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每天都在恐婚 作者:江城以西   文案:   先婚后爱,日常小甜文~   【恐婚贫穷娇女vs铁血狠辣权臣】   大理寺卿之女的奚蕊,作为京都贵女圈的泥石流,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奈何她生得娇艳动人,家族又颇有权势,纵然废物了些,娶回去做个花瓶也是好的。   在她及笄那年,媒婆踏破了奚家门槛,奚父再三抉择,终于选定吏部尚书嫡子。   奚.恐婚.蕊:天下男人一般狗,一个人多自在?   于是男方提亲当日,她一袭素白长裙,泪眼婆娑,手持裙摆扑通一声跪在堂前。   “父亲有所不知,女儿早心悦祁家将军,非卿不嫁,今听闻其对战匈奴生死不明,故自请守节三年。”   奚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场订婚宴鸡飞狗跳。   经此一事,奚家沦为京都笑柄,众人皆嘲她胆大妄为又不自量力。   上赶着当未亡人的,这奚家小小姐倒是第一个。   说来也是,那大权在握的祁公爷若能活着回来,又怎会看得上这种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女子?   忽有一日祁朔诈死逃生,镇北军凯旋还朝,举国欢庆。   隐匿在人群之中的奚蕊遥望那身着厚重铠甲,威风凛然的挺拔男子,隐隐感到双腿发软。   “......父亲,女儿多年未见外祖母甚是想念,不如允女儿去丹阳县住段时日?”   后来,大婚之夜红烛攒动。   男人高大的身形将她完全笼住,戏谑又低哑的哼笑在她耳边响起。   “听闻夫人深情至极?“   奚蕊有气无力,只觉那日所想的瑟瑟发抖果真不是幻觉。   内容标签:甜文 爽文   主角:奚蕊,祁朔 ┃ 配角: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辅国公宠妻日常   立意:有志者事竟成 第1章 镇北军还朝   庆元三年,冬。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偌大的京都沉静在皑皑白雪之下,将浓墨渲染的半空映成灰色。   一辆马车悄然潜行在这厚重的暗夜中,车轱辘在雪地上留下碾过的齿痕,却又在下阵风雪中被抹去痕迹。   私家庭院中银装裹挟的松柏枝桠伸出墙外,于黑沉的巷道上方排排挺拔,迎风而立。   突然,不远处的一簇树丛不自然地抖了几抖,簌簌落下层薄雪。   “停车。”马车内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倏地轻启薄唇,吐出的字音同他的人一般冰冷且不带一丝温度。   马车应声而顿,外头的铭右自然也发现了前方异样,他探过身子向内问:“公爷,属下去解决了?”   今日密入皇宫,若被人发现怕是会有些麻烦。   祁朔抬起眼帘,视线掠过铭右落在那抖动地愈发古怪的松柏枝桠上。   未久,他道:“不必。”   得到应答的铭右就算有些担忧却也不敢忤逆公爷的意思。   他们的马车虽隐蔽在暗色拐角处,但若那人往这个方向走来是必然能看见的。   “咔嚓”一声,不堪重负的枝桠终于在最后一次颤抖后连根折断,一红团在朦胧中应声滚落了下来。   “嘶——”   奚蕊摔了个脸着地,她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方才挽好的发髻也被这枝丫挂散了大半。   她愤愤席地而坐,揉了揉磕疼的膝盖,随即从背后的包裹中掏出一面铜镜对着月光照了半响。   好在这地上的雪够厚,不然她这般花容月貌伤着了可怎得好?   暗中警惕万分的铭右:“......”   这人应该是在逃跑吧?   在他腹诽的当头,他又看到那红衣女子跳起来蹦了蹦,将挂在树枝上的红发带勾下。   然后对着铜镜又挽了片刻。   铭右:“......”   奚蕊对自己的处境毫不自知,她满意地在鬓边系好绸带,将铜镜小心翼翼地收进包裹之中,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朝巷口的另一端走去。   见她行的方向相反,铭右摁着刀柄的手缓缓松开,立在祁朔身边不再动作。   *   奚蕊走到路口处便停了下来,她望向夜空中云层拨开后的月色,柳眉轻蹙。   大雪早早就停了,可表哥的马车怎得还没来?   她百无聊赖地顺着墙侧滑下,双手环膝等着马车,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缭绕,思绪回到了白日那番骇人场景——   京都的白日向来都是人潮涌动,车马堵塞。   自一年前她退了吏部尚书家纨绔子弟章勉婚约后,便时常遭那厮的围堵。   而就在前日她才将将出府便被人拦了个正着,非得在大街上同她拉扯不清,好在她跑得够快没落什么口实。   可分明是他动手在先,父亲却禁了她的足。   如今爹爹刚好外出办案未归,又恰逢琉璃阁胭脂削价之日,往日里卖一两银子的水粉只消五成。   奚蕊穷得厉害,十分眼馋,于是咬咬牙最终戴上帷帽同文茵、阿绫出了府。   “镇北军凯旋——”   “辅国公大破匈奴,率兵还朝!”   不知何方传来的呼声,紧接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自动向两侧开辟出一道路,两侧的住户皆是开了窗,对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翘首以盼。   奚蕊被撞得猝不及防,帷帽被蹭落,她来不及捡就又被人挤到了后方。   未待她探明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听着道道铁骑声由远自近。   奚蕊堪堪抬首,只瞧着一队队戎装齐整的士兵从城门而来,在那之首是位身姿挺拔的男子。   那人着了身厚重银甲,立在马背上甚是威风凛然,只是面容却被铠甲罩住。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可不知怎得后背有些发凉。   身边人声鼎沸,奚蕊终于在纷杂喧闹中断断续续地抓到了重点。   辅国公?祁朔?   名字有些耳熟。   等等——   这似乎是她......一年前为了退婚捏造的‘非卿不嫁’之人?   可他——   不是在一年前同匈奴对敌时便生死不明了吗?!   双腿忽地发软,好在身侧的文茵及时扶了她一把。   “小小姐?”文茵望着眼神空洞的奚蕊担忧道。   奚蕊怔了片刻,复杂的情绪翻涌而上。   镇北军首领祁朔祁大将军,也是如今的辅国公。   千防万防确实没碰到章勉了,但......倒是没考虑过这退婚理由中的另一号人物会回来。   不过那样威名赫赫之人......应当是不会将这种过了一年多的坊间八卦放在心上吧?   这样想着奚蕊心中担忧稍缓,她脚步后退,也没了买胭脂的心情,隐匿在人群之后悄无声息地便想离去。   可居然有人认出了她。   “那不是奚府的小小姐吗?”   “奚府小小姐怎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认错了?”   “绝不会看错!前几年我托了远方三表哥的大伯母的七堂姑在奚府做了数月洒扫婆子,那奚府和章府的订婚宴席我可是看得真真的!”   闻言奚蕊抬着的腿一僵。   这府中竟还有细作??   而被这妇人提醒,一众人皆是想起了一年前那场‘名动京都’的订婚宴。   彼时大理寺卿与吏部尚书结亲本是一桩美谈。   可就在气氛高涨之时,那正主却着了身素色衣裙,满头青丝由一根白色发带绑在身后倏然跪在了厅堂正中。   「父亲有所不知,女儿早心悦祁家将军,非卿不嫁,今听闻其对战匈奴生死不明,故自请守节三年。」   满堂喧哗戛然而止,明艳绝尘的女子泪眼婆娑,声声凄切。   在场众人若非知晓今日正事,当真会误以为眼前之人是位新丧妇人。   奚广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桌案都被拍得猛颤。   「祁家小公爷十多岁便在外征战,十年未归京都,那时你才多大,如何心悦?!」   「父亲有所不知,六岁那年女儿随母亲入宫......」   「你闭嘴——」   ......   那事之后奚家在京都可谓是颜面尽失,昔日说媒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奚府如今门可罗雀。   有人嘲她不知廉耻,未出阁便出言孟浪。   也有人讽她不自量力,就算是祁公爷活着也是看不上这类无才无德的女子。   但现下看热闹谁会嫌事大?今日奚蕊出现在此处真真就成了活靶子。   “定是听闻镇北军凯旋才上赶着来。”   “空有一副好相貌的花架子罢了,美则美矣岂能长久?就这还妄想被祁公爷看上?”   “我倒是觉着这奚家小小姐颇为深情。”   “什么深情?分明是朝三暮四,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据说吏部尚书家的章大公子就算被拒了婚也至今未娶,可痴心着呢!”   ......   周遭的议论声渐大,甚至有要盖过那欢呼声的趋势。   围观打量的道道视线以及不断攻击的言论将奚蕊砸得昏头转向。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支军队之首传来的更为灼热目光。   忽然手臂一紧,奚蕊被一道大力拽出了人群中心,与此同时弯腰摸索许久的文茵终于捡起了自家小姐的帷帽,她赶着为奚蕊戴上然后一同撤离了这是非之地。   “蕊妹妹,奚大人已经在回程路上了,据说要同章家商议你的婚事选个较近的日子办了宴席,且如今......如今祁公爷回京,流言恐对你不利.......”沈曜微喘着气,面颊通红,显然是跑着过来的。   奚蕊早已被方才的仗势骇住,本就浑浑噩噩,经沈曜这一说,满脑子都是‘奚大人在回程路上’和‘同章家商议你的婚事’。   “......表哥此言当真?”   说完奚蕊便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沈曜乃大理寺评事,奚广平的动向自然要比她更清楚。   ......商议婚事?商议什么婚事?   她若真想嫁给那章勉,这一年便不会如此费心思了!   “我......”   奚蕊有预感,这次的婚定不会同上次那般好拒。   沈曜哪里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况且他也不想让她嫁给那样的纨绔子弟:“蕊妹妹,今夜子时,我送你去丹阳县找外祖母,你且先在那里待上段时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于是便有了今晚这一幕。   ......   “阿嚏——”   奚蕊吸了吸鼻子,将衣衫又合紧了些,她觉得自己快要冻僵,那马车却还没来。   可表哥向来稳重,他说子时便不会晚到一盏茶。   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公爷,不若我们换条路?”铭右试探开口,眼见着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短时间内并没有要走的迹象。   委实迷惑。   不待祁朔作出回应,那奚府内里便传来了大阵嘈杂和成片火光。   大门被蓦地打开,奚广平风尘仆仆又满脸怒气,身上还穿着昨日查案时的官服,很明显一路未歇。   他一路往奚蕊的沁梅院走去,而被这动静骇醒的下人们连忙点起了火把,不一会整个奚府便灯火通明。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奚广平脸黑如炭。   “那逆女在哪儿?!”   “老......老爷......”跟来的仆从睡意被惊醒,看着眼前一幕冷汗淋漓。   奚广平也没指望这些人有什么用,他沉着脸夺过身侧下人的火把走向院中,目光环视四方,视线忽然顿在了一棵松柏上。   那枝桠被折断的痕迹还很新。   ......   等得昏昏欲睡的奚蕊隔着墙被府内的动静震得一个激灵,她抬头看着那边隐隐传来的光亮心尖猛抖。   糟糕,这老头竟然是连夜赶回来的!   “蕊妹妹。”   沈曜压低的声音骤然响起,对此时的奚蕊来说宛若天籁。   “表哥你终于来了!”她面露欣喜。   沈曜在她所在的巷口对侧,看他来的方向应该是方才在路上险些撞上奚广平才晚了些。   奚蕊拿着包裹便猫着身体想过去,奈何蹲地太久,双腿在站起的瞬间顿时失了知觉。   于是她再次一头栽进了雪地中,身上的包裹也因此散落在地。   沈曜看着满地的胭脂珠钗,以及在月色下泛着光的铜镜:“......”   铭右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公爷,属下改道?”   “迟了。”男子淡淡开口,铭右便见那本该在府内的火光顷刻间便转到了外面。   人多眼杂,他们确实不好动作。   “雪好玩吗?”奚广平从举着火把从暗处走来,看着那一团埋在雪地里的红色咬牙切齿。   那团红倏然僵硬,紧接着便传来女子闷闷的讨好声。   “......嘿,爹爹您也来看夜景?” 第2章 “京都有一美谈与你相关。……   奚广平俯视她冷笑,没有等到回应的奚蕊讪讪地爬了起来。   她伸手抹了两把脸上的雪,似是想到什么,手指悄然向那距她不远的铜镜摸去。   “奚蕊!”   奚广平甚少叫她全名,现下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接到祁朔突然回京的消息后便立马返程,唯恐出了岔子。   好家伙,果不其然。   奚蕊听着指尖一抖,终是没有握住。   “先前便与你说过,那祁公爷并非你可高攀之人,你今日还这般抛头露面,简直是没有将为父的话放在眼里!”   “......”   她若早知道那人不仅活着,还今日归京,打死也不会出门。   “你可真是出息,老子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的政绩没广为流传,你出府一日就将奚府好不容易攒了一年的名声又败了个干干净净!”   “......”   败那大理寺卿抠得要死的名声吗?   “你又在嘀嘀咕咕什么!”奚广平眼睛一瞪,将手上的火把扔给身旁小厮。   奚蕊跪地端端正正:“国泰民安自然无人关心政事,女儿认为这是爹爹辅国得当。”   被突然吹捧,奚广平怒火稍减,可不过一会便又想起现在应该是在训斥逆女。   于是他继续絮絮叨叨,奚蕊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看着一双黑靴在眼前来回踱步。   “前几日章大人同为父说,章家那小子还对你念念不忘,不若近日寻个黄道吉日将此事定下,你也不小了。”   奚蕊心里咯噔一跳,终于说到了正事。   “爹爹,女儿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奚广平看她又有反驳之意立马横了过来,“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真是太惯着你了,做出此等孟浪不堪的行径,也只有那章家小子重情重义,如今还念着你。”   “......”   那章勉是何等伪君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年来躲得这般辛苦,现在妥协岂不是功亏一篑?   数落声接连不绝,此时奚蕊心中已然辗转了几番心思。   再对不起你一次了,祁公爷。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奚广平终于发现某人安静地奇怪。   他停下脚步疑惑望去,忽见她嘴角一瘪,那红绸带绑着的双丸子头耷拉下来。   奚广平眉心猛跳两下,直觉有些不对。   “爹爹。”奚蕊低声哽噎中带着哭腔。“感情之事并非女儿可以左右,女儿心悦祁公爷,他死了我便为他守上三年,他如今活着回来,就算是不娶女儿,女儿也是断断不会嫁给别人的。”   奚广平气得发抖,大手一抬:“你!!不知羞耻!!”   “表哥救我!”   眼见着他这一掌就要挥来,奚蕊再也顾不得什么装模做样,连滚带爬地便向沈曜的方向跑去。   沈曜本还在为她那句‘断断不会嫁给别人’黯然神伤,见她冲来下意识地就将人拦在身后。   “寂之,你也陪着她胡闹!”奚广平刚刚一门心思地扑在奚蕊身上,竟不知自己的好侄儿也掺和了这事。   “大人,白日里蕊妹妹念着自己想念外祖母,寂之不忍妹妹忧思,大人又未归,这才擅自做了主,今夜之事是寂之草率了。”   沈曜不卑不亢地将罪责揽于自身,但奚广平却丝毫不吃这一套。   “早不去晚不去,非得今夜去?”   从前也没见她这般孝顺!   奚蕊扯着沈曜的袖子从他身后堪堪探出个脑袋:“父亲有所不知,这思念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你给我住嘴——”   “广平。”就在奚广平正欲上前将人揪过来时一道苍劲的嗓音传来,伴随着的还有拐杖杵地的声音。   奚蕊闻言眼前一亮,当下便放了手中攥着的衣袖向那边跑去。   “奶奶!”   奚广平看着来人顿时头更疼了,是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惊醒了老太太:“娘,这件事您别......”   奚奶奶拐杖一磕:“有什么事非得三更半夜的在此说,惊动了街坊邻里只会觉得你这大理寺卿举止莽撞!”   奚广平:“......”   “娘说的是,来人将小小姐带回自己院子里严加看守!”   ‘严加看守’几字一出,奚蕊立马瘪了嘴:“奶奶......”   奚奶奶睨了眼奚广平。   “......”   他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最终留了句‘好生看顾’便拂袖而去。   逃过一劫的奚蕊暗自松了口气,她朝沈曜耸耸肩,然后在奚奶奶耳边软声道:“奶奶我扶您去歇息。”   “你呀。”奚奶奶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沈曜看着她的背影视线又落到方才被她牵过的衣袖上,敛下眼底的落寞,少顷才转身。   随着主子的离开一众侍从也跟着进了府,火把的余光消散,原地又归于沉寂。   ......   暗处的铭右额角冒汗,不敢去看身后之人的脸色。   看戏看到自家公爷身上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公爷,我们继续走吗?”   祁朔闭眼淡“嗯”一声,清冷又漠然,从始至终皆是副局外人的模样。   铭右听不出他的喜怒也不再停留,只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车轱辘再次转动,平静许久的风雪渐起掩去方才一番动静闹出的痕迹,仿若未曾有事发生。   *   奚广平本就是匆忙回京,琐事繁多再加上要同圣上汇报此番行程这几日颇为忙碌,明明准备第二日再寻奚蕊盘问也搁置了下来。   最终又将她禁了足,并勒令她不准再言退婚,更不准提祁朔。   奚蕊觉着老头儿甚是奇怪,一年前她那样张扬悔婚他都没有这般警告她,可现在仅仅只是祁朔归京他便如此紧张。   算了。   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她倒还怕爹爹为了此事去让祁朔来娶她。   况且按她如今的名声来说只要应付了章勉那纨绔子弟便暂时没有了嫁人之危,爹爹现下不提她便还有时间。   *   与奚府的动乱不安不同,镇北军的凯旋给京都乃至整个丰朝百姓带来了极大的鼓舞。   战神祁朔这一称呼在一夜之间响彻丰朝。   “要说那祁公爷,自幼随父征战边关,老公爷去后,十五岁便挂帅上阵,十八岁独自带轻骑兵八百挑了那贼寇粮仓,真乃天纵英才也!”   悠铭坊中,一楼高台之上摇着折扇的说书人眉飞色舞,言及兴处引得台下之人频频叫好。   “可一年前不是说祁公爷遭遇暗袭......”   终于有人问出了此番最为不解之事。   自一年前传来祁朔生死未卜消息后便再未有与他相关的音讯,以至于大多数人皆默认他为国征战而死,为此许多人唏嘘惋惜不已。   可如今祁朔带着大破匈奴王庭的捷报突然班师回朝,众人震惊之余疑惑更甚。   台上说书之人折扇啪得一合,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又摸了把胡须:“此事便要从一年前岐山之战说起......”   “当时贼寇骑兵数万,将公爷及亲卫逼至岐山之巅,就在此时,咻的一声——”说书人骤顿。   “然后呢?”   “别卖关子了李老头!”   李老头摇晃着头又将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不知何方来的冷箭直直刺穿了公爷胸口,连人带马跌落山巅便再无了踪迹!”   “祁公爷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得上天庇佑我丰朝的战神再世!怎会这般殒命?据说攻破匈奴王庭的那一日漫天血红,公爷身着将军铠甲浴血而来,径直取了那蛮族头子首级,并悬尸数日,那匈奴大军不战而降!”   “哗——”   台下议论更甚,说书人嘴里还在继续念叨着祁公爷遇险后如何忍辱负重,在万般艰难之时“生食血肉度日”之类云云。   ......   “我竟不知玄羿还能生食血肉。”   眼见着越传越玄乎,悠铭坊二楼的一间雅阁内,身着白衣玉冠束发的青年男子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勾起微弧,他倚着窗台向室内之人打趣道。   祁朔未抬眼帘,任由外头如何喧闹,那冷然俊逸的面容上依旧毫无波澜。   “将你扔林中十天半月无水无食,亦可。”   季北庭:“......”   他是来讨教如何生食血肉的吗?   不过季北庭作为丞相之子,自幼便生长在皇城庇护下,他自知与祁朔在这行军之事上无甚可谈,索性不再自讨没趣。   “你此番高调回京,安阳侯等人可是参了不少折子。”他挑眉。   安阳侯与辅国公之爵出身相同,初时都为开国武将。   奈何近几代安阳侯府没落,世族儿郎大多沉迷在京都奢靡繁华之中,能上场杀敌者寥寥无几,也因此导致了兵权旁落。   与之相反的辅国公却愈发势大,就算老国公已然殒命沙场,但又出了祁朔这般骁勇之辈,且手握重兵自然引得他们愤恨。   是以,就算镇北军刚刚凯旋,也依旧不妨碍他们上奏参祁朔功高恐有不轨之心。   “不得不说他们如今也只会在折子上舞上一舞了。”说罢季北庭单手撑着下颚,唏嘘道,“往日枭雄,而今时过境迁,悲哉惜哉。”   就在他不断呜呼哀哉时,祁朔忽地放下手中茶盏,瞥了他一眼:“筑桥官银丢失一案陛下让你去查。”   季北庭骤然顿住,他不日前才被派去查案,在接到祁朔即将归朝的密信后几夜未歇,才终于赶回。   可现在——   “......这是为何?”   “因为你闲。”   “......”   季北庭一口老血呕在喉中,哽噎半响也没发声。   他严重怀疑是祁朔前几日入宫觐见时的提议!   突然余光扫过外头盘旋楼梯上的一抹妃色,骤然眼前一亮,又朝门口看去,果然见着那属于大理寺卿府上的马车停在外面。   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他随意靠在椅背上抿了口茶,调侃道:“玄羿啊,你许久不在,应当是不知这京都有一美谈与你相关。”   祁朔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那道倩影已然走进了他们隔壁厢房,与此同时季北庭后半句话响在耳边。   “那奚家小小姐奚蕊倾心于你,在你诈死的这一年中毁了婚约,并扬言守节三年,至今都尚未婚配呢。”   ...... 第3章 “.......当然我也……   好不容易解了禁足的奚蕊趁奚广平当值的白天终于重获自由。   悠铭坊二楼厢房内,身着月白色袄裙的女子手中捧着鎏银飞花手炉,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抬起了眸。   “蕊蕊。”江予沐弯着眉眼望去。   奚蕊本就生得极美,并非是艳丽夺人,她的五官透露着些京都贵女的柔嫩细腻范儿,眉目如画,眼波潋滟生辉。   此时的她一袭素绒绣花袄,湘妃色软毛织锦斗篷着身,衬得人愈发肌肤胜雪,雾鬓云鬟。   “阿沐。”见着眼前之人奚蕊瞬间挎下了小脸,她将帷帽取下递给文茵,脸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听着她嗓音委委屈屈,江予沐有些忍俊不禁,她多少还是知道奚蕊这几日的经历。   于是避重就轻问道:“今日怎么没见你穿那件心心念许久的百褶如意月裙?”   她可是记得奚蕊为了裁制这身新裙攒了许久的月银,又拖了人才买到那成色极好的绯色雪缎。   今日好不容易能出门却没穿上一番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奚蕊就郁闷至极。   她行至紫檀桌案旁,手指捻起和阗白玉茶盏抿了一大口,愤愤道:“被勾破了!”   京官俸禄低,爹爹又极为清廉,因此奚家并不算富裕,她每月也只有一两白银零花。   偏生她又心念京都锦和楼新进的雪缎,好几月不外出采买攒下银两才勉强购得一匹,可就只穿了一次。   那日她半夜爬墙本没考虑那么多,想着最多不过是被雪水浸湿,可谁曾料到回去之后那裙摆不知何时被树枝刮出了一条大口。   而这苏州运来的雪缎又非寻常针脚可补救,她女红也不甚精湛,是以,那套月裙只能搁置在衣橱中,简直暴殄天物!   奚蕊恹恹地将手肘置在桌案上撑着脸颊:“还好没把我的脸给刮破相。”   如今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听着她言及来龙去脉,江予沐哑然失笑,她执起紫砂壶为她添了茶水,缓道:“所以你逃跑时就穿着你那招摇的红衣,然后被奚伯伯抓了个正着?”   江予沐已然对奚蕊时不时的惊人举动十分习以为常,只是这打扮如此精良地逃跑委实有点离谱。   奚蕊不以为然:“谁规定逃跑不能穿新衣?如若不时刻维持良好容貌,我怎对得起这众望所归的京都第一花架子称号?”   她自然知晓外人如何评说她,可是花架子怎么了,花架子不也是对她容貌的肯定?   既然被肯定,必然是要不负众望的。   ......   “噗——”隔了道墙的季北庭一口茶喷了出来。   偷听别人谈话确实非君子所为,奈何这墙实在不隔音且那位小小姐声音不小,他们又是习武之人听觉要比寻常人灵敏许多,是以要做到完全听不见着实为难。   祁朔手指微顿,不知怎得竟想到了那日在雪地里摸索着照铜镜的红团子。   “这小小姐有点意思。”   季北庭擦了擦身上的水渍,眼神在瞟到祁朔时忽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在笑?”   祁朔抬眸,云淡风轻扫视而来:“筑桥,官银?”   季北庭:“......”   ......   “不若把你那月裙交予我来补救一番?”见她越说越心痛,江予沐掩帕笑道。   闻言奚蕊眨眨眼,倏然直起身子瞳孔中泛着欣喜,她抓着江予沐的手臂摇晃:“就知道阿沐最好了!”   她先前竟没想到让阿沐帮她补上一补,要知道江予沐的女红在京都贵女圈可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我明儿个,不,待会儿就让阿绫送到侯府去。”   江予沐虽与她相同年岁,但在去年底嫁到了安阳侯府成了安阳世子妃,若奚蕊没有那番退婚行径,她现下应当也是已婚女子。   江予沐眉眼带笑,然后招了招手:“春月,拿过来吧。”   春月将小巧的绛红色锦盒呈上,奚蕊好奇瞧去:“这是什么?”   锦盒的锁扣被打开,入目所见是只小巧又精致的圆白瓷胭脂盒。   只消一眼奚蕊便认出了这是祁朔归京那天她匆忙未能买到的山榴花胭脂。   不,这个要比那削价的山榴花胭脂成色更佳。   “知道你那日定没抢到,便唤了春月多买了两盒。”江予沐将锦盒推至她身前。   奚蕊眨巴眨巴眼睛似是有些不确定:“......给我的?”   江予沐点头。   “阿沐阿沐~你怎得......怎得这样知我心!”奚蕊蓦地抓住江予沐的手臂摇晃,乌漉漉的眸中笑意璀璨。   “看来世子待你不错,这样我便放心了。”   江予沐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七品闲官,当初安阳世子提亲时还引起了京都波澜。   众人都道是女方高攀,奚蕊却害怕男方过于强势婚后让她受了委屈,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毕竟这等质地的胭脂对于她们这等贫民窟女子来说是万万买不到的。   听言江予沐拢在袖中的手心收紧,眼帘微阖,落寞一闪而过,又弯起唇角:“你可别打趣我了。”   奚蕊与她结识便是在一次宫宴同其他贵女争论,彼时她因着身份低微没少被人欺负,她为她解了围,而那些高官女儿家也只有奚蕊从未嫌弃过她的出身。   “蕊蕊,你的婚事如何打算?”见她心情好些,江予沐还是问了出来。   只当她是新婚羞怯,奚蕊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不瞒你说,此番爹爹匆忙回京也是想再议与章府的婚事。”   “可是我不想嫁。”   “其实以你的身份嫁去吏部尚书府中必不会受委屈,也不失为一个差婆家。”江予沐宽慰她。   奚蕊冷哼:“章勉那厮日日流连烟花之地,据说前几日又赎了个姑娘回去。”   江予沐叹了口气:“这天下男子哪有不爱去那种地方的?但终归比不过正妻分量......”   “可这过去便是五六七八个妾室的,我可消不起。”奚蕊支着头,脑中乱糟糟的。   她如何不明白纳妾实乃男子常态这个道理,就连爹爹这种以爱妻著称的男子也有一房妾室。   朝中某些大臣更不必说,那醉烟馆简直就是他们的后花园。   江予沐默了默:“那你不想嫁去章家,难不成真要为祁公爷守节?他现下虽然回来又军功赫赫,可我听说他残暴成性,对待妻子倘若......”   她虽知晓奚蕊那番行径的内情,但眼下这状态很明显脱离了当初的预想。   况且以她三品大员嫡女的身份,若奚父真要为她寻个名分,也并非完全够不上祁朔。   奚蕊来时路经一楼台下,说书人讲得天花乱坠,她自然也是听到了那些‘生食血肉’、‘将蛮族首领晒成人干’之类的言论。   思及此处她头皮一紧,下意识摇头。   “我着实没想到祁朔会活着回来。”   话一出口奚蕊便觉得不妥。   “.......当然我也并非咒他去死,只是这死而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我对保家卫国战士们是颇为敬佩的。”   “去年寒食节还多为他上了几柱香,中元节甚至花光了我一月的月钱同娘亲那份一道给他烧了许多纸钱,还有今年去寒山寺也还顺带着为他也祈了福。我丰朝大将在那边可不能过得憋屈......”   对于利用人家退婚这事,奚蕊自觉有些理亏,理应从其他方面予些补偿。   江予沐:“......”   ......   季北庭手握拳抵着唇身子颤抖,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不难听出这位小姐手头十分紧张,能用一月月钱烧纸钱,委实牺牲颇多。   “看来这小小姐对你当真是‘用情至深’啊。”   忍无可忍,他懒得再忍,左不过都是要去查那筑桥官银,不若趁此当头多说两句,毕竟能见着祁朔被人摆一道的机会可不多。   祁朔:“......”   倒也不必如此敬佩。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阵喧哗,季北庭闻声看去眉峰一挑:“哟,正主儿来了。”   金丝锦袍,头顶翡翠玉冠,进门便引得众人频频让路。   这般排场架势除了吏部尚书的独子章勉还能有谁?   只见他手持白玉折扇,傲视四周,目光在二楼某间雅阁外顿住了视线。   守门的文茵与阿绫见状脸色一白,相互对视,文茵咬牙推门而入。   “小姐不好了,章公子来了悠铭坊!”   听到章勉的名字,奚蕊瞳孔一缩,心底不安骤然涌上:“快将门窗关好。”   巧合吧,一定是巧合,隔壁就是醉烟馆,他必然是路过。   章勉身边的小厮在奚府门口蹲守数日,终于在今天见着一辆马车从后门行出,经过打探确认是奚蕊后他便立马赶了过来,是以,饶是阿绫赶紧拉起门帘也无济于事。   “摆起来。”他向后示意,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厢房门板上,眼底尽是势在必得。   唰——   一道大大的横幅在台下展开,上面赫然写着‘蕊儿吾爱’。   如此高调又大胆的行事顷刻间便吸引了大厅众人的目光。   奚蕊如坐针毡,外头的喧哗她听不太清,但直觉与自己有关。   “阿沐,我今日得先行一步了。”她蹭得起身,那走的方向却是与门相反的窗户。   可就在她手指搭上窗沿的瞬间,男子张扬的声音倏然自背后门板外传来。   “蕊儿,哪怕你移情别恋,哪怕你忘了同我的种种过往,哪怕你再拒我百次,我也会在第一百零一次对你说——”   “我心悦你!” 第4章 安全感又多了几分呢。……   奚蕊听着喉头发紧,面如死灰,按着窗沿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这狗东西,什么种种过往??   纠缠不成竟来强行污她清白,这般晦暗不明的话语活像她负了什么痴心汉!   奚蕊一只脚跨在窗台刚想往下跳,却在看到视线转下时僵在了原地。   这悠铭坊二层......委实高了些。   她心凉了半截,脑海中臆想已然百转千回。   若是这样跳下去姿势不雅不说,至少要断上一条腿。   还有这布满青苔的墙壁怎么如此粗糙?甚至还能看到些锋利的棱角,倘若不甚在空中蹭到了,岂不是要破相??   嘶——   思及此处,奚蕊眼皮突突直跳,那跨出去的一条腿开始隐隐向后缩去。   “姑娘可需要帮忙?”忽地一道男声响起,其声似流水击石,他好像在笑,带了点揶揄。   她被惊得一颤,抬眸望去,只见季北庭双手环胸倚在隔壁窗台,满眼促狭。   “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厢房简陋可顺着窗沿爬过来,这样章公子便寻不到你了。”   “......?”   奚蕊喉中微哽,惊愕使她都没去想这个陌生的男子如何知晓他们的关系与身份。   爬?   她复杂地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两扇窗子的距离。   这提议结果大概是她直接跳下去与半路掉下去的区别吧。   “......多谢公子,暂且不必。”   被他这一打岔,奚蕊彻底打消了从窗户逃走的念头。   她讪讪收回腿,身后被她一番行径怔愣在原地的江予沐见状连忙上前来扶住她:“蕊蕊,你别吓我。”   “我无碍......”   隔着门板听着那纨绔浪子一道更比一道高的音量,奚蕊嘴唇艰难蠕动,她身体靠着江予沐,满脑子都是完了。   “小小姐,要不......要不将莫护院叫来?”文茵试探。   闻言奚蕊蓦地眼前一亮。   对!她还有护院!那可是她花了三成月钱雇的!   被提醒了的奚蕊茅塞顿开,她再次走到窗边,扫视半响。   果然见到他们的马车正停在后院,在那之侧立着一名威武壮汉。   那人正是奚蕊在上次被章勉围堵过后下了血本雇的护院,为的便是再次遇上他时能够逃脱,只是今日想同阿沐说些体己话就没有让他跟上来。   若要说为何是自己下血本雇,那必然是因为奚广平抠的要命。   按他的话来说,不出门便能解决的麻烦为何还要花钱?   “莫山,莫山......”   奚蕊挥舞着手臂企图唤得莫山的注意,可从始至终莫山都人如其名,如山一般动也不动。   “......”   阿绫捧着方才小姐喝过的和阗白玉茶盏:“小姐,不如将这个扔下去,摔碎的声音莫护院定能听得到。”   奚蕊咬牙看了眼茶盏,视线有些犹疑地往室内扫去。   “换那个。”她伸手指了指不起眼角落,一只蒙了层灰的小瓷杯。   那只看着脏兮兮的,应该廉价不少。   文茵会意,立马上前拿过来:“小姐放心,这已经房中最便宜的瓷杯了,不过赔三钱便可。”   竟然要三钱......?   十个三钱都能在琉璃阁削价日买只便宜口脂了!   然而奚蕊也不过是肉痛了一刹,最终还是觉得逃跑更重要,她咬牙接过瓷杯往下一扔。   啪——   瓷器碎裂声终于惊过了耳背的莫山。   “小小姐?”   男子的声音浑厚如钟,就算是隔着一层楼和小半个院子奚蕊都隐隐能感受到那墙壁的颤动。   “......你先别说话,上来。”她对他招手,丝毫不怀疑若是他再多说两句就要将章勉引来。   可耳背到底是耳背。   “小小姐有何吩咐?”这一声甚至要比方才还要更大。   奚蕊小腿一抖:“......”   她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比划着让他从窗户到房间来带她下去。   莫山此刻终于懂了自己东家的意思,他上前两步,一本正经朝上解释:“小小姐,俺不会轻功这高度怕是上不来,等俺从前院走。”   “别!”奚蕊快要晕厥,能从前面走还要他做甚!   但是——   “轻功不是你们护院的基本素养吗??”   莫山:“回小小姐,五百文一月的才会轻功,俺们三百文一月的不会。”   奚蕊近乎绝望:“......”   白花三百文。   季北庭所处的厢房同她们的厢房正好在阁楼拐角处。   是以,两扇外窗并非并排建造,他的位置刚好也能看见她们那边半间。   见证全程的他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满脸写着‘姑娘要不要帮忙’。   奚蕊被他的动静唤回思绪,可不待她做出回应便被江予沐拉到了身后。   “公子看够了便请回吧。”   江予沐在旁边观察了半响,总觉得此人笑得不怀好意,唯恐奚蕊会被拐骗,因此出口便重了些。   季北庭目光落在那同奚蕊年纪相当,却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身上:“世子妃莫慌,在下不是坏人。”   一语落毕,江予沐更警惕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世子妃?   看出她的狐疑季北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才想起与眼前之人并没见过,颇有种偷听被抓包的心虚。   脑中骤然灵光乍现,他抱拳道:“在下丞相府大公子,工部主事季北庭,今年除夕宫宴,遥见过世子妃风姿。”   江予沐瞬间了然,季北庭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丞相之子,也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当下心生了几分敬佩,连带着方才的敌意都消退了不少。   “原来是季公子。”   而听到他身份的奚蕊眸光倏得亮起。   丞相的俸禄可比爹爹高多了,那丞相家的公子请的护院定是能打的,想到这里她视线越过季北庭朝他身后厢房看去。   果然隐隐有个人影。   “久闻季公子大名,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小女子不甚荣幸。”   “小姐谬赞。”季北庭微笑,静待她下文。   奚蕊不自在地换了个站姿,尽管这般隔着窗户问好太过诡异,她也得硬着头皮上:“不知季公子可否将护院借小女子一用?”   说着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季北庭身后,可这次却不复方才朦胧,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鹰隼般的厉眸。   周身空气瞬间凝固,奚蕊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瞳孔骤缩,心口狂跳,她呆愣在原地,仿佛被夺了魂般面色苍白如纸,一股无名寒意从脚心直冲头顶。   只是这眼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没看清那人长相便被季北庭的身形挡了去。   “蕊蕊,蕊蕊?”见她有异,江予沐叫了两声。   奚蕊如大梦初醒,可背后覆起的冷汗却昭示着方才并非幻觉。   “......当然......我并非......并非要占公子便宜,我可按市价付钱......”   经过刚刚的插曲,她说话的声音都时断时续,那道视线太过锐利逼人,以至于直到现在都让她心有余悸。   所以......   这就是五百文价位护院的威慑吗!   季北庭语塞,只觉得身后的气压陡然降了几个度,涌动在空气中的冷意似乎要将此处凝聚成冰。   见他不语,奚蕊只当是价钱不够,想到那下面虎视眈眈的章勉,竟觉得方才那凌冽的眼眸都不算可怕。   甚至还想着那人定十分能打。   安全感又多了几分呢。   于是她咬牙:“我给一两银子。”   不能再多了!   奚蕊摸了摸身上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一两银子。   “我......等我回府差小厮送到丞相府......”   她头大如斗,交叠的手指不断收紧,唯恐他不答应。   不能再耽误了,她绝对不能被人看到在这里,并且还和章勉碰上面。   以前那厮虽也围堵过她,可绝非今日这般离谱。   她倒是不怕谣言,祁朔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她自说自话,无人当真。   可章勉......   但凡她和他真的搭上了这什么劳什子‘移情别恋’的舆论,不管真相如何都会惹上一身骚。   况且爹爹本就有让她嫁去章家的心思,奈何她百般执拗才拖延至今。   倘若真因今日谣言被再次推至风口浪尖,爹爹那般重面子的人决计不会再任她胡闹。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届时会被如何打包扔到章府去!   季北庭忍着笑,眸子向后微瞥,清了清嗓子状似为难道:“我家‘护院’他有自己的想法。”   一语既出,他顿觉背后灼热的视线快要将他穿透。   “恕在下直言,这护院接私活方面,在下怕是帮不了小姐。”   “蕊蕊,不如我去应付......”江予沐抿唇,只是话未说完便被奚蕊握住了手。   章勉行事乖张,她自己便罢了,若让江予沐染上了什么奇怪的名声,她在婆家许是不会好过。   奚蕊沉吟片刻:“护院大哥,要不,您开个价?”   季北庭差点没站稳。   刹那间,空气中遽然弥漫起诡异的沉寂,外头分明还在喧嚣不停,可奚蕊却觉得静得几欲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她以为那人不会予她回应时,那道离奇的压迫却骤然抽离。   在众人不可见的地方,祁朔手指轻轻磋磨着茶盏边缘。   他黑沉的瞳孔中裹挟着浓重墨色,薄唇在众人隐秘的角落弯起诡谲弧度,低音清朗,却足够让所有人听到。   “十两。”   季北庭:“?”   奚蕊:“!”   “......” 第5章 这十两一次的护院果真不凡……   风流韵事向来更易作为谈资,更何况这场‘三角恋’的主角之一还是方才被人称颂过的祁公爷。   章勉昂首挺胸站在悠铭坊一楼正厅中央,享受着周遭投来的目光与议论声,浑身上下皆是散发着胜券在握的得意。   一年前他本也无意娶妻,总觉得成家后便玩得不尽兴。   又听闻对方是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废柴更是兴致缺缺,甚至觉得那些上赶着去提亲的官家子弟脑子都有问题。   直到那日他看见奚蕊那一袭白衣,绝尘脱俗地跪在正厅,只此一眼便让他惊艳无比。   后来的日日夜夜中,那柔媚细腻的身姿让他魂牵梦萦,只要一想到她那胜雪肌肤以及若水秋瞳,他便感觉下腹发紧。   思及此处,他舌尖无意识地掠过唇瓣,外面的妖艳罂粟见多了,这等清新芙蓉他倒是还没试过。   他并不在乎奚蕊究竟心悦何人,女人罢了,是妻是妾都无关紧要。   况且长这么大,只要他想要的就还没有他章勉得不到的。   而要得到一个女人嘛——   无外乎就是那么些手段。   “少爷,上头并没有动静,我们还要继续喊吗?”身侧小厮探头探脑。   章勉折扇啪得合上,眼眸微眯:“上去看看。”   他走到二楼敲了敲门板,寻了个自认为醉人的声调开口:“蕊儿。”   “......”   “蕊儿,我方才看到你了,别躲了。”   他见得分明,刚站在门口的两个丫头就是她身边的随侍。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寂,章勉没了耐心,眼神示意,身侧小厮立马撞开了门。   嘭的一声门板打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他疑惑地向内走,可不知怎得脚下一个猛地趔趄,整个人便向前栽去。   “啊——”   “少爷!”   随着杀猪般的叫声响起,地板因着重物跌落扬起轻尘,章勉趴在地上痛得面容扭曲,身后的小厮们吓得一个个全围了上来。   奚蕊与江予沐等五人紧紧地躲在屏风后面,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瞪大了双眼。   本以为季公子那要十两银子的护院会救出什么花来,没想到只是让她们躲在这屏风之后。   奚蕊愤愤不平,奈何现下确实没有选择。   于是她们惴惴不安的躲入后方,眼瞧着门板被推开,呼吸几欲停滞。   章勉的脚步渐渐逼近,她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他却摔了??   周围空荡荡,地上也并没有什么障碍物......   唯有一片不属于这间厢房任何一株植株的绿叶轻飘飘地落在章勉脚边。   奚蕊眨了眨眼,若她方才没有眼花,这片绿叶应该是从窗口径直射进来的。   就好像是......被赋予了什么奇异的力量,让原本脆弱可折的叶子刹那间锋若刀刃,其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宛若鬼魅无迹的利器——   却又在击中目标之后瞬间卸力,成为一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绿叶,跌落悄无声息。   这十两一次的护院果真不凡,奚蕊暗想。   “血!少爷流血了!”小厮忽地叫喊。   章勉本还没意识到自己腿受了伤,只觉剧痛无比,被这一顿叫喊引得伸手摸去,果然一片鲜红。   他自小便是被捧着长大的,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呆愣看了手掌片刻,章勉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少爷晕过去了!来人啊!来人啊!”惊愕的喊叫响彻室内,一时间涌上大批护卫,乱作一团,满间狼藉。   章勉被人抬下了楼,一时间众人对他的注意力也从方才的大肆表白到了这‘生死不明’上。   也正是因着这阵鸡飞狗跳让大家的重点从奚蕊身上偏移。   室内恢复平静,奚蕊吐了口浊气拉开屏风自后面走了出来。   看来这章勉的护卫同他一样蠢,本还害怕有人搜藏房间,却不想就这样将人抬走了去。   她走到窗边刚想道谢,可那扇窗后哪还有什么人影?   *   “祁护院还挺上道嘛。”离开了悠铭坊季北庭终于大笑出声。   他属实没想到祁朔这样冷淡之人竟会答应这种事,他都做好了自己动手的准备,左不过是他先想逗弄她的。   “难不成你看上了奚家的小小姐?”   季北庭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说起来那小姐容貌实属上乘,玄羿你自幼便在边关长大,没见过什么女人把持不住委实正常......唔——”   祁朔敛眸捻着指尖,忽地睨了眼他,云淡风轻道:“记得把银子送来。”   被点了哑穴的季北庭:“......?”   “晚一刻丹阳走私盐一案也归你查。”   “???”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   章勉在悠铭坊遇袭一事在人被抬回章府后终于寻来了官府中人进行彻查。   而此时的奚蕊已然戴着帷帽在官兵来之前从后院回了府中。   “小姐,我们真的要给丞相府送十两银子去吗?”文茵问。   奚蕊闷极:“自然。”   到了沁梅院中她径直走向自己的闺房,绕开檀木小圆桌,她半跪在榻上掀开被褥。   一只朱红漆浸染的木匣映入眼帘,旁边是枚小巧的锁扣,奚蕊取下鬓边发簪戳动两下,那锁便应声而开。   伸手拨弄了一下匣子里并不算多的碎银以及零零碎碎的玉石,她叹了口气。   这可是她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攒的全部身家。   大概或许应该......有个十两吧。   “文茵,你去将这些碎银兑成整两,然后给季公子送去吧。”奚蕊抱着匣子转过身,将其搁置在小圆桌上。   文茵点头就要伸手去接,可如何也拿不动。   “小姐?”她侧头就看到奚蕊手指正勾着木匣的另一边,“季公子今日走得这样快,不如......”   “不行。”文茵话还没说完便被奚蕊打断,她义正言辞,“做人可以穷身,但不能穷志,我们要言而有信!”   文茵为难:“......那您先把手放开?”   奚蕊哽噎,目光不舍得在那匣子里的碎银上留恋片刻,最终松开了手。   “拿去吧,记得一定要换成整银,别让旁人觉着我们堂堂大理寺卿府中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   *   纵然章勉在悠铭坊闹出得动静被‘遇袭’压过,但奚广平依旧知道了其中原委。   奚蕊自知逃不过爹爹的审问,干脆在用晚膳时自个儿承认了个干净。   “爹爹,您可别听章勉胡说,我与他之间都没见过几面,而见过的那几面也都是他来纠缠于我,您也是知道的,就像前不久在大街上他突然同女儿拉扯,后来您还禁了我的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本是底气不足想要装乖示弱,可不知怎得说到最后竟真觉得有些委屈。   这世道对女子委实苛刻,她自个儿承认心悦于谁要被说不知廉耻,被他人纠缠也要被骂朝三暮四。   就连自己的爹爹也是率先降罪于她。   可她分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又想着自己那全部家当都因着今天被赔了进去,奚蕊鼻头一酸,眼眶就红了。   见着她这委屈模样,奚奶奶瞬间心疼了:“哎哟,蕊蕊儿可别哭。”   “奶奶。”听到奶奶的声音,奚蕊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忽然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如何也止不住。   奚广平拧着眉听着她哭得神情愈发凝重:“蕊蕊你——”   “爹爹不要凶我。“奚蕊摸了把眼泪,小心翼翼地瞅了眼他,嗫喏出声。   “奚广平!”她一哽一哽的哭声早让奚奶奶心都拧作了一团,唯恐奚父多加叱责。   奚广平:“......”   “娘,我还没说什么呢。”   见奚奶奶冷哼,一副护犊子的模样让他十分无奈。   奚蕊能干出这些无法无天的行径多半来自于他娘的宠溺。   “蕊蕊,你今日当真不在悠铭坊?”   奚蕊吸吸鼻子点头,趁着抹眼泪的当头敛下眼底的一丝心虚。   这还是今天白日季北庭教她说的,若有人问起就一口咬定今日从未去过悠铭坊。   当时她本还有些犹豫,可在见着他的护院如此以物伤人于无形后,奚蕊便放下了心。   虽然她不知道季北庭是用了什么手段抹去了她的行踪,但后来官府的人去查章勉受伤之事时的确没有牵扯到她身上来。   是以,她的心虚不过稍纵即逝,盈满泪光的眼眶恰好模糊了她内心真实的情绪。   “今天女儿本是去琉璃阁买新出的山榴花胭脂,爹爹若不信,阿绫可以去取来给您检验。”   早已看不过眼的奚灵撇撇嘴,翻了个白眼:“五妹妹日日琢磨些胭脂水粉,也不知琢磨出了什么门道。”   “确实不比四姐姐每天舞刀弄棍有所获益。”奚蕊咬唇嘟囔。   奚灵拳头一紧:“你——”   “灵儿。”月姨娘心惊地扯住了她,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奚广平看去。   “好了好了。”奚广平不耐地挥手,“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能不能学学你们大姐二姐三姐安分守己,相夫教子?”   他越想越气:“你看看你们,一个当众悔婚,一个耍刀舞枪不成个小姐样子......”   “......爹,我不耍枪。”奚灵小声反驳。   “你闭嘴——”奚广平桌子一拍,伸出手指指点点,“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们丢尽了!”   ......   奚蕊埋头听着奚广平的数落,偶尔抬眼瞥过奚灵对上她瞪圆的眼睛。   她懒得和奚灵这等无脑之人过多牵扯,当下在手帕掩盖下留给她一个挑衅的笑容便移开了视线。   奚灵见此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上去同她打上一架。   哼,娇气包!   她们俩年岁相当,前后只差了几个月,而奚灵向来看不惯她这般矫揉造作的样子。   奚蕊的母亲崔氏是奚广平的发妻,但身子却不大好,是以他早年子嗣十分单薄,也因此抬了月姨娘。   月氏倒也争气,入门的第二年便有了身孕,生下了奚府的第一个女儿,翌年又怀了二姑娘和三姑娘,却始终没有儿子。   奚广平虽然着急却也没再纳妾,直到过了几年月姨娘再次有孕,与此同时崔氏也怀上了奚蕊,他本满怀希望地期待会有一个男孩,却不想依旧是两个女儿。   还是两个最不省心的。   奚广平数落累了,叹了口气:“蕊蕊,你母亲去得早,为父心知对你有所亏欠,但你也需理解为父所做都是为你好。”   奚蕊眼观鼻鼻观心,轻嗯了声没说话。   “你就那般看不上章家的小子?”他自认为这是力所能及范围内能为奚蕊寻的最好人家。   没想到父亲竟会这样问她,奚蕊愣了愣也很清楚现下约莫是最好让爹爹松口的时机。   “章公子仪表堂堂,出身显赫......”   违心言论果然说着都有些胃部不适。   “但却并非女儿良人。”奚蕊低眉顺眼,目光黯淡,“女儿明白男子纳妾实属正常,女儿不愿做妒妇,却也......却也更不想做那进门便要同五六七八个妾室相处的主母......”   奚广平:“......?”   “什么五六七八个妾室?”   “......” 第6章 仕女图   本以为爹爹会因此对她多有劝慰,没想到在听到‘五六七八个妾室’后竟缄默了下来。   “此事爹会去为你讨个公道。”奚广平沉着脸。   奚蕊蓦地抬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这顿晚膳用完都还有些恍惚。   “你们说爹爹说的讨回公道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回院的路上,她狐疑开口。   阿绫:“奴婢见老爷那认真神情不似作假。”   确实不似作假,但这突如其来的父爱让她猝不及防,甚至觉得有些瘆得慌。   不过她现在更肉疼的还是她那一小匣子财宝。   “文茵,你今日下午去换整银时可还有余?”奚蕊转头问她,忽地发现这丫头明明以往很是活泼,自回来后话便少了许多。   文茵眼神飘忽:“......小姐,未......未曾有余。”   奚蕊杏眸眯起:“你不对劲。”   文茵瑟瑟咬唇:“......是这样的,那换整铺子说小姐您的碎银和玉饰不够十两......”   “......?”   “然后奴婢本想回来同小姐禀报......结果途遇季公子,他......他知晓原委后说......”   奚蕊额角直跳:“说什么?”   她大理寺卿嫡女的尊严——   “说不够的便用这木匣抵过了。”   “......”   不要也罢。   *   奚广平查清事情原委后,连夜书了三封折子参那吏部尚书私下荒靡浪费之事。   翌日。   太和殿上,吏部尚书气得满脸通红,双手持着象牙笏,头上的六粱朝冠都抖了几抖。   “奚大人莫要含血喷人,老臣向来勤俭,从未有过什么奢靡行径!”   奚广平神色无波,从容不怕地摸了把胡须:“前几日令郎重金购了批西域蚕丝,前前日为了个青楼妓子在那醉烟馆同人争执不休,并予了百金赎身......”   吏部尚书越听脸越白,又想到章勉昨日莫名其妙被人伤至卧躺在床,直觉同奚府脱不了干系。   奚府的小小姐之前那般不知好歹,自己的儿子还百般心念,为此奚广平多次同他道歉,说一定会管教好女儿。   也不知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火力如此强盛,俨然一副要同他撕破脸皮的架势。   可此事确实是他们理亏,当下竟是无从驳起。   ......   朝堂上的这一番对峙很快便传遍了京都,大理寺卿连上三道奏折不露脏字暗骂吏部尚书,只为替女讨回公道之事广为震撼。   没想到那高风亮节的吏部尚书竟有这般纨绔儿郎。   更没想到那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骂起人来如此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字字句句不提正事,却条条段段戳人心窝。   吏部尚书本自诩文高八斗,却在此一事上毫无反抗之力。   据说当日下朝时吏部尚书乌纱帽都几欲气歪,而反观另一边的大理寺卿却气定神闲,仿若无事发生。   *   当这些事情传到奚蕊耳中时,她惊得连手中的脂粉都抖落了不少。   “哎呀。”她心疼地用枝条将落在案上的胭脂轻轻扫至空瓷器,然后抬眸问,“你确定这是爹爹说的话?”   阿绫喜上眉梢,激动道:“千真万确,小姐,您不用嫁给那章少爷了!”   两家闹成这样可不是不用嫁了?   “是不用嫁给章少爷了,估计不久后便又有什么王少爷李少爷的。”奚蕊摆弄着手中的物件,虽然这样说着,可眉目间的笑意却藏不住。   没想到爹爹真的没有作假。   可她的兴奋不过持续了片刻便被过来通报的文茵打断。   “小姐,宫里来了画师,老太太与月夫人接待着,据说是要为您绘仕女图。”   “宫里的画师?”奚蕊蹙眉,“为何要为我绘仕女图?”   阿绫:“据说一般是入宫的秀女,或是为皇子选亲才会为适龄官家女子绘制仕女图,以便送进宫挑选。”   听言奚蕊只觉一阵寒气涌上心头。   如今陛下膝下无子,且又正当盛年,而自上位以来还从未选过秀女,种种条件摆来,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这宫廷画师所绘画像意欲何为。   当真是一语成缄,陛下可不是什么王少爷李少爷那么好糊弄的。   不过她的名声不好,宫中妃嫔最是要求清白二字,想来......想来应是无碍。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奚蕊堪堪说服自己没那么倒霉,于是理了理衣摆道:“走吧。”   ......   奚府前厅。   绕过几番路径,奚蕊行至门前便看到奶奶身旁的青嬷嬷捧着白玉盒就像是要交给那长着白胡子的宫廷画师。   她疾走两步,不动声色地拦在青嬷嬷身前,状似惊喜道:“奶奶怎知蕊蕊最近没有零花?”   那画师伸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放下,他轻咳两声:“这便是奚大人的嫡女吧。”   奚奶奶并没察觉到什么不妥:“蕊蕊,快见过司马大人,这可是宫廷御用画师。”   被点到名奚蕊转过身乖巧地行了个礼:“小女子奚蕊见过司马大人。”   司马秦风摸了摸胡子,眼神瞥了眼被她挡住的那盒银钱:“小姐生得如此貌美,若能稍加点缀定能入贵人的眼。”   他说得隐晦,但在场之人皆知‘贵人’是谁,也知这点缀实则所指。   月姨娘首先反应过来,她朝奚奶奶唤了声:“娘,您看......”   奚奶奶这才想起那盒银饰还未送去:“蕊蕊,司马大人从宫中前来路程辛苦,这是给大人的一点心意。”   闻言奚蕊瞪大了眼睛,天真歪头:“司马大人这样厉害的画师朝廷竟是未发俸禄吗?”   “......”   室内诡异地安静,奚蕊再次无邪地添油加醋:“如若不然为何要我们府给予银钱?”   司马秦风这辈子没见过这般不上道的世家小姐。   “小小姐说的是,老太太这些老夫可不能收。”   他表面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是那隐藏在袖中的拳早已攥紧,并暗自记下要画得草些。   奚奶奶有些为难:“这......”   “奶奶不若把这些给蕊蕊吧,蕊蕊前几日买那山榴花胭脂花了不少银子,现下连只口脂都买不起了呢。”奚蕊眨巴眨巴眼睛,语气轻软。   来看戏的奚灵无语撇嘴。   她是庶女自是没有绘仕女图的资格,奈何被月姨娘叫来让她多认识认识宫里的人或许以后有好出路才勉强坐上一坐。   但她现在又觉得奚蕊十分不顺眼了,惯会撒娇装乖:“五妹妹......”   只是她的阴阳怪气还未成句,奚蕊便将目光扫来,并掩盖在袖子下方对她比了个三七的手势。   “......”   三七分。   奚灵将话咽回肚子里,也比划了一下:“......”   四六分。   奚蕊眉心一跳,奚灵便要开口:“......”   “!”   成交。   二人的私下交锋不过转瞬,奚奶奶见状也觉着拿出来的东西再收回去委实不好,随即便依了奚蕊。   司马秦风已然快要气笑,但想到自己作为首席御用画师不可轻易喜怒于色,当下便道:“老夫待会还要去城南安阳侯府为郡主画像,还请小姐快些准备。”   “无需准备,现在便可。”   月姨娘看了看她那身甚至还沾染了脂粉的袖摆蹙眉:“蕊蕊,你要不还是去换身衣裳吧?”   奚蕊轻松一笑,随手拍了两下:“不用麻烦了,司马大人请吧?”   “......”   这是司马秦风上职以来绘地最快的一副仕女图。   他懒得花费心思,奚蕊也不愿多坐一刻,两人竟配合地十分默契。   待人走后奚奶奶将奚蕊留住,这一番思索,她自然明白了方才奚蕊所行何意。   “蕊蕊,你方才可是故意的?”   奚蕊神情微僵:“我......我只是.......”   “行了我知道了。”奚奶奶摆摆手,并没过多为难,只是叹了口气,“那宫中确实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绘得丑些也不甚重要。”   她抿唇不语。   奚奶奶缄默许久:“你同奶奶说实话,当真那般心悦祁公爷?”   “若真如此,我们奚家也未尝不可同其议亲。”   奚蕊眼皮微抽:“......其实也没那么心悦。”   ......   奚奶奶不过是随口问上几句,她含糊几句便也应付了过去,目送着月姨娘扶着奚奶奶离去的背影,奚灵去而复返。   “这是你的。”奚蕊将阿绫方才分好的一份递给她。   奚灵难得没和她互呛,疑惑道:“你当真不想入宫?”   “还想着祁公爷呢?”   “四姐姐都没嫁,我这做妹妹的还得缓一缓。”   “......”   算了。   奚蕊笑看她愤愤出门,心情颇好的将剩下的银两收了起来。   说起来她和奚灵在嫁人这方面实在很像,不过她不想嫁是因为本身不想成婚。   而奚灵......约莫是没等到想成婚之人提亲吧?   思及此处奚蕊竟还有些羡慕她这庶女身份。   若自己也是庶女,应当没有那么多想要攀亲的官家子弟,倒也能清净不少。   *   勤政殿内,裴云昭随意翻看了桌案的折子,除了要紧政事,竟都是奚、章两家的互呛折子。   又想到前几日上朝时奚广平骂人于无形的言语,他轻笑感叹:“朕没想到向来沉稳的大理寺卿竟能因此一事和多年同窗翻了脸。”   奚广平与吏部尚书算是同年入仕。   顿了顿他将目光投向坐于下首的祁朔,又言:“通州筑桥官银一事......”   “谨川南下通州已将涉事官员羁押。”祁朔淡然道。   谨川是季北庭的字。   闻言裴云昭点了点头,有祁朔这句话他心下稍松。   季北庭作为工部主事理应管辖筑桥事宜,派他前去暗查最好不过。   他登基不过三年,朝政未稳,许多事情并不能得心应手,因此才将祁朔匆忙召回。   若非如此,稳妥起见,计划中祁朔在匈奴的潜伏还应多上两年。   思及此处裴云昭有些愧疚,他也曾在边关历练经年,自然知晓祁朔当初是在何等危险的情况下孤注一掷,赢了这场硬仗:“还未来得及给你办洗尘宴便一事接着一事,辛苦了。”   祁朔从容颔首:“国事为重,这是臣的职责。”   见他这般安之若泰裴云昭心中亏欠更甚。   说起来他们二人本也是表兄弟,祁朔的生母怀嘉长公主于辈分而言裴云昭还要唤一声姑姑。   他比祁朔年长几岁,可他这个做哥哥的却时常身不由己,竟只有祁朔回来才让他觉着在这朝堂之上略有安心。   总该在其他方面予些补偿。   “你在外戍守边关多年,如今回京身边也该有个体己人了。”裴云昭说罢身侧大太监立马捧上了一沓女子画像。   宫廷御用画师的水准往往能将世家女子容颜描绘地惟妙惟肖,一张张精致的仕女图被摊开在金丝檀木桌案上,在那图画的角落分别写着女子的出身及父亲官阶。   “这些都是太皇太后亲派司马秦风去绘的良家女子,你看看可有心仪?” 第7章 “臣女亦欣之甚慰。”……   祁朔本对此无意,正想拒绝,却不经意间瞥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张仕女图。   画上之人穿着不如其他女子精致华丽,甚至将她那染了花花绿绿粉脂的袖口都绘地十分清晰。   只不过那绘图所选姿势——   委实随意了些。   只见女子倚在凉亭围栏边,柳眉轻蹙,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神却没看向画师,隔着图画都能感受到她的不耐。   祁朔虽在边关多年,但也知晓宫中许多不用言语的默认规则。   像这般送入宫许是要参与选秀的仕女图,各个世家必然会费尽心思想要将此图绘得无比精良。   而这如此恣意的仕女图......想必是没有花什么银子打点。   思及此,祁朔便想到了那日悠铭坊之事,以及季北庭送到他府中的一匣子碎银玉石。   ——看来京官属实贫瘠。   裴云昭见他目光掠过桌案在其中一张仕女图上略微停留一瞬,当即便了然将其取出。   “大理寺卿幺女,奚蕊?”他看着下方小字,语调微扬。   巧了,方才还提到大理寺卿,裴云昭自然是知晓点那位小小姐的退婚事迹,甚至章、奚二家闹到如此地步多少和祁朔有点八竿子能打着的关系。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张仕女图,轻咳一声:“这位小小姐生得实在不错,嗯......看起来确实随性,传闻她对你一片情深,其家世地位也配得上你。”   祁朔沉默片刻,清冷的目光移开画卷,敛下的眼睑晦暗不明。   少顷,他淡淡开口,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小姑娘心性,不可当真。”   裴云昭诧异抬首。   小姑娘?心性??   “朕可是听说你那日出手帮了奚小姐?”   “若非如此,会对章家打草惊蛇。”   经他提醒裴云昭才正色起来,通州筑桥官银本是去年拨出,却石沉大海,若非通州县令拼尽全力冒着被人暗害的风险将此消息传来,这批官银便会悄无声息的落入某些人囊中。   能这样瞒天过海行事,京都中必然有庇佑之人,祁朔回京当晚同他议事之时首先将目光转向了吏部。   吏部尚书位列九卿,主管官员调任,但京官俸禄不高,章家却十分富足,虽一直以来都有官员外戚从商先例,但也有通过外戚商铺行贿之事。   那悠铭坊背后庄家便是章家的人。   裴云昭当下了然,祁朔这人从不做与利益无关之事。   “不过这亲事你如何打算?”   “臣暂无娶妻之心,陛下后宫空虚,理应多加关注。”   “......也罢。”裴云昭伸手摁了摁眉心,显然对着后宫事宜很是头疼,“过两日便是上元节,皇祖母会在太雍池边办设灯宴,玄羿,皇祖母很关心你,届时......”   怀嘉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独女,自她过世之后祁朔又常年身处边关,老太太左盼右盼终于等得祁朔凯旋,自然将他这外孙宝贝得紧。   “臣明白。”   ......   *   奚府,沁梅院。   韶光淑气,阳和启蛰,挂了昨夜冬雪的梅花枝头在初晨的照耀下融落了最后一滴。   奚蕊伏在檀木小圆桌上终于将做了几日的胭脂装到了几个分装小瓷器中。   她伸了个懒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杏眸弯起,由于冬日寒气脸颊微红,两边的梨涡浅凹,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奚蕊不会那些风雅的琴棋书画,一则是因为她确实不感兴趣,再则便是奚父两袖清风,也无余银去请些技艺师父来教她。   许是她的母亲崔氏出自胭粉世家的缘故,奚蕊自幼以来最大的爱好便是琢磨胭脂水粉如何制作。   毕竟外头卖的胭脂贵且不说,分量还少,是以,她时常在琉璃阁削价日去买些平日买不起的妆品回来研究。   而这一次她便是依着山榴花胭脂照葫芦画瓢,摘了园中的梅花做了些梅花胭脂。   “就是淡了些。”她摸着下巴,拿起一小盒左右打量。   同那艳丽的山榴花相比,梅花确实着色更浅。   “小小姐,安阳侯府的人来了。”阿绫走了过来。   闻言奚蕊双眼蓦地发亮,她对文茵招手:“去把我房中的青玉匣子取来。”   文茵点头,不一会便捧着盒子走到了奚蕊身边。   奚蕊将方才做好的几小盒梅花胭脂排排摆在匣子底部,摆上最后一个时还打开嗅了嗅。   嗯,这梅花香十分纯正,阿沐定会喜欢。   啪的一声匣子合拢,文茵再次捧起随着奚蕊走到了前厅。   前厅中,几个下人正在布置着正堂的灯笼,处处张灯结彩,颇有一副上元节的喜庆。   “奴婢见过奚小姐。”来人正是江予沐身边的春月,“我们家世子妃一早便同世子入了宫,故此才派奴婢前来给小姐送月裙。”   说着她将托盘呈上,只此一眼奚蕊便不自主地弯了眉眼:“无妨,帮我代问你们家世子妃安。”   文茵接到她的眼神示意将玉匣子同样递上。   “这是我新做的梅花胭脂,务必交予阿沐,不可出错哦。”说罢,奚蕊狡黠地眨了眨眼,引得周围众人忍俊不禁。   春月笑道:“小姐放心,奴婢定亲手送至世子妃手中。”   待人走后奚蕊迫不及待地将那百褶如意月裙展开,果不其然,那原本破损的裙摆此时被金丝绣成的梅花所代替。   看似零星点点不甚繁重,却又是那点睛之笔,恰到好处地掩盖瑕疵的同时更给原本绯红的雪缎添了许多灵气。   想到方才自己送出去的也正是梅花胭脂,奚蕊抵拳在唇边掩盖不住笑意。   这大概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历年上元节宫中都有在太雍池旁设灯宴的习惯,如今宫中陛下无后,太后潜心礼佛,因此这次灯宴依旧是太皇太后操办。   说是灯宴实则并非传统宴席,太皇太后喜热闹,最爱的便是与年轻少年少女打交道,是以,这场灯宴也可说是诸位小姐公子吟诗作对,展露才艺之地。   奚蕊自然同这才艺二字没有关系,但她依旧爱去,毕竟太皇太后若是高兴了可是会予所有在场之人赏赐的。   并且还不少。   等她回到院中梳洗一番后换上了这身如意月裙便已到了入宫的时辰。   马车在府外等候良久,奚灵遥见奚蕊缓步行来,面凝鹅脂,唇若点樱,披散在身后的乌发迎风微扬,绯色雪缎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   “五妹妹真是让人好等。”她不屑轻哼。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以为家里有多富庶——   “听说今晚表哥也会去。”   “......?”   奚灵瞬间僵硬了身体:“他......不是外派出职......”   “嗯,回来了。”奚蕊在路过奚灵时伸帕掩在唇边扔下一言,扫视了她那随意着装后便没再看她,提着裙摆踏上了马车。   “你现在回去换身衣裳还来得及。”   “......”   *   上元节的宫中处处挂着古朴官灯,目光所及的金顶红门在夜色中覆上灰蒙又在灯彩的橙黄下泛出威严的庄重之感。   奚蕊跟着引路太监一路前行,她来得较早,现下宴中并无几人,奚蕊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刚想落座边听到身前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腔调。   “这不是奚家的小小姐吗?莫不是听闻祁公爷今日会来才来得这样早?”   柳湘仪着了身宝蓝洋缎盘锦折裙,小巧的发髻上插了数支珠钗,随着步伐轻晃,清秀的五官染了浓黛。   她目光扫过奚蕊那分明无甚装饰却依旧绝艳出尘的面容时眼底闪过一丝嫉妒。   “啧,果然是副招惹是非的样子。”   奚蕊迷茫眯眼:“......你是?”   柳湘仪步子稍颤,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   她感觉被侮辱了!   “小姐,这位是詹事府府丞之女,柳湘仪。”文茵及时解释。   奚蕊恍然大悟:“原来是柳小姐。”   “记得上次见柳小姐这眉似乎没这么粗,这几日是吃了何物竟长得这般浓密。”   柳湘仪:“......?”   “这脸也如此红,莫不是得了风寒?如若这样可得早早医治,莫要拖延严重了才是。”   这个当头已然来了不少世家子弟,奚蕊话毕周遭立马传来了纷纷低笑。   “你!”柳湘仪被噎地面色猛凝,紧咬着牙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被簇拥而来的湘妃色身影眸光一亮。   “湘仪见过郡主。”   奚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跟着浅浅福了身。   “你便是那个扬言非公爷不嫁的奚小姐?”箫云忆鄙夷睥视她,浑身上下皆是倨傲。   她打量完奚蕊冷哼:“姿色不过平平,也非传闻中生得那样美艳。”   见到援军的柳湘仪很自然地便站到了那群拥簇箫云忆的贵女身边,有了靠山说起话来底气都足了许多。   “就是,连郡主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入公爷的眼,简直不知所谓。”   一语出那赶着巴结箫云忆的贵女皆是连连附和。   眼瞧着朝这边看来的人越来越多,奚蕊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刚刚就不逞口舌之快搭理那柳湘仪了。   她只想默默在后方薅点赏赐,并不是很想参与这奇怪架势的纷争。   于是压着心中的不耐,她再次福了福身。   “臣女知道了,郡主早些落座吧。”   正享受着众人吹捧的箫云忆听言蓦地瞪大了双眼,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你给我站住!”她不顾自己郡主威仪疾步走上前拦住了奚蕊的去路。   箫云忆咬唇:“你......你就这般执着公爷?世家女儿哪有你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奚蕊无语,已然很想回骂,但又记着不能惹事,于是便搬出了她早已熟练无比的说辞。   “郡主,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可臣女心悦是一回事,公爷能否看上便是另一回事,若公爷爱慕郡主,那臣女心悦与否皆不甚重要。”   箫云忆哑然,似乎有点被绕晕。   见她有消停的趋势,奚蕊继续添油加醋:“臣女心悦公爷只想着他安好便好,同样的,若郡主能为公爷红袖添香,臣女亦欣之甚慰。”   如此大义之言一出,她便看见箫云忆满脸通红地愣在原地。   想来是被自己的无私所折服。   奚蕊松了一口气,刚想转身告退便听见太监尖锐的传唤自不远处传来。   “太皇太后驾到——” 第8章 “臣女献丑了。”   高台上的珠帘颤动,隔了道屏障奚蕊只能朦胧看见一道墨绛红的华丽宫服,以及她两侧随着诸多内侍,但尽管这般她也能感受到那背后之人难以掩盖的肃穆庄重。   “参见太皇太后。”   众人应声而拜,奚蕊也跟着他们福身,与此同时脚步缓慢向后退去,将自己的身影尽量往后方移动。   “起来吧。”太皇太后轻轻挥手,声线沉稳,不怒自威。   “谢太皇太后。”   ......   这一来一回间,奚蕊已然由最前排遁至了后方,没待她来得及找位置坐下,胳臂忽然被人拽住。   “蕊蕊。”江予沐压低声音将她扯到一侧,看清来人后奚蕊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你吓死我了。”她抚着胸口吐了口浊气,“阿沐你怎么会来此?”   上元灯宴向来是由太皇太后主持的未婚适龄世家子女的吟诗坐谈宴会,除了她老人家喜热闹,更多也有牵线搭桥之意。   说起来江予沐便是在一年前的上元灯宴上因着一手好琴艺被安阳世子看中才得以嫁入侯府。   “方才同世子给太后姑母请了安,现下世子被陛下传去了勤政殿,我便过来看看你。”江予沐拉着她的手坐到了一侧。   这灯宴也可称之为灯会,它举办于太雍池而非庄重的保和宫,便是因为太皇太后想寻个清闲之地,暂且淡化宫规,让诸位才子才女有机会崭露头角。   是以,他们的座次并未按父亲官阶排列,这也是奚蕊愿意来此的另一原因。   毕竟若按爹爹的官阶,在寻常正宴之上她必然位列前排。   “别去和郡主染上瓜葛,前几日她还在府中闹着要侯爷去请赐婚,被禁了半月足今日才放出来呢。”   箫云忆正是安阳侯之女云忆郡主,也是安阳世子的亲妹妹。   得知这其中原委的奚蕊颇为诧异:“不是听说安阳侯有意将她说亲给南平王的世子吗?”   江予沐叹:“这便是侯爷发怒的原因,郡主在府中闹了数日不嫁。”   小半月前箫云忆偶然一次同安阳侯入宫,见了祁朔一面后便彻日吵闹着要嫁给他,被安阳侯斥责了一顿的她本就愤懑不平。   恰好又有奚蕊一年前悔婚案例在前,被宠坏了的箫云忆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奚蕊一阵无言,她忽然就明白箫云忆对她的敌意在何处了。   “蕊蕊,况且......你刚刚的话也太大胆了。”江予沐蹙眉又补了句,“今日太皇太后可是意在为祁公爷相看正妻,你这风口浪尖上的人低调些为好。”   被看上倒是其次,重点是今日来的贵女皆是做了十足准备,奚蕊流言在身本就是众人针对的对象。   “......他也来了?”奚蕊惊愕抬首。   江予沐默了默:“现在未曾。”   她十分怀疑方才奚蕊行礼时压根没注意上面都是何人。   她确实猜对了,刚刚的奚蕊只想着如何往后快些遁去,至于行礼——   都是跟着身侧众人囫囵福身。   听到‘未曾’二字,奚蕊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她执起案上的果子酒倒了一杯,知晓阿沐不爱喝这些便又提起茶盏为她斟了盏茶。   她将茶盏推过去,又向前努努嘴,宽慰道:“阿沐你别忧心太多,看她们这一个个准备精良,想必是没我什么事。”   江予沐:“公爷虽并未来到这里,但他是太皇太后外孙,此番回京可是她老人家千盼万盼的。”   “......?”奚蕊差点呛到。   外孙??   见她迷茫,江予沐便将这皇室宗亲关系简单解释了一番:“......祁公爷母亲怀嘉长公主是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只可惜难产而亡,红颜薄命。”   奚蕊越听越心惊,若一年前知道这随口捏造的退婚理由来头这样大,她如何也不会扯上祁朔。   “那我还是......”先走吧。   后几个字还未出口,前方便传来了女子挑衅的声音。   “传闻奚家小小姐生得潋滟动人,还负有京都第一美人称号,想来在这琴棋书画等技艺上也颇有造诣吧?”   一语出四周顿时传来阵阵低笑,谁人不知这奚家小姐是个无才无德的花架子小姐?   今日郡主这番显然是想要给她难堪。   与此同时挡在奚蕊身前的诸位女子应声而散,顷刻间便在她身前开了条路,全然都是看戏姿态。   “奚家几小姐?”珠帘之后,太皇太后侧身问。   “回太皇太后,是奚家五小姐奚蕊。”常嬷嬷俯首答,“当初说要为祁公爷守节的便是这位五小姐。”   闻言太皇太后轻蹙的眉宇展开,方才觉有些熟悉,原来就是这位女子。   “让她上前来。”   “是。”   ......   奚蕊正想着如何糊弄过去,前面便传来了太皇太后的传唤。   在江予沐不安的注视下她捋了捋鬓发,端着步子迈步前去。   “臣女奚蕊参见太皇太后。”   “抬起头来。”   以往皆是远远地在后面,这是奚蕊第一次隔这层珠帘如此之近。   只是尽管如此,她也依旧看不见内里。   环境中弥漫起诡异的沉寂,奚蕊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脚都已经快没了知觉。   她心中发怵,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看着她这副模样,柳湘仪嘴角不自觉上扬,想来是太皇太后听闻过谣言有意磋磨,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隐隐舒缓。   “郡主所言极是,奚小姐这般三品大员嫡女,定是多才......”   话未说完箫云忆忽地剜了眼她,柳湘仪的笑意凝固在唇角。   方才这话似有捧奚蕊之意,想来是惹了郡主不快。   她讪讪改口:“但郡主也委实谦虚,郡主自然要更胜一筹。”   柳湘仪表面笑着,心里却腹诽这云忆郡主属实无脑,只喜欢听揶揄之言。   听到后半句话箫云忆才缓了脸色,她可以欲抑先扬,旁人却不行。   少顷,珠帘后终于传来了应答:“起来吧。”   “谢太皇太后。”奚蕊渐渐直身,却脚下一软差点没能站稳,好在跟来的江予沐及时扶了一把。   “今日灯宴,哀家原意就是给诸位世家才子才女一展风华之际,既然她们都说你才貌双绝,哀家倒是十分好奇。”   太皇太后的声音平缓且威仪,虽字里行间听不出喜怒,但奚蕊也明白这金口一出就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她拢在袖中的手掌倏然攥成拳,背后隐有薄汗覆盖。   原先远远瞧着觉得太皇太后出手大方慈眉善目,现下到她身上怎得威逼沉沉压迫如斯?   “臣女......”   “蕊蕊。”江予沐忽地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拳,“还记得《绒月》吗?”   怎么会不记得,奚蕊幼时的噩梦便是被娘亲逼着去学这支舞。   意识到江予沐的意图,奚蕊小脸一垮:“.......早就不会跳了。”   娘亲去后她就再也没跳过。   “你会的。”   奚蕊还想说什么,江予沐已然走上了前,她盈盈一拜:“太皇太后,臣妇自请为奚小姐伴乐。”   不待太皇太后回应,箫云忆便不屑出声:“嫂嫂已是出嫁之身还这般抛头露面,若是兄长知晓了,简直有损我安阳侯府颜面。”   江予沐脸色骤然煞白,单薄的身子依旧维持着请命的姿势。   奚蕊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对于自己还记得几个动作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上前就将江予沐拦到身后。   “郡主此言差矣,太皇太后办灯宴意在诸位切磋才艺,你说已婚女子不可参与,岂不是在质疑太皇太后?”   “你——”箫云忆气极。   “臣女不才,技艺平平,今日便献丑舞上一曲,只是可否得太皇太后恩典,让安阳世子妃为臣女伴乐?”   太皇太后眼眸流转,看到奚蕊压抑着愤愤时眼底淌过一丝笑意。   “准了。”   ......   当奚蕊到侧殿换舞衣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可一想到箫云忆那嚣张跋扈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跳,必须跳!   不过——   “阿绫,文茵,我记得当初娘亲教我跳舞时你们一直在侧对吧?”   “是的小姐。”   “那......第一个动作是向左还是向右?”   “......?”   ......   奚蕊以为自己忘了,可当她脚步踏上那为她准备的舞台时,身体便仿若有了自己的思维——   她不记得自己首先转向的是左还是右,只觉得就该如此。   皎洁的月光透过云层倾洒在地,身着雪白舞裙的少女伴随着音节翩翩起伏。   青丝墨染,轻云漫步,时而宛若高飞的鹤闲婉柔靡,时而宛若蛰伏的雀身轻如风,就像那九天之巅凌空而下的神妃仙子,若仙若灵,云鬓雾鬟。   拧腰、甩袖、旋转,她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娘亲还在时的亲自教导。   那时的她孩童心性,屡屡贪玩偷懒又被娘亲抓回去接着练,她不懂娘亲为何如此执着让她学舞,只会哭喊着嫌累,然后再来一次又一次。   也多亏这一次又一次——   她脑子虽然不记得动作了,可身体还记得。   记忆收回,奚蕊脚尖落地,那纷绕在半空的裙摆广袖同时落下,露出了她因着起舞透着红润的脸颊。   像枝绽放在冬日的梅花,摇曳生辉。   “臣女献丑了。”   一曲落,四周静谧地仿若无人,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忽地阵阵鼓掌声打破了沉静。   “原来奚爱卿的小女儿竟有这般风姿。”裴云昭领着众官而来,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他转头又问身侧人,“玄羿,你觉得呢?” 第9章 “是个可人儿。”……   “参见陛下。”   奚蕊跟着众人下跪,并未听清裴云昭后来又说了什么,只觉得周遭的视线逼人得紧。   有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妒火,有狐疑与探究,当然更多的还是来自各个世家男子的惊艳叹绝。   她本就容颜出尘,如今身着雪色曳地望仙裙更是将她曼妙玲珑的身姿勾勒地淋漓尽致。   腰若素柳,齿如含贝,方才随着步调轻轻晃动的鬓边碎发此时安静地垂落在两颊,银光镀染了她的身姿,宛若误入凡尘的天女,让人不忍打扰。   柳湘仪见着那方世家子弟中章勉一副失了魂的呆滞模样,攥紧的拳头连指甲陷入掌心都未曾察觉。   她父亲官阶不高,早早便想攀上吏部尚书章家,先前奚广平大肆撕破脸之事让她终于觉得有机可乘,可现在......   不过没关系,任她奚蕊锋芒毕露又如何?   只要今晚事成,她便能做个平妻,就算是奚蕊嫁过去她也有其他办法。   这样想着柳湘仪心底逐渐平衡,甚至露出了几分笑意,她侧头向侍女示意,那侍女点头转瞬间便隐匿到了人群深处。   反观另一边的箫云忆却面容扭曲,手中的锦帕都快被搅烂,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胸腔的火气让她呼吸凝滞,颇有一种搬着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吗?这个贱人何时学会的舞?!   还让她在公爷面前出尽了风头——   箫云忆将视线投向与裴云昭并行的男子身上,手掌再次收紧,眼底尽是痴迷与不甘。   以往的上元节陛下会在前殿宴请百官,从未来过这太雍池灯宴,今日竟然带了百官前来。   乌泱泱的人群随着裴云昭落于下座,高台的珠帘之后太皇太后见他们走来不复方才冷然,满眼皆是喜悦。   祁朔将视线从那抹素白身上收回,眼波平静,眉目清淡:“臣请太皇太后安。”   “玄羿,来坐哀家旁边。”   裴云昭笑着打趣道:“看,你一回来皇祖母都不记得朕了。”   太皇太后嗔道:“皇帝怎得今日过来了?”   裴云昭:“遥闻皇祖母这边热闹非常,这上元佳节总是人多才有意思。”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下方扬声道:“都起来吧。”   “谢陛下。”   ......   正月的夜风沁着寒凉,奚蕊的舞衣单薄立在原地。   许是血脉羁绊太深,在周遭众人皆翘首企图窥见那珠帘后方,传闻中骁勇无比的辅国公祁朔容颜时,她的第一眼竟是在人群熙攘中看到了自家爹爹。   奚广平狠狠地瞪她,满脸写着‘又出来抛头露面’的愤慨。   奚蕊:“......”   不知是冷得还是怕的颇有些瑟瑟之感。   “陛下恕罪,小女性格顽劣,登不上大雅之堂。”   裴云昭笑:“奚爱卿谦虚了,小小姐天人之姿,方才辅国公也觉得甚美。”   祁朔自然没说这话,但他此时的沉默在众人眼中便是默认。   一语落全场再次哗然,辅国公如今尚未娶妻,正值盛年,身上战功赫赫又是陛下近臣,其地位权势不言而喻。   众人投向奚广平的目光皆是惊诧与羡慕,甚至已经有官员开始附和了起来。   “早听闻奚家小小姐容貌无双,没想到还有这等舞技。”   “奚大人果真是宝贝得紧,我等竟从不知晓大人小女艳绝如斯!”   “奚小姐乃率性女子,先前辅国公生死未卜,奚小姐未嫁之身竟有为君守节之勇,这般敢爱敢恨,有此才艺也不足为奇!”   ......   奚蕊垂头听着周围的讨好谄媚,其中不乏当初说她放浪形骸之人,她暗自撇撇嘴,觉得十分无趣。   几丈高的墙头草了属于是。   “臣羞愧,小女确实才疏学浅,不敢当此夸赞。”奚广平紧蹙眉宇,字正腔圆,甚至上前一步跪在了台前,似乎是真的觉得奚蕊丢人现眼。   谄媚巴结声瞬间停下,一派祥和的氛围也因此凝固了些许,投向奚广平的目光由惊羡转为迷惑。   先前一言还能理解为谦虚,可现在奚广平正色的模样委实不像。   各种猜测纷杂,最终感叹。   ——不愧是两袖清风,正义凛然大理寺卿。   若是他们自家有一女儿能有这半分才貌,得陛下与辅国公亲自夸赞,莫说一曲,就是十曲八曲也得争着让她再跳上一跳。   甚至于今晚直接打包送至辅国公府也未尝不可。   未久,裴云昭轻笑出声:“爱卿言重,不过是寻常灯宴,不必这般惶恐,起来吧。”   凝固的气氛恢复流淌,奚广平道了声谢陛下,转头再瞪了眼奚蕊才起了身。   奚蕊惴惴不安,一动不敢动,唯恐话头再次转向自己,可一旁的箫云忆显然早已坐不住。   “禀陛下,太皇太后,臣女今日也准备了一支舞......”   ......   奚蕊对于接下来是谁来展示并无兴趣,满脑子都是方才爹爹的举动,她心虚地厉害,体感今晚回府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她求救般地寻着江予沐的身影,却发现她早立在了箫世子身侧。   江予沐自然也察觉了她的目光,刚想动身便被身侧人攥住了手腕。   “予沐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外抚琴,嗯?”男子的声音隐含薄怒,攥着她的手掌收紧到让她刺痛。   “世子,我......”她瞳孔含泪更加激发了萧凌的怒气。   “想想你的父兄——”   江予沐身子一僵,再不敢动作。   ......   就在奚蕊决定效仿先前自力更生,悄无声息后退时,太皇太后派来送赏的嬷嬷将她拦了个正着。   “奚小姐,太皇太后觉得您绰约之姿,这点赏赐略表心意。”   那匣子里交织着金色与翠色将奚蕊眼底映得锃亮,那唇角开始不自主上扬,如何也抑制不住。   方才见太皇太后那样的态度她还以为是对她有什么成见,现下看来——   太皇太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慈眉善目与和蔼可亲。   她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看着沉稳福了福身:“嬷嬷代我谢太皇太后。”   接过匣子后又朝嬷嬷笑笑,脸颊的梨涡衬得她十足的灵动生气,“嬷嬷也辛苦了。”   常嬷嬷眼梢微弯,对奚蕊印象又好了些:“小姐不必往后坐了,前方视野更佳。”   奚蕊现在满心都是这一匣子赏赐,对于坐哪已经觉得不甚重要,她莞尔:“谢嬷嬷提醒。”   *   “送过去了?”正在同裴云昭攀谈的太皇太后见着常嬷嬷回来随口问道。   常嬷嬷:“送过去了。”顿了顿又补充,“是个可人儿。”   太皇太后了然一笑,常嬷嬷是宫中老人了,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   能让她觉得是个可人儿——看来自己直觉不错。   太皇太后执起缠花玛瑙茶盏置于唇边轻抿一口,状似无意试探道:“今日世家适龄未婚女子皆在此处,玄羿你看看?”   微风拂过男子鬓边墨发,祁朔黑瞳幽深,火烛在他刀刻斧凿般的轮廓上投下淡淡阴影。   他眼帘轻抬又半阖,眉梢处透着几分薄凉,声线淡淡:“嗯。”看了。   “......”   周围的内侍皆出了层冷汗,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垂眸不敢直视,能这样应太皇太后的也只有祁公爷了。   他的敷衍行径也在太皇太后意料之中。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外孙,性情寡淡,更不喜言辞,他不想做的事现在说上再多也无用。   思及此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想着来日方长,那到嘴边想要问奚小姐如何的话也顿了下来。   她又将目光转向一侧裴云昭身上:“皇帝后宫还是先前王府的几位老人,至今没诞下个一儿半女,是不是该选秀了?”   裴云昭没想到今日这般情景还能扯到自己身上来,一口茶险些呛住:“......皇祖母这样不妥。”   太皇太后眼眸一眯:“如何不妥?”   “朕......登基不过三年,朝政不稳,国库未丰,实在无颜选秀......”   “你去年也是这样搪塞哀家。”   .......   箫云忆对今日这舞显然是做足了准备,那一袭绢纱银丝镂金曳地舞裙与方才奚蕊那身素色雪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奈何这舞之精绝从来都在于舞技本身,舞裙外妆之类种种不过是锦上添花。   况且珠玉在前,方才奚蕊那支《绒月》太过惊人,是以,箫云忆的舞姿尽管美轮美奂,也不足以再让人啧啧称叹。   她维持着表面的笑意谢了礼,接过太皇太后例行的赏赐等了半响也未等到来自上首的称赞。   “郡主还有何才艺未曾展示吗?”被太皇太后逼问半响的裴云昭终于不堪重负地将重点转到了下方女子身上。   箫云忆面色一凝:“臣女已经舞毕了。”   “既如此那便退下吧——小德子赐赏。”   箫云忆气得胸口大肆起伏,最终含笑接了两份封赏退了下去,转身之际恰好碰上奚蕊刚刚抬眸,于是她狠狠地剜了一眼。   奚蕊:“......”   双份赏赐不好吗??   因着性格原因,她同京都其他贵女私交不多,对于她们私下的攀比更是兴致缺缺,因此奚蕊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那支舞给他们到底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奚蕊一杯又一杯地饮着果子酒,入口甘甜,竟让她连烦恼都散去了许多。   这果子酒乃皇家亲酿,价格颇高,在奚府是万万不会买的,因此她每每入宫都会躲在角落贪杯几许。   啪——   添酒侍女脚步一崴竟将那酒壶全部洒到了奚蕊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侍女不停磕着头,连血顺着额角流下都置若罔闻。   奚蕊只是愣了一瞬,想要扶这婢女却忽然头脑一阵眩晕。   这酒度数也不高呀?之前喝得更多也未有不适。   奚蕊懒得再想,摆了摆手:“无妨,阿绫让她别磕了,我去换身衣服。”   她捏着太阳穴起身向外走,头痛得紧,应该还是酒喝多了。 第10章 你能把我带回去吗...……   台下的动静很快便传开了来,太皇太后细细询问才知这其中细节。   “宫里还有这般手脚不灵的侍婢,奚小姐未曾责罚也是心善,老奴去处置?”常嬷嬷皱眉道。   太皇太后轻轻瞥了一眼算是默认。   就在此时一直在外的铭右忽然进来在祁朔耳边道:“方才暗探发现御花园中发现有章府的人鬼鬼祟祟,属下等未敢轻举妄动,只抓了其中落单一人,公爷,如何处置?”   章家的人竟然能混进宫中,显然不简单。   祁朔看了眼裴云昭,很显然他也听到了:“做什么的?”   铭右有些为难:“......他昏过去了。”   也是没想到那人如此不经打。   若真要来硬的逼问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此事并不算小,他们不敢做主。   太皇太后看着这边动静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摆手叹道:“唉,你们两个闷声闷气的还不如几位妃子同哀家解闷,便莫要在这儿碍眼了,省得下面的少年少女都畏手畏脚。”   不说倒是没意识到,今儿个的上元灯宴明显比去年出来展示才艺之人少上许多。   顿了顿她又补充:“反正也不给我生几个重孙,坐这也无用。”   裴云昭:“......”   ......   奚蕊去侧殿换回了自己的如意百褶月裙,心底庆幸还好方才没来得及换,不然她这好不容易补救好的裙子又得遭殃。   头似乎还有点晕,奚蕊暂时不想回到宴中,便让文茵阿绫先行回去,这池边夜风刚好让她清醒许多。   忽地脚下趔趄,她没稳住身形,哎哟一声便跌靠在了池边一块大石之上。   前方光影骤然交叠,奚蕊视线开始涣散,她双手艰难撑着身子,碎发落到额前,呼吸逐渐不顺。   这已然不是头晕那般简单了,奚蕊心底打鼓,仅剩的那丝清明终于察觉到了危机。   那侍女不对,有人想害她。   隐隐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奚蕊猛地警觉,而后便听到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方才还见着她在这儿,怎么现在就不见了?”   “你们两个往那边找,我去这边。”   “是。”   .......   奚蕊听着心惊不已,手脚并用终于站稳了身子。   她迷茫地环顾四周,选了个看似阴暗的小道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去。   可这身红衣实在不适合逃跑,还没等她隐进林中身后已然有人看见了她。   “奚小姐在那儿!”   “快追!”   “别让她跑了!”   急促的追赶自四面八方而来,奚蕊死死捏着自己的手掌心让自己精神一点。   沿途漆黑,她又不能夜间视物,只能忐忑不安地胡乱往前跑,纷乱的树枝不断阻碍着她的步伐,她搂着衣裙好几次踉跄快被绊倒。   发髻的珠钗被沿途的枝桠勾落,三千青丝倏得倾洒而下,奚蕊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转身去捡。   砰——   就在此时,身体蓦地撞上了一堵‘墙’,本就迷迷糊糊的她被这一撞更加眼冒金星,只是双手在此时却反应十分敏捷。   祁朔双臂垂在身侧,俯视那猛拽他衣领的嫩白柔荑眉峰紧拧。   眼前女子鸦羽轻颤,含波清眸似阖非阖,散乱的发丝贴着两鬓,白皙的面颊上隐隐有逃跑时被树枝划到的红痕。   她柳眉轻蹙,似乎随时都要昏倒过去。   “你......你是谁?”   奚蕊努力想要睁大双眼,可眼皮实在太过沉重,身体逐渐脱力,她勉强抬眸也只能在昏沉暗色中睨见男人模糊的轮廓。   “松开。”男子的嗓音低沉隐含着不耐。   感受到祁朔要推开她,奚蕊心下一紧,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放开他的衣领后立马勒住了他精瘦的腰身,俨然一副赖上他的模样。   “公子救命!”她头抵着他的胸口,轻咬红唇,梨涡微陷,显得十分可怜。   她这样定是会被追上的,奚蕊自知自己撑不了多久,也不知眼前人究竟什么来头。   但总归不是同那些人一伙的,不如......赌一把这人有些怜悯之心?   “我......我是大理寺卿奚广平的小女儿奚蕊,家住......家住城东奚府嗯......就是那个种了很多树,看起来很穷的院邸,你能把我带回去吗......当然我也并非......并非占你便宜......我爹可以给你报酬......一两银子你看如何......?”   「当然......我并非......并非要占公子便宜,我可按市价付钱......」   祁朔薄唇抿起,那想要将人扯开的手指顿住:“......”   多少有点熟悉了。   “......如有余力可否帮我捡一下那玉簪,也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公子不会私拿的对吧......?”   “......”   “多谢公子。”   女子絮絮叨叨仿佛交代后事般的声音愈渐微弱,在静谧的夜中如潺潺流水流淌过他的耳际。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空气中只剩下她绵绵的呼吸——   但那手却依旧紧梏着他。   祁朔一阵无言。   他睥视这靠在她身上毫无防备的女子,鹰隼般的厉眸微沉。   她的力气对他来说无异于浮游撼树,只消轻轻一扯便能将她扔到一边。   可在祁朔伸手碰到她胳膊时忽地指尖停顿,数尺之外响动愈甚,想来都是章府的人。   他敛下的深瞳幽深如狼,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遭寻来的火光逐步逼近,他立在原地挺拔如松,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在通身暴露在光亮下的同时,他手臂微曲,身上的玄色大氅无风而动,那团绯色身影顷刻间便完全隐匿于衣袍之下,连根发丝都没有暴露。   “......奴......奴婢见过辅国公。”原本满目凶狠的婢女在见着眼前之人时小腿一软,手中的火把瞬间掉落,嘴唇煞白,哆哆嗦嗦地跪下行礼。   她不过是奉命来将奚蕊抓去,怎么会......怎么会......   而身后跟随之人见此无一不面露惶恐,似是谁都没能料到祁朔会出现在这里。   祁朔微阖的眼帘轻抬,深沉的瞳仁中裹挟着浓重的黑雾,并在一瞬间迸发了难以言喻的冷厉。   他眼眸微眯,周身涌动的低压却充斥着蓄势待发的凌冽,随即薄唇轻启:“带走。”   语落,数名暗卫自暗处闪现,那群侍女甚至都没看清这些人是如何出现便被打晕了去。 第11章 是个正人君子没错了。……   柳湘仪在宴上坐了半响,看着奚蕊离去本是觉得万无一失,可当她派去的侍女传来人消失在御花园中的消息时,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还没找到吗?”她强作镇定地执起茶盏抿了一口。   婢女低首摇头:“没有。”   啪的一声茶盏被重置在身前小案,柳湘仪再也坐不住,寻了个由头便离了宴。   她一路行至最初约定的地方,越走越觉得不安。   半月之前柳湘仪好不容易打探到章勉行径,在家仿了好久奚蕊寻常的装扮才出府与他故作偶遇。   果不其然正中章勉下怀,一来一往二人便有了私下云雨。   只是章勉却下了床塌便不认人,百般推脱,就是不肯给她个名分。   可柳湘仪失了完璧之身,这个结果如何让她接受?   于是她便出策,章勉也答应她,若能让他和奚蕊成事就娶她做个平妻。   也因此有了今日下药之事。   可奚蕊怎会在这个当头凭空消失?   柳湘仪在约定的假山之旁来回踱步,忽地一阵浓烈的酒气自后将她完全包裹。   “蕊儿......”男子囫囵不清的话带着湿热的唇便落到了她的颈侧。   熟悉的气息让她霎时便知了来人是谁,饶是柳湘仪与章勉经了几次也忍不住脸红。   “勉哥哥,你先松开我......”   她扭动身体却引得章勉愈发得寸进尺,男子的手掌胡乱地抚过她,柳湘仪勉强转过身,却发现章勉喝得太多,早把她当成了奚蕊。   忽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她停止了挣扎。   先前为了万无一失,在章勉来此半个时辰后便会有侍女将太皇太后等人惊动而来,为的便是让奚蕊再无退路。   况且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说都是女子吃亏,到时候章勉一口咬定是奚蕊勾引,便如何也翻不了身,就算奚广平是三品大员也是理亏一等。   而正是因为理亏,男方才更能掌握主动权,届时才有她柳湘仪名正言顺被抬为平妻的机会。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奚蕊没有按照计划中被迷倒在这里,现在和章勉在一起的是她。   那么......   若是太皇太后领着众人见到的是她与章勉,那他便是不想娶也得娶她,并且还不需要去做什么劳什子平妻。   短短一会柳湘仪便明白了自己如今的最佳选择,反正她早就和章勉暗度陈仓,而他的承诺做不做数还另说,不如趁着今日让他无处可辩。   思及此,她伸手攀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在他耳边道:“勉哥哥,我在呢......”   *   奚蕊是被冷醒的,她刚刚睁开眼便见到了一张放大的花脸。   “......?!”   奚灵担忧的神情在她醒来的瞬间转成了嫌弃。   “五妹妹可真是好睡啊。”   奚蕊动了动身体才发现方才那股被下了迷药的无力感全然褪去,她此时似乎是靠在池边某一处假山后。   若非刚刚逃跑跑得太急导致双腿隐隐发酸,她都快要以为方才的一切皆是梦境。   “你怎么在这里?”   奚灵当然是说不出‘我担心你这么久没回来所以出来找你’这种话的。   于是她轻嗤:“看你死透了没。”   奚蕊无语,对于这个吐不出好话的姐姐已经放弃沟通。   她现在更在意的是刚刚那个被她撞上的男人,方才思绪浑沌也没看清那人长相,更是不知道姓甚名谁。   不过单看此结果她赌对了一半——   至少不是一伙的。   “我一直在这里吗?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人?”她问。   奚灵摇头:“我到时便看见你躺在这里睡得天昏地暗,怎么都叫不醒。”   “那你为何不叫人来?”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   不说还没发现,奚蕊起身走到池边看了一眼差点再次晕厥。   此时的她发丝凌乱,早间出门时抿的口脂也不知是怎么被晕开了,衣衫也颇为不整,若是叫人看见,她这名节属实不保。   奚蕊僵硬半响,刚想问奚灵为何不给她梳理一下,却又在发现奚灵自己都涂得奇奇怪怪的脸时将话咽了回去。   她应该庆幸奚灵没动她。   只是她这姐姐也着实单纯得紧,竟然就这样蹲守等着她醒来,想着奚蕊心中竟有些想笑。   可下一瞬她便笑不出来了。   奚蕊手指抓着头发停顿在头顶,刚想挽发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玉簪早在那幽深小路上被勾掉了。   那簪子还不便宜——   “你在找这个?”奚灵倏得将玉簪执起。   奚蕊眼前倏然一亮:“你在哪找到的?”   奚灵努努嘴:“喏,不就在你躺着的旁边?”   闻言奚蕊一怔,朦胧间似乎想起刚刚说了什么。   「如有余力可否帮我捡一下那玉簪,也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公子不会私拿的对吧......?」   这......   是个正人君子没错了。   “喂,你还要不要了!”看她发呆,奚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快些收拾好,方才我和寂之哥一同来寻你,现在也不知道他回宴了没有。”   奚蕊诧异:“表哥也来找我?”   奚灵撇嘴颇为烦躁地嗯了一声。   谁能看不出寂之哥对奚蕊的紧张?也就她自己还以为只是表兄妹之情谊。   “所以你就这副打扮见了表哥?”   奚蕊目光复杂地打量她。   只见奚灵身着翠色袄裙,头上却簪了朵大红牡丹,脸颊的胭脂也不知是哪里买来的劣质货,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奚灵不以为意:“怎么?不好看吗?”   她梳妆时还刻意回想了一下奚蕊平时如何装扮。   奚蕊一言难尽:“......表哥是何反应?”   说到这里奚灵便有些自豪了:“寂之哥见着我竟退了两步,想来是终于意识到我也是适龄待嫁女儿家,要与我保持距离。”   因着她爱习些拳脚功夫,自幼沈曜就没有待她向待奚蕊那般无微不至,今日这反应在奚灵眼中无异于沈曜对自己改观了。   奚蕊哽噎:“......”   表哥那退两步的动作约莫是认真的。 第12章 她们跳的是同一支舞。……   奚蕊收拾好自己,暗自感叹了一会人美是非多,然后在奚灵不断白眼下往回走。   在即将行至太雍池宴会处时,她们突然发现太皇太后竟带着人将不远处的假山团团围住,且气氛十分凝固。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文茵与阿绫急忙上前上下打量她。   奚蕊狐疑:“怎么了?”   文茵抿唇犹豫半响最终将方才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   “你说柳湘仪和章勉在御花园......?”奚蕊难以置信愣在原地,似是完全想不到这两人是如何搞到一起去的。   可转念想到方才那莫名奇妙追她的人,以及那酒里的迷药,忽然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那边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在夜空中絮絮传来,奚蕊指尖不自主地颤抖,背后倏然起了阵寒气。   若刚刚她没能逃走,或许现在跪在那里的便是她了吧。   此时的柳湘仪笼着外袍发丝凌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落下。   章勉被吏部尚书扇了几巴掌后终于清醒过来。   他看清眼前情景后目眦欲裂,忽地视线越过重重人群看到了不远处的奚蕊。   “奚蕊——”   奚蕊被他叫得猛地后退,身形微晃几欲站不稳。   “你这个逆子!”看他还敢叫别人,吏部尚书气得一脚踹向他的心窝。   章勉在地上滚了几圈,头顶的玉冠斜拉垂着好不狼狈。   他双眼赤红,看到一旁哭哭啼啼的柳湘仪,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一定是这个女人搞的鬼!   说什么给他出谋划策,可奚蕊还好好的站在那,出的哪门子策?!   “贱妇,是你这个贱妇害我!”说着他便要扑上去,柳湘仪大骇,好在内侍及时拉住了他。   “你闭嘴!”吏部尚书脸红脖子粗,“太皇太后,老臣......老臣这不肖子孙伤风败俗,污了您的眼睛......”   太皇太后到底是在后宫待了半生,腌臜之事见多了,现在倒是十分镇定:“既是章大人的家事哀家也不便多问,只是柳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此事章大人还是不能轻率。”   “是是是......”吏部尚书连连点头,凛冬之际额角却出了豆大的汗珠。   在场未婚女子颇多,宫中出了这等丑事自然是再办不下去宴会,最终柳家的人赶来,章家许诺明日便去提亲才作罢。   奚蕊浑浑噩噩地跟着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上奚广平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   她心下不安,但又想着今晚这事明里并未牵扯到她身上来,想来爹爹不会斥责于她。   于是她悄悄地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奚广平,刚想开口便被横了一眼。   想到今晚去时她跳的那支舞,奚广平脸色深沉,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的女儿和那皇宫沾上半分关系。   “从今天开始,罚你两个月的银钱,并且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再出府。”   “爹爹?”她惊得坐直了身体,满脸无辜:“我做什么了呀。”   出门尚且有办法,没银子简直太过分了!   奚广平目光幽寒,给了她个‘再多言就罚三个月’的眼神。   奚蕊含冤闭嘴。   *   月上柳梢,上元灯火通明的京都之中唯有城墙下首问月街头万籁无声。   偌大的辅国公府冷冷清清,只有偶尔垂首来往的侍从昭示着此间有人。   书房密室中,烛光摇曳,在墙壁上落下朦胧人影。   一副精美的仕女图置在中心桌案之前。   那是名极美的女子,皓腕轻纱,纤腰微步,云鬓雾鬟,眼波缠绵一颦一笑动人心魂,她身着雪衫舞裙在漫天樱花下似乎随时都要化蝶而去。   祁朔负手而立,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翻涌流转。   他紧紧凝视着桌案上方,太雍池边少女轻盈的舞姿和画卷上的女子逐渐重叠,手掌蓦地收拢。   ——她们跳的是同一支舞。   祁朔低垂的眸光意味不明,眉梢轻敛,腰间似乎还残留着女子方才倚靠在他身上的温度。   ......   季北庭来的时候正见着祁朔在书房中写着什么。   他带着被左右使唤办案的闷气,抖落身上霜雪后便随手扯过旁边桌椅便坐了下来,然后自顾自地斟了杯茶猛灌一口。   祁玄羿此人,他季北庭愿称之为记仇祖师爷!   不过就是在别人小姑娘面前小小地坑了他......不对!坑都没坑到!   就让他这样一个大孝子于本该阖家团圆的上元节在外面赶路办案。   简直是离天下之大谱!   郁闷半响没得到回应,季北庭愤愤道:“我说你这府里当真是一丝一毫上元佳节的影子都没有。”   上元节向来有燃灯祈愿的习俗,寻常百姓家中就算过得清贫也会在这一日燃上通宵油灯。   可他倒好,这么大的辅国公府愣是没见着象征性挂上几盏灯笼,委实不像有活人的模样。   祁朔头也未抬:“无甚用处。”   季北庭一时语塞,沉吟片刻道:“听说你今日抓了几个章府的侍女?”   他今夜抵京便来了祁朔这里,甚至连身上的官服都未曾换下。   是以,太雍池一事他也只是听铭右所说,其中内情并不知晓。   祁朔将笔置于砚台,抬眸看他:“她们身上有桔梗图腾。”   桔梗乃塞外某些氏族为培养杀手死士所纹的代表图案,很显然不可能出现在丰朝京都。   季北庭惊诧:“你怀疑章家和匈奴有勾结?”   祁朔:“他们倒还没这个本事,那桔梗图腾为初阶白纹,且身手不过尔尔。”   那些氏族会根据所培养死士价值纹以不同颜色的图腾,而白色便是最低等的一类。   季北庭汗颜,他口中的不过尔尔应当也不会真的尔尔。   只是章府历代皆在京都,匈奴远在千里之外,若想勾连属实困难,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他们背后有其他人。   “所以我们现在应当如何?”季北庭拧眉,若真是这样便麻烦了。   裴云昭登基不过三年,虽现在表面风平浪静,但上一代遗留的问题和不知潜伏了多久的暗中鹰蛇均是随时致命的毒物。   他们还是太过被动。   “静观其变。”祁朔倒是颇为淡然,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问,“筑桥主事官员带回来了吗?”   “我办事还能有什么问题......等一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其实我觉得明日再审也不失为晚......祁玄羿!!我这凳子都还没坐热——老子是不会去的!!”   可回应他的只有祁朔踏门而出的背影。   以及随着又起风雪飘扬而来的冷然声线。   “带路。” 第13章 宁可不嫁她也不想步此后……   那夜一舞使奚蕊再次名动京都,只是这次却是以才女之名,更有甚者竟传出陛下有意纳之为妃云云。   但奚蕊本人却因被严令禁足对外界所传一无所知。   数日风雪过后,京都终于迎来了新日的第一缕暖阳。   此时的她百无聊赖地趴在闺阁窗边,阴郁的心情竟觉着这柔和日光都不甚温暖。   她看着文茵和阿绫趁着太阳出来,将前几日那绯红月裙清洗晾晒时,叹了第一百零一口气。   这一次的禁足要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扣月钱也是。   奚蕊在窗沿上恹恹儿地歪头:“文茵,这次洗后便收起来吧。”   文茵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这冬日还没过完呢。”   自家小姐不是最爱这裙子了吗?先前被世子妃改过之后更是恨不得睡觉都穿身上。   “风水不好。”奚蕊愤懑托腮,“每次穿它必被罚!”   文茵:“......”   如果您穿着做些正经事倒也不会如此。   那方的奚蕊越想越气,已然将这裙子的阴森氛围臆想了百转千回。   “给我拿远点!我不想再看......”她顿了顿,“今年我不想再看见它!”   或许明年这邪祟就散了也说不定。   “......?”   啪——   窗户被猛地阖上,连带着上面的灰都抖了几抖。   奚蕊从窗台边的凳子上滑下来,进屋倒腾了一会,吱呀一声窗门再次被推开。   还没结束面面相觑的文茵和阿绫再次愣住。   “阿绫,你过来。”奚蕊倚在窗边朝她招手。   待阿绫过来后她拿着手中的衣裳比划了一下。   文茵要比她年长几岁生得也会比她高,倒是阿绫和她同岁且身材相似,她若扮成阿绫混出府也不是不可以。   “你换上我的衣衫在院中时不时晃荡两下,让外面几个小厮看着人影就可以了。”   阿绫当下了然了自家小姐的心思,担忧道:“老爷这几日都在府中,小姐您这样出去是不是太猖......明目张胆了。”   奚蕊神神秘秘凑近她道:“知道什么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阿绫迷茫点头随即又迅速摇头。   “就是......算了,不重要!”奚蕊摆摆手,“在我回来之前你别出沁梅院就可以了。”   自那日从太雍池灯宴回来后,爹爹便仿佛魔怔了一般开始大肆收揽京中适龄官家清白男子的生辰八字。   甚至不惜拉着老脸去请人打探曾经提亲被拒过的世家子弟。   然后打着邀饮交友的旗号将人家的父亲请来府中坐上一坐。   为此常年喝着陈茶的抠门爹爹还专门采购了批新出的阳羡茶。   今日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的父亲被请来喝茶,但这都和奚蕊没有关系。   有一年前她那般举止惊骇的悔婚之举,爹爹是绝对不会放她出去的,而且有客人在此他也没精力来亲自查她。   这样想着奚蕊十分有信心。   阿绫知道劝说无用,只好道:“是,那......小姐您要小心......”   ......   奚广平节俭,奚府除了必要的小厮并没有多余的闲人,因此奚蕊躲起人来非常轻松。   马车肯定是没有了,于是她离了府左右观望半响,然后掏出面纱挂在耳后,摸着自己编着的两把辫子,垂着头,快步向悠铭坊的方向走去。   那是她同江予沐约定见面的老地方。   只是这次她并没有同往常一般见到等着她的江予沐,奚蕊又不死心地多待了几个时辰,茶水都换淡了也依旧没见着她来。   “姑娘,您还要续吗?”   小二皮笑肉不笑,眼前这姑娘已经坐了大半天了,就给了几个铜板的茶水钱。   奚蕊下意识觉着不妥,于是又点了壶新茶,就在她准备掏钱时才发觉自己出门就只带了刚刚几个铜板。   小二见状不对,脸色立马就变了。   “姑娘,你这是要喝霸王茶?!”   此时的奚蕊就在大堂的角落,小二尖锐的音量瞬间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下意识就要取面纱遮挡容颜,可小二已然恶狠狠地伸手要来扯她。   奚蕊大骇往后退,只见那小二的手臂在半空中突然被人扼住。   “她的银子我给。”沈曜沉着脸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扔去。   小二接过咬了一下发现是真的便又换上了一副笑颜,点头哈腰道:“客官您继续,小的再给您添个杯子。”   ......   “哟,英雄救美?”被祁朔逼着审了几日案子的季北庭本是昏昏欲睡,下方的这番动静让他瞬间直起了身子。   “怎么感觉那女子有点眼熟?”他揉了揉眼睛蓦地就清醒了,“这不就是那天‘非你不嫁’的大理寺卿之女?!”   祁朔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我看你已经休息好了。”   季北庭生无可恋地一头靠在梁柱旁:“......祁大公爷,您可看看我这眼周乌青......”   祁朔不语,视线向下掠过。   ......   “表哥,你怎么在这儿?”奚蕊心虚地移开视线。   沈曜无奈:“我若不在这你准备如何走?”   奚蕊咬唇,这才发现此时他着的是官服。   “表哥来此查案?”她问。   沈曜轻嗯一声,低头抿了口茶,捏着茶盏的指尖收紧。   其实他并不是来此查案。   自从那天帮她逃跑败露之后奚大人便将他以公调离了京都,好不容易等到上元节才得以回京,可也没机会见到她。   于是他今日本想去奚府借着公事寻奚大人的名义见她一面,却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出门的丫鬟。   而她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沈曜又想起那日随着百官到太雍池边见到的婀娜身影,眼底惊艳的同时泛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自然知道这几日奚大人一直在为她相看人家,他也知晓自己这等微官让蕊妹妹跟着只会受苦。   可——   奚蕊交叠在袖中的双手不安地磋磨,她垂着脑袋时不时偷瞄沈曜一眼,唯恐他现在就把她抓回去。   “表......”   “蕊妹妹。”沈曜忽地抬眼,目光中夹杂着前所未有的坚毅,“听说奚大人现在在为你相看好人家,你......是否想嫁?”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奚蕊愣了一瞬,嘴角轻扯:“这与我想不想没什么关系。”   娘亲去时她虽然才十岁,但也已经知了很多事,她知道娘亲油尽灯枯,是郁郁而终的。   可奚蕊听说年轻时的爹爹与娘亲乃京都人人称颂的才子佳人,恩爱非常,却依旧走到了这种地步。   是以,宁可不嫁她也不想步此后尘。   奚蕊甚至都想好了,再过两年攒够了钱便去丹阳县投奔外祖母,开个胭脂铺子悠哉悠哉。   她敛下的眼帘带着鸦羽颤动,这一幕落在沈曜眼中便是万般勉强却又无可奈何。   他心中抽痛,鬼使神差般伸手握住了她的腕:“蕊妹妹,你若不想,我......我带你走好不好?” 第14章 “臣遵旨。”   手腕被握住的瞬间奚蕊浑身一僵,就算是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男子的力度。   仿佛被灼烧般,她猛地起身后退,沈曜也在此时意识到了自己行径不妥,遂立马松开她。   “表哥,你在说什么呢?”她干笑两声,伸手将方才没挂上的面纱挂到耳后,同时脑中飞快思索着如何回应。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蕊妹妹,若你真这样认为那一年前为何还要那样退亲?”沈曜第一次这样对她步步紧逼,“难不成你真的喜欢那十年都没怎么回过京的祁公爷?”   她这些话糊弄旁人便罢了,他和她一同长大,对于她接触过何人简直了如指掌。   奚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那套‘深情’说辞在此时确实无用,一时无言。   沈曜自知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对她剖明心意的机会,当下不复往常温润,语速都快了许多。   “我知道我现在官阶还低,属实配不上你,但我一直努力跟随奚大人处事,下月便能升为寺副,假以时日......”   “蕊妹妹,我心悦你很久了,我.......”   他说着,蓦地低头看到了自己官袍边角的补丁,声音戛然而止,拳头攥紧,头次觉得这般无力。   听着沈曜这番话,奚蕊竟冷静了下来,掩在面纱下的红唇抿紧,未久道:“表哥,你是一个极好的男子,努力又好学,父亲时常在我面前夸耀你必成大器。”   沈曜是奚广平远方表妹的儿子,自幼寄养在奚府求学,后来有了官职才搬出去。   他与季北庭同年科考,且中了前三甲,只是那时季北庭年纪轻轻中了状元又是丞相之子风头更甚,引起举朝轰动,因此掩盖了同样年少的他。   而他今年不过二十又三,便位居大理寺评事正七品官职,称一声少年英才毫不为过。   “所以你万不可妄自菲薄。”奚蕊抬眸看他,眼尾弯起好看的弧度,“只是我并非良人,喜胭脂水粉又爱裁制新衣,爹爹常说我一无是处,败家女一个。”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沈曜的脸色煞白:“蕊妹妹你不可这般说自己!”   他倒不是怕她奢靡,而是恼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予她这些。   “大丈夫何患无妻?表哥这样的青年才俊必会娶得一位贤淑貌美的妻子。”   拒绝的话已经十分明确,奚蕊不再多言,她状似轻松地耸肩愁道:“我今日出府太久,再不回去爹爹该拿棍子来寻我了。”   她说完想走,沈曜在背后叫住她,堂堂七尺男儿眼眶竟是有了红痕:“蕊妹妹。”   停顿半响,千般话语在腹中打转终是放弃继续说下去。   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再次开口却是嗓音涩涩:“路上小心。”   奚蕊回眸,对上他复杂交织的目光,莞尔颔首。   “好。”   沈曜凝视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双眸空寡,他自嘲着饮了一大口茶,然后从怀中掏出了张皱巴巴的地契。   经年前某次春日踏青,她说城郊风景甚好,后来他便省吃俭用数年,终于在那置了处宅子。   如今却是再没理由带她一去。   ......   季北庭拳头抵唇,看着下方的拉扯,眼中光芒四射。   现在只要不让他去查案,什么都有趣至极。   “我倒是十分好奇那晚这位小姐的舞姿是何等倾城风采了,引得这么多人竞折腰。”   沈曜此人季北庭是知道的,同年三甲,是位颇有才能的青年,若没记错,他现在已然官阶七品了。   “你那日不是见着了吗?怎么样?”季北庭挑眉,满眼促狭。   祁朔瞥了眼他,淡道:“尚可。”   尚?可?   季北庭瞳孔放大,有生之年竟能在他嘴里听到类似于赞美的人话!   “公爷,马车备好了。”铭右禀告。   “......又要去哪?”还没反应过来的季北庭瞬间警觉。   “入宫。”   闻言他心下一松。   入宫还好,只要想到这几日在那阴沉沉的诏狱审讯犯人他便瘆得慌。   主要是祁朔手段太过狠辣直接,饶是他曾在刑部观政过几年也有些受不了。   *   勤政殿。   紫檀木雕金镶纹龙案上,染了血的证词置于其中。   “启禀陛下,臣等根据证词寻得这批流失官银时正被送往丹阳县,查得官银五十万两,未来得及重铸,底部为大丰官印,同拨款银两契合。”季北庭将这几日所得如实汇报。   裴云昭执起纸张凝视半响,视线转向祁朔:“玄羿如何认为?”   祁朔薄唇轻启,沉稳道:“丹阳县乃我朝南部水路枢纽,臣以为此案并非只是贪污。”   裴云昭皱眉:“把官银送到丹阳,再融银重铸后运以南北各地,其背后环环扣扣绝非一朝一夕。”   此事深想便颇为心惊,这只是他们所发现的其中一例,还是由下方官员冒死上谏才可得知。   ——那在其他不可知的地方又有多少暗中联结?   祁朔问:“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走私官盐一案?”   裴云昭点头:“自然记得。”   十年前他还是个皇子,说起来此案也是他被册为太子之关键。   彼时盐课提举司提举以公谋私,私下走通数十万石官盐,因案件涉及极为重大,最终由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三司会审判决。   “三司会审终判抄家流放,因这位提举是南平王门客出身,南平王裴益川为避嫌以示忠诚甚至离了京都,回封地,不问朝政。”   季北庭接着道,“最近丹阳亦出了私盐流失一案,虽数额不及十年前庞大,但日积月累也并不算少。”   裴云昭面色凝重,如此联系起来,十年前那案中疑点颇多,譬如盐科提举司只是从五品官职,又如何有那样大的人脉流通私盐?   当时只判了他一人,如今想来约莫只是个替罪羊。   可大理寺复案时却并未提及此中蹊跷。   “朕见大理寺卿行事简朴,敢说敢言,并非汲汲于富贵之人。”裴云昭蹙眉,“倒是听说最近不断联系京中四品以上大员于府中作客,意在议亲?”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其他种种便均像有意为之。   季北庭偷瞄了祁朔一眼:“大理寺卿位居三品,想寻个门当户对的亲家也实属正常。”   裴云昭不语。   大理寺掌管所有重要刑狱案件审理,其实权颇大。   在他现下想要肃清朝中腐败风气之际,突然发现了这肃清源头都可能有问题,其事态凝重可想而知。   再者大理寺卿议亲对象先是吏部尚书,现又是其他高品官员。   在此关头两家先帝提拔的老臣结亲,让他不得不思其初心。   气氛凝结半响,季北庭思索片刻开口缓和:“陛下若觉不安可将奚小姐纳入后宫,或寻个陛下认为稳妥之人赐婚。”   闻言裴云昭眼波微动,祁朔抬眼正好对上他看来的视线。   “倒是提醒了朕,皇祖母昨日同朕说奚家小小姐颇得她老人家眼缘,且人家姑娘又如此心悦于你,本是想直接拟定赐婚懿旨,但思及恐你不愿,便让朕来问你一问。”顿了顿他继续道,“你若无意朕可替你回绝,只是下次恐怕......”   裴云昭后半句话没说完,他的为难也并非装的,没有这位奚姑娘也会有其他的李姑娘王姑娘。   既然总有人要成为辅国公夫人,他更希望是奚蕊。   毕竟大理寺卿之女在祁朔身边他才最为放心。   一语既出,室内陷入沉寂。   外边的鸟雀叽叽喳喳地落在窗边枝头,停顿半响又振翅离开。   季北庭摸着下颚,他虽喜欢以奚蕊打趣祁朔,但经过这段时间观察,他并不觉得祁朔会对此人有心思。   不对,应该是说他对任何女子都不会有什么心思。   祁朔半阖眼帘情绪不明,眉梢染尽清冷,狭长的凤眸轻挑上扬。   少顷,他终于开口,低音清朗,不辨喜怒。   “臣遵旨。” 第15章 赐婚   出了正月,早春将至的日子逐渐回暖,庭院前的树枝都开始抽出了绿芽。   沁梅院中,奚蕊着了身湘色衣裙慵懒地倚靠在梨木镌花椅上淋沐初阳。   及腰的墨色长发随意挽了个髻,斜插了支玉簪将落不落,卷长的睫毛留下剪影,未施粉黛的面容依旧潋滟生辉,宛若沉眠的苍灵未染凡尘。   前几天她依旧没有江予沐的消息,递去侯府的信也没能得到回应,直到今日春月才回了信来。   原是她随婆母去寒山寺祈福了数日,听她没事奚蕊便也放下了心,看着外面的天都蓝了许多。   “小姐,四小姐来了。”   奚蕊眼睫颤动着睁开,单手支起身子,满眼迷茫。   八百年没见这人来过她的院子,今儿个倒是稀奇。   “五妹妹。”奚灵扭扭捏捏地踏进院门,入目便是一副少女沐阳的美景,发丝梢头晕染着朦胧的光影,雾鬟云鬓。   她手指收拢,咬了咬唇,虽然十分不愿意承认,但她这五妹妹确实生得很美。   如果她也能这般好看,不,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寂之哥是不是就会多看自己一眼?   “四姐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奚蕊示意文茵再搬了把梨木椅,轻笑着问道。   “你......可以教我怎么用胭脂吗?”   上次宴会回府后月姨娘看到了她那副模样差点没晕过去,是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打扮有多吓人。   想着自己先前老是以此暗讽于奚蕊,奚灵颇有些难为情。   奚蕊扑哧一笑,刚想嗤她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约莫是为了表哥吧,想到那日悠铭坊一别,奚蕊的笑意渐淡,再看向奚灵时竟有些愧疚。   怎么说呢?她有时候虽很不喜这个姐姐,但也有时候觉得没那么讨厌。   ——毕竟幼时奚灵扔她胭脂,她也拆过奚灵的长棍。   彼此彼此吧。   思及此,奚蕊坐直了身子,难得正色道:“当然可以。”   奚灵眼前一亮。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这个月的月钱得分我一半。”   “??”奚灵差点当场气笑,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心。   奚蕊清了清嗓子,斜睨她一眼,十分理直气壮:“我的胭脂可都是精中又精,贵着呢!”   “我自己带!”   “就你那劣质货?等着烂脸吧你!”   “......”   *   奚蕊还是很乐意有人给她练练手的,刚好这时节桃花也开了,她还想做些桃花胭脂。   “这是什么?”奚灵好奇地摆弄她的妆奁,看到了一些金灿灿的东西。   “哎,别用手碰!”奚蕊眼疾手快夺了过来,“这叫花钿,我用彩纸制的,可剪成各种形状贴于两鬓或额间,琉璃阁中的花钿都是金箔、丝绸所制,不过我们家穷,没这个条件。”   奚灵似懂非懂道:“你这么会做这些?”   记得方才看得一盒梅花胭脂也是她自己做的。   奚蕊得意哼笑:“那当然。”   奚灵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你自己做的应当不贵才是,为何还要我一半月银?”   奚蕊理所当然:“手艺无价。”   “......”   算了。   经过一番摆弄,奚灵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   她虽不理解但她大为震撼。   “这......?”   改头换面了属于是。   奚蕊十分满意她震惊的神情,其实奚灵模样生得并不差,甚至因着爱学些拳脚颇有些其他贵女所没有的英气。   因此稍加打扮便可焕然一新。   她垂眸,忽地看到了奚灵缠了几根纱布的手指,疑惑道:“你手怎么了?”   奚灵闻言脸一垮,叹:“被我娘逼着绣嫁衣,连朵花都没绣完。”   先前因着奚蕊的婚事一直耽搁着没有为她寻人家,这几日爹爹还没为奚蕊寻到婆家,可她的年纪却也是不能再等了。   奚蕊瞬间了然,颇有些幸灾乐祸。   她现在倒是还不用着急什么嫁衣。   “你可好好绣吧,我——”   “小姐,小姐,宫里......宫里来了人,快......快出去接旨!”阿绫气喘吁吁地从前厅跑来打断了她后面还未说完的话。   来不及思索,奚蕊糊里糊涂地走到了正厅。   乌泱泱的护旨侍从排列在厅前,她来时便见爹爹、月姨娘甚至奶奶皆跪在了前方。   “圣旨到——”御史总管的嗓音尖锐,惊得奚蕊一阵头皮发麻。   身后的奚灵见状立马扯了把愣神的奚蕊,二人同跪在侧,额头抵着手背以听圣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大理寺卿之女奚蕊,恭谨端敏,娴淑大方,柔明毓德,静正垂仪,朕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辅国公祁朔,奚氏授一品诰命夫人,赐册赐服,垂记章典,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五姑娘,接旨吧。”明黄的圣旨被总管卷起呈上,他笑得满脸褶子。   奚蕊恍若大梦初醒,她双手举起,声音颤巍:“......臣女接旨。”   “德总管请笑纳。”奚奶奶身边的嬷嬷反应最快,连忙上前递了打赏,见此总管脸上褶皱更甚,好听的话信手拈来。   “五姑娘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此等情意深重陛下与太皇太后皆是看在眼里,如今又得一品诰命,往后的路可亮堂着呢!”   ......   送走了宫中来人,奚蕊握着那卷圣旨只觉得有千斤之重。   能得陛下赐婚乃极大恩赐,其中分量不言而喻,且赐婚对象还是如此位高权重的辅国公,这件婚事对任何一户朝廷官员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大喜事。   可此时的奚府却蒙了层阴云。   嘭——   “老爷!”   侧首的桌凳被奚广平猛地踹翻,他胸口大肆起伏,额角青筋暴起,瞋目切齿,手臂抬起指着奚蕊,指尖颤动得厉害。   “你——”   终究还是惹上了皇亲国戚!   奚蕊双臂抱着圣旨,被这番动静骇得猛退一步,眼底瞬间起了氤氲水汽。   “爹爹......”   撞见她那含泪水眸,奚广平的怒火瞬间像是被盆水浇下,胸口闷气不得出,只能来回踱步。   奚奶奶见状哎哟一声赶紧掏出帕子过去给奚蕊拭泪,转过脸来满脸不认同:“蕊蕊嫁去便是辅国公夫人,大丰史上还从未有过如此年少的一品诰命,这是多大的福分?”   月姨娘给奚广平顺着气,试探宽慰道:“老爷,娘说的没错,诰命加身蕊儿此后定是顺遂。”   奚广平怒哼:“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辅国公夫人哪有那么好当?老夫去请陛下收回成命——”   说罢他便欲往外走,众人大骇,奚奶奶在后面也沉了脸色:“你给我回来!现在去便是抗旨不遵!你想要整个奚府受到牵连吗?!”   闻言奚广平脚步微顿,奚奶奶拄着拐杖一步步行至他身前。   “再者我奚府女儿如何就做不了国公夫人,担不了这一品诰命?”   “你若执意要走,便从老身身上踏过去!”   ......   最终奚广平怒极拂袖回房,奚蕊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奚奶奶看着心疼执她手道:“奶奶知道你喜欢祁公爷,如今正得赐婚是好事一件,别管你爹那个楞木头,尽管去嫁,若有朝一日有人敢欺负我们家蕊蕊,奶奶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要是要讨个说法的!”   闻言她心底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这种时候奶奶还这般护着她......   奚蕊捏着圣旨的手掌攥紧,复杂的情绪疯狂交织在她心头。   属实自作自受了。 第16章 三茶六礼   奚广平不愿奚蕊与皇亲国戚沾上关系的决心颇大,却又实在顾虑抗旨不遵之罪。   是以,他接连数日上书陛下,隐晦其词,暗中指明奚蕊德不配位,无法担这一品诰命,且祁公爷功勋极甚,更适合以同等世爵郡主相配,并真的列举了些品德娴淑、待字闺阁的女子,意在陛下收回成命。   但这一切落在裴云昭手上均以‘大理寺卿谦逊非常,其女定胜于其父’之由驳回,并再次称颂了一遭奚蕊与祁朔如何般配云云。   经过几遭毫无用处的来回辗转,奚广平终于不甘放弃。   奚蕊虽待在房中,但也知晓爹爹为此做了什么。   因为每日她都能见着爹爹含愤领赏归来。   ——据说都是陛下以大理寺卿育女得当之类理由赏赐。   说实话她有时候十分想去问那赏可否分她一成,毕竟她还是属于陛下赏赐中的关键一位。   但又想着爹爹气头上还是收敛为好,遂打消念头。   “你们说这东西若能卖钱,我岂不是就富了起来?然后又能以圣旨下落不明为由不嫁了?”   奚蕊趴在桌上歪头看着那被供起来的玉匣子,隐隐还能见着里头圣旨的明黄色泽。   那日她看过了,这圣旨由上好的蚕丝绫锦制成,卷轴还是贴金黑玉。   是她这等贫穷少女没见过的高档物件了。   “小姐慎言!”文茵吓得手头东西都差点掉下,圣旨这种东西哪能这般臆想?   奚蕊无趣地撇撇嘴,又听到阿绫说奚灵来了。   “不见不见,今儿个不想教她添妆。”   “我可不是来让你帮我添妆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几日奚灵已然对着沁梅院来往十分娴熟。   只见她带着婢女,红漆托盘上还摆着什么物件。   奚灵走到奚蕊身前,俯视她轻佻一笑:“我来找你一同绣嫁衣。”   奚蕊:“......”   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   ......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奚蕊来说,奚灵和那外面叽叽喳喳想要打死的麻雀没两样。   “我都绣完一朵花儿了,你在磨蹭什么呢?”奚灵故作惊讶探头捂嘴。   奚蕊看着手中打结的针线默了默,随即扔掉。   她斜睨了眼奚灵手上的嫁衣,以及那一坨看不出形状的图案,哼嗤:“旁人是锦上添花,你是锦上染墨。”   奚灵银牙咬紧,刚想反驳便被外头来的阿绫打断了话。   “五小姐,辅国公府的人送聘礼来了!”   “聘礼?”奚蕊坐直了身体,忽地想到前几个姐姐出嫁时见到的聘礼又往后躺过了去。   左不过是些米盐海味三牲之类的东西,约莫还有几匣子聘金聘饼,但也与她无关。   见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阿绫瞬间急了:“小姐你真不去看看吗?奴婢去瞧了瞧外面仗势可大了,整条街都......”   奚蕊腹诽着阿绫惯会夸大其词,又被缠得无奈,只好起身往前厅走去。   她双手拢在袖中,信步缓移,一副慵懒至极的模样。   “有什么好看——”   话未说完,在她抬眸的刹那,脚步仿佛灌铅了一般再也无法往前移动半步。   院中桃树枝桠间的鸟儿在瞬时间被惊得振翅而起,漫天花瓣应声翻飞,又在扬至最高处时齐齐落下。   