利的长剑离刘云周身只有数寸距离。   他们再往前推进一点,刘云身上定会布满血窟窿。   刘云心里发虚, 但也不肯束手就擒。他握紧手中木棍,摆出对敌姿势。   晋王大概是陷入了昏迷中,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沈纤纤正低头查看萧晟的伤势,听到动静,匆忙出声:“郭明,先别动手。”   她心里乱糟糟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郭明扭头问沈纤纤:“王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这个人?”   刘云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王,王妃……沈姑娘,你,你是……”   她不但嫁人了,她还是王妃?!   郭明冷喝一声:“大胆!竟敢对王妃无礼。”   “沈……王妃……”刘云脑子轰然一震,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想到一事,“你是晋王妃?!”   年内七月份晋王娶亲时,他也在京中,隐约听人提到过。说晋王娶了一个什么侯爷的义女为妻。   所以他一木棍打晕的是那个在西南边境立下赫赫战功的晋王?   短短数息间,刘云脑海里就闪现了自己的十来种死法。   虽有王妃下令不要动手,但郭明等人仍未收起兵刃,继续保持着防范进攻的姿势。   章从年纪大一些,心思也较为活络。他看看王爷王妃,又看看刘云,心内生出不少猜测。   他心念微动,悄悄站在了王妃身后,防止其趁乱逃走。   王爷王妃之间的纠葛他不了解。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决不能让王妃再次离开。   沈纤纤现在无暇细想这些,她只担心萧晟。   他竟然被刘云一棍子打晕了。   偏生又看不出明显伤口。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   在场诸人只怕都要遭殃。尤其是真正动手的刘云。   可这件事又不能怪刘云,毕竟他也不知情。   “刘大哥,你对这儿熟悉,附近有没有医馆?”   “啊,有的。”刘云回过神,“那边那条街就有。”   “那你带路。”沈纤纤略一思忖,“章从,你来背着王爷。”   “是。”章从依言上前。   刘云却一动不动,因为此刻还有好几柄长剑正对着他。   沈纤纤暗叹一声:“郭明!”   王妃有命,郭明等人只能暂时收起利刃,任由刘云前行带路。   章从背起昏迷的晋王,暗暗使个眼色。   有一侍卫会意,立时站在王妃身侧。   一行人匆匆赶赴医馆。   不远处的舞狮还在继续。   偶尔有人撇过头看这边情况,见他们离去,便又重新将视线转回到舞狮上。   大年初一,回春堂冷冷清清。   胡须花白的冯大夫笼手于袖,坐在门口阳光下。   冬日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但聊胜于无。   他上了年纪,不爱看热闹,就图个清静。   偶尔有锣鼓的喧闹声传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再次合上眼睛。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冯大夫睁开眼,咦,一群年轻人。   为首者神情中难掩急切:“大夫呢?大夫,快来救人啦。”   “我就是。”冯大夫站起身,“救什么人?得了什么病症?”   他一眼瞧见有个高挑汉子,背上背负了一个人。   冯大夫心想,这连路都走不了,可见不是小病。   他不敢大意,顿时精神起来:“快,先把人放到榻上,让我看看。”   平民百姓,有些人忌讳,大年初一小病小灾的,能忍就忍,免得不吉利,影响一年运势。   眼下这情况,肯定很严重了。   回春堂里放了一张长榻。   章从也不多想,直接把身后的王爷小心放下,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大夫,您赶紧看看,怎么样了。”   冯大夫伸手便去探其脉搏。良久之后,他收了手指,面色凝重:“只看脉象,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可能是外伤。”刘云摸了摸鼻尖,满面羞惭,“我好像用棍子,不小心打到了他的头。”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只蹭了一下而已,并未用多大力气。   但他若强调这一点,倒显得他故意推卸责任。   一听说打到头,冯大夫神情愈发严肃:“打到头了啊,这可了不得。轻则内伤,重则丧命呢。”   沈纤纤心内惴惴,早前宫中太医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她连忙道:“那大夫,您先看看,他要不要紧?”   冯大夫又细观晋王脑袋,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捻须长叹。   众人心里无不惶惶。   思忖再三,冯大夫才将心一横:“老夫姑且一试。”   他转身取出一个药箱,翻出针包,取了一根长长的银针,试着去扎晋王头顶的百会穴。   沈纤纤看在眼里,心想,当日在上苑,太医第一个扎的也是这个穴位。   思及此,她对这位老大夫的医术莫名信赖了几分。   长长的银针扎进去,没多久,晋王就睫羽轻颤,睁开了眼睛。   在场众人皆喜出望外,相视而笑:“好了,醒了,醒了。”   冯大夫收起银针:“下次有人晕倒,先掐人中。如果不行,就扎百会穴……咳咳,多谢惠顾,诊费一两纹银。”   章从从袖袋中摸出一两纹银,直接掷给他。   只要王爷无碍,多少诊金并不重要。   晋王睁开眼睛后,似是愣怔了一会儿,奇怪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郭明抢先回答:“这是医馆。刚才您晕倒了,章从把你背到这儿的。”   “医馆?”晋王直起身,面露不解之色,“上苑没有太医吗?怎么来医馆?”   他环顾四周,低声问:“钰儿呢?他没事吧?”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章从小声道:“您忘啦?这是宛城,离上苑远着呢。”   “宛城?”萧晟脸上疑惑之色更浓,他视线微转,紧盯着身穿男装的沈纤纤,“卿卿,你怎么这幅打扮?”   沈纤纤心脏砰砰直跳,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一提到上苑、四皇子,她霎时间就想起了当日在上苑时的场景。   他在猎场救了惊马的四皇子,后来昏迷不醒。再睁开眼睛,就已恢复了记忆。   听他话里的意思,难道是他记忆退回到了那个时候?   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这般奇事?   可有两次经验在前,她也不能说的太过绝对。   但她思来想去,仍是不大相信。   沈纤纤声音很轻:“我为什么这个打扮,你不知道吗?”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晋王,不想错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晋王双眉微蹙,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下。紧接着,他便面露痛苦之色,轻轻捏了捏眉心:“不知道,想不起来。”   他的神情看起来认真诚恳,丝毫不像作假。   那个猜测在脑海里浮浮沉沉。   沈纤纤一颗心提了起来,出言试探:“九郎,今天是哪一天?”   “九月……”萧晟愣了一下,“不对,九月有这么冷吗?”   沈纤纤屏息了一瞬,脑海一片空白。   众侍卫对视一眼,齐齐惊讶出声:“怎么会是九月?明明是大年初一啊。”   “大年初一?怎么可能?!”   一旁的冯大夫抄着手,突然插话:“你们也别怕,脑袋受击打之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也正常。接回家慢慢养几天,能恢复就恢复。不能恢复也无碍。只要人不傻,日子总能过下去。”   这话有些无礼,郭明立刻瞪了他一眼。   目瞪口呆的刘云眨了眨眼:“失,失忆?”   他把晋王给打失忆了?   沈纤纤双唇紧抿,思绪更乱。   萧晟走下床榻,微微皱眉:“什么失忆?咱们去外面说话。”   他极其自然地走到沈纤纤身边,执了她的手,与其十指相扣,轻声问:“王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纤纤心里蓦的一酸。   上次两人这个姿势,还是去年在上苑,他恢复记忆的前一夜。   那时他们在月光下漫无目的地散步。   她垂着浓密的睫毛,也不挣扎,任他拉着就往外走。   其余众人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出得医馆,沈纤纤才理了理心情,开口问:“九郎,你真不记得了?”   她总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   萧晟双眸微阖,认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只记得在猎场看见老四惊马,后来的事就想不起来了。”   停顿一下,他就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没关系,你告诉我也是一样的。再不行,回头多查一下,总会知道的。”   这般自然而然的亲近信赖,让沈纤纤心内酸涩更浓。   久违了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眼眶涩涩的,声音不自觉便软了下来:“九郎,你头疼不疼?”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娇软的语气和他话说,说的还是亲近关切的话语。   没有疏离,没有抵触。   “不疼。”晋王心里满足而又酸涩。他伸手摸了一下后脑,摇了摇头,故意问道,“我头受伤了吗?”   他原本计划与她好好谈一谈,解释清楚。事到临头,终是记得她出走前留下的那封信。   她认为他们情况特殊,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她只把十九岁的他当作是丈夫。   尽管猜到这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恢复记忆后行事不当,可他内心深处免不了担心她真是这样想的。   若她执意将他视作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那他恐怕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   因此,当那个姓刘的镖师木棍打来时,他灵光一闪,决定顺势利用起来。   先假扮十九岁的自己,打消她的抵触情绪,再徐徐图之。   不管用什么办法,这次他一定要留下她。   对于晋王被一棍子打得失去几个月记忆这件事,沈纤纤半信半疑。   一方面她感觉太过巧合,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晋王似乎没必要撒这种谎。   听他询问,沈纤纤迟疑着点一点头:“嗯,被打了。不过他不是故意的。”   萧晟心里一酸,方才装晕时,听到她对那人的称呼“刘大哥”,多么亲密。   尽管知道那大概是她请的镖师,他依然心生憋闷。   那个姓刘的居然叫她“沈姑娘”,知道她是女子。   心内翻江倒海,晋王脸上却是惊异之色:“竟有此事?”   沈纤纤轻轻点了点头:“嗯,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好不好?”   萧晟既然“不记得了”,也不好细问。   两人不紧不慢闲闲走着,忽有一阵浓郁的香甜气息传来。   沈纤纤偏头看去,只见街道旁有一家卖板栗的。   她并无饥饿的感觉,但是看见这糖炒板栗,心念微动,仰头看向身侧人,带一些试探:“九郎,我想吃那个。”   “这有何难?”萧晟伸手入怀,摸出一点碎银,拉着她走到摊位前,轻声问她,“你要多少?”   沈纤纤伸出两个手指:“二两。”   “唔,二两板栗。”   “好嘞。”摊主爽快答应一声,麻利地将炒好的板栗称重,又用油纸包了,“您的板栗。”   沈纤纤松开晋王的手,却不去接,娇声道:“九郎,我不想剥,你帮我剥嘛。”   萧晟呼吸一窒,眼眶微热。   原来有生之年,他还能让她这般娇滴滴地冲他撒娇,支使他做事。   曾经他以为难以接受,现在想来,竟然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果然他假扮十九岁的自己,这一步路是走对了。   萧晟尽量若无其事地接在手中,说一声:“麻烦。”   手上动作却不停。   这种嘴上带点嫌弃,眼神却满是宠溺,无限包容的模样太过熟悉,以至于沈纤纤有点恍惚。   萧晟第一次给人剥板栗,初时还有点手生,剥了两三个后,就渐渐熟练了。   “觉得噎吗?要不要喝点水?”萧晟见她连吃两三个,不放心地问道。   “要。”沈纤纤重重点头,“我先前看见那边好像有卖茶汤的。”   “那就喝茶汤。”萧晟一锤定音。   大年初一,营业的店铺不多。不远处的茶汤铺是个例外。   热热的开水里混着红糖、白糖、芝麻粒、杏酪、果脯仁等物,香甜可口,是时下流行的冬日热饮。   锅炉上,烧开的热水壶冒出浓浓白气,茶博士拎着热水壶,将诸物混在一起,又浇上开水:“客官,喝前搅拌一下。”   沈纤纤并不动手,只拿眼睛瞅着晋王。   萧晟“啧”了一声,拿起一旁的汤匙,用清水冲洗一下,放入碗中,轻轻搅拌:“有点烫,等会儿才能喝。”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无数遍。   沈纤纤嫣然一笑:“九郎,你真好。”   “你才知道。”萧晟斜了她一眼,心想,不一样,果真不一样。   她在十九岁的自己面前,活泼娇媚,亲近信赖。   是他恢复记忆后,做的太过了。   明明他刚恢复时,她还试图撒娇来着。   沈纤纤吃一口板栗,喝一口茶汤,感觉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   旁边的晋王默不作声,帮她剥着板栗。   她看着他的侧颜,心想,他要是能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可惜她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   他脑袋一碰,就会记忆错乱。现下对她好,等将来恢复那段记忆,就又不一样了。   她心内发酸,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汤。   喝得太急,还不小心呛到了。   沈纤纤连连咳嗽,虽然涂黑脸颊,但也能看出来,脸颊、脖颈都变红了。   萧晟一惊,连忙轻拍她的脊背:“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沈纤纤终于止了咳嗽,眼睛被折磨得红红的,泪眼汪汪。她将碗向他面前一推:“你要不要尝一尝?很甜的。”   萧晟垂眸,拿过汤匙,舀了一勺,放进口中:“是很甜。”   沈纤纤眉梢眼角立刻漾起笑意:“是吧,是吧?我就说很甜吧。”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了一碗茶汤。   一旁的茶博士暗自惊叹连连。   谁能想到,大年初一能看到这种事?   起身离去之际,沈纤纤悄声对萧晟道:“九郎,你让郭明他们离得远一点。他们跟的太近,我不自在。”   她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声音软软甜甜。   萧晟哪里还能拒绝?他挥一挥手,示意侍卫稍稍远离一些。   临近晌午,闲人渐少。   围观舞狮的人早已散去,乐合街上安静下来。   沈纤纤与晋王十指相扣,慢悠悠走着。   她很希望这条路可以永远走不到头,但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她的奢望。   将心一横,沈纤纤挣开他的手,低声道:“九郎,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既然他早晚都会有恢复记忆的一天,她何必沉迷于十九岁的他带来的温暖?   萧晟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自己失策了。 第66章 剖白 我是真的心悦于你   “我其实是你花重金请来挡桃花的。我们那些人前的恩爱, 都是作戏。”   萧晟呼吸一窒。   他先前只想着,她愿意接受十九岁的自己,那就假装回到十九岁, 延续之前的相处模式,装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她现在突然要澄清关系,只怕下一步就是要跟他划清界限、断绝往来。他该如何应对?   老实交代失忆是假, 说自己早就知道且并不在意吗?   果然, 沈纤纤紧接着就说:“你不是不记得为什么我们会在宛城吗?我告诉你。因为在上苑猎场, 你恢复了记忆, 记起了我们的真正关系。我不用你负责,就悄悄离开了。至于你,好像是因为要捉拿凶犯,无意间到了这里。咱们今天实际上是偶遇。我们分开这么久也挺好的,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萧晟本要直接否认:“不是捉拿凶犯, 我来宛城原本就是为了找你。”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下。这样一来, 他假装失忆的事,岂不就暴露了?   刚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 他后续表白澄清说明他对她不仅仅是负责的话语, 还能取信于她吗?   可如果不承认,岂不就这样任她误会下去?他又该怎么挽留?   他心中懊恼, 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纤纤抬眸看向萧晟,见其罕见地流露出一些惶急之色。   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她心内酸涩而又不忍。   九郎骤然得知这些,冲击也很大吧?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早晚会知道的。而且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缺失记忆误以为她是他妻子,是他真爱。   沈纤纤笑得温柔洒脱:“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以后也会很好。我们就此别过吧。反正你一开始也没有很接受我……”   言毕,她转身就走,佯作无意,擦掉眼角的泪水。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难过,应该开心才对。   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十九岁的九郎,还能和他一起逛街、吃板栗、喝茶汤,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然而她刚行几步,就被一股蛮力拽了回去。   萧晟紧紧抱住她,声音低而固执,还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惊慌:“我不同意。卿卿,我不同意。我喜欢你,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直白而热烈的话语让沈纤纤一阵呆愣,心内酸软。她强忍着的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稳一稳心神,沈纤纤止住眼泪,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后退两步:“你不用骗我。你现在这么哄我,等你以后恢复记忆就不一样了。我们早晚都是要分开的,又何必……”   她才不信呢,两人感情最浓时,他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他后来明明白白说留下她是因为责任。   萧晟心内一时间百转千回,耳畔反复回响着她这句“你现在这么哄我,等你以后恢复记忆就不一样了。”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一样的,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心思也是一样的。”   沈纤纤心里酸酸涨涨得难受,莫名的想哭。   她心念一动,忽的意识到不对:“你怎么知道?那些事你又不记得。”   萧晟若想抵赖,虽有难度,但也不是不行。然而他此时反复思量,已渐渐醒悟过来:假装十九岁的自己之所以行不通,不是因为那样的他在她心里不好。而是她担心他恢复记忆后翻脸。所以她才明明喜欢,却还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归根结底,是他先前恢复记忆之后,行事不当。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错误。   萧晟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开口:“卿卿,如果我说,那些事情,我都还记得,你会不会生气?”   沈纤纤有点懵:“什么?”   萧晟忖度着说:“姓刘的那一棍并不能使我失去记忆。我只是想着,既然你只认十九岁的我当丈夫,那我即便假装一辈子又有何不可?”   沈纤纤目瞪口呆,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说什么?他方才没有失忆?是假装的?   沈纤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细细思忖,又觉得好像不是没有可能。他重新失去记忆这件事,细想起来,实在是太巧合了一些。   那他的举动……   沈纤纤心情格外复杂,她动了动唇,想说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卿卿,我对你从来都不是负责。我是真的心悦于你。”萧晟一字一字,说的极为诚恳。   他甚至拉过她的手,放在他胸口,让她感受他的心跳。   沈纤纤恍惚了一瞬,随即又清醒几分。她试图抽出手,却没能成功。   她断然摇头:“不可能,我不相信。”   往事历历在目,他那句“我是真的心悦于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萧晟也知道,发生那么多事,要取信于她并不容易。   他双目微阖:“是真的。卿卿,如果不是心里有你,我又何必留下你?”   晋王言辞恳切,沈纤纤却不肯轻信:“你那不是为了负责吗?”   萧晟理了理思绪,微微一笑:“如果真的仅仅是为了负责,那你走以后,我在京城找一找你,也就仁至义尽了,又何须费尽心思找到这里?”   沈纤纤思绪急转,当然他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她当初离开京城时,也以为他只会出于道义在京城找几天。   旧事在脑海里浮现,沈纤纤心中一凛,驱走杂念,极其冷静地道:“哦,那你是为了你一生只娶一妻的誓言。其实不必如此,我们之间情况特殊,你不用把我当妻子。你所中意的王妃,要出身名门、温婉贤良、恪守闺训。我哪里配?”   这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疼。   萧晟面色一僵:“我其实并不在意王妃的出身。京中贵女多的是,你看我可曾多看过谁一眼?那些话,那些话都是我信口胡说的。”   “信口胡说?”   萧晟觑着她的神色,轻轻点一点头:“嗯,这件事是我不对。”   这种话语很难启齿,但真说出口以后,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萧晟微一思量,缓缓说道:“你离开后,我有认真反思过。我恢复记忆之后,确实行事不当,让你误会。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沈纤纤抿起唇,微微眯了眯眼睛:“这话当真?”   见她似有松动之意,萧晟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这一步路没有走错。他果断点头,唇畔漾起一抹轻笑:“当然。”   沈纤纤笑了笑,抽出手,一字一字道:“好,那我要离你远远的,你不能再找我。”   她对十九岁的他有情意不假,但还不至于因为他这一番话就稀里糊涂信以为真。   萧晟脸色霎时间沉了下来,他唇线紧抿:“除了这个。”   “除了这个,那就没有了。”沈纤纤心内火气上涌,委屈和气恼交织,“我只要这个。”   骗子,到今天还骗她,还装十九岁的九郎来骗她。   她那个时候,是真的以为九郎回来了。   萧晟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温语说道:“卿卿,别闹。除了这个,别的都行。端茶递水、布菜盛汤、染指甲、一天一首情诗……”   听他细数先时相处的点滴细节,沈纤纤眼眶更酸:“我才不要你做这些。有本事,你把九郎还给我啊。”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恢复记忆前后的他,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但是她固执地要把他们区分开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告诉自己:不是九郎对她不好了,而是她的九郎“不在了”。   如果“九郎”还在,一定不会那样对她。   萧晟心里发酸,感觉喉头似是被什么给哽住了:“卿卿,你的九郎不就是我吗?”   他停顿一下:“要不,你在我头上敲一棍?或许我就又变回去了?”   沈纤纤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正要说话,忽听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章从的声音:   “王爷,王妃,洛阳令来信了。”   说话声中,章从快步而至。   章从有些不好意思,他并非有意打扰王爷与王妃。但是王爷先时有令,如果洛阳那边关于无名女尸的案件有进展,要第一时间禀明。   因此周亮的人刚送信来,他就赶紧过来了。   章从上前欲将案件呈给王爷,眼角余光掠过王妃,见其双目通红,脸上泪痕未消。   他心下暗暗纳罕,不敢多看。   萧晟下意识接过,一看方知是无头女尸的事情。   找到王妃以后,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知不觉间竟将洛河里那具无名女尸给抛到了脑后。   此时浏览一遍,才知前几天女尸的头颅已被找到,身份也得以确认。   “王爷,怎样?是不是案子破了?”   萧晟将信件递给章从:“你自己看吧。”   章从匆匆浏览,双目圆睁:“原来如此,真是畜牲啊。”   洛阳令在信中说,前几日,一农夫翻菜地时,捡到一颗女子的头颅,匆忙报官。   经仵作检验,发现头颅与那具无名女尸,实为一人。   直至此时,女尸的身份仍不能确认。   直到洛阳令的夫人得到当铺送来的一件首饰,首饰上有“喜来福”三个字,洛阳令才察觉到可能发现了线索。   他派人去当铺询问,得知当这首饰的是个外地来的青年。   这青年独自一人,哪来的首饰呢?其中必有蹊跷。   抓起来审问后没多久,他就全招了。   原来他与死者都是京城人士,原本是一对爱侣,易名私奔至此。   一日两人口角后,他失手杀死情人。心中恐惧,正好听说无头女尸案,干脆砍去情人脑袋,将尸首抛入河中。   洛阳令勘破此案,兴奋不已。听说晋王去了雉县,连夜修书让人送去雉县。   然而那时,晋王一行已动身前去宛城。雉县高家不敢怠慢,命人转送宛城。   看罢案件始末,章从气愤填膺:“毫无人性,对自己心上人也能下这样的狠手!这比那连环杀人案的凶犯还要过分……”   萧晟淡淡地道:“章从,你拿着书信去那边自己看。饿了就和他们一起吃点东西。”   他这边还有要紧事,没心情听章从扯闲篇。   章从瞥一眼王妃,立刻会意:“是,章从告退。”   他施了一礼,又冲王妃拱一拱手,这才大步离去。   待章从走远,萧晟看着低眉敛目一声不吭的王妃,有意放柔了声音,向她解释:“洛阳令来信,是说无名女尸的事情。”   沈纤纤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就没有搭腔。   她还在回想着他方才的话语。   萧晟有些讪讪的,继续说道:“我打听到你可能去了洛阳之后,就带人赶了过去。挨家挨户地找,找了一个多月都没找到。”   “后来在义庄看见一具无头女尸,手腕上也戴着喜来福的碧玉镯。我当时真的,差一点就以为那是你了。但是她指甲染了蔻丹,我就对自己说,你要女扮男装,肯定把蔻丹除去了。她绝对不会是你。”萧晟语速极缓。   提起旧事,他庆幸而又后怕。   “我生病做梦,梦到那女尸长出了头,是你的脸。卿卿,你不知道我那些天是怎么过的……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有心向她表明,自己是真的在意她,不是为了责任,而是为她这个人。   “能再次看见你,真好。”   可惜他发自肺腑的一番剖白话语,她竟像是没听到一样,没有半点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丝丝缕缕的慌乱缠上他的心脏,萧晟抿了抿唇:“卿卿。” 第67章 委屈 别叫我卿卿了   他假装十九岁时, 她还会关心他头疼不疼。现在他提到生病,她居然毫无反应。   听他叫了一声“卿卿”,沈纤纤才抬眸:“我可以走了吗?”   萧晟脸色一僵, 终是有些酸涩地问:“你都不问问我,生的什么病吗?”   “你生的什么病?”沈纤纤顺口问。   此时她仍在回味他最初的那番话。   他说他喜欢她,既然喜欢, 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呢?   她这平静的态度和语气, 让萧晟心里一窒。他深吸了一口气:“高烧, 烧了一天一夜, 能烧死人的。”   他故意往严重了说。   沈纤纤瞧了他一眼,见他现下无事,只点一点头:“嗯,原来是高烧。”   萧晟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呼也不是, 吸也不是。   他已明言能高烧能死人,她竟是这般反应?   偏生她还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走了吧?”   萧晟唇线紧抿, 焦躁而气闷。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坦诚并剖白这一步是不是又走错了。   她此刻对他的态度, 远不如他假装失忆时。早知道说清楚以后是这样, 他是不是应该多抵赖一会儿?   他心里杂念丛生,一时找不到头绪。只得强行压下, 温声问:“你要去哪里?”   沈纤纤眼神微动,没有回答。   她疑似找到了生身父母, 并暂时依从他们而居。但这件事,她并不想让晋王知道。   见她避而不答,萧晟心内焦躁更重。他深呼吸平复情绪:“卿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们收拾收拾行李, 回家去好不好?你离开那天,我本来要告诉你,皇上已经答应了,年后我就去就藩。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再不回京城了。”   说起这件事,他心内实在是酸涩难忍。   那天他原本心情甚好,本要与她分享好消息。可惜在周太医那里得知她装病真相,后又发现她留书出走。   沈纤纤静默了一瞬。   还未说话,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章从的声音:   “王爷,王妃,宛城令求见。”   与此同时,章从快步而至,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和一些衙役。   去而复返的章从非常尴尬,他真的不想一再打扰王爷与王妃。但是宛城的苏大人率众亲迎,非要见王爷,他不得不禀报。   微胖的苏大人,精神抖擞,小胡子一翘一翘:“不知王爷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临近晌午,还请二位移步后衙。下官略备酒水,为二位接风洗尘。”   晋王一行进入宛城之事,非常隐秘。原本苏大人也不清楚,还是孙员外提起,他才知道。   既然知道,那还了得?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还不赶紧好好利用起来?   听闻晋王等人去高升客栈搜寻物证,苏大人换好官服,带领衙役就来迎接,一定要让晋王感到宾至如归。   苏大人悄悄打量着晋王,跟传言中差别不大。不过这晋王妃的打扮,着实有些怪异。   当然,细想也能理解。出门在外,晋王都不惊动官府,王妃穿男装好像也说得过去。   “王爷,王妃,请。”   晋王不爱此道,若非公事,也不愿意叨扰当地官府。但此刻,他感觉这未尝不是一个打破僵局的好时机。   他稍稍低头,询问身侧妻子:“卿卿,去吧?”   沈纤纤心里乱糟糟的,哪有心情应对这些?她胡乱回答:“我刚喝了茶汤,不饿。你和章从他们去吧。”   萧晟刚找到她,全部心神都在她身上,岂肯让她离开自己视线?   见她不想去,他应声回答:“多谢大人盛情,本王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了。”   “啊这,不打扰,不打扰……”   苏大人不死心,又试着争取一下,看晋王态度坚决,只能打消念头,又问:“王爷有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一定照办。”   “大人自便即可。”萧晟略一思忖,又道,“章从,让人把凶犯以及从高升客栈搜出来的物证押送到县衙。”   “是!”