她看见满园礼生身着内廷侍服,数十担礼架排列满满当当,为首的司礼监总管手持礼单俯首迎喝,在那门外还有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其他架辇。   入目所见尽是金灿绯红,奚蕊凝眸怔然,忽地脑中蹦出一句话。   ——三茶六礼,明媒正娶。*   *   此次辅国公府送来的聘礼条条样样皆是按皇室规仪,有十二监之司礼监总管调配辅以内廷侍从护送。   从辅国公府所在的问月街到城东奚府,沿途抬礼礼生甚至未曾断开。   蜿蜒的金红在初春的京都联结完全了都城南北,其聘礼数量之多之巨令围观百姓无一不叹为观止。   ‘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胆大妄为不自量力。’‘上赶着当未亡人。’等等先前中伤奚蕊的言论因着陛下亲自赐婚,辅国公配以重聘彻底土崩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开始流传在大街小巷中,类似于‘祁公爷与小小姐双向奔赴。’‘她为他悔婚守节,他为她所向披靡。’云云佳话传言。   辅国公府。   一向清冷仿若荒无人烟的府邸终于热闹了些许,主事忙着清点聘礼唯恐疏漏了什么。   书房中,季北庭单臂倚着椅柄,时不时瞄一眼祁朔。   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外面那价值连城的聘礼和眼前这个无动于衷处理政务的男人联系起来。   方才他来时过往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最后不得已弃了马车运着轻功才得以翻墙入府。   今日这聘礼排场和那日祁朔回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便是你这几日去丹阳县所查?”祁朔指尖轻点桌案上一纸薄薄的文书,眼帘微抬。   季北庭清了清嗓子收回思绪,无奈道:“你是不知道丹阳县那群官员如何滴水不漏,见着京都来的官员一个个铁皮似得,我查了几次也没有头绪。”   “若他们不知道是京都官员,该当如何?”   “若不亮明身份,我怕是连官府大门都进不去,更何谈去查官银流动以及运输船舶?”   季北庭觉得这等问题匪夷所思,可在答完后忽地发现了关键所在,随即又否认摇头。   “你是指暗中潜入地方官府?不瞒你说我有考虑过,此计或许在其他地方可以一试,但丹阳县距京都不远,且又作为丰朝如此重要枢纽之地,他们戒备极严,京都大小官员都是熟知其官阶样貌的。”   祁朔缄默半响,视线在案上那纸‘一切如常’文书上来回流转,眉目间染尽凛冬之深的冷冽。   少顷,他言:“总有他们不认识的人。”   季北庭一愣:“你想......?”   为防打草惊蛇,此案是他们几人暗查,如果是那些人不识的官员......   祁朔不日前才回京,也甚少露面,是以即使他名声极大,但见过他的人属实寥寥无几。   思及此季北庭摇头:“可你大婚在即,这时候离开京都不妥。”   然而祁朔早已有了自己的决定。   “两月足够。”   “......”   这人委实淡定过了头,季北庭想。 第17章 有被安慰到。   沿了几条街的天价聘礼引起举城轰动,此时的安阳侯府一片喧闹。   啪——   江予沐刚给婆母请过安便听着郡主房中一阵瓷器破碎的嘈杂。   她习惯了这位娇小姐的跋扈当下没做理会欲径直走过,可里面的箫云忆见此提着裙摆便冲了上来。   “你给我站住!”   江予沐面无表情顿下,侧眸望她:“郡主有何贵干?”   箫云忆最是看不惯她这副毫无波澜的模样,这让她想到上次太雍池灯宴奚蕊一套套胡乱说词。   什么红袖添香!   什么臣女亦心之甚慰!   都是诓骗她的!   若不是奚蕊不知廉耻,狐媚勾引,这赐婚之事如何轮得到她那个贱人?!   箫云忆冷哼:“难怪你和奚蕊交好,原来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下作!”   江予沐脸色一沉,嗤笑道:“郡主嘴巴放干净点,没有蕊蕊你以为祁公爷看得上你?”   “你!”箫云忆何时被这样说过?   江予沐性子一贯温柔素常都是任她言说,今日竟还怼了回来,当下气极。   但江予沐已然不想和她再多纠缠半句。   “你不过就是我哥找回来玩乐的低贱女子罢了,若不是会弹那破琴我安阳侯府的门你都进不了!”   江予沐背对着她渐行渐远,箫云忆的怒骂飘进耳朵也是只让她短暂的握紧了拳。   箫云忆愤懑之气无从发泄,怒视着她的背影原地跺脚。   奚蕊——   有命领旨可不代表有命成婚!   *   “黄金三百斤,白银万两,玉如意四柄,绸缎千匹,玉器二十件,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   奚广平在这几日冷静下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在今日见着这同皇室娶亲一般的聘礼时依旧忍不住担忧。   他不由得又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纠葛。   ——皇亲国戚,总归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亲家。   可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若他的女儿在辅国公府受了委屈,届时就算是褪了头顶乌纱帽也在所不惜。   拳头松了又紧,司礼监总管唱礼完毕,奚广平遣人送了银钱打赏,浩浩汤汤的礼生排列离去。   大门阖上,隔绝了外头喧嚣。   满园的礼箱架撵堆积,和这清贫的奚府格格不入。   奚蕊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多贵重物件,她以为聘礼这种东西应当和前几位姐姐差不多。   可今日一见,她终于明白何谓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   “蕊蕊,你随为父来。”奚广平睨了眼她,随即负手走向书房。   上一次爹爹的震怒还历历在目,被突然叫到奚蕊有些惴惴不安,她咬唇搅着手帕最终迈动步子跟了上去。   ......   预料中的斥责没有发生,奚广平背对着她从书架后方的暗格取出了一只木匣。   啪的一声木匣打开,入目所见是一对翡玉耳饰。   色泽透亮,纹理清晰,饶是奚蕊并不懂玉也知晓这绝非凡物。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予你添置嫁妆。”奚广平垂眸看着木匣,眼底柔软了许多。   “和你头上的玉簪属于同一块翡玉打磨。”   奚蕊愣住,下意识伸手覆上发髻上的玉簪。   “辅国公府不比寻常人家,你若嫁去定要收敛着你那顽劣的性子,好好服侍公爷,婚后见着可人纳些自己觉得好相处的妾室也好,莫要惹他不快。”   奚蕊抿唇,目光盯着桌角,半响不语。   奚广平继续叹:“一品诰命乃京都贵妇表率,蕊蕊你年纪尚小,不服者甚多,尽量温婉贤淑些,莫要和在娘家这般性子跳脱,早些为公爷添个一儿半女......”   奚蕊听着这些话觉得心中酸涩更甚,她早早就不想成婚便是害怕这些无止境的攀比与伪装。   她何尝不知男子皆爱品行贤良的女子,奚蕊自知不是那类女子索性不去祸害人家。   可现在却由不得她选。   “我知道了。”她垂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踌躇嗫喏,“ 爹爹......我可以在成婚之前去丹阳县看望一次外祖母吗?”   以前都是母亲带她去,后来母亲逝世也便没了人带她,今后若是嫁了人,能去的机会十分渺茫。   奚广平默了默,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模样心下无奈,待嫁女子是万不可再抛头露面的。   可一想到她那不省心的样子......   与其让她留在京都又被人抓住小辫子不放的风险,不若让她去待上两月,想来这段时间宫里不会召见于她。   于是他轻轻点头:“去吧......代为父向你外祖母问好。”   ......   这一番对话彻底破坏了奚蕊还算好的心情,她心乱如麻,对此次成亲的恐惧更甚。   “小姐,您不要愁眉苦脸的啦,您看今日辅国公这聘礼排场,饶是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迎侧妃也是没有的呢!”阿绫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宽慰,却突然被文茵敲了个暴栗。   “那是侧妃,我们小姐嫁去便是正妻,一品诰命,这能比吗!”文茵横了她一眼。   阿绫哼哼唧唧踢了她一脚。   奚蕊撑着下巴看着二人打闹眼底无光:“辅国公府再有钱有什么用?届时他一个不开心扔我休书一封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她在娘家尚有爹爹奶奶包容。   可出嫁后她面对的可是那个能食生肉,直捣匈奴王庭的冷血公爷!   这样想着,她更蔫蔫儿了。   “呸呸呸!!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赶紧漱漱口!”说着阿绫递过一杯茶。   “......”   文茵无语地推开阿绫给奚蕊揉肩:“我们家小姐这般闭月羞花,国色天香,祁公爷见了定是会十分怜惜,再者小姐是陛下亲封一品诰命,公爷就算不看老爷的面子,难道陛下的旨意也不遵了吗?”   闻言奚蕊眨眨眼,摆弄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品诰命,也是一品?”   前几日被赐婚一事冲昏了头脑,倒是没怎么在意圣旨后半段的册封。   “那是自然,我们小姐......”   她们还在絮絮叨叨着,奚蕊却想到了很多年前父亲的同僚携夫人登门拜访,她虽年幼却也约莫听了个大概。   若没记错那位夫人是从四品诰命,那官员还同爹爹抱怨京官俸禄微薄,饶是两人月俸也不足够支撑一大家子开销。   所以......   诰命虽无实权,可也是有俸禄的!   ——甚至一品还比爹爹的要多。   奚蕊忽地坐直身体,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所以她其实只要安分守己,不在公爷面前乱说话,按他的心情给他找些红粉知己,自己便能守着那一品诰命俸禄过得十分快乐了!   阿绫文茵的互相吹捧戛然而止。   然后她们看着自家小姐又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   沉寂在自我想象中的奚蕊郁闷少了一半。   有被安慰到。 第18章 被人以拧鸡状揪了起来……   奚蕊自认为还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少女,想通今后退路,便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   这次去丹阳县是得了父亲允准,因此车马盘缠皆是比上一次充足许多。   嫁衣被奚奶奶监督着一同带上了马车,千叮咛万嘱咐回来前一定要将它绣好。   奚蕊十分认真地一一应着,想到自己嫁去便是一品诰命,还是要拿朝廷俸禄的那种,心里竟多了几分责任感。   ——所以这嫁衣确实应该让外祖母和几个舅母帮着好好绣,万不可丢了奚家的颜面。   *   京都到丹阳县不过三日左右的路程,趁着春光正好奚蕊在翌日便上了路。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她伸手撩开车帘看着沿途飞掠而过的光影顿时感慨万千。   这条路以前都是随同娘亲一起走,现在算来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鸟儿叽叽喳喳地跳跃在各个枝头,温和的暖风抚过脸颊,奚蕊惬意地闭目养神。   突然间,马车一个猛颠,她的额头猝不及防地磕上了窗板。   “嘶——”   “小姐你没事吧!”   奚蕊吃痛捂着头,文茵立马上前来检查伤势。   阿绫掀开车帘怒视车夫:“你怎么驾的车?”   车夫也十分不解,他下去检查几番,为难道:“阿绫姑娘,这车怕是走不了了。”   奚蕊已经缓和了痛感,也跟着佝偻着身子探了头出来:“怎么回事?”   车夫吞吞吐吐:“小姐......这车轱辘实在太老旧,现下梁断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修复。”   “......”   她相信爹爹给她备的是最好的马车。   胸口翻涌,奚蕊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觉得算了。   谁让家里只有这条件。   “最快要多久。”她问。   车夫认真打量了一下车轱辘的损害程度,郑重道:“两个车轱辘都需要换,如今手头没有工具需要去最近的镇上......”   “等等。”奚蕊打断他,“你直接说要多久。”   “......约莫一日吧。”   好家伙,总共三日的路程就有一日在修车。   奚蕊一阵无言,却也实在没有办法:“修吧。”   “哎!”车夫应声,“不过小的还是要去临镇买新的车轱辘,小姐您看......”   奚蕊哪里不懂,她示意阿绫掏出荷包给了他些碎银,车夫接过便走了去。   坐久了马车也有些不适,反正此时走不了,奚蕊索性下来在原地活动身子。   她环顾四周,正是一条鲜有人烟的小路。   ——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   等等,她为何会这样想?   奚蕊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不敢再待在原地,背后似乎隐隐有什么不属于阳间的风飘过。   “文茵,那车夫走多久了?”   文茵思索片刻:“有半个时辰了吧。”   半个时辰?   他们距下个小镇并不远,且半个时辰对于男子脚程来说应该够上这一个来回。   奚蕊正不安思索着,忽然身下地面一暗,她抬眸看去,方才还碧空万里的天际此时竟飘来了乌云,俨然有要下大雨的趋势。   “文茵、阿绫,带上值钱的东西我们也去下一个小镇。”说罢她提着裙子爬上马车,将装了盘缠的包裹挂在身上,怀中抱着装了嫁衣的木匣又跳了下来。   “小姐,我们不等了吗?”   “不等了。”   那车夫约莫是卷款跑路了。   奚蕊直觉的心慌愈来愈胜,甚至来不及多拿点别的东西就催着文茵与阿绫快些走。   她一定要在大雨落下前赶到小镇客栈。   可这天却变得极快,不一会儿便整个暗沉了下来。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伴随着闪电骤然劈下,在墨色中撕裂苍穹。   奚蕊被骇地愣在原地,却不是因为雷电。   而是她看到在那巨亮顿现的瞬间,丛林四周奔涌而出的蒙面黑衣人。   山......山贼?   劫财……?   想着,她缓缓解下身上的包裹扔在地上。   “大,大哥们,不......至于动这么大刀,我......我懂行的.......这儿盘缠都给你们,能放我们过去吗?”   为首那人却看也没看一眼。   唰唰——   刀剑出鞘,泛着森森寒气。   不劫财,那是劫色?!   奚蕊反应过来猛地瞪大双眼,稍稍后退两步拔腿便向反向跑去。   “分开跑!”   文茵阿绫闻言立马动身。   “老大,分三路吗?”一蒙面男子问。   为首之人眼眸微眯,在又一道霹雳电鸣下锁定了奚蕊的背影。   他大刀一挥,冷哼:“追那个最漂亮的!”   ......   星驰电掣,风雷划破长空。   奚蕊跌跌撞撞地在丛林中胡乱奔跑,怀中还抱着那装着嫁衣的木匣。   忽地脚下一绊,她惊呼一声身子向前倾倒而去,木匣被碎石磕开,大红衣袍倾洒而出。   奚蕊脚踝痛得厉害,伸手想撑起自己却几番无果,她向前望去竟然是一处断壁。   她猛地顿住,堪堪转身双手向后撑地便见一众黑衣人已然围了上来。   “跑啊,怎么不跑了?”仿佛玩弄一只囚笼的鸟雀,黑衣人们放慢脚步,眼底尽是玩味的毒辣阴狠。   奚蕊嘴唇发白,如惊弓之鸟般浑身战栗。   她看明白了,眼前这些人哪里是图财色?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为首黑衣人冷眼睥视她,向后示意:“砍了她的腿。”   轰隆——   冰冷残酷的几个字伴随又起炸雷,电光闪耀在奚蕊瞳孔骤然放大的脸上。   她毛骨悚然,下意识蜷缩了双腿。   得令男子应了一声,举刀向前,却见奔跑勾破的衣襟隐约显出她的玲珑身姿,再辅以这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歹念顿起。   “老大,这娘们儿生得这么标致,不若......”   那为首男子见此眸中暗沉,不自觉舔了舔下唇。   反正郡主只要这女人的腿就给赏金,至于其他便是任他们所为,当下有了决断。   “拖回去。”   奚蕊手脚并用想要向后逃离,出口声清冽却也夹杂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我可是未来的辅国公夫人,陛下亲封一品诰命,你们此举就不怕被陛下通缉吗?!”   谁料眼前这些人听此毫不畏惧,甚至眼眸中的阴戾更甚。   “通缉?老子们最不怕的就是通缉!愣着干什么?上啊!”   明晃晃的刀锋掠过奚蕊瞳孔,她呼吸停滞。   ——要留清白在人间*。   念头既出她银牙一咬,不知哪来的力气向后一个翻滚,余光瞥到了断崖下竟还有处伸出的平台。   若她能落在那上面,倒也不至于摔死。   思绪不过转瞬间,她做好了选择,当下薅过身旁的嫁衣抱在怀中往下一跃——   凌冽的劲风疯狂划削着她的面颊,奚蕊双目紧闭,期盼着少断一条腿。   就在此时,她感觉后脖颈一紧,坠落感骤停,整个人便被人以拧鸡状又揪了起来。   她看不见身后人是何模样,只能瞧见他那握着剑的手骨节分明,苍劲有力。   被突然截胡为首黑衣人狠戾更甚,见着眼前只有两人心下更是无所顾忌,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提着剑便团团围攻而上。   祁朔泰然自若,翻飞的玄色衣袂在崖边猎猎生风。   数不清的剑影在奚蕊眼底胡乱交织,她吓得几欲魂飞魄散。   ——所以这人是把她揪起来一起等死的吗??   人群逼至一丈外,与此同时祁朔深沉凤眸微瞥,手掌翻转,剑端划过地面蓦地向上一挑,于电闪雷鸣中带起极致的绯红。   奚蕊只觉手头一空,一抹熟悉的红团凌空展开,仿佛被赋予了意识般直直向那群黑衣人蒙去。   手起剑落,绯红被撕裂,祁朔暗卫应声而动,伴随着还有那群人喷涌的鲜血。   满地残尸,血流成河。   自幼连杀猪都没见过的奚蕊何曾看到过这般血腥场面?当下双腿颤抖,两眼一翻便倒了下去。   只是意识停留的最后一瞬她蓦地发现。   ——那不知名红团,似乎是刚从她手中挑出去的嫁衣。 第19章 碰瓷   眼见着身前女子身子软下,祁朔眉峰一凝,十分娴熟地再次拎起了她的衣领。   不知是这衣领实在不禁扯还是他用力太大,只听着刺啦一声,衣帛撕裂,霎时间便露出了女子的中衣。   祁朔指尖抖了抖:“......”   如今正值春日,衣衫并不厚重,因此甚至能隐隐瞧见里面的一抹红。   铭右提剑正欲上前的脚步猛顿,随即撇开视线。   “公爷,这些人如何处置?”   祁朔恢复先前从容,神色无波地解下披风随意往奚蕊身上罩去,而后手掌微握拳将人单臂抱起。   “哪来的送哪去。”   “是。”铭右抱拳,向后示意,眼底闪过冷意。   敢动他们辅国公府未来夫人,便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   翻滚的浓重乌云终于在接二连三的闪电雷鸣后落下了豆大的雨滴,不一会便有了倾盆之势。   奚蕊被噩梦魇住,在梦里她被无数人追赶着,却又无处可躲。   “别砍我腿……”   唰得一下双眸睁开,眼底迷茫慢慢晕染淡去。   回到现实的奚蕊发现自己似乎在一处山洞中,外面滂沱雨声骤急似箭。   颤颤火光映照着她的面颊,她垂眸瞧去身上竟是一件男衫。   “!”   她的清白——   “穿好。”   冷傲的男声倏得响起,奚蕊小心翼翼地转过头,这才发现身侧坐了个男子。   只消一眼她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身前火堆的光亮昏暗颤巍,在他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的面容上落下深邃剪影。   他阖着眼,墨发由紫金冠高束,玄色锦袍衬出挺直背脊,剑眉入鬓,通身上下散发着雪山之巅的冷冽。   她从未见过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   突然,祁朔眼睑抬起,狭长的凤眸染尽清冷,奚蕊被这道锐利的视线瞬间惊醒。   心跳骤然加速,她蓦地回神,只觉这道凌厉目光似曾相识。   奚蕊转回头不敢再看,垂首的同时才发现自己内里的衣衫何等不整,已然可以想象此时的自己多么狼狈不堪。   她讪讪地拢了拢衣衫眼神飘忽,不自主撩过零散的发丝,问了句:“公子,请问,有铜镜吗?”   祁朔缄默,眸子微眯,这才意识到她并不认识自己。   许久未得到回应,奚蕊只好凭借本能用手指抓顺发丝,只是手臂抬起的同时披在身上的外袍便又滑了下去。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一只手去扯,结结巴巴道:“麻烦公子转过......”   奚蕊说着,悄悄掀起眼皮,这才发现眼前之人早已又阖上了眼。   她松了一口气,当下没再管什么披风滑不滑下去,快速将头发拢好,忽然注意到了他搭在膝上微曲的手。   指如修竹,骨节修长。   ——是刚刚那个用剑挑起她嫁衣的人。   再结合身上衣物那奇怪的撕裂地方,奚蕊也能猜想方才发生的前后场景。   没了刚刚那道凌厉的视线,她打量起来他更大胆了些。   怎么会有男子能长成这般......祸国殃民的模样。   “看够了吗?”   “啊......没......够......不是!多谢公子方才搭救......”   不知何时祁朔眼帘再次抬起,猝不及防出声让奚蕊颇有种偷看被抓包心虚。   空气再次凝固,只有外面连绵不断的风雨打击声徘徊耳际。   奚蕊再也不敢看他了,她抱着腿将下颚搁在膝盖上,鼻息间似乎还能嗅到属于男子衣袍的清冽。   缄默未久,如雷轰鸣的心跳逐渐平缓,她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火堆烧得噼啪作响。   想起自己那连边角都不剩的嫁衣以及不知何时才能到的丹阳县,委屈的情绪如潮水般淹没了尴尬。   且不说现在她如何去丹阳县,就说这嫁衣,虽然她还没绣多少,但就这红缎,她是绝对没有那么多银子再去购置一匹。   她暗叹了口气,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眼前之人看上去似乎还挺有钱?   ——嫁衣这种小物件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反正那嫁衣也确实是他弄坏的。   就……   就试试?   奚蕊说服了自己,于是祁朔眼看着她脑袋耷拉下来,乌睫扑簌,眼睛溢出湿漉漉的水光。   “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是公子损了小女子的嫁衣,小女子......小女子怕是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   她伸手抹着眼泪,同时悄咪咪地透过指缝观察他的神情。   可祁朔太过镇定,一时间让她不确定到底能不能碰上瓷。   “看来你更想等死。”   “......”   果然不好碰。   “可是......小女子夫君生得五大三粗,心狠手辣凶名在外,若是......若是知道成亲在即嫁衣没了,公子方才不若让我跳下去一了百了——”   虽然但是,说不定她刚刚跳下去还真能保住那嫁衣。   奚蕊哭得一抽一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害她成了这副模样。   祁朔冷眼瞧她,突然就理解了大理寺卿为何有时暴躁不堪。   “你,别哭了。”他指尖摁住直抽搐的眉梢,压下心中的不耐,“你想如何?”   奚蕊瘪着嘴吸鼻子,带着哑音道:“公子赔我一件。”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要用白金、黄金线分别绣以龙凤与鸳鸯图腾,再以珠宝玉石点缀......”   祁朔薄唇紧抿,轻飘飘地看着她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   若他没记错,他方才挑起的那物什应当只是一块无甚装饰的红缎,如果不是她现在提及,他不会将此物与嫁衣联系起来。   “我方才那件……还没来得及绣上去……”   奚蕊在他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突然感觉自己有一点点得寸进尺。   他的目光太冷,想到昏过去前那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奚蕊倏得背后阵阵发凉,有些后悔想要碰瓷的心思,愈发觉得他似乎想要一巴掌将自己拍死。   “你......不能因为赔不起就要灭我口......”说着她往后缩了缩,“我的夫君知道了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眼前小姑娘秀气的眉头紧拧,贝齿下咬红唇。   祁朔猜她应该是在吓他。   “哦。”他挑眉,单手支着头好整以暇,“怎么不放过我?”   “我夫君......我夫君他......”奚蕊梗着脖子,一时间竟是在脑海中寻不到那祁公爷的长相。   怎会如此!   突然间,脑中闪过那日镇北军还朝时为首将领的威风铠甲,以及茶馆街边的各种道听途说,奚蕊眸中泛光。   “他——能饮生血,食......食人肉,还......还武艺高强,像你这种他能打一百个!”说罢她还煞有其事地比划了两下拳头。   “骗你天打五雷......”   轰隆隆——   她话音未落外头便立马响起一道巨大惊雷。   奚蕊眼皮猛跳,心口砰砰,下意识抱紧了膝盖,眼波瑟瑟:“......其实也还好,他挺好说话的,不会真的来打你......”   顿了顿又补充:“——只要你不打我。”   “咳咳咳......”   隔了不远的铭右一个没忍住终是出了声。   “?”   仿佛糟了道晴天霹雳,奚蕊僵硬地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才发现他们这处搭了个架子烘烤衣物的另一面竟然还有人?? 第20章 讨好   窘迫,无处可遁。   奚蕊咬着下唇,据方才动静猜测,那边约莫有好几个侍从。   她缩在角落闭了嘴,心底不断打鼓,开始谴责自己的鬼迷心窍行径。   可是......可是那嫁衣确实是他弄坏的啊。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他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人,如果早知道……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不敢的。   况且若她真的惹恼了眼前这位主子,怕是绝对活不过今晚了呜呜呜。   ......   一夜未眠,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歇,乌云散去,日光循着山洞口落到了奚蕊脚边。   “公子,此时启程,明日便可达丹阳县。”   奚蕊头一点一点地往下钓鱼,听到‘丹阳县’三个字她立马精神了起来。   烘烤的衣衫被取下,铭右及另外三名侍从暴露在她视野之中。   原来他们也要去丹阳县?   “......公子是去丹阳县经商的吗?”   她见他衣着不凡,又有侍从跟随,想必是哪个世家的少爷外出买卖。   祁朔轻嗯一声并不想做过多解释,视线微瞥,便看到了奚蕊充满渴望的水眸。   她再次鼓起勇气:“如此荒郊野岭,我一个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公子侠肝义胆,见义勇为,又……又生得这般仪表堂堂,芝兰玉树,气宇轩昂,定是个帮人帮到底的人……”   那日那些劫匪全数都来追赶她,也不知文茵与阿绫有没有逃出去找到救援,此情此景,唯有眼前之人能帮她一帮了。   铭右听着十分想笑,但他忍住了。   能用这种词汇形容公爷的,怕是只有夫人。   见他对自己的暗示爱答不理,奚蕊只好硬着头皮直接道:“可否捎我一程……?”   只是没待祁朔回应,铭右已然表现出了为难:“公子,我们......”   此行带上夫人怕是容易暴露,还不如单独送她回去。   奚蕊见状只当是拒绝,脑袋立马就耷拉了下来:“我明白了。”   祁朔睥视着她眼观鼻鼻观心,嘴一瘪眼底竟然瞬间就有了氤氲之色。   说哭就哭……?   “只是昨日便让公子白救......”   “跟上。”熟悉的哭腔他已经不想再多听一句,遂打断她径直往前走去。   奚蕊喜出望外立马换了副脸色,捏着身上的衣袍起身小跑跟了上去:“多谢公子,那嫁衣便不让公子赔了!”   “......”   *   旭日东升,韶光和煦,经过一夜风雨洗礼,天空碧蓝无云。   在今日之前,奚蕊以为世上所有马车都不过是两个车轱辘,内里装上几对座椅,最多摆上个小桌案。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马车这种物件外面可以由金镀成,里面还可以安置楠木嵌螺钿云腿牙桌、鎏银珐琅青龙炉、甚至还有红木雕云缠枝床。   她突然有些迈不动腿。   这人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这样有钱?武功也不差,又长成这般人神共愤的模样。   嘶——   难不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组织?   作为大理寺卿的女儿,多少还是见了不少爹爹处置过的贿赂贪污案件,其中不乏一些江湖帮派勾结朝廷命官做的腌臜之事。   而那些人通常就是十分有钱,还武功傍身。   想到这里奚蕊的脚步如灌了铅般,定在马车前面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祁朔远见着她的表情变幻莫测,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   于是移开了眼淡淡吩咐:“铭右,启程。”   “哎——”男子冷然的声线打破了她的种种猜想,“我马上,马上哈哈哈......”   算了,暂时向现实低头。   奚蕊讪讪笑了声便提着裙摆踩上了马车。   这般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能——   至少不应该对她有所图谋。   她如是安慰自己。   *   祁朔始终同她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且在坐上马车的那一刻便开始闭目养神,倒是奚蕊奇怪的坐立不安又出现了。   此时她的脑中正上演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会儿想着此人看着不似好人,说不准是个贪官背后的巨头,手握各种地下买卖,若真要卖了自己似乎也不无理由。   ——毕竟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几分自信。   一会儿又想着他救了自己,自己还想讹人家才实在是无耻行径。   就这样纠结一路,奚蕊烦躁地咬着唇,忽地瞥到了他右臂上一道暗痕,只是因着他玄色的衣袍看着并不明显。   她凝神瞧了半响,才确定他大抵是受了伤。   难道是昨日救她时落下的?看上去伤口不浅的样子,所以他就这样不管不顾了一夜吗?   想到这里奚蕊柳眉紧拧,不自主打了个寒战,若是她直接怕是疼到晕厥。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可不知怎得总感觉有些不安。   就好像......十分忘恩负义一样。   毕竟人家是因她而伤,若真想做什么昨天她昏迷醒来便也不会在山洞完好无损的待着了。   良心终究战胜了胡思乱想。   于是她又睁了双眸,踌躇少顷,轻声叫他:“公子,公子......”   祁朔抬眼望去,只看着蜷在不远处的小姑娘伸着手臂在比划着什么。   奚蕊一点点往那边挪动:“公子,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祁朔淡道:“不需要。”   她不说他都不会注意到这种伤口。   “要的要的,若是感染更严重了可就糟糕了。”   奚蕊正煞有其事地说着,忽地马车一个颠簸,她不受控制般地往前倾去。   祁朔眼疾手快地单臂撑住了她才使得她没能倒在他身上,只是那虚拢的外衫也因此完全滑落。   奚蕊心有余悸,男子的温度通过手掌源源不断地传至她的肩胛。   此时她与他离得很近,她悄悄抬眼便能见着他那锐利分明的下颚,隐约间若有若无的气息喷洒在她头顶。   心口砰砰直跳,她僵着身子呼吸停顿片刻。   祁朔太阳穴抽动,隔着薄薄的单衣,手心的触感柔软到似乎能一把捏碎。   内衬若隐若现,未久,他松开她,瞳仁移开,沉声道:“再乱跑把你扔下去。”   “哦......”奚蕊跌坐到一边,眨巴眨巴眼思绪回笼。   想起自己过来意欲何为,她抿了抿唇后平复几口呼吸,弯腰拾起外衫披上,刺啦一声,同时扯下了自己的衣摆。   她举着布条,目光试探:“……我想给你包扎一下。”   祁朔哪里知晓她那番思想争斗?   看着明明方才还在找自己碰瓷赔嫁衣,现下又是一副自责模样的奚蕊,一阵无言。   只是无声的拒绝落入奚蕊眼中只当默认,她又往这边挪了挪。   祁朔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可话没出声,他便感觉手臂一紧,紧接着臂腕束带被扯住,并且有越扯越紧的趋势。   奚蕊头大如斗,从来不知这种东西会这么难解,看着似乎就是绕上去的模样,可怎么就是解不开?   她咬着牙,十分焦灼,扒拉着他的手臂两手并用。   “......”   祁朔凝视她那和束带搅在一起的纤细手指,强忍着要将她一把推开的冲动,忽然手臂桎梏一松,她解开了。   只是那束带皱皱巴巴地被推到了上面——   好像又没有完全解开。   奚蕊大呼一口气,谨慎地瞅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更快被他小臂吸引了注意力。   他的手臂强健有力,微凸的淡色青筋上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入目所见的伤口要比她想象得更加骇人,还因着方才她的胡乱操作又裂开了一些。   斑驳的血痕交错,奚蕊看着心惊又愧疚,倒吸了一口凉气,探出指尖轻轻碰了上去,下意识吹了吹。   祁朔只觉得一道微凉的触感覆上了自己,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握紧了拳。   垂眸俯视正研究他伤势的小姑娘,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可知晓?”   奚蕊移开手指,将刚刚扯下的布条摊平又覆上,方才的困窘慢慢淡化,她认真地点头:“给救命恩人包扎伤口,我夫君会理解的。”   “......”   他不理解。   奚蕊小时候总爱玩闹,难免磕着碰着,便见过许多次娘亲用纱布给她包扎,她一边回想着记忆中的手法,一边给他系上。   绕完最后一圈,奚蕊在上方拧了个蝴蝶结,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抬眸便对上了男人深邃黝黑的瞳孔。   她笑容微凝,局促收起上扬的唇角,想着这人应当是不喜旁人靠近,于是又慢慢地往后移了回去。   “......好了。”她勾着手指,讨好着看他,“再次多谢公子送我回家。”   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至少没伤害她不是?   思及此,她心安了许多,也没指望能得到回应,缄默了下来。   马车摇晃着前行,奚蕊靠在角落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她确实太累了,昨晚因为担忧一夜未眠,精神极度紧绷,现下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她的身形很小,套着不符合她的外衫有些滑稽,却也愈发显得不起眼,卷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肌肤如雪,墨发如瀑。   祁朔低头凝视半响这与他格格不入的白色结带,眉心拧得更紧了。 第21章 她忘了将身上的披风交还……   按照他们的行程速度,本可以在这场大雨之前赶往下一个小镇,然后今日抵达丹阳县。   奈何那日行至山间听到了奚蕊自报家门的威胁。   大理寺卿的女儿总不能死在这里。   于是铭右没来得及辨认便不见了自家公爷的身影,后来他带着暗卫赶去,也就有了那样一幕,最后不得已在山洞等了一晚雨停。   只是未来夫人不识得公爷是他们没想到的。   毕竟......不是说她对公爷用情至深吗??   但就目前来看公爷似乎也没想挑明身份,他们此行隐秘,越少人知道他们真实身份越好。   “公爷,钧左那边传来消息,夫人此行是去丹阳探亲,崔家的人已经派人来寻了。”   崔家便是奚蕊母亲崔绒的娘家,也是她的目的地。   铭右一边汇报着一边偷瞥他手臂上的白色蝴蝶结,略有些一言难尽。   还得是夫人,换个人怕是此时已经不在这儿了。   祁朔淡嗯了声,视线掠过睡得深沉的奚蕊,忽地问:“聘礼中没有嫁衣?”   铭右被问得一愣:“这......属下未曾娶妻,并不知晓......不过据说民间皆有出嫁女子自行绣嫁衣的习惯。”   祁朔握拳抵着下颚若有所思,半响道:“去碰崔家的人。”   铭右犹豫,这样必会耽搁他们的正常行程。   但公爷的决定又如何轮到他质疑?   “是。”   *   一路行至丹阳,奚蕊睡了醒醒了又睡,早已将最初的忧心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不得不说奢华的马车睡起来都舒服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幽幽转醒。   祁朔看着奚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想要偷偷瞧他,却被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她骇得向后一缩,红唇微咬,颇有些少女的娇憨。   他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对于奚蕊的各种奇异行径置若罔闻。   奚蕊一动不敢动,思绪逐渐回笼,才发现自己的心实在大的离谱,竟然一觉睡到了现在。   指尖悄悄爬上窗沿,她轻轻挑起窗帘,这才发现周围还是丛林密布,他们还并未到丹阳县城中。   忽然马车一停,外面传来了男子刚硬的声线。   “烦请阁下撩开车帘。”   “我若说不呢?”这是铭右。   外头的对峙传入车厢内,奚蕊一个激灵便坐直了身体。   又……又遇上山贼了?   她下意识去望祁朔,却见他依旧云淡风轻地闭目养神,心下竟安心了不少。   这人这般能打,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吧。   想着她绷紧的脊背缓缓松下,可越听这外面的嘈杂越觉得不对。   似乎有些耳熟。   于是她将头探出窗外,果然见着了熟悉的身影,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浓密的眉峰紧蹙正是她的大舅舅,而身后则是他的儿子崔越,以及跟着的一众家丁。   “大舅舅?大表哥?”   跟在最后的文茵阿绫见此对视一眼,面色狂喜:“是小姐!”   那日劫匪全数去追小姐才使得她们侥幸逃离。可当时距京都太远,于是她们便找路去了崔家寻救援,所幸不算太迟。   僵持的氛围在这一来一往间被打破,奚蕊顾不得车内还有一人,提着裙摆便跳下了马车。   崔平不过是例行拦下沿途车马询问,没想到奚蕊真的在这里。   “蕊蕊!”他松开眉宇,欣喜打量来人,却在见着她身上披着的外袍时再次凝了神色。   “他们欺负你了?”   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奚蕊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崔平便和铭右交上了手。   “别打了!大表哥快去劝劝大舅舅——”她心急如焚,这大舅舅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脾气。   练武强身壮体的崔平如何打得过随着祁朔历经沙场的铭右?不过几个来回便露了败势。   眼见着那剑直逼崔平咽喉,奚蕊呼吸停滞。   “爹!”   “大舅舅!”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石子突然从马车□□出,铭右的剑端一歪,余波将崔平震得后退几步。   “铭右,不可无礼。”   自家公爷的声音传出,铭右收了剑,却还是满脸愤懑,若非是夫人娘家人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了。   奚蕊连忙跑上前去将人扶住,解释道:“大舅舅,他们没有欺负我。”   崔平捂着胸口大口喘息,显然不信:“蕊蕊,你不要怕,大舅舅给你做主!”   奚蕊哑然汗颜:“是真的没有,若非这位公子和他的手下,我便不能站在这儿了。”   崔平有些犹疑,不过现下细细端详来看自家侄女虽衣衫不整,可这精气神确实不像是被欺负了的模样。   “大舅舅,您真的冤枉人家了。”见他神情松动,奚蕊立马再跟着肯定。   崔平思纣半响,收回目光对着马车帘作了个揖,歉疚道:“在下崔平,方才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此言一出奚蕊才蓦地发现,和这人同行这么久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对此做出回应时,男子清朗的声线如玉石轻叩,伴随清风徐来。   “沧州,林氏。”   崔平瞳孔瞬间放大,歉疚转为震惊:“竟然是林家公子,失敬失敬,多谢公子救了蕊蕊,改日定登门拜谢!”   奚蕊满脸茫然地看着自家舅舅面色大变,她虽不知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眼前之人并不简单。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祁朔抬眼示意铭右。   铭右点头,转身道:“既然姑娘寻到了家人我们便先行一步。”   说罢他们不再停留,鞭子扬起又落,马车轱辘带起纷纷尘土。   ……   奚蕊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扬尘的车影,手指揪着衣角不断摩挲。   直到再看不见踪影,她才喃喃道:“......大舅舅,沧州林家是很大的氏族吗?”   崔平:“嗯,沧州临北,是北方最大的玉器世家,看来他们也准备往南方从商了。”   原来如此,难怪此人如此神神秘秘,行径奢华。   崔平又想到她此次危机,皱眉道:“还没说你,来丹阳也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让我们去京都接你也是好的,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奚蕊讨好地笑笑:“这不是没事嘛,舅母们可还安好?”   “她们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事你可得长记性!”   “知道啦知道啦。”   “你啊......”   奚蕊随着崔家人往回走,突然想起什么脚步倏得一顿。   ——她忘了将身上的披风交还于他。 第22章 小女子爱财取之有道……   奚蕊此时的衣着委实不齐整,自然是不能这样回去。   是以,他们在城郊寻了个地方落了脚,又让文茵阿绫去购了身合适的成衣换上才出发。   薄暮冥冥,灯火阑珊,待他们行至崔府时已经是傍晚。   炊烟缭绕,沿街的飞檐上格式店铺招牌锦旗被微风带起,暮色覆盖下,绿瓦红墙间坐落着一座安静淳朴的古宅。   崔家大门威严而沉重,散发着百年陈酝的肃穆。   崔老太太双手拢于袖中在门口翘首以盼,跟在后面的是三个舅母及各个或牵着孩子或抱着婴儿的表嫂嫂们。   “表小姐来了!”眼尖的侍女率先叫出了声。   奚蕊刚下马车便被一众人围了上来。   “外祖母。”她甜甜笑着福了福身,又转头看向几个长辈,“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还有诸位表嫂嫂,蕊蕊给你们请安了。”   崔老太太布满皱纹的眼眶湿润,执起她的手连连哎了几声:“蕊蕊,听说你们遇了山贼,可有受伤?”   二舅母满目忧色,将她扯过来上下打量。   三舅母却不急着问:“这舟车劳顿的,平安到了便是,先用些晚膳再说。”   大舅母点点头朝崔老太太说:“已经派人去通知过老二老三了,应当要不了多久便会回来,先进来说话罢。”   听闻奚蕊失踪后家里的男人便带人分开去寻,在人找到的同时也给另外两方去了信。   崔老太太眉宇微松,拉着她往内走。   奚蕊一一应答着,被他们团团簇拥进了正堂,不多时另外两位舅舅也和表哥们回来了。   一大家子团团围聚,桌面上置的皆是奚蕊爱吃的菜。   她并没有过多言及此行凶险,草草解释了下山贼取了财物便放走了她。   只是她在山中迷了路,幸亏遇见了同样前往丹阳县的林家人才得以脱险。   “这林家我是知道的,前些年我带麟儿去沧州置办原料,提及林家大家都是望而生畏,据说那家人和异域有些商贸往来,玉石生意都是他们家垄断哩!”二舅舅饮了大口酒笑嘻嘻开口,被二舅母嗔了眼。   崔麟认真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崔家是百年胭脂世家,男子大多奔走在外置办原料人脉,女子则在家中制胭脂看守铺坊,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颇有些底蕴。   三舅舅感叹:“据说和皇亲国戚还有些关系?我还以为是多么高攀不起的人,没想到这林家公子如此见义勇为。”   大舅舅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说起来今日我还差点冲撞了那林家公子。”   崔越:“爹哪止是差点,那剑就快戳人家身上去了。”   崔老太太听言眉头一皱,便开始数落:“崔平,你但凡收敛着些性子......”   “......”   奚蕊听着他们的言谈,从对话中她才进一步知晓这沧州林家是何等有权有势。   她垂着头心不在焉,直到听见崔老太太说要备礼去答谢林公子。   大舅舅蹙眉:“林氏那样的人家怎么看得上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礼?”   大舅母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虽说林公子救了蕊蕊,可他们孤男寡女共乘一车,传出去怕是......”   崔老太太眼一横:“送不送是我们的心意,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崔家人小气了去,况且我们行得正,怕这作甚?”   崔老爷早逝,崔家一直都是崔老太太当家,既然她这般说了这礼自然是要送的。   奚蕊忽地抬头:“不若我一同前去吧。”   “不可。”本就因为崔老太太提议的送礼之说担忧,听着她也要跟着去大舅母更是不赞同,“你是待嫁之身本就该避嫌,上赶着去算什么?”   “我......”奚蕊欲言又止。   大舅舅心眼粗大倒是说过便忘,但几个舅母却是极守规矩的,若是她此时提及在马车上穿了其他男子衣物这件事怕是少不了一大顿唠叨。   崔老太太对此倒是颇为赞成:“蕊蕊便莫要随同了,林家初来乍到想必琐事繁多,我明日让来福打听下人家住所送上名帖,若有崔家能帮的地方便帮,待他们落定了身再登门拜访不迟。”   “还是母亲思虑周全。”大舅母颔首。   崔老太太笑着挥手:“说了这么多菜都要凉了,蕊蕊好不容易来一趟,沿途辛苦,可要多用些!”   其他兄嫂舅母也跟着附和:“日子过得可真快,家里最小的姑娘也要嫁人了哟。”   “待蕊蕊出嫁后怕是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一面。”   说起这个大家顿时起了劲,毕竟她要嫁的可是那位高权重的辅国公。   奚蕊头皮扯紧,只觉该逃的还是逃不过。   三舅舅:“定亲那日我就觉得那章勉贼眉鼠眼的,哪里有半分配得上我们蕊蕊,后来又出了那挡子事,幸而蕊蕊毁了婚约!”   奚蕊定亲时崔家人也是去了的,彼时她没有被奚广平严惩一顿多半也是有崔老太太和奚奶奶两位老人家在背后掣肘。   “也不知那祁公爷生得何等模样,让我们家蕊蕊心念至此?”其中一位表嫂打趣道。   奚蕊垂头讪笑,旁人见了只道是她羞怯,引得几个嫂嫂捂嘴笑了起来。   倒是大表哥崔越眉头一扬:“祁公爷可是不得了的人了,以一敌百,战无不胜,十几岁便随父征战,打了许多胜仗!”   祁朔今年不过二十又四,便已然有了如此赫赫战功,对他们这些同岁的寻常男儿来说,可是那顶顶崇拜之人。   经崔越这样一提,其他的几位表哥也跟着纷纷附和,对于这般少年成名的将军,无一不心向往之。   奚蕊默默听着,时不时敷衍点头,表示她在认可。   “只是这祁公爷如此骁勇,对待夫人会不会粗鲁许多……”   终于有人问出了她心之所想。   可下一瞬便被人接过话头打断:“你这是妇人之见,依我看祁公爷——”   “三哥说的对!”   “……”   算了,也不知道她那未来夫君给这些表哥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   晚膳用过已经到了戊时,崔老太太近几年身子不大好,便早早地歇了,奚蕊跟随侍婢来到了素常她住的院子,只是沿途中却发现了不妥。   “今日我怎么没见着你其他姐妹?”这侍婢奚蕊有些眼熟,记得先前来时与她一道的还有两三个才是。   那侍婢闻言欠了欠身:“不日前老太太返了卖身契,她们已经不在崔府了。”   奚蕊诧异,她们都是崔家的家生子,按理来说不该如此。   又想到方才沿路走来,宅院中的陈设物件似乎也清减了不少。   她没有再问,到了小院便遣退了众人,文茵进屋燃了烛火,她将那折叠整齐的男子外袍从行囊中拿出交予阿绫。   “明日将它清洗干净,晾在我院中便好,顺便帮我打探林家居所。”   阿绫接过:“这是......那位公子的?”   奚蕊点头。   虽然这件披风看着便由上好锦缎裁制,她非常眼馋。   但小女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自己的东西她是不会要的。 第23章 这未来的小夫人似乎不怎……   在丹阳县的日子对奚蕊来说是最为自由的时光。   在这里她不必担心又被谁认出身份,虽然也要遵规守矩,却也不需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贵女仪态。   最重要的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跟随舅母嫂嫂们研制胭脂口脂,还不用自己掏银子采购原料。   所以这些时日她精力极盛,卯时过半便早早起了身,一同帮衬着开张铺子。   而当奚蕊见到林家商号的玉器铺子开在崔家胭脂坊对街时,她才认知到沧州林家的名号要远比想象地更加赫赫有名。   相比之下,这边的崔家店铺就显得冷清许多了。   但奚蕊依旧发现了其中问题所在,玉器生意应当是不会影响胭脂铺子才对。   想着她便也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听此大舅母叹了口气,视线向旁边瞟了眼:“近几年生意不景气也是没办法的事。”   奚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注意到不远处竟也有一家胭脂铺子,可那边的人要比她们这边多上两成有余。   她问:“那边是新来的吗?”   大舅母边摆置着胭脂盒子,边点头,似乎不想同她谈论这个话题:“好了蕊蕊,将这些摆齐整便可。”   奚蕊嗯了一声收回视线,心中忽然明白了昨日那侍女的姐妹为何予了卖身契另谋出路,以及宅中陈设为何少了这么多。   但是崔家这般有名气的胭脂世家不该被一处新来的铺子打压至此才是。   “小姐,林家公子的马车就在那玉器铺子后面。”文茵进来悄声道。   奚蕊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忙碌的舅母嫂嫂,双手在身侧边擦拭边向后院走去。   “你看的可真?”   “千真万确。”   林家虽名声极盛,却行事非常低调,前些时日外祖母派人去送名帖都被拒之门外,甚至连林公子的人都没见到。   是以,奚蕊让文茵与阿绫在林府附近蹲守几日这才知晓了他的行踪。   “你们先照看着,我去去就回。”崔家的铺子和宅院相连,她绕后不一会便行至自己的小院。   那件黑金勾嵌的玄色衣袍此时安静地被放置在木匣之中。   奚蕊不敢耽搁,抱着匣子便从小路向那玉器铺子后面走去。   只是她还是来晚了一步,文茵所说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   突然余光瞥见地面新鲜的车轱辘痕迹,她眼前一亮,抬头望去,果然在小巷尽头一马车车帘将将飘过。   奚蕊小跑着跟上了前,可她的步子又如何追得上马车?   “唉。”她顿在原地叹了口气,胸口因着疾行微喘着起伏。   她仰头望天又环顾四周,巷中伸出各家庭院的绿树,在微风浮动间沙沙作响。   心底闪过一丝失落,悲凉感油然而生。   算了,下次再快点就好了。   “有事?”   忽地男子低朗的声线顺着春风自背后传来。   奚蕊蓦然回首,倏起风动,扬起她鬓角青丝,那些被带落的树叶顺着发尾滑落,又轻轻跌在地面。   只见巷口不远处那人抱臂而立,墨袍玉冠,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林......林公子?”   好半响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差点忘了过来的目的所在。   “我......是来给你送披风的。”奚蕊局促地迈着小步子向他走去,目光游离不敢直视他。   祁朔俯视她由远及近,发丝被行走的风带到她唇边。   于是他见她柳眉轻耸,鼓着腮帮迅速往上吹了口气,然后抿起唇恢复原状,脸颊的梨涡凹陷地明显。   半响,奚蕊终于走到了他身前,并掀起眼皮偷瞄了他一眼,又如触电般立马眨眼闪开。   “......”   她似乎特别怕他。   奚蕊定住脚步,举着木匣的手开始泛酸,可眼前之人却丝毫未动。   她咬牙腹诽着此人多少是有点不知好歹,人都亲自找来给他送衣衫了都不知道伸手接一接。   “......公子?”她怯怯地又叫了声。   “嗯。”   嗯???   胸腔一股闷气倏得冲起,她刚想开口忽地手臂一轻,木匣已被眼前男子接过了去。   祁朔单手拎着木匣,淡扫她一眼:“不必如此,旁人用过的东西在下向来不用。”   对于这未来的夫人,他觉得他还是给足了耐心。   这句话如同道闷锤遽然砸下,奚蕊语塞哽咽。   少顷,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崩坏,莞尔假笑道:“小女子送到便也心安,至于如何处置便是公子的事了。”   说罢奚蕊欠了欠身,算是将这送还披风之事做了个圆满。   她转身离开,步伐颇有些愤懑之势,可刚走了两步她便在岔路口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方才绕了那么久只想着跟上前面的马车,根本无暇记得来时路径。   所以她现在应该往哪边转??   虽然心中疑虑但气势不能怂,奚蕊一咬牙,脚步都未停顿半刻,随便选了个方向径直走去。   走错了就待会再走一次便是——   祁朔眼看着她气冲冲地往来时相反的路口走得毫不犹豫,眉心微蹙,略有不解。   “钧左。”   “属下明白。”一道暗影跟着奚蕊离开的方向闪去。   巷口的转角是方才她没有追上的马车,铭右上前视线扫过祁朔手中的木匣道:“公爷,需要属下去处理了吗?”   “不必。”   他不再停留,起身上了马车。   ......   后来旁晚祁朔听到钧左汇报‘夫人从镇东走到镇西,绕到镇南,最后才寻回镇北终于赶上用晚膳’时,陷入一阵沉思。   结合此前种种,他发现他这未来的小夫人似乎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第24章 “调戏了他们刚来的表小……   奚蕊这辈子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以往出门皆有人随从,且大多都有马车代步。   她从未想过丹阳县这一小小县城竟然如此之大,其中屋舍还筑得相似无比,让她一顿好绕。   好在有文茵阿绫作掩护,她这‘失踪’的大半日倒是没被人发现,只是那双腿在翌日根本无法下地。   奚蕊颤巍起身,那小腿肚酸痛到快要不是她自己的了。   只要一想到昨日那人轻飘飘便否认了她的所为,奚蕊就气得牙痒痒。   简直太看不起人了。   但又确实惹不起,可恶!   “小姐,要不今日不去帮衬了吧?”阿绫在旁劝慰。   “不行。”奚蕊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这才来了几日就这样瘫在榻上简直不像话,况且见了崔家如今惨淡的生意更加激起了她的斗志。   “扶我起来,我还能走!”   于是奚蕊化昨日愤懑为力量,撑着文茵姿势诡异地往外一瘸一拐的走去。   对林家她是不行,这制胭脂水粉上怎还能输给别人了去?   ......   对面林氏玉器铺子依旧人满为患,仅次于它的是那旁边的胭脂铺子。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奚蕊托腮观望半响,对文茵招了招手:“你去买些他们家的胭脂。”   不一会文茵便捧着装置胭脂的盒匣回来,奚蕊打开的瞬间便懂了为何那间铺子如此受欢迎。   入目所见的胭脂成色极佳,还有些若隐若现的芳香,却不似花香。   她微微蹙眉,沾染了些抹在手上,总感觉这红颇有些不自然,何种花蕊才能提出这般颜色?   可不待她细细去想,外头传来的骚动惊动了她的沉思。   “崔家掌柜在哪里?!”男子的怒喝粗犷无礼,随之而来的还有桌椅被踢翻的噼里啪啦声。   店内的妇人小姐连连惊呼着往外跑,崔家掌柜急忙从柜台后出来,小厮去了后院叫崔老太太等人。   “有话好好说,壮士这是在做什么?”   奚蕊没了继续研究的心思将锦盒递给文茵,起身向前厅走。   在她脚步刚踏进的刹那,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大刀唰地砍向桌案,顷刻间木屑纷飞,裂成两半。   “别给老子装!孝敬你们管爷的银子呢?!”   又是哗啦一阵,大汉猛地扫下旁边摆得齐整的胭脂口脂,红粉脂沫撒了满地,他单腿踩在歪倒的桌腿上,煞气浑身,身后还有一众拿着棍子的小厮。   奚蕊眉心直跳,心底打鼓,她想这次是真的遇上什么腌臜流派了。   “管爷......不是前几日才......”   “屁话!”   掌柜冷汗淋漓,好不容易凑出个完整的句子又被大汉骤然骇住。   奚蕊再也看不下去,刚准备开口忽地被人往后拦了拦,大舅母对她无声摇头。   “若老身没记错前几日刚送了银子,管爷今日前来是什么意思?”崔老太太字斟句酌,饱含风霜的眸中尽是锐森。   大汉嗤笑一声:“老子没钱了,就这么简单,有问题?”   “你!”崔老太太气极,身子颤了几颤,奚蕊见状立马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那人:“这位壮士,按照大丰律法私下收费可是大罪,你就不怕我们去报官吗?!”   哪知大汉非但没有丝毫畏惧,更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几声,再凝眸看奚蕊时的目光不怀好意到令人作呕。   “哟,崔家何时出了个这么标致的小妹妹?还要报官?让哥哥先抱抱你?”   奚蕊被他看得发毛,不自主后退一步:“你.......”   “□□大爷的!”刚回来的崔平进门便听到这污秽言论,当下抄起手边家伙什就朝大汉砸来。   大汉被砸得猝不及防,身形晃了几晃,伸手摸向后脑果然一手殷红粘腻。   “你他娘的——”他眼神瞬间布满阴翳,反手便和崔平扭打在了一起。   “给老子砸!”   一语落,那跟着他来的一众小弟径直冲入开始胡乱翻砸,与此同时跟着崔平一同回来的二舅舅三舅舅及各个表哥也咬牙愤懑拾起物件动上了手。   他们忍这胡乱收取的所谓‘孝敬’很久了,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却还用这般污言秽语羞辱他们的小表妹,简直熟不可忍!   器皿被七零八落地掀翻,脂粉扬尘,排排妆柜齐齐倒下,女子的尖叫与棍棒扭打的声音错乱交织,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奚蕊护着崔老太太连连后退,脸色煞白,嘴唇抖动,忽地一咬牙看向身边的大舅母:“大舅母,我去报官!”   不待他们作出反应她便提着裙摆绕着往外跑去,可就在她刚迈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她倏得顿住,猛然回首便见崔老太太捂着胸口往地上倒去。   *   丹阳县衙。   苍劲笔力书写的‘正大光明’牌匾下,头顶乌纱帽的县令布满褶皱的面庞笑得几欲看不清眼。   他望向下首气宇不凡的男子,双手交叠磋磨刚想开口便被外面传来的一阵嘈杂打断。   “什么事?”他不悦开口,又顾忌着祁朔在此不好发作。   小厮见正堂有这样一号大人物在,话到喉头翻滚几下始终没能出声。   祁朔镇定自若,手指摩挲着杯沿,道:“看来在下来得不是时候。”   县令听言脸色立马变了,转而谄媚出声:“林公子哪里的话......”又怒喝小厮,“还不快说什么事?!林公子又不是外人!”   那小厮点头哈腰连应了几声是,才将方才崔家铺子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县令越听眉头越皱,崔家以前虽难搞了些却不至于打起来。   “......据说是管爷调戏了他们刚来的表小姐,几个崔家人气不过就动了手。”   县令听着只以为是哪个乡下来投奔的亲戚,当下低喝道:“让他收敛着些,若是喜欢就给些银子抬了房便是,大打出手简直丢本官的脸!”   与此同时他频频打量祁朔的神情,见他面色无波,悬起的心又缓缓放了下来。   县令转头谄媚解释:“那崔家是个不知好歹的,本官时常提点按时缴纳储备银钱也不见他们有所开朗,着实难对付......当然林家的生意是不需要这些银子,只消按我们提的五五分成......”   林氏南下对丹阳县来说无异于天降横财,这块肥肉怎么也是要薅上一杯羹的。 第25章 探查探查。   祁朔听言,敛下的眸中晦暗不明,他轻笑:“五五?大人有这心,可有这力?”   听出他的威胁县令心下一惊:“林公子哪里的话,只是您也知道,丹阳作为南部水路枢纽,其运转费用云云......也不是什么容易差事,陛下如此看重丹阳,本官也实在压力山大啊。”   “既然大人如此不诚心,在下也不多叨扰了。”说罢祁朔将茶盏搁置,遂起身。   “四六!”县令蓦地起身,“林氏玉器乃我朝供奉皇族之氏族,如今肯给面子南下,本官......本官自是要有所表示......”   “二八。”   “林公子你这也太——”   没有理会他的不满,祁朔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除此之外,若有大人用得上林家商线的地方,林某愿助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县令那满腹话腔皆落入腹中,他瞪大双眼,心中盘算着祁朔所言虚实。   林氏的商线可是布遍整个北方!   其人脉关系若能加以利用,那运输那些东西......可不是易如反掌?!   想清其中利弊县令有了决断,他复而笑道:“既然林公子这般诚心诚意,为了我大丰玉器事业,本官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在所不惜!”   祁朔唇角不可察觉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象征性抱了抱拳没再多言语。   ......   离了县衙,他背对着铭右,面容早已恢复清冷,墨色衣袂猎猎生风,低沉声线染尽雪山之巅的冷冽。   “去查那管爷是何人。”   “是。”   *   崔老太太晕倒吓坏了众人,被称为管爷的大汉也不敢将事情闹大,最终趁乱带人逃离。   几个表哥前去请了郎中,此时的崔府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大夫,我娘她如何?”大舅舅崔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郎中出来便急着上前问。   郎中一五一十道:“老太太怒极攻心,心中又有常年郁结之症,老夫开了些药调理调理暂无大碍,只是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切不可再让她老人家情绪波动太大。”   崔平听了连声称是,又道了好一通谢才遣人将郎中送了出去。   他们男子不便入内又因着方才均挂了彩,在听到崔老太太暂且无事后便才想起来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室内缭绕着淡淡的药香,奚蕊陪在崔老太太床边帮衬着舅母们煎药喂药。   她抿抿唇欲言又止,终是大舅母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将药碗递给二舅母,嘱咐了两句便拉着奚蕊到了外间。   “......大舅母,那管爷是……?”她终于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大舅母叹:“是县太爷那边的人。”   奚蕊却不解:“这是为何?按照大丰律法官员是万万不可私下受贿的。”   “蕊蕊,你还小,不懂其中复杂。”大舅母为她抚过发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奚蕊拳头攥紧:“若是爹爹知晓定不会让他们这般为非作歹!我——”   “此事可千万别告诉奚大人!”大舅母闻言色变,急忙打断她。   “为何?”她疑惑。   “崔府的事就别麻烦你爹了,总归是关联不多。”   奚蕊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想到自她母亲崔绒离世后,崔家便和奚家来往甚少。   似乎除了与她相关,他们都默认早没了这门亲家。   见她缄默,大舅母摸了摸她的头,不再言语。   随后奚蕊跟着出去收拾外室狼藉,看着满地脂粉碎末,她边收拾,心底泛起阵阵酸涩,无力却又无可奈何。   没事,这些还能再做,她如是安慰自己。   只是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崔家向来不屑于去私下行贿,也不愿讨好县官,在县太爷眼中是不折不扣的硬骨头一块。   以前崔家家大业大他们无从下手,所以他们便从根源遏制了崔家。   譬如河运码头限制崔家人上船,以至于崔平等人运输货物要多跑上几趟之类等等。   可经此一事,他们竟更加变本加厉,甚至放出了不允崔家人渡船的言论。   没了原料来源,他们又损了那么多成品,这店铺甚至无法开张,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难境地。   “或许我们可以使用其他原料代替。”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奚蕊忽地提议。   她视线掠过窗户看向窗外藤架上郁郁葱葱的绿植花蕊,道:“凌霄花开了。”   凌霄花颜色鲜红,是很好的入色花种,她又想到那日采买的对面家胭脂铺子的成色,更加觉得凌霄花可以试上一试。   “可我们从未用过鲜花制胭脂。”二舅母蹙眉。   以往崔家都是采购成品干花,鲜花晾晒这一步周期长不说,他们心中也没底。   “怎么没有过?”一道庄肃的声音自外传来,众人脸色一变。   “外祖母您怎么来了?”离得最近的奚蕊首先反应过来,忙上去搀扶。   上次郎中说过崔老太太受不得刺激,因此大家便将此事一直瞒着,可今日......   崔老太太似是早有察觉,扫视众人轻哼:“我们崔家早先都是以鲜花为料,现在做大了,倒是忘了本?”   众人不言,她们皆是外嫁进来的女子,崔家本家也都是些男儿,她们委实不知道这些。   奚蕊唯恐外祖母又动了气连声安慰:“不过是步骤繁多了些,但也不碍事。”   崔老太太看着奚蕊那与崔绒酷似的脸,眉目间慈祥了不少:“你是如何知晓能用鲜花入色的?”   奚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因为京都胭脂太贵了,我就......经常在府中自个儿仿制。”   倒是没想到崔家以前也是这种做法。   一语既出,众人皆忍俊不禁,凝重的氛围也轻松了不少。   凌霄花入料果然色泽透亮,且鲜红如斯,甚至要比专门采购的原料干花好上许多。   且又因着成本极低,标价也不高,以至于这胭脂摆出的第一日便碾压了对门的胭脂铺子,奚蕊见着颇有些回到了小时候来崔家时见着的模样。   “小姐,小姐,我听说.......”   满手沾了红粉的奚蕊头也没抬:“慢点说。”   阿绫上气不接下气:“上次那个砸我们家铺子的管爷,他自寻短见,死了!”   她指尖骤顿,死了?   “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还吊在那房梁上,尸体都生了虫子,邻里都能闻到臭味儿!”   奚蕊听着一阵恶寒,不由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可又想到崔家被他频频压榨,竟还觉得有几分解气。   “让你寻得地方寻到了吗?”   阿绫点头,可唇角却撇了下来:“寻是寻到了,只是那凌霄花生的地方,似乎是城郊林家的地界。”   这些时日凌霄花制的胭脂极受欢迎,但小院中的凌霄花总是有限的,是以,她便派了人出去寻其他生有凌霄花的地方。   奚蕊默了默,想到那天她去送披风时林公子冷若冰霜又不近人情的模样。   虽然没什么好感,但还是畏惧更多。   少顷,她问:“是他们府中的?”   “......倒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奚蕊松了一口气,接过文茵抵来的手帕擦拭两下,抬眸眼梢弯起,“明日我们去探查探查。” 第26章 “......上元佳节……   翌日。   晨光熹微,黄莺轻啼。   因为只是探查,不能确定那处凌霄花品质能否入料,奚蕊并未大肆伸张。   只会了声出府踏春,便带着文茵与阿绫踏着初日的第一缕朝阳往阿绫昨日说的城郊走去。   “......小姐,您真的不乘马车?”文茵为难地跟在后面。   “踏春踏春,不踏怎么春?”   好吧,其实是觉得崔家最近打下手之人太少,平白雇个马夫总是浪费。   阿绫也跟着劝慰:“这......委实太远,您忘了上次.......”   那路迷的,可是床都快下不来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个奚蕊那斗志瞬间燃了起来。   “你是不是看不起本小姐?”她回眸一瞪。   阿绫嗫喏嘴唇:“......倒也不是看不起。”   就是觉得小姐有点认不清自己的实力。   奚蕊徒步之意已决,甚至觉得多走两步有益身心康健,最终阿绫与文茵只能相顾无言,随着她一道走去。   ......   待她们到时已是日上竿头,奚蕊撑着腰喘了两口气,从怀中摸出手帕擦了擦额角覆上的薄汗。   她回头看文茵与阿绫竟喘得比她还要厉害,十分不厚道地笑了:“这路程也不过尔尔。”   脚步虚浮的文茵、阿绫:“.......”   奚蕊平缓了半响,抬眸瞧去是一座新修葺的院落。   墙板由浮玉青石堆砌,檀香木镌刻飞檐图腾,古色古香,想来便是那林家宅院。   而更往远处的半山腰上,则是一片鲜红的凌霄花。   奚蕊瞳中泛光,这遥见的色泽要比她预想的好上很多,若是能用以入色定更甚于此前。   心中雀跃,她望了眼瘫在树边的两人,也不想为难她们:“我先去看看。”   文茵与阿绫看着走了这么远还如此生龙活虎的自家小姐惊得不知作何反应。   只是她们哪敢就这样让小姐一个人去走山路?当下起身也赶紧跟着赶上。   ......   林宅书房。   鎏银百花香炉上紫檀香缭绕,氤氲了满室淡雅。   “公爷,他们戒备极深,属下等这些时日依旧无法打入其中。”钧左一五一十汇报。   “不急。”祁朔抱臂立于窗边,狭长凤眸眺望远方。   若他们能这样轻易信人,季北庭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钧左走后,铭右进门,欲言又止:“公爷。”   祁朔淡瞥他一眼。   铭右几经辗转,后硬着头皮道。   “.......夫人鬼鬼祟祟地爬上了我们后山。”   ......   奚蕊顺着林宅绕了小圈,寻了条小路便往那山上走。   那林公子总不能把这山也买了吧?   所以他们带人来摘取这些凌霄花应是无碍。   想清楚这点她心底明朗许多,伸手便想踮脚摘上一朵花来看看。   不远处的文茵见着奚蕊在那陡峭山石便蹦跳惊得魂都快出来了。   “小姐当心脚下——”   “无妨。”   奚蕊看也没看她,又往前迈了步,忽地脚腕一紧,一道大力猛地缠绕上她的右腿。   霎时间血液倒流,天旋地转。   未待她作出反应,整个人便被凭空出现的麻绳翻转着吊上了树上枝头。   “小姐!!”   与此同时四周树木无风自动,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般,数不清的箭矢咻咻自林间四面八方射出。   瞬息之间,一柄利剑横跨穿破虚空,那快要击中奚蕊的箭羽遽然凌空折断。   玄色衣袂在众人视线中留下道道残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至山腰。   剑光掠过绳索,奚蕊只觉脚上一松,后颈一紧,便被人以熟悉的方式拎起拽向一边。   祁朔闪身再次挑剑,斩断剩下箭矢,而那方的铭右也及时赶去毁了剩下未出的阵法,避免再次伤人。   “咳咳咳......”奚蕊半撑着身子吐掉方才脸着地时误食的杂草咳嗽不止。   祁朔睥视她,覆上寒意的凤眸透着凛冬的冷冽,似乎要将这四周凝结成冰。   “姑娘在林某家后山作甚?”   奚蕊面色如土,嘴唇惨白,好半响才理清他在同自己说话。   方才发生的一切宛如做梦一般,心脏骤停,她都以为自己会交代在这里。   同样惊魂未定的文茵与阿绫连忙跑上前来扶住她,唤了好几声小姐才让她回过神来。   “......我见着这凌霄花生得好看,所以想摘上几朵。”她敛着眸,吓得不轻鸦睫颤得厉害。   祁朔轻抬眼帘,果然见着这处蔓延的鲜红一片。   刀剑入鞘,他凝眸出声:“姑娘贪玩便罢,抵命委实不必。”   奚蕊一口气差点又没提起来。   “公子好生轻描淡写!这山又不是你家的?设这般危险的陷阱本就是你们不对!”   “......”   半响未得到回应,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难不成,这......这是公子家的山......?”   她哆哆嗦嗦出声,眼前人的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竟还真有人买宅院的同时购了座山。   突然理亏,奚蕊讪讪闭嘴。   刚想移动小腿,钻心的痛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骇,她额角冷汗直冒,脸色瞬间煞白。   祁朔因她痛呼侧首,只见瘫坐在地的女子小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向后弯曲,想来是方才被绳子大力扯脱了臼。   树梢被风扬起摆动,文茵阿绫见状均白了脸。   奚蕊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紧咬后槽牙,不自觉仰视身前男子。   祁朔低头对上她杏眸中氤氲水光,她眼波瑟瑟,似是痛极模样。   未久,他倾身而下,如竹般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纤细脚腕。   奚蕊瞳孔倏得放大,下意识后退,直觉不妙。   可他却没给她逃的机会。   咔嚓——   “唔——”   眼泪瞬间溢出,她倒抽着凉气几欲晕厥,骤然倾身咬住了他的肩胛。   铭右:“......!”   文茵、阿绫:“!”   女子颤抖的呜咽在他耳边缭绕,祁朔抿唇无言。   按理说脱臼及时接上便无大碍,可为何她还哭得愈发凄厉?   虽这般想着,可那想要扯开她的手却在感受到颈侧湿润时又收了回去,心底淌过自己都未曾注意的妥协。   小姑娘当真爱哭如斯。   铭右看着自家公爷仿佛给自己接手臂一般拧了夫人的腿,背后汗毛倒竖。   这......   他虽未娶妻,却还是多少知晓怜香惜玉一词。   “马车在何处?”祁朔问。   文茵回过神来,面有窘迫:“我们......徒步来的。”   “......”   又徒步?   想起那日钧左所言‘最后才寻回镇北终于赶上用晚膳’之类云云,祁朔稍有无语。   他伸出另一只手臂揽过了她的腰身。   沉浸在难捱痛楚中的奚蕊只觉身子猛轻,然后被人整个搂了起来。   这次他终于没有再拎她衣领。   祁朔单臂抱着她,右手握拳,分明的指骨抵在她腰际,隔着薄薄的衣衫在感官放大的此时令奚蕊呼吸瞬间停滞,紧阖的牙齿也缓缓松开。   脚步点地,凌空而起。   他的步伐很稳,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落到了山下地面,她死死揪着他的前襟一动不敢动。   鼻间还隐隐环绕着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是同那日借她的衣袍如出一辙的味道。   “松开。”   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奚蕊霎时间惊醒,突然觉得一阵奇异的熟悉感划过心头。   同样的两个字,同样的不耐声线,似乎在什么时候听到过。   痛感稍缓,理智渐明,她仰视他,试探出声。   “......上元佳节,公子是不是去过皇宫?” 第27章 他笑起来......可……   “没有。”男人拒绝地干脆。   奚蕊不信,她忽地想起那晚醒来时衣衫最不齐整的地方也是后领,而这几次他救她最喜欢的也是拎她的后衣领。   这样想着她便说了出口。   “姑娘莫要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   祁朔不言,俯视见她那潋滟的瞳仁浮现出鲜有的认真,以及执着,又沉默着将她塞进马车。   而这当头跟在后面的文茵阿绫等人也赶了来。   “送姑娘回去。”   奚蕊心有不甘,可看他否认的态度也不似作假。   她纠结半响,想着世上应该没有这般凑巧之事干脆放弃。   思及今日更重要的目的,她缓缓松开了抓住他衣袖的手,面容缓和,小声嗫喏道。   “不瞒公子,小女子今日前来是为公子后山凌霄花,方才不知这是公子的山多有冒犯,不知公子可有意向同崔家合作?我们可按比分成。”   眼见着他似要拒绝,她急急出声:“不会让公子亏损的。”   软绵的声线带着丝丝哀求,她甚至顾不得自己刚刚接上的腿便想上前来拦他。   于她而言这满山凌霄花是崔家目前回转的唯一机会了。   祁朔并不想参与此行目的之外的多余事件,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虽不至于打乱计划,却也颇为麻烦。   “公子初来乍到对丹阳县了解不断,崔家乃百年胭脂世家,祖祖辈辈皆生于此,虽然现在没落了些,但其底蕴还在,公子此番南下定是想打通林家在南方的影响力,而崔家人脉想必是公子现下最需要的。”   她声音清冽如绵绵泉水,疼痛与急迫双重刺激竟使得奚蕊此时头脑清晰异常。   祁朔瞧她良久,沾染未干泪珠的乌睫簌簌,黑白分明的杏眸噙着忐忑不安却又有几分锲而不舍。   这时候看起来倒也没那么笨。   “凌霄花于我无用,你想要拿去便是。”   一言出,奚蕊猛地抬眼,却只能瞧见他离去的背影。   *   奚蕊乘着马车回到崔府时已是薄暮冥冥,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让铭右将车停在了距崔府一条街的位置。   “请问你们公子方才说的......是真的吗?”即将离开时,奚蕊终于问出了憋了一路的话。   铭右点头:“我们公子不喜麻烦,后山陷阱不日便会撤去,今日惊了姑娘实属抱歉。”   被这样致歉奚蕊汗颜,却又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哪里的话......还请小兄弟回去代我多谢你们公子。”   “姑娘放心。”   ......   小腿的脱臼不算严重,再加上祁朔复位及时,现下已然可以由人搀扶着走,是以,回到崔府也只是解释了今日不甚摔倒所致。   崔老太太听她为了寻凌霄花遭了这般大的罪心疼不已,又是炖鸡汤又是煨补药的让奚蕊足足躺了小半月才下榻。   崔家的生意因着及时到来的凌霄花逐渐周转,行不通水路大舅舅等人便寻了山路运货,虽然依然艰难,倒也不至于关铺子了。   日影西斜,桑榆暮景,又是一日时近黄昏。   在几次被驱逐不准帮忙后,奚蕊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旁边托腮发呆。   忽地对面茶馆二楼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视野之中,她眼前一亮,身体比思绪更快先踏步了出去。   “林公子!”   祁朔闻声而望,只见身着藕荷袄裙的小姑娘在下方蹦跳着朝他招手,脸颊的梨涡因着咧开的笑颜清晰可见。   奚蕊当他未曾听见,便提着裙摆踏进茶馆爬上了二楼。   似是生怕慢了一步人便不见踪迹,她几乎是小跑着上去。   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胸腔的心跳如雷贯耳。   可当她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那第一句话。   “......好巧。”   似乎是句废话。   奚蕊略有窘迫,随即很快又道了句:“多谢公子后山的凌霄花。”   祁朔稍稍侧首,便瞧着她白皙面颊因着疾步染上红晕,又小口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   “我......我马上就要回京都成婚,此番离去怕是不会再见,公子......一路帮我良多,是以......是以想着亲自再同公子道声谢。”   说到这里,奚蕊竟觉得有些伤感。   虽说先前她觉得眼前之人不近人情又语出噎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帮了她乃至崔家许多。   至少她这样认为。   祁朔只是云淡风轻地扫了眼她已然痊愈的腿,道:“不必。”   这般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她抿着唇,自知在这儿多待也是无趣,刚想离开便听着窗台之外传来一阵叫骂声。   她抬眸望去,这个视角刚好能将隔壁那对家胭脂铺子门口的喧哗收入眼中。   “你们可得给俺家姑娘个说法!看俺姑娘的脸,用你们胭脂前细白嫩滑的,这才多久便成了这般模样!”   妇人的叫骂尖锐刻薄,饶是隔了段距离奚蕊也觉得刺耳的紧。   她猛地将身后的女孩扯到身前,掀开面纱,只见那面容上布满了骇人的红纹和斑点,周遭人见状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   ......   “朱砂......?”奚蕊眯起眼,想要看得更多些便不自觉地往窗台那边移动脚步,待她回过神时人已经离祁朔不过一尺距离。   她猛地顿住脚步,支支吾吾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方才说什么?”他注意到了她的呢喃。   “我是说......她那脸上的红纹是朱砂所致。”   前些时日她买来那家铺子的胭脂后便发觉了不对,那颜色鲜红,应是掺和了朱砂才能达到。   “但那些斑点应该是盐造成的。”   那日她发现胭脂中混有白末,细细看去才发现是盐巴,而用盐巴长期敷脸则会导致细斑横生。   只是胭脂中为何有盐?难道他们制胭脂时是在厨房不成?   闻言祁朔握住杯沿的手指收紧,淡然的眸中初次出现了波澜。   外面喧哗依旧,窗边透进的火红夕阳于二人周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他抬眼看她,眼尾轻扬:“多谢姑娘解惑。”   奚蕊疑惑顿住,对上他流转在光影中的瞳孔时呆愣片刻。   她见着他薄唇弯起,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微弧。   他在笑吗?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第28章 镇北军,祁朔。(含入v……   那日黄昏暮色中的匆匆一别宛若梦境,后来的奚蕊再也没有见过祁朔。   对面徐家铺子也因着以朱砂掺色一事损了名誉,反观底蕴颇深的崔家倒是又被人提起做了对比。   就在奚蕊以为一切会逐渐好起来时,大批官兵忽然包围了崔府。   大门被暴力踹开,崔家仓库中他们翻山越岭带回的原料皆被拖出,甚至不由他们反应,崔平崔越等一众崔家男子便以偷窃之罪被不由分说地带入大牢。   而那报官之人正是对家胭脂铺的徐掌柜。   意外来得太快,男子皆被关押,崔家顿时失了顶梁柱,只剩下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人心惶惶。   崔老太太到底是见多了风浪,很快便冷静下来准备证据公堂对簿。   奚蕊瞧着变故横生,那知县竟然仅凭对家胭脂铺子掌柜只是哭喊几句便下了抓捕令,他们处境委实艰难。   *   丹阳县衙。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可那树下灯头却是不一样的靡靡之音。   银镶金镌的檀木轩窗上,映着舞女摇曳身姿,鄙俚浅陋的调笑意淫从门缝窗边时断时续飘出。   丹阳县令大敞着双臂搂着两位花楼女子,沾染了脂粉味的酒水一杯杯下肚,圆润肥硕的面颊因着笑容堆起层层褶皱。   下首坐着的正是那崔府对家胭脂铺子的徐掌柜,他笑得谄媚,见着县令杯中见底立马使了眼色。   “大人,奴家给您斟酒。”红衣女子会意颔首,媚眼如丝,她伸出纤细藕臂,窈窕身姿若有若无地触碰他的身子。   县令眼睛都瞪直了,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   徐掌柜试探问道:“大人,我听说管爷为了崔府的表小姐......自戕了?”   听言县令先是迷茫后又面露嫌恶。   对于这些下人的死活他向来不甚在意,死了便找个地方埋了便是,大约是管二死因太过荒谬,才让他留了些印象。   “为女人寻死腻活,没用的东西。”   徐掌柜赶紧点头称是,只是心中却腹诽着这县令蠢笨如猪。   那日听着旁人讲管爷在院中上吊,还留下类似惊了神妃仙子,活着毫无意义之类遗书,他便觉事有蹊跷。   管爷他何尝不知?收‘孝敬’银子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可丝毫看不出是个会为女人自寻短见之人。   但这些也同他无关,他在时丹阳所有生意人无一不厌恶憎恨,现下死了只差鸣炮欢呼了。   徐掌柜见时机差不多,适时唤过小厮奉上一金镀紫玉匣子。   县令扫过一眼便了然,当下游离不舍地又摸了两把身侧女子后便遣退了去。   “大人,这是小的一点心意,望大人笑纳。”徐掌柜双手呈上,“明日......”   县令手指一拨,明晃晃的金色让他眼前一亮,他露出抹极有深意的笑意:“本官定是秉公办案。”   徐掌柜闻言笑得愈发讨好,又唤人上了几坛好酒。   崔家不明事理,看不懂人眼色,但总有人看,若能扳倒崔家,徐家便能取而代之,届时那些崔家积累的人脉在寻不到下家时必会来找他们。   再加上上有高官庇佑,日后何愁行事?   *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崔府诸人便再天蒙蒙亮中穿戴整齐。   今日是开堂公审之日,奚蕊扶着崔老太太上了马车,各位表嫂嫂留在府中看顾幼儿,三位舅母则跟随其后。   她们到时县衙已是人满为患,崔家作为丹阳县百年世家,被判偷窃自然是引起了众多人的围观。   崔老太太步伐沉稳,一步步迈向公堂之上,另一侧则是那徐家掌柜。   明堂两侧衙兵高呼‘威武’二字,厚重又庄肃。   丹阳县令执起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高唤了声带犯人。   铁链拖动声由远及近,奚蕊望去便见三位舅舅及几位表哥身戴枷锁,满身伤痕,连带出一串长长的血迹,想来是在狱中没少受折磨。   就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身后的二舅母与三舅母还是捂嘴转过了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在那里的是他们的丈夫与儿子。   也幸亏表嫂们没来,若见此景说不准会有什么混乱。   “徐掌柜说他们店铺丢失的几箱干花原料皆在你们仓库找到,如何解释?”县令头顶乌纱帽,睨视奚蕊等人。   奚蕊扶住崔老太太的手掌收紧,也知今日重点,当下平复几口呼吸便将这几日来收集的证据呈上。   县令随意扫视两眼便置于一侧:“这些通关文牒又能说明什么?”   崔老太太沉声:“单靠通关文牒确实不能说明什么,但下方皆是我崔家来往购置时的凭证,大人若仔细比对便能发现那日查验的货物都可寻到。”   县令为难道:“你们若是后加上去,本官也不可能去这些地方一一核对不是?”   偏袒,这是明目张胆的偏袒。   崔平气不过挣扎着要上前却被身后衙兵猛地一脚踹向地面。   徐掌柜得意上前抱拳躬身:“老夫人说得这种凭证我们徐家也有,那岂不是更能说明是崔家盗了我们的东西?据我所知崔家现下无法走水路,那么这些原料又是从何处运来?”   崔老太太气得手指发抖,拐杖杵地:“没有水路便无法通行了吗?徐掌柜未免太过孤陋寡闻,老身经营崔家多年,天地可以为证,绝不会也不屑于做此等偷鸡摸狗之事!”   ......   两方人马争执不休,奚蕊算是看明白了,这县令和徐掌柜狼狈为奸,无论今日他们证据多么充分皆不会翻案。   思及此,她抬眸仰视县令,突然开口:“大人这般草率论断,便是我大丰的办案作风?”   啪的一声惊堂木被敲得巨响,县令斥责出声:“你一介小小民女敢这般和本官说话?!”   奚蕊目光虽有颤抖却坚毅更甚:“若是京都大理寺复查此案,大人该当如何?”   ‘大理寺’三字一出,县令面容微僵,随即又恢复正常,轻蔑道:“本官秉公执法,大理寺来查又有何妨?”   她当自己有多大面子?还妄想惊动大理寺?   “蕊蕊?”察觉到她的意图,大舅母低促唤她。   奚蕊不敢往后看,她知道外祖母不喜让她爹来掺和崔府的事,可现在的情况十分复杂。   所以在大舅舅他们被抓时她便让文茵传信回了京都,倘若现在能拖延时间,等到爹爹派人前来便有一线机会。   她泰然道:“希望大人在京都来人面前也能坦荡如斯。”   县令骤然心惊,随即恼羞成怒,猛地站起:“小小年纪还想威胁朝廷命官?给我拿下!”   衙兵得令上前就要抓她,崔平等人目眦欲裂,被压在地上大喊:“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未来辅国公夫人,你这狗官敢动她试试?!”   一语既出,全场哗然。   “是那个前不久得陛下御赐婚约的大理寺卿之女?”   “你说的辅国公可是那个率兵直捣匈奴王庭的镇北军首领?!”   “竟然是她......”   ......   没有回应便是最好的默认,眼前女子分明是个柔软不堪的小姑娘模样,却硬生生让县令背后起了阵寒意,他犹疑不定。   大理寺卿,辅国公,若是真的,这都是他惹不起的人。   他抬手擦拭额角冷汗,再次握那惊堂木时竟是几番都没有拿稳。   徐掌柜眼见事情有变,又看着县令那般模样,心中暗骂这人胆小如鼠,脑中灵光乍现。   “没想到姑娘竟是未来的辅国公夫人,失敬失敬。”他拱手笑道,“姑娘与林公子相交甚好,我还以为......”   奚蕊眉心一跳,下意识便觉不对,果不其然紧接着便又有人接着出声。   “小的先前还见着奚姑娘衣衫不整地从林公子马车上下来。”   这次开口的是那日同崔平一起去寻她的小厮,可他竟然是徐家的人。   “我上次也瞧见了,就在崔家铺子对门的茶馆二楼,奚姑娘和林公子所距极近,甚是亲密!”   话头突然转到她身上,奚蕊越听脸越白,那方被扣押的几位舅舅与表哥早已愤慨反抗,口中叫喊着他们血口喷人。   她强作镇定:“大人,这似乎与今日案件并无关系。”   县令本有犹疑,却在徐掌柜眼中划过得意时瞬间了然。   是了,若赶在事成定局前趁此毁了她的声誉,大理寺卿就算来了丹阳也会受制于此,届时他再稍加周旋......   思绪百转千回,瞬息间他便明白了其中利害:“奚小姐,本官自然也知......可你看......”   县令为难地看着下首混乱,却丝毫没有要平息的意思。   “管爷不也是为她自裁家中?当真生得副狐媚模样。”   “这还未嫁便如此不守妇道,就该浸猪笼!”   “可怜我们大丰战神竟要娶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   “据说先前便是她死缠烂打,仗着父亲位高权重,陛下又宅心仁厚,这才无奈赐婚......”   ......   鄙夷、嫌恶、憎恨的众多目光交织投射于身。   奚蕊咬唇,拢在袖中的手掌攥成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也未曾察觉。   “我与林公子清清白白,你们......”   忽地,外头传来阵阵铁骑踏地声打断了她的发颤辩解。   冷冽氛围骤然笼罩,议论骚动因着突如其来的军队包围戛然而止,奚蕊缓缓回眸。   在人群不自主分开而来的通道尽头,她看到身着黑金镶绣的玄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形颀长,挺拔如松。   “林公子......?”   有人认出了他。   不对,他不是林家人,他后面……后面是......   “是镇北军!”   静谧之际忽有孩童惊喜出声,男子身后排列的士兵黑甲红衬,正是镇北军标识。   童声清脆,却使县令蓦地脸色发青,双腿不受使唤般战栗,浑身血肉仿若风干,透着青灰死气。   黑靴踏地声声敲击在诸人心间,男子裹挟浓重雾气的狭长厉眸扫视四周。   “拿下。”   话音刚落,身后将士应声而动。   县令惊慌失措,词不成句,身子倏得被人掣肘,头顶乌纱帽歪落,狼狈大喊:“你……你究竟是何人?敢这般对本官,信不信——”   缉拿文书与将军令牌一并展开,他下颚微抬,声线凛冽如冰。   “镇北军祁朔,奉命捉拿朝廷要犯。” 第29章 回京(入v三合一)……   仅此一句, 便如雷贯耳。   不需要任何官职加缀,他的名字本身就足够荡魂摄魄。   奚蕊只觉耳边嗡嗡一片,全身紧绷, 思绪凌乱交织成网,迷茫失神的瞳孔中只剩眼前男子。   沧州林氏公子就是镇北军首领, 就是她......本该远在京都的未婚夫祁朔。   林家独大北方, 却对南方涉猎颇少, 是以, 祁朔以林家之名虽能探查到部分线索,但南方依旧是一团迷雾。   而那日奚蕊随口所言胭脂中掺盐正是破局关键。   胭脂不可能与盐同在,可此时却能混杂在一起便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是以丹阳县的徐家铺子为引,运输私盐南下。   因其势而利导之,很快便能查明其中关键, 这也是祁朔能这么快便拿到核心罪证的重要原因。   镇北军是有备而来, 顷刻间便将整个丹阳县涉及此案官员全数羁押。   祁朔收回视线, 终于将目光落到那怔愣不轻的女子身上。   “林......”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那锋利未褪的眸, 奚蕊不自主地后退半步。   她红唇抿了又抿,鬼使神差般唤了声:“......夫君?”   祁朔稍顿一瞬, 少顷颔首:“嗯。”   此言一出周遭人群震惊万分,与此同时惶恐不安的氛围骤然弥漫。   若说方才还存有侥幸,可现在岂不是就是在昭示着他们刚刚谴责之人就是这位煞神的未婚妻?!   奚蕊无比窘迫, 没想到自己还能这样胡言乱语, 更没想到他还答应了,当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他的打量稍纵即逝,她稍稍放松,压在心口的那股浊气在他视线移开之时刚想呼出,却又在下一刻的对话中憋了回去。   “污蔑一品诰命是什么罪?”祁朔状似无意侧眸问道。   铭右立马会意:“轻则杖刑五十, 重则斩首示众。”   嘶——   围观诸人凡是方才跟众骂过奚蕊者皆面露惊惧,更有甚者双腿一软,被旁人搀扶才能堪堪站稳。   奚蕊心头猛震,只见祁朔从容不迫地又嗯了声。   铭右看向那瑟瑟成一团的人群,继续道:“自首者,从轻判决。”   这句话宛若惊石透进表面平静的湖泊,霎时间惊起剧烈波澜。   眼前这人......这人并非危言耸听,他是来真的!   祁朔抱臂而立,墨袍无风自动,深邃鹰眸戾气一闪而过,周遭气压因着的存在如临凛冬。   再开口,却是十足的云淡风轻:“无人认罪则一并从重处罚。”   “是。”   “不——我知道!!方才李老头污蔑......污蔑了诰命夫人......”一瘦小男子急忙出列颤着手指向身边的另一男子。   “你含血喷人!”李老头如惊弓之鸟立马跳起。   “我也见着了,还有张大婶......”   .......   有了举证第一人,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   奚蕊眼瞧着方才团团包围,用最恶毒的言语来揣测她之人互相攀咬,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而这复杂之中隐隐竟还含有些解气。   隔着层层人群她再次向他看去,那人还是面不改色的模样。   可不知怎得,胸腔的震动竟让她恍惚着觉得周围的喧哗都没那么吵闹。   “狐媚贱人,就是你勾引我家官人——”   霎时间,一妇人突然冲出,直直朝奚蕊扑去。   奚蕊大骇后退,眼见那妇人手掌快要扼住她的脖颈,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遽然被齐腕斩断。   癫狂与尖叫,刺痛她的耳膜,鲜血溅到她眼睫,在那白皙面颊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红。   妇人倏得倒地,剧痛使她在地上来回翻滚,口中依然叫骂着污言秽语。   “若非你这......贱人勾引,我们管爷怎么会……怎么会自戕而亡......你这不要脸的婊呃——”   钧左再次起剑,而这一次断的是她的脖颈。   剑入刀鞘,钧左应声闪身,消失无踪。   红褐的血迹浸透大地,几位舅母骇然失色,相互搀扶着同样惨白了脸的崔老太太才能勉强站稳。   奚蕊喉头发紧,长长的睫毛颤抖不止。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然尘埃落定。   吓得神志不清的众人囫囵着皆被拖到了长板之上,伴随着板子起落,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直冲天穹。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逐渐平息,奚蕊终于回过神来。   “以此为戒。”   她听着他留下一言。   再回眸,眼前却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排排镇北军押挟着丹阳县令、徐掌柜等官员在铁靴踏地声中齐整紧随离去,如同来时般迅速无形。   少顷,她木然地拿去绢帕擦拭脸上血痕,满地狼藉以及空气中蔓延的浓烈血腥味让她忍不住作呕。   也正是这一刻,奚蕊终于明白了,传言镇北军首领祁朔手段血腥残忍之言并非夸大。   确实……睚眦必报。   ......   *   自那日后,丹阳县中再无人敢诋毁崔家只言片语,而关于偷窃徐家原料之事自然也不攻自破。   崔平等崔家男子回到府中就引得表嫂嫂们好一顿哭。   好在他们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修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   崔府转危为安,只是与外面一派祥和不同,此时的奚蕊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静下心来,她满头满脑皆是之前和祁朔相遇时的全部种种。   且不说很久以前,那些‘心悦’‘守节’等至少听着还算深情,不至于激怒那人的言论。   就说现在——   奚蕊震惊地发现,她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在找人家碰瓷!   并且她还用他的名义恐吓他说能一次打一百个?   后面更是不敢再深想。   爬人家后山踩了陷阱,还咬人??   这些没眼看的事情竟然真的都是她干的!   救命——   她还没嫁,这所有想要表现的乖顺温柔贤良淑德,居然就已经和她完全没了联系?!   当真出师未捷身先死*,奚蕊从来没对自己这么无语过。   阿绫看着床榻上将自己扭成一团的某人,踌躇再三终于开口:“小姐,老爷来了。”   奚蕊猛地掀开被子,满脸迷惘:“他来做什么......?”   就算是那日传信回京,按照爹爹那般循规蹈矩之人,难道不是该派沈曜表哥或者其他大理寺官员前来丹阳?可现在怎得是他亲自前来?   虽然疑惑,但她也终于起了身,让阿绫为她简单梳妆一番,然后踏出了回府三日来离开房门的第一步。   *   崔府前厅。   奚广平踏着风尘而来,衣摆的凝露都未拍落,可却无人前来迎接。   大舅母终究是看不过眼,唤了下人搬来座位,奉上杯热茶,几番看他都欲言又止。   “大嫂不必麻烦。”奚广平那常年舌战于朝堂的面孔头次出现了局促。   大舅母迟缓应了一声,似是没想到他还会这般唤自己。   崔老太太姗姗来迟,崔平等三兄弟更是称伤势未愈半响才来到厅堂。   如此淡漠梳理的模样饶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但奚广平却并未有丝毫不满。   他暗自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他亏欠崔家诸多。   前厅的氛围安静地诡异,那声母亲卡在他喉中半响未能发出。   崔老太太刚想开口便见着不远处奚蕊的身影,她止了话头。   奚蕊来时便是见着这样安静的一幕,只是她并未察觉其中异样,全部精力皆落在了那一个多月未见的爹爹身上。   从小院一路行至这里,她本还在害怕被斥责,却在真正见到爹爹的那一眼全部化为了委屈。   “爹爹。”她嘴一瘪,眼眶就红了。   她的爹爹衣袍上还沾了泥泞,头发怎么又白了许多?   那日奚府最好的马车都让她半路走坏了轮子,爹爹此番前来定是露宿风餐。   奚广平闻声站了起来,只是他向来不是个将情感外露之人,见着奚蕊也只是微蹙了眉,然后道:“又惹事了?”   奚蕊一颤,刚想说没有,脑中忽地闪过祁朔的身影。   她骤然心虚,垂下头,含糊否认了句,底气也不怎么足的样子。   但这神情落在崔老太太眼中便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蕊蕊在我们崔府很好,奚大人莫要冤枉了她。”苍劲的眸中尽是维护。   奚广平一阵无言,别的不说,这两边的老太太对于奚蕊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但他也没想真的指责她什么。   “母亲说得是。”   崔老太太愣了愣,随即冷哼不再言语。   随后奚广平询问了番近况,得知是祁朔出面解了困局后缄默良久。   “此案由祁公爷亲自督办,我并无权力插手。”   他来的路上已有耳闻,看来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格。   只是他竟不知在丹阳县也有这般贪官污吏,若非此番蕊蕊来崔家,他怕是要等到此事尘埃落定才可得知他们遭遇了什么,思及此奚广平愧疚更甚。   就在此时,崔老太太向大舅母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边拉着奚蕊的手边往外带。   “蕊蕊即将回京出嫁,我们备了些物件添置嫁妆,不若先去挑拣挑拣,寻些喜爱的物什,下次再来可不知是什么时候咯。”   听着前半句奚蕊心里咯噔一跳,却又在听完整句话时放下了心来。   方才她一直静默地听着他们祁公爷来祁公爷去的,拢在袖中的双手交织又收紧,唯恐他们谈着谈着正事就扯到了她的婚事上。   好在他们并未问她什么。   也不知为何,现在对于祁朔这个名字多少有点心有余悸了。   ......   待不见奚蕊人影,崔老太太缓声开口:“蕊蕊未来的夫婿,是个极有能耐的男子,瞧着要比上次那个什么章公子好上许多。”   提到章勉奚广平便有些窘迫,若当初知晓那纨绔真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攀谈这门亲事。   只是如今得陛下赐婚辅国公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祁公爷战功赫赫,少年成名,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逸群之才,但皇亲国戚关系错综......”   崔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那么多耐心:“这与是不是皇亲国戚关系并不大,你也不想想当初绒儿是因何差点入宫?”   他最是看不起奚广平在这些儿女之情上的优柔寡断,但凡他有办案时的半分果决,也不至于生些无端之事。   这么多年,崔绒这个名字再也没在两家人明面上提及,现下被突然噎了一句奚广平脸色很是难看。   “大哥慎言。”二舅舅率先看不过去。   奚广平再如何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就算是他们十分不喜这妹夫有些所作所为,也需给些面子。   当年崔绒初入京都,借住文渊阁大学士府中,彼时的奚广平还是大学士的弟子,二人彼此欣赏,日久生情。   可天不遂人意,崔绒本就生得极美,在宫宴上的一支舞竟入了先帝的眼。   那时的奚广平年少青涩,只知忧虑着急,根本不敢同陛下言明。   只能眼看着崔绒接到一批又一批意味不明的封赏,就差直接纳入宫中。   好在与崔绒交好的怀嘉长公主裴月据理力争,二人匆忙私下成婚,生米煮成熟饭才逃过一劫。   奚广平陷入那段回忆,多年前对上王公贵族的无力与挫败恍如昨日。   也正因如此,除了公事,他对皇室宗亲皆是敬而远之,同时也不愿奚蕊和他们沾染上关系。   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就算不要那一品诰命,但至少不会让她被欺负了去。   “事已至此,蕊蕊的婚事无法逆转,我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他不想再多谈这些,“只是崔家若有需要......”   “不需要。”崔老太太出声打断,“我们崔府行得正,不怕小人诬陷迫害,除了与蕊蕊相关的事,崔府与奚家不需要再有联系。”   此番若非奚蕊,奚广平一辈子也不必再来丹阳县。   况且这么多年皆是如此,何必因今日这事打破?   从他纳妾,崔绒离世开始,崔家与奚家便再无瓜葛。   奚广平知晓崔老太太一贯刚硬的性子,拳头紧了又松,这么多年他何尝不是活在自责与忏悔之中?   终究是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   大舅母将她带到外院,后崔老太太又来左右嘱咐着要添置物什给她作为嫁妆。   奚蕊本以为只是些简单物件,可眼看着崔家就差把家底一同带上了。   “其实爹爹给我备有嫁妆,外祖母不必麻烦。”说着她底气不足地瞄了眼不远处的负手而立的奚广平。   “你爹那抠门模样能有什么嫁妆?我们的小姑娘嫁人可不能寒碜了去!”这时候的崔老太太倒是根本没将奚广平放在眼中。   她眉眼一瞪,来回理对着清单,俨然有一副今日便要送她出嫁的模样。   奚蕊:“......”   爹爹真该反思一下自己的小气行径。   “木镶玉如意,粉彩茶叶罐,沉香朝珠......”   许是有那天价聘礼在前,现下崔家准备的价值不菲的嫁妆在奚蕊心中更多的是难过。   她知道他们想将最好的给她,可如今的崔家并不如往日,她并不想让他们破费如斯。   压下心底的辛酸她刚想开口,便被大舅母打断了话头。   “说起来这些玉石皆可镶嵌在蕊蕊嫁衣上头,蕊蕊你觉得呢?”   嫁!衣!   二字既出,奚蕊顿时如被五雷轰顶,她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方才为崔家破费的辛酸顷刻消逝,顿时还是觉得自己更值得悲哀。   “蕊蕊?”见她不语,大舅母又唤了声。   她喃喃啊了一声,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确......确实不错......”   好在此事说过便罢,众人也都默认嫁衣早已绣好,奚蕊有苦难言,只能跟着点头。   大舅母调笑着还在与另外几个舅母嫂嫂说些什么,忽地大表嫂神神秘秘地将她拉扯到了一旁,并在手中塞给她一本小册子。   奚蕊狐疑接过,刚想展开便被大表嫂摁住了手,只见她捂着唇轻笑了声:“你夫君生得那般俊美又骁勇善战,定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蕊蕊回去可得好生补补,现在委实太瘦了,怕是禁不起折腾。”   折腾?为何要折腾?   看她懵懵懂懂的模样,大表嫂笑容愈发深意,补充道:“此物成婚前再看,咳......莫要害羞,我与崔越的几个孩子便是多亏了它。”   奚蕊满脸迷惑,哪里等得到成婚之前?待人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来。   可就此一眼她便觉通身血液直涌头顶,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了耳后根。   这这这......!!   仿佛烫手山芋一般,她胡乱阖上随手丢给了身后不知所云的阿绫。   “......不准看!”   阿绫:“......”   麻了。   *   婚期渐进,奚蕊也真的到了快要回京都的时候。   她跟着满脸喜气的众人强颜欢笑,只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就在他们准备启程回京时,崔府大门被一队黑甲红衬的镇北军敲开。   不待他们询问,便听着为首之人解释:“公爷派属下等护送奚姑娘与奚大人返程,以免再次遭遇不测。”   “......”   好一个再次。   当坐在那宽敞奢华的马车上时,奚蕊终于知道,来时的那场勉强可以算作刺杀的遭遇再也瞒不住。   “其实爹爹,我可以解释的,就是当时那个马车车轱辘咔的一声突然断了,那车夫又卷款携逃,不是我说,爹爹您雇小厮时还真的多考察考察人品.....后来紧接着就冲出来一队黑衣人,我吓得不行.......”   “.......总之就是恰好遇上了祁......公爷,然后他顺路将我带到了丹阳县,我保证,就算当时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绝对绝对没有做什么忤逆他的行径!一路上十分乖巧安静,睡了一觉便到了......”   奚蕊手舞足蹈比划完,又瞬间将双手置于膝盖,末尾还咬着唇认真点了点头。   奚广平听着她的描述连连蹙眉:“是为父考虑不周。”   正在等待斥责的奚某女:“?”   “日后你若嫁过去,遇上难事莫要害怕,爹虽不济,但总能拼个鱼死网破。”   “......”   不是,她怎么觉着爹爹对于这门婚事比她还要悲观??   *   京都,诏狱。   幽深的烛火颤巍晃动,在昏黄斑驳的墙壁上留下道道剪影。   空气中血腥与潮湿交织弥散,黑靴踏地的声音在狭长的甬道中泛起阵阵回响。   吱呀一声铁门被打开,祁朔迈步而入。   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影气息微弱,他抬首示意,便听哗的一声,一桶盐水自那人头顶浇下。   “啊——”   悲凄的惨叫响荡室内,隔着层层墙壁都能听到这方的嗜血残酷。   祁朔神情无波,单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缓缓行至那人身前,手中握着一沓带血的罪证,语调淡然,道出他种种罪行。   “吏部尚书,两朝老臣,以公谋私提拔德不配位官员为谋私利,受贿无数,又辅助官盐私运,你可认罪?”   吏部尚书抬起沉重的眼帘,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信纸,混沌的瞳孔骤然放大,似是难以置信。   “你......你......”   忽然,冰冷的匕首探到他脖颈,微凉的触感引得吏部尚书战栗不止。   祁朔瞳仁骤缩,猛地用力,匕首剑端刺入血肉:“十年前走私官盐一案,三司会审,是谁从中作梗?”   利刃穿透肩胛,吏部尚书脸色煞白,嘴唇艰难地喏动,喉中翻滚着哽咽痛意,眼前飞舞着不断的金星。   “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祁朔不语,手指轻转,搅动模糊血肉,红褐色的血迹不断涌出、滴落,最终汇聚在地上干涸了一层血液的凹陷中。   “或许大人更想谈谈府中养的那些塞外氏族?”   吏部尚书猛然怔愣,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半刻。   这人,这人怎么会......忽地他想到了章勉先前在宫宴上闹出那番动静时,似乎带走了些人。   一定是那一次被抓住了把柄!这个逆子!   祁朔瞧着他眼底风云变幻,薄唇微勾:“自行招供,或者——”   “我不介意陪你多耗几日。”说罢,手中的力度更甚。   吏部尚书疼得直翻白眼,已然快要词不成句:“我......我说......”   祁朔手掌松开,接着便听见他大口喘气,哆嗦着道。   “是......大理寺......”   ......   日照黄昏时,诏狱大门才再次打开,男子屹立的身形在夕阳下留下道长长的阴影。   “公爷,那吏部尚书的儿子章勉在狱中闹得厉害。”   祁朔目光微凝,终于想起章勉就是那日宫宴所见,欲对奚蕊图谋不轨之人。   未久,他道:“好生招待。”   “是。”   *   回京的路倒是比去时顺利许多,奚蕊没再见过祁朔,也不敢询问同他相关的事情。   她规规矩矩待嫁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为此奚奶奶还和奚广平感叹,这一趟丹阳之行让她收敛了许多顽劣心性,说起来还颇为欣慰。   实际上奚蕊每天都在想着找什么理由去向父亲要来娘亲当年的嫁衣。   ——奶奶的也行。   这一日她握在榻上正烦躁地抓头发,文茵从外头持着信封走来。   “小姐,安阳侯府传信来了。”   听言奚蕊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拿来给我看看。”   拆开信封,看到熟悉的簪花小楷她面露欣喜。   快两个月没和阿沐有信件来往,她有一肚子话都不知道与何人言说。   江予沐在信上先是简单寒暄几句,接着便是邀她前去寒山寺祈福。   丰朝向来有待嫁女子前去祈愿的习俗,以此理由出门再加上这几日的安分守己,爹爹定是不会过多为难。   想到这里,奚蕊走到案前捻起笔杆,迅速回了封信纳入信封,递给文茵:“给安阳侯府送去。”   “是。”   ......   奚广平果然没有过多为难于她,只嘱咐了句早去早回。   倒是奚蕊在见着府门口那明显焕然一新的马车,以及旁边新雇的马夫和护院时略有些心情复杂。   就是说,还有那么一丝丝感动?   *   寒山寺距京都城中并不远,他们不过行了小半日便到了。   江予沐还未抵达,奚蕊便先带着帷帽下了马车准备等她一同上山。   “听说这次是辅国公亲自南下丹阳,收拾了那贪官县令,顺藤摸瓜抓了那群贩卖私盐的贪官污吏,简直大快人心!”   听到熟悉的名字奚蕊略顿了脚步,帷帽下的脸微侧,想要听得更多。   “就是就是,没想到堂堂吏部尚书竟这般以公谋私,提拔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   “也不知那章勉在狱中得罪了何人,据说流放那日有人见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   原来祁朔前往丹阳,竟是亲自审查丹阳贩卖私盐之案的消息,而这个案子居然还牵扯到了吏部尚书。   得到这一认知奚蕊震惊不已。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他便是以此为便利提拔了许多利于自己的贪官污吏,那丹阳县令便是其中之一。   最后此案以抄家斩首流放了结。   听到这里那两人已经逐渐走远,抛开那些窘迫与不堪回首的经历,再想到崔家的遭遇,她也觉得这结果的委实大快人心。   “蕊蕊。”   远远便见着她在这里发呆,马车一停下江予沐戴好帷帽便提着裙摆下车朝她走来。   奚蕊应声回眸,疾步迎了上去,她忽地发现她们两人今日竟是穿的同样的湘妃色绢裙。   “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打趣江予沐。   江予沐莞尔,不可置否,然后疑惑问道:“你为何要借我的嫁衣?”   昨日收到她信件时看到要借嫁衣的言论属实吃惊。   且不说她要嫁的是辅国公,就是同寻常人家成亲,这借别人的嫁衣也不太像回事。   说到这里奚蕊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望了望寒山寺的阶梯,满面愁容,叹道:“说来话长。”   ......   为求祈福灵验,诸位前来祭祀之人皆是徒步攀爬台阶以示心诚。   这一路上,奚蕊将她此去丹阳的前因后果完完全全地讲了个透彻。   “也就是说你在不知道他是祁公爷的情况下,被他救了不说,还试图讹......讹了他?”江予沐手帕掩面,忍住笑意。   “这倒不是重点。”奚蕊愤愤撑腰,“主要是我的淑女形象......就是,我还想着婚后柔情小意些将他哄着,你也知道一品诰命是有俸禄的......”   “......所以你对这门亲事的期待只是一品诰命有俸禄?”江予沐这下是真的震惊。   “昂。”   奚蕊不以为然,满脸写着‘不然呢?’   虽然她承认,在发现那要成婚之人是他时,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窃喜,但这与她做的那些丢人现眼之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见江予沐缄默,奚蕊只当她是怕她想不开还想拒婚,便宽慰道。   “阿沐你不必说,我都懂的,我早已做好了成亲的准备,只是我怕先前的一番作为让他还没开始便厌弃了我,届时将我休了......”   “......”   你不懂。   江予沐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蕊蕊,成亲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看她顿住,又继续言:“你们得陛下赐婚,祁公爷又以天价聘礼相聘,若无意外,这桩婚事很难动摇,你们是要相伴一生的,你们会行夫妻之礼,生儿育女,若要装上一辈子是很累的一件事。”   奚蕊愣住,听到‘夫妻之礼,生儿育女’时,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她蓦地想到先前大表嫂塞给她的小册子,不知怎得脑中闪过祁朔那刚毅不凡的面容。   她之前竟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所以你最不堪的一面都被他见过了,总是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婚后反差太过明显,那才是真的吓人。”   “......?”   最!不!堪!   方才心底刚刚泛起的圈圈涟漪瞬间如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撞散,奚蕊再没了什么迤逦心思。   竟然连阿沐都觉得她最不堪!   还吓人??   “你先前也说过他救了你许多次,这就说明他并未因此想休弃于你,便算足够。”江予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本就性子温柔,说起话来也如同清泉流水:“这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宾度过一生,况且我们嫁入世爵之家,若妾室安分,夫君体谅,再能够平安顺遂,就已是福分。”   “你与世子便是如此吗?”奚蕊忽然问。   江予沐怔忪半响,敛下眼睫落寞,忽而笑道:“蕊蕊,你要比我幸福。”   至少祁公爷娶她,是因为她是奚蕊。   奚蕊还想问什么,见她似是不开心,倏得灵光一闪:“是不是那个什么郡主又找你麻烦了?”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早在上元灯宴她便隐隐觉着那箫云忆不是什么善茬,竟公然对自己嫂嫂出言不逊。   况且她也没听说安阳世子纳了妾,如此算来,也只有那郡主能让阿沐心烦。   这样想着她愤懑出声:“对于这种嚣张跋扈的女子,还是不能惯着,你应当多给世子吹吹枕边风,让他管教管教自己那不省心的妹妹!”   江予沐哑然失笑,突然回头反问她:“你知道什么是枕边风?”   奚蕊不解:“不就是......枕边风吗?”   江予沐捂嘴轻笑了声,向她凑近悄声道:“她们给没给你看避火图册?”   避火图册?   什么避火图册?   见她迷惘的模样,江予沐觉得甚是可爱,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引得奚蕊再次小脸通红。   竟然就是......就是那种图册——   她今日这不过小半日就被迫想起了两次!   她不干净了!   奚蕊脑中天人交战,江予沐不再逗趣她:“好啦,箫云忆如今病得不轻,才没时间找我麻烦。”   “病得不轻?”   上元灯宴时还能歌善舞的,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江予沐环顾四周,发现此间无人后才对她道。   “说来诡异,侯府戒备向来森严,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你离开京都不久后,府中莫名出现了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那马车就停在箫云忆院中,打开来看,里面竟全是人腿,血流了满地!”   说到这里江予沐都觉得骇人得紧,她虽没亲眼见到,但看当时萧凌盛怒的反应很明显就不简单。   箫云忆当场就吓晕了过去,后来更是卧床不起,时不时还冒出两句胡话,看着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奚蕊听着心惊不已,竟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荒谬之事。   “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江予沐摇头,若能查到是谁干的,安阳侯府便不会这般息事宁人了。   奚蕊咬着牙,突然间想到那日也说要砍她腿的刺客,忽地双腿一软。   江予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蹙眉问:“怎得吓成这样?”   奚蕊喃喃低语:“我......我当时被人追杀时,他们似乎也说要砍我腿来着......”   江予沐一怔,扶住她的手收拢了些。   奚蕊蓦然发现今日寒山寺上山的路冷清地令人害怕,这里树丛甚多又无阳光,她竟觉得背后似有阴风吹过。   于是急忙反握住江予沐的手,道:“我们快走吧。”   江予沐点头,二人相扶无言,直到快要行至山顶才堪堪停下。   日光倾洒而下,奚蕊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才渐渐退却。   她侧头,余光微瞥,不经意发现了江予沐因着扶她而撩起衣袖的小臂上似有斑驳紫痕。   她眉头一皱,伸手便想细细察看:“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江予沐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猛惊,立马将手背到身后,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恢复正常:“不过是不小心磕着了,不碍事。”   奚蕊显然不信:“磕着了为何不能让我看看?”   说着她上前紧逼一步,就在她快要碰到江予沐的手腕时,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男声。   “蕊妹妹。”   奚蕊回眸便见一白衣男子立于上面两格台阶俯视她们。   他身形修长,霁月清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沈曜又在见着旁边的江予沐时拱手一礼,和光同尘,温润如玉:“世子妃安好。”   江予沐迅速理好衣袖,也对沈曜轻轻颔首:“沈大人。”   “表哥你怎会在此?”奚蕊疑惑出声。   今日并不是休沐,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沈曜压着心底隐隐的欣喜,缓步抬腿往下走。   他尽量让自己看着平静,轻笑道:“今日大理寺事情甚少,我便早早下了职,想着来寒山寺祭拜,没想到遇到了蕊妹妹,蕊妹妹与世子妃也是来祈福的吗?”   江予沐对于沈曜的心思也是知晓一二,当下直言道:“蕊蕊婚期将近,我便同她一道来寒山寺求个平安。”   只是沈曜却没有表现出半分失落,依旧笑得淡然:“如此甚好,刚好能同行。”   顿了顿,他又担忧询问:“听说蕊妹妹前去丹阳时糟了刺客,可有大碍?”   刚刚平缓心情的奚蕊又被再次提起此事,面上僵了一瞬,后莞尔道:“本是差点有碍,好在遇上了未来夫君,便无碍了。”   见她如此轻松的说出夫君二字,又是这般信任的语气,饶是沈曜在先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释怀了一次又一次,也终还是有一抹酸涩淌过心间。   “无碍便好。”他紧了紧拳,也不想再拖延下去。   当下从怀中掏出那张被他来回反复摩挲的地契,递给她:“这是京郊的一处院子,就是你十三岁那年我们一同踏青时,你说风光甚好的那处地方,本是为你而买,今日也算——”   “沈大人,好巧哦。”话未说完,一道戏谑的声音自清风徐来。   台下三人闻声抬首,只见不远处的寒山之顶有两人屹立在上,也不知他们在那里站了多久。   季北庭一袭红衣张扬,手持折扇轻摇。   他笑得揶揄,忽地升起折扇挡了半张脸,朝身侧人挑眉道:“怎么说?”   祁朔懒得理他。   季北庭撇撇嘴,腹诽这人还是这般无趣至极,心里为奚蕊未来枯燥的生活哀悼半响,然后自顾自地踮脚,几个起落便落到了他们身侧。   奚蕊只觉一道红影闪过,身边便多了一个人,这人她还见过,是上次在茶馆半个解救她之人。   “奚姑娘与世子妃还是一如既往,明艳动人。”季北庭笑着拱手,随即看向沈曜手中地契。   “沈大人颇有些余银,在下都没能买到京郊这处宅子呢。”   沈曜:“......”   奚蕊敷衍颔首,而后将目光落到那山巅中另一人身上。   玄衣墨袍,黑发玉冠,衣袂迎风而动,浑身上下皆是不近人情的冷冽,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   但......却是熟悉的感觉。   季北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解释:“那是辅国公祁朔,哦对,就是奚姑娘的未婚夫。”   闻言奚蕊连忙移开眼,只觉一阵心悸。   季北庭看热闹不嫌事大,摸着下巴提议:“既然大家都是来寒山寺祭拜,不若一同结个伴?”   奚蕊刚想出口拒绝:“其实不......”   季北庭却没给她说完的机会,挑挑眉:“那就走吧。”   “......” 第30章 赔予夫人。   季北庭话音刚落, 奚蕊就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可这一次却只能见着那人转身走远时被风带起的墨色衣摆。   她心中咯噔一跳,手掌收紧, 唯恐方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引他不快。   沈曜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季北庭打断。   只见他一副见惯不惯的模样, 无所谓摆手道:“奚姑娘莫怪, 玄羿这人就是这样, 不太爱说话, 但是他没什么坏心眼,姑娘日后习惯便好。”   还没走远的祁朔:“......”   ......   惠风和畅,虹销雨霁。   前几日的京都下了几场春雨,直到今日才出了太阳,空气中混合着青草树丛沐雨之后的清新淡雅。   同江予沐一道散心祈福的本是件愉快事, 可在碰到这些突如其来之人后, 奚蕊已然提不起半分惬意。   她步伐僵硬, 好几次差点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短短的一段上山之路,硬是感觉自己走了有半辈子那么久。   眼看着不远处祁朔冷冷淡淡, 并不是很想搭理他们的背影,反观另一边的季北庭则不停地在拉着沈曜攀谈什么。   季北庭与沈曜同年科考,对彼此皆有所耳闻。   只是与季北庭交友如云, 性格张扬不羁相反。   沈曜性子内敛, 对不熟之人不喜言谈,是以,同他搭起话来不过几句便略显局促。   奚蕊的气是叹了又叹,话是一句也不敢说。   就是说,她和阿沐没什么事能不能先走了?   忽地手腕被人捏住, 她侧头便见江予沐摊开她的手掌,用指尖在掌心比划着什么。   「祁公爷生得真好看,我还以为上过战场之人皆是长相粗犷,现下看来不过就是话少了些,应当不难相处。」   江予沐先前也并未见过祁朔究竟如何面貌,只是听奚蕊描述地那般可怖,总以为是什么野蛮粗鲁之辈,今日一见倒是颇为惊叹。   奚蕊一阵哽噎,脑中闪过那日在丹阳县衙,那人戾气横生,血染天际的场景,犹疑片刻也执起了江予沐的手掌,写道。   「人不可貌相。」   「貌也挺不错。」   「......」   「赏心悦目。」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江予沐。」   二人的小动静不一会便引起了前方三人的注意。   祁朔站定回眸,便见着她那僵在脸上的羞愤。   三道视线齐刷刷落到她身上,奚蕊唇角不自主的抽搐,那想要掐江予沐腰的手讪讪地绕了个圈搭在了自己腹部。   她干笑两声:“到......到了吗?”   沈曜见她神色难看,又捂着小腹,只以为是她身子有碍,当下上前一步关切问道:“蕊妹妹可是身体不适?走了这样远,是该歇歇了。”   奚蕊后退半步,下意识朝祁朔看去,摇头。   突然,她见着男人动了腿,一步一步朝她迈来。   手腕被倏得执起,奚蕊惊愕抬首,却只能见到男人紧绷的下颚与分明的棱角。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着他搭在她脉搏上指尖的温度。   未久,他终于松开她。   “她没事。”祁朔移眸淡道,“沈公子先管好自己。”   沈曜脸色瞬间青白交织,嘴唇喏动半响最终无言。   季北庭见状一把揽过他,又拍了拍他的肩,哈哈笑了几声:“寂之兄当然管得好自己,在下可是十分欣赏寂之兄的文采。”   说罢他顿了顿,轻飘飘地望了眼祁朔,随即移开。   再开口,语气中带着三分挑衅两分幸灾乐祸以及一分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起来,寂之兄是不是还没娶妻?”   沈曜僵了一瞬,点头。   “好巧,在下也未娶妻。”   “......”   奚蕊有些听不下去,遂岔开话题道:“季公子,今日怎么不见你身边的护院?”   那么厉害的随侍应当是要贴身随行才是,虽然那日她都没看到那人面孔,但想来定是个魁梧壮汉,身手这般了得。   一语出,气氛涌现诡异的平静,季北庭话语骤停,那握着折扇的手下意识抵到唇轻咳了两声。   “玄羿身手了得,有他在我甚是心安。”   奚蕊听言虽觉有些荒谬,但想到先前几番被他解救,竟觉得此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季北庭。”祁朔忽然出声。   “啊?”有些不妙。   “你闭嘴。”   “......”   *   经过方才一番插曲,他们终于走到了寒山寺前。   就在此时,江予沐身边的春月着急忙慌的也跟着赶了上来,她大口喘着气,想必是为了追她们跑了许久。   “世子妃......世子方才派人传信过来,让您赶紧回府。”   江予沐神色微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春月摇头,顾及着身旁几个男子,含糊道:“......奴婢听说好像是和江大人有关。”   “阿沐,你若有急事便先回去吧。”   奚蕊听着便觉事情不简单,左不过是想见面说些体己话,现下旁边杵着这么些个男人反倒是不自在。   “那你?”   “我没事。”   江予沐听到父亲的名字面有焦急,又想着奚蕊未来夫婿都在这里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于是对祁朔等人颔首告辞就准备离开。   可就在她刚刚走了两步便又折了回来,附在奚蕊耳边小声说:“你的嫁衣我会想想办法。”   闻言奚蕊怔了一下,心有感动:“你且顾好自己,我无妨。”   江予沐点头就走不再停留。   奚蕊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柳眉微蹙,又想到她那遮遮掩掩的手臂紫痕,总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她转身魂不守舍,季北庭见此折扇啪的一开:“这寒山寺风光甚好,寂之兄随我一同逛逛?”   沈曜为难:“这……”   “走嘛,我与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   不,他不欢。   ……   “还要站多久?”   她被惊醒,转身发现季北庭和沈曜早已不见了踪影,此时此刻竟只有他们两人。   周遭静谧无声,只有树梢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响动,以及不远处寺庙中传来的隐约厚重钟声。   这是丹阳一别后,他们首次单独相处。   奚蕊心底发虚,想着方才她与阿沐的声音应是压得很低,他该是听不见,这才平缓了许多。   只是现下这情况多少有点不对劲。   并且更不对劲的是,她竟然要和未婚夫婿一道去求祈愿婚事顺遂的平安符。   这可太诡异了。   她还在纠结郁闷,那方的祁朔已经迈步先行。   奚蕊跟上不是,不跟上也不是,最后一咬牙还是迈着小步子随他一道往前。   “......公爷也是来祈福的吗?”少顷,她跟在他身后小声问。   总觉得眼前这个看着嗜血又冷漠的男子不太像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人。   祁朔轻嗯了一声不可置否。   奚蕊咬了咬唇,想到现下或许是个挽回形象的好时机,踌躇半响道:“我......小女子对寒山寺地形颇熟,公爷是想去求符还是单纯祭拜,小女子都可带您哎哟——”   忽然他脚步一顿,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背,鼻尖的痛感让她瞬间疼眯了眼。   祁朔稍稍侧首,便看着她捂着脸,眼底漫出的隐约水光,又迅速眨巴眨巴眼睛将泪憋了回去。   她朝他咧嘴一笑:“抱歉,我方才没注意路。”   祁朔移开了眼。   奚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着他们走到了寒山寺中最大的一棵菩提树下。   斑驳的光影在二人身上流转,巨大的树冠下,满树风铃微晃着发出清脆声响,寄托着无数少年少女心愿的红色绸缎迎风飘扬。   奚蕊怔了怔。   对于这里她十分熟悉,也不知为何现下竟觉得有些先前没有的陌生感觉。   ——就好像是,有点岁月静好。   她每年都会来此祈愿,或是为母亲,为父亲,亦或是为祖母与外祖母,甚至还有为镇北军和祁朔......?   思及此,奚蕊猛地回过神。   她前三月刚刚来过!   但转瞬她便觉得多虑了,且不说三个月了那字迹还在不在。   就说她挂红绸时向来会借用脚踏,相应地红绸也会比较高,他肯定看不——   突然身侧之后手臂微动,奚蕊转头,便见着祁朔指尖捻着一抹红色,而那高度刚好与他视线相平。   她僵硬仰视,只见那红色绸缎上是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祈镇北军凯旋,同奉上一月月钱用作香火,愿镇北军首领祁朔长眠安息,信女奚蕊。」   “.....”   长!眠!安!息!   奚蕊惊恐万分,这绸缎究竟是用什么做的,三个月了还这般清晰可见!   她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觉得她又要完。   奚蕊想要装作无事发生,可却在悄悄后退时不甚绊了一腿,眼看着就要往后倒去。   祁朔身形未动,只是单臂一把勾住她纤细腰身,轻轻一带,人便落到了他的怀中。   奚蕊心间砰砰直跳,埋在他胸口的脸不知是窘迫还是羞耻滚烫的厉害。   “那个,我......我那时候以为......以为你战死沙场了......”   坦白从宽罢。   女子闷闷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又带着些颤抖与害怕。   “嗯。”   嗯??   “他们都这样以为。”   他的呼吸轻轻缭绕在她发顶,镇定的声线仿若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奚蕊惊于他的淡然,从他怀中抽离出身,抿了抿唇,手背抚上自己发烫的面颊,小心问道:“所以你是真的......早就计划诈死吗?”   祁朔没再回答。   奚蕊自知自己问多了,搓揉着自己的脸,也跟着缄默。   “奚施主。”   忽有人打破沉默,她回眸只见一身着鲜艳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面容慈祥。   “普空大师。”奚蕊也跟着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阿弥陀佛,奚施主今日亦是为镇北军祈福?”普空大师始终挂着一抹淡然的笑意。   奚蕊窘蹙轻咳,不自在地瞄了一眼祁朔:“镇北军已在两月前凯旋,信女已......已得偿所愿。”   她是寒山寺的常客,早年经常同娘亲来此礼佛,因此普空大师与她还算相熟。   “如此甚好。”普空大师含笑点头,“那奚施主今日来是?”   “求符。”   “阿弥陀佛,随贫僧来罢。”语毕普空大师转了身,朝寺内走去。   奚蕊刚想走,又迟疑回眸:“......公爷,您求吗?”   回应她的是祁朔向前的步伐。   ......   庄肃的佛像下,弥漫着淡淡檀香,悠扬钟鸣环绕耳际,踏入门槛的刹那便使人肃然起敬。   排排蒲团之上跪坐着小沙弥,他们轻敲木鱼,口中呢喃着梵语经纶。   奚蕊与祁朔行至最内,也不指望他会跪拜礼佛,她便自顾自地撩开衣摆跪坐到了蒲团之上。   “不知奚施主今日所求意保何方?”   奚蕊呼了口气,缓声道:“信女意......佑姻缘......”   此言一出,她那掩在衣袍下的双脚猛地蜷起。   她好想逃。   普空大师了然一笑,随即视线转向祁朔:“敢问这位是?”   看他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奚蕊辗转许久,最终认命般闭了闭眼:“是信女的......未婚夫......”   普空大师微有诧异,随即笑道:“阿弥陀佛,这还是贫僧初次见同未婚夫一道来求姻缘。”   “......”   她也是。   接下来便是念诵经文,开光验符,考虑到祁朔应该也要,便直接一次性求了两道。   当那符递送到奚蕊手中时,她差点喜极而泣。   终于结束——   “贫僧见二位郎才女貌,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便赠予一道多子多孙符,愿你们百年好合,阿弥陀佛。”   多。子。多。孙。   奚蕊顿觉手中锦盒宛若烫手山芋,差点没能拿稳。   “如此便先......谢过大师了......”   说罢她甚至没管身后祁朔是何反应,便逃一般的踉跄着出了寺庙。   待到奚蕊再次呼吸到外面空气时,她从没觉得天空这般蓝。   不远处一袭红衣的季北庭极度抢眼,只见他倚栏招手,在他身边则是白衣沈曜。   祁朔在奚蕊后出来,季北庭见着他手中的锦盒时眼前一亮:“这下可以同太皇太后交差了。”   闻言奚蕊愣了愣,她就说这人如何也不能同那虔诚礼佛联系到一起,原来是受太皇太后所托。   只是那劳什子多子多孙符委实多余。   沈曜还想说什么又被季北庭拦下,看上去二人好像熟络了不少。   果然相谈甚欢?   奚蕊懒得再想,也不敢再多和祁朔搭一句话,既然求好了符便草草告了辞。   待到下了山见到文茵阿绫时她才猛地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不觉中背后也覆了层冷汗,这求符简直和渡劫没两样。   *   自那日从寒山寺回来后,奚蕊再未出过府。   那被她求来的符连同锦盒一道束之高阁,江予沐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   说实话,最初知道他就是自己未来夫婿时奚蕊不是没有窃喜过。   毕竟,就目前看来,祁朔确实是个极好的夫婿之选。   他能文能武,又长得那般俊美,虽然有时冷漠无情到令人心颤,但至少对她不算太坏。   阿沐也说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宾度过一生,若妾室安分,夫君体谅,就已是福分。   可她有一点不明白。   月姨娘明明很安分,爹爹也并非不体谅,但娘亲为何依旧积郁成疾?   执著着想要怀上一个孩子而遭了不少罪,最后为生下她还落了病根,早早就去了。   这些问题使奚蕊辗转彻夜,始终难眠。   直到翌日清晨都还睁着大大的双眼。   她烦躁地坐起身抓了抓发丝。   纠结了数日,她依旧想不通其中关键。   算了,事已至此,嫁了再说吧,再不济她还是个有俸禄的一品诰命。   是的,她就是个俗人。   释然了这点奚蕊终于有困意,就在她准备躺下继续补觉时外面传来了文茵的声音。   “小姐您醒了吗?”   “......”   “那奴婢进来了。”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文茵抬头就见到了顶着大大黑眼圈的奚蕊,吓得后退了一步。   奚蕊强撑着眼皮,满脸倦怠:“什么事?”   “辅国公府派人送东西来了。”   “?”   随即奚蕊便见着阿绫抱着一个紫檀镶玉镂金匣子踏进了房门。   顷刻间,她便清醒了。   匣子被放到奚蕊床前,她靴子都未穿就直接下了床。   啪嗒一声锁扣打开,入目所见是一袭彩绣龙凤对襟大红嫁衣,上面镶绣着各式珠宝玉石。   奚蕊惊得不知作何言语,手指抚过锦缎的每一寸,只此触感,她便知此物并非凡品。   可为何……   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嫁衣下压住的纸条,伸手抽出又展开。   苍劲有力的笔迹字如其人,上方赫然呈现着。   ——赔予夫人。 第31章 “听闻夫人深情至极?”……   没想到嫁衣一事会被这样解决, 饶是奚蕊确认了一遍又一遍也仍然有些恍惚。   “小姐,这......”一旁的阿绫与文茵也十分震惊。   辅国公府派来的人只说要将东西亲自交给小姐,并未言明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不过这一遭辅国公府似乎也没想惊动很多人, 但他们那边派人过来本就足够引起了家中其他人的注意。   如今嫁衣之事已不成问题,奚蕊干脆也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清楚。   不过她并未说明关于嫁衣被毁的细节, 只道是遇上了歹人, 匆忙逃跑之际没来得及带上, 又因害怕被骂才隐瞒至今。   奚广平本想说两句她这不如实汇报的行径却被奚奶奶很快打断。   奚奶奶听着那惊心动魄的拦截十分惊慌, 嫁衣没了是小,人若出了事简直不堪设想,她拉着奚蕊上下打量良久,又絮絮不休。   “娘您莫要太紧张了,此番也算是因祸得福, 看得出来祁公爷对我们家蕊蕊十分上心呢。”月姨娘在侧宽慰。   奚蕊跟着连连点头。   奚奶奶又犹疑着多看了她几眼, 才放下手, 缓和了一些, 苦口婆心道:“下次若再遇上山贼便将银子都交给他们就是,人最重要, 还有广平啊,那马车怎么还能半道给坏了?这......”   奚广平脑仁一紧,忙跟着解释:“已经都购置新的了, 母亲莫忧。”   听罢奚奶奶终于安心, 又想到今日嫁衣之事,告慰道:“祁公爷上心是自然,我们蕊蕊这般可人儿,谁能不上心?嫁过去若是温婉贤淑些,再添个一儿半女......”   ......   被扯着说了会子老生常谈的话, 直到傍晚用完晚膳奚蕊才回到沁梅院松了口气。   昨日彻夜未眠再加上今天白日疲累,她将将坐下便觉困意来袭。   唤来阿绫备上热水,奚蕊褪去衣衫踏入了氤氲水汽中,温热的水温顷刻间淡化了她满身困倦。   白皙的嫩肤被温水氲地粉红,满头青丝漂浮于水面,她靠着浴桶稍稍清醒了些,于是将文茵叫了进来。   “让你去打听的事如何了?”   文茵点头:“打听到了,听说那日是因为世子妃的父亲从马上跌落,摔断了腿,世子妃才急着回去。”   原来如此,若她没记错,阿沐爹爹今年该是年逾五十。   伤筋动骨什么的自然恢复起来也慢些,这平白无故遭此灾祸也难怪阿沐急成那般模样。   水温渐凉,奚蕊迈腿踏出浴桶,擦拭干身上水珠后随手接过衣裳披在身上。   她忽地想到江予沐手臂的伤痕,思考半响,向桌案走去,执起笔杆写了些什么,又转身在柜子中翻寻。   未久,几个小瓷瓶和信封排排摆列,她道:“明日将这封信和药膏送到安阳侯府。”   “是。”   ......   翌日,安阳侯府。   和风淡雅,柔暖的日光透过轩窗倾洒在屋内埋头勾线的女子身上。   江予沐手中执着针线,栩栩如生的朵朵花纹绽放在她指尖,又落在鲜红的嫁衣上。   奚蕊母亲和奶奶的嫁衣年岁太久远,旧且不说,定然是配不上辅国公府届时迎亲排场。   虽然她先前成婚时的嫁衣本身也不算华丽精美,但若能精挑细选些品质上好的珠玉镶绣其上,总归不会太不相配。   “世子妃,奚府的文茵姑娘送来了东西。”   春月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江予沐放下手中物什,起身去查看,看到那一小匣子药膏时心底倏得划过暖意,待她取出信件时脸上笑意更甚。   没想到辅国公府竟是给蕊蕊亲自送了件嫁衣去,她早就说了祁公爷待蕊蕊是不会差的。   想到这里她心情松快许多,刚想收拾物件,忽地一道男声自门外传来。   “予沐在做什么,笑得这般开心?”   江予沐手指稍顿,眼底闪过一抹局促。   “世子。”她收起信封,平复片刻,扬唇笑着唤了一声。   萧凌一袭深蓝缎袍,玉冠束发,弯起的眼尾含着几分薄凉与阴戾。   他不动声色地撇过置于一侧的大红嫁衣,忽地想到新婚之夜,眼前女子明艳动人的模样,眸中暗色微沉。   “予沐将这嫁衣取出来补绣,是想再嫁于他人吗?”   分明是揶揄的语气,却蓦地引起江予沐背后生寒。   她尽量让自己看着平静,走过去将嫁衣收起,卷长的睫毛因着方才的不安微微颤抖:“世子怎么会这样想,妾身既嫁入侯府便是世子的人。”   “我的人?”萧凌似笑非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下颚,忽然手臂将近在咫尺的她一把捞过。   江予沐被猝不及防地扯过身子,惊呼一声人便到了萧凌怀中,下巴被骤然抬起,紧接着微凉的唇便覆盖了上来。   她眼眸蓦地瞪大,手掌不自觉地抓紧了男人的小臂。   他......在吻她吗?   先前就算是行夫妻之礼,他也是不会吻她的。   唇舌滑入齿间,攻略城池,带起圈圈涟漪,江予沐头脑昏昏沉沉,下滑的身子完全倚靠在萧凌的臂弯之中。   “喘气。”男人的声线隐含着情.欲的喑哑,他俯视着怀中眼底蕴含迷茫水光的女子只觉喉中一紧。   江予沐扶着他的手臂大口呼吸,微张的红唇沾染着晶莹水色。   她堪堪抬首便见着他怔神地凝望她,但目光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人。   心底的怆然一闪而过。   就在江予沐怔神之际,突然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打横抱了起来。   “......世子现下还是白日。”   回应她的却是衣衫散开后皮肤与空气接触时传来的微微凉意。   男子炙热的气息埋在颈间,她不自主侧头,只见那本该白皙无痕的藕臂自手腕起布满了紫色的勒痕。   萧凌眼底暗色更沉,指节划过,下一瞬一根素白的丝带缠绕而上,还未消退的痕迹又覆上了新的红色。   总有些东西美好到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   江予沐双手被掣肘于头顶,浑身忍不住战栗,未久,她听到他道:“你兄长已经无碍。”   她双眸睁大,似是难以置信,红唇微咬,颤声试探:“世子......?”   萧凌撩过她搭在唇边的发丝,声线低沉:“不过就是赌债罢了,不值一提。”   “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父亲,以及兄长,都会十分顺遂。”   语毕他不再给她回应的机会猛地俯身,江予沐骤然咬紧嘴唇,脸色白了又白。   饶是习惯了他的强硬,却也依旧忍不住蹙眉。   *   六月初十,是太皇太后亲定婚期,奚府已然开始张灯结彩,等待着这场万众睢睢的大婚。   成婚前一晚,奚蕊被奚奶奶叫过去又是好一顿嘱咐。   “你这嫁过去......”   “要温婉贤淑,不可同在闺中一般无拘无束,祁公爷不比奶奶一般能纵容着我的小性子,最好三年生俩,相夫教子,为他开枝散叶,不然地位不保,难免滋生些宠妾灭妻行径。”   奚蕊撇撇嘴,接着奚奶奶说下去,这些翻来覆去的话,耳朵简直都快听出了茧子。   “哎!你这孩子。”奚奶奶眉头一皱,眼底却是宠溺无奈。   “好啦,奶奶,蕊蕊都知道啦,定是不会丢奚府的脸的。”奚蕊趴在奚奶奶膝上语气轻软。   “这哪是丢脸的事?奶奶希望你在婆家能过的好。”奚奶奶摸着她的头,“据说祁公爷父母早亡,你这过去便要学着持家,万不可让公爷看轻了去。”   听到‘持家’二字,奚蕊眼前一亮,自动联想到了掌管财权的场景,当下回答得倒是十分诚恳:“奶奶放心,若有机会我会认真学的!”   奚奶奶叹了口气:“我们蕊蕊这嫁出去了,怕是很难再见咯。”   奚蕊闻言心底也有酸涩,表面却依旧笑着:“哎呀,不会不会,辅国公府与我们家不远,我若想回来很容易的。”   话虽这样说,可出嫁女子哪能轻易回娘家?   奚奶奶笑而不语,又同她说了两句便让她早些回房休息,明日大婚可是要早早起床梳洗,只是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时却红了眼。   奚蕊心底其实也并不好受,她现在只要一想到祁朔便忍不住害怕和畏惧。   虽然家里确实是穷了些,但总归无拘无束,可每当面对那人,则每字每句都要百般斟酌。   她正埋头沉思,刚踏进沁梅院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蕊蕊。”   “月姨娘?”奚蕊诧异回眸。   月姨娘从黑暗中走出,怀中还抱着一只木匣,她凝望奚蕊,神情和善。   “这是姨娘这些年攒的玉饰银两,你且带着,若有什么不测也能应急应急。”   奚蕊大惊:“月姨娘,这个我不能收,您还是留给四姐姐做嫁妆吧。”   他们奚府虽不至于和其他府中一样妻妾不和,但这么多年来她和月姨娘也没怎么说几句话,更是从未单独相处过,现在这......   月姨娘却心意已决。   她是一妇道人家,不懂朝政,只是看着奚广平因奚蕊婚事发愁,她便能多少猜到这门亲事定不是外面传的那般好。   奚灵不论嫁给谁奚家总归是护得住,可奚蕊嫁的却是那狠戾名声在外的辅国公。   即使他战功赫赫,但他们这做娘家人的,考虑的却是自家嫁出去的女儿会不会受了欺负。   这位正室之女她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是自己终归是个妾室,说不得什么体己话,但在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   月姨娘挂着浅浅的笑意:“拿着吧。”   奚蕊缄默半响,还想推拒,可那匣子便已经塞到了她怀中。   “月姨娘,我......”   “总是用得上的。”   月姨娘双手拢在袖中,也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便往回走。   奚蕊执着手中的匣子愣在原地,她望着月姨娘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心情十分复杂。   怎么说呢,虽然现在她心态很是平和。   但她记得,因着娘亲郁郁而终,在娘亲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年幼不知事的她对于月姨娘多少是带有怨的。   *   翌日,卯时。   天空将将泛起鱼肚白,此时的沁梅园中一片灯火通明。   奚蕊强撑着朦胧睡眼被拉扯起床,文茵与阿绫为她绾发,奚奶奶与月姨娘还有几位嬷嬷则帮她套上一层层嫁衣。   当阿绫正欲给她上妆时,奚蕊终于清醒了些许。   “我自己来。”   说罢她接过阿绫手中铜黛,上妆这种事她向来是不太放心旁人。   珠粉敷面,铜黛描眉,恰到好处的胭脂染颊,殷红口脂轻抿,精巧的花钿沾于额间。   再抬眸,已是皎若秋月,芬芳妩媚。   奚蕊甚少上这般齐整的妆容,一时间竟让室内众人呼吸停滞了片刻。   奚奶奶身旁的老嬷嬷笑着出口打趣:“小小姐这般瑰姿艳逸,今夜怕是要让公爷移不开眼。”   奚蕊听言面颊稍热,放下手中物什轻咳一声不做言语。   众人只道她是羞怯,笑意更甚。   最后凤冠簪于头顶的刹那,奚蕊只觉脖子一重,若非及时扶住桌角,怕是要栽倒下去。   与此同时腰后系带收紧,原本略显宽松的嫁衣顷刻间勾勒出那纤细腰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制,尽显身姿玲珑。   “辅国公府迎亲来了!”   外头传来小厮的呼唤,奚蕊下意识抬头,只见奚奶奶亲手执起大红盖头为她覆上。   她被簇拥着往外走,入目只有一片红朦。   不知走了多久脚步顿住,想来是已经到了府门口。   府外是人声鼎沸,街道两侧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大家翘首以盼,皆是想要一睹这被辅国公天价相聘,又得陛下亲封一品诰命的女子是何等倾国之姿。   “奚家小小姐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咯。”   旧事再被提起,却早已不是骂声一片。   “看着身姿,当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纷纷议论隐隐约约传入耳际,忽地手掌被执起。   奚蕊遽然愣住,那被握住的手瞬间僵硬到完全不敢动。   他的手掌很大,能够完全将她的拢于掌心,长年持剑的指尖带着薄薄的茧,她看不清前路,只能依靠这他的指引一步步前行。   “台阶。”   男子依旧如初的淡然声线,却在此时让她有了不一样的心安。   奚蕊轻轻颔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紧接着人便到了花轿之上。   起轿的刹那,红盖头与轿帘被同时带起,她眼帘抬起,便见到了前方马背上那挺拔如松的背影。   只此一瞬,心跳骤快,直到盖头落下,她迅速敛下了眼皮。   ......   婚宴由陛下主婚,太皇太后也在此,并宴请了朝中大小官员,将那皇家规仪排场展现十足。   如此多达官权贵在场,饶是奚蕊看不见周遭,却也依旧能感受到那一道道灼热视线。   她手中拿着红绸,而那执起的另一端是他的。   脚步站定,她听到陛下做了贺词,又听见太皇太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便是礼生高喝。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   奚蕊顶着沉重的凤冠起起落落,僵硬着脖子唯恐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了岔子。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三拜结束往新房走去时,忽地一阵头重脚轻,她脚步一颤,好在身后及时有人掌住了她的腰。   这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那群时刻关注这方动静的官员。   “这就算娇妻在怀祁公爷也莫要这般心急嘛!”   “哈哈哈......”   以他们的视角只觉是祁朔自主揽过了她的腰。   奚蕊窘迫却无处可遁,只好咬唇小声道:“......公爷可,可放开妾身了......”   祁朔松开她,紧接着身边便有其他嬷嬷带着她去了新房。   此时四周无人,外面喧闹声隐隐传来,奚蕊落坐在床侧时那喉中提了一路的气才缓缓呼出。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又觉得有点饿,于是悄悄撩起盖头一角,便见不远桌案上摆着整齐的糕点。   可……这也太整齐了,若是偷拿一个必然会被发现。   奚蕊咬咬牙,不舍地将红盖头放下。   大婚之日还是留个好印象吧。   ......   朝光渐逝,夕阳的黄晕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脚边,然后又慢慢沉浸到夜色黑沉之中。   奚蕊头轻靠着床沿一点一点往下钓鱼,直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彻底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她。   她赶紧坐直身体,双手交叠于膝缓缓收拢,胸口又开始发紧。   男人的脚步声声入耳,一步步敲击在她心间。   玉如意挑起大红盖头,眼前红层褪去,昏黄的烛火摇曳在她瞳孔之中。   奚蕊缓慢抬首,便对上男子寒星冷月般的黑瞳。   今日的他不复往常玄衣着身,大红喜袍给他增添了素日不曾见过的生气。   墨发玉冠,剑眉入鬓,目如朗星。   阿沐所言不假,的确,赏心悦目。   祁朔俯视着眼前由于呆滞而红唇微张的女子,突然间一道不合时宜的咕噜声打破了这片刻沉默。   “......”   奚蕊大窘,蓦地移开目光,双手不自觉捂住腹部。   还不如方才偷吃呢。   玉如意被轻置于桌案,祁朔落坐于旁侧,修长的手指执起茶盏,向她的方向推过。   奚蕊眨巴眨巴眼,又用手指了指自己。   “......给我......妾身的吗?”   祁朔单手支着头,缄默。   奚蕊抿了抿唇,小心起身,谨慎关注着他的神情,做好了随时乖巧认错的准备。   步伐缓慢移动,她终于坐到了他的对案,手指试探着接过茶杯抿了小口,复而又迅速看了他一眼。   祁朔:“......”   见他确实没有异样,奚蕊终于敢将糕点放入口中。   初时她还顾及着眼前有人一点一点品着,可实在饿极,到后面便没顾及那么多,直到几块糕点入腹那阵饥饿带来的眩晕才渐渐消退。   眼前人突然起了身,奚蕊惊得一顿,只以为他要走,立马跟着站起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祁朔回眸便见着眼前女子鼓着腮帮,唇边还沾染着点点糕点的粉末,含波的杏眸睁大,似乎想要说什么。   奚蕊哽噎半响终于将那口白糕咽下,然后嗫喏出声:“公......夫君,我......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不是吧,他难道要将自己在新婚之夜就丢下?   “嗯。”祁朔点头,目光掠过她抓住自己衣摆的手指。   奚蕊察觉到他的视线,顿时如被烫到般松开了他。   她咬着下唇局促良久,又想到方才说的合卺酒,赶紧转身去倒。   酒水倾入杯中的声音潺潺,在此寂寥夜幕中尤显清晰。   她扶了扶头上的凤冠,刚想去给他递过,可男人的手却比她更快一步地握住了杯沿。   两手相碰转瞬即逝,却足够使奚蕊心悸,她再次想到白日里被握住手掌时温热的触感。   微辣的合卺酒自唇舌划入喉中,不过片刻便让她有了热意。   祁朔眼见着身前姣好的面容爬上红霞,剑眉微蹙,刚觉有些不对,腰身一紧,一只小手倏得搭上了他的腰带。   奚蕊从未饮过酒,没想到这第一次饮便能晕成这样,只是脑中却始终记着不能惹他不快。   今日是新婚之夜......所以......是要服侍他就寝了吧?   “妾身给夫君宽衣......”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人攥起,她头重脚轻,且凤冠本就重,使得她不断摇晃。   祁朔握住她那宛若无骨的细腕,另一手托住她的后脑才终于让她站稳了脚步。   他们的距离极近,近到奚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沉稳的呼吸。   烛火的微光在他脸上留下分明的阴影,她心口的跳动如雷轰鸣。   就在她怔愣当头,忽觉头顶一轻,凤冠摘落,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滑下。   祁朔放开她的腕,自顾自地解下外袍,奚蕊看着他的动作脸颊愈发滚烫。   她蓦地想到了那本小册子,以及江予沐同她讲的话。   是要行夫妻之礼......吗?   手指颤抖着去勾背后系上的结带,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反倒是不小心踢到了一侧的凳子。   砰的一声格外突兀,于是祁朔便看到自己的小夫人窘迫地满脸通红。   并颤巍着说了一句:“夫君能帮妾身脱一下吗......?”   “......”   束腰解开的那一刹那,奚蕊感觉一身的疲倦都得到了缓和。   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干脆径直爬到了床榻最里侧安静躺好。   双手交叠于小腹,紧闭的双眼带着睫毛颤抖地厉害,俨然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祁朔观望半响,一阵无言。   忽然一股不寻常的躁意燃起,他下意识蹙眉,目光扫向桌案酒杯,眼神暗了暗。   今日大婚辅国公府所有准备皆是太皇太后亲自操办。   ——这是助兴酒。   想清这一点的祁朔拳头握紧,体内内力流转企图去压下这丝悸动。   奚蕊等了半响都没等到身旁人的动作,红烛灯芯爆开,她睁开了眼,心底不安得紧。   她听说过,有些不得夫君喜爱的新妇在新婚之夜是不会圆房的。   而以前她不愿成婚,就是害怕遇上这种夫君不喜,婆母刁难的境况。   可现下木已成舟,她反抗不得,难道......真的怕什么来什么吗?   总得挣扎一番。   这样想着,奚蕊鼓起勇气,悄悄向身侧探出手。   柔软的触感碰到手臂的刹那,祁朔只觉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无名之火再次窜出。   他倏得睁眼,狭长凤眸中染上朦胧之色。   “夫君......”   奚蕊并不知道他在经历如何天人交战,感受到他没有拒绝便又将身子靠近了些。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手臂被蓦地抬于头顶,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拢住。   奚蕊惊得不敢大口出气。   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叫了一声他便成了这副模样。   祁朔俯视着女子乌睫扑簌,黑白分明的眼中微含水光,他倏然想到回京第一日时隔着重重人群时的匆匆一瞥。   他先前想着小姑娘还小,不急于一时,可她自己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听闻夫人深情至极?”   略带戏谑的哼笑在奚蕊耳边响起,她骤然发窘。   他……他竟然记得这件事!!   祁朔本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以前只是不屑随意此事,却不代表面对自己的夫人还需忍耐。   手指勾过压在枕头下方的白帕,然后俯身勾起了她的下颚。   还沉浸在自己无尽尴尬中的奚蕊突然被吻住了唇。   她瞪大了双眼,然后水汽氤氲了眼眶。   ...... 第32章 “睡吧。”   门外值夜的文茵与阿绫在听到那声桌椅踢倒的响动时心下皆是一惊, 唯恐是小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惹怒了公爷。   就在她们担忧着不知该不该进去瞧瞧时,屋内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似痛似愉的嘤咛哭泣。   文茵联想到大概是发生了什么,倏得脸就红了, 阿绫年纪小不知事,愈发觉得自家小姐是被欺负惨了。   这样想着, 她也将这个忧虑问了出声。   闻言, 文茵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她, 无言望天。   室内的动静直到丑时三刻才逐渐平缓, 里面要了水,她们垂着头进去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抬头。   倒是阿绫在离开前偷偷朝后看了一眼。   只见她们家小姐身上用锦被裹着,被公爷整个抱在怀里朝净室迈步。   男子半披的外袍在走动中微微敞开,那肌理分明的精壮脊背上满是抓痕。   骤然间, 脸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子根, 脚步加快, 阿绫头快垂到地缝里。   好像懂了什么, 但又没完全懂。   ......   翌日。   晨光大盛,日上竿头, 奚蕊才悠悠转醒。   她试探着动了动身体立马皱紧了眉,那不可言说之处泛起阵阵难以言喻的酸痛。   “嘶......”   半抬的身子再次颓然躺下,她侧眸发现身侧的被褥早已透凉。   “小......夫人, 您醒了?”文茵听到里面动静试探问了声。   奚蕊下意识嗯了一声, 刚刚清醒头脑还有些混沌。   “公爷他一早就走了吗?”   文茵点头,捂唇低笑:“卯时公爷便起身练剑去了,还吩咐奴婢们夫人昨夜累着了莫要吵醒夫人。”   看来公爷还是很在意自家小姐的。   “对了,一早宫里便来了人,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收走了元帕笑得简直睁不开眼, 嘱咐夫人好生休息,不急着请安。”   元。帕。   这两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昨夜的一幕幕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奚蕊脸颊倏得开始发烫。   亏她还以为他看她不喜,这圆房一事定是十分艰难,没想到这人看着冷若冰霜,竟......   到最后她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真该庆幸她自幼学舞,身体柔韧异常,不然真遭不住那般摆弄......等等——   奚蕊啊奚蕊,你在想什么啊啊啊住脑住脑!!   她伸手猛地拉起被子将脑袋蒙住,企图忘掉这些羞耻场景。   可一闭眼满脑子便又都是起伏之时,男人向来淡然无波的瞳孔中燃起汩汩火焰,以及那句喑哑低沉又带着揶揄的「听闻夫人深情至极?」   他果然......果然是在意的——   奚蕊极度不想面对这婚后生活。   “夫人?”文茵对她的举动极为疑惑。   奚蕊平复半响,又闷闷地嗯了一声,终于将被子从头上拿下深呼一口气。   “扶我起来吧。”   ......   文茵服侍她洗漱过后为她绾上了妇人发髻。   奚蕊对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出神,似是对着身份转变还有些无所适从。   “阿绫,你有什么问题?”从方才进来她便发现了阿绫一副欲言又止又不敢直视的模样。   阿绫喏动嘴唇,犹疑道:“夫人......您腿很疼吗?”   “。”   “......不然为何一直发颤?”   简直就和上次徒步绕回崔府一样,她不理解。   “好了你还是闭嘴吧。”   *   祁朔父母早亡,因此新婚第二日也就没了向公婆请安的规矩。   不过太皇太后作为他的外祖母,且待他极为重视,是以,这一环便改成了入宫向她老人家请安。   奚蕊坐在铜镜前略施了点粉黛,虽然她素常一贯素面朝天,但今日见太皇太后还是需要稍稍扮一番,只是倒也不能显得太过张扬。   她很快便收拾完毕,虽然早先太皇太后派人传话允她可迟些入宫,但她这做新妇的若真迟太久难免遭人诟病。   于是奚蕊起身欲寻祁朔,可人走到书房门口时却又开始犹疑。   万一他有什么公事......她现在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   正在她纠结的当头,书房门突然被打开。   祁朔抬眼便见着台阶下女子搅动手帕的手指骤顿,蓦然抬首,俨然一副呆滞怔愣的模样。   “妾......妾身给夫君请安......”没想到他会突然开门,奚蕊胡乱将手帕展开,又赶紧低头福了福身。   “嗯。”他迈腿朝她走来。   奚蕊紧张得不行,半响才想起过来找他意欲何事:“夫君,我们何时入宫同太皇太后请安......?”   祁朔站定在她身前,从他的角度刚好能见着女子半掩在衣领下,白皙的脖颈上还有未褪去的红痕。   未久,他移开眼,淡道:“马车已经备好了。”   听言奚蕊又是一个咬牙。   这万事俱备只等她醒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妾身......”   她正斟酌着如何抢救一下这尴尬局面,但眼前男子似乎并未觉有丝毫不妥,继而迈步就要朝外面走去。   奚蕊也不再废话,赶紧跟着转身想要去追上他。   奈何腿间的不适尚未消散,她步子诡异不说,那动作也奇慢。   祁朔终于发现自家小夫人没跟上来,他顿了脚步,忽地侧眸。   正龇牙咧嘴着艰难行走的奚蕊:“......”   请问,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暂时看不见她吗?   祁朔默了默,又折了回来。   “夫君先行一步吧,妾身哎——”   突然身子一轻,还想着让他先走的奚蕊下一瞬便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男人的手臂健壮有力,勾住她腰身的大掌隔着薄薄的衣衫传过炙热的温度。   她遽然想起,昨夜几番想要逃离时,又被握住腰拉回来往下摁时,也是这般似曾相识的力度。   红霞迅速爬上脸颊,奚蕊双手捂脸,隐约听着耳边传来几声周遭婢女的偷笑。   救——   “很痛?”男子低沉的声线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意识到他在指什么,奚蕊哽噎着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人为何,为何能这般泰然??   挣扎片刻,她吞吞吐吐道:“其......其实也还好......”   虽然初时痛了些,但后来......似乎好像大概......也并非全是不适。   “嗯。”   祁朔微瞥了眼怀中之人,又平视前方不再出声。   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距离,奚蕊却感觉百般煎熬。   她被放到马车内坐好,双手交叠在膝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祁朔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倒是没再同她搭话。   马车摇晃着前行,不知怎的奚蕊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时候她还指望着他能带她去丹阳县,可这才过了数月,人便成了她的夫君。   啧,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   马车将将停稳在宫门,奚蕊便立马提着裙摆躬身下了车,唯恐他再抱她,连那些不适都硬生生忍了回去。   此处人多眼杂,若是以前倒也罢了,现在既然已经嫁入这权贵之家,总得时刻注意些。   假使举止轻浮传到太皇太后耳中定是有损她这新晋一品诰命的形象。   对于奚蕊这惊弓之鸟行径祁朔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并未言语,只是那步伐却不自觉的慢了许多。   *   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奚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宫中陈设。   她入宫的次数并不多,大都是陛下宴请百官时随着父亲来过,但就和上元灯宴一般,来时皆为晚上,是以,这样奢华庄肃的巍峨殿堂她从未在白日里见过。   他们随着引路宫人一路行知永安宫。   太皇太后作为过来人一看见奚蕊这模样便了然地笑了。   她甚至连礼都才行了一半便被嬷嬷簇拥着落了座。   奚蕊受宠若惊,上次上元灯宴被迫要求献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在她的记忆中太皇太后可是极为威严的存在。   太皇太后执起茶盏笑眯眯地望了会奚蕊。   明眸皓齿,腰若素柳,只觉这外孙媳妇儿越看越好看。   未久,她放下茶盏,终于将目光转向祁朔,轻咳了声,恢复庄肃神情,稍稍嗔怪道:“哀家知晓你们新婚燕尔难免如胶似漆,只是玄羿啊,有些事情还需稍稍节制。”   奚蕊心底咯噔一跳,下意识便是觉得太皇太后因着她的姗姗来迟在责怪祁朔。   她不安望他,复而解释:“太皇太后,是臣妇......”   哪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看她时又是一副掩不住笑意的模样:“哀家清楚,只是蕊蕊年纪小,玄羿需怜惜。”   祁朔倒是十分淡定:“臣明白。”   “......”   突然懂了什么。   太皇太后还在嘱咐着什么,奚蕊已经完全听不下去,她又开始如坐针毡,面颊滚烫。   好在祁朔只是待了一会便被陛下叫了去,说是有要事商议,太皇太后虽有不满,却还是允了他离开。   奚蕊稍稍松了口气,正想着不必再讨论这个问题,忽然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给她呈上了一本册子。   她眉心猛跳,直觉不对。   果不其然,下一瞬太皇太后便遣退了旁人,面色颇有些神秘:“蕊蕊也算经了人事,只是这其中有些门道你或是不懂,你莫要拘束,哀家同你说,这有些姿势更易受孕......”   “...........”   *   勤政殿。   裴云昭比划着桌案地图,见祁朔前来唇角立马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新婚第一日便将你叫来,属实是朕的问题。”   祁朔顿了脚步:“那臣退了。”   “哎——”裴云昭觉得自己简直是最没有威严的皇帝,“难不成你还想去听皇祖母唠叨不成?”   复而又道:“朕猜她现在应该在同你的小夫人传授些闺房秘术,你还是莫要去凑热闹了。”   祁朔闻言先是面有不解,随即又大约能猜到是与什么相关。   裴云昭甚少见他这般怔愣的模样,当下起了打趣的心思:“朕其实也可......”   祁朔低声一笑:“陛下还是先有子嗣再言其他。”   “......?”   *   奚蕊出永安宫的时候感觉自己褪了层皮,祁朔应是还在勤政殿议事,她便先行回了府。   终于有了一个人待着的机会,她颓然地靠着马车窗沿吹着冷风。   等那股莫名的躁意消退,奚蕊的思绪也开始逐渐清明。   不得不说同太皇太后请安的这一遭提醒了她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那便是她可能会怀孕。   这个念头蹦出,奚蕊下意识摸向自己小腹,心中蔓延出难以言喻的忐忑。   虽然她素常不显,但娘亲的离世于她而言始终是道坎。   她不想怀孕,她不想损及根本之后郁郁而终,她只想好好活着。   脑中思绪繁杂,纠结与不安纷乱交织成网,终于在马车停在辅国公府门口时,她做出了那个离经叛道的决定。   “文茵。”奚蕊取下了簪于鬓边的珠钗,“你去城东医馆为我开些避子汤的药方,切记,不可让人发现。”   文茵惊愕接过珠钗,想要问什么最终也没开口,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   清风习习,月朗星疏,六月的夜晚还有些初夏难得的凉意。   奚蕊只穿了身中衣,及腰墨发随意披散在背后,她趴在窗沿,卷长鸦羽轻颤,眼帘似阖未阖。   祁朔进门便是见着这样一副少女娇憨的姿态。   “夫君你回来了?”听见动静的奚蕊瞬间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立马坐得端端正正。   “嗯。”祁朔收回视线,又道,“日后不必等我。”   奚蕊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应了声,又唤阿绫备了热水,然后从长凳上滑下,迈着小步子朝他走去。   “妾身帮夫君宽衣。”   祁朔没有拒绝,他垂眸看她凌乱地拉扯自己的腰带,那纤细的手指似乎都想要打成结。   奚蕊冷汗淋漓,她不过是想表现得温婉贤淑一些,怎么这刚到腰带就给她拦了个住??   挣扎良久,男子忽地伸出手指轻轻勾下侧边暗扣,方才缠绕凌乱的腰带应声而解。   世界安静了。   窗外传来隐隐蝉鸣,斑驳的树影迎着月光轻颤摇晃,室内浅浅呼吸缠绕。   半响过后,奚蕊狠狠地咬了咬牙,随即迅速将腰带收起,又将他外袍脱下,并装作无事发生般扬起甜甜笑颜:“夫君可去沐浴了。”   眼前的小女人抱着他的衣衫又笑得十分讨好,祁朔只觉那股不聪明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于是他颔首:“谢过夫人。”   谢过?夫人?   奚蕊愣住,连他越过她走向净室都没回神。   直到内室传来潺潺水声,她才蓦然惊醒。   将他的衣袍挂在一侧,奚蕊搅着手指在床榻旁无比纠结。   今晚,今晚要如何过?   不过作为妻子等待夫君回府的义务已然完成,她现在就算睡着......也没事吧。   这样想着奚蕊赶紧爬上床塌最内侧,将整个人缩到最小,紧闭着双眼企图瞬间入睡。   可越是想睡着,那精神就愈发旺盛,她甚至还能听见他拉开屏风,朝这边一步一步走来的声音。   身侧床榻忽地凹陷,她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感受到眼帘之外的烛光灭下,奚蕊颤巍着半睁开眼,却倏得对上了他的黑瞳。   祁朔半支着身子看她,见那微敞的中衣隐隐露出内里的红色,他眼神暗了暗,遂伸手为她拉上。   奚蕊一惊,上半身无意识抬起,唤了声:“......夫君?”   是要做什么吗......?   可下一瞬她便觉自己身子被摁到被子里,随后男子低沉的嗓音响在她头顶。   “睡吧。”   “......哦。” 第33章 “夫人久等。”   奚蕊发现祁朔并未因她先前种种恣意妄为行径而对自己有所迁怒。   是以, 她觉得自己大概或许应该还有机会来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于是昨夜临睡前,她暗自决定要从明天开始要做一位蕙智兰心的妻子,绝对不能再出现连腰带都解不开的情况。   甚至已经在脑中演练了几番晨起后先帮他递哪件外袍等种种场景。   直到翌日, 奚蕊在一片氤氲晨光中转头,发现身侧空空如也。   “......?”   她仰躺对着床幔发了会呆, 复又坐起身子抱膝咬唇犹疑了半响。   若她没看错, 现在应当是辰时, 是个正常人起身的时辰。   可祁朔为何走得这样早?陛下不是因他大婚允他休沐半月吗?最重要的是她为何没有丝毫察觉?   “夫人, 要服侍您起身吗?”文茵见她坐了起来便问道。   奚蕊用手扶着额头,恹恹儿地看了眼她,脑中种种疑惑交错迂回。   亏昨夜白想了那么多。   她紧拧眉宇,又叹了口气:“起吧。”   ......   初升旭日越过东山岭背,又透过薄薄的雾气穿过树影落在庭院墙边。   奚蕊推开房门就被这灿烂朝光刺眯了眼。   “老奴见过夫人。”   待到那阵因光线带来的短暂失明渐退, 奚蕊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   为首的老管家双手拢在袖中再次鞠躬行礼:“老奴名为德元, 是府中管事, 暂替公爷打理祁家上下产业与府中大小事宜, 如今公爷成家,如此种种理应由夫人做主。”   说罢, 德元稍稍侧身,在他身后站着一众下人服饰的小厮,并且手上皆呈放着一沓沓纸页。   奚蕊听言先是眼前一亮, 紧接着便被现实忧虑压下。   虽说先前未出嫁时, 打趣说过管理持家之类言论,但这真到头上来了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且眼前之人是国公府主管事,暂代打理祁家上下产业多年,奚蕊一下子便明白了其人在辅国公府的地位。   她不敢轻易应下:“德叔莫要见外,蕊蕊年纪尚小, 贸然接手如此重任,恐怕......”   德元听见她的称呼愣了一瞬,心下对奚蕊好感又多了几分。   他随即了然笑道:“夫人莫怕,这是公爷的意思,老奴只是一介家奴,当不得此称谓。”   奚蕊没想到会是祁朔的吩咐,当下谨慎更甚:“既如此,便有劳德叔日后多多指点。”   德元含笑不语,他在辅国公府当差数十年,阅人无数,今日一见他便知道公爷娶的这位夫人绝非外面传言那般莽撞不堪。   倒是位不矜不盈的女子。   若老公爷和长公主在天有灵,应当也颇为欣慰。   奚蕊眼看着账本送进室内,踌躇半响问道:“只是,德叔可知公爷现下在何处?”   若在府中她应该是要同他一道用早膳才是,也不知他起的那般早,有没有先用过。   “公爷一早便入了宫,近日南方到了洪季,朝廷怕是要忙上一阵咯。”说到这里德元有些感慨,每年到了夏日南方洪涝总是避免不了遭上一顿灾祸。   竟然是入了宫。   奚蕊略有惊讶,在她印象中的世爵之家都是十分清闲的,但这两日她见祁朔政事不断,就连新婚翌日都被叫去议事还以为先前是误解。   倒是差点忘了,他不仅是辅国公,也更是大丰第一铁骑镇北军的首领大将军,丰朝一品武将。   且南方水患她前些年或多或少也听过,甚至有一年的水患严重到那些难民都游离到了京都,当时她见到时颇觉触目惊心。   所以,祁朔现在是在为此忙碌吗?   思及此,她心中竟生了些敬畏之感。   二人又交谈片刻,德元便颔首,随着一众小厮一道退下。   *   奚蕊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呆在房中开始看起了账本,一直到旁晚都未曾出门。   因着先前在奚府时同奚奶奶学过一些,看起来倒也不是十分吃力。   先前她看着辅国公府的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用荒凉形容。   若非她住在此处,都会觉得是间常年没人居住的荒废宅院,就连下人小厮都不是很多。   她本以为是家族产业不济所致,直到她认真翻看了账本。   祁家名下的产业之多之巨简直令她触目惊心,就她数的过来的这京都便有小百家铺子隶属祁家,更不用说那些京都之外的种种。   似乎和沧州林家的交往也很多,也难怪当初他能以林家的名义南下丹阳。   嘶——   委实低调至极。   奚蕊咬着笔杆感叹了半响,却在看到支出账簿上的锦和楼时顿了手指,复又仔细再看了一遍。   锦和楼,嫁衣,黄金三百两,后边还标注有她的衣着尺寸。   这几个关键词凑在一起奚蕊差点连账本都没拿稳。   早知那嫁衣价值不菲,却也......没想到不菲到如此地步。   不过联想到方才看到的巨额财产,似乎也只是九牛一毛?   但先前只顾着震惊倒是没注意那嫁衣合身到仿佛为她量身定制,所以他们是如何得知她的身形裁制的呢?   奚蕊托腮思索着这个问题,忽然余光被旁边压住的小册子吸引了注意。   她伸手取过,打开赫然呈现的是一张礼单,准确的说,是她归宁的礼单。   归宁。   奚蕊蓦地坐直了身子,她差点忘了,明日便是新婚第三日,按照礼法新妇要同夫婿一道回娘家参与回门宴。   此时此刻的奚府定是早早就在准备了!   可......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这才发现此时早已日薄西山。   昏黄的落日在西山后隐了大半,但她似乎从头至尾都没听到祁朔回来的动静。   “夫人,该用晚膳了。”   门吱呀一声被阿绫推开,又呈上了小菜与粥食。   奚蕊搅动着碗中的咸粥,顿觉无味,又推了开:“撤了吧。”   阿绫蹙眉:“夫人,您中午也没吃多少,晚上还是多用些吧,明日回门老夫人见着您清减不少,又该心疼了。”   不提这个还好,提到回门她就愈发没胃口。   “不吃不吃。”烦闷地摆摆手,奚蕊伸了个懒腰便朝门外走去,阿绫见状无奈叹气只能撤走。   她在庭院中来回踱步,一边想着归宁之事,一边又犹豫着他现下商议的事情关系到南方百姓营生,与之相比其他定是算不上什么。   思绪纷乱拧成网结,奚蕊最终还是唤来文茵前去宫门打探一番。   映着落日余晖的庭院中象征新婚的大红灯笼还未摘,它们随着夜风轻轻摇曳,又伴随着三两声夜莺啼叫,竟让她一人生生多了些寂寥之感。   前两日只知辅国公府实在是大且冷清,素常也没什么烟火之气,今时今日她才真切感受到在这万籁无声之时委实荒凉。   奚蕊抱着手臂在庭下靠着台阶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文茵终于去而复返:“夫人,奴婢打听到公爷下午便离了宫,去了军营。”   一语落,奚蕊顿觉怆然更甚。   归宁之日,若夫婿都不去的话简直比新婚之夜没有圆房还要影响深大。   后者至少是她一个人不受待见,而若是前者,奚家怕是在整个京都都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这还是陛下御赐婚约,受万众瞩目。   但于他而言,总归是有更重要的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后来,最后一抹夕阳坠落山巅,她抬头只见明月皎皎,满目星河璀璨。   明日定是个好天气,但奚府的天气怕是不会好了。   *   一夜辗转醒了又睡,奚蕊朦朦胧胧着竟也不知自己究竟睡着没有。   于是翌日辰时,她顶着眼底乌青无精打采地扑了几层珠粉才将自己收拾地看起来精神一些。   德元在门口装点着归宁之礼,见奚蕊走来面色略有些惭愧。   “夫人莫怪,这些礼还是公爷吩咐老奴备着的,只是近日琐事繁多,公爷也是栖栖遑遑,无暇安居......”   “我知道。”奚蕊朝他颔首。   经过一夜,她现在倒是没有昨晚焦灼,心情十分平静,细细算来,祁朔待她早已超出了预期。   再者不过就是被人说些闲话罢了,还能剥了她的皮不成?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天空明媚了许多,提着裙摆刚想踏上马车,忽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头因着急停高高扬起前蹄,奚蕊堪堪回首,便见那纷起黄尘下,一位立于枣红马背上,手攥缰绳,身姿挺拔的男子,那玄色披风在方才剧烈奔驰下猎猎生风。   虽是风尘仆仆,那面容上却未沾染分毫狼狈。   马儿逐渐平息,又被驱使着踱步向前。   祁朔翻身下马,高束的马尾迎风而动,他朝她走来,沉声颔首道:“夫人久等。”   奚蕊怔愣保持着将踏未踏的姿势,她凝望着他,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   好半响才意识到他在同自己说话,于是低声呢喃着应了一句:“不久......” 第34章 归宁   从城郊军营驻扎之地到京中虽算不上很远, 却也需要马不停蹄数个时辰。   奚蕊没想到为了她的归宁,祁朔能放下手中事物这般匆忙着赶回来。   他虽未显疲色,但她知道他定是一夜未眠。   奚蕊几番想要关切的话到唇边, 却欲言又止。   总归是木已成舟,再说些事后之言总感觉多余。   一路无言。   ......   奚府。   一大早府中诸人便开始翘首以盼, 奚奶奶左右嘱咐着厨房备着奚蕊爱吃的吃食, 就连向来不将这些儿女之情外露的奚广平都频频踱步到府门口又转回院子里。   “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顿时所有人皆将目光向门口望去。   马车缓缓停下, 奚蕊透过车帘见到了熟悉的府邸,分明是才离开三日,可不知怎得却感觉有三年那样久。   他们一道下了马车,跟随的小厮搬运着归宁之礼。   奚蕊忽地回忆起婚前家里人因着她所嫁之人是他,一个个如临大敌, 仿佛羊入虎口的模样。   想到这里, 她稍稍仰视祁朔, 小声嗫喏开口:“妾身......可以牵夫君吗?”   只是这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委实有点得寸进尺。   况且他能随她一道回门便足够让家里人放心,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思及此奚蕊又赶紧摆摆手, 移开目光讪讪笑道:“算了算了,妾身方才说错了哈哈哈......”   忽然一只手掌伸到她眼前。   奚蕊骤然顿住,双手保持着摆手的姿势, 眨巴眨巴眼睛, 再次抬眼看他。   “不牵?”祁朔看着她呆头呆脑的模样,轻轻挑眉。   “啊......牵的牵的!”她后知后觉地急忙伸手搭过去。   熟悉的温度包裹住她微微蜷起的拳头,他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的指尖带着常年持剑的薄茧。   她倏得想起新婚那日,掩盖在红盖头下一摇一晃的两手交握, 也是这般有力与安心。   出门相迎的奚广平见到祁朔时先是一愣,再看到他们相握的手掌时惊讶更甚。   身后一同出来的奚奶奶与月姨娘由诧异转为了然一笑。   看来先前约莫是多虑了,他们家蕊蕊看着很是得祁公爷喜爱呢。   奚蕊掌心出了层薄汗,任由祁朔拉着一动不敢动,直到落了座才缓缓放开。   奚家诸人本是做了祁朔不来的打算,毕竟这男方的身份背景要比他们高出许多,现下人真的来了倒是有些拘束。   但令奚蕊大为震惊的是,最快进入角色的竟然是自家爹爹。   “贤婿啊,对于丹阳县那起官盐走私案,老夫一直有一事不明,你又是如何得知那徐家铺子便是其中转关键的?”   奚广平作为大理寺卿阅案无数,此案审查期间虽不由他管辖,但结案后他特地调了卷宗看了又看,却如何也看不透其中关窍。   那徐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能准确发现他们的问题对于这桩案子来说,无疑是有四两拔千斤之效。   祁朔将视线转向身侧女子,复又低首勾起唇角:“这便多亏了夫人。”   “若非夫人提起徐家胭脂中掺有粗盐,在下也不会联系这前后因果。”   正在咬小笼包的奚蕊迷茫抬首:“......?”   还有这事?   奚广平闻言眯起眼睛,投向奚蕊的视线中带有探究。   他竟不知她在丹阳县和祁朔有过联系?   熟悉的危险感出现,奚蕊心叫不好。   唯恐爹爹在此质问出声,当下忙不迭咽下口中半个包子,点点头道。   “是的,女儿与夫君在丹阳县见过。”   话落便是无言,在一片令人心慌的沉寂过后,奚广平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好在未有继续追究,感叹了几句祁朔同察秋毫,后生可畏,便又谈起了近日南方防洪之事。   眼见着自家爹爹有将这回门宴演变成上朝的趋势,虽祁朔依旧对答自若,但一旁的奚蕊却有些看不下去。   昨夜他便是因为政事彻夜忙碌,今日陪她回门都还要思虑这些,总是不太妥当。   于是奚蕊观望许久,看了眼祁朔,又将目光投向奚广平,犹豫了会才开口:“爹爹,今日是女儿回门宴,如此国事日后再议也未尝不可。”   奚广平正谈得起劲,被忽然打断,那素常责备她的模样便又习惯性使了出来:“你个小姑娘家家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被这一斥责,奚蕊怏怏地咬了咬筷子,敢怒不敢言。   倒是奚奶奶见此跟着嗔怪地瞪了眼他:“那你个榆木头成天就想着这些,何时管管家?没看出来蕊蕊心疼夫君连吃个回门宴都要听你唠叨?”   奚广平脸黑了黑终是没再继续问下去。   奚蕊最喜看爹爹被奶奶责怪又无法反驳的模样,总是一物降一物。   她正偷笑着想悄咪咪瞄一眼祁朔,却与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笑意瞬间收敛,她悻悻抿唇,又轻了轻嗓子坐直身体,夹了筷子最近的一碗菜给他递去。   然后莞尔讨好道:“夫君多吃点。”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周遭氛围有些凝固。   于是她顺着自己手腕看去,这才发现方才夹的是......牛鞭?   手指蓦地收紧,奚蕊握住筷子的腕微微颤抖。   祁朔眉峰微扬,再看她时眼底有些道不明的情绪。   “多谢夫人。”   “......”   所以为什么回门宴上有这种东西??   *   奚广平确实做到了接下来的午膳上不再讨论政事,可用过午膳他便又以其他理由将祁朔留了下来。   对于爹爹的痴迷行径,奚蕊愤懑又无奈。   刚想解释祁朔为此奔波劳累,不如让他回去休息改日再议。   可祁朔没有拒绝,她终是不好多说。   奚蕊后来也随着奚奶奶去了后院内间。   月姨娘隐晦着问了些夫妻间是否和谐的问题,而有了先前太皇太后那一遭,此时的她应对起来着实游刃有余。   见她这般自然不似作假的模样,再联想到方才二人的相处,奚奶奶与月姨娘终于放下了心。   许是出了嫁,对于这些先前厌烦的嘱咐,奚蕊竟不觉唠叨。   她一一听着应着,直到月姨娘感叹了句希望奚灵嫁了人后能安分些。   “四姐姐许了人家了?”奚蕊诧异问道。   月姨娘点头:“昨日你爹爹刚刚同沈家谈好,只是沈家家族在北边,准备聘礼怕是要有些时日,但也不远了。”   沈家?竟是同表哥议的亲!   难怪不见奚灵,想来是正躲在房间临时抱佛脚绣嫁衣呢。   “寂之是个好孩子,自幼便同你们姐妹一起长大,灵儿嫁给他我们也放心。”奚奶奶感叹。   沈家是奚家极为远房的表亲,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奈何奚广平膝下无子,又觉得沈曜实乃可塑之才,这便让他从小寄养在奚家传道授业。   不夸张来说,对于沈曜,奚广平是将他当作亲生儿子来培养的。   奚蕊又听了会她们交谈便以时辰不早为由出了房门。   她忆起先前出嫁前有些没有带走的物件,便想先回沁梅院再去等祁朔,却在半道遇上了拿着棍棒的奚灵。   “四姐姐这是......?”奚蕊迷惑眯眼。   她现在不该赶紧绣嫁衣?   奚灵颇为不自在地上前走两步,僵硬地将那棍棒递过来。   “早......早先听闻祁公爷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你在国公府多注意些,拿上这些用作防身也好。”   “......”   奚蕊一手抱着小臂,另一手握拳抵唇。   思忖半响,觉得她应该是真的想让自己防身,遂收敛了一肚子哽噎话语。   “你觉得我打得过他?”   奚灵蹙眉,又摇头。   “那你觉得如果他真的想对我如何,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好像不能。   “所以四姐姐不必忧心,有这时间不如回去绣嫁衣。”   奚灵眼前一亮:“你知道我同寂之哥定亲了?”   奚蕊点头。   “其实......其实我也没想到他就这样随了爹爹安排,我以为......我以为......他看不上我的......”说到这里奚灵有些激动,脸上少有地露出了属于少女的羞怯。   “四姐姐莫要妄自菲薄,私以为,你是我们奚家第二漂亮的。”   “第一是谁?”   “我。”   “.......”奚灵沉浸在喜悦之中不想和她抬杠,复又问道,“你可知成婚前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奚蕊默了默:“先把嫁衣绣完。”   奚灵哽住:“你当时就没有绣完!”   “前车之鉴,好在我夫君及时......”   “好了你不用炫耀了。”   “抱歉,没忍住。”   “......”   见她吃瘪,奚蕊忍俊不禁,但说起来她还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奚灵谈这些闺房之事。   ——如果这也算闺房之事的话。   “算了,我先走了。”奚灵知道和她谈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干脆又执起棍棒回院子去。   忽地奚蕊在背后叫住了她。   “四姐姐,说到这里,我还真有些要传授给你的婚前准备。”她顿了顿,继而想到那大表嫂还有太皇太后给的册子。   亲姐妹嘛,总该是有难同当。   “明儿个让文茵给你送来,请务必细细研读,绝对受益匪浅。”   奚灵狐疑皱眉,总感觉她没安好心。   奚蕊倚着门框继续笑道:“沁梅院中留的那些妆奁中有我余下的胭脂水粉,你若还想学上妆便拿去吧。”   奚灵抿唇:“......”   行吧。   ......   按照祖宗规制,三朝回门不可在女方家中留宿。   可奚广平又同祁朔谈得甚晚,所以他们又在奚府用了顿晚膳,才在素淡温煦染上黄昏天际时,踏上返程归途。   只是能将回门宴吃两顿是她没料到的。   于是在他们刚到国公府时,奚蕊便鼓起勇气拉起祁朔的袖子将他往内室扯去。   “夫君,爹爹他在这政事上有时候属实一根筋,今日本就是陪妾身归宁,却耽误了这样久,实在是......”   他片刻未歇就为和她归宁,却又被爹爹叫着谈了一下午。   爹爹不知倒也罢了,她这知晓其中辛苦之人属实过意不去。   “方才妾身已经让文茵与阿绫先行回府备好热水,夫君昨夜在军中定是十分操劳,今日便早些沐浴休息吧。”   “还有......”   ......   祁朔任由她拉扯着往前走,女子似愧似忧的絮絮叨叨在夜风攒动中飘过他耳际。   直到进了内室,她终于放开了他。   白皙的脸颊因着疾步染上红晕,她轻喘着气,搅着手指瑟瑟看他:“......妾身今夜便睡外室了,夫君寝安。”   说罢她刚想走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为什么睡外室?”   祁朔俯视她的瞳孔里流转着不明暗色。   夜半的空气中浮动着一缕缕属于少女的清甜,令人心悸。   奚蕊吞吞吐吐不敢看他,只觉腕上的力度炙热异常。   “因......因为昨日德叔送来了些账本妾身还没看完,妾身画了草图,想着明日给府中改善一番,那个......妾身没有说现在的国公府不好的意思,就是......想要让它有点烟火气唔——”   下巴被忽然勾起,奚蕊猛地瞪大双眼,嘴唇微凉的触感让她面色通红,甚至忘了呼吸。   唇齿交缠间,她的身体开始发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自体内涌出,她想到了那夜的红浪翻涌。   倏得,他放开了她,祁朔喑哑的嗓音响在她耳边。   “你说的是这种草图?”   奚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紫檀桌案上,赫然呈放着一张面目全非的随笔。   她骤然大窘:“咳,这个......妾身自己能看明白。”   “嗯。”他抵着她的额头哼笑一声。   感受到他又捏住自己的下颚,奚蕊连忙撇开脸,双手撑在他的胸口,面颊滚烫地厉害:“......夫君你......你该休息了。”   虽然这事是义务,但这时候也太——   “无妨。”   以往行军时数日未眠都是有的,可能也只有在她眼中才严重如斯。   祁朔不再给她挣扎的机会,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又置于榻上。   今日见她走路正常,想来该是恢复差不多了。   奚蕊乌睫扑簌,手指堪堪搭上他的双臂,湿漉漉的眼眸染尽潺潺水波。   男子吻过她的耳垂,又低声道:“不适便同我说。”   她侧着头咬牙点了点头,然后身子骤然僵硬。   他见她面无痛色,终是慢慢到底。   轩窗树影摇曳,夜凉如水,水中又泛起圈圈涟漪。   ...... 第35章 小别。   翌日醒来时, 又是熟悉的天光大亮。   奚蕊已经习惯了身侧的空空如也,索性不再强求自己能跟上他起身的时辰。   她缓缓撑起身子,发觉确实没有上一次那般疼痛不适, 但腰酸腿软却与先前没什么两样。   她隐隐记得昨日那为他准备的热水,终究是成了两人一道沐浴。   后来她又被他按在浴桶中来了几回, 净室的水扑洒满地, 直到外面三更打更声断断续续传来, 才被人捞入怀中往内室走去。   前夜因着忧虑归宁之事本就未曾休息好, 又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被他抱上床榻后的事情她便不再记得了。   “哎......”   虽然早前经过一次,但总还是有些羞于回想。   奚蕊手肘置于膝盖,双手托着脸揉搓几下又埋于掌心。   她平复着心情,不断暗示着自己这不过是夫妻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得早日习惯, 莫要扭扭捏捏。   不过先前本以为这种事每次都会疼上一遭, 不曾想昨夜初时他竟还有些意外的温柔。   虽然也只是初时。   就算如此, 之后再行夫妻之礼,除了腰酸背痛......其他似乎倒也没那么可怕。   对, 就是这样。   差不多自我安抚完毕,她又坐了一会,待到心神稍定, 才唤了阿绫进来侍奉她洗漱。   当奚蕊在铜镜前任阿绫为她挽发时, 文茵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走了进来。   她随意扫了眼便猜到是那日吩咐过的避子汤。   只是这也太黑了吧?   奚蕊紧拧着眉,满目痛苦。   文茵看出她的犹疑赶紧宽慰道:“夫人放心,蜜饯已经准备好了。”   听言她半信半疑打量良久,忽地想到避子汤必须越早喝效果才越好。   最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架势, 又在苦涩还未完全蔓延开来时,连忙塞了几粒蜜饯到口中。   甜意逐渐压下那道令人窒息的苦感,奚蕊眉宇终于稍稍松开。   她看着一干二净的碗壁,又想到日后怕是要时常喝这苦哈哈的药,心中顿觉萧索无比。   这做女子委实难上加难。   *   镇北军军营。   丰字军旗在晴空中迎风飘扬,校场高台上一袭银色软猬甲的男子负手而立。   “公爷,东西十二骑皆整装完毕,季大人方才已到军营。”铭右在侧禀报。   祁朔淡嗯颔首,收回视线,迈步向营内走。   季北庭见祁朔行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玄羿我同你说,今日那群老迂腐可是气煞我也!”   他身上甚至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一看便是刚上朝吵完架过来。   “尤其是那安阳侯,倚着爵位生计,全然不知民生艰苦,还说什么国库空虚,不易出资修建新堤坝,待到洪灾真现再谈不迟?我可去他娘的不迟!”   季北庭执起手边茶杯猛饮一口,又继续道:“前几年便是因为有他这种人阻拦,年年都是洪水漫延后再去补救,他们倒是一个个坐上壁观,没见着如何民不聊生!”   “我爹虽不至于那般迂腐,却实在是保守得紧,昨晚我游说他良久,今儿个在朝堂上也未帮我说上半句。”   他叹着气愤懑自己父亲的临阵倒戈,却又想到了最终较好的结果,复而亮起眼眸。   “不过好在你回来了,你是没见着今日陛下拟旨命镇北军三日后启程修坝时他们那脸色,简直大快人心——”   裴云昭登基不过三年,总有些老臣贵爵倚仗自己年长,掣肘他的决定,而同季北庭这样的新帝新臣则更是憋屈。   但自祁朔回京后这局面便开始有了回转。   他袭承国公爵位,又手握重兵,位阶一品大将,本身就足够令所有人忌惮。   是以,无论是上次丹阳县他亲自探查官盐走私,还是现下领兵筑坝,就算有人不满却无人敢反对。   “不用三日。”待到季北庭说完,祁朔缓缓出声。   他双手撑在案上地图两侧,继续道:“明日便能启程。”   季北庭诧异:“这是不是太赶了?”   随后想到什么又揶揄道:“况且你才新婚几日,连休沐时限都未过,就不怕你家小夫人有怨言?”   听言,少女那时而娇憨又时而柔媚的面容在祁朔脑中一闪而过。   他摩挲着图纸边缘的手指不自觉顿了下来。   “我会同她解释。”   本是随口打趣的季北庭听他这话手中的杯子都快惊掉下来。   解释?这是祁朔干得出来的事吗?他怎么感觉眼前这人被夺舍了一般?   “你......没事吧?”他关切询问,“先前见你对那南平郡主可不是这样。”   南平郡主作为南平王的小女儿可是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当年她可是痴迷祁朔得紧。   若非后来随王爷回了封地,说不准还真有可能嫁给他。   祁朔睨了眼他,季北庭见状不对立马岔开话题:“对了,我近日发觉萧凌和他爹安阳侯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这次筑坝一事他还公然噎了安阳侯几句,实在是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你最近倒是同他走得很近。”   季北庭干笑两声:“那还不是见你夫人的小姐妹刚好是那老匹夫的儿媳,便多关注了些,若能为我们所用,也算亲上加亲?”   “你只要别把自己搭进去。”   “......?”   “萧凌并非你以为地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祁朔缄默没再多言,季北庭渐渐收起方才嬉笑。   他倒是差点忘了,萧凌此人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嫡系世子,他前几个哥哥如何死的,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   *   祁朔在那日陪她归宁后便仿佛住在了军营一般。   她睡时他还未归,她醒来后人也早已离开,竟是再未和他坐在一道认真吃上一顿饭。   后来,奚蕊偶尔听德叔提到朝廷欲派镇北军南下筑建堤坝,她虽不懂政事,却也多少能理解他忙碌如斯的原因。   而他不在,她也少了许多拘束,继而将那改造国公府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祁朔身边皆是些他的亲卫,也用不上府里的人,所以府中小厮不多。   也正因为小厮不多,所有小厮都一个人做起了两个人的活。   “夫人,您看这个角度可以吗?”   烈日炎炎之下,一名小厮颤颤巍巍地提着一棵比他还高上半头的桃树苗,额头布满了汗渍。   此时的奚蕊一手持着几沓宣纸,另一手握笔杆,站在不远的凉亭中来回比划。   “往左一点,哎,左了左了,再往右,对对对——”   她满意地挥着手,随即执起笔在纸上画了几笔。   一旁为她端墨的阿绫几番看过她手头草稿,欲言又止再欲言。   “夫人,您真的......能看懂这画的是什么吗?”   她怎么觉得和那墨团没两样?   奚蕊眼一嗔:“你不懂。”   然后又在纸上添了两笔,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阿绫闭了嘴,却眼见着那刚被运来的一堆桃树苗和梅树苗被指挥着排排种齐,顿觉应该是自己寡闻。   骄阳似火,洒下的水珠很快便被氤氲成雾,消散于半空。   就算是远在凉亭奚蕊也能感受到被灼烧的炙热。   与此同时她在心中已经将那送树之人骂上了千百遍。   当初派人去买时说好的辰时便送来,可真的送来却已到了午时,外面日头这样毒,那些小树苗若置于其下晒上半日她便是白买了。   “文茵,让他们去歇着吧。”   眼看着种的差不多,奚蕊将手中纸笔递给阿绫便取出袖中手帕轻轻拭汗,又吐了口浊气。   幸亏今日没上妆,不然指不定糊成什么样。   “这些碎银也给他们送去。”   说罢她又拿出小袋钱袋,同时还忍不住感叹这来国公府后就是不一样,连碎银都敢打赏了。   那方的小厮们见此皆是面露惶恐与诧异。   “这......奴才们不能要......”   他们在府中本就清闲,月银也不少,随便做点事就给这样多的赏赐委实不安。   倒是德元在旁笑眯眯道:“夫人赏的就拿着。”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颤巍着手收下。   未久,忽有一人感动小声开口:“夫人当真是宅心仁厚,就说要比那南平郡主好上百倍。”   先前公爷未成婚前,知晓那些陈年旧事的人竟还拿两人做了对比。   本是私下感慨,哪知这声音不偏不倚将将落入快要拐角的奚蕊耳中。   她脚步一顿,柳眉蹙起,复而折了回去。   “什么南平郡主?”   本以为她早已走远,却不想她竟然又回了来,方才开口的小厮吓得立马跪下,哆哆嗦嗦道:“夫人听错了......没有什么郡主......”   “我刚刚听见了。”她眯起眼,复又抬眼去看德元,“德叔这位南平郡主是何人?”   德元嗔骂了两句那小厮不会说话,然后歉疚道:“夫人莫怪,这南平郡主与我们公爷从来就没有关系,都是他们胡乱言语。”   接着他便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南平郡主裴青烟,是南平王之女,自幼生长京都,与祁朔同岁,十年前随着父亲去了封地,也算是一段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旧事。   “原来是青梅竹马。”奚蕊摸了摸下巴。   十年啊,十年前她才七岁?   德元唯恐她误会什么,刚想继续解释:“夫人,我们公爷......”   “好了,我知道了。”她笑了笑,“既是无意便罢,就算公爷有什么想法,我也并非什么妒妇。”   语毕她转身便走似是真的不在意。   德元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夫人的反应,也算正常?   ......   奚蕊一路微笑着回了院中,却在关上门的瞬间小脸耷拉了下来。   她坐在案边大口抿了口茶,平复半响,忽又觉得自己这闷气不知从何而来。   方才德叔不也说过了吗,祁朔对她无意,那又有什么所谓?   不对——   就算有意......有意又能怎么样,婚前不还想着给他纳妾么?   奚蕊脑中思绪纷乱,她颓然地趴在桌案上怔神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烈阳渐退,从窗外吹进的风开始褪了温度。   突然大门开合声响起,奚蕊猛地坐起,第一反应便是祁朔回来了。   她起身理了理头发,看着镜中的自己发髻未乱才推门走了出去。   但眼前却并非所思之人。   “夫人,方才公爷身边的铭右送来了信。”文茵上前将信封递给她。   奚蕊狐疑接过,拆开又展平,目光所及,只有六个苍劲字符。   「南下筑堤,勿念。」 第36章 不,她不烦闷。……   对于府中陈设改造, 奚蕊本是列了一溜清单,想着等祁朔回来同他商议一番,却没预料到他走得如此仓促。   但又想着他先前对这般肃静无华的院子都能忍受, 想来自己这稍稍改变些许也算不上什么。   而昨日关于南平郡主的奇怪不悦也很快便被新到的一批花种盖过。   此时的奚蕊坐在庭院小案前,一手持着采购账本, 一边比对着刚刚送来的各种花卉植株。   国公府的绿植甚少, 除了几棵参天梧桐, 还有正厅前的银杏, 便只有沿路的些野生花草,看着委实凄凉。   是以,奚蕊命人将那些荒废院子稍作修正,又清理出了大片空,分别种上了桃树苗与梅树苗。   就是想着明年冬日与春日接连盛开梅花和桃花, 总归不会同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同时, 沿路的野草杂苗也被修理干净, 又使人去花市挑选了些品貌上佳的兰花、春羽、文竹、牡丹等植株。   “德叔, 这便是花市中最好的兰花了吗?”奚蕊俯身扒拉了两下刚运来的小苗,眉头紧拧。   怎么感觉蔫儿了吧唧的?   德元解释道:“这几日卖兰花之人甚少, 这几株是脱了水,养上几日便好了,夫人放心。”   奚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对这些养花草之事也不甚精通, 不过是回想着奚府院中养了些什么,选了些自己喜欢的照葫芦画瓢罢了。   “德叔,这国公府一直都是这般清冷吗?”她问出了这几日来一直存有的疑惑。   不论怎么说,好歹是个世爵府邸,如此荒芜怎么看都觉不妥。   德元叹了口气, 眉眼中带了些遗憾:“先夫人在时府中还是一派昌盛,先夫人去后老公爷睹物思人便命人将所有都撤了,后来又长年驻扎边疆,府中更是无人得空安置这些了。”   “老公爷没有其他妾室子女吗?”她似乎从未听说过祁朔有什么兄弟姐妹。   德元摇头:“老公爷只有先夫人一位妻子,先夫人难产离世,膝下只有公爷一子。”   没曾想其中是这样的旧事,奚蕊略有讶异。   老公爷竟然没有妾室,也难怪现在的国公府人员如此稀少,倒是少了她不少事情。   “那......公爷他自己便没想过改上一改吗?或者吩咐你们去修整一番?”   德元笑了笑:“公爷年幼时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后年长了些便同老公爷去了边疆,老公爷去后他更是甚少回京,哪里顾得上这国公府?”   若非平定了匈奴这一大患,恐怕祁朔依旧不会归朝,更不会娶亲。   这倒也是。   奚蕊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继续询问。   *   接连几日的移植种树和摆弄花草后,国公府总算有了点先前在奚家时的烟火味,虽然依旧不甚热闹,但也有别样的清净。   奚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可是她亲自作图与比较筛选的花卉树植。   既没多花一两银子又颇为好看,实在成就感十足。   “文茵,你们觉着在这院中搭上吊椅如何?”   她倚在窗边对着外面的庭院看了又看,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夫人,您昨日不是才派人预备安上秋千吗?”文茵忍不住出声提醒。   总感觉这些天他们家夫人对于这些有点魔怔了。   “哦对。”奚蕊托腮恍然惊醒,又道,“左边再搭吊椅其实也可以。”   “......”   忽然阿绫的声音从外传进:“夫人,宫里方才传来了太皇太后召您入宫的懿旨。”   一听到太皇太后几个字奚蕊猛地放下双手,回眸道:“召我做甚?”   上次的窘迫恍如昨日,一想到便觉得脚趾抓地。Pao pao   “也不单是您一人,是传了诸位在京命妇入宫茶谈。”阿绫解释。   听到这里奚蕊稍松一口气,下一瞬却又蹙起了眉。   所有在京命妇?茶谈?   未出阁前便被邀着隔三岔五地去参加太皇太后办的各种聚集京都世家未婚男女的灯宴。   可这成了婚怎得还有在京命妇茶谈?   先前因着太皇太后赏赐颇多她又十分透明,倒是乐意去上一去。   可现在——   也不是说她看不上那些赏赐,就是说......她这新晋身份,该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吧?   虽然心中无比想装死逃过去,可这是太皇太后懿旨,又是她婚后第一次以诰命夫人的身份相邀入宫,怎么说都是不好拒绝。   “夫人?”见她许久没有答复,阿绫唤了一声。   奚蕊回过神,深呼一口气道:“为我梳妆。”   ......   后来她着了身软翠对襟长裙,云纹银白长绸挽于臂弯,既不显奢华抢眼,也不失端庄肃穆。   奚蕊乘坐马车来到宫中,又随引路宫人到了永安宫。   刚踏入殿门她便感受到道道灼热视线皆落于她身。   奚蕊唇边噙着淡淡微笑,在文茵阿绫的搀扶下缓步行至最前端属于她的位置。   “竟是个如此年轻的一品诰命。”   “据说她父亲只是个三品大理寺卿,若非这位小姐情深之至,如何攀得了辅国公?”   ......   妇人间的低语谈话隐隐约约落入奚蕊耳中。   许是先前更为恶毒的话都听过,这些命妇的暗中夹枪带棒她竟觉得毫无波澜。   “太皇太后到——”   “臣妇参见太皇太后。”   奚蕊随着一众人俯身参拜,听着上面传来免礼又起身。   太皇太后缓缓落座,视线扫视过众人,在落到奚蕊身上时目光多留了一瞬。   她寒暄一阵,紧接着便是询问些家长里短,关切各位府中妻妾是否和睦,今年又添了几位儿女。   奚蕊静静地听着,其中大多话题皆是与她无关。   忽然有人将话头转到了她身上。   “辅国公夫人怎得一直不说话?这小小年纪便成了当家主母有些力不足心也算正常,若有难处说出来大家也可帮衬帮衬。”   开口的是一位三品诰命,她虽轻笑着,可字里行间皆是对她年纪的轻慢不屑。   要知道在坐的都是能做奚蕊母亲年纪的女子,突然出现她这样年幼又品阶更高的人,若是什么皇亲贵族便也罢了,偏偏只是个三品官员的女儿。   总有些人心理不平衡。   听出她言语中的敌意,奚蕊暗自叫难,她属实不想陷入这无甚意义的虚与委蛇之中。   “夫人说得是,只是家中既无妾室也无子女,还算清闲。”   本是奚蕊随口一言,却让方才开口的那名夫人脸上清白交加。   她刚刚还在抱怨府中妾室难管,这人便炫耀家中无妾室,当真是小小年纪便不知所谓!   当下有些咬牙切齿道:“祁公爷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国公夫人也需早些打算,为夫君开枝散叶。”   奚蕊咬唇颔首,又状似无意地将目光略过主位的太皇太后,俨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淡扫了眼那位夫人,道:“蕊蕊刚刚新婚,此事不急。”   一语出,那夫人讪讪闭嘴,奚蕊心下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猜的不错,因着祁朔的原因,太皇太后还是会稍稍向着点她——   “不过开枝散叶一事确实马虎不得。”太皇太后继续补充。   奚蕊头皮一紧,唯恐又扯到什么奇怪的话题,当下赶紧应道:“臣妇明白,只是夫君南下筑坝,臣妇也有心无力。”   话音刚落,她便觉周遭忽然陷入一阵诡异沉寂。   忽有一妇人轻笑出声:“看不出来国公夫人小小年纪便也懂得打算。”   奚蕊僵硬转头,见到是那户部尚书夫人。   户部尚书......同爹爹私交甚多,他的夫人也曾与自己母亲交好。   所以,她刚刚在娘亲好友面前,如此光明正大又面不改色的直接说......说了这什么虎狼之词?   这地方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倒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待他回来,哀家会同皇帝说明补上他这新婚休沐,玄羿也确实需多顾顾家。”   奚蕊表情几欲崩坏,却还需维持强颜欢笑。   “多谢太皇太后。”   ......   接下来又是一顿交谈,奚蕊拢在袖中的双手死死绞缠。   看出她的坐卧不宁,太皇太后忽而问道:“蕊蕊可是身体不适?”   奚蕊一惊,复而摇头,扯唇笑道:“未曾,只是想着家中该是新到了花市采购的花卉,心馋了哈哈哈......”   “国公夫人竟是亲自督查府中陈设吗?”突然有人好奇问道。   “在府中闲来无事便......”   “咦,夫人面颊的胭脂色型我似乎从未见过?”又有人注意到了她的脸。   “是我自己做......”   “国公夫人竟然还会制胭脂!”   “比那琉璃阁成色瞧着似乎更好些呢。”   “也是闲来无事......”   “夫人莫要谦虚。”   “不知可否传授一二?”   ......   事情的走向开始逐渐离奇。   奚蕊也不知方才还不怎么受待见的自己怎得现在就成了这般情况。   倒是那最先出口为难她的三品诰命夫人十分从一而终,此时此刻就她一个人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   太皇太后对她有这般手艺也颇为惊奇。   “竟不知蕊蕊如此心灵手巧,不知哀家可否有这荣幸看上一看。”   奚蕊惶恐:“太皇太后若有需求臣妇定然奉上,只是此番出门也未带在身上......”   太皇太后笑着摆手:“不急,左不过玄羿这段时间不在京都,你一人在府中难免烦闷,便多来宫中陪陪哀家罢。”   “......”   不,她不烦闷。 第37章 问夫君安。   安阳侯府。   碧波清潭上盛开朵朵莲花, 成片的翠色莲叶下时有鱼儿成群游过。   江予沐一袭月白绢裙在凉亭边倚栏而望,时不时扔下几粒鱼食引得鱼儿泛起水波粼粼。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忽地一枚石子划过她的耳垂掷入湖中, 打破了这片娴静。   “世子妃!”   身侧的春月惊呼一声,江予沐吃痛捂住耳朵, 而那白皙的耳垂因着方才的石子瞬间蹭上了一道红痕, 渗出丝丝血迹。   “郡主, 郡主您慢些跑!”一众丫鬟随侍紧跟着呼唤。   只见箫云忆发髻零散着赤脚朝凉亭上跑来, 手中还捏着一把碎石胡乱扔着,口中的叫骂声断断续续,却也能隐约听见‘奚蕊’几个字。   江予沐眉心一凝,也不知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自那日大病一场后这萧云忆倒是愈发疯魔了。   但她并不想与疯子多言语, 于是将那未喂完的鱼食收回袋中, 起身理了理衣摆便欲离开。   “你站住!”箫云忆忽地大叫一声, 连跑几步拦到了她身前。   “江予沐?我识得你, 就是你同奚蕊那个贱人交好!”   本想绕过去,在听到奚蕊的名字后江予沐终于抬眼看了她, 又扫视身后随从。   “郡主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你们也神志不清吗?”   她甚少斥责下人,可这一开口却让他们不由得骇然。   “你才神志不清!”箫云忆眼睛一瞪, 脑中因这一刺激忽而又回想起那流了满地的鲜血以及遍地断腿残骸。   她瞳孔迅速放大, 双手抱头下蹲,面露骇然狰狞:“不,不,不要砍我腿——”   江予沐眉心紧拧,再不想多待半刻, 刚想抬腿却被人抓住了脚腕。   她动了动脚,没待她挣扎出脱,手臂一紧,整个人便被拽过了身。   啪——   一记耳光猛地将她头扇歪到一侧,安阳侯夫人眼底怒火横陈,又看向跪爬在地上的箫云忆。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郡主扶起来?!”   身侧随侍如大梦初醒,忙不迭地纷纷上前去搀扶箫云忆。   江予沐怔神地捂住侧脸,方才的那一巴掌使得现在耳边都在嗡嗡作响。   安阳侯夫人见箫云忆被踉跄着搀了回去,又听着那些风言风语心中心疼烦闷更甚。   再将目光投向江予沐身上时连带了重重迁怒。   疼痛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江予沐忽地抬眸,声线颤抖:“......母亲为何要打我?”   安阳侯夫人轻嗤一声,睨了眼她:“谁让你碍手碍脚的。”   江予沐深吸一口气:“可方才我并未做错什么。”   见她还敢反驳,安阳侯夫人眼一横:“你算什么东西?我打便打了,若不是我们安阳侯府,你以为你还能锦衣玉食着站在这里?”   她向来看不惯这出生低微的儿媳,对萧家无半分助益不说,江家那一家子拖油瓶简直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若非不想坏了同萧凌的母子关系,她早就想将人撵了出去。   江予沐咬着下唇微微颤抖,胸口起伏,直直盯着她,哽噎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还敢瞪我!”安阳侯夫人恶狠狠地说着,伸手便要去掐她,“你若真有本事便同你那好姐妹一般傍上个国公,得个一品诰命,我们这萧家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吧!”   前几日太皇太后邀的茶谈她也在列,怎么看都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上不了台面。   江予沐连连躲避,忽地一条手臂将她拦到了身后,男子低沉道了声:“母亲这是做甚?”   安阳侯夫人似是没想到萧凌会现在出现,愣了一瞬又面露斥责道:“凌儿,你也知道云忆如今有疾,不可受刺激,你这媳妇儿倒好,非但不宽容着忍让些,还踢了她,若非我及时赶到,她怕不是想直接将云忆给扔这湖里去?!”   “我没有......”这一番颠倒黑白让江予沐瞬间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去看萧凌,却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竟有此事。”他微敛眼帘,继续道,“儿子自会管教,便不劳母亲了。”   说罢他执起她的腕便拉着往回走。   安阳侯夫人见状也没有多言,直到人消失不见那面上的怒意才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不安。   她的几个儿子早夭又无法再生,不得已才过继了这妾室之子,虽然他从未忤逆过自己,但总归不是亲生——   方才他定是没有看见吧。   ......   江予沐一路随着萧凌回了房,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她踉跄了几次才堪堪跟上。   门被大力拉开又关上,她被摁在门板上,不自觉侧过了头便欲解释。   “世子,妾身没有......”   “多久了?”他忽地打断她。   “什......什么?”   “母亲这样对你,多久了?”他又解释一遍。   似是没想到萧凌会问这种话,江予沐有片刻晃神,竟忘了回话。   刺啦——   突然腰间一凉,她的衣衫被大力扯开,江予沐惊得要去捂住,却被人单手握住双腕锁在头顶。   方才被掐的腰际泛起紫红痕迹,萧凌伸手轻轻拂过她那微肿的脸,又到那结了层痂的耳垂,继而往下搭上腰际,引得她阵阵战栗。   而她最是害怕他这般不言不语,也不喜形于色的模样。   “今日怎得穿月白?”   萧凌骤然松开了她,凝视她的瞳孔中墨色更甚。   闻言江予沐一惊,卷长的睫毛颤抖不止,连衣衫都忘了拢:“......是妾身忘了,妾身这就去换成湘色。”   语毕她弯着腰从他臂弯下钻出,边拉着衣带边去寻那湘妃衣裙。   萧凌看着她惶惶不安,又努力迎合的模样,顿觉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大步上前拽住她不断翻找的手腕,却引得她大骇后退,脚步趔趄便摔到了床榻之上。   萧凌半支着身子俯视她,他低垂的眼中看似无波却又情绪不明。   那句‘不必换了’卡在喉中,却在下一瞬被外头动静打断。   “世子妃,国公夫人派人传话邀您前去一聚。”   春月在门外强作镇定出声,还好国公夫人此时派了人过来才让她有机会打断,祈祷着这声传唤能让世子妃逃过一劫。   “国公夫人?”他似笑非笑,“是安阳候府留不住你了?”   手腕被他扼地生痛,江予沐艰难抬眸,也不知他现下到底是为何发怒。   “世子,妾身从未......”   “你敢同你那姐妹说你那不争气的父兄做了什么吗?嗯?”   手中力度继续收紧,她咬唇摇头,因着疼痛紧咬的下唇逐渐发白。   萧凌顿了许久,终于松开了她,又坐直身。   他睥视她,缓声道:“予沐,只有我能帮你。”   “你只有我。”   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一如外界所有人对他谦谦君子的印象一般,举止有礼。   江予沐双手撑在两侧见着他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想起自己嗜赌为命不惜变卖家产的哥哥以及贪婪成性的父亲,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往外涌出。   *   奚蕊本以为太皇太后那让她多多走动的话只是随口一言,却不曾想她老人家十分当真。   并在见着自己做的与卖的无甚差别的胭脂后,硬是让她在宫里做了一遍。   于是奚蕊便同那街边表演杂耍之人一般。   将那些制物器具携带着去永安宫,又在一众因好奇再入宫的夫人们面前制备了一番胭脂。   “当真神奇,没想到这胭脂是这样制成,我回去定是要好生研究一番。”   诸位世家夫人平日里事情甚少,如今多学了门艺,则皆是觉得新奇无比。   “是了,若能自己制我家这胭脂开销可得少不少。”这次开口的是一位家中女儿颇多的夫人。   “不知若有疑虑可否上国公府讨教一二?”有人忽地问她。   “自然可以。”奚蕊假笑着着一一应答。   又是一天强颜欢笑,回府的路上她正思忖着寻个什么由头明日不去,忽地小腹传来一阵绞痛,她骤然弯腰,脸色瞬间煞白。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身侧的文茵见状立马上前扶着她。   奚蕊痛地嘴唇直哆嗦,熟悉的热流涌出,她艰难地抓住文茵手臂,竟是一句话也连不起来。   ......   她从来不知这来月事会疼地这般厉害,以前最多只是第一日稍有痛感,从来没有这样严重过。   太皇太后听闻她身子不适立马派太医院送了许多补药前来,并让她好生休息倒是没再传唤她入宫。   室内的氤氲药气缭绕数日才慢慢淡去,奚蕊也在塌上躺了三日才逐渐恢复。   本是前几日就邀了江予沐,奈何她突遭横祸,便耽搁了数日。   于是江予沐来国公府时,她便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想到当初她们二人见面皆是在茶馆同做贼一般,现在她有了这无人敢轻易质疑的身份,行事倒是方便了许多。   “蕊蕊可好些了?”刚下马车江予沐便问。   闻言奚蕊小脸一垮,恹恹道:“好些了,就是差点折腾没了半条命。”   继而又抱怨了一番这几天入宫的悲惨遭遇。   “不过能躲着不入宫被人围观,倒也算因祸得福。”   她们一路走到早先便备好茶水的凉亭边。   这是奚蕊新婚后二人初次见面,难免会谈到些私密之事。   “但你这事也确实马虎不得,我听说若时常腹痛,可是会影响生育的。”江予沐面有担忧。   奚蕊垂眸哦了一声。   看出她不当一回事的模样,江予沐忽地蹙眉试探道:“你该不会不想......你们有没有同房过?”   正捧着茶杯抿茶的奚蕊耳根一红,然后点头。   江予沐又问:“公爷可是待你不好......?”   “没有没有。”奚蕊连连摇头:“与他无关,你也知道的我最初都不想成婚,若是......”   若是当初寻的那个理由换成另一个根本不可能回来的人,说不定就没有了陛下赐婚这事。   现在成了婚便罢,可她实在没有做好要生养一个孩子的准备。   江予沐试图让她看清其中复杂:“蕊蕊,祁公爷不仅仅是辅国公,他也是太皇太后的外孙,身上流有一半的皇室血脉,并非普通世爵,现在他们待你多看重,日后无子的后果......你可曾想过?”   奚蕊却早已下了决心:“自是想过,但有了孩子便能改变很多吗?”   “我娘亲便是因为生下我才损了根本,如果不是如此,她抚育几个姐姐也是一样的,倒也不至于红颜薄命,但是若我夫君他日后看不上我,你以为有个孩子便能牵制于他吗?”   她见过那人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并不觉得他会是个被孩子掣肘的男子,倘若他真有心纳妾,她无论生多少孩子也无法避免。   而他若因她不能生养而遗弃,以后若真想遗弃也会有其他理由。   “假使日后有了妾室,我自会将她的孩子视如己出,对了阿沐你若见着身世清白的女子可为我留意,我......”   江予沐听着她风轻云淡地絮絮叨叨,心中急切却又无可奈何。   别看奚蕊表面温顺,实则江予沐太明白她的内心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多么执着。   如若不然又怎么在当初为了拒婚做出那般惊世骇俗之事?   “阿沐你别担心啦,我会做一个很好的妻子,你看这院子还是我亲自打理的呢!”奚蕊耸耸肩,不想再谈这沉重话题,将视线扫向四周对她示意。   江予沐这才发现这些都是新树苗:“蕊蕊竟还有这般手艺?”   奚蕊得意仰头:“你可不知道之前的国公府如何冷冷清清,我当时刚见着时,都以为是哪里荒废的旧院子。”   “你看这是我前几日新置办的凌霄花藤,寻人去山上挖来倒是省了不少银子。”   ......   二人又就这府中陈设探讨了一番,江予沐给了些安阳候府的摆设建议,引得奚蕊连连点头,并表示会考虑考虑。   “阿沐我还为你备了些礼物,待会你尽可高调着带回去,如今你可是有我这一品诰命罩着的了!”   奚蕊唤人呈上一堆物什,双手托腮,因着笑意脸颊的梨涡显得分明。   前几日去宫中时她刻意留意过安阳侯夫人,总觉得是个不好相与的,阿沐父亲官职不高,也不知会不会受人排挤。   以前她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倒是可以‘狐假虎威’一遭了。   江予沐怔神着见着那堆价值不菲的饰品,又想到前几日的遭遇不由得眼眶微酸。   萧凌说得没错,如此好的蕊蕊,又如何能用那些腌臜之事污了她的眼睛?   “对了阿沐,你可有听说过南平郡主裴青烟?”忽地,奚蕊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虽然但是,她还是有些好奇此人。   一语出,江予沐瞬间僵硬,她握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奚蕊叫了她几声才反应过来。   “阿沐?”   “嗯?我在。”江予沐堪堪回神,又发现她并无异样。   奚蕊问:“我听说她同公爷是青梅竹马,还有段无疾而终的缘分?”   听到她并未将此人牵扯到萧凌身上,江予沐暗自松了口气。   那种陈年旧事蕊蕊也不会知道。   “既是无疾而终,便也无需记挂了,不过你方才还那般大度着要养妾室之子的模样,现在怎么这副表情?”   被戳中心事的奚蕊立马坐直了身体:“......什么,什么表情,我这不是想着若有缘分还能一道做个姐妹什么的......”   江予沐笑道:“南平郡主今年也二十有四了,早该嫁了人。”   奚蕊眯眼:“你怎得如此清楚?”   “不是你自己说的青梅竹马,按照公爷年纪推断也该如此。”江予沐眼底闪过片刻不自在,又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你家公爷南下也有小半月,你就没有半分忧念?”   奚蕊一愣,心口蓦地跳快:“......为何要忧念?”   江予沐有片刻无言:“我听说那筑堤十分凶险,若突遭大雨恐是回不来了,再者你们新婚燕尔,不该如胶似漆,怎得到你这就一副查无此人的模样?”   突遭大雨......回不来?   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   “可是临走之前,是他亲自同我说的勿念呀。”   “......?”   “对了,那字条还在我匣子里放着呢。”   江予沐觉得眼前这人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   “丈夫远行,作为妻子还是需要念着的,比如予他书信。”   ......   奚蕊撑着下巴听她说着,竟觉得还有几分道理。   直到暮色渐沉,送走了江予沐她还在想着方才的交谈。   “书信?”   奚蕊将视线投向身侧桌案的纸沓上,忖思半响,终于抽出笔杆,然后在宣纸上落下第一句话——   问夫君安。 第38章 “……今天可以就亲一下……   对于写信一事, 本是因为觉着阿沐的提醒十分有道理才打算动笔。   可当真的执了笔,奚蕊才蓦地发现,在这第一句‘同夫君安’后, 她竟是不知道如何往下接了。   所以那些寻常夫妻都是交谈些什么呢?   奚蕊双手托着腮帮坐在窗前案边,看着夜幕逐渐笼罩, 听着蝉鸣蛙叫渐起。   不知怎么的, 她忽然想到了年幼时, 父亲外出办案后, 娘亲在那烟雨朦胧的轩窗前执笔写信的模样。   那时的爹爹还未晋升为大理寺卿,所负责琐事极多,是以,外出复案十分频繁。   她忆起以往爹爹每次出门前娘亲都会的谆谆嘱咐,以及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写下亲笔家书。   只可惜她当年太小, 记不得娘亲写了什么, 只能模糊地回忆起, 娘亲写下每一个字时唇角皆噙着淡淡的笑意, 似乎是十分眷念又幸福的模样。   所以......   娘亲定是写了些自己觉得开心的事情才会如此愉悦!   想清楚这一点的奚蕊如醍醐灌顶,她坐直身体, 立马执起笔杆,又沾了沾墨。   再动笔时则如文思泉涌,挥洒自如。   ......   “昨日午食一烧鸡, 味觉甚美, 待夫君回来一同品尝。”   季北庭憋着笑稍稍瞥了一眼祁朔手头家书,可那股笑意刚刚压下却又在见到后一封时彻底憋不住。   “今日复食之又觉味不甚美,便当我没写昨日之言?哈哈哈哈哈——”   他手肘搭在祁朔肩上,笑得直不起腰。   祁朔冷眼瞧过去,然后伸手一掌拍开季北庭:“笑够了吗?”   “哎不是, 我昨日见那左指挥使妻子给他寄的信都是些什么‘日日思君不见君’之类言论,怎得,怎得到你这里就是哈哈哈......”说着,季北庭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小夫人属实有趣得紧。”   祁朔收好桌案上那突然送来的一沓开头皆为「问夫君安。」的信件,淡道:“既然还有空窥人信件,今晚东南方堤坝便由你去验查。”   季北庭突然哽住:“......你冤枉我,我可没有看他的!他收到信后恨不得炫耀到整个军营都知晓,就差到你面前来念一遍了!”   “那你方才念的是谁的?”   “......”   季北庭哼了两声:“去就去,我作为工部主事本就该以身作则!”   “这般有觉悟,那西北方向的也顺便去了罢。”   “???”   ……   此番南下筑堤本就是未雨绸缪,是以,并非十分巨大之工程。   再加上当地百姓见到镇北军后皆是上赶着相助,倒也算事半功倍。   “启禀公爷,这里是青城近五年来的堤坝修筑情况。”   铭右呈上一沓案卷,祁朔随手翻动,忽地眼眸一眯察觉不对。   东南沿海,易疏不易堵,而西南内陆则需严筑堤坝。   可再看那官银流通分配,却更多配予东南,属实蹊跷。   况且青城是西南方多河交界之地,也是每年洪灾最严重的中心。   按照这记录来说,五年前朝廷便开始不断拨款修坝,只是此地银两到手这般少竟也没有上报,而且他们确实也筑了,从字里行间来看找不出半点纰漏。   但却又感觉处处都有疑虑。   如此推断,这种不正常从五年前便开始了,那时候裴云昭还尚未登基。   祁朔缄默半响,心中有了决断,他将案卷收拢,又吩咐。   “传令下去,左右骑兵收整完毕即刻返京,不得停留,违令者军法处置。”   看来有些事情要比想象中更加盘根错节,但也不急,成事并非一朝一夕,他也有的是时间。   铭右颔首抱拳:“是”   ……   *   奚蕊接连写了许多封信件,从最初的思如泉涌,到现在的江郎才尽也不过数日。   她不禁开始怀疑,娘亲当时写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真的会令人快乐吗?   最可恨的是她竟然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奚蕊拧眉问:“听说南方女子温婉可人,你说公爷是不是陷入温柔乡而忘了我这正室?”   她这般亲手写家书的真心终究是错——   “夫人,公爷是去筑堤,不是游玩。”文茵无语。   哦,也是。   算了,她是位蕙质兰心的妻子,要宽容大度,不能在乎这些小事。   为自己安抚再三,她继而支棱直身,却又是一日提笔与纸相顾无言。   奚蕊觉着坐到这副桌案上便已经感到痛苦万分。   一定是这桌案位置有问题!   “文茵,阿绫——”她扔下笔杆,再次将身子往后靠向椅背。   “夫人有何吩咐?”   奚蕊指了指桌案,又朝外看了看,道:“把它搬到外面去。”   “这地方风水不好,影响我发挥。”   文茵、阿绫:“……?”   ……   暮晚星眠,晚风和煦,奚蕊趴在桌案上一觉睡到了天荒地老。   枕在手臂下的几沓信纸皱皱巴巴,丝毫没有想要捋平的迹象。   她睡得极沉,以至于门外的动静都没有将她惊醒。   下人们见公爷回来刚想迎去,却见他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复又将马交予德元拉走。   祁朔进门时,便见着庭院郁郁葱葱的松柏树下,小姑娘弯腰趴在桌上,小脸因着睡意微红。   她着了身藕色长裙,满头青丝由一根绯色发带松垮系起,随着晚风轻轻摆动。   忽地,一片绿叶自半空中飘落划下,略过她的耳垂,又到颈间,然后跌下尘土。   似是有些不适,她的睫毛颤了几颤,终于睁开了眼。   于是祁朔在她眼中见到了熟悉的惊恐。   “……夫君,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许是刚刚睡醒,奚蕊的嗓音带着略微的轻哑,那声夫君不轻不重地伴随晚风缭绕到他耳际。   如同他收到那些信件见到‘夫君’二字时,想象地一般似水如歌。   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奚蕊讪讪地撩过发丝欲别向耳后。   可——   她手指拂过脸颊时却摸到了可疑的水渍。   奚蕊僵硬地转头,果然见着那方才垫在手臂下方的信纸上有一滩水迹。   这……是她的口水?   不待她想好如何缓解这一尴尬,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满桌纸张便如同生了翅膀一般径直翻飞腾空。   奚蕊下意识起身便要去抓,却见那沾染了水团的纸直直奔向了祁朔。   然后被他两指轻轻捻住。   “……”   祁朔随意扫视一眼,便见那上方被水渍晕开的墨团还能隐隐见着几行「问夫君安,锦和楼雪纱甚美……」的娟秀小字,再后面便看不见了。   奚蕊迅速用袖子擦了擦脸,抬眼想拿他指尖的纸张却又不敢。   她试图转移话题:“夫君可曾收到妾身的信件……?”   “嗯。”他轻颔首。   “……那妾身为何没收到夫君的回信?”   说着她见他稍有放松,便立马踮脚扯回信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揉成一团弄到袖中。   祁朔对于她的小动作不可置否,他缓缓放下手,转眸瞧她。   “送信车马较慢。”   奚蕊怔怔啊了一声,又挥拳愤懑道:“这破车马都没让妾身见着夫君的信件——”   他看着她,唇角略有上扬:“我这不是回来了?”   松柏在夜风下沙沙作响,满园新种的桃树生了新叶也随着招摇。   祁朔先前进来便发觉了府中不同,又想到那日归宁夜里见着的所谓草图。   ——果真是她自己看得懂。   奚蕊被他的笑意晃了神,红唇因着呆愣微张,半响也没有合拢。   再回神人已经向屋内走去。   奚蕊拍了拍脸颊,深吸一口气,然后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   “夫君可曾用过晚膳?”   “妾身给夫君备水沐浴——”   ……   青花缠枝香炉上缭绕着淡淡檀香,鎏霞托盘上放置的是小厨房刚刚煨热的咸粥茶点。   奚蕊将吃食摆好后,又坐在青玉案几后等他。   潺潺水声自织金白玉屏风那头传来,她双手撑着下巴能隐隐见着那方人影浮动。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夜里掌心触感到的坚实臂膀,以及肌理精壮的脊背。   屏风被刺啦一声骤然拉开,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男人深邃墨瞳。   再往下,还有因着衣衫未曾拉拢而若隐若现的分明线条,有滴水珠顺着他的喉结下滑,到胸口腹部再往下淹没衣摆。   奚蕊脸蹭的一下红了个彻底,她胡乱扯过案几上堆着的一大叠书本,展开又挡在脸上。   “夫君用些小食吧,干粮总归是仓促了些。”   回应她的却是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迈来的脚步声。   突然眼前一亮,手中书本被蓦地抽走。   “原来夫人喜欢这种。”   奚蕊下意识抬头,视线顺着他手指翻动望去,只此一眼便觉热血涌上头顶,呼吸瞬间停滞。   这里为什么会有避火图??   她不是都遣人给奚灵送去了吗!   祁朔从容不迫地伸手翻看,从他神色看来似乎只是一本极为寻常的图册,但一旁的奚蕊却头大如斗。   “这个,夫君,妾身可以解释……”   “嗯。”   “妾身是真的不知道此物为何会在这里,妾身每日都在很认真地研究账簿,绝对……绝对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非分之想。”   “……”   语毕,室内陷入沉寂,奚蕊睁着大眼睛同他大眼瞪小眼。   许是实在受不住这凝固氛围,她伸手悄悄摸到鎏霞托盘上,硬着头皮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唇边。   “要不,先吃点?”   见她手臂因着高举发酸而微颤,祁朔默了默,伸手接过。   指尖相碰的触感宛若触电般惊醒了奚蕊。   她连忙收手,正欲后退,却被人倏得堵上了唇。   桂花糕的清甜在二人唇齿中流转,蔓延,祁朔微微俯身,双臂撑在青玉案几两侧,将人牢牢锁于其中。   奚蕊无论可退,只能任由着他的攻势,塌了腰身,俯首称臣。   长臂揽过细腰,她被他单手抱起,又走向旁边的琉璃塌。   空气中浮动着丝丝绕绕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与她的淡香疯狂交织。   忽地,奚蕊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不稳的呼吸使她胸口大肆起伏。   她瑟瑟抬眸,见祁朔顿住望她,又趁此当头,她身体轻拧,便从他身下脱身,然后滚向塌内,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奚蕊乌睫簌簌轻颤,黑白分明的瞳孔沾染湿漉。   未久,她试探道:“……今天可以就亲一下吗?”   他单臂支着侧身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奚蕊抿了抿嘴唇,又眨巴眨巴眼睛,再开口竟颇有些委屈:“妾身明天还要去锦和楼抢雪纱,去,去晚了就没了呜呜呜……”   祁朔:“……” 第39章 他尽知晓。   仲夏的清晨萦绕着难得的清爽, 淡白天光中蒙上了层朦胧白雾。   薄纱床幔顺着晨风微晃,奚蕊卷长的睫毛颤了又颤,她稍稍侧身便见到了男子棱角分明的侧颜。   瞳孔中的惊讶稍纵即逝, 随即便想到她今日定是没有睡过头。   昨夜他并没有强求于她,倒是让她早早歇下, 不然也不会在他都未起身时便醒了。   奚蕊蹑手蹑脚地掀开薄被, 小腿微曲就想从他身上跨过。   只是当她刚刚抬起腿, 另一条腿正欲借力时忽地脚下打滑, 未待她来得及反应,两条腿便连着被子一道绞缠到一起,然后摔倒了身侧之人身上。   没等她趴稳便又是一阵身体歪斜,眼看着要往旁边倒去却被一只大手掌住了后背。   “呜......”   嘴唇磕上男子锁骨的痛感直钻头顶,奚蕊头埋在他胸口, 眼角溢出氤氲水光。   等到这股痛感稍稍缓和, 她才终于缓慢抬起头。   只是目光俯视而过时, 奚蕊蓦地发现, 他那锁骨处竟有一道清晰可见的牙印。   “......”   祁朔方才察觉她的动作便想等着看她意欲何为,却不想是这样一番鸡飞狗跳行径。   他垂眸见她双手蜷缩着趴在自己胸口, 微开的衣领里糯团若隐若现。   披散的发丝铺满两肩,惺忪红晕顺着白皙面颊染至小巧的耳垂。   手中的触感柔弱无骨,随手便能将她大半身子托于掌心。   就好像一只刚醒的兔子般。   但这只兔子很明显不是个安分的主。   奚蕊捏着袖口讪讪着为他擦了擦牙印上沾上的星点口水, 又对着它吹了两口气, 然后瑟瑟望他。   “夫君,你疼吗......?”   无意识的身体相蹭与绵软的呼吸交叠,他顿觉下腹收紧。   没有得到回应的奚蕊本是不安,却紧接着感受到了腰腹处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坚韧,刹那间便觉脑袋嗡嗡。   现下的感官无限放大, 她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突然身后手掌稍有游离,奚蕊惊得倏然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并双脚并用着缠上了他的腰身。   此时的她整个将他压住,企图阻止他的下一步行动。   “我......妾身要起身了——”   埋在他颈间的声音闷闷又绵软,祁朔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是用力将她扯离了起来。   奚蕊猝不及防地被拎起了后脖颈,瞬间便让她想到了成婚之前,他每次救她都是用的这个姿势。   “不是要起身?”   男子低音沙哑,倒影着她的瞳孔中流转着琥珀微光。   奚蕊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然后手脚并用着爬下了床,就在她正欲唤文茵进来梳洗时,忽然又停了下来。   祁朔单手枕臂,好整以暇地见她在床下呆呆地站定半响,动也不动。   未久,她抿唇轻言试探:“夫君,妾身侍奉你更衣吧?”   “......”   祁朔自然是没让她再碰他衣袍半分。   奚蕊虽有遗憾却也并没有强求。   待人走后她立马叫来文茵为她梳妆一番,又清点了下自己的余银后戴上帷帽出了门。   *   书房内,祁朔对窗负手而立,窗外新种的排排树丫映入他眼底,给那常年深潭般的瞳仁染上了些不同于以往的生机。   而现在以他的视角刚好能见着奚蕊离开的背影。   “公爷。”德元弓腰进了室内,又见他正看向外面那排新树便解释道,“这是您南下的这段时间,夫人见府中荒凉便遣人来种的。”   “府中账本皆送去了夫人住处让她查看一番,夫人还在院中添置了......”   德元一一汇报着这几日府中之事。   “嗯。”祁朔收回视线,却又看见他欲言又止,“有事便说。”   德元犹豫半响,道:“只是夫人除了购置所需物件,从未动过府中银两分毫。”   ......   奚蕊选了辆国公府朴实的马车来到锦和楼对街。   她自知自己这身份若当众出现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是以,此行十分低调。   她将装有银两的匣子交予了文茵与阿绫,后独自在马车中等她们归来。   其实今日也并非是抢雪纱,实际上这锦和楼应季雪纱该是小半月前的新品类。   奈何新出之物总是溢价颇高,且觊觎此物的贵妇甚多,多花银子实在得不偿失,于是这么多年她便摸到了这其中规律。   在新品类上季后的十天左右,那群贵妇跟风也过了,便可以更低的价格购之,再送予她常年裁制衣裳的铺子赶至成衣,也不算过季。   奚蕊并不觉得这次会有什么异常,直到阿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夫人,今日......今日恐是买不到了......”   “怎么回事?”   掩盖在帷帽下的柳眉蹙起,她不自主地握紧了身侧扶手。   阿绫抿了抿唇,继续道:“那边有个夫人说要出双倍价格购这雪纱。”   奚蕊不解:“购便购,那么多匹,还能让她买光不成?”   “那位夫人就是要全部雪纱。”阿绫为难道。   “......”   她们带的银子本就是刚刚好正价购上一匹。   再则就算有余银,出上双倍价格购一匹雪纱......都可以在明年冬日多买匹绯缎了。   心中权衡再三,奚蕊松开了握紧的扶手。   算了,也不是非要这雪纱不可。   “把文茵叫回来,我们回去......”   “哟,这不是国公夫人吗?怎得坐这般寒碜的马车?”   奚蕊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不甚友好的声音打断。   而这声音,她还有些熟悉。   指尖撩开车帘,她便见着文茵抱着装有银两的匣子站在一侧噤若寒蝉。   方才发声的正是她身后那着了身艳丽衣裙的妇人。   奚蕊眯了眯眼,这才想起此人是那京卫指挥使李越的夫人——也是那日入宫茶谈时第一个找她麻烦的三品诰命。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雪纱该是半月前便出了吧,怎么?堂堂国公夫人还要等上半月,再来亲自购这无人要的东西?”   李夫人将‘无人’与‘亲自’咬得极重,说着又扫视过身后那一众小厮捧着的锦缎,正是那锦和楼的全部雪纱。   她伸出那染了丹蔻的手指抚过面颊,装作歉疚道:“我倒是忘了,大理寺卿清廉,夫人娘家家境不好,又年纪轻轻想必没见过世面,这雪纱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什,夫人喜欢我便赠夫人一匹,也算是......”   “指挥使夫人。”   奚蕊坐直身体打断她。   找茬的到了眼前,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本夫人没记错,你是三品。”   掩在帷帽下的声音听不出丝毫不悦,却在话落之时,让方才还颐指气使的李夫人骤然凝了脸色,她猛地伸手指过去:“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京卫指挥使司?似乎也归我夫君管。”   “你——”   “所以需要本夫人教你怎么行礼吗?”   李夫人面色青白交织,那举起的手臂悬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她不过是方才路过见到了奚蕊身边熟悉的丫头,再看过去竟是在买这过气了的雪纱,又联想到那日在宫中的不痛快,便想着今日给她点难堪。   倒是没想到这乳臭未干的臭丫头小小年纪竟然就敢用身份来压她。   最关键的是,她还无法反驳。   二人的僵持很快便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奚蕊倒是十分气定神闲,她伸手扶了扶帷帽,又将手交叠于双膝,继而是无声的沉默。   周遭开始传起纷纷议论,空气中凝固的气压愈发沉重。   李夫人的脸色越来越绷不住,最终讪讪放手,十分不情愿地福了福身,开口颇有些咬牙切齿:“妾身见过国公夫人。”   “阿绫,现在是什么时辰?”奚蕊忽地问道。   “回夫人,巳时五刻了。”阿绫反应过来垂首答。   奚蕊点点头:“是该回府了,莫要让公爷等急。”   “是,夫人。”   说罢,文茵阿绫皆是跟着上了马车,眼看着车帘放下,那李夫人依旧维持着行礼的模样。   她梗着脖子,正欲发作,前方突然传来了女子轻飘飘的声音。   “指挥使夫人起身吧,哦,夫人年纪大了莫要闪着腰。”   闻言李夫人愤愤直身,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这个臭丫头!   ......   直到马车驶过了那条街,奚蕊那挺直的腰杆才蓦地松下。   她取下帷帽扔到一侧,身子向后闷闷地靠去。   虽然方才噎了那人一道,但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亏了。   她自己不想买雪纱是一回事,可这被人半路截胡,还是为了来找她不痛快却又是另一回事。   直到回了国公府,奚蕊才缓缓调整回来自己的心情。   忽地忆起婚前爹爹时常因自己的抛头露面大发雷霆,她心下咯噔一跳。   方才借了国公府的名号,若这事传多了人......   祁朔可不一定会同爹爹一般纵容着自己。   没买到雪纱的气愤被不安代替,奚蕊有些心虚地下了马车,直到午时才堪堪出房门。   用午膳时,祁朔坐在她侧首,奚蕊甚少与他一道用膳,本就有拘束不说,又想到方才之事,心下更是底气不足。   德元在侧服侍午膳,见着气氛低沉,便笑眯眯地开口缓和:“夫人今晨出府看着很是愉快,可是又看上了什么物件?”   这几日因着整理国公府的原因,奚蕊同德元走得很近。   且与账簿相关之事她请教也颇多,而先前每每看上了什么适合摆在府里实惠又精致的物件奚蕊都会亲自去探查一番。   是以,德元对这位小夫人印象极好,说起话来也亲和许多。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奚蕊刚刚平复好的心情又开始惶惶郁闷了起来。   她握着筷子的手无意识扒拉着碗中的饭粒,扯唇笑道:“没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祁朔多看了她一眼,又见她忽然抬眸望自己,黑白分明的眸中带着丝丝谨慎。   与其从别人口中听些添油加醋之言,不如坦白从宽。   思及此,奚蕊又紧了紧握着筷子的手指,鼓起勇气道:“夫君......若妾身做了什么抛头露面之事,你当如何罚我?”   “何事?”   “就......就是刚刚遇上了指挥使夫人,妾身,妾身让她向妾身行了礼。”她磕磕绊绊着开口,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没将事情的重点讲出来。   她再次抬头,对上他瞳孔时,却又不敢再说了。   好像,似乎,大概,就是这个事实。   奚蕊抿抿唇,饭也不敢再吃,只等着他斥责她的举止乖张。   “嗯。”他轻轻颔首,“本该如此。”   奚蕊惊愕睁眼,都快以为自己听错了。   祁朔抬眸看她,复而又道:“你是陛下亲封一品诰命,旁人对你行礼,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四个字,却宛若千钧之重,直到这顿午膳用毕,奚蕊都还未从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中缓过神来。   她目送他走去书房,然后自己又回到房间,托腮凝望且发呆,似是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反应为何与爹爹截然不同。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奚蕊回神道了声进来,便见是德元。   “德叔?您怎么来了?”她有些诧异。   德元笑着呈上一沓账簿,道:“给夫人送账本来了。”   奚蕊疑惑:“先前的不是都看过了吗?”   说着她低头看去,首页的三个字便让她愣在了原地。   锦和楼?   她握着纸边的手指微微颤抖,再抬头,眼底尽是难以置信。   德元笑容更甚:“老奴来知会夫人一声,从今日开始,锦和楼也归属祁家产业了。”   “......?”   就,就这么简单? 第40章 “今天也要温柔一点。”……   虽说祁朔吩咐的是将国公府名下所有产业交予她来管辖。   但奚蕊自知能力不足, 其中大多还是由德元处理,她只是偶尔听听汇报便罢。   从那日她看到那堆积成山的账册时,她便知晓祁家底蕴颇丰。   与爹爹从不参商的京官不同, 祁家作为世代王公贵爵有自己的封地和基业,如此代代相传下来确实十分可观。   可......这般霸道地便将同样作为拥有颇厚底蕴的锦和楼买下, 是她从未想过的。   奚蕊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大概这在祁朔眼中不值一提, 但对她来说已经不可以用震撼来形容了。   她爹爹只是个三品大员罢了, 或许真如旁人所说, 她嫁了个极好的人家,不仅有权有势,也十分有钱,而这一切是她在先前的十几年里从未体验过的。   奚蕊忽然想到了江予沐婚前对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宾度过一生......嫁入世爵之家,若妾室安分, 夫君体谅......就已是福分。」   那时的她对这番话不可置否, 可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成婚以来, 祁朔待她确实是体谅的。   或许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奚蕊想。   *   “夫人, 您要不回去吧......此等小事还是让小的们来.......”   东厢庖厨中,几名伙夫面面相觑。   在他们身前站着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衣裙, 面纱拂面,手持锅铲,并隔灶台几丈远的女子。   不知名的缕缕黑烟在锅中断续冒出, 奚蕊满头大汗, 紧拧着眉试探上前戳了几戳。   “不必,这是我待公爷一番心意,必须亲手做成!”   伙夫们:“......”   文茵与阿绫看着那一团黑色物体,互相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也不知今日的夫人是受了什么刺激, 换了身多年没穿过的旧式深色衣袍,又戴上面纱,全副武装着非得要自个儿动手做糕点给公爷送去。   虽说这本是好事一桩,奈何夫人实在手残得紧,这一下午便已经烧穿了三个锅了。   “夫人,不若咱们换个简单的......?”   这又是捏又是炸的属实——   “不行,给夫君送去的怎么如此敷衍?”奚蕊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这可是她特地挑选的海棠酥,绝不是那种一般糕点可以比拟。   幼时她常见娘亲做这糕点给深夜处理公务的爹爹送去。   那时见着分明是外酥内甜,松软香脆,白里透红的模样,可为何这自己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副样子?   眼见着油锅里的白面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变黑,奚蕊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   她弯着腰试图熄灭灶台内的火,却不想引起了一阵更大的浓烟。   “咳咳......”   “夫人!”   ......   经过好一番折腾,厨房的混乱终于平息。   奚蕊喘了口气,用手背蹭了蹭脸,低头瞥见那层黑灰只看了一眼便几欲晕厥。   ——她现在一定丑到惊世骇俗。   几名伙夫刚刚抬头就见着奚蕊朝他们望来的目光,那模样使他们下意识一惊。   奚蕊眯眼威胁:“你们,不许将今日之事传出去。”   “是是是......”   伙夫们连连点头,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惩罚。   奚蕊满意地又抹了把脸,理了理发丝后将袖子挽起,继而将视线投向一侧还算干净的案板上的面团,眼底复又燃起熊熊斗志。   “再来!”   “——”   *   书房。   昏黄光晕倾洒在轩窗之上,靠窗案边祁朔俯首执笔于紫檀桌案之上。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响动,他顿了指尖。   “启禀公爷,夫人派小的们前来送绿植。”门外的小厮低垂着头一五一十道。   铭右看祁朔并无拒绝之意,便道了声进来。   只见四五个小厮手中搬着几盆绿萝分别置于窗台桌边,又迅速俯身离去。   祁朔扫视这从未在他书房中出现的物件,微微蹙起了眉。   所以她又是在做什么?   “去把钧左叫来。”   铭右愣了一下,道:“是。”   自那日丹阳送奚蕊回京,钧左便留在了她身边以保她安全。   *   暮色渐起,东厢庖厨也燃起了火烛,奚蕊终于做好了一盘像样的海棠酥。   那摆地齐齐整整的粉里透红的酥饼映入眼帘,心底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透过窗户敲了眼外面的天色,恰好到了傍晚之时,待她去梳洗一番倒也不算迟。   思及此,奚蕊心情大好:“回房......”   忽地瞥见那满室狼藉,以及那灰头土脸的伙夫们,又补充道,“本月给东厢所有伙夫涨月钱。”   一语出,本还愁眉苦脸,心底哀怨的一众伙夫立马亮了眼色。   就是说,突然很想让夫人再多来几次了。   ......   奚蕊疾步回了房,又迅速褪下衣衫解开头发,将整个人泡到了早已准备好的浴桶之中。   国公府厨房颇多,她便是选了那个不怎么常用的去做小食。   又以身子不适无甚胃口为由没去前厅用晚膳,为的便是借此当头清洗一番。   不知是她技艺不精还是厨房本就烟灰颇大,奚蕊足足换了三桶水才觉洗尽身上尘气。   白嫩的肌肤因着热水氤氲透出点点红润,她抬步踏出浴桶,擦拭干净身上水渍后穿上了早先备着的苏梅绢裙。   卷了半干的发丝完全披散在身后,她落座于铜镜之前执起了铜黛。   奚蕊的眉本就精巧,只需稍稍轻描便够,又因着脸颊本就红润,她也免了胭脂。   做完这一切后,头发也干地差不多,她用玉簪随意挽起,再往外瞧去时已是暮色沉沉。   奚蕊起了身,端起那辛苦一下午才做出的海棠酥,推开门,终于朝祁朔所在的书房走去。   *   她与他甚少在除了就寝与用膳时有其他接触,而上次来书房还是新婚第二日想同他一道入宫的时候。   当奚蕊站定在门口的瞬间,房门便打开了来。   她有些诧异,便见着铭右抱拳叫了声夫人,然后为她让开了路。   奚蕊轻轻颔首,随即迈着步子缓缓移进室内,与此同时身后之门也应声而关。   “妾身问夫君安。”她噙着浅浅笑意福了身,“夫君辛苦,妾身便为夫君做了些小食。”   说罢她上前将手中白玉托盘置在案上,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祁朔双手交叉,手肘置于桌案,看向那小盘荷花酥时,不由得想到了钧左汇报的‘夫人几番烧糊锅底’之类言论。   他眼底有些犹疑,而那方的奚蕊并没察觉这一不妥。   祁朔少言她也算习惯,于是自顾自地坐到了他身侧的凳子上,单手托腮正欲再言,便见到了那窗边的绿萝。   奚蕊眸中泛光:“妾身见夫君书房单调得紧,便自作主张地遣人送了些绿植,夫君觉着这绿萝如何?”   祁朔颔首:“尚可。”   她欣喜更甚,眼角弯起,两颊的梨涡十分显眼:“夫君喜欢便好,妾身可是为它们亲自浇了好几日水呢。”   闻言,祁朔下意识便想到这刚齐他胸口的小姑娘手持水壶,踮着脚浇灌窗边绿萝的模样,当下眉眼不自主松和许多。   “你身子不适?”   奚蕊愣了愣,随即想到今晚为了节省时间胡诌的借口,笑着将托盘推了推囫囵道:“已经无碍了,夫君尝尝妾身做的酥饼?”   她凝望他的潋滟杏眸中满是期待,祁朔停顿未久,终于伸出手执起一枚小巧的海棠酥。   奚蕊屏住呼吸静待着他的宣判,心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忽然想到什么,又赶忙为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夫君喝点。”   祁朔垂眸瞧去,忽地发现那本该白嫩无暇的柔荑之上,此时染上了星星点点红痕。   剑眉微蹙,落入奚蕊眼中却只以为是她又失败了,方才亮起的瞳仁又黯淡不少:“是不是妾身......”   “不是。”她蓦地抬头,又听到他说:“夫人手艺精湛。”   不安被安抚,突然手背被人覆盖。   “处理过了吗?”   略有粗糙的手指摩挲过那被油滴溅落留下的红痕,奚蕊顿觉一阵不自然的心跳砰然而起。   她怔忪片刻才堪堪点头:“......嗯。”   “以后这种事情不必你亲自去做,府中下人不够便遣德元去添置些。”   “......可是妾身想为夫君献上自己一番心意。”   手背的烫伤分明已经无碍,可此时因着他的触碰却又觉得灼热异常。   缄默的室内仿佛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搭她这句话,却又听到他再次开口。   “收到了。”顿了顿,他继续道,“你的心意。”   男子低音醇醇,仿若巨石投进湖底,落入奚蕊心间瞬间泛起圈圈涟漪,不自主地收拢了掌心。   她抬头,直直地与他对视,流转烛光粼粼的瞳孔中染上水色朦胧。   眼前男子虽依旧神色淡然,可在他眼底,她似乎见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波动。   霎时间,奚蕊莞尔弯了唇角,她趁他不注意猛地抽出手臂,而后又俯身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再迅速直身。   红晕蔓延上耳根,她眼神飘忽,又吞吞吐吐道:“你也不要太感动,以......以后还会有的......”   祁朔眼眸微眯,手臂一探便将人轻轻拽过。   奚蕊身子不稳落入他的怀中,紧接着便是炙热的吻落入唇上。   空气中交叠弥漫起深夜的悸动,少女的清香阵阵沁入鼻尖,又浮动到心头耳际。   她的身子软成一滩水般,手指轻扯着他前襟,忽然他放开了她。   奚蕊迷茫抬眼看他,便见祁朔深邃如潭的瞳仁中隐含着丝丝克制。   为什么要克制呢?   她是他的夫人不是吗?   早已半落下薄肩的衣衫遮不住内里陶瓷般的肤色,她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出声:“今天也要温柔一点。”   这句话宛若点燃干柴的一把火焰,彻底燃起了男人压抑住的最后一丝理智。   身子被抱上桌案,奚蕊刹时惊呆。   在......在这里??   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头脑一热,眼前之人却再没给她这个机会。   发丝交缠又解开,奚蕊哼哼唧唧地挂在男人身上,泪眼婆娑。   砰的一声,细白的腿胡乱踢倒了什么物件。   她脱力趴在他的肩头,余光扫视而过,在见到那地上熟悉的玉匣子时,身子猛地绷起,耳边传来男子闷哼,继而她又被抱着翻了个身。   细碎的呜咽夹杂的不仅有难耐,还有混沌之中的无尽迷惑与惊恐。   等等——   那个匣子不是许久之前,她给那护院的十两酬劳吗?? 第41章 愈发有人气了。   那夜的匆匆一瞥仿佛做梦般, 后来她实在没了力气被祁朔抱回房间,自然也无精神去追究那玉匣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那只。   只是待奚蕊翌日清醒后再回想时,却怎么想怎么都是自己的那个。   就算是玉匣子太过普通且大众, 她有些模糊难以辨别。   可那被撞落撒了满地的每一块碎银玉石便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毕竟这可是自己辛辛苦苦点滴攒来。   奚蕊回忆起,似乎每一次见季北庭时, 他身边都从未有过其他人......除了祁朔。   这样说来, 那日在悠铭坊, 那隐匿在暗中她所不识之人肯定也是——   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   更惊悚的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过。   嫁衣, 她的嫁衣来自锦和楼之事并不算疑点,可那般量身定制般的合身,必然是国公府的人去她常裁制衣衫的铺子询问过。   而那天她在悠茗坊同阿沐交谈时,不止一次地说过为了定制那百褶如意月裙去了哪些铺子。   所以......   答案呼之欲出,奚蕊只觉头皮蹭蹭发麻。   没想到那被她当作护院之人竟是自己的夫君!   她简直不敢回望那日到底还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她甚至还被那种登徒浪子公然示爱。   “夫人?”文茵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叫了一声。   奚蕊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手头翻看那锦和楼的账簿被她捏皱了一只角。   里头记载的匹匹锦缎皆是她以往想也不敢想的物件, 可今日她却兴致缺缺。   “公爷回来了吗?”她问。   文茵摇头:“未曾。”   奚蕊下巴抵着笔杆思索半响。   看祁朔的反应应是没有发现自己察觉了这一真相, 而他这段时间的态度也应是没有对她先前所为有所芥蒂。   要不先......暂时当做无事发生?   奚蕊又翻了翻账簿, 决定不再纠结这早已成了定局之事。   如今这京都第一锦缎铺子都成了她手中产业之一,她还在这里自怨自艾岂不是太过辜负?   思及此, 奚蕊骤然起身:“阿绫,去备马车,我们去锦和楼逛逛。”   “是。”   ......   街头人声喧闹, 车马熙攘, 奚蕊依旧是头戴帷帽,却并未同上次一般远远地在街头另边等着。   她乘着马车径直来了锦和楼门口,文茵出示了象征祁家商号的令牌后便被连忙赶着出来的掌柜热切地迎了进去。   以前皆是攒银子许久,又百般等待才能得这锦和楼的一匹缎子,如今这般殷勤待遇倒是第一次见着。   奚蕊有些受宠若惊, 表面却不动如山。   嗯,要有点老板娘的处变不惊。   ......   他们一路行至二楼内室,入目所见皆是刚刚从苏南运来的新绣锦。   奚蕊顺着指尖一一抚过,触感丝滑又清凉,属实是这夏日中难得的绸缎。   忽然想到似乎安阳侯府便在附近,她驻了脚步,转头对掌柜道:“将这缎子给安阳世子妃送一匹去,嗯......选那月白的。”   她记得阿沐最是爱这种素净衣衫。   “是是是,小的......”   “等一下,还是包起来我亲自送去罢。”   不过是待会回府顺路的事,奚蕊想着不如干脆路过时遣人送去就好,店内本就忙碌,麻烦小厮一遭怕是要耽搁赚不少银子。   她继续道:“那藕色的给奚府四小姐送去。”   奚灵也快要嫁人了,她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衣衫令奚蕊想着就有些无语。   “这翠绿的也给她送去。”   “还有这匹天青色也给奚府送去,嗯,不过是给他们的月姨娘。”   ......   选了些成色不错的吩咐给想送之人送去后,奚蕊才终于歇下,她随意瞥了眼这些锦缎,问道:“这些全部要多少银子?”   掌柜拨了拨算盘,笑道:“按外面售卖是要一千五百两白银,不过夫人前来,自是不要银子的。”   “......”   竟然这么贵!   奚蕊有片刻窒息,不过也在意料之中,随即向阿绫示意。   阿绫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去。   当初出嫁时,爹爹便将收的聘礼全数作为嫁妆让她一同带入了国公府。   是以,她现在的手头并非贫瘠,相反还挺宽裕。   再者,给娘家人买东西用国公府的银子总感觉有些不太好。   奚蕊可是记着小时候隔壁的大婶因自家媳妇儿私下动婆家钱款接济娘家闹得好一阵鸡飞狗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掌柜一脸为难。   “收下吧。”说罢,奚蕊转身便离开。   待她乘上马车后才发现今日竟没给自己挑上一匹。   算了,来日方长。   ......   奚蕊唤车夫走了那条路过安阳侯府的路段,因着自己现在身份特殊,若贸然前去必然又要引起一番动静。   于是她令阿绫将装有绸缎的锦盒交予了府门小厮便算作罢。   可当车轱辘再次转动,带起窗帘一角时,奚蕊不经意回首,便见一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   而那同样被带起的车帘中,她望见了眼眶通红的江予沐。   “停车!”   奚蕊猛地探头望去,可那辆背道相驰的马车却只是转瞬即逝,车帘跌落严严实实又于转角处消失无踪,她再也看不见任何动静。   “夫人,您不能去!”见她提着裙摆便要下车,文茵与阿绫一道拦住了她。   如此下去人多眼杂,难免多生事端。   奚蕊心底焦急无比,握住扶手的手掌收拢。   阿沐向来是个不愿将难处同她说的人,若现在急着上去确实只会适得其反。   她又瞧了眼江予沐来时的方向,似乎是江府?   理智逐渐回笼,奚蕊深呼吸两下,道:“你们去江府瞧瞧,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联想到先前听闻江父摔断了腿的事,顿了顿又道:“若有需要,便将身上那剩的银子留给他们吧。”   *   阿绫与文茵直到旁晚才回来,听她们言说确实是因为江父腿伤恶化江予沐才不得不回娘家一趟。   “夫人,我们将银子留给江大人时,他如何也不肯要,我们还是跑着出来的,对了,也按您的吩咐同他们说了不让世子妃知晓奴婢们去过这件事。”   奚蕊点点头,眉心却依旧拧着。   阿沐的爹爹不过是个五品上林苑监正,其俸禄比她爹爹还要微薄,想必这腿伤也是难以得到好药材医治。   而阿沐既然有意瞒着她,她干脆也当作不知晓罢了。   ......   今日本是一番好心情,却被这插曲打断,心中总是有一股冥冥之中的不安。   这股不安持续到月上柳梢,奚蕊知晓以祁朔的作息,她必然是等不到他回房便要睡着的。   她整顿了半响心情,还是觉得江予沐的事情更为重要。   于是起身搭了件外衫便朝书房走去寻他。   门板稍掩,奚蕊伸出手指拉开一条缝,正欲观察半响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男子的黑眸。   她索性将门板完全打开,却不想在那方才没见着的角落还有另外一人。   季北庭对她的出现同样诧异,随即迅速移开视线。   奚蕊硬着头皮,红唇嗫喏,喃喃着叫了声:“夫君。”   “何事?”他只是稍稍瞥了她一眼,又执起衣袍上前拢在她那只穿了件单薄衣裳的身上。   奚蕊踌躇再三决定忽略那多余之人:“......妾身睡不着。”   她仰着头瞧他,杏眸波光粼粼,软糯的声音顺着夜风徐来,祁朔指尖顿住。   “怎么了?”他俯视她系好衣带,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   这几日他们的关系隐隐缓和,奚蕊倒是没先前那样怕他了。   她绞着手指,又偷瞥后面那尽量想要隐藏身形的季北庭:“......夫君可知晓安阳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   涟漪倾刻无存,祁朔眯了眼,复又行到案后。   奚蕊只当他是不熟,眼底暗淡下来。   “谨川熟知。”   奚蕊眼前一亮,却又不知他口中‘谨川’是为何人。   季北庭在身后轻咳一声:“安阳侯世子萧凌,温润尔雅,谦谦君子。”   奚蕊恍然大悟,探头道了声谢。   她没见过几次萧凌,唯有的几次也是远远宫宴的一瞥。   对于他的印象,确实和季北庭之所言相差不远。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奚蕊并未察觉到眼前男子眸里的危险。   