章从答应一声,又反应过来,“王爷,您,您想起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之前他给王爷看洛阳令的信件时,王爷也不意外啊。   大概只是短暂的失忆了一下?   章从一说这话,沈纤纤不由地想起晋王假装失忆的情形。   她心中一凛,险些忘了,这人主意多着呢。   谁知道他的话哪句真哪句假呢。   原本柔软了几分的心,顿时又警惕起来。   苏大人无法,只能带领手下衙役离开。   章从等人简单分工,各自忙碌。   此地便又剩下他们二人。   晋王还温声问:“卿卿,你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怎么到宛城的?你现在住在哪里?身上银钱还够不够花?”   他有很多话要问她,但沈纤纤一个都不想回答。   她思绪极乱,并不想看见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是以她双目微阖,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让萧晟莫名的心慌:“卿卿?”   沈纤纤这才抬眸看着他,她想了想,轻声道:“既然你没事,那你不要为难刘大哥。就是那个打了你一棍的镖师。”   “这是自然。”萧晟笑笑。   尽管他看那人不太顺眼,但也不至于去为难。   他暗暗松一口气,她肯主动与自己说话,看来情况不算严重。   沈纤纤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古怪:“你说你喜欢我?”   萧晟心想,这个问题可一定要好好回答,万万不能大意。   “是的。”略一思忖,他又补充,“可能是成婚前,也可能是成婚后。也可能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了。卿卿,我心悦你。”   其实后来想想,他见过的人不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对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沈纤纤睫羽低垂,遮住了眼眸中的情绪:“真的吗?”   她不刻意哑声说话,声音又低又软。   萧晟心中一动,点一点头,甚是诚恳:“当然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那样对我?”沈纤纤抬眸,“说我离你心目中的王妃还差很远,突然改变对我的态度?”   听她细问旧事,萧晟懊恼,又有些许难堪局促。   他面上难掩尴尬之色,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卿卿,这个……”   沈纤纤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在等待他的回答。   萧晟寻思,反正没外人在侧。照实说吧,不能让她误会他喜欢她这件事是在撒谎。   他咬一咬牙:“我那时候想,既然要跟你过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像我失忆的时候那样。就想借机压一压你的气焰,小小报复回来。我没想太久,原本想着差不多就得了……”   话未说完,就见面前的妻子面色一沉,眼圈发红。   萧晟心里一咯噔:“卿卿,是我不对,是我行事不当。”   他试着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下子甩开。   沈纤纤后退两步:“你别碰我,离我远一点!”   浓浓的委屈情绪瞬间上涌,还夹杂着震惊、气恼和难以置信。   她一直以为,他对她没有情意,只有责任。因此才会恢复记忆以后突然之间态度大变。   她失望难过,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感情之事无法强求,是她自己生出了贪念,不能怪他。所以她留书出走,不勉强他,也不委屈自己。   可他今天却告诉她,他那样对她,是报复,是打击她气焰。其实他对她也有情意。   这让她心里的委屈反而比先前更重。   他真是太讨厌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卿卿……”   沈纤纤一把擦拭掉眼泪,下巴微抬:“我要回去了。”   她转身刚行两步,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沈纤纤猛地停下,回头瞪视着他:“我不想看见你,你别跟着我。”   “卿卿……”萧晟抿了抿唇,心底死潭一般寂静。   他解释清楚,也表明了爱意,可她分明更恼了。   “你也别叫我卿卿了,我现在又没陪你演戏。”   萧晟无奈,从善如流改口:“纤纤,那件事是我不对。”   沈纤纤没再理会,转头就走。   萧晟下意识跟了上去。   “你要再跟上来,我这辈子都不会见你。”   晋王只得暂时停下。   沈纤纤回到傅家棠棣院时,正好看见昌平侯夫妇。   庭萱早上出门,一直不返回。夫妻俩焦急不已,只当她悄悄离去。   但是来到棠棣院后,见她行李尚在。二人相互安慰,觉得应该不像是自行离去了。   他们正合计着要派人去寻找,一转身,见庭萱竟回来了。   夫妻俩喜不自胜:“萱儿,你回来啦?你出去玩啦?”   栖霞郡主忽然意识到不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谁给你气受了?”   女儿双目通红,眼角泪痕未消,明显是刚刚哭过。   沈纤纤与他们平时来往客气有礼,并不交心。此刻也无意与他们细说详情。   她稳了稳心神,轻声道:“没什么,在街上遇见故人,叙了会儿旧,勾起思乡情绪,故此落泪。我回房躺一会儿就好了。”   轻轻颔首,她直接回了房间。   昌平侯夫妇满腹疑惑,不知原委。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想到一个人:“刘壮士。”   据说这两人一起出门,发生什么事,刘云应该最清楚。   然而此刻刘云并不在傅家。   自从一棍把晋王打晕后,他就胆战心惊。   好在晋王醒来,虽貌似失去一些记忆,却不像有大碍的模样。   刘云暗暗松一口气。   晋王与沈姑娘携手前行后,那些侍卫,紧跟在他左右,对他怒目而视,还好没有真正动手。   甚至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馆子吃饭时,还帮他也要了一份馄饨。   他配着怀中已经有些凉的肉饼,吃得非常满足。   刚打了一个饱嗝,传说中的晋王就站在了他面前。   刘云放下碗筷,见那些侍卫纷纷起身,他自己也不好继续坐着,就也站了起来,装模作样行了个礼。   晋王虽答应王妃不跟着,但也不会就此放其离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怎会轻易放手?   派人悄悄跟随其后,务必打听到她落脚的地点。   其余的,他打算先问一问这个姓刘的镖师。   有侍卫搬来了椅子。   萧晟缓缓坐下,令侍卫稍稍退后,他则打量着这个年轻的镖师。   “你叫刘云?”   “对,王爷也知道我名字?”刘云有些惊讶。   “嗯,见过你假路引的信息。”萧晟神色淡淡,“说吧,王妃是怎么找你护送的,你们为什么没去洛阳而改道来了宛城?”   刘云挠了挠头:“王爷,这您为什么不自己问王妃呢?你们是夫妻,不比问我这个外人强?”   萧晟眸光一闪,神情微变。   他早问了,是她不肯回答。不然他何至于问这个刘云?   章从瞪了刘云一眼:“王爷问话,照实回答就是。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刘云盯着他腰间的利刃瞧了一眼,小声道:“怎么找的我?镖局门口找的呗。至于为什么没去洛阳,你不知道吗?她遇见了她亲生父母,就随他们来宛城了。”   “亲生父母?”萧晟瞳孔微缩。   他的确不知道。这样大的事情,她并未对他提起,甚至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思及此,他心内隐隐发酸。   明明找到了她,却感觉依然离她很远。   不过还好,他到底还是找到她了。   “她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现居何处?”   刘云警惕心起,正常夫妻的话,沈姑娘会不告诉自己夫婿自家住址?   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而且刚见到晋王时,他正对沈姑娘动手动脚,沈姑娘明显在挣扎。他又不瞎。   想到这里,刘云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萧晟略微提高了声音。   刘云点头,极其认真的样子:“王爷您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萧晟双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   他岂会看不出刘云在撒谎?但这会儿顾忌纤纤,他不敢为难她的“刘大哥”。   晋王心中憋闷,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以为这样他就不会知道了?   萧晟派去的人很快回来报讯:“王爷,王妃去了长泰街傅宅,还有个弟兄在门外暗处守着。”   “哪个傅宅?”   “是昌平侯老家,傅家祖宅。”   萧晟心中一震,昌平侯?!   纤纤和昌平侯夫妇?   他心内满是不可思议。   先前在京城,他随口说王妃同昌平侯夫妇回宛城探亲。没想到她居然真的随他们来了此地。   而且,怎么会是亲生父母?   他记得昌平侯夫妇确实有一女,但已亡故多年。   看来他是该拜访一下昌平侯夫妇了。   当天下午,傅家就来了一个贵客。   晋王萧晟特地换了衣衫,又整理发髻,带厚礼来拜堂昌平侯夫妇。   ——当然,他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见纤纤。   听闻晋王来访,昌平侯夫妇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栖霞郡主忖度着问:“纤纤说的故人,会不会就是他?”   昌平侯沉吟着点头:“有可能。”   这就有些难办了。   栖霞郡主让人去棠棣院告知庭萱,得到答复“我不见他。”   这样一来,夫妻俩心里就有数了。   “请晋王殿下去暖阁稍待,我们这就来。”   栖霞郡主愤愤地道:“我记得当初在客栈,萱儿就说,晋王待她不好,今天还把她弄哭。现在还敢找上门来?”   昌平侯轻轻拍一拍妻子的手:“你别冲动,先见见再说。”   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他们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几人在暖阁相会,双方分宾主而坐。   简单寒暄后,栖霞郡主就问:“不知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今日拜访,一是来向郡主和侯爷拜年。二是想见一见王妃,接她回家。”   栖霞郡主眉梢轻挑:“这就奇了。你见你的王妃,不回京城晋王府,到傅家来作甚?”   萧晟一噎:“自然是因为纤纤现在就在傅家。”   “王爷错了,纤纤不在傅家。”   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的人亲眼看见王妃进了傅家,还能有假?”   栖霞郡主笑笑:“那是王爷的人看错了。你的王妃是兖州沈氏,跟我傅家的女儿并不相干。我们家女儿也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那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她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事。   假如庭萱不愿意做晋王妃了,那用傅家女儿的身份再找个合心意的夫婿,岂不正好?   也不必考虑什么御赐的婚姻,连身份都是现成的。   萧晟生来尊贵,连皇帝对他都甚是客气,很少有这样吃瘪的时候。   偏生这两人还是王妃的亲人,他不能得罪。   栖霞郡主甚至下了逐客令:“我们夫妇还有事要忙,实在是不能招待了。王爷,请。”   萧晟胸口一刺,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   他先前听人说,女儿女婿之间发生一些矛盾,岳父岳母一般都会帮忙劝和。   没想到昌平侯夫妇非但不是如此,相反还阻止他们见面。   这条路走不通,只能另寻他法了。   晋王离去后,栖霞郡主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去棠棣院向女儿表功:   “我跟他说,你不在这里,不让他见。”   沈纤纤正在喝汤,闻言抬眸:“谢谢。”   “自家人,不用说谢。”栖霞郡主心里有些酸,轻声询问,“你怎么现在喝汤?”   “饿了,就喝了一点。”沈纤纤没吃午饭,就去厨房煮了碗浓汤。   栖霞郡主脸上露出点笑意,没话找话一样:“什么汤啊?”   “牛肉汤。”   “闻着还挺香的。”   沈纤纤沉默了一瞬:“锅里还有一点。”   “那我尝尝。”栖霞郡主脸上登时露出笑意。   以她挑剔的舌头来说,这汤真不算好喝。但是女儿煮的,自然不一样。   尽管这算是她讨来的。   沈纤纤今天遇见萧晟,心情起伏极大。晚间翻来覆去,直到很晚才睡着。   次日清晨,她刚一出房门,就看见窗台上有一封信。   那字迹异常熟悉,不看落款,她就知道是谁写的。 第68章 酸涩 她怎么可以支使别的男人?   大年初一的夜晚, 晋王拒绝了苏大人的邀请,带领下属住在长泰街附近的客栈。   不是条件最好的,却是离傅家最近的。   借着夜色掩护, 萧晟来到傅宅外。   “王爷,王妃就住在这个院子。”奉命守在傅宅外的暗卫低声介绍。   萧晟微微蹙眉:“这么偏僻。”   傅家外墙固然很高,可对于自幼学武之人而言, 也不是跳不过去。   万一有宵小之辈, 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从这个角度, 依稀能看见她房间的灯光。   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洒在院落中。   萧晟站在墙外, 几乎能想象出她在房间的模样。   她此刻多半垂着长发,坐在床上。她夜里时常口渴,房中桌上肯定常备的有水。   以前能喝凉的,现在是冬天,喝凉的只怕不好受。   冬日严寒, 偶尔有凛冽的寒风,更增冷意。   萧晟似是毫无所觉, 只怔怔地盯着光亮出神。   后来,灯灭了。   他又在外面站了许久, 才悄悄返回客栈。   时候不早, 一众侍卫都睡了。   章从还在楼下巡视,看见晋王, 忙迎了上来:“王爷。”   萧晟刚从外面归来,身上犹带着寒气, 低声问:“还没睡?”   “没呢。”章从迟疑了一下,“王爷没留在傅家吗?”   他还以为王爷这次久久未归,是打动王妃,成功留下了呢。   萧晟:“……”   他倒是想。   静默一瞬, 萧晟轻声问:“章从,本王记得你娶妻了?”   他手下明卫暗卫一群,大多年纪轻,没有家小。章从年岁稍长,已有妻室。   说到这个话题,章从嘴角顿时浮起了一丝笑意:“对,王爷没记错,属下确实娶妻了。”   萧晟目光微敛,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和你的夫人,也会吵架吗?”   章从跟随晋王多年,此刻观其神色,明显带有怅然。   他心思活络,略一思忖就知道,王爷突然问他私事,定是与王妃有关。   难道王妃年前突然离开王府,是因为两人吵架了吗?   章从忖度着回答:“瞧王爷这话说的,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自然也会吵的。”   ——事实上他时常在外,不能长伴家人。一见到媳妇,就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才不舍得吵架呢。   萧晟轻轻“嗯”了一声。   “王爷,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章从话说到这里,就见晋王脸色一僵,他顿时察觉到不对。要是能床头吵架床尾和,那王爷现在就不会大半夜地来跟他说话了。   是以章从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续道:“真吵架了,多道歉,多哄一哄。女人总是心软的。就算有时候在气头上,耐着性子多哄哄,时间久了,气也就消了。”   他还自己编造细节、现身说法:“我家那口子,远离父母,孝敬公婆,每天非常辛苦。她心思细,我有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她,不管错没错,先把错认了。反正两口子的事,外人也不知道。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章从说的诚恳极了,他是真心希望王爷王妃早些和好,他们可以打道回京。   出门几个月,他是真的想家了。   萧晟双目微阖、默默不语。他也道歉、他也认错、他也哄了。   可她现下压根不愿意见他。   见王爷沉默不言,章从有些惴惴:“王爷?”   “不早了,你去歇着吧。”萧晟睁开眼睛。   “是。”   章从悄悄退下之后,晋王默默思索着白日里两人重逢后的所有点滴。   很显然,卿卿对他情意不浅。她甚至对十九岁的他,还有不小的执念。   问题就是出现在他恢复记忆后。   想到她质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萧晟按了按眉心,反复思索,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明白了什么。   回房间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找到笔墨纸砚,伏案疾书。想了想,他又细细勾勒几笔,一起放进信封。   已是四更天了,街上安安静静,偶尔有凛冽的寒风吹过,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萧晟一路疾行,直到傅宅外,纵身一跃,进了小院。   她房间的灯早就熄了,离得近一些,能看到窗口黯淡的光影。   这是她睡前留的一盏夜灯。   他心想,这个时候,她应该早就睡了吧?她一向好眠。除了喝酒那次,基本上一躺下就安安静静。   她的头发多而厚,有时候会有几绺飘到他的枕边,带着浅浅淡淡的清香。   唔,如果还在晋王府,或许这个时候她还没睡着,正在他怀中哭哭唧唧地喊停。   萧晟站在外面,想到往日旖旎,心里更加酸涩。   他知道,自己如果破门而入,强势带她回京,她肯定无可奈何。   但这样的话,他大概会将她推得更远。   将信封放在窗台下,萧晟默默站了一会儿,才纵身一跃,跳过外墙,离开了傅宅。   ——   沈纤纤盯着手里的信封,犹豫了一会儿,除去火漆,取出了里面的纸张,低头浏览。   这次倒不是情诗,而是一封信件。   晋王在向她致歉,又同她解释旧日之事。声称早认定她是相伴一生的妻子,并非有意欺负她,是一时意气,思虑不周,忽略她的感受,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除了这封信,还有她的一幅小像。   寥寥几笔,颇为生动。   沈纤纤撇了撇嘴,心想,还真是小瞧他了。翻墙越户不说,还有这手段。   她放下信封,抬头看了看傅家外墙。   这么高,不借助外力的话,她自己很难跳过去。   暂时搁置下此事,沈纤纤进小厨房准备早餐。   刘云再次闻香而至。   不过他并不像前几次那般自然随意,而是有些拘束:“王妃,您别动,放着我来。”   沈纤纤瞥了他一眼:“我都做一半了,下次你来吧。”   “你真是王妃啊?”刘云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会放着王妃不做,女扮男装出走,有人伺候不比自己做饭强?   沈纤纤没有做声。   “你不知道,昨天你走后,晋王还问我你住在哪儿呢,我这人最讲义气,没有告诉他。”   “那多谢你啦。”沈纤纤笑笑,心想,你不告诉他,他也有法查到,时间早晚的问题。   刘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种可能。他小声问:“是不是他强娶民女,你不愿意?他们都找到这里了,接下来咱们要逃吗?”   沈纤纤心念微动,不答反问:“刘大哥,我要是逃,你也跟着一起吗?”   犹豫了一下,刘云挺起胸膛,昂然回答:“人生在世,义气当先。我既接了你的镖,肯定送你到目的地。”   沈纤纤不由地轻笑出声:“那倒也不必。”   晋王找到了她,还能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窗台放信。想来肯定在这周围派了人手,逃是逃不掉的。   而且她也没想再逃。   不过刘云的热情义气,还挺让人感动。   两人说话之际,简单的早餐已经做好。   分食之后,迅速收拾妥当。   忽听一阵敲门声,二人俱是一怔。   “好像是外门。”刘云侧耳倾听,“你等着,我去看看。”   “来了,来了。”刘云快步行至偏门处,一把打开门。   门里门外双方都愣怔了一下。   外面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晋王萧晟。   他一看见开门的是刘云,立刻眉心微蹙:“你怎么在这里?”   大清早的,这姓刘的竟出现在卿卿院中?   “我,我就住在隔壁院子,过来吃个早饭。”刘云挠了挠头,“王爷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就打听到了?这么快?   与此同时,沈纤纤从厨房走出,随口问道:“刘大哥,是谁来了啊?”   话音未落,她便看清了来者面容。   萧晟长身玉立,站在门口。   两人目光相撞,他微微一笑,眉目舒朗:“纤纤。”   旧事瞬间涌上心头,那深浅不一的委屈和气恼再次充盈在心间。沈纤纤移开视线,转身就走。   而萧晟已越过刘云,大步向她走来,温声问道:“给你的信看了没有?”   他声色清冷,特意放柔之后,多了些微的缱绻。   沈纤纤并不理他,转头问:“刘大哥,如果有盗贼半夜翻墙而入,该怎么办?”   “这么高的院墙,不应该吧?”刘云话锋一转,“不过你要问的话,方法还真有。墙头堆满碎瓷片,墙下放一排捕兽器,院子里再蓄养恶犬。不管多厉害的盗贼,管教他们有去无回。”   沈纤纤点一点头,煞有其事:“有道理,刘大哥,要不今天咱们就去看看哪里有卖恶犬的?正好我还有点银子。”   萧晟心内发慌,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同他说一句话。   是真的要无视他吗?还防他如防盗贼?   他定了定神,上前数步,有意无意拦住她去路,温声道:“纤纤,我特意给你买了这个,你应该用得着。”   沈纤纤眼角余光扫过,见是一个精致的容器。   “它可以用来存水,数个时辰不凉。你时常在夜里喝水,有它方便会方便许多。”   听他提到夜里喝水,沈纤纤心里一酸:“别拦我的路,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萧晟蹙眉,不死心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想?”   “我什么时候都不想。”   晋王面色一僵,心内焦躁而酸涩。他抿了抿唇:“纤纤,你不要这样。”   他感觉她可能是在赌气,但又担心她真的一生都不想再见他。   “你走吧,我要锁门了。”   “纤纤……”   她神情冷漠,态度坚决,让晋王心里越发的烦闷。   这种情况下,他固然可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可又担心不顾她的意愿,再次惹恼她。   在洛阳时见到无头女尸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种绝望和心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他不能把她逼得太紧,顺着她一些又何妨?   深吸了一口气,萧晟低声道:“好,那我先走。”   他待要放下暖釜,就听沈纤纤道:“把你的东西也一并带走。”   萧晟只觉得胸中尽是酸楚之意:“你我是夫妻,你非要与我分得这样清吗?”   沈纤纤眼眸低垂,并不回答。   晋王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她当面不收,难道他就没法子给了吗?   他没再坚持,带着暖釜离开。   见他就此离去,沈纤纤莫名的更加不好受了。   其实这两日她也认真想过。他之所以说,恢复记忆后想报复她,想打击她的气焰,主要是因为在他失忆期间,她支使他做事了。他心中不满。   将心比心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举动。但她只要一想到,她最凄惶委屈时,他对她也有情意,她心里就闷得难受。   她连黑粉也不涂,找些干柴烧火取暖,听刘云讲他曾经辉煌的走镖经历,颇有点心不在焉。   当夜萧晟借着夜色掩饰,再次潜入傅宅。   翻墙之前,他特意控制了力道。   还好,落地之时,并未碰到捕兽器,也没听见狗叫。   他唇角微勾,心想,看来她也没有真的将他视作盗贼。   毕竟她没听从姓刘的建议,拿捕兽器和恶犬来对付他。   然而下一瞬,晋王又顿觉心酸。现在已经这么容易满足了吗?   夜色沉沉,他在窗外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   ——   次日清晨一大早,沈纤纤走出房门,赫然看见窗台下放了一个暖釜并一个信封。   她哂笑,他翻墙还翻上瘾了。   这次沈纤纤没再犹豫,直接撕开了信封。   不是致歉信,而是一首情诗。   是她很熟悉的那首《平生愿》,也是他写给她的第一首情诗。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红豆。   人人皆知,红豆寓意相思。   沈纤纤一怔,将它们重新塞回了信封。   午后,南边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中,极其热闹,乱糟糟的,还伴随着爆竹声。   沈纤纤暗自纳罕,大年初三,邻居怎么还放爆竹?   两刻钟后,前院的丫鬟送来一盘糕点。   “我不要。”沈纤纤下意识拒绝,“你们自己拿去吃吧。”   她虽住在傅家,但衣食方面分得极清,仿佛她是赁居此地。   “这是南边新邻居送来的,说是给大家尝尝喜气。”   沈纤纤一怔:“新邻居?”   “对,今天刚搬来的。”   沈纤纤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   谁家会在大年初三搬家啊?   她脑海里浮起一个猜测,再一细看这糕点,俱是她喜爱之物。   这新邻居是谁,她不用看也就知道了。   果然,又过得半刻钟,沈纤纤就听到外边响动。   南边相邻的墙边大概是靠了一架梯子。晋王站在梯子上,手执一把剪刀,郑重其事地修剪枯枝。   沈纤纤阖了阖眼。   谁家树枝还没长出新绿就要修剪了?!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当作没看见,正欲回房,却听晋王含笑说道:“纤纤,忘和你商量了,这是咱们家在宛城新置办的产业。你看看可还喜欢?”   她本不想理他,可心里又不舒服:“有什么可喜欢的?大过年的,让人舍弃故居?”   萧晟脸上浅浅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他抿了抿唇,声音极低:“纤纤,你……”   “王妃,您冤枉王爷了。上一任房主还住在这里。王爷只动这个院子,而且这个院子,他们以前还不住人。”   站在树下的章从闻言,一跃跳上树,帮忙解释。   得知自己误会,沈纤纤心里生出一些惭愧和不安。然而不过是数息之间,她就反应过来。   他半夜私闯民宅,她还没跟他计较,为什么要因为这个而觉得惭愧呢?   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道歉话语,沈纤纤笑一笑:“原来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王爷还真是考虑周全,细致入微呢。”   萧晟眸中漾起笑意,正要搭话两句。就见她移开视线,快步回了房间。   他阖上眼睛,缓缓吐一口气。   拿着剪刀在梯子上站了半个时辰,都没见纤纤再出房门一步。   晋王不得不暂时从梯子上下来,略作休息。   他感觉,即使当年在西南战场上,都不像现在这般艰难。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   刘云从隔壁院子过来:“沈姑娘!”   这段时日以来,两人一直搭伙吃饭。尽管她换了身份,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沈纤纤裹着厚厚的冬衣,从房内走出:“刘大哥,今晚你做饭好不好?我想吃那个木须肉。”   这道菜她做不好,但是刘云非常拿手。   刘云点头,豪气干云:“行,包我身上!”   从刘云刚走进棠棣院,萧晟就察觉到了。他留神听着动静,待听到卿卿央刘云做饭,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充盈着浓浓的酸涩。   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然地支使别的男人做事? 第69章 支使 我乐意被你支使   尤其是她声音偏软, 不刻意哑声说话,天生带着几分娇媚。   再一想到她是对着别的男人说的,晋王就感觉心里堵得慌。   他蹭蹭蹭几步上了梯子, 佯作修剪树枝。然而一墙之隔的沈刘二人已一前一后进了小厨房。   从他这个角度,压根看不见小厨房里的情形。   憋屈、不甘、气闷、焦躁……种种情绪交织,萧晟假作无意, “失手”将剪刀掉落在墙的另一侧。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自墙头跃下。   晋王并不急着捡起掉落的剪刀, 而是快走几步到厨房外。   厨房内的两人并不知晓。   做饭这件事, 他们一直有分工。今晚刘云掌勺, 沈纤纤就主动打下手。   烧火、递菜,配合得倒也默契。   他们规规矩矩,并无亲近狎昵之举。可厨房外的萧晟,却感觉有涩然从心底一点一点的溢出,霎时间传遍四肢百骸。   在小厨房外默默站了好一会儿, 萧晟才纵身越墙而过。   他心想,不就是木须肉吗?有什么难的?那个姓刘的会, 难道他就不会了?   从出生到现在,只进过一次厨房的晋王问章从:“木须肉你会不会?”   章从面露难色:“属下不会做饭。要不, 王爷问一问这家的厨子?”   这个宅子的原房主也是一户殷实人家, 一日三餐有专门厨子。   晋王此番花重金买下宅院,又令他们照旧居住, 且不讨要房契,只单划出这一个小院落。   原房主孟员外喜不自胜, 焉有不配合之理?   听说要见厨子,孟员外立刻将府中厨子尽数带到晋王面前。   晋王双目微敛:“有会做木须肉的吗?”   两个厨子互相对视一眼,年纪稍长一点的王大厨上前一步,忖度着回答:“贵客问的可是木樨肉?”   “嗯?”   “小人年轻时走南闯北, 知道这是一道鲁菜。原名叫做木樨肉,是猪肉、鸡蛋、木耳混炒而成。因为这鸡蛋切的细碎,形似木樨,故此叫作木樨肉。时间久,叫的串了,就有人叫它木须肉了。”   晋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点一点头:“如此说来,你会做了?”   她自小长在兖州,想吃鲁菜,也正常。等以后他们到了封地,可以多请几个鲁籍厨子。   思及此,晋王心里微微发酸:还以后呢,现在她根本不搭理他。   王大厨羞涩一笑:“一道家常菜而已,小人年轻时学过一点。贵客要想尝,现在就可以做。食材都是现成的。”   晋王沉默一瞬:“行,我看着你做。”   王大厨呆愣一下:“看着做?”   “嗯。”晋王轻轻颔首。   他自不会明说要跟着学一下。   王大厨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转念一想,可能贵客警惕心强,担心他下毒或是做菜不干净呢。在一旁盯着看也很正常。   尽管这样自我安慰,王大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舒服。   因此在厨房做菜时,他不知不觉就严肃了面容,动作极大。   晋王双手抱臂,站在旁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细细留神各种细节。   不多时,一份木须肉出盘。   萧晟尝了一口,并不觉得有多美味。   就这?也值得她去央别的男人?   “贵客觉得味道怎样?”王大厨一面擦手一面询问。   晋王细细回想了一下步骤,略一沉吟:“再做一次。”   “啊?”王大厨甚感意外,“再做一次?”   当然,再做一次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王大厨深吸了一口气,挽一挽袖口:“行,那就再做!”   萧晟在旁边观摩,感觉已经学会。   然而等他亲自动手时,却发觉跟他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明明所有作料放的时间、分量都差不多。可做出来的口味,明显不如厨子所做。   晋王放下筷子,双眉紧锁。   他自幼学东西极快,以为看一遍就能做好。不想此次看了两遍,也味道一般。   萧晟双目微敛:“尝尝。”   王大厨心绪起伏,方才看这位贵客动作自然流畅,一派高手风范。他暗自猜想,这多半是来炫技的。   他有心想承认自己并非专做鲁菜的,但还是默默尝了一口。   咦?   这还不如他啊。   “问题出在哪里?”贵客的声音蓦的响起。   王大厨猛然醒悟过来,不是挑刺,不是警惕。这分明是在学艺。   他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贵客一眼。   不早说!   “这个,火候欠一点,盐可能放的稍稍多了一丢丢。”   晋王默不作声,开始了第二次的尝试。   王大厨赞不绝口:“不错,有进步。”   晋王尝了尝,并不满意。   他要的不是进步,而是好吃,是美味,要轻松压过那姓刘的。   到第三次上,萧晟感觉勉强可以。   