奚蕊想着,便犹疑低声出口:“这样的男子应当温柔才是......”   所以他待阿沐应该也会好的吧?   眼瞧着祁朔神情不似愉悦,季北庭握拳抵唇问了句:“不知夫人问他作何?在下同他还有些私交。”   “妾身好奇......”   后半句话止齿于见到祁朔手指摩挲的玉匣子上。   “好奇什么?”男子轻轻挑眉。   奚蕊耳边嗡嗡作响:“好奇......夫君的玉匣子真好看......”   ??她在说什么??   “哦?”祁朔支着头,另一只手吧嗒一声解开了锁扣。   露出了里面满盒的玉石碎银。   奚蕊两眼一黑,复又迅速镇定然后面露诧异。   “夫君竟有收集碎银的习惯?”   季北庭表情有片刻空白。   空气中流转着莫名的对峙,不算剑拔弩张,却足够让他如坐针毡。   他十分后悔为何要选今日来寻祁朔,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于是,在片刻缄默后,季北庭状似无意笑了两声:“看来玄羿同夫人感情甚好,早先便闻夫人一往情深,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哈......”   “......”   ?他们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奚蕊眼尾抽搐得厉害,拢在他外袍下的手指收拢,只想快些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眼前男子很明显还在等她的回答。   “是啊。”奚蕊干笑一声,“妾身确实十分仰慕夫君......呢。”   “嗯,不知夫人如何仰慕?”祁朔捻起一块碎石在指尖翻转,稍稍抬眼,便能见着眼前女子苦着一张小脸,欲哭无泪。   奚蕊不知今晚的他究竟怎么了,这完全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祁公爷。   简直,简直就像那吃错了药被什么妖邪夺舍了一般。   “妾身六岁那年......”   “你六岁那年,我在边关。”   “......那就是五岁。”   总不能——   “也在。”   奚蕊脑袋耷拉下来:“就非要见着吗?”复又坚定抬眸,“夫君的英姿就算只是听闻也足够令人倾佩!”   看完全程的季北庭:“......”   竟然差点就信了。   他简直太熟悉祁朔这般黑心眼的模样,但属实没想到这位夫人演技更甚。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祁朔忽而低笑一声:“嗯,这匣子还是谨川予我。”   奚蕊骤然抿唇,心下一片荒凉,终究是该来的逃不掉。   突然她抬眸瞧了眼季北庭。   季北庭眉心一跳。   果不其然——   “季公子好雅致。”   “这不是夫人给在下送来的吗?”   语毕,二人面面相觑。   奚蕊咬牙:“妾身竟不知还有这事。”   这人怎得没有半分契约精神?   季北庭笑:“夫人贵人多忘事,那日在悠铭坊夫人亲口许诺的酬劳......”   奚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随即又歪头疑惑,“可季公子不是说给自家护院的吗?怎么落在了妾身夫君手上?”   季北庭简直想为她精彩绝伦的甩锅表演鼓掌。   “夫人有所不知,那日在下身边至始至终都只有玄羿一人。”   话已至此,奚蕊还想挣扎什么,但又自知不论说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无路可走了属于是。   季北庭早已坐不住,竟觉眼前女子要比祁朔更难揣测。   唯恐她接下来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言,当下也没顾及是否妥当便遽然起身。   “夜已至深,我便不打扰你们良宵,先走一步——”   说罢,他径直朝门外走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奚蕊与祁朔二人。   她站在原地半响,瞥了眼落荒而逃的季北庭,终于动了动脚步,走到祁朔身侧,讨好地拉住了他的袖口。   “夫君,你愿意听妾身解释吗?”   祁朔视线扫过那捏着他衣角的细白手指,又听到她瘪着嘴继续道。   “妾身那日若知晓是夫君在此,定是......定是不会冒犯,只是确实无路可走......”   见他不似想象那般真的要怪罪她,奚蕊心中不安渐退,胆子更大了些。   她坐到祁朔身边,捏着衣角的手指转为抱住他的手臂:“夫君会怪妾身吗?”   女子眼波潋滟,似有水汽氤氲,他见着心底闪过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若是怪的话,妾身也……”   “下不为例。”   以后也不会再有此类轻慢她的事件发生。   奚蕊只当他是在说那日自己的冒犯,当下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嘿嘿……”   心头犹豫惶惶之事放下,她心底轻快许多。   “不过说实话,夫君那出手一招委实令妾身震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高深的功夫,简直惊为天人。”   “夫君大人大量,就知道定是不会同妾身这般小女子计较......”   “能嫁给夫君,妾身也是安全感十足呢——”   ......   女子轻柔的试探讨好絮絮叨叨,祁朔听着复又想起季北庭刚来时见到满园各种花树时惊讶的打趣。   「你这府中现在愈发有人气了,还颇有点像那什么菜园子。」   人气吗?   他垂眸瞧那快要把自己说睡着的小姑娘,伸手为她拢了拢衣衫,唇角弯起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弧度。 第42章 江予沐的隐忍。   经那日一事, 奚蕊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竟然还能被自己窘迫到想要原地离世。   认错了人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发现祁朔似乎对她那些事情从头至尾都一清二楚。   可是都这样了他居然还应了赐婚,当真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这些话奚蕊只是心中暗自腹诽, 好不容易囫囵揭过这页,她断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再去提那些旧事。   她相信只要自己装作无事发生, 镇定自若, 便能同以往一般好好生活着。   秉持着这般相信时间会治愈一切的精神, 她决定乐观地面对太阳会从东方升起的每一个明天。   ......   碧空万里, 天高云淡,盛夏的暑热在这倾洒满地的日照下呈现了个十足。   奚蕊在这无所事事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另一番乐趣。   她发现做糕点要和做胭脂一样令人愉快。   “夫人,您要不再想想......?”   看着她在桌案上摆弄一堆器具的阿绫是十分后怕,那日烧黑了半个厨房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奚蕊蹙眉不以为然:“对我有点信心,嗯?”   她曾经制过花露胭脂, 也是胭脂中最难的一种。   需要先拧出花瓣中的红色汁液, 再辅以香露置于小炉中微火细蒸, 最后取上层凝露后阴干雕刻成膏, 便成了市场上镌画肆意的各种花露胭脂。   而大部分糕点所需要的不过是那手艺形状,以及火候得当, 这方面倒是同制胭脂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了上次经历,奚蕊多少也算有些自知之明,这次想要尝试的糕点种类倒是没再和烤炸之类挂钩。   她将满头青丝用一根玉簪挽于头顶, 又用襻膊卷上袖子, 伸手便开始试探着去捏那面团。   “文茵还没回来吗?”奚蕊摆弄着手中物什问道,“你们这几日去江府可还有发现什么异常?”   虽说那天给江父留了些银钱,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便遣她们两人时不时的去江府瞧瞧,若有需要也能及时帮些。   阿绫摇头:“未曾, 江大人的伤有了大夫看顾已然好了许多,昨日还叮嘱着我们莫要再去了呢。”   奚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倒是想唤江予沐来国公府聚聚说些体己话,可如今祁朔在府中,她不如先前那般自由,便搁置了下来。   而今听闻江父好了许多总算是有了片刻心安。   思及此,她无意地用手撩了撩微垂的发丝:“那便好,你们暂且别让阿沐见着,对了,我听说锦和楼又新进了些黛蓝锦缎,也给她送匹过去吧。”   说不准还能让阿沐开心些。   阿绫见她那沾了半张脸的白面灰忍俊不禁:“知道了,夫人。”   ......   当天奚蕊一时兴起,做了几大盘形状各异的蒸糕。   虽说不至于难吃,不过毕竟是初次,用料什么的难免有些偏差,而且外形还稍微粗糙了些,所以肯定是不能给祁朔送去的。   但浪费行径也是不可取,是以,她唤来德叔,将这些往下分给了下面的小厮。   后来,他们吃了三日甜糕。   而那没有提醒奚蕊脸上沾了面粉,导致她路过祁朔书房被他唤来议事的一众将领瞧见后掩面而逃的罪魁祸首阿绫,更是连吃了四日。   整个国公府都腻了。   *   江府。   厚重的草药之气萦绕在狭小的内室之中。   而那本该因腿伤卧病不起的江父此事却倚着躺椅轻抿浅茶,丝毫没有重伤未愈的虚态。   “那个臭丫头还没来?”他随口吐掉沾染在唇边的茶叶,下压的眼尾中满是不耐。   “儿子早先便说三妹嫁入侯府后恐是难以管教,如今竟是连爹的话都敢不听了。”一旁的江烈跟着蹙眉附和。   江父撇撇嘴还想说什么,忽地传来了前厅丫鬟的声音。   “世子妃来了——”   江父面色骤变,赶忙起身卧躺到了床榻之上,又命小厮将室内的药气扇地更浓郁了些。   江予沐来时便是见着自己爹爹这样一副面无人色的模样。   她刚想开口便被江烈阴阳怪气噎了一句:“三妹还知晓爹爹躺在床上啊,我还以为三妹入了侯府便忘了我们江家。”   江予沐眉头微蹙:“大哥这是什么话,我如今已是嫁人之身,出府本就不易......”   江烈冷哼:“惯会寻些托辞。”   江予沐面色白了白,不想再做解释:“爹爹的腿为何还是没有好转,前几日不是请了郎中?”   “郎中有什么用?不过是讹人银钱罢了!哎我这腿......”江父面色惨白着瞪了眼江予沐。   她抿唇顿了后面话头,见状也多少明白眼前之人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大哥又欠了多少钱?”   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戳破这层窗户纸,江父有片刻不自在。   江烈正欲反驳便听江予沐继续道:“就算是欠了钱也不该拿爹爹治腿的银子去抵债......”   听她并未察觉爹爹装病,江烈底气又回来了些,于是轻嗤着打断她:“哼,说的倒是轻巧,你在侯府倒是攀上了高枝,如今倒是来教训起了大哥来?”   “我不是......”   “予沐啊,也不是爹爹说你,只是你看如今我们江家这般艰难,你大哥二哥尚未娶妻,又没有谋到个什么好差事,全靠爹爹一人俸禄过活,你母亲身体也不好,爹爹如今无法上职,你在侯府锦衣玉食自是你的福分,就是若有闲暇也当对娘家帮衬一二。”   江父的话带着语重心长,江予沐听着心中极其不是滋味。   大哥二哥没有谋得好差事也是因为他们学识过浅,饶是世子想帮也有心无力,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见江予沐缄默不语,江父转动眼珠又看了眼江烈,江烈得到示意悄然点头。   “三妹,世子那般有权有势,要些银子,通融通融还不是你吹吹枕边风便能......”   “不可!”   闻言江予沐蓦地打断,这种利用行径被江烈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使得她脸一阵青一阵白,就好像自己是什么……   待到回过神来江予沐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   她抿了抿唇,声音软了许多:“世子......世子他琐事繁多,况且爹爹的监正一职便是多亏了他的提携,世子待江家早算仁尽义至。”   她又如何再能开口去叨扰于他?   江烈倒也不恼,试图说服她:“这便是三妹狭隘了,世子既然会帮衬爹爹一次,便是因为待你看重,既然看重为何提不得?”   江予沐却十分坚定:“此事大哥莫要再议了。”   被这般拒绝的江烈面色无比难看,手指蓦地指向她:“你简直——”   “大哥!”   外面突然传来一道粗犷的男声,紧接着江予沐便觉眼前一暗,身子就被挡到了来人身后。   江武身形魁梧,虽说比江烈小上几岁,但二人相对而立却是不占丝毫下风。   他的衣摆上还沾染着未曾拍落的尘土,高束的发髻也有些泥尘,出口声带着疾步的气喘与不悦。   “何必为难三妹一介女子?”   被这般质问的江烈颇觉难堪,又想到刚刚碰壁,火气更甚:“一介女子?她才不是什么寻常女子,我们三妹现在可是高高在上的安阳世子妃,父兄都快叫不动她了!”   江武冷笑:“大哥有这心思不如和我一同去码头卸货,也比在这儿干说地好,好歹能得几个铜板去还你那赌债!”   “你——”   “咳咳......”   “爹爹。”江父握拳抵唇猛咳几声,引得剑拔弩张的二人终于侧眸。   他抬眼,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予沐现在是世子妃,一言一行皆是有婆家看着,确实不比在闺中自在,为父能理解。”   爹爹的话让江予沐怔神片刻,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为她说话。   可下一句却让她再次浑身冰冷。   “不过前几日你的那手帕交,哦,就是嫁给辅国公的那个大理寺卿幺女奚蕊,还派了人过来探望为父,送了些银钱,为父当时百般推脱都无法拒绝,哎,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江父的状似无奈落入僵硬在原地的江予沐眼中好半响都未找到自己的声音。   蕊蕊......派人来过江家?   “对了,她的侍女还说若江家有需要也可帮衬一二,为父自然是没有答应,不过这件事为父还是觉得那国公夫人更为实在,予沐确实交了个好友。”   “爹爹此言何意?”   江父叹:“若予沐为难同世子诉说,其实这国公夫人也不失为能救江家于水火之人,先前客气着拒绝便是想来问问你......”   爹爹的话分明没有丝毫强硬,却让江予沐感受到了无形的威胁。   江父还在感叹着什么,但后面的话江予沐再也听不清。   她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几欲站不稳脚步,头皮发紧,握拳的掌心指甲陷入肉中,嘴唇开始不自主的哆嗦。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蕊蕊知晓这些事情。   “三妹?”江武担忧地望了眼面色如土的她,他心思粗大,自是没察觉江父话中有话。   袖中紧攥成拳的手握紧又松开,江予沐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   “家里的事女儿会......会去想办法的,女儿虽同奚蕊交好,但祁公爷性子阴晴不定您也是知晓的,爹爹还是莫要麻烦国公夫人,若是惹了公爷不快,恐是得不偿失。”   江父自然是明白其中利弊。   他不敢惹祁朔那尊煞神,若非如此,在奚蕊派人来的第一天便不会那般客气着拒绝了。   而目前他也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说完这些,江予沐再也待不下去:“时辰不早了,女儿先回侯府,爹爹莫要再推拒郎中医治,大哥也少赌些罢。”   语毕她颔了首,随即双手拢在袖中便朝外走去,一向遵规守矩的她此时发髻上的步摇竟都因着疾步摆动起来。   待到坐上马车,江予沐终于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她咬着唇,强忍着快要崩溃的理智,盘算着要绣多少绣品才能卖到能还债的银子。   可当回了府听到奚蕊又遣人送来了新缎后,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   江予沐手指颤抖地抚上新缎后夹着「阿沐要平安喜乐。」的字条,明明是想要弯唇,可那泪水倏得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   她记得年幼时家中虽不算富裕,却也算平淡且幸福,大哥二哥会带着她去郊外游玩,爹爹官位甚微,也只有些小贪,绝对不至于同现在这般索求无度。   所以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第43章 “丢不完的。”……   八月初六, 是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   中宫无后,太后礼佛不问世事,是以, 以往寿诞皆是由娴贵妃主持,其他命妇协同, 今年也一样。   不一样的是, 如今的奚蕊作为一品诰命, 成了外宫命妇之首, 自然也是要参与这寿宴举办。   想着自己是新人难免出错,为了留给诸位负责命妇一个好印象,因此这入宫去见娴贵妃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知晓祁朔需要晨起上朝,打着蹭他马车的心思,奚蕊也跟着起了个大早。   为了显示端庄, 她特地弃了自己爱穿的绯红衣裙, 选了件紫绡翠纹裙, 玉簪斜插随云髻。   奚蕊头次感觉到了诰命夫人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饱食终日。   “夫君, 你看妾身可有诰命威仪?”   眼前女子端着手臂,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素常鲜少佩戴的翡翠耳坠, 红唇微弯,两颊的梨涡凹陷,黑白分明的杏眸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祁朔扫视一眼, 脑中想的却是那日她花着脸, 端着一盘奇形怪状糕点时的模样。   少顷,他应了声:“嗯。”   得到肯定的奚蕊又多了几分信心,她前几日特地打听过这位娴贵妃,太傅之女林知眠,据说陛下还是太子时她就成了太子侧妃, 也是宫中老人了。   况且娴贵妃这么多年主掌后宫,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权。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贵妃,奚蕊心中还有些许紧张,也不知道她是否是位好相与的女子。   怀着这般忐忑心情,她同祁朔一道乘了马车。   路上几次三番想询问他是否了解这位娴贵妃,却又想到方才还问过他自己是否有诰命威仪......   若此番露出怯态,属实是过于辜负这刚刚来自夫君的肯定。   再者这人在边关那么多年,约莫是连太皇太后生辰也没参加过几次,大抵是不必指望他认识什么——   “她不会吃了你。”   男子的声音慵懒地传来,奚蕊微怔,只见他轻飘飘地望着自己,她这才发现手中的锦帕都快要被绞烂。   “......”   静默半响,奚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她不动声色地将锦帕收进袖中,复而端直身体,双手交叠于膝,然后露出一抹淡然至极的笑容,乖巧颔首:“妾身知晓。”   祁朔收回视线,再未言语。   ......   入了宫门奚蕊便同祁朔分开了道路,内侍在前引路往内宫行去,她则跟在后面缄默无言。   有了先前一段时间太皇太后的传召,奚蕊倒是对这皇宫没那么陌生。   *   长秋宫。   主殿中,坐于主位的女子一袭鹅黄云锦宫装着身,肩若削成,腰若蒲柳,发髻低垂着,由玉钗轻簪。   奚蕊莲步轻移,垂首福身:“臣妇参见娴贵妃娘娘。”   林知眠莞尔勾唇,佩戴有修长护甲的交叠手掌微抬:“起来罢。”   “谢娴贵妃娘娘。”   奚蕊抬首,这才看清眼前女子的模样,眼底惊艳一闪而过。   只见她那身姿端正,腰背宛若由量尺比对般挺直,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属于皇室贵妃的庄重大方。   与此同时,上首的林知眠同样也在打量着她。   “早闻玄羿娶了个小妻子,如今看来当真是眉如墨画,神若秋水,得此娇妻他可是有福。”   女子的浅笑言谈传至耳际,奚蕊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她莞尔道:“贵妃娘娘谬赞,在臣妇看来娘娘才是国色天香,惊为天人。”   倒是个机灵人儿,林知眠淡笑不语。   奚蕊不知她在想什么,顿了顿继续道:“臣妇年少见识不比娘娘,数日后太皇太后寿诞准备还望娘娘多多指点。”   “这是自然。”   林知眠点头应声,又唤来宫婢呈上一沓折子。   “这里便是此番寿宴宫内宫外所需准备,本宫先前列有清单,蕊蕊可......”   奚蕊认真听着林知眠的告诫,女子轻缓的声线如同潺潺流水温润且舒心,又听着她这般亲和地叫自己蕊蕊,那先前的忐忑不安逐渐平缓。   忽然想到方才祁朔说的‘她不会吃了你’。   确实,是个性温淑贤的女子。   不过通过这番交谈她发现,这位贵妃似乎同祁朔颇为熟识的样子,刚刚开口便是叫了他的字。   林知眠体谅她是第一次参与这般隆重宫宴筹备,又年纪轻轻,便只是简单言明了一番宫宴流程,然后道。   “这些折子皆是历年宫宴记载,蕊蕊可带回去细细察看,若有不明可来同本宫商讨。”   “谢娘娘,臣妇定会好生习得。”奚蕊应道。   林知眠葱白的手指捻起茶盏轻抿一口,由于笑意而弯的眉眼复又落在她身上,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些好奇。   “蕊蕊同玄羿新婚不久,可相处的好?”   突然被问及这般事情,奚蕊微愕,很快又恢复镇定:“公爷待臣妇是极好的。”   闻言林知眠笑意更甚:“玄羿少言惯了,蕊蕊若是在府中无趣也可时常入宫来本宫这里走动走动。”   一言出,奚蕊不自觉的想到了先前被太皇太后传召的恐惧。   不过许是同辈的原因,眼前女子身上自带的亲切让她倒是没先前那般局促。   “是。”她抿抿唇,然后试探问出心中所惑,“贵妃娘娘同公爷似乎很是熟识?”   “本宫与玄羿曾一同在国子监研读。”   这番话让奚蕊怔忪片刻,她的震惊倒不是因为林知眠与祁朔相识的契机,而是林知眠作为一介女子竟能去国子监研读。   抛去她是太傅之女的原因,想必本人也是个德才兼备的女子,思及此,奚蕊心底倏得燃起一股敬佩之情。   “一道的还有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丞相之子季北庭......”   早年的祁朔在宫中长大,十三岁以前,他都是同皇子们一道研习功课骑射,后来随父远赴边关,又因老国公遽然战死,他便常年留在了那里,如何也不肯回来。   直到平定了匈奴。   “玄羿这人自幼便是副小大人的模样,那时我们如何同他搭话也是甚少得到回应。”林知眠回想起那些年幼之事还颇为感叹。   祁朔自幼丧母,虽有太皇太后庇护,可总归是少不了些风言风语,这大约也是造成他沉默寡言的原因之一。   而她与陛下长他数岁,就像是见着他长大一般,他们虽有意想要同他交心,却也在当年无能为力。   “玄羿那般冷然的性子,本宫与陛下还担忧过会不会难有女子入眼,却不想他竟应了太皇太后的赐婚,现下看来他待你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竟是他亲口应的赐婚吗?   奚蕊心下诧异,她一直以为成婚这事在他眼中也是无奈之举。   又想到婚后祁朔待她种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搭话。   林知眠见状只道是她羞怯,掩唇轻笑,大概是回忆里的这段时光颇为有趣,她继而又讲了些祁朔和他们在国子监的趣事。   奚蕊静静地听着林知眠诉说往事,未曾插话。   原来只知他父母双亡,却从未探究过他幼时的成长环境。   先前听别人讲述祁朔,大多或是称赞他骁勇善战,也有人言他手段狠辣,而今日却是她第一次从熟知他的人口中听到不一样的他。   出生丧母,年幼丧父,十几岁的年纪就独挑大任,举兵匈奴。   这些从前没有放在心上,却老生常谈的丰功伟绩,突然在这一刻的奚蕊眼中增添了血肉。   直到向林知眠告了退,她都还沉浸在方才的交谈之中。   “......夫人,走错路了。”引路宫人看她心不在焉地,终于提醒出声。   奚蕊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她们走到了一处偏僻宫殿。   引路宫婢垂首:“夫人请随奴婢往这边走。”   奚蕊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却又在走了两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宁华宫。」   “这里住着何人?”她好奇地问。   宫人答:“回夫人,此处为太后居所。”   原来是那位青灯礼佛的太后,她倒是从未见过,不过这宫殿委实朴实。   奚蕊没再继续追问,跟着宫人一路往宫门行去。   ……   黄昏夕阳将宫门在大地上拉出长长剪影,行到此处奚蕊才发现她竟和林知眠交谈了这样久。   怀揣着心事的她并未注意到前方异样,直到踏出宫门见到了熟悉的马车,她终于缓缓抬头。   眼前之人墨袍而立,淡黄的光晕自他身后笼罩而来,宛若天降神忯。   “夫君,你在等我……?”   奚蕊恍惚惊讶到甚至忘了自称妾身。   祁朔双手抱臂靠着马车,见着她行来,不可置否。   她愣了一会,呆在原地竟是没再迈步。   徬晚的微风交织在二人对视的视线之间。   奚蕊余光扫视到那快要湮灭于西山之脚的落日,又想到和贵妃的那番对话,遽然心头微动。   动作比思绪更快,她忽地上前两步,伸手拉下他一条手臂,又在男子不解的目光下倏得握住了他的手。   祁朔俯视着眼前小姑娘潋滟的眸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攒动粼粼波光,掌心传来柔软触感,然后听着她红唇轻启。   “夫君同妾身一道走回去吧?”   “为何?”他蹙眉。   “嗯……就是想和你走走。”奚蕊咬着唇,“反正也不远,就当……强身健体?”   “……”   祁朔缄默不语,她便当他默认,一腔冲动热血促使她拉着他就往国公府所在的问月街走去。   这段路不算很长,人也不多,他们规避着人群就这样并身行走,倒也清净。   奚蕊头脑发热后引起的大胆后果在太阳落山后的凉气中逐渐平缓。   属于夜风的静滑过脸颊,如今冷静下来后的她开始紧张,连手心都冒了一层薄汗。   草率了。   找点话吧。   “……妾身方才和娴贵妃娘娘讨论了太皇太后寿诞事宜。”   “你昨日已经说过了。”   “……”   贵妃不是说他少言?怎得开口就觉得不少?   奚蕊硬着头皮咬牙:“就是……妾身害怕,若做不好会丢了夫君的脸。”   祁朔终于瞥了眼她:“丢不完的。”   “……??”   奚蕊完全哽住,握着他掌心的手听言便想松开,却又在下一瞬被那大掌完全包裹,再次拉了回去。   她一个踉跄不稳,又被他扶住,抬眸望他,却只瞧见了男子锋利的下颚,以及并不算冷漠的唇角。   手中力度微动,她听到他说。   “牵就牵好。”   “哦……”   奚蕊不情不愿地应声转过脑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弯了眼尾。   算了,就,就当他方才……是在安慰她吧? 第44章 “夫人怎么还哭?”……   青藤缠绕的朱红轩窗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翠色, 带着热浪的日风阵阵袭来,引起一片葱郁波动。   窗边台前,一身着藕粉长裙的女子执笔于桌案, 满头青丝未挽任何发髻,由一根素色束带堪堪拢住, 轻垂于后背腰际。   摆了几盆冰块的紫檀镶金镌花案几上, 摆满了那日从林知眠处拿来的案卷折子。   而在奚蕊笔下的张张宣纸之上, 则是她这几日来整理的各种宫宴所用器具餐点对比。   林知眠有心将这些琐事交予她, 她自然是不能辜负。   此时的奚蕊一手执着笔杆,另一只手撑着脑袋,额间的发丝被葱白的手指凝成一股又松开。   粉彩百花茶盏美则美矣,但总觉得缺了些稳重,要不还是用青花琉璃的?   嘶......太皇太后六十大寿, 用这……又觉不够高贵。   她眉头蹙了又蹙, 心里盘算着宴席当日殿中的每一处摆放, 笔尖在纸上涂涂改改, 留下串串墨团印记。   银白点朱流霞花盏似乎不错?   她暗自点点头,先记着明日再去宫里向贵妃讨教一番罢。   思及此, 奚蕊眉心微松,又取了张白净宣纸在上头记上了银白点朱流霞花盏几个字。   自那日从宫中回府,她便开始日日为这即将到来的太皇太后寿宴会做着准备。   奚蕊虽然平时不算十足稳重的性子, 但也很明白这次寿宴对她而言的重要性。   且不说这是她成为一品诰命后首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席。   就说这为太皇太后筹办宴席, 不知有多少看轻她年少位高的人,等着她出岔子后奚落一番。   奚蕊头次知晓了自己婚前那番张扬行径的弊端,那时的她只顾着退婚,到了现在却成了旁人盯着她的理由。   若说先前不解,如今她也终于有些明白了当初接到赐婚圣旨时爹爹的反应为何那般激烈。   「德不配位, 必有殃灾。」   奚蕊不想有殃灾,那便要做到无可挑剔。   “夫人,方才宫中来人,说是娴贵妃娘娘遣人送来了参宴名册。”阿绫从外面呈上名册。   奚蕊探头,伸手接过:“知道了。”   她随手翻动几页,前面是自己爹爹以及其他一二三品官员,忽地在又翻一页时,熟悉的名字落入眼帘。   大理寺寺副沈曜,及其妻奚灵。   这些时日过于繁忙,倒是忘了表哥和四姐姐在不日前便成了亲。   表哥果然如他所言晋升成了寺副,而这不过短短数月,委实厉害。   也不知奚灵婚后会是何等模样,当是了了心愿吧。   奚蕊心下稍作感叹,紧接着便又去复查其他文本。   直到日头有西斜之势,她才终于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唉......”   又是一日思忖到头昏眼花,奚蕊捏着笔杆双手举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活动活动脖颈,隐隐传来的骨节响动倒是让她疲惫稍减。   “文茵。”坐直身子,奚蕊托腮朝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夫人有何吩咐?”文茵闻声进门。   “上次让你遣人买的牛乳可买来了?”   “买来了,夫人现在可是需要?”   奚蕊点点头,继续道:“给我取个小火炉子来。”   一言出,文茵眼皮一跳,这熟悉的架势......   “对了,让人给我备好冰窖的冰块,待会我要用。”   这几日看册子她发现了不少先前从未见过的宫廷糕点,其中有一样名为‘酥山’倒是颇得她心意。   牛乳中加入蜜糖,再用小火煮沸,取起上方酥层,冷却凝固后浇淋于碎冰之上。   嗯,看那步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做。   眼底燃起兴奋,奚蕊觉得需要劳逸结合。   ......   就在府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等着再吃几日边角废料时,奚蕊成功地让他们对她的手艺有了改观。   “这......真的是夫人做的?”   一小厮捧着小碗酥山,满眼难以置信。   许是这夏日太过炎热,碎冰本就自带清凉属性,又附着了寻常人绝对吃不起的牛乳酥层,这味道简直要比先前的每一次都惊艳无比。   “不然呢?”奚蕊得意叉腰,这段时间的‘试毒’体验使得她与这群下人们熟络不少。   而她本就不是架子多的人,小厮们也没了先前那般拘谨。   其他人见那小厮感叹如斯,原本的忐忑不安被好奇代替,复而一个个接着都去尝了尝,无一不是面露惊色。   奚蕊大受鼓舞:“这些留予你们,还剩的那些牛乳帮我置于冰窖中保存,待公爷回来也需让他感受我的进步。”   越说便越觉得自己非常有天赋,她摸了摸下巴,眼珠转动两下:“不过,我觉得我又可以试试上次那......”   “夫人!”一语出,原本松了一口气的阿绫脸色骤变,她突然出声打断,并讪讪着用胳膊肘戳了戳文茵。   上次那噩梦般的回忆她是再也不想经历一遭了。   文茵立马会意,硬着头皮笑道:“前几日您让奴婢们寻的话本子出下册了。”   谁不是呢?   闻言奚蕊眼前一亮,在继续做糕点和去看那等了两三个月的话本子之间仅仅犹豫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咳,算了今日大家都累了,便到这吧。”   她面色无波地擦了擦手,复而转身以手挡唇悄声道:“快些送来。”   *   勤政殿。   丰朝南部地图被平铺于紫檀金镶桌案之上,窗外被片片树叶遮挡的光影窜动,于每一笔涂画中留下斑驳阴影。   裴云昭手指轻抵眉骨,拧着眉心,眼眸微眯:“你的意思是,先前每年的堤坝失修并非洪水之灾,而是人为偷工减料?”   季北庭解释:“此番南下我们发现,早在先前数年先帝在世时,朝廷便在不断为南方修坝拨款,但其中大部分银钱却流向了东南。”   东南沿海,向来是易疏不宜堵,是以,修坝之事应更多助力于西南,此事明显有异。   “而西南堤坝近五年的修筑记录也看不出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年年修筑却年年失守,失守后又得到更多朝廷拨款,如此循环,如果按照更坏处想......   倘若背后有人暗操,那这获益之人,又是意欲何为?   季北庭的话使裴云昭心中隐隐着后怕,大丰疆土辽阔,东南远离京都,若真有人心存不臣之心,于此时的他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祸兮福之所倚。”祁朔缓然开口,“这许是陛下清顿朝中异己最佳时机。”   听言裴云昭心头一跳,手指微顿,静默半响,他缓缓抬头:“玄羿的意思是?”   祁朔漆黑的眸底深不可测的幽光闪烁其中。   未久,他薄唇轻启:“顺水推舟。”   ......   红墙小道间一珠宝镶嵌轿撵轻摇,身着粉红繁花宫装的娇媚女子半身轻倚在扶手之边。   染了唇脂的红唇妖冶魅人,那修长的护甲轻护鬓角。   “娘娘亲手烹的银耳莲子羹陛下见了定是欢喜。”轿撵下方的宫婢讨好出声。   闻言梅妃轻嗤一声,眼角眉梢皆带着不可一世。   就在行至勤政殿前忽地有人拦下了轿撵。   太监总管俯身行礼:“奴才见过梅妃娘娘。”   “知晓是本宫还不赶紧让路?”梅妃稍稍坐直身子,语气中夹杂着不耐。   太监总管面露为难:“这......娘娘,陛下在殿内议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梅妃红唇微撇,心下不甘极甚。   “天气暑热,本宫不过是来为陛下送些清凉汤羹,你这阉人挡什么道?”   太监总管敛下的眼底划过厌恶,这梅妃的跋扈性子当真是难缠得紧,但毕竟见多了这些,当下依旧面不改色。   “陛下旨意,奴才也不敢违背,若娘娘执意怕是要抗旨不尊了。”   “你这个蝼蚁般低贱的东西敢威胁本宫?!”突然被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梅妃气极,手指猛地指向他,发髻上的珠钗都跟着晃了几晃。   太监总管丝毫不动声色,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梅妃得不到发泄,愤恨着将手臂甩下,忽地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属于娴贵妃的架撵,顿时火气又起。   “为什么她可以进去本宫不行?!”   太监总管双手拢在袖中,一五一十道:“也是陛下旨意。”   短短一句话便将她哽到发不出声。   “娘娘若将动静闹大,扰了陛下议事,恐会引得陛下不快。”   梅妃紧盯着不远处的殿门,本是含波的眼眸中此刻燃起愤懑。   又是这个贱女人!   陛下甚少走动后宫,自然不喜嫔妃忤逆,梅妃知晓其中利弊,也不敢真的不管不顾。   她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响,最终长袖一甩:“哼,回宫!”   ......   林知眠本是奉太皇太后旨意为裴云昭送些参汤,却不想刚巧碰上祁朔与季北庭在其中议事。   “许久未见,玄羿是倒是要比当年沉稳更甚。”   她笑着,说起来上次见他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他眉目间还有青涩稚嫩,唯一不变的大概便是他眼中一如既往地坚毅。   祁朔抬眸弯唇:“贵妃娘娘依旧风华不减。”   闻言林知眠捂唇轻笑,复又看向裴云昭:“陛下,看来这成婚了就是不一样,玄羿也会夸臣妾了呢。”   裴云昭也跟着笑了笑,倒是季北庭有些不服,他单臂倚上扶手,打趣道:“知眠姐进门便只注意着玄羿,臣还是先走吧。”   林知眠嗔了他一眼:“谨川的字最近可有长进?”   季北庭顿住:“......臣现在已经是工部主事了。”   怎么还有种当年在国子监被她监管着练字的错觉?   林知眠与裴云昭同岁,要比祁朔和季北庭大上几岁,而季北庭作为最小的那个,幼时没少被各种掣肘。   后来祁朔去了边关,林知眠成了贵妃,几个人倒是再没这般站在一起说过话,如今再聚一起,竟未觉有半分生疏。   又是寒暄一阵,林知眠忽地提到了奚蕊。   “玄羿的夫人臣妾前几日还见过,生得眉目如画,娇嫩可怜的,委实是个妙人儿。”   裴云昭挑眉:“是吗?朕这牵线之人倒是还未见过。”   林知眠笑:“陛下不日便会见着,此番为太皇太后举办寿宴,其中不少便是由蕊蕊负责,别看她年纪小,心思却是极细的,这几日时常来宫中同臣妾商议,臣妾见她那小脸上都恨不得写着宫宴名目呢。”   说罢,她复又转头看祁朔:“玄羿你常年在边关又与女子接触甚少,大抵是不知如何疼人,蕊蕊年小你许多,又骤然得此高位,心中难免会有惶恐,你还需多多怜惜才是。”   因着她的话,祁朔不由得想到了数日前的阑珊灯火中,小姑娘牵着他的手,紧张又忐忑望向他的小脸。   「妾身害怕,若做不好会丢了夫君的脸。」   思及此,他眉目稍有松缓,摩挲茶杯的手指蜷起,又轻轻颔首。   林知眠见状只是了然弯唇,未再多言。   *   入了夜的月光倾洒在池塘湖边,门帘处奚蕊亲手悬挂的小巧风铃在微微夜风中晃荡,带起阵阵清脆之音。   祁朔踏着夜色入府,指尖撩开珠帘。   入目所及的贵妃榻上,女子娇小的身体侧躺于其中。   薄纱轻覆着玲珑身姿,衣摆因着仰躺上卷,露出那交叠于塌边扶手上的修长且白皙的双腿。   先前拢住及腰长发的头绳早已散开又滑落,满头青丝如瀑布般铺盖了满床,又顺着塌边轻垂而下。   柔嫩细白的手指持着一本小册遮挡于脸,并伴有细碎的呜咽之声在那书册后方传来。   她看得入迷,连男子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祁朔慢慢行至她身前又站定。   方才宫中林知眠的嘱咐萦绕耳际。   「骤然得此高位,心中难免会有惶恐。」   竟......惶恐如斯?   他皱了皱眉,对于哭泣的女子,一时有些无措。   “呜呜狗男人!”   “......?”   在骂他?   奚蕊拇指轻捻,吸着鼻子正欲翻页,却不想余光瞥见了身侧阴影,下意识抬头,蓦地对上男子深邃难言的目光。   “!”   手中书本骤然离手,她惊得几乎是立马坐起了身。   手肘向后支撑着身体,她嘴唇喏动半响,喉间哽噎滚动,看着他的眼波潺潺不安。   祁朔俯视她那红通的眼光,眉心不自觉地拧着更甚。   跌落在她膝上的话本子因着这番举动缓缓滑落至地面。   啪——   书本磕地声在此静谧凝固的氛围中格外明显。   祁朔看了会她,便想弯腰去拾起册子。   “不要——!”   奚蕊手脚并用着爬起来,要去扑那话本子,可还是晚了一步。   书页随风翻动几页,最后停在——   「强制的血迹蜿蜒刺眼,被撕裂的衣衫布满室内,花娘身上布满勒痕,她绝望着......」   祁朔抿唇无语:“......”   奚蕊心如死灰:“......”   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蔓延。   她那未着鞋袜的双足此时交叠着蜷缩抓地,手臂轻动,人就想从他臂弯下溜出,却又在下一瞬被他扼住了手腕。   奚蕊头皮一紧。   ——吾命休矣。   “跑什么?”男子低沉的嗓音夹杂了些许无言。   奚蕊耳边嗡嗡作响,只顾着连连点头又摇头,手腕处的炙热温度灼烧得紧。   忽地眼尾一热,男子略显粗糙的指腹抹上了她方才将落未落的泪珠。   “就为这哭成这样?”   不以为然又迷惑不解的声线自头顶传来,奚蕊咬了咬牙竟觉方才的尴尬都少了几分。   “什么叫就为这,我们花娘可怜死了,要不是那个狗男人,她早就和小书生长相厮守了呜呜呜......”   说着,整个人竟又入戏几分。   眼看着那还未褪去红色的眼眶又聚起泪珠,祁朔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复而顿住。   奚蕊越说情绪越上头,她抽抽嗒嗒地哽噎出声:“什么王公贵族,凭着手中有些权势便强取豪夺,还将人绑起来那般......”   顿了顿,她倏得抬眸,悬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又颤:“......你不会也要将我绑起来吧。”   祁朔:“......”   “不过我也没什么两情相悦的小书生。"说罢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但是哎唔——”   看她有越说越离谱的趋势,祁朔干脆挑起她的下颚堵住了她那喋喋不休的红唇。   奚蕊扑腾着想要挣扎,忽然有手掌覆盖上了那执掌命运的胸口。   仿佛触碰到什么开关一般,她蓦地瞪大双眼,腰杆软了下去,透薄的轻纱不知何时被扯开,有力的手臂拖着身子后方。   衣摆胡乱着滑移至腰际,纤纤细腿在榻间伸动又缩起。   “可以试试。”男子喑哑声线引起胸腔振动,他咬上她耳垂。   不待她反应过来要试什么,那推搡着他坚实胸口的双手便被一把桎梏握住,而后高高举起。   祁朔修长的骨指勾过方才散在地面的腰带,然后圈上她的腕,同时缠上他的指节。   奚蕊:“??!”   膝盖被抵开又按压至肩膀,愈渐混沌的思绪逐步沉沦,她扬起脖颈,在隐隐月光透进的室内划过一抹完美的弧度。   哭唧唧的哽咽断断续续:“......狗男人。”   这次是在骂他了。   “夫人怎么还哭?”男子低声的哼笑在吱呀起伏间响在耳边。   奚蕊咬着下唇忍着那快要从喉中溢出的破碎声音,扭过那氤氲了水汽的双眸,两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   “莫不是也有什么小书生?”说着那力度竟又重了一分。   “......!”   这人怎么一到榻上就这样?? 第45章 真好呀。(二更合一)……   八月初六, 素常本该落钥的时辰,此时的庄肃宫门却依旧敞开,络绎不绝的奢华车马自宫外涌入, 禁卫军铁革佩剑,守备层层。   灯火辉煌, 即将笼罩在夜色中沉寂的皇宫之巅挂上了排排金红璀璨的灯笼。   一队队宫人内侍双手托着玉器花盏与宫廷糕点, 低首垂目, 步子齐整着朝保和宫行去。   燃着通明灯烛的保和宫正殿之上, 缭绕的檀香在四周角落弥漫开来。   奚蕊今日用过午膳,未时刚过便回了房开始早早地沐浴梳洗。   熏香过后又以羊乳敷面半个时辰才堪堪出浴。   今晚便是她准备已久的太皇太后寿宴,虽主角不是她,况且全程看来也只需辅佐林知眠便可。   但她作为外命妇之首出席宴会,心中难免会有忐忑。   为此奚蕊昨日纠结良久, 还在申时急赶着入了趟宫, 拉着脸皮又找林知眠核对了一番清单, 引得她好一阵调笑。   回忆至此, 奚蕊坐于铜镜前深呼吸几口,而后葱白细嫩的手指执起螺黛勾勒着细长柳眉, 红桦透金的花钿贴于额间,绯色胭脂晕染面颊,她眉眼稍弯, 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魂。   又让阿绫取出诰命服饰, 随后由文茵为她挽发。   头顶松山特髻,其上簪有翠松五株,金翟八支,又斜插衔珠凤簪,小巧耳垂挂上景泰蓝红珊瑚耳珠, 身着真红大袖衫,深青色霞披上施蹙金绣云霞翟纹与钑花金坠子。*   今日是她第一次着这一品诰命礼服。   看着镜中略显陌生的自己,奚蕊心口的跳动更甚。   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没出息,却又想着今晚便能看着自己辛苦数日而成的宫宴,就又多了几分成就感。   “夫人,马车在外面候着了。”文茵垂首说道。   奚蕊点头,最后取出铅红口脂,轻轻一抿,便算上妆完成。   她伸出手臂由文茵与阿绫搀扶起身,头顶发冠的重量虽不至于和当时大婚的凤冠那般重,却也算不上多轻。   谨记着仪态要端庄,奚蕊踏着盈盈莲步,倒是没令发髻上的支支珠钗来回晃动。   至她行到府门,见着了等候已久的马车以及车上之人时,她才惊觉今日还是收拾稍晚了些。   “夫君。”   奚蕊颔首稍有不安,复又乘着下人的手臂借力登上马车。   心中有些颓丧于自己明明未时便开始梳妆整顿,怎得还是让他等了自己。   可在抬眼的瞬间却惊得忘了迈出下一步。   她甚少见祁朔穿正式官服,多是一袭玄袍于身,今日却见他着了绯色盘领宽袖长袍,补子上纹绣着麒麟图腾,玉冠高束,腰束革带佩绶,眉飞入鬓,深邃双瞳灿若繁星。   奚蕊瞧着,不由得呆了许久,直至身后阿绫出声提醒。   “夫人?”   闻声她迅速敛眸,而后寻着距他身侧不远处落了座,没再看他。   马车摇晃着前行,她牢记着上次搅动手帕被祁朔发现的窘迫。   这次奚蕊倒是学了聪明,她将双手完全拢于袖中,就算那指节如何紧缠,身旁之人也是见不到的。   微风稍稍带起窗帘,奚蕊悄然侧眸,只见眼前掠过沿边路景,她又朝前看,便是那新月划过重重角楼的巍峨皇宫。   红砖绿瓦的高墙下倾洒一片朦胧之色,车马停稳,她紧了紧手指,提着衣摆便想下车。   层层诰命册服带着她步伐沉沉,她极力维持着身子平稳,忽有一人在身后掌住了她的腰。   失坠感顷刻无踪,奚蕊蓦然回望,便对上男子轻瞥的眼眸。   祁朔睨她少顷,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是小小的身板,却着了身同她年纪完全不符的枷锁。   透过此时,他想到了那日大婚之夜,她也是这般着装盛丽,美且潋滟。   奚蕊抿了抿唇,依了他的执掌,落地之时又被握住了手心。   “不急。”   淡淡的两个字自他薄唇中吐出,分明没有带上什么情绪,却让奚蕊恍惚感受到了一些暗沉的温柔。   她怔了怔,复而回握,因着头顶发冠的沉重,便只是抬了眼看他,随即轻缓点头,浅浅勾唇。   ......   无论是依照官阶还是爵位,辅国公席位皆在大殿最前方。   奚蕊等人落座时,其他官员也入场了大半。   “皇上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外头传来太监总管的传唤声,她随着众人起身行礼。   “臣/臣妇参见陛下,参见太皇太后。”   浩浩汤汤的乌泱人群行至高台上方,太皇太后身侧则是皇帝裴云昭,再往下首则是按位阶排列的后宫嫔妃。   “免礼。”   “谢陛下,谢太皇太后。”   随着礼毕起身,奚蕊悄悄抬眸,只见到男子泰然自若的神情,又想起方才的那无声交握的手掌。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心底的紧张逐渐褪却。   太皇太后虽面色无波且庄肃沉寂,但经过先前一段时间的接触和林知眠的解释,奚蕊明白了她是一位外冷内热的老太太。   若非如此,也不会那般热衷办些宴席茶座的,引得年轻女子同她说说话。   太皇太后对于这场事事条条皆符她心意的宴会心中甚悦,寒暄几句后便笑着对裴云昭道:“知眠还是这般娴淑体贴,皇帝觉得呢?”   裴云昭颔首:“贵妃做事朕向来放心,皇祖母喜欢便好。”   林知眠却未邀这功:“太皇太后与陛下有所不知,今日宴席中陈设种种,大多都是由国公夫人亲自挑选,臣妾不过是借了夫人的光罢了。”   说罢,她目光朝这边望来,在看着那方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时,嘴角噙了抹浅浅的笑意。   太皇太后略有诧异,顺着她的视线一道看来:“竟是如此?”   自己被突然提到,奚蕊起身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回太皇太后,臣妇不过是帮衬贵妃娘娘核对了些名录便罢,至于其他种种,皆是全倚仗了贵妃娘娘提点。”   太皇太后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裴云昭接过话:“如此年纪便办事妥帖,不愧是大理寺卿之女,委实贤淑。”   方才提到奚蕊时同样紧张的还有坐在稍后的奚广平,他连忙起身躬身:“臣不敢邀功,国公夫人这般成长,多亏陛下与公爷看重,又得太皇太后同贵妃提携......”   奚蕊坐在位上,听着这些谦逊退让之词,只盼望着赶紧换个话题。   可她却不知,如此年纪轻轻的一品诰命,又曾有那舆论谣言在身,今日首次光明正大的出席宫宴,再加上那绝世容颜,本就是万众瞩目。   “今日太皇太后六十大寿,臣特地派人去东海之地寻了这可夜明珠,愿太皇太后松龄长岁月,皤桃捧日三千岁!*”   忽有安阳侯提及寿礼,终于不再谈论自己,奚蕊松了一口气,跟着那送礼动静瞧去。   只见一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乳白夜明珠被呈了上来,其中还流转着似金似银的流光,就此一眼便知并非凡品。   满殿哗然喧闹,纷纷议论着此珠罕见。   安阳侯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奚蕊倒也没在意,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那夜明珠,暗自感叹了番确实精致,视线越过安阳侯,便见着了坐在身后的江予沐。   奚蕊眸中微亮,挺直了身子恰巧见她也抬了头,二人的目光隔着半个大殿在半空中交织一瞬,然后相视一笑。   刚想移开视线,却瞥见她身侧男子。   安阳侯世子,萧凌。   想起先前想要打听过此人,奚蕊默了默,复又将眸转向他打量半响。   男子白衣儒雅,金冠束发,含情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同祁朔的冷冽淡然相反,这人分明是芝兰玉树的容颜,可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奚蕊总觉得他身上隐隐含着一股淡淡的阴戾。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萧凌骤然抬眸,直直射来的视线宛若刀刃,奚蕊蓦地一惊,立马转过了头。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加快跳动的胸腔,心有余悸。   祁朔察觉了她的动作,瞳仁微动,随即对上了那方萧凌似笑非笑的眸。   萧凌捻起案前酒杯,微勾着唇对他举了举,也不管他如何反应,而后一饮而尽。   奚蕊深呼吸几口,总觉方才那眼神骇人得紧,刚好遇上宫人呈上又一波糕点,正是她前几日在府中做过的酥山。   手指执起桌案汤匙,轻舀了一点含入口中,甜而不腻且带着乳香的味道蔓延在唇舌之间,眉梢微扬,尝到甜食的愉悦将刚刚那一眼惊悸逐渐平复下去。   “夫君。”她借着食用糕点之际以袖掩面,压低声音朝身旁叫了一声。   “妾身见那安阳侯世子果真是个温润君子模样。”   祁朔淡瞥她一眼,未语。   奚蕊抿抿唇,脑中思索着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些话。   “......他待女子该是十分怜香惜玉吧?”   “不熟。”   “......”   这次倒是答得十分迅速。   见问不出什么,又看他莫名紧绷的唇角,奚蕊有些迷惑不解,手臂举得也有些酸了,干脆放下,恢复那端正姿态。   忽地大殿之中传来阵阵丝竹之音,紧接着便是一群衣着仙气的女子踏着微步从殿外舞入。   柱梁上霎时撒下条条绸缎,那群女子身轻如燕,细腕缠绕,如翻飞蝴蝶翩翩起舞。   舞毕,殿内骤然安静,随即响起阵阵掌声。   奚蕊收回视线,敛下的眸中划过喜色,唇角弯起满意的微笑。   不愧是她不日前亲自去教坊司选的一支舞,实在是绰约多姿,鸾回凤翥。   “此舞美则美矣,可臣却总觉缺了什么神韵。”   不知何人突然出声,奚蕊正欲执起茶盏的手指微顿,柳眉不可抑制般蹙起,继而又听到那人继续言。   “许是上元灯宴见了国公夫人一舞倾城,这些凡物便入不了眼了哈哈哈......”   “......”   别扯上她,好好过寿宴不行吗?   奚蕊太阳穴猛跳几下,不待想出什么好法子转移话题,就又有几位官员上赶着附和起来。   “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有机会再见夫人——”那官员正说得起劲,忽地一道凌厉视线穿过大殿直逼他身,他倏地对上那鹰隼般的厉眸,喏动半响嘴唇,额角后背皆覆了层冷汗。   身边刚刚还在起哄的同僚先是疑惑他的反应,待察觉后无一不觉骇然。   倒是差点忘了这辅国公祁朔可不仅仅只是世爵贵族,他们竟然还敢这般公然调侃他的夫人……   寒气蓦地覆上心头,诸人一时凝固难语。   好在有一人还算机灵,压下心底恐惧,连忙补救呵斥道:“国公夫人如今可是一品诰命,你怕是昏了头还想见夫人舞姿?!”   那开头的官员被猛地骂醒,当下连连点头,又执起衣袖擦了擦冷汗:“是是是,是微臣失言,失言......”   祁朔弯起诡谲弧度的唇角轻扯,随后不动声色敛下眼帘,那方诸人才觉威压稍减。   奚蕊愣愣地看着这局面不过在转瞬间颠覆,危机骤离,可身边男子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原本欢快轻松的氛围因这一插曲而凝固,裴云昭有些无奈地拧了拧眉心。   季北庭环视四周,又垂眸轻笑出口:“诸位大人莫要惶恐,祁公爷也并非什么小气之人。”   众人:“.…..”   “那日夫人一舞臣也觉得颇为惊艳,若臣没记错,当晚安阳世子妃的琴技也是悦耳动听,扣人心弦。”   这便是在给台阶了。   太皇太后见状远远打量了一番坐在后方的江予沐,问道:“听闻蕊蕊同安阳世子妃还是闺中密友,可有此事?”   奚蕊颔首,也跟着看了眼江予沐道:“回太皇太后,臣妇与安阳世子妃确实自幼相识。”   太皇太后点点头,笑了笑:“少年人的闺中之情委实难得,哀家见这两个孩子都生得这般韶颜稚齿,便赐予两只玉如意,讨个好彩头,皇帝觉得如何?”   裴云昭弯唇:“自然是极好。”   一番动静就这样平息,奚蕊同江予沐一起谢了赏,这一页才算揭了过去。   ......   “那丞相之子似乎很是记得你。”修长指尖轻捻酒杯,萧凌上挑的桃花眼底意味不明。   江予沐睫毛微颤,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妾身蒲柳之姿,不过是巧合罢了。”   “哦?”他眉尾稍扬,拖长的尾音慵懒至极,忽而眯眼,“可我却觉得我们予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似乎很讨人喜欢?”   江予沐扯了扯唇角:“世子多虑。”   萧凌见她这般惶惶的模样也没再多言,只是哼笑了一声,复而移开目光。   感受到视线偏移,江予沐暗自松了一口气,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了宴席更尾处的江父。   她眉头蹙了蹙,随即很快转头,却引得那方江父的眼底火气更甚。   这个臭丫头自那日回了府后便只送了一次银子来,后来不论如何遣人警示皆是再没见过人影。   简直气煞他也!   思及此,江父对身后随从招了招手,又附耳低语几句,便让随从离了殿。   ......   金漆雕龙宝座之下依旧歌舞升平,红色柱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盘旋金龙,下方来往着官员各含心思的谄媚,以及嫔妃借机的阿谀。   奚蕊已然觉得无趣困倦,却依旧强撑着精神挂着一抹僵硬的微笑。   林知眠作为众妃之首位于裴云昭下侧,在她左手边的梅妃早已按耐不住。   她理了理鬓发,红唇弯起,瞳仁氤氲生波,声音轻软如水:“陛下,臣妾听闻方才太皇太后所言,这少年人的情分,倒是想起一件十分艳羡之事。”   裴云昭随意扫视了她,有些不耐道:“何事?”   见他搭了话,梅妃心下雀跃,说起话来愈发娇柔:“陛下,臣妾很久之前听说娴贵妃姐姐幼时同祁国公一道在国子监研读,这国子监可不是女子能去之地,臣妾对姐姐可是好生敬佩呢。”   她又抬起指尖,睫毛扑簌,长长的护甲撩过耳际:“据说那时的姐姐和祁国公十分交好,便如方才太皇太后所言,这少年人的情分,臣妾可不是艳羡得紧?”   闻言奚蕊下意识看向身侧祁朔,倒不是以为他真的和林知眠有什么,只是觉得这梅妃的意图委实有些明显了。   林知眠一如既往地浅笑吟吟,丝毫没有被影响的失态。   她弯着眼尾,眼神望去的方向却是裴云昭:“妹妹提起这个,臣妾便想到了当年同陛下一道在国子监时的模样,那时臣妾第一眼见到陛下。便觉陛下博学多才,天人之姿,确实同妹妹所说,少年人的情分,实在难得可贵。”   梅妃没想到林知眠会这般颠倒她的话,当下气得脸都红了,深喘了几口气,又顾及着在裴云昭还在此处,可那面容的笑意早就比哭还难看。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地转头看向奚蕊,平复心口愤懑后,缓声笑道:“也亏国公夫人生得副好相貌,不然也难压这少时情分。”   这话便说得十分直白难听了。   不知何时那绕梁音旋已然停下,此时的大殿静若无声,道道视线落在奚蕊身上,就连太皇太后都忍不住蹙了眉。   这个梅妃当真是目中无人得紧。   她刚想开口,便有一女子声音出口接下。   “娘娘若是貌美的话,也该是个倾城女子。”   骤然而起的轻柔婉转之声响起,如同潺潺流水淌过众人心间。   奚蕊继续笑了笑,微弯的唇角边凹陷的梨涡显得她愈发无辜动人。   “如此这般,娘娘也不会有压不住少时情分这等困惑了。”   一语落,坐在下首的季北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方才的沉寂骤然被他打破,林知眠也朝奚蕊看来,继而轻扬起手帕掩唇而笑。   偏生奚蕊本人还是天真无邪的模样,她歪了歪头,抬眸瞧祁朔,又问了句:“夫君觉得妾身说得对吗?”   祁朔敛眸,对上她闪动微光的瞳孔。   沉吟片刻,淡声道:“夫人不必貌美,也是夫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若巨石入潭惊起巨波翻转。   奚蕊本是想噎那梅妃,只要他顺着她的话说便好,却不想会得此回答,霎时间竟愣得不知如何回答。   那边的梅妃早已气极,她剧烈起伏着胸口,又佯装娇弱地对裴云昭道:“陛下,臣妾......”   裴云昭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不等她说完下面的话便厌烦地摆了摆手:“梅妃今日累了,来人,送她回宫。”   “陛下!”   被这般宴席中途遣走简直是......   可内侍却再没给她挣扎的机会。   “公爷同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   闹剧结束,便有人开始上前恭维。   “国公夫人小小年纪便可主持这般晚宴,也是有才女子。”   “这般窈窕淑女又能歌善舞,慧智兰心,当真同公爷郎才女貌,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   话头再次开始向奚蕊身上倾倒,在那后方从六品官职落座之位,沈曜默默瞧着着那高台之上的明媚女子,杯中的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明明是辛辣之味,可他却只尝到了苦涩。   他一直知道他的蕊妹妹拥有的不仅仅是美貌,她不仅聪慧过人,也极其善良。   就连拒绝他都要说是自己是爱好奢靡,恐他予她不能。   那样美好的她,确实该属于更值得之人,使她绽放更甚的光芒。   奚灵在沈曜身侧看他这般颓然的模样,甚至连身侧同僚叫他都未曾听见,心中亦是百般难捱。   曾经张扬不驯的瞳中出现了婚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她伸出锦帕想要为他擦拭滴落衣襟的酒水,却被人扼住了手腕,然后瞬间放开。   沈曜与她拉开距离,眉目间恢复疏离清冷:“不必麻烦了,我出去清醒片刻。”   奚灵空着手,视线顺着他的起身,喃喃叫了声:“寂之哥......”   可回应她的只有他毫无留念的背影。   奚灵缓缓放下手,敛下的眼帘中是无边落寞。   他待她极尽夫妻礼仪,却从来不让她碰他半分。   可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变得温柔了。   ......   而另一方,他们就这奚蕊的优点已然有愈谈愈深的趋势。   户部尚书夫人笑着道:“说起来,国公夫人可是位极其心灵手巧的人儿,臣妇前段时间还同太皇太后及诸姐妹一道见着国公夫人亲手制备胭脂呢!”   林知眠诧异挑眉:“蕊蕊竟还会制胭脂?”   太皇太后听言也跟着道:“先前忘了叫上知眠一道来,不过日后有的是机会,就怕玄羿回来了不肯放人咯。”   “公爷与夫人新婚不久,当是如胶似漆......”   “不说臣妇倒是没注意到,国公夫人今日这花钿颜色与形状臣妇可从未见过,该也是夫人亲手做的?”   ......   奚蕊假笑到面目僵硬。   她十分不理解今日分明是太皇太后六十寿诞,为何现下的话题全部在她身上。   关键是她还只能跟着点头。   沉重头冠压着脖颈又连着腰背开始酸痛,她不自觉地轻轻扭腰,又动动脖子,想要舒缓一些。   忽然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后腰,奚蕊一惊,下意识望去便看到了祁朔泰然自若的眼瞳。   她一动不敢动,只能感受着股股热流从他掌心传来,又轻轻揉捏,那方才僵直的后背竟舒服了许多。   “夫君......?”她悄悄叫了声。   他这是在……   心下淌过微微暖意,奚蕊抿了抿唇又道:“谢谢夫君。”   祁朔睥视她一眼,虽未言语,但手中动作依旧。   前方诸人还在絮絮叨叨着交谈什么,可奚蕊却再也听不见。   她不动声色地朝祁朔那边靠了靠,掩盖在旁人所瞧不见的地方轻轻弯了唇角。   真好呀。 第46章 “是我。”   宴会到了后半场已是月上柳梢, 此时高台诸位的注意终于从奚蕊身上转移。   她那根紧绷的弦逐渐松缓,中午为了早些沐浴梳妆都未用多少午膳,此时倒觉得有些饿了, 于是她执起筷子用了几口小食。   腹中饥饿感褪去,可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贪嘴, 将祁朔那份酥山一道吃了的原因, 此时的她隐隐觉得有些小腹酸胀。   奚蕊拢在袖中的手掌揉了揉肚子, 无意识地朝安阳侯那边看去。   却见原本江予沐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 连带着安阳世子都也一道不在。   这么巧?   复又看向那早已看倦的歌舞,奚蕊缄默半响,而后伸手扯了扯身边男人的袖子,又以袖口掩面。   “夫君,夫君......”   祁朔瞥她一眼, 便见她晃了晃那被桌案遮挡的双腿, 带着裙摆轻动。   “……妾身腿坐麻了。”   顿了顿, 奚蕊继续轻声道, “可以出去活动活动吗……?”   眼前女子露出了对春水含波的杏眸眨了又眨,俨然一副楚楚动人又我见犹怜的模样。   他沉吟片刻, 收回目光:“别跑太远。”   得到应允的奚蕊眸中倏得泛起喜色。   她嘿嘿一笑,连着应了两声不会,而后随便寻了个由头起身, 朝太皇太后和裴云昭告了退。   离了殿的她抬头看向那如水夜色中的一弯明月, 终于软了那紧绷的腰身。   她长吐一口浊气,又揉了揉脖颈。   这处在众多视线之上的席位当真是要比以往躲在后面蹭赏赐要难得多。   好在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伸展那僵硬的四肢,若非方才有祁朔帮她揉捏腰背,她现在怕是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   ......   暗黑宫苑小道间,江予沐攥紧方才席上被塞入手心的字条一路行至暗色最深处。   她抿着红唇紧成一线, 在看到眼前之人时眼底闪过一丝不安与不耐。   “父亲叫我来所为何事?”   江父背对着她转过身,冷笑一声:“倒是还记得我这个父亲?这些时日邀你回府可是愈发叫不动了?”   江予沐不想同他虚与委蛇,压下心中愤懑,缓声道:“父亲先前要的银子我早已遣人送去,现在又是作何?”   江父轻嗤,现下周遭无人,竟是装也懒得装了。   “你可当真是会避重就轻,分着送那么些银子敷衍了事,江家养你这么大,你便是这样回报的?!“   江予沐被这番话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因着愤怒大肆起伏。   她在无数个日夜绣得绣品卖来的银两全数遣人送去了江府,却不曾想得到的依旧是这般无赖谴责。   眼眶开始泛红,她看着眼前横眉怒目的父亲,只觉得心中厌恶至极。   “父亲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强词夺理?”江父眉头猛挑,伸手便欲朝她一掌挥来。   他这女儿一向是温顺无比,今日竟这般忤逆与他,简直反了天了!   江予沐阖眼侧头,敛下的眼帘压下红透的眼尾,可预想的疼痛却并未出现。   “江监正原来在这里,可叫在下好一顿找。”   季北庭眉目含笑,扼住江父手腕的指节却未有丝毫退让。   江父被捏着腕骨痛到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小......小季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季北庭父亲乃当朝丞相,是以,朝中老臣见他时为表区分,皆会唤一声小季大人。   “在下前几日路过上林苑见着有簇花开得不错,便向陛下提过一句,这不是想来寻到监正大人,为在下移种府中?”   季北庭一边云淡风轻着将他的手臂掰回,一边解释道。   江父额角疼得直冒冷汗,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笑意:“......不过是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小季大人派个下人过来通报便是,何须亲自走这一遭?”   “那便有劳江监正了。”季北庭笑笑不可置否,又状似轻松地环顾四周一遭,疑惑出声:“江监正可是还有什么事?”   本是想等到他走再言的江父闻声面色一僵,在见着他那十足自若的眸时却又不敢多说一句。   他连连摆手,讪笑道:“无事了,无事了,这便走,小季大人也早些回席吧。”   “多谢江监正提醒。”季北庭虚虚抱拳拱手。   直到江父步伐微乱着远离了视线他才终于转身看那眼底微红的女子。   江予沐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他为何会帮自己,本就是不善言谈的性子,此时倒是愈发缄默。   静谧的夜中只有虫吟声声,男子清朗的声线轻声响起。   “欠了多少银子?”   江予沐微愕抬眸。   季北庭挑挑眉,复而摸了摸鼻子道:“前不久在下路过赌坊,有幸见令兄同他人争斗。”   一语出,江予沐面色更白了一些。   见她这不堪调侃的模样,季北庭轻哼一声,索性不再打趣:“这件事你没有和国公夫人说?”   江予沐睫毛颤了颤,终于开了口:“......烦请季公子莫将此事告知蕊蕊。”   他笑着,视线掠过那双绞紧的柔荑,于隐隐月光下还能看到结了层薄痂的肌肤。   “那你怕是还要多磨破几次手。”顿了顿又言,“估计也依旧还不完。”   江予沐咬着下唇,正是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沉沉的男声。   “在下妻子之事,便不劳烦谨川兄挂怀了。”   萧凌踏着月色自暗中走来。   他步伐沉稳,面容上少了方才慵懒,只是无甚表情,意味不明。   季北庭见到他似是有些惊讶,随即恢复正常,复又看了眼江予沐,随后拱手缓道:“萧世子家事在下自是管不着,不过若国公夫人知晓世子妃这般境界,怕是该心疼了。”   萧凌朝他回之一礼,微阖的眼尾稍扬:“多谢谨川兄提醒。”   季北庭轻声笑了笑:“时辰不早,在下便先告辞。”   ......   不知道萧凌方才究竟看到了多少,江予沐心底隐有不安。   待到季北庭走了许久,她紧了紧手掌,也福身:“世子,妾身也先回席了。”   “慌什么?”   男子含着微怒的声线使她骤然顿住。   萧凌朝她走近,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宁可去寻个不相干的人,也不愿意来找我?”   江予沐的心咯噔一跳:“妾身并未去寻他人......”   手腕蓦地被执起,被针线扎过锦缎磨破的十根纤纤细指便暴露在了萧凌视野之中。   那暗色掩盖下的眼底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   “江予沐。”他叫她。   “我是不是说过,你若乖乖听话,你的父兄皆会平安顺遂?”临近爆发的怒气几欲压抑不住。   “所以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江予沐被他吼得心口颤抖,不知为何,竟生了些反抗之意,手腕用力便想抽离出身。   “世子日理万机,妾身不愿叨扰世子。”   可她又如何拗得过男子的力气?   萧凌手指收紧更甚,见着她吃痛蹙眉的样子只觉心中烦闷无比,再开口几欲是咬牙切齿:“为什么不同我说?”   若是她来寻他,莫说一个江家,就是再来十个,他也不会多言一个字。   可江予沐却厌极了这般相处,她心下战栗惶恐得厉害,另一条手臂抬起,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抬眸望他,通红的眼里是鲜有的坚毅,忽而轻笑出声,却并未回答他的质问。   “妾身前不久听闻南平郡主同她夫君和了离。”   分明是与此事无关之言,却让两个人皆愣在了原地。   夜风扬起江予沐的发丝,又贴落至她的唇角,女子娇柔的容颜在泪珠滴落之际极尽破碎的美丽。   “那又如何?”萧凌望着她的泪痕顿了许久才出声,语气却缓和不少,“这同你隐瞒于我并无关系。”   “是......”她低声自嘲一笑。   或许真如当初萧云忆说得一般,她只不过是萧凌寻来的玩物,身上缠绕着根根被掣肘的丝线。   有朝一日若存了不该存的心思,想要冲出桎梏,只做江予沐,于他而言便也失了玩物的意义。   “妾身确实不该隐瞒世子。”   是她奢望了。   一贯温顺猫儿露出的利齿转瞬即逝,分明是同先前般唯他是从的模样,可萧凌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伸手想去握她的腕,江予沐下意识后退闪躲,脚下一绊便跌倒在地。   萧凌的手悬于半空,看着她瑟瑟眼波,终是又放下了手臂。   ......   奚蕊绕着湖边走了走,刚刚出来本是想趁着透气的功夫寻到江予沐聊聊天,却不想找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人影。   思及方才祁朔让她别跑太远,她最终也只知驻足在了距正殿不远处。   仰头所见的繁星璀璨,她又站了一会便准备回去。   夜色寂寥中阵阵细碎的响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奚蕊刚想顺着声音来处探去,忽地一道黑影闪过,不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扑倒在地。   “贱人!”   伴随着女子癫狂的尖叫,奚蕊只觉头皮一紧,那趴在她身上的人就开始胡乱扯她的发髻。   “放手......”她痛得眼泪不自主溢出,双手抵着那人的肩膀,终于看清了萧云忆狰狞不堪的面容。   她是如何混进宫来的?!   求生的本能使奚蕊将人猛地推翻,奈何此处是为下坡,两个人抱在一处滚作一团。   奚蕊后背磕上了凸出的石块,眉头遽然蹙起,引起钻心的刺痛,与此同时小腹的绞胀骤然而起。   剧烈的疼痛内外交织,然后蔓延传遍至四肢百骇,几乎是霎时间便让她蜷缩起了身子。   “蕊妹妹!”   沈曜本是不愿再回宴席,刚刚行到此处便见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瞪大双眼,大步上前就想去扶她,奈何四处突然闪现几道蒙面黑影,反光的剑刃在月色中怵目惊心。   沈曜堪堪后退,却又一道剑刃自头顶落下,他不曾习过武,骇然之际忽有人将他一撞。   他猛然回神,便见奚灵捂着肩膀跪倒在地。   她原是跟了他一路。   被推倒的萧云忆挣扎着起身,目眦欲裂,纵深一跃,双手便向奚蕊脖颈掐去。   “蕊蕊!”   听到动静赶来的江予沐惊慌失措,紧随其后的萧凌见到那熟悉的死士时瞳孔骤缩,垂于身侧的手掌猛地握拳。   怎么会......   沉闷与窒息交织成网,奚蕊艰难着想要抬手去掰她指节,可那染遍全身的痛与脱力使她再也抬不起一根手指。   “都是你,都是你!什么红袖添香,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我要砍了你的腿,看你还能不能啊——”   利刃划破虚空,血迹骤然从双手腕部奔涌而出。   被割断手筋的剧痛使萧云忆霎时脱力。   她捂住手腕身子倾倒原地翻滚,而那群突如其来的刺客也被及时赶到的禁卫军全数羁押。   “咳咳咳......”   扼住奚蕊脖颈的手骤然松开,新鲜的空气猛灌入口鼻之中,她匍匐在地咳嗽不止。   忽地身子一暖,一件披风从天而降又将她整个人环抱而起。   祁朔浑身上下迸发出宛若雪山之巅的森寒,他将那发丝凌乱且缩成一团的女子身躯完全搂于怀中。   再抬眸,鹰隼般的凤眸中染尽无边煞气。   “安阳侯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极致凌厉的声线仿佛要将此处凝聚成冰,赶来的一众人见状皆是不寒而栗。   语落,祁朔未再看旁人一眼,随即大步朝侧殿迈去。   他的离开使得那阵压抑到喘不过气的气氛骤离,诸人终于找回思绪。   “快传太医——”   “快快......”   乌泱泱的一众人顿时如大梦初醒,场面一阵惶惶不安。   ......   怀中女子不安地扭动身子,祁朔紧绷着下颚,途中使了几次轻功终于将她放到了侧殿内室的床榻。   “夫君......我疼......”奚蕊整个人缩成一团,额角冷汗不停冒出,她紧咬着下唇,腹中的绞痛愈演愈烈。   “别咬唇。”   祁朔拧着眉,捏开她的下巴,指腹抹平那森森齿痕,复将手掌置于其中。   感受到他的意图,奚蕊艰难地睁开双眼,挣扎着扯起被角一口咬住。   祁朔掌心一顿,凌厉眼神向门口扫去,恰逢太医院使提着药箱着急忙慌着赶了进来。   在他身后则是一道赶来的太皇太后与林知眠等人。   “......公爷,您需要先起身片刻......”   太医院使冷汗淋漓,眼前这尊煞神挡在此处,令他心下发苦,却又不得不出声提醒。   祁朔抿唇起身,余光一角在扫视到方才抱她的那只手掌掌心上的一抹血迹时瞳孔微缩。   她受伤了?   许是身后气压太过逼人,太医院使战战兢兢地取出锦帕搭在奚蕊右腕,平复呼吸半响才将指尖搭上。   此时的室内是极致安静,甚至于连掉跟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院使终于收回手指,可那额角冷汗却比方才更甚。   “如何?”   男子低沉中蕴含冷意的声线骤然响在而后,太医院使一颤,终于站直了身,看了看那方太皇太后又忐忑不安地将视线慢慢转回。   “夫人并无大碍,只是.......”   “说。”这一个字已然快要失了耐心。   太医院使抖了抖,抿了抿唇道:“敢问夫人可是在饮避子汤?”   一语落,室内众人面色猛变。   “......这类避子汤药性偏重,长期服用会使得身子虚寒,葵水至时便会腹痛难忍。”   奚蕊虽痛到晕晕乎乎,可那头脑却清明异常。   从太医院使说出避子汤几个字时,后面的每一字都如凌迟般刮在她的心底。   她惶恐又惊慌,想要抬头看他,却只能隐隐瞧见男子那攥紧在身侧的拳,手背根根青筋分明。   “避子汤?!”太皇太后惊愕着重复一声,声音中夹杂着难以置信,而身后的林知眠也同样震惊无比。   祁朔垂眸看着那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披散的发丝因着疼痛的汗渍贴在脸颊与唇边。   她嘴唇惨白无色,战栗不止的眼睫扑簌着彰显了她此时的无措。   太皇太后上前复又问了句,这道声音要比方才多了些微怒:”你莫不是诊错了?这好端端的喝什么避子汤!”   太医院使同样忧惧不已,正欲再解释一遍却被人打断了话头。   “是我。”男子声线恢复沉稳。   太皇太后眉头一扬,瞪大了双眼几欲以为自己听错了。   祁朔抬头看她,深邃如潭的黑眸此时平静无波。   未久,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让她喝的。” 第47章 “安心了么?”……   ‘是我。’两个字响在室内之时, 奚蕊惊愕到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似有无数虫蚁纷乱杂飞,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她的心。   惨白的嘴唇艰难蠕动, 奈何腹中的绞痛再起,她揪紧了手掌, 喉头滚动着急迫想要出口的话。   “不是......”   清明的思绪逐渐被疼痛蔓延侵蚀, 奚蕊挣扎着抬头, 却对上太皇太后苍劲眼眸中掺杂的疼惜。   “蕊蕊莫要说话了。”她安抚着拍了拍奚蕊的手背, “太医可快些寻个法子止了这疼。”   太医院使连连点头:“是是是......”   昏昏沉沉间,奚蕊似乎感觉到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视线中的身影逐渐模糊。   意识消逝的最后一瞬,她听见太皇太后渐行渐远的步伐,以及那句回荡在安静室内, 沧桑且低沉的威严声线。   “玄羿, 你同哀家出来。”   ......   奚蕊感觉自己仿若身处于漂浮在大片无边无际汪洋中心的一叶孤舟。   周遭视野所见只有幽寒的月光孱弱着微不可见的光晕, 使她勉强看清环绕于通身, 那圈圈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平线。   浓烈的窒息感自脚底蔓延至头顶。   她喘不过气来,深海之中的阴森恐惧使她内心深处染起止不住的战栗。   忽而画面一转, 那漆黑至极的海底镜像倏得变成了祁朔望向她的冰冷厉眸之底。   锐利又森寒,不复从前丝毫松和,甚至带着极致的厌恶。   凌厉的视线如同道道利刃, 从她的瞳孔直戳心底——   然后穿透、撕裂, 再也无法呼吸。   *   江予沐眼瞧着奚蕊被人直直抱走,焦急着迈步就想上前跟去,忽地两道刀剑横在了她身前。   她脚步一顿,随后身子被人向后拉去,萧凌挡在她身前隔绝了刀刃。   “陛下有令, 安阳侯府诸位皆需留步,其余大人请先行回府。”   禁卫军首领软猬甲着身,一语毕,安阳侯以及萧凌两处皆被禁卫军重重包围。   而经此一事,这场宫宴自是没法继续下去。   一旁的萧云忆早已痛到昏了过去,双腕处骇人的深口此时凝结了紫黑的血痂,沿着大地凝聚成一滩暗色。   而那身侧直直穿透石板的利刃彰显着方才出手之人所用气力是何等锋利。   刚刚只顾着奚蕊的江予沐此时才见着这般血腥场景。   她脸色白了白,终于想起此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   安阳侯被押挟着去了大殿,一道被带走的还有安阳侯夫人、江予沐与萧凌等人。   裴云昭坐于主位扫视着下方诸人,刚刚还在歌舞升平的大殿此时一片狼藉。   今日之事并不难查,方才已然差不多探清了来龙去脉。   “你们放开本宫,信不信本宫告知陛下你们轻薄——”   女子尖叫着被拖拉进殿,又是沉声一跌,匍匐在地。   “陛下,属下等在梅妃宫中发现了这个。”   下首禁卫军呈上一叠纸沓,正是梅妃同萧云忆来往的信件。   与此同时又有禁卫军呈上了一枚玉盒,裴云昭使身侧太监总管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刺鼻的香料之味。   早在旁边候着的太医上前用手掩面轻嗅了嗅,忽地面色一变,猛地跪下了地。   “......启禀陛下,此物是......合欢散......”   语落,裴云昭复又看了看那信件,真相便浮出水面。   那群死士本是安阳侯府所养,而萧云忆则是偷了安阳侯的令牌,又跟着混入了宫,这才让她有机可乘。   这些时日萧云忆偶有片刻清醒之时,不复先前完全痴傻,可她出不了府,就想借这宫宴去害奚蕊。   而同她内应的正是梅妃。   她答应梅妃的条件则是在事成之后让其中一位死士混入长秋宫,对林知眠下药行龌龊之事,毁她清誉。   他眼眸一眯,素常隐藏情绪的眼底头次出现了显而易见的阴戾。   “安阳侯可有话说?”   安阳侯早已冷汗淋漓,看着那被拖拽进来的女子心下发慌。   “此事......此事臣当真不知......”   如此证据明晃晃地摆在案前,从头至尾看来皆是这两位心思恶毒的女子谋划而来。   但——   “安阳侯竟是连自己女儿都看顾不周,想来是也管不好这北城兵马司怕是更加力不从心吧。”   裴云昭淡淡出声,却让安阳侯骤然变了脸色。   安阳侯府早先是武将出家,后历代衰弱,手中早已没了实质兵权,现下又损了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一职......   可他没有任何选择。   “......陛下圣明,臣自愿交出北城兵马司指挥一职,求陛下饶小女一命。”   就在此时外有侍从入了殿,在他耳边低语片刻。   听罢,裴云昭轻笑:“既然安阳侯这般诚心诚意朕自是不好推脱。”   安阳侯心下微松,只要能救下萧云忆,倒也......   “但安阳郡主毕竟是伤了辅国公的夫人,朕也不得不考虑他的意见。”   “再者,安阳侯府中这些死士朕瞧着身手似乎并不简单。”   “陛下!”安阳侯错愕抬头。   “来人,将梅妃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安阳郡主同这些死士一道带入诏狱听候发落——”   裴云昭唇角微勾,又将目光落至那从头至尾都没说一句话的萧凌身上,挥了挥手道:“也委屈安阳侯同世子跟着走上一遭了。”   *   浑浑噩噩着做了一夜噩梦,奚蕊翌日醒来时入目所及是一片陌生的床幔。   外头的光亮透过朱红轩窗洒落到床沿。   她动了动身子,小腹虽还有酸胀,倒也不至于同先前那样生不如死。   隐约回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奚蕊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应该是在宫里的侧殿睡了一宿,而祁朔则是彻夜未归。   他去了哪里,太皇太后可有责怪他,还有......他为何要替自己承认这件事?   种种疑惑与复杂心境交织于心,她侧身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埋于被中。   吱呀——   门板打开又关上,奚蕊下意识抬头,便见着文茵端着汤药立在门口,见她醒来面露欣喜。   “夫人您醒了!奴婢这便去告知贵妃娘娘!”   林知眠方才来了此处,听闻奚蕊还未醒便在前殿坐着等候。   眼见着文茵将托盘置在案几之上,不一会林知眠便走了进来。   “臣妇见过贵妃娘娘......”   “不必多礼。”见奚蕊想要起身行礼,林知眠赶忙着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眼前女子的唇色虽比昨晚红了许多,却依旧苍白。   林知眠坐在塌边又为她掖了掖被角,面露忧色:“蕊蕊可有好些?”   奚蕊轻轻点头:“谢娘娘挂怀,臣妇并无大碍。”   林知眠看着她敛下的鸦羽微微颤抖,又想到此事源自于何,知晓她当下最在意之事是什么,便轻叹了口气道:“玄羿这事确实做得有欠考虑。”   奚蕊睫毛颤得更加厉害了:“......此事并不怪他。”   林知眠只当她是在为祁朔说话,当下执起她的手掌,轻声道:“蕊蕊莫怕,昨日本宫已同太皇太后一道说过他了,他便是怜惜你年幼也不该随便在宫外找些庸医开这避子汤药。”   怜惜她......年幼?   他是这样同太皇太后说的吗?   奚蕊抿了抿唇:“......娘娘可知公爷现在在何处?”   林知眠弯起眼尾,宽慰道:“玄羿去审昨夜刺杀之事,当是会还你一个公道。”   经她提醒,奚蕊才蓦地回想起她本是被不知如何混进宫的萧云忆扑到后才引来的一众人。   倒是因这避子汤一事忘了。   只是现下她也没有去探究这背后是何等真相,林知眠见她闷闷不乐便又轻责了几句祁朔此事莽撞。   奚蕊心中有苦难言,她不知道祁朔为何帮她隐瞒,此时也只有扯着唇角应声。   后来她在宫中稍作修整一番,才终于乘着马车回了国公府。   ......   分明是只离了一夜,可奚蕊却感觉去了有数日那般久。   思及昨日祁朔执着她的手掌宽慰她不急的模样,心底的心酸苦涩再次蔓延而起。   她垂眸瞧了半响自己的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眷恋的温度。   阁楼小窗边缭绕飘散出点点艾草熏香,奚蕊靠在床榻上斜视着窗外日头由东至西。   她突然想起祁朔南下筑堤的时候也曾腹痛过一次,原来那时候便早有预兆。   “夫人,要用晚膳吗?”   阿绫探着身子问她略有担忧,夫人已经一日都未曾进食了。   “不了。”奚蕊摆摆手,身子的不适加上心口郁结哪还有心思吃得下饭。   她呆呆地凝望着透过窗户所见的院中,稍稍长大了些的树苗。   心中却思索着在见他时该如何解释。   他会因此对她心生嫌隙,亦或者根本不想再见她?   如此缠绕的思绪纠葛至暮色完全沉寂。   可门外却丝毫没有归人入府的动静。   奚蕊披散着头发,双目无神,手臂抱膝,头轻靠在床杆之上,随着夜色渐深,一颗心也愈发沉下。   他果然是......回也不愿意回来了吗......?   忽地一阵门板响动声在寂寥的黑暗中骤起,在此时的奚蕊耳中如道惊雷蓦地炸起。   她瞬间坐直了身子,未曾点燃灯烛的室内她见不到男子的神色,却能清晰的听见那脚步声由远及近。   心口胸腔的跳动如雷贯耳,思忖了一天的解释却在此时凝结于喉中,如何也发不出声。   她不知祁朔能在夜中视物,而她的不安与惊慌早在踏入房中的那一刻便全数落入他眼底。   身侧床榻凹陷一角,奚蕊如被惊到一般,下意识朝内缩了缩。   她如何也不敢出声。   软绵的呼吸在夜色朦胧中交融又散开。   揪紧的被角在掌心揉作一团,奚蕊又往里面移动了点,嘴唇喏动:“......妾身身上有血气,不......不宜同夫君相隔太近......”   女子的声音压抑着止不住的颤抖,祁朔看着她缩在角落,又在这话说完之后躺下了身,背对着他,想要将身体蜷得更小一些。   她没听见他的回答,心下不安更甚,连身体不自主抖了起来,白日里在脑中组织的所有解释之言在此时完全化为乌有。   眼眶酸涩,似有泪水要落,奚蕊哽了许久,自以为压下哭腔之后才缓缓出声:“......对不起......夫君不必替妾身顶罪的......”   “这本是......妾身自己犯的错......妾身自作自受,也该——”   温热的手掌忽地自她身后圈来覆盖住了她的小腹。   奚蕊倏得愣住,在他看不见的背后瞪大双眼,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可有好些?”男子低沉中带着沙哑的声线在头顶响起,霎时间便让她酸了眼眶。   她紧咬着唇,压着喉中翻涌,缓慢点了点头:“......嗯。”   感受到怀中女子抖得如鹌鹑般的身子,祁朔轻动手掌,便将人扳过了身。   奚蕊一惊,垂着头迅速伸手抹了把眼泪,强装着镇定,故作轻松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逐渐找回白日里的思绪,她断断续续道:“夫君待我是极好的,我没有排斥的意思......”   “我只是有点害怕......”   奚蕊暗恼于自己的没出息,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又成了这副快要绷不住眼泪的模样。   好在此处没有灯烛,他看不见她,倒也不算那么丢人。   于是她又抹了抹眼尾,深呼吸一口:“我怕......”   “嗯。”   黑暗中,这一声从胸腔穿出的轻声宛若那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滴雨水,奚蕊方才筑起的层层防御顷刻间土崩瓦解。   “......夫君责罚妾身罢。”   “胡乱用药确实该罚。”下颚被轻轻勾起,祁朔见着了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潋滟的瞳孔在微微月光的映照下泛着波光,她在战栗,她很不安。   眼前视线模糊,奚蕊却借着窗外投入的光亮看清了他的眸。   一如既往地沉寂,却还有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他终于搭了她的话,在这一刻忽然如释重负。   奚蕊任由他捏着自己的下巴,静候他接下来的宣判。   “何须去寻些庸医,宫中御医可都是摆设?”   奚蕊怔愣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什么。   祁朔垂眸瞧她那因着诧异微张的红唇,娇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只需轻轻一环便能圈起所有。   到底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也是他先前思虑不全。   奚蕊呆了许久,忽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她蓦地忆起白日从宫中离开时林知眠嘱咐御医给她配了许多药,说是为她调理身子。   难道那些药还有其他作用......?   男子的下一句话便证实了她的猜测。   “安心了么?”   带茧粗糙的指腹抹过她眼睑下的泪痕,同时划过她的心底。   心口的悸动仿佛快要沿着胸腔从喉中跳出。   奚蕊忽地猛抱上他的腰,惶恐了一日的害怕与不安化作决堤的泪水倾巢而出,再也压抑不住。   感受到被环抱上腰背的霎那。   她听到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内心最深处开始皲裂。 第48章 “......妾身明日……   后来宫中常有太医前来诊脉, 不得不说太医院的医术与药材确实要比寻常铺子强上许多。   上一次这般腹痛便是在榻上躺了三四日才有所好转,而这一次在喝了药后倒是很快就没了那样强烈的不适。   “所幸夫人先前饮用避子汤时间不长,未曾伤及根本, 此药在月信过后只需一日饮一次便可将身子调养回来。”   太医取下搭在奚蕊脉搏的手指,边收拾物件又边嘱咐道。   “夫人现下调理身子所用之药亦有暂且避子功效, 只是日后万不可再碰那寒凉药物了。”   虽然先前早有猜想, 又因着祁朔的反应证实了八.九。   可在太医亲口说出此物除了能为她调理身子, 还有不会怀孕的效果时, 她心里依旧有些波动。   他似乎是真的......没有怪她,并且为她将之后的事情安排了个妥当。   奚蕊收回右手,将衣袖展平后双手交叠于小腹,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在送走太医后,阿绫也端着刚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   奚蕊视线在那泛着褐色的汤面稍作停顿, 而后执起药碗一饮而尽, 文茵紧跟着递上蜜饯, 她没有接下。   也不知是不是这药材更好的原因, 入喉虽有苦涩,却不觉有丝毫难捱。   “萧云忆是如何混进宫来的?”   又坐了许久, 奚蕊才想起那日之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都忘了去想其中原由。   文茵听言在侧同她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奚蕊听着讶异不已, 竟还有这样一番荒唐事。   “......后来公爷亲自去提审了安阳侯府......”   原来那天他不是不想见她, 而是去为她讨公道去了吗?   “安阳侯同世子、世子妃皆是入了狱......”   “阿沐也被关起来了?”听到这里奚蕊蓦地坐直了身子。   文茵点头:“夫人莫慌,今日安阳侯他们已经被放出来了,只是据说是剥了什么权......不过安阳郡主勾结妃嫔又私带死士潜入皇宫,现在已被夺了郡主封号贬为庶人,不得再回安阳侯府了......”   安阳侯就算是当下不及开国之初鼎盛,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陛下不可能真因此事处置太重。   但如此侯爵被这样关上数日,又借机夺权,已然是极大代价了。   毕竟就奚蕊所知,这些世代宗亲的权利可并不是那么好动摇的。   她稍稍颔首示意知晓了,夺不夺权的于她而言并不相干,或许还能因这一事削削他们那上位者的锐气,说不定江予沐在萧家还能好过一些。   *   安阳侯府。   啪——   紫檀镶金的桌案被拍的震了几震,安阳侯满脸怒色,胸口急促起伏。   他们萧家就算是这些年没落,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竟为了一个国公夫人差点将整个安阳侯府给搭进去,简直岂有此理!   “侯爷,侯爷,求您救救云忆吧,她如今神志不清,被便为庶人可怎得……怎得好,妾身......”   安阳侯夫人早先便在关押之地哭晕过去几次,此时的她发髻凌乱,丝毫没有侯府夫人的半分端庄。   “妾身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啊......”   女人的哭咽使得安阳侯更加心情烦躁。   “你给我闭嘴!”   安阳侯怒喝一声,随即将视线射向站在不远处的萧凌与江予沐。   “你这个逆子——是如何看顾你妹妹的?!”   竟让萧云忆偷走了令牌,还唤了死士入了宫。   得亏国公夫人并无大碍,若真出了什么事,看祁公爷那架势怕是要整个安阳侯府为她陪葬!   萧凌敛下的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他扯了扯唇角:“这不是父亲的纵容吗?”   令牌是安阳侯的,他可不信萧云忆的动作他的好父亲完全不知。   “你——”   被突然忤逆,安阳侯猛地瞪圆了眼睛,指着萧凌的手指气极到颤抖不停。   而那方安阳侯夫人通红的眼底由极致悲伤转化为恨意。   她遽然抬头,视线锁在江予沐身上。   因为奚蕊导致萧云忆被贬的恨在此时全然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安阳侯哆嗦着嘴唇半响才发出声音:“逆子,逆子......你给我滚去跪祠堂!”   萧凌轻嗤一声便想离开,却见安阳侯夫人倏得执起案边茶盏就朝江予沐扔来。   “云忆活不了,你们都去死——”   江予沐瞳孔骤然放大,甚至来不及闪躲便见着那茶盏迅速朝她飞来。   砰——   伴随着瓷器碎裂于地的声音,痛感却并未同时出现。   萧凌伸出拇指揩拭过那被碎片划破唇角留下的血迹,眉尾轻挑。   “若还想安阳侯府多存几年便安分些,母亲。”   他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再抬眸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安阳侯愣在原地,而后见着男子迈开步子朝祠堂走去。   这是他的儿子,可是他却觉得方才那一瞬间似乎从不曾认识过一般。   ......   萧家祠堂对萧凌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算是熟悉,毕竟自幼常跪在此。   他撩开衣袍跪于蒲团,感受到身后的动静,狭长的眼尾轻轻上挑:“来此作甚?”   江予沐正欲踏入门槛的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他背对着自己还能察觉。   复而又恢复步伐静静地行至他身侧,然后一道跪下,并未作声。   萧凌斜视着身侧的女子,唇角弯了弯:“我这模样不觉解气?”   他们这几日虽名义为关押,实则是软禁在宫中待查。   他可是记得眼前小女人来回踱步着担忧国公夫人的模样,并因着萧云忆对国公夫人的伤害,对他十分迁怒,但又碍于身份强压着表现出平静。   就好像......那日宫宴夜里,匆匆一瞥的狸猫利爪一样。   江予沐依然没有应答,只是稍稍抬眸看了眼他那被方才瓷片划破的唇角,随即又对上了那对似笑非笑的眸。   未久,红唇轻启,声线平缓:“妾身是世子的妻,自是该荣辱共当。”   这熟悉的示弱和标准的正室做派使得萧凌敛下眸子微勾嘴唇。   倘若不是这几日相处,他倒是真的快信了眼前之人会一直如软柿子般任人揉捏。   至少在对于国公夫人的事情上并非如此。   沉吟半响,萧凌俯视着她,忽地哼笑一声,道:“那便辛苦吾妻。”   *   傍晚的微风吹动轩窗上悬挂的风铃带起阵阵响动。   奚蕊手持研钵认真捣鼓着手中粉末。   那日离宫时林知眠为转移她注意力时,所提过想要她快些好起来,亲手制胭脂予她。   当初答应了人家,奚蕊现下又确实无事,想起此事便动起了手来。   虽手中动作不断,可那盯着钵体的瞳孔中很明显早已神游到天外。   “嘶——”   一个不小心棒杵戳到了指尖,奚蕊瞬间回神,吃痛着将手指抿到口中,待那股痛意缓过,才松开了唇。   她机械地将研磨好的粉末装置锦盒,又压实了些,最后封上了口才算完成。   指尖拨动着那小巧的盒子,奚蕊趴到桌案上歪着头眼角眉梢间皆是愁色。   避子汤的事情祁朔替她揽了全责,就连太皇太后都不知是如何被说服了,还遣了好些宫人为她送来了许多补品,并宽慰她好生养着,不急于一时。   而他更是从未指责半句。   所有事情和先前并无不同,明明......明明一切都没有问题的......甚至还要比她想象中更好。   可她心中却隐隐觉着有什么东西变了。   至少,他现在都没怎么......碰过她......了......   想到这般羞耻的事情竟是她心中最疑之点,奚蕊烦躁着猛搓揉了揉脸。   啊——   内心是无声的呐喊,忽而袖摆一扫,那研钵遽然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夫人出什么事了吗?”听到动静的文茵立马探头紧张问道。   “......无事。”还没从方才思绪中抽离的奚蕊此时还有些耳根发热。   “夫人您的脸好红啊,可是发了热?奴婢去寻大夫......”   “不必!”她嗖的一下坐直了身。   只是刚说完就觉得这语气太心虚了些,复又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道:“不过是天气有些闷......对了,公爷回来了吗?”   文茵点点头:“方才便回了。”可还是有些担忧,“夫人您真的不用请人来看看吗?”   先前奚蕊那因着葵水痛到昏厥的模样皆是给她们这些做奴婢的留下了不少阴影。   是以,对于现下她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不敢有所怠慢。   “不用了。”奚蕊摆摆手,握拳抵唇思忖了半响,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寻公爷。”顿了顿又补充,“你们不必跟来。”   ......   踏着夜色迎着月光,奚蕊满怀心事地缓步行到了书房台阶之前。   她停了脚步,又伸手理了理发髻才提着裙摆迈上第一个阶梯。   只是刚走到一半她才蓦然发现自己今日是空手来的。   也是,先前她本就少来此处,除了几次心血来潮着做了些糕点来过,现在......当真是冲动了。   况且,也不知道过来到底想干嘛。   思及此,奚蕊愈发觉得自己行径迷惑,复站定在原地,又准备转身。   但有人比她更快。   “夫人可是来找公爷?属下这就去通报——”   铭右先是朝她行了礼,不待她有反应便径直拉开了房门。   “......”   不一会他又出来了,奚蕊神情复杂着仰视了铭右半响。   见他神情开始转向不解,她最终硬着头皮跟着上了去。   门板被拉上,奚蕊深呼吸一口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看他。   “夫君安。”她福了福身。   祁朔轻轻颔首:“可有何事?”   “......”   其实她也不知道。   “就,就是想来咳......陪陪夫君......”   她又在说什么......?   祁朔定定地瞧着她,很明显不信。   奚蕊紧咬着下唇,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纠缠。   忽而余光扫到了他桌案上的砚台,她眼前一亮,脚步便向那处走了去。   “妾身来为夫君红袖添香......”   说着那手便想执起研墨工具,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祁朔微蹙着眉,瞧她的目光中疑惑更甚。   事出反常必有妖。   炙热的温度从他掌心传来,然后蔓延至四肢百骇。   奚蕊眼一闭,豁出去了——   “妾身是见天色不早,夫君日夜忙碌着,不如今晚早些歇息?”   静谧的空气中浮动着来自小姑娘周身丝丝绕绕的清甜,她的声音轻软,乌睫扑簌着颇有些少女娇憨。   没听到他的回应,奚蕊眼睫猛颤,心中不停打鼓。   她不敢看他,自然也没注意到祁朔在听到这句话时眼底划过的一丝古怪神情。   “......妾身明日不必早起。”   她都说得这样明显了,总不能......   啪嗒——   青玉雕鸾屏风后传来的一阵轻响宛若惊天巨雷炸裂崩开在奚蕊脑中。   她呼吸瞬间停滞,眼珠宛若被人牵制般,一点一点地朝那声音传来处转动。   记忆中素常折叠的屏风此时被完全展开,结合方才的动静.......   不可思议的猜想骤现,奚蕊只觉地通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全部涌到头顶。   然后她见着有一人、两人、三人、四......从那屏风后走出。   一众将领面色复杂,互相对视,面面相觑。   ——已经感觉明天要完。   室内对持的尴尬维持良久。   终于有人胆大着上前抱拳,那饱经战场风霜的刚毅面容上此时满是一本正经:“夜色已晚,末将先行告退。”   身后其他人见着这出头之人心中无一不感叹其行为英勇无比,复也纷纷效仿。   “末将也......”   “末将......”   “......”   ......   夏夜的蝉鸣在室内归于沉寂后愈发清晰可闻。   奚蕊:“......” 第49章 “我很好带的。”……   漆黑的苍穹之中布满了点点星辰, 没有丝毫阴云的夜空中挂着一弯洁亮皎月。   朦胧的光亮透过窗台伶仃撒进室内,像是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透纱,在空气中氤氲着丝丝绕绕的暗昧。   耳边是胸腔如雷的心跳, 奚蕊半阖着眼帘,隐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瞳孔深处透露着无比的绝望。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 后槽牙紧咬作响, 蔓延到耳后根的红晕彰显着她此时是如何的窘迫不堪。   若是早知道他在内议事, 便是将她绑起来、拖进房——   她也要爬着回去!   “过来。”   突然, 男子开了口,他的低音清朗,如流水轻叩玉石,绕着夜风渐渐徐来。   奚蕊纷乱的思绪骤断,又缓缓抬起眼皮。   只见眼前之人手肘搭在桌案, 如竹般修长的骨指交叠着支撑下颚。   他眼尾轻扬, 眉梢间透露着好整以暇, 从容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奚蕊不自主地颤抖了身子, 遂认命般闭了闭眼。   那如同灌了铅般的双腿在原地踌躇半响,终于迈动了脚步朝那案台后走去。   伴随着与他越来越近的距离, 她胸腔的跳动愈发激烈震荡。   该如何......如何狡......解释?   就,就说是今日吃坏了东西,可能是伤到了脑子, 才神游到这里说了些神志不清的话......?   胡思乱想了一遭, 她站定到了他身侧,而那低垂的脑袋几欲埋到地里。   算了,还是先认错吧。   打定主意,奚蕊又组织半响言语,软声道:“夫君, 我......妾身不是故意打扰的......”   祁朔静静地看着身前小姑娘百转千回的表情,唇角不可抑制地弯起一抹微弧。   他没有立刻搭话,而是眼见着她那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俨然一副哭丧不已的模样。   又红唇一瘪,张合两下,继续道:“要不妾身去给夫君叫回来罢。”   祁朔:“......”   属实是他没想到的角度。   依旧没有等到他的答复,奚蕊已然快要站不住。   她眼神飘忽着,忽地扫视到了他身前桌案上的地图。   这图她似乎在爹爹书房也见过,是大丰以南的地界。   “夫君又要南下吗?”   疑惑着,她也问出了声。   “嗯。”祁朔顺着她的目光看来,轻点了点头,并未否认。   奚蕊本是想在这尴尬的当头寻个由头转移话题,却不想真的得到了他的肯定回答。   骤然想到他要离开京都,心底莫名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又要走了吗?   上一次南下是去筑堤,可现在时局平稳,他又是去做什么呢?   早先便听闻江南女子温婉可人,且有些富家老爷会养貌美女子专门供给达官显贵,并称那些女子为瘦马。   所以......他此行前去会带这样的女子回来吗?   奚蕊倒不是对自己的容貌不够自信,而是这段时间祁朔待她的态度虽无可挑剔,却总觉不安。   他可以纵容自己不想要孩子,但她也不能阻止他需要开枝散叶。   等等——   阻止?   她为什么要阻止?   当初喝下避子汤时,不就已经打算好,若将来有了妾室,定待她们的子嗣视若己出吗?   所以现在,她又是在纠结什么呢?   思及此,奚蕊扯了扯唇角:“那......那夫君一路小心。”   顿了顿又道:“要平安回来。”   祁朔看着她轻咬着下唇,卷长鸦羽轻颤,模样是乖顺的,可如何瞧也不像是真心说出的话。   “明日不必早起?”   “......”   男子隐含着低笑的声线响起,奚蕊那还未酝酿完全的悲伤再次被窘迫打断。   怎么又说到这上面了!   她的面色一阵清白交织,喉中翻涌着一股浊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溢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嗯。”   可在下一瞬她遽然想起了这趟来时的最初目的。   倒是被方才这顿插曲给打断了。   再者,事情已然到了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就算再......点,又有何惧?   “妾身明日不必早起。”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的语气中竟带了些毅然决然。   说罢,奚蕊抬眸瞧他,秋波盈盈的杏眸中满是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蓦地弯腰吻上了他的唇。   祁朔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顺着她的俯身向后靠上了椅背,两条手臂搭在两侧,任由她动作。   奚蕊紧闭着眼,回想着先前他吻她时的动作,笨拙地在他唇瓣上描绘勾勒。   小巧的舌尖探出,在触碰到男子唇齿时,那扶手边原本轻垂的手掌猛地收紧。   分明是毫无技巧的生疏触碰,却让祁朔眸子稍眯。   暗沉之色覆盖瞳孔深处,喉结上下滚动,他感受到这个小女人扯开了他的腰带。   倒是要比第一次熟练许多。   半响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奚蕊累极双手撑在他的胸口轻喘着气。   她抬头,茫然无辜的水眸和男子仿若燃起黑域火焰般的瞳相对而视。   这样的目光奚蕊并不陌生,相反十分熟悉,若是放在寻常,这时他该早就......   可现在......就算是再迟钝她也能看出来,他在等她,在等她——   主动。   心底开始打鼓,她眼底蔓延起晶亮的水光,染得眼尾都红了些许。   手指颤抖着伸出指尖,将那扯了一半的腰带完全拉开,娇小的身子完全蜷缩在男子怀中。   忽而指腹摸到了不平整,奚蕊稍稍同他拉开了些距离,便见到了许多或深或浅的疤痕。   她先前从未认真瞧过他身上的伤疤,只知他肌肉纹理分明,手臂精壮有力,抱起她来同拎猫儿无甚区别。   却不想在这安全感之下,并非那般精致完美。   「当时贼寇骑兵数万,将公爷及亲卫逼至岐山之巅......」   「不知何方来的冷箭直直刺穿了公爷胸口,连人带马跌落山巅便再无了踪迹!」   「祁公爷是何许人也?......他身着将军铠甲浴血而来,径直取了那蛮族头子首级,并悬尸数日,那匈奴大军不战而降!」   许久前听闻的关于他的谈资在此时的脑海中竟又开始愈发清晰。   那时的她是什么反应呢?   她好像在听后更为怕他了。   过往旁听的回忆在奚蕊眼前交织又融合,有称他英勇的,有惧他冷血的,也有林知眠同她言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她觉得鼻尖有些泛酸,然后脖颈被人掌住抬起了头。   祁朔压抑着蠢蠢欲动,沉着呼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她抿着红唇,眼底的氤氲之色仿佛要将他淹没。   他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继续。”   男子沙哑的嗓音在寥寥暮色中就像醇而烈的酒,缠绕着丝丝蛊惑,醉人心神,也使之甘之如饴。   ......   窗外树影遮挡的月光忽明忽暗,云朵在虚空中飘过遮盖了片刻皎月,又落下阴影。   “唔——”   祁朔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腰又提起,额角青筋直跳。   想到过许多,倒是没想过她会这般直接地坐下去。   奚蕊疼得勾起小腿缩在他怀里直抖,若非方才他一直虚护着她的身子,现在怕是要直接痛到晕厥。   可......先前不就是这样吗??   奚蕊脸埋在他颈间,疼出的泪珠止不出得滚出,忽地张嘴咬了他一口。   感受到怀中小姑娘的张牙舞爪,祁朔有些无奈,他轻抚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抹去她鬓边的冷汗。   “还是有些笨的。”   “......?”   奚蕊眉头一皱,撑着他的肩膀便想起身反驳,却在下一瞬倏得绷紧了身体。   她瞪大了双眼,那紧绷的脊背在他的抚摸下又软了下去,睫毛颤抖着,水汽又开始漫上眼眶。   “好些了吗?”   男子低哑的声线伴随着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引得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竖了起来。   奚蕊不安地扭动了下腰身,却又被抓得更紧。   她开始迷乱不清,想要跟他说已经不疼了,可喉中发出的却不是她以为的完整话语。   眼眶一片湿气,她再次张口咬上了他的肩,他分明什么都没做,他好似真的只是想安抚她,可那抚摸又在何时变了味道?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动静来回反复,里里外外。   ......   屋外树桠上的一抹黑色身影默默掏出了两枚棉花,正欲戴上,便听着下面传来了疑惑的询问。   “钧左,今日公爷商谈地这般快吗?”   铭右不过是外出了一会,便碰上了一众落荒而逃的将领。   这几日因着再次南下之事公爷时常传唤军中将领,今日这时辰分明还早,可他们却走了,委实有些奇怪。   钧左在暗中眼尾抽搐了两下,不语。   铭右也不指望他会说话,自顾自地边走边自言自语,却在行至房门不远处骤然顿住了脚步。   隐约传来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对他来说却如同五雷轰顶,而那方才还带有疑虑的脸色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   狗钧左,是时候打一架了。   ......   奚蕊无力地被他勾起腰身,又平放至房内床榻之上。   可不待她喘口气,突然一阵翻转,她由平躺再次变成了匍匐在他身上。   “再试一次。”男子的声音平缓且有耐心,同时带着引导的喑哑。   奚蕊的脸已经快要红到滴血,她还想挣扎一番:“......可以不吗?”   回应她的却是男子过分的轻掐。   她真的快要哭了,为什么今天会这样想不开跑过来自投罗网??   虽这般腹诽着,可还是不情不愿地哼唧着撑起了身。   祁朔眸光渐暗,终是在最后一刻握住了她的腕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   院外和钧左打了一架的铭右擦拭了唇角的血迹,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而那方的钧左脸上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二人皆是自幼便跟着公爷在战场厮杀,因着性格不同,钧左便在暗中庇护,铭右则在明处作为祁朔的左膀右臂。   “不得不说自夫人嫁入国公府后,这府中才有了些人气。”   铭右站在湖边,看着那已经在茁壮成长的花草树木略有感慨。   钧左同他并肩而立,虽然没有说话,却也算是默认。   但何止是府中有了人气?   他们这些见过公爷浑身煞气,宛若修罗踏着尸山血海浴火而生的人。   可从未在哪一刻见过他比现在,更有活着的感觉。   皎月下的阵阵夜风袭来,将那种了不久却已抽出萌芽的花与树吹得摇曳生姿。   排排枝叶攒动,在这原本无边寂寥的夜色中点缀出不一样的绚烂。   ......   夜半三更,暮色苍茫。   奚蕊隐隐听着外面传来了打更的声音,整个人靠在男人身上任凭他将自己带向净室。   祁朔微微垂眸,见着她那半阖的眼帘和白里透红的脸颊时轻弯了唇。   “不错。”   奚蕊一个激灵:“......!”   谁......谁要被这样夸??!   男子哼笑低语着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下一瞬她连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   算了。   奚蕊实在是没了力气,继而又趴在他背上,白皙的小腿随着走动轻轻摇摆。   昏昏沉沉间,她蓦地想到了什么。   “夫君......”   “嗯?”   “你这次走,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女子软糯试探的嗓音如同狸猫呢喃,轻轻缭绕过他的耳边。   “我会乖乖听话,不给你惹麻烦。”   做完保证却又得不到他的准话,奚蕊开始心虚。   她撇撇唇,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叹声道:“我很好带的。”   “真的......”   祁朔将她放到桶中,看着水面没至她的脖颈,又瞧她潋滟的瞳孔满是期待。   默了默,复而撩起她的长发搭在捅边,指腹将她鬓边的发丝挂到耳后,轻应一声。   “嗯。” 第50章 若非圣命难违。   午后的日头正盛, 树荫之下的枝条随着夏风轻轻摇摆,在大地上落下来来往往的阴影。   小憩过后的奚蕊用一只玉簪将满头青丝挽起,她着了身桦色薄纱, 白皙的脸庞因着铺面而来的热浪染得微红,松松垮垮的发髻因着走动飘飞, 云鬓雾鬟。   此时的她手中捧着一沓小册, 迈着小步子正往书房走去。   “嘘——”   刚行至院中, 奚蕊葱白的手指迅速抵上红唇阻止了眼前人的下一步动作, 又狡黠地眨了眨眼,比划了两下。   「里面有人议事吗?」   铭右茫然一瞬,下意识点头,待到想明白她在指什么时,又迅速摇了摇头。   奚蕊了然一笑, 有了上次的经历, 她现在可谓是十分警惕。   然后又对铭右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 她便提着裙摆轻巧着踩着小步子迈上了台阶。   铭右看着她尽量放轻脚步, 准备悄无声息溜进去的模样欲言又止。   怎么说呢,其实夫人就算这样, 公爷也是能察觉到的。   ......   奚蕊微咬着下唇,单手伸出手指扒拉上门沿,向内探出了半个脑袋。   几缕发丝轻垂到额间, 稍稍挡住了视线, 她喏动嘴唇将其往旁边吹了吹。   窗台上的绿萝在阳光下泛着蓬然生机。   眼前男子依旧是素常的玄衣装扮,淡淡的光晕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下,洒下淡淡阴影。   那夜本是借着晕晕乎乎的劲,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想到就这样轻易的得到了他的应答。   再结合这段时间的相处, 奚蕊发现自己似乎掌握了祁朔对自己的容忍度。   好像只要她不将国公府给炸了——   就没什么大事。   得到这一认知的奚蕊连胆子都大了许多。   就算是看着他这般轻敛着眸子,不苟言笑的模样都觉得十分养眼。   甚至还感到有些岁月静好。   祁朔在她踏上台阶的第一步便察觉了她的到来。   只是他没有打断她,任由着那道视线上下打量。   “夫君。”   虽觉看不够,但想到现在过来的正事还是出口叫了声他。   眼瞧着他轻抬了眼皮朝她望来,奚蕊站直了身体,嘿嘿一笑,然后迅速搬了身侧的座椅坐到了他的案边。   复而将手中的纸沓摆在了那镌刻梨花的案几上。   “这是妾身对此番出行的一些准备,夫君看看?”   只见她露了半截的小腿白晃晃的半悬在椅子上轻轻摆动,就像夏日池塘的嫩藕,白皙纤细。   勾起的红唇凹显出脸颊的小巧梨涡,杏眸微弯,呈现月牙状。   他指节微动,将那写了排排清丽娟秀自己的宣纸执起,扫视而去。   入目所见,从夏日到秋日、不同天气换何种颜色的衣裙,以及各种品类胭脂水粉之类等等占了大几页。   祁朔:“......”   这次出行对奚蕊来说,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样远,是以,收拾东西时总想着什么都带上一点。   她时刻注意着祁朔的微神情变化,突然他蹙了眉,即便是几不可闻的轻轻一皱,她也发现了不对。   于是立马坐直身子,紧张道:“夫君可是觉得带漏了什么?”   祁朔见她歪着头,两只小臂交叠于桌案,瞳孔中的潋滟波光透露出忐忑不安。   他抿了抿唇,缄默少顷。   “昨日该是同你说过此番出门意欲何为。”   “嗯嗯!”奚蕊连连点头,接着又复述了一遍:“夫君说了,此次南下并不能以国公府的名义出行,而是要以林家的身份……”   此前裴云昭有意南下微服私访,奈何如今朝局不稳不说,宫中也无太子与摄政王监国,他是如何也不能离开京都的。   但东南方的异样却不能忽视,于是便有了祁朔借着林家大公子林逸霄的名义,替裴云昭私访的局面。   况且祁朔本身就有再去南方的意思。   “只是妾身有些不解,夫君上次便是用了林家大公子的身份缉拿了那丹阳县令,此番还是以林家大公子的身份会不会有异?”   奚蕊并不知道祁朔这一次南下具体作何,但听他这般伪装也约莫能猜出一二,估计是和上次去丹阳县的目的差不多吧。   闻言,祁朔神情无波,眉梢间尽是泰然自若。   “捉拿他们的是镇北军,和林家有什么关系?”   “.…..”   似乎是这个道理。   奚蕊无言半响,又想起来刚刚还在问他准备事宜。   于是她继续问,剪水双瞳中满是疑惑:“所以这与物资筹备又有何关系呢?”   祁朔缄默片刻,道:“此番出行一切从简。”   奚蕊立马点头:“嗯嗯!”   “最多两辆马车。”   “啊这……肯定装不……”   “不带你就装得下。”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   祁朔淡然地看着她精彩绝伦的神情变换。   奚蕊面如菜色,恹恹儿地耷拉下了脑袋趴在了桌案之上,开口的语调简直快要哭出声:“妾身懂了。”   他眉心一跳。   只见她以帕掩面,状似拭泪地抽嗒嗒道:“便如书上所讲,不能相信男子的床笫之言,妾身当真是……”   “天真至极。”   祁朔:“.…..?”   “世人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夫君……”   “行了。”他单手摁着额角,将捻在指尖的宣纸置在她手边,“不准带这么多东西。”   又补充:“差什么届时再买。”   奚蕊眼前一亮,蓦地坐直了身体,那明亮的瞳孔中哪有方才半分泪痕?   “用夫君的银子吗?”   祁朔看了眼她,又想到先前德元所说,除了府中开销,她皆不会花费国公府账上一分一毫。   沉吟一会,淡淡出声:“国公府的就是你的。”   奚蕊闻声却没立马搭话,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帘抓了抓鬓边发丝。   国公府这般有钱,用他们的总感觉自己占了不少便宜。   祁朔若无其事般瞥过她的小动作,状似无意道:“养你还是养得起。”   奚蕊愣神片刻,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什么,于是转动眼珠对上他从容的黑眸,小声试探道。   “……既然夫君这样说,妾身便不客气了?”   这也不是她想占便宜,但都送上门来了……   祁朔轻嗯一声,不可置否。   奚蕊眼底渐渐浮起喜色,然后执起他身前的笔在宣纸上划了两道。   “那这些衣裙妾身就不带了。”   京都的有些锦缎本就来自南方,此去倒是省事了许多。   “还有这些……”   ……   祁朔敛眸,静静地听着小姑娘如泉水般娓娓动听的声线,薄唇微勾,低垂的眼底划过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与纵容。   *   待到奚蕊清减完所带物件后才发现,那日为林知眠做的胭脂还未送去。   这次出行极为隐蔽低调,饶是她这种不了解朝堂之事的内院女子都能感受到其中重要。   若是林知眠某日想起此事召她入宫,她却不在京都......怕是难以解释。   奚蕊在房中思忖许久,还是决定入宫一趟,以绝后患。   于是她便在启程前的某日,十分娴熟地蹭上了祁朔入宫的马车。   ......   长秋宫。   昼寝过后,林知眠听闻奚蕊前来便在起身之后随着内侍到了正殿。   “臣妇见过娴贵妃娘娘。”奚蕊双手交叠于腹,俯身行之以礼。   “蕊蕊不必多礼。”林知眠轻轻摆手,又笑着问道,“今日怎得有时间来见本宫?”   “臣妇今日来是给娘娘送胭脂的。”说罢,奚蕊事宜文茵将锦盒奉上。   林知眠在见着那小巧物件后眼底稍有惊艳,随即捂唇轻笑:“蕊蕊有心了,竟是这般别致,先前太皇太后同本宫说时,本宫还以为太皇太后是为偏袒之言呢。”   奚蕊被夸地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在她眼中这只不过是最简单的东西,也不知为何会被人吹捧成这般模样。   “近日身子可有好些?”林知眠使唤宫人将胭脂收存好,又忧虑问道。   提到这个奚蕊便不免会想到那日宫宴的窘迫,虽然外人只以为她是被刺客伤到,但面对这些知内情的人,她总感觉有些对不住祁朔。   “谢娘娘挂怀,御药实乃良品,臣妇调理这些时日,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林知眠面色安心许多,而后又同她聊了些寻常琐事。   奚蕊觉得眼前的娴贵妃是为极其慧智兰心的女子,她虽总是一副宽以待人的模样,在心中却是十分清醒的。   对待自己许是因为祁朔的情分宽容许多,而对于旁的想要害她之人,也并不会优柔寡断半分。   她也多少能明白,为何中宫无后,林知眠却能屹立多年不倒。   如此这般心如明镜之人对陛下而言该也是位极好的解忧之人。   “南边是处好地方。”   忽而林知眠这样提了一句,奚蕊心底咯噔一跳,随即抬眸对上了她清波潺潺的眸。   林家,林逸霄,林知眠......   越往下想奚蕊眼睛睁得越大。   难不成这个沧州林氏和林知眠还有些关系?   “本宫少时随陛下去过一次,临海之地,总是令人心旷神怡。”林知眠感慨着,倏得见到了下方女子怔神的眼。   随即垂眸又轻道:“蕊蕊这次和玄羿一道出行可让他带你去见见大丰的绮丽之境。”   “娘娘同沧州林氏......”   “是本宫祖母之家。”   如此话语便是肯定了奚蕊的猜想。   亏她先前还在担忧着如何躲过林知眠日后传召,不曾想她同林家是这般关系。   眼看着奚蕊的神情由疑惑转向了然,林知眠低笑一声:“玄羿竟是没同你说起?”   奚蕊咬唇摇头。   那般沉闷的人,如何会同她主动讲这种事?   林知眠笑意更甚。   当时得知祁朔要带奚蕊一道出门时,他们还是震惊了许久。   虽说此行不算危险,但如何说也算是因公出行,带上旁人已然是意料之外了。   再者,结合此前种种祁朔对奚蕊的态度,林知眠作为旁观者是看得分明。   那个曾经沉默寡言的少年,或许真的会在有朝一日因人侧目。   奚蕊又问:“敢问娘娘,林逸霄公子是......”   “是本宫的表哥。”林知眠知道她想问什么,“他是林家长子,也是如今的林家掌门人。”   沧州在大丰以北,也是离北境最近的地界,林家玉器产业颇大,常年同匈奴外邦有生意往来,私下中也算半个皇商。   “不知林逸霄公子是如何模样的性情?”   奚蕊突然问了一句,林知眠犹疑着蹙了眉,却还是道:“表哥与人为善,是个好相处之人。”   与人为善?   奚蕊紧拧眉头,祁朔看着也不像......?   “那......他可有娶妻?”   林知眠点头,忽而想到什么又笑着道:“说起来表嫂同表哥青梅竹马,表哥待其极为宠爱,倒是一段佳话。”   闻言奚蕊眉头皱得更狠了。   极其宠爱,佳话?   林知眠看着她越来越凝重的面色终是忍不住问道:“蕊蕊为何脸色这般差,可是有何不妥?”   奚蕊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道:“娘娘,臣妇是觉着公爷怕是不太像。”   林知眠:“......?”   “这与人为善和......我们家公爷似乎都......不甚沾边?”   林知眠哑然失笑,本是想要宽慰此事无碍。   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状似忧虑也跟着蹙了眉心:“说起这个本宫也极为头疼。”   “这东南沿海之地离京都甚远,若是玄羿因此出了事,便是得不偿失了。”   奚蕊咬唇不语。   许是林知眠说得太过诚恳,本来只是稍有犹疑的她在听到这番话后竟觉得这并非小事了。   林知眠指尖捏着眉骨:“唉,事已至此便只能倚仗蕊蕊时常提醒提醒了。”   缄默片刻,奚蕊思忖着点了点头。   似乎有点道理。   ......   后来又交代嘱咐了些话,奚蕊才终于离了长秋宫。   她思索着方才和林知眠的交谈,正想着如何去同祁朔沟通这般事情,却在即将行至宫门时被人叫住。   “蕊......国公夫人。”   一袭官服的沈曜刚刚下职,便远见着了这熟悉的身影,动作比思绪更快,待他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到了人的跟前。   “表哥?”奚蕊诧异抬眸。   沈曜微喘了两口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国公夫人前些时日宫宴受了惊,可......可好些了?”   ......看来宫宴那一茬是揭不过去了。   虽然腹诽,但奚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多谢表哥关怀,已经无碍了。”   沈曜又言谈了几句关怀话语,奚蕊礼貌着答着.   此处本是静谧无人,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却全然落到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男子沉沉黑眸之中。   “公爷,我们要......?”   祁朔眯眼抬掌,铭右立马噤声在侧。   ......   听着她一一应答的松和语调,沈曜依旧忧心,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我......我记得你幼时最怕痛了......”   “表哥。”奚蕊打断他,眼见着话题偏颇,她不想再多言,“表哥有了四姐姐,该多关心关心她。”   “四姐姐虽不拘了些,但她并不坏,她是极其爱慕表哥的。”   沈曜眼见着身前女子莞尔疏离的笑意,喉中哽噎半响,眼底的涩然几欲蔓延溢出,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明白......”   喉咙上下滚动,终是鼓起勇气问出了那句一直想问的话。   “若非圣命难违,你真的,想嫁给祁公爷吗?”   真的想嫁给他吗?   当初自然是不想的。   可后来她发现不论是成亲还是其他,似乎都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恐惧。   她动了动唇,刚想回答,便又听到他继续问。   “倘若你所嫁之人是其他任何人,他对你好,你也会......也会这样待他好吗?”   奚蕊骤然愣住,她敛着眸,卷长的眼睫轻颤落下淡淡阴影。   会吗……?   “我不知道。”   这种问题她从未想过。   但……也毋须想,没有这个可能,便无甚意义。   思及此,奚蕊扬唇轻笑:“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夫君还在等我。”   说罢她轻轻颔首,再转身,不带一丝疑顿。   沈曜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怎得,似乎知道了答案。 第51章 可惜没有这个倘若。……   前几天还觉得自己对祁朔待她的态度有些了解, 但到了今日,奚蕊突然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至少目前的情况是她还没炸国公府,眼前之人就已经看上去十分不悦了。   这样想着, 奚蕊又小心地瞄了一眼身侧男子,只见他紧绷着下颚, 目不斜视。   虽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 但她就是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算很好。   可是她分明已经按他所说的清减了不少物件, 甚至不用两辆马车便能装下了。   而今日不过就入宫了一趟,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这回来的一路上都感觉气氛压抑且沉闷。   难不成……是方才让他等得太久?   毕竟刚刚和沈曜说话的当头也没怎么注意时辰。   后来到宫门时都没见他如往常般等在车边,而是在内候着。   想必是......真的等很久,以至于都不想站着了。   越思索便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奚蕊心中染起丝丝愧疚,纠结了一会, 又坐直起身子抬眸看他。   手指稍动, 然后她拽住他的衣角, 扯了扯, 又轻声问:“夫君你是不是不开心?”   祁朔感受到衣袖轻微的力度,顺着望去, 便见着女子闪烁着晶莹的瞳孔,红唇张合,语气中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移开视线, 忽略心底因着方才所闻而生的莫名不快, 维持着自己表面的平静:“没有。”   奚蕊咬咬唇,并不是很信。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妾身方才来得晚了属实不对,不过是因为在路上遇见了表哥,便寒暄了几句......”   又怕他不知道她所指的表哥是谁,遂跟着补充道:“妾身的表哥, 也就是如今的大理寺寺副沈曜,他少时便借住在妾身家中,随妾身的爹爹研习课业,同妾身一起长大,上......上次宫宴之事闹得那样大,他便有些担心妾身,因此在今日见着妾身就多问了些话.......”   “成婚之后妾身同娘家的联系渐少,此番突然遇上我们皆是十分意外,也不是有意拖延的……”   祁朔听着她的解释,置于身侧的手掌越收越紧,微阖的眼眸敛下一片情绪不明。   我们?   少时借住家中,一同长大,倒算是青梅竹马。   他不知自己为何骤生了这般莫名其妙的不悦之感,分明她所说的字字句句,于情于理并无不妥。   “嗯。”   又是这样毫无感情波动的一个字。   奚蕊感觉自己满腔热情被泼了盆冷水,还想说的许多话语哽噎喉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当下也觉得有些委屈。   为什么他总是这般不愿多和她说些话呢?   想到这里,她绷着唇角,小脸耷拉了下来,喃喃着张合两下嘴唇没再说话。   一路无言着回了府中。   马车刚停奚蕊便提着裙摆跳下了车沿,象征性地朝他福身以示告退,等也没等身后之人反应便径直地朝房间走去。   祁朔凝视着她急冲冲离开的背影,狭长的凤眸逐渐沉下,拢在袖中攥紧的拳绷起手背条条青筋。   德元本是一脸笑意的迎了上来,却见这素常眉梢晴朗的夫人如此反常的模样,那笑容瞬间又凝在了脸上。   侧眸复而感受到自家公爷浑身上下散发的低气压,他眼珠转动两下,心中便有了些了然。   “公爷可是同夫人闹变扭了?”他试探问道。   祁朔薄唇抿成一线,面露不解。   德元一见就更加觉得自己没有猜错,复又弯了眉眼,开口道。   “夫人比公爷小许多,正是小姑娘心性多的时候。”   祁朔眉心微拧:“什么?”   “咳……就是……公爷可知,女子本该是需要哄着的?”   “哄什么?”   如此刚毅的声线使得德元遽然汗颜。   他顿了顿,正想着如何同公爷解释,忽的灵光一闪,道,“其实先前老公爷也时常惹怀嘉长公主不快。”   “或是为长公主买错了锦缎,亦或是记错了长公主喜爱的糕点,总之就是一旦使得长公主心情不佳,便会闹些变扭,然后长公主就会不理老公爷,甚至不出来用膳。”   德元说着,竟还有些怀念那时的时光。   当年长公主同老公爷的感情属实羡煞旁人。   奈何红颜薄命,长公主因难产香消玉殒之后老公爷性情大变,从此沉默寡言,并且待幼时的公爷极为严苛。   说起来,若是长公主还在的话,公爷当是不会性子冷淡如斯吧。   听言,祁朔眉心紧蹙,若有所思。   虽然方才德元所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他何时买过锦缎与糕点?   德元见状只当他在思索对策,刚想进一步添柴加火,便听到祁朔开了口。   “晚间不必等我。”他说罢,迈动脚步朝内走去,似是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   “让她出来用膳。”   德元哽住:“......?”   敢情他说了这么多,公爷就记住了最后一句‘甚至不出来用膳’??   *   傍晚的夕阳从轩窗边角斜斜透入房中,萦绕着缕缕檀香的嵌螺鎏金云托上被这道昏黄笼罩着丝丝绕绕的光晕。   祁朔离了府门便直直走进了书房,修长的指尖覆上那雕刻青藤的书架侧面。   啪嗒一声暗扣轻移,紧接着那原本毫无缝隙的墙面自两面打开,露出了内里的深邃甬道。   他没有片刻停留,径直朝内走去,墙面在那道修长身影完全湮没与黑暗的同时再次合上,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阴沉内壁的排排灯烛应声而燃,窜动的火焰在墙壁上摇曳着暗淡的阴影。   甬道尽头是一副女子画像,周围纷扰着漫天樱花,她始终维持着那几欲乘风翻飞的舞姿,即使是在这般朦胧场景,也依旧可见其倾国倾城之貌。   男子沉沉的脚步在画卷咫尺停住。   他负手而立,凤眸抬起,凝视着画上女子,暗黄的烛火映照着在他黝黑的瞳孔中,流转不明的波光。   空气中烛花爆开的声音清晰可见,周遭静谧且沉寂。   祁朔透过泛黄的纸沿,似乎见到了经年前,早已随着时间年轮尘封的一段段自己未曾参与的前尘旧事。   他从未见过她,可是在那以前的许多日日夜夜中似乎又未远离半分。   他也听闻过很多人对她的述说,或是明媚如风,亦或是温婉娴良。   他被这些赞颂包围着长大,却也因着他的存在让那样美好的女子陨落无踪。   眼前镶刻在画卷中的女子所跳之舞与那日上元灯宴的惊鸿一瞥无甚差别。   可却又除了舞姿,处处都是差别。   想到这里,小姑娘娇俏的模样在眼前一闪而过,祁朔微不可闻的弯了唇,却又在下一瞬冷冽了眉眼。   「倘若你所嫁之人是其他任何人,他对你好,你也会......也会这样待他好吗?」   倘若?   可惜没有这个倘若。   那个人想要奚蕊平安顺遂,而他所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便是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   奚蕊在房中待了一会,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自己方才的行为属实有点冲动了。   祁朔的不苟言笑也不是一天两天,她早该习惯的,又何必因这种小事耍些小性子。   况且再怎么说他也是在等她一道回来,自己还这般撂下人家......   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可恶。   奚蕊认真反思着,又整理了几番思绪,本想趁着用晚膳的时候同他道个歉。   可谁知这人竟连晚膳也没同她一起用。   他果然是生了她的气!   饭没吃几粒,却愁饱了的奚蕊闷闷着又回了房。   此时的她趴在床榻上烦躁地来回翻滚,滚得累了,便仰躺在榻上直直地盯着上方床幔。   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得罪了他,若是他不带她了可如何是好?   纠结了许久,她又坐直了身体,在房中来回踱步半响,还是决定去主动示个好。   思及此奚蕊顿了脚步,深吸一口气,手臂一个用力猛地拉开门板想要往外走去,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男子坚实的胸膛。   大力的碰撞使得她不自主地往后倒去,却又在下一瞬被人勾住了腰身。   鼻尖传来的痛感使得奚蕊眼眶漫上了水汽,她微眯着眼睛,吃痛地声线带有颤音:“......你要是不想带我去也不必这样撞我——”   粗糙的指腹揉上了她的鼻尖,使得那未说完的抗议戛然而止。   奚蕊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分明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却在他呼吸喷洒在颈间之时依旧忍不住红了脸颊。   “好,好了.....我也没那么娇气......”   她有些羞怯地撇开了眼,又推搡了两把他的胸口,可那桎梏着腰身的大掌却没有要松动的迹象。   “没有不带你。”男子低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奚蕊眨巴眨巴眼睛,思索了一会才发现他在回答自己方才的话。   心下稍有暖意,唇角抑制不住地想要上扬,却又想到了自己下午丢下人就跑的行径。   于是眸中的光亮再次黯淡了下来。   她侧头,错开了他继续揉捏自己鼻尖的手指,破有些难为情。   “今日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等那么久的,还......”   这句话宛若触发濒临一线的开关,使他那原本压抑下去的躁动再次浮出水面。   祁朔狭长的眼尾敛下,宛若深潭之地般深邃黝黑的瞳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冷冽与危险。   他不想再有任何一个字去提及那场面。   于是他倏得捏起她的下颚,低音沉沉,是回应,也是告知:“也没有怪你。”   话音落下声线平静,覆上她唇齿的却是炙热深吻。   男子的手臂坚实如铁,收紧腰肢的力度似是要将人揉入骨血。   奚蕊挣脱不得,只能被他霸道地掌控着,又不知何时被带上了床榻之上。   一路衣袂纷扰,晕染了满室旖旎。   奚蕊觉得自己大抵就是那案板上的面团,蒸锅里的鱼,刀殂下的肉,任人胡乱揉捏又宰割,偏生感知清明,却又得不到半分宽恕。   她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只想着祁朔今日实在是反常的紧。   先前即使是如此,他也多少会照顾她些许,从未……从未有过这般热烈。   意识朦胧间,她仰起头瞥见了外头的月光,云影来来回回,摇动的树枝将光晕带着忽明忽暗。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林知眠说的林逸霄是个极其宠爱妻子,且与人为善之人。   呜呜呜……她明日......明日一定要提醒他—— 第52章 “抱抱我......我……   翌日。   奚蕊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精神不振地被捞出了被窝,又被文茵与阿绫浑浑噩噩地拉扯着洗漱完毕,最终被祁朔抱起放到了马车里。   刚刚坐下她便迅速朝内爬去, 离了男子几尺远   不满的红唇快要撅到天上去,膝盖与那不可言说之地的涩痛阵阵传来。   嘶——   饶是新婚之夜也难有这般强度。   最关键的是她完全想不起来当时到底受了多少次, 只觉今日一点也不想见他。   这人简直太过分了!   “你......你离我远些!”   忽而余光扫视见着他好似有要朝她这边过来的趋势。   奚蕊警惕着曲起了双腿, 手臂环肩, 唯恐他又要行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见身侧小姑娘看他如看洪水猛兽般的可爱模样, 祁朔敛下眼底渐起的失笑,随即眉头轻扬:“膝盖不痛了?”   奚蕊瞪大双眼,唇瓣微张,已然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是如何能这般平静地问出这句话的?!   不待她反应过来,男子的手掌已然探过裙摆, 覆上了那因着跪到酸痛的膝盖。   阵阵暖意自他掌心传来, 逐渐平缓那难捱痛意。   似是被抚平炸毛, 如临大敌的紧绷唇角微松, 奚蕊缓缓放下了紧绷的身子。   “看来下次需换更软些的被褥。”   “???”   还没完全松下的脊背再次挺直,奚蕊一阵面红耳赤, 急促呼吸两下,语塞到发不出声。   “......你,你不要碰我——!”   说罢, 她作势就要去抽离被按住的膝盖, 只是他分明不过是轻轻抓着她,可又无论如何也动不了身体半分。   奚蕊气极放弃,遂怒视而望,却倏然对上男子似笑非笑的眸。   她顿时感觉现在的就自己像只被扼住命运后脖颈的猫,如何扑腾也挣脱不了恶狼的利爪。   索性沉哼一声, 气呼呼地转过了头。   “林逸霄可不会是这样的。”   闻言祁朔手掌微顿,眼底柔意稍淡,复而眯起了眸。   奚蕊对身侧男子的变化浑然不知,又补充道。   “据说林家大公子生得霁月清风,又与人为善哎呀——”   “是吗?”   男子不甚友好的低沉嗓音传来,膝盖上手掌的力度稍重,引得她骤然坐直了身体。   奚蕊有些心虚,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复想到这是林知眠和她讲的,竟又回了些底气。   “那是自......自然,贵妃娘娘说林家大公子乃如今林家掌门人,自当是温润如玉,若非好善乐施,又如何能执掌林家这般大的产业?”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顿了顿,她继续语重心长道:“所以夫君既然要用别人的身份出行,维持人家形象多少是应尽的职责嘛,若是因此败坏......影响了林家声誉,岂不是太......”   听着她愈渐减小的声音,祁朔支着头目不斜视地同她瑟瑟目光对峙。   “太什么?”   奚蕊瞧了眼他,咽了咽口水,又道:“太不道德。”   话音落,她感受到车内空气倏得凝固,耳边是马车车轱辘缓行着踏过地面的声音,心口是紧张的砰砰跳动。   “竟不知夫人对别的男子这般劳心废神。”   男子再次低垂了狭长的凤眸,可那眼底却是柔化了素常的肃杀。   轻声开口的嗓音像是染上了惑人心智的蛊,使得她半响也未回过神来。   突然意识到他这话意味不对,就好像......好像是她对旁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一样。   “.......我没有!”倏然而起的慌乱让奚蕊一时间竟组织不起完整的话语,“我只是想着夫君此番若出了差池生了危险......”   小姑娘憋红了脸解释的神情引得祁朔忽而低笑。   他薄唇弯起一抹上扬的弧度,虽是转瞬即逝,却也让奚蕊晃了神,继而震惊到多眨了两下眼。   他......他刚刚是在......笑?   等等,他为什么要笑?   “你......”她眯起眼,“在诓我?”   祁朔握拳抵唇,眸光再次恢复淡然:“没有。”   她若是信了便有鬼了!   可当真是理直气壮呢。   奚蕊再次气极,遂拉起搭在一旁的软被朝身上一卷,然后往内将自己滚做蚕蛹状,背对着他。   末了还不忘将头埋在被子里闷闷补充道:“听闻林逸霄公子可是十分宠爱妻子的,不像夫君,日日以欺负妾身为乐!”   “......?”   *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东南景州,奚蕊决定这一路都不要理他。   祁朔瞧着自家小姑娘日日怒气冲冲,时常在他面前故意冷哼的模样虽觉傻气颇多,但倒也娇憨可爱。   若她觉着舒心便罢,也由着她去了。   文茵与阿绫认为自家夫人最近十分不正常,不论是问什么皆是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一日中说得最多的字莫过于‘嗯’‘哦’‘好’。   难不成是和公爷待得久了,这冷若冰霜的性子还能传染不成?   这般安静的夫人倒是让她们十分不习惯。   不过这也并不是她们能问的,且夫人日日待在公爷身边,该是无碍才是,思及此二人虽有疑虑却也没有多言。   但奚蕊近日还真的有碍。   这次出行只随了两辆马车。   钧左与铭右分别驾驶一辆,奚蕊与祁朔在前,而随行物件及其他众随侍则在后。   他们所在的马车十分宽敞,即便是各躺一侧也有足够宽敞的位置。   从前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从京都到丹阳县,车马路程最多也就三日。   是以,在出行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自己会有因着坐久马车而浑身不适的时候。   可现在从他们离京算来已经有了十日左右,这样久的颠簸早已让她的身子承受了不该有的负担。   奈何她早在出行第一日便打定主意不想理他,又摆了这些时日不近人情的谱,若要让她去说是如何也拉不下脸的。   再者,这么多天,她不和他交流,他竟也好几天不同她搭半句话。   甚至于让他别和她睡在一起,这人都默认着去了另一边——   实乃气煞她也!   因着这股莫名不可低头的气节僵持着,奚蕊一忍就是数日。   但前些时日只是稍有不适,尚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今日不知为何要比以往严重得多。   胃部翻涌得厉害,后背覆上一层冷汗,揪紧在胸口的双手死死纠缠。   此时的奚蕊微缩着身子蜷在软被中,一如前几日装死,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她同祁朔交流甚少,且皆是这样不是吃便是睡的模样,当是不会被人发现才是。   一定会和先前一般过一会就好了。   但大抵是她今日战栗地太明显,如此动静还是落入了身侧之人眼底。   就在她自我催眠之际,男子的手掌忽然自后覆上了她的背。   奚蕊身子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又装作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紧闭双眼动也不动。   “不舒服?”   身体被轻轻扳过,继而略带冰凉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奚蕊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就想抽出手臂,奈何身上属实没力气,最后只能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俯视着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完全失了血色,额角的碎发因着冷汗紧贴于脸颊,祁朔垂下的眼眸闪过凝重之色。   脉象紊乱,气血翻涌不平,是长时间颠簸所致的身体亏虚。   他先前只当是她不愿理他,便将大些的床榻给她留着让她消气,倒是没考虑到她这孱弱的体质。   今日若非见着那蜷缩在角落微微颤抖的动静,她又想忍到何时?   “停车。”   男子深沉不悦的嗓音落毕,奚蕊瞬间感觉疾驰的马车应声减缓而停。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压下那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双手侧着撑起身子,凌乱的长发搭在胸前,不自在地瞥过头,语气还有生硬:“不用这样,你让我自己......缓会儿就好了......”   祁朔看着她那苍白如纸的脸色,紧拧着眉,薄唇抿成一线,扯过身旁的披风就将她一整个包裹住。   “别动。”   修长的骨指在她下颚处系上成结,软若无骨的身体被他轻巧搂起。   马车停稳的刹那,奚蕊被抱着下了车。   “......你要做什么呀?”   细嫩的柔荑攥紧他的前襟,她眼瞧着他割裂了马匹脊背上拴着车辆的粗绳,然后一个起跃带她一同落至而上。   垂眸瞧着,怀中女子大半张脸都被掩盖在披风之下,原本鲜艳的红唇此时毫无血色,一双潋滟的杏眸中布满了紧张与不安。   但他却并没有回答她。   “公爷,前方最近的是平海镇,骑马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铭右在侧解释。   祁朔淡嗯颔首,继而伸手为奚蕊拢了拢披风,大掌将她摁在怀中避免稍凉的夜风将她吹到。   “为什么不同我说?”   倏然响起的声音使得奚蕊愣了愣,心口那哽了几日的闷气竟因此消散了不少。   她颤动眼睫,嗫喏地软声染了些委屈:“本来就没什么嘛......这般麻烦......”   方才分明还在别扭着,现在就......这未免也太丢人了。   闻言,祁朔敛下的瞳孔中染上无可奈何的微光。   手掌稍稍用力,又将她往怀中带了带,眉心依旧蹙着,回应她的却是轻叹:“什么时候才能聪明一点。”   奚蕊:“......?”   不待她想要反驳,马蹄微动,男子朝后的沉稳声线在夜风中徐徐传出。   “钧左随行,平海镇暂歇。”   “是。”   *   许是在马车里闷得久了,这一路疾驰的冷风呼啸过耳际竟让她清醒了不少。   奈何祁朔时刻护着她的脑袋,最终也没吹到多少凉风。   夜半三更,本是万籁俱寂,人烟稀少的小镇被阵阵急促的马蹄打破了静谧。   客栈微阖的大门被大力推开,前厅不停打着盹儿的店小二猛地惊醒。   入目所及的男子身形高大,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冽至极的气息,让他呼吸骤停。   店小二身体不寒而栗,后背覆盖上一层冷汗,唯恐眼前之人一不小心便将他一刀了结,甚至都忘了那最熟悉的招待之语。   “全包。”   钧左面无表情地扔下一片金叶子,明晃晃的金光终于将店小二的思绪扯回。   他们这等小店半月都没有一单生意,如何见过这种手笔?   今日定是遇见贵人了!   骇然的神色被咧开的笑意替代,他当下连连点头,眼尾都笑出了褶子:“是是是,客官随小的来——”   奚蕊在身子被放平在床榻的那一瞬间便感觉通身疲倦得到了缓解。   不一会大夫也赶了过来。   准确的说是被钧左拎了过来。   老大夫双脚着地的刹那差点腿软到没站稳。   刚想哆哆嗦嗦着斥责身后人蛮不讲理,却在看到祁朔的瞬间再次噤声。   ……是惹不起的样子。   “诊她如何?”祁朔淡淡出声,不算冷冽的声音却又引得老大夫抖了几抖。   奚蕊有些看不下去,轻轻扯动他的衣摆,蹙眉道:“你别吓着人家。”   这架势,知道是以为是看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索命的呢。   祁朔闻言,稍稍地瞥了老大夫一眼。   老大夫一个激灵:“不不不......是老夫走得太慢,让这小兄弟帮了一把,帮了一把哈哈哈......”   奚蕊抿唇无语:“......”   老大夫颤巍着搭上锦帕为她诊脉,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这位公子,夫人并无大碍......想必是颠簸累极所致的身体虚弱,用热水拭身,再饮几副安神汤,休养数日便可痊愈。”   说罢他又取出纸笔写了药方。   祁朔稍稍颔首,倒是和他方才判断所差无几。   与此同时店家也遣人送来了热水,遇上这般金主,他们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钧左接了药方,又朝祁朔颔首抱拳,继而带着老大夫出了门。   被再次拎起的老大夫惊魂未定,忽而见到眼前递来的一锭金子。   眉头一挑:“......”   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再多来几次。   ......   氤氲的水汽在不算很大的室内缭绕,室外夜风孱动,摇曳了一树枝叶。   奚蕊抬眸,见着男子紧绷的下颚,忽而腰身微松,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了她的衣带。   她一惊刚想坐起来,却又被他摁下了肩膀。   “我......我可以自己来的......”   奚蕊眼神闪烁着,回想到方才老大夫说要热水沐浴,也知他没有别的意思。   祁朔敛着眉梢,手中动作却未停:“哪一处我没见过?”   奚蕊霎时红了脸,轻咬着唇撇过头。   虽说是这个事实,可......   纠结的当头已然解尽外衫,她感受到男子有力的大手执掌着她的腰身。   随着身体没过温热的水面,奚蕊眼角眉梢都止不住地松开了许多。   倦怠稍渐,那数日里的压抑不适在这一刻得到缓和。   朦胧水汽中的小姑娘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儿,白皙的肌肤在昏沉烛光中泛着暗昧,热气蒸红了她的脸颊,方才煞白的嘴唇逐渐回了血色。   祁朔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瞳底覆上片刻温存。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那一抹柔和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逝。   他将她捞出,擦拭干身上水珠,又系上衣带,钧左送来汤药后拉上了门板,祁朔接着揽过了她的背。   奚蕊还算清醒,也不敢让他真的喂自己,当下伸手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刚想饮下,却被那入鼻的苦涩引得皱起了眉。   “我可以不喝吗,睡一觉就......”   “不可以。”   无情的拒绝让她立马耷拉下了小脸。   无声的对持蔓延,忽地手中一轻,药碗被接过,就在她以为逃过一劫时,突然见着他一饮而尽,紧接着苦涩凉薄的唇便覆上了她的。   奚蕊瞪大了双眼,入喉的苦涩与他清冽的气息疯狂交织,喉咙滚动,滴滴水珠自二人唇角滑落。   祁朔单手撑着一侧床榻避免压到她,微阖的凤眸闪动暗色。   他方才就想吻她了。   最后一滴药汤入喉,他松开了她。   奚蕊揪着他的衣领轻轻喘气,此时的脸色要比方才更加红润。   他抵着她的额,炙热的呼吸萦绕着她的周身,指腹轻轻擦拭过她唇角的药渍,低声道:“再有不适便叫我。”   说罢他径直起了身,正欲往外侧软榻走去,衣摆却被人拽住。   奚蕊扑簌着鸦羽,红唇轻咬,开口声音软绵:“......别......别走了。”   让他因她忙活了大半夜,那些子虚乌有的小性子早已被愧疚代替了完全。   现下又如何能让他再去睡那狭小的地界?   思及此,奚蕊朝内缓缓移动了身子,又闪动着眼帘。   祁朔俯视着小姑娘宛如秋水粼粼的杏眸,思忖片刻,终是没再移动半步。   身侧床榻下陷,熟悉且心安的男子气息包围住她,奚蕊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她捂唇打了个哈欠,心理建设半响,伸手环住他精壮的腰身,迷离着眼用指尖抚平男子那拧了一晚上的眉心。   “别皱眉了。”   就是说,还挺不好意思的。   祁朔身子微僵,又感受到她寻了个舒适的地方蹭了蹭,将他的手拉过,复而继续道。   “你抱抱我......抱抱我......我就好了....”   女子呢喃软语仿佛撩人心弦的羽毛,一字一句扫过他的心弦,使得他那素来清冷的眼染上点点的炙热。   搭在她腰际的手臂收紧,祁朔环住那怀中娇小的身体,下颚抵住她的发顶,丝丝绕绕的女子清甜在无声之境萦绕通身,令人心悸。 第53章 “我要礼尚往来。”……   旭日东升, 越过蜿蜒的海平线,穿透絪缊雾气,在虚空之中镀上一层仿若仙境的弥漫金纱。   光晕流转, 从客栈窗沿透进,床榻上女子娇嫩脸庞上, 一层浅浅的绒毛在这道光影下染成淡黄色。   卷长鸦羽轻颤, 奚蕊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底的迷离未散, 她是被这大亮天光晃醒的。   入目所及,刺眼日光使得她下意识眯了眼。   视线中的白雾渐淡,垂眸所见,腰身被男子有力的手臂圈住。   思绪回笼,奚蕊忆起昨晚让他抱自己, 他果真就这样......抱了一整晚吗?   想到这里她心口微动, 又缓慢着转动身子, 使自己面朝着他, 扑簌着乌睫抬眸,她见到了男子刚毅的下颚线。   手指不自觉地伸出, 然后虚虚覆上他的眉心。   阳光投射的金灿在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上留下深邃阴影,奚蕊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她甚少这般和他共卧而眠, 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晨起都是见不到他的。   葱白的指尖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 又接着往下,奚蕊有些怔然。   这世上……怎么会有生得这般好看的男子呢?   外界都道他冷血无情,甚至在当初她要嫁给他时,周围所有人都在担忧着她未来,唯恐一个不留神出了差错, 命不久矣。   奚蕊早前自然也是怕的,可不知为何,从大婚那一日起她所感受到的一切种种皆非先前所想。   他总是成熟稳重,似是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撼动他情绪分毫。   一些在自己眼中无比棘手的事情,好像只要让他参与总是会迎刃而解,甚至于都不会闹出多少动静。   可他为什么要参与呢?   不论是锦和楼还是避子汤,他若一如既往地视若无睹,最终也不会影响他分毫。   最多不过就是她自己憋会气,被太皇太后发现然后斥责。   如此种种,即便是再迟钝她也能感受到他明里暗里都是在护着她的。   但......他真的完全不在意孩子这件事吗?   奚蕊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描绘他轮廓的手指掠过男子薄唇,继而往下,却在触碰到他喉结的瞬间被扼住了手腕。   她猛然惊醒,倏然抬头对上了男子宛若深潭的黑眸,朝霞的橙黄在他瞳仁中流转着宛若琉璃的琥珀之色。   可那眼底哪有半分朦胧?   他分明就是早就醒了!   得到这一认知的奚蕊脸色遽得染上红晕,胸口跳动如雷,心虚无比。   祁朔就这样瞧着她,眼看着小姑娘扑簌着长长的睫毛,下咬的红唇抿了又抿。   忽而她开始扭动身体,似是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翻涌的暗色隐藏于男子微阖的眼帘之下,小姑娘当真是半分危险意识也没有。   圈住她腰际的手臂微动,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腰线游离,贴近他的那双糯团在下一瞬揉捏至掌心。   奚蕊骤然顿住,灼热的脸颊几欲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彼此的心跳相接着一下下跳动,窘迫与难受使得她不自觉地缩起腿。   尴尬的沉寂蔓延开来,使她又转动那被他抓住的手腕,不满道:“你抓得我好痛呀......”   祁朔瞥过那轻轻环住她腕部的手指,以及缩在怀中的一小团人影,唇角弯起轻挑的弧度:“哪里痛?”   “......”   聊不下去了。   奚蕊咬牙皱眉,忽地张唇咬了口他的肩胛。   感受到肩膀的触感,祁朔略有失笑,这力度当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他也没真的想做什么,遂放开了她。   得到自由的奚蕊立马坐直了身体,红扑扑的面颊与微微起伏的胸口皆是透露了她此时的慌乱。   她伸手拢了拢方才被他扰乱的衣襟,本是无意转头,忽而余光扫视到了窗沿之外的波澜壮阔,刹那间让她呆滞了动作。   为了避免早间人来人往的嘈杂,祁朔带她住的是客栈最高层,也正因如此,能将这平海小镇的景色一览无余。   只见那越过排排屋顶的东方之边,泛着金色波光的粼粼海面如同与天相接,映在她眼里一时惊愕无言。   自幼生长在京城红墙之内的她从未见过这等场景。   祁朔瞳孔染上柔色,就这样看着那盘腿而坐的小姑娘红唇因着惊愕微张,脑袋定定地瞧着外面,散乱的发丝披散在身后,云鬓雾鬟。   不知过了多久,奚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思绪。   她眨了眨失神的眼,感觉做梦一般喃喃道:“......我听到海浪的声音了。”   祁朔手臂枕着后颈,微敛的眼眸瞧她,轻声应:“嗯,是在海边。”   得到肯定的奚蕊立马将方才的尴尬扔到九霄云外。   欣喜覆盖瞳仁,染上喜色的清亮杏眸弯起一抹极好看的弧度,唇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衬得整个人娇俏可人。   她又朝那边多看了几眼,复而转身与男子含着淡笑的目光对视交织,心中动容极甚。   “我们......到景州了吗?”   昨晚的一切奚蕊皆是十分模糊,只知他提前带着她去前方落了脚,并不知这里究竟是何处。   ‘我们’二字既出,祁朔眉头轻挑,他勾了勾唇,解释道:“此处为平海镇,是离景州最近的小镇。”   闻言奚蕊刚刚亮起的明眸又黯淡了下来。   既然没到的话,想必要马上离开了。   见她这垮下的小脸,祁朔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   “前几日不是还不关心?”   男子带着揶揄的声音响起,奚蕊太阳穴一跳。   前几天因着不想理他,她从未问过何时抵达,以及行到了哪里。   好像隐隐有几次听他提及,她都是十分冷漠地嗯了一声。   可那时她只想着赌气,何曾认真思索过他究竟在说什么?   她咬着下唇,唇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约莫是......前几日我还在梦游。”   祁朔眯眼:“......”   “而且......而且我现在还是个病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质问病人!”   “......?”   本来就底气不足,奚蕊对他探究的视线简直无从招架,她慌乱着移开眼:“好.....好了,我也修养差不多了,不如早些启程罢。”   总归是耽搁了一晚上,不然许是都快到了景州。   “不急。”   “嗯?”   “可多住几日。”   奚蕊以为自己听错了,停顿半响,踌躇问道:“可......不会耽误路程吗?”   “不会。”眼见着她黯淡的瞳色复而亮起,男子眉梢松和许多:“开心?”   “嗯嗯嗯!”奚蕊激动到连连点头,忽地俯身朝他扑去。   祁朔微有惊诧,无可奈何的同时心底划过一丝暖意。   他单手护住她扑过来的身子,感受到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中轻蹭。   “真好呀。”   奚蕊觉得这时候的他简直是太好了。   “所以你要吃药了。”   她身子猛地僵住,刚刚的话还能收回吗?   可男人分明没给她挣扎的机会。   奚蕊十分懵然地被他环住抱起,然后朝外室的桌案走去。   “......?”   自投罗网?   见小姑娘如八爪鱼一般扒拉在自己身上,如何也不愿意下来,祁朔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淡道:“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是病人?”   奚蕊将头埋在他脖颈,就像是要赖上他一般怎么也不抬起,闷声否认:“那是方才,现在不是了。”   “......”   二人僵持无言,就在她以为他会强硬着将她扯下来时,忽然感觉男子又带着她往回走了去。   这就可以了?   奚蕊稍稍抬起脑袋瞧他,大大的眼睛满是疑惑。   “继续赶路罢。”祁朔云淡风轻道。   “?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方才......”   “方才是方才。”   “!”   男子淡然的回应让奚蕊瞬间泄了气,她愤愤咬唇。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不急着去景州,惯会用这来要挟她。   哼,绝对不能对强权低头——   “喝就喝!”   奚蕊挣扎着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颇有一副英勇就义之势。   祁朔见她光着脚丫朝那案边径直走去微微皱眉,遂拾起她的鞋袜与披风跟去。   奚蕊刚坐下便觉眼前一黑,披风自后笼罩住整个身体,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被系好了衣带,随即脚腕被人握住。   愤懑被惊愕替代,他......是在为她穿鞋袜吗?   “我自己来——”   奚蕊连忙俯身,慌乱地夺过他手中物什,胡乱着□□一番,情急之下竟穿反了。   “......”   她将脚往衣摆内藏了藏,讪笑:“哈哈哈......这样也挺有一番别的趣味......”   祁朔挑眉。   “其实也没那么有趣......”奚蕊咬咬牙,又迅速弯下腰,在下面摆弄一番,重新穿了一遍。   待她再次起身时,祁朔已经端着药再次折了回来。   奚蕊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面露绝望,复而仰视对上他宛若暗夜的黑眸。   忽地想起昨晚那面红耳赤的喂药方式,身子一抖,竟是不敢再有半分迟疑。   她执起药碗,深吸一口气,随即一饮而尽。   苦涩的汤药顺着舌尖滑入喉中,奚蕊眉头拧得像麻花,眼尾泛起红晕,水汽晶莹眼眶,似是有泪珠要溢出。   就在此时男子朝她眼前伸出了拳,掌心打开,里面赫然呈现的是几枚白纸包裹的蜜饯。   她愣了愣,倒是忘了伸手去接。   祁朔并不确定它是否有用,只记得先前在府中有一日清晨见她喝过药后吃了类似于此物的东西,于是便命钧左去镇上寻了寻。   可现在看她反应似乎……不对劲?   突然女子微凉的指尖颤抖着触碰上他温热的掌心。   奚蕊将白纸层层剥开,入目所见的蜜饯并不比京都精致。   手指抵唇,蜜饯入口,扑面而来的甜腻之味更是算不上好吃,却让她心底波动的厉害。   幼时生病,不爱喝药时都是娘亲准备蜜饯哄着她去喝,后来娘亲走后她自己也学会了在喝药前备上这些。   她本是习惯了,也觉得不算什么大事。   可当有人再次为她递上了蜜饯时,那些在经年往日中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委屈不知怎么得,在此刻全然放大。   使得她几欲控制不住这崩盘的涌动。   奚蕊垂着头,感觉眼眶酸得紧,只觉得自己无比矫情。   正在她想着怎样压下这股酸涩时,眼前男子俯下了身,同她对视。   “怎么了?”祁朔眉峰紧拧。   明明是很平淡的一句询问,却让她好不容易平息的翻涌情绪在顷刻间功亏一篑。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她忙乱着用两只手背不停擦拭,却如何也止不住。   肯定是不能承认那般矫情理由的。   “太......太难吃了呜呜呜......”   “我......我就没......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蜜饯呜呜呜......”   祁朔:“......”   他多少是有点不能理解的。   可眼前女子的哽咽却愈发难止,听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人真的能被难吃到这般地步吗?   默了默,祁朔无奈地伸手覆上她的脸,略有局促地帮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姑娘擦拭着眼泪。   他薄唇抿成一线,想到先前德元说的女子是要哄的,于是又尝试着安慰:“下次你自己买。”   “我不——”奚蕊咬唇,闪动着沾染泪珠的眼睫,满是抗拒。   她目光微斜,忽地执起他另一只握住蜜饯的手掌,掰开手指,取出一粒迅速剥开,然后扔到口中。   就在祁朔迷惑不解之时,她倏得站起了身,双手勾下他的脖颈,将那温软的红唇覆上了他。   “我要礼尚往来。”   抵入唇舌的浓重甜腻使得他下意识拧起了眉,却又在尝食到女子如甘泉清冽的舌尖时舒缓了眉梢。   他搂住她的腰,依着她的高度俯身,任由她将那甜腻之味沾染到交织混乱的气息之中。   方才将落未落的泪珠滚入二人交叉的唇齿之间,淡淡的咸与甜混合,如同世间最令人着迷的调味品,使人沉醉又迷失。   本是她先主动,可后来还任由着他反客为主。   男子的吻从眼尾落至鼻尖,又往下刻画着她唇瓣上的每一处细纹。   贝齿撬开,狂热又不失温柔的攻略在缠绕的舌尖一寸寸摩挲。   终究是比不过男子的气力,奚蕊身子逐渐软下,虚虚地挂在他身上喘息。   “我饿了……”   哭过的声音还有沙哑,以及那下意识的依赖,她仰着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扑簌着,尽显少女娇憨。   奚蕊感觉口中还残留着方才两枚蜜饯带来的腻味,她侧着头蹭了蹭他的手背,又恹恹儿道:“......想吃咸的。”   也不知方才究竟是礼尚往来,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祁朔垂眸,指腹轻轻擦拭过她红润的眼尾声线低沉,带着道不明的蛊惑:“好。” 第54章 “为夫行吗?”   战战兢兢呆坐了一整夜的客栈老板与老板娘在听到楼上需要饭食时, 瞬间如被解了穴般,殷勤到恨不得将家底都掏个底朝天。   昨晚那番动静本以为是糟了什么贼人,让他们好一阵惶恐不安。   可谁曾想就在他们想着如何去报官时, 店里的伙计捧了片金叶子颤颤巍巍的过了来,并解释了一番发生了何事。   他们这种小店何曾遇到过这般有钱的贵人?   当下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唯恐惊扰了贵人们。   如今贵人有需求, 他们自当时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此时的奚蕊坐于案前看着由这家客栈老板及老板娘亲自送来的一桌食物, 置于案下的双手绞结在一起, 眼神颇有复杂。   嫁入国公府后,奚蕊的生活可谓是从贫民窟直接降落至高门第,她以为再不济的普通生活也不外乎就是奚府那种水平。   直到见到这些伙食。   她相信他们是真的十分用心在准备。   但这未经过多道处置的海鲜明晃晃的呈上来,饶是还未动筷子,奚蕊都能闻到那传来的腥味。   早先听爹爹说过, 民生艰苦, 许多人家甚至连盐都用不起, 更不必谈其他去腥调味料。   那时的她只当是爹爹夸大其词, 而今日所见之后她才知那些言论非虚。   然而她的僵硬也只维持了一瞬,随即拿起手边汤勺舀起那看起来最能入口的糙米粥。   总归是人家一番好意, 也不能——   “呕......”   舌尖抵上糙米粥的瞬间,一股更为浓烈的腥味瞬间直冲头顶,奚蕊一阵头晕眼花, 胃部骤然而起的翻滚使得她立马扔下汤勺, 捂唇侧了身。   祁朔眼神一凝,手掌抚上她的后背。   阵阵热流顺着掌心传遍她通身,逐渐平缓了方才那股恶心。   “如何了?”   男子声音放柔,带着点点担忧,奚蕊依旧捂着唇, 紧蹙的眉心渐缓。   “......还好。”   祁朔稍稍颔首,那一闪而过的忧色在视线转向门口时瞬间染尽雪山之巅的冷冽。   门口的老板与老板娘在这鹰隼般的厉眸扫视而来的瞬间脸色煞白,呆滞在原地忘了动作。   老板早已被这仗势吓得双腿战栗不止。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这......这都是他们寻常过年都不见得能吃的好东西,怎么会......怎么会......   倒是老板娘反应更快,她哆嗦着嘴唇,指尖颤抖着接过新的碗勺舀了一口糙米粥迅速放入口中。   “公......公子,这......这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粥的问题。”奚蕊终于将胃里的恶心平复,抓住祁朔的手臂朝他摇头,随即面有窘色,“是我吃不下这味道。”   祁朔常年在塞外征战,也是今年才算回京安定,他的生长环境极为严苛,自是不会对吃食有任何挑剔。   倒是自己属实孱弱了些,吃不惯这沿海地界的食物。   而这番话听到老板娘耳中却不是这个意思,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眼前一亮,急急道:“从前奴家怀我们家老大时便是吃不下海味,夫人莫不是有了身孕?”   奚蕊眼皮一跳:“我不是......”   老板娘却是越说越觉得这个道理:“这有孕之人确实不可吃这等寒凉之物......”   “我不......”   “夫人还是请人来检查一番比较好,若真是这般可得注意好些东西。”   “我......”   完全插不下去话,奚蕊只觉得头皮发麻,属实太乌龙了些。   ……虽然默认不会有孕,但以这种方式在他们之间被提及,总归是感觉无比尴尬。   眼瞧着那老板娘愈发说得多,又准备唤人去请大夫,她只好硬着头皮求助般去看祁朔,恰好对上他望来的视线。   “不必。”男子声线淡然,却在一瞬间让室内安静了下来。   老板娘不敢再说话,面色紧张,唯恐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   他依旧顺着奚蕊的后背,见她无恙,敛下的忧色渐褪,又道:“都撤了。”   “是是......”   一众人也不敢再停留,连忙怎么带来的又怎么拿了出去。   而且因着她的身体原因,祁朔是骑马带她连夜赶来的,是以,要比马车行驶更快,而按照马车的正常行程,铭右他们约莫要在今日晚间才能赶到平海镇。   室内归于沉寂,奚蕊心有惭愧,想吃东西也是她说的,吃不下的也是她。   她低着头,绞了绞手指,抿唇道:“其实我觉得不是很饿了......”   等晚间再吃马车上的干粮也没关系。   男子眉尾轻挑:“当真不饿?”   奚蕊刚想点头,腹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咕噜声。   “......”   祁朔薄唇勾起,朝外道:“钧左。”   一道黑影闪现出来:“属下在。”   “西南有处丛林,去猎些飞禽来。”   “是。”   “等等——”眼见着二人对话着一来一回,钧左立马就又要闪身离开,奚蕊急急打断了他们。   “你......你怎么知道西南有处丛林?”   祁朔眼底含上淡淡的笑意,指尖为她拢了拢散到胸前的发丝:“昨夜来时路过。”   奚蕊敛下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狡黠,表面却露出不解:“原来如此,可为何让钧左去,夫君不行吗?”   钧左后背一凉:“......”   祁朔指尖顿住,继而抬眸,眯起了眼。   眼瞧着似乎说得有点歧义,奚蕊眨了眨眼,心下打鼓,接着想要补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   好像越抹越黑。   她眼一闭:“除......除非你带我去。”   语落,却许久未得到回应。   祁朔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眉梢上挑,未久,终于出声:“也不是不行。”   ......   虽说对这围猎一事奚蕊十分兴奋,但到底顾虑着自己身上这身衣物价值不菲,便想用碎银去换老板娘的粗布麻衣。   却不曾想这念头刚出老板娘便送来了一大堆衣衫,并不要她一分一毫。   奚蕊只当是祁朔又将人吓着了,遂解释道:“这银子你们还是得拿着,总不能白拿了衣衫。”   老板娘连连摆手:“公子先前付的包下客栈的房费早就绰绰有余。”   包下客栈?房费?   她眯了眼,倒是不知道这件事,接着又听老板娘继续道:“公子出手这般大方,一给就是一片金叶子,我们这等平民百姓就是做上一辈子工也难得一见啊!”   一语落,奚蕊执着碎银的手微微颤抖。   一、片、金、叶、子?   “所以夫人可千万莫要和奴家客气,若还有需要只管使唤便是。”   后面的话她已然听不太清,勉强着应了几声:“我......我知道了,这些已经足够。”   待老板娘走后奚蕊才逐渐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一旁云淡风轻低头品茗的男子,颇有些心痛难耐。   肉痛,现在就是十分肉痛。   先前没说国公府的就是她的便罢了,现在她已然将这些视为了她与他的共同财富,即便是知道这一片金叶子于国公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她也觉得十分心疼。   “夫君出手可真大方。”   “嗯?”祁朔疑惑转头。   她撅着嘴抖了抖手上衣物:“这不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简直是对那一片金叶子的侮辱!”   “......”   *   奚蕊换上了一件翠色的粗布麻衣,又将满头青丝编成了一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淡粉色面纱覆面,便算是收整完毕。   她被祁朔拦腰抱着放到了马鞍之前,健壮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环在胸口。   奚蕊稍稍向后转头,见着男子紧绷的下颚,顿觉兴奋之余又十分心安。   昨夜祁朔骑马带她时她意识不清,只觉得疾驰如风,并无其他。   而今日才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骑马。   忽而只听扬鞭一声,马蹄前扬,然后向前奔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奚蕊骤然抓紧了男子的手臂,却在下一瞬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低笑。   “害怕?”   男子低沉的哼笑引起胸腔震动,贴近奚蕊耳际,顿觉心跳如雷。   “才......才没有!”她梗着脖子反驳,可那抓紧他手臂的手指却收得更紧。   祁朔勾唇不语,又似故意般再次扬鞭,使马儿奔得更急。   在那剧烈的飞奔之下,男子散落在烈风之中的戏谑声音响起。   “夫人觉得为夫如何?”   奚蕊白着小脸咬牙:“......”   好一个睚眦必报。   一路疾驰,远离街头小巷,又驰向那旷野之间,耳边是猎猎劲风。   她终于有些适应了,微微俯身,然后朝后看去。   金灿的阳光铺满整片原野,男子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光晕笼罩中极尽凌冽,半束的高马尾在疾风中拉成一条直线。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祁朔垂眸,将缰绳塞在她手中,轻道:“抓好。”   奚蕊下意识收拢手指,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男子直立腰背,自身后抽出三支箭羽,手指搭弓。   不复方才柔和,此时的他狭长刚毅的眸微敛,让本就鬓若刀裁的侧颜在猎风之中更显凌厉。   咻的一声,箭矢离弦,利刃划破虚空。   然后奚蕊就见着那遥远天际应声落下三只鸟儿。   她惊愕着张起红唇,竟是看得呆了。   忽地手背一热,男子的手掌再次握了上来。   “就......这么简单吗?”   祁朔哼笑一声,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想试试?”   奚蕊眨眨眼,犹疑问道:“可以吗?”   “为夫行吗?”   “......” 第55章 “他还是个孩子”……   男子的手臂将她的腰身圈在怀中, 另一只手执掌着她的肩膀,以免她颠簸太狠。   身下的马蹄依旧奔腾,可此时的奚蕊却不觉有半分恐惧。   似是因着有他在身后庇佑, 便觉得即使是再可怖的意外也会迎刃而解。   “沉肩,收腹。”   清冽低沉的男子嗓音响在耳际, 奚蕊跟随他的指导一一尝试, 却如何也找不到感觉。   试了半响, 她耳根微红, 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似乎......不可以......”   呜呜呜......不行的竟是她自己。   眼瞧着怀中女子纠结无比的面容,一对小巧柳眉拧得快要成麻花,祁朔俯视她略有失笑:“别急。”   男子温热的呼吸轻轻缭绕过耳边,似是迷醉的轻喃, 又似低语宽慰, 让奚蕊有些晃神。   忽然, 松柔温软的柔荑被那常年执剑的大掌完全圈拢于掌心, 他带起她的手臂,又同她一道拉开了弓。   她顺着被他掣肘着抬起的箭羽同时望去, 高悬于穹顶的明媚太阳光芒在锋利的矢端上泛起锃亮的银黄色。   “跟着我。”   “放箭。”   话音落毕的刹那,她的手指跟着他一道松开。   奚蕊见那扎着白羽的箭尾瞬间离弦远飞,在顷刻间缩小成一抹黑点, 与此同时湛蓝的天空上一只飞鸟骤然而落, 带下片片轻羽。   “我成功了!”   巨大的欣喜染上潋滟的杏眸之中,祁朔扬唇,见她眼尾弯成月牙状,抓住他的手臂摇晃着,脸颊的梨涡衬得她愈发可人。   忽而奚蕊转眸看他, 与男子那含笑不语的凤眸对视交织。   飞云掣电之际,周遭在倏忽间皆雾化不清,她再也听不见疾驰的马蹄与劲烈的疾风,心口的跳动逐渐湮灭所有外来之声。   她愣愣地凝视他,男子高束的马尾随风而动,阳光照射的光晕在他瞳底流转着琥珀色的波光,微弯的薄唇尽显自信和倨傲。   奚蕊从未见过这样的祁朔。   他向来是成熟又稳重,可今日迎风翻飞的衣袂在光影倾洒下,却让她见到了几分先前未曾发觉的自傲与张扬。   不,他大约本该就是这样的。   十多岁的年纪就能孤身带兵潜入敌腹,被逼至岐山之巅又诈死逃生,不过统帅镇北军数年便大破匈奴王庭。   这桩桩件件的丰功伟绩在这一刻和他的身影慢慢重叠。   她身边这名位高权重且容颜绝世的男子,其实在所不为她知晓的少年时代,早已经极尽风华。   ......   这次本就是心血来潮的外出狩猎,也吃不了多少,因此便只猎了几只飞禽便算作罢。   奚蕊被祁朔抱下放稳在地,刚站稳的瞬间人就迫不及待地朝那方才自己猎的鸟儿坠落之地跑去。   祁朔抱臂站在原地,眼底倒影的是小姑娘及腰麻花辫在跑动中轻轻摇晃的身影。   奚蕊小跑着到了目的地,又蹲下拾起被箭穿透的鸟儿,忽而眼前一亮,复又站起身对不远处的男子挥舞手臂。   “夫君——你过来嘛——”   见男子顿了一会才迈步,她似乎觉得太慢了,于是又弯腰将那箭矢捡起往回跑。   “这一箭没有歪呢!”她将鸟儿递过去,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黯淡了一些,嘟囔道:“就是这小鸟儿委实可怜了点。”   祁朔顿住手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又见她再次扬起笑意,眸光亮晶晶:“不过不知夫君准备如何烹制这些飞禽呢?”   “......”   见他似有失语,奚蕊面带疑惑。   祁朔捏了捏额角:“想回去吗?”   奚蕊下意识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是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只是......   “不回去如何做这吃食......”说着她忽地犹疑了一下,又挠挠头,眼神飘忽道,“那个,我......我吃熟肉的......”   “......?”   祁朔摁住抽搐的眉梢,沉了口气道:“你又在想什么?”   奚蕊咬唇,又瑟瑟地瞧了他一眼,唇齿不清,越说越没有底气:“......那什么......说书先生不是说你食......食生肉的嘛......”   “你觉得我会让你吃生肉?”   “有夫君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   祁朔觉得他愈发不能理解这小姑娘脑子里面究竟是如何做的。   似是总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他不欲多言,一道拾起方才打下的数只飞禽便朝丛林之间径直走去。   “哎——”   眼见着男子一声不吭就走,奚蕊连忙提着裙摆跟了上去,她挽住他的手臂又紧紧抱住。   “不准抛妻!”   祁朔瞥了她一眼,因着同他手臂的挤压,那白皙的小脸鼓起点点软肉。   他轻哼了声并未搭话,只是那方才敛下的眼底却逐渐攀附上了无奈的笑意。   ......   当祁朔随地寻了两枚小巧的石头在手掌间轻轻碰出火花时,奚蕊觉得自己见到了神迹。   “这是......”   “一种火石。”   如今大多数人家生火不是火折子便是专用的火石,而这种生火效果甚微的石头早已不再使用。   奚蕊撑着下巴,手肘抵着膝盖看着他手中,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只觉稀奇得紧。   突然见着他凤眸轻抬,朝那林中树木扫视一眼,然后便觉眼前一晃,人就不见了。   她蓦地放下双手,坐直了身,满脸茫然。   刚想寻他去了哪里,又见他再次回了原地,顺带着掌心还捧了一堆小果。   奚蕊瞪大了双眼,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花花绿绿的果子,喃喃出声:“......你怎么像个神仙一样?”   说着她又伸出手捻起一枚,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地清香充盈而来。   她眯了眼,眉心舒缓,仰视问他:“这个能吃吗?”   祁朔挑眉,不可置否。   见他这般,奚蕊放下了心,只是那齿间穿破果皮的瞬间一股使她灵魂都要战栗的酸味直冲头顶。   “——!”   手臂一晃,那绿色的果子立马飞得数尺之远。   奚蕊抬头怒目而视,摸了把眼眶周围那被酸出的眼泪,继而看到祁朔那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没来得及阻止。”   “你怎么这样!”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奚蕊倏得起身,锤了一把他的胸口,随即气冲冲地朝一旁离他最远的大石头上坐下。   祁朔也没拦她,只是蹲下了身支起了火架,五颜六色的果子在指尖捏碎,又在火焰的熏烤之下散发出诱人的气味。   奚蕊气得不行,可那时不时传来的香气却使得她无比动摇。   腹中又传来了阵阵咕噜声,她愤愤地双手捂住,暗骂自己的没出息。   “不过来?”   男子戏谑的嗓音在身后传来,那被馋得晕晕乎乎的奚蕊立马一个机灵清醒,她咽了咽口水:“士......士可杀不可辱......!”   倒是有几分气节。   祁朔垂眸低笑,刚想再言,却在抬眼的刹那,见那本是耷拉着脑袋背对着她的小姑娘忽地僵直了脊背。   “夫......夫君......”女子的声线软糯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有蛇......”   奚蕊浑身打颤,而那布满斑驳花纹的毒蛇近在咫尺。   祁朔收起笑颜,凝了眸:“别动,它看不见你。”   话音刚落,她便觉耳边一道劲风刮过,下一瞬那方才还弓着身的毒蛇立马成了两截,甚至还在地边不断颤动。   “啊——”   奚蕊吓得魂飞魄散,立马从巨石上跳下,急忙朝祁朔那边跑去,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呜呜呜小命差点没了......”   祁朔接住女子扑过来的身体,感受到那止不住的颤抖,手掌上下安抚着顺她脊背,轻声道:“早就让你过来了。”   “你欺负死我算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不知哭了多久,本就没吃东西的身子早就没了多少力气,奚蕊斜靠在祁朔怀中一抽一抽地,倒是如何也不离他半步了。   还是夫君身边更有安全感,她想。   目光呆滞着神游天际,她就这样瞧着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转动木架,又将那些奇怪的果子挤出汁液滴在上面。   好奇再次战胜愤怒与恐惧,她歪头问:“这是什么?”   总感觉祁朔似乎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分明是空手而来,可这万物似乎都能为他所用。   “一些调味的果子。”   对于他们这种常年穿梭于烽火之间的人来说,若连这些都不会,便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竟是用来调味的,难怪味道这样重,奚蕊稍有感叹。   不过当那极为鲜嫩的飞禽烤肉入口时,奚蕊心中最后一丝愤怒也荡然无存,并觉得自家夫君又变好了起来。   祁朔单手支头,瞧着她那挂在脸上餍足的笑颜,只觉得小姑娘的脾气属实变得太快了。   ......   奚蕊胃口小,虽说先前饿到感觉自己能吃下五只鸟,但实际上不过小半只便感觉到了饱腹之感。   将那剩下的半只递给祁朔,她又看看了完好无损的其他几只,最终决定带回去慢慢吃。   于是在日头即将倾落西山之际,奚蕊懒洋洋地靠在祁朔胸口,手中提着几只烤鸟慢悠悠地任他骑着马带自己往回路走去。   *   经过一日车马路程铭右等人总算是赶到了平海镇。   奚蕊刚下马便被文茵与阿绫团团围在客栈门口上下打量。   “夫人您感觉如何了?”   “夫人您还有不适吗?”   “夫人……”   ……   “停!”奚蕊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道,“你们看我像有事的吗?”   文茵面有忧色:“可夫人为何穿这等粗布麻衣?”   阿绫也急着问:“可是在路上遭了劫匪?”   文茵转头反驳:“有公爷在夫人怎么遭劫匪?用点脑子?”   阿绫不服:“万一呢……”   奚蕊:“……”   不想再听她们两个吵些莫名其妙的架,她提着烤鸟就跟着祁朔的方向往内走。   突然街道一阵骚动,奚蕊下意识望去,便见一道小巧的身影朝她疾驰而来。   准确的说是朝她手中的烤肉——   她瞳孔迅速放大,根本来不及反应避开,却见那身形在离她咫尺之际被人拎起了后脖颈。   “放开我,你放开我!”   不过及她胸口高度的小男孩被凭空出现的钧左单手提着,他面无表情地扫视小男孩一眼,然后一把扔到一边。   可谁曾想那小男孩刚落地便爬起来抱住了奚蕊的腰。   去而复返的祁朔在见到那搭在她腰上的手臂时几乎是一瞬间便冷了眼。   “卸了胳膊,扔出去。”   极尽森寒的嗓音饶是那些围观之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可那小男孩闻声却抱得更紧了。   “仙女姐姐救我!”   奚蕊一愣,垂眸看他,只见这孩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小脸也是脏兮兮的,脸颊凹陷,身上也没有半两肉。   她瞧着小男孩盯着她手头的烤肉咽了咽口水,于是试探着问道:“你想要这个?”   小男孩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点了点头,复又看到祁朔愈发冰冷的眼神时再次往后缩了缩。   奚蕊心有犹疑,顺着小男孩目光看去,将他往后拦了拦。   又想到那一开口就是卸胳膊的行径,蹙眉不忍道:“他还是个孩子。”   祁朔看那胳膊愈发不爽,又听见那维护之言冷哼一声:“孩子?便能来抢你东西?”   还搂着她?   闻言,小男孩瘪起了嘴,似是要哭:“仙女姐姐我……我只是太饿了……”   奚蕊抿抿唇,看看祁朔,又看看他,然后将手中的烤肉递给他,温声道:“下次不准抢劫了知道吗?”   小男孩噙着泪点了点头,余光瞥见她身后眼中还有警惕。   奚蕊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他不会伤你的。”   终于松开了她,然后朝人群深处跑去。   奚蕊见着他消失不见才直起身,却同时见到祁朔拂袖而去的背影。   她心道不好,遂急忙跟了上去。   只是男子脚步迈地太大,不过几下便入了房间。   奚蕊双手撑着膝盖在门板前小喘着气,就在她以为他不会理她的时候门板再次被扯开,随即整个人也被一股大力拽了进去。   “你倒是知道我不会伤他?”男子咬牙切齿地扯开她的衣带。   奚蕊大惊后退,他……他怎么突然撕她的衣服?   就在惊疑之时,怀中却被忽然扔来的一套新衣物塞满。   然后她听见男子不甚愉悦的声线。   “换上。”   “……?” 第56章 想要予他。   本以为给那小男孩吃食不过只是场小小的意外, 奚蕊给过便也罢了,却不想在今后的几日他竟一直在客栈门口打转。   初时她只当是他见自己给了他食物吃到了甜头,所以才日日前来。   后来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于是她便嘱咐文茵与阿绫又送了些吃的过去。   却不曾想那孩子要也不要,只是扔下了一袋大大的包裹, 然后朝那人群之中迅速跑走, 无论如何追喊也叫不回来。   此时的奚蕊懒洋洋地斜靠在小塌上, 看着被文茵抱进来的物件一阵无言。   她面有疑惑, 瞧了瞧身侧无动于衷的祁朔,继而抿抿唇对文茵道:“打开来看看。”   现在的小孩子当真是愈发看不懂——   还没等她感叹完,目光便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吸引而去。   只见那脏兮兮的包裹之下,是一堆形状各异且晶莹剔透,并在阳光照射下流转着斑驳亮色的贝壳。   奚蕊的瞳孔完全被这阵绚烂染满, 她微愕着张开红唇, 又揉了揉揉眼睛, 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作为自幼生长在京都的人, 她只在宫宴上见过以这种精致贝类做器皿的物什,但到底是打磨过的死物, 远不及这似乎还浸有海水之味的贝壳灵活生动。   “夫人,这里还有一张字条。”   说着,文茵将那字条抽出然后递过来, 泛黄宣纸上的墨色经水浸泡过后略有晕开, 却也能大概见着「送给仙女姐姐。」几个青涩字迹。   忽而宣纸被人抽走,身后之人伸出两根修长手指捻起那薄薄的纸片。   祁朔冷然的眸子随意扫过,又见她喜笑颜开的模样,开口语气更是淡淡。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   奚蕊却不以为然,她从塌边翻身下地, 踮着脚蹦起想要去夺他手中的纸条。   可男子似是有意般,在她即将碰到时,又将手臂往高处举了举。   蹦得累了,她有些颓然地叉着腰,仰视他拧着眉头道:“既是寻常物件,夫君这般成熟稳重之人定是看不上,又抢去作甚?”   祁朔敛眸瞧了瞧她,状似无意道:“林家大夫人自幼便生在南方,后才回了沧州,对于此等物件自是见惯。”   奚蕊哪里听不出来他在暗示自己大惊小怪?   可她偏生不想听。   当下趁他不注意踩上一旁床榻夺过字条,哼了两声:“夫君还知晓我们是借了林家的名义出行?”   说罢又从榻上跳了下来,随即抱着那一堆晶莹贝壳朝另一边走去,未曾挽髻的满头青丝在背后随着走动晃荡。   末了她又转头朝祁朔吐舌道:“昨日见夫君那般同一个孩子计较,也不像是与人为善的林逸霄公子能做之事,妾身还以为夫君早就忘了呢?”   祁朔:“……”   *   后来几日奚蕊时常收到各式各样的贝壳,而那孩子依旧同最开始一样,扔下包裹便跑。   终于有一日她遣了文茵与阿绫提前蹲守才将他给堵住。   此时的小男孩满脸局促着被带到站在奚蕊面前,双手交织着,又时不时地抬头偷看她一眼。   “仙女姐姐……”   孩子的声音软糯又小心,听得奚蕊一下子就心软了。   不得不说她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   于是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指了指那一堆贝壳,目光柔和了许多,问:“为何日日送这些过来?”   小男孩抿了抿唇,又多瞄了她一眼:“因为......姐姐好看,哥哥说好看的贝壳要送给好看的人......”   奚蕊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她伸帕掩唇道:“咳......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面对这样单纯的孩子和那未染上半分杂质的眼眸,她总感觉自己像个诱骗小孩儿的坏姐姐。   “我叫......束阿满,是隔壁渔村的......”   原来是渔村的孩子,难怪每日都能捡这样多的贝壳给她送来。   束阿满又绞了会手指,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于她:“仙女姐姐若是喜欢这些的话......可去村子边看看,那里还有很多。”   一语出,奚蕊有些动心。   说起来,来这里这么久,她倒是没有真去近距离见一见那海。   虽然她能在客栈高楼上远远瞧见那海面,但其实他们所住之地离海边还有些距离。   早先便知祁朔此番南下是有些任务在身,她不懂便没有问过,这几日常见有暗卫同他汇报消息,她也不想打扰他。   再者——   「好看的贝壳要送给好看的人......」   思及此,奚蕊下意识将视线投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之上。   又摸着下巴思忖片刻,不自觉地弯了眉眼:“去看看罢。”   想必等她回来,他也该是议完事了。   *   沿海的渔民皆是以捕鱼为生,家家户户又离得极近,是以,若突然出现一名陌生女子,自然是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奚蕊深知这个道理,也不愿将动静闹大,便在离村子不远处停了马车。   可当她下马车的瞬间便被一群孩子围住时才觉得自己想多了。   “束阿满,这就是你说的仙女姐姐吗?”   “难怪这几日不见你,原来是去找仙女姐姐了!”   “可是,仙女姐姐为何戴着面纱?”   ......   面对着一群孩子天真的笑颜,奚蕊一阵脸色僵硬。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不......不是......”束阿满显然也有些窘迫,就在他不知如何解释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温润男声。   “阿满。”   只见一身着粗布麻衫的青年手执渔网,裤腿卷起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腿,因着常年风吹日晒,面颊上是健康的小麦色。   并不算十分精致的五官却因着那笑意露出的虎牙多了几分憨厚淳朴。   “哥哥!”   听到这声音的束阿满如同找到救命稻草般朝男子跑去。   束阿元摸了摸束阿满的头,然后顺着他方才跑来的方向望去,恰巧对上奚蕊抬起的眼眸。   鹅黄的身影撞入瞳孔,女子虽着装朴素,却不掩丝毫出尘,轻垂在身后的麻花辫随风轻轻摇晃。   只此一瞬他顿觉通神血液凝固,呼吸停滞,胸腔的跳动如雷作响。   即便是以纱覆面,可那在阳光下泛着潋滟波光的水眸却足够使他再也迈不动脚步半分。   就像......就像是刚刚下凡的神妃仙子,她就站在那不必说话,便足够摄人心魂。   当真是位好美的姑娘。   “哥哥,这便是那位救下我的仙女姐姐。”束阿满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子,才终于使得他回过神来。   “......原来就是这位姑娘。”青年棕黄的面颊染上一层红晕,眼神飘忽,不自觉地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似想到什么连忙抱拳躬身。   “家弟年幼贪玩,恐是惊到了姑娘,也多谢姑娘救了家弟。”   突然遭此大礼,奚蕊有些无措,她后退一步僵硬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竟连声音也这般好听。   束阿元觉得就像是有股清泉潺潺撩过心间,使得那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悸再次浮起,脸又红了几分。   “不知姑娘来此可是需要什么帮助......?”   经他提醒,奚蕊才收回被这番动静打断的思绪。   “先前听阿满说此处贝壳甚多......便来看看。”   怎么感觉一股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闻言束阿元微有诧异:“姑娘不是平海镇的人?”   奚蕊稍稍颔首:“不是,我们从京......沧州来。”   沧州?   束阿元惊愕不已,沧州对他们这些自幼生在丰朝极南地界的人来说,那可是最为遥远的北方。   “我知道沧州!我爹爹前几年去那边送过货物,据说冬天会下好大的雪呢!”   忽然一个孩子惊喜出声。   “雪?是那种白色的,一触便会化,而且冰冰凉凉的东西吗?”   “哇!可以让你爹爹带一点回来吗——”   ......   如同他们在北方甚少见海一样,这些南方的孩子也不知雪为何物。   奚蕊在旁听着孩子们无邪的言论,虽然觉得有些离谱,但转念一想,方才自己的发言在他们耳中约莫是一样的,竟理解了几分。   于是鬼使神差般,她接了句话:“咳,雪是不能带来的。”   “为何不能带来?”   “用木匣子装着也不可以吗?”   “听说仙女都是会法术的,姐姐可以施法带来吗?”   奚蕊:“......”   还是他们更离谱。   束阿元自是看出了她的不知所措,便出口解围道:“雪同冰相差无几,遇热便会化了,自然是带不了。”   “原来是这样。”   “阿元哥哥好聪明!”   ......   奚蕊:“......”   “这片海虽贝类许多,但大多都较为普通,若姑娘不嫌弃可随我......我来......”   磕磕绊绊地说完一句话束阿元再次面红耳赤。   奚蕊并未发现他的异样,来都来了,只想赶紧捡完贝壳回去,毕竟小孩子太多确实令人窒息。   “那便有劳公子了。”   说罢,她朝束阿元点点头,却引得他立马移开了眼。   老天爷……她竟然叫他公子!   *   客栈二层。   祁朔手指翻动着京都寄来的书信面有凝重。   「安阳侯府与景州私有来往,玄羿需小心。」   自他回京开始,便在暗中肃查所有大官权贵,而安阳侯是在第一批暗查中被排除的存在。   而正是因为排除地太过容易,反而令人生疑,是以,才有季北庭私下结交萧凌的起因。   不久前才因东南堤坝一事疑心景州有异,现下便有了安阳侯府与景州私有来往的消息。   祁朔双手交叠抵着下颚,深邃的黑瞳之中裹挟着浓重的黑雾。   所以,究竟是无缘凑巧,还是蓄谋已久?   “铭右。”   “属下在。”   “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回公爷,平海镇之人似乎都不知那黑迹何来。”   祁朔在来这里的第一次他便发现沿途街道留了些不正常的黑迹,依他判断更像是洧水干涸后的印记。   但朝中载册中却并未有平海镇洧水的记录,遂命铭右私下调查了一番。   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未久,他道:“继续暗查。”   “是。”   “等等。”   正欲出门的铭右又被叫住。   祁朔捏了捏眉骨,问:“夫人在做什么?”   铭右答:“好像那个孩子今日又来了,似乎在用过午膳便去了海边,公爷放心,钧左一路跟着。”   顿了顿又道:“公爷可是要去寻夫人?”   祁朔手指一顿,眼眸眯起。   又是他?   “备车。” 第57章 竟觉得有几分疼。……   午后的海平面在艳阳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 偶尔会有队队鸟群结伴飞掠过海面,晕开层层涟漪。   微咸的海风萦绕于鼻息之间,海浪一阵一阵地拍打着沙滩, 在燥热的空气之中带了丝丝凉意。   奚蕊以襻膊束起衣袖,时不时抬臂擦汗, 纤细的小臂露了半截, 在阳光照耀之下愈发显得柔嫩白皙。   束阿元虽同她隔了有些距离, 却依旧不敢看她, 不知是热得还是羞得,方才不过是随意瞥了几眼,耳根就已然快要红到滴血。   “夫人,您看这个如何?”文茵取了枚小巧的贝壳递来。   上面纹路花纹精致又巧妙,使得奚蕊眼前一亮。   她伸手翻转着看了又看, 不大不小, 最关键的是这种贝壳之上竟然还生有天然的小孔。   若能寻到十几个相似的贝壳用绳串成串, 既不必担心人为磨出的孔洞损了它的美感, 而且也愈发好看得紧。   思及此,奚蕊感叹了会造物之神奇, 又莞尔笑道:“不错不错,便都去寻此类大小种类的贝壳,记住, 其纹路可千万莫要有丝毫瑕疵。”   文茵连跟着点头应声:“奴婢明白了。”   遂又转身唤来阿绫, 同她挨着讲了一番自家夫人的要求,然后又分开了去寻。   不远处的束阿元并听不见她们的交谈,隐隐传来的女子笑声让他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心理斗争片刻,终于才敢又抬眸瞧她一眼。   只见那方倩影窈窕, 明眸皓齿,笑魇如花,使得他心口再次急跳了两下。   忽然自家弟弟略高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哥哥,我早先便说遇见了长得像仙女一般的姐姐,当时钟二丫他们还嗤我做梦呢!”   适应环境后的束阿满褪去了方才被小伙伴们围攻的结巴。   他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又斜眼看了一遭周围的孩子。   哪知被他提到的钟二丫没有丝毫心虚,而是朝他捧了一手海水洒来,又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难怪束阿满前几天鬼鬼祟祟的,定是来这边偷捡贝壳去送给仙女姐姐!”   “你——”被戳中心思的束阿满刹那间小脸通红,当下也捧着海水朝她洒去。   “哎呀,束阿满又和钟二丫打情骂俏啦!”   不知又是谁补了一句,一时间众人皆是起起了哄来。   “束阿满打不过钟二丫的哈哈哈……”   “钟二丫要是再这般‘骁勇善战’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这不是还有束阿满?”   “胡说!”束阿满气急,指着那海面就道:“我就是从这跳下去,一辈子不成亲,也不会娶她——”   ……   孩子们的嬉闹渐起在空旷的海岸边传出阵阵回响。   奚蕊被这边的动静引过了注意力,她远瞧着一群脱了鞋袜,踩在沙滩之上互相打闹的孩童们,不由得也跟着弯了眼尾。   京都世家女子皆是从小便教导着学习三从四德,默背女戒女训。   她因着没有母亲在身旁鞭策,养成这样的性子已然算诸位贵女中的泥石流。   而像这般无论男孩女孩都能混作一团,且无忧无虑的模样更是不必谈。   “夫人,您看这些够了吗?”   过了一会,文茵与阿绫又捧了些小巧贝壳过来,奚蕊综了综自己手头的几枚数了一下。   “可以了。”   说着她便准备解下脖子上戴了许多年的吊坠,文茵与阿绫见状脸色微变。   “夫人,这可是您母亲……”   “无妨。”   奚蕊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手指轻轻解开那绳索,又一枚枚地将那些贝壳串了上去。   这是娘亲自幼便给她戴在脖子上以求平安的玉符。   若是旁人她自是肉痛,但一想到将要赠予的对象是祁朔,竟未觉有丝毫的舍不得。   毕竟他赠了她那样多的东西,她倒是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是以,在方才来捡贝壳前,她便想好要将它们串到一起了。   红绳在嫩白纤细的手中挽成结,奚蕊将串成串的贝壳抬至半空中,看着半透明的纹路透着斑驳的光影,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姑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沉浸在欣赏美物中的奚蕊被吓了一跳。   她手指不自觉地松开,那满串贝壳便啪嗒一声落入了沙堆之中。   鼓足勇气前来的束阿元也是有些无措,当下便俯身要去帮她捡,与此同时奚蕊也弯下了腰。   猝不及防拉近的距离使得二人都是一惊。   奚蕊倏得直身要往后退,就在此时,脚后跟蓦地踩到了脚下裙摆,整个人便往后倒去。   “姑娘——”   束阿元大骇,伸手就想去拉她,却不想忽然一阵劲风比他更快。   瞬间袭来的力度使得束阿元顿觉身体仿佛被一道大力抬起,直直掀飞。   “夫君?”失重感骤停,奚蕊下意识看去,只见祁朔紧绷的下颚,他唇角抿成一线,深邃的瞳孔凝出寒意。   “哥哥!”   不远处正吵着架的束阿满见状急忙跑上前来,也正是这道声音惊回了正在愣神的奚蕊。   她转过头便见着束阿元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   “束公子!”   这一幕使得奚蕊瞪大了双眼,鲜血倒影在瞳孔中,又映出焦灼,遂挣扎着要从男子怀中起身去探查他的伤势。   但祁朔紧紧掣肘着她的腰身,使得她无法撼动分毫。   束阿元呆滞地单手捂着胸口,死死地拧着眉头,锥痛开始蔓延至全身,方才奚蕊那声夫君唤得他魂都掉了。   原来她已经......嫁人了吗?   眼前这位气宇不凡的男子,通身上下的冷冽似要将此处凝聚成冰,只消看上一眼便让他觉得不寒而栗。   奚蕊急得不行,双手并用,就试图去掰开他的手指,可她这般力气又如何能撼动得了他?   “你为何要出手伤人?”   祁朔敛下眸,瞧着怀中小姑娘杏眸中泛起的怒色,声线中裹挟着冷意:“他死不了。”   这是死不了的事吗?   人家好心带着她来寻贝壳,还没待上一会便被自己夫君出手伤成了这样?   她不能理解,她只想知道束阿元伤得重不重。   “你放开我!”   奚蕊紧咬着牙,挣扎地愈发厉害,可就在下一瞬她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男子泥塑般的铁臂拦腰抱起。   “你做什么——”   握住她细腰的大掌又用了些力,使得她吃痛蹙起了眉。   眼前的一切发生地太快,方才还在打闹的孩子们皆是吓得愣在了原地,甚至有些胆小的都快要哭了出来。   束阿元惨白着脸,感受到祁朔似想迁怒于她,于是他连忙爬起身,试图解释:“这位公子,我——”   可后半句话却在祁朔凌厉眼神横来的刹那哽在了喉中。   束阿元突然明白,根本不需要解释。   因为这人……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   奚蕊被他强硬着一路抱着走向马车,又带着回了客栈高层。   期间无论她如何挣动,或是握拳锤向他的胸口,却依旧未曾影响他分毫。   客栈的老板与老板娘见着祁朔面色不善,且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将人直直抱着往房内走去,皆是面面相觑。   就这几日看来,公子和夫人是极为相敬如宾的,怎得今日如此剑拔弩张?   ......   奚蕊在被放置在床榻上后弹起来般,立马坐直了身子。   她的胸口因着气愤大肆起伏。   “你为何要出手伤他,我不过是想去捡些贝壳,若非他为我指路唔——”   男子炙热中夹杂着隐怒的吻覆盖而来,湿热的唇齿相互撕扯,捏住她下颚的手指即便是抑制着动作也让她感受到了丝丝痛意。   她被摁倒向后,极力推搡着他胸口的双手被人轻松执起。   男子修长如竹的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二人十指交缠,而后撑在她耳边。   奚蕊被吻到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她灼烧殆尽的呼吸疯狂包裹住自己通身上下。   原本白皙的脸颊因着憋气漫上红霞,她的眼尾开始泛红。   可此时的她却感受不到同先前任何一次般的羞怯与欢愉。   气恼与哀切化作一团,将奚蕊的思绪完全侵蚀。   她不想这样。   一点也不想。   忽地她张齿一个用力咬上了他的唇,血腥味在顷刻间弥漫在了二人唇齿之间。   祁朔眉梢骤凝,动作停止,又与她拉开距离,沉闷的呼吸仿若蓄势待发的海啸。   他低头俯视,瞳孔中遏制不住的森寒在对上女子眼底的水光时又压抑收敛。   奚蕊怔忪地看着他那染了血色的唇角,才倏得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慌乱,霎时间涌上心头。   男子的目光炙热到像是要将人看穿,她心惊到胸口收紧,却又不敢再哭出声,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不停打转。   她不知道今日的他为何如此反常,她只觉得自己像件物品一般,一言不合地便被人带走,无论如何挣扎皆是无果。   甚至没有半句解释。   是了,她是他的妻,他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又何需解释?   倒是这些时日,离了京都那自带束缚的环境让她淡薄了这层关系,甚至连自称妾身都忘了许久。   终究是她僭越了。   奚蕊心底自嘲,努力将那要喷薄而出的委屈与泪意收回。   她闭了闭眼,搭在两侧的手掌收紧又松开,歪侧过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   “夫君想做便做吧......”   “你觉得我只想和你做?”   祁朔的声音喑哑,他视线暗沉,撑在她身边的手背因着隐忍的怒火而暴起条条青筋。   只是她依旧侧着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突然男子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遽然抽离,奚蕊才终于觉得自己能喘过了气。   她见着男子起了身,后知后觉地终于也向后支起了自己的身体。   外面的日头即将陨落西山,无言的对峙在空气中交织缠绕,室内是漫长的沉寂。   “妾身今日去隔壁睡。”   终究是忍受不了这般氛围,奚蕊拢了拢衣襟,低眉敛目下了床。   末了,她又朝他福了福身:“不扰夫君清静。”   说罢她径直转身,再未有片刻犹疑。   祁朔下意识便想伸手抓她,可在手臂伸在半空中时却又顿了下来。   他看着小姑娘长长的麻花辫因着方才纠缠微有凌乱,素常爱美的她却对此置若罔闻。   门板吱呀一声被拉开又阖上,昏黄的光晕透过窗台伶仃洒向床榻脚边。   微曲的指节抹过唇角血迹,祁朔那宛若黑夜般深邃无波的墨瞳,在敛下的眼帘底攒动着复杂的沉思与波光。   这种伤口于他而言无关痛痒,可不知为何,此时竟觉得有几分疼。 第58章 在他身边的人不过是谁都……   窗台外的灯火阑珊, 红中泛紫的夕阳笼罩了半边天际。   暮色苍茫,街头小贩开始收摊,隐隐传来些摊贩互相的寒喧声, 才让这浓重暗色没那么死气沉沉。   而那在白日里绚烂无比的海平线,在此时的夜色寂寥中却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荒芜。   奚蕊盘着腿坐在窗边, 双手交叠着将脑袋放在小臂上, 她呆滞地看着外面, 眼眶中朦胧的泪光将一切变成婆娑光影。   脑海中闪现过从第一次见祁朔开始到如今的所有回忆。   初时, 她以为他是沧州林家的公子,其实他从头至尾都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这也难怪他那样性子的人会对她屡次出手相救,毕竟他们是御赐的婚约,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而后来婚后种种,无论是陪她归宁, 还是让她持家, 这些在她心底一次次触动的事情, 亦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与她奚蕊本身是谁无关, 即便是换成其他任何人,只要那人的身份是他的御赐夫人, 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可在想清这一认知时,奚蕊却感觉胸口传来一阵闷痛, 哽噎着上下不得, 甚至连呼吸都凝固了起来。   但这不是当初那个想着嫁入国公府后便准备持着一品诰命俸禄混日子的她该有的反应。   她暗骂自己也未免太过不争气了些。   可,可偏偏……偏偏就是他这些出于责任的行径让她愈发迷失了心境。   奚蕊伸出手臂擦了擦眼泪,将头埋在臂弯,又倏地想到那白日落在沙滩上,想要赠予他的贝壳链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   还好还没送给他,这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于他而言又有何用?   归根结底,在他身边的人不过是谁都可以罢了。   ……   翌日午时,文茵在门外小心试探着叫了一声。   “夫人,该用午膳了。”   公爷那不由分说的强硬让她们这些做奴婢的看着皆是胆战心惊,从先的公爷也就是冷淡了些,而那般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模样实在是可怕得紧。   也不知自家夫人是如何和公爷起了争执才导致这般境况,甚至连饭也不去用,方才公爷那阴沉脸的模样简直令人窒息。   可尽管担忧,她们却不敢过问。   “知道了,放着吧。”   昨夜是二人成婚以来的第一次分榻而眠,奚蕊睡得并不好,又离开地十分匆忙,所有的物品皆在那一间房。   奈何因着是不欢而散,她现在实在不想见他,是以,就算是就着这昨日的衣物再穿了一日也不愿出门半步。   ……   “公爷……夫人还是不愿出门。”   文茵送完了饭食却依旧敲不开那扇门,只好寻来了祁朔这边。   她们自幼随奚蕊一道长大,从前在奚府时就算是和大人闹了矛盾,也不会避开她们二人且不吃饭,如今这情况棘手,当下十分为难。   男子颀长的身子挺立于窗边,一身玄袍负手而立,背后的手掌握成拳,敛下的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沉吟片刻,他缓缓道:“做些她爱吃的,待会再送去。”   “是。”文茵抿唇福身,正欲告退便遇上了刚刚进门的铭右,以及铭右手中拿着的物件。   二人相视颔首,然后铭右径直上了前。   “启禀公爷,属下查到那黑迹似与昨日夫人前去的渔村有些关联。”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暗中跟踪那黑迹来源,发现大多竟都来自于海边的那个小渔村。   “且根据属下探查,那个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男子素常除了捕鱼为生,也会私下结伴做些活计,至于做什么……属下无能,未能查到。”   祁朔淡淡颔首:“若能让你们这般轻易发现,倒也不算古怪。”   看来他先前所猜并非空穴来风,古籍记载,除了山间,海岸之边也曾发现过洧水的踪迹,但那记载不过寥寥几笔,后世更是无从探起。   铭右有些汗颜,应了声后又道:“方才那束家兄弟来了客栈,并交由了属下这东西,说是夫人落下的。”   在听到‘束家兄弟’几个字时,祁朔微不可见的蹙起了眉,转过身,在见到那串贝壳手串的瞬间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排排精致的小贝壳约莫只有指甲盖的大小,可那上方的纹理清晰异常且没有半分瑕疵,一看便知是经人精挑细选过的。   贝壳碰撞出悦耳的敲击声,掩盖于其中的翡翠玉符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物什,他曾在奚蕊的脖子上见过多次。   文茵站在门口许久,想到昨日夫人出门的本意,终是鼓足勇气又折了回来。   她抿了抿唇,又深吸一口气道:“公爷,其实夫人昨日出门......便是想寻些精美的贝壳串成串后赠予公爷......”   “......您手上所持的玉符是夫人娘亲留下的遗物......夫人还说赠给公爷便不觉得心疼......”   断断续续的一番话使得那握着手链的大掌蓦地收紧,男子原本平淡的双眸略微颤动。   文茵头埋得很低,她见不到祁朔的反应,又为自家夫人忧心,只好继续道:“夫人也不是故意要随处乱跑......”   “我知道了。”祁朔眼睑抬起,指腹摩挲着玉符的细纹。   即使在旁人看来他的语气依旧无波,可那心底蔓延开来的莫名钝感却只有自己知晓。   忽地想到昨夜小姑娘在他身下时,那倔强着含泪的瞳孔,以及凌乱的步伐与落寞的背影。   手掌收拢地愈发紧,微黯的瞳孔泛着幽幽沉光,他感觉胸口仿佛有些密密麻麻的针扎过,不轻不重,却使人难耐异常。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陌生又心悸。   *   奚蕊多少是有些饿了的,她坐在床上屏息凝神,又环顾四周,放慢动作地下了床。   这件房间除了薄被与枕头再无其它,甚至连面铜镜也没有,委实荒凉得紧。   但即使没有铜镜,根据自己眼皮的沉重程度,奚蕊也能预料到大抵是个怎样的红肿惨状。   身上的衣物也不知是在何时蹭上的黑泥,衣摆下方简直没眼看,所以,这般狼狈的模样自然是不能就这样打开房门。   但——   她确实抵不住了。   奚蕊摸了两下饿扁了的小腹,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待到确认外头无人之后才轻轻将门板拉开了一条小缝。   朱红的托盘边缘雕刻有暗沉的花纹,在那之上白玉碗碟上呈着几枚色泽诱人的糕点。   她咽了咽口水,撩起袖子慢慢朝外探去。   祁朔拉开门板时见到的便是一只嫩白小臂颤颤巍巍地伸出门缝,并胡乱摸索着糕点的场景。   他顿了脚步,目光凝视着那方的动作,只见几根葱白的小指笨拙地捻起糕点,突然指尖一滑,那好不容易摸到的糕点便从掌心掉在了地上。   “!”   算了。   门板唰的一声拉开,奚蕊愤懑着就准备去将那朱红托盘一道端起,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又遽然抬头,然后便见到了不远处矗立的挺拔男子。   蹲在地上满脸烦躁的奚某:“.…..”   唰——   啪——   手比思绪更快,等她怀抱着一盘糕点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时才逐渐想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奚蕊闭了闭眼,太阳穴直直抽搐,边往床边走,边执起一块糕点便往嘴里塞去。   不能,至少不应该……   忽然砰的一声,她一个不留神撞到了桌角,痛感还没来得及蔓延到头皮,桌案上未熄灭的油灯便倾倒而下,瞬间点燃了她的衣摆。   “啊——”   瞳孔骤然放大,明黄的火焰倏地窜上她的眼眸,奚蕊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夺过案上的茶盏往下浇去,却不想那火竟越烧越烈。   灼烧感使得她骇得后退又摔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道剑风划过耳际,刺啦一声衣摆应声裂开,腰身被人搂住后退,随即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奚蕊双手揪着他的衣襟,不自主地发抖。   她大口喘着气,双目无神,方才那一瞬间她都以为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安战栗的脊背被男子的大掌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低沉的嗓音在头顶传来:“没事了,别怕。”   劫后余生的心悸在他略带柔和的声线下使得她眼眶又酸了,昨日那红肿地跟桃子一般的眼眶还未消褪,此时便又覆上了新的朦胧。   “我……我没怕!”   说罢她一个猛地推开他,又背对着他转过了身,胡乱地理了理发丝。   忽地看到了那被割了大半的裙摆,并且两条小腿在外面裸露了大半。   “.…..”   她想现在的自己一定丑得惊天地泣鬼神。   祁朔垂眸,突然空落的怀抱使得他暗下了眼底神色,余光瞥见地上堪堪燃烧而尽的布衫,他眯起了眸。   俯身指尖捻起一缕灰烬,萦绕于鼻息指尖的味道并不像单纯的麻布燃烧所致。   他又看了眼桌案上歪斜放着的茶盏。   “你方才用水浇过?”   奚蕊一愣,点点头,却依旧没有看他:“可是越浇似乎燃地更烈了。”   逐渐平息了刚刚的恐惧,再忆起此事倒是觉得十分邪门。   祁朔思忖片刻,又瞧见她那未完全割裂的衣摆上还有点点黑色的印记,忽然有什么东西开始联系了起来。   洧水易燃,遇水燃更烈。   而她昨日去了海边,若是沿途沾上什么倒也说得过去。   思及此,他站直了身,看见那裸露在外一节嫩白小腿,又解下外袍,然后搭上了她的肩。   从看到她那红肿的眼眶,以及未曾换下的旧衣时,祁朔便知道小姑娘定是极为委屈的过了一夜。   他抿起唇,眉梢覆上一层动容。   心下微悸,却又想到她昨夜那般抗拒的模样,终是只虚虚环抱住了她。   男子的气息清冽,自后将她完全笼罩,奚蕊怔忪片刻,头脑只空白了一下复又想起昨日种种,于是一咬牙再次从他怀中脱离。   “多谢夫君相救。”卷长的鸦羽扑簌不止,她按捺下心间交织的难过。   只是祁朔却并未应答她,他的目光太过锐利逼人,使得她惶惶不安。   默了默,她又道:“昨天走得急,可否容妾身去取些衣物过来?”   事已至此,不若寻着这个机会将东西搬过来。   她拢着衣袍,不再指望他说什么,越过他刚准备往外走,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奚蕊心下一惊,颇为忐忑。   他是不是……又要亲她了?   想到上次那般被桎梏的无力奚蕊便觉得害怕。   不知为何,她暂时不愿同他在这种情况下有这些接触。   “夫君……”   “明日同我一道去渔村?”   祁朔微敛着眸,另一只拢在袖中的手掌微握成拳。   奚蕊愕然,却也只是犹疑一瞬,便在下一刻挣脱了他的掌心。   “妾身不喜奔波,夫君一人去罢。” 第59章 纷纷杂杂。   得了干净衣物, 又洗了个热水澡,奚蕊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了许多。   她边绞着头发边走出净室,心底却思忖着待会如何面对祁朔, 可真等她出来时外头却早已没了人影。   奚蕊停住脚步愣了愣。   说不清那一霎那的内心是什么感觉,总之在松了一口气之外隐隐还有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夫人, 夜风寒凉, 可莫要着了凉。”   见她就这样衣着单薄地站在原地, 文茵见状立马取了件外衫为她搭上, 又接过她手头的帕子继续为她绞着头发。   他们离京时早过了季夏时节,前几日的烈炎算是今年夏日的尾巴,初步踏入孟秋的夜晚不比从前,多少是有了些凉意。   奚蕊任由着她的动作,然后朝塌边走去, 忽而见到那桌案上呈上的各式吃食。   “这是……?”   她似乎并未传唤这些。   文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当即了然, 然后解释道:“夫人, 这是公爷方才派人送来的,公爷说夫人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膳, 便将夫人喜爱的吃食都送了一份来。”   听言奚蕊心下稍有怔神,复又想到那些摆在门外的东西,似乎也都是她爱吃的。   她坐到案边, 手指执起筷子, 淡淡道:“知道了。”   这几日公爷和夫人的紧张氛围她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阿绫到底不比文茵沉得住气,此时周遭并无外人,她便将心中犹疑许久的困惑问出了口。   “……公爷可是因着夫人前几日出门斥责了您?”   斥责?   奚蕊眨了眨眼,扒拉着碗中菜食的筷子停了下来, 她抬头看阿绫,有些疑惑:“为何会这样问?”   阿绫同样不解:“不然您为何同公爷这般……”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奚蕊却懂了。   她思索了一番,又皱眉缓了半响,后认真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阿绫:“……?”   文茵:“……?”   那日祁朔满身戾气,将她强硬地一路抱回,周遭人皆是以为是她在外惹了什么事,使得他不悦。   可……他也并未斥责什么,只是不由分说地上来就吻她,如今提起,她倒还真的没想过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迁怒于她。   而她又是在气什么呢?   奚蕊有片刻迷茫。   “文茵、阿绫,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我……这一切会是什么样?”   文茵与阿绫被她这番话绕得云里雾里,二人面面相觑。   什么叫她不是她?   阿绫困惑不已:“夫人就是夫人,怎么会不是呢?”   奚蕊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当下抱着膝盖蜷缩到了榻上,绞动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墨发,状似无意道:“就是……若当初陛下赐婚之人是其他家的小姐,亦或是我后来被爹爹许给了旁的人家,便不会有现在的这些事情了。”   那么她就不会是一品诰命,也不会是他的夫人。   可她们做丫鬟的又如何能懂她这般弯弯绕绕的心思?   文茵垂头道:“奴婢们愚钝,不知夫人顾虑,但成婚以来公爷待夫人之心奴婢们却是看得极其真切,公爷虽狠名在外,但对于夫人却并未同传言那般冷漠无情,那日夫人晕了马车公爷便是立马叫停了路程,更是陪夫人在平海镇待到如今......”   奚蕊听着她的话,分明是极其简单的道理,可如何也想不明白。   纠结的情绪密密麻麻交织成网,以至于连心底下意识朝他的倾斜都没有察觉。   忽然目光扫视过不远处案上的炒三丝、虾炒蛋还有小白鱼苋菜羹。   虽说在京都不算是多么珍贵的食材,但在这地界却是十分难得。   而这所有皆是因为第一日她吃不惯沿海食物后祁朔命人寻来的。   奚蕊蓦地想到来这里的翌日,他带自己出去猎物的场景。   盛大而灿烂的光影与男子挺拔如松的身姿交辉相映,他就像是锋利的剑刃在岁月的打磨中敛了盛芒,沉入刀鞘。   他的确不善言辞,也曾语出噎人,可他所作所为属实未曾伤害过她。   奚蕊手指绕上的黑发拧成结又松开,卷长的睫毛轻轻颤抖,脑中思绪纷杂。   一面认可着这桩桩件件令她沉沦的证据。   而另一面那‘倘若她不是她’的想法却像是如何也摆脱不掉的魔咒,时刻提醒着她或许换个人......他亦会这样做。   “夫人?”   见她沉默地久了,阿绫忍不住唤了一声。   奚蕊回过神,又呆呆地点了点头:“我没事。”   复看向那满桌的菜,轻声道:“给我盛些汤羹罢。”   总归是辛苦一场才换来的食物,还是莫要浪费得好。   “是。”   ......   昨日晚间没有睡好,现下不一会奚蕊便有了困意。   望着窗外夜空的点点星辰,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想不明白的索性也不再想。   就在她双手交叠于胸口正欲入眠时,手头的空落感又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想起来了,之前用吊坠串成手链的贝壳以及上面的玉符掉在了渔村旁的沙滩之上。   这几日只顾着难过倒是将这件事给忘了。   奚蕊侧过身蹙起了眉。   虽说不准备将此物送给祁朔,但那玉符可是得寻回来的。   又想到他晚间说的明日去渔村,刚好......她可以趁他不在溜去寻回来。   反正那海滩离渔村有些距离,当是不会被发现才是。   思及此,奚蕊的担忧再次缓缓放下,她又换了个姿势才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   平海镇所邻的海域不小,祁朔此行前往的并非渔村正前方。   同他猜测相差无几,这片村落的后方海域的海水并似前方那样湛蓝干净,而是隐隐混有黑色又无法溶解的物质。   “公爷您看。”   铭右一瓢舀起那沾了黑物的海水,又取出火折子点燃,只见那‘海水’直接燃烧了起来,并散发出奇怪的气味。   昨日奚蕊裙摆的黑迹不多,再加上有布料燃烧混杂其中,并不能很清晰的分辨。   而今日祁朔已然可以确定,这片海域存在洧水,而且还是未上报给朝廷的洧水。   男子锐利的目光扫视过这片浑浊海水,海面上残余的黑色痕迹昭示着运输这些东西的船只走向。   没想到这次误打误撞暂歇平海镇竟遇上了这般暗中密事。   洧水寻常可做灯油,但如此大费周章只为卖些灯油......   他是如何也不信的。   “公爷,那边有人来了。”   铭右将燃尽的木瓢扔到一边,与此同时祁朔也转过了眸。   他薄唇轻启:“走。”   “是。”   一来一回间,方才二人矗立之地只剩了那燃成一团黑的木瓢残骸。   束阿元背上背着背篓,伸出胳膊擦拭着额角的汗,脚步踏过那被风吹散的黑灰并未察觉丝毫异样。   他视线警惕地打量四周,确保无人在此后忽地折了个方向,朝两座海崖之间走去。   一路蜿蜒,到了最里处时竟是一个巨大的岩洞,而在外面隐隐可以听到洞内最深处传来的人声,以及击打之音。   束阿元朝里面探头,招呼了几声:“用饭了,用饭了!”   说罢便将背篓取下,然后将其中干粮分开摆出。   内里诸人闻声手中动作骤顿,随即便是一阵哄闹着走出来的脚步声。   “哎哟,阿元今日带了什么好吃的来了?”   一道粗狂男声响起,束阿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不过就是寻常的红薯和腌菜罢了。”   他们地贫,种不出什么好东西,更不必说有余银出去镇上采购肉食,大多数时候都是吃些自家种的红薯土豆果腹,偶尔有时候得了些粗盐,便会腌制些蕨菜,时间越久咸味越重,日后吃起来便只需挑上几根口中就有了些味道。   看着束阿元这般不经逗弄,那男子哈哈大笑两声,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小娘子模样,逗也逗不得可如何娶媳妇儿?”   谈到这个身旁就又有人围聚了起来,另一男子口中塞满了红薯,唇齿不清道:“唔......说起来我们阿元也有十九岁了,该是时候去说个媳妇儿!”   “我见那村口张家的小女儿就不错,待这批货结了工钱,阿元便有聘礼可送了哈哈哈哈......”   “那老子定要去多喝几杯喜酒!”   “刘二,你就只记得这些——”   “哈哈哈......”   ......   众人的打趣使得束阿元头越埋越低,他不由得想到了那日海岸边宛若仙子般的倩丽身影。   倒不是还存有什么旖旎心思,在见到那位将她带走的男子之时他便知晓自己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后来他借机去了镇上才知晓这家人是沧州林家来的。   她是林家大公子的夫人,如此身份地位之人若非阿满顽劣误打误撞,他怕是一辈子也接触不到。   又跟着诸位大哥们寒暄一阵,待到他们吃完,束阿元才收拾好东西又绕过条条弯路,出了那海崖夹缝之间。   他们渔村世代靠捕鱼为生,因此生计虽不算极为贫寒,但也只能饱腹。   可就在前几年忽有人发现了两座海崖之间的洞穴底部存有洧水,他们大多数人不知其有何用,直到有人寻来同他们说每月按时采发运送便能给每人每月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对于他们来说都够了一年的用度,谁人不动心?   是以,便有了村中男子白日皆来此处做活的场面。   只是那人说此事不可让其他人知晓,因此他们连自家婆娘都未告知具体位置,她们只知晓自己男人做了了不起的活计,于是每日准备着干粮让束阿元来回送着。   但这银子来得太过容易,束阿元总是感觉有些不安。   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他并未注意到眼前多出了一人,直到见着陌生的鞋靴才蓦地抬头。   “束公子。”铭右朝他礼貌抱拳。   束阿元越过铭右,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身后男子鹰隼般的眼眸。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握住背篓的手指收紧,小腿止不住地开始战栗,背后覆上一层冷汗。   这个男人即便是一言不发也足够让他产生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束阿元额角开始冒汗,他不知他们为何在此处,只是那紧张与惶恐使得他喏动嘴唇半响才发出一个音节。   “你......”   “我们家公子想同你谈谈。”   是询问的句子,却不是有余地的语气。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   奚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忆起昨晚还想着今天早些出门去寻玉符,她草草梳洗一番又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便欲出门。   文茵对她这番动作十分不解,问道:“夫人您怎得又要去海边了?”   奚蕊刚准备解释,转念一想她都不准备送了,再提简直自取其辱,于是话到嘴边便成了:“今日天气甚好,适合出去逛逛。”   文茵欲言又止:“......”   昨日还在闹脾气把自己关房间里的也不知是谁。   “对了,公爷他......何时走的?”奚蕊装作不经意地问。   “回夫人,公爷卯时便出门了。”   “......?”   卯时??   这么早,简直够好几个来回了!   奚蕊心中开始打鼓,立马站起了身,可不能再拖延了,得在他回来前寻到东西折返。   ......   马车一路疾驰,奚蕊堪堪拉着两侧扶手才不至于东倒西歪,但身旁的文茵与阿绫却是没这般好运。   车轱辘停稳时,自家夫人倒是提着裙摆便跳下了车,她们二人好一阵头晕眼花才终于站稳。   奚蕊朝记忆中的方向寻,可在见着那被潮起潮落冲地光滑平整的沙滩时,她只觉双目一黑。   这可如何找……?   “仙女姐姐!”   就在她绝望地蹲在地面准备一寸寸挖时,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仙女姐姐在做什么?”   奚蕊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束阿满赤着脚站在不远处,看到她先是欣喜,后又是疑惑。   她僵硬着身子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的沙粒,刚想说没什么,却在对上孩子天真无邪的目光时换了念头。   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再者束阿满肯定对这里要比她熟悉。   奚蕊默了默,试探地弯腰问道:“阿满可有见过一条由吊坠编成的手链,上面有一块翡翠玉符,周围是......是一圈贝壳。”   束阿满眨巴眨巴眼睛,思考了一会,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见过的。”   奚蕊眼前一亮:“在哪里?”   束阿满挠了挠头,回忆片刻:“好像昨日同哥哥一道送去了镇上的一家客栈。”   “?”   什么客栈?   “哦对!就是那个凶凶的哥哥住的地方,哥哥说凶凶的哥哥是仙女姐姐的夫君,仙女姐姐落下的东西要给他送去!”   “......?”   凶。凶。的。哥。哥?   奚蕊嘴角抽搐,恰好此时文茵与阿绫也终于跟了上来。   阿绫不知其中缘由,但文茵是知的。   所以在听到奚蕊所寻之物时,颇有些一言难尽:“夫人您是在寻前几日编的手链吗?”   奚蕊木着瞳孔看她。   文茵咽了咽口水:“昨日束家兄弟确实......确实是将此物送给了公......公子。”   “......你为何不同我说?”   “您也......没问呀。”   奚蕊认命般闭了闭眼,又想着还有孩子在这儿,总得顾及一些,于是她牵强地扯起一抹笑意,摸了摸他的头:“谢谢阿满啦。”   可在抬头时再次恢复了面如死灰。   束阿满咧着嘴笑,连连摇头,刚想说什么,忽地视线越过奚蕊朝后看去,霎时间笑得愈发明媚了。   “哥哥!”   他双手不断挥舞着,奚蕊也跟着他看去,却在见到那负手而立的熟悉身影时倏得瞳孔放大。   束阿元同样也有些惊愕,他悄悄瞥了眼祁朔,只见男子的视线在女子出现的那一瞬便再未移开过眼。   “阿满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皱眉问。   束阿满看到祁朔时还是怕的,他朝奚蕊身后缩了缩:“刚......刚刚看到仙女姐姐在寻东西,便来问问......”   忽而想到什么又急忙解释:“阿满没有打扰仙女姐姐的,阿满还帮仙女姐姐找到了,就是那日同哥哥一起送去客栈的漂亮手链!”   “......?”   奚蕊猛地头皮一紧。   这孩子……   她再也不敢往那边多看一眼,脚步比思绪更快,转身就朝同他们的相反方向疾步走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隔这么远他一定......一定没看见——   算了她自己都不信。   眼瞧着不远处的女子一声不吭便落荒而逃一般,束阿元有些疑惑。   刚抬头朝后看,可原地哪还有祁朔的影子? 第60章 “不比吾妻美之万分。……   蜿蜒的海岸线一望无际, 将碧蓝的海面勾勒出绵长的弧度。   头脑一热的冲动使得奚蕊不停地朝来时相反的方向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周遭静谧无声时她才放慢了脚步。   可当她朝后看去, 发现竟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时,奚蕊还是愣了愣。   他......没有跟来吗?   分明是想要逃他远些的初心, 可不知为何, 此时竟有些失落之感。   她本就出门晚了些, 再加上路途耗时, 现在已然有了日薄西山的势头。   温热的海风渐凉,奚蕊没再继续往更远处走,而是朝海边行去。   没想到束阿满和束阿元将她掉落的物件给祁朔送了去,那他为何又没有同自己说呢?   还是说他早已经知道这是她想要送给他的物件?   想到这里奚蕊耷拉下了眼尾,她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一可能性, 属实太过没面子了。   也不知当初究竟是哪根筋没搭对, 想要做这东西送给他。   “唉……”   卷长的眼睫轻敛, 奚蕊掩盖下瞳孔中的落寞之色, 看着脚边的潮起又潮落。   突然想起这两次见着海边的孩子们都是赤着脚行在这海水之中,鬼使神差般地她也想试试。   打定主意, 奚蕊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又抿了抿唇,然后迅速蹲下身子脱下了鞋袜。   微凉的海水触碰到脚趾的瞬间, 她只觉一阵清爽感直冲头顶, 竟连那心头的点点郁闷都消散了不少。   奚蕊玩心大起,继而又朝前方走了走,海水没过小腿,引得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娇美又灵动。   祁朔哪里没看出小姑娘想躲着他?   于是就这样隐匿在不远处看着她提着裙摆,来回踢水的身影。   他负手而立,唇角弯起一抹微弧,原本锐利的黑眸染上柔光。   已经有几日未见过她这般伶俐可人的模样了。   突然间,一阵波浪翻滚,原本就在不远处的涨潮线忽而弥漫,奚蕊下意识回眸便见她的鞋袜在潮退之时一道卷到了海面之上。   “!”   她倏地心惊,想走过去捞回,可她明显低估了傍晚涨潮的威力,于是在下一阵浪花拍打而来时小腿骤然失力,人便直直跌入水花之中。   “咳咳……救……”   奚蕊呛了几口水,她胡乱扑腾着,奈何她的身子太轻,完全无法靠自己再次站直。   恐慌与惊惧自心底窜起,她无能为力地任由着自己被海浪卷走,就在此时手腕倏然一紧,下一瞬整个人便被道大力拽了起翻了个身。   落入男子怀抱的刹那奚蕊顿觉后方撞击到了什么,一声闷哼转瞬即逝,紧接着就被人带出了水面。   ......   “吐出来。”   祁朔脸色微白,大掌捏住她的下颚,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压抑的紧张。   “咳咳……”   奚蕊晕晕乎乎地跟随着他的引导吐出口刚刚呛进去的海水,思绪逐渐清明,鸦羽轻颤,她慢慢睁眼,便对上了男子担忧的眼眸。   海水浸透了她的衣衫,一阵凉风吹过使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感受到怀中女子的瑟缩,祁朔唇角紧绷成一线,他单手贴于她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热流传过,这才使得女子战栗的身子逐渐平缓。   “为何要往海里跑?”男子的声音带着些劫后的轻责。   刚刚若非他赶来及时,她便要被这海浪席卷地无影无踪。   奚蕊的思绪慢慢回笼,听着他不悦的嗓音她咬着唇挣扎了两下。   “我的鞋袜……”   说罢,她艰难地抬头看去,方才的几次潮涨潮落早已将鞋袜不知卷到了何处。   那边涨潮的海浪在现在隔远看来并不算十分汹涌,甚至在夕阳照射下还有着说不出的绮丽绚烂。   祁朔敛眸,沉声道:“所以命都不要了吗?”   听着他略重的语气,奚蕊垂下了暗淡的瞳孔,有些赌气道:“既然这般麻烦你便不要救我好了,反正也不是很重要......”   说完这话,那下意识揪紧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却在下一瞬被男子的大掌再次紧紧握住。   二人交织的呼吸因着这一触碰骤然变得灼热,夏日的衣裙本就单薄,再因着又被海水浸透,此时她娇小的身躯可以完完全全感受到来自男子灼烧般的触碰。   心跳陡然加速,她甚至都忘了先前还在同他闹些变扭。   “重要。”   男子呼吸缠绵,火焰般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   奚蕊蓦地愣住,手掌下意识收紧,继而又听到男子低声道了句:“我收到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贝壳相碰的清脆之声。   她看见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手链,头皮开始发麻,好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转过头,又想到上次他说这些不过是寻常物件,便咬牙道:“不……不过是些幼稚的东西……”   祁朔垂眸看着她那紧张的小脸,未久,低笑一声:“嗯。”   “……?”   奚蕊心口哽噎,喏动嘴唇一阵失语。   忽地,男子微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然后往上抬了抬。   奚蕊被迫见到了祁朔那宛若星夜的瞳仁,染上了柔光与笑意。   仿佛被蛊惑般,她目光呆滞,看着他轻启薄唇。   “不比吾妻美之万分。”   男子的声线清冽如风,缭绕在微咸的空气之中,潮起潮落的拍打声伴随着海鸟盘旋的低鸣,在此静谧之际尤为清晰。   这句话宛若一道惊雷炸裂在奚蕊耳际。   她脑中嗡嗡作响,瞳仁颤动,乌睫扑簌,眼底的朦胧浮现上来,感觉有什么东西触及到了心底的深处。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哭。   奚蕊吸了吸鼻子,按耐住胸口那蠢蠢欲动的心悸,一把夺过他指节上挂着的手链便从他怀中脱离出身。   她倏得站起,然后背对着他,哼声道:“可我不想给你了!”   像是宣告一样的声音随着海风飘扬开来,奚蕊说完就迈步想走,可还没走几步她就又顿了脚步。   稍稍侧眸,便见着男子支着长腿,单臂搭在膝盖上,靠坐在大石旁似笑非笑的眸。   “不走了?”   戏谑的声音响起,奚蕊脸一热,颇有些恼羞成怒,正欲再次迈腿,余光却瞥见了他略有惨白的唇。   疑虑与担忧弥漫上心头,等她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又走到了祁朔跟前。   “你怎么了?”   奚蕊拧着眉,忽地想到方才他将自己从水中拉起时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只是那时他将自己护在怀中并未让她有丝毫损伤。   难道......   是暗礁?   得到这一认知的她瞳孔骤缩,慌乱地移动目光寻思他通身上下,果然见那玄色衣袂的后腰之处有块更深的痕迹。   奚蕊呼吸一滞,蹲下了身,眼底有泪光闪动。   “你受伤了......?”   “哭什么?”祁朔哑然,粗粝的指腹摸过了她的眼尾。   “你还流血了......”奚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腰侧,果不其然地沾了半掌的血迹。   他在她眼中向来是无人能敌的存在,她何曾见过他如此‘孱弱’的模样?   “我没......”   他话还没说完,奚蕊那紧绷的弦瞬间就在胡思乱想中崩开。   她手指抓住他的指尖,带着哭腔:“你......你是不是要不行了呜呜呜......”   祁朔:“......?”   “你流了好多血......”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奚蕊越想越怕,胡乱着上下摩挲着他的腰。   祁朔一手扼住她乱动的手腕,另一只手摁了摁眉骨,眼尾略有些抽搐,对于身前哭得直倒抽凉气的小姑娘一时有些无措。   “不过是小伤罢了。”   奚蕊手背摸了把眼泪,哽了两声:“这么多血还是小伤!铭右呢,钧左呢,你的人呢!呜呜呜......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啊......”   暗处的钧左:“......”   女子的呜咽凄凄切切,他能感知到她是真的在害怕。   思及此,祁朔瞳仁微动,伸手捧起了她的脸。   奚蕊通红着眼眶隔着婆娑的泪雾颤动着瞳仁看他。   “夫君......”   小姑娘微张着红唇,软糯的声音与娇怜的面容一道撞入祁朔眼底与心口,他倏得下腹收紧。   该死。   拢于一侧的手掌凝握成拳,他移开眼,平复了下呼吸,敛下眼底流转的不明情绪。   片刻后,他道:“你在担心我?”   奚蕊沾染了泪珠的乌睫蒲扇着,小声嗫喏:“......我不想当寡妇。”   男子瞧着她呆呆的模样,心底柔软成一片,他失笑轻哼了声:“怎么会?”   “可是,可是你好像命不久矣一样......”   祁朔唇角有一瞬间的僵硬,心底对小姑娘的奇思妙想颇有些无可奈何。   “我好歹是个人。”   “?”   “伤到皮肉出血再正常不过。”他捏了捏她出神的脸,似是想到什么,唇角突然弯起诡谲的弧度,朝她靠了靠。   “或者你可以试试,为夫到底有没有事。”   奚蕊先是不解,在对上那熟悉的暗沉瞳孔时猝然间便明白了他所指为何。   脸颊的滚烫骤然蔓延至耳根,她朝后猛地退去,却又被人勾住腰身往前一带。   “蕊蕊。”   男子的低音伴随着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   他微阖着眼帘,复又想到前几日她抗拒的目光,霎时间便止住了想要做的下一步。   奚蕊被他唤得怔愣,甚至羞怯都停了。   她瞪大了双眼,含波的杏眸在眼底流动着潺潺波光。   他方才......唤了她的名字?   成亲这么久以来,他从未这样叫过她。   心口跳动如雷霆万钧,不待她作出反应,便又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然后轻言。   “我可以吻你吗?” 第61章 “别紧张。”   奚蕊距他极近, 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子的声线带着沉沉的呼吸拍打着她的脖颈。   她乌睫扑簌地厉害,忽而侧过了头,避开了同他如此直面的碰触。   手掌缓缓收紧, 奚蕊对心底的动摇视而不见,故意回避了他的问话默不作声, 心口却蔓延起酸楚与苦涩。   算什么嘛, 前几日还对她这么凶, 她刚刚只是因为他受伤了才回来瞧瞧。   才不是想......   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对情绪的隐忍。   就算是极力隐压抑着那快要冲出心间的难以自已, 也无法掩盖下颤动的眸光中快要溢满的委屈。   她分明是不想理他的,分明是要努力找回成婚前那些豁达之意,好好做他的夫人不再纠结那些她是不是她的问题。   可是......   他说吾妻。   他叫她蕊蕊。   他问她能不能吻自己。   字字句句如同沾了蛊的毒药,逐渐腐蚀瓦解她那本就摇摆不定的内心。   突然,离京前夕沈曜的问话在奚蕊脑海中浮现开来。   「倘若你所嫁之人是其他任何人, 他对你好, 你也会......也会这样待他好吗?」   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她好像说, 她不知道。   与此同时, 阿绫与文茵的声音也开始在她耳边徘徊。   「夫人就是夫人,怎么会不是呢?」   「奴婢们愚钝, 不知夫人顾虑,但成婚以来公爷待夫人之心奴婢们却是看得极其真切......」   奚蕊感觉自己好似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怪圈。   她执着于去弄清楚一个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答案的问题。   却忘了,其实在时间的齿轮一去不复返地转动之时, 那些假使与倘若便早已灰飞烟灭。   她是他祁朔明媒正娶的妻, 是御赐的辅国公夫人并身兼一品诰命。   此时此刻这些代指就是她奚蕊,不需要有任何怀疑。   祁朔看着她撇过头的白皙脖颈上纤细的青筋清晰可见,分明是强作着平静,却又什么也不说。   他抿了抿唇,握着她后腰的手掌缓缓移至她的两肩, 突然女子转回了头。   只见她通红的眼尾溢出泪花,又在下一次眨眼中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温凉的泪滴到了他手背之上,祁朔愣了愣,心底慌乱一闪而过。   “……可以。”   语落,那环顾在男子怀中的娇小身躯微微直起了腰,她倏得凑上了唇,不停划过脸颊的泪珠弥漫到二人相碰的唇瓣之间。   她只是一触及离,红晕染上耳根,喉头的哽咽却愈演愈烈。   委屈漫过头顶,奚蕊手背抵着眼睛试图掩盖她的难过。   又胡乱擦拭了眼尾的湿润,垂下了头,间断的啜泣开始变成低声哽咽。   “但是……但是你前几天好凶……”   “你……你那么忙,我不想打扰你嘛……就自己出去……”   “可你那般不由分说……”   “……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   “甚至……甚至都不知如何去改……”   ……   小姑娘的哭腔呜呜咽咽,眼底氤氲了水汽,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小小的身子在自己掌心之下颤抖着,她说得断断续续,可他却能听懂。   手掌收紧,祁朔黝黑的瞳孔暗沉,胸口仿佛有一只手捏紧了心脏。   原来是他吓到小姑娘了。   指腹摩挲过她的侧脸,祁朔倾身吻上了她的额头、鼻尖,又顺着到了眼帘,一点一点吻过她的泪珠。   他的吻湿热中带着缠绵与怜惜,奚蕊抓紧了他的两臂,只觉自己在逐步沉沦。   直到快到唇角,他抵上了她的额。   黑瞳沉沉地看着她悬挂泪珠的长睫,轻声叹道:“是我鲁莽。”   男子的低叹夹杂着丝丝自责与心疼,即便是微不可闻,可在此时感官无限放大的奚蕊耳边依旧动人心魄。   他是……在同她道歉吗?   可不待她做出反应,忽觉下巴被抬起,紧接着男子微凉的唇瓣便覆上了她的。   不同于她方才的浅尝辄止,他的吻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二人的温度陡然上升。   男子轻轻研磨着她的唇珠,微凉的舌尖滑入唇齿之间,掠夺着属于她的每一分气息。   香津浓滑在交缠的舌尖摩挲咬磨,周遭的一切事物在此时的他们眼中全部幻化成虚影。   少顷,祁朔终于松开了她,晶莹的杏眸颤巍着对上了男子的墨瞳。   他的呼吸滚烫,黑眸中扫过烈焰。   她再明白不过这种眼神代表了什么。   “可以么?”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奚蕊的心尖都颤抖了,睫毛再次被漫上的水汽浸湿,小脸因着方才的吻红扑扑的。   “在……这里?”   男子未曾回答,只是那缭绕在耳边的低笑引起胸腔震动,一下一下传到她的心底。   祁朔揽过奚蕊的腰身,将她抱在怀中,与此同时狭长的凤眸抬起,视线越过虚空,然后眯起了眼。   钧左对上自家公爷的目光稍稍颔首,随即抬手示意周遭一众人。   “所有人,转身,后退。”   ……   眼神交织产生的不言而喻在奚蕊看不见的地方转瞬即逝,隐匿于暗处的影卫朝四周散开。   这是绝对的无人能扰。   “有我在。”低音伴随着灼热的气息咬上她的耳垂。   奚蕊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感受到那修长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   然后,他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别紧张。”   自南下以来,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了,祁朔知晓她会备尝辛苦,便准备着十足的耐心。   “蕊蕊......”他的唇落至她的眼睛,似是蛊惑一般平复着她的不安。   奚蕊在他怀中软成一团,忽觉身子一轻,随即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换了个位置,后背抵上了磐石。   二人的心跳声此消彼长,像是动人的乐曲,在此时弹奏着令人炽热的轰鸣。   他单手半掌着她的后颈以防石头硌伤了她,垂眸却见小姑娘那半阖的杏眸仿佛蓄满了盈盈秋水。   感受到那抓住自己手臂的指尖突然收紧,祁朔忽而弯了唇:“轻松点。”   男子的笑意映如奚蕊瞳孔深处仿佛仿佛被灼烧了一般,使得她倏得咬唇侧了头。   身子止不住地轻颤,那阵感觉转瞬即逝,此时的她感知异常,甚至能清晰的摩挲到后背石粒的凹凸不平。   奚蕊耳根滚烫无比,心下懊恼又羞怯,这人......属实太了解她了。   “可以的。”男子执起她的手掌吻了吻她的指尖,突然一阵贝壳敲击声唤回了她的胡思乱想。   只见那由绳子串联的手链被勾在男子的指弯,然后绕上了她的脚腕。   “......?!”   奚蕊瞳孔骤然放大,可那覆上的滚烫呼吸却再没让她有机会发出任何抗议。   ......   夜幕逐渐降临,昏黄的夕阳倒影在粼粼的海平面之上。   方才的涨潮使得此时的潮线要比初晨高上许多。   海浪规律着节奏拍击在沙滩,其中隐不可闻地夹杂了些其他声音,却也依旧能演奏出一番极致绚烂的音符。   捕鱼为生的渔夫边收网边感叹着明日又是好天气。   沿海的村落中归人渐多,落日的光影映在大地上摇曳着婆娑舞姿。   而此暮色即将降沉之时,蛰伏的狼王开始伺机而行。   它极其敏锐,在暗色中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奔跑在丛林之间的白兔骤然离地,猛兽的利爪扼住了它怯懦无比的身躯。   它奋力挣扎,可绝对的力量压制使得它只能任由狼王揉捏宰割。   许是强者天生而来的兴味,他们极爱看那弱小者的无用反抗。   所以它松开了利爪,锐利的眼眸将视线落在那瑟瑟发抖的一团白皙上。   就在小兔以为自己逃离升天之时,再次被大力桎梏,而这一次叼起她的却是那森森白齿。   狼王对自己的战利品甚是满意,它不再满足于逗弄这只小东西,于是迈动脚步朝那林中深处信步而去。   ......   奚蕊眼尾溢出泪花,她双手撑在男子的肩膀上,入目所及的斑驳划痕皆是她方才的杰作。   她艰难抬起眼皮,又扯上他的衣袖,在对上男子宛若星夜的黑眸时,简直委屈得不得了。   他当真是极会隐藏情绪的,她无法在此情此景下看出他丝毫失控,甚至隐约能感知到男子凝视她的好整以暇。   ......太过分了!   只有奚蕊自己知道她究竟在承受着些什么。   她欲哭无泪,哼哼唧唧地踢动双腿,却引起一阵清脆的贝壳敲击声,动作骤然顿住。   “看来你很喜欢这样。”   男子低沉揶揄的嗓音落下的瞬间,奚蕊只觉掌住她后腰的大掌蓦地往前一按。   “?!!”   ......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风平浪静。   落日余晖倾洒大地,方才二人因为海水被浸湿的衣物在这段时间中被风又吹干。   祁朔拾起散落了一地的外袍将她包裹起来。   奚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一下,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任由动作。   “你......简直太恶劣了。”   明明是控诉,可那绵软的视线加上红晕微褪的脸颊却没有丝毫威慑力。   “不过一次而已。”   “??”   奚蕊气极,却又无从反驳。   可是谁家一次能从日上西山到日落山脚??   她哽噎到不想说话,忽而感觉男子又将她抱了起来。   奚蕊一惊,只以为他又要做什么,连忙勾住了他的脖颈:“我不......”   “回去了。”祁朔轻瞥她一眼,唇角微勾。   闻言,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开始放下,又微有窘迫,是她想多——   “回去继续。”   “......?” 第62章 “我在想……你的骨子里……   祁朔到底还是怜惜她的, 眼见着怀中的小姑娘累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他还是想着,暂且不要勉强于她。   倒是奚蕊像只惊弓之鸟, 在被拉扯下衣衫扔到热水中时,一个机灵蓦地就扑腾起了身体。   氤氲的热水将她的脸蛋蒸得通红, 她双手环胸, 满目警惕地朝后退了退, 眼见着男子褪了外袍跨入浴桶, 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你……你换个桶……!”   祁朔轻轻挑眉:“为何?”   奚蕊吞吞吐吐地移开目光:“太……太挤了……”   “我不介意。”   “……”   她介意啊啊啊!   那些在国公府被按在净室浴桶边动弹不得的可怖回忆席卷脑海,奚蕊的感觉连脖子根都要燃起来了。   祁朔双臂搭在桶沿,单手支着头,并未有所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小姑娘变幻莫测的神情, 嘴角噙起一抹微弧。   脑补了一堆虎狼行径的奚蕊整个人扒拉着桶壁缩, 连脖子都缩到了水面以下, 只堪堪露出了个脑袋, 还时不时试探地瞅他一眼。   交叠的脚背紧紧纠缠,她已然快要待不下去。   脑中思绪辗转, 奚蕊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她颤了颤眼睫,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光明正大地看向了他。   雾气腾腾的水汽宛若烟云, 缭绕了男子通身, 那素常冷冽的黑瞳,此时沾上了丝丝绕绕的朦胧与暗昧。   墨色的长发披散在后背,偶尔有几缕沾湿了搭在看那线条分明的臂膀与肩颈。   而在那肩背臂膀之上,乃至往下……布满了还未褪去的红色抓痕,在此情此景之中, 熏染出含糊不清的蛊惑。   奚蕊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祁朔依旧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果不其然,身前恨不得将自己完全遁入水底的小姑娘愣神片刻后,喏动了两下嘴唇,而后唇角以一种极为熟悉的弧度耷拉了下去。   “夫君……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一下。”   他挑了挑眉:“哦?如何谈?”   奚蕊抿抿唇,身子又往水下缩了一点,眼波瑟瑟:“你……不可以……太……”   “太什么?”   “太……”奚蕊头皮开始发麻,有点说不下去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使得她不停地绞着手指。   未久,她红唇微撇,嘟囔了句:“你方才还说……你鲁莽……”   祁朔支着头的手掌微握成拳,眉心微拧,若有所思:“原来你觉得这般是鲁莽。”   说罢他稍稍倾身同她拉近距离。   狭长的眼眸在这朦胧雾气中弥漫起暗沉之色,他薄唇勾起戏谑的弧度,似是呢喃低语。   “可你那模样,似乎是舒服的。”   嗡——   奚蕊感觉好像有烟花在眼前炸成白光,轰的一声血液直冲头顶。   不知究竟是这水太热还是他突然靠得太近,她的头脑晕晕乎乎,像是有什么火焰环顾四周烤灼着自己。   她无法否认他的话,语塞到开始恼羞成怒。   “你过去一点——”   奚蕊简直羞耻至极,伸出手就想推他,可忽地脚底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失了平衡。   就在此时,感觉到腰身被人掌住,下一瞬便落入了男子坚实的怀抱。   没有衣衫阻碍的相接就像是烈火与干柴的触碰,奚蕊只觉得通身上下都像要被煮沸腾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他调笑着捏了捏她的软肉:“难道不是么?”   他怎么还问!   白皙的皮肤因着细微的战栗竖起一层薄薄的绒毛。   柔弱无骨的柔荑虚虚推搡着抵住他的肩膀,男子灼热的呼吸混杂着水雾缭绕全身。   她咬了咬牙,十分艰难地只能吐出一个字:“我......”   此时此刻,奚蕊只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并十分懊恼方才为何要提到这个话题。   “嗯?”   男子发出的单字带着尾音上扬,奚蕊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她只觉心惊胆颤和面红耳赤。   她缄默未言,低眉敛目着不敢看他,突然男子的大掌从腰线游离到后脖颈,再到下巴,然后一点点抬起,奚蕊对上了他那似笑非笑的黑眸。   祁朔垂眸凝视着小姑娘明眸可人,眼底荡漾着醉人心神的潺潺波光。   原本只想逗弄她一番的心思在这辗转迂回间开始染上不明的温度。   捏住她下颚的手指稍稍收紧,他俯身抵上了她的额,眼帘微阖,再开口,只是低音沉沉。   “你若不喜这种事,我也不会勉强于你。”   许是他此时的神情太过晦暗,声音又太过低哑,奚蕊懵懵然然,只以为是自己的抗拒让他感到了不愉,她心口微揪:“倒也不是不喜——”   情急之下开口的话也没经过脑子,她刚说到一半便哽在了喉间。   果不其然,此言既出,男子微阖的眼帘再次抬起,此时的瞳孔深处尽是揶揄与玩味。   她又被套了话!   这是奚蕊的第一反应,可她到底是反应地太迟。   “既然如此。”他低笑着顿了话头,忽而手臂微动,下一刻她倏得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眸,脑中轰然空白一片。   然后奚蕊感受到他咬上了自己的唇瓣,又轻言。   “那便继续。”   ......   虽然文茵与阿绫并不知她们被铭右拦下,不准跟着夫人前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夫人和公爷重归于好这件事,在她们见到奚蕊被衣衫不整地抱回来时便发觉了。   当下又听到室内传来熟悉的水花扑溅声,二人相视一眼面红耳赤,随即赶紧低下了头,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结果是好的,倒也不需要计较这么多。   *   翌日。   日上三竿,不算初日的阳光倾洒进了窗沿。   奚蕊悠悠转醒之时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而身侧之人早已无了踪迹。   她揉着腰斜靠上了床榻后方,心中已将祁朔骂了千万遍。   许是她说了他鲁莽,他后来倒是放慢了动作许多。   可是那般模样哪里是在照顾她孱弱?   分明是有意折磨于她——   思及此,奚蕊无比羞耻地捂住了脸,又懊恼地将头埋于臂弯之中。   可那一幕幕回忆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一般,越是想要忘记,便越是回想地深刻。   简直是。   再也不要说这些鬼话。   “夫人您醒了?”听到室内的动静文茵向内探进了脑袋。   被骤然出现的声响唤回了思绪,奚蕊拍了拍脸,朝她木然地点点头。   文茵看着她一脸生无可恋,唯恐是她又同公爷起了争执,于是担忧着问道:“夫人您和公爷......还好吗?”   闻言奚蕊缓缓抬眼,因着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颇有些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我们好极了。”   文茵:“......”   ......   他们一直住在客栈的最高层上房,此类客间是有内外两间居室,虽不比国公府奢华大气,但其构造倒是相差无几。   奚蕊洗漱完毕,又换好了干净的衣物,推门而出见到的便是祁朔居于外室主位,手上持着一沓信纸。   见她出来,男子抬了眸,而一旁的铭右见状默默地退离了室内。   外门板被带上,文茵也早已不在此处,此时的室内仅剩他们二人。   “不过来?”祁朔弯起了唇,放下手边物什,双手交叠于前。   奚蕊撇撇嘴角,不情不愿地往他那边走去。   只是刚靠近桌案之时,男子长臂一捞,就将她揽了过去。   奚蕊猝不及防地落入他的怀中。   “做什么呢!”   想要锤他胸口的手被大掌握住,粗砺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阵阵触碰带起战栗直逼头顶。   “腰还疼吗?”   话音刚落,她一下子将手抽出,对男子含笑的眸怒目而视。   “你还问?”   祁朔握拳低唇轻笑一身,揽着她腰身的手带着阵阵暖气传入四肢百骸。   奚蕊拧着的眉头开始松缓,她就这样看着他,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到宫宴那日晚上,他们共坐于高台之上,她被满身华服与珠钗玉冠压得浑身僵硬时,他也是这样为她舒缓通身酸痛。   那时的他,神情永远是不苟言笑的清冷,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而现如今却时常会对她弯了唇角。   其实他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如同寒山冰雪于孟春初阳中融化成水。   即便是带上了冰凉的温度,却也足够让她在这缠绕的清流中寻到一丝丝象征慰籍的暖热。   “在想什么?”   男子低音清朗如玉石轻叩,将她从漫天无际的神游之中拽回,使得奚蕊心跳有刹那的漏拍。   她瞳孔逐渐聚焦,转头看他。   思忖片刻,红唇微动。   “我在想……你骨子里应该是有温柔的。”   闻言,祁朔抚住她后腰的手掌微顿,眉梢微挑,思绪有片刻怔神。   他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且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些哑然。   如此匪夷所思的形容词,他属实是第一次听到。   “如果你不在我面前突然让你的手下砍断别人的手臂,又轻轻松松地执剑挑断别人四肢经脉,还不由分说地一掌把人给拍飞,并一言不发地将我拖走扔到塌上亲唔——”   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她那喋喋不休的唇。   奚蕊瞳孔放大,她能清晰地见到男子翻涌着波涛的瞳孔深处倒影着自己。   唇齿的研磨不似以前激烈,他只是轻轻吮过她的唇珠,又在她轻喘着气时放开。   “这样算温柔吗?”   他突然问了一句。   奚蕊哽住:“……我能收回方才的胡言乱语……吗?”   “为夫尚且耳聪目明。”   “……”   是她又在说鬼话了。 第63章 “干得不错。”   初秋已至, 微风和煦,碧空万里无云,夏日暑气还未完全消散, 小镇沿街的梧桐树在秋风中摇曳下半黄的落叶。   奚蕊半跪坐在塌边,又伸手推开了窗户。   她将头搁在手臂上, 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   平海镇是隶属于景州下面的一个极小的镇子, 在这里生活的人也不过百户, 经过这些天她发现, 此处虽不比京都繁华熙攘,却也有别样的一番风味。   至少看起来要比京都烟火气息更浓烈些。   奚蕊发了会呆,又将视线转向室内,只见身旁男子正在看查着不日前刚从京都送来的信件。   虽说丰朝没有女子不可干政一说,但她自知自己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索性也没有问过。   只是奚蕊从未忘记他们此行目的地实乃景州, 如今在平海镇修养了将要一月有余, 饶是祁朔说不急, 她也有些急了。   毕竟她可是记得这次南下,他是有要事在身的。   再加上这些天他明里暗里透露出的忙碌, 她终究是有些忍不住。   思及此奚蕊朝后靠了靠,复而用脚趾头戳了戳他的腿,小声叫了句:“夫君。”   又在见着他转过来的视线时又咧开了嘴角:“我们何时启程去景州呀?”   祁朔瞥了她一眼, 伸手扯过一旁的软被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脚丫, 不经意问道:“玩够了?”   奚蕊抿了抿红唇,小腿勾起,再次朝上蹬向他的腰,小声嘟囔了句:“还不是担心耽误了正事。”   祁朔单手抓住那只不安分的脚腕,眼皮也没抬, 手指一个用力将她稍稍一扯。   奚蕊惊呼一声,双手抓住床榻边的扶手,然后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扒拉在榻边上。   可男子的手却并未停下,修长的指节顺着脚腕撩过她的脚底板。   刹那间,奚蕊仿佛被触碰到什么开关一样浑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又在下一瞬扭成了一团。   “……你偷袭……!”   “住手哈哈哈哈……”   “别......我错了呜呜呜......”   ......   身旁男子扼住她脚腕的手掌仿佛泥塑一般,任凭她如何挣脱都撼动不了半分。   眼瞧着手下女子拧得像麻花,祁朔倒是气定神闲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条案板上的鱼来回跳动。   反观奚蕊,身上的衣衫因着扭动皱皱巴巴,眼尾溢出的泪花染红了眼眶。   “别……痒呜呜呜……狗男人……”   “狗什么?”   “呜呜呜,我说我自己……”   听得头顶男子轻笑一声,他终于松开了她。   脱离了桎梏的奚蕊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翻过,脚刚沾上地面便跑出了几尺远,再看他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控诉。   本就随手挽的发髻在此时乱成一团,头顶甚至还竖起了几根呆毛。   祁朔握拳抵唇,移了眼。   “你还笑!”   并不知自己现下是何等模样的奚蕊瞪圆了眼睛,执起身侧美人榻上的枕头便扔了过去。   却不想他即便是不看这边也能稳稳地伸手一把抓住。   她气极跺脚,忽然那竖起的两根呆毛在这阵动作中耷拉了下来,并垂到了她的眼皮上。   空气凝固了片刻,奚蕊木然地伸手扯了扯发丝,复又僵硬地转动眼珠瞥了眼不远处妆台上的铜镜。   而在这个角度刚好足够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   “......”   救了命了。   *   “夫人......您真的要带这么多金叶子出门吗?”   方才见着自家夫人顶着鸡窝头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文茵与阿绫皆是一怔。   后被叫进去好一阵梳整打扮,现在又带了这样多金叶子说要出门。   她们属实不太理解。   “多吗?”奚蕊掩盖在帷帽下的脸稍稍朝后转去,不以为意地回头扫了眼那包鼓鼓的钱袋,复而忆起方才祁朔捉弄她的行径,拳头又紧了。   好心好意去关心他会不会耽搁行程竟得这般下场。   哼,她非得让他出点血才行!   ......   