到第四次上,他才满意。   亲眼见证其进步的王大厨,真心实意夸赞:“贵客真是聪慧、进步神速,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萧晟抬眸拂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王大厨自悔失言,立刻噤声。   虽不知对方身份,可也知道这是连员外都小心巴结称之为贵客的人。怎么能说人家天生厨子呢?   萧晟命人找了个食盒,小心装起来。   此时,外面天早黑了。   沈纤纤正和刘云一起用晚膳。   两人从木须肉说到鲁菜,从鲁菜谈到兖州。   沈纤纤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刘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啊?”刘云随口问,心里却想,你没告诉我的多了。   护送沈姑娘这一路,先是发觉她是女子,后是意外知悉其亲生父母身份。再后来,知道她是晋王妃。   他已经想不到她还能有什么惊天秘密。   沈纤纤轻声细语:“你经常说你有个姓沈的朋友。”   “嗯?”   “那个人是不是叫沈之远?”   刘云瞪大了眼睛:“你不会要说,他是你假扮的吧?”   “当然不是。”沈纤纤含笑摇头,“我是说,他做过我三年的兄长。我给你支付的报酬,咱们每天买肉买菜的银钱,都是他给我的嫁妆,也可以说傍身钱。”   刘云瞠目结舌:“沈之远是你兄长?你是他妹妹?是,是你?!”   他与沈之远相交多年,知道对方胞妹早逝,所乘的马车在街上撞晕了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后来被其父母收作义女。   隐约记得,三四年前,他们似乎还见过一面。   沈纤纤轻轻点头:“应该是我。”   “我们是不是见过?”刘云狐疑地问,“我是说之前。”   “嗯,在兖州,沈宅外,有过一面之缘。”   她刚做沈家养女后,沈之远曾陪着她出去祭奠祖父,意外碰见过刘云。   不过她那时瘦瘦小小,年纪尚轻。刘云只记得她十分好看,具体是什么模样,他已记不清了。   刘云一拍大腿:“原来是你!我怎么说,感觉你似曾相识呢。竟然是你!你真是,这样的关系,你怎么不早说!”   沈纤纤微微一笑:“这不是因为当时乔装打扮出京,不方便对外人讲起吗?”   “什么外人?你这话说的就生疏了,你是之远的妹妹,那同我自己的妹妹有什么区别?”   “嗯,言之有理,所以当时我请刘大哥帮忙护送。”   刘云怔了一瞬,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么说,你当时就认出我了啊?”   沈纤纤笑笑:“刘大哥武功高强,行侠好义,让人印象深刻。”   她这般夸奖,刘云更觉难为情,他胡乱摆一摆手:“也没你说的那么好。都是朋友吹捧。论讲义气,我远不如你哥。他才是真的对朋友出手阔绰。”   沈纤纤微微含笑。   沈之远的好,她当然知道。   两人将话说开,不知不觉更熟络一些。   刘云甚至提出要退还报酬,被沈纤纤拒绝。   “刘大哥,你要这样的话,朋友就没法做了。”   见她态度坚决,刘云无法,只得作罢,心里寻思着,以后多照拂她一些。自己尽量多买菜,也不是不行。   原本按照两人分工,刘云掌勺,该由沈纤纤饭后收拾碗筷的。   但刘云今日热情又主动:“放着,放着,我来我来。”   父母死后,他不善经营,年纪又小,家中产业很快耗尽。沈之远出身富裕,性情纯善,明里暗里接济他还照顾他面子。   如今面对沈之远的义妹,他不自觉地就又生出几分亲近,且想多照拂一二。   “不是,咱们说好的。”   刘云比了个手势:“听话,坐下。”   他一面洗碗,一面感慨:“什么叫他乡遇故交,我今天算是明白了。”   原以为只是个饮食习惯相似的小老乡,没想到竟还是好友义妹。   直到收拾妥当,动身离开棠棣院,刘云还在想着这件事。   沈纤纤送他到院门口。   刘云冲其挥了挥手,一时口快,脱口而出:“快回房去吧,妹妹!”   沈纤纤一愣。   这称呼有点奇怪,但他如果跟着沈之远论的话,似乎也没问题。   ——尽管沈之远自己也很少对她以妹呼之。   刘云已迅速改口:“快回去吧,沈姑娘。”   沈纤纤笑了笑,没有说话,待其背影没入沉沉夜色后,闩上了院门。   她刚一转身,就看见夜色中赫然有一个身影。   心中咯噔一下,沈纤纤不自觉后退两步,险些惊呼出声。   她脚下一踉跄,幸好伸手扶着墙壁才不至于狼狈跌倒。   “小心一点。”那人快步朝她走来。   沈纤纤定睛一看,见是晋王萧晟。   她抿起唇,甚感羞恼。   萧晟提着食盒,在寒风中已站了一会儿,隐约听见他们说笑,又远远看见二人告别,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同别人言笑晏晏,对他却不愿理睬。   现在见她因自己而受惊,他更觉酸涩:“我吓到你了?”   犹记得先前,她在宫中遇险也好,在郊外被刺也罢。或者是被皇帝叫到跟前,只要一看见他,她立马就会流露出欢喜、放心的神色。   尽管此次他出现的时机不太巧,可亲眼看见她被他吓到,晋王仍免不了心里发涩。   沈纤纤默不作声,稳了稳心神,就要回房。   只听晋王幽幽地问:“他竟然叫你妹妹?!”   沈纤纤也不习惯刘云的这个新称呼,然而面对晋王的询问,她偏要反问:“他怎么叫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萧晟一噎,转念自我安慰:至少没不理他。   这不就搭上话了吗?   他轻咳了一声:“你还吃木须肉吗?”   沈纤纤顿感惊诧,抬眸斜了他一眼,心里暗自猜测,他怎么又知道了?   然而不过数息之间,她就明白过来。只有一墙之隔,他或是听到,或是看到,也不奇怪。   只听他继续说道:“纤纤,你想吃什么,跟我说就是,用不着支使别人。”   对于“支使”这两个字,沈纤纤现在非常敏感。她神色微变,转身就走。   才刚行得两步,手臂就被晋王拽住。   萧晟声音极低:“纤纤。”   被他拉住手臂,沈纤纤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你松手。”   “我也做了木须肉,你不尝尝吗?”   沈纤纤一怔,抿了抿唇:“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   萧晟呼吸一窒,慢悠悠道:“你可以试试叫人,我不拦你。”   他们是正经夫妻,她即便真叫人过来,又能怎样?   沈纤纤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情绪。   她不想烦劳昌平侯夫妇,也不愿刘云因为她的缘故得罪晋王。   因此她很快打消了叫人的念头。   见她似有松动之意,晋王放柔了声音,语气中不自觉带一些诱哄:“纤纤,我也做了木须肉,很好吃的,你不尝尝吗?”   沈纤纤并不看他:“我不饿。”   “就尝一口?我专门给你做的。”   沈纤纤眼神微动,没有做声。   晋王是皇室贵胄,下厨给她做菜。她虽不喜,可心里也会多多少少有一丝触动。   长久的安静让萧晟心内渐生不安:“纤纤?”   “我尝一口,你就走?”   因为她这一点退让,晋王心情大好。他唇角微微翘起,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可以。”   他松开她的手臂:“我们去你房间还是去厨房?”   “就在这儿。”   这种事情,当然是速战速决。   “在这儿?”萧晟皱眉。   “嗯,就在这儿。”   萧晟勉为其难点一点头:“好吧,就在这儿。”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来到院中稍微有光亮的地方。   冬日严寒,怕食盒不能保温,晋王特意用的双层碗,又命人找来厚布,裹在食盒外。   此时一层一层打开,菜肴犹温。   借着厨房传出来的光亮,沈纤纤瞧了一眼,看着倒挺似模似样。   萧晟眼神中隐含期待:“尝尝看。”   沈纤纤执箸尝了一口。   平心而论,味道挺不错,至少比她做的强一些。   “怎么样?味道如何?”   萧晟剩下的半句“不比那个姓刘的差吧?”还未说出口,就听妻子轻声说道:“好了,我尝过了,你可以走了。”   他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纤纤……”   外面寒冷,沈纤纤不想久待。她转身疾走,笼手于袖:“说好的,我尝一口你就走。”   萧晟阖了阖眼,也不能直说那只是权宜之计。   可若要强行阻拦,又怕她恼。   他只能对自己说,还好,她尝了一口,辛苦没白费。比起之前,明显有进步。   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晋王快走几步,在她身后温声说道:“纤纤,你我是夫妻,你以后想吃什么菜,让我去做就行。不用再支使别人。”   尤其是那个姓刘的。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了。   沈纤纤心里发酸,停下脚步。她也不回头,哂笑道:“王爷真会说笑,我哪敢再支使您呢?”   她声音原本娇软,可此时在黑夜中听来,莫名多了一些清冷。   萧晟咬了咬牙:“卿卿,我乐意被你支使。” 第70章 道歉 是我忽略你的感受   这话说出来非常难为情, 他脸颊隐隐发烫。   幸喜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   晋王自我安慰:反正闺阁内帷之事,无人知晓。   这种时候不放低身段,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再说,之前为了作戏。他多次抱她上下马车,还当众给她写情诗。那些事都能做得, 还做不来别的吗?   何况她能让他做什么?无非是内帷一些小事。   这么一想, 他心里的那丝不自在顿时荡然无存。   他甚至还补充了几句:“夜里递水、饭前布菜, 帮你穿衣, 都可以。”   有意无意的,他着重强调了一下“夜里”。   沈纤纤没有说话,径直回厨房执了灯,并掩上门,重新走回院中。   此时晋王还未离去, 他迅速收拾好了食盒,仍在原地。   夜风寒凉, 他站在那里,莫名的让人心里发酸。   思及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 沈纤纤移开视线, 犹豫了一下:“你不用做这些,我也从没想支使谁。”   “嗯?”   她的主动开口, 让萧晟心里一喜。   “我让刘大哥做木须肉,是因为我们平时总是搭伙做饭, 他做的比我好。有时候我也给他做吃的,谈不上支使。”   沈纤纤抿一抿唇:“我又不是生来尊贵,习惯被人伺候,怎么会喜欢肆意支使别人?”   不过是因为那个时候, 要么作戏,要么她心情不好,在对他使性子、闹别扭。后来甚至是有意撒娇卖乖。   毕竟两人作戏时,他在人前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而且经常主动去做那些事情。   哪想到他恢复记忆后会因此“报复”呢?   萧晟呆愣一下,她是在同他解释她和刘云的关系吗?   接下来听到她后面的话,他胸口一刺,心疼而又懊恼,还有丝丝缕缕的慌乱:“纤纤……”   沈纤纤没再看他,转身进了房间,将手中的灯放在桌上,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纤纤,是我不好。可我那时候也不是真的非要支使你、命令你。王府中有的是下人,你看我平时有让谁到房中伺候吗?”晋王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隔着一道门,他的话语清晰地传进沈纤纤的耳中。   萧晟停顿了一下,言辞恳切:“那时我刚恢复记忆,就发现你成了我的王妃,我们还有了夫妻之实。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我接受了,又好像没有全部接受。我想和你一直做夫妻,继续生活下去,又感觉在失忆时过得有点憋屈……所以才想着耍耍威风,治一治你,要你听我的。”   这是他的心里话。   因为打定了主意要和她过一辈子,他才会有那些念头。   听他提到旧事,沈纤纤心酸又委屈,还有隐忍许久的气恼。   是,他想治一治她,打击她的气焰。   可她一个孤女,到底能有什么嚣张气焰?   她本想装作没听见,不欲搭话,但听到他那句“感觉在失忆时过得有点憋屈”,她终是忍不住呛声:   “对,都是我的错。王爷失忆时过得憋屈,我难道就一点都不憋屈?是我想霸着晋王妃的位置不放的吗?是我非要跟你有夫妻之实的吗?我就不该在王爷您失忆时赖在您身边,我哪里配呢?”   反正她现在不怕他,心中不满就敢直说。   那时除了人前作戏,她的好多次所谓“支使”,或是在多次澄清无望之后破罐子破摔,或是在两人不明不白有了夫妻之实后,她心情复杂地使性子、试探。   可这一开始,也不是她想要的。   明明最初她是想离开沈家后远走高飞的,是他非要把她带进京中。   被迫同他成了夫妻,且稀里糊涂假戏真做后。他对她真的很好,她才逐渐胆大的。   因为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念,所以她心里一直尽量淡化那些往事。但扪心自问,这真的全是她的错吗?   她语速极快,晋王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成功。   这时他才眉心微蹙:“纤纤,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萧晟沉默了一会儿,才涩然说道:“纤纤,是我的错,是我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   他那时只想着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在失忆期间多了个王妃。而且双方日常相处中,他任她支使,是以心中不满。却忘了她的心情。   沈纤纤唇线紧抿,没有作声,心想,你知道就好。   那些深埋内心很久的委屈得到了一点点的安慰。   晋王低声继续说:“纤纤,我当时没想那些。我有点憋屈不假,可也觉得欢愉。不然不会那么快就决定,继续和你做夫妻。但我当时犯浑,觉得我给你做了什么,也一定要让你给我做回来。”   “我没失忆时,我们差不多不也这样吗?我让你给我做荷包,你转头就问我要情诗,还要一天一首,一点亏也不肯吃。”   其实最初晋王压根没觉得自己有丝毫不对的地方。   甚至她刚离家出走时,他想的还是她在闹别扭,肯定会主动回来的。或是躲在某一处,就等着他去找。   还是后来,他才渐渐想明白一点。   他们的婚姻太过特殊,她心里对此始终是有不安的。   当时他以为接受了这个妻子,没打算辜负她。那么平时折腾一下,小小报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也就是过分一点的“夫妻情趣”而已。   完全忽略了她的感受。   对她而言,大概他是恢复记忆之后,态度就突然变了。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勉为其难地认下她。   尤其是两人巨大的身份差异,更会加重这一点。   细想起来,在他失忆期间,她的那些支使,顶天了都在一定的范围内。身为晋王的他,如果实在不情愿,随时都可以干脆拒绝。   而他习惯了做上位者,态度强势。刚恢复记忆后,急于提高家中地位,完全无视她的婉拒。   所以他的“报复”,不像调情,不像夫妻内帷玩闹,更像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甚至从他们初识那日起,她都没有真正拒绝过他一次。   这都是他当时不曾深想的。   “后来我就当是闺房情趣了。其实你哪里会布菜?还没我自己做的好。你给我穿衣服时,我还在盘算着以后怎么给你穿。”   “至于那十二个字,是我信口胡诌的。纤纤,你很好,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王妃。是我当时胡闹,想着刚拒绝了皇上赐的美人,又告诉你一生只娶一妻,还在为去封地而努力,怕你知道我的全部心思而太过得意……其实你真知道了,除了安心一点,又能怎么样?”   萧晟是后来才渐渐想通的。   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他以为的小事在她看来,未必很小。   他实在不应该在恢复记忆后折腾那一通。   即便是想要提高家中地位,也绝不该是在那种情形下,以那样的方式。   至少得先让她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将她视作是携手一生的妻子,知道就算她真的拒绝了,他也不会将她怎样。   萧晟双眸微阖,一字一字道:“纤纤,是我的错。但我并不后悔把你留在身边,也很庆幸我们做了夫妻。过去我行事不当,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这番话,晋王在致歉的书信里也简单提过几句,并不像今晚这般具体透彻。   而且在黑夜里,隔着一道门,亲口诉说。沈纤纤听在耳中,则是另一种感受了。   时至今日,她并不怀疑晋王对她的感情。   以他的骄傲,肯假装失忆后的九郎,肯主动给她做菜肴,不追究她的出走,千里寻她至此,还肯主动致歉。   这绝不是责任使然。   至于喜欢她却那样对她,站在他的角度,也不是不能理解。   突然多出一个妻子,多出一段记忆,短时间内没能处理好,并不奇怪。   他那句小心翼翼的“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更是直戳她心窝。她心里又酸又胀,几欲落泪。   沈纤纤瓮声瓮气:“你回去吧,我要睡了,你别在外面吵我。”   失望和心慌一点一点弥漫在心头。萧晟阖了阖眼睛,他自忖已经说的非常清楚明白,却不知她到底听进去多少。   他定一定神:“纤纤……”   “我困了,你先回去吧。”   沈纤纤无意识抬眸,正好看见桌上放着的信封。   里面是那首《平生愿》以及那颗红豆。   门外的萧晟沉默了良久,终是轻叹一声:“好,那你先歇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沈纤纤应声道:“你明天也别过来。”   “纤纤……”萧晟无奈。   回应他的是沉默。   萧晟在房间外站了好一会儿,听房内一直无声。   他默默叹一口气,终于转身离去。   听到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又过得片刻,沈纤纤才打开房门。   夜色沉沉,寂寂无声。   她盯着夜幕看了很久,才去洗漱。   晚间躺在床上,沈纤纤难以入睡,翻来覆去,从两人的初遇,一直想到刚才的谈话。   那些被她刻意忘却的细节,也一点点浮上心头。   两情相悦是这世间极其美好的事情。   时至今日,她都没有对他忘情。   得知他也对她有情时,她心内除了铺天盖地的委屈,还有若有若无的欣喜。   可是让她立刻毫无芥蒂地跟他过日子?她才不会这样便宜他。   沈纤纤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帐,思来想去,直到很晚之后,才勉强睡下。 第71章 担心 你在担心我?   夜色沉沉。   晋王的心情比夜色还要更沉几分。   他原本以为纤纤态度已有些许松动, 不成想竟又回到了原点。   纵身跃过院墙,刚一落下,就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章从。   看见晋王, 章从立刻迎了上来:“王爷。”   “何事?”萧晟整理了一下心情,不欲使他发觉自己的失落。   “半个时辰前,苏大人派下属过来, 送了一封信给王爷。王爷正在王妃处, 章从不敢打扰, 故特意在此等候。”   晋王伸手接过信, 走到房间,点燃了灯,凑到灯下细看。   章从站在一旁:“王爷?”   “宛城令请本王帮忙剿匪。”萧晟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伏牛山绵延八百里,其中有段山脉,就在宛城境内。最近匪盗猖獗, 拦路抢劫附近客商。   今日有人报案,说一行数人, 全部被杀,只有他侥幸逃脱, 拼着一口气跑到衙门。   这并不是第一起了。   数月来陆陆续续有人到官府报案。   若在以往, 面对这种情况,苏大人接案后, 表示会严惩匪盗,就不会再有下文了。   他手下只有十来个衙役, 还没匪盗人数多。   何必去趟这浑水?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   苏大人心念一转,立刻想到晋王现下就在宛城。   何不借此机会请他帮忙剿匪?   这样一来,他治下多了一桩政绩,也能借机和晋王攀扯关系, 而且还能帮老百姓解决一大难题。   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苏大人本要亲自拜访,当面讲明此事,请晋王出手相助。可又考虑到天色已晚,晋王似乎不愿被打扰。   因此,他略一思索,当即修书一封,措辞恳切,派人送去。   章从匆忙浏览一遍:“王爷意下如何?”   “倘若此地真有匪患,自当为民除之。”晋王眉目清冷,声音更冷。   报效朝廷,守卫百姓,本就是他少时志愿。如今知道有匪患,为祸一方,又岂会袖手旁观?   何况这几日他在王妃面前屡屡碰壁,虽心甘情愿,可心里未尝没存火气。   也需要发泄一番。   章从点头称是。   据宛城令所说,盗匪猖獗,人数不少,且占据山头,易守难攻,要彻底剿灭并非易事。   不过晋王丝毫不惧。他此次出京,所带人手皆是精锐。与其让他们在客栈闲住,还不如带出去为民除害。   犹豫了一下,章从试探着问:“王爷要亲自剿匪吗?”   晋王沉默一瞬,眼眸微阖:“嗯。”   方才纤纤声称,明日不想见他。他自忖说的清楚明白,又诚恳道歉,表明了心迹。   不应该如此。   他心知不宜逼得太紧,但好不容易找到她,他也不愿放手远离。   或许需要再多给她一些时间?   略一思忖,晋王吩咐章从:“你留下,保护王妃周全。”   “是。”   “机灵一点,看王妃缺什么,及时补上。”萧晟挥一挥手,“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章从施礼告退,只留下晋王一人。   他偏头看向窗子,外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区区十来个匪盗,不出三天就能结束了。”   因此,晋王依着记忆,一口气连默三首情诗,后又附上短笺。   他本欲说明剿匪之事,临下笔时,心念微转,不具体详写,只说临时有事,需要短暂离开数日,稍后定归。   晋王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万一纤纤得知他去剿匪,会担心呢?   唔,她若真的担心,那倒是一桩好事了。   悄悄将书信放置在棠棣院正房的窗台下,晋王才重新返回,消失在夜色中。   ——   沈纤纤夜里睡得迟,次日清晨醒后,又赖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冬日寒冷,她瑟缩着起床,裹上厚厚的冬装,收拾停当后,才走出房间。   一出房门,沈纤纤习惯性地去看窗台。   果真又看到信封。   沈纤纤阖了阖眼,过得一会儿,她快步走过去,拿起信封,除去火漆,抽出里面薄薄的纸张。   跟她想象中大同小异。   又是情诗,接连三首。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他竟留了短笺,声称有事外出,不日定归。如有事情,可找章从。   沈纤纤微觉诧异,有事外出?他能有什么事?   抿了抿唇,她将纸张塞回信封,收进袖袋,转身进了厨房。   今日她起得迟,隔壁的刘云不耐饥饿,早已在厨房忙活了。   沈纤纤一进厨房,就看见他挥舞着锅铲:“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刘大哥,我昨晚没睡好,今天早上第一次醒的时候还挺早。本想再稍微眯一会儿,没想到再睁开眼就这个时候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解释。   昨晚刘云做饭,今天该轮到她的。   刘云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多正常啊,我也经常这样。你先等着,马上出锅。”   望着他忙碌的身影,沈纤纤不自觉便想起那个人来。   也不知他给她做菜时,是什么情形。   早饭做好,刘云一回头,见沈姑娘目视前方,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远处。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沈纤纤冲他一笑。   刘大哥讲义气,对她非常照顾。但是在她心里,还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的几日,沈纤纤都没再看见晋王。   说来也奇怪,他想方设法在她面前晃荡时,她压根不想见他。一看见他就感觉心烦、气恼又难受。   第一天不见他时,她觉得十分舒心,还暗松一口气。   第二天不见他时,她感觉挺不错,多清静。不用担心他突然冒出来。   第三天不见他时,她感觉还好,同时又隐隐有些遗憾,这三天时间可过得太快了。   然而到第四天,仍不见晋王身影时,沈纤纤隐约有那么一丝丝的悬心。   他一次性给了三首情诗,说不日定归,那大概期限就是三天。   为什么到第四天,仍不见身影呢?   倒也不是想念他,就是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   正月初七下午,阳光不错。   沈纤纤从街上回来,将新购买的蔬菜、生肉放置到厨房。   刚一出厨房,就听见与邻居孟家相隔的墙上有声响。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待看清那人面容时,沈纤纤微微一怔,收回了目光。   不是晋王萧晟,而是章从。   章从正在梯子上,半真半假地修剪枯枝。   两人视线相撞,他自墙头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抱拳施礼,神态恭谨:“王妃。”   沈纤纤近来与晋王关系不睦,不想见他。但是对于章从,也不好太过无礼。   她轻轻“嗯”了一声,就要离去。   却听章从在她身后主动说道:“王爷带人去剿匪,很快就回来了,王妃不用担心。”   沈纤纤停下脚步,嗤的一声轻笑:“谁担心他了?”   她心想,原来是去剿匪了,怪不得他说有事。   她声音极低,章从没有听清,大胆跟上一步,低声解释:“宛城的苏大人求助,说附近盗贼猖獗,为祸一方,王爷带着兄弟们过去了。三五天就能回来吧。”   章从自我感觉,可能解释的有些多余。兴许王爷自己跟王妃提过了呢。   他作为晋王心腹,随其暂住孟家。王爷半夜翻墙越户之事,他只是佯装不知罢了。   这几日章从一直待在孟家偏院,并不主动到王妃面前。   他心思活络,知道有的主子争执时,会迁怒于下人。虽说王妃未必是这样的人,但他也没必要近前自讨没趣。   今天是正好碰上,不上前厮见说不过去。   沈纤纤“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回房了。   章从挠一挠头,转身又跳过了院墙。   白天还有阳光,到了夜里,忽然北风大作,愈发寒冷。   待次日清晨,起床一看,不知何时开始下雪。此时已积了白乎乎的一层。   双足踏上去,咯吱咯吱响。   沈纤纤细细瞧了瞧,约莫有半寸。   她瞥一眼窗台,见干干净净,只有偶尔被风吹来的雪花。   沈纤纤心知,晋王一行,多半还未归来。   也不知下雪之后,会不会更艰难一些。   这是萧晟带人进山剿匪的第五天。   正月初四一大早,晋王就去了宛城衙门。   出发前,他特意看了看棠棣院的正房。   房门紧闭,知道纤纤尚未起床,他没去打扰,直接出门而去。   得知晋王愿意亲自襄助,苏大人感激又欣喜,连连道谢,又派遣几个熟悉当地地形的衙役陪同前往。   苏大人十分遗憾:“下官也想王爷一同前往,怎奈手无缚鸡之力,恐成王爷拖累。还请原谅则个……”   他本想再多说几句,见晋王面色沉沉,明显不欲多言,就讪讪地噤声不语。   晋王清点了一下人数,率众出发。   有熟悉地势的向导,他们一行人抄小道摸到了匪盗的老巢。   一场厮杀,解救了两名被掳劫至此的年轻女子,杀死三个悍匪,活捉九个余党。   唯有匪首阮绍不见踪迹。   众人手中举着火把,将山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但翻遍每一个角落,都不见阮绍踪迹。   “我们大哥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肯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被活捉的土匪不服输,口中犹自叫嚷。   “我们大哥会造火药,他一定会为我们报仇,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   ……   周亮皱眉,直接堵了其嘴,请示晋王:“王爷您看?”   晋王微眯起眼,沉声道:“找!”   停顿一下,他又说道:“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武功高强,又会锻制火药,决不能任其潜逃在外。”   “是!”众人齐声应下。   当下大家分作两路,一路带被解救的女子以及活捉的余党下山。一路跟随晋王继续寻找匪首阮绍。   然而山中找人,并不容易。尤其是伏牛山绵延八百里,山头多,山势险,后又下雪更是难寻。   他们分几路寻找。   在山中翻找三天三夜后,终于找到了潜逃的阮绍。   此人年约四十来岁,模样并不像盗匪,相反生的斯斯文文。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个落魄书生。   阮绍极其悍勇,三人一起动手,才终于将其拿下。   郭明一边给自己裹伤,一边低头感叹:“这般人物却做土匪,真是可惜了。”   晋王没有说话。   他此刻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临出发前,以为三天就能回还,不想竟然在外逗留五六天。   也不知纤纤会不会有一点想他?   匪首已经被抓,郭明对着天空燃放信号弹。   约莫过了三刻钟,分头寻找的众人汇集在一处,一起下山。   下山途中,晋王还有点意外之喜。——他竟在半道山坡上发现一只狗獾。   冬季严寒,山中活物极少,且多藏匿在洞中。   见此猎物,晋王心中一喜:皮毛鲜亮,可赠给王妃。   心念刚起,他就搭弓射箭,正中狗獾颈部。   手下侍卫齐齐叫好,夸赞王爷箭术精妙。   萧晟摆一摆手,上前捡起狗獾。   山道难行,雪后更显泥泞。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缓步下山,终于在天黑时回到城内。   一到宛城,晋王就命周亮等人将匪首阮绍押至县衙,交给宛城令。而他则片刻不停直奔长泰街。   这次,他也不从孟家偏院过去了,直接自傅家外墙跃过。   此时已是初九的夜晚。   地上积雪未化,在黑夜中闪着莹白的光。   棠棣院厨房的灯亮着,但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响。   萧晟双眉紧蹙,悄悄走了过去。   ——   沈纤纤独自坐在厨房灶边剥豆子。   她已吃过晚饭,刘云也早回到隔壁院子。   冬夜寒冷,灶中未燃尽的木炭还有余热,实在是可惜。   沈纤纤干脆搬了个小杌子坐在灶边,取暖的同时,剥豆子打发时间。   剥豆子这种简单非常小事,只用动手,无需费神。   因此沈纤纤的思绪不知不觉就有点跑偏。   还记得刚才吃晚饭时,刘云也谈到了晋王带人剿匪一事。   “……听说那些人手段毒辣,身手了得。晋王殿下虽然勇武,可到底不及他们熟悉地形。这一次,只怕也凶险得很。”   沈纤纤听得心烦,就默不作声,只当没听见。   良久之后,她才在心里说:其实他身手也很好。   去年她在京郊遇刺,险些丧命。他一人对抗七个黑衣人,丝毫不落下风。   可惜他因此而受伤昏迷、失去记忆。   想到那些旧事,她心间不自觉生出丝丝惆怅。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响动。   沈纤纤心里一惊,警惕心顿起,立刻放下手中豆子,直接拎起了脚边的烧火棍。   她转身看去,只见晋王站在厨房门口。   “纤纤。”   见进来的人是晋王,沈纤纤悄然松一口气。   不是半夜潜入的歹徒就好。   此刻的他面色苍白,衣襟上血迹斑斑,手上拎着一个麻袋,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厨房气味杂,但还是明显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沈纤纤皱眉:“你受伤了?”   “没有。”萧晟下意识回答,他眼角余光掠过胸前血渍。   这才想到,急着来见她,尚未回去换衣。   “这血是别人的,我……”萧晟话未说完,就有喜意一点一点滋生,很快弥漫在心间。他唇角微微勾起,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纤纤,你这是在担心我?”   因为她这一句话,数日来的辛苦一扫而光,他心底说不出的畅快。   沈纤纤话一出口,就顿觉懊恼。怎么一时口快,直接问出来了?   她偏过脸:“你想多了,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是怕你有闪失,跟随你去的侍卫要受重罚。”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晋王有一些失望,却不气馁。   “没关系,你担心郭明他们,也差不多算是担心我了。”他上前几步,“不知道章从跟你说了没有,我这几天去剿匪了。原以为三天就能回来,没想到耽搁这么久。” 第72章 转变 我们和好,好不好?   他这番话说的自然坦荡。   沈纤纤忍不住反驳:“怎么差不多?这两者差得多了。”   可惜她声音偏软, 明明是驳斥的话,却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萧晟唇畔漾起一抹轻笑。   比起之前的无视,他更乐意听到她反驳。   至少搭上话了。   晋王略过这个话题, 微微含笑:“纤纤,我下山途中,得到一样东西, 能拿来给你当褥子, 给你看看。”   说着他快速打开手中拎着的麻袋。   沈纤纤就在他不远处, 听到这话下意识扫了一眼。   麻袋中哪是什么褥子?分明是是一只死物, 头颈处血迹凌乱,其状甚惨。   这一幕太过触目惊心。   猛然间看到,沈纤纤眼前一黑,险些尖叫出声,手中的烧火棍也掉在了地上。   她侧过身, 抬手便去推他:“拿走拿走,我不要看!快拿走!”   声音不自觉尖利了一些, 还隐隐带着颤音。   萧晟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是吓到她了。他心下懊恼, 匆忙将麻袋口掩了, 好言安抚:“好好好,不看不看, 已经收起来了。等让人做成褥子了,再给你看。”   “做成褥子我也不要!”沈纤纤连连摇头, 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么血淋淋的东西,要给她当褥子?!   萧晟心念微动,稍微后退了一步,他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 温声道:“那,不要褥子的话,我让人把它烤了给你吃?”   沈纤纤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要拿这种东西给她吃?   “古人云,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灸……”萧晟觑着她的神色。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我不要,这种好东西,王爷留着自己用,自己吃吧。”   她近来一直身着肥厚男装,这几天脸上没涂黑粉,白白净净。   此时这般似嗔似怒的模样,萧晟看在眼中,只觉心里热热的。   他内心深处隐隐有种直觉,她是在生气,但并不像数日前那般拒他于千里之外,更像是在同他闹别扭。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晋王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欢喜和期待。他眼睛发亮:“纤纤,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离我远一点。”沈纤纤气鼓鼓道。   他不在她面前出现时还好,一出现就气她。   “这个不行。”萧晟断然拒绝,继而又放柔了声音,“纤纤,我已经六天没有看见你了。你都一点也不想我的吗?”   沈纤纤脱口而出:“不想。”   “可我一直在想你。”   夜中安静,他声音很轻,莫名地带一些缱绻意味。   像是有一片松软的羽毛搔在心间,亦或是像有雪无声地落下。   不期然的,沈纤纤眼前忽的浮现出旧日的一些画面,心中也有一丝浅浅的怅惘。   她一时语塞,抿了抿唇,悻悻地道:“谁稀罕呢?”   被她抢白,晋王也不恼,反而轻笑着说:“纤纤,你若想我,我就稀罕。”   他一字一字说的极缓,笑意淡化了他原本音色的清冷,显得诚恳真挚。   沈纤纤压下心头骤然而起的一丝慌乱:“那你好好想吧,我要回房休息了。”   “灶中的炭还没燃尽,纤纤不再多等一会儿吗?”   “不要。”沈纤纤说的斩钉截铁。   ——尽管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可惜。   沈纤纤转身就走,刚行几步,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扭过头:“你别跟着我。”   “不是我要跟着你,是我怕留在这里,你更不高兴。”晋王有些无辜地解释。   沈纤纤轻哼一声:“你不来不就行了?我门锁得好好的,谁让你进来了?”   她拿起桌上的灯盏就要往外走。   一打开门,就有冷风扑面而来,油灯的光芒晃了两下。   沈纤纤用手护住,免得灯光被风一下子吹灭。   晋王上前两步,用身体帮她挡住风,出言解释:“纤纤,我不来怎么见你呢?你又不肯见我。”   伴随着夜风,他这话听起来,竟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委屈。   沈纤纤忍不住想呛他两句:“这么说来,是我的错了?”   “不不不,我的,我的,是我不好。”晋王此时认错非常迅速。   他知道不问自来、翻墙越户非君子所为。但若不无赖一点,真怕她一辈子都不见他。   沈纤纤心内懊恼,本该不搭理他才对,可不知怎么,竟又冲他使性子。   可能是他好言好语说话的模样太过熟悉,她没能真正无视。   而且她内心深处,也不是真的对他没有情意。   沈纤纤低下头,加快脚步回正房。   萧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房间的灯黯淡,他才离去。   回到孟家偏院,发现章从已等候多时了。   “王爷……”   萧晟将麻袋递给章从:“让人把这个收拾了,毛皮做个小褥子,肉看看能不能找厨子烤了。”   章从打开一看,立刻竖起大拇指:“哎呦,狗獾,好东西。”   晋王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拂了他一眼。   章从机灵,立时收敛神色:“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本王不在这几日,王妃可还好?”   “挺好的,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萧晟沉吟:“王妃一直和那姓刘的一起用膳吗?”   章从心里一咯噔,暗想,莫非王爷疑心王妃与人有私?   他整理心情,认真回答:“回王爷,王妃与刘镖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越矩之处。一入夜,院门就锁上了。”   “谁问你这个了?”晋王嗤笑,“本王能不知道?”   章从挠了挠头:“那王爷的意思是……”   “昌平侯夫妇不和她一起吗?”   章从一怔,神色骤变。他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了。   王妃是傅家小姐,但住在偏僻院落,身边没有丫鬟仆从伺候,自己下厨做饭。   “他们夫妇有时会过来,但王妃……”   萧晟续道:“王妃并不曾早晚请安,承欢膝下。”   章从点一点头:“是。”   晋王双目微阖,心想,果然,她和她亲生父母并不亲近。   难怪她居于偏院,要到厨房灶间烤火取暖。   绵密的心疼涌上心头,他低声吩咐:“去备个炭盆,准备一些银炭。”   “是。”   章从办事靠谱,半个时辰后,他就带着崭新的炭盆和银炭出现了。   晋王刚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衫,随口问:“哪来的?”   “从孟家花重金买的。”   “嗯。”萧晟很满意,“回头去账上支银子。”   章从嘿嘿一笑,没再说话。   ——   次日清早。   沈纤纤打开房门,习惯性就去看窗台。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门外放着一个精致的炭盆和一筐炭。   她阖了阖眼睛。   冬日严寒,昌平侯夫妇也曾使人送炭过来,被她婉拒,无奈只得放弃。   这次是谁半夜送的,她能猜得出来。   沈纤纤绕过炭盆,走至窗台下,拿起信封。   拆开细看,除了七首诗,还有短笺,说是要她拿这炭御寒用。   沈纤纤撇嘴,心想,哪里就冷得用炭了?   她睡前灌个汤婆子,感觉也很暖和。   将信封塞进袖袋,沈纤纤暂时放下炭的事情,打开院门。   她正要去厨房,忽听敲门声响起。   沈纤纤心思一动,有些意外。今天知道敲门了,不悄悄潜入了?   她当即严肃了面容,轻咳一声,缓缓打开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晋王萧晟,而是章从。   沈纤纤微觉诧异。   “王妃。”章从手上拎着东西,行礼不便,只点头致意,“这是王爷派属下送来的早膳。”   “我不要,你拿回去自己吃吧。”   “属下用过早膳了,这是专门给王妃的。”章从笑笑。   他视线微转,看见正房门口熟悉的炭盆。一点都不意外,早猜到了不是?   “王爷特意叮嘱,王妃好歹尝尝……”   沈纤纤仍不接受:“拿回去,让你家王爷自己吃。”   “这恐怕不行。”章从挠了挠头,面带难色,“王爷病了,吃不得这些。”   “病了?”沈纤纤微惊。   章从点一点头:“可不是?不然他就亲自过来了,也不会让属下来……”   他心思活络一些,留神注意着王妃神色,又细细补充几句:“刚请大夫看了,说是风寒。唉,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   沈纤纤秀眉微蹙,颇觉气恼,心想:得风寒了?这可怪不了别人,谁让他半夜翻墙的?   “不过王妃不必担心,王爷一向身体强健。吃几贴药下去,应该无碍。”章从想了想,又补充,“其实这次真不算什么。年前在洛阳那次,王爷才是真的病得厉害……”   现在回想起来,章从仍心有余悸。   “王爷当时高烧不退,别说我们了,连洛阳令都吓着了……”   沈纤纤睫羽低垂,不由地想起两人重逢后,晋王曾对她提过。在洛阳时,他见到过一具女尸,后来高烧一天一夜。   她心里突然就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她对自己说,他自生他的病,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转念一想,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会神伤也正常。毕竟他对她也有着不浅的感情。   “王妃,您看……”章从将话题重新转回手中食盒。   沈纤纤伸手接过食盒:“好。”   王妃竟然收下了?!   章从正自欣喜,却见王妃从袖袋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拿回去给你们王爷买姜煮姜汤吧。我不让你为难,这早餐就算是我买了。”   “啊?”章从愣怔,“王妃,这,这……”   他心思一转,从容收下:“是,属下告退。”   沈纤纤拎着食盒,心不在焉,待看到刘云后,直接递给了他:“今天不用做了,我花钱买的。”   这早膳分量不少,明显带了刘云的那一份。   不同于他们平时简单的早餐,这可谓丰盛之极。   “真豪气,买这么多,这么好。”刘云赞不绝口。   沈纤纤却没多少食欲,随口应道:“是啊,这么好。”   怎么就冲动收下了呢?   不过清早不用起来做早餐,确实很省事。   ——   晋王的风寒不算严重,可能是在山上连日辛苦,又着了凉,所以清早起来有些鼻塞。   不是什么毛病,但章从还是请了大夫。   大夫诊脉过后,开了几贴药,说是喝几天就好,并无大碍。   萧晟原本打算给王妃请个厨子,但又隐约感觉他们在宛城待不了太久。是以命人备下一日三餐,也免得她亲自动手。   本要自己拎着食盒去送早膳,但一来的确有些头沉鼻塞,二则他临时心思浮动,因此命章从代劳。   章从一回来,就兴奋不已:“王爷,王妃收下了。”   “收下了?”晋王胸中惊喜,下一瞬,又有些酸涩。他佯作自然地问,“你做了什么?王妃就收下了?”   银炭和炭盆他之所以半夜放到门口,就是担心当面赠送,她不肯收。   章从嘿嘿一笑:“属下说,王爷得了风寒,所以不能来。”   “又不是大病,你跟她说这个干什么……”晋王虽在轻斥,脸上却不自觉流露出期待之意,他眉梢轻挑,“王妃怎么说的?”   她会不会关心?   “王妃让属下买姜给王爷煮姜汤,还特意给了银子。”章从说出掏出那块碎银,“说就当是买早膳的钱。”   晋王微愕。   让煮姜汤是关心,可怎么又给银子?   过了一会儿,才有喜意一点一点自心底漫出。   先时那种直觉陡然变得强烈起来。好似在迷雾中看到光亮,前路宽阔而坦荡。   晋王遵医嘱喝了药,又喝了一碗浓浓的姜汤,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就感觉头沉鼻塞的情况好了很多。   临近晌午,沈纤纤在院中铲雪。   今日是个晴天,太阳出来了,地上积雪渐渐开始融化。   将雪铲到一边,省得地上泥泞。   她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的,说是铲雪,更像是玩闹。身上热乎乎的,所有烦心事都抛到一边,连心情都不自觉变好了几分。   忽有敲门声响起。   沈纤纤看一看太阳,心想,可能是刘云上街回来了。   ——刘云早饭吃的太多,出去消食了。   “等下,来了来了。”沈纤纤放下铁锹,就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见不是刘云,而是晋王萧晟。   看见他,沈纤纤脸上笑意微敛:“怎么是你?”拉赫   “纤纤以为是谁?”晋王微微含笑。   她虽穿着男装,胡乱绾了个发髻,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而且她此时脸颊微红,额上有点点薄汗,眸光流转,双目璀璨若星,更是让人心中一动。   沈纤纤瞧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病这么快就好了?”   看他的模样,不像是严重风寒。   “小风寒而已,喝了姜汤就好些了。”   萧晟凝视着她,心脏怦怦直跳。   她没有看见他就直接掩门,还主动问起他的病。是不是说明她的态度正在逐渐改变呢?   “哦。”沈纤纤移开视线,“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话刚说完,她就被拥入怀中。   与此同时,晋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纤纤,我们和好,好不好?”   可能是因为离得很近的缘故,他说话很轻,但一字一字地传入她耳中,异常清晰。还带着明显的忐忑和恳求。   这个怀抱太过熟悉。   沈纤纤恍惚了一瞬,心中酸酸涨涨,连眼睛都有点发涩。   她想,他以前欺负过她,她才不要跟他和好呢。然而心里却分明有另一个声音:为什么不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呢?你也折腾过他啊。反正你们彼此都有情意。   怀中妻子的沉默让萧晟一颗心直接提了起来,手心都开始冒冷汗:“纤纤?”   沈纤纤抬头,挣出他的怀抱,蹭蹭蹭后退了两步。   见她眼尾微微泛红,萧晟悬着的心沉了下去,冰凉的懊悔情绪瞬间上涌,涩然沿着心脏霎时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想,是他太心急了。   却听沈纤纤瓮声瓮气道:“你离我远一些,别把风寒传给我。”   萧晟一怔:“嗯?” 第73章 软化 我想试一试   他摸了摸鼻尖, 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抱歉,我忘了……”   沈纤纤偏过头不看他:“我现在不想跟你和好……”   说这话时,她脸颊鼓鼓的, 不像是冰冷表态,更像是气恼之语。   现在不想?那就是以后会了?   晋王精准捕捉到重点,巨大的狂喜霎时间笼罩了他。   他近前一步, 试图去拉她的手, 又猛然记起自己偶感风寒, 只得在她数步外停下, 温声恳求:“那,等我风寒好了以后?”   萧晟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又不安,唯恐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空欢喜一场。   “你好了以后也不行。”沈纤纤嗔视, 语气中隐约带一些娇蛮。   晋王心脏砰砰直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已许久不曾这般与他说话了。   这样的活泼明媚, 让他立时想起旧日的许多场景。他只觉心尖微微发烫,鼻腔有点发酸。   “至少得做到几点, 让我满意才可以考虑。”她那双桃花眸中淌着光, 溜溜一转,灵动极了。   萧晟大喜, 按压下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强自镇定:“哪几点?纤纤, 你说。”   “第一,从今往后,不能再欺负我。”沈纤纤伸出食指,极其认真, “我不想做的事情,不可勉强。”   “可以。”萧晟痛快点头,“这有何难?”   他略一迟疑,及时咽下已到嘴边的那句:“床笫之间也不能欺负么?”   很显然,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   沈纤纤停顿了一下:“当然,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也不勉强你就是了。”   她曾认真回想过,确实她当日也曾因为种种原因有意或无意折腾过他。   萧晟心中微酸,低声道:“纤纤,其实我也没有很不愿意。”   事实上,他失忆期间也逐渐得趣受用。主要还是后来骤然恢复记忆,知道全部真相后,一时没有全部接受,又没能及时意识到对她的真正感情,才会有那一系列事情。   沈纤纤斜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   “第二,以后不要半夜翻墙进来,你当我锁门是白锁的吗?”   晋王微怔,讪讪一笑:“你若同我住在一处,或是每次都肯给我开门,我自然不会……”   “嗯?”沈纤纤瞪他一眼,“这么说,又是我的错了?”   “没,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晋王立刻改口。   他心想,若两人相处和睦,恩爱异常,谁会喜欢半夜翻墙呢?他抱着她睡,还只嫌不够。   萧晟犹豫一下:“那情诗,我当面给?”   “别送了,我才不喜欢呢,一点新意都没有。”沈纤纤小声嘀咕。   要不是半夜送这些东西,他也未必会得风寒。   晋王哑然失笑,心想,那就换别的。   “第三,不能再骗我。还假装被打得失忆,亏你想的出来!”沈纤纤想起往事,仍觉气恼。   谁能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我那不是以为你会喜欢吗?”晋王轻声辩解,待注意到王妃扫过来的视线,他立刻保证,“好,我以后不再骗你。”   沈纤纤缓和了神色,轻声说道:“当然,我也会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近来细细回想,如果早早知道他对她情深不浅、非她不可。恢复记忆后那些行为只是一时犯浑,并非仅仅只是出于负责。那么她肯定不会失望凄惶,以至于留书出走。   恃宠生骄跟他周旋,才更像她做的事。   可惜他们当时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还有,以后不准再说什么,我离你心目中的王妃还差很远之类的鬼话。”时至今日,沈纤纤对此依然耿耿于怀。   “纤纤,我那是胡说……”萧晟汗颜而懊恼,万分后悔当时的话语。   “胡说也不行。”沈纤纤抬眸瞪视他,“胡说也会伤人心的。难道你就跟我心目中的夫君一模一样吗?”   萧晟默然。   “我暂时想到这么多,以后有想到的,再补充。”沈纤纤声音软软的,心内也有一两分忐忑,“你如果答应,我们就先试一试。如果不答应,那就算了。”   他毕竟是王爷,若真用权势相逼,她也没有抗衡之力。   ——或许她的亲生父母有这个本事。   但她与晋王之间的事,她并不想劳烦他们。   晋王沉吟:“何谓‘试一试’?我能做到,咱们就和好?”   “算是吧。”沈纤纤回答得有些勉强,心想,这还用问?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可以,不过纤纤你得给个期限。总不能一试就是一辈子。”   沈纤纤抬头看一看天。   难得冬日暖阳,万里无云。   “那就试一年?”沈纤纤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指。   萧晟蹙眉:“太久了,三天怎样?”   “不行。三天太短了,你怎么不说试一天呢?”沈纤纤下巴微抬,语带不满。   “一天当然更好。”萧晟心知这话说不得,“那,一个月?”   沈纤纤想了想:“至少三个月。”   “折中一下,两个月吧。”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终于将“试一试”的时间,定为两个月。   晋王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他笑得眉目舒展,连日来的焦躁、酸涩一扫而光,心中满是自信与期待。   说是试试,其实不就是在给他机会吗?   只要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肯重新回头,和好是迟早的事情。   他只会加倍地对她好,哪还会再惹她不快?   看着眼前的男子眉梢眼角俱是喜意,沈纤纤心里也酸酸胀胀的。   这段时日不理会他、跟他闹别扭,她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既然两人彼此都有情意,他愿意放低身段,诚恳道歉,表示会改。那她何不赌一把?   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会有多差了。   而且两人重逢以来,他尝试过不少办法,但始终不曾以权势相逼,而是等她点头。说她一点都不动容,那是假的。   “纤纤……”萧晟很想将妻子抱进怀里,可到底是没忘记风寒之事,他只能勉强忍下,小声问,“你方才提到,心目中的夫君。那你心目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呢?”   沈纤纤不答反问:“你说呢?”   她少时颠沛流离,不知情爱,哪曾想过夫君不夫君?   还是后来同他做了夫妻,九郎待她甚好,她才渐渐有了这方面的意识。   萧晟想到她对“十九岁的九郎”的那点执念,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微微一笑,心想,说来说去,不还是他么?   诚然他不可能回到十九岁,但像当时那般待她,还是不难办到的。   思及此,晋王唇角微微勾起,眼中漾起笑意。   “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回去吧,我还要铲雪呢。”沈纤纤的目光落在旁边的铁锹上。   她雪还没铲完呢。   注意到她的视线,萧晟不多思考,直接主动去拿铁锹:“你待着别动,我来吧。”   “别,你可千万别勉强。”沈纤纤作势便去阻拦。   晋王握着铁锹不松:“不勉强,这有什么可勉强的?”   怕她不信,他还多解释几句:“正好我感染风寒,也需要发一发汗。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谁稀罕看你了?”沈纤纤小声嘀咕。   想他堂堂王爷之尊,来做这些,的确也不容易。   晋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话:“我稀罕看你。”   略一思忖,他又温声说道:“若你觉得外面冷,也可以回房先歇着。不是有炭么?用我帮你烧吗?”   “我不要回房,你把我的铁锹还我,我都用顺手了。”沈纤纤指了指远处墙角,“那边还有一个。你如果真想帮我,就用那个。我自己还要玩呢。”   萧晟愣怔一瞬,继而失笑:玩么?   他从善如流归还铁锹,又走至墙角,拿起被闲置的那柄。   一转身,见王妃正笑吟吟地举着铁锹铲雪。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白玉般的脸颊似是会发光一样。   晋王心神微漾,欢喜而满足。   他学着她的模样铲雪,视线却时常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   真好,像是做梦一样。老天还是待他不薄的。   沈纤纤偶有察觉,抬眸瞪向他。   萧晟眼皮微动,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等第三次悄悄看王妃,被她发觉时,晋王干脆也不躲避,而是冲她微微一笑。   沈纤纤反倒不自在了,她哼了一声,不再管他。   棠棣院不大,院中积雪也不用全部除去,清出道路即可。   两人玩闹一样,不多时,就铲得差不多了。   临近晌午,刘云从外面回来。   正要敲门,见门没闩,只虚掩着。他索性推门而入。   一开门,刘云就怔住了。   院中铲雪的人,是沈姑娘和……晋王殿下?!   雪已经基本铲好,两柄铁锹被放到一处。   “你们……”   没来由的,沈纤纤有些尴尬:“刘大哥回来了?”   “啊,回来了。”刘云心思急转,这是什么情况?   他佯作不经意地观察着沈姑娘的神色。   只见她眉宇间不含怒色,应该不是被迫?   晋王冲其颔首,主动打招呼:“刘壮士。”   刘云笑笑,也跟着点头致意,一时有些踌躇,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忽听晋王的声音响起:“纤纤,午饭想吃什么?我让人给我们送?”   不同于询问他时的高高在上,这话语明明要温柔得多。   刘云身体一僵,心想,肯定是外出时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在这儿,会不会有点多余呢?   然而接下来就听沈姑娘回答:“我不要跟你一起吃,你风寒还没好呢。”   尽管被拒绝,但晋王丝毫不恼,反而轻笑:“好,我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她言下之意,是不是等他风寒好了,他们就可以一起用膳?   刘云心思转了又转。纵然再迟钝,他也意识到不一样了。   难怪今天早饭装在食盒里,他原以为是沈姑娘阔气花钱买的。现在看来,多半是晋王送来后沈姑娘收下了?   沈纤纤想了想:“你不必送,我们厨房食材还没吃完呢。”   再说,她现在又没完全同他和好。   萧晟略一沉吟,想到她今日刚提的不可勉强,就没再坚持,就点一点头:“好,那等食材用完再说。”   一旁的刘云心想,如果都像早餐那般丰盛,浪费一些食材又何妨?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毕竟不是送给他的。   “你回去吧,我要忙一会儿了。”沈纤纤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记得喝药。”   原本失落的晋王,因为她这句提醒而感觉心中熨帖很多。   他依依不舍离去,唇角不自觉勾起。   晋王刚一离开,刘云就好奇地问:“沈姑娘,恕我冒昧,你们这是,是……”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又在一起了?”   “还没有。”沈纤纤有点不好意思。   刘云眨了眨眼:“还,没,有……”他呆愣一下:“我懂我懂。”   就是以后很可能会呗,估计也过不了多久。   他犹豫着问:“沈姑娘,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这是好友的妹妹,他又亲自接了这趟镖,如果不是心甘情愿,那他……   沉默了一会儿,沈纤纤小声道:“算是吧。”   “嗯?”刘云不解。   沈纤纤抬眸,声音很轻:“刘大哥,我想试一试。”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对方正好也中意她。就此放弃的话,她不舍得。   刘云不知其中缘由,但看她这样,也尊重其想法。是以他虽满腹疑惑,可还是点一点头:“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你放心,有数呢。”沈纤纤冲他笑了笑。   ——   一见到晋王,章从就敏锐地察觉到和先时不太一样。   尽管王爷没笑,但他眉宇松弛,眸若晨星,很显然心情不错。   章从略一思忖,问道:“王爷王妃和好了?”   ——今天王爷在棠棣院逗留的时间可不短。   晋王理了理衣袖:“虽未能成,亦不远矣。”   话刚说完,他唇角就微微勾起,眸中也漾起笑意。   “章从,你去厨房催一催,看药什么熬好。”   他要赶紧驱走风寒。   章从惊诧,清早请大夫时,还嫌弃他小题大做。现在竟然主动喝药了?   腹诽归腹诽,章从依然点头应下:“是。”   晋王坐在桌前,暗想,她不想要诗,那就换别的。   他幼时学过丹青,画技尚可。不知她喜不喜欢。   萧晟当即铺纸研墨,细细勾勒。   无须她坐在身边,他就能描绘出她的容颜。   望着墨迹未干的画卷,晋王左看右看,颇觉遗憾。   可惜了,没能完全画出她的神韵。   中午,沈纤纤用膳之际,章从送来一份烤肉。   这烤肉看着不错,闻之更是令人馋涎欲滴。   章从细心介绍:“王妃,这是好东西,很补。”   然而一看见它,沈纤纤就想起昨夜之事。她摆一摆手:“我不要,你们吃吧。”   如果之前没见过它在麻袋中的模样还好。见过之后,还怎么吃得下?   连她面前的菜肴,感觉都不那么香了。   章从无法,只得留下一部分给刘云,余下的又自行带走。   一墙之隔的孟家偏院。   晋王正在喝药。   一整碗黑乎乎的汤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一饮而尽,又迅速漱了口,这才问章从:“王妃不吃?”   “王爷英明,连这都猜到了。”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这还用猜?你不是带回来了么?”   他心中遗憾,继而又自我安慰:不吃就不吃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眼下的头等大事,是先把风寒驱走。   或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晋王这一觉睡得极沉。   再醒过来时,已近酉时。   萧晟起身,略一收拾,就直接去隔壁傅家。   因她强调不可翻墙,这次他特意在外面敲门等候。   过得一会儿,门被打开。   沈纤纤站在门后,露出半个脑袋:“又来了?”   她生了一双美丽的桃花眸,就这般漫不经心的一拂,盈盈眼波,似是要淌进人心里去。   “嗯。”萧晟觉得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笑笑,“纤纤,我来看看你。” 第74章 欢喜 试一试也不错   “我有什么好看的?”沈纤纤后退了几步, 眸中却漾起清浅笑意。   晋王快步入内。   不等他回答,沈纤纤就又问:“你风寒好了?”   “虽未痊愈,亦不远矣。”萧晟微微一笑。   沈纤纤闻言, 稍稍后退几步,试图离他远一些,一脸的警惕:“既然还没好, 那你别离我太近。”   她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似是生怕染上风寒。   这副模样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晋王果真不近前, 他眉目含笑, 脸上略带一些神秘:“纤纤,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一听说带个东西,沈纤纤登时记起那血肉模糊的死物。   她伸出双手挡住眼睛:“我不看,拿走,你又来吓我。”   “没吓你, 好看呢,一点都不吓人。”晋王知她误会, 特意放柔了声音,“特别好看, 我不骗你。”   沈纤纤将信将疑, 这才透过指缝去看。   的确不是可怖的死物,而是一幅画, 还未装裱。   画中人赫然正是她自己。   别说,还真有七八分神似。   “怎么样?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看?”   沈纤纤并不承认:“哪有?我明明比画上好看多了。”   “对。”晋王点头附和, “再好的画,也及不上真人。不过能有几分神韵,已然很美了。我让人装裱之后再送给你?”   “别,我不要。”沈纤纤连连摇头, “我闲着没事拿自己画像做什么?你留着吧。”   见她不肯收,晋王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让他留着,而不是毁掉,他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是以,他迅速收起画卷,极其痛快地点头:“行,那我留着。”   用不着睹物思人,就当是个小物件。   见他好说话,也不勉强于她,沈纤纤心情不错,轻声道:“还有,你下次别拿血淋淋的东西吓唬我,我害怕。”   她已决定好,以后有什么说什么。因此便主动提及此事。   “不是有意吓你。”晋王忆起昨夜情形,解释之后就点头,“嗯,看出来了,也记下了。”   他曾于疆场厮杀,也曾在上苑打猎,对那些东西见怪不怪,忽略了这一点。但她既然主动强调,他自会牢记于心。   沈纤纤冲他一笑:“记下就好。”   晋王嘴角弯了弯,也轻轻笑了。虽然依旧还有些轻微鼻塞,却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甜美畅快。   才到酉时,太阳就有落山之势。   此时两人站在院中,渐渐感觉到寒意。   “你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受了冻,风寒又加重了。”   “本王哪有你说的这般虚弱?”晋王失笑,继而话锋一转,隐含期待,“要不,我们进房间说话?”   沈纤纤立刻警惕起来:“不行,我们还没和好呢。”   她是在拒绝,可声音又甜又软,自带娇态。   晋王胸口一热,心想,倒也不是等不得。   可惜他现下风寒未愈,他们又处于“试一试”的关键期。否则他肯定将她抱在怀里,肆意爱怜。   仅仅是这样一想,他就感觉胸口一阵灼烫之意。   “沈姑娘,晚饭要吃什么?”刘云的声音忽的响起。   伴随着他的话语,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不知为何,沈纤纤竟莫名紧张了几分。她压低声音,对晋王说:“你回去吧,我们要准备晚饭了。”   “你吃什么?我让章从给你们送?”   “食材还没用完呢,你又忘了。”沈纤纤推一把晋王,示意他先离去。   她并未用多大力气。   不过现在的晋王不愿拂她的意,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就顺从离开,留下一句:“我明天来看你。”   沈纤纤还未闩好门,刘云已到了棠棣院。   “有客人?”他随口问道。   “刚走。”沈纤纤答非所问。   刘云并不在意这些,也就是随口一问:“今晚我掌勺,想吃什么,随便说。”   “厨房那些食材,刘大哥看着做就行。”   