与此同时铭右一脸为难地去了祁朔房中。   “公爷,方才夫人她取走了我们大半盘缠。”   祁朔淡淡点头:“随她去。”Pao pao   铭右有些犹豫:“可......若盘缠不够,动用国公府的商线总归是容易打草惊蛇。”   如今突然参与洧水一事本就冒险,若再......   “林家做什么吃的?”   祁朔终于抬了头,只是那冷冽的视线使得铭右骤然哽住。   踌躇半响,只见自家公爷泰然自若,不觉有丝毫不妥。   铭右突然心头一道灵光闪过。   林家虽涉猎南方甚少,但也不至于在这边连个钱庄都没有。   果然还是自己考虑不全,既然以林家名义出行,必然前前后后皆要以林家行事。   到底是公爷思量周到。   想到这里铭右郑重地抱拳道:“公爷英明,是属下见识短浅。”   “嗯。”   (远在沧州的林逸霄:?)   ......   林家虽在北方极具盛名,但在南方也并非无人听闻,尤其是祁朔当初一整个包下客栈这么多时日的行径,在整座小镇里可谓是家喻户晓。   要知道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饶是住上一日客栈也是极为担负不起的花销。   只是碍于这些贵人身份太高,唯恐得罪了人吃不了兜着走,他们也不敢窥探过多,就连那家客栈也是甚少过去。   而今日奚蕊这样光明正大的出门,便引起了一众人有意无意的视线打量,以及私下的议论纷纷。   “看这身段,啧啧啧……定是位绝色美人!”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大夫人,这般气度仪态便说是宫里的娘娘也是说得过去的!”   “真想看看这帷帽下是何等绝世容颜哎哟——”   “王二狗你仔细着你的眼珠子!”   “哈哈哈哈……”   ……   奚蕊对周遭众人的灼热视线置若罔闻,许是先前在京都那样大的场面被围观的次数多了,倒是练就了如今一副平静如水的心态,这样几个人的议论根本无法撼动她的内心分毫。   当真是妙极了。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行至一家胭脂铺跟前,那掌柜眼瞧着这样一位仙女踏入了自家的门槛,眼睛都瞪直了,甚至连招呼的话都忘了如何开口。   “掌柜的,将你这里最好的胭脂取出来瞧瞧。”   竟……竟连声音也这般好听,就像是那黄莺出谷,宛转悠扬,似水如歌。   那掌柜猛吸一口凉气,脚步连抖几下,还得靠身后小厮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奚蕊:“……”   “快快……快去给姑娘呸,夫人呈上我们的镇店之宝!”   愣了好半响的掌柜终于回过了神,连忙招呼着小厮去取物件。   ……   当奚蕊看见那一排排刚刚被擦拭过灰尘,却又没完全擦干净的胭脂盒子时,掩盖在帷帽下的表情有一瞬的崩坏。   ……镇店之宝?   “林夫人您瞧瞧?”掌柜弯着腰试探讨好道,“这可是前几月京都传来的胭脂,据说是国公夫人都用过呢!”   说罢又伸手取出其中一枚打开凑到她的眼前。   扑面而来的劣质气味使得奚蕊一阵哽噎无言:“……”   不,她没用过。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安慰自己今日本是打着花光祁朔银子的心思出的门,便不要在意这么多。   于是奚蕊平复了半响心情,问道:“多少银子?”   见状掌柜眼睛亮的快要冒出光来,当下连连道:“不多不多,也就十两银子一盒,若夫人买十盒可加赠一盒!”   就这?   十两??   奚蕊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方才还在想的出来花他银子的初衷刹那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些骂人之言到了嘴边却又因着自己的淑女修养终究是没有出口。   就在此时一道娇媚的女声打断了她的纷乱思绪。   “国公夫人用过的胭脂自然是只有本夫人才配的上!”   语落,奚蕊还未见其人,首先闻到的便是一阵浓烈且劣质的脂粉气味,她下意识伸手挡了挡口鼻,却不想这动作又引得钱夫人冷哼一声。   “莫不是生得丑陋不堪,出门还要带着帷帽?”   奚蕊淡淡道:“不比夫人婀娜多姿。“   此言既出立马引起周遭众人阵阵低笑。   这钱夫人生得膀大腰圆,腰间的系带外人瞧着似乎都是要崩开了的模样,如此境况这林夫人还称其婀娜多姿,即便是夸赞之言,也听出了三分讽刺。   钱夫人又如何感受不到?当下脸都绿了。   “你……你这个小——”   “夫人不可!”眼瞧着自家夫人手一挥便要酿成大错,跟来的几名婢女合力将她往后拉了拉。   刚刚钱夫人本是出府采买购置衣衫,却听闻有人谈论来了个天仙一样的姑娘去了胭脂铺,她这般在这里被捧着的人如何见得旁人抢了自己风头?   于是便问也没问,直冲冲地朝胭脂铺寻了来。   “夫人,这位便是近日和老爷洽谈的林公子的夫人,您不可莽撞啊!”   闻言钱夫人动作一僵,这位林公子她是知道的,老爷向来不和她谈生意上的事,可前几日温存过后竟听他主动提及了些,说到的便是这林公子。   当时老爷还让她有机会去同林夫人多走动走动,若能增进感情,说不准会分得更多好处。   她正想着如何找机会去寻……却不想今日在这里碰到了。   奚蕊看着眼前女子肥圆的脸庞上神情变幻莫测,心下略有无语,想出来花银子的心思早没了大半,当下提起裙摆便想走。   “林夫人留步——”   又是一阵胭脂粉末的气味带动周遭空气涌动,奚蕊来不及蹙眉便见钱夫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而此时的钱夫人脸上却换上了一副奉承神情:“妾身是钱家掌家大夫人,相公现如今正与林公子商谈些生意,方才妾身不知是林夫人在此多有冒犯,失礼了失礼了。”   听到她提及祁朔,奚蕊顿了顿,便多瞧了她一眼。   只是在京都看那些世家贵女的虚与委蛇多了,眼前这人的火候就差了个档次。   分明这钱夫人就差在脸上写着‘她这个小妖精怎么不去死’却还强行热络,奚蕊是一刻钟也不想多待在这里。   彼此放过不好吗?   她收回视线,压了压帷帽,低声道:“无妨,请让一下路,多谢。”   “哎,林夫人别急着走,若您看中这些胭脂妾身出大头给您送到府上去。”   一边说着,钱夫人便想来抓她。   “不必了!”   奚蕊骇然后退,这人无论是身形还是身高皆是要比她高上许多,她一点也不想被碰到。   可钱夫人压根就不打算这样放她离开。   文茵与阿绫见状刚想上去帮奚蕊拦下人,却不想对方人手更多,一下子便将这间小胭脂铺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奚蕊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又蹙起了眉:“劝钱夫人三思而后行。”   钱夫人十分不以为意地笑道:“妾身只是想邀林夫人聚一聚。”   奚蕊却看也没看他们,转头对文茵与阿绫道:“走。”   文茵与阿绫对视一眼,咬咬牙,也跟着她往外去。   钱夫人看着她这般软硬不吃的模样心下愤懑,手一挥那些人便齐齐围了上来。   可就在此时一阵凌冽的刀风划过虚空,紧接着便是道道鬼哭狼嚎。   只见那为首要来拦的人双手手腕被削出一道大口,汩汩献血让周遭众人皆是白了脸。   噌的一声剑入刀鞘,钧左单膝跪地。   “夫人受惊,属下该死。”   微风拂过那素白的帷帽,露出了女子削尖的下巴。   看来她猜的不假,祁朔在她身边果然留有人手。   于是在对上钱夫人错愕惊惧的眼睛时,奚蕊下颚扬起,红唇微勾:“干得不错。” 第64章 “好的蕊蕊。”   经此一遭, 在无人敢拦他们分毫,钱夫人错愕万分,在又一阵微风带着帽帘飘起时, 女子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庞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钱夫人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能眼睁睁地见着他们走远, 心底骤然升起一股不安, 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闯了祸。   ……   作为被一位十分抠门的爹爹带大, 且自幼生活在贫民窟的奚蕊到底还是大手大脚不起来, 又想着祁朔的钱财本质上也是她的,就更不想乱用。   后来离了那胭脂铺子她又去逛了其他地界,可是那些东西不是太贵就是觉得不值,只消看一眼奚蕊便没了兴趣,于是她最终选了只看起来不错的烧鸡买了回去。   至少还能吃。   ……   奚蕊回到客栈时便将手头带回的烧鸡让阿绫送去了后厨热上一热, 另一只手取下帷帽便递给阿绫。   突然台阶上有一身材微胖的男子走了下来, 那人在见到奚蕊的刹那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外面等候许久的小厮忙不迭跑了进来, 在他耳侧低语一阵, 随后那男子再看她的眼神瞬间从惊艳变成了惊惧。   又点头唤了她一声林夫人便赶忙地朝外急行而走。   奚蕊狐疑地看着那男子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转念一想便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当下提着裙摆便朝楼上祁朔所待的房间走去。   ……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她扒拉着门沿朝内探头,在见着男子抬眸往来的目光时又莞尔一笑。   将门板带上, 奚蕊迈着小步子走到了他身侧, 靠着他坐到了一旁。   经过这一番动作,她早已忘了早间出门时是带着怒气的,此时此刻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他。   “夫君你忙吗?”   祁朔睨了她一眼,眼瞧着身前的小姑娘手肘搭在桌案上,双手捧着脸, 小脑袋微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默了默,他点头:“忙。”   奚蕊听言红唇立马下撇,撑着脸的手肘摆平了下来。   她将脸贴在桌面上,整个人恹恹儿地瞅了瞅他,嘴唇喏动片刻,又泄了气般把脸埋在臂弯里。   祁朔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如坐针毡的模样勾起了唇角,忽而袖摆一紧,一只嫩白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并扯了扯。   “那你可以待会再忙吗?”   眼瞧着小姑娘趴在桌子上讨好着摇摆着依旧的袖袍,潋滟的杏眸中荡漾着粼粼波光。   祁朔心口微动,唇角勾得更甚,垂眸浅笑:“好。”   一语落,奚蕊眼前一亮,立马又坐直了身体,嘿嘿笑了声,便将方才发生的事简单道了一遍。   “我发现这里的胭脂实在是溢价严重,方才我又去看了其他铺子,皆是十分离谱的价格,再者品质也极差,他们还打着我的名号在那里招摇撞骗……”   “再有那个钱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平海镇的百姓似乎都极为忌惮的模样,甚至还想来抓我……”   “……但是不得不说钧左真的好厉害,夫君你可是没见着那钱夫人清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   女子絮絮不休的语调清脆又婉转,祁朔单手支着头看她,眼角眉梢皆柔软了许多。   “逛的开心吗?”他忽然问道。   奚蕊点了点头:“挺开心……”   话刚说到一半便觉得不对,她皱起了眉头,这才想起她出门是想花他的钱财,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这样。   于是她紧抿起了唇,顿了顿又道:“……其实也没那么开心。”   “嗯?”   “这……这地界竟是连个想花银子的地方都没有,一点都不比京都……!”   才不是因为她舍不得。   “待到去景州机会还多。”   景州乃沿海最繁华的几处州界,京都许多官家女子的锦缎衣袍都来自于这里。   顿了顿,祁朔又道:“买下铺子也无妨。”   买下?铺子?也无妨?   奚蕊脊背绷紧,瞳孔放大,紧盯着祁朔云淡风轻的眸子,只觉得他约莫是根本不知那些百年商铺究竟价值何许。   可又转念一想,当初买下锦和楼不也是他一声令下便买了?   她眨巴眨巴眼,又挑起胸前的一缕黑发在指尖打圈:“倒也不至于这样,有点浪费……”   祁朔执起茶盏抿了一口,轻言:“你喜欢就行。”   奚蕊眼尾一跳。   他为何总是用这种从容不迫的语气说出这样闻者咋舌的话。   ……还有点该死的迷人是怎么回事?   “……你好狂妄。”   “?”   “我好喜欢。”   一言出,祁朔摩挲茶盏的手指骤顿,他眯起了眼:“喜欢什么?”   奚蕊被他的视线看得一颤,咽了咽口水道:“……喜欢狂妄。”   “嗯。”他挑了挑眉,“准你喜欢。”   奚蕊:“……?”   她不自觉地撇开了眼,内心却是一阵波涛汹涌。   喜欢这两个字在此情此景下太过暧昧,暧昧到……让她有些恍惚。   未久,她吞吞吐吐地开口转移话题道:“咳……对了,那个……钧左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嗯。”   “……成婚之后他便一直在吗?”   “不是。”   奚蕊闻言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人在身边感觉安心许多,但若从成婚后便开始……总感觉……   “成婚前便在了。”   “??”   奚蕊面色复杂地看他,好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何?”   祁朔抬眸瞧她,淡淡道:“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   只此一句,奚蕊倏地愣住。   ……每一次?   难不成从去丹阳的那次后他便安排了钧左在她身边?   她忽然想起当初在丹阳县崔家被县令污蔑的时候,镇北军赶到那般及时,后来又护送着她一路回京,她确实再没受到过什么意外。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这么多时候,他早就有意在护着自己。   即便知道他的出发点是因为责任,此时的奚蕊也感到心悸不已。   她喏动嘴唇半响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一切言语在如今都显得十分苍白。   方才还轻松的氛围突然染上沉寂,奚蕊紧了紧手掌,故作轻松道:“那这样我岂不是……没有隐私?”   祁朔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听她这样问,忽而靠近她,轻笑一声:“你指什么隐私?”   暗昧不清的话语,与突然被拉近的距离使得奚蕊心跳漏了一拍。   她扑簌着长长的睫毛,呆呆地与他深邃的黑眸对望,剪水秋瞳中倒影着惶惶不安。   奚蕊感觉自己要被他的视线吸入深渊,她与他的呼吸缠绕又交织成网,上升的温度逐渐滚烫了她的面颊。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奚蕊如获大释,立马移开眼,又离他稍远了些才对外道:“进来。”   来人正是方才被她派去热烧鸡的阿绫:“夫人,您吩咐的东西……”   “放下吧。”   “是。”   隐隐感觉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阿绫忐忑地将托盘放下又福了福身便迅速退了出去。   扑面而来的食物香气使得奚蕊的肚子十分没出息的响了一声,她略有窘迫地抬头看他,刚好瞧见祁朔好整以暇的眸子。   说起来今晨出门到现在她都未曾进食。   “......夫君要一起吃吗?”   边说着她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只鸡腿朝他递了递。   祁朔静静地望她一会,只见女子眼底的不舍都快要溢出来,他默了默,道:“不必。”   “好的!”   “......”   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在吃过祁朔做的烤肉之后,她便不觉得手边的烧鸡有多香了。   再者她本就食量小,是以,一只鸡腿下肚便也饱了七七八八。   少顷,奚蕊放下筷子点评一番:“还是夫君手艺好。”   又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肯定,执起手边帕子擦拭嘴角,而后朝他笑了笑:“若夫君日后不做国公,倒也有一门手艺养家糊口。”   祁朔:“……”   他突然发现,其实当无语成了习惯,倒也觉得习以为常。   奚蕊并未觉得有何不对,随手取过茶盏抿了一口,可就在要放下的时候她才蓦地发现刚刚拿的是他的杯子。   她愣了愣,手臂悬于半空,忽然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掌覆盖上了她的手背,随即十分娴熟地接过她手头的茶盏。   于是她眼睁睁地瞧见他将茶杯置于唇边,然后对着她方才抿过的地方印了上去。   “!”   奚蕊呼吸一滞,耳根开始发热。   等等。   不就是共用一个杯子吗?   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为此纠结属实矫情。   可是……他方才......方才那个动作也太......   她暗自谴责了一番自己如此容易便被美色诱惑,实在是不争气。   于是迅速平复两下呼吸,让自己尽量同他一样镇定自若。   “你方才说的钱夫人是平海镇乡大夫的夫人。”他突然为她解释,“而那渔村之边存有一处未上报朝廷的洧水。”   他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尴尬。   只是似是没想到他会和她提到这些,奚蕊微怔,有些不解地问:“洧水是何物?”   祁朔指尖点了点桌案旁没有燃起的油灯,道:“可用做灯油之物。”   顿了顿又言:“亦可作为军火。”   洧水亦可称猛火油,寻常百姓或许不知其有何作用,但对于他这种常年驻守边关的将领来说,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东西。   军中有一类武器名为猛火油柜,是一种极好的攻城器械,而以猛火油为原料的军器也远远不止这一种。   是以,一番发现洧水油田第一时间必须上报朝廷,防的便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其危害朝政。   ‘军火’二字使奚蕊骤然清醒,饶是她是位深处后院的女子也知晓这个话题于朝廷而言多么敏感。   而且这处还是一片没有上报的洧水,这背后之人必然包藏祸心。   前后联系起来,她已然猜了七七八八。   “所以那钱老爷是收揽这洧水的人?”   祁朔微勾唇角,狭长的眼尾敛下:“他还没那个本事。”   见着眼前男子眉梢之间染上寒霜,奚蕊心口一紧。   直觉告诉她,他正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思及此,她的双手不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感受到小姑娘的不安,祁朔安抚性地回握住了她的小手。   掌心的触感软绵,使得他方才冷冽的眉尾开始缓和。   “怕了?”   奚蕊摇头,咬唇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有事。”   祁朔怔了瞬,握住她掌心的手下意识收拢,轻道:“无妨,倒是你若想先行回京……”   “我不!”   听闻他有要先送她回去的意思,未等他说完奚蕊便炸起了毛。   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她瞥过头不自在道:“说……说起来要不是因为我,我们也不会暂停平海镇,你还找不到这处呢,如今便想将我这巨大的功臣遣走,简直是过河拆桥……”   小姑娘倔强地咬着下唇,一本正经分析的模样,他轻笑着帮她撩过落到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是,此番多亏夫人。”   奚蕊转眸瞧他,泛着潺潺波光的杏眸中染上一丝不满:“不要叫我夫人。”   “……为何?”   “总感觉……有些生疏。”   祁朔指尖顿住,并不知这个称呼有何不妥,疑惑道:“你不是也叫夫君?”   “……那是爱称!”   “。”   “你要……叫我蕊蕊。”说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   分明上次还叫过的,后来许久……许久都没听到了。   越想越觉得委屈,奚蕊瘪下了嘴角。   突然脸颊被人捏住,然后转了过去,她对上了男子无奈又带着宠溺的黑眸。   心口的酸胀快要溢出,她咬咬唇,起身扑到他怀中,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闷声道:“不叫也行……就是别让我走。”   祁朔顺势搂住她的背,敛下眼底的柔缓,下颚抵在她的发顶,低声道:“好的蕊蕊。” 第65章 “亲一下,不许再说了。……   钱府。   一辆马车在府门口急停, 于地面上带出道道痕迹。   院中来回踱步的钱夫人听到动静立马转过了头,果不其然见着钱老爷忙不迭地提起衣摆下了马车。   她眼前一亮,赶忙上前迎去:“老爷……”   啪——   “你这个蠢货!”   满目欢喜在一巴掌后, 笑容完全凝固在了脸上,钱夫人难以置信地捂着脸侧头。   钱老爷怒火中烧, 气得胸口大肆起伏, 指着她的指尖颤抖不止, 开口的语气语无伦次:“你可知你今日得罪的是何人?敢这般派人去围堵, 也不看看对方是何出身?老子的家业迟早被你这个蠢妇败完!”   钱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先前饶是老爷再生气也从未动手打过她,当下心中也渐起了火气。   她冷笑一声,上前就想去抓他的人:“钱遇财,你能有今时今日地位还不是全靠我的娘家?现在见了个小妖精可是把你给厉害到天上去了!还敢动手打我,你信不信我去告诉我爹!”   她的突然接近使得钱遇财骇然后退, 他的身形虽不算消瘦, 但在身高上却比不过钱夫人个子大。   “你……你松开手……!”   被揪住的衣领扼制住了他的呼吸, 窒息感使得钱遇财满脸通红。   周遭小厮见状惊恐地赶紧上前试图分开二人, 钱夫人怒目圆睁,却也在对上他那开始发紫的嘴唇时如大梦初醒。   手中一松, 人便滑跪到了地上,她顿足失色:“老爷——”   钱夫人急忙跟着跪倒地上,拦着钱遇财的身子便开始猛地摇晃。   “咳咳……别……别摇了……”   他被晃地直翻白眼, 又是一顿猛咳钱夫人终于放开了抓住他肩膀的手。   钱遇财睁眼瞧见身前那放大的肥脸心中一阵厌恶划过。   这个蠢妇日日仗着身份恃强凌弱, 先前倒也罢了,这种小地界也无人能扭的过他们家。   可现在竟然惹上了林家的人!那可是上面现在犹疑拉拢的对象!   只是经此一遭他方才的怒气也消减了一些,理智开始回笼,到底是隐忍了这么多年,眼前的利与弊很快便被他分了个清楚。   钱夫人本就是景州一位商贾的女儿, 也正是因为她嫁给了钱遇财才有了他现如今的乡大夫地位,可以说若非她的娘家,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草根。   钱夫人眼底满是焦急,方才的一番动乱早因惊吓忘了大半:“老爷你如何了?”   钱遇财任由着钱夫人将自己扶了起来,压抑住内心的反胃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没事……”   说着他又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方才是我冲动了,不该打你。”   闻言钱夫人眼底立马噙起了泪水,不得不说他太懂如何抓住她的软肋,不过短短几句话便让她再也计较不起来。   “只是那林夫人属实得罪不得,景州那人很是看重此番与林家的合作,我们还未完全摸清他们的底细,若此时便闹得这般僵硬,日后很难行事。”   知道眼前这人吃软不吃硬,钱遇财耐着快要骂人的性子跟她讲解了一番,毕竟这事在她身上可不能出岔子。   提到景州钱夫人突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忧钱遇财会因旁的女人年轻貌美而抛弃她,毕竟他的一切终究是她娘家给予的。   更何况这次已经是涉及到了根本利益……   钱夫人愣了愣,可脑子却出奇的灵敏,一下子便了然了其中问题关键。   又看着自家相公因为自己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大是大非面前竟也生了些能屈能伸的心思。   思及此,她搀扶着他一步一步朝室内走去,转动眼珠道:“妾身知晓,今日是妾身冲动了,明日妾身亲自去送请帖,邀林夫人一聚,给她赔罪。”   ……   *   奚蕊收到钱府送来的帖子时正在楼下院子里,一脸好奇的研究着祁朔摆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她随意瞄了眼站在门口手持请帖的文茵,也没有多大兴趣,只道了句:“先放一边吧。”   “是。”文茵颔首应声,随即便离了开。   奚蕊继续握着手中小巧的手铳摆弄,纳闷地问:“这样小的东西真的可以杀敌吗?”   自昨日知晓洧水可做猛火油用于猛火油柜攻城杀敌时,她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这才明白印象中的战场并非只有冷硬的刀枪相接,更是有各式各样的火器,而他们所赖以使用的最基本原料便是火石与洧水。   祁朔在她身侧负手而立,瞥见她这般好奇的模样,微颔首:“自然。”   闻言,奚蕊眼睛蓦地瞪大,潋滟的瞳孔中闪烁着激动的波光:“那你能给我示范一下吗?”   “……”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论有些歧义,她又急忙补了句:“诶,我的意思也不是让你去杀人——”   “嗯。”   男子轻应了一声,随意地扫视过一望无际的碧空,忽而手指挑起她手上的手铳翻转于掌心,鹰谋微眯,手臂抬起。   嘭嘭两声,那刚刚出现在视野中略过天际的飞鸟便应声而落。   奚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波光流转的琥珀色瞳孔中倒影出男子颀长的身姿,以及那棱角分明的侧颜。   祁朔放下手臂,将手铳又递给她。   她喃喃地张合了红唇,伸手接了过来。   “夫君好厉害……”   手心的触感还有些微热,只见那灵巧的手铳口还冒着丝丝白气,可就是这样的小东西,竟然同那利箭一般能打下天空中的飞鸟。   “不过……你是如何发现那只鸟儿的?”   “看的。”   “……”   她为何没看到??   见小姑娘这般惊讶又茫然的模样,祁朔微微勾唇,淡淡解释道:“手铳速度要比弓箭快上数倍,是以,预判距离更短。”   “……”   所以……这和她看都没看到有什么必然关联吗?   奚蕊哑然半响,自知他若再答必然是更加听不懂的言论,索性放弃。   她的注意力回到了手铳,并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放在手柄之上。   突然祁朔眼神一凝,在她拇指摁下之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朝外翻转。   嘭的一声,不远处的水缸应声而裂,缸里的水哗哗流了一地。   奚蕊瞳孔骤然放大,呆愣在原地,看着那七零八落的碎片脑子里一片空白,执起手铳的手在他的掌心不可抑制地开始战栗。   这一切发生不过在眨眼之间。   而刚刚……但凡差一点,这碎成碎片的就是她的脑袋了。   “这能对着自己吗?”男子含着微怒的声音响在头顶。   奚蕊听着,后怕的情绪愈发交织:“我……”   眼眶开始泛酸,她的嗓音夹杂着不可抑制的颤抖,手指送开,转头蓦地环上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不知道……”   “……你别凶我。”   祁朔垂眸,听着她闷哑的声线,方才刹那揪紧的心脏上下不是,只剩下无奈。   他低叹:“没有凶你。”   奚蕊咬咬唇,又收紧了些手臂,不语。   感受到她惊惧的余韵,他抚了两下她的后颈,轻问:“还想试吗?”   她犹疑了一会,在他怀中点点头,又稍微拉开些距离抬眸瞧他,眸底氤氲了快要溢出的水汽,闷闷地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爱哭?”指节抹过她的眼尾,他蹙起了眉。   听言奚蕊轻哼一声转过了头,害怕倒是淡去了不少:“我没有。”   又挣动了下身体,从他怀中退出,可视线在瞥见他手中的火铳时,她那刚刚染上跃跃欲试的眸中又被小心翼翼所替代。   他不动,她也不敢动了。   眼瞧着小姑娘口是心非的小脸,祁朔低笑一声,他忽而自后俯身,环上了她的身体。   倏然间手臂一紧,掌心便塞进了那只小巧的火铳,男子的大掌覆盖住她的手背,传来阵阵安心的温度。   男子沉沉嗓音夹杂着喑哑,胸腔的闷震响在她耳边缭绕着暧昧的轰鸣。   “记住枪筒别对着自己。”   他引导着她,同上次射箭一般。   “听到鸟鸣了吗?”   “按下去。”   ……   又是嘭的一声,周遭树枝颤动,天边飞鸟落下。   可她听不见风动,也听不见鸟鸣。   奚蕊的耳边只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如雷般的心跳声。   余光看见男子弯腰同她相平的侧颜,她缓慢转动眼珠,只见他的薄唇紧抿成一线,温热且平稳的呼吸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自己耳边。   女子的反应太过平静,祁朔只以为她还在害怕,他凤眸轻瞥,于是直直地对上了她呆滞的瞳孔。   视线的交织猝不及防,奚蕊微愣,许是因为方才的意外,也或许是因为眼前之人的脸更好看,此时的她对火器的兴趣不知怎得竟消减了不少。   “我突然不想学了。”   她松开了他的手,两手尾指相勾,低下头又言:“没有你我多半是打中自己。”   祁朔:“……”   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但他也没真的准备让她带着这种东西在身上防身,将火铳收回腰侧,祁朔直起了身。   就在奚蕊以为他准备离开时,忽地左腕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她垂眸看去,男子修长的指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只银镶手镯,啪嗒一声,暗扣搭上,手镯的如同为她量身定制一般不大不小正好环住她纤细的手腕。   “这是……?”   “暗器。”   “?”   祁朔指腹抹过银镯的表面,在那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处小的凸起:“若遇危机,按下它,然后朝我这边跑。”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对着敌人按。”   奚蕊:“……”   “不是有钧左吗?”   “有些时候他不方便在。”   “……”   似乎是这个道理。   “……那如果你也不在呢?”   祁朔默了默:“那就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   等他。   奚蕊心中微动,点点头:“我知道了。”   复而想到方才文茵说的请帖,她行到一侧,执起那帖子看了一眼,顿有不解。   专门邀她道歉?   “夫君,你现在同那钱老爷商谈可顺利?”   祁朔跟在她身后自然也见着了这封请帖。   “不必去。”   他没有答她,但她却也能隐约猜到,如此重要之事,且又和景州之中的更多人相关,若真顺利便不可能现在还待在平海镇。   更何况林家本就出了一位宫中贵妃,饶是关系甚远,但对于警惕之人来说必然不会掉以轻心。   是以,对方定然是对他们有所提防的。   她又想到早先在京都,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便知晓许多大人之间想要结交,而为了两方家族交好,私下中他们的夫人也会时常聚谈。   虽然她很是不喜那个钱夫人,但若能在这方面软了她的耳根,说不定还能帮帮祁朔。   思及此,奚蕊心中有了决断。   “我想去。”   她抬起头,见着他瞬间拧起的眉,忽地踮起脚抚平他的眉心,又状似无奈道:“你有事做倒好,我可太无聊了,我可是自幼就在京都那群如狼似虎的贵女圈中摸爬滚打,她如何能奈何得了我?”   祁朔:“……”   “再者不是还有这个?”   她又摆了摆方才被他戴上的银镯。   见他依旧抿唇不语,奚蕊颓然地放下手,叹了口气:“难不成这种地界你都会让我受伤吗?”   “不会。”   这次倒是回答地快,奚蕊转动眼珠思忖片刻,又踮起脚,这次环住的却是他的脖颈:“那不就结了?”   “这不同。”   她抿抿唇将脸凑了上去,轻碰一下他的唇,歪头道:“亲一下,不许再说了。”   祁朔紧盯着她,没有应答,却也没有反对。   未久,他伸出手掌覆上她的后背,轻轻一带,俯身再次吻住了她。   “两下。”   “……” 第66章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公爷……   “夫人, 您确定要将这些都送出去吗?”   阿绫收拾着手头的胭脂水粉,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声。   当初考虑到离京不能带太多东西,本就清减了不少物什, 这仅剩的一些胭脂口脂,还有膏露, 自家夫人竟还打算去给那蛮横无理的钱夫人送去一些。   这简直……不是她所认识的夫人。   “嗯, 还有这些。”奚蕊点点头, 又从妆奁中拿出一盒口脂。   这几日她了解过了, 平海镇作为景州下面的地方小镇,其掌权之人便是这里的乡大夫钱遇财。   这钱夫人娘家是景州的一位商户,而这钱老爷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全倚靠了钱夫人的娘家。   也正因如此,这位钱夫人对外极其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在整个平海镇无人敢惹, 人人皆是敬之畏之。   而前几日自己的出现夺走了她的万众瞩目, 自然是一时心头愤懑。   奚蕊并不在意此番钱夫人的相邀到底有几分真心, 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胭脂水粉又算得了什么?   她又将目光投向铜镜中未施粉黛的自己。   许是因为一直跟在祁朔身边, 且又是用的林夫人的名义,懒病发作,自南下以来倒是没怎么用过胭脂了。   不过不知为何, 气色似乎要比先前还要更好了些?   思及此, 伸手拔下了几根看着便价值不菲的珠钗。   刚刚为她挽好发髻的文茵见状大惊:“夫人这是作何?”   “素点。”奚蕊淡淡撇了她一眼,继续言,“太美易引人妒。”   文茵:“......”   虽然但是.......夫人何时学会了收敛......?   *   奚蕊乘着马车来到钱府门口时,钱夫人已然等候许久。   今日的她并未佩戴帷帽,于是在车帘撩开时, 那俏丽无双的容颜于众人视线中一览无余。   饶是她特地扮地素净了许多,也让钱夫人在看清她的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底的惊艳夹杂着嫉妒一闪而过,却也依旧让奚蕊瞧得分明。   只是这种眼神她可是在京都看过太多了,已然不能引起她内心丝毫波动。   钱夫人心底不断暗示着自己赔礼道歉更为重要,她慢慢走上前去,尽量扯起一抹笑意。   “林夫人前几日戴着帷帽时,妾身便觉得这等身姿必然是有副倾国倾城的颜色,今日一见,妾身竟觉得要比先前所想更甚几分。”   奚蕊听言只是敛眸一笑:“钱夫人谬赞。”   倒是身后的阿绫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分明上次还说我们家夫人帷帽之下的容貌定是丑陋不堪......”   “阿绫。”奚蕊嗔怪着向后瞧了眼她,阿绫缩了缩脖子,又瘪瘪嘴。   钱夫人脸色一白:“不过......不过是误会一场......当时妾身实在是口不择言......”   “夫人不必惊慌,那日没拦住属下动手我也有错。”   钱夫人:“......”   她若没记错,眼前这人当时还夸了句干得漂亮。   奚蕊依旧笑着,又侧头示意文茵,“此番我与夫君出行一切从简,也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胭脂膏脂我还未曾用过,皆是在京都琉璃阁买的,夫人若不嫌弃......”   钱夫人本还在犹疑,却在见着那一看便价值不菲的胭脂后瞬间亮起了眼睛。   琉璃阁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可是如雷贯耳,先前她派了好些人,辗转许久才能上京都买上一小盒,可如今这林夫人一出手便是这样多,不愧是沧州大家的当家夫人。   看着她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奚蕊垂眸勾唇,右手食指抚过左手手背。   女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一盒胭脂,若是不够,那便给一匣子。   此时钱夫人脸上的肥肉因着笑意堆砌,将原本就不大的双眼衬得愈发小。   再抬眼看奚蕊时便觉得这位女子哪哪都顺眼,举手投足皆是矜贵出尘。   “林夫人赠予的东西必然是上上品,妾身怎么会嫌弃!当真是物如其人,夫人这般脱尘绝俗的女子所用的东西也是极好的!”   顿了顿,又道:“哎,可别快愣在这里了,府中准备了好茶,林夫人快请......”   ......   谄媚的话一茬接着一茬,奚蕊跟着一众小厮随从踏入了钱府。   她目光扫视打量四周,同平海镇整体清贫的氛围不同,这钱府里里外外皆摆设着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物件,其路径庭院构造甚至不属于京都的一些高官之家。   至少比他们奚府要好上许多。   想到这里奚蕊暗自叹了一口气,就目前看来,他们奚家当真是最穷的。   “今日老爷带林公子去查看货物,不能来亲迎林夫人实属抱歉......”   钱夫人走在她身侧歉疚开口,这时候的态度与方才相比可谓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奚蕊浅笑:“男人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后院女子自是不懂,便由得他们去吧。”   听言钱夫人似是有些惊讶,她们落座于池塘边的凉亭之内,眼神示意小厮上了壶茶问道。   “早先听闻林大公子极其宠爱夫人,此番南下经商都带着夫人一道前行,可听夫人这话......林公子也不是时常同您议起这些生意之事吗?”   一语落,奚蕊心口咯噔一跳,倒是忘了林逸霄那深入人心的宠妻行为了。   她对上钱夫人疑惑的目光,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忽而执起手帕掩面轻笑:“我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夫君体谅我,便也没有与我讲这些。”   “林公子果真待夫人这般好。”钱夫人说着面露艳羡,说着却又垂下了头,“不像妾身,老爷每每提及便说妾身蠢笨,说了也是白说。”   闻言奚蕊执起茶盏的手稍有停顿,虽说在先前送这一匣子胭脂的时候想过以此拉近些距离。   但这还没谈到两句便听着她自己主动提他们的私事......倒是省得她去旁敲侧击套近乎了。   “夫人怎得这样妄自菲薄,夫君说你蠢笨便是真的蠢笨吗?”奚蕊蹙起眉对钱夫人道。   这番话使得钱夫人微愕一瞬,随即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老爷少时差点中了秀才,才学极为渊博,妾身这般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确实较他而言十分不慧。”   秀才,才学渊博......?   奚蕊哽了哽,她还以为至少是个举人。   暗自腹诽当头,再看眼前暗自神伤的钱夫人时,忽然觉得她脑子大抵确实有些不聪明。   没想到那日能指使人来直晃晃拦截她的女子,竟也是个这般为夫是从之人。   突然瞥见了她脸颊上似乎还有未曾消散的红痕,奚蕊试探问道:“夫人您这是......?”   钱夫人心底一惊,伸手下意识抚住自己的脸,生怕她察觉是因她争执,于是转动眼珠思忖开脱道:“前几日妾身做错了事,老爷一气之下便......”   “钱老爷多少是有点过分了!”奚蕊愤懑地将茶盏置于桌案,这番行径倒是使得钱夫人骤然顿住。   她又执起钱夫人的手,满目担忧,欲言又止:“我有一言许是不好听,不知该不该说。”   钱夫人懵然:“......林夫人请讲。”   奚蕊抿抿唇,眉心紧拧,沉吟片刻道:“夫人乃景州商户之家的高门女子,下嫁给钱老爷本就是高攀,可老爷为何......还要因些小事就责打于夫人?”   钱夫人彻底怔住。   听着眼前女子的字字句句,她忽然心底骤然升起一股委屈,愈发觉得她所言甚是有理,浑然忘了在那之后几欲将钱遇财掐到晕厥的人是谁。   “林夫人......”眼底滢聚泪花,她紧紧回握住了奚蕊的手。   奚蕊被她的大力捏的生痛,表面却依旧维持着打抱不平的愤慨,眼看着她有些触动,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   她艰难地抽出手来以帕掩面,叹道:“林家纵使门第极高又如何,我们这等女子生来便是倚靠夫君才可以生活......”   “说得好听点是我自认不懂,可若真缠着夫君问些生意上的事情,难免惹他心烦,素常他还能顾着我些,若是逆了他心意便也说不准......”   “再者,在这艰难世道之中,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我们既依附于人便也罢了,可夫人不同,夫人出身便比自己夫君高,话语权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何必同我一样......”   奚蕊掩在手帕后面的声音凄凄切切,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句句直戳钱夫人内心。   偷瞄到她这般一愣一愣的模样,奚蕊继续清了清嗓子悲戚道:“方才有些失态,实在是对不住......我本也不是爱参与人家家务事的人,只是夫人这般率性女子受这样的屈辱,作为旁观者,我属实是看不下去......”   “妾身懂!”钱夫人倏得又上前握住她的腕,小巧的桌案因着她稍显粗狂的身躯移动都颤了几颤。   “妾身还以为林夫人这般高贵门楣的大夫人都是养尊处优,不尝世间疾苦,没想到竟也有这般多不为人知的......痛楚。”   奚蕊看着自己那被捏得泛白的骨指眉心一跳,继而接着叹气:“何来养尊处优?若夫君不顺心意,我这等一无娘家庇佑,二无子嗣傍身的女子便只有任君处置的份。”   “不瞒夫人说,那日同夫人在街上起了争执,回去后夫君还将我好一顿斥责,今日来也有向夫人请罪的意思。”   说罢奚蕊便要起身行礼,钱夫人大骇拉住她:“这可使不得!”   即便是她在林家要看林公子脸色行事,可若真让她给自己行了礼,林公子怕是要给他们脸色了。   “钱夫人果真深明大义。”奚蕊伸手拭泪,眼看着谈得差不多,便又道,“其实那日回去时我见了钱老爷一面,确实同夫人所说,是个才学渊博之人。”   “只是有才学之人恰好顾虑颇多,有些事情其实可以用更简明的方法完成,却会因着各种踌躇一拖再拖。”   “林夫人您的意思是......?”   “夫君所谋之事我自然不知,但我能确定的是,若此事能成,你我两家必然获益颇多。”   “而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一日万金,若钱老爷有夫人万分之一的豁达果决,或许我们早就......”   钱夫人早就被奚蕊夸得飘飘然,当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妾身明白。”   奚蕊垂眸收起帕子也未再言,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接着钱夫人又拉着她倒了好一番苦水,奚蕊自是跟着连连迎合,并尽可能将自己的处境描述地更为凄惨,使得钱夫人气愤之余还有窃喜。   就算是长得如天仙一般又如何?没有庇护的女子便只能依着夫君的心意来。   而她自己又为何要一直顾虑着钱遇财?   钱夫人顿觉自己先前所作所为十分愚蠢。   ......   离了钱府的奚蕊瞬间收敛了方才的满脸酸楚,又仰头眨眨眼,使得那挤出来的几滴泪快些蒸干。   假哭当真是一项体力活。   她默了默,环顾四周,叫了声:“钧左。”   “属下在。”   残影划过,一名黑衣男子瞬间单膝跪在了她身前。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公爷。”   钧左虽依旧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方才那番面不改色的演技带来的叹为观止只有他自己知晓。   “是。”   夫人,当真是夫人。 第67章 “早睡早起。”   那日去和钱夫人相谈一番后有数日没有动静, 奚蕊想她大概还是高估了钱夫人在这件事中的作用。   但在几日后听到祁朔说明日启程景州时,她又觉得或许自己还是出了几分力的。   景州同平海镇不远,若明日卯时启程, 申时过后差不多就能到了。   这倒也让奚蕊松了一口气,上次那般晕马车的境况实在是给她留下了不少阴影。   此时的她上下收拾着自己这些时日随处摆放的物件, 分明带来时没觉得有多少, 可这住上一个月后, 整间客栈多少是有了点自个儿家中的凌乱。   就算有下人, 但摆弄衣衫之类的事情她有时候还是更喜欢自己亲自动手。   而正在她收拾着一床衣裙时,文茵自外禀报:“夫人,钱夫人来了。”   手中动作未停,她随口问了句:“她来做什么?”   “好像是听说夫人要走了前来送行。”   奚蕊抿抿唇,直起了腰, 边往外走心中边腹诽着不过就是交谈了一次, 她何时与此人这般相熟了。   楼下的钱夫人见到她的身影眼前一亮:“林夫人!”   她的声音大且洪亮, 奚蕊被叫得一颤, 下意识朝下看去。   只见女子穿着如第一次见面一般花花绿绿的裙子,头上的发钗摇动得叮当作响。   “林夫人, 妾身听说您明日便要走了,可是真的?”   “是。”   钱夫人挠了挠头:“上次说是邀夫人去赔礼,可到最后却还是让夫人送了妾身那般多好东西......”   “又听夫人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妾身觉得夫人说得非常之对, 倚仗妾身母家起家之人如何又能仗势欺人?上次老爷回来后妾身便同他探讨一番上次打我之事,老爷已同妾身赔礼道歉,并保证日后定事事同妾身商量再议。”   奚蕊:“......”   “妾身只觉得愧对夫人,且夫人自己也身处囹圄......”   听着她前半段话,奚蕊本觉没什么不妥, 可当她说到后面几句时忽觉头皮猛地发麻,直觉不对。   “等等,其实我没......”   “......妾身早先也不知林公子待夫人并非表面那样好,竟还背地斥责与您......”   “其实没......”   “夫人不必害怕!妾身思来想去都想同林公子解释一番那日误会,以免林公子再次迁怒夫人。”   钱夫人开始本还有窃喜,可后来在用了几次奚蕊送的胭脂后,仅剩的良知竟开始觉得不安,又听到他们马上要走,便急忙着赶了过来。   奚蕊按了按直跳的眼尾,庆幸祁朔此时不在客栈。   又害怕他突然回来,思忖一会便急急道:“左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公子素常待我还是极好的,我本身对于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也不是很感兴趣,多谢钱夫人挂怀。”   钱夫人半信半疑:“林夫人您......”   “钱夫人顾好自己便好,我真的没事。”   奚蕊又环视四周:“我们明日便要启程,许多物件还未收整齐全,便不多言了,后会有期。”   说罢她礼貌性地颔首,拒绝之意已然非常明显。   见状钱夫人犹疑半响,最终还是没有再拉着她多说。   目送着那壮硕背影渐行渐远,奚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时间竟不知是说这钱夫人太过神经大条,还是说她在那张扬跋扈的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重情重义。   左不过日后也不会有交集,她索性不再想,转身提着裙摆上楼。   就在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她蓦然抬头,忽地瞧见了男子挺拔的身姿。   霎时间空气凝固,奚蕊瞳孔骤然放大。   他何时回来的?   又......听到了多少?!   祁朔双手环胸倚靠着门,轻挑眉尾:“斥责?”   “......”   还不如前几日就让钧左说了。   “迁怒?”   男子拖长的尾音使得奚蕊耳根都颤了几颤。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又睁开,认真道:“夫君,我可以解释......”   “嗯。”   “这其实不能怪我,你甚至还需要表扬我。”   “哦?”   奚蕊抿抿唇,试探道:“夫君是否发现这钱老爷突然好说话了许多?”   祁朔唇角微勾,不可置否。   奚蕊只当他是默认,眼尾弯了起来,愈发觉得自己十分有道理:“这便对了,若非当日我据理力争,一番真情实意的感化......”   “以摸黑我为代价的据理力争?”   奚蕊:“......”   “这也并非是摸黑夫君......”   祁朔挑眉:“嗯?”   奚蕊咬牙:“是......说林公子呢。”   祁朔:“......”   见他不语,她又有了几分底气:“本......本来就是嘛,如今旁的人都叫我们林公子林夫人的,和你这正在京都的辅国公又有什么关系呢?”   “......”   “而且若非如此,钱夫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不用受制于人,也不会去同钱老爷吹这些枕边风,夫君也不会进展这样快了!”   奚蕊垂着头:“再说起来,就算是林公子本人,应当也是不在意的,夫君何必这般斤斤计较嘛......”   (远在沧州的林逸霄:???)   祁朔眼瞧着她绞动手指,声音越说越小,只觉一阵失笑:“斤斤计较?”   她哑然哽住:“咳......只是打个比方。”   他低笑一声:“这么说来蕊蕊确实是个大功臣?”   “嗯嗯。”   祁朔眼帘轻阖,环胸的手臂忽而一伸将她一把捞了过来。   奚蕊惊呼一声,下一瞬整个人便落入了男子的怀抱。   她闪动着卷长的睫毛,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他那精壮的腰身,眼睛一瞬不眨地仰视他。   祁朔虚虚地勾着她的细腰,薄唇轻启:“那枕边风又是什么?”   奚蕊头皮一紧,颤巍出声:“就......就是......”   她吞吞吐吐半天,只觉自己快要陷进那宛若星夜的黑眸之中。   最后索性缄默了声,移开视线,又推搡了两把他的胸口,从他臂弯之下钻了出来。   奚蕊边往室内走,余光注意到他并没有跟上前来,长出一口气,又行至榻边接着整理起了方才还未收拾完的衣裳。   离了那道威压,再说起话来倒是要轻松许多。   她将最后一沓衣物叠整齐放到一边,背对着他道:“就是......男人不都这样吗?若女子说两句软耳根子的话便容易影响些左右决议,历史上所谓红颜祸水正也是如此......”   刚说到这里顿觉不妥,她又忙转过头想补充,却不知何时男子已然走到了她身后,奚蕊吓得一下子跌坐到了榻上,可他竟也跟着欺身而来。   “蕊蕊很懂?”   再次拉近的距离使得她心跳蓦地加快。   她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笼罩在她身前的男子。   分明已经无数次这样呼吸交织,可每一次在看到这张俊美到无法言语的容颜时她还是会心跳加速。   奚蕊咬着下唇:“夫君自是意志坚定,不会......”   他又朝她靠近了一些:“不会什么?”   她撇开了头:“......不会是那种俗人。”   忽而男子俯身将脸埋在她脖颈低声哼笑了声,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引起她后背绒毛的战栗,又蔓延到四肢百骇。   奚蕊一动不敢动,突然感受到搭在两侧的手被大掌一起捏住,并一道从十指交叉而过又,锁在头顶。   她颤动着开始滢聚水汽的瞳仁,感受到他凉薄的唇贴上了她的,却又一触即离。   男子的吻顺着红唇上移到鼻梁,然后停在额间,沙哑的嗓音响在奚蕊头顶。   “我是。”   “什......什么?”   “俗人。”   语落,奚蕊见着男子那深邃如潭的墨瞳逐渐沉下,二人的身子距离极近,她太明白他此时的情况了。   只是......   她咬紧了牙。   祁朔单手撑在她耳侧,松开了她手指的另一只手动作却未停。   他俯视着小姑娘乌睫扑簌,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湿漉漉的,倾下又吻了吻她的眼睛。   方才平整的被单起了层层褶皱。   奚蕊侧头透过窗沿还能见着那未湮灭于西山的落日,黄昏的光晕在空气中婆娑着暗昧的影动。   她还想说什么,却无法再开口。   虚虚搭在头顶的十指逐渐收拢,她的眼眶泛起缱绻的水光。   祁朔那抑制于胸口的蠢蠢欲动变成喘息起伏,黝黑的眼底染上烈焰。   耳边倏得传来少女闷哼一声,紧接着便见她眼尾开始泛红。   只是他依旧时刻关注着她的神情,确保此时无虞,才逐步动作。   床幔的黄纱在暮色降临的光影中窜动了不知多久。   奚蕊红着眼眶,忽地扬起脖子咬了一口他的肩颈,组织了好久言语才凝成一句话:“......天都还没黑,你就......”   他突然的用力使得她骤然咬紧了下唇,然后瞪起那氤氲的眼眸想要怒视于他。   可此情此景落于祁朔眼中却只有无边的娇媚。   他俯身咬了下她的耳垂,低音沙哑:“别这样看着我。”   “......?”   “除非......”   男子压低的声线使得奚蕊瞳孔再次放大,脸颊的红霞蔓延到耳根,破碎的语句在喉中再也聚集不成。   “明日还要......赶路呢......”   奚蕊感觉自己快要哭出声,为何每次临行前都要遭上一遭?   他哼笑一声:“所以现在开始。”   又补充:“早睡早起。”   “......??” 第68章 “既然惶恐,倒也不必见……   八月的景州开始下起了浠沥沥的小雨, 原本湛蓝的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层黑雾,就连路过那海边时都见不着远方的海平线,初秋的凉意在此时此刻凸显的淋漓尽致。   有了先前晕马车的经历, 这一次他们行的并不快,从平海镇到景州不过数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到了晚间才到。   钱夫人是景州赵家一条支脉的女儿, 而这赵家正是与平海镇洧水相关的最大家族, 有了先前的基础, 且洧水一事重大, 此番他们一到景州便有赵家人前来相迎。   “林公子,林夫人,我们家老爷听闻二位从沧州而来特来迎接,并为公子与夫人准备了宅院,若公子与夫人不嫌弃, 可随小的来。”   朦胧烟雨中, 一行衣着整齐的赵家小厮恭候在他们出行的马车之边。   奚蕊被祁朔用大氅裹住抱下了马车, 见不到外人, 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她自幼畏寒,南方阴雨天的凉气虽不比京都冬日那般刺骨, 却也在丝丝绕绕的雨露中沁入皮肤。   他们此行目的地本就是景州,是以,早先便在此处准备了落脚的宅院。   只不过赵老爷此番迎接是假, 监视怕才是真。   “内子畏寒, 便不多此一举了。”   祁朔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搂抱着她,低音沉沉,掩盖在暗色之下的瞳色晦暗不明。   听言,为首小厮倒也不恼, 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公子与夫人当真如传言般伉俪情深,既如此,小的便回去同老爷禀告。”   顿了顿又有人呈上一封请帖:“老爷明日设宴月湖边,不知林公子可有空赴宴?”   祁朔扫视一眼,轻轻颔首,铭右见状立马上去接过,道:“我们家公子会准时赴宴。”   得到了肯定回答,小厮笑意更甚:“不叨扰公子与夫人休息,小的告退。”   ……   待到入了房中奚蕊多加了件外袍还觉不够,整个人缩在祁朔怀中又蹭着他的披风,并小声嘟囔着:“这沿海地界当真是又湿又冷,浑身上下都感觉湿哒哒的,带的衣衫都生了潮气。”   祁朔垂眸瞧着怀中满脸不悦的小姑娘,伸手为她拉了拉衣襟,掌着她后腰的手掌为她渡去热意。   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后背传入四肢百骸,奚蕊舒服地眯起了眼,又缩了缩腿,抬起湿漉漉的眸,眼巴巴地瞧着他:“脚也冷。”   语落,下一秒便感觉两只脚也一只大掌握住,热流攥住冰凉,然后被拢到了他的披风内。   男子温热的呼吸与掌心的温度包裹了她通身上下,竟是在顷刻间便让她精神了起来。   “夫君。”奚蕊微微扬起脑袋,像只猫儿般发顶来回摩挲过他的下颚:“看来那位赵老爷似乎并不是很信任我们?”   他淡嗯一声:“洧水并非小事,自是谨慎。”   “那……你会有危险吗?”   据她观察这次出行祁朔带的随从甚少,上次在丹阳县大抵是借着离京都颇近的地势优势,有镇北军压阵,小地方的人翻不出什么风浪。   可这一次……他们来的是天高皇帝远的景州,饶是她不懂政事也能在这些时日中察觉到祁朔待此事的小心。   而能让他都这般谨慎的事情……她不免有些担忧。   “别多想。”祁朔手掌按住她扭过来的脖子,一下一下揉捏着,“还冷吗?”   男子沉沉的低音带着天然的心安,奚蕊自知多问无用,他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于是蹭了蹭他的肩胛换了个舒服的位置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怎得像只用不完热气的汤婆子?”   她疑虑好久了,每当她不适之时他的大掌贴来便有这种热气传入体内,初时她只当是他要比寻常人热乎一些,可现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倒是有点像话本子里写的那什么大侠……?   祁朔睨她一眼,云淡风轻道:“一些寻常功夫。”   奚蕊眼前一亮:“那我可以学吗?”   祁朔:“……”   “这样就不必日日麻烦夫君哎呀——”   “你该沐浴了。”   话正说到一半奚蕊便觉身子倏然一轻,方才盖住她的大氅被拿开,男子的手开始轻车熟路地解起了她的衣袍,待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仅剩了件肚兜与亵裤被带到了净室。   身体没过水面的刹那,她的眼底瞬间盈聚上了氤氲水汽,昨夜留下的红痕还未褪去,在此时的雾色缭绕中落入祁朔眼底更像是无声的邀请。   奚蕊一见他这模样便觉得有些害怕,昨夜的强度使得她现在都还隐隐觉得双腿泛酸。   今日又是风尘仆仆赶路的一整天,若要再折腾人都要没了。   祁朔双手撑在桶边俯身朝下,覆上暗色的瞳孔紧盯着她。   他与她距离极近,少女清甜的气息萦绕到鼻尖,只是小姑娘眉梢间吃不消舟车劳顿的疲态却掩盖不住。   喉结上下滚动,他微阖起了眼帘。   如此孱弱,还是得好生养养。   奚蕊咽了咽口水,又往水下缩了缩,红唇抿了再抿,她并不知道他在思量什么。   祁朔沉吟当头,却见到她那万般警惕的模样,忽而轻笑一声,又用指尖戳了下她的额头: “多泡会,驱寒。”   奚蕊怔愣一瞬,又瞧见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再略过水面试了温度,然后收回视线迈步朝外走去。   透过朦胧望着他渐远的背影,那在浴桶中的满身紧绷骤然松懈,雾气蒸红了她的两颊,她轻轻靠上了桶沿。   方才真是多虑了,这般赶路,他定也是累的。   ……   翌日。   隅中之时他们从林府启程,今日依旧小雨淋漓,昏暗的烟雨给整个苍穹覆盖上了一层阴影。   奚蕊整个人都恹恹儿的,她着了身湘妃色衣裙,又用胭脂点缀了面颊才看上去有点气色,可依旧觉得南方的雨季十分难捱。   赵家人早在卯时便开始准备着,见到他们前来便立马上来邀进了上座。   奚蕊随意打量了一番周遭陈设摆饰。   鎏金异兽纹铜两只各摆置于室内角落,氤氲了满室淡香,堂桌上设置的器具皆是玛瑙、白玉、翡翠等物件制成,就连吃食也堪比京都高官家的一席盛宴。   她有些惊叹,这赵府要比钱府更加奢华,却并不是所有值钱物件全数摆上,其中顺序种类还颇为讲究。   “早先便闻林公子年少有为,如此年纪轻轻便执掌了林家,如今南下从商也带着夫人,当真是如传言所说,与夫人鹣鲽情深哈哈哈哈……”   赵老爷一见来人便笑得合不拢嘴,只是那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奚蕊被他的声音吸引过去,只见那赵老爷约莫是四十左右的模样,一双眼睛虽小,却看起来极为精明,一见便知是常年从商之人。   “老夫寒舍不比林家奢丽,还望公子莫要嫌弃。”说着他又抱拳以示敬意。   祁朔微勾唇角,同样抱拳还礼:“老爷谦逊,赵府家大业大,许多稀奇物件林某在林家也未可得。”   一语落,赵老爷小眼睛微亮。   虽说他对眼前人还有十足的警惕,但林家的家势人脉摆在那里,说不眼馋便是假的。   如今竟然能得林家大公子的肯定,自是更甚欣喜,便又拉着他好一通介绍自己刚从南洋淘回来的宝贝。   奚蕊在一旁见着祁朔游刃有余地一一应对着心中微有诧异。   没想到他这生在京都又常年处在北境的人竟对南洋这般了解。   “林公子不愧是大家出身,连义父这颗夜明珠都能看出门道,柔儿好生倾佩。”   忽有一女声柔柔弱弱地自门外传来,奚蕊下意识蹙眉,便见着一道倩丽的翠色身影莲步移至正堂。   只见她那女子身姿婀娜,眸如秋水蒙蒙,白玉吊坠衬得那巴掌大的小脸娟秀出尘,湖绿纱裙着身纤细的腰带勾勒出那不盈盈一握的腰身。   金海棠珠花步摇斜插云髻鬓边,款步珊珊,举手投足间皆是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风范,她浅浅福身,两颊的红晕尽显小女儿的娇羞:“小女子见过林公子。”   顿了顿,又抬眸瞧了眼奚蕊:“还有林夫人。”   赵老爷见着来人哈哈大笑两声,朝祁朔道:“林公子,这是小女赵柔儿,”刚说完又觉不妥对赵柔儿道,“柔儿今日怎得来这般迟?不知家中有贵客?”   赵柔儿见状方才还含笑的眸闪过一丝惶恐,急急又福身解释:“柔儿来迟该罚,只是......只是早闻林公子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柔儿一直心向往之,如今能得以见上一面十分不安惶恐......这便......便来迟了......”   女子的声音含着三分娇弱,五分清哑,氤氲水汽的眼眶引得眼尾泛起了红色,滢聚的水珠挂在眼帘将落未落,饶是任一男子见了都恨不得将其搂入怀中好生心疼一番。   奚蕊在听到赵柔儿带着哭腔的第一句时便开始头皮发麻,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成拳,却时刻记着今日身份,表面依旧是一副端庄噙笑的模样。   义女?   赵老爷这般贼眉鼠眼模样的人怎会生出这般标致的义女?   只此一瞬奚蕊便明白,她大抵是遇上了那传说中南方商贩圈养的雏妓,为的便是在来往生意中献出以示友好——而这类女子也称为瘦马。   那么祁朔他定然是不能......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攥紧的拳忽地被身旁男子掰开。   奚蕊心下一惊,侧眸看去,只见男子冷冽的下颚线在光影中衬得分明。   然后他微勾薄唇,低音朗朗:“既然惶恐,倒也不必见。” 第69章 “我家夫君有些挑剔。”……   语落, 室内诸人皆变了脸色。   “小姐!”   赵柔儿如遭了道晴天霹雳,泫泪欲滴,一张小脸惨白无比, 身子晃了几晃几欲摔倒,好在身旁婢女及时扶住了她。   赵老爷的面色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本以为这林公子作为久经生意场之人该是明白这其中深意, 可他竟这般生硬拒绝, 属实是没想到的。   赵柔儿可是还在襁褓之时便被自己带回来花重金调养的女子, 不论是身段、样貌还是才情在这景州都算得上数一数二,他对她很有信心。   再者男人皆爱面子,林公子爱妻之名在外,说不准今日是因碍于自己夫人还在此处才有此反应。   思绪辗转,赵老爷很快明白了其中利弊。   他可不信有男人能拒绝得了这般尤物, 反正来日方长。   赵老爷方才的哽噎顿时烟消云散, 面容由微愕转为佯装斥责道:“今日确实是柔儿的不是, 便是再倾慕也不可迟到, 罚你抄女戒十遍以示规矩!”   赵柔儿自幼便被调教地精明,此时哪里不懂义父的以退为进?   当下从婢女手臂中抽出了身, 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分明是委屈的模样,却又强作镇定道:“柔儿知错, 柔儿甘愿受罚。”   说罢那双剪水秋瞳再次看向祁朔, 盈盈一拜:“可......柔儿即便是再惶恐,那敬仰之心却要远比惶恐更甚,公子若厌弃柔儿,柔儿便坐远些不碍公子的眼。”   女子的声音凄凄切切,嘴上说着不碍他的眼, 实际上却寸步未行。   那一双含波的美眸娇怯无比,其中流转着潋滟的水光,字字句句透露着欲拒还迎。   好一个敬仰之心要比惶恐更甚,奚蕊听着简直想为她这口齿伶俐鼓掌。   也不知这位女子究竟师承何方,如此迂回话术堪比京都贵女圈中的弯弯绕绕了。   奚蕊以帕掩面,轻瞥了眼身侧男子,虽然心有不爽,但还是伸手捏了捏那握住自己的手掌,小声道:“咳……与人为善。”   即便方才那话让她有些舒愉之感,但奚蕊自认为是个十分有大局观之人,此情此景下,祁朔作为林逸霄自然是不能这般像个大爷的。   此时的赵柔儿依旧这样保持着屈膝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快要僵硬,可却并未得到半分回应。   怎么会这样?   他不该来说让自己……   “嗯。”祁朔侧目看了眼身边那皮笑肉不笑的小姑娘,再次弯了唇,“去吧。”   赵柔儿:“……?”   赵老爷:“……?”   奚蕊:“。”   一时间气氛再次凝固。   赵老爷首先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蹙眉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赵柔儿如大梦初醒:“……是。”   她摇摇晃晃着起了身,被身侧婢女扶着落了方才她自己说的最远处的位置。   好像没有问题,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   这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后来赵老爷索性没再提赵柔儿,又说了些景州的事情和寒暄奉承了一阵林家,倒也算是融洽了氛围。   不得不说赵家作为景州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家业颇大。   赵家设宴的月湖有一半连通赵家内宅,而另一半月湖则在内宅墙院之外。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赵府一处阁楼的二层,以奚蕊现在的视角恰好能瞧见那院墙外,另一半月湖上烟雨朦胧中飘荡着几叶花船。   外头的小雨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又凝聚成串,沿着黛瓦白墙滴滴落下。   奚蕊出神地望着这样一幅美景,忽然想起了书上对南方的描述,温婉小意之情顿现,竟觉得这雨日都没那么令人烦躁了。   ......   午膳用毕,赵老爷邀祁朔去了书房,留下赵夫人和赵柔儿同她一道闲谈。   “方才见林夫人不停看向月湖,可是想要上去游玩一番?”   赵夫人手指捻着茶盏边缘轻笑着朝奚蕊道,又在敛下眸时朝赵柔儿使了个眼色。   赵柔儿立马会意,莞尔一笑:“夫人自北方沧州来,定是对这方风土人情知之甚少,若夫人不嫌弃,柔儿可为夫人引路。”   奚蕊听言,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虽然她很是不想和这个赵柔儿有什么联系,但是正如先前去和钱夫人单独相谈一般,男子在外结交,这后院女子之间的氛围融洽也是两家和睦之关键。   况且这次是赵夫人提及,若拒了,损的便是赵夫人的面子,而就根据她方才观察所见,这位赵夫人似乎并不是个善茬。   想到这里奚蕊那摩挲着茶盏边缘的手指顿下。   祁朔如今所行之事本就危险,她这边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好。   反正她们也奈何不了她。   思及此,她沉吟半响,然后抬眸轻笑:“那就有劳赵姑娘了。”   *   山色空蒙,水波潋滟,因着行船引得水面荡漾着微痕的湖面之上仿佛笼罩了一层薄纱,细细的雨丝缭绕在空中,如梦似幻。   此时一叶小船之上,湘妃色与翠青色的身影交映在油纸伞下的朦胧之中。   奚蕊身上披了件外衫,手中捧着文茵刚煨好的汤婆子目光朝外看着缭绕的雾气。   她生得太好看,在这朦胧烟雨萦绕的氛围中,云鬓雾鬟,更像是苍灵下凡。   赵柔儿站在一侧瞧了她许久才出声:“夫人觉得此间景致如何?”   这么多年她为赵家生意或多或少见过许多人,却都只是陪陪酒,赏赏花,未做到最后一步。   而当今日出门前义父便同她百般嘱咐过这次来的是沧州林家的大公子时,她本以为林公子会同先前所有人一样恶俗不堪,却不想是这样一位仪表堂堂,英俊不凡的男子。   只此一瞬,她再也不想再同先前一般过那样辗转于各种恶心商贩身前,看人脸色的日子了。   奚蕊瞳仁微动,回了她的话:“甚美。”   赵柔儿并未在意她言语中的敷衍,轻撩过鬓边的发丝挂在耳后,轻笑道: “听闻夫人自幼寄养在林家,同公子青梅竹马?”   奚蕊多看了她一眼,继而想起先前林知眠同她说过的林逸霄的事情,这赵家人多少还是在他身上下了功夫的。   “是。”   赵柔儿:“夫人同公子这般琴瑟和鸣,柔儿见着好生羡慕。”   顿了顿又转过眼,眼底尽是艳羡:“若是寻常人家寄人篱下的孤女大多都是无依无靠,夫人能得公子庇佑当真是上天眷顾。”   她话说得保守且没有破绽,明面上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羡慕,实则却是在提及林夫人的身份与林逸霄并非对等关系,若离了林逸霄她便什么都不是。   奚蕊何尝听不出她这层意思?但她并非真的林夫人,自然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她眼尾弯起好看的弧度,朝赵柔儿笑道:“夫君待我极好,得他一人,此生无憾。”   眼见着身前之人面色无波,甚至还面带微笑,很是缱绻的模样,赵柔儿有片刻哽噎,却还是僵硬笑着:“…….夫人也是情深义重。”   拢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又松开,面容的笑意几欲维持不住,她闪动瞳光好半响才恢复,忽而见着她手头抱着的汤婆子,话头一转:“夫人可是畏寒?”   “嗯,景州湿寒,有些水土不服。”奚蕊淡淡颔首。   赵柔儿状似担忧道:“奴家曾听母亲说过,若女子寒气过甚,怕是难有子嗣,听闻姐姐尚未有儿女傍身,若有朝一日……此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奚蕊敛着眸,嘴角抽动,都叫起姐姐来了?   见她不语,赵柔儿只当是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接着宽慰道:“只是姐姐也莫要担忧,像姐姐这般当家主母,即便是旁的妾室生育了儿女也是要唤姐姐一声母亲的。”   “柔儿见姐姐的第一眼便觉得亲切异常,又同姐姐身世相同,若姐姐不嫌弃,柔儿愿做那个为公子开枝散叶之人,况且如今义父与林家来往密切,再者有了这层关系,公子办事定是更为顺手。”   不得不说赵柔儿极为聪慧,一般大的氏族,当家之人或多或少会为了巩固利益收些别人送来的女子,而为夫君纳妾皆是由主母操持,若奚蕊这边被说动,便也算成功了一半。   “赵姑娘所言甚是有理。”奚蕊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状似为难地摇头,“只不过我家夫君有些挑剔,恐怕是……”   “.…..”   “还望赵姑娘理解。”   说罢,奚蕊压下心中那丝丝绕绕的不满,表面依旧泰然,又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见船靠岸,回眸朝那僵硬在原地的赵柔儿浅笑颔首。   “今日不早,我先回了,姑娘也早些回府,莫得了风寒。”   赵柔儿望着那逐渐隐匿于烟雨朦胧中的倩影脸都绿了。   她虽是义父养的瘦马,但自小也是被娇捧着长大。   家族花了不知多少金银才将她培养成此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又习了许多礼乐之教,自认甚至不输京都贵女,心中是存有傲气的。   眼前之人除了要比她貌美几分,哪里比得上自己?   她愤恨地将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   今日拉着面子来,却没想到此人这般不知好歹。   “小姐莫急,以小姐这般容貌才情,何须讨好那林夫人?过几日老爷寻个机会……那林公子还不是小姐的囊中之物?”   婢女在身旁垂头低言,赵柔儿听着,那因着气愤大肆起伏的胸口才逐渐平缓,她冷笑一声。   是了,若能得林公子青睐,即便是以个妾室之名入了他房门,日后又何愁夺不来这夫人之位? 第70章 “是你欺负我。”……   一路无言, 只是只有奚蕊自己知道,她那表面的平静无波之下,究竟掩盖着怎样的无人可见的波涛汹涌。   踏着车拦上了马车, 回到了林府,她那维持已久的笑颜终于垮了下来。   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方才赵柔儿是因为她如今林夫人的身份才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在祁朔那边吃了瘪, 如今的目的是为了在自己这边讨自己欢心, 以有成为林逸霄侧室的机会,而不是……   奚蕊颓然地坐在室内靠着窗沿,手中十指紧紧纠缠,目光无神,心底的种种自我安慰连她自己都快要无法说服。   而不是什么?   赵柔儿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林家尚且要因为从商去接受那些商贾来往的女子作为连接。   那么祁朔呢……?   他是辅国公, 亦是一品武馆镇北军统领, 他所处之高位要远比林家更甚, 甚至于在朝堂之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这些时日他虽从未同她讲明过他现在做的事情暗藏着如何杀机,但奚蕊却能感知清晰。   她知道, 祁朔身上从始至终都担着要远超乎她想象的责任与重任。   那么他这样的人,于公于私,身边又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   而她即使是去为他生儿育女, 说不准也只会和自己母亲一样拼尽一生只留下一个女儿, 又何谈为他开枝散……   “夫人,您的手帕快要扯破了。”文茵见着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终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奚蕊蓦然惊醒,她呆愣地松开掌心,思绪骤然回笼。   她方才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会想到生儿育女这件事?   陌生的心悸自内心深处传出, 如同魅人心智的蛊虫,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的心脏。   奚蕊缓慢垂眸,瞧着手中乱成一团的绢帕,一如她此时的心,纷乱如麻。   ……   祁朔直到傍晚才回来,而这等阴雨天气的傍晚倒是与深夜无甚差别。   奚蕊正半卧在榻上发呆,听着吱呀一道开门声,下意识转头朝那方看去。   男子沾了湿气的衣袂在入室内的热气中顿现了些缭绕的白雾,黑靴踏地朝她走来。   “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她咬了咬唇小声嘟囔了一句,捧着汤婆子的手指又收拢了些。   突然一只带着凉意的骨指贴上了她的额间,男子略带笑意的低音响在耳际:“没发烧,怎得说胡话?”   奚蕊:“.…..”   她一把扯开他的手,偏过头,唇角下拉:“你身上好冷。”   祁朔也不恼,为她将腿边的被褥拉得紧了紧,随后起身同她离了些距离。   感受到他离开的动作,奚蕊微有懊悔。   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刚刚一靠近,那好不容易压下心底的烦躁便又骤然出现,话出口也没经过脑子,连带着语气都生硬了许多。   可分明……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还为她掖了被角。   思及此,奚蕊敛下眼帘,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汤婆子的边缘:“文茵……该是备好热水了,夫君先去褪褪寒气吧。”   祁朔隐隐感觉面前的小姑娘兴致不高,却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刚想开口问,却见她忽地掀开了被子就要起身。   “做什么?”   他微微蹙眉,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又将人再次塞进了被子里。   奚蕊抬眸眨眨眼:“为你宽衣呀。”   祁朔失笑:“不必。”   就她这小身板衣着单薄地出来晃荡两下,他很怀疑下一瞬就要染上风寒。   奚蕊瞧着他撤离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啪嗒一声挑开开腰间暗扣,在这静谧的夜中泛起丝丝暗昧。   修长的双腿迈步走向净室,若隐若现的屏风之后隐隐能见着男子精壮又有力的脊背。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耳根开始泛红,双手捂脸搓了搓发热的脸颊,那半搭在身上的披风开始下滑。   奚蕊也懒得再披,索性一整个缩到了被子里。   秋夜的被褥中有着潮湿的寒意,那方才未曾触及到的被子离端传来的冰凉触感使得她倏地一个机灵。   这景州简直湿寒到了一种地步,分明还不到京都穿貂戴裘的地步,却处处冰凉到令人发指。   奚蕊下意识将自己缩成了一团,腹诽了一会,思绪倒也清醒了不少。   她侧耳贴着枕头,外头似乎雨下得更大了些,打落在屋檐瓦砖上,敲击出一声声均匀的节奏。   昏黄的烛火光晕摇曳在窗纸之上,她感受着这一瞬的寂静,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到——   若此时躺在这里的是赵柔儿……亦或是其他女子,他是否也会这般为她掖上被角,是否也会按住她的肩膀,是否也会……?   只是仅仅这样想着,奚蕊便觉得一阵呼吸停滞。   她双手揪住领口,蜷缩的身体越缩越紧,胸口的闷痛窒息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周遭冰凉的温度席卷通身。   她这样微薄的温度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宛若黑洞的森寒。   仿佛深陷混沌的泥潭,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她再也听不见周遭任何声音。   突然身侧床榻凹陷了一处,紧接着一股炙热的呼吸从她背对着榻外的脊背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蕊蕊?”   男子的手掌温暖有力,覆盖在她的肩膀就像是无边黑夜的凛冬之中忽然燃起了一簇火堆,在堆积了雪上之巅冷冽的中照射入了一缕暖光。   不过是轻轻的一声低唤,却使得奚蕊本就酸涩的眼眶再次染上湿意。   他也会这样亲密的称呼旁的女子吗?   叫她柔儿,亦或是……其他?   任由着他将自己扳过身体,属于男子的温暖怀抱包裹住了奚蕊通身,蓄积的泪水仿佛被融化了一般沾湿了眼睫。   她不想将这般狼狈的模样让他看到,便顺势将头埋在他怀中,移过双手攥成拳,悄悄在眼皮上蹭了又蹭。   “今日……可还顺利?”   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缓,闷在他怀中的低音沙哑,倒也算听不出那隐隐的哭腔。   “嗯。”   “你别担心。”   男子的回应一如既往地沉稳且安心,可听在奚蕊耳中只觉得更为酸涩。   祁朔眉头拧起,俯视着那将自己完全掩盖在被子里的小姑娘,感觉她有些不对劲,刚想同她拉开一些距离,可手却被女子突然按住。   “外面冷......我不想把脑袋露出来。”   闷闷的女声似乎夹杂着细微的颤抖,忽地他余光稍瞥,见着了那抓住他手掌的手背上晶莹未淡的水光。   她哭了。   祁朔感受到自己胸腔收紧传来的痛感,搂住她的手臂收紧,狭长的凤眸敛下浓重的黑雾。   他记得今日下午赵柔儿同她一道去游了湖。   “赵家人欺负你了?”   男子低沉的音色夹有蓄势待发的怒气。   奚蕊一愣,又摇头,按住他手臂的手慢慢下滑,可在下一瞬又被男子握住放置于了胸口。   手掌心传来的胸腔跳动一下一下击到她的心底。   此时的奚蕊思绪混乱得厉害。   那赵柔儿又如何欺负得了她?   自始至终,不过就是她一个人在庸人自扰罢了。   虽说以前的奚灵老是嗤她娇气,可奚蕊却从未放在心上。   她自认为自己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当她不愿成亲时,她可以将毁掉自己的名声作为代价达到目的,当被赐婚不得不成亲时,她亦可将好好做辅国公夫人,以求一片清净作为自己的目标。   她或许是爱美又心疼钱财了些,可却从未有哪一时刻矫情如斯。   奚蕊厌恶这样扭扭捏捏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但她知道,她很不想让赵柔儿成为他的妾室。   一点也不想。   “她哪里能欺负我?”   小姑娘故作轻松的话语听在祁朔耳边只觉胸闷更甚,他手指轻移,刚想抚上她的脸,却见她突然抬起了头。   微红的眼眶落入他眸底只觉得心底缠绕蔓延起了涩意,再开口,低音轻柔更甚:“怎么哭了?”   “是你欺负我。”   “......?”   奚蕊仰视着他,潋滟的杏眸中孱动着粼粼波光。   见到男子就这样看她,深邃黝黑的瞳孔中仿佛揉碎了万般星辰,她倏得笑了。   双臂伸出勾上了他的脖颈,眼眶还未褪去红润,娇嗔道:“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   说罢奚蕊倾身吻住了他的唇,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子骤然僵硬的身体,却又似报复一般轻咬了一下那薄凉的唇瓣。   就是怪他长得这样好看,招蜂引蝶,什么花花草草都敢来觊觎几分。   祁朔眯起了眼并未动作,任由着小姑娘撕扯啃咬着发泄。   奚蕊有些啃累了,她稍稍松开他喘着气,眼底氤氲了雾光,又撇开眼:“我虽......并非真正的林家夫人,却......却是你的国公夫人,为你张罗妾室巩固地位实乃本职,只是......你若有什么......喜欢的类型记得告诉我。”   “但是那个赵柔儿我觉得不唔——”   祁朔终于明白她在伤心些什么,得到这一认知的他心情遽然大好,连带着她那未说完的后半句一道淹没在了唇齿之中。   搂紧那纤细腰身手臂的气力几欲将人嵌入身体,他翻身倾压而上,指尖抬起那红扑扑的小脸,唇落于眉眼额间再往下。   “没必要。”   奚蕊正怔忪着思忖他这句话的意思,呆愣的眼眸对上他那认真的瞳仁:“辅国公的地位从来不需要女子来巩固。”   绝对的自信与傲气伴随着男子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   胸口有什么屏障忽然碎掉。   奚蕊愣神着,却能清晰地见到自己倒影在男子眼眸深处的那片汪洋柔光中,像是要坠入深底——   可她却不觉悔。 第71章 “……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一场秋雨一场凉, 如牛毛般的淅沥小雨就像是再也无法间断般接连不止,温度更是降了再降。   又恰逢遇上葵水,奚蕊被祁朔勒令不准沾染半分冷水寒凉之物, 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在榻上卧了小半月。   虽说宫廷御医的汤药十分有用,身子已然调理了大好, 但如此天气, 饶是祁朔不说, 她也是依旧提不起半分力气。   这般阴雨之日持续了小半月, 才终于在八月的下旬开始雨消云散。   ……   骤雨初霁,大地洗去尘埃,尽显繁华。   初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云雾散落在了窗台伶仃,映亮了满室暗沉。   此时的奚蕊支着胳膊半躺在榻上,感受到日晕的温度倏地睁开了眼。   窗边招摇着几根被雨水洗涤过的树枝, 虽依旧泛着秋日萧索的橙黄, 却也有着独特的晴日生机。   奚蕊看着眼前一幕几欲喜极而泣, 她倏得坐直了身体, 见着那碧蓝无云的天空时眸底的光亮极盛。   太久了,简直太久了, 她感觉自己快有大半辈子没见过太阳了。   “夫人,方才有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府门口游走,还塞给奴婢这样一封信, 说是给您的。”   正在她感叹这久违的日光时, 文茵手持着一封信件走了进来。   奚蕊疑惑蹙眉:“给我的?”   她在景州一无亲人二无好友,谁会给她送信来?   “可有将那人带来?”   文茵摇摇头:“那人一副叫花子模样,奴婢看不清他的脸,他将这信塞给奴婢后便立马跑开了。”   她倒是也想叫人将他给唤回来,可那人跑得极快, 且今日天气清朗,大部分人闷了这么久都借此机会出来采买,人群息壤,来不及跟上他,一转眼便看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奚蕊了然点头,心中一边疑惑着,一边用手指撕开封口。   展开信件,入目所见的字迹工整,看不出任何笔风……   就像是为了刻意掩盖本身的字体而写。   她心中微有不安,视线向下略去。   霎时间,那捏着信纸边缘的指尖收紧,将纸边一角捏出一道痕迹。   这是……   奚蕊越往下看身子便僵硬地愈发厉害,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公爷呢?”   文茵:“同往常一样,今晨便出门了。”   “去了何处?”奚蕊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手中的信件被她搁置在一侧案上,敛下的眼睫不停地颤抖。   “这……”文茵为难地同阿绫对视一眼。   以前夫人从不过问公爷的公事,今日怎的突然问起了他的行踪?   奚蕊知晓她们必然不知,索性没再追问,食指与拇指并起捏向眉骨,她闭了闭眼,又道:“钧左。”   一道黑影闪过,钧左毕恭毕敬地单膝跪于她身前:“夫人。”   “公爷去了何处?”她又问了一遍。   钧左抿唇不语。   见他沉默,奚蕊愈发明白了祁朔此时的处境大抵是不妙。   “我记得公爷曾说过,你要听我的。”   “夫人……”   “说!”   钧左一贯冷若冰霜的脸色头次出现了松动。   他抬头对上奚蕊略微染上冷意的眸,竟隐隐在其中看到了几分祁朔素常的影子。   少顷,他垂头低声道:“赵老爷相邀公爷于倚翠阁。”   倚翠阁,景州最大的艺伎馆。   听到这样的回答,奚蕊心头咯噔一跳,后背泛起阵阵寒凉。   视线僵硬地一寸一寸移过,再次落到那信笺之上。   寥寥数语再次纷乱地映入她眼帘,如同一记重锤,敲荡在她耳际嗡嗡作响。   「……林夫人衣着用饰之习惯,同沧州女子似有不同。」   「倒更像是京都风俗。」   ……   倚翠阁。   紫檀香自镂空雕银铜炉中蜿蜒出淡色雾气,丝竹之音在百花屏风后断断续续传出。   梨花圆桌上摆放着梅花银酒壶以及以流霞花盘相呈的格式糕点。   赵老爷的目光自那屏风后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中收回视线,继而转向祁朔,笑得满脸褶子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试探与精明。   “林公子也知,这洧水一事得利颇多,若能得林家在北境的相助,林家亦能从中获利颇多,如此两全其美之事想必公子与我们的目的定是相同,只是......正因此事特殊,我们也有不得不防备之处,还望公子理解。“   赵老爷说得诚恳又为难,祁朔听地眉尾微挑。   他敛眸掩盖住其中暗转的情绪,指尖摩挲着茶盏,泰然自若道:“林某当然明白赵老爷所虑,可做生意讲究一个礼尚往来,可林某在这些时日,似乎并未见到赵老爷的诚意。”   男子的话并没有没有带上任何情绪,却让赵老爷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压迫与沉闷。   他伸手擦拭了额角莫名冒出的冷汗,继而又稳定了心绪。   之前听闻下面的人说沧州林家人想同他们合作时本就是欣喜与警惕共存。   欣喜在于,他们所开采的所有洧水皆需走水路运往北境,而要绕过这拦路重重官服关卡却并非易事,可若能有林家的势力参与其中,并多加帮衬,这运输之事岂不是如鱼得水?   可......同样的,偷运洧水,下瞒不报本就是重罪,他们所作所为若真被人查出来更是大逆不道之事,这林家人虽然是极大的助力,但在大局之前,他们不得不防。   “林公子说笑了,老夫想同林家合作之诚意天地可鉴,但林公子少年便开始从商,应当是知晓生意之事环环相扣……有些事情并非老夫一人可以决定,公子要去码头查看自是应当,可这洧水存储之地以及目的何处皆乃客家机密,我们实在是......”   如此辗转了小半月,赵老爷可算是明白了这林家人的难缠之处。   “再者......所得利益三七分成,你七我三,若这般都不算有诚意,老夫当真不知林公子想要什么了哈哈哈......”   “我林家向来不做没头没尾的生意。”   祁朔也并未逼他,只是把玩着手中茶杯,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帘,只是低笑了一声:“既想让我们出力,可这其中关键却不透露分毫,赵老爷,若哪一天你们跑了路,林某又去何处讨个说法?”   男子的视线灼灼,不达眼底的笑意对上赵老爷的眼睛使得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空气中开始胶着起对峙的氛围,分明是林家先找上门来的和谈,可不知为何在这每一次交锋之中他都落于下风。   赵老爷自诩从商多年,可被这样一个后辈压得死死的却是第一次。   拢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咬着后槽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祁朔所言并非毫无道理,但......   赵老爷忽然想到昨日听到的风言风语,妥协的话到了喉中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转动眼珠思忖一瞬,又哈哈笑了两声:“林公子这话便是见外了,这些顾虑老夫同样考虑过,只是事关重大,这也并不是老夫一人说的算,且容老夫回去再商议一番......”   祁朔凝视他,似笑非笑的瞳流转着暗色波光。   “既如此,林某静候佳音。”   他自然是有时间陪他们耗。   赵老爷又讪讪着笑了两声:“对了,在这儿干聊这般久,林公子还不知这倚翠阁是我景州最大的艺伎馆吧?这其中女子大都卖艺不卖身,干净得紧。”   说罢又伸手拍了两下,一众舞女便从屏风之后莲步缓移而出。   扑面而来的胭脂气味使得祁朔下意识蹙起了眉,厌恶之感在心底一闪而过。   他不由得想到了奚蕊,她似乎也爱用些上妆之物,可不知为何,在她身上,他嗅到的只有属于少女的淡淡清香。   突然一阵更为浓烈的香味骤然近身,祁朔眼眸一凝,手掌比思绪更快,伴随着一声女子的惊呼,整个室内的舞姿声乐戛然而止。   “公子……”   被挥倒在地的赵柔儿双手撑在地板,眼眶中噙满了泪水,身上的一袭淡粉薄纱在方才的动作中脱落了一半,内里的红衬若隐若现。   方才旖旎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一众舞女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赵老爷同样惊愕,看了看地上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赵柔儿,又抬头:“林公子你这是……”   眼前的男子浑身散发着如同雪山之巅的寒气,周遭的森冷似是要将这室内凝聚成冰。   赵老爷有片刻恍惚,就好像眼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商贾之子,而是……那从炼狱之地浴血而生之人……   浴血而生?   赵老爷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公子可是嫌弃柔儿跳的不好,柔儿……”   赵柔儿正欲上前,却在对上男子骤然抬起的厉眸时惊在了原地。   他未发一言,却足够骇人。   只是赵柔儿今日既然敢来,必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柔儿听闻夫人水土不服卧床数日,公子这般爱妻心切之人定是也跟着忧心不已,柔儿不忍见公子皱眉,便想来为公子排忧解难……想必夫人也是不愿见公子伤心的……”   “只是柔儿听说夫人幼时曾在南方生长过,为何还是这般不适应?”   不过是一句话,室内的氛围瞬间剑拔弩张。   祁朔眼眸眯起,对上赵柔儿状似疑惑的眼时覆上了冷意。   她在试探。   她知道了什么?   “家妻从未来过南方。”   赵柔儿半阖了眼帘,掩盖住自己内心快要压制不住的惊慌失措。   “那便是柔儿记错了……”   边说着她自顾自的倒过案几上的酒就要往前敬,泪眼婆娑,泫然欲泣,又软声细语:“敬公子……”   就在此时门板突然被人大力拉开,紧接着便是女子凄凄切切之音。   “林逸霄,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奚蕊看着那衣衫不整的赵柔儿心中蓦地揪起,却又在瞧见那祁朔紧绷的下颚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并没有被拆穿身份。   庆幸大于了心酸,她又想起此时是来做何,然后提着裙摆,红着眼睛走进了室内,目光落在那紧盯着她的男子身上,再深吸一口气。   “林逸霄,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了——”   “当初嫁给你时,你说好了此生只心仪我一人的!”   “可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奚蕊满脸绝望,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在走至赵柔儿身侧时余光一瞥,倏得伸手夺过了她手中的酒杯,并仰头一饮而尽。   啪——   酒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赵柔儿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将那酒水饮得一滴不剩。   这……怎么能让她给喝了?!   “可我……可我还是很喜欢你,你能不能……跟我回去……?”   她是想来带他走的。   祁朔在听到奚蕊的第一句话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在听着她接二连三令人心颤的话后,搭在桌角的手掌蓦地收紧。   当真是不太聪明。   这些人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虽这样想着,可看着小姑娘哭得满是泪痕,那一字一句想要他脱身笨拙地方式,却依旧让他乱了心神。   “今日只是出来商谈生意,并无其他。”他起身揽过她的腰身,俯视她抹去泪痕,言语中的温柔几欲将人融化。   室内诸人满脸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此轻柔的话……当真是这个方才还宛若罗刹的人说出来的吗?   紧接着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们震惊到无以复加。   “但让夫人哭了,也是我对不住。”   男子的低音缱绻,饶是奚蕊本人也有些消受不起。   此时此刻……倒是有了几分传闻中宠妻无度的林逸霄的模样。   “……知道便好。”她顺势环住他的腰身,没经历过这般场景的奚蕊最终也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她耳朵紧贴着男子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沉稳,突然感觉有股莫名的热流在小腹窜动。   她咬咬唇,努力压住那奇怪的心悸,捏了捏他的侧腰,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想走了。”   只是刚刚话落,奚蕊便觉身子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祁朔冷然的视线扫向赵老爷:“家妻见不惯脏东西,林某先行一步,赵老爷若思量周全,我们可改日再议。”   说罢他迈动步伐,衣袂翻飞,离开地不留余地。   匍匐在地的赵柔儿看着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   他刚刚说她……脏?   回过神的赵老爷看着地上的赵柔儿怒火中烧,方才所有的闷气皆发到了她身上。   “先前设宴一事为父便嘱咐过你不要冲动!你看看你今日自作主张都干了些什么?!”   今日他只想先用舞女探探祁朔不近其他女色的虚实,可从未让赵柔儿穿成这样前来。   “我供你吃穿用度不是让你来做这种下贱事的!”   他圈养的雏妓之中,唯有赵柔儿方方面面皆合他心意,这也导致他将她看的极重。   而今日的她却如同青楼最低贱的妓.女上赶着倒贴,这已然严重触犯了他的逆鳞。   “柔儿只是见义父一直未有进展,一时心急……”   赵老爷胸口大肆起伏,再也不想听她多说一个字:“滚!”   赵柔儿被吼的一颤,却还是摸爬着站起了身。   她咬唇,眼眶微红,又拢了拢身上的衣襟,朝赵老爷福身:“柔儿告退。”   只是在那转身的瞬间,在无人察觉的视野之中,赵柔儿的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倒也不算亏。   至少经此一番她能大致确定他们根本不是林家人。   而那真正的身份……或许是能将她完全带离泥潭……不,甚至要更为惊人的存在。 第72章 染上炽热。   “可……可以放我下来了……”奚蕊搂住祁朔脖颈的手臂收紧, 她咬唇撇过头,由着他一路将自己带回府中。   经过这段路程的冷静,方才的慌乱渐退,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担忧根本就是多余的。   他那模样分明完好无损, 当真是关心则乱。   看到那信件时只光顾着想他会不会出事, 却忘了……他武功那般高强, 谁近得了他的身, 又如何会受伤?   那自己刚刚那样去岂不是......   心中的胡思乱想有愈渐澎湃之势,于是在祁朔将她放下来的瞬间,奚蕊便往后退了几步。   她缓缓抬眸,红唇紧抿,可不知为何身体突然开始燃起莫名的燥热。   秋日凉雨过后总有几日返夏的热意, 想来是今天日头太大, 此时的奚蕊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   可这周遭仿若盛酷暑般的温度属实有些奇怪。   腿有些软, 她向后撑住了桌角才堪堪站稳, 又觉得心烦意乱更甚。   赵柔儿为何衣衫不整地匍匐在他身前……?   还有……他们可有发现他的身份为难于他?   再者,她是不是……真的打扰他了?   种种情绪纷纷杂杂, 奚蕊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忽而瞥见那妆台边的妆奁,混沌的思绪突然清明了一瞬。   于是不等他先开口, 她率先急忙转过身, 步伐踉跄着走到妆台。   奚蕊摇了摇头想要甩去阵阵眩晕,然后伸手抽出方才那封信,折回去小声道:“有人给我……送来了这个……”   她敛着眼眸,乌睫扑簌不止,声音断断续续:“也不知这信是何人送来……”   身体的燥热愈来愈盛, 奚蕊呼吸开始急促。   她死死掐着手心维持自己表面的平静,看向他的眸中闪动着水光,闷热使得她几欲喘不过气。   祁朔视线朝那封信扫去,顿时凝起了眸。   见他不语,她心沉得厉害,又咬住了下唇:“我......我方才是不是莽撞了,对不起……”   可祁朔却移过了视线,又转眸盯着眼前面颊染上红霞的小姑娘。   她的担忧与惊慌交织在眼底毫无掩饰,他看得只觉得喉咙发紧。   若说先前还有疑虑,可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动机,却依旧忍不住问出了声。   “为什么来寻我?”   奚蕊下唇咬得更紧了:“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   窒息的热意再也压抑不住,她别开脸,撑着桌角开始大口喘气。   祁朔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眉头一蹙便要去抓她的胳膊:“蕊蕊?”   “我……我没事,就是有点热……”见他靠近,她胡乱地挥手摇着头躲开,又沉沉地喘了几口气。   一定是方才太过紧张加上天热,这才……   “我让阿绫备水沐浴一番再……”   后面的话越说越没力气,脸上的红霞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   她想跑,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   祁朔将信件搁置在桌案上,另一只指尖搭上了她的脉搏。   脉象紊乱,满脸通红。   刚刚那酒不对。   思及此,祁朔面色骤然凝重,眯起的眼眸闪过一丝危险与阴戾。   他喉结上下滚动,连带着声音都喑哑了几分:“别动。”   奚蕊感觉此时的自己快要被那股无名之火焚烧殆尽。   视线朦胧不清,那拽住她手腕的大掌在此时此刻的触感之中竟是给了她半分清凉之意。   “我……我好热……”   奚蕊恍惚地仰视着眼前的男子,看到那紧抿的薄唇,不知怎么,就想吻他。   而她也这样做了。   唇瓣传来的冰凉触感使得她清醒了片刻,揪紧他衣襟的手捏地骨节泛白。   此时的奚蕊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意外蹦上岸边的池鱼,离开了冰凉的水底,留给她的只有无边的窒息。   下腹窜起的感觉陌生又熟悉,身体深处传来的热浪好似愈演愈烈,她觉得现在浸湿的不仅是后背,还有……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寻求一丝慰藉。   “夫君……”   笨拙又急切地摩挲着他唇瓣的小姑娘媚眼如丝,少女娇媚清甜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脖颈,带起一阵阵令人战栗心惊的蠢蠢欲动。   祁朔额角青筋暴起,后槽牙紧咬,伸手将那已经开始向下拉扯他腰带的柔荑拽住。   他单手搂起她的腰,手掌下滑,一把扼住她的双手腕,再转身将她摁在了身侧的美人榻上。   男子高大的身躯禁锢住了那不安扭动的娇小身体。   他抚上女子红透的脸,试图阻止她不停地胡乱动作,可手掌心滚烫的触感却使人心惊。   此药极烈,却并非一饮即发作,而是在约莫半个时辰开始使人燥热难耐。   而若不以阴阳调和之法解之,必宛若烈火焚身,最终爆体而亡,如此可见下药之人的阴毒所在。   祁朔鹰隼般的厉眸敛下的锐森光芒一闪而过。   继而垂眸俯视那早已混沌不清的女子又染上了丝丝怜惜。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   “我......我想......”   小姑娘嘤吟的低音软糯中蕴含着极近崩溃的哭腔,她眼底氤氲起溢出的水色,从脖颈在往下......散乱的衣衫内透出若隐若现的白里透红。   祁朔呼吸沉沉,他俯身贴上奚蕊不安扭动的耳根,薄唇落在她的耳边和脖颈,嗓音染上蛊惑人心的沙哑:“我知道。”   似是感受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奚蕊艰难地转过头,她笨拙又僵硬地胡乱想要吻他,被掣肘的双手在头顶难耐地挣扎。   翻涌的痛苦难忍,她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清明,却在下一瞬被他吻住了唇。   “我怕伤到你。”   抵着她的额,男子的低声夹杂了些许无奈的叹息。   分明感觉周身被滚烫的烈焰裹挟,可他的安抚于奚蕊而言就像是倏然出现的一股清泉,丝丝绕绕,缠绵心际。   ......   初秋时节,橙黄的树叶随着光影舞动,在地上倒映出不一的斑驳黑影。   瑟瑟而下的落叶随同着飘散于空中的细碎之音,在这阵阵秋风之中摇曳出婆娑舞姿。   奚蕊感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染上落霞红晕的海边。   她半靠在巨石边缘,泪眼朦胧,于蜿蜒壮阔的海岸线之边,隐隐约约地瞧见眸中翻着森寒光芒的狼王叼起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往丛林深处走去。   只是这一次,这只兔子并非同上次那般温顺。   许是被掣肘地太久生了些反抗心思,竟好几次从狼王的利爪中溜走,又窜到它的身上。   可它到底是拗不过绝对的体力压制,不过数个回合便又落于了下风。   祁朔到底是怕真的弄伤了她,虽尽量顺着她的心意来,实则还是由自己掌控着主动的节奏。   奚蕊无力地跪趴在塌边,眼皮恹恹地耷拉着,面颊嫣红,鬓角的发丝沾染到唇边。   其实经了几次的她现下已然恢复了清醒,回想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整个人感觉快要熟透。   简直是太……   就在她神游天际之时,忽地腰身一紧,整个人便被男子有力的臂膀拦腰搂起。   祁朔带她换了个干燥地界,又将她放置于室内床上,欺身而上,细细吻着她的眉眼以及小巧的鼻尖。   奚蕊双手虚抵着他的胸膛,望着他的眸泪眼婆娑,眼尾染上殷红,掌心潮润的触感来自于她与他的纠缠。   唇齿相接,悬挂泪珠的睫毛扑簌过他的面颊。   他知晓她是足够有准备的,于是再次跻身其中。   霎时间,嫩白纤细的脖颈在半空中划出一抹完美的弧度,在撒入室内的阳光之下流转着绝尘的光晕。   突然,那搭在耳侧,攥紧枕头边缘的葱白指节被男子的大掌撑开,十指穿插又紧握。   祁朔抹黑的瞳孔中裹挟着浓重暗色,手掌将她的双手锁在两边却没急着动作。   他只是紧紧盯着那脸色通红,潋滟生波的杏眸因着他的动作再次溢出泪花的小姑娘,然后问出了方才那未得到完整回答的话:“为什么要来寻我?”   奚蕊本是难捱地紧,刚想扭动腰身却听到了他这番问话,她混沌着意识,又因着这话愣了愣,眼尾的水光却抑制不住。   于是她别开了头,一张小脸埋了一半到枕头中,娇软轻哑的声线闷闷地传来:“我害怕......”   “害怕什么?”他又问了一句同方才一样的回答。   “害怕你出不来......”   祁朔喉结上下滚动,胸口的悸动沉沉:“那为什么,要帮我挡酒?”   “我......我看你不是很愿意......”   因为看出他的抗拒,她又顾虑着此时的身份不可暴露,于是动作比思绪更快,待她反应过来时,那酒已然入了肚。   也好在是她,若是他真的同赵柔儿......   饶是奚蕊再迟钝,也明白了自己方才的异样定是同那杯酒脱不开干系。   只是刚这样想了一半,她的泪水便像是止不住了一般顺着眼尾落在了枕头上,浸湿锦缎成暗色。   祁朔瞧着心底柔软成一片,他俯身去一点一点地吻落她的泪珠。   奚蕊浑浑噩噩地那炙热却不失温柔的气息包裹,只觉身处云端,突然感受到男子唇瓣摩挲过自己的耳际,然后含住了那小巧的耳垂。   “傻。”   男子喑哑的低音如陈酒迷醉,她眼眶酸了又酸。   “我是不是扰乱了你的计划......”   “可是......可是我方才真的害怕极了......他们好像很是不怀好意......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我还是害怕,我真的......真的不想让你有事嗯——”   突如其来的沉身使得奚蕊戛然止声,她倏得咬紧下唇,氤氲水汽止不住地再次蔓延溢出,或许是因为委屈和后怕,亦或者还有其他。   她感觉自己再次身处一片孤舟,只能任由着掌舵之人的起承转合。   祁朔抽离松开那钳制着她的手掌,顺着细腻的脊背下移,然后圈住她的细腰。   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每一次决定,不仅仅是因为无牵无挂,更是因为他自信于自己的决策与筹谋。   可就是这样维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在今日感到了异样的情悸。   她在记挂他。   这个从一开始便因着责任所保护着的小姑娘突然告诉他,她也会因为自己的铤而走险害怕和惶恐。   得到这一认知,祁朔的心脉开始抽动,并撅住了整个胸膛。   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沉浮之中,他那覆盖了二十多年冰层的瞳孔开始融化,然后染上炽热。 第73章 意外。   时至今日赵老爷才明白, 林氏家大业大,若除了银子没有其他吸引他们的点,便是损了这笔交易也无关痛痒。   更何况赵柔儿还这般自作主张地惹怒了那林家掌门人……   如今, 他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林家愈发冷淡的态度。   百般思忖,赵老爷终于做出了妥协。   管家担忧提醒:“老爷, 您当真要……”   先前似有传言说这次来景州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林家人, 若真如此, 他们的处境可是十分危险。   赵老爷皱眉摆摆手, 显然是也知晓这个传言:“若有林家北方的商线帮衬,我们会事半功倍。”   他原先也将信将疑,直到在看到那属于林家商线的令牌后瞬间将怀疑打消了七七八八。   试问这种大家族如何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随便赠予外人?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派人去暗中去查验,但并未发觉丝毫不妥。   再者——   早闻林逸霄爱妻如命,能这样纵容自己的夫人找上艺伎馆, 并为她搁置商谈之人, 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如此种种, 赵老爷基本可以断定那些传言乃无稽之谈。   而现在, 他们作为急需要倚仗林家人脉的一方,才是最怕损了这场交易的人。   ……   秋风阵阵, 温暖的阳光沐浴通身却并不觉灼人。   奚蕊半眯着眼,卧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心情无比舒畅。   今日祁朔临出门前破天荒的同自己告知了一番此去意在去景州洧水中转之地, 并嘱咐她不必担心,这番操作倒是让她目瞪口呆,颇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提前对她解释他的计划什么的……实在是不太像他之所为——   但也不可否认奚蕊对此很是受用。   就像是……寻常出门的丈夫同妻子报备行程一般。   嗯,这感觉十分不错。   文茵将一盘糕点置在身侧的梨花圆桌上,看了眼满面惬意的女子, 轻声道:“夫人,打听到了,那位赵小姐没有跟着前去。”   “哦?竟是没带着一道去?”奚蕊诧异挑眉。   看之前赵老爷的架势,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将赵柔儿拴在祁朔眼皮子底下。   今天这般好接触的机会竟就这样放弃了?   “听闻是赵姑娘冲撞了公爷与夫人,赵老爷禁足以示警戒呢。”阿绫解释。   奚蕊听着轻哼一声,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指尖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冲撞?   她那心思何止是想要冲撞?   怕是想直接爬到祁朔榻上来才是。   这样想着,奚蕊又咬了一大口糕点,红唇瘪下,表情愤懑。   眼瞧着流转的日晕打在桌前,她无趣地伸手拿过杯盏,抿了口茶吞咽下去,隐隐听到外面的小贩叫卖声,忽地起了身。   “我们出去转转。”   与其在府中胡思乱想,不如出去瞧瞧这景州风情,说起来,自从来了景州之后她倒是都没怎么出过门。   ……   人群熙攘,街边摊贩叫卖声络绎不绝,此情此景,要比平海镇多几分烟火,又要比京都少几分繁华。   奚蕊依旧是一袭素衣粉裳,帷帽加身。   她发现自从习惯了戴帷帽出府,这梳妆打扮事宜都省了不少事。   当真是方便至极。   甚至还想多买几顶样式不一的帷帽轮换佩戴出门。   “夫人,您瞧!”阿绫兴奋地朝街边那头指了指。   奚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方围了一大群人,阵阵锣鼓喧嚣起此彼伏,当是民间卖艺的路岐。   叫好声一阵盖过一阵,使得原本兴致缺缺的奚蕊眼眸中染起了些光芒,也生了几分想去看上一二的心思。   她扫视了一番四周,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茶楼,在那二楼的视角刚好可以瞧见下方。   奚蕊扬了扬下巴:“去那儿。”   ……   茶楼二层基本是都是景州的一些纨绔子弟相聚之所,霎时出现了这样一抹倩影,众人的视线纷纷转落至了那人身上。   奚蕊对周遭的目光浑然不觉,她自顾自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点了壶茶。   突然想到很久之前在悠茗坊等阿沐时只要了壶茶却坐了半天被小二来回扫视的窘迫,于是又将人唤回来加了盘点心。   “你们一起坐着吧。”她眼神朝窗外看去,随口对阿绫和文茵道了声。   “是。”   可不待她们落座,一名绿袍男子忽地坐到了奚蕊身侧的空位。   唰的一声折扇展开,紧接着便是男子不怀好意的调侃。   “小娘子身姿窈窕,想必这容颜也是不俗。”   他一语落,立马引起了不远处一众世家子弟的起哄调笑。   奚蕊眉头一蹙,向后移了移:“公子自重。”   谁曾想这绿袍男子见她不反抗,愈发的得寸进尺:“别这般小气,让哥哥瞧瞧啊——”   他笑得轻薄又无礼,手臂抬起便想来撩开她眼前遮挡的白纱,却在下一瞬被人抓住了手臂。   咔嚓一声,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尖叫,钧左面无表情地单手将人按压在了地面。   “疼疼疼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绿袍男子脸贴在地面上,面目扭曲,龇牙咧嘴,一双眼睛目眦欲裂,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捏死了。   “算了。”   奚蕊撇撇嘴,已经站起了身:“阿绫,你去问问方才的茶还能不能退。”   厌恶地扫视跪趴在地上的男子便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再没了看杂耍的心思,却也不忘那不算便宜的茶水银子。   刚走到一半的小厮见状吓得双腿打颤,只觉得是遇上了什么惹不起的大爷,又听到那状似天仙的女子开口说话,生怕下一瞬这宛若罗刹的护卫便将自己按在地上。   当下连连点头,掏出刚收的碎银呈上,唯恐遭殃:“能能能…….”   钧左看了眼已经下楼的奚蕊,手掌一松,又抬脚将人踹了一丈远,遂再次跟了上去。   楼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桌椅混乱之声,立马使得上下所有人顿住了手头的事情。   奚蕊脚步一停,沉沉地呼了口气:“阿绫,把银子再给店家罢。”   听这声音就知道损了不少东西。   阿绫点了点头,又捧着银子送到了早已目瞪口呆的掌柜手中。   她眼睛闭了闭:“钧左。”   “属下在。”   “下次记得把人拎出去打。”   “?”   “哦,最好别让他看清你长什么样。”   “。”   奚蕊边往外走,边云淡风轻地垂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要赔的银子还挺多的。”   “.…..”   ……   二楼的一片狼藉同样落到了隐匿于一角的人眼底。   瞧着那愈渐远去的背影,她微勾唇角,冷哼一声。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人身边护卫不少。   *   经过方才一番插曲奚蕊的好心情毁了大半,她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回府。   “林夫人。”忽地,一道急切的女声叫住了她。   赵柔儿面颊红润,疾步而来,又小口喘着气,搭在额前的发丝因着出了薄汗而贴在鬓边。   “林夫人……柔儿是来道歉的……”   奚蕊抿抿唇,眼皮一跳,直觉没有好事,只想离开:“不必了。”   “林夫人!”赵柔儿突然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腕。   奚蕊眉头一蹙:“放手。”   “我……我知道前几日的事情有些冒犯……”赵柔儿泪眼朦胧,她的声音不大,可这般路上的拉扯很容易便引来了周围许多人的注意。   “那不是赵家的小姐吗?”   有人认出了赵柔儿便开始纷纷议论。   “她拉着的人是谁?”   “好像是沧州林家大公子的夫人?”   “不愧是景州第一美人,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啧啧……当真是惹人心疼。”   ……   “赵小姐,你不是还在禁足吗?”奚蕊冷哼一声,用力抽出了被她抓住的手腕。   赵柔儿敛下眼帘,悬挂着泪珠的睫毛颤动不止:“是,可是不得夫人原谅柔儿寝食难安,这便私逃了出来,若能得夫人谅解,便是再被义父罚的更重,柔儿也心甘情愿。”   她这一番话说的楚楚可怜,闻着皆是面露同情,再转而看奚蕊时都带了些指责。   “这林夫人看着柔柔弱弱的,怎得还欺负人?”   “不是什么大事便罢了吧,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   奚蕊攥在袖中指甲几欲陷入掌心,这人当真是不要脸至极。   既然她这般卑劣地在大街上给自己难堪,她倒也无需顾忌什么。   奚蕊垂眸,双手交叠于腹部,压低的声线夹杂了几分无辜和几分委屈:“不知赵小姐是在指何事?我实在是……没听懂。”   赵柔儿掩面拭泪,低声道:“那日柔儿与林公子什么也没有,希望夫人不要误会……”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奚蕊心中冷笑,表面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   顿了顿,她似有些难以启齿:“……只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跑到倚翠阁,还穿着单薄……”   赵柔儿心底一沉:“夫人您……”   “我与夫君心心相印,自是明白其中误会,可赵小姐这般行径,也不甚妥当。”   不待赵柔儿回应,她继续轻叹道:“要我说,赵小姐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将你养大的义父,想来赵老爷这般宠爱小姐,此番禁足多少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   这番话语重心长中又夹杂了丝丝劝慰,硬是让周遭方才还在指责于她的人倒转了话头。   商贾之家圈养瘦马的事本不是秘密,赵柔儿的身份更是没有隐瞒,经这样一番话,谁还不明白这其中弯弯绕绕?   见说的差不多,奚蕊也不想再在这里虚与委蛇:“若无旁的事,我便先走了,小姐还是莫要让老爷担忧。”   以前只觉她甚少说话,上赶着去倚翠阁定是没脑子的跋扈善妒之人。   却没想到她还能这样阴阳怪气,赵柔儿脸色白了又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的愤恨一闪而过,竟是一时哽噎到无法出声。   ……   眼见着远离了人群,又拐弯绕进了个巷子,强撑着宽容大度模样的奚蕊顿时泄了气。   简直气煞她也!   她在原地站了半响,又转头闷声问:“方才本夫人回的如何?”   “夫人说得漂亮极了!”跟在后面的阿绫和文茵同样愤懑不平。   “那赵柔儿当真是不知羞耻!”   “夫人比她简直好了十万八千里!”   “就是!要我说!她连给夫人提鞋都不配!”   “.…..”   “行了。”奚蕊无语地看着手舞足蹈的两个人,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二人遂闭嘴。   “回吧。”   真的是累了。   可就在此时,身边一阵劲风刮过,奚蕊被人撞得猝不及防,她哎哟一声往旁边倒去,还好文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指尖捏住被撞歪的帽檐,奚蕊皱着眉只见着那刚刚疯跑过去的熊孩子只剩了个残影,心底烦躁极甚。   “夫人您没事吧?”阿绫满目关切,上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奚蕊摇头,刚想说没事,便觉腰间一松,也不知那孩子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竟是割裂了她的腰带,还将侧腰的衣裳刮开了一条大口。   眼瞧着衣衫就要滑落,她急忙伸手拢住,并下意识往周遭看去。   而暗中的钧左早在那外衫落下的瞬间便远离了数尺之远。   奚蕊脑中思绪快速旋转,肯定是不能就这样走出去的。   “……阿绫,你去刚刚我们路过的铺子买套成衣过来。”   阿绫了然,又担忧着点了点头,然后快速跑开了去。   奚蕊紧拢着衣衫靠上墙壁,文茵也帮她拉扯着另一半可能拉不到的地方。   她微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心中已经气到提不起力气再气。   今日出门简直是个巨大的错误——   砰的一声文茵倒下的身体猛地惊醒了她的神游。   奚蕊骤然侧眸,瞳孔放大,眩晕感突然蔓延到脑海,帷帽跌落,背靠着墙壁开始下滑。   不对劲……   她紧咬着唇想要让自己清醒,却终是抵不过铺天盖地的头晕目眩。   眼皮越来越沉,在思绪抽离的最后一瞬,奚蕊似乎隐约见到一带着帷帽的女子蹲下身子,然后挑起了自己的下颚。 第74章 他喘不过气来。……   收起手中的迷药筒, 待到空气中的药味淡去,赵柔儿蹲下身子勾起了奚蕊的下巴。   眼瞧着那紧闭着双眼,却依旧不掩其韶颜稚齿的容颜, 她眼眸底闪过一丝嫉妒,却又在下一瞬转为冷笑。   “怎么样?我可没骗你。”   话音刚落, 一名壮硕的男子便从赵柔儿身后走了出来。   在见着奚蕊的容貌时, 眼底的惊艳完全掩盖不住。   “柔儿所选自是极好的。”男子摸了摸下巴, 眸中划过贪婪, 又不怀好意地摸了一把赵柔儿的腰,引得她娇嗔着拍开了他的手。   “做什么?”   虽内心厌恶无比,可赵柔儿表面依旧是欲拒还迎的模样。   而她这样更是引得男子心头大动,手中动作愈发放肆了几分。   “咦?这女子嫁了人?”突然看见奚蕊那帷帽下梳起的夫人发髻,男子有些诧异。   赵柔儿冷哼一声, 不可置否。   她生性骄傲, 又因着能给家族带来极大的利益而受尽吹捧。   但也只是因为能带来利益才有如此待遇。   她自己很明白, 若她同义父说自己受够了这样辗转于男子身前的日子, 她一定会如同以往每一次犯错一样被关入祠堂,接受最严厉的惩罚, 直到自己‘想通’才能出来。   而这些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生在赵家的常态。   过往的回忆席卷脑海,赵柔儿闭了闭眼盖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   却又在忆起先前听到的秘闻时,眸中燃起逐渐疯狂的火焰。   当初祁朔在丹阳县以林家人的身份围剿县令之事本是完全封锁了消息, 旁人根本不知他与林家的关系。   但很巧的是, 她有一闺中密友恰好嫁到了那里,在公堂对峙的那日曾去看过热闹,也碰到了镇北军首领带人前来。   她早先将此事当做闲谈同赵柔儿来信提及过,现在联想起来,又经过几番确认, 一来一往的,赵柔儿开始逐渐明白了自己究竟遇上的是何等身份尊贵之人。   她自然是不会将此事告知赵老爷,自己若能搭上这艘船,又何愁离不开赵家的掣肘?   赵柔儿自认自己是存有善心的,她早先并未有其他心思,只是想着自降身价,甘愿为妾,若能达到目的便也足够。   可偏生奚蕊不知好歹,还在船上那般羞辱于她,也不知那样权势颇高且丰神俊朗之人,是如何能看上这般无能善妒的女子。   竟还因为她在倚翠阁那般拒绝自己!   想到这些,赵柔儿眼底的阴霾几欲蔓延出来,她狠狠地捏紧奚蕊的下巴。   国公夫人是吗?长得比她美又如何?最终不还是落到了自己手中?   既然因为有她在祁朔都不肯看自己一眼——   那就让她消失好了。   思及此,赵柔儿不再多言,甩开她的下巴直起了身,朝后道:“动作快些。”   “我的好处......”   “把她卖到邕县,少不了你的。”赵柔儿勾唇,又睥视到躺在一侧同样不省人事的文茵,“不必管她。”   人多眼杂,一个人藏起来容易,两个人目标可就大了。   赵柔儿派人在林府门口蹲守数日这才碰上奚蕊单独出门的机会,本还在思忖她这样身份的人出门必有暗卫相护,却恰巧碰到了那群纨绔子弟调戏她的一幕。   不得不说,那暗卫身手确实不凡,饶是赵柔儿早先有预料也觉得心惊不已。   是以,这才有了她买通那孩子割裂奚蕊衣衫的后续,若非如此那些暗中的暗卫必然不会让奚蕊离开他们的视线,她也不会有机可乘。   毕竟他们可是镇北军首领身边的人。   镇北军首领……   想到这个称呼赵柔儿便觉胸口猛悸,心跳不可抑制的加快,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被那有力的臂膀环抱的模样。   男子听言一把将奚蕊扛到肩上,临走前还不忘捏了捏赵柔儿的脸,笑容猥琐:“还是柔儿做事够绝。”   邕县那是什么地方?   是距景州极远极偏的地界,流放了许多朝廷重犯,这般美貌的女子卖过去……   啧啧啧,后果可想而知。   看着男子带着人迅速离开的背影,赵柔儿狠狠地擦拭过那被男人摸过的面颊,平复了半响呼吸,环顾四周,又拢了拢帷帽,慢慢退身离开。   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好似没人来过。   *   马车疾驰过丛林带起阵阵沙沙之声,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滚动,引得阵阵颠簸。   奚蕊是被这剧烈的震动吵醒的。   头痛欲裂,是她的第一感觉。   紧接着昏迷前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的衣衫被一个孩子撞过割裂开了,然后又被人迷晕了去,最后一眼见到的似乎是个女子。   那女子是谁?   他们抓她是要做什么?   种种疑惑与慌乱交织于奚蕊脑海。   她挣动身体想要起身,却发现她的四肢皆被粗绳绑住,根本动弹不得,环顾四周,除了她自己和堆在角落的杂物,再无其他。   看来文茵没有被一道抓来。   想到这里奚蕊心底稍稍松了口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后便听到马车外两名男子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三哥,你说我们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得不到几个铜板,老大是不是太苛刻了点?”   被称为三哥的人一巴掌拍到瘦小男子的后脑勺,横眉怒目:“你小子还敢背后对老大说三道四?!”   瘦小男子哎哟一声捂着脑袋,虽有顾忌,却依旧带着愤懑:“我说的本是实话,我们三哥哪里比不上老大了?让我送货去邕县便罢了,三哥也来属实大材小用!”   这顿暗夸听在三哥心里很是受用,试问谁又愿意被人使唤?心中开始动摇。   瘦小男子见他松开眉宇,猥琐笑着继续添油加醋:“要我说,那小娘们生得那么标致,又梳着妇人发髻,嫁过人,肯定不是个雏儿,我们便是在路上将她给……届时送去也发现不了什么。”   三哥听着骤然下腹发紧,又侧眸朝那紧阖的车帘看了一眼,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方才他见过了,这女人长得跟仙女似的,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般容颜。   但……   “你小子真当那群婆子吃干饭的?若是留下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你担得起吗?!”   瘦小男子被吼得一震,喏动了嘴唇半响,压下心底不服,谄媚着点头哈腰:“是是是……三哥说的是……”   三哥被他刚刚话撩得心烦意乱,虽口上这样说着,但实际却只觉得愈发抑制不住那股冲动。   只是这到底是老大吩咐的事,胡来的后果他太清楚,当下无比烦躁地低咒了一声,愤声道:“停车!”   “你在这儿看着,老子去撒泡尿!”   瘦小男子连连点头称是,却在见着他走远后,舔了舔嘴唇,眼底覆上一层冷笑。   ……   奚蕊听着外面的动静只觉心惊不已。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支利箭击中心脏,后背覆上一层冷汗,脑子嗡嗡作响,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变得冰凉。   邕县她曾听爹爹说过,那里都是流放的朝廷重犯,自己若真被送了过去,然后卖给他们口中的婆子,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马车骤停,她呼吸一窒,车帘被撩开的瞬间立马闭上了双眼。   男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奚蕊侧头掩盖在肩窝的睫毛不停的抖动。   瘦小男子近乎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绝美女子,却又觉得那粗绳碍眼地紧,料想她便是醒了也逃脱不了,还不如趁此机会玩个尽兴。   这样想着他再次舔舔下唇,伸手就要去解她的绳索。   奚蕊感受到脚腕的桎梏松开,紧接着便是手腕,得到了自由的她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觉一具臭烘烘的身子压了过来。   “滚开!”她心下大惊再也装不下去,双手推搡过去却被人轻松抓住。   “哟,醒了?”   瘦小男子龌龊的眼神让奚蕊头皮发麻,心底的害怕与恐惧如同洪水没顶,眼眶的泪不停打转,脑中闪过的只有祁朔的脸。   夫君……你在哪里?   感受到瘦小男子的手指顺着她的腕往下游离,奚蕊几欲绝望。   突然手腕的银镯子落入余光之中。   对了,她还有他送给她的防身暗器!   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芒,奚蕊强忍着心中的恶心,艰难地将双手并拢,在他即将触碰到自己胸口时用尽全力摁下了手镯。   伴随着一道闷哼,瘦小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重重地倒在了奚蕊身上。   她双手撑着他一把推到一侧,整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她平躺在地,后怕一股又一股的涌上心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车板。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还有一个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她得赶紧跑。   方才的挣扎使得奚蕊的发丝凌乱不堪,布满泪痕的面颊沾了泥土,她却没有半分心思去管顾。   颤颤巍巍地坐直了身子,她咬着哆嗦的下唇,用双手死死地按了两下不停打颤的小腿才堪堪站稳。   不敢再多看这里一眼,奚蕊乌睫扑簌,吸了吸鼻子,用手抹干泪痕,然后手脚并用着出了马车,朝丛林深处跑去。   *   此时的林府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外头分明是阳光正好,可空气中涌动的森寒却好似染尽了雪山之巅的冷冽。   高位之上的男子眼底蔓延开来的寒意快要将此处凝聚成冰,他胸腔收紧,浓重黑雾覆盖的眼眸裹挟着极大的怒火。   啪——   攥在手掌的茶盏倏得迸裂,在此静谧无声之时尤为清晰,跪在下方的文茵与阿绫互相搀扶着双手捂着唇止不住地颤抖。   方才阿绫买了衣物回来之时便发现原地只有不省人事的文茵,而自家夫人早已不知所踪。   眼前的钧左嘴角溢出鲜血,单膝跪在地面,承受着宛若炼狱的威压:“属下该死。”   “你是该死。”男子的声音如淬寒冰,“自己滚去黑狱领罚!”   一语落,一众人皆是不寒而栗。   黑狱可是军中最为严厉的刑堂所在,向来都是惩罚重犯之地,钧左副将竟然......   可钧左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属下遵命。”   祁朔捏着眉骨,鹰隼般的厉眸戾气横生。   她已经了无音讯有半日了,胸腔蔓延的疼痛与不安不断侵蚀着他的理智。   他收紧手掌,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也顾不得什么隐藏身份,派出了所有暗卫出去寻找。   铭右踏门而入上前禀报:“启禀公爷,方才属下等已派人搜来了今日出城所有车马特征,城东有一辆极为可疑,据说有人见到同夫人身姿相似的女子就在其中,属下已派人向那方赶去......”   闻言祁朔唰得一下睁开微阖的双眼,薄唇紧抿,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不待铭右说完,人便已经大步迈出了门。   ......   三哥已经在林中寻了一下午奚蕊的踪影。   方才他一会去便见着那鳖孙裤腰带散乱着昏倒在车厢内,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小贱货,最好别让老子找到你!”三哥呸了一声,满目阴狠,心头的愤恨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不待他反应过来便被手举火把的骑卫团团围住。   三哥心生惶恐:“......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之人未发一言,单手一挥便有人上前要来抓他。   三哥脸色大变,也知此时定是有难。   于是他借着自己人在马下的灵巧一下子冲出重围,朝不远处的马车跑去。   袖中匕首顿现,他伸手割裂缰绳,翻身上马,又扬鞭绝尘。   铭右紧跟着祁朔一路奔驰,在见着前方的混乱时大喊一声:“公爷,便是那里了!”   人在逃命时总是会被激发出无限的潜能,此时的三哥匕首插入马背,整个人弯腰匍匐,一时间竟是无人能赶得上去。   祁朔狭长的眼眸眯起,高束的墨发在疾驰的劲风中拉成一条直线。   忽地,他单手移向后腰,修长如竹的指节覆上火铳,黝黑如夜的瞳孔倒影出斑驳的光影。   铭右见状双眼瞪大。   公爷竟然要用火铳,这可是军中之物,倘若被发现——   砰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丛林飞鸟振翅而飞,不远处疾驰的马匹高扬前蹄,三哥还没来得及得以的面容骤然碎裂,然后在双腿传来的一阵剧痛之中摔下马背。   眼前的视线朦胧模糊,他隐约见着男子迈动修长的双腿朝他走来。   “人在哪?”   “我......我不知道你在啊——”   方才被击穿的腿骨被人碾在脚下,男子睥视而来的目光凌冽如刀:“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三哥痛得面目扭曲:“那个小贱人啊——”   咔嚓一声腿骨完全碎裂,祁朔攥紧着拳耐心已然要完全消耗殆尽。   “这马车里面还有一个人!”   铭右带人巡视四周,终于发现了那不省人事的瘦小男子。   只是这场景却让他骤然愣在了原地。   祁朔黑沉的脸几欲滴出水来,车帘撩开的瞬间满目凌乱直直传入放大的瞳孔。   只见那男子裤带散乱,粗长的绳索纷杂了满室,很明显奚蕊已经跑了。   “公爷,这些人......”   愤怒完全席卷了他的脑海,祁朔几欲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了几个字:“杀了,喂狗。”   嘭的一声马车车厢应声而裂,他已然不想再看到一丝一毫。   就在此时,一枚玉簪跌落在他脚边,清脆的声响使得祁朔移过眼神,又瞬间僵硬。   那是她素常戴着的一只。   脚步仿佛被灌了铅一般,他喉咙艰难地滚动,然后俯身捡起,只感觉眼前种种全部化作利刃直穿胸膛,一下一下凌迟着他的心脏。   玉簪在掌心收拢,他喘不过气来。   那样爱哭的小姑娘,面对这些该是有多害怕? 第75章 他一定会找到她的吧…………   奚蕊跌跌撞撞地不知道跑了多久, 眼见着夜幕降临,漆黑丛林中开始蔓延起无尽的黑暗与恐惧。   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被割裂的衣衫,被自己胡乱地打了几个结倒也算是不会滑落。   她跑得累了, 放慢了脚步,眼瞧着无人追赶上来, 奚蕊停了下来。   身子顺靠着粗壮的树干缓缓滑落至地面, 她双手环膝抱住双臂, 环视四周悲凉顿起。   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何处……   究竟……该如何回去?   夜风吹过的沙沙树叶之声笼罩着阴森的氛围使得她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奚蕊紧咬着下唇, 潋滟的星眸中水光不停打转:“不能哭……!”   狠狠地捏了把自己的小臂,她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压抑下喉中翻涌的哽咽,可那泪水却根本不听使唤般的滚落而下,身子微微发颤。   她想祁朔了。   要是他在……就好了。   细微且隐忍的啜泣在幽深的林间窸窣传开,又飘散在风中散去无踪。   沉浸在悲伤与惶恐中的奚蕊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身后悄然靠近。   直到那骤然燃起的火把将光亮映入瞳孔, 她蓦地抬头才发现一名青年和一位妇人到了跟前。   奚蕊下意识撑着手肘往后退, 直觉告诉她眼前之人并非善茬。   果不其然那男子在见着她的容貌后瞳中的惊艳与欣喜倏地燃起。   “娘, 我就说方才听到有人在哭, 将她带去凑数,这下我们不用赔银子了!”青年猛地拍了把大腿。   那妇人也是满眼喜色:“这般标致, 还算是赚了!快——”   语落妇人便要来拽她。   奚蕊大骇,也顾得不惊恐,满身泥泞, 拼命地向后移动, 却还是在下一瞬被人抓住了脚踝,又往前一拖。   “啊——”   骤然失控的身体使得她尖叫一声,想到方才他们的交谈,奚蕊双手死死拦着树干,颤抖着声线:“你们……你们放过我, 要多少银子我可双倍奉上……”   可她如今衣衫褴褛又脏兮兮的模样根本没有半分说服力。   “姑娘对不住了,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女子满脸泪痕的模样我见犹怜,青年见着有些不忍,却更为在意那边不好交差,当下狠心一拽,然后便将她拖到了身前。   妇人见状立马上来掣肘着奚蕊奋力挣扎的四肢。   “不要过来……”   她的呼救淹没于黑夜之中,二人掣肘着她的手脚迅速离开原地。   砰的一声,身子撞到车板使得奚蕊后背剧痛传至四肢百骸,她龇牙咧嘴地爬起身,又因着马车突然驶动而踉跄着又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视野中,一道稚嫩的女声颤颤巍巍地询问出口。   奚蕊捂着后腰一愣。   这里还有人?   紧接着道道窸窸窣窣的移动声证实了她的想法。   破败的马车在行驶的过程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偶尔略过的月光从破了个洞的马车顶部洒下,她看清了数十张瞪圆了眼睛,虽哆哆嗦嗦却不掩满目好奇的面容。   “.…..”   “你……就是他们抓来顶替玉琴姐姐的吧?”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歪着头打量着她,从声音听来,方才该也是她出的声。   “.…..什么玉琴姐姐?”奚蕊赶紧爬到角落蜷缩成一团,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小姑娘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不敢再出声。   耳边只剩车板起伏声,树林斑驳了月光了光影,透入车内时明时暗。   咕噜——   腹部的响动在此时尤为清晰,奚蕊稍有窘迫,她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就在此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握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递了过来。   奚蕊抬眸瞧着她那如小鹿般的眼眸,细细看去,竟还有些蓝色。   “吃…….”小姑娘细微的声音响起。   奚蕊接过馒头,发霉的味道冲入鼻尖,她眼眶微有泛酸。   总不能饿死在这里吧。   心理准备半响,她咬下了第一口。   逐渐平复了自己方才的慌乱,她发现此处大约有十一二个年纪相当的幼女像群鹌鹑一般缩在角落不瑟瑟发抖。   而这些小姑娘长相无一例外,皆是十分貌美,细细看去瞳仁中皆是还带了些蓝色,这并非中原人的长相。   心中猜想顿起。   “你们……是匈奴人?”奚蕊试探出声。   可匈奴远在极北,又刚刚被收服成了丰朝附属之地,这些女子为何会出现在南境?   那群小姑娘依旧互相抱团着不敢出声,突然马车一个颠簸,靠在最内侧,方才给她馒头的小姑娘顿时吓哭出了声。   “乌雅娜……”   另一个小姑娘拉扯着她的袖子试图安慰,却不想引得那个叫乌雅娜的小姑娘哭得愈发厉害。   “我……我想我阿爹阿娘呜呜呜……”   “我也想……”   “我也……”   这哭声似是有魔力一般,那试图安慰的小姑娘跟着瘪了嘴后,便引起另外十几个小姑娘一道哭了起来。   还在瑟瑟发抖的奚蕊:“.…..”   “哭什么哭!”   外头传来妇人的大喝,一时间让所有人皆闭了嘴,她们双手捂着唇身体一抽一抽的,异域特有的蓝瞳在水光潋滟中泛着粼粼波光。   也太可怜了。   许是方才那馒头的作用,奚蕊眉头微蹙,竟是连害怕都淡去了几分。   她压低声音,又问:“你们可知这是要去何处?”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压抑的哽噎。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轻声回了句:“好像是叫……景州……”   语落,奚蕊眼前一亮。   竟然是景州方向!   “据说我们……要被送到青楼去,玉琴姐姐在路上宁死不从……撞死了,他们,缺人……”   乌雅娜断断续续地说着,中原话不是很流利,却足够让奚蕊听明白。   原来自己便是这个倒霉凑数的。   还未来得及兴奋的心再次坠入冰窖,她的脸一阵惨白,乌雅娜又指了指她所在的地方:“就……就撞死在这里……”   “.…..”   奚蕊僵硬地转过头,果然见着身后一片干涸的血迹,她几欲是跳起来离开了那处,耳边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好似逆流而上。   青楼。   当真是又入虎穴。   不过好歹是去景州,说不定她还有机会逃出去……   “吁——”   突然间马车一阵急停,紧接着车帘被大力撩开,在女子们的阵阵尖叫中,窜上来了几个壮汉将人连拖带拽的拉下了车。   “哎哟可轻些,你们这群莽夫,弄坏了这些宝贝怎么赔!”   老鸨尖细的嗓音满是不悦。   奚蕊缩在最后面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在下一瞬被人扼起了下巴。   “不是说这批货都是异域幼女,怎么……”老鸨的话在看清奚蕊长相时戛然而止,贪婪在眼底一闪而过。   最近些年弄得皆是些异族货色,其长相美则美矣,却并因着一批批都是这般毫无新意,倒是有些疲倦。   而这般绝尘脱俗的中原容貌可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其价格必然翻上几倍!   虽心中这样想着,可老鸨还是很快收起了面上的喜色。   “弄丢了我的货还想以次充好?得扣三成银子!”   “这——”   跟着来的青年面色一变,这女子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段可要比先前那个美多了!   可不待他做出反驳,便被几名壮汉架着扔了出去。   眼瞧着大门要被关上,忽然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站起了身拼了命般朝那快要阖严的门缝奔去。   砰的一声,身侧的壮汉如同扔麻袋一般单手拎过女孩的后颈然后甩向地面。   “噗——”   弱小的女孩如何经得起这般摔打?   当下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大半,口中溢出的鲜血不一会便蜿蜒到了奚蕊脚边,而那女孩早已痉挛几下没了生息。   奚蕊浑身冰冷,瞧着那血迹映入眼帘,身体颤了几颤,而身边的其他女孩无一不面色苍白,面对这样血腥的一幕甚至有的人已经开始干呕了起来。   老鸨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女孩的尸体一眼,方才那还宝贝着的视线早已收起。   这样不服管教妄想逃跑的女孩她见得太多,杀鸡儆猴永远是让她们快速认命的最好方式,反正买了这么多回来,损一个又何妨?   “还有想跑的吗?”   尖细的声音宛若来自地狱深处的魑魅魍魉,缭绕在这夜色中便如勾魂的利刃,使人不寒而栗,抖得像鹌鹑的一众女孩眼眶噙泪,连连摇头。   老鸨冷哼一声,又看向奚蕊,伸手摸了把她的脸,感受到她的闪躲手指用力,几欲将她扯起来。   “你放开我…..”   奚蕊吃痛蹙眉,胡乱挣扎着,眼底的水光倔强地不肯滴落,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却引得老鸨兴奋更甚。   当真是动人得紧,饶是她阅人无数都觉惊艳,更何况那些下半身思考的男人?   “来了这地界,便别想着那尘世间,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爱勉强,却也不喜欢等。”   顿了顿她眼神示意,身后几个婆子忽地端出几碗黝黑的药,然后一个个按住那些女孩灌了下去。   “扔给那些龟奴,弄乖顺了再送回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决定了这些女孩未来的命运。   他们这些做皮肉生意的人,要的便是源源不断的新鲜女子,玩坏了就再换一批,免得浪费心思调教,还不如直接些。   于是在奚蕊惊愕的眼神中,她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脸颊,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裳,紧接着一群样貌丑陋的男子对她们肆意而为。   这一幕对自幼生长在保护中的奚蕊冲击力太大。   她心头狂跳,耳边好似有无数飞虫紊乱纷扰,一点一点啃噬着她的理智,双腿不听使唤地战栗,眼眸深处透露着不可遏制的恐惧。   那个名叫乌雅娜的小姑娘……甚至方才还给了她馒头,此时却……   突然下巴被捏起,那黑乎乎的药端到了她的眼前。   “不——”   不知哪来的力气,奚蕊一把推开了来人,大口喘着气,浑身战栗不止,却又勉强维持着思绪。   见她还敢挣扎,老鸨眼神一凝,抽出腰侧的鞭子便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奚蕊吃痛溢出泪花,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大脑飞速运转。   “我……我会跳舞……”   到底是顾忌着不能伤脸,连带着几鞭子都落在了她的后背。   老鸨嗤了声:“跳舞有什么稀奇?”   奚蕊煞白着唇抬眸看老鸨,疯狂思索着如何组织纷杂的言语:“是……京都教坊司的舞……”   教坊司?   老鸨心中一震,这地界的舞可不是什么寻常人都能学到的。   奚蕊攥紧的拳指尖陷入掌心,闭了闭眼,有些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与其被……不清不楚的失了身,不若卖……卖个更好的价……”   老鸨惊愕更甚,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次遇到这般轻易便妥协的女子。   扔给龟奴本是想省得那费力调教的功夫,为此都弃了她们初夜的价值。   且不说她会不会舞,她自己愿意倒是方便不少行事。   老鸨眯起眼,挥手屏退了那要灌药的婆子,语气放缓了不少:“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   奚蕊咬牙垂眸:“我想做花魁……给自己赎身……”   心底嗤笑,老鸨眉头一挑:“你倒是挺有野心?”   赎身?   天真!   料想她孤身一人翻不出什么花来,就算是骗自己再灌药不迟。   老鸨戒心渐退,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示意人扶她起来。   “乖乖听话,若伺候的好,自是能够赎身的。”   颤巍着步伐被扶起了身,奚蕊还是有些发抖,她知道自己该是暂时无碍:“谢妈妈栽培。”   她没有忽略方才这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更知以退为进是当下最好的自保方式。   看来她赌对了。   再者……   若能弄出极大的动静,他一定会找到她的吧……? 第76章 火焰撕裂黑暗。   “小姐, 人已经死了。”婢女低眉敛眸,赵柔儿站在窗前,紧绞着帕子没做回应。   那日带走奚蕊的人叫李胜, 是景州一霸,手底下人脉颇多, 若非他的存在他们此番也无法将奚蕊那样悄无声息地送出城去。   她本以为这般天衣无缝的准备, 祁朔至少要过个十天半月才能查到行踪, 届时木已成舟, 旁人也无法知晓这些事情是她在背后主使。   可……赵柔儿曾想过他权势颇大,却没想到在远离京都的景州还能这样不管不顾地肆意妄为。   竟然在当日晚上便寻到了郊外,并杀了李胜的两个手下。   如此速度与手段使得她心惊不已,遂连夜派人去李胜房中放了把火。   “确认他在里面?”赵柔儿闭了闭眼,问道。   婢女答:“千真万确。”   得到肯定回答, 赵柔儿微松了口气, 她与李胜的关系向来是暗中来往无人知晓, 如今死无对证, 倒也查不到她头上来。   “义父去了林府?”   “是。”   既然后患已除,那也是时候进行下一步动作了。   赵柔儿对着铜镜理了番妆发, 勾起唇角也跟着起身朝外走去。   只是她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人影打破。   婢女惊愕地呼唤还未出口,便见着刀刃一闪人首分离。   “啊——”   赵柔儿吓得花容失色,一个趔趄便跌倒在地。   只见眼前男子半张脸狰狞可怖, 外翻的肉伴着血迹几欲让她骇然晕厥。   “李……李胜……?”   李胜面目扭曲:“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他单手拎起赵柔儿的衣领, 在她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将她一把扔到榻上又欺身而去。   赵柔儿已经哆嗦到语不成句,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往外溢,她可不能失了贞洁!   “……柔儿……柔儿可以同以往一样用旁的办法啊——”   巴掌声清脆响在室内,此为内宅, 赵柔儿向来不爱有旁人随从,除了贴身婢女还被杀害了,此时此刻竟是无人能听见此处动静。   “老子这么多年为你做了多少事?如今为了个女人竟然这样对老子?!”   昨夜若非他反应及时早就化成飞灰了!   他可真是被这女人迷住了眼,这么些年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次被她当枪使,箭在弦上又被她糊弄着放过了去。   可就是如此的鞍前马后,到头来却换得这样的结果。   因着毁了容貌,此时的李胜表情阴森得紧,再者他今日前来本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   既然反正都活不了,那也要牡丹花下死——   *   林府。   眼瞧着满脸阴沉的祁朔,铭右为难着不敢上前。   自夫人失踪以来,公爷已经数日未眠了。   “说。”   男子的声音含着沉沉的怒气,铭右赶紧垂头:“城郊方圆十里内的村庄皆挨家挨户寻过了,都没发现夫人的踪影。”   甚至于一整个景州到邕县的沿途,都派了许多人沿路追寻,却依旧没见到半分人影。   祁朔压抑住满腔的躁意,疲惫地捏住太阳穴,又听到他试探开口。   “.…..赵老爷方才来过,却中途不知接到了什么紧急之事留下了这个帖子便急忙回了府。”   铭右看着手头赫然写着相邀青楼休憩之类的内容有些头皮发麻。   「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夫见林公子数日操劳便邀去宜春楼一聚……」   还好方才没让他进来。   不然铭右毫不怀疑公爷会一掌将人拍飞。   果不其然,祁朔在扫了一眼那帖子后脸色立马黑了几分,却又在看到尾部「京都教坊司」、「花魁」几个字时顿住了眼眸。   视线继而往后「绒月」两字使得他瞳孔骤然放大。   若他没记错,书房密室中的那副画像之上落款的舞名也叫绒月。   正是奚蕊上元灯宴所献之舞。   微曲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祁朔心底开始颤抖。   一直以来,他似乎都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那郊外的村落之中。   她就算是逃跑也不该那样快,必然是有人收留,或是被人救下……   可他一直忘了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更坏的可能性。   *   奚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   她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祁朔她跳的舞叫什么名字。   通过京都教坊司这种名号——   他许是根本联系不起来自己。   更何况,那样久远的事,又是成婚之前,他恐怕早就忘了。   后来又见到了那衣不蔽体的舞衣……   这舞是必不可能跳的。   奚蕊心中懊恼,但表面依旧乖顺无比,并让他们对她的戒心稍稍减少。   只是单纯依靠祁朔能找到她这件事她已然放弃了大半。   好在从前未出阁时在家时常和爹爹斗智斗勇,对于寻常院落中可能开狗洞的地方了如指掌。   有了缓冲的时间以及大致的计划,此时此刻她倒是要比刚被抓时镇定许多。   这几日奚蕊也认真观察过了,这里不仅异域女子颇多,甚至还有些异域男子是这家青楼的常客。   而且他们的行踪极为固定,皆是深夜前来,黎明前离开,就好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奚蕊虽心有狐疑,却并未多想,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何逃出去。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歹是大丰辅国公兼镇北军首领的夫人,可不能这般胆小——   “玉琴姐姐......”   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奚蕊猛地一颤,她伸手抚上胸口缓了口气才缓缓转过头,正是乌雅娜。   因为她代替了那死在路上的玉琴,也因此在这里便被唤作了这个名字。   不得不说老鸨那种方式虽然粗暴却极为一击致命,失了贞洁的女子除了认命便再无他法。   于是她们开始同以往送过来的每一批女子一样开始接客,甚至开始为了客人的几个铜板勾心斗角。   除了乌雅娜。   她不愿接客自毁了容貌差点被老鸨打了个半死,若非奚蕊出面将她收到了身边,怕是早已没了生息。   “怎么了?”   眼瞧着乌雅娜瑟瑟不安的模样,奚蕊略有疑惑。   “我方才......去看狗洞的时候又遇到那个大胡子了,他......”   那人曾调戏过她,一度给乌雅娜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她说着便开始落下了泪,呜咽着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奚蕊无言一阵,蹙着眉取出帕子给她拭泪,心中无奈,实在不明白这样胆怯的小姑娘是如何狠得下心去割花了自己半张脸的。   但不得不说便是割毁了半张脸,也依旧掩盖不住她原本的绝美容貌。   只不过......   “那人不该是半夜才来吗?”   乌雅娜口中的大胡子便是那群异域男子之一,可现下是白日怎得就过了来?   乌雅娜摇摇头明显也是不知道:“我方才看过了,院东伙房旁有一处狗洞......可是玉琴姐姐,我们真的能逃出去吗......?”   今晚便是奚蕊登台之夜,此时此刻虽明面不显,但暗中定是有人在盯着她的。   奚蕊比她镇定许多:“届时你便按我说的,将马房那边的干草点燃混入人群中跑出去,其他便不用管了。”   若是起了火,局面定是十分混乱,她再换身小厮的衣裳很容易便能逃出生天。   一想到自己距祁朔可能就只有这一处院墙的距离,奚蕊便收拢了掌心,心口的跳动抑制不住。   也不知自己不见的这几日,他是如何过的。   ......   大堂高台悬挂着鲛绡宝罗纱,纱上着银线海棠花,随风起绡动,如梦似幻。   奚蕊同设想的那样着了那身薄如蝉翼的舞衣于后台梳妆。   老鸨瞧着那堪称倾国倾城的姿色,以及婀娜窈窕的身姿,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当真是捡到宝了,如此容颜身段,便是不舞就立在那里,也足够竞得极高身价。   奚蕊透过铜镜将老鸨的脸色全数揽入眼底,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又状似惶恐小声开口。   “妈妈,玉琴今日第一次登台有些紧张,可否去如厕一番……”   许是她这几日表现得十分乖顺,老鸨并不觉有他,当下挥了挥手。   奚蕊福了福身,低眉敛目莲步朝外移去。   她知晓暗中定有人监视着自己,并未有所动作,而是在转过有一个脚后突然后背紧贴住了墙壁。   屏息凝视,果然听见有人跟着来的脚步声。   奚蕊右手抚上左手腕的银镯子,经过了之前种种惊险行径,此时此刻,但是要从容许多。   她缓缓吐了口气,闭上眼回想了一下男子的大概身高,然后在人正转身之际猛地抬手。   咻——   极细的银针倏得射出,被射中的男子瞳孔瞬间放大,却又在极速蔓延在体内的迷药瞬间抽离思绪。   轰的一声身子倒地。   奚蕊皱眉看着那正中眉心的银针:“……”   ……有点歪。   她其实想射脖子的,但好像不是每个男子都和祁朔一样高。   算了,不重要。   奚蕊弯下身子,使出吃奶的劲才将那人拖到一旁的角落。   又随手扯下男子的外衫披在自己裸露了大半肩膀的纱衣上,她猫着腰沿着窗沿,开始往记忆中的狗洞方向走去。   突然一阵细碎的交谈声隔着门板在夜色掩盖中悄然响起。   奚蕊后背紧绷,顿住了脚步,判断着那些人同自己的距离,却不想隐隐听到了‘王爷’、‘洧水’等内容。   洧水?   这不就是祁朔正在探查的东西吗?   动作比思忖要快,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小步子移到了那扇门之后。   她听得更清晰了。   “王爷此举是何意?当初所言洧水三成之价给予兄弟们如今反悔,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诚意?”   不算流畅的中原话夹杂着男子沉闷的怒气。   “阿勒大人还是不清楚,便在去年匈奴王庭便被我朝镇北军攻破,你们早已经不是以前匈奴王庭的鹰卫军了。”   慢条斯理的京都雅音,带着浓重的威胁。   桌案被拍的啪一声响。   “王爷可要清楚,若成大业,还需倚仗我等!”   ……   室内的交谈愈渐激烈,奚蕊听得心惊胆战。   她虽不懂他们口中的王爷是谁,可直觉此时并不简单。   奚蕊还想再听更多,忽地一阵吵杂窜动,另一头燃起了极盛的火光。   是她和乌雅娜约定的时辰!   没想到自己竟然听了这么久,她心下一惊,刚想加快步伐离去,却不想门板吱呀一声被打开。   然后她看到了那被称为阿勒大人的大胡子男人。   来不及跑,奚蕊只觉脖颈倏得被人大力扼住,双腿离地,窒息感铺天盖地地传来。   室内和他交谈的黑衣男子见被发现,立马闪身从窗台跳出。   “偷听?”   大胡子咬牙切齿的声音落下,然后手臂一挥,奚蕊整个人便被甩到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传至头皮,她被扯住长发,被迫抬头。   “听了多少?!”   男子怒不可遏的蓝瞳在见到她面容时愣了一瞬,随即毫不掩饰的目光开始打量她通身。   “你是……今晚那个花魁?”   奚蕊痛得脸色苍白,发不出一个音节,又感受到男子粗糙的大掌覆盖了自己的脸颊,又往下。   “如此美人,杀了,可惜。”   大胡子舔了舔下唇,笑意赤.裸且淫.邪。   意识到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奚蕊倏得慌了,被触摸的感觉引起心中阵阵反胃,她心一横,猛地咬上了他的手掌。   “啊——贱人!”   啪——   带着十足力气的巴掌将奚蕊扇得脑袋嗡嗡作响,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她听见刺啦一声,自己的肩带被猝然撕裂。   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无尽的绝望如洪水没顶。   奚蕊的视线开始涣散,却又支离破碎地拼凑出一张令她无论何时想起,都会心尖微颤的脸。   突然一股热流喷涌染上瞳孔,血腥气瞬间缭绕到鼻尖,身前还在动作的男子身子骤然僵硬,又滑下。   然后她见到了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祁朔黑瞳紧缩,握着剑柄的手泛出森白的骨节。   眼前的小姑娘衣衫褴褛,脸颊红肿,嘴角还挂着血迹。   她呆滞地望向自己,祁朔后槽牙紧咬,只觉胸口的抽痛几欲淹没所有理智。   “蕊蕊……”   男人的低音沙哑得可怕,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然后伸手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猛地搂入怀中。   柔若无骨的细腰一只手掌都能圈住,他收紧手臂仿佛要将人揉入骨血。   奚蕊的思绪本就混沌不堪,紧绷的所有弦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分崩离析。   她努力睁大眼睛,又环住他精壮的腰身,泪珠顺着眼尾滑落,还想说什么,却再没了力气。   感受到怀中女子软下的身体,祁朔胸腔骤然揪紧,意识到她只是太累了才松下一口气。   他静静地看着她,指腹摸过她唇角的血迹,心口又开始蔓延起密密麻麻的疼。   “就在那!”   “围起来——”   突然道道喧嚣打破了这一宁静,祁朔置若罔闻,他解下大氅将奚蕊完全包裹其中,又单臂抱起了她。   眼底的柔光渐散,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覆盖的极寒冰层。   他抬眸,见着赵老爷正带了一大批死士前来,隐退在最后的青楼老鸨见状更是一步也不敢上前。   “你……你不是林公子!”   赵柔儿被李胜毁了身子,赵老爷差点气到晕厥,她这般自是无法再妄想攀附祁朔,恨意促使她将事件全盘托出。   赵老爷得知自己将洧水的秘密告知了朝廷重臣双腿几欲站不住脚。   若此事败露,他们赵家全部都得死!   既然如此,不如将事情做绝。   反正在景州,他也是翻不过他们的——   “那又如何?”   眼前男子的声音如淬寒冰,通身散发的戾气使得一众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周遭瞬间闪现出无数暗影,掣肘了包围他们的所有人。   普通死士如何能同镇北军训练出来的暗卫相比?   突然扭转的局面使得赵老爷惊恐万分。   “你……”   嘭——   他难以置信地垂头看向自己被击穿的胸口。   “军用……你是……”   赵老爷喉头滚动,却再也无法说完后半句话。   祁朔翻转手腕收起火铳,深沉的墨瞳中裹挟着浓重的灰雾,黑靴踏过地面,落下的音节宛若索命的修罗鬼刹。   “一个不留。”   语落,尖叫与呐喊瞬间充斥苍穹,一如奚蕊被抓来的那夜般染上无底绝望。   玄色衣袂翻飞,愈盛的火焰撕碎在黑夜之中,勾勒出男子抱着怀中小姑娘逆光而行的身影。   在找到她的这一刻,他所有的顾忌考量通通灰飞烟灭。   没必要。   也不再需要。 第77章 “我是想说,你最重要。……   万籁俱寂, 夜沉如水,撕碎的火焰染红了整片苍穹。   同青楼一道燃起的还有称霸景州多年的赵家老宅。   赵柔儿自知以自己这般残花败柳再不可能入他的眼,便期待着祁朔被抓之后同他谈条件, 却不想等来的之前无止境的火海。   剧烈的红与浓烟滚滚映在她的瞳孔中只剩惊慌失措。   突然房梁倒塌,赵柔儿瞳孔骤缩, 猛地拽过身旁的婢女。   “小姐——”   眼瞧着那婢女淹没于火海, 她终于回过神来, 疯了一般地朝外面跑。   曾经自称景州第一绝色的赵柔儿此时披头散发, 再无往日清高。   就在她以为自己逃离生天之时,忽然一道剑光闪过,欣喜瞬间凝固于面容。   赵柔儿难以置信地摸上自己泛凉的脖颈,脚下已然血流成河。   她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脸。   是祁朔身边的人。   轰的一声身体跪倒而下,身后的尖叫与炙热逐渐抽离思绪。   弥留之际, 目光涣散, 赵柔儿终于明白当初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和天真。   她低估了祁朔的实力。   也低估了奚蕊于他而言的重要性……   不对——   那个女人, 根本就是他的逆鳞。   后半夜, 忽而乌云滚动,电闪雷鸣, 大雨倾盆,终于浇灭了那几乎燃透天际的大火,废墟上缭绕的黑烟, 彰显着一个时代的陨落。   无人知晓赵家的那把火是如何燃起来的, 也无人知晓那样强悍的氏族是如何在眨眼之间湮灭成灰。   他们只知这一夜之间,风云变换。   从此,世上再无景州赵氏。   ......   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未曾停息。   此时的林府蔓延着冰冷至极的低气压,伴随着窗台伶仃的狂风骤雨,更显森冷寒蝉。   铭右看守在外, 望着头顶那片浓重的黑云,眼底略有担忧。   其实此事本可以更为稳妥保守的方式打入这条暗线内部,可公爷却偏偏在这最后关头选了条最孤注一掷的做法。   好在赵老爷来不及将他们真实身份的消息传出便被了结,而有了先前铺垫,名义上的林家也勉强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手赵家事宜。   只是......   回想起昨夜公爷抱着夫人眼尾猩红的模样,那通身上下迸发的戾气,一如多年前老公爷逝世时那般令人压抑窒息。   他们跟随公爷出生入死多年,自知他一向是稳重自持,胸有筹谋,做出的决定从不轻易更改。   而这一次……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到过公爷这样失控的一面了。   ......   祁朔自昨日将奚蕊带回来,便未让她经任何其他人之手。   亲自褪去她那几欲衣不蔽体的外衫,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手掌还能颤抖得这般厉害。   后背被鞭笞过的红痕结了痂,四肢的勒痕还未褪去,嘴角的血迹被擦拭干净,能看到那泛起淡淡的乌青。   祁朔强压着心底的颤动为她清洗身体,又将人抱至软榻,带茧的指腹覆上小姑娘紧拧的眉心,只觉得胸口的抽痛伴随着自责一阵胜过一阵。   他不敢想象如此孱弱且娇小的身躯,是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中奋力挣脱,奔跑在不知名的丛林,却又在半途中再入虎穴。   那时的她该有多无助,又该有多害怕......?   奚蕊睡得并不安稳。   她仿佛了陷入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的梦魇,只觉自己身处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森林。   惊惧、惶恐与不安在她心中疯狂交织成网,束缚包裹住心脏,让她窒息,喘不过气来。   耳边呼啸过阵阵剧烈的飓风,在一次次刮动中发出宛若地狱深处传递而来的悲鸣。   突然四周骤然窜出带着倒刺的漆黑藤蔓,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朝她冲来。   奚蕊瞳孔骤缩,大骇着迈动脚步拼命地朝前跑,可那藤蔓却比她更快。   她只觉脚腕被猛地缠绕收紧,而后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失了重心。   “不要碰我——”   奚蕊尖叫一声,遽然离开梦境睁开双眼,她惊坐而起,满头大汗。   “蕊蕊。”   男子突如其来的低唤使得她被吓得抖了抖,瞳孔的惧色还未消散,胸腔的跳动如雷轰鸣。   祁朔紧抿薄唇,想要握住她的手悬在半空中,凝视着她那下意识的退缩,只觉心如刀绞。   他太明白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流落荒野会遭遇什么。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朝那最坏的一面想,可方才所见的痕迹以及她此时的不安落入他的眼底皆像是利刃穿心,使他动弹不得。   “我不碰你。”祁朔咬紧后槽牙,喉结艰难滚动,“你别害怕。”   说罢他起了身,又与她离了些距离。   奚蕊的思绪逐渐回笼,呆滞的瞳孔开始转动,她缓缓抬眸,对上了男子隐忍着痛色的眸。   见他要走,她倏得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别走......”   潋滟的水色在眼眶中打转,她微咬红唇,便是努力在压抑却也依旧藏不住那颤抖的声线。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想起来了,被那匈奴男人掣肘时,泛起阵阵恶心的战栗,后来绝望淹没理智……   若非他及时赶到,她恐怕……   只是,他见到这样被人……的自己.....定是......厌恶的吧?   想到这里,奚蕊颤动着瞳仁,手指缓缓松开,另一只空闲的手臂倏得收紧抱住右臂开始上下揉搓。   “乱想什么?”祁朔蹲下身,拧着眉一把抓住她那不断搓动的手掌,肩膀都被揉出了红痕。   见着小姑娘含泪不语,他沉了呼吸,忽地俯身吻了吻她的肩:“不是你的错。”   奚蕊身子一僵,男子喷洒在耳边温热的呼吸,如同压垮她倔强的最后一根稻草,眼角滑落了那悬挂已久的泪水。   “我不是故意......走丢的......”   小姑娘的泪落入耳颈发间,又到他唇边,蔓延起丝丝绕绕的咸,祁朔的心脏仿佛被人大力握住又揉捏。   他缓慢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搂入怀中,嗓音嘶哑:“无论你是何种模样,都是我的妻。”   无论何种模样。   都是他的妻。   奚蕊呆愣片刻,在意识到他在宽慰什么时,只觉视线在刹那间晕散又模糊,心底龟裂的悸动如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他是以为自己……   思及此,她猛地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将头埋在男子颈间,决堤的泪水不一会便晕染了大片暗色。   “我没有被......”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完,祁朔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   感受到搂住她后背的手臂收紧,奚蕊觉得眼眶更酸了。   祁朔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后怕,那心底的抽动依旧,自责与心疼交织成网,束缚了整个心脏脉搏,窒息又闷痛。   “蕊蕊……”   他只是叫她。   “嗯。”   埋在他怀中闷闷地应了一声,奚蕊并未感觉到他的异常,在他肩膀处蹭了把眼泪。   分明前几日还能稍显镇定的去思索如何逃离桎梏,可不知为何,现在都已经不再危险,可在落入他怀抱的刹那,整个人都委屈极了。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走丢的......”   “我有很认真......用你给我的银镯......都已经放倒了几个人......“   “其实差一点......差一点就能跑出来的......”   “可是......可是我听到他们在说洧水,突然脚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它自己就跑过去了......”   她哽咽着打了个哭嗝,抽抽嗒嗒地上气不接下气:“我太怕了呜呜呜......”   断断续续的解释听在祁朔耳边,使得那股股酸涩继续传遍至四肢百骇。   他一下一下地轻抚过她的脊背,开口喑哑:“怕什么?”   哭了一场的奚蕊发泄地差不多,种种记忆开始清晰,她吸了吸鼻子,垂眸哑声道:“我听到他们说什么匈奴、王爷什么的,对了,那人似乎就是匈奴人.....我感觉好像有很多阴谋......”   顿了顿,她从他怀中脱离出身,闪动着杏眸对上男子深邃如夜的墨瞳,咬咬红唇,又补充:“......怕对你不好。”   她确实不懂这些朝政之事,可她明白这与他脱不开干系,那便也是与她紧密相连。   祁朔瞳仁颤动,气息开始不稳。   胶着的暗昧开始浮动在骤然静谧的二人之间。   忽地,他俯身轻吻上了小姑娘还悬挂着泪珠的乌睫,又抵上她的额,一只手掌便能覆上大半张小脸。   奚蕊鸦羽扑簌,感受着男子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自己的面颊,心尖微颤,似是想到什么,忽而柳眉轻蹙:“......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傻。”   肯定是这样的!   “你......”   回应她的却是男子再次覆上的湿热又克制的吻。   祁朔轻抬起她的下巴,唇落于她的眼睫,额头,又到鼻尖。   他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几欲迸发的惊涛骇浪,贴紧在她后背的手掌收紧,快要将她揉到骨血之中。   轰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雷鸣,原本快要沉浸在他温柔攻势中的奚蕊吓得一抖,下意识地搂他更紧了几分,却也因此被他顺势压倒在了床榻之上。   祁朔紧盯着轻喘气的小姑娘,手肘微曲,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面颊,喉结上下滚动。   奚蕊脸蛋红扑扑的,她轻轻揪住他的衣襟,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停下。   卷长的睫毛抬起,她亦看着他,感受到他早已凌乱的气息与心跳,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害怕。   害怕……   这两个字与祁朔放在一起对奚蕊而言是无比的陌生,但她却又能清晰的感知其中。   “我没事……”她弯起唇,又努力环上他的背,像方才他安抚她一般,笨拙地顺了两下。   只是分明嘴上说着没事,却还是眼眶发热,模糊了视线。   奚蕊偏过头,瘪了嘴:“……好歹是你这个战神的夫人,若遇事就哭哭啼啼……也太给你丢人了呜——咳咳……”   “……”   用尽全力压下哭腔,她状似轻松地晃了晃腕上的银镯:“……再者,你说过等你……所以,我还在等呢……”   “对不起。”   话被打断,奚蕊一愣,心口酸涩更甚,只觉得又要哭了。   没出息!   “是我来迟了。”他俯视她的瞳孔中,心疼与怜惜揉碎成光。   沉默片刻,她眨了眨眼,氤氲之色漫上瞳仁:“那你……亲亲我吧……”   他的话,他的眸,就宛若魅药使人沦陷,不知为何,心底开始传出阵阵迫不及待,她像是魔怔了一般,此时此刻她十分想要感受到他。   思及此,那搂住他脖颈的手掌下压,奚蕊深吸一口气,轻颤睫毛,然后凑上了唇:“做什么也行。”   女子轻哑的低音好似蛊人心智的邀请,却又使他甘之如饴。   唇齿相接,香津浓滑疯狂纠缠,他感受到小姑娘清醒之时头一遭的热情。   无阻碍的触碰,使得奚蕊通身被温暖着慰籍,她扬起脖颈,沉迷于他的温柔与怜惜。   忽地外头又传来一道惊雷,身体猝然绷起,引得男子闷哼一声。   祁朔被猝不及防的收紧激到额角青筋暴起,却依旧搂着她的背,促使她缓缓放松。   “不怕。”低音沉沉,蕴含着无边的引.诱。   奚蕊哼了两声,跟着他的节奏逐渐松缓了身体。   “不论是洧水,还是匈奴……都有我在,无须担心。”   朦朦胧胧间,耳边隐约响起了这样一句话。   她有些迷茫,感觉他是在回应哪句话,又想不起来,想问,出口声却支离破碎。   突然耳根一热,他咬上了自己的侧脖颈。   男子低音沙哑,黝黑的墨瞳染尽炽热的红。   “我是想说,你最重要。”Pao pao 第78章 “我们回家。”   当奚蕊听闻不过短短数日林家便在景州彻底取代了赵家的地位时, 整个人愣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也正因如此她才终于明白了那夜与他沉沦朦胧之际所听到的「一切有他」并非幻言。   她惊讶于祁朔的雷霆手段之余,心底开始染起隐隐的自豪。   这样厉害的人,可是她的……夫君呀。   “玉琴姐姐。”突然一道女声打破了奚蕊沉浸的思绪。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乌雅娜闪动着湛蓝的瞳仁,双手扒拉着门沿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女子不似中原人, 却无比绝美的面庞在光影的笼罩下美得令人惊叹。   ——如果忽略那横陈了半张脸的狰狞伤疤的话。   那日青楼失火, 乌雅娜趁乱跑了出来, 被祁朔手下的人当成奸细抓住, 又经奚蕊解释了这番乌龙后,现在暂住在林府。   只是因着身份原因,奚蕊并未同她道明自己的真实名字,便任由着她继续叫着玉琴姐姐。   “你真的要走吗?”看着她背在身上的小包裹,奚蕊微微拧眉。   虽不过数日之交, 但她对于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心存怜惜。   她本想着送她回家, 亦或是寻个好人家寄养过去, 就算是不暴露辅国公的身份, 以林家的势力也足够保她后半生无虞。   只是她自己似乎并不想如此。   乌雅娜睫毛轻颤,点点头:“我想去寻我的阿姐。”   她自幼与阿姐相依为命, 后来阿姐嫁来了中原,她便开始一个人生活,却不想有一日出门不防, 被人抓住卖到了中原景州。   “阿姐很疼我……就算是我日后不嫁人也无妨的……”   说着她眨了眨眼, 乌雅娜也并非是在宽慰她,她很明白,若非奚蕊救了她,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再者她们外族人对于贞洁的概念不比中原女子那样重,如今的结果已经很让她庆幸。   乌雅娜是个懂得知足的人, 她觉得能有现在的生活已然是萨满神的恩赐。   可这样的神情看在奚蕊眼中只觉得心口逐渐密密麻麻地泛起酸楚。   其实这个小姑娘也不过才十四岁,便遭受了如此多肮脏又残酷的事情。   而自己若非有祁朔,恐怕要比她更……   以往的奚蕊只觉得自己家中贫困,也时常会忍不住想,自己的爹爹若是也同朝中其他官员一般借着大理寺卿的权势做些生意,或许家里会富足许多,她也不必常年研究些省钱之道。   说实话,她虽看不上京都某些贵女趾高气昂的行径,但对于她们的家底殷实……她不是没有羡慕过。   可经此一事奚蕊才发现,自己其实要远远比大多数女子幸福。   更何况,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只是她所感知到的冰山一角。   而那些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很多女子或许都吃不饱饭,家中若有哥哥弟弟的,还要像货物一般任人标价宰割,若是落了单被拐掉……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思及此,奚蕊眼角眉梢染上怜惜的柔色,将她拉过来摸了摸她的脸:“你可知你阿姐在何处?”   乌雅娜腼腆一笑:“说是在青城…….是个极好的地界。”   青城……   “在景州以西。”   就在奚蕊思忖着这里是什么地方时,祁朔抱臂立于门口出口解释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乌雅娜瑟缩一下,下意识地躲到了奚蕊身后,剔透的淡蓝色瞳仁微微颤抖着瞧他,略有些紧张。   这个哥哥她见过,那日在青楼便是他带着人杀了那群坏人,滔天的火光与他满身戾气交缠迸发,踏着血海逆光而行的模样……   像极了幼时阿娘说过的地狱罗刹。   虽然后来知晓了这人是姐姐的夫君,也是他收留了自己,可……乌雅娜还是忍不住害怕。   “你别吓到孩子。”奚蕊嗔了眼祁朔,又将人拦在身后安抚,前后神情之差距令人叹为观止。   “莫怕,他这人是这样的,就是冷漠了些,倒也不坏。”   祁朔:“.…..”   乌雅娜咬着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多瞟了他一眼又赶紧移开。   不行,还是有点怕。   奚蕊并不知晓她心中的天人交战,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身旁,又转身抽出妆奁,取出了一小枚瓷盒,葱白细嫩的手指从中沾了些涂在她的脸颊上。   “这是润肌膏,你日后早晚各两次地用着,这疤便能淡了去。”   眼前女子目光温和,面庞的触感轻柔细腻,一下一下似乎是要碰到乌雅娜心里去,她眼眶泛酸,小嘴一瘪便哭出了声。   “姐姐……”   奚蕊手指一抖,正愣神想着如何惹哭了小姑娘,忽而觉得身子一紧,乌雅娜便扑上来抱住了她。   越过小姑娘的肩膀对上祁朔好整以暇的眸,奚蕊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于是无奈地环抱住了乌雅娜:“在呢。”   乌雅娜哭得一抽一抽,又退开了些距离摸了把眼泪,嘟囔道:“其实不用的……伤疤好了……就又有人……”   她抿着唇后半句话没说完,奚蕊眉梢耷拉下来,捏了捏她的脸,叹了口气:“不会了。”   哪有小姑娘不爱美的呢?   “这个哥哥会让人保护你去青城。”她朝不远处的男子努努嘴,“是吧?”   祁朔双手环胸,轻挑眉尾,不可置否。   得到这样的回答乌雅娜惊愕半响,红唇喏动,好久都没有发出声音。   “傻了?”奚蕊笑着,伸手戳了戳她额头, “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乌雅娜呆呆地摇了摇头,又反应过来快速点点头:“我……我这就去!”   “哎——润肌膏拿着!”   跑了一半的乌雅娜闻声又立马折回来拿了奚蕊手头的东西。   她咧开嘴笑了笑:“姐姐,等我去了青城,会给你寄信的!”   奚蕊莞尔:“好。”   虽然这样应着,但她也没真觉得会收到信件,毕竟乌雅娜连她真名都不知,又如何给她寄信?   得到肯定答复的乌雅娜眼睛弯成一抹月牙状,甚至在路过祁朔时都觉得他也没有那么骇人了。   奚蕊支着头看着她快速跑出去的背影,轻笑一声:“当真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还说别人?”   男子戏谑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不满地抬头,祁朔已然迈腿行至了她身侧。   “怎么了嘛?”她噘着嘴,撇开脸不看他,手上自顾自地开始收起了东西。   突然头顶一重,男子的大掌摩挲过她的头顶。   奚蕊动作顿住,移过瞳仁,只见男子同她一般支着头,又浅勾着嘴角,黝黑的瞳孔中带了些宠溺。   “你也是。”   也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心跳漏了一拍,她感觉耳根有些热,潋滟的星眸轻闪,本想反驳的话到了唇边却又说不出来:“咳……我……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家了。”   这几日瞧着,似乎是已经解决了这边的事情。   祁朔愣了愣,摸着她发顶的手掌微顿,忽而弯唇:“嗯。”   “我们回家。”   *   景州到京都的路程快马加鞭不过一个多月,可有了来时奚蕊晕马车的经历,这一次他们行的十分缓慢。   沿途路过了几个江南小镇又稍作了几日暂歇,买了些京都见不到的玩意儿,便又耽搁了些时日。   祁朔也并不着急,只是瞧着她的笑颜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就这样走走停停,从九月启程开始,待到回京那日已然是两月之后。   …….   北风呼啸,吹起簌簌纷雪,十一月的京都之夜处处泛着初冬的冷冽。   马车吱吱呀呀地从城门行至国公府,地上的薄雪被车轱辘碾了一路的痕迹,又在下一阵冷风中逐渐淡去。   此番南下也没能想到回来的时候已是这般寒季,倒是连件貂裘都未曾带上。   祁朔只着了身单衣,他用大氅将奚蕊整个裹住,搂在她腰背的手掌渡过源源不断的热气才使得那原本瑟瑟发抖的娇小身体逐渐平缓。   前几日便收到公爷与夫人即将回京消息的德元早早便备好了热水与吃食。   “公爷,热水在房中……”   “嗯。”   男子径直朝室内走去,神情依旧淡漠,但不知为何,德元似乎隐隐瞧见了些从前从未见过的柔和。   穿过庭院桥台,室内浴桶中的氤氲雾气瞬间将二人通身蔓延微热。   奚蕊睡眼惺忪,在祁朔怀中打了个哈欠,身上大氅被人拉开使得她清醒了些许,她揉了揉眼睛:“到了吗?”   “嗯。”   男子低应一声,手掌游离到她的腰际,正欲扯开她的衣带,却不知是激到了怀中小姑娘哪处,引得她忽然扑腾两下从他怀里滑落,脚掌触地的瞬间又像只误蹦岸上的鱼,几乎是翻跳入了水面。   祁朔看着满室水花眉头拧起:“.…..”   奚蕊一整个潜入水底呛了几口水,不知是憋的还是水汽蒸的,亦或是羞的,一张小脸红得快要滴血。   “咳咳……”   脑袋探出水面,她两只手扒拉着桶沿咳了两声,可怜巴巴地仰视着眼前的男子。   祁朔挽起袖口,青筋分明的小臂露了一半,随意撑在桶沿两侧,他低哼挑眉:“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哈哈本能反应哈哈……”奚蕊讪讪地笑着,心中也有些懊恼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迷惑行为。   分明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捞去沐浴,还这样大的反应属实——   忽然粗粝指腹摩挲过自己的脊背,奚蕊一僵,脑中的所有纠结顷刻消散,酥酥麻麻的触感从肌肤传到四肢百骸,连身上的细小绒毛都竖了起来。   “又在想什么?”   突然额头被人戳了戳,方才的旖旎瞬间消散殆尽,男子眸底的笑意快要溢出,奚蕊蓦地回神。   他是故意的!   她脸颊鼓得像包子,窘迫地起身舀起水想往外洒,却在下一瞬被人扼住手腕按下水面。   祁朔呼吸真有些不稳了,他锋利的喉结滚动,眼尾敛下,开口嗓音沙哑:“别动了。”   “若你想也可以。”   奚蕊:“.…..”   后来她真的一动不动,任由着他给自己清洗干净,又被包裹住抱到了榻上。   湿哒哒的长发在男子修长的骨指间拧过,奚蕊只觉一阵热气传来,周身弥漫起白雾,然后湿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地根根分明。   她愣愣地瞧着他仿佛施法一般的动作,直到德元在门外的声音传来。   “公爷,夫人,可要用膳?”   奚蕊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摇头,转过身瞧祁朔:“夫君要用膳吗?”   语落,她便感觉自己被人凉凉地瞥了一眼。   是了,方才在路上她忍不住拆了在上一个小镇买的一大盒糕点,自己没吃上几块便饱了,剩下的一大堆又觉得弃之可惜,便死缠着他吃了个大半。   “……”   她摸了摸鼻子,朝外道:“不用了。”   祁朔缄默着将她收拾齐整,看着她钻到被子里便欲起身。   “你……不睡吗?”眼见着他似乎要走,奚蕊倏得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腕。   祁朔看着那白皙的手臂颇有些无奈,又回过身将她的胳膊塞进去。   对上小姑娘泛着粼粼波光的水眸,他低声道:“你先睡。”   奚蕊知晓他大概是又要入宫了,毕竟这番陪着她在路上折腾了不少时间,该是有许多要事未曾处理。   可……这样车马疲劳了一路,还要这般疲累,她有点心疼:“你早点回来呀。”   祁朔俯身为她掖了掖被角,眉梢松和:“知道了。”   剪灭灯烛,室内陷入一片暗色。   踏着月光而行的男子在转身之时眼底柔光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幽寒。   离朝太久,很多事情是时候着手了结了。 第79章 好一个睚眦必报。……   十一月的京都虽算不上凛冬极寒, 但也在初雪的笼罩下染尽冷意。   此间月朗星稀,停了风雪的虚空之中笼罩下淡薄的月光。   勤政殿外。   玄衣男子大氅着身,黑靴踏地, 迈着修长的双腿一步一步朝台阶上走去。   太监总管见状立马低眉垂头带着身后一众太监宫女垂首行礼。   “国公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时。”   “嗯。”   祁朔未曾侧眸, 门板拉开, 紫檀木雕金镶纹龙案边, 一袭明黄龙袍的裴云昭负手背身而立, 在听到动静后他立马转过身,眼眸染起笑意。   “回来了。”示意宫人赐座,又呈上一壶新茶,门板再次被拉上,此时此刻殿内只有他们二人, 倒是无需寒暄。   “洧水一事倒是朕始料未及。”裴云昭微微蹙眉, 开门见山。   祁朔此番南下所行之事皆以书信传至京都, 是以, 裴云昭对这些事情并非完全不知。   本是想着去查筑堤官银流失去向,却不想查出了这样一桩大案。   洧水源头为景州之下的平海镇, 只是这运往何处,又做何用......往深处去想,实在是令人心惊。   “臣已部署林家之人渗入其中, 陛下不必担忧。”祁朔微敛着眸, 随即呈上了近几月所探消息。   许是身在高位,见到的与感受到的太多太杂,裴云昭已鲜少有须臾安心。   可现在看着眼前那被茶盏中淡淡白汽缭绕的男子,通身上下散发的泰然自若,不知怎得便让他这数日难免的心境安抚了许多。   林家虽出了林知眠这一贵妃, 但因林太傅早年便入了仕途,同主家断了关系,明面上看并不会有人将他们同皇族联系到一起。   再者当初裴云昭登基之初,为了将林家用作自己的暗处底牌,特地营造了一番他们与皇族不和的局势。   因此,即便是有人去查到了这层关系,也不足为惧。   思及此,裴云昭握着那封封信件低笑一声:“玄羿办事朕自是放心——”   “你在景州直接取而代之了赵家……?”   “是。”   裴云昭咳了两声,更加不解:“为何?”   这般铤而走险且不算稳妥的做法并非良计,也不是他记忆中的祁玄羿会行之事。   祁朔低头品茗,不为所动:“有些碍眼。”   “......?”   这是什么理由??   裴云昭缄默片刻:“不过朕倒是很好奇,平海镇并非景州必经之路,你又是如何想到前去此处?”   “臣妻身子不适,稍做了歇息。”   裴云昭:“......”   他看着祁朔那微弯的唇角,颇有些见了鬼的错觉。   若他没记错,先前上元灯宴,太皇太后为他选妻之时,这位奚小姐也在,怎得也没见他多瞧几眼?   祁朔倒是对他的狐疑惊诧置若罔闻,他放下茶盏,淡淡道:“景州有外邦匈奴人的踪迹。”   他继而出声,使得裴云昭骤然坐直了身子,又听他解释道:“这些匈奴人暗中同涉及洧水的赵家商线有来往,只是最近颇有些矛盾,臣未留下任何痕迹,若说是仇杀十分合理。”   提及此,他眼角眉梢勾起上扬的弧度,淡漠的瞳仁覆盖了层柔光,却又在下一瞬闪过冷冽。   倘若不是奚蕊遇险,他倒也根本查不到那青楼是一众匈奴男子的暗下聚集之地。   祁朔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相反,他生于战场,先前的二十多年中见过最多的便是血海,若论雷霆手段,任何人都比不过他。   只是如今还朝,宛若利刃入鞘,他虽敛下了那些年少时的锋芒毕露,但依旧未曾改变刻入骨子里的果决狠辣。   此番伤了她,他出手便从未犹豫考虑过对方究竟是何等身份。   裴云昭只觉眼前的祁朔十分陌生,虽一如既往地稳妥自持,可......总有哪里是说不出来的怪异。   就好像......曾经冷若冰霜的外壳突然注入了暖意,然后开始融化,鲜活。   定是与他的夫人脱不了干系,裴云昭想。   “这外邦之人......若是寻常商队便罢,可这能和洧水扯上关系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只是普通人。”   而丰朝与匈奴打了太多年的仗,边境百姓皆苦不堪言,要是真的再来一次......   就在他陷入愁思之际,祁朔突然抬眸:“匈奴归顺大丰签下的协议与两国皆有益处,他们没有理由反水。”   “陛下可有想过,无论是丹阳官盐走私,还是南方筑堤官银,亦或是此次平海洧水,它们或许都归于一个源头。”   如今的丰朝暗中之局宛若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它们盘根错节,交织复杂,而那背后操纵之人,远非三年五载便可达此地步。   一语惊醒梦中人,裴云昭蓦地睁大双眼,颤动着瞳仁对上眼前之人的墨眸。   “你的意思是......”   “若不能从外击溃,便从内瓦解。”祁朔接下他的话。   裴云昭握住杯沿的手掌开始收紧,正欲开口,外面忽地传来了太监总管的通报。   “陛下,娴贵妃娘娘来了。”   闻言,裴云昭手刚想拒绝,却瞥见窗外枝头的簌簌白雪,想来是夜深寒冷。   于是手指捏着眉骨,闭了闭眼,声音缓了几度,“让她进来。”   林知眠提着裙摆踏入门槛见到祁朔之时愣了愣,随即恢复浅笑:“臣妾参见陛下。”   后面的婢女将方才熬好的姜汤置于桌案之上后又退下。   “夜深露重,陛下喝点姜汤暖暖身子罢。”林知眠亲手为他置上,又转眸瞧静静瞧着他们二人的祁朔,略带歉意道,“不知玄羿今日回京,也没备个双份。”   “你是朕的妃子,又不是他的妃子。”   裴云昭不悦的声音骤然响起。   祁朔:“......”   林知眠:“......”   “看来臣来得不是时候。”祁朔挑眉。   林知眠面有窘迫,朝裴云昭浅浅福身:“臣妾姜汤既已送到,便先告退了。”   说罢她朝外退了身,依旧是挑不出丝毫破绽的贵妃姿态,可那耳根却染上了可疑的红晕。   裴云昭看着他的背影,手指随意搅动了两下姜汤,一时竟忘了方才说到了哪里。   少顷,他终于想了起来:“从内击破......便只能依靠你这次留在那里的林家内线。”   祁朔支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不错。”   裴云昭抿抿唇,忽而抬眸,皱眉道:“你这什么眼神?”   “臣是以为太皇太后有一言不假。”   “何言?”   “陛下该立后了。”   语落,裴云昭搅动汤匙的手指一顿:“你怎么也......”   祁朔低声道: “朝中多少人对后位虎视眈眈陛下该比臣清楚。”   裴云昭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他心中比谁都明白林知眠是这后位最合适的人选。   可......   他转眸透过窗外瞧见外面的夜空,瞳仁中覆上一层雾气,似乎看到了经年之前,一道模糊的人影,出口之声似是低叹:“十年了,若阿妆还在的话,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提及祁妆,祁朔收起了方才漫不经心,手掌微攥成拳,嗓音低沉:“若阿姐还在,她不会愿意见到陛下此般模样。”   祁妆是祁家一条支脉的女儿,许是继承了祁家世代征战沙场的血脉,她自幼便随着伯父,也就是老国公远在北境。   只可惜后来遇伏,同老国公一道死在了异乡。   裴云昭自嘲一笑:“朕明白的。”   其实就算她在,他也知晓她这样的女子不该被深宫束缚。   手掌收紧,他垂下了头。   祁朔向来不是喜爱参与这些事情之人,话已至此,便也无需多言。   “夜已深,臣先告退。”   “这便走了?”裴云昭抽出思绪,数月不见,倒是还想多聊会,毕竟此番本该是他南下游历。   “是。”祁朔颔首,淡道,“臣的妻还在家中等臣。”   裴云昭:“......”   这熟悉的话。   好一个睚眦必报。 第80章 不再纯粹。   之前在路上许是因着沿途走走停停, 并不觉得多累,而这一回府便像是所有倦怠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于是奚蕊醒了又睡, 睡了又醒过了三日才完全养足了精神。   “什么时辰了?”   她侧卧在榻上揉了揉眼睛,视线透过窗外, 恹恹儿地传来稀薄的日晕, 倒不像是初晨的模样。   “回夫人, 已经巳时了。”文茵垂首于塌边, 见她要起身又忙着上前搀扶。   奚蕊坐在床沿,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皮耷拉着,缓了一会才逐渐找回思绪。   唉,似乎又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一天。   “公爷可在府中?”   任由着文茵为她梳洗, 她问了声。   “公爷昨夜便去了军营, 今日还未归呢。”   难怪昨晚朦朦胧胧地翻身没摸到人, 原来是一夜都没回来。   本就不愉的心头喜气更是衰了大半, 瞧着铜镜中挽上精致发髻,又着了身不菲锦缎衣袍的自己, 奚蕊有片刻恍惚。   算着来回路途,这次南下倒是去了近五个月,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但总感觉变了许多。   她起身朝外走去,庭院中数月前种下的树苗已然拔高了几寸,树桠枝头挂落着昨夜的凝露,将落未落,头顶苍穹灰白。   呆呆地凝视院落, 簌簌冷风带起纷乱的发丝,缭绕在半空中又落下,奚蕊就这样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站在这里作甚?”   忽地肩头搭上了件绯色披风,神游之思骤然抽回,奚蕊蓦地回首,正见着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站在身后,黑瞳如夜。   奚蕊死气沉沉的眸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泛光,她转过身子仰视着他:“你不是去军营……?”   “嗯。”祁朔低应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系带于她胸口缠绕成结。   奚蕊抿抿唇,忽地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柳眉微蹙:“是……一夜未眠吗?”   “还好。”他抓住她的手塞进披风,眉梢松和。   知道她身子孱弱,这一路上颠簸辛苦,瞧她沉沉闷闷地睡了数日,便也未趁夜赶回来扰她清净。   今日见小姑娘这般容光焕发的模样,当是睡好了。   奚蕊并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她咬着下唇,也不欲去干涉他的公务,只是见到他那眼底微微泛红的血丝时,心里有些泛涩,小声模模糊糊地嘟囔:“……夫君太厉害了也不是很好。”   祁朔哑然:“什么?”   没想到他这都能听清,奚蕊有片刻窘迫,她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我的意思是,陛下也太……”   “信任你了。”   信任到好像什么事情都需要他去做,然后……片刻也不能歇。   “若陛下不信我,你觉得会如何?”   男子的话使得还在愤懑的她蓦地一怔。   祁朔手握镇北军军权,又身负国公爵位,权势之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陛下不信,其后果——   思及此,奚蕊倏地打了个寒战,眼底颤动粼粼波光,脑袋耷拉下来,她闷声嗫喏:“……是我乱说话了。”   随即又想到什么抬起了头:“那陛下会不信你吗?”   祁朔拧眉,好像是真的在思忖,未久,他道:“不知。”   “.…..”   眼瞧着小姑娘担忧地似乎快要哭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弯起了唇,手掌摸过她的发顶:“别乱想。”   也不知她这小脑瓜一天天的都在思虑些什么。   “没有。”奚蕊皱眉摇头。   顿了顿,又道:“我只是忧你。”   语落,祁朔手掌一顿,只觉得怀中扑来了一抹柔软的团子,他下意识搂住了她的后背。   奚蕊环住他的腰身,侧脸贴上他的胸口,听到胸腔内部传来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且安心。   发顶轻蹭两下男子锋利的下颚,她仰起头:“不想让你这么累。”   “至少,你要回家就寝。”   祁朔愣了愣,随即失笑地收紧了手臂:“好。”   得到肯定答复的奚蕊扬起红唇,一双杏眸熠熠生辉,心情也好了许多。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松开了手臂从他怀中退离出身,朝前走了几步:“今年冬天,梅花就能开了。”   说着,又用手指了指另一片,“明年春天,那边的桃花该也是如此。”   “不知夫君可喜这葱郁?”   从前府中清冷好似无人烟,约莫是他爱好清净,先前种时倒没想那么多,时隔数月一见,在改头换面之貌也同样令奚蕊惊诧。   祁朔静静地瞧着小姑娘璀璨如星的杏眸,莞尔的笑颜使得那凹陷的梨涡若隐若现,巴掌大的小脸因着冷风敷了曾薄薄的红晕。   他心口微动,也跟着上前,手掌抚上她的侧脸轻轻摩挲:“不喜当如何?”   感受到侧脸的温度,她轻蹭两下男子粗糙的大掌,眼帘闪动,卷长的睫毛扑簌不止,耸耸肩,歪头状似无奈道:“不喜大约也是没法了,木已成林。”   闻言祁朔眼底染上柔意,指尖微动,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浅笑:“好生霸道。”   奚蕊不满地躲开他的揉搓,嘟着唇:“还不是跟你学的。”   祁朔眯起了眼,对于她的话颇有些迷茫。   认真回忆以往,自己似乎从未勉强过她什么。   除了——   “如果你是指在床上的话。”他俯身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状似为难地蹙起了眉,薄唇再启,“确实得受着。”   “.…..??”   ……   气血冲顶使得奚蕊羞愤奔走,方才那虎狼之词让她都不想和他一道用午膳。   可转念一想,或许他待会又要离开,于是便勉为其难地和他坐上了一张桌子。   只是那红得即将滴血的脸颊在一顿饭快要用完时,都没有消褪下去。   祁朔好整以暇地瞧着与她隔了好几个位置坐着愤懑用膳的小姑娘。   好像不论是经了多少次,她都还会像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一般害羞。   委实有趣。   奚蕊狠狠地扒拉着米粒就好似要将他拆吞入腹一样,却不想因动作太快被哽噎呛住:“咳咳……”   男子修长如竹的手指推过来一盏茶,她呛红着眼抬眸,只见他单手支着头,满目揶揄,低音清朗又带笑:“没人和你抢。”   “哼!”她冷哼一声,执起杯沿一饮而尽,又顺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那波涛汹涌的心情。   “夫人,安阳侯府传话回来了。”就在此时阿绫的出现打破了这番莫名的纠葛。   她挠了挠头,见着公爷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家夫人手忙脚乱,好像看戏的模样。   不太理解。   “说什么了?”奚蕊执起帕子擦拭嘴角,然后又叠地方方正正收了起来。   因着外出秘密,这几个月她一直称病不见客,连江予沐都不知晓真相,如今回来便想同她一报平安。   “世子妃一听夫人身体大好便想着来见夫人,只是有孕在身,世子不允她随意出府,便搁置了下来。”   有孕在身?   这几个字惊得奚蕊瞬间坐直了身子,阿沐竟然怀孕了?   “这是多……多久前的事?”   “据说已有了三个月。”   头三个月胎像不稳,是以,大多数人会在三个月之后才告知外界有孕,这也是他们先前未收到消息的原因。   她记得以前阿沐还挺想要孩子,甚至还劝说过自己,如今得偿所愿她定是百般欢喜的!   想到这里,本还呆愣着的奚蕊欣喜逐渐爬上眉梢,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到安阳侯府。   思及此,她倏地起身,手指捏着裙摆,眨了眨眼,这才忆起侧还坐着一个人。   “夫君,我……”   蓦地想起安阳世子萧凌似乎还要比祁朔小上几岁,现在都有了孩子,与他同龄之人更是儿女双全。   而自己却……   祁朔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知晓奚蕊同安阳世子妃关系颇好,身子朝后靠上椅背,轻挑眉尾:“去罢。”   奚蕊怔愣抬眸,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   半响,她抿了抿红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   安阳侯府。   窗台伶仃边,排排摆放着花草,下午出了太阳,正是沐浴光泽的好时候。   江予沐半倚在躺椅上轻阖着眼小憩,自有孕以来整个人嗜睡了许多。   听闻奚蕊前来她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刚想下榻便被来人制止。   “阿沐你可别动!”   瞧着她坐起身,奚蕊立马定住脚步站在原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比她更夸张的人已经闪身到了江予沐身侧扶她坐直了身子。   “予沐你可有不适?”   “安胎药为何又没喝?”   “我喂你……”   奚蕊:“.…..”   犹记上一次太皇太后寿宴,她同这位萧世子对视一瞬便感觉身后出了层薄汗。   江予沐拧着眉推搡了两把萧凌:“妾身无事,待会便喝,世子莫要小题大做。”   又将视线转向奚蕊,目光松和:“蕊蕊身子可是大好了?”   被无视的萧凌心有不满,可又对身前之人无可奈何:“予沐,你先喝药,嗯?”   “世子,妾身不……”   ……   “.…..”   瞧着眼前二人拉扯着,奚蕊觉得自己来得十分不是时候。   “我还是下次……”   她转身欲走,可半句话还未说完,江予沐便忍无可忍地执起药碗一饮而尽,甚至还因喝得急咳了两声,便又引得萧凌蹙起了眉。   他刚想开口,江予沐就打断了他:“妾身已经喝了,想同国公夫人谈些体己话,世子可以走了吧?”   萧凌咬咬牙,又很快恢复心平气和,阖下眼尾,低音闷闷:“别太劳累。”   说罢他起了身,路过奚蕊时收敛了神色,礼貌且疏离地颔首示意,同方才那纵容之态判若两人。   “.…..”   这才是她记忆中的萧世子。   “蕊蕊,过来坐。”江予沐示意婢女添置了新座, “让你见笑话了。”   奚蕊顺势坐到她身侧摆摆手:“没有没有,见世子这般上心你,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江予沐敛着眼帘浅弯着唇,只是那笑意却并未达到眼底。   与此同时,奚蕊注意到同之前相比江予沐要清减不少,甚至眼角眉梢间都有难掩的疲惫。   她半眯起眸:“阿沐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予沐眼神闪烁了一瞬:“......我无事。”   可她越是这样,奚蕊便越觉得有异。   她握住了江予沐的手掌,轻声道:“阿沐,你以往有事是不会瞒着我的......”   “若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许是眼前女子的声音太过柔和,江予沐那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在这一声声中逐渐钝化,再断裂。   可……   见她欲言又止,奚蕊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春月:“春月,你来说。”   春月为难地揪紧帕子:“奴婢……”   “蕊蕊......”江予沐打断了春月的话,眼眶酸涩地厉害,泪珠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我二哥......二哥他走了......”   江武是江家的第二个儿子,他自知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便从未想过同江父和江烈一般倚仗着萧凌的势力谋得一官半职,他也是整个江家待江予沐最好的人。   江武常年在码头装卸货物,却在前不久的一次夜间做工时失足落了水。   如今的江水森寒入骨,饶是江武本会游水,但耐不住腿脚因寒抽筋,后来被人捞上来时整个身体都已经冻成了块。   如此噩耗对江予沐来说无疑于灭顶的打击,昏迷数日又落了红,还是萧凌聚集了整个京都的有名医师才堪堪保住了孩子。   这便也是萧凌现下这般紧张江予沐的原因。   奚蕊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述说只觉心惊胆颤,然后缓缓俯身搂住了她战栗不止的脊背。   自她认识江予沐开始,她便甚少同自己提及江家,唯一说过的便是她这位待她极好的二哥。   江予沐此时的颤抖顺着奚蕊搂住她后背的手臂传至心底。   她失去过母亲,完全能体会此时江予沐的绝望与挣扎。   可是逝者已逝,她的身子……   “阿沐,你不能再哭了。”奚蕊眼尾微红,同她拉开些距离,从袖中抽出帕子为她擦拭过眼角的泪痕,然后抓住她的手,一道抚上了她的小腹,眼波潺潺,“孩子也会难过的。”   通过方才所言,奚蕊可以感知到她此时的胎像稳住已是十分不易,若再悲伤过度恐有危险。   自江武离世的这一个多月来,江予沐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安抚着自己不可悲露于色,妄想麻痹着忘掉这件事。   可却不曾想,愈是压抑,那痛楚便愈像染毒的藤蔓般疯狂生长、缠绕,束缚住心脏的跳动,直至窒息。   “孩子......”   江予沐麻木地跟着收紧的掌心,又自嘲般低笑一声:“我只有孩子了......”   泪珠滚烫了奚蕊的手背,她摇摇头,努力扬唇,又握拳:“阿沐哪里只有孩子?还有我呢,我要做孩子的干娘,他一出生便有我这一品诰命夫人护着,没人敢欺负他......”   “再者……你孕期可不能再用那些胭脂了,不过阿沐也别担心,我定是会研制出一种更为温和的胭脂珠粉......”   忍着内心的酸涩,奚蕊手指抚上她的脸,对上她那氤氲水汽的眸,然后龇牙一笑:“再哭就不给你了。”   江予沐瞧着那同样红通的眼眶,咬着的下唇微微颤抖,然后猛地倾身抱住了她。   “小心点,他若是不能顺利出生我便是白给——”   奚蕊那按捺着哭腔的调笑听在江予沐耳畔想哭又想笑,她逐渐稳定了情绪,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知道了。”   “有你这被京都诸家贵女贵妇推崇的辅国公夫人亲手做的胭脂,可真是百般荣幸。”   “那你还不珍惜?”   “珍惜珍惜......”   ......   知晓孩子大约是最好转移她注意力的方式,奚蕊便同她又幻想了许多。   “所以现在,这里面有一个娃娃。”此时此刻,她趴在一侧,用手轻轻摸着江予沐还不堪一握的细腰。   江予沐抹了抹眼角,失笑:“还没成型呢。”   “也快了!”她摆摆手,继续道,“若是个女孩,我便教她做胭脂,继承我这京都第一花架子的手艺——”   顿了顿,又补充:“……当然有你这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娘亲,她肯定不会是个花架子。”   被她带动,江予沐眼尾愈发弯起:“我们蕊蕊才不是花架子。”   奚蕊哼了两声:“花架子也还行吧,毕竟美貌摆在这里。”   江予沐:“……”   “那若是个男孩呢?”   “男孩……”奚蕊摸了摸下巴,“做胭脂也不是不可以,我大舅有空都在家做呢。”   江予沐:“……”   默了默,她敛下眼,目光柔和:“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   奚蕊刚想跟着点头,忽地对上她抬起的眸:“其实我更想他能和蕊蕊的孩子同我们一般。”   她的孩子……?   奚蕊愣在原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我不会有……”   看她这反应,江予沐蹙起了眉:“你难道还想着收养妾室的孩子?”   妾室。   光是这两个字便足够让她感到窒息。   奚蕊咬着牙,掌心收紧,“我不知道……”   江予沐没想着逼她承认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一如她方才安抚自己一般,轻声道:“你自己若能想清楚,做好决定便好,我也一直在的。”   奚蕊缓缓点了点头,又扯出一抹笑意。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对于孩子究竟是什么情绪。   害怕?恐惧?   好像都有,好像又都不是。   似乎在什么时候开始,她心底的那股抵触与惧怕逐渐被旁的东西感染,早已不再纯粹。 第81章 他们一直在做这样的事。……   自那日奚蕊去过安阳侯府后, 便连着几日送了好些物件前来。   “世子妃,国公夫人又派人送来了锦和楼新上的雪缎和狐皮。”   春月送走了国公府的小厮,金镶釉下五彩锦盒呈上, 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月白色的缎子,以及厚厚的狐皮。   “国公夫人当真是给世子妃将今年冬日到明年夏日的衣裳都备齐了。”春月笑道。   考虑到江予沐怀孕后身材有变, 必然要裁制新衣, 锦和楼现下又隶属于祁家, 奚蕊便干脆命人将所有上好的物件都送了一份过来。   江予沐手捧白玉飞花暖炉, 纤长的玉指细细抚过锦缎,眼角眉梢皆是柔和的笑意。   “当真是让她破费了。”   蕊蕊从前多省银子她可是见识过的,之前还有担忧祁公爷那样铁血无情之人会苛待于她,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当初为她将锦和楼都购了下来可是引得京都好一阵风波, 如此可见祁公爷待她是极好的。   只是不知蕊蕊何时才能想通, 祁公爷那样身份地位, 不单单只是身负爵位, 更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假使成婚许久膝下却无个一儿半女, 届时若皇家出手干预……她便要被动了。   “予沐。”   骤然响起的男声唤回了江予沐的沉思,她抬起头,方才眼底的欣喜开始淡去, 刚想起身请安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这么不想见到我?”   男子倾身同她对视, 狭长的眼尾勾起,嘴角虽噙着笑,却在瞧着她的变化后暗含上了一丝凉意。   江予沐弯唇,却并未直面回答:“妾身今日已经喝过安胎药了。”   闻言萧凌低哼一声,手掌摩挲她的侧脸, 轻笑:“乖,很听话。”   继而视线转向她手头抚摸的锦缎,眼眸微眯:“月白不错。”   闻言江予沐心头微跳,理智告诉她不该肯定,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生了些叛逆的心思。   于是她笑了笑:“是。”   又低头瞧着自己身上的湘妃色衣裙,“这裙子太旧了,妾身不想再穿。”   萧凌闻声垂眸,扫视过那自她嫁给他以来便一直穿戴的颜色,敛下的瞳孔中情绪晦暗不明。   未久,他忽地低声笑了,肩膀上下微微耸动,仿佛从胸腔发出的笑声使得江予沐骤然捏紧了身侧衣裙。   不得不说,从她怀孕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同从前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他的关照无微不至,甚至会纵容着自己偶尔的不听话,抑或是......小小的忤逆。   她沉沦其中,却在每一次快要完全陷落时不断地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江予沐扫视过自己的小腹,只觉喉中发涩。   萧凌从前在乎的不是她,现在在乎的......亦不是。   而今日,是她第一次这样直接且大胆地说自己不想再穿湘妃色的裙子,也不想再......做那个人的影子。   她其实喜欢的是浅蓝与月白,一直都喜欢。   “世子……”   就在此时萧凌倏得抬起了头,他落座于她身侧,琥珀色的瞳仁中依旧带着笑意,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江予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很不安,却也不想妥协,红唇咬到泛白,依旧倔强地同他对视。   “不过是衣裙而已。”   突然手掌被执起,那捏紧到快要陷入掌心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他依旧嘴角噙笑:“何至于斯,嗯?”   不待她反应过来,指尖蓦地覆盖上一抹微热的触感,她猛地瞪大双眼,眼前的场景落入瞳底,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萧凌细细地吻过她的指尖,又到那被她掐到冒血的掌心,薄凉的唇沾染了丝丝绕绕的红,微阖的眼眸染上晦涩。   修长的手指单掌穿过她的柔荑,然后十指交握,魅人心神,又蛊人心智。   “你......”   江予沐心口跳动如雷霆万钧,想要说的话在下一瞬便全数淹没在了他覆盖而上的唇齿之间。   被自己咬紧的下唇在男子的舌尖撩动中逐渐松缓,身子发颤着软下,恰好落于了他怀中。   直到江予沐感觉自己快要沉溺窒息于这突如其来的吻时,萧凌终于放开了她。   他敛眸瞧着女子红通的脸颊,以及扑簌的睫毛下染上潋滟水光的瞳仁,喉结滚动,闷闷的笑声震动胸腔传到她的耳畔。   “怎么还不会喘气?”   “......”   江予沐哽噎半响,伸手推他,这一次他倒是松开了掣肘。   “好好生下这个孩子。”萧凌大掌覆上她那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中难得有了些柔和。   “你父亲与大哥所需的银钱我已经派人送了过去。”   本还沉浸在方才余韵中晕晕乎乎的江予沐听到这句话顿时消散了所有旖旎。   “世子这是作何?”   她声音急促,起伏的胸口彰显她此时的情绪激动。   “予沐?”萧凌眯起眸。   她略带指责的话语以及她顿显不满的眸,使得他心口骤沉,理解的却是另一个意思,“我记得我先前说过,你乖乖听话,父兄皆会平安顺遂。”   江予沐知晓萧凌平时看着与人为善,实则骨子里最恨旁人忤逆于他。   而方才自己对于衣裙的试探没有被斥责于是因他顾及孩子的原因。   现在……怕是要真惹他生气了。   可——   当日二哥失足溺水而亡,大哥与父亲不想着如何将他入土安葬,满心满眼都在思忖着如何去找工头多讹些银子,场面一度十分难看,若非她及时赶到,都不知二哥的尸体要在那里放到几时。   是以,自二哥走后,面对那样恬不知耻的江家人,她已经快要失了最后一丝情分。   更何况……   只要一想到萧凌帮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给予的每一厘银两,都是要以自己一次次的妥协为代价,江予沐便觉得无比厌烦。   如此日日复月月,向来温润的性子,头一遭不想再逆来顺受。   思及此,她闭了闭眼,躲开了同他的对视:“日后世子可不再过问江家的事。”   “你什么意思?”   萧凌眼底覆上阴翳,倏得想到那日太皇太后寿诞,季北庭挡在她身前的场景,以及那被针伤得遍体鳞伤的十指。   不让他过问又想让谁过问?   她是在,准备要摆脱他吗?   拳头逐渐攥紧,他拽住了她的手腕,紧咬着后槽牙。   江予沐挣动两下无果,咬唇道:“只是觉得让世子麻烦,不太值当。”   萧凌冷哼一声,眼尾开始泛红,倏得用力将她往前一带,开口声几欲是咬牙切齿:“不值当?”   江予沐吃痛蹙眉,眼眶还是凝聚泪光,却依旧抿唇不语。   而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只会将萧凌激怒更甚。   忽而身子后倾,一阵天旋地转,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被压倒到了身后的美人榻上。   下巴被捏住抬起,她颤动着瞳仁对上了男子压抑着怒火的黑眸:“那你说,怎么样叫值当?”   “亦或者,谁来你觉得值当?”   江予沐对着那几欲将她灼烧殆尽的瞳仁,只觉的自己的心口战栗到快要窒息。   耳边嗡嗡作响,浑身血液逆流而上,直逼头顶,对他的恐惧开始无限放大,方才的一切挣扎在这片灼热中慢慢燃尽成灰。   泪水顺着眼尾滑落润湿了床榻,又留下一片暗色,推搡着他胸口的指尖止不住发抖。   她终究,还是怕他的。   “别压着……孩子……”   颤颤巍巍的两个字使得盛怒的萧凌骤然清醒,垂眸瞧着身下紧咬下唇,瞳孔中皆是惧色的女子,他只觉自己心底被人敲了一棍,闷闷地痛蔓延开来。   江予沐发髻凌乱,姣好的面容上泪迹横陈,被他松开的刹那瞬间双手抱住膝盖,蜷缩起了身体。   “予沐……”萧凌手臂撑起身子,想要拉她却被她下意识地瑟缩刺痛了双眼。   手指顿在半空,他听到她颤抖着声音开了口:“妾身听说……南平郡主要回京了。”   “妾身不奢求什么更多的东西,只想......只想稍微体面些......可以吗?”   她比谁都清醒,自己所倚仗、所耗费的全是像那位女子的星星点点,若有朝一日自己失去了这点价值,那么从前所有种种皆会烟消云散。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江家。   萧凌愣愣地瞧着眼前女子紧咬着下唇,望向他的湿漉漉的黑瞳染尽悲凉,竟一时忘了曾经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胸口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尖一下一下地穿刺,痛到让他窒息。   攥紧的拳带起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心悸,犹疑与烦躁骤然染上心头。   害怕自己的失控伤到她,萧凌沉沉呼吸两下,又转过身,不复最初柔和,也不复方才暴戾,只是低音淡淡:“别多想,好生歇息。”   江予沐半撑起身体靠在床梁边,望着他愈渐走远的背影视线开始模糊。   她倏得想起最初的最初,自己也是有过真心的,父兄沾上了赌博,赔了全部家底,那时的他宛若天神降临,将自己救出深渊,还予她正妻之位。   他说「予沐穿湘妃色好看。」于是她便收起了所有的月白衣裙。   直到某一日,她误换回了月白罗裙,引得他勃然大怒。   她惶恐且不安,瑟瑟着瞳仁瞧着眼前突然陌生的男子,只觉得他看着自己,像是在看别人。   后来,男子薄唇吐出的字眼冰冷到不带一丝温度,字字句句如凌迟剜心,他说「不像了。」   交叠于小腹的手掌逐渐收紧,江予沐忽地低笑了起来,只是那滚烫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打落在手背,炙热到让她喘不过气来。   南平郡主,裴青烟......   定是个极尽风华的女子吧?   ……   年关将近,不到一月便是岁末之夜,京都挨家挨户开始张罗洗旧迎新。   于皇族而言,除夕虽为家宴,不同于上次太皇太后寿诞所有有品阶的官员都需参加,但同样马虎不得,奚蕊作为一品诰命自然也该为此做些准备。   不过有了先前的经验她倒也没有多么紧张,遂在给江予沐安排送些东西过后便跟着入宫去见林知眠。   入宫的次数多了,虽有几月没来,但大致的路线却是记得相差无几,奚蕊没有使唤引路宫人,只带着文茵与阿绫漫步向长秋宫走去。   “也不知娴贵妃娘娘今年是如何想的,非要削减各宫开销,宫里头就这么几个妃子也不知能省几两银子,本宫还等着那例银去购置琉璃阁新出的石榴花胭脂呢,这下倒好,购了胭脂,怕是都没银子裁制新衣了!”   假山之后骤然响起的女声使得奚蕊顿住了脚步,她抬手示意,文茵与阿绫也跟着停了下来。   只见不远处凉亭中心坐着三位衣着不凡的嫔妃,其中一位手捧暖炉,白毛披风着身,姣好的面容愤懑地耷拉着,很明显便是方才开口的那位女子。   “宸妃姐姐莫急,不若臣妾等一道去同贵妃娘娘求求情?”僖昭仪捂唇笑道。   容婕妤左右看了眼两人,咬咬唇,眼睫闪动:“......臣妾倒觉得贵妃娘娘是有自己的考量。”   “考量个屁!”   “娘娘慎言——”宸妃身后的婢女大惊失色连忙出口制止。   意识到自己许是言语过激,宸妃胸口起伏两下,又心虚地瞥了眼四周。   容婕妤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倒是僖昭仪见惯不惯地给她斟了杯茶,眉眼含笑:“犹记得宸妃姐姐刚入东宫时最是不屑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宸妃武将世家出身,自幼舞刀弄枪惯了,十分看不起京都贵女日日打扮地一套。   却不想经年混迹在后宫一众女人之中,倒让她日渐沉迷于其中,只是那暴躁性子却没怎么变。   宸妃听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执起茶盏颇有些不自在。   其实昨日她便去过长秋宫找林知眠呜呼哀哉了一番,后来也不知怎得被说服了,晕晕乎乎地回了宫,回想起林知眠那套为陛下分忧之言论,竟还觉得有些道理。   可今日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被忽悠了。   例银还是没有!甚至还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要将节省之事发扬光大——   是以,才有了方才的一番抱怨之词。   只不过宫里头除了娴贵妃就她们三名嫔妃,皇上又甚少出入后宫,大家十分清闲,何尝不知自己昨日的一番事迹?   思及此,宸妃清了两声嗓子压下窘迫,正色道:“好了好了,本宫只是玩笑话不作真,贵妃娘娘定是有她的考量。”   僖昭仪:“......”   容婕妤:“......”   ......   本以为是有人要对林知眠不利,却没想到之后是这样的发展,奚蕊站在原地有片刻无言。   待到她们又去谈论其他事情便转身离了那假山,继续朝长秋宫走去。   不过没想到陛下的后宫竟只有这样几位妃嫔,还性子如此洒脱,倒是挺出人意料。   长秋宫。   午间小憩过后的林知眠正在宫苑中修剪花枝,听到奚蕊前来的消息后放下了手头物什,经一旁宫人准备的温水净了手才向前殿走去。   “臣妇见过娴贵妃娘娘。”   “免礼。”林知眠上前扶起她,又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只有你我二人,蕊蕊不必客气。”   奚蕊垂眸含笑:“是。”   待到落了座,瞧着宫人呈上新砌的茶,林知眠轻抿一口,朝她笑道:“蕊蕊这段时日同玄羿南游,可有见到那绮丽海景?”   将将坐下的奚蕊听到‘海景’二字茶盏差点没握稳,脑中不可抑制地想到的是那在黄昏落日的沙滩之边,铺满了衣衫的礁石之上,此起彼伏的喘息与低吟。   救了命了——   她闪动眼睫,轻咳一声:“......见到了的,确实绚烂至极。”   林知眠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接着寒暄了几句,便说到了正事:“往年除夕家宴除了王公贵族,也会相邀些高品大臣,譬如左右丞相及家眷等,只不过陛下登基不久,国库不算富足,我们这次便一切从简。”   奚蕊边听着边点头,复想到方才那几位嫔妃的闲谈,又抬头多看了几眼林知眠。   只见她衣着朴素,连头上的珠钗都要比前几月见时少戴了几只。   如今宫中无后,她作为后宫之首都打扮如此素净,再回望自己,虽算不上极致奢靡,但总感觉有些羞愧。   约莫是察觉到了她在想什么,林知眠浅浅地弯起了唇,将茶盏放下,双手交叠于腹:“虽说简朴,但也不至于寒碜,蕊蕊这身本宫觉得极好,若是世家诰命贵女皆同你一般,本宫也觉得会省心不少。”   林知眠并非只是宽慰于她,如今京都奢靡浪费之家数不胜数,像奚蕊这般身为一品诰命,却不大手大脚之人属实少之又少。   奚蕊有些难为情,双手捧起茶盏,敛着眸低道了声:“......娘娘当真是折煞臣妇了。”   林知眠掩唇而笑:“蕊蕊切莫小瞧自己,你许是不知,那日太皇太后宴会之后,京都大小世家的小姐夫人们皆开始效仿于你,若本宫没记错,外头那叫琉璃阁的胭脂铺子还新研制了许多胭脂口脂,说是国公夫人曾用,标价颇高,宸妃前几日还派人出去抢买,用光了例银,还找本宫哭诉呢。”   “......?”   琉璃阁,用她当作噱头,圈银子。   这是奚蕊抓到的重点。   难怪前几日阿沐说自己被诸家贵女推崇,她初时只当是玩笑,没想到还真有这样一回事。   只是......既然是自己被推崇,为何她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奚蕊依旧笑着,随意道了句:“可这样高的溢价,岂不是同娘娘想推崇的勤俭节约背道而驰?”   闻言林知眠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宫虽掌管后宫,却也无法插手这些小事,诸家大臣世爵有些自己的产业余银颇多,本宫无权干涉。”   奚蕊听出她言语之中的无可奈何,不知怎得忽然想到这次南下遇到危机时所闻所见。   看她拧眉,林知眠又道:“蕊蕊莫要想多,我等只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便好,这次除夕家宴远在南平城的南平王会协同南平郡主一道归朝,虽说以节俭为主,但也不可失了威仪。”   “南平王?”奚蕊眨了眨眼,“可是那位数十年都未归京的王爷?”   林知眠颔首:“正是那位。”   南平王在十年前便离了京都,辈份上算是裴云昭的皇叔。   “那位郡主......”   奚蕊蹙起眉,这称号好生熟悉。   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   南平郡主裴青烟,同祁朔算青梅竹马,自是后来随父去了封地,算是有缘无份。   竟然是她......   “青烟曾与本宫一道在国子监研学,说起来也有数十年未见了。”林知眠敛着眸,虽然依旧笑着,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只是奚蕊没有察觉到。   国子监能收女子本就是破例,她曾因林知眠入了国子监惊叹不已,却不曾想,这位南平郡主也......   内心开始泛起莫名的酸意,接下来的几番对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后来,她们又就宫宴与南下之事聊了许久,直到日薄西山。   “启禀贵妃娘娘,国公夫人,国公大人在宫门等候已久。”   快要到了宫门落钥之时,林知眠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方知已经时辰不早。   “蕊蕊同玄羿当真是难舍难分。”   她的打趣使得奚蕊红了脸:“娘娘别取笑臣妇了。”   却不想她这反应引得林知眠笑意更甚。   奚蕊满脸窘迫地告了退,直到离了长秋宫一番距离才逐渐平缓那急促的心跳。   只是刚到那宫墙之外,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悸动便又再次复返。   只见落日余韵将男子的身姿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剪影,稀薄橙黄的光晕笼罩着他那棱角分明的容颜宛若神忯。   她愣了片刻,随即扬起唇角,挥了挥手:“夫君!”   祁朔负手而立,眼瞧着小姑娘提着裙摆小跑而来,淡漠的瞳色染上笑意。   忽而余光扫到不远处的一抹身影,他眼神稍凝,在小姑娘即将站定身前时长臂一拽搂入怀中。   奚蕊被拉得猝不及防,腰身被人掌住,熟悉的气息使得那揪紧的心口瞬间松懈。   不远处刚下职的沈曜将将抬头便见了这样一幕,他愣了愣,猝然对上男子扫视而来的锐利视线。   胸腔收紧,他下意识抱手作揖,却在再次抬眸时再也不见了眼前两人的踪影。   “寂之,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怕夫人家中等急?”   同僚的呼唤忽然自身后传来,沈曜蓦地惊醒,扯动唇角,礼貌颔首:“这便回了。”   ……   坐在马车中的奚蕊搅动着手指,窗帘因着风动时不时地飘起,她呆呆地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心里却纠结异常。   她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个存在于旁人诉说中的南平郡主裴青烟,又觉得是自己庸人自扰。   可就是忍不住在心中对比……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她身子倾斜,又被人扶住了肩膀。   “在想什么?”   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手掌微收将她拉过靠在怀里。   “我在想……”奚蕊眼帘上抬,瞧着他锋利的下颚,怔忪片刻,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味。   “在想当初在景州,倘若没有你,便也没有我了。”   语毕,祁朔眉头拧住,刚想开口,蓦地脖子一紧,小姑娘搂住了他,眉眼弯弯:“不过没有这个倘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掌着她后腰的手掌收紧,他喉结滚动,却又见她慢慢变了脸色。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奚蕊松开了他,坐直了身子,想起了方才和林知眠聊过的另一些事。   “从前我觉得自家穷困潦倒,旁的大臣家小姐一个个都比我富裕,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大部分人过的都还不如我。”她叹了口气,“当真是民生艰苦。”   “何时这样有觉悟?”忽而男子低笑一声,随即头顶被揉搓两下。   “……?”   奚蕊不满地躲开他的□□,撅唇:“我一直都很有觉悟!”   瞧着她那气呼呼的小脸,祁朔不由得想到了先前种种抠门行径,但笑不语。   “我是真的觉得……”   “会好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指尖摩挲过她细嫩的掌心,穿插而过,十指交握。   祁朔俯视对上小姑娘潋滟波光的杏眸,悸动燃起,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又重复了一遍:“一切都会好的。”   因为,他们一直在做这样的事。 第82章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   辅国公府。   奚蕊单手撑着腮帮,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目光无神地透过窗沿瞧着外面那灰白色的天空,心有犹疑, 一口气叹了又叹。   阿绫今晨便出了门,如今已过午时, 怎得还没回来?   那日经林知眠所言, 京都琉璃阁打着自己的名号提高胭脂标价之事一直在她心中来回辗转。   是以, 今日一大早她便派了阿绫去购上一份回来瞧瞧, 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精品。   就在她等得快要睡着时,阿绫终于持着小巧的锦盒踏入了门槛,双颊被冷风冻得通红,一看便是在外面吹了许久。   “夫人,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去购来那琉璃阁今日所上胭脂了。”   奚蕊直起身子接过锦盒:“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阿绫脸色发苦:“夫人有所不知, 为了抢这胭脂, 许多世家妇人小姐的丫鬟们不过卯时便去等着了, 夫人又吩咐不可暴露辅国公府的身份, 奴婢便生生排到了午时。”   闻言奚蕊稍稍蹙眉,宽慰道:“阿绫辛苦了。”   只是这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疯狂。   “花了多少银子?”   阿绫眼神闪躲:“......一百两。”   “......?!”   若是还在奚府的话, 这都赶得上爹爹两个月的俸禄了!   打开锦盒的手指微微颤抖,奚蕊眼皮跳个不停,可那入目所见的胭脂也并非想象的那般惊艳。   她十分肉疼地用指尖抹开了一点, 放到鼻尖嗅了嗅, 又晕散在手臂上借着日光观察半响。   “......”   这……和那一两银子一盒的削价胭脂有什么区别吗?   “奴婢瞧着好像还不如夫人自己做得成色好。”文茵在侧看了看,道了句。   “何止是不如夫人做得好?简直是天差地别好吗!”阿绫瞧着,也附和道。   “奴婢觉得他们就是利用夫人之名博人眼球!”   “就是就是!”   ......   奚蕊听着二人愤懑不平的一来一往,复而转眸,指尖轻轻摩挲过锦盒边缘。   只觉不光是肉疼, 头也有点疼。   虽然以她目前的身份来说,这等小事本不该去参与,可越是这样暗示自己,脑海里那股隔应之感便愈发的强烈。   若是以前的自己便也罢了,毕竟思维常年被那什么琉璃阁、锦和楼牵着走,倒也没想那么多。   可现在,许是通过德叔涉猎了不少管理产业之事,也或是此番南下所感所知对她影响颇大,亦或是前几日入宫见到林知眠所提倡勤俭之言,她竟觉得有几分不妥。   再者......   她嫌弃地瞥了眼越看越不顺眼的胭脂。   这也委实抢钱了些。   “对了夫人,今晨奴婢去琉璃阁的路上遇上了崔大当家还有大少爷及大少夫人。”   大舅舅还有大表哥和大表嫂来了京都?   奚蕊略有诧异,她记得崔家人对京都很是抵触,只有她成亲之时才来观了礼,后来更是一日都未驻足,连夜赶着回了丹阳县。   “可知晓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阿绫摇头:“奴婢不知,崔大当家还让奴婢莫要惊扰夫人,以免麻烦。”   “他们住在何处?”   “好像是......城郊的一处客栈。”   听言奚蕊眉头拧得像麻花。   旁的人来京都若是有些亲戚不说上赶着去,总是也会稍稍寻些帮衬,怎得到了崔家这边便是避之不及?   更何况崔家人待她极好,无论如何他们来了京都,她也是不能让他们住在那种地界的。   思及此,她起了身:“文茵备车。”   “夫人您这是......?”   “去城郊。”   ......   南平王身为当今圣上之皇叔,陛下对此番归京极为重视,并派遣迎接使去城门之外接洗风尘。   而萧凌早在数日之前便亲自请命作为使者,在南平王归京车队距京都百里之外就起了程。   安阳候府。   北风吹打着窗台伶仃,女子清雅的低音顺着朔风飘散:“春月。”   “世子还没回来吗?”   春月咬着唇看着自己世子妃毫无血色的侧脸,心中为难与担忧交织。   自上次世子与世子妃不知因何不欢而散之后,世子妃便一直是这样郁郁寡欢,终日不见笑颜的模样。   “世子妃忘了,世子爷去迎南平王,哪有这样快便回来?”   是啊,离京都还有百里地他便去了,这一路上风雪交织走走停停,待到回京,也不知还要耗上几日。   江予沐低敛着眸扯动了下唇角,交叠于小腹的手掌收拢,一双剪水秋瞳中此时黯淡无光。   她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时却发现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她不断暗示自己他不过是和平常一样,外出处理公务要离开三五日,很快就能回来,可越是这样逼迫自己去想,那心中的压抑与窒息便愈发强烈。   他定是见到了南平郡主吧?   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是述说这分别十年来的日日夜夜?亦或是再续先前阴差阳错的遗憾......?   “世子妃!”见她突然拧眉弯腰,春月大骇上前。   江予沐捂着小腹喘了几口气,脸色更是煞白了几分。   “......我没事。”她推开春月,自顾自地想要起身,可终究是颤巍了两下,依着春月扶起才能站稳。   “世子妃,奴婢去请医师......”   “不必了。”   小腹中方才的抽痛逐渐平缓,江予沐缓缓站直了身,又往外走了几步,冷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云鬓雾鬟中染尽苍白又破碎的美。   “世子妃,您的这一胎本就不算安稳,还是需要仔细着身子。”   春月知晓自家世子妃若真是执拗起来也是无人能劝,虽满目担忧却也只能持着披风为她披上。   江予沐就这样瞧着外面的风起叶落,出神了不知多久。   忽然天空飘下来簌簌白雪,她缓缓伸出右手,见着那一抹鹅毛状的丝绒落于手心又瞬间消融。   不知怎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像如此。   江予沐其实很羡慕奚蕊,想当初她为了拒婚都可以做到以自己的名节为代价终身不嫁也不从,而分明二人年纪相差无几,自己的心境却没有她半分朝气与果决。   她也憎恨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明明只需要好好做萧凌的世子妃,相夫教子便够,可不知在何时开始,竟想要奢望更多。   只是奢望终究只是奢望,她不能激怒他,也不敢激怒他。   毕竟......她如今能倚仗的,也只有他了。   可......   “春月,备车。”   “世子妃您是要去......”   “去城门。”   江予沐转过身,不再看外边的雪。   拳头攥紧再松开,她吐了口浊气,又闭了闭眼。   她只去瞧一瞧,远远的瞧一瞧,就好。   *   奚蕊在城东那家破败不堪的客栈下房遇上崔家人时只觉得满目心酸。   这才知晓他们来京都的路上被人顺走了钱财,不得已只能变卖了身上的值钱物件才得以有个落脚之地。   奚蕊不知晓他们究竟和爹爹有何恩怨,甚至于到这种地步也不肯去找奚府半分,但她肯定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住在这里的。   于是经过几番说服劝慰,半推半就地终于将他们带上了回国公府的马车。   “蕊蕊,我们这等出身乡下的百姓如何能住这......这等高贵府邸?”   刚下马车,大舅舅崔平便将眉头拧得极深,说什么也不肯往内走半步,而跟在后面的大表哥崔越和大表嫂更是面面相觑。   奚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宽慰道:“大舅舅,大表哥,大表嫂,你们莫要担忧,国公府人烟稀少,却又厢房极多,放着也是浪费,在你们找到新住所时暂住几日也无妨。”   “可......”   见崔平还要说什么,奚蕊打断了他:“再者,我夫君人很好,不过就借住几日,他不会说什么的!”   许是她的话说得太有感染力,崔平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却在抬头的瞬间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挺拔男子。   呼吸瞬间停滞,那深邃且锐利的目光直逼而来,与之前在丹阳县的匆匆一瞥如出一辙。   “国......国公大人......”   崔平吞吞吐吐地开口,连带着身后的崔越和大表嫂都白了脸,差点就跪了下来。   倒是奚蕊神色无波地啊了一声,随即转过身轻笑着朝祁朔挥了挥手。   “夫君,这是我丹阳县的大舅舅大表哥还有大表嫂,他们在府中借住几日可以吗?”   祁朔的视线在见到她的那一瞬开始柔化了冷冽,浅浅颔首,算是默认:“大舅舅不必多礼。”   大?舅?舅?   淡淡的一句话使得崔平那半曲的双膝彻底跪到了地面。   “爹.......?”崔越见状眼尾一抽,急忙同大表嫂一道将他搀扶了起来。   奚蕊并不知他为何突然跪下,只是微蹙了眉担忧道:“大舅舅确实不必多礼,你看我夫君他确实很好相处呢。”   崔平:“......”   崔越:“......”   大表嫂:“......”   ......   崔平觉得答应奚蕊来国公府是自己近日来最错误的决定,他想起当初为了寻奚蕊时将祁朔当作山贼所做的大逆不道行径便觉得后背发凉。   本以为这样见过一面倒也罢了,却不想还要一道用膳。   可他们这等平民百姓何时同这样大的人物距离这般近过?   当下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生怕提及旧事,算些旧账。   好在国公大人有大量,用膳期间除了偶尔和蕊蕊交谈两句,并未同他追究什么,思及此,崔平愈发奚蕊嫁对了人,自己窘迫些倒也不算什么了。   “大舅舅,你们此番前来京都可是有什么要事?”奚蕊终于问出了先前便疑虑的问题。   崔平下意识地看了眼祁朔,见他神色无异,才清了清嗓子道:“崔家世代在丹阳县虽根基极稳,却也颇有局限,京都乃丰朝都城,我们崔家自是也想来闯荡一番的。”   说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了丝丝向往。   其实他们很久之前便有了这个想法,只是当年因为崔绒和奚广平之事,崔老太太一怒之下同京都断交,于是那些刚刚萌芽的心思自然也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现在见着奚蕊嫁了如此好的人家之后,那些前尘往事的恩恩怨怨也逐渐消散。   与此同时崔家的后辈也开始崭露头角,他们终究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丹阳县的。   而这一次崔平与崔越前来便是为了之后崔家的发展打个头阵,却不想遇到了这样的事。   奚蕊似懂非懂地摸了摸下巴,又笑道:“原来如此,大舅舅也可不必拘束,若有需要国公府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崔平闻言连连摆手,看都不敢看一眼祁朔:“国公大人日理万机我们这等小民哪敢叨扰,能让我们住些时日已是恩赐,蕊蕊可莫要再言这般麻烦之事!”   语落,身旁的崔越和大表嫂也跟着直直点头。   奚蕊还想说什么,却在见着他们紧张的面孔后欲言又止。   算了,若真需帮助便自己暗中来就是,他们初来京都定是不适应的。   ……   用膳完毕,奚蕊便让德叔带着他们去西厢房。   可还未踏出门槛,忽而衣摆被拉了拉,她下意识朝旁边看去,便见大表嫂朝她招了招手。   “大表嫂?”   大表嫂瞧了眼不远处的祁朔,压低声音问道:“蕊蕊,那日我给你的小册子......可有学习?”   奚蕊满脸茫然:“什么小册子?”   大表嫂抿抿唇,又朝她靠近了些:“就是......”   奚蕊蓦地将头转过去,轰的一下脸就红了:“大表嫂......这......”   这还需要她学吗??   见她这般羞怯,知晓小姑娘脸皮薄,大表嫂了然一笑也没再多言,只是在走之前多嘱咐了句:“蕊蕊,我们皆是些乡下来的人,旁的事情许是不会,可却能感受到公爷待你之好,算起来你们成婚也有了大半年,该要个孩子了。”   奚蕊哪里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当下只是僵硬地笑了笑,道了句知道了,然后在人远走之后瞬间耷拉下了脸。   ......   月上梢头,夜幕沉沉。   奚蕊靠在床沿心不在焉地反动手中的书册,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不远处案前的男子身上。   烛火的光晕流转于他通身,不管见了多少次都足够让她感到惊叹艳绝。   可只要一想到方才大表嫂走前的最后一番话,本还算好的心情彻底郁闷了下来,而这般郁闷却又只能自己咽下,无法与旁人述说。   孩子孩子,又是孩子,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若没有孩子,终有一日会成一个弃妇。   脑中思绪纷杂又混乱,她趴在床榻上将脑袋蒙到被子里,越想越难受。   “夫君。”   奚蕊一把拉下被子起身,取过挂在一侧的狐皮披风披上,踩着鞋靴朝祁朔那方走去。   “嗯?”   听到她的声音祁朔抬起了头,狭长的眼尾上挑,拉长的尾音在此静谧之际显得尤为暗昧。   奚蕊站定到他身前,烦躁地扒拉了两下头发,眼神飘忽:“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祁朔支着头,瞧着眼前女子纠结不已的神情复而想到方才所听之言,约莫能将小姑娘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只是他却并未应答,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桌案上的书册,忽地向前一推,挑眉勾唇:“是这本册子?”   “......??”   只此一眼,血液逆流冲顶,奚蕊几欲站不稳。   他竟然……竟然听到了刚刚大表嫂说的话!   所以——   她方才纠结地要死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模样是在看这个?   可......他不应该在处理政务吗??   思及此,奚蕊羞愤转身,刚想迈步忽而身子一重,整个人便被环抱而住。   他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指尖轻勾起她的下颚,含笑的黑瞳撞入她潋滟的瞳孔:“确实可以学习一番。”   不等她惊愕回神,他再没给她机会。   ……   今天的夜空是难得的无风也无雪,皎洁的月光倾洒至飘渺的火烛。   就在她以为要和外边的月光一道幻化于这片朦胧中时,忽地感觉男子的动作骤然顿下。   祁朔单手撑在她耳际,深邃如夜的瞳仁开始变得迷惑。   而那指尖沾染了丝丝绕绕的血迹。   “......”   “......”   此间静谧无声,只剩彼此心跳此起彼伏。   男子咬牙切齿的低声瞬间击散了所有旖旎。   “你来葵水了……?”   奚蕊侧过头,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从胸腔传来的笑鸣:“咳……好像是。”   不知为何,莫名有些解气。   “......”   祁朔沉沉呼吸两下,从她身上翻身而下,随即侧卧着搂住了她的腰身。   忽地忆起她先前的不适,又缄默良久,手掌覆盖上她的小腹轻轻揉捏:“可有不舒服?”   正沉浸在幸灾乐祸中的奚蕊被这猝然而起的询问惊了回来。   竟还在关心她的身体吗?   思及此吗,她顿觉有些感动,喃喃摇头:“......没有。”   宫廷御药将她的身子调理地极好,甚至使得她能忘记自己来了葵水,更别谈不适。   听到她的回应,祁朔下颚摩挲着她的发顶,然后收紧了手臂:“嗯。”   突然手腕被握住,奚蕊被灼到心惊,紧接着男子低笑引起的胸腔轰鸣如雷阵耳。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 第83章 她无法再思忖分毫。   京都城门之外, 大雪封锁了十里长路,却也能隐隐见着一条蜿蜒的车队迎雪而来。   瞭望台上的守城兵头一点一点地朝下打着瞌睡,忽而脑袋一个猛栽, 瞬间清醒了不少,视线扫向那不远处的车队更是蓦地激灵站起了身。   他揉了揉眼睛, 犹疑着颤抖着出了声:“......南平王?”   “你小子愣着作甚?开城门啊!”守城兵队长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拍向那士兵的后脑勺。   士兵后知后觉地直直点头, 随即向后大手一挥:“开城门——”   “迎南平王殿下还朝——”   ......   “世子妃, 这外面天寒地冻的, 便是您不怕冻坏身子,也要照顾着腹中的小世子呀。”   春月担忧地为江予沐拢紧了斗篷,可掩盖在帽檐之下的女子却只是紧紧地盯着那缓缓而开的城门。   她的身形瘦小且不起眼,隐匿在人群之中倒真同那些赶来看热闹的人无异。   “这里,更近一些。”   女子轻哑的声线微不可闻, 随着北风飘至春月耳边却让她瞬间红了眼。   也不知世子妃这是何苦, 在前几日听闻世子即将返京便住在了城门边的客栈, 今晨更是早早就起了来, 还这样置身于室外,分明在客栈二楼也是能同样瞧见的......   思及此, 春月别开脸,伸手擦拭了眼角溢出的泪,与此同时那积了一夜的雪, 在城门开动的瞬间簌簌落下。   而那城门之外, 绵长的车队缓缓而行,萧凌作为迎接使臣,正身处于队首。   南平王裴益川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先帝在时便极为看重他,更是给了他兵权镇守南地, 赐封地南平城。   他虽不及辅国公祁氏世家代代皆为骁勇将才,却也在数十年前为风靡京都的良将。   最重要的是其女裴青烟生得国色天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心底极为善良,不仅年年月月供银为国祈福,若遇难民亦是会救助一二。   桩桩件件仁德之举广为民众流传,颇得人心,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自然是引得京都无数男儿心向往之。   甚至于在民间,还将她同当年还是辅国公世子的少年英才祁朔并称为京都双杰。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只可惜天不遂人意,彼时时运不济,裴益川管辖之内出了贩卖官盐的大案,为了避嫌,在结案之后他便连带着一家人去了封地,而这一去就是十年。   也因此,所有坊间美传皆止步于此,再无后续。   而今日南平王终于归京,不仅仅上至天子裴云昭极为重视,下至京都诸位百姓,亦是翘首以盼。   “恭迎南平郡主——”   就在此时,浩浩汤汤的一众队伍之前忽然出现了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妪,只见她双眼混沌,手中持着缺了角的木碗匍匐在地。   突如其来的挡路之人使得车队进程骤顿,萧凌见状眼神凝起,唰地一声佩剑半数出鞘,却被一道女声打断。   “昱辰,莫要莽撞。”   女子的声音如同天山清冽的泉水,顺着轻风徐来,丝丝潺潺,缭绕人心。   闻言萧凌握剑的手指一顿,方才凌厉的视线就像是被瞬间抚慰,在下一瞬柔化成光。   他稍稍向后瞥去,只见一只如葱削玉雕的纤指轻轻挑起车帘,女子纤巧妩媚的面容半掩盖于帘子后方,隐隐露出的削尖下巴不难看出内里端坐的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   “南平郡主曾救民妇小儿一命,只是郡主这一走便是十年,民妇无以为报,只想着在郡主回京之日叩上三个响头,望郡主莫怪——”老妪涕泗横流,语调声凄凄切切,令在场无数人忍不住侧目动容。   “这南平郡主果真同传闻一般不仅生得极美,心底还这般善良,十年前的善事都有人铭记至此。”   “可不是?我记得当年郡主月月都会给寒山寺捐不少香火钱,用以为国为民祈福......”   .......   听着周遭的赞赏与议论渐起不穷,裴青烟掩盖在车帘之后的红唇微勾。   少顷,她指尖向上一带,外面的阳光倾洒而入,所有纷纷扰扰在那皎若秋月的容颜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骤然停歇。   众人呼吸凝滞,只见女子肤若凝脂,清眸流盼,湘妃色羽缎盘锦镶花斗篷于身,柔荑轻扶身侧婢女,纤纤细步移至老妪身前,弯下了腰亲手扶起了她。   裴青烟一对秀美含情的柳叶眸微弯,语调婉转:“老人家不必多礼,不过是青烟的举手之劳。”   “郡主当真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老妪满目泪水,甚至带了身上的泥泞蹭到了裴青烟那光洁无暇的手背之上。   可她却无丝毫异样,将老妪扶起站稳,又朝侧示意:“莺儿。”   莺儿见状立马上前,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置于老妪掌心。   老妪呆愣在原地:“这......”   裴青烟双手交叠于腹,含笑不语。   莺儿解释道:“这是我们郡主的一点心意,冬日严寒,您去裁制件暖和过冬的衣裳罢。”   闻言,老妪握住银子的手掌微微颤抖,眼瞧着又要跪下,却再次被裴青烟搀扶住。   “若真想谢我,便用这些银子过得好些,如此这般,我便心满意足了。”   裴青烟细声软语,眼角眉梢染尽优雅与松和,不过寥寥数语便足够俘获人心。   “是是是......”   老妪感激涕零,连连应声离了车队前端。   裴青烟瞧着她消失于人群中的背影,缓缓转身,朝另一辆紧闭着车帘的马车隔空福了福身。   “爹爹,女儿耽搁行程,还望爹爹责罚。”   女子单薄着身子立于北风之中,正沉浸惊愕赞叹于裴青烟方才所作所为的众人转眼便瞧见她状似请罪的模样一个个皆是于心不忍,也对方才那突然出现的老妪心生了些怨怼。   “郡主这般宅心仁厚,还请王爷宽恕!”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大胆着这样叫了一句,立马引起其他人跟着出声。   裴青烟依旧垂眸半福着身,因着长时间的屈膝身子略有些颤抖却依旧咬着牙未发一言。   “青烟。”眼瞧着她似乎快要站不稳,萧凌一个翻身下马,手掌执住了她的手臂,满目担忧,又朝内扬声道。   “殿下,郡主悲天悯人,心思纯良,此番是在下疏通道路不周,回宫之后定会向陛下请罪,殿下莫要迁怒郡主。”   语落,许久静谧无声,内里之人缄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萧世子言重,青烟并非无错,便罚禁足三日,好生反省罢。”   “殿下......”   “女儿遵命。”   萧凌还想说什么却被裴青烟打断,忽地手背被一抹柔软触碰。   他僵硬一瞬,便垂眸见着裴青烟收回了那方才拍了怕他手背的手,又含笑摇头,以示无碍,遂莲步轻移,踏上了马车。   一场闹剧就以这般方式告终,车队继续缓慢前行,而那些围观之人眼中在此时却多了更多倾佩。   南平郡主裴青烟为救济老妪不惜禁足受罚,其善良纯义,当真令人敬佩。   ......   江予沐愣愣地瞧着方才种种,在见到裴青烟的那一刻甚至都忘了呼吸。   她看到男子对外向来疏离淡漠的面容上此刻浮现出一抹极为自然的笑意。   亦步亦趋间,视线不经意地朝身后一辆精致的马车瞥去。   那目光就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得偿所愿。   后来,他的担忧与维护不加任何掩饰,却是对着另外一名女子。   胸口的疼痛如利刃凌迟剜过,攥紧的拳头将指甲陷入掌心也不觉,江予沐只感觉逐渐远去的男子熟悉又陌生。   分明是日日夜夜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讽刺的是,她从未见过他对自己露出如此出自内心的笑颜。   “春月。”沙哑的低音艰难地从喉中吐出,江予沐闭了闭眼,轻声道,“我和她......像吗?”   未等春月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嘲般低笑一声:“不像的......”   迈动脚步,失魂落魄地慢慢朝人群后方退去,江予沐的眼中再无一丝光芒。   她自问自己做不到南平郡主那般普济于世,亦没有她自信从容半分。   而那眉眼之间的点点相似,在这些性格才情面前,只不过是最为肤浅的东西。   她不是她,亦不会成为她。   思及此,江予沐伸手扶住了身侧墙壁,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是痛的。   “世子妃您怎么了!”   眼见她扶墙的手背淡淡的青筋凸起,掩盖于帷帽之下的气息沉沉,春月骇然撑住她的身子,却依旧不控制不住那下滑的力度。   “世子妃,世子妃......”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江予沐只感觉下坠的腰身蓦地被人掌住。   帷帽滑落,她恍然抬首,朦朦胧胧间,她瞧见了一张似为熟悉的面孔,以及低朗的男音。   “世子妃,得罪了。”   ......   当初钱财被人顺走之后,崔平便立马给丹阳崔家书信一封让他们送些钱财过来,恰好在来到国公府的翌日,那送银钱的小厮也赶到了京都。   再者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在国公府多待,是以,在入住国公府不过两三日便让崔越去寻了个便宜宅子买了下来。   “大舅舅,大表哥,大表嫂,你们不必如此着急的,新购院落定是毫无准备,大可在此多住上几日,待到一切安顿好了再走不迟。”   眼见着他们收拾好行囊,奚蕊站在一侧略有担忧。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此行因着钱财丢失本就耽误了太多时间,老太太先前就很是反对我们来京都,若再继续耽搁下去,她老人家怕是真的要亲自找上京都来了!”   崔平连连摆手,笑得极为淳朴,崔越与大表嫂也跟着附和点头。   “待到崔家铺子开起来,蕊蕊定要来捧捧场啊!”   见他们心意已决,奚蕊自知多说无益,遂点了点头,跟着弯起唇:“那是自然的。”   ......   送走了大舅舅等人,奚蕊还有些不放心,又遣府中小厮一道跟着前去帮衬才作罢。   瞧着骤然安静下来的院落,她随处寻了个石凳坐了下来,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远处,心中却思忖着崔家要如何才能在这京都安身立命。   虽说他们在丹阳县底蕴颇深,但京都年代久远的世家亦不少,若真要比起来,崔家简直毫无优势。   而她,又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呢?   “对了,方才瞧着外面街道上都没什么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想起刚刚送大舅舅他们出府时,一向繁华的问月街人烟如此稀少实乃罕见。   阿绫:“夫人忘了,今日是南平王归朝之日,大家都去城门外候着了呢!”   说完,阿绫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自家夫人连公爷这样被誉为大丰战神的人归朝时都不记得,还大大咧咧地跑到街上被人堵了个正着,又如何会知道离京十年的南平王?   思及那日林知眠告知她的事情,又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位南平郡主,奚蕊眯起眼摸了摸下巴:“原来是南平王。”   阿绫:“......?”   就在此时,文茵捧着一沓书卷气喘吁吁地从院外行来。   “夫人,您要的与......生育相关的书籍奴婢派人收来了。”   虽是按照夫人前几日的吩咐办事,文茵还是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难道是夫人转性突然想要孩子了?   “嗯,知道了。”   奚蕊随口应了声,也没听文茵具体说了什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不管是南平王还是南平郡主,都是十年前的旧事,再者她早已嫁给了祁朔,若还因着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伤心劳神,委实小家子气了。   说服了自己,奚蕊才坐直身子。   待到看清那些扉页的字迹,这才想起是阿沐怀孕后,自己担忧她生产同娘亲一样损了身子,便吩咐文茵下去寻的一些书籍。   思及此,奚蕊伸过手随意执起一本,斜靠着桌案开始翻看。   可刚刚打开第一页,那浅勾的唇角便瞬间僵硬在了脸上。   ......女子最佳受孕之日乃月事结束后十四至十六日?   房事后以枕头垫于后腰......有助于受孕......?   男子位上......   ......   啪的一声书籍被猛地合上,一侧还想跟着看两眼的文茵吓得一个激灵:“夫......夫人......”   “你在哪找的?!”奚蕊双臂手肘将那一堆书籍压得死死地,双手捂脸,耳根滚烫到令人心悸。   文茵委屈:“就......就是宫中的一些老嬷嬷......夫人放心奴婢绝对没有透露是您打听要的!”   “......”   她要的是生产书册,不是备孕书册啊啊啊——   奚蕊烦躁地揉搓了两把脸,手掌一拍:“都给我扔出——”   “夫人,奴婢花了一两多银子呢。”   “......那暗中找个书肆卖了。”   她捏了捏眉骨,似是想到什么立马又道:“不准透露背后是我!”   文茵抱着书抖了几抖:“是.......”   ......   眼瞧着文茵逃一般地向外跑去,奚蕊沉沉地吐了口气,突然想到这种生产相关书籍,若是有过孩子的家里定是有的。   那么曾经怀嘉长公主怀孕的时候岂不是也......?   想到这里,她那方才黯淡下去的双眸蓦地发亮。   祁朔今日好像去了军营,有吩咐过自己会晚些回来。   那岂不是可以......   *   书房外。   奚蕊一本正经地理了理裙摆踏上阶梯,祁朔并未限制过她在府中的行踪,因此这一路十分畅通。   “夫人。”   看守的两名内侍忽而抱拳行礼,奚蕊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道:“不必多礼,本......本夫人只是想来借阅些管理产业相关书册。”   两名内侍互相对视一眼,皆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恭谨道:“夫人自可在府中随意行走。”   说罢二人为她拉开了房门。   奚蕊:“......”   多少有点做贼心虚了。   但她依旧面色无波,状似深沉地点了点头,继而朝内走去。   在门板被拉上的那一刻,奚蕊瞬间软了身子,双手撑在案边,暗自腹诽自己胆小如鼠。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方才那备孕手册的字字句句却像是印入了脑海一般,以至于现在分明只是想寻些生产相关的册子都害臊如斯。   没出息!   心底天人交战了一番,奚蕊深呼吸两口,还是觉得寻书册更为重要,遂点起油灯搭上小凳子一排排的寻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脖子都快看僵了,可入目所见的依然是各式兵书谋策。   不愧是世代武将的辅国公府。   ......可是他们都不生孩子的吗?   奚蕊郁闷至极,颓然地放下早已举到酸涩的手臂,忽地小腿一软,整个人便倾倒而下。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块凸起,却还是弄倒了一排书架。   “......”   “夫人您没事吧!”外面的内侍担忧地呼唤,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   “我没事!”奚蕊心下一惊,阻止了他们的入内。   可更为心惊的却是在眼前逐渐分离的墙壁,以及露出的狭长甬道。   唰唰——   两排昏黄的壁灯自动染起火烛,倒影在斑驳的内壁上,摇曳生辉。   奚蕊怔神地瞧着眼前一幕,鬼使神差般地直起腰往内一步一步缓缓行去。   这条通道极长极静,静到她只能听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和愈渐沉闷的呼吸。   两方墙壁上刻画的是各式将军壁画,不难猜出,是从建国之初开始世世代代袭爵而下的历任老国公们。   其实大丰初建之时,如今有名有姓的公侯伯爵皆是当年可执掌一方军士的大将。   只可惜后来时过境迁,时局也不复最初动乱,大部分公侯开始贪图享乐,逐渐忘了自己的家族曾也是一代枭雄。   唯有辅国公祁氏一脉,从未丢失本心,整个祁家男儿皆以保家卫国作为家训,而历代老国公们更是大部分战死沙场。   一直到如今祁朔作为家主之时,祁家已然凋零如斯。   奚蕊视线慢慢扫视而过,透过壁画仿佛草草地见证了他们南北征战的一生。   霎时间只觉得心底最深处开始燃起阵阵不自主的震撼与敬意。   奚蕊猜到自己约莫是误入了祁家的密道,也不愿扰他们清静,遂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欲离。   就在此时,两壁灯烛在此时全数湮灭,她心中大骇,摸索着想要快步朝来时的方向离去,可那灯烛却在下一瞬复燃而起。   只是这一次亮起的却不是两壁,而是甬道尽头。   骤然复亮的光刺眯了奚蕊的眼,待到眼前那片不适的白芒散去,她终于见到了身前的光景。   可只此一眼,如同糟了道晴天霹雳,使得她霎时间顿在了原地,双腿好像是灌了铅一般再也无法往前迈动一步。   那是……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极美,皓腕轻纱,纤腰微步,她身着雪衫舞裙漫步于漫天樱花之下,眼波缠绵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   奚蕊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这名女子所跳之舞与自己在上元灯宴上的那支一模一样。   而在那画卷泛黄的右上角,还能清晰的见着一个‘裴’字。   思及此,她心头狂跳,喉咙艰难地滚动,脑海中翻涌着无数念头,却又一个也不想承认。   那支舞究竟代表着什么?   裴......又是在指代何人?   可耳边嗡嗡轰鸣,纷乱思绪交织成网,她无法再思忖分毫。 第84章 “就是有点想你了…………   暮色渐沉, 树晚黄昏。   王府。   黄花梨镌雕榴花湘色屏风之后,阵阵水汽白雾氤氲而起。   与此同时室内里里外外来回着数十名内侍,皆垂眸低首, 一桶一桶地为那屏风后方换着热水。   紫金浮雕香炉上缭绕着淡淡的檀香,沐浴水声不停地缭绕在诸侍耳畔, 却无一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郡主, 这已经是第十桶了, 您还需要再换吗?”莺儿双手交叠于腹, 小臂上虚虚搭了条巾帕。   裴青烟并未应声,只是将身子大半没于水面之下,蒸腾的雾气将她白皙光洁的面容润至微红,而那原本秀美的眉毛在此刻却凝成一团,厌恶之色难以掩盖。   “不必了。”   沉吟片刻, 伴随着女子不耐的声线, 唰的一声水花四溅。   水珠顺着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材下滑又滴落, 纤细嫩白的长腿迈出浴桶, 莺儿见状立马上前将巾帕覆盖住她的身子。   裴青烟玉指轻勾,将悬挂在一侧的中衣挑起披于肩背, 又朝外绕去。   郡主心情不好。   这一认知使得外围一遭内侍噤若寒蝉,脸上冒着虚汗,眼观鼻鼻观心, 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   “都退下罢, 看着碍眼。”   裴青烟不耐地挥了挥手,内侍们皆如同赦免,连连弯腰,躬身退去。   见她轻靠上了八宝琉璃榻,莺儿立马呈上了白皙剔透的羊乳, 将她那双指白如葱的柔荑轻轻置于其中,又细细浇淋。   斜睨了眼莺儿,裴青烟蹙眉问:“本郡主身上可还有那疯婆子的腌臜味?”   莺儿笑道:“我们郡主身上此时怕是都快香到惹来蝴蝶了,哪还有那味儿?”   闻言裴青烟的眉宇终于舒展了一些,可转瞬便又想到了今日那老妪虚扶着自己手臂的模样,恶心之感顿起。   眼瞧着自家郡主又开始皱眉,莺儿连忙放下呈着羊乳的缠花玛瑙盏,边擦拭揉捏着那纤纤玉指,边宽慰道:“郡主放心,那疯婆子得寸进尺,奴婢早已遣人将她给……”   说着莺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郡主阔别京都十年,今日终于归京,该有的排面自然是一样也不能少。   可谁曾想那疯婆子不仅不满足于放她自由的条件,竟还想生生赖在那儿贪更多银钱。   哼,不过有了银子没命花,也是徒劳。   闻言裴青烟眉梢稍松,向后慵懒倚着榻道:“倒也是因祸得福。”   虽说与预期有所不同,但那结果却超出了最初所想。   “是。”莺儿垂眸应着,又道,“郡主,今日祁公爷身在军营,并未前来,可要明日再……”   “不用。”   祁朔。   裴青烟不可抑制地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原来沉寂多年的心脏还是会因为这个名字跳动。   只是她太了解他,若他不愿之事,缠得久了必会惹他厌烦。   道理她都明白。   裴青烟咬紧后槽牙,闭了闭眼,脖颈后仰长舒一口气。   京都,自己可真是离开太久了,许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国公府沉默寡言的世子爷,而成了一位可独挡匈奴的,真正的国公大人。   可是——   “你说他因赐婚而娶的那位夫人是何人?”   莺儿:“回郡主,是大理寺卿幺女,奚家小小姐奚蕊。”   奚蕊。   手指在塌边摩挲着这两个字,裴青烟眼底寒芒一闪而过。   被迫娶的小丫头片子而已。   她可不觉得祁朔那样的人会对这种黄毛丫头有什么别的心思。   再者……这次回来,她也没想着再走。   ……   城中医馆。   老医者满脸凝重地为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女子号脉。   只见她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单薄的身子甚至都不能将被褥撑起弧度。   春月在一旁双眼哭肿得像核桃,手却紧拽着身旁男子的衣摆,小声啜泣道。   “季……季公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告诉世子爷,世子妃她……她是偷跑出来的,若被发现了怕是……”   “.…..行,我不去。”季北庭颇有些无奈地瞧着自己那被拉扯住的衣角,“但是你先放开我?”   方才路过,恰巧见着江予沐即将晕倒在地,便顺手搭救了一把。   但眼前之人好歹是安阳世子的妻子,自己这般已然不合礼数,便欲遣人通报给安阳侯府,却不想被这小丫头死死拦着,怎么也不让他走。   春月抽抽嗒嗒,将信将疑地瞧着季北庭。   “这位公子。”突然老医者起了身,摸了两把胡须,略有些指责地望向季北庭,缓声道,“尊夫人此胎脉象虚浮,宜静养,不可让她悲伤过度。”   季北庭:“.…..”   “我……”   “哎——”老医者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又上前开了药方递过去,并拍了拍他的肩,“老夫懂,年轻人嘛,难免容易气血上头,但对待夫人还需多些耐心和担当,小两口哪有什么床尾和不了的事呐?”   “……”   “不过老夫倒也不是那个意思,虽尊夫人身孕已过了三个月,但她身体虚弱,有些事还是节制些,少来为好……”   “.