刘云嘿嘿一笑,自去忙碌。   沈纤纤也不好意思闲着,就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刚用罢晚膳,昌平侯夫妇就出现在棠棣院。   沈纤纤正在煮水,看见两人,微一愣怔:“侯爷,郡主。”   桌上放着萧晟先前送来的暖釜。她一直不曾使用。这会儿俩人关系缓和了一些,她才拿出来想试试。   昌平侯夫妇对视了一眼,含笑询问:“忙什么呢?”   “烧点水。”   “嗯。”栖霞郡主点一点头,“萱儿,我听说,晋王昨天剿匪回来了,就在隔壁孟家。用不用我们出面驱逐?”   她一脸的跃跃欲试。   孟家宅子被买下一事,昌平侯夫妇也有耳闻。但是他们刚得知是晋王所为,他就突然带人去伏牛山剿匪了。   夫妻俩只好暂时放下此事。   今日听说晋王一行回来,且有下人看到他出入棠棣院。夫妇二人打算出手干预,想先询问一下庭萱的意见。   上次帮到了女儿,栖霞郡主颇为欢喜。这次机会就在眼前,她不想错过。   昌平侯神色要温和得多:“或者给你换一个院子?这里到底是偏僻了一些。”   “对。”栖霞郡主也跟着点头,“可以住得离孟家远点,周围多派些侍卫,省得他来罗唣。”   两人目光灼灼,齐齐看向女儿。   沈纤纤突然就有一点难为情。她轻轻摇一摇头,小声道:“不用了。”   “嗯?”栖霞郡主微怔,继而表示,“不用怕麻烦我们,咱们是一家人。”   此时水已煮沸,沈纤纤拿了一块厚布垫着,小心将开水倒入暖釜中:“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   沸水注入暖釜中,袅袅热气氤氲开来。   沈纤纤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我想再给他,也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她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晰。   昌平侯夫妇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昌平侯先反应过来,率先支持:“也对,老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嘛。他要是有诚意,再给他机会也不是不行。”   栖霞郡主也跟着点头:“是啊。”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完全是看庭萱的态度行事罢了。   沈纤纤也想到了这一点,莞尔一笑,没再说话。   昌平侯略一思忖,沉声说道:“萱儿放心,有我和你娘在,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沈纤纤回之一笑:“谢谢。”   她想,他也答应了不会欺负她,只是不知能不能做到。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栖霞郡主强笑着回答。   晚间回到房内,栖霞郡主问丈夫:“你说,萱儿会不会跟晋王回京?”   昌平侯想了想:“有可能。”   栖霞郡主重重叹息一声。   “若是不放心,我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去嘛。京城又不是没有宅子。”昌平侯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我这不是怕你不情愿吗?”栖霞郡主噗嗤一声笑了,“是谁先时说的想落叶归根、非要回宛城的?”   “若不是我想落叶归根,咱们也不会找到萱儿,是不是?”   这话倒也在理。   栖霞郡主叹一口气,找到萱儿不假,可惜她始终跟父母不亲近。   夫妻多年,昌平侯岂会猜不出妻子的心思?他心念一转,有意说笑来宽解:“我看你对萱儿,比对她两个哥哥上心多了。”   “这哪能一样?”栖霞郡主皱眉。   两个儿子从小在她膝下长大。而庭萱是幼女,她经历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且越生分,她就越意难平,越想亲近。不知不觉间,就难免越上心一些。   “说起来,找到庭萱一事,他们哥俩也该知道了吧?”   栖霞郡主点头:“早早给他们送了信,就算路上耽搁,也该听说了。”   两个儿子都远在江南,若得知幼妹尚在人间,还不知道有多欢喜。   ——   人常说,化雪更比下雪冷。   沈纤纤感觉夜里确实寒冷。白天里不曾察觉,现在发现窗纸似乎被吹破了一点点。   她把汤婆子塞进被子里,又将视线落在了炭盆上。   犹豫了一下,她踱步过去,尝试烧炭取暖。   这银炭不错,气味干净,并无烟熏火燎的感觉。   有了它之后,房间明显暖和了不少。   半夜口渴,沈纤纤没再喝凉水,而是尝了尝暖釜中存储的开水。   非但不凉,还稍微有一点烫。   她捧着水杯,蓦的轻笑了一声,心想,下次等稍微放凉一点,再储存进去。   先前还曾犹豫,现在感觉,“试一试”也挺不错。至少不像前几日那样天天气恼难过。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沈纤纤醒来时,炭盆已经不剩多少暖意。   她略一收拾,走出房间,直接看向窗台。   唔,很好,这次没再半夜翻墙送东西。   然而她刚进厨房,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沈纤纤猜想,多半是送早膳的。   果然,她走至门口,打开门一看。只见晋王正拎着食盒站在外面。   “纤纤,我风寒好了。”萧晟眉梢轻挑,“所以,我们可以一起用膳了。”   “这么快?”沈纤纤微惊。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晋王微微一笑,“喝几次药就差不多了。”   听他声线清冽,与昨日并不相同。沈纤纤心说也是。   她轻轻点头,随即却又摇头。   萧晟心中一紧:“怎么了?”   “今天还不行。”   “嗯。”萧晟有些不快。   “你也不一定就彻底痊愈了。万一真把我染上风寒怎么办啊?我最怕喝药了。”   沈纤纤并未留意到,她说话时不自觉带了一些撒娇的意味。   晋王心头一跳,唇畔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嗯,那我再等两天。”   沈纤纤粲然一笑:“暖釜很好用。”   “真的?”晋王眉目间沾染一丝得色,先时的那一点不快丝毫不剩。   “自然是真的,水至少有七成热。”沈纤纤说话之际,还伸手比了个“七”,自他手中接过食盒,感叹出声,“好沉。”   她没想到这么重,猝不及防,多加了一只手才稳住。   “四层的描金食盒,当然沉。”晋王再次接过来,轻轻松松,“我来吧,要放哪里?”   “厨房。”   棠棣院不大,沈纤纤和刘云平时用餐就在小厨房的餐桌上。   小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但地方不大,到底显得局促。   晋王眉心微蹙,怜惜之情顿起。   她每日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做饭用膳。   “纤纤,如果在傅家住着不方便,那还同我一起?”   沈纤纤沉默了一瞬,小声道:“还没和好呢。”   她在傅宅住了月余,也有一些习惯了。现在就跟他住?她才不要。   萧晟失笑,轻轻摇一摇头,心间隐现失落。不过很快他就安慰自己,两个月而已,等得起。   下一瞬,他就听妻子问:“你今天忙不忙?”   “嗯?不忙,近来无事。”   此番告假出京,只为找她。其他事情,都是顺手为之。   “我等会儿想出去买一些东西。”   萧晟登时会意:“我陪你一起?”   “勉强么?”   “这有什么勉强的?”萧晟认真极了,“纤纤,我答应你。若我觉得难以办到,会事先明言,不会勉强。”   “嗯。”沈纤纤甜甜一笑,眉目宛如黛月,“那你也赶紧回去吃饭,辰时二刻我们出发。”   仿佛是心湖里被人丢了一粒小石子,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晋王唇角轻扬:“好,辰时二刻。”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荡漾感,他只觉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张开来。明明没有饮酒,却有种熏熏然欲醉感。   晋王送来的早餐异常丰富。   肉糜粥、鸡丝卷、虾仁水晶饺、炸至金黄的薄饼、爽口的酱菜……   刘云看到后赞不绝口,又隐约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我明天自己吃?”   他猜测这多半是晋王送来的。   以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忽然意识到自己每天单独和晋王妃一起用膳,是不是有一些不大合适?   万一晋王借机发作,为难于她,可不就是他的罪过了?   沈纤纤忖度着问:“你去哪里吃?”   “随便对付一下就可以。”   “这哪成?”沈纤纤摇头,“咱们说好了,你在宛城期间,一日三餐由我负责的。他送的也多。”   刘云没有说话,心想,明天再看吧,这顿先吃饱再说。   还没到辰时二刻,晋王就等候在傅宅的偏门外。   沈纤纤一打开门,就看到了他熟悉的身影。   他特地换了衣衫,一身玄色大氅,越发显得挺拔俊逸。   沈纤纤低头看自己身上厚重的冬装,心说,看来今天出门买东西,很有必要。   她今日出门是为了购置衣衫。   近来她一直穿男子衣物,并习以为常。这两天想同他和好“试一试”时,就觉得这些男子衣饰不好看,配不上她的容颜。   此刻沈纤纤虽着男装,却未涂黑粉,脸颊肌肤莹白如雪。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女子。   “纤纤。”晋王递过来一物,“这个暖袖你戴上,很暖和。”   “什么?”沈纤纤见它像是毛皮所制,不由生出几分警惕。   一注意到她的眼神,萧晟就哑然失笑,匆忙解释:“放心,不是那只狗獾。”   沈纤纤闻言放心不少,点一点头。   晋王低头帮她戴暖袖,心想,狐皮所制,不算骗她。 第75章 融洽 夫妻相处   时人多由专门的裁缝量体裁衣, 很少在成衣店中购买。   不过沈纤纤要得急,只能另当别论。   她事先打听过,知道宛城成衣店的大致方位, 就和萧晟直奔目的地。   “客官,您……”   沈纤纤嫣然一笑:“我要女子冬装。”   她容貌极美,声音娇媚。店小二愣怔一瞬, 才回过神:“啊, 啊, 好的, 好的。都在这边,您慢慢选。”   连续逛了三家成衣店,沈纤纤才挑选到两身勉强符合心意的衣衫。   她心内隐约有些遗憾,还在晋王府时,福伯请裁缝帮她做的四季衣物, 可比这些好看多了。   想到这里,沈纤纤斜了晋王一眼, 轻哼一声。   “怎么了?”晋王正帮她拿着新买的衣服,双肩、双手, 都是裹着衣服的包袱。   他这模样, 看上去有一点点滑稽。   沈纤纤看在眼里,也不好跟他翻旧账。她只小声道:“我渴了。”   “给你买茶汤?”   “不用, 回去喝水吧。”她就是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渴。   说来也奇怪, 隔着数月时光,再看当日旧事,那时委屈得不得了,现在似乎也能一哂置之。   沈纤纤想, 大概是心境上发生了变化。   若她早知道,他对她情深一往,她才不会乖乖任他折腾。   沈纤纤瞧了身侧男子一眼,柔声问:“你累不累?让我拿吧。”   “不用,你戴着暖袖就行,别冻到手。”晋王声音清冷,态度坚决。   这点东西还能累着他?   沈纤纤“勉为其难”点一点头:“那好吧,辛苦你了。”   她低下头,唇角已不自觉翘了起来。心想,这可不是我勉强你,是你自己非要做的。   两人回到傅宅,沈纤纤笑道:“你先等一会儿好不好?我换了衣服给你看。”   她笑意融融望着他,盈盈的眸子似是蕴了一汪清水。   晋王翘起嘴角,似笑非笑点一点头:“嗯,期待至极。”   她买衣服时,并不试穿,粗略一看,觉得合适就买了。   “不过,你现在不能进我房间,我们还没和好呢。”沈纤纤理不直但气很壮。   晋王只是一笑,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关系,两个月,他等得起。这种时候必须要有耐心。   沈纤纤分了两次,才将新买的衣物全部拿到房中。   烧上银炭,待房间热起来后,才开始更换衣服。她绾了一个简单发髻,戴上珍珠耳饰,又佩戴着碧玉镯。   对镜自照,确定并无不妥后,沈纤纤走出房间。   晋王在院中已双手负后等了好一会儿,一听见脚步声,他就下意识看了过去。   只见王妃黑绸缎一般的长发绾起,身穿红色裘衣,当真是仙姿佚貌,色殊无双。   尽管已见过无数次,可萧晟还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跳又乱了一拍。   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只觉得她美貌,可以作戏。怎么现在会时不时地看着她出神呢?   “好看吗?”沈纤纤微侧头,笑吟吟询问。   晋王点头,诚恳极了:“好看。”   “嗯。”王妃似是放下心来,“好看就行,说明钱没白花。”   晋王上前几步,帮她理了理额前碎发。   他强行压下想要亲吻她的冲动,慢悠悠道:“咱们家不缺钱,喜欢可以多买。”   离得近了,晋王忽然注意到王妃耳中坠着珍珠耳饰。他瞳孔微缩,视线下移,果见她手腕上露出一点碧玉。   这是他失忆时陪她购置的。   现在见她重新佩戴,晋王心里酸涩而甘甜。   他有意无意低下头,在她面前晃了晃脑袋。   沈纤纤果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疑惑地问:“怎么了?你头疼?”   “不是,发簪。”   不知她有没有注意过,他簪发所用一直是她陪着买的发簪。   直到他开口提醒,沈纤纤才有所察觉。   ——两人身高有差别,她也不会特意盯着他头顶看。   此时认出来,她心情复杂之余,也感觉到一丝丝的甜意。   两人视线相撞,齐齐一笑。   气氛陡然变得旖旎起来。   不过很快就被打断。   “萱儿,萱儿,你二哥来信了。”栖霞郡主与昌平侯快步走入棠棣院。   一看见院中场景,双方皆是一怔。   沈纤纤冲他们点头致意:“侯爷,郡主。”   瞥了妻子一眼,本想改口喊岳父岳母的晋王犹豫了一瞬,抱拳行礼,也跟着喊:“侯爷,郡主。”   栖霞郡主笑意微敛,看向晋王的眼神格外复杂。   与庭萱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其穿女装。   ——先时她多次赠送衣物,都被婉拒。   此时看庭萱明艳照人,栖霞郡主心里莫名的有些发酸。   她猜想,萱儿之所以忽然改妆,多半是因为晋王的缘故。   但这个时候,栖霞郡主只能夸赞两句:“这样穿挺好看,早就该这样穿的。”   神色转变的太快,以至于那丝失落没有错过沈纤纤的眼睛。   沈纤纤视线微移,解释一句:“先时要掩饰身份,现在不需要了。”   这自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昌平侯夫妇的示好。   “原来如此。”昌平侯点一点头,转了话题,“萱儿,年前我和你娘把找到你的事情写信告诉了你两位兄长。路途遥远,路上耽搁了时间。你二哥写的信今天才送过来,他还让人给你带了礼物。”   沈纤纤下意识就要拒绝。   素未谋面的二哥,对她而言几乎就是个陌生人。   还没等她开口,昌平侯就抢先说道:“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一点心意而已。你要不要看看?”   栖霞郡主也跟着附和:“是啊,萱儿,看看合不合心意。你二哥精心为你准备的。”   夫妻俩神情恳切。   沈纤纤沉默一瞬,点一点头:“好吧。”   傅家二哥送来的,确实不是贵重之物,几本介绍江南风俗的书,以及当地的一些特产,还有些精致小巧的玩具。   沈纤纤留下两本书和几样玩具,其余的又给了昌平侯夫妇:“你们收着吧,我用不上这些。”   昌平侯夫妇无法,只得随她去。   待他们夫妻离去后,沈纤纤才问晋王:“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   “听说什么?”   “他们说,我是郡主和侯爷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晋王颔首:“确有耳闻。”   沈纤纤将左手衣袖撸起来给他看:“呐,就是这个。他们说是红色萱草胎记。”   外边寒冷,她刚将衣袖撸至手肘,白皙的手臂上就生出一些细小的颗粒,汗毛也竖了起来。   萧晟见状,连忙上前把她衣袖拉下来:“不用给我看。纤纤,你身上什么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唔。”沈纤纤点一点头,继而又想起一事,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还会把洛阳的女尸当成我?她也有一样的胎记?”   “没当成你。”晋王,眸光微敛,出言解释,“那尸体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泡了好几天,尸身肿胀,手臂又有伤,原本徽记都看不清楚。所以,我才害怕。”   听他坦承害怕,又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沈纤纤静默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我没去洛阳,在安阳的客栈里,遇见了侯爷和郡主。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庭萱,非要跟着我。我没办法,就答应他们先来宛城。”   晋王忖度着问:“你不想和他们相认?”   “想不想的,不都已经这样了吗?”   “如果不想,以后来往少一些。如果想,走动勤一点就是。”晋王笑笑。   沈纤纤不说话,心想,事情到他口中,立刻就变得简单起来。   不过也是,事已至此。可不就是这样么?   虽说两人目前只是“试一试”的状态,可不知不觉间,就亲密了不少。   下午,沈纤纤还央着晋王帮忙糊窗纸。   前天夜里大风,她的窗纸被吹破了一些。午后去买了一些新的,然而仅凭她一人,很难换好。   于是,沈纤纤站在与孟家相隔的墙下,敲了敲墙,又重重咳嗽一声。   晋王一直留心这边动静。   他听到声响,立时应声:“纤纤?”   “嗯。”沈纤纤在墙的另一侧软软答应,“我有事找你。”   晋王眉梢轻扬,略微提高了声音:“那你后退一点。”   沈纤纤登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连忙出声阻止:“不许翻墙,我给你开门。”   萧晟摸一摸鼻尖,不好违心否认。他经由孟家偏门、傅宅偏门,走进棠棣院。   “我房间窗纸破了,一个人糊不好。你能不能帮我?”   王妃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望过来,晋王想也不想,痛快点头:“当然,荣幸之至。”   沈纤纤浅笑吟吟:“你若是不想帮我,我就去找别人。”   她可不是要勉强他。   “你准备去找谁?”晋王端详着窗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刘大哥啊,我又不认识别人。”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就他那毛手毛脚的样子,你觉得他会这些?”   沈纤纤低声反驳:“人家哪有毛手毛脚?”   晋王嗤了一声,忽道:“我不喜欢你提别的男子。”   “什么?”沈纤纤有点懵。   晋王拿起新窗纸,比划了一下,悻悻地道:“没什么。”   一个镖师而已,他犯得着吃醋?   这窗纸是由麻纸所制,又刷上一层桐油,薄而透,既能防水,又能透光,可惜不太结实。   从未研究过此道的晋王琢磨了一会儿,揭掉旧窗纸。   这样一来,房中情形,依稀可见。   晋王视线掠过梳妆台,在那张雕花床上停留了一瞬,心想,两个月而已,很快的。   他眼神微动,看见了桌上的暖釜,心头一跳,眸中漾起笑意。   拿起新窗纸,利落换上。又认真端详了一下,晋王满意地从高处跃下,拍去手上灰尘:“好了。”   沈纤纤欢喜不已,脱口而出:“九郎,你真厉害。”   她这一声夸奖娇媚清脆。   晋王一怔,轻轻“嗯”了一声,唇角不自觉勾起,心内也涌上浅浅淡淡的欢喜。   她又叫他九郎了。   他心想,这窗纸糊得可真值。   没想到,还有更值的在后头。   王妃竟又拿了个铜盆,从暖釜里倒出一些热水,又取出胰子,放在院中石桌上,要他洗手。   萧晟颇有点受宠若惊,暗暗瞧了她好几次:“纤纤,我回去洗就行,不麻烦你了。”   他记得先时折腾她时,她委屈不满。   是以,此时她倒水让他洗手,他难免心中不安。   “你帮我糊了窗户,我给你倒水,应该的啊。”沈纤纤神色如常,“不算麻烦。”   晋王点头,暗自琢磨,感觉对夫妻相处之道,又有了一些了解。   夫妻之间,要的是互相体谅,互相尊重。她可以主动,但他绝不能命令。   以前的确是他行事不当了。   ——   次日,晋王感觉风寒大好,便要同王妃一起用膳。   棠棣院的小厨房,立刻显得拥挤了。   小厨房本就不大,又摆放一张餐桌,周围坐了三个人。   刘云顿觉尴尬异常。   可他人已经到这里了,这会儿再借故离开,就未免太刻意了。   他就对自己说,等下一顿吧。   沈纤纤已有近三个月不曾与晋王一起用膳。   一坐到桌边,旧日往事就都浮上心头。   晋王倒很淡然。他唯一不满的是,姓刘的镖师也在。不过这话不能直说,他担心纤纤不快。   他将食盒中的食物取出来,一一摆好。   然后,萧晟极其自然地先给王妃盛了一碗汤,放到其面前。   刘云看在眼里,有些诧异地挑一挑眉。   沈纤纤抿了抿唇,一些杂乱的思绪瞬间浮上心头。   晋王又盛了一碗汤,放在自己面前。   他速度极快,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刘云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期待:没想到晋王殿下竟如此的好客多礼,第三碗是不是就是他的了?   然而他坐等右等,始终没见到晋王盛第三碗。   刘云阖了阖眼睛,心想,不盛就不盛,我又不是没长手!   他一把捞起汤勺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砰”的一声,放在面前。   因动作过大,奶白的汤还洒出来几滴。   晋王眸色淡淡望了过来。   刘云心中一凛,嘿嘿一笑:“盛多了,盛多了。”   萧晟收回视线,轻声问身侧妻子:“想吃什么?”   不等她开口回答,他已依着记忆,用公筷,往她面前空盘中夹了一些菜。   都是她爱吃的。   沈纤纤小声嘀咕:“知道你还问。”   晋王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刘云端正坐着,吃的飞快。他暗自决定:下顿饭,绝对不和他们一起吃了。   他想起之前的猜测,以为晋王对沈姑娘不好。可现下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接下来几次用膳的时候,刘云都借故不来棠棣院,或是说已吃过,或是说并不饿。   沈纤纤立刻明白过来,是因为晋王的缘故。   她瞥了萧晟一眼,小声道:“以前我和刘大哥,我们都是一起的。”   “哦,那以后不会了。”晋王挑了挑眉,“以前咱们还一起呢。”   他很满意刘云的乖觉,命人给刘云另备膳食,早早送去。   刘云对此无所谓,在哪里吃都一样,好吃省事就行。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晋王来后,他的伙食水平明显上升不少。   时间一天天溜走,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晋王暗暗寻思,良辰佳节,可以与王妃一起赏灯玩乐。   ——这几日他们“试一试”相处,亲近自在许多,比先前更加融洽。   一想到两人相偕行走在灯海人潮中,他嘴角就忍不住又弯了起来。   然而,正月十五的夜晚,晋王忽然收到消息。   皇上下诏,令他返京。 第76章 回京 我不想和你分开   正月十五, 上元节。   刚到酉时二刻,晋王就早早送来膳食,要与王妃共进晚餐。   “我还不太饿呢。”沈纤纤皱了皱鼻子, 娇声说道。   “可是今晚要赏灯,你不是盼了好几天吗?”   “那好吧。”沈纤纤权衡一番,“我们少吃一点。”   话是这么说, 可真到吃饭的时候, 她后知后觉, 还是吃多了。   沈纤纤自我安慰, 没关系,反正是要出去消食的。   她悄悄摸了摸肚子。一抬眼,见晋王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脸颊腾的红了,这举动真是太不淑女了。偏巧还被他看到了。   沈纤纤迅速收回手,小声嘀咕:“笑什么笑, 还不是都怪你。”   前段时间,自己做饭, 她可没吃撑过。   她语气凶巴巴的,但因为声音甜软娇媚, 像是姑娘家在闹脾气。   晋王非但丝毫不恼, 还轻笑出声:“是是是,怪我怪我。”   极好说话, 哄小孩一样的敷衍。   乘他不注意,沈纤纤暗暗做了个鬼脸。   上元佳节, 外面人很多。   夜幕尚未完全降临,就有许多人持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不过更多的是青年男女。   沈纤纤和晋王一起, 走在人群中。看到来来往往持灯行走的人,她扯了扯晋王衣袖:“我们没有拿灯,别人都有诶。”   “买!”萧晟十分豪气,顺势将妻子的手握在掌中。   她的手绵软滑腻,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沈纤纤任他拉着手,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就知道买,怎么不试试猜灯谜赢呢?”   往年元宵节,晋王都在宫中赏灯,对民间灯节还真不太了解。   听闻此言,他眉梢轻挑:“还能靠猜谜赢?那你等我给赢来。”   沈纤纤手指在他掌心划了一下:“好呀,我等你。”   两人边行边看,果真在乐合街上,看到了猜谜赢灯的地方。   这是一家店,门口悬挂着数十盏灯笼。   其中有六盏走马灯,每一个灯面上都是一个谜语。   猜中四个灯谜,就可带走一盏灯。全部猜中,便可将最大的那盏狮子灯带走。   围观的人很多,可真正带走灯的没几个。   晋王凑到王妃耳边,慢悠悠问:“纤纤想要狮子灯吗?”   热气萦绕在耳边,沈纤纤不自觉哆嗦了一下,恶狠狠瞪他一眼,在他手上掐了一下:“你肯定是故意的。”   “太吵了,我怕你听不见。”萧晟微微一笑,并不承认。   “我不要狮子灯,我要荷花灯。”   晋王自信一笑:“这有何难?”   他放眼望去,觉得最容易猜的莫过于字谜了。   寻常百姓读书识字的并不多,因此这字谜都不算太难。   “古月照水水长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昭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萧晟略一沉吟,就笑道,“这是‘湖’字。”   “哎呦,这位公子,您说的对,确实是个‘湖’字。”   晋王洒然一笑,开始看向第二个字谜。   连猜四个后,他终于为王妃赢了一盏灯。可惜只是一盏素灯,不含任何花样。   “我们这荷花灯,只卖不送。”   晋王无法,只得从荷包中摸出一点碎银递过去:“即使如此,这盏荷花灯我们买了。”   “好嘞,您拿好。”   于是晋王夫妇,一人手持素灯,一人手持荷花灯,行走在街市上。看人潮,看灯海。   两人空着的那只手不经意碰触在一起,十指交握,密不可分。   晋王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身侧的妻子身上,心想:老天终究还是善待他的。   夜间寒凉,沈纤纤穿的厚,也察觉不到。玩了近一个时辰后,她才嚷着腿软,要回去。   晋王心中一动:“我背你?”   沈纤纤微怔,难得有点忸怩:“不好吧?街上这么多人呢。”   “自己夫人,有什么不好的?”晋王倒还自然。   反正这边几乎没人认识他。而且上元佳节,青年男女幽会的太多。比他们更亲密、更出格的又不是没有。   最重要的是,他不忍她辛苦,也想借机亲近。   沈纤纤嫣然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可不准嫌我衣服重。”   将两盏灯赠予路人后,她伏在了晋王背上。   萧晟握住她的双腿,帮她稳好身形后,迅速站直身体。   他心内隐有遗憾。上次背她,那还是八月份。当时衣衫轻薄,是何等旖旎,让人脸红耳热。   这次衣衫厚重,他只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至于曼妙身姿,只有靠记忆想象了。   尽管身上背着人,晋王仍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沈纤纤突然就有点感慨:“九郎,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梦见过你背我。”   “嗯?”晋王精神一震,立刻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我当时以为,那个梦再也不会有了。”沈纤纤提气旧事,心内有些许怅惘。   不过很快,她就告诉自己,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他们不也挺好吗?   可想到他当时的种种恶行,她还是一时气恼,伸手去拽了拽他的耳朵。   晋王不防备,反手便在她腿上轻捏了一下。   不疼,有点痒。   沈纤纤咯咯直笑:“你别闹我。”   “是你先闹我的。”晋王唇畔也漾起了笑意,他甚至故意松开她的腿。   沈纤纤连忙大力揽住他脖颈。   回到傅宅时,已近亥时。   一进门,晋王就放下背上佳人,声音极轻:“纤纤。”   “啊?”沈纤纤刚一抬头,他的吻便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腰肢被他紧紧箍着,沈纤纤想推他胸膛却推不开,只能反手抱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萧晟才结束这个吻,手仍揽着她的腰不松。   他眸中似乎簇着火苗,星星点点,越燃越旺,喉结滚动了两下:“纤纤,我们回房好不好?”   声音低而喑哑,暗示意味极浓。   沈纤纤心脏怦怦直跳,晕晕乎乎的,几乎就要应下,幸喜还有一丝清醒:“不好,咱们还没和好呢,这才几天啊。”   晋王失笑,幽幽地问:“好几个月了,你一点都不想的吗?”   沈纤纤脸颊发烫:“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不想强逼于她,晋王亲了亲她的脸颊:“那我先回去。”   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沈纤纤闩上门,以手为扇,胡乱扇风。   回房后,她坐在桌边镜前,对镜自照,见镜中自己脸颊鲜红,犹胜桃花。   扫了一眼身后的雕花床,沈纤纤摇一摇头:“这哪睡得下两个人?”   一个人睡才舒服嘛。   ——   晋王刚回到孟家偏院,章从就迎了上来:“王爷,京城那边来信了。”   听闻此言,萧晟原本微漾的心神瞬间冷静下来。   他告假离京,已有数月,年前还曾上书一封,表明无法回京。   京中突然来信,必有缘故。   “拿来我看看。”   晋王回房,点亮了灯,接过密信。   这是他留在京中的心腹寄来的,信中提到,皇帝数日前下旨,召他回京。   诏书不日就会到达宛城。   此外,信中还提到一事:近来两位皇子斗争愈烈。   不过这跟他关系不大了。   萧晟默默除去灯罩,将手中密信凑近灯边点燃。   “王爷,何事?”章从好奇地问。   “圣旨过几天会到,皇上命我等回京。”两位皇子相争之事,晋王并未提及。   “真的?”章从喜笑颜开,“回京好啊,早就想回去了。”   下一瞬,他就注意到王爷的神色不像是欢喜。   章从收敛笑意:“反正找到王妃了,咱们和王妃一起回去呗。”   晋王双目微阖,没有接话。   次日用膳时,他同王妃提起了此事:“不出意外的话,圣旨这几天就会到。”   “什么圣旨?”   “召我回京的圣旨。”晋王轻声解释。   沈纤纤“哦”了一声,突然就有那么一些不快。   初时她不喜欢宛城,但这几天,感觉宛城还挺不错,甚至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   她低下头默默用饭。   这些天两人相处日渐融洽,她有时几乎都要忘了,他是晋王。   萧晟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纤纤,我当日离京,虽有名目,可终须再回去一趟。不过皇上年前已经答允,准许我年后去就藩-…”   犹豫了一瞬,他降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要不你先留在此地?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情,就藩途中再接你去封地?”   沈纤纤甚感意外,继而又有些动容。她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我会留下足够的人手和金银,也会尽快来接你。你若愿意继续依昌平侯府夫妇而居,就还住在傅宅。若不愿意,我再让人另行给你置个宅院?”   沈纤纤睫羽低垂:“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京城去呢?”   “嗯?”萧晟一怔,眉梢轻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纤纤,你说什么?”   沈纤纤不答反问:“你想让我跟你回去么?”   晋王如实回答:“我自然不想和你再分开。”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那我跟你回京也不是不行,我们的两月之期还没到呢。”王妃浅浅一笑,黝黑的眸子亮若晨星。   说来也奇怪,若他强势地要求她一同回去,她肯定别扭着不情愿。但他体贴地照顾她心情,她反倒愿意忍受这一路奔波了。   晋王唇角轻扬:“纤纤……”   “吃饭,吃饭,我要吃那个。”沈纤纤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晋王摇一摇头,眼底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   正月十七,皇帝的圣旨到了,催促晋王返京。   提前两天得到消息的晋王并不意外,领了圣旨后,要带王妃与侍从一起回去。   刘云思前想后,对沈纤纤道:“算了,我也回京城去吧。我这一趟镖,也不知送成了没有。”   “肯定送成了,还有来有回呢。”沈纤纤轻笑,“咱们不是说好的,途中衣食住行,皆有雇主出钱么?你只管找他要就是。”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晋王的方向。   刘云深以为然,双掌轻击:“有道理,又省一笔钱。”   沈纤纤被他给逗笑了:“这么惦记,那我给你银钱,你还不要。”   “这能一样?你都能算是我妹妹了。”刘云振振有词。   他肯定是不能把晋王殿下当妹夫的。   他一溜烟去找晋王。   听闻晋王要返京的消息,栖霞郡主忍不住叹息:“这才多久,就要回去了?我刚觉得没那么疏远了。”   昌平侯倒还淡然:“如果实在放心不下,那咱们也可以回京。”   栖霞郡主点一点头,随即又面露迟疑之色:“若是她不肯跟咱们同行呢?”   昌平侯略一思忖:“那咱们就稍微推迟几天?反正都是熟路。那京城,他们回得,咱们也回得。”   “也对,那咱们就推迟几天,挑个好日子。”   看着妻子,昌平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现在倒不奢求一定要和庭萱多亲近。知道她还活着,过得也好,双方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临行前,沈纤纤同昌平侯夫妇告别,甚是客气:“多谢两位的照顾。”   栖霞郡主眼圈红通通的:“萱儿,路上一定要小心。这些东西你带着好不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都是我亲自挑选的。”   一向高傲的人此刻眼泪盈盈欲坠。   沈纤纤不好多说什么,伸手接过小匣子,道一声谢。   犹豫了一下,她摸出帕子,递向栖霞郡主:“擦一下吧。”   栖霞郡主一怔:“哎,我就是风太大,迷了眼睛。”   沈纤纤心情复杂,她抿了抿唇,低声道:“多多保重。”   那厢,昌平侯则对晋王说道:“王爷身份尊贵,可我傅家的女儿也不是无人可依。你若欺她,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不会饶过你。”   他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字说的低沉有力。   不远处的沈纤纤隐隐听到一两个字,并不真切。   再看一眼紧紧握着帕子的栖霞郡主,她心里忽然就有些发胀。   晋王只是一笑:“这一点侯爷不必担心。我的妻子,我自会爱护。”   昌平侯夫妇骑马为他们送行,直到一行人出了城,再也看不见,夫妻俩才动身回去。   从宛城回京,这一路,最熟悉的莫过于刘云了。他能精准地说出该何时动身、何时投宿,分毫不差。   按照他的建议,一行人果真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合适的客栈。   晋王将王妃抱下马车,携着她的手走进客栈。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刘云得意洋洋。   “唔……”晋王打量着客栈,“还行。”   “也不看看我是谁。”刘云甚是得意,还冲沈纤纤眨一眨眼。   晋王身形微移,不动声色挡住了刘云的视线:“好好说话,别挤眉弄眼。” 第77章 同宿 情趣而已。   刘云悻悻地“啧”了一声。   沈纤纤微怔, 随即反应过来。她伸手在晋王手心写下二字:“别闹”。   纤细的手指划过掌心,带起阵阵酥麻之意。   晋王身体不受控制地地轻颤了一下,挑一挑眉头, 神色不自觉便柔和下来。   他悄悄同王妃咬耳朵:“我不喜欢他那样看你。”   章从等人对她恭恭敬敬,不敢直视。唯有刘云,大胆恣意, 还曾叫她“妹妹”。   每每思之, 他都心中酸涩。   沈纤纤掩口而笑, 悄声道:“他哪样看我?他拿我当亲妹妹看的。”   晋王冷哼一声, 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各位,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快步迎了上来。   “住店。”晋王停顿一下,“小二,上等的客房收拾几间,再给我们的马喂些草料。”   “好嘞。”   店小二热情洋溢, 未几,一脸为难地告诉他们, 可惜客房不多了。要委屈众人搭伴两两结合,甚至是三人同宿。   晋王极好说话:“没关系, 将就一下, 凑合一晚上就行。”   转头,他就对着王妃温声说道:“看来要委屈纤纤与我共宿一室了。”   他口中说着“委屈”, 眉梢眼角却俱是笑意。   方才的那点子不快,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毕竟是正经夫妻, 同宿一间实在是名正言顺。   沈纤纤斜了他一眼,在他掌心掐了一把,小声咕哝:“你很得意是不是?”   晋王似笑非笑:“你要听实话么?”   沈纤纤轻哼一声,心想, 你不说我也知道。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道理沈纤纤很清楚,肯定不会挑三拣四。   共宿一室就共宿一室吧,又不是以前没一起睡过。   一行人在一楼的客栈前堂简单用过晚餐,随后各自进入房间。   客房不多,不过店小二的态度很好,主动送来浴桶热水等物。   简单洗漱过后,萧晟就含笑提议:“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咱们歇息吧。”   “嗯,是要歇息。”坐在床畔的沈纤纤点一点头,“不过两个月还没到。”   晋王双眉紧蹙,故意询问:“纤纤是要让我打地铺么?”   上等的客房也远不能与王府相比,除了桌椅,只有一张简单的寝床。——这寝床过于简易,甚至连床围都没有。   不让睡床的话,他就只有打地铺了。然而青石地面寒凉,他料想纤纤不会狠心至此。   果然,沈纤纤摇头:“不啊,明天还要赶路呢。怎么能让你睡地上?”   他风寒才好了没几日,万一再受凉就麻烦了。   萧晟唇角微微勾起:“嗯,言之有理。”   “你睡外面,我睡里面,两床被子,各睡各的,不能越界。”沈纤纤一本正经。   她这模样让萧晟直接想起两人刚同床时的情形。他轻轻点一点头,强忍着心痒:“嗯,可以。”   两人商量得好好的。可惜夜间睡觉时,沈纤纤感觉自己失算了。   两床被子不假,但客栈中的蓝底白花被子,根本就不暖和。她又分了一床给萧晟,导致她缩在被窝里,感觉手足都凉冰冰的。   沈纤纤素来好眠,这会儿却冻得睡不着。   她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我好像把汤婆子忘在马车里了。”   “汤婆子?”晋王立刻转头,“你很冷吗?”   时隔数月,两人再次同床共寝,鼻端尽是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熟悉而诱人。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只感觉身体滚烫。   忽然听她开口,萧晟登时精神一震。   沈纤纤回答:“有一点儿。”   何止是有一点?习惯了汤婆子和炭盆后,现在是真的冷。   客栈里的被子也太不保暖了吧?看着也挺厚实啊。   她话刚说完,晋王就直接伸臂到她的被筒中,捉住她的手,凉凉的。   萧晟略一用力,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还扯了一下被子,使两床被子叠在一起盖在他们身上。   “这样是不是就暖和了?”   沈纤纤一惊,想要说他两句,可又觉得是真暖和,尤其是他怀中。   真奇怪,同样是只盖一床被子,他火力这么足的吗?   沈纤纤小声嘀咕:“你身上好热啊。”   黑夜中,她的声音又娇又软。   萧晟身体更烫:“纤纤,你想不想更暖和一点?”   他声音极低,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和暗示。   沈纤纤抬手就去捂耳朵:“不想,不想。”   她这个动作反倒提醒了萧晟。   “好好好,不想不想。”晋王低声附和,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来,给你暖一暖手。”   沈纤纤轻嘶了一声。   他可真是个狠人,竟将自己寝衣微微敞开,把她的两只手揣进怀里,用胸膛给她暖手。   不过这一招真的管用。沈纤纤不由地想起古人的“香肌暖手”。   据说前朝一些贵族男子,冬季不烤火取暖,而是养了许多美人。手凉了,直接将手伸进美人怀里暖手。   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的一天。   她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比起双手,她双足更冷。   明明沐浴后上床时,脚没这么冷。怎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要冻成冰块儿了?   她的脚“不小心”踢到了晋王的腿。   隔着单薄的寝衣,晋王明显感受到了凉意。   他眉梢轻挑:“脚也冷?”   “嗯。”沈纤纤难为情。   “来吧,两只脚都放我身上。”   沈纤纤犹豫了一下,口中说着:“不太好吧?”   同时果断顺从照办。   冰凉的双足贴着他的腿,她无意识间往他怀里又钻了钻。   两人的身躯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交缠着。   可能是盖了两床被子,可能是他火力旺盛。不出半刻钟,沈纤纤就感觉暖洋洋的。   突然,她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就将四肢从晋王身上收回:“好了好了,睡吧睡吧。”   可惜腰肢却被他紧紧箍住。   萧晟附在她耳畔,声似呢喃:“纤纤,我睡不着。”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沈纤纤无法忽视他身体的异样。   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磕磕巴巴:“睡不着你就先闭上眼,什么都不想,等会儿就睡着了。”   “但我想做点别的。”   萧晟说着就开始亲吻她的耳垂。   沈纤纤身子一软,音调都变了:“你欺负人……”   软绵绵,娇滴滴,像控诉,又像邀请。   萧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某一处,他脑海空白了一瞬,直接将她压在身下。   绵密的吻先后落在她额头、鼻尖、嘴唇,以及她精致的耳垂。   沈纤纤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汪水,连寝衣是何时剥落的,她都不清楚。   紧张、不安、期待……多种情绪交织,她只怔怔地望着他。   偏生箭在弦上的他,隐忍不发,还低声问:“纤纤,可以吗?”   他额上隐见汗水,明显是在极力忍耐。   沈纤纤晕晕乎乎,又羞又气,猛地抬头,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坏蛋,你真是太坏了。”   明知道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法拒绝,偏偏还要问。   好吧,从她将脚伸到他身上时,差不多就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话音刚落,就感觉他身子一沉。   久违了的熟悉感觉袭来,两人都不由地喟叹一声。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沈纤纤还是身体一颤,伸手在他背上狠狠抓了一把。   将近四个月不曾真正亲近。这点疼痛对晋王来说,压根不值一提,反而更像是一种刺激。   他大开大合,动作极大,惹得沈纤纤娇吟细细。   唯恐客栈墙壁薄,不隔音,她不敢出声,呜呜咽咽,最终还是习惯性地去咬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雨收云散。   沈纤纤嗓子都有些哑了,浑身酸软无力。   偏偏晋王眉目舒展,心情极佳,还问:“暖和了吗?”   沈纤纤不说话,只拿眼睛瞪着他。   可惜有气无力,更像是媚眼如丝。   何止是暖和,她额角还有细汗呢。   萧晟披衣下床,将暖釜里的水倒入铜盆中,兑了一点桌上水壶的冷水,细心给她清洁身体。   他又帮她穿好寝衣。   沈纤纤恢复了一些力气,斜眼看他:“你提醒我带暖釜,是不是有意的?”   “这倒不是,是怕你夜间渴了要喝水。”   晋王摸了摸鼻尖,他进客栈之前,也没想到客房不够啊。   想了一想,他柔声问:“那你现在要喝水吗?”   “喝,我要你喂我。”话一出口,沈纤纤想起旧事,轻声问,“勉强吗?”   “这有什么可勉强的?本王甘之如饴。”   记起往事,萧晟就懊悔不已。为了一点小事,致使夫妻分离数月,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她。   他现在想得很明白,闺阁内帷之中,实在不该计较那么多。   她在事后让他端茶递水,夫妻情趣而已。   可惜那个时候,他没能想通。   斟了一杯茶,倒出一滴在手背上,感觉冷热适宜之后,他才端到王妃面前。   沈纤纤紧紧裹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就着他的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还要么?”   “不要了,够了。”   晋王放下杯子,重新回到床上。   在这间堪称简陋的客房里,两人的相处方向不知不觉中又向当日靠拢。   对于妻子的一点小脾气、小性子,萧晟现在显然渐渐得趣,十分受用。   果然他还是更喜欢她冲他撒娇。   这一夜,沈纤纤睡得很沉。   到次日清晨,她仍不想起身穿衣。   但她知道要早起赶路,干脆就闭着眼睛将衣服往身上套。   晋王看不过去,轻轻摇一摇头:“我来帮你?”   “还是我自己来吧。”沈纤纤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不能磨蹭了,早晚都得起。   她快速穿好衣衫,简单洗漱后,视线落在晋王身上。   他早就收拾妥当,衣饰整齐,长身玉立。   沈纤纤心念微动,突然冲他伸出手,娇柔地唤了一声:“九郎——”   “嗯?想要什么?”   “你的荷包呢?”   晋王微讶,不解何意,低头从袖袋中摸出荷包,放在她手心:“里面银钱不多,只有一些碎银子。”   沈纤纤接在手中,轻轻掂了一下,快步走近他,将荷包坠在他腰间。   萧晟一怔,继而眉梢轻挑:“纤纤?”   “戴着也不难看嘛。”沈纤纤端详一番,“你不是喜欢我帮你整衣么?整衣来不及了,戴个荷包还是可以的。”   萧晟眼睛一亮,长臂一伸,用力抱住了她。   “好了好了,咱们得赶紧下楼用饭,今天还要赶路呢。”   这家客栈提供免费的朝食,众人匆忙用过后,继续上路。   在客栈门口,众人眼睁睁看着,晋王将王妃抱上马车后,自己也跟着进了车厢,再也没出来。   只听见他在马车内吩咐:“出发吧。”   章从和郭明对视一眼,齐齐收回视线。   不稀奇,去年从兖州回京途中,也是这般,习惯了。   唯有刘云觉得新奇,他骑马在前,频频扭头回去看。   可惜有帘幕遮挡,只能看见马车。马车里的情形,一点儿也看不到。   一行人都骑马,沈姑娘是女眷,待在马车里也就罢了。怎么晋王也坐马车?   此时晋王正在车厢里慢悠悠剥着松子仁。剥好后,递到王妃嘴边。   沈纤纤只吃得两三口,就摆一摆手:“不吃了,我困。”   “那就睡一会儿。”   这辆马车是晋王命人特意准备的,内设减震装置,还铺了厚厚的软毯。   沈纤纤坐在萧晟身侧,本是倚着马车壁,不知怎么,慢慢的,脑袋便垂在了他肩头。   晋王略一思忖,干脆让她靠在他怀中,又将大氅盖在她身上。   而他则垂眸凝视着她的睡颜。   怎么也看不够。   从宛城进京,除了第一天骑马,后来晋王一直与王妃同在车厢里。   刘云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他会武艺,讲义气。同行数日后,就跟郭明等人熟络起来。   这条道他走过好几次,根据他的建议投宿,从无差错。   初时晋王还记着两月之期,自从“不得不”同宿一室后,再住客栈,他就极其自然地同王妃住在了一起。   沈纤纤也曾想过要不要再拿乔一段时间。可是,夜间和他同寝,确实要比单独睡暖和得多。   况且他近来待她甚好,她干脆半推半就,随他去了。   有时她兴致上来,还会帮他戴个荷包、理一理袖口。   每每到这种时候,他就黑眸晶灿,唇角轻扬,显然十分受用。   行至邯郸时,天降大雪,道路难行。   众人不得不在客栈里休息了两日。待天晴之后,重新上路。   一群人朝行暮宿,数日后到达保定,得到消息:京城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几天前,有人在宫宴上行刺皇帝。 第78章 回家 王爷把王妃带回来了   事情要从大年初一说起。   正月初一, 按规矩需要祭祖。   皇帝亲率众人去太庙祭祀祖宗。可能是吹了冷风,回去之后就有些不舒服了。   近几年,皇帝身体一直不大好, 时常头疼。这次虽然也觉得身子不适,但因正值过年,就没有立刻传唤太医。   直到过了初三, 情势严重, 才命太医进宫看诊。   或许是耽搁了一些时日, 皇帝缠绵病榻好几天。   奏折堆积如山, 在这期间,他那两个成年的儿子小动作不断。   陈皇后亲自侍疾,见皇帝又犯头疼病,便熟练地帮其按摩头顶。   她忧心忡忡:“皇上要多多爱惜龙体。”   “朕又何尝不知?”皇帝双目紧闭。   只可惜他贵为天子,却未必争得过天。   犹记得太医院的院判含泪小心恳切, 说他身体大不如前,请他不要太过操劳, 不可忧思,应多静养。   尽说些无用的废话, 他是一国之君, 掌天下大事,岂能不操劳?   朝中官员请求立储的折子越来越多, 他全部留中不发,可他也很清楚:立储一事拖不了太久了。   无他, 是身体不允许。   一直以来,皇帝私心属意长子萧世钧,可惜他早期为了制衡,从未认真培养过这个儿子, 也不曾委以重任。使得大皇子手段、谋略都极平庸。   原本还可以立储之后再慢慢培养、教导。然而过年以来,皇帝明显感觉到近来身体不行,甚至还出现了咯血的症状。   只怕没有太多时间的来认真教了。   沉吟良久,皇帝忽的翻身,睁开眼睛:“朕要召小九回京。”   “皇上?”陈皇后吓了一跳。   “对,召小九回京。”皇帝恢复了些许精神。   陈皇后犹豫着问:“小九不是去捉拿凶犯了吗?臣妾记得,他年前写信回来,说归期不定……”   “凶犯的事情,可以放一放,或是让别人去做。”说到这里,皇帝重重咳嗽,苍白的脸颊变得通红。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朕得召他回来,有要事相托。”   陈皇后看得心疼不已,眸中泪花闪现:“皇上!”   皇帝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你放心,朕现在还死不了。”   “皇上不要这样说。”陈皇后有些哽咽,“皇上是天子,会寿与天齐。”   皇帝笑了,他也想万寿无疆,可他终究还是肉/体凡胎。   原本以为他至少能活到先帝那般年岁。但听前日太医院院判的意思,他好好静养,也不过三五年光景。   ——这还不知道是不是那老家伙的宽慰之言。   近些年,他因为不愿未来储君势大,所以明明属意老大,却还是打压老大,偏宠放任老二老三。若不幸骤然撒手离去,只怕身后要乱套。   尽管不情愿分权,可他也很明白,必须做打算了。   对于胞弟萧晟,皇帝心思复杂。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信任,那应该就是小九了。   因此,思前想后,皇帝打算召回晋王,打消其就藩的念头,留他在京中辅佐大皇子萧世钧。   皇帝亲下诏书,要晋王速速返京。   有些话需要当面讲,是以,这道圣旨非常简单,只说卿离京日久,朕甚思之,望速归。   正月十五上元节时,皇帝强撑着身体出席了家宴。看上去除了虚弱一些,并无异常。   而且在这次宫宴上,大皇子妃薛绫音无故晕倒,经太医诊脉,确定是有身孕了。   皇帝龙颜大悦:“好生照看,重重有赏。”   即将有新生命到来,总归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而且作为未来的储君,子嗣也很重要。   皇帝对薛绫音的态度缓和许多,赏赐不少东西。   大皇子夫妇欢喜不已。   二皇子唇角微勾,道一声恭喜。他放在座位下的拳头早就攥紧,攥得指骨发白。   宫宴一结束,其心腹就在他耳畔说道:“肯定是故意为之,不然也不会挑在宫宴上公布这一喜讯……”   二皇子萧世钊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曾经他十分自信,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老三。后来老三被迫去了封地后,他才逐渐意识到,老大也是劲敌。   父皇对老大,并不像表现出的那般不喜。   正月二十,是皇帝的寿辰,按例宫中又要摆宴。   就是在这次宫宴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伴随着丝竹声,领舞的舞女快速旋转,越来越快。   忽然,她拔下梅花发簪,向皇帝所在的方向狠狠射去。   坐在皇帝下首的陈皇后是第一个发现不对的,她来不及多想,直接扑在了皇帝身上。   发簪扎在她肩头,穿透厚厚的冬装,顿时鲜血直流。   在场诸人无不大惊,高叫着:“有刺客!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皇帝亦是大惊失色:“来人,快,传太医!快将刺客拿下!”   行刺的舞女当场便被捉住了。   严刑逼供后,她声称是受大皇子指使,要行刺皇帝。   大皇子萧世钧坚称冤枉。   这场宫宴,是由大皇子夫妇负责的,且这献舞的舞女就是由其亲自挑选的。   此事一出,就有不少人上书请求皇帝严惩大皇子。   陈皇后受伤之后,就陷入了昏迷。   皇帝又急又怒,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命人彻查。   种种线索表明是皇长子萧世钧所为,可皇帝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   行刺这种大事,不选死士,选一个不能忍受刑讯逼供的人?   医术精湛的太医们轮番诊治,陈皇后昏迷一天一夜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皇后……”皇帝紧紧握着陈皇后的手,眼圈微红。   陈皇后脸上毫无血色,强笑着低声安慰:“皇上不要担心,臣妾没事的,别因为臣妾而伤了龙体。”   皇帝胸中酸涩,他与皇后结发多年,今见皇后为救他而变成这样,他更觉动容。   舞女招认之后就咬舌自尽了。而皇帝的暗探却从薛家查到了其他的线索。   皇帝坐在案前,双眉紧锁。   得知行刺一事与二皇子萧世钊可能会有关系,他并不十分意外。   因为最近几个月,老大老二明争暗斗不断,各自党派相互攻击也不是第一次了。   老二手段多,但他万不该行刺皇帝来诬陷老大,还让陈皇后因此而受伤。   以前的几次,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如今身体不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想杀他的儿子。   皇帝下令彻查。   关键时刻,其舅舅颍川侯那边提供了二皇子结交党羽的一些重要证据。   一向骄傲跋扈的薛贵妃闻讯,脱簪请罪,哭泣不止,请皇帝开恩。   看在多年父子情分上,皇帝最终留了二皇子一命,下令将萧世钊贬为庶民,流放黔州。   直到亲眼看见圣旨,萧世钊犹自不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原本也不想假借行刺来诬陷的。只是近来皇帝对老大的态度明显有转变。所以他不得不抢先下手。   事先计划周密,所有证据都指向了老大萧世钧。不管行刺能不能成功,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置老大于死地。   但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忠心于他的舅舅会在要紧关头倒戈,给他致命一击。   多年来双方利益捆绑极深,对方竟然会背叛自己?   被流放的前一夜,大皇子妃薛绫音派人送来一样东西。   是一只镯子,和她当年及笄时,他赠给她的一模一样。   萧世钊抓起镯子,狠命向地上掷去。   他用的力气太大,其中一片碎玉落在地上后,溅起来划过他的手背,登时有鲜血流出。   望着鲜红的血,萧世钊疯狂而绝望。   他不甘心!   次日清晨,萧世钊被押送出京。   前来送他的,竟是大皇子萧世钧。   萧世钧递给二弟一杯酒:“今日一别,就是永诀。兄弟一场,希望你多多保重。”   “表妹呢?”萧世钊沉声问,“怎么不见薛家表妹?”   大皇子神情微顿:“你皇嫂有孕在身,又要侍疾,没法来送你。何况叔嫂之间,理应避嫌。”   萧世钊睫羽低垂,冷笑出声:“你是不是以为,你赢定了?”   昔日相貌极好、意气风发的二皇子如今眼下尽是青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带狠厉。   大皇子心里打了个突,若无其事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事实上,老二此次的举动的确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本来大皇子一直在担心,自己斗不过二弟,将来性命难保。现下对方要被发配黔州了,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父皇近来身体不好,突然下旨召皇叔回京,你不妨猜一猜,是为了什么?”萧世钊声音极低,“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跟老三走了,那个位置就属于你了吗?”   大皇子神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父皇为什么不让他就藩,为什么一直不立太子。莫非你真的没听说过‘皇太弟’的说法?”萧世钊直直地盯着兄长,低低一笑。   “你……”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好歹能保住一条命。若真的兄终弟及,本来最有资格继位的你,还能活在这世上吗?”   大皇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没忘记,父皇并不喜欢他。   但是,他口中依旧说道:“你不用胡说八道!喝了这杯酒,就上路吧。”   萧世钊无所谓地一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好好对待薛家表妹,虽说她从前痴恋于我,毕竟现在是你的妻子。”   “你——”   萧世钊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而大皇子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回宫。   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二弟的话。   历来规矩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陈皇后无子,他是最该被立为储君的。   可是这么多年了,父皇对他并不曾有过丝毫的亲近信任。   父皇在所有子嗣中,最偏疼老三。所有妃嫔中,最宠爱老二的生母薛贵妃。   他只顶着一个皇长子的名头,年前才开始做事。   而且负责围猎那一次,父皇还对他失望,说他远不如晋王。   大皇子萧世钧隐隐感觉老二的话未必能信,可不知怎么,竟有恐惧自心底一点一点滋生出来。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老二说的是真的呢?   二皇子萧世钊刚被流放,请求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奏折就如雪花一般飞到皇帝案前。   如今皇后受伤未愈,据太医所说,那簪子好巧不巧,伤到了陈皇后的肺。   皇帝此刻哪有心情忙立储的事情?在他看来,基本就是板上钉钉了。   ——他已经为长子扫清了障碍,还帮其选好了辅臣。   正式立储之事,完全可以先放一放。   大皇子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他不是非要那个位置不可,只是他身为长子,若不继位,新君真的能容得下他吗?   大皇子并不想死,尤其是再过几个月,他会成为父亲。   陈皇后受伤,大皇子身为人子,也多次探视。   偶尔皇帝会让他处理一些政务。   但他之前并未接触过这些,一时之间,难免应付不来。   “蠢材!这点事都办不好!”皇帝神情不悦,继而又勉强忍耐,“算了,等你皇叔回来再说。”   他对自己说,也不能只怪这个儿子,是他以前没好好培养。   可惜他时日不多,不然慢慢教起,未必很差。   大皇子心中一凛,诺诺称是。   一出殿门,他就忍不住举起袖子擦拭额上汗珠,惊慌愈重。   ——   听闻皇帝遇刺一事后,晋王一行赶路越发急了。   他们还未回到京中,就听说二皇子已被贬为庶民,发配黔州。   沈纤纤暗暗咂舌,心想,莫非将来是大皇子继位?   不过谁当皇帝,跟她关系不大。   从宛城到京师,原本路程不短,但晋王一行赶得急,二月初三就回到了京城。   一进城,刘云就同他们告辞:“咱们就此别过吧,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王府了。”   沈纤纤掀开车帘的一角:“刘大哥……”   “别下车送我。”刘云摆了摆手,“后会有期。”   他也不回头,直接驱马离去。   沈纤纤轻笑着摆一摆手:“后会有期。”   待刘云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慢慢放下车帘。   晋王瞥了她一眼:“怎么?不舍得?”   “嗯,是有点。”沈纤纤老实点头。   刘云以镖师的身份,陪伴她长达五个月之久,乍然分开,的确会有不舍。   见晋王神情古怪,她伸腿蹭了蹭他的膝盖:“你不高兴?”   萧晟似笑非笑:“你说呢?”   也没见她不舍得他。   沈纤纤掩口而笑,轻轻推他,复又抓住了他的手:“我跟他是同乡好友,和你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不用说,他们心知肚明。   车马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晋王府的门口。   管家福伯等人早在门外等候了。   马车刚一停下,福伯就迎了上去。   车帘掀开,晋王当先跳了下来。   随后,他自车上抱下一个女子。   福伯霎时间眼睛一亮,心潮澎湃。   王爷果然把王妃给带回来了!   “恭,恭迎王爷王妃回府……”福伯激动得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眼眶就湿了。   总算是找回来了。他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王妃了呢。   沈纤纤颇觉不好意思,她冲福伯点头致意:“福伯。”   随后她便将脑袋埋在了萧晟怀中。   萧晟一路抱着她,径直走回正房,才放下她。   离开王府数月,这里一直有人打扫,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忍冬眼眶通红:“王妃!”   初一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一些欢喜之色:“王妃。”   看见她们这般模样,沈纤纤本想笑一笑,可眼睛莫名地发涩。   房中摆设和她走时一模一样,仿佛她只是短暂地离开了几天。   忍冬叽叽喳喳,有许多问题要问。   而晋王,刚回到王府没多久,就被皇帝传召入宫。 第79章 皇位 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一见到皇帝, 萧晟就暗暗吃了一惊。   与年前他离京时相比,皇兄明显消瘦虚弱了许多。   “咳咳咳……”皇帝咳嗽不止,毫无血色的脸颊渐渐发红, 甚至连脖颈都变成了红色。   “皇兄——”萧晟伸手欲轻拍其后背,刚一扬手,就生生止住了。   皇帝终于不再咳嗽:“朕没事。”   这次他并不避讳, 而是直接让弟弟看见自己沾染了血丝的手帕。   萧晟瞳孔骤缩:“皇兄!”   他知道皇帝近几年身体不好, 不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怎么不传召太医?!”   皇帝缓缓摇头:“太医看过了, 没用。朕召你回来, 就是为此。”   他早屏退了宫女内监,此时暖阁中唯有他们兄弟二人。   “来,坐。”皇帝今日格外的和善。   两人坐下之后,皇帝语速极缓:“小九,朕知道, 你一直想去就藩,朕本该答应的。可现在, 咳咳……朕有个不情之请。”   “皇兄有何吩咐?还请直言。”   皇帝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朕想让你留在京中,效仿周公, 辅佐新君。”   “皇兄——”   皇帝摆手, 制止晋王说下去,自顾自道:“朕自知时日无多, 可你那几个侄子,你也清楚。咳咳……”   思及此, 他心内隐隐懊悔。早知如此,他应该提前培养储君,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托孤。   “这世上,朕最信任的, 就是你和皇后。钧儿本性不坏,可惜从不曾涉足政事。朕怕百年之后,咳咳咳,他难担大任。”皇帝拽住了兄弟的手腕,“所以,朕想要你,竭尽全力地辅佐他。”   他半是命令,半是恳求。