…..”   老医者还在絮絮叨叨,季北庭微阖眼帘,握拳抵着唇,听地头皮发麻,眉头拧得像麻花。   ……多少有点离谱。   “公子?”   老医者的呼唤使得季北庭猛地抽回思绪。   他看着老医者那热情到褶皱都堆砌到一起的脸,想伸手拿药方的手微微颤抖,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大夫……”   忽然一道虚弱的女声打破了这室内莫名的尴尬,几道视线瞬间转过去。   春月立马上前扶住了撑着手臂想要坐直身体的江予沐。   老医者见状十分识趣地又摸了两把胡子,撩开帘子迈腿便往前堂走,末了还不忘说一句:“把脉抓药共八十文。”   季北庭:“.…..”   江予沐白着脸拍了拍春月的手,轻声道:“春月,你去外面将银子付了罢。”   春月含泪点头,可刚跑了两步才发现今日出门匆匆,根本没带银子在身上。   “拿去,不用找了。”季北庭终于理清了思绪,并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   春月咬唇看向江予沐,见她轻轻颔首,便也没再犹疑。   “多谢季公子相救,今日出门匆忙,待妾身回府后定会遣人送还。”   江予沐说着便想起身,可重心不稳忽有歪斜,季北庭心下一惊生怕她又出了什么事,下意识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接触令二人皆是一怔,江予沐似是被灼烧般猛地躺下拉起被褥遮住了脸,与此同时季北庭瞬间收回了手臂。   他后退几步,不自在地摩挲着手指,眼神朝外飘忽。   女子的身子实在是太过瘦小,他不过是轻轻触碰,便觉得那抹轻软随时都要破碎于掌心。   可上次见她,似乎还没有这般孱弱。   默了默,季北庭耸耸肩,故作轻松道:“世子妃若因这等小钱损了自己与腹中的孩子,季某可真是……大逆不道。”   听她没有回应,他咬咬牙,心中罪恶感又更甚了一筹,复而轻咳一声,继续道:“方……方才大夫的话世子妃应当听到了罢,可需在下向世子转述?”   江予沐耳根微热,紧了紧握住被褥边缘的手,缓慢露出一双眼,却没看他:“……多谢季公子,不用了。”   这种事情被误会,当真是……太过窘迫。   边说着,她缓缓上移靠着床榻,似是想到什么,垂眸又道:“也麻烦公子别将今日之事告知世子,还有蕊蕊。”   女子的声音细柔低哑,轻轻地就好像羽毛般缭绕耳畔,仿佛下一瞬便要晕过去。   季北庭不可察觉地微蹙了眉。   似乎自己每次单独见到她,便是这般忍气吞声,委屈苦难一个人咽的模样。   但她和奚蕊在一起的时候,倒是要比现在明朗许多。   思及此,他试探道:“恕在下多言,世子妃分明可以倚仗国公夫人为自己谋划,为何偏偏要瞒着她?”   听言,江予沐交叠的手掌收紧,忽地轻笑一声,抬眸瞧他:“我既已嫁入萧家,便是萧家的人,需要蕊蕊为我谋划什么?”   她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含了丝丝悲凉。   蕊蕊如今是祁公爷的人,以她的性子若是知晓了自己的事情必然会刨根问底。   倘若容易便罢了,可她这里如此纷杂错乱,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理清。   又何必让蕊蕊去消耗公爷对她的宠爱,来解自己这一团根本解不开的结?   江予沐淡淡的话语使得季北庭愣了愣。   他不是不知道萧凌少时的那些事情,相反,作为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对于这些纷纷扰扰,可谓是再清楚不过。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看着柔弱不堪的女子竟看的这样通透,她字字句句在言自己,实际上却并非在为自己。   季北庭本无意窥探别人的家事,可面对这样纯净无暇的眸子,竟倏地有些于心不忍。   “我……”   他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尖叫,江予沐下意识往内瑟缩,再抬眸眼前人已然走了出去。   “别怕,我去看看。”   瞧着他的背影,江予沐双腿蜷缩起,咬了咬下唇,也起身下榻,朝外迈步。   …….   此时的医馆正堂内一片混乱,满地鲜血,方才来排队诊治的人见着这样骇人的场面纷哄乱着跑得无影无踪。   于是人满为患的医馆此刻只有正堂的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影不停的喏动。   江予沐出来便见着这样血腥的一幕,她微锁着眉,瞧着老医者见惯不惯了的模样,蹲下身子探查一瞬。   未久,老医者起身拍了拍衣摆。   “救不了。”   闻声,那团人影却因此扭动地更为厉害,喉咙间还不停地发出骇人的声音,忽地纵身一跃,那方向竟是江予沐所站之地。   江予沐瞳孔猛地放大,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胳膊一紧,整个人便被拉到了后方。   挡在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完全隔绝了外面的腌臜不堪,唯有耳朵能隐隐听见那人扑空之后愈发森然的叫声。   “你没事吧?”   季北庭侧过眸打量着她,心有余悸。   差点就一尸两命了。   江予沐呆呆地摇了摇头,趁着这个间隙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脸。   竟是今日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位跪在南平郡主身前的老妪。   “她……”   “你认识?”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讶,季北庭问。   江予沐点点头,然后又迅速摇了摇头。   季北庭:“.…..?”   “见过一面。”她道,“是南平郡主救下的人。”   南平郡主?   季北庭微眯起了眼,这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你想救她吗?”他问。   江予沐怔忪片刻,抬眸瞧他,试探出声:“我……可以想吗?”   “嗯.…..?”   什么叫可以想吗?   只是看着眼前女子波动的粼粼目光不似作假,季北庭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自然是看你了。”   江予沐抿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掌收拢,点点头:“我想救。”   “哎哎哎,你们想救老夫可没说能救啊,你们这这……”   啪的一声,一锭金子掷在了桌案之上,瞬间将老医者随后的话全数堵了回去。   季北庭唇角弯出一抹极尽张扬的弧度,修长的手指不断摩挲着金子的边缘,眉尾轻挑:“能不能?”   老医者搓动手掌,两眼冒光:“啊这……自然是能的!”   江予沐:“.…..”   *   下午的那幅画一直印在奚蕊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去。   她也没了去寻生育书册的念头,只是这样抱着腿蜷缩在小塌上,呆愣地瞧着眼前晃动的火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该歇息了,公爷先前便派人传话回来今日会迟些回府。”文茵担忧地瞧着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自责不已。   都怪自己没寻对书,害得夫人还要自己找,这下可好,夫人自己也没找到,人还整颓废了。   “其实就算暂时没有孩子也没关系的,公爷待您这样好,总归是不会因此便对您有什么意见,再者后来的避子汤不也是公爷默认您喝了吗?还让您好好调理身体呢。”   闻声,奚蕊终于转动了两下眼珠,只是已然失了与她对话的兴趣。   她恹恹儿地睨了眼文茵,嘴唇微动:“你出去吧。”   文茵:“.…..?”   “我想一个人静静。”   文茵还想说什么,阿绫扯了扯她的手臂,又将刚煨好的汤婆子塞到奚蕊手中:“夫人可仔细着身子,奴婢们告退了。”   奚蕊虚握着手中的汤婆子,盯了半响,然后把它扔到一旁,双臂环膝,整个脑袋埋到了膝盖之中,心中思绪纷杂。   是,他是默认自己喝了避子汤,也并未因自己之前的自作主张指责半分,为此她还惭愧过许久,甚至还想着,若他需要开枝散叶,她便主动为他寻找合适的女子。   可在南下之时,赵柔儿费尽心思想攀上他的时候,奚蕊才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大度。   他也说过不会以女子为筹码去换取任何东西。   但……   若那位女子是他本身便心悦之人呢?   若那人代表的是他年少时候湮灭于唇齿的情愫,事隔经年再次相见。   互诉衷肠后,又当如何呢…….?   民间的那些天造地设之言她不是没有听到,从前她安慰自己不过是市井谣言,就像当初传闻自己同那章勉一般。   可现在,她已然亲眼见到了,在那样隐秘且神圣的密道位置中心,悬挂了那样一副画像。   裴。   是裴青烟对吗?   忽地肩上一重,奚蕊只当是文茵或是阿绫进来给她披了披风,叹了口气:“你们不用进来了。”   “穿这么少?”男子的低音使得她蓦地回神,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深邃如星的黑眸中。   “你……你不是……”   见她半响凝不成一句话,祁朔顺势将她搂入怀里,摸到那冰凉的双手,蹙眉道:“不是让你不必等我?”   奚蕊愣愣地仰头看着他,任由着他为自己拉拢好衣衫,忽觉眼眶有些发热,方才纠结的种种思绪开始纷杂无序,想要问的话也再找不到根源,开口便成了。   “万一……万一你回来了呢?”   小姑娘的声线软糯,却又夹杂了丝丝委屈,不待他想询问发生了何事,便觉腰间一紧,那娇小的身子一整个扑到了他怀中。   “其实也没事的……”   他不会看出了自己的异样吧?   那自己又该怎么开口呢?   说她不小心创进了他们家族的密室,然后质问他那个女子是谁吗?   “就是……就是有点想你了……”   然后让他告诉自己,那是他年少情深之人,再然后呢……?   自己又能如何回答?   “……你别动,我就抱一会。”   奚蕊埋在他怀中紧咬着牙,努力掩盖着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失控。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祁朔颇为无奈,伸手抚摸过她的后脑,下颚抵住她的发顶:“不是今晨才见过?”   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快要陷入掌心,奚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他,自顾自地拢好衣袍坐得端正,撇过脸。   “哼,数个时辰不见,再不见就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   感觉自己的呼吸平复地差不多,她终于又转过头,然后见着男子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挑眉:“忘了可怎么办?”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惑人,奚蕊怔愣许久,只觉这个男人的眼睛真的不能多看。   她闪动酸涩的眼帘,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忘了就忘了哎——”   狠话还没说完,胳膊倏地一紧,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随即湿热的吻落到了她的额间。   男子一触及离,伴随着炙热的呼吸拍打着她的脖颈,又低音蛊惑:“可不能忘。”   奚蕊感觉心跳漏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与难捱。   “你这人……”   “你先睡。”   奚蕊一愣,即将倾泄的情绪戛然而止,这才发现他好像还穿着军营的装扮。   “你……又要走了吗?”   祁朔稍稍颔首:“入宫一趟,会晚些回来。”   其实按照以往他是不会中途折回府一趟,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路过问月街,脑海中便浮现了小姑娘明媚如风的笑颜。   而这样想着,人也已经到了府中。   “我知道了。”奚蕊垂眸闷声道,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你去吧。”   祁朔俯视她半响,回握住她的手,然后又放开。   再起身,不再回眸。   奚蕊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院落之中,洒满了庭间的月光依旧孤寂无人,就好像他未来过。   手心残留着方才的温度,她缓缓收紧指掌,然后揪住胸口衣襟。   簌簌而落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哽噎的呜咽好似低吟。   现在的种种皆是这般美好,自己不该庸人自扰的……   不该的。 第85章 “毕竟,你们二人夫妻一……   一夜难眠。   翌日天还未亮, 奚蕊便顶着大大的黑圆圈坐直起了身,稍稍朝瞥了眼身侧,看着空荡荡的床铺, 心知他昨晚并未归来。   她呆坐着清醒了半响,又转眸看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际, 忽觉得不能这样继续颓废下去了。   与其在这辗转反侧, 不如干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总归还是有许多别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做的。   思及此, 奚蕊搓了搓脸, 深呼吸两下,朝外唤了声:“文茵,来帮我更衣。”   正看着门板打盹的文茵听到声音一个激灵猛地站直:“是。”   ……   长秋宫。   奚蕊早早便来坐于前殿下首,约莫饮完了一盏茶,林知眠才缓缓从殿后莲步移出。   她起身行礼:“臣妇见过贵妃娘娘。”   “今日怎得来的这样早?”屏退了一众宫人, 林知眠挥手示意她免礼, 却在下一瞬见到了她那明显乌黑的眼圈, 低笑一声, “是有什么烦心事?”   奚蕊眼神闪烁一瞬又很快恢复,落座后取出带来的手册道:“臣妇这几日一直按着娘娘所说准备除夕家宴各诰命封赏, 只是臣妇犹疑……这南平郡主该以何等品阶赐赏?”   林知眠了然一笑:“南平王为正一品亲王品阶,其子女被封为世子与郡主的,皆是按从一品规格置办。”   顿了顿, 她又问:“你便是因这个思虑至此?”   奚蕊视线飘忽, 低头轻嗯一声:“毕竟是……多年未归的亲王和郡主,总是不能失了礼数。”   林知眠瞧着她那交叠于腹快要搅成一团的帕子,含笑垂眸,也未点破:“蕊蕊可有见过南平郡主?”   奚蕊一愣:“倒是没有……不过听说她不仅生得国色天香,且心地善良,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林知眠听着她的描述,微勾着唇不可置否。   这确实是她想要展现给世人的模样。   “相比之下臣妇便略显逊色……”   “蕊蕊的舞跳得不错。”忽地,林知眠接下了她的话,弯起眼尾,“那日本宫一见,便觉整个京都,怕是无人敢同你一较高下。”   舞……?   奚蕊不由得又想到了那幅画上的女子,她同自己跳得是一样的舞,看上去并不会差自己半分。   “娘娘谬赞。”她垂眸扯了扯唇角,刚想问裴青烟会不会跳舞,思忖半响又觉无甚必要。   林知眠瞧着她逐渐耷拉下去的小脸,缓慢起身,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朝她走去,莞尔轻言。   “可愿陪本宫转转?”   ……   奚蕊从来不知林知眠宫殿后院中养了这么多的花花草草。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切皆是由她自己在打理。   “若无外人,蕊蕊可只唤我知眠姐。”林知眠侧眸瞧她。   奚蕊微愕:“这……不和礼数。”   林知眠低叹:“这些虚礼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默了默,又道:“其实以前玄羿也会这样叫,只是当年老国公逝世对他的打击太大,后来他远赴边关甚少归京,再后来,他对待诸人皆比以往疏离更甚。”   “娘娘……”她犹疑出声,不知林知眠同她讲这些意欲何为。   “还叫娘娘?”林知眠嗔道。   奚蕊愣了瞬,还是弯了唇:“知眠姐。”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林知眠眉梢柔和:“但我觉得,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奚蕊眨眨眼,又她继续说:“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一位女子这般上心过。”   “南平郡主也没有吗?”   奚蕊脱口而出,可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   林知眠瞧着她略显局促的脸色,忽而掩唇轻笑:“你觉得呢?”   奚蕊:“.…..”   见她不语,林知眠执起铰刀剪了眼前花草丛中的几簇枯枝,也未直面回答:“听说你也在国公府种了许多花草?”   奚蕊有些窘迫:“咳,不过是我心血来潮,比不得知眠姐精通技艺。”   “我也没有精通技艺。”   “只不过是想着,将这长秋宫摆置地悦目娱心,若陛下前来能得一份安宁,便是足够。”   林知眠放下铰刀,对上身旁女子迷茫的眸,极尽温和:“而蕊蕊既能在府中种花栽树,想必也是同我所想相差无几。”   “蕊蕊是将玄羿当做自己的夫君来看,也是想让彼此身心俱悦,不是吗?”   “知眠姐……”   见她面有动容,林知眠执起她的手,浅笑:“我是想说,若有什么事,询听旁人,不如直接问他。”   “毕竟,你们二人夫妻一体。”   ……   *   宁华宫。   朴素青灯之下,一身着素裳的女子身上未佩戴任何饰物立于佛前,缭绕佛香氤氲了整座宫殿。   江予沐跟着跪坐在女子身后蒲团之上,额间已然冒出了细汗。   “你心不静。”庄肃的女声骤然响起。   “太后恕罪,妾身……”江予沐执帕轻拭了额角汗珠。   “你走罢,下次若还这般,便不必来了。” 太后横过来的凌厉眼神,使得她脸色又白了几分。   江予沐咬咬牙,在春月的帮扶下站了起来,又福身:“妾身告退。”   ......   直到脚步踏过了宁华宫的门槛,江予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太后娘娘当真是太不顾及世子妃的身子了,本就怀着身孕还这般……”   “慎言。”春月义愤填膺地说着,却被江予沐打断了话头。   她叹了口气,转眸瞧了眼身后,确认没人才放下心来。   太后虽清心礼佛不问世事,但她对待家族小辈却极为严苛。   以前同萧凌一道来她还会缓和些态度,若是自己一人,便容易被磋磨。   以后定要寻些理由少来几次。   就在她思量的当头,忽而抬眸,正好瞧见迎面而来的一队宫人,而那为首之人正是南平郡主裴青烟。   拢在袖中的手掌收紧,江予沐迅速压下骤然而起的心惊,颔首道:“郡主。”   裴青烟上下打量了她的容貌,随即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回之一礼,又作犹疑道:“你便是……昱辰的世子妃吧?”   她的视线落于通身,那眼神……似乎将自己里里外外扫视了个透彻。   江予沐只觉通身血液逆流于头顶,油然而其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堪。   她无处可躲,也未曾保留一丝一毫的体面。   “是,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郡主。”   交叠的手掌交紧使得骨节泛白,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江予沐终于扯出了一抹笑意:“早该同世子一道迎郡主归京的。”   “不碍事,我与昱辰本是同辈,也谈不上什么迎不迎。”   裴青烟宛然勾唇,手指覆上鬓角,又状似回忆怀念道:“早闻安阳世子妃生得极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见着世子妃,我倒感觉有点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不过说起来,世子妃倒是真同我喜好相当,这般艳丽的湘妃色可极为衬美人。”说着,裴青烟指尖捻下发髻上的珠钗,递到她手中,歪头浅笑,“再辅以这鎏金点翠簪,必然使得昱辰移不开眼了。”   江予沐虚握住发簪的手微微颤抖,望着眼前满目真诚的女子,几欲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郡主客气,只是此物贵重,妾身收不得。”   说罢,她一把将簪子塞回裴青烟手中,随即匆忙福身,逃一般地绕开一众宫人。   裴青烟瞧着她狼狈凌乱的步伐,握着簪子的手指轻轻翻转。   这位女子眼角眉梢皆同十年前的自己极为相似,就是性子太软了。   看来萧凌对自己的心思从未消散,竟还找了个替代品,当真是有趣。   思及此,裴青烟内心逐渐平衡,原本因着再次扑空祁朔而烦闷的心情开始转好。   她就算是被迫离开京都了十年又如何?   自己所留下的痕迹与影响一直存在,而现在,她会将此愈演愈烈。   “莺儿,有时候本郡主真觉得自己老了。” 裴青烟叹了口气,将簪子递给莺儿,“十年前喜爱之物,现在瞧着,竟觉得有些稚嫩。”   莺儿见状为她稳稳簪上,瞥了眼那还未走远的人影,宽慰道:“郡主年华正盛,要奴婢看,就算是今时今日,这京都还无人比得上郡主容颜呢!”   二人的声音不算大,却足够江予沐听见。   她嘴唇微白,步伐渐慢,感觉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世子妃?”春月担忧地扶住她的手臂唤了声。   “阿沐?”奚蕊刚从长秋宫出来便见到了江予沐脸色不佳。   她急忙小跑着上前来,却见着不远处那陌生的人影。   本欲离开的裴青烟听到这一动静又转过了身。   只此远远瞧上一眼,在望见她容貌的刹那忽地瞳孔倏然放大,方才恢复的优越之感生生折了一般。   裴青烟后槽牙猛地咬紧。   这容貌……   “蕊蕊,我没事。”江予沐回握住那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对她解释。   “那是南平郡主,裴青烟。”   而方才江予沐的低唤,也使得裴青烟明白了奚蕊的身份。   原来是她。   二人的视线隔空交织。   奚蕊首先移开了目光,确认江予沐暂时无碍后,站直了身,隔空颔首以礼。   然而此时的裴青烟已然顾得不什么礼数,她只是折返了步伐,站定到了她们身前。   “你是玄羿哥的夫人?”   同样的问句,面对不同的人,一边是高高在上,另一边却是差点未能维持的云淡风轻。   她的语气令奚蕊十分不适。   传言的南平郡主人美心善,可怎么今日见着,却感觉并非如此。   再者,还叫玄羿哥。   简直是……   “是我。”她耐着性子回了句,将江予沐揽到身后,平静地对上了裴青烟的眸,“不知方才郡主同阿沐说了什么让她这般难受,她怀有身孕,郡主还需注意些分寸,伤到孩子可不好。”   没想到奚蕊这般不给自己面子,裴青烟攥紧了拳,却还是将自己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微勾唇角,笑道:“夫人莫急,青烟也是初次见世子妃,寒暄了几句,没曾想会引起世子妃不适,是青烟思虑不周。”   裴青烟脸色转变之快令奚蕊瞠目结舌。   没待她做出反应,便见裴青烟状似无奈继续道:“青烟比夫人虚长几岁,同玄羿哥一道长大,虽说有缘无分,却也算了解一二,夫人这般急躁性子玄羿哥怕是……”   后面的话欲言又止,可她的意思显然再明显不过,奚蕊已然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这人简直——   “青烟。”忽地一道男声传过,打破了此处剑拔弩张的氛围。   此处是下朝必经之路,奚蕊抬眸,便见萧凌一袭朝服而来,而他身后还有祁朔与季北庭。   因着视线遮挡萧凌本没有见到裴青烟身前是何人,待到看清人影之后反而愣了一瞬,随即蹙起了眉,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了许多:“予沐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府中安心养胎?”   江予沐何尝没有见到他方才看向裴青烟时的眼神,虽心中酸涩难捱,却依旧垂眸淡道:“世子忘了,今日该给姑母请安。”   萧凌了然颔首,自然地揽过了她的肩:“予沐辛苦。”   “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   奚蕊的视线从祁朔出现的开始便落在他身上,她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正欲开口,忽地见裴青烟移动步伐,将身子挡在了祁朔身前。   只见裴青烟大方一笑,却又似夹了些落寞,在下一瞬垂眸:“多年不见你们都已经成了亲,我便想着,看看几位小妹妹是何等模样,只是……她们似乎不太喜欢我。” 第86章 “是这样的,我也不太喜……   然而不待她得到回应, 裴青烟忽觉眼前一晃,再恍然抬眸,人已经被截了胡。   只见季北庭一袭青袍朝服, 单手持着槐木笏双臂环胸,横插到了她与祁朔之间。   他轻佻地扬起眉梢, 唇角微勾, 身子稍稍向前倾, 清朗的男音似流水击石, 却也极尽认真:“是这样的,我也不太喜欢你。”   “你——”   被这样噎了一句,裴青烟骤然收紧手掌,眼瞧着祁朔看也没看自己,径直朝奚蕊走去, 更是气到几欲表情崩坏。   她咬咬牙, 扯出一抹尽量平静的笑意:“谨川还是同小时候一般爱打趣人。”   “郡主可莫要冤枉我, 在下可是正经之人。”季北庭摇摇头, 说得极为诚恳。   “.…..”   奚蕊本还因着方才裴青烟的行径怒火攻心,可不曾想季北庭竟这样会说话。   咳, 不愧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果真,名不虚传。   心情略有好转, 奚蕊弯了眉眼, 忽然眼前阴影笼罩而下,这才发现祁朔已然站定到了自己跟前不远处。   “谨川兄慎言。”一旁听了许久的萧凌蹙眉出声,他松开握住江予沐肩膀的手掌,上前几步将裴青烟拦至身后。   可裴青烟并未因他的举动有片刻驻足,而是绕过人群向奚蕊移过, 又莞尔一笑,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奚蕊瞧着祁朔,想着还是要唤一声夫君的。   可忽然手腕被人执起,她蓦地抬首,对上了裴青烟含笑的眸,霎时间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记得曾经在国子监的时候,玄羿哥最不喜吵闹,青烟还以为玄羿哥定会娶位温婉贤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一位......稚嫩的小姑娘。”   顿了顿,她掩唇轻笑:“不过,倒也是有一番别样的趣味。”   不喜吵闹?   温婉贤良?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怎么不直接报自己的宗族名姓呢??   奚蕊觉得无语至极,连带着被她触碰之处都觉得无比恶心。   当下挣扎着要抽出自己的手腕,却不想裴青烟早已料到了她此般反应,手中力度更甚。   她暗自冷笑,小丫头片子果然是沉不住气的。   思及此,裴青烟掩盖在袖中的小臂猛地使力,奚蕊只觉一股强劲拽着自己向前,没待她反应过来便又觉脚步一个踉跄,与此同时眼前女子忽而仰身朝后倒去。   奚蕊倏得瞳孔放大,心跳都漏了一拍。   裴青烟同自己几乎是贴身相近,甚至隔开了祁朔的视线,从这般角度望去倒像是自己......   不行,还不如一起摔!   思及此,她不再向后退,而是一道往前扑去。   “啊——”   “青烟!”   电光火石之间,奚蕊手臂一紧,力度止住了她的前倾,整个人便被人向身后拉去,在下一瞬落入了一个温暖且安心的怀抱。   而也正因这突然抽离的力气,本还半仰着的裴青烟刹那间失了所有支撑,嘭的一声摔倒于地面。   “蕊蕊?” 男子的声音响在头顶,奚蕊堪堪抬首,便对上了祁朔关切的眼神。   “我......我没事。”手掌撑着他的胸口,她还有些发懵。   方才竟是他将自己拉开......若非如此这裴青烟——   倒也不至于摔得如此惨烈。   想到这里她缓缓转头瞧去,果然见裴青烟跌坐在地,肩膀被萧凌半跪着扶住,额间都凌乱地散下了几缕发丝。   “妹妹何必这样大的火气?青烟不过是感叹罢了。”   吃痛使得她脸色微有苍白,裴青烟垂眸撩过搭到额间的碎发,继而自嘲道,“玄羿哥,我没想到如今的京都贵女都......”   “郡主先管好自己。”   男子的声线未曾沾染方才柔和半分,在此时冷冽到宛若染尽了雪山之巅的寒气。   突如其来的寒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锐利视线使得裴青烟骤然愣在原地。   这么久以来,他终于看了眼自己,却还是因为他怀中搂抱着的女人。   可那眼神如同寒冰利刃,只此一眼,便让她如坠冰窖,再也动弹不得。   奚蕊同样有些发愣。   方才裴青烟快要倒地的瞬间,她都以为自己逃不过这一番莫须有的栽赃,还想着不如玉石俱焚。   却不曾想,眼前之人竟然率先将自己拉了回来,而那宛若潭底深邃的瞳仁中倒影的全部是自己震愕的神情。   胸腔倏然收紧,奚蕊不由得想到了方才同林知眠的对话。   「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一位女子这般上心过。」   「南平郡主也没有吗?」   「你觉得呢?」   ......   她觉得......   奚蕊抬头瞧着男子锋利紧绷的下颚线,撑在他胸口的手收紧拽住了他的衣领。   他没有。   那女子不是裴青烟。   感受到她的小动作祁朔敛了眸,瞳底的寒意瞬间收起,又紧了紧环住她腰身的手。   在另一边,江予沐眼的脸色在萧凌离开自己的瞬间变得青白。   她就这样瞧着自己的丈夫搂着别的女子,满目焦急与忧虑皆是对着别人。   江予沐艰难地呼吸着,又闭了闭眼。   与其在此处自取其辱,不如走来的干净。   思及此,她迈动脚步刚欲离开,猝然小腹绞痛再起,使得她骤然弯下了身子。   离她最近的季北庭首先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眉心微蹙,他下意识伸手拉了她一把:“世子妃?”   这熟悉的模样......   昨日才从医馆出来,可今日再次受了这般刺激,莫不是又......   这边的动静很快便引起了另一边人的注意。   萧凌视线转来,霎时间瞳孔骤缩,甚至忘了手边扶着的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动作比思绪更快,虚空之中只留下一道残影整个人便冲了过去。   季北庭只觉手臂一阵剧痛,带着男子凌厉怒火的内力席卷而来。   他手肘微曲,因着未有一丝一毫的准备,只能勉强挡住了这来自愤怒和失控的一击。   与此同时江予沐一整个落到了萧凌怀中。   狭长的桃花眼尾泛起赤红,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他此时浑身迸发着前所未有的戾气:“你离她远点!”   季北庭后退几步,握拳抵唇咳了几声,擦拭过唇角溢出的血迹,玩世不恭的瞳仁冷了下来。   这样莫名受了一掌,他心情亦好不到哪去,遂嗤笑一声:“原来昱辰兄还记得自己有个世子妃。”   “你——”萧凌胸口闷气更甚,可怀中女子逐渐蜷缩的身子却更引得他心脏揪紧。   “予沐,予沐......”他低唤着她,得来的却是她愈渐苍白的脸色。   “阿沐——”奚蕊退离了祁朔的怀抱急忙跑了过来。   眼瞧着江予沐失了血色的唇瓣,手指都开始颤抖不止。   此路本是下朝必经之路,因着这里动静,诸位官员皆十分识趣地绕了远路,却依旧忍不住往这边多瞧几眼。   祁朔皱眉握住奚蕊不停战栗的手掌,又环视四周,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使得周遭众人皆不敢再抬眸,遂加快步伐离开。   这里离安阳侯府太远,若回去必然耽搁了最佳时间。   “传太医,去长秋宫。”   陷入混乱中的萧凌闻声手忙脚乱地将江予沐横抱而起,收敛了戾气又颔首道:“多谢。”   随即迈着大步朝内宫行去。   独留在地的裴青烟先是难以置信,更多燃起的是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萧凌也......   她就这样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离,一口银牙几欲咬碎,指甲陷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第87章 “那是我母亲。”   长秋宫侧殿。   太医火急火燎地从太医院赶过来, 在见着立在门口的祁朔时,瞬间呼吸一滞。   啧,这次不会又是国公夫人……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 心口跳动不止。   犹记得上次国公夫人腹痛到晕厥,自己几欲被国公大人的眼神凌迟而死。   “太医!太医——”   奚蕊瞧着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女子, 急得眼眶通红。   正沉浸在恐惧中的太医被这一呼唤蓦地拉回思绪。   看到方才自己担心的国公夫人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一口气刚想放下, 却在下一瞬对上了双眼尾猩红的眸。   “救她!”   “……”   太医又擦了擦冷汗:“烦……烦请世子去屏风外等候。”   萧凌紧握江予沐的手, 目光凝视着她一瞬不移,黝黑的瞳仁颤动不止。   他仿佛又看到了初次知晓她有孕时,她昏倒在地,落了红的模样,恐惧与慌乱席卷了他的理智, 让他耳边嗡嗡作响。   此时此刻萧凌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 只是不停呢喃着:“救她, 救她……”   奚蕊本就对他方才维护裴青烟之事心有芥蒂, 此刻又看着他一副失了智的模样更是烦躁。   当下上前一步,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 便想去拉他:“萧世子你冷静一点!”   可不待她手指触碰到他,便见男子猛地抬掌。   瞬时之间,祁朔眼眸骤眯, 单手掌住她的腰, 另一手迎上萧凌袭来的掌风,他下颚紧绷,通身上下染尽凛冽如冰的怒意。   萧凌只觉与他相接的手臂冰火交融感直直窜入四肢百骸,使得他瞬间煞白了脸色,而眼前之人竟看起来丝毫无波。   他紧咬着后槽牙对上祁朔裹挟着涌动怒火的黑眸。   二人视线交织成网, 他感觉胸口翻涌着惊涛骇浪,不过半响,便似有腥甜漫上喉头。   “夫君。”惊惧散去的奚蕊,手掌抚上了男子绷紧的手臂:“别打了。”   煞气顿散,祁朔垂眸,收敛了阴戾,萧凌捂住胸口后退一步,方才失去的理智逐渐回笼。   奚蕊咬咬唇,推搡了他两下,有些急切:“你们都出去,让太医给阿沐看看。”   说罢,她的退离了他的臂弯,自顾自地走到了塌边。   经过方才一番插曲,站在原地的两个男人再次对视一眼,祁朔缄默半响,眼神稍瞥,转身迈步朝外。   萧凌移开目光,担忧地略过躺在榻上满目痛苦的江予沐,又紧了紧拳,终是跟了出去。   季北庭抱臂而立,单腿支起斜靠着墙壁,斜眸看着眉梢间还未褪去冷意的祁朔走出来,敛眉哼笑一声,说的话却是给他身后之人听的。   “郡主可还没起来呢。”   闻言萧凌终于抬起了眼皮,他沉沉地吸了口气:“影一,去护送郡主回府。”   身侧侍从抱拳:“是。”   季北庭见状轻嗤弯唇,不再言语。   ......   两尊煞神离了侧殿,太医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平复呼吸,他放下药箱开始为江予沐把脉。   经过这段时间的平缓,那股难捱的腹痛逐渐平息,江予沐虚靠着床沿,因着疼痛额角的碎发被虚汗润湿。   “世子妃无甚大碍,不过是动了胎气,只是......”   “只是什么?”奚蕊焦急问道。   太医收起把脉的手,皱起眉摇头:“ 若世子妃再这般情绪大起大落,这胎怕是......很难保住。”   很难保住。   这几个字就像是晴天霹雳落在奚蕊头顶,她上前抓住太医的衣袖,急切道:“怎么会,怎么会保不住呢?阿沐的身子以前一直很好的。”   “国......国公夫人,不是说现在保不住,是若世子妃日后再这般......才会有危险......”太医头皮一紧,生怕惹到了她,他可没忘记国公大人就在外面。   倒是江予沐听言只是眼睫闪动两下,瞳仁微移,扯起唇角:“我没事的蕊蕊,让太医走吧。”   毕竟这句话她从发现怀孕开始便一直在听了。   奚蕊松开了手,走到塌边坐下,刚想说什么,便见着萧凌迈着疾步了进来。   “予沐......”   可没等他走近,江予沐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侧过竟干呕了起来。   奚蕊立马伸手顺着她的脊背,转眸瞧见萧凌骤然僵硬的表情,冷哼一声:“ 我曾见民间有种说法,女子怀孕期间见到孩子父亲就会犯恶心。”   萧凌脚步猛顿。   “蕊蕊......”江予沐心头一跳,握住了奚蕊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可奚蕊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尤其是想到方才萧凌维护裴青烟的模样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她再次开口,甚至声音都更大了几分:“世子可听到了?”   萧凌眉头紧蹙,似是在思忖这话的可信度:“这......”   奚蕊回握住江予沐,侧眸又道:“再者,太医说阿沐不可受刺激,这几日我便陪她在这宫里安心养个几日,太医前来诊脉也方便,世子没有异议吧?”   萧凌:“......”   季北庭好整以暇地眉峰轻挑,满眼幸灾乐祸。   门外的祁朔:“......?”   *   奚蕊真的带着江予沐在长秋宫侧殿住了下来。   林知眠对此很是欢迎,并调笑道终于有人在宫中陪自己。   而有她发话,再加上奚蕊坚持,任他是辅国公还是安阳侯世子,竟一时都无可奈何。   凛冬已至,京都又下了几场雪。   红砖绿瓦的宫墙被白皑皑的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江予沐的身子好转了许多,并时常同奚蕊一起帮衬林知眠查办着除夕家宴。   以往宫里大小事宜皆是有林知眠亲自打理,奚蕊所需要做的只是协同外命妇。   而经过此番接触她才发现,这宫中琐事才是最为繁重的部分。   “阿沐,我发现这后妃之中,购置胭脂水粉竟要比裁办衣裳所花银两要更多。”奚蕊翻动着今年内宫账簿,朝身旁绣补着孩子衣裳的江予沐道。   闻声,江予沐侧眸瞧了眼,忽地笑了:“还不是因为蕊蕊之前的妆容太过惊艳,引得上至后妃下至百姓纷纷效仿。”   经她提及,奚蕊才又想起那以自己之名抬高胭脂溢价的琉璃阁。   她稍稍蹙眉:“虽然我的妆容属实好看,但倒也不至于这般昂贵。”   江予沐掩唇忍俊不禁:“是,但正因我们蕊蕊好看,所以更加难得,僧多粥少,不也是这个道理?”   “可那粥我瞧着也不算很好......”   奚蕊嘟囔着,忽地想到什么,眼前一亮:“他们做成那个样子都能用我的名义买这么贵,为何我不自己去呢?”   “你是想......”   “嗯,更何况我大舅舅他们也来了京都,他们作为我的娘家人甚至还能更好的利用这一点,再者,若能降低价格,对知眠姐所提倡的勤俭之道也有所助益。”   “蕊蕊思虑周全。”二人聊着当头,林知眠含笑着迈步从院外走来。   “臣妇见过贵妃娘娘。”江予沐起身行礼,却在行至一半被人制止。   “世子妃怀有身孕,不必多礼。”林知眠温和道。   “蕊蕊想让自己的娘家人去开胭脂铺子?”   奚蕊:“不瞒知眠姐说,我母亲家族世世代代皆是做胭脂的,只不过近日才来京都,还未曾做大。”   实际上做大也十分艰难,琉璃阁在京都乃百年产业,近乎垄断,可不是随便一家小铺子都能撼动的。   林知眠了然点头:“难怪蕊蕊这样会做胭脂,只不过你若想砍下这诸人皆以习惯的高价,可并非易事。”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调整这天价胭脂,只是她人在后宫,为了避嫌不可轻易出手,若是奚蕊去做便不一样了。   奚蕊颔首,开口十分云淡风轻:“自是知道的,左不过是有人来找麻烦,届时让夫君遣几支巡队过来守着,量他们也不敢造次。”   林知眠:“......”   江予沐:“......”   这习以为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   辅国公府。   这几日府内的气压极低,一众下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心里头期盼着夫人赶紧回来。   书房中,祁朔翻动着铭右呈上的军报,一对剑眉拧得极紧。   啪的一声,书页合上,提心吊胆的铭右吓得猛一个机灵。   “公......公爷?”   祁朔烦躁地捏了捏眉骨,只觉得胸口翻涌着莫名的闷气,他不耐地挥手:“下去。”   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她倒是真不想回来了?   并不知自家公爷在想什么的铭右得令立马告退,却又在出门不一会再次折了回来。   他试探道了声:“公爷,外面安阳世子求见。”   祁朔捏着眉骨的手指一顿,刚想说不见,忽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约莫是萧凌想要直接闯进来。   祁朔支着头,敛下的眸晦暗不明。   改主意了。   “让他打会再进来。”   铭右眉心一跳:“......是。”   ......   大约一盏茶之后,萧凌才终于踏入了书房门槛。   此时的萧凌一袭白袍略有凌乱,可尽管如此却依旧掩盖不了他挺立的脊背与修长的身姿。   “看来萧世子伤恢复得不错。”祁朔敛眉,也没看他,是笑非笑。   那日若非奚蕊拦着,恐怕他便不是受点内伤这么简单。   这一点萧凌自然知道的。   他也不恼,回之一笑:“那日对尊夫人多有得罪,多谢公爷手下留情。”   祁朔听着他的虚与委蛇,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并不想多说一个字。   萧凌对此也不觉不妥,勾唇继续道:“今日萧某前来是想同公爷谈个合作,能让尊夫人早日回府。”   闻声,祁朔动作一顿,终于抬了眸:“说来听听?”   ......   夜色沉沉,万籁无声。   白日同林知眠讨论了一番后,奚蕊越想越觉得可行。   可现在却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   她需要先回府。   “阿沐。”奚蕊日常摸着江予沐的小腹,忽而抬起头唤了声她。   “嗯?”江予沐视线依旧落在手头书页之上轻应了声。   “我这几日觉得......萧世子并非你的良人。”犹疑着,奚蕊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实话,现在她最担忧的便是她了。   江予沐闻言捏着书页的手指收紧,连纸页都带起了褶皱。   奚蕊自然是没放过这一细节,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告诉我,他到底对你好还是不好?”   江予沐眼睫闪动:“......自然是好的。”   “你骗我。”奚蕊明显不信,“他是不是喜欢那什么裴青烟?”   她可不是瞎子,那日萧凌的维护之意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江予沐合上书页,对上她担忧的眼:“蕊蕊你别多想。”   “我觉得分明就是......”   “蕊蕊。”她叹了口气,“还记得我说的吗?”   奚蕊疑惑:“什么?”   江予沐:“这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宾度过一生,况且我们嫁入世爵之家,若妾室安分,夫君体谅,再能够平安顺遂,就已是福分。”   这句话奚蕊自然记得,还是她成婚前,江予沐用以宽慰自己之言。   “可......”   “所以他究竟心悦何人与我又有何干?我始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安阳世子的世子妃。”   奚蕊抿唇不语,她不觉得江予沐又她自己说得这样豁达。   “阿沐,可他真的体谅你吗?在你的面前搂抱别的女人,也算体谅吗?”   江予沐愣了愣,压下心底苦涩,笑道:“为何不算体谅?不过是喜欢旁人罢了,若他还看上了哪家良家女子,我这做主母的还需要去采吉纳妾呢。”   “倒是你,这些天躲在宫中真的只是想要陪我吗?”江予沐歪头浅笑,转移了话题。   这下轮到奚蕊愣神,她不由得再次想到了那副神秘画像。   已知那人不是裴青烟,可也是旁人,若祁朔喜欢,自己岂不是......   “我......”她抿抿唇,偏过头,眼神闪烁,“自然是陪你。”   江予沐凝视不语。   许是她的目光似要将自己看穿,也或许是心虚作祟,奚蕊有些坐立难安。   “我......我先去沐浴。”   说罢,她站起身,逃一般地朝侧殿另一方的净室跑去。   江予沐手肘撑着桌案,单手支头,瞧着她的背影,含笑的眼眸逐渐黯淡。   突然室内火烛骤灭,她惊坐起身,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男声出现在身后。   “你真这么想?”   此时视线一片黑暗,江予沐心口的恐惧愈渐加大,试探着唤了声:“世......世子?”   这里是后宫,他怎么可以进来的!   她惊吓地抹黑连连后退,忽地绊倒桌凳眼瞧着就要摔倒,萧凌瞳孔一缩,大步上前搂住她的腰身带入怀中。   江予沐惊魂未定,双手撑在他的胸口,下意识抬头,却见到了在月光下反光的银白面具,以及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眸。   “你别怕!”萧凌看她面色不虞心下一惊,连方才听到那番话的不悦都忘了。   似是怕将她弄碎了,他柔声道:“我......你现在看不到我的脸了,还想吐吗?”   江予沐:“......?”   ......   奚蕊在桶中泡了许久,思忖着方才江予沐的一番话,只觉得心烦意乱。   “哎......”   仰躺于水面,又闭目养神半响,她终于从浴桶中起了身。   或许阿沐说的是对的,也许祁朔现在对自己有几分好感,但他依旧也可以这样对待别人。   随意围了件浴巾,她一边用帕子绞着头发一边朝外走去,可不知为何越是这样宽慰自己,她便越是窒息难耐。   更何况,这世上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   是自己思维太过狭隘——   “......?!”   奚蕊站定在侧殿内室,瞳孔骤然放大。   只见那桌案之边,一玄衣男子慵懒地靠坐着,单手点燃起昏黄的火烛。   “你你你——”   他怎么会出现在后宫?!   双手抱胸后退,奚蕊满目惊恐。   “有什么好挡的?”祁朔抬起眼帘,唇角弯起微弧。   “你怎么过来了?”扯过搭在一旁架子上的披风,奚蕊将自己包裹地完完全全。   “你为何不回去?”祁朔反问。   “我......陪阿沐养胎。”   “安阳世子带她回去养了。”   “......?!”   环顾四周果然不见人影。   他们竟然串通了一起来!   奚蕊愤懑咬牙,方才的问题还没问清楚呢!   “你还没回答我。”祁朔迈过修长的双腿朝她逼近,“为何不回去?”   “我......”他的气息逐渐包围住自己,一寸寸地吞噬了她的心。   她侧过头,乌睫扑簌不止,“这就回去嘛......”   “嗯。”祁朔为她拢紧衣裳,勾着她胸口的系带稍稍一扯,奚蕊踉跄一步便跌落到了他的怀中,“可是我觉得,你还有别的原因。”   前几日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以往见着自己她都会小跑着过来,可那日宫门口,她只是目光呆滞,分明便是在顾虑什么。   男子的目光深邃且灼热,似乎是要将她看个透彻,奚蕊心焦,思忖着如何回答,却不想他比自己更快。   “想为我纳妾?”   见她不语,又思及方才听到她同江予沐所言,他低笑随便问了句。   却不想就这简单的一句话使得她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奚蕊脸色微白,眼神闪烁不止:“也......也不是不可以......”   “......?”   边说着,她眼眶又开始泛酸:“我见那女子身段窈窕,舞姿轻盈......”   可阿沐说若他看上了哪家女子,做主母的还需要去采吉纳妾。   “我见着也觉得甚是不错......只是不知那人现在身在何方,夫君喜欢,我早些遣人纳了回来,也不算耽误良时呜呜呜......”   祁朔越听越听不懂,手指勾起小姑娘下颚,只见她紧咬着红唇止不住发颤,眼眶氤氲的水汽几欲溢出。   霎时间,心口一紧,他指腹抹过她眼尾的泪痕,轻声问:“哪位女子?”   “就是你密室那画像上的唔——”奚蕊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看着祁朔,心虚地眨巴眨巴眼睛,悬挂了泪珠的睫毛不停抖动。   “......我也不是故意去你书房密室的。”   “就是......很突然......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小姑娘断断续续的解释夹着哭腔的嘶哑,如绵绵泉水,撩动过他的心弦。   胸腔悸动得厉害,祁朔弯腰捧起奚蕊的脸,深邃黝黑的瞳仁中揉碎了星光。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一下一下传到她的耳畔,又落到心底。   然后她听到那夹了些无可奈何的低哑声线缓缓响起。   “那是我母亲。” 第88章 “......可我觉得……   男子的嗓音带着蛊惑的喑哑, 分明是及其简单的几个字却宛若朝平静的湖面投掷了一枚巨石,泛起惊涛骇浪。   奚蕊怔愣地瞧着他,简短的一句话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令她好半响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的母亲......?   所以那个裴字,是怀嘉长公主, 裴月?   也就是说, 自己纠结了这么些时日, 脑补了那样多他与旁人湮灭于青葱年少时期的情愫都是......   子虚乌有的?   思及此, 奚蕊掩盖在披风衣袍之下的脚趾开始蜷缩,方才还快要弥漫至没过头顶的酸涩与落寞虽染上了丝丝庆幸,但更多的却是霎时间铺天盖地而来的尴尬。   “原......原来如此。”   她悻悻地扯动唇角,半揪住他衣襟的手指开始缓慢松开,眼神胡乱飘忽, 想要悄无声息地退离他的怀抱, 却在下一瞬感觉腰身骤然收紧, 整个人又同他紧紧贴到了一起。   她听见他又闷闷地笑了一声, 随即身子一轻,泥塑般的铁壁勾紧了她的后背, 然后被蓦地打横抱起。   奚蕊惊呼着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心口急促跳动,她微扬起头, 瞧见了他紧绷的下颚与微扬的唇角。   男子狭长的眼尾轻敛, 宠溺与怜惜的神色几欲让她沉醉,然后,他带着她朝窗外纵身一跃。   ......   长秋宫内殿。   静谧的殿内,紫檀鎏金香炉上方缭绕着淡淡烟雾,氤氲了满室清香。   林知眠未佩戴丝毫配饰, 只着了身单衣,三千青丝随意披散在身后。   她半跪于榻,嫩白如葱的指节揉捏着身前男子的肩背,眉宇间有些忧色:“陛下朝政繁忙,却也该适时歇息,臣妾瞧着陛下的气色都倦怠了许多。”   裴云昭不觉有何:“无妨。”   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他又道:“这次玄羿出行,多亏了你们林家。”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林知眠愣了愣,缄默半响她松开了手,朝他拉开了些距离,垂眸浅笑:“陛下言重,林家自是为大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云昭看着不论何时何地都一如既往端庄得体的女子,忽地内心一道异样划过。   他不由得想到了朝堂之上对于后位的忌惮与纷争。   确实,林知眠是不二人选。   可......   那一袭黑衣劲装,高束着墨色马尾单手持红缨枪立于马背的女子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裴云昭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林知眠自然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落寞,她依旧敛眉低目,微立起身继续为他揉捏肩背,并未再言。   忽地手背一热,男子大掌覆盖了整个手掌,她瞳孔微微放大,然后瞧见裴云昭执起了自己的手。   感受到她的僵硬,他转过身,继而拍了拍她的手背,黑眸中蕴含着丝丝柔光:“辛苦你了。”   林知眠指尖顿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素常的温和:“能为陛下分忧,臣妾不辛苦。”   闻声,裴云昭多看了她一眼,握紧她的手以示回应。   起身取下搭在一侧的大氅,他视线随意扫过窗外暗黑的苍穹,不再停留,大步朝外走去。   “臣妾恭送陛下。”   林知眠依旧半跪在榻上,双手交叠于膝盖上方,视线随着他的背影一道湮没与黑暗之中。   须臾后,她缓缓转动瞳仁,瞧着他方才看过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国公夫人和世子妃离开了。”婢女在侧道。   林知眠轻嗯一声,垂眸瞧着方才被他抚过的左手背出神,又伸出右手覆盖在上面。   陛下向来只在月初与十五才会留宿在她宫中,今日怕是为了玄羿才来坐坐。   她一直知道他的心早在多年前便留在了塞外戈壁,林知眠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她也同样敬佩那个为国战死,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祁妆。   默念着这个名字,林知眠笑了起来,她们只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守护陛下罢了。   ......   奚蕊被祁朔紧紧地护在怀里,感受到他脚步起伏,顺着屋檐大起大落,耳边寒风呼啸,她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冷意。   “公爷,这是......”   府门打开,德元瞧着自家公爷怀抱着夫人大步朝内迈步有一瞬间的茫然。   祁朔目不斜视朝书房走去,奚蕊终于从他怀中露出了一个脑袋。   门板拉开又关上,漆黑的室内燃起昏黄氤氲的火烛。   她不解地看着他,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骤然响起的啪嗒一声。   祁朔修长的手指覆上了书架之间的暗锁,随即两边书架缓缓拉开,奚蕊看到了上次自己误入的密室甬道呈现在自己眼前。   他带着她往里面走,随着步伐的迈动,沿边壁上的火焰渐起,映照出象征着历史的壁画。   直至行道密室最深处,祁朔站定在那幅画之前,然后从怀中捞出奚蕊,单手掌着她的腰,将她放置到了桌案之上。   他终于低眸凝视住她,眼瞧着她眼尾干涸的泪痕,忽地俯身吻了上去。   奚蕊瞪大双眼,呆愣地感受到温热的唇瓣抚过自己面颊,最终落至额间,炙热的呼吸包裹住自己通身上下,让她头脑霎时空白。   祁朔抵上她的额,喂叹着呼了口气,深邃的瞳仁流转着摄人的波光。   “你……”奚蕊咽了咽口水,胸腔轰鸣如雷霆万钧。   他静静地瞧着臂弯之中小姑娘潋滟又氤氲的眸,手掌缓缓抚上她的侧脸,低沉的嗓音染上令人悸动的沙哑:“告诉我,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哭?   思忖着他话语的含义,奚蕊扑簌着眼睫,黑白分明的瞳仁回望着男子晦涩不已的双眸,能清晰的感知他胸腔压抑不住的剧烈跳动。   “我......”   飘渺的火烛倒影在女子浅色剔透的瞳仁中,她撇开眼,道出了她一直挣扎着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不想让你纳妾,无论是何种......原因......”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意再次凝聚成珠,悬挂在闪动不止的卷长睫毛之上。   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很自私对吧?”   她自嘲一笑,不敢去看他的眸,脑袋已经快要埋到胸口,思绪中却全部都是她与他过往的一幕幕。   祁朔不是爱言语之人,以至于在最初的最初,自己十分怕他。   怕他同传言中一般冷漠无情,一不留神便被扫地出门,也怕他真的十分心狠手辣,惹恼了他,便会同那些曾听闻的许多女子一样被丈夫责打。   可他没有。   一次也没有。   相反,他对她很好。   新婚之初,他连夜奔走只为陪她归宁。   受气之后,他遣人送来了锦和楼地契。   她偷喝避子汤被发现后惶恐不安,是他独自揽下了所有的责任,又对自己说「安心了么?」。   ......   他将庇护揉碎在点点滴滴中,初始未曾发觉,待到蓦然回首,早已沦陷至深。   祁朔蹙眉握住她的肩,分明是让他欢喜的答案,可她这般自怨自艾的模样却让他心口揪痛。   “蕊蕊......”   奚蕊吸了吸鼻子,打断了他的话,突然不想再逃:“曾经有人问我,倘若当初赐婚对象是其他人......我会不会......”   虽是笑着,那敛下的眼底却泛起了水光,她哽咽着摇了摇头:“......可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小姑娘的声音轻哑又缱绻,只此一瞬,祁朔的呼吸乱了节奏。   “我大抵是,喜欢你的……”   握住她肩膀的手掌颤动,然后顺着后移至她的腰背,他低垂的瞳孔中扫视过烈焰,低哑的嗓音裹挟着极力压制的海啸:“再说一遍。”   奚蕊咬唇对上他的眸,瞳仁颤抖,绯红的唇瓣张合:“我喜欢你唔——”   身体骤然后仰,男子单手托着细腰,高大的身影倾压而下。   炙热的吻落于眼帘,席卷过那将落未落的泪珠,依着小巧的鼻尖往下,微凉的舌尖滑入口中。   他贪婪地摄取着少女每一寸清甜,手掌用力地将她揉进入怀,似是要骨血融合,却也甘之如饴。   奚蕊眼前一片雾蒙,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依旧微张着唇任由他的掠夺,手臂缓慢上移然后勾住他的脖颈,再笨拙回应。   ......   幽暗的密室甬道中,飘渺的火烛无风自动,交织的暗影落于墙边地面,却又在下一瞬被掉落的衣衫遮盖。   奚蕊额间冒出汗珠,因着气温上升脸颊泛着红晕,圆润的指甲陷入男子肌肉分明的脊背,睫毛浸润。   她艰难地眯起眼,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他那流畅的线条随着起伏而动。   静谧之际,呼吸窜动间火烛爆开烛花,突然出现的声响吓得奚蕊蓦地一颤,而这动静落在祁朔身上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登时停下,额间青筋暴起,一手掌着她,另一手撑在案边,沉沉地呼吸几下,狭长的凤眸敛下又抬起,低哼了声:“怕什么?”   边说着他手臂倏得收紧,同样缓着思绪的奚蕊猝然惊呼,眼尾更红了。   祁朔垂下暗色瞳仁,虔诚地吻过她溢出的泪花,余光瞥向一侧那副引起这一切源头的画册。   “我的母亲裴月,是先帝的妹妹,怀嘉长公主,她离世那年只有二十五岁,我没见过她。”   他带着她换了个方向,这一连串动作使得奚蕊头皮发麻。   她呜咽着锤了他一拳,忽地看到了那幅隐匿在阴影处,那日她没能看完全的字,而在那最角落,还有这支舞的名字《绒月》。   绒月......   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闪过。   崔绒,裴月。   奚蕊蓦地瞪大了双眼:“我娘亲......”   “她们是闺中密友。”祁朔弯起唇,吻了吻她的眼帘,“她没见过你,但她希望你幸福。”   崔绒与裴月曾为惊动京都的两大才女,《绒月》一舞,正是二人为纪念彼此友谊所创。   她们彼此约定若有了孩子必要认对方为干娘,可惜裴月难产离世,崔绒伤心难捱,后来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这才有了后来逼着年幼的奚蕊学舞之事。   “所以你是因为长公主才娶我......?”她眼眶酸涩,一时间道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   原来自己的母亲和祁朔的母亲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嗯。”   那时他所能想到的最好保护她的方式便是留在自己身边。   思及此,他咬上她的耳垂,倏得动作,听到小姑娘难捱的低吟又低声笑了起来,“现在不是了。” 第89章 “只有你。”   语落的瞬间, 他力度一重,奚蕊紧咬着牙,脖颈扬起, 沉浮于他的掌控之间,再没了询问的力气。   “蕊蕊......”祁朔抵着她的额, 黝黑的瞳仁暗昧不明。   他低叹着唤了一声又一声, 炙热的呼吸仿佛要将她融化成水。   手掌安抚地慢慢顺过她紧绷的脊背, 肩头后背传来指甲划过的刺痛, 可他却浑然不觉。   火烛随影而动,那副挂在甬道最深处的画像忽明忽暗,奚蕊有些接不上气,时不时地从喉中发出几声呜咽。   她咬着手腕小声啜泣,却又在下一瞬被男子有力的大掌抓住锁在头顶。   “别咬自己。”祁朔修长的骨指摩挲过那泛着牙印的白皙手腕, 敛下的眸中带着戏谑。   他朝她靠近, 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引得奚蕊轰的一下连红到了脖子根。   这......这人怎么这样!   她艰难地扭动腰身, 却被他按住,然后往下一拉, 脚趾头猛地蜷缩成团,如他所愿,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胛。   祁朔低笑一声, 扯过随意扔在旁边的大氅铺平于案上, 然后搂着她的腰倾压而上。   奚蕊被这阵天旋地转带到身上猛地起了层鸡皮疙瘩,覆盖在上面的细小绒毛排排战栗而起。   她推搡着他的胸口,红着眼尾侧头,却蓦地瞧见了那副依旧挂在那里的画像。   霎时间,一阵羞耻之感涌上心头。   她和他竟然在这样神圣的地方, 对着他母亲的画像......   救了命了——   男子的吻极具蛊惑,一寸寸腐蚀了她的心脏,忽然想到什么,奚蕊喉间一紧,连带着身子也绷了起来。   “又……?”祁朔呼吸一滞。   也不知小姑娘是又想到了什么,他只觉自己迟早要交代在这里。   趁着他平缓的当头,奚蕊终于喘了口气,她手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红透的脸颊粉如桃花。   她软软地推了他一把,没什么力,便又轻哼着骂了他一声,语调极其酸涩:“你这个老男人......肯定有过很多女人吧?”   当初南下那几日便有人上赶着恨不得爬上他的床,后来还有个什么劳什子青梅竹马南平郡主。   更何况就她所知,那种常年在军营的男子,都会有随军军妓供以舒缓,他比自己大这样多,又常年征战在外,虽未有通房一二,但肯定不会......   “没有。”男子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瞧着她紧咬下唇,侧眸愤懑的模样,祁朔眼眸眯起,喉结上下滚动。   小姑娘吃醋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邀请。   沉吟未久,他轻声低叹:“只有你。”   奚蕊瞳孔放大,涩然被惊愕代替:“那你还这么......”熟练?   知道她在指什么,他低低笑了声,唇角弯起诡谲的弧度:“多谢夫人夸奖。”   “......?”   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觉男子再次沉身,就像是破晓黎明贯穿黑夜,然后她再也凝不成一句话。   ......   在无人所知的密室甬道尽头,浅鸣汇聚成曲,与空气中浮动的少女清甜丝丝绕绕,再同男子的炙热与烈焰交织成网。   后来,飘渺的火烛逐渐恢复矗立,然后在男子迈动脚步带起的微风下再次弯了焰心。   奚蕊被祁朔用披风完全包裹于怀,几个起跃回了内院卧房,然后又朝外叫了水来。   她累得厉害,只是半眯着眼,同往常一样任着他为自己沐浴。   祁朔自然知晓她辛苦得紧,虽不觉尽兴,却也没拉着她再来一回。   忽然一只柔软的小手覆盖上了他的肩窝,随即小姑娘蔓延起水汽的氤氲瞳孔隔着萦绕的雾气同他对望。   “这个疤……是当初假死时中箭所受的伤吗?”   她询问着,软糯的声线不自觉地带上了喑哑的尾音。   祁朔喉咙一紧,抓住了她胡作非为的手腕。   “不是。”   “嗯?”奚蕊迷茫抬首。   似乎之前听说书先生所言,他是肩膀受了一箭,然后跌落岐山之巅。   祁朔瞧着她眼底的不解,握着她的手没入水面:“是这里。”   腰间的疤痕凹凸不平,她虽隔着朦胧水雾看不太清,却也能在指尖描绘出它的狰狞可怕。   她没见过战场是何等模样,却也能想象到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他被人围剿至山崖顶点,无路可退,又被一箭击穿。   倏然间,奚蕊眼眶便红了。   “还......疼吗?”   她的声音带着沙哑的颤抖,听在祁朔耳中却更像是引.诱。   “不疼。”握住她手腕手掌悄无声息地滑动,“但这……疼。”   奚蕊:“.....?!”   ......   最终净室的地面还是溅开了纷乱的水花,祁朔带着她起身,肉眼可见着那浴桶的水面要比方才少了大半。   奚蕊是真的累到眼皮都已经抬不起来,却还是在他将自己塞到被子里时挣扎着咬了口他的手腕,并怒视他一眼。   可她的视线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祁朔单膝半跪在塌边垂眸瞧着她轻笑一声,又同她一到躺入其中。   长臂一伸,他将她揽至怀里,大掌盖住她的后腰,随即熟悉的温热气流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四肢百骇。   奚蕊舒缓地眯起眼,紧蹙的眉心开始松开,她不自觉地朝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困意渐袭。   祁朔敛目瞧着怀中的小姑娘像只温顺的猫儿,只消他一只手便能圈住的细腰被自己完全笼罩。   他下颚抵住她的发心,似是轻叹地叫了一声:“蕊蕊。”   “嗯......?”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她迷迷糊糊的乱应了一声。   祁朔支着头轻笑,看着已然快要睡熟的小姑娘,揉碎的温柔与宠溺幻化于那深邃如星夜的眼眸深处。   不忍将她唤醒,他吻住她的额间,低声道:“不要孩子也可以。”   *   翌日,日上三竿。   因着大雪灰白了数日的苍穹终于撕裂重重云雾,露出了一丝阳光。   奚蕊转醒之时,大亮的日光已然顺着窗台伶仃撒到了室内塌边。   她揉了揉眼睛,刚想坐起身,可通身上下的酸痛却让她龇牙咧嘴地皱了眉。   ......这人多少是有点不知节制的。   咬牙将祁朔腹诽了一盏茶的时间,她才颤巍着双腿滑离下榻。   素常那个时辰她都会和阿沐单独聊会天,是以,文茵阿绫还有春月都是被遣退在外的。   可昨晚她们两人被猝不及防地带离皇宫,两方侍女自然未曾第一时间便察觉。   因此奚蕊此番晨起,文茵与阿绫才将将回到国公府。   “夫人,您这是......”   文茵瞧着奚蕊脖子上遮不住的红痕欲言又止。   怎么这样都还能......   “你们未免也睡得太死了。”奚蕊嘟着唇,一口一口愤懑喝粥,“但凡你们昨天醒着一个人,听到我的声音叫来知眠姐,我也不至于......”   被折腾一晚上。   闻言阿绫抿了抿唇,脑袋快要垂到地底下,小声嘟囔道:“其实今儿个奴婢们走的时候......贵妃娘娘好像并不诧异。”   奚蕊一口粥差点没咽下去:“?”   她抬起眼帘,见着文茵跟着点了点头。   “......”   “算了,不重要。”她叹了口气,将碗推开,揉着腰便站起了身,朝外走着活动身体。   “夫人。”   就在她踏出门槛的刹那,德元手中捧着东西迎面朝她走来。   “德叔?”奚略有诧异,除了家中产业相关汇报,德叔是很少来自己这里的。   德元笑眯着眼,将手中的物什递给一旁的阿绫:“这是公爷今早吩咐的,说是夫人昨夜累着了,又身子孱弱恐遭不住,这不,便遣人寻了些人参让夫人好生补补。”   奚蕊面色一僵:“......?”   怎么回事!   他怎么还到处说!   但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她硬着头皮轻咳一声:“咳,我知道了。”   随即眼神示意,阿绫见状立马上前接过。   可送了东西德元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立在原地,斟酌半响,再抬眸,眼眶竟有微红。   本还在尴尬的奚蕊见状心下一慌:“德叔您这是......”   德元摆了摆手,又笑道:“让夫人见笑了,如今见着公爷同夫人这般伉俪情深,老奴看着高兴。”   顿了顿,他转过身似是擦拭眼尾:“这么多年......哎,公爷少时,当真是太苦了......”   奚蕊愣了愣,心也跟着他这句话揪了起来:“他少时......是如何模样?”   德元叹了口气,眼瞧着她紧拧的眉心,并不想隐瞒什么,遂将那些往事一一道出。   “老公爷极其宠爱长公主,虽多年无所出,却也未曾言过纳妾,可长公主后来却死于难产......”   “公爷还是世子的时候,老公爷待他极为严苛,甚至在公爷生辰之时让他彻夜练功......”说到这里德元混沌的眼眸又开始湿润,饶是他这个身子入了半截黄土的人回想到当初的那一幕幕,都觉得心疼不已。   奚蕊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掌捏住,喘息不得。   好半响,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德元垂首道:“除夕。”顿了顿又言,“说起来,今年是公爷袭爵之后,第一次在京都过除夕。”   往年皆是在北境塞外,隔得远,也无人记得。   除夕。   奚蕊默念着这两个字,拢在袖中的手掌开始收紧:“我知道了,多谢德叔。”   德元哎了声:“夫人莫要见外,老奴半截入土之人,旁的本事没有,看人却能瞧上一二,公爷虽待人冷淡了些,但对夫人却是极好的......”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个人同她说这句话,就好像她要随时离开他一样,他们都在劝慰自己。   可......   “我知道。”奚蕊转眸轻笑。   她要比任何人都知道。   德元愣了愣,眼底欣慰顿起,他明白自己不需再多言。   ......   等到德元走了许久,奚蕊依旧站在原地神游。   她愣神地望着天外苍穹,回想着德叔的述说,心底蔓延起丝丝酸涩。   她似乎能隐隐瞧见一位小小少年脸上刻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坚毅。   他在雨天雪地持着比他人还要长的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   少年赎着父亲安下的罪名,却没有怨恨任何人,甚至后来子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好心疼。   “夫人,该喝药了。”   突然文茵端着熟悉的药碗走到了身侧。   她们回来的晚,也没想到昨夜公爷与夫人还能折腾,便熬药迟了些。   奚蕊闻声收回思绪,又凝视那黑糊糊的药面许久,然后伸手端起药碗。   可这一次她却并未将避子汤要置于唇边。   浠沥沥的汤药顺着碗沿倒入眼前的盆栽之中,文茵与阿绫倏得瞪大了双眼。   “夫人......”   “以后不必再熬了。”奚蕊沉着呼吸,放置空碗的手腕还有些颤抖。   回想到昨晚沉浮之际他同自己所说的言语,奚蕊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小腹,复而再次望向天空。   原来命运这般阴差阳错,他们本可以另一种方式遇见的。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母亲为何那样执着的想要一个孩子。   思及此,奚蕊垂眸低笑了一声。   其实昨夜他在自己耳边的呢喃......她听见了。   但他告诉她得太迟,她已经不再这样想。 第90章 “我不对女人动手。”……   安阳侯府。   萧凌横抱着江予沐从马车上走下, 似是害怕将她颠簸,他放慢了步伐,垂眸瞧着怀中侧着头微有抗拒的女子, 搂抱住她的手掌更收紧了些。   “予沐。”   将她轻轻放置在榻上,萧凌双臂撑在床沿两侧, 银白的面具之下, 深邃的桃花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女子秀丽的侧眼, 他沉声道:“你方才说的话, 是真的吗?”   「所以他究竟心悦何人与我又有何干?」   这句话始终缭绕在他心间,越想便越觉得无端恼怒。   江予沐双手后撑着身子瞥过头,卷长的乌睫扑簌不止,开口的语调却夹带着倔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闻言萧凌狭长的眼尾骤然眯起, 而后蓦地伸手扼住了她的下巴, 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予沐。”   男子只是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可那眼底骤然迸发的危险却如同烈焰扫视。   江予沐因着他的审视微微瑟缩, 收紧的手掌将掌下的锦被攥成褶皱。   “世子,这不重要。”她咬唇垂眸。   萧凌捏住她下巴的手指收拢到泛白, 胸口压抑的闷气直冲头顶。   刚想将她狠狠压下撕咬,却又在下一瞬看清她那吃痛而泛起泪花的眸时骤然清醒。   他猛地松开手,又凌乱着步子后退两步, 愣神地看着眼前女子的脸颊上甚至还有他方才用力捏出的指印, 理智逐渐回笼。   她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在做什么......   江予沐闪动眼睫,缓缓抬手抵上自己的唇边,相比于萧凌此时在失控与清醒的边缘游离,她虽有害怕, 却也比他镇定许多。   左不过从前为了迎合他,什么模样都受过了。   萧凌敛下眼帘,手掌抚过她泛着不正常红痕的脸,指节轻轻摩挲:“还疼吗?”   江予沐心口微动,却侧身躲过了他的触碰:“妾身不疼。”   她的闪躲刺痛了他的眼,可她越是这样柔弱无依,便越是激发了他内心深处已然快要克制不住的冲动。   萧凌攥紧了拳,喉结涩然滚动,没有直接倾身压下已经是他极尽努力。   直起腰身朝外要了水来,他俯身将她再次抱起。   ......   氤氲了满屋水汽的净室内,萧凌解下了她的外衫又同她一道淹没水中,大掌覆上那微微突起的小腹,眉梢间染尽松和。   “予沐。”面具不知何时脱落,他喂叹着将头埋入她的肩窝。   江予沐被他的气息缭绕到止不住的战栗,却又不得不提醒他。   “孩子......”   见她红唇下咬,瑟瑟发抖,萧凌眸色愈发暗沉,他低叹:“我会温柔,嗯?”   .....   翌日。   江予沐醒来时还被人搂在怀里,她动了动酸涩的腰身想要起来却被猝不及防地拉住了胳膊。   “不累?”萧凌单臂支着头,眉眼中含着餍足的笑意。   她耳根微红着摇了摇头,却在又被人拉过搂到了怀里。   “孩子都有了。”男子低声哼笑,又说了句什么引得江予沐脸颊更热了些。   她不停闪动鸦羽,轻轻挣扎了几下,小声道:“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自己这几日都不在府中,昨夜甚至还让世子这般将自己带回来,母亲肯定又要斥责于她了。   “不必去了。”他紧了紧手臂压下了她的乱动,沉沉呼吸着,瞳底皆是认真,“日后都不必早起去给母亲请安。”   江予沐望着他,心脏有一瞬的漏拍,红唇喏动,刚想开口,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世子,刚刚郡主遣人送来了帖子。”   闻声,她只觉搂在自己腰身的手臂骤然松开,随即便见着方才还同自己温存的男人起身披上了大氅。   “世子......”江予沐手肘半支起身子,眼瞧着他准备往外迈的步伐,忍不住叫了一声。   “好生歇着,母亲不会再找你麻烦。”   萧凌没有回头,也未曾驻足,江予沐脱离般跌落在榻上,眼底满起自嘲的水光。   他的温柔同暴戾一般,从不知何时会来,又能维持多久,与其如此上下跌宕,不如从一开始便不留幻想。   *   街头人潮涌动,京都处处彰显着岁末赶集的喧嚣。   裴青烟一拢湘色长裙半倚在窗边,外面披了层淡粉薄纱,随着微风轻晃,将那玲珑窈窕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   葱白细嫩的手指轻捻起茶盏边缘,她红唇噙起一抹笑,极尽优雅华贵。   “青烟。”   听到身后男子的声音,她稍稍一愣,又作讶异状将茶盏放下,眉眼弯起:“昱辰,你来了。”   萧凌顿了脚步,望着那抹近在咫尺的湘妃色有片刻恍惚,不知怎得脑中竟闪现过江予沐的身影。   “你瞧,这儿车水马龙,倒是像极了我十年前还未离开的模样。”   裴青烟撑着下巴,秀丽的柳叶瞳望向窗外,眼角眉梢皆是向往。   “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我这般贸然回京,似乎大家都不太欢迎我。”她边说着卷长的眼睫掩盖住快要溢出的落寞,扯了扯唇角,连声线都低了几度。   女子自怨自艾的语气使得萧凌微微蹙眉,他落座到裴青烟身侧,缓声道:“无论是何时的京都,你都是南平郡主。”   裴青烟轻笑一声,转过头看他:“我记得十年前,你便是这般跟在我身后,无论旁人待我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   萧凌其实并非安阳侯府的嫡子,他曾经在萧府极尽折辱,若非南平王偶然的一次搭救,便也没有如今的安阳世子萧凌。   “昱辰,现在的你还会如此吗?”   女子清雅的声音如同流水击石,略带上扬的尾音婉转室内,萧凌看着她温和含笑的面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的他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倩丽的湘妃色身影就像是黑暗深渊的一只蝴蝶,带来了属于他生命中的第一缕花香。   可就在此时,突然画面一转,脑海中窈窕秀丽的湘妃色蓦地被一抹月白浸染。   他看到江予沐那酷似裴青烟的眉眼,却不似她的明艳。   她温柔如水,一如她喜爱的淡蓝般,只是想到便觉无边戾气被水流冲缓。   可......   那柔情的眼眸却不知在何时被落寞覆盖,宛若晶莹剔透的白玉蒙了层,让他呼吸一滞。   思及此,萧凌握住茶盏的手指蜷缩而起,连裴青烟说了什么都听不太清。   “昱辰?”裴青烟耐着性子又叫了一遍,女子的直觉告诉她,他此时此刻想到的是别的女人。   “嗯。”萧凌回过神,努力压下方才莫名出现的情绪,轻应一声算是默认。   他的心不在焉让裴青烟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表露在外。   “我知道你和我爹爹有你们的谋划,我本不愿打扰你们,可......”她咬了咬唇,眼眶竟氤氲了水光。   顿了顿,她红着眼眶继续道:“其实当年被迫离开一直是我最为遗憾之事,后来爹爹虽贵为王爷,可根基不稳,为了巩固地位,又不得已嫁给了宣平王......我......”   “......这么多年,数千个日日夜夜,我都生不如死,时常想着,若是昱辰在......”   “青烟,你受苦了。”   提到这件事萧凌也咬紧了后槽牙,他只怪自己当年太过年少,对于南平王被迫离京之事无法有任何作为。   裴青烟泫然欲泣:“我知我现在是个弃妇身份受人唾弃,可......”   说着,她忽而起身,绕过桌案,柔弱无骨的身子状似无意般靠上了他的肩膀。   “昱辰,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突如其来的触碰使得萧凌下意识闪躲,可因着他这一退开,裴青烟霎时间彻底没了倚靠,眼瞧着便要倒下去。   “青烟!”   他瞳孔骤缩,眼疾手快地勾住了她的细腰,下一瞬便觉怀中多了抹柔软的身体。   女子身上花露香料的气味浓烈扑鼻,萧凌皱眉侧目,仿佛烫到般指节蜷缩成拳,避免了直接的触碰,又将她扶稳移开距离。   此情此景,他突然想到了江予沐,肌肤相亲之时,那淡不可闻,却足够让他迷失心神的幽香。   “你若有难,我必会相帮。”萧凌收回手,眼神撇了开去。   裴青烟好似惊魂未定,又掩帕拭泪:“我便知道昱辰是向着我的。”   “也许是国公夫人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现在玄羿对我可能是有误解,如今只想着能在京都安身立命,可他却处处掣肘于我......”   她顿住,又抬眸瞧他,秀丽的柳叶眸流转潋滟波光:“我......我可以你手上的血影卫以护周全吗?”   此言即出,萧凌眼眸骤眯,方才还有怜惜的瞳仁中危险一闪而过。   他坐直了身子,声音硬朗许多,再看向她的眸中带有探究:“青烟,此事你如何知晓?”   血影卫之事极为隐秘,不是她可以知道的事情。   裴青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骇然,虽知晓他极其理智,就算有对自己的旧情也不一定能轻易对这等机密之事松口,但......这般冷硬的态度是她没想到的。   她敛着眼皮转动眼珠,并未又丝毫异样:“自然是父亲所说......”   “昱辰。”抬起头,她倏得伸手握住他的手,眼眶被泪光溢满,“求你,帮帮我......”   这一次萧凌并未因她左右,他抿唇抽出手腕,又站起身背对着她:“青烟,你不要骗我。”   裴青烟心底咯噔一跳,看着落空的手心咬紧了牙,想到自己或许着急了,便转移话题道。   “是因为你府上那个替代品吗?”她嗤笑一声,“你怕我对她的好友不利,所以不肯帮我?”   “萧昱辰,你何时这般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   萧凌拧眉侧眼,对上她斥责的眸:“你应当知晓我并非为此。”   裴青烟坐起身子,散去了方才柔弱,直勾勾地望着他:“那你便帮我除掉奚蕊。”   她的步步紧逼让他心底无端升起一股烦躁。   “我不对女人动手。”   冰冷寒芒划过眼底,语毕他不再停留。   “萧凌!”   眼瞧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裴青烟匆忙起身却也无济于事。   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啪的一声,她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桌案之上。   萧凌虽看似有情且待人友善,但她很明白此人理智得可怕,即便是自己,若触及了他暗谋的利益,也是得不偿失。   到底是自己太过急切,但——   也并非别无他法。   *   皇宫,勤政殿。   裴云昭指尖推动诏狱送来的罪证往前送去,他抬头瞧着眼前直闯而来的祁朔,缓声开口。   “玄羿,如此种种证据皆指向大理寺卿,朕不得不下旨缉拿。”   当初,裴云昭急切诏祁朔回京的原因便是为了借他之力稳住帝位。   十年前盐科提举司收回走私官盐之事是造成南平王离京的源头,他们怀疑当年三司会审颇有蹊跷,便又去再查一番。   却不想在之后的丹阳之行,西南筑堤,南下私访等等事件中逐渐发现整个丰朝似乎笼罩着一层巨大交织的暗网,想要将他们束缚绞杀。   而若这暗网的源头出自京都,便极为致命。   裴云昭先前赐婚就是想断了大理寺卿以结亲的名义暗自勾结,但因着祁朔的原因逐渐打消了怀疑。   可如今所有证据都在指明,是在大理寺卿那里出了纰漏,遂在昨夜暗自将大理寺卿奚广平扣押至暗牢中。   祁朔漠然地扫视过龙案上所谓证据,没有回答他的话,声音冰冷:“陛下你冲动了。”   听言,裴云昭同样眯起了眼:“宁可错杀。”   不过是简短的两句话,却使得二人的对峙剑拔弩张,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在刹那间将室内的气压降至爆发边缘。   “有多少人对朕的位置虎视眈眈,玄羿你明白的。”裴云昭闭了闭眼,“我懂你护短之心,可现在并非感情用事的时候。”   他曾想过捉拿奚广平必会引得祁朔反对,所以并未提前告知于他,却不曾想他的反应如此激烈,竟这样快便闯入了宫。   “陛下既知如今处境危险,也应该知道现今作为正是有些人想要看到的。”祁朔同他对视。   裴云昭皱眉:“你什么意思?”   祁朔抽出案台上一直书信,修长的指尖将其反推回去,薄唇轻启:“前吏部尚书被抓时便以对臣告知了官盐走私乃大理寺暗中有人庇护。臣未能及时禀明陛下,臣有罪。”   裴云昭瞳孔放大,又听到他继续道:“但臣之所以这样做,一则是因为没有查明此人何在,二则便是当初陛下本就对奚大人心有揣测,恐无法正确判断,是以,臣未曾轻举妄动。”   裴云昭拳头攥紧,复又扫视那案上证词,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可他却抓不到重点。   “朕......”   “陛下不好了!”   突然被他派去看守暗牢的影卫焦急赶到。   裴云昭蓦地起身:“发生了何事?”   影卫抱拳垂头,声音颤巍:“奚大人......奚大人他中了毒,生死......不明......”   语落,影卫只觉脖子一紧,整个人便被道令人窒息的低压笼罩。   祁朔紧咬后槽牙,方才的冷静瞬间消散无踪:“人在哪?!”   “在......在......”   “在朕的暗牢。”裴云昭从怔神中恢复,同样面色凝重。   “玄羿,朕......”   可回应他的却是消散在半空中玄色衣袂的残影。 第91章 “臣只有一事相求。”……   诏狱。   昏黄的烛火颤巍窜动, 在斑驳不平的墙面上留下晃动不明的暗影。   祁朔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一线,手指搭在室内榻上紧闭双眼, 嘴唇青紫的奚广平脉搏上,眉头拧得极深。   太医院院正急忙赶来, 行了礼后祁朔为他让开了位置。   “玄羿, 你对此毒可有了解?”紧跟而来的裴云昭扫视过生死不明的奚广平, 复而问道。   祁朔未言, 只是将目光投到那神情愈发眼中的太医院院正身上。   良久,太医院院正收起手臂,起身垂首:“启禀陛下、公爷,奚大人所种之毒是毒,也非毒。”   裴云昭眉宇皱起:“此言何意?”   太医院正为难道:“奚大人脉象诡异, 像是烈毒却并非一击致命, 更像是......”   “苗疆巫蛊。”祁朔接下了他的话。   一语落,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   苗疆巫蛊对中原来说可谓是大忌,早在先前几代皇帝在位时便已然列入禁忌一类, 如今贸然出现其背后之人的心思......   裴云昭深吸一口气:“你可有办法?”   太医院院正缓缓摇头:“臣无能,大约只能施针暂保奚大人性命七日无忧,可若要根治, 怕是只有寻到母蛊才有希望。”   可苗疆神秘无踪, 短短七日又如何能寻得到解药?   裴云昭攥紧掌心,此时此刻,他哪里看不清大理寺卿是那些人推出来的替罪羊?   而若大理寺卿保不住,这后续线索怕是又断了。   “半月。”祁朔缄默片刻,锐利的眸子蓦然抬起, “我要你保他半个月。”   太医院院正满目为难:“公爷,这......”   “用我的血。”   太医院院正瞪大双眼:“公爷用您的血......难不成您......?”   “嗯。”祁朔依旧神情无波,又瞧了眼榻上之人,“我曾中过这蛊。”   “玄羿?”语落,裴云昭猛然转头。   如此残酷的巫蛊之术,他何时中过?   疑惑之际,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他颤抖声线试探道:“难道是当初岐山之战,你......”   “是。”   那年岐山之战,镇北军中出现了内鬼,暴露了伏击行踪。   此役极为惨烈,镇北军精锐几乎全灭,祁朔失踪的那一年里,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以至于后来他以铁骑踏平匈奴王庭,为世人所惊愕赞叹。   他们都道祁朔用兵出奇,铁血手段,却无人知晓他失踪的那一年里日夜被巫蛊折磨缠身,生不如死。   祁朔简单的应声却让裴云昭思及到了前后关联。   耳边嗡鸣作响,他看着眼前用极为平淡的语气道出这件事的男子,心尖止不住的战栗。   他好像……要远远比自己所认为的经历更多,裴云昭无法想象当初的他究竟是以何等的意志在对抗着那身心交缠的双重折磨。   “陛下,臣需要去一趟北境。”祁朔对他的怔神视若无睹,又道,“所需血引可提前备好。”   裴云昭回过心神,眉眼间覆上忧色,不待他开口,太医院院正已然提出了不妥。   “若公爷要以血作引臣尽力可保全半月,只是这所需血量怕是公爷的身子吃不消。”   “无妨。”祁朔颔首以示知晓,又转眸瞧向裴云昭,深邃似潭的黑瞳之中极尽认真,“臣只有一事相求。”   裴云昭同他对视,只此一眼便懂他心之所想。   他抿抿唇,沉声道:“玄羿放心,夫人不会知晓此事。”   ......   *   当初想要帮衬崔家的事走上了日程,祁朔并未阻止奚蕊,相反给她拨了几支亲卫队,在崔家铺子开张之时没有人来找麻烦。   想到先前琉璃阁利用自己名义提高胭脂溢价的行径奚蕊便气不打一处来,是以,在选择店铺位置时,她特地遣人选在了琉璃阁的对面。   眼瞧着自家生意被抢走,琉璃阁掌柜本想着派人去磋磨一番,却发现那背后之人竟是自己赖以圈钱许久的正主,且铺子周遭还有镇北军看守,惊愕之余,害怕更甚。   国公夫人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关心这些市井之事?   琉璃阁掌柜强颜欢笑,又害怕她计较先前打着她旗号赚银子的事,遂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并在奚蕊找上门之前,率先备了东西去讨好对面的崔家人。   因着奚蕊这番插手,那愈演愈烈的天价胭脂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则是以真正国公夫人之名创办的胭脂铺子——嫣秀坊,且其价格低廉,大部分人家皆能负担得起。   而为了一些穷人家亦爱美的女子,奚蕊也将自己从前在府中以廉价材料替代高昂原料的办法公之于众。   与此同时,京都上至中年老妇,下至豆蔻少女皆习之仿之,奚蕊作为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却如此体恤百姓,一时之间名声大振。   ......   国公府。   “夫人,今日还要去嫣秀坊吗?”   文茵话落,奚蕊蓦地打了个寒颤:“不去了。”   她瞧着铜镜中略施粉黛的自己忽而道:“把这妆也洗了罢。”   “夫人?”文茵不解。   奚蕊自顾自地执起帕子擦拭脸颊,又言:“今日从后门出府。”   文茵:“......”   是了,这几日夫人属实被围攻得紧,因为嫣秀坊的开办夫人在京都的名声可谓是一夜之间骤然跃高,甚至有许多夫人为了一睹夫人真容,早早的便等候在国公府附近。   而夫人作为公爷的妻子,又身负诰命,自然不可对这般热情的百姓们有何斥责,是以,只好硬着头皮一一回应。   只是他们到底是低估了这些妇人们的热情,有了第一次为她们停下马车,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眼瞧着夫人这几日都倦怠清减了许多。   思及此,文茵无奈停手,帮着为奚蕊拭去妆容。   后来,奚蕊又换了身不太张扬的淡色衣裙,披了件深色斗笠遮盖了大半张脸,做贼般从自家后门翻越上了马车。   车轱辘开始转动,听到耳边静谧到只剩马车行驶的声音,奚蕊稍稍撩开窗帘,发现无人跟随,这才泄了气般朝后靠坐而去。   其实刚开始做这件事时,大家高昂的热情一度让她很是有成就感,却不曾想过后续会发展这般地步。   物极必反这个道理她自然十分明白,更何况祁朔本就有这般高的权势地位,若自己还搞出这样一副收买人心的模样,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安上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可真是自寻死路。   “简直要命。”   思及此,奚蕊头疼地捏了捏眉骨,总觉得这些人过于魔怔了。   好好买点便宜胭脂不好吗,为何还要找上她来?   ......   一路行至皇宫,奚蕊思忖半响,终于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   祁朔前几日因公离了京都,她一人待在府中也觉颇为无聊。   再者自从在德叔那里听说了他自幼的经历后,她便对他幼时的模样十分好奇。   于是打理崔家铺子之余,也时常会入宫同林知眠说说话,顺便陪陪太皇太后,听她讲些祁朔还是个孩童的模样。   “今天,是他离开的第七日了。”   奚蕊踏在皇宫白皙剔透的玉石板上,斗篷周围的白羽缭摆着她通红的脸颊,仰头望向那苍白的天空,眼底浮起淡淡的落寞。   从前不觉,饶是他处理公务一整日不在府中,至少也能等到他晚上回来。   可如今他离了京都,便是真的感觉到了何为度日如年,甚至太皇太后讲的那些过去之事都无法平息那难捱的思念。   “夫人莫要心忧,公爷不是说了吗,此去不过半月便能回来。”文茵在侧宽慰道。   “嗯。”奚蕊闷闷地应了一声,垂头踢着地上的石子,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他的事情,我懂的。”   懂归懂,但今晚又是没人接她回府的一天。   在心里郁闷了一会,她再叹了口气,抬起头继续朝长秋宫走去。   今日可是带着知眠姐好些日子前便想试试的嫣秀坊新品呢。   “奚蕊妹妹。”   突然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脚步。   奚蕊蹙眉转头,果然见着裴青烟一袭湘色袄裙,双手拢于袖中,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本不想理她,可那称呼属实挑衅。   “郡主,你合该唤我一声,国公夫人。”她淡漠瞧去,一字一顿。   裴青烟并未羞恼,她依旧笑着,并朝她走了几步。   “国公夫人,可是好大的架子。”此间没有外人,面对自己愤恨许久之人,她倒是装也懒得再装。   裴青烟歪头浅笑,只是那吐出的字眼却如淬寒冰:“不知罪臣之女,还可否当得了这国公夫人一位?”   奚蕊眯起了眼:“你什么意思?”   “妹妹还不知道吗?”见她狐疑,裴青烟故作讶异,“我可是听说,大理寺卿因公谋私,已然被缉拿入狱,现今生死不明呢。”   语落,奚蕊瞳孔猛地放大,垂在身侧的手掌收紧成拳,探究蹙眉:“你骗我。”   她虽回娘家的时候不多,但也会时常遣人送信以慰平安。   可前几日奶奶还派人回信说爹爹外出查案,要数月才能归来,又怎会突然入狱?   裴青烟垂眸轻笑:“你不信也正常,此案隐蔽得紧,陛下自是不会打草惊蛇,毕竟奚大人庇护之人还未揪出,对外自然声称和平,我只是见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甚是可怜,才多提点两句——”   “说起来,此案还是由玄羿亲自审判呢,如此大义灭亲,虽残酷,倒也真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个国公府的世子爷。”   她故意提及以前,眼瞧着奚蕊越来越僵硬的身子,继而倾身到她耳侧道:“你说,这样秉公执法的他,会容忍一介罪臣之女做自己的妻子吗?” 第92章 “我信他。”   从怔愣中回过神, 奚蕊恢复了镇定,她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是不是罪臣之女何时由郡主说得算了?”   眼前之人的不怀好意已然没有半分掩饰, 即便这是真的,也不该由她来告诉自己。   裴青烟瞧着奚蕊逐渐冷下的瞳孔, 哼笑着直起了身子, 二人之间拉开了些距离, 又轻嗤:“但事实就是事实, 此事既不是我决断,也非我派人缉拿,我只不过是好心告知。”   语毕,她那染了丹蔻的葱白细指拂过鬓角碎发,随即挑了挑眉, 留给奚蕊一个极为挑衅的眼神:“国公夫人不信, 我也没办法, 只是此事由玄羿亲自督办......”   “若郡主是来挑拨我与夫君感情的话大可闭嘴了。”奚蕊浅浅地弯起眼尾, 猝然打断了她的后半段话,“毕竟我和夫君情深意笃, 可不是那种上赶着到他面前也不屑于给个眼角之人。”   “你——”   没想到这比她小了这多的黄毛丫头说起话来这般不客气,裴青烟冷哼,“我们大可走着瞧瞧。”   话落, 她不再停留。   奚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方才故作的风轻云淡再也绷不住,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指甲陷进肉中也不自知。   再没了去寻林知眠和太皇太后的心思,她闭了闭眼:“回府。”   ......   同样的一条路再往回走,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两间心境便全然不同。   奚蕊双手交叠于膝,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她强忍着身体止不住的战栗,暗示自己这一切不过是裴青烟想要离间他们夫妻二人的手段。   “钧左。”思忖着,她平稳声线唤了声。   但出现的黑衣人却并非钧左。   “属下应风,参见夫人。”   看着身前陌生的面孔,奚蕊微微蹙眉:“怎么不是钧左?”   闻言,应风略显为难,抿抿唇,抱拳坚毅道:“钧左副将重伤未愈,还不能侍奉左右,便由属下暂替,望夫人恕罪。”   “重伤?”   何人伤的了他?   “是。”应风应声,却不敢抬头。   奚蕊眯起眼:“他如何受的伤?”   应风不语。   不对劲。   奚蕊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他是如何受的伤?”   “夫人......”   “是公爷?”她问,“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奚蕊的询问步步紧逼,应风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因何?”   “......”   不是说只回答是或不是??   她逐渐没了耐心:“说!”   应风为难抿唇:“是因为......南下时,夫人差点遭遇不测......公爷吩咐过不必让夫人知晓......”   一语落,奚蕊交织的手掌骤然顿住,纵然刚刚已经有了猜测,但得到肯定回答时,思绪还是有片刻凝滞。   竟然是因她受伤......被罚?   她纵然不知黑狱是为何地,但钧左的身手却是见识过的,能让他身受重伤,以至于这般久都无法随侍左右,必然是极为残酷之地。   思及此,奚蕊只觉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骤然交织。   饶是她再不明白,也可通过这样久的相处,以及下首诸人的称呼中看出,钧左与铭右乃祁朔的左膀右臂。   而祁朔竟然因为自己的原因,让钧左受这样严酷的惩罚。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她深呼一口气,复而又朝外道:“我们去奚府,文茵你去沈宅瞧瞧表哥在不在家。”   如今祁朔离京,本想让钧左去奚家探听一番,现下看来还是自己去罢。   文茵点头:“是。”   待文茵走后,沉默许久的阿绫担忧出声:“夫人,方才南平郡主所言那般笃定,好似并非作假,此事若真是公爷所为......”   可奚蕊并未因此有所波动,她微阖着眼帘,瞳孔中流转着潋滟不明的波光。   她感觉自己身处于被祁朔铸造的庇护所之中,被他保护得太好,好到......都快忘了,他本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镇北军统帅。   良久,奚蕊终于张合红唇,声线轻柔,却掷地有声。   “我信他。”   *   大理寺。   收录历年卷宗的内室中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唯有一盏昏黄烛灯随着人影轻轻晃动,在墙面上留下道道斑驳的暗影。   沈曜素常干净的白袍蒙了尘埃,额前落下几缕纷乱的碎发,可他却置若罔闻。   桌案之前摆满了十年前三司会审的卷宗,他一瞬不眨地试图从中寻些蛛丝马迹,三日未曾合眼的眼底早已布满了红色血丝。   “寂之。”甬道黑暗之中,一男子踏步而来。   潜心于案件中的沈曜蓦地被拉出思绪,待到看清来人,他迅速理了理身上的褶皱,又将搭落的发丝拢至身后,拱手抱拳:“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负手而立,年过五旬的脸上尽是岁月的痕迹。   他笑着,眼角眉梢尽是温和:“有几日没回府了吧?家中夫人定是望得急切。”   沈曜垂眸含糊着轻应了一声:“我还想多查查十年前的案子,奚大人他......”   “欸,寂之啊,你还年轻,不懂这其中弯弯绕绕,我知奚大人对你有知遇之恩,可我们大理寺办案讲究的是流程证据,这案子既然已经移交刑部,你现下该做的便是等待刑部判定,陛下决断,而不是在这里做这些无用功。”   大理寺少卿苦口婆心地劝慰,沈曜囫囵地应声,视线还是不自觉地往那桌案上的卷宗瞟去。   大理寺卿奚广平涉嫌十年前包庇走私官盐,导致被抓入诏狱这件事并未公之于众,是以,如今知晓这件事的除了陛下,也只有他们大理寺高层官员。   “寂之,寂之?”见他不应声,大理寺少卿又叫了几声。   沈曜蓦地惊醒:“嗯,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眸底的不悦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隐藏了下去,而此间心不在焉的沈曜很明显没有发觉。   他笑了笑,又伸手拍沈曜的肩膀:“既然知道了,便赶紧回家吧,说起来这传闻也不可信,早闻挺说中的奚家四小姐舞刀弄枪的,当时我们这些做同僚的,皆是十分担忧你啊,可这四小姐成了寂之的夫人后,倒是一次出格之事都没做哈哈哈......”   “少卿大人。”沈曜骤然出声,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忽而抬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眼里皆是认真,“寂之认为此案颇有疑点,这几日我翻查十年前的卷宗发现奚大人当是并未直接接管此案,而是移交给......”   说到这里他绕过桌案,刚想去翻找方才自己发现疑点的地方,却猛地被人拽住了手腕。   “寂之,我方才说得话你都当没听见吗?”大理寺少卿没了寒暄的性质,眼底覆盖了冷冽,“你可知你这几日其他案子都不办,就在这卷宗室查找以前的陈年旧事是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可是少卿大人,我......”   “奚大人的事情我们都很痛心,但此事已成定局,唯今只有等刑部判决。”大理寺少卿声音更冷了几度:“说句不该说的,你沈寂之和奚大人的关系本该避嫌,若真再干涉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语毕,沈曜感觉自己被扼住的手腕松开,他愣神地回想着方才的一番话,喉头滚动压抑下心底翻涌的不甘。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大理寺少卿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卷宗室。   昏暗的室内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无声,沈曜无力地斜靠上桌案,手掌撑住额头,疲惫地闭上了眼。   ......   沈宅。   内间镌刻梨花的案几上横陈了一排纱布与药膏。   小桃满眼忧虑地将药膏挖出,然后铺到眼前女子刮了大半皮肉的手臂上。   “夫人您忍着点。”   奚灵紧拧着眉,分明痛到倒抽凉气,却依旧嘴硬:“忍什么忍?这点小伤便哭哭啼啼的岂不是和奚蕊那娇气包一样嘶——你轻点呀!”   小桃委屈:“......”   奚灵不耐地拢起自己半褪的外衫:“算了。”   “可是夫人,您要是不涂匀的话恐怕会留疤的。”小桃忧虑地念念叨叨。   也不知这几日是怎么了,外边总来些疯子胡言乱语,还乱扔石子敲打沈宅的院门,口中叫嚷着奚大人乱臣贼子,要替百姓鸣冤云云。   而夫人今日便是为了保护那宅院的大门和那些疯子起了冲突,这才受了伤。   听着小桃的话,奚灵手臂一顿。   从前她倒是不在乎留不留疤,可若是沈曜介意......   虽然他还没碰过自己,但万一呢?   思及此,奚灵又拉下衣衫:“涂吧。”   冰凉又带着瘆人的疼痛从伤口处传入头顶,她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   见自家夫人这般模样,小桃心疼不已:“夫人您说您这是何苦?大门坏了可再置办,您这身子伤了,疼的可是自己啊。”   忍过了最痛的那一阵,奚灵已然恢复了平静,她深吸一口气,睨了眼小桃:“再置办?说得可轻巧,你可不知那院门再置办要花多少银子,如今寂之哥......”   听着夫人又开始算账,小桃只觉得一阵头大。   从前在闺中时夫人沉迷于舞刀弄枪,当真是没发现在这持家的一面上有此天赋。   说到最后,奚灵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能修则修,能护则护,明白了吗?”   奚蕊那丫头送来的理家相关书册果真有用。   小桃欲言又止:“......明白了。”   上药完毕,奚灵再次穿好衣裳,瞧了眼外边快要暗下的天,方才还说得头头是道的精神黯淡了不少。   今日他约莫是又不会回来了。   虽然早已习惯,可也许是因为这几日那疯子多少有点扰乱了她向来无波的心绪,此时此刻,竟有些担忧他。   奚灵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去大理寺,哪怕是从下人那知道他无忧也行。   “小桃,把我那斗笠取来。”   “夫人,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大雪......”   “别废话。”   “......”   ......   沈曜锁上了卷宗室的门,他颓然地用后脑勺抵住门板,深呼了口气。   方才明明感觉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少卿大人一来便打断了他的思路,直到现在都觉得混沌异常。   但有一点少卿大人说得没错,为了奚大人的事,他已经将自己手头的案件搁置了许久。   而那些案子于普通百姓而言,却是一家人所期所盼。   他不能那么自私,可......   不行,奚大人现在身在诏狱生死未卜,他便是丢了这官职,也不可坐视不管。   想到这里,沈曜蓦地睁眼,刚想再转身折回去,忽而头脑一阵眩晕,胸口抽痛的心悸霎时间席卷脑海,只此一瞬,浑身上下冒出了一阵冷汗。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墙壁,眼前视线朦胧重影,像是溺水求生般大口喘气。   沈曜站在原地不知多久,待到窒息与眩晕感逐渐退散,才慢慢松开撑着墙壁的手臂。   身体无力地顺着墙壁滑下,刚刚那刹那间的生死交叠蔓延起的惊惧与可怖许久都没有消散。   说起来,真的有三日未曾休眠了。   再次平复良久,他决定先休息一晚,明日卯时便起再来。   想到这里,沈曜双手撑着墙壁起身,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就在他刚推开大门时,外面骤然吹起大阵风雪,沈曜眯起了眼,因着这一冷气,方才的心悸终于平复清醒了完全。   他捏紧衣襟,双目眯起,然后一头闯入了风雪之中。   而在他所看不见的石柱背后,两双阴戾的眼睛正顺着他迈步的身影移动。   ......   沈曜一路朝沈宅行去,就在他绕过一个拐角处时,忽觉后背剧痛,紧接着一记闷棍敲中他的腿弯。   身体不可抑制地朝前跪倒,不待他看清身后是何人,便觉身子一重。   刺啦——   是刀刃刺穿衣帛皮肉的声音,可痛得却不是自己。   “夫人——”   小桃歇斯底里的声音穿透风雪,刹那间击中沈曜的心脏。   女子扑来的身姿如雪中的一抹绢花,在半空中霎时被人折落。   他瞳孔猛然放大,只见身前女子腹部穿透的匕首带下股股鲜血,瞬间染红了斗笠,又滴落汇聚在地面洁白的雪层之上。   “灵儿......”   鲜红刺痛了他的眸,沈曜双手颤抖着去扶她,可换来的却是一手粘腻的血迹。   奚灵捂着小腹,失血过多的眩晕让她几乎站不住,她咬紧牙关,红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白,只是她抬眸望向那两个手持棍棒的男子时,眼底却迸出了冷冽。   “敢伤我寂之哥——”   语落的瞬间,她一把拔出那刺穿她小腹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   “啊——”   大雪弥漫了众人视线,只剩喷洒的血迹迸溅到半空中和雪色交织。   “快走!”   随着匕首跌落的声音,一名男子颤巍地捂住刺伤的脖颈被另一男子拉扯着迅速朝前面的白茫中跑去。   大人只交代要吓吓这沈曜,可没说要弄出人命啊!   更何况这还是皇城脚下——   此时此刻,奚灵再没了力气,身子软着就要倒下,双目被血色浸透的沈曜蓦地回神,忍着脊梁的剧痛,一把上前将她搂在怀里。   “灵儿,灵儿......”   嘴唇颤抖不止,他哆嗦着手臂,只觉耳边有无数飞虫嗡鸣作响。   “快,快去找大夫!”   从雪地中直起身,沈曜抱着她跌跌撞撞地朝记忆中的医馆跑去。   滴撒了一路的血迹显眼刺目,却又在下一阵风雪中被淹没,好似一切从未发生。 第93章 理所当然的信任。   奈何雪漫天际, 此时又接近戊时,医馆早已关了门。   沈曜抱着奚灵敲了一家又一家医馆的门,可根本无一人应答。   “大人, 府中有些止血药.......”   跟在后面跑的小桃眼睛肿的像核桃,就在此时, 突然想到这几日夫人受伤购回来的药物便急急出声。   这句话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的最后一缕光亮, 沈曜猛地回头:“你不早说?!”   小桃被他那赤红的双眼骇到后退几步。   沈大人一向是温文尔雅的, 对待夫人虽不如旁的夫妻那般如胶似漆, 却也是极尽礼数,待他们做下人的更是从未有过架子,甚至在宅院漏雨时亲自爬上屋顶修葺。   而今日这般寒意逼人又让人不寒而栗的模样简直前所未有......   小桃怔愣在原地,忧虑和惊惧交织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而沈曜早已带着奚灵朝沈宅狂奔而去。   ......   沈曜如今是大理寺寺副, 位居从六品, 每月俸禄不高, 只能勉强够用府中日常开销, 是以,除了奚灵的陪嫁丫鬟小桃, 整个沈宅都没有几个下人小厮。   沈曜直直撞开沈宅大门,只听得那门板吱呀晃动两声,将倒不到, 紧跟而来的小桃见状立马将那木板扶稳, 再抬眸时,他早已将人带到了室内。   奚灵的面色煞白得厉害,她朦胧着意识,若隐若现地瞧见沈曜焦急的面容。   不知为何,竟有些开心。   “你终于......多看了我一眼......”   她艰难地扯着唇角, 声音极轻,和以往大大咧咧的模样完全不同。   沈曜听着她话心口涩然,忽地脚步一个踉跄,看着她的手掌逐渐脱力下垂,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掌捏住,他颤抖着声线:“灵儿,灵儿你醒醒......别睡——”   可回应他的却是女子缓缓阖上的双眼。   瞳孔放大,方才的心悸感再次涌上头顶,血液逆流而上,他几欲呼吸停滞。   不行,要赶紧给她止血。   沈曜终于从纷杂的慌乱中寻到了头绪,顾不上素常保持的男女距离,他手忙脚乱地扯开她的衣衫,入目所及的狰狞伤口让他指尖稍顿。   与此同时,小桃已然烧好了热水端了进来。   “大人......”   沈曜未曾抬头,他沉沉呼吸两下,冷静了心神,拧过帕子为她吸走多余血迹,可那手臂却愈发抖得厉害。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用药膏覆盖伤口,又缠上层层纱布,才终于勉强止住了汹涌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的他已经满手是血,浸红的指节颤抖着要为她拢上衣襟,却不经意间瞥到了奚灵手臂同样缠绕的纱布。   小桃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纵然夫人交代过此事不必让大人知晓徒增烦恼,可此情此景,她却忍不住了。   “大人,这几日一直有人跑到宅园门口叫嚷辱骂大人......还敲击宅院大门......这伤便是夫人同人争执时落下的......”   “但夫人并非故意,她只是......”   小桃还在说着什么,可沈曜已然快要听不见,他垂眸瞧着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女子,缓缓伸出手覆上了奚灵苍白的脸颊,在那被长发遮挡的脖颈处一道淡淡的疤痕若隐若现。   见到那疤,小桃眼泪更加止不住:“......夫人怕大人嫌弃,便日日穿着高领衣裳,就连夏日炎热,也从未变过一次……”   那日太皇太后寿宴突遇刺客,他想去救奚蕊却差点被人刺伤。   那时的她也如今日一般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然后将他挡在身后。   而这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思及此,沈曜只觉胸腔燃起的无名闷痛四处撺掇,让他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桃哽咽几下,擦了泪痕,看了眼男子呆愣的背影,最终朝外跑去开门。   未久,院内传来了她的声音:“大人,国公夫人身边来人了!”   ......   奚蕊听到奚灵出事的消息时,还正在奚府和奚奶奶与月姨娘寒暄。   下午来时本是抱着试探的心态,果然,奚奶奶和月姨娘并不知道爹爹出了事。   她手指收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想同她们告别。   “蕊蕊啊,你这成亲也大半年了,怎得肚子还没有动静?可是公爷他......”   见她要走,奚奶奶上前拉住了奚蕊的手,问出了担忧已久的话。   当初避子汤的事知晓之人不多,是以,见她许久未有身孕,奚奶奶只当是她身子问题,亦或是祁公爷不喜,甚少碰她。   急切着想去沈宅的奚蕊回握住奚奶奶的手,思忖半响,宽慰道:“公爷待我很好,至于孩子......还得看缘分。”   闻言,奚奶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然也知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复而拍了拍她的手背。   “……若蕊蕊有空,可在你爹爹回府后来瞧瞧他,你也知你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自你出嫁后啊,便时常去沁梅院那边转悠,还念叨着你......他很想你。”   不提奚广平还好,一提奚蕊眼眶骤然酸涩。   又想到此时的爹爹还身处囹圄便觉呼吸艰难。   她急忙撇开眼,轻轻颔首,又故作轻松:“我知道的奶奶,等......等爹爹办案回来,一定会回来瞧瞧他的。”   “诶,好孩子。”奚奶奶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松开了手指。   待到奚蕊离了奚府,她才终于吐出那一口憋在胸腔的闷气。   她如何不知道爹爹刀子嘴豆腐心?   可现在......   奚蕊仰头看了看天,将那快要溢出眼眶的泪花生生憋了回去。   奶奶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月姨娘一介妇道人家就算是知道,除了徒增伤感别无他法,如今事情还未落定,这些变故暂且不同她们讲最好。   “四姐姐如何了?”她平复了会心情,侧眸问道。   文茵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而通红:“已经遣人去宫里找太医了。”   奚蕊点头,登上马车,眉目紧锁:“去沈宅。”   .......   沈宅。   奚蕊到时,入目所见便是一个极其简陋的院子,以及一扇将掉不掉的大门。   她抿唇朝内走去,只见沈曜满身血迹呆坐在桌案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表哥你这是?”她微微一愣。   听到她的声音,沈曜终于有了动静,他缓缓移动瞳仁,对上奚蕊关切的视线,轻轻摇头:“我无碍。”   他又将目光投向屏风之后,奚蕊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恰好见着太医提着药箱走出。   “我四姐姐如何?”奚蕊急切地上前一步。   太医摇摇头,面色凝重:“回国公夫人,沈夫人她止血及时,暂无性命之忧,日后好生调养便无大碍,只是......这一刀正中夫人小腹......日后恐怕难以生养。”   此言一出,奚蕊倏得愣在原地,她下意识朝沈曜望去,只见他扶着桌角的手背紧绷显出条条青筋,可神情却像是松了一口气。   沈曜闭了闭眼:“人没事便好。”   他会对她负责。   奚蕊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这是他们的家事,她自是不好插手,等到奚灵身子恢复大好了再让太医来看看,说不准能有其他办法。   “麻烦您了。”她垂眸,又示意阿绫将早已准备好的银两呈上,“若有人问及便说是我身子不适。”   太医不可私下为人诊治,今日是借了国公夫人的名号才得以派遣。   太医连连点头:“是。”   ......   送走了太医,奚蕊这才问出了心中疑虑。   “四姐姐是怎么受的伤?还有......表哥可知我爹爹的事情?”   沈曜抬起眼帘,握住桌角的手掌继而收紧,他瞥了眼屏风,轻声道:“蕊妹妹,可否移步外间?”   奚蕊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踏出了房门。   而在门板阖上的瞬间,屏风后方的床榻之上,原本紧闭双眼的奚灵忽而睁开了眼,一行清泪顺着她眼角滑落,又润湿鬓角发丝。   *   半月之前,奚广平正在大理寺当职,彼时已是戊时三刻,大理寺中早已没几个人,沈曜同奚广平一道整理卷宗,却不想一队羽林军忽然包围了大理寺,并以因公谋私的罪名将奚广平押挟带走。   沈曜不信,上赶着要面圣,可对方亮出了御用令牌,并言明此事由陛下亲查,后便被人掣肘,再也无法动弹。   是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为此事暗中探查。   而今日回程遇袭,方才混乱中断了思绪,如今回想起来,那两人约莫便是因这个案子来恐吓于他的。   但越是如此,便越能证明,这其中定有问题。   “所以这件事并非公爷亲自督办?”奚蕊沉默良久,问出了声。   “不是。”沈曜摇头,面有凝重,“陛下亲自抓人,又直接移交刑部,且敌在暗......甚至不知他们目的为何,我们很是被动。”   果然不是祁朔,她便知道是裴青烟在从中挑拨。   但......依照方才沈曜所说,这件事是陛下暗中探查,那裴青烟又是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表哥可知爹爹在狱中的情况如何?”   沈曜抿唇,抬眸瞧她,刚想开口,应风便一手提着一人扔到了门外。   “夫人。”将人踢得跪下,应风抱拳,“属下方才辗转城中,抓到这两人正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   沈曜闻声望去,恰好见到其中一男子脖颈上被匕首划过的血痕。   而那男子在同他对视的瞬间忍不住颤抖地往后爬了一点。   “就是他们。”   语落的瞬间,两名男子开始战栗。   “什......什么?我们不知道这位大人在说什么......”   “不知道?”奚蕊支着头挑眉,“那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大人?”   开口的那名男子脸色一白,双手撑着后退,眼珠转动,倏得起身就想逃跑。   砰——   应风拍了拍手掌,便见那男子又随着咔嚓一声,双腿腿骨尽折,整个人扭曲地在地板上蠕动。   奚蕊:“......”   虽然不是钧左,但和钧左的暴力没两样。   沈曜直起身,向来温润的眼角眉梢覆盖了冷寒。   “谁指使你们的?”   扭曲在地板上的男子痛到无法发声,而另一个早就吓到语不成句。   “皇城脚下,暗杀朝廷命官,你们可知何罪?”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因着常年审案办案有着说不出的威压。   两名男子到底只是普通人,暗杀朝廷命官这帽子扣下来,霎时间便将他们吓得身子抖得像筛糠。   “我.....我们......”   “我们只是看不惯你办案!两年前我的哥哥便是因你手下的失窃案逃跑途中摔落山崖身亡!”   “你哥哥,偷窃,逃跑,摔死,是沈大人的错?”听着他蹩脚的谎言,奚蕊冷笑一声,葱白的细指把玩着桌案上放置的茶盏,再抬眸,瞳仁中皆是冷冽。   “应风,你们镇北军的刑罚好像不少,好好招待一下二位吧。”   镇......镇北军?   那眼前这人是......   “是,夫人。”   语落,不再给两人反应的机会,应风再次一手拎一个朝外闪身而去。   眼瞧着奚蕊这一连番流畅的命令,沈曜微有怔神:“蕊妹妹,你......”   以为他觉得自己鲁莽,奚蕊解释道:“表哥莫怪,此事这两人恐是突破关键,与其我们跟他们兜圈子,我想镇北军的效率会更高。”   “嗯,我明白。”他点头,瞧着眼前之人,熟悉,却又感觉陌生。   虽然她一如成婚前潋滟动人,可那通身上下的气场却又好似完全不同。   她要比以往更加沉稳、聪慧,以及,他在她眼底见到了对镇北军理所当然的信任......   不——   应该说是,对祁朔的信任。   “表哥,你可知爹爹在狱中如何?”方才被应风打断,沈曜并未答她,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神情好像很不对劲。   果不其然,沈曜闻言手掌倏得收紧,艰难闭眼:“奚大人他......中了烈毒,现下生死不明。”   话音刚落,奚蕊瞳孔骤然放大,捏着茶盏的手指不自主松开。   啪嗒一声,瓷片碎裂满地,全身血液直冲头顶,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   晋城。   风雪一阵接过一阵,呼啸的北风冷冽如刃,雪地中疾驰的一队黑色护卫逆风而行。   “公爷,此处城镇临近京都,我们可稍作休息。”   铭右自前探路而来,黑色的斗笠上被雪层染白。   祁朔勒紧缰绳,马蹄猝然上扬,他眯起鹰眸扫视而去,确实见到炊烟灯火。   “京都如今情况如何?”   “奚大人身子暂时无碍,只不过......”铭右欲言又止。   祁朔横扫而去:“只不过什么?”   “夫人好像知晓了,并去寻了沈大人......”   闻言,祁朔拽着缰绳的手掌倏得收紧泛白。   “而且不知何人将此事泄露而出,现今京都似乎都已经......”   不待铭右话说完,便见他扬鞭再起。   “公爷?”铭右惊愕出声。   他们已经连夜赶路数日,况且公爷的身子还因以血作引之事消耗颇大.......   “全速前进——”   回应他的却是飘散在风雪之中,极致凌厉的男声。   铭右蓦地抬首,只见飓风已将祁朔高束的马尾拉成一条直线,然后迅速淹没在一片白茫之中。   ...... 第94章 “他说的......是……   大理寺卿因走私官盐, 多年因公谋私,残害百姓,如今移交刑部, 下押诏狱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街小巷开始纷纷讨论谴责,更有甚者半夜带着鸡血泼了奚府周遭满墙, 奚奶奶一时受不了这般刺激彻底病倒了下去。   未出阁前一直由爹爹做主, 成婚之后更是生活在祁朔的庇护之下, 奚蕊从未见过这般场景。   可如今奚灵重伤未愈, 沈曜自身难保,奚广平入狱,月姨娘日日以泪洗面,一时之间,奚家竟无一人能撑下局面。   于是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慌折回了奚府, 与此同时派遣应风暂时调来镇北军的支队前来镇守。   京都诸位郎中皆秉持着明哲保身的心态, 眼瞧着奚家要垮, 竟无一人愿意来给奚奶奶看病。   现下事情闹得这样大, 奚蕊无法再同先前那般以自己的名义悄无声息地唤来宫中太医。   就在束手无策之际,听闻外界消息的林知眠和太皇太后遣了人过来, 并一道传唤了太医。   “多谢嬷嬷相助,望嬷嬷代臣妇转达,日后定会亲自入宫向贵妃娘娘和太皇太后道谢。”   说着她便要俯身行礼, 却被常嬷嬷拦了下来。   她看着奚蕊因着数日未曾好好歇息, 眼底泛着红色血丝,略有怜惜。   这孩子当初上元灯宴还是她亲自替太皇太后相看的,如今真是苦了她了。   奚蕊行礼未成,便示意文茵奉上赏银却被常嬷嬷拒绝。   “夫人不必客气,太皇太后说了, 若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尽管遣人入宫,若能帮上一二,必不会推辞。”   闻言奚蕊眼眶有片刻酸涩,她扯了扯唇角,道:“那便麻烦太皇太后了。”   常嬷嬷怜惜弯唇,轻轻颔首。   ……   送走了常嬷嬷,奚蕊瞧着卧床的奚奶奶,担忧道:“敢问大人,我祖母她如何?”   太医开了副药方:“回夫人,奚老夫人是气急攻心所致的血脉紊乱,安心静养倒是无碍,只是现下不可再让她受刺激了。”   奚蕊示意文茵接过药方,点头道:“多谢大人。”   太医拱手后退,忽而瞧见她那憔悴的面色,离开前忍不住说了句:“夫人不必言谢,奚大人为国为民,一定能沉冤得雪。”   奚蕊愣了瞬,又扯动唇角,看着他的背影,不再言语。   她知道太皇太后能遣人过来必然是因为林知眠的缘故。   而如今奚府一片混乱,若非她们及时相助,她确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奚蕊捏了捏眉骨,数日的混乱已让她倦怠至极。   现下差不多稳住了奚府诸人的心神,也是时候该回国公府思忖下一步如何走。   她迈步朝外,踏过门槛时余光瞥见了外墙未曾洗刷干净的红色血迹。   那是前几日不知何人来泼的鸡血。   思及此,奚蕊只觉心口闷痛,她侧眸不欲再看,忽然眼前一黑,然后整个人的身子便软了下去。   ......   暮色苍茫,寂寥无星。   奚蕊再次醒来时,只见文茵与阿绫趴在床榻边眼眶通红。   “夫人,您终于醒了!”   见她睁眼,两个丫头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再次聚集了水汽。   奚蕊摁住泛痛的头,拧眉开口:“我睡了多久?”   “回夫人,您已经睡了整整一日了。”   闻言,她视线朝外看去,果然见着毫无光亮,而今日她最后的意识存在时,分明还是晨间。   “可有公爷的消息了?”她问。   阿绫:“夫人莫急,应风说公爷还有几日便会回来......”   “嗯。”奚蕊手臂后撑着想要坐起来,文茵与阿绫见状立马上前来扶她。   “诏狱那边......可有消息?”   语落,文茵满眼为难:“夫人......”   只此反应,奚蕊便明白是何结果。   诏狱是由陛下直接掌管的刑狱,又怎能那般轻易就能买通人进去探查?   奚蕊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拢在袖中的手掌紧攥成拳,她闭了闭眼:“......你们下去吧。”   “夫人......”   “我想一个人静静。”   文茵与阿绫还想说什么,可见着她双臂环腿,将脑袋埋在臂弯的模样,终究是为她搭上了外衫,然后退了下去。   室内恢复静谧,奚蕊没有点灯,只剩围在床边的炭火发出微光,时不时地爆出丝丝微响。   不过短短几日,她竟觉得好像过了两年那般疲倦,诸多杂事纷乱而来,她的心一次次沉下,又一次次被迫提起面对。   此时的黑暗包裹通身,可却奚蕊感觉到了片刻的喘息。   可回想着这些时日的经历她又觉浑身冰冷,似乎无论燃了多少炭火都无法捂暖自己的身子。   她无数次地想要不管不顾地奔到诏狱去看看爹爹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也想冲入宫中去求陛下放了爹爹。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   如今的她不仅仅是奚蕊,还是辅国公夫人,亦是大理寺卿之女,她身处于混沌中心,一言一行稍有不慎所牵连的便是两家人。   她不能......   不能......   可是——   奚蕊痛苦地揪上衣领,窒息的闷痛传至四肢百骇,让她几欲无法呼吸。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阵急切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马儿骤停的嘶鸣。   大门被推开的声响使得奚蕊倏然惊醒。   意识到大概是谁回来了,她一把掀开被子推开门板,连滑落的披风都没来得及捡便直直朝外奔去。   大雪飘散交织在如潭夜色之中,劲风呼啸在虚空里奏唱出深渊轰鸣。   奚蕊手撑在双膝上喘气抬眸,只见在着黑与白的疯狂交融中,男子身着玄色大氅如山崖屹立,如长松挺身。   祁朔瞧着突然出现的她脚步下意识顿住,不待他开口,便见那她猛地朝自己跑来。   只穿了身素白中衣的女子身形单薄如纸,像是融入于这漫天大雪中的万分之一,他张开双臂在她近在咫尺之时将人稳稳搂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伴随着霜雪的冷冽缠绕通身,只此一瞬,奚蕊觉得自己委屈得不得了。   “你终于回来了——”   她紧搂住祁朔精壮的腰身,瘦小的身子一颤一颤,沉浸在悲痛交加思绪中的她并未察觉到眼前之人因着她方才的冲撞后退了半步,以及那掩盖在隐秘处微白的嘴唇。   “穿这么少就跑出来?”   祁朔紧蹙着眉,回搂着她的细腰,与此同时解下身上的大氅搭上她的肩膀,又拢紧。   分明在前几日都能压抑的心酸与涩然突然像是被打开了闸门,如洪水没顶,奚蕊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小姑娘隐忍的啜泣传到耳畔,感受到胸口润湿了一片,祁朔胸腔收紧,他不再停留,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移向室内。   奚蕊被他塞到被子里,只堪堪露出了个脑袋。   通过方才一番发泄,她早已恢复了差不多的理智,嫩白的手指微揪着锦被边缘,哭红了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夫君......”   她又压着嗓音唤了一声,听在祁朔耳边,心已然软了大半。   “事出突然,未能和你言明,是我抱歉。”他低叹,敛下的眼里尽是怜惜,“岳父现下已然脱离危险,无需担忧。”   听闻她知晓了这件事,祁朔再未有半刻停留,因为怕她胡思乱想,便连夜快马加鞭,又在入京之时遣人将解药送去了诏狱,自己则径直回了府。   “你信我吗?”   不过是短短的两句话,却让奚蕊的眼眶中再次滢聚了泪花。   她别过脸,胸腔翻涌着道不明的情绪,可那悬了数日的心却在见到他的刹那彻底放了下来。   “我自是信你的。”   她试图坐起身,手背抹了把眼泪,任由着他给自己套上外衫,透过烛光这才发觉了他眼角眉梢间隐约的疲倦,心又揪了起来。   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侧脸,她抿抿唇又道,“......你是不是很累?”   祁朔心口微动,伸手握住她的小手,摇头:“无碍。”   其实本有倦怠,可在见到她的顷刻却全然消散,‘我信你’这几个字于他而言是这忙碌奔波半月中最好的慰藉。   奚蕊鼻尖一酸,身子前倾,再次扑到他怀中,双臂搂着他的脖子,闭了闭眼,贪婪地汲取着属于他清冽的气息。   祁朔未言,如同先前一般手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他知道在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小姑娘定是受了委屈。   良久,奚蕊终于放开了他,她与他稍稍拉开些距离,悬挂的泪珠随着乌睫扑簌,她轻声道:“我......我让应风抓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他们好像是想对表哥图谋不轨,我想或许和爹爹的案子有关。”   听她提到沈曜,祁朔手掌又瞬间的顿住,丝丝不悦刚刚蔓延,却又被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打断。   “我爹爹他......是无辜的对吗?”   奚蕊仰着头望他,潋滟的瞳仁覆盖了难以抑制的害怕与谨慎。   既然爹爹身子有了解药,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这突如其来的罪名是否成立。   道理她都明白,她也知道朝堂风云变幻,不是自己可以揣测清楚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偏生想听一个他说的答案。   只要他说,她便信。   对上她流转波光的眸,不知想到什么,祁朔黑色的瞳孔中闪过晦暗。   缄默片刻,他俯身轻轻吻住她紧咬的下唇,舌尖摩挲着让她松开,却并未多进一步。   “我会还他一个清白。”   ......   祁朔回京于奚蕊而言就像是吃了一剂定心丸。   在他回来的第二日,所有关于大理寺卿的谣言戛然而止,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觉得无论外面风浪多大,自己都像是有了倚靠。   而听说奚广平翻案有望,奚奶奶的病情开始好转,奚蕊也开始隔三岔五地去奚府瞧瞧她们。   国公府。   绕过诺大的前院,沈曜被德元引领着到了书房跟前,他拱手以礼,随后在德元含笑回礼的注视下拉开了门板。   “祁公爷。”   沈曜再次拱手抱拳,许是因他这次出手及时又果决,此时此刻,沈曜对他早已没了敌意,甚至多了几分敬佩。   “坐。”祁朔眼帘未动,只是轻轻抬手。   沈曜并没有过多客气,径直坐了下来。   “公爷此番叫我过来是因为奚大人之事?”他问。   “不错。”祁朔将手头册子推出,而后双手交叠,抬眸瞧他,“我想你应该发觉了那卷宗的不对。”   闻言,沈曜接过他递来的册子,瞳孔微微放大,越看便越觉得心惊。   他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事告诉自己......   “如你所见,十年前官盐私运一案并非普通的贪污受贿。”祁朔缓缓道,“它所联系之物关于大丰命脉。”   “公爷......”沈曜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看着这一页薄纸上记载的或许会使朝堂动荡不安的种种事件,捏住纸页边缘的手指逐渐收拢。   见他犹疑,祁朔索性不再兜圈子:“你与谨川同年科考,他很欣赏你,而我,也是惜才之人。”   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了眼前之人对自己的信任。   可他何德何能。   沈曜只觉手头薄纸像是有千钧之重,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温润的眼底尽是坚毅:“......寂之,任凭公爷吩咐。”   得到想要的回答,祁朔敛目弯唇,低垂的眸中深邃不明:“注意大理寺少卿。”   沈曜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是。”   ......   他们又谈了许久,等沈曜再次踏出国公府大门时,心境已然同方才来时全然不同。   从前他对传闻中辅国公的印象除了用兵出奇便是心狠手辣,奚蕊嫁给他初时,自己曾一度为她担忧。   可现在却发现,祁朔此人同一般只会打仗的武将不同,也同那些倚仗权势,贪图享乐的侯爵大相径庭。   在他身上,沈曜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文韬武略,出将入相。   “沈大人!”   就在沈曜沉思之际,忽觉身侧一阵飓风刮过,整个人差点没能站稳,还是身侧的德元将他扶了一把。   “我没事。”沈曜站稳身子,顺着方才弄出这番动静的人望去,却只能望到一抹消失在转角的红色衣袂。   “......”   这般张扬之人,他大抵知道是谁了。   德元带有歉意道:“沈大人莫怪,小季大人素常......不拘惯了,怕是有所冲撞......”   沈曜微微一笑,再次拱手以礼:“在下明白,德管家便送到这里罢。”   ......   砰——   书房的门被一道大力撞开,祁朔下意识眯眼,便见着一抹红瞬移到了自己跟前。   “祁玄羿!”Pao pao   男子裹挟浓重怒意的声音穿透窗台伶仃,惹得外围巡视的护卫队都忍不住颤了几颤。   嘶,谁敢这般直呼公爷名讳......?   “何事?”   祁朔轻挑眉尾,单手支着下颚,云淡风轻的模样同身前怒气冲冲的季北庭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是不是嫌命太长?”季北庭咬紧后槽牙,啪的一声,撑在桌案上的手背暴起条条青筋,“以血为引......你当真觉得自己死里逃生一回,便死不了了吗?!”   而且还一言不发地便去了北境,甚至都未告知他一声,他祁朔到底将自己置于何地?!   “事急从权。”祁朔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季北庭气笑了,忽地一