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利用过这个弟弟,但他从未怀疑过小九对自己的忠心。   萧晟双目微阖,心中天人交战。   比起留在京城辅佐新君,他更想同王妃一起去封地。   “皇兄好好养身体,来日方长。”   “小九,你是朕唯一的同胞兄弟,是朕的肱骨手足。你也姓萧,难道你忍心看着朕死之后,江山社稷不稳?”皇帝的语气不自觉急切了几分。   萧晟心里一沉,起身行礼:“皇上有命,臣焉敢不从?”   看来只能回去之后,慢慢同纤纤解释了。   见他终于应下,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朕就知道,江山社稷,还得赖你。”   皇帝起身,稍后取出一物:“萧晟接旨。”   晋王闻言立刻下跪领旨。   这是一道密旨,言明皇帝宴驾归西之后,由大皇子萧世钧继位,晋王萧晟辅政。   “好生收着。”皇帝轻轻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   历来规矩,成年皇子要就藩,他在位时,可以强行留下小九在京中。他驾崩之后,小九辅政也须得名正言顺。   这一道圣旨,就是为此。   皇帝又与胞弟闲聊几句,说起皇后的伤,连连摇头。   他身体支撑不住,略说一会儿,便挥手令晋王退下。   萧晟施礼告辞。   一走出暖阁,他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大皇子萧世钧。   知道这是未来的皇帝,萧晟心里难免有几分复杂。   萧世钧停下脚步,郑重施礼:“皇叔。”   萧晟点一点头:“殿下。”   “皇叔什么时候回京的?也不提前说一声,侄儿好去迎接。”   “今日刚回。”萧晟神色淡淡。   大皇子心中一咯噔。   皇叔刚一回京,就被父皇召进宫中密谈,也不知说些什么。   他勉强笑笑:“原来如此。”   “殿下还有事么?若无要事,本王就先回去了。”   萧晟抬脚欲走。   大皇子心里一急,下意识去拉他:“皇叔,皇婶是不是也回京了?先前听说她去宛城探亲……”   “殿下对你皇婶,倒挺关心。”萧晟心中不快,抬手拂开。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对面的大皇子萧世钧神情剧变。   他竟然看见了皇叔袖袋中的一点明黄!   尽管只有一点点,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   这是圣旨!   父皇病重,匆忙召皇叔进宫密谈,还赐了圣旨!   皇叔塞进袖中,肯定是密旨。   究竟是什么内容,他自信能猜出七七八八。   大皇子心脏怦怦直跳,恐惧和惊慌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结结巴巴:“侄,侄儿……”   晋王不想理会他,收回视线,大步离去。   二月的风已不像冬天那般寒冷,可大皇子站在暖阁外,仍觉得风刀凛冽,严寒入骨。   过了许久,他才整理了心情,求见皇帝。   可惜等了一会儿后,小太监一脸难色告诉他:皇上身子不适,不想见他。   大皇子只觉得一颗心沉入了谷底。   老三还能做个藩王。   老二只能做个庶民。   将来皇叔继位,他能留下性命、保全妻儿吗?   前朝有过类似的先例。像他这般处境的,没能善终。   明明二月份不算很冷,可大皇子却忍不住双手轻颤。   ——   沈纤纤喝了一盏茶,挑挑拣拣和忍冬等人说了几件路上见闻。   具体离京原因、细节,均未提起,只说宛城的舞狮、划旱船,安阳的打铁花等。   忍冬机灵,知道王妃不愿说,也就不问,还主动说起王府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些趣事。   双方极有默契的避开了王妃出府的缘由和经过,似乎真的只是随义父母回老家探亲一般。   福伯将这几个月的账本呈给王妃看,悄悄觑着其神色。   在王妃看账本的间隙,福伯已经想象了五六种王妃在外的生活。   他很想打听几句,询问几声,到底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沈纤纤看完账册,还给福伯。   福伯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一旁的忍冬终于找着机会,连忙问道:“年前让人做的四季衣衫都送过来了。王妃要看看吗?”   “好呀。”沈纤纤点头,眸中流露出期待之色。   她在宛城买成衣时,最遗憾的就是还没看那些新裁制的衣服。   忍冬答应一声,不多时便满面笑容捧着厚厚一摞衣物呈到王妃面前。   “好多。”   “这才是一季的,还有呢。”忍冬来来回回跑了四次,才将四季衣衫都抱了过来。她一脸兴奋,“王妃,这件和这一件搭着更好看。”   忍冬伸手指给王妃看。   沈纤纤略一思忖,点头表示赞同。   一回来就看到新衣衫,她感觉这一路奔波的劳累都消散不少。   虽不曾真正上身试穿,可搭配、比划,好一通忙碌,且乐在其中。   沈纤纤和忍冬一起,挑出了现下能穿的衣服。   忍冬眼睛亮晶晶的。这段时间王妃不在府中,她感觉自己简直成了闲人。   现在王妃回来,她也终于有事可做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刚将现场收拾好,晋王就回府了。   他直接回了正房。   一抬眸,看见萧晟,沈纤纤展颜一笑:“九郎,你回来啦?”   “嗯。”   见他神情似是有些不对,沈纤纤轻声问:“怎么了?皇上召你进宫……”   莫非为难他了?   萧晟在她对面坐下,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沉吟着道:“纤纤,我们最近不能去封地了。”   “为什么?”沈纤纤握住茶盏,心里浮起一丝慌乱,“是,出什么事了吗?皇上改主意了?”   “嗯。”萧晟点一点头,“皇上近来龙体欠安。”   他握住妻子的手,声音极低:“情况不太好。”   沈纤纤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他这句“情况不太好”的含义。   应该是情况很坏吧。   她畏惧皇帝,对其没多少好感。可也知道这是他的同胞兄长。他和皇帝之间,大概有着不浅的感情。   想了一想,沈纤纤反握住萧晟的手:“嗯,我知道了。”   “抱歉,让你失望了。”萧晟停顿了一下,“只怕三五年内,难去就藩。”   萧晟颇觉对不住妻子。   他先时明确提出,年后他们就可以去封地。可惜如今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长留京中。   “这么久吗?”沈纤纤惊讶。   她以为皇帝快不行了,要等其驾崩之后,才去就藩。至少三五年?   “皇上命我留在京中辅政。”因立储的圣旨尚未颁布,晋王面对妻子,也没直接点出新君是谁,只含糊带过。   好在妻子并未追问,对于晋王的解释,她表示能够理解。   “这不能怪你,反正只要不用进宫面圣,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沈纤纤反而安慰他,“刚好一路奔波,在家歇一段时间也不错。”   萧晟轻笑,站起身,走至妻子身边,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的王妃固然爱使小性子,但也有温柔体贴的时候。   ——   皇帝因为身体原因,辍朝已有数日。   大皇子近来焦头烂额,惴惴不安。他试着处理政务,极不顺手。   但是在妻子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   薛绫音怀孕之后,孕吐现象极为严重。   偏生身为儿媳,按照规矩,她还要近前伺候受伤的陈皇后。   幸好陈皇后怜惜她怀孕不易,免了她的侍疾,要她好生静养。   她这才稍微轻松一点。   大皇子忙碌许久,一回到寝宫,就听到妻子的干呕声。   他暗叹一声,特意放重了脚步。   薛绫音听到动静,匆忙漱了口,含笑起身迎接:“殿下。”   “还很难受吗?”大皇子轻声问。   “好些了。”薛绫音打量着他,有些不解,“殿下为何闷闷不乐?”   “有吗?”萧世钧伸手摸了一下脸颊,胡乱说道,“哦,没有不乐。是看你难受,有些担心。”   薛绫音笑了:“我无碍的……”   话未说完,她就又止不住干呕。   一旁的宫女匆忙捧了痰盂上前,又有一宫女轻拍其后背,还有宫女端着茶盏让她漱口。   ——这段时间以来,宫女们已然非常熟练。   大皇子见状,双眉蹙得更紧。   想帮忙,又帮不上。只能在旁边问:“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   薛绫音摆手,她停止干呕,命宫女呈上梅子蜜饯。   她含了一个在口中,才感觉稍微好受一点。   见她雪白的面颊嫣红一片,眼中因干呕而闪现泪花,大皇子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开始,对于这个妻子、这桩婚事,他都是被动接受。   现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似乎有很多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正值用膳之际,宫女呈上精致的菜肴。   可惜薛绫音才吃得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你不想吃这些?”大皇子皱眉,“那你想吃什么?吩咐一声,让御膳房给你做。”   薛绫音犹豫了一下:“只怕御膳房没有。”   “什么东西?”   “我想吃小时候家里厨子做的酸萝卜。只吃过一次,现在不知道怎么了,特别想。”   萧世钧拧眉:“酸萝卜?”   薛绫音点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也只吃过那一次。”   “这好办,我亲自去一趟颍川侯府,让那厨子再做就是。”   薛绫音心中一震,笑了笑:“派个下人去就行,何劳殿下亲自跑一趟?”   “没事儿,不打紧。”萧世钧没有告诉妻子,他也想趁机见一见岳父颍川侯。   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和不安传递给怀孕的妻子,但可以向岳父讨个主意。   ——   颍川侯近来意气风发。   二皇子萧世钊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而他作为二皇子的亲舅舅、原本坚定的二皇子党,摇身一变,成了大皇子一派的中坚力量。   皇帝的几个儿子里,二皇子流放,三皇子就藩,四皇子年幼,唯余下皇长子萧世钧,还是他的女婿。   之前他在两个皇子之间观望,摇摆不定。下定决心后,事态登时变得明朗起来。   听闻大皇子夜访,颍川侯连忙迎接:“殿下!”   大皇子拱一拱手:“小婿此次前来,是有事要请岳父帮忙。”   对于颍川侯,大皇子无疑是感激的。   在关键时刻,对方帮了他的大忙。   “殿下何必客气?有话但讲无妨。”   大皇子先提了酸萝卜一事。   颍川侯微怔,继而轻笑:“这有何难?让厨子去做就是。”   他即刻吩咐下去,又道:“酸儿辣女,想吃酸的,多半是个皇孙。”   ——之所以在紧要关头倒戈,一方面是因为感觉到皇帝并不似表面那般厌恶大皇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女儿怀孕。   大皇子勉强笑笑,这个时候,他压根不在意薛绫音怀的是男是女,他满门心思都是,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   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有异,颍川侯笑意微敛:“怎么?莫非殿下不喜欢儿子?”   大皇子摇一摇头,他犹豫良久,艰难开口:“皇叔回京一事,岳父听说了吗?”   “确有耳闻。怎么了?”   “以岳父之见,皇太弟一说,究竟是真是假?”   颍川侯沉默了。   “皇太弟”这个说法,并不新奇。皇帝爱重晋王,不让其就藩,一直留在京中。年前上苑狩猎,皇帝还提出让晋王使用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金鈚箭。   但颍川侯没有太当真,毕竟皇帝有亲生儿子,还不止一个。比起兄终弟及,显然父死子继更符合常理。   颍川侯忖度着问:“殿下何出此言?”   “父皇召见皇叔,给了一道密旨。”   颍川侯瞳孔一缩:“殿下可知道,那密旨是何内容?”   “既是密旨,我又怎会知道?”大皇子的慌乱已掩饰不住,“前几天好些人请求立储,父皇没理,巴巴地召皇叔回来,还给了密旨……”   本来他以为差不多就稳了,可近来突然惶恐不安。   父皇一直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信任、重用过他,真的会把江山社稷交给他吗?   身为长子,礼法上最有继位资格的人。若皇叔继位,他的下场会不会还不如老二老三?   “要是父皇想立我为储,又何必一直拖延?岳父,我该怎么办?”   听说有密旨,颍川侯内心深处也有些不敢确定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对晋王的爱重,人人皆知。退一万步讲,就算皇上没想立皇太弟,谁能保证晋王本人也没有呢?毕竟那是皇位,哪个人会一点儿也不动心?   是他疏忽了,竟忘了这一点。   他之前站队二皇子,现在支持大皇子。他绝对不能输。   不过颍川侯要比女婿沉稳得多:“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吗?”   大皇子双目微阖,答非所问:“我不想死。”   颍川侯思忖片刻,微微一笑:“这也容易。只要走到最高处,就没人能杀得了你。如今皇上还在病中,晋王又刚刚返京,乘其不备……”   他没说下去,只比划了一个手势。   萧世钧瞪大了眼睛:“不可!”   皇叔老实就藩就可以了,他没想让皇叔死。   “殿下如果担心事情难成,可以以晋王妃作为诱饵……”颍川侯记得,晋王与王妃感情深厚,从女人下手,要容易得多。   萧世钧更加震惊:“这怎么可以?!她是女子,不关她的事。”   晋王妃在他心目中,始终是有点特殊的。他即便是要对付皇叔,也不愿将她牵扯进去。   颍川侯神情喜怒不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女婿,真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这种时候了,还考虑女人不女人。   他勉强笑笑:“那就只能用别的法子了。” 第80章 宫变 他居然会来这么一出。   刚回到京中, 晋王异常忙碌。   皇帝得病期间,积压的政务不少。大皇子不善此道,萧晟奉皇帝之命, 暂为处理。   直到戌时,他才骑马返回王府。   “九郎,你用晚膳了没有?”沈纤纤笑问。   萧晟摇一摇头:“还没, 你呢?”   看见妻子, 他一天的疲惫顿消。   “我也没有, 这不是在等你吗?”沈纤纤娇声回答, “你不回来,人家哪里敢吃?”   ——当然了,最主要还是因为她午睡醒来吃过东西,还不饿。   萧晟失笑:“是么?”   他一本正经地叮嘱:“纤纤以后万不可如此,你不按时吃饭, 本王可是会担心的。”   沈纤纤咯咯而笑,声音娇媚入骨:“人家要陪九郎一起吃嘛。”   晋王刚一回府, 下人就去准备膳食了。   他洗了手后坐下,认真叮嘱王妃:“以后饿了可以先吃, 不用一直等我。”   沈纤纤红唇微扬:“知道呢, 放心,不会把自己饿着。”   少时下人呈上膳食。   晋王习惯性地先给王妃盛了一碗汤, 待他要去盛第二碗时,却听王妃笑道:“放着, 我来,我给你盛。”   闹着玩一样,她拿过汤勺,给他盛了三勺:“好了。”   沈纤纤眉眼弯弯, 含笑盈盈。   ——他一直帮她盛汤布菜,她偶尔也会手痒的。如果不是命令,她不介意帮他,让他开心一点。   萧晟轻笑着摇一摇头,心内百感交集。他先时一心争取的待遇,在他不争的时候,竟会以这种方式得到。   他心中悸动,又隐隐兴奋,不知不觉加快了用膳的速度。   ——他想早点吃完,做些别的事情。   可惜刚用过晚膳,就有人快步闯入。   “王爷,大事不好,京畿大营有变!”   来者是一个年轻将士,一脸惊慌担忧之色。   萧晟心中一凛,沉声问:“怎么有变?赵骥呢?”   京畿大营属于禁军,原本由他负责。自从他决定就藩之后,就渐渐辞去职位。   并未听说皇帝任命新的禁军统领。京畿大营目前由赵骥负责。而宫中禁卫军,皇帝交给了楚健成。   来者抱拳行礼:“军中哗变,赵将军重伤,特命小人来请王爷去主持大局。”   说着他呈上一枚令牌。   萧晟一眼认出,这是赵骥信物。   他与赵骥相交多年,深知若非情况紧急,赵骥决不会让这令牌离身。   军中哗变并非小事,京畿大营拱卫京师,若有变动,则危及皇城。   萧晟略一沉吟:“好,本王这就去。”   简单叮嘱几句后,晋王换了衣服,带一些人手,直奔城外京畿大营。   ——   夜已经深了。   皇帝喝药之后,感觉头越发沉了。他本想去皇后宫中看一看,此刻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忽然,一阵喧闹声响起。   皇帝皱眉,询问身边太监:“外面……咳咳,何事喧哗?”   “老奴不知。”   说话声中,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铿锵声,似乎还有兵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近。   皇帝早年经历颇多,听这声响,就预感不太对。他扬声高呼:“来人!来人!”   连呼数声后,才有人大步而入。   为首者竟是大皇子萧世钧。   他今晚的打扮很古怪,不是常服,不是礼服,而是甲胄。   好端端的,他穿甲胄做什么?   随后走入的还有颍川侯以及目前掌管禁军的楚健成,此外还有一些禁军。   楚健成及身后禁军甚至腰悬利刃。   皇帝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却不愿意相信。   “钧儿?你来干什么?”皇帝双眉紧蹙,仍竭力保持着平静,“朕殿外的侍卫呢?”   大皇子萧世钧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不得帝心,一向老实,唯恐有一丁点差错,惹父皇不喜。此次却要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别无选择。   吞咽了一下口水,萧世钧单膝跪地,沉声道:“求父皇,下诏禅位。”   皇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他是不是听错了?   颍川侯直接道:“皇宫已被控制,请皇上下令,将皇位传于大皇子,以稳定人心。”   大皇子睫羽低垂,沉默不语。   他并不是很有主见的人。担心、惶恐之后,最终选择听从岳父的建议——逼宫。   宫中禁军统领楚健成是他们的人,这几个月里,他们也在禁卫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手。   控制皇宫虽难,可也不是不能奋力一搏。最棘手的是晋王萧晟。   颍川侯原本的想法是,以晋王妃为诱饵,先除掉晋王。可惜大皇子不同意,他只能另寻良策——偷袭赵骥,煽动京畿大营哗变,诱晋王出城。   事前,大皇子还不放心:“不伤皇叔性命?”   颍川侯点头保证:“殿下放心,只用支开他,让他没法添乱就行。”   而他心里想的却是,仅仅支开哪里够?肯定要借机一举除掉的。不然皇位哪能坐稳?都走逼宫这条路了,还能心慈手软?   可以先瞒着萧世钧,事后再请罪。届时只说晋王死于混乱,大皇子也没法怪罪。   甚至是年纪不大的四皇子,保险起见,也不能留。   皇帝脑子轰然一震,只觉得胸口似是被人用重物狠狠捶打,一口鲜血哽在喉头。   他勉强咽下去,视线越过颍川侯,落在大皇子身上:“钧儿,这是你的主意?”   声音不大,说的四平八稳,可不知为什么,听在人耳中,竟莫名有种凄凉之意。   大皇子不敢直视父亲:“儿子不孝,还请父皇成全。”   外面人声鼎沸,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皇帝剧烈地喘息,怒极反笑:“很好,很好,朕的儿子出息了,竟然学会逼宫了!”   他这个儿子,自小老实,手段、谋略,都极其平庸。最大的优势是长子,礼法上占了先。   早年他的确没培养,但近来他自知时日无多,努力为其打算,快速铲除老二残余势力,扫清障碍、安排辅臣,甚至连立储的诏书都已拟好,只等明日早朝时,他亲自公布。   ——前些日子,陈皇后受伤,他又病重,无暇细顾。今天感觉稍好一点,可以强撑着上朝。立储诏书,最好还是亲口宣读,免得别人以后攻讦长子得位不正。晋王辅政一事,或许也可在早朝上先公布。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萧世钧居然会给他来这样一出!   他是不是应该夸一夸儿子,没他想的那么弱。   大皇子惭愧万分,说话时不自觉带上了哭腔:“父皇,儿子也不想的。儿臣是长子,父皇若不立儿臣,儿臣将来哪有活路?”   楚健成则直接拔剑,面无表情:“请皇上速速下旨!”   皇帝登基以后,从未被人这样威胁过,当即怒喝:“大胆!”   颍川侯皱眉阻止:“不可对皇上无礼!”继而他又含笑说道:“只要皇上禅位,您就是太上皇,没人敢对您不敬。”   立储的诏书就在密匣中,但皇帝此刻不想拿出来了。   他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悲哀。   皇帝望着长子,声音低沉:“若朕不下旨呢?”   大皇子额上冷汗涔涔,下意识看向颍川侯。   “皇宫已被控制,若皇上执意不肯,那就不是太上皇,而是大行皇帝了。”颍川侯不紧不慢道。   大行皇帝是对皇帝死后且谥号确立之前的称呼。言下之意,是要弑君了。   皇帝笑了笑,双目微阖:“很好,很好……”   才说得四个字,他就再也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摆,直接倒了下去。   “父皇!”萧世钧大惊,下意识便去搀扶,又转向颍川侯,“岳父,怎么办?”   “先扶皇上躺下。皇上龙体欠安,咱们代为起草诏书。”   萧世钧闻言,立刻有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好,好!”   ——   今夜禁卫军控制皇宫,各个宫殿都被包围,任何人不得出入。   陈皇后在睡梦中惊醒,惊问左右:“发生什么事了?”   宫人惊慌不已:“娘娘,是宫变。”   “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是谁在作乱?”   陈皇后想不通,莫非是被流放的老二悄悄潜回?   宫人连连摇头:“不知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她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大皇子呢?晋王呢?快去求助,去保护皇上啊!”陈皇后伤了肺,呼吸都难受,更遑论连续说话了。   说这么几句话,她就痛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过得一会儿,宫人回来,一脸难色:“出不去,娘娘,门外都是禁卫军。出去一个砍一个。”   明公公试图悄悄溜出去,直接被一刀砍掉脑袋。   宫殿外的地面上还残留着血迹。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只有一个人悄悄逃了出去。   不是别人,正是与大皇子关系不错的四皇子萧世钰。   他和老大年纪相差好几岁,但因为同病相怜,一直走得很近。   大皇子联合禁军控制皇宫时,四皇子所住的宫殿被迅速包围。   得知叛乱的竟是大皇兄,四皇子萧世钰好半天没过神:“是不是弄错了?大皇兄怎么可能……”   老大一直老实本分,怎会做这种事情?   “真的是大殿下。有人亲眼看见他和颍川侯带兵杀进来的。”   四皇子在窗纸上捅了个洞,隔着缝隙往外看,门外火把映照,禁军们铠甲分明,手握兵器。   忽听到外面一个禁军小头领出声询问:“四皇子可在里面?”   “一直在,没有出去。殿下有令,不可伤了四皇子。”   “可是颍川侯说……”   声音嘈杂,外面的对话听不清楚,四皇子屏息凝神,也隐约只听得“死……混乱中”几个字。   说话之人眼神凶狠,还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不行,殿下明明吩咐过……”   门外两人低声争论着什么,说到后面,竟然要动手。   四皇子悚然一惊,惧意陡生。   大皇兄顾念兄弟情谊,或许会留他性命,但同其一起造反的人,未必会愿意留他。   若颍川侯的人真的杀了他,届时大皇兄夺权成功,又岂会因为一个死在混乱中的兄弟追究大功臣的过错?就算替他报仇,死人也没法复活了。   他不能赌,他需要想法子求救。   四皇子当机立断,换了一身衣服。   他年纪小,爱玩,有时候偷溜出宫,就用的这一招。   等双方争执有了结果,门被推开,禁军闯入房中时,四皇子刚从暗窗翻出去。   这窗子不大,仅能容一人。多亏他还不足十二岁,身量尚小,才能灵活钻过。   四皇子生母早逝,在皇帝面前并不得宠,住的宫殿也较为偏远。甚至年前,有一处墙破了个洞,都没有及时修整。   他平时不在意这些细节,但这种时候,他万分感激有这个洞。   皇宫中到处都是禁军,乱糟糟的。   四皇子一路逃,一路躲,还躺在地上装过死尸。他心知这种时候,各个宫门口肯定有人把守,所以他选择从偏僻的、没住人的玉章宫,上树、翻墙出宫。   他学爬树时,只为好玩,哪想到会在今晚派上用场?   一出皇宫,四皇子萧世钰就开始向着晋王府的方向拼命狂奔。   晋王受皇帝爱重,王府离皇宫不远。   四皇子奋起平生之力,跑了将近两刻钟,才终于到了晋王府外。   他一面剧烈喘息,一面大力拍门。   门房惊问:“什么人?”   “快!我要见皇叔!”   然而此时,晋王并不在王府,他只见到了正打算入睡的晋王妃。   一见到四皇子的狼狈模样,沈纤纤就心说不好,猜测多半是有大变故。   四皇子来不及喝水,急切地问:“皇叔呢?”   “一个多时辰前,京畿大营哗变,王爷过去处理了。”   四皇子闻言,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完了!”   早不哗变,晚不哗变,偏偏挤在今晚,肯定是事先计划好的。   沈纤纤试着去搀扶他:“是宫中有变吗?”   “对,有人逼宫。我拼死逃出来的。”四皇子回过神,一把抓住皇婶的手臂,给自己支撑,“得想法子通知皇叔,如果他能带着京畿大营的士兵去平乱,就更好了。”   沈纤纤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心里不免有另一层担忧。   如果军营哗变是有心人提前设计的,那大概不仅仅是支走晋王这么简单,或许是要趁乱杀了他,以绝后患。   这个猜想刚一生出,她内心深处就涌出浓浓的惧意。   她掐了一下手心,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晋王五年前在受伤的情况下,就曾解决军营哗变,五年后应该也不成问题。   “得想法子通知他!”   “皇婶借给我一匹马,我去京畿大营报信搬救兵!”   沈纤纤轻轻拍了一下四皇子的手:“不,你不能去,你就在待在王府,先歇一歇,我来安排。”   她思绪转得极快,想起曾听萧晟提过,他和下属之间有特制的传递信息的烟花。   今晚王府值夜的守卫,沈纤纤认得大部分。   周亮燃放了寓意“有变,危险”的烟花,又担心晋王不一定能看到。   “王妃,属下愿去京畿大营报信。”   “好!”沈纤纤点头。   事实上,萧晟还未到京畿大营,就感觉不对了。   途中,他竟然遭遇了两次伏击。   幸亏他对战经验丰富,身边带的好手又多,才有惊无险,顺利到京畿大营。   这次哗变,明显是有人恶意煽动。   赵骥被人偷袭,重伤昏迷不醒。   萧晟干脆利落,揪出生事的刺头,当场斩杀,快速稳定住局面。   眼看着事情即将平息。突然,暗处有两支短箭,一左一右射来,分别射向他前胸后背。   奇怪的是,这两支箭碰到他身体后,竟齐齐落在了地上,并未伤他分毫。   而发射暗箭的两人也被擒获。   一个咬破牙缝中的毒药自尽,另一个动作慢些,被卸掉下巴,剜出毒药,没能死成。   萧晟心中发寒。   两次伏击,两支冷箭,无疑是要置他于死地。   若非他身穿金丝软甲,只怕能躲过前两次伏击,也未必躲得过这两支冷箭。   “好好审问,问清楚,到底是受谁指使!”   萧晟话音刚落,章从就快步走至跟前。   “王爷,刚才天上有烟花,像是咱们传递信号的。”   “确定么?”   章从犹豫了一瞬:“离得太远,没能看清。不过恍惚像是说有变,速回。”   ——   皇帝昏迷不醒。   颍川侯已代他写好了禅位的诏书:“殿下看看,可有不妥?”   大皇子心慌意乱,随便扫了一眼:“没有不妥。岳父做主就好。”   “那就请皇上加盖玉玺吧。有了玉玺,这才是真正的圣旨。”   皇帝昏迷不醒,自然不能亲自加盖。   颍川侯使了个眼色,命人寻找玉玺。   众人找来找去,不见玉玺踪迹。   “会在哪儿呢?”大皇子急了。   楚健成逼问伺候皇帝的太监:“玉玺在什么地方?”   “老奴不知。”太监倒也硬气,刀架在脖子上,依旧不开口。   楚健成直接砍掉了他一根手指:“你到底知不知道?”   太监几乎要晕死过去,仍是咬紧牙关,不肯告知。   正在逼问之际,忽有禁军匆匆而至,在颍川侯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颍川侯神色忽变:“多久了?一个时辰?怎么不早说?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找?怎么能出这样的纰漏?!”   大皇子一惊,连忙问:“岳父,怎么了?”   “没事,小事,殿下不必担心。”颍川侯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先找玉玺。”   伺候皇帝的人被轮番审问,无人肯说出玉玺在何处。   折腾了几个时辰,大皇子急得额头冷汗涔涔直冒,在案前、在桌上,不停地翻找。   一些明显不可能放得下玉玺的地方,他也细细翻看,又让人去御书房、去皇帝平时批奏折的地方寻找。   “殿下别急,肯定会找到的……”颍川侯盘算着,或许可以刺激一下皇帝,让其醒来说出玉玺下落。   真找不到的话,那就只能等大皇子继位后,再造一个了。   只要今晚事情能成,其他的都不算问题。   大皇子忽然神色一顿,打开了一个小匣子。   一看见那点明黄,他就反应过来,这是何物。   下意识打开,扫了一眼圣旨上的字。   他脑中轰然一响,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   不可能,假的!父皇怎么可能传位给他呢?明明父皇一点儿都不喜欢他。父皇还召皇叔回京,怎么会要立他为太子?!   颍川侯见他神情不对,抢上前来,细看圣旨,也大吃一惊:“这……”   与此同时,忽听外面惨叫声、打斗声越来越近。   是晋王带兵救驾。 第81章 登基 新帝登基   萧晟得到消息后, 迅速率军回城平叛。   军士赶到城门口时,发现城门封锁,守城门吏拒不开门:“上头有令, 今晚紧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晋王勒马上前:“宫中有变,本王率军救驾。速开城门!”   “是晋王殿下!”借着城下火把, 门吏认出了晋王。   晋王之名, 谁人不知?   再一看其身后乌压压的将士, 已有人对他们举起了弓箭, 门吏意识到若不开门,对方肯定会强行入内。   略一思忖,门吏挥手:“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是!”   城门大开,晋王率军顺利进城, 直奔皇宫的方向。   今晚的皇宫明显与平时不同。宫中混乱且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晋王先前一直掌管禁军,威望极隆。   他率兵打进来时, 直接表明,只诛首恶, 其余人等只要投降倒戈, 就不追究其过错。   此言一出,当时便有一些叛军动摇。   事实上, 一看到晋王带人杀进来,就有人犹豫畏惧。   毕竟逼宫这种事, 成则飞黄腾达,败则抄家灭族。利益虽大,可风险也大。禁军中,真心想反的终究是少数。很大一部分是头脑发热, 被裹挟着参与逼宫。   而且晋王身后是京畿大营的将士,人数并不比他们少,还是正义之师。若真打起来,自己这一方,赢面不大。   一听说可以不追究,就有部分叛军犹豫着放下兵刃。   剩下负隅抵抗的,激战之后,也最终败下阵来。   晋王提剑进入了皇帝寝宫,他身上血迹斑斑,宛若杀神。   楚健成不由地后退两步:“王爷……”   “你掌管禁军,竟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该当何罪?”   萧晟声音冰冷,带着森然寒气,他一扬手:“拿下!”   事已至此,楚健成自知难有活路,却不肯认命束手就擒。他高喊一声:“不要过来!”便转身往床榻边跑,想要挟持依旧昏迷的皇帝。   然而他刚行几步,就被人从身后直接砍掉了脑袋。   动作极快,下手又狠,鲜血直流,还溅到了颍川侯脸上。   颍川侯下意识抹去,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此时无暇去管楚健成的生死,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安排几波人手,都没能将晋王给除掉吗?晋王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他心内懊悔而恐惧,万分后悔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先除掉晋王。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败。   都怪萧世钧妇人之仁!   大皇子萧世钧犹自拽着圣旨:“不……”   萧晟的视线落在这个侄子身上,心情非常复杂:“萧世钧,你就这般等不得吗?非要做这种无君无父的事情?”   看见满面寒霜、目露失望的皇叔,萧世钧惊恐、畏惧,又后悔,连连摇头:“我也不想的,皇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父皇要立的人是我,我不知道……”   如果早知道父皇属意的人是他,他何必铤而走险?   萧晟双目微阖:“拿下!”   “不行!你不能动他!”颍川侯一把从萧世钧手中夺过圣旨,“这是皇上亲笔写的诏书,要传位于大皇子。他就是未来的皇帝!今晚之事,只能算是子弄父兵,一场闹剧。”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了底气:“倒是晋王萧晟,未经传召,率军入宫,意图谋反。”   六神无主的萧世钧听闻此言,恐惧稍减:“对。父皇要传位的人是我,我……”   忽然,床榻上传来一声咳嗽。   皇帝已然醒了过来,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无奈只觉得眼皮沉重,难以睁开。   “父皇!”萧世钧辩白的话语,再也说不出下去。   他鼻腔发酸,惶急、无措、后悔、委屈、恐惧……多种情绪交织,快步到皇帝榻前,只不停地说:“儿臣不知道,儿臣真的不知道……”   从小到大,父皇都没有重视过他,不曾表示过对他有一丁点的喜爱信赖。早年父皇最偏爱老三,最宠爱老二的生母。他身为长子,只能和他小了七八岁的老四抱团。   老二老三先后出局,父皇让他处理政务,也时不时地骂他笨,说他远不如皇叔……   他又怎会想到,父皇要传位的人是他呢?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本就时日无多,今晚宫变大受刺激,更是没了生机。   听着长子一口一个“儿臣不知道”,他心里悲凉又后悔。   皇帝不想说自己有错,可人之将死,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错了。   是他不对,因担心储君权势过大,他心中早有人选,却迟迟不肯立储。对这个长子时常打压,不曾培养,才有今日之祸。   若是萧世钧一手策划逼宫,且成功了,他或许还要夸一声此子有胆识有谋略。可惜这只是在颍川侯帮助下的一场闹剧,以失败告终。   皇帝艰难开口:“你,你,逆子!拿,拿下!”   他声音不大,跟随晋王前来平叛的将士并未听清。   还是晋王使了个眼色,众人才上前,绑了大皇子和颍川侯。   萧晟快步走至皇帝床畔:“臣弟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看见胞弟,皇帝稍稍有了一些精神,浑浊的眼睛也略微有了些光亮。   他现在对长子失望至极,努力伸出手:“小,小九……”   萧晟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皇上!”   “老,老大不行……”皇帝意识尚且清醒,他思绪转了又转,想起一个人来,“老,老四呢?”   萧晟回答:“四殿下趁着混乱逃出宫,向臣弟报信,臣弟才能及时赶到。他现在还在王府。”   “好,好……”皇帝似是放下心来,“他,他年,年纪小,将来继位后,你,好好辅佐,尽,尽心竭力。”   他此刻每说一个字,都格外地艰难,说到后面,竟又呕出一口血,再次陷入了昏迷。   萧晟命人将大皇子与颍川侯先行关押,又命人请太医,后带人处理残局。   天亮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一盆又一盆的水冲下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渐渐淡了。   四皇子也回到了宫中,守在皇帝身边。   太医们一个个面露难色,连连摇头。   昨夜之事,动静很大,众人也都隐隐有所耳闻。   皇帝本就到了行将就木之时,又经历宫变,现下只是拖延时间了。   昏睡了许久,直到这日傍晚,他才再次睁开了眼睛,看上去精神要好许多。   四皇子一喜,而一旁的太医却心下了然:只怕是回光返照。   皇帝看了看新拟的诏书,艰难地点一点头,挥手令四皇子上前。   “父皇……”   看见四皇子,皇帝勉强笑笑:“钰儿,以后多,多听你皇叔的话,做一个勤,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儿子明白。”四皇子强忍着泪意。   皇帝伸出手,试图去摸一摸这个儿子的头,可惜手伸到半空,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双目紧闭,再也没能睁开。   泰启十七年二月十二,皇帝驾崩,留下诏书,传位于四皇子萧世钰,由晋王萧晟辅政。   次日,新帝登基,为大行皇帝发丧,举国皆哀。   颍川侯一家入狱,大皇子一派或贬谪,或流放,其势力很快被打散、铲除。   作为逼宫事件的主要策划者,颍川侯在狱中自尽。   大皇子萧世钧惊慌懊悔,听说四弟登基,颍川侯已死,他既想效仿岳父,又放不下怀孕的妻子,后悔不已。   他无数次地回想,假如他没有听颍川侯的话,假如他没有逼迫父皇禅位,那么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本是想保全妻儿,到头来却连累了他们……   如今他人在狱中,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白绫,还是一杯毒酒。   ——   萧世钰继位后,追封生母,同时尊陈皇后为太后。   陈皇后原本身体就不太好,此前又受了伤。皇帝驾崩后,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   刚登基的萧世钰要守灵,要学着处理政务,要跟太傅学功课,要去探视陈太后。   尽管他年纪小、精力足,也感觉有些撑不住。   向陈太后请安后,远远看见一处宫殿,萧世钰抬手指了一下,问身边内侍:“里面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大皇子夫妇的寝宫。   萧世钧逼宫失败、囚在狱中,其妻薛绫音有孕在身,暂时被幽禁在寝宫内。   “回皇上,罪妇薛氏幽禁,倒还老实。”   萧世钰轻轻点头,心里颇不是滋味。以前是大皇子妃,现在是罪妇薛氏。   其实这个嫂子,待他还不错。每每见到他,总是面带笑意。   他年纪小,朝中大事全赖皇叔。这几日皇叔大肆清算宫变一事,赏罚分明,却不知会怎么处理老大夫妇。   傍晚,皇叔晋王照例同他说起政事。怕他不懂,有意讲得细了一些。   萧世钰知道皇叔是在教导自己,认真听着,暗暗记在心里。   见新帝似乎欲言又止,萧晟问:“怎么了?”   犹豫了一瞬,萧世钰才问:“皇叔打算怎么处置大皇兄?”   萧晟不答反问:“皇上突然问及,莫非已有决定?”   “我,朕想听一下皇叔的想法。”萧世钰还不太习惯新的自称。   晋王慢悠悠道:“萧世钧逼宫谋反,按律当诛。”   萧世钰沉默了一会儿:“可以通融吗?昔日二皇兄使人行刺父皇,欲陷害大皇兄,父皇开恩,将其贬为庶民,流放黔州。如今大皇兄逼宫不成,能否也留下一命?”   “皇上想保他?”   萧世钰迟疑着点一点头:“他逼宫作乱时,特意吩咐,不让人伤我。我,我实在不忍取他性命。”   兄弟几人中,他和老大走得最近。平时老大对他照顾很多。   晋王望着这个侄子,心情有些复杂。   “皇叔……”萧世钰觑着他的神色,有失望一点点漫上心头,“不行吗?”   父皇临终前,要他多听皇叔的话。他虽有自己的想法,可还是要以皇叔为主。   萧晟没有回答,而是问:“你知不知道,你父皇原本是要立谁为帝的?”   “我知道,是立大皇兄。他是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他逼宫谋反,自毁前程,因此才会轮到我。”小皇帝停顿一下,隐隐猜到了皇叔询问的用意,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就算饶他性命,他将来也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   晋王眉梢轻挑:“哦?为什么?”   他与这个侄子接触不算很多,知道其活泼话多,好奇心重,孩子气十足。近来发现这孩子有点意思。   萧世钰理了理思绪:“皇叔铲除了他的党羽势力,他又本事平平,何足为惧?若我勤政爱民,做个好皇帝,自然人人臣服,又何必怕他生事?何况我想的是,诛杀萧世钧,留他一条命。一个名义上已经认罪伏诛的人,苟活已然不易,能成什么气候呢?”   这是小皇帝冥思苦想得出的办法:名义上杀死萧世钧,实际上留他一条性命,让他了此残生。   毕竟两人兄弟一场。   这番话他早打好了腹稿,说出来非常顺畅。   他目光灼灼看着晋王,心中有些不安:“皇叔,可以吗?”   想了想,他又补充几句:“皇叔若不放心,可命人一直严密监视。我只想留他一命……”   晋王轻轻颔首:“可以。”   萧世钧不够聪明,在朝中能有支持者,皆是因为其皇长子的身份,礼法上占了先。逼宫失败,沦为反贼,仅剩的一点优势也不存在了。   既然新帝想留他一命,就留他一命吧。   小皇帝眸中立刻露出光芒。   次日,狱中的萧世钧面前多了一盏毒酒。   这些天,他设想了很多种结果。   当真正看到毒酒时,他竟松了一口气:原来他要这样死。   萧世钧问赐酒的太监:“我夫人现在何处?”   太监摇头,表示不知。   萧世钧长叹一声,端起酒盏,闭上眼,一饮而尽。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想着:如果能重来就好了。   再睁开眼时,他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妻子薛绫音容颜憔悴,面露喜色:“你醒了?”   萧世钧呆愣半晌,感叹道:“你也……”   他叹一口气,轻声安慰:“还好,黄泉路上,咱们还能做个伴儿。”   以前畏惧死亡,现在感觉死后和活着区别也不是很大嘛。   薛绫音轻笑,眼圈儿却红了:“傻瓜。”   先时她也以为要死了,作为反贼的妻女,哪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没想到新帝竟开恩,留下了他们夫妻的性命。   以前还有过争荣夸耀的心思,鬼门关走了一趟后,她心里只余下一个想法:活着真好。   搞清楚现状的萧世钧沉默良久,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脸颊,指间隐有水渍。再后来,他忍不住哭出声。   他想,这样很好。反正他也不一定能当好皇帝。   原本要争那个位置,就是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妻儿。现在虽然失败,可好歹一家人还活着。不用去争,他甚至感觉轻松许多。   问清皇宫的方向,萧世钧郑重磕头行礼,在心里默默感谢四弟,不,或许应该说感谢皇帝。 第82章 拜堂 我们再拜一次堂,好不好?……   新帝登基后, 晋王萧晟比先时更加忙碌。   侄子年幼,他暂领朝政,每天要处理的事情极多。   接连数日, 他回府时,都已暮色四合。   沈纤纤每天等着他回来一起用膳。   晋王握着妻子的手,温声道:“说了好几次了, 以后不用等我, 饿了就先吃。”   “我乐意, 我偏要等。”沈纤纤下巴微抬。   笑话, 她午后加过餐,现下还不能跟着吃点宵夜?   萧晟失笑。他真是爱极了她这故作娇蛮的模样。   先帝驾崩,他并不像表面那般云淡风轻。毕竟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甚至在他成长过程中,半兄半父。   尽管皇兄对他有利用和猜忌, 但其骤然离世,他心里也不免感到失落难过。   尤其是亲历萧世钧逼宫一事, 他更觉得人生易变,世事无常。   待他解决一切, 回到家中, 看见妻子熟悉的面容后,那些低沉情绪霎时间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庆幸。   还好有她。   晚间沈纤纤怕冷,会不自觉地依偎在他身边。   萧晟揽着怀里的人, 心内泛上细密又温柔的满足。   国孝期间规矩多,不过对于时常待在王府的沈纤纤而言,除了衣服素一点、不能吃荤以外,影响不大。   白天萧晟出去忙政务, 晋王府就成了她的天下。   正值春天,她听故事、看话本,荡秋千,又让福伯从库房找出一些棋谱,慢慢研究。   等四十九日重期过去,民间不再禁止屠宰。虽还在国孝期间,但饮食已逐渐恢复了正常。   一天闲着无事,沈纤纤翻出了当日那个没做完的荷包。   也不知道萧晟怎么想的,他竟将未完成的荷包放进了她装情诗的木匣子中。   沈纤纤左看右看,实在是别扭。一只鸟看着形单影只的,不好看。   “忍冬,帮我找一些针线。”沈纤纤决定,将一对鸳鸯给补全。   看清王妃手中拿的是何物后,忍冬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只依照王妃吩咐,找来所需的针线等物。   阳光正好,春风和煦。   沈纤纤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绣鸳鸯。   这个荷包当时快做好,只差一点了。尽管她有意放慢速度,可还是很快就完工了。   等晚间晋王回府,两人沐浴过后,沈纤纤“不经意”地让他看到荷包。   萧晟眼神微动,很快注意到鸳鸯被补全了。惊讶过后,他的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起来。   他紧紧握着荷包,细细打量,意外、惊喜、动容,还有些不敢置信:“纤纤,你,你做的?”   沈纤纤有些骄矜,并不直接回答:“不是我,还能是你吗?”   “不是……”沉默一瞬后,晋王一把将妻子抱进了怀里,“我是没想到。”   两人和好后,他没主动提起过荷包,也没再让她做过什么。没想到,她今天竟把这一对鸳鸯补全了。   看鸳鸯成双成对,他心内涌上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声音很低:“纤纤,我很喜欢。”   沈纤纤脸颊贴在他胸膛上:“你若是好声好气说话,以后想让我给你做东西,也不是不能。”   虽说费事一些,可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在意的是他的态度。   “嗯。”萧晟低低一笑。   “不过我要是给你做了,你不能嫌弃,必须得每天都戴着。除非我做了新的,把旧的替换下来……”   沈纤纤话没说完,他的吻便落了下来,说出口的话语就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咽咽。   她心中不服,张口便去咬他。   这反倒更方便了他唇舌的攻城略地。   她身子蓦的腾空,竟是被他给抱了起来。   等再意识清醒时,他们已经是在床榻上了。   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忍不住相视而笑。   刚出浴不久的晋王又去冲了个澡,再次回来时,王妃还没睡着。   听到脚步声,她懒洋洋地问:“你回来啦?”   “嗯。”萧晟躺在她身侧,手指勾了她一绺秀发,随口问,“纤纤,除了荷包,你还会做什么?”   “香囊、腰带,也学过打穗子。当然都只是随便学学。”沈纤纤视线微动,见他又在玩她头发,抬手便去拍他手背,娇嗔,“不准动我头发。”   萧晟失笑:“枕边都是,我就这么一勾。”   她头发又多又厚,晚间卸去钗环,黑绸缎一般铺在枕上。他看到后,难免手痒。   “那也不准。”沈纤纤故意板了脸,“你看我何时动你头发了?”   “你要是想动,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才不想呢。”沈纤纤翻了个身,心想,头发有什么好玩的,不理解。   谁知,刚一侧身,就被他直接揽进了怀里。   萧晟的手放在她腰间,手指有意无意地轻点。   沈纤纤怕痒,不由地轻笑出声,转过身来:“你别闹。”   停顿一下,她又强调:“不用抱这么紧,现在又不冷。”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稍微松开了一点。   他心里嘀咕,冬天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直到困了,才慢慢入睡。   寒冬早就过去,天气渐渐变得和暖。   四月底,昌平侯夫妇入京。   对此,沈纤纤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们要在宛城终老。   昌平侯和栖霞郡主登门拜访时,她客气招待。   对于亲生父母,沈纤纤始终都有些别扭,只能这般不咸不淡地处着。   “我在宛城的时候,听见京中有变,可吓坏了,真怕你有闪失……”栖霞郡主回想起来,仍后怕不已。   宛城离京城太远,当时新帝登基的邸报还未到。   消息传到宛城时,栖霞郡主只听说大皇子萧世钧逼宫,宫中死了许多人。   还有人说大皇子绑架了晋王妃。   还有人说颍川侯一家都死了。   ……   并无准确消息。   但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没有准确消息。   听到这种流言,栖霞郡主担忧后悔,病了一场。   早知如此,该强行留下女儿。或者是跟他们一起回京,危急关头也能有个照应。   后来朝廷邸报出来,又得到明确的消息,知道庭萱无事,栖霞郡主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说来也怪,她那来势汹汹的病,很快就又好了。   病好之后,夫妻俩一合计,直接动身,再次回京。   一回到京城,他们不急着回家,而是直奔晋王府。   见沈纤纤安然无恙,栖霞郡主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提到旧事,沈纤纤微微一笑:“还好,京城有变时,晋王府很安全。”   大皇子糊涂,胆大妄为,可到底还是没对她出手。   栖霞郡主点一点头:“安全就好。”   她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真正见面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昌平侯接过话头:“我和你娘,大概会长留京中。侯府和王府离得不远,你没事也可以多回去走走。”   他深知,新帝年幼,晋王辅政,短期内晋王夫妇肯定不能去封地。在京城至少要留数年。   “对对对。”栖霞郡主含笑说道,“有娘家人在身边,晋王也不敢欺负你。”   沈纤纤笑了笑:“谢谢。”   “你这孩子,说什么谢呢。”栖霞郡主这般说着,却隐隐感觉到,看来很难和庭萱像寻常人家母女那般亲近了。   不过丈夫说的也有道理,知道女儿还活着,且活得很好,还时不时地能见上一面,该知足的。   “你二哥今年任期就要满了。若是调回京中,你们兄妹还能见见。你二哥在信里一直念叨你。你小时候可喜欢他了,一见他就笑……”   栖霞郡主絮絮说着旧事,沈纤纤静静听着,偶尔回之一笑。   对于素未谋面的二哥,她能有多少感情?   一提到兄妹,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沈之远的面容。   昌平侯夫妇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   沈纤纤暗舒一口气。   想到沈之远生辰将至,她寻思着不妨送一些东西。   诚然他父母别有心思,但他本人,对她一直极好。她当日出走,一路花销,都源自于他给的傍身钱。   他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妹妹的。   沈纤纤随晋王回京后,沈之远还来过晋王府一次。   那时,他并未详细询问事情经过,只问是否需要帮忙。   得知她自愿回京,且与晋王感情不错后,他才离去。   沈家富裕,沈之远出手大方,也不缺东西。   想来想去,沈纤纤决定依照旧年习惯,做一幅画送给他。   ——在沈家那三年,每年他生辰,她都是这样做的。   沈纤纤跟着女夫子学过琴棋书画,虽不精通,可也能看得过去。   她先从古籍中找了一个场景,在脑海里构建基本画面,随后再慢慢一点一点画出来。   作废了一幅后,第二次作画,效果就很不错了。   谈不上画工精致,但一眼就能看出花了一番心思。   画作好之后,沈纤纤还拿给晋王看。   萧晟心内隐隐发酸,幽幽地道:“去年你给我准备生辰贺礼时,可没这么用心。一个荷包就打发了。”   沈纤纤瞥了他一眼:“你还说。荷包不是你自己点了名要的吗?”   去年的事儿,她记得清清楚楚。   萧晟“啧”了一声:“那我今年不要荷包了,我要换个别的。”   “行啊,可你生辰不是还早吗?”   “嗯。”萧晟的生辰在七月底,的确还早。   他端详着妻子作的画,心思微动:“画不错,若是这边题点字,会不会更好一点?”   说话间,他指着画卷上方空白处。   沈纤纤思忖一番:“也是,不过题什么呢?”   她以前作画,没想过题字。   晋王一笑,声音中透着几分慵懒和自信:“我来吧。”   沈纤纤见过他的字,知他擅书法,当下也不生疑,直接点头,颇为期待:“好啊。”   只见他拿起一支狼毫,蘸墨以后,笔走龙蛇。   少时,他收起笔:“好了。”   沈纤纤端详一番,甚是满意:“还行,挺好的。”   萧晟长眉一挑,唇角微微勾起。   她作画,他题字。收到画的人,只要不笨,就能看出他们感情好。   沈之远面子不小,能得晋王夫妇合赠的画作。   因为还在国孝期间,沈之远的生辰并未大办,吃了一碗长寿面,就当是给自己庆生了。   收到沈纤纤送来的生辰贺礼,沈之远细看了好一会儿,珍而重之收了起来。   刘云回京后找过他。   从好兄弟这里,沈之远知道了纤纤的身世。   为她高兴之余,他心里不禁有一丝丝的怅然。   她有显赫的父母,有同胞兄长,或许她不需要他这个义兄了。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太大变化。否则也不会有这个一如往年的生辰贺礼。   唔,可能和往年不一样。   毕竟今年的画上多了晋王的题词。   ——   皇帝驾崩以后,四十九天内禁止屠宰,百天之内不得嫁娶。   等国孝一过,民间办喜事的就多了起来。   晋王难得有空,陪着王妃出门。   一路上,他们竟然见到了三家迎亲的队伍。   沈纤纤爱玩,拉着萧晟在人群中看热闹:“你看,你看,新郎官好高兴啊。”   萧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年轻的新郎身穿喜服,笑容满面,他骑在马上,时不时地冲围观的人群拱手施礼。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新郎官模样并不英俊,但他穿着整齐,人看起来也格外的精神。   晋王瞧了一眼,神色淡淡:“成婚嘛,高兴一点很正常。”   一想到这里,他就深感遗憾。   他们成婚时,他昏迷不醒,别说亲迎了,连拜堂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华阳公主代替的。   在路上看到别人成婚也就罢了,晋王夫妇一回到王府,管家福伯便迎了上来:“王爷,王妃,赵小将军送来这个。”   福伯呈上来一张喜帖。   赵骥居然也要成婚了。   京畿大营哗变时,赵骥被人偷袭受伤了,没参与平叛。   后来论功行赏,赵骥并未得到任何赏赐。   谁想到这家伙竟然一声不吭要成亲了。   萧晟盯着喜帖看了又看,脑海里先时就有的一个念头忽然变得强烈起来。   夜里,两人缠绵过后,他轻声问妻子:“纤纤,我们再拜一次堂,好不好?” 第83章 结局 一生还很长   沈纤纤倦极, 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事后沐浴,还是他帮忙做的。   听萧晟说到“拜堂”,她眨了眨眼睛, 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什么拜堂?”   她眼尾被染成了桃红色,娇媚的声音中略带一些喑哑,透着若有若无的魅惑。   萧晟握住她的手, 神情诚恳:“我和你, 正正经经的, 再办一次婚礼, 好不好?”   这是他心里的一大遗憾。   “不好。”沈纤纤下意识摇头。   萧晟微怔,深感意外:“为什么?”   他原以为每个女子都想有一次完美的婚礼。他们成婚时,终究是太过委屈她。   “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还办婚礼干什么?”沈纤纤皱了皱鼻子,“好麻烦的。”   她还记得两人成婚时,先帝不想委屈了这个弟弟, 要求大办。尽管礼部官员有意省略了许多步骤,可依然十分繁琐, 把她折腾得不轻。   萧晟沉默一瞬:“纤纤,难道你不想和我真正拜一次天地吗?”   “嗯?”   “咱们成婚的时候, 我还在昏迷中, 没有拜天地,没有交杯酒……”   萧晟声音很低, 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遗憾。   犹记得她当日留书出走,在书信中说, 他们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因此他始终有些耿耿于怀,想将所有缺失的环节都补上。   沈纤纤心内有惊讶,继而又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   当日两人成婚时,她在不停地祈祷他能快些醒来, 阻止婚礼进行下去。面对繁琐的婚礼,她只觉得麻烦、折腾,甚至隐隐抗拒。   她成了名义上的晋王妃,后假戏真做,二人有夫妻之实。后来种种,直至今日。   回想起成亲的场景,她偶尔会有一点点遗憾,但也仅此而已。——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些。   此时晋王郑重提起,沈纤纤困意消散了大半,抬眸望着他:“你真的很想?”   萧晟略一思忖,决定以退为进。他极其勉强地回答:“我当然想,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眸光微黯,眼底失落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心蓦的一软,沈纤纤悄声道:“既然你真的很想,那就,就,我们就再拜一次天地吧。”   她自己无所谓,就当是成全他,圆他的遗憾。   这话一出口,晋王登时唇角勾起,双眸亮如晨星,低头便又来亲吻她。   沈纤纤扭头躲开,咯咯直笑:“别闹,你先听我说完。”   “好,你说。”萧晟躺在她身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咱们说好了,拜天地可以,但是只拜天地。我不想从昌平侯府再出嫁一次。”沈纤纤认真说道。   一想到要提前住进昌平侯府,早起梳妆,拜祖宗,辞父母,她就顿觉头疼。   萧晟笑笑,极好说话的模样:“行,那就在咱们府里办。”   说是补个拜堂,但萧晟对此非常上心。他特意让人挑选吉日,还让管家福伯请裁缝做喜服。   福伯听后,欲言又止,并不立刻应下。   晋王看在眼里,皱眉问:“怎么?还有事?”   犹豫再三后,福伯终是忍不住道:“王爷,请恕老奴多嘴,您不该这样。”   “你说什么?”萧晟没听明白。   福伯将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就算您要纳侧妃,也不该堂而皇之准备喜服。你这么做,置王妃的颜面于何地?”   去年把王妃气得留书出走,今年还要纳侧妃吗?   福伯看王爷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晋王眉心突突直跳:“什么侧妃?本王何时说过要纳侧妃?”   “不是您……”福伯一愣,“您让准备喜服不是想添人?”   晋王哂笑:“本王没穿过喜服,想穿一次,不行吗?”   停顿了一下,他终是开口解释:“本王大婚之时,昏迷不醒,有些事情是由旁人代替的,一直心有遗憾,想挑个良辰吉日,补办一下。”   福伯呆愣一瞬,继而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明白了明白了,老奴这就去准备。”   斜了他一眼,萧晟淡淡地道:“以后不要胡乱揣度。”   福伯跟随他多年,办事利索,可惜喜欢胡乱猜想。   “是是是。”福伯连连点头,心里有一点点委屈。   这能怪他吗?谁能想到王爷有这雅兴,竟要补办婚礼?   从没听说过谁家成婚快一年了还要补婚礼的。   但是既然王爷吩咐了,做下人的,又岂有不照办之理?   福伯施了一礼,欲告辞离去。   “等等。”萧晟叫住他,又细细补充几句。   福伯认真记在心里,立刻命人准备。   很快到了晋王选定的吉日。   沈纤纤原本以为,只是拜个天地,弥补一下他的遗憾。没想到,他居然格外认真,还请了赞者、司仪、男女傧相。   在众人见证下,晋王夫妇郑重拜堂。   “一拜天地——”   这是非常严肃的时候,可不知怎么,沈纤纤竟有一点想笑。   “二拜高堂——”   沈纤纤下拜时,头顶的红盖头微微晃动,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侧的晋王。明显感觉到他动作微僵,不同于平时。   她猛然意识到,他在紧张。   想到他对于“拜天地”这件事的在意,沈纤纤不由地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认真起来。   “夫妻对拜——”   三拜之后,沈纤纤就被请入了洞房中。   素雅的床幔换成了大红色的百子千孙帐。窗纸上贴着红色的“囍”字窗花,不远处的桌上,一对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刚刚点燃。   这一切共同营造出了一种喜庆又暧昧的气氛。   沈纤纤揭下盖头,发现入目皆是耀眼的红后,她眼神微凝,重新默默将盖头盖在了头顶。   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场景,她心内酸酸涨涨,先时的好笑与惊愕,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丝丝甜意。   一开始,她只想着陪他玩闹一次也无妨。反正他平时也挺纵她的。   后来发现,他对此是真的上心。看来他是真的遗憾,想补全婚礼。   正想着,忽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沈纤纤莫名的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对自己说,有什么可紧张的?又不是第一次了,该紧张的人是他才对。   尽管这样想着,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   脚步声停了下来。   “纤纤,我要揭盖头了。”   沈纤纤下意识应声:“嗯。”   红盖头被掀开,视线骤然变得开阔。   沈纤纤抬头,看向面前之人。   萧晟墨黑的眼底蕴着浅浅笑意,手中握着一杆缠着红色如意结的喜秤。   他望着眼前的妻子。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嫁衣的模样。   她本就生得容色倾城,刻意妆扮过后,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她眸色盈盈,唇角带着笑意。   萧晟只觉得心内涌动着满足与甜蜜。他稳了稳心神,冲她拱手施礼:“娘子。”   此时的情形与记忆中的场景渐渐重叠在一起,沈纤纤微微一笑,也福了福身子:“相公。”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绸带,将两人的视线胶在了一起。空气陡然变得稀薄且暧昧。   沈纤纤忽的回过神,轻笑道:“这下好了,你没遗憾了。”   “唔,还没喝交杯酒。”萧晟想起一事,“你等一等。”   “对,交杯酒。”如果不是他提及,沈纤纤差点就忘了。   去年成婚时,步骤繁多,不过交杯酒确实是省了。   少时,萧晟端了酒盏过来。   两人手臂交握,各执一盏,满饮一杯。   沈纤纤放下酒盏,脸颊微红:“好了吧?”   萧晟不答,只牵着她的手到桌边,含笑看着她:“尝一尝。”   桌上放着一个瓷碗,碗里盛着的似是饺子。   “我不饿啊。”   萧晟罕见的有些坚持:“就尝一下。”   “好吧,那我只尝一个。”   “嗯。”   沈纤纤依言舀起一个放入口中,很快便又皱了眉,要吐出来。   却听他轻声问:“熟吗?”   话一出口,萧晟便懊恼不已。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口快说错话。   沈纤纤愣怔一瞬,将口中半个饺子吐出,笑道:“生……的。”   越回想越难忍笑意,后来甚至没忍住笑出声。   萧晟幽幽地看着她:“很好笑吗?”   “嗯。”沈纤纤连连点头,再次失笑。   下一瞬,她就被他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萧晟在她耳畔,故意用恶狠狠的语气道:“不准笑。”   沈纤纤可不怕他:“我要是非笑不可呢?”   晋王也不说话,直接低了头,对着她耳朵轻轻吹气。   ——本是要亲吻她耳垂的,可惜她现下还没摘耳坠。   沈纤纤受不得痒,身子一颤,连连求饶:“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晋王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下,这才松开她。   “我帮你把钗环卸了。”他目光幽深,主动帮忙。   “我自己来。”沈纤纤还怕他笨手笨脚的弄疼她。   两人并非新婚,可看她身穿嫁衣,萧晟难免心痒难耐。   沈纤纤刚卸掉钗环,他就要抱她同去沐浴。   “不行,我自己洗,各洗各的。”沈纤纤娇声拒绝。   萧晟并未坚持,只在心里想着:事后还不是要一起洗?   两人沐浴过后,重新回到榻上。   扫一眼龙凤喜烛,视线掠过红色床帐,再看向帐中的妻子,晋王唇畔漾起笑意,目光逐渐变得幽深。   他低下头,欲亲吻她红润的唇。   然而,沈纤纤却忽然抬手推开了他,以手掩唇,干呕起来。   “纤纤……”萧晟神情微滞,心念急转,“你……”   两人同时想到一件事,遂命人请大夫。   果然,太医诊脉后便露出了笑容:“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是喜脉。”   喜脉?   萧晟一怔,继而轻笑:“真的?”   老太医捻须一笑:“下官行医多年,岂能有错?确实是喜脉无疑。”   “纤纤,听到没有?我们有孩子了。”萧晟神色难掩激动。   沈纤纤点一点头:“听到了。”   听说自己腹中有了个生命,她下意识低头看向平坦的腹部,心内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和九郎,他们要有孩子了呢。   萧晟欢喜激动的同时,忍不住感叹:这孩子来的可真是时候,可惜了他准备多时的“洞房花烛”。   不过没关系,他和纤纤,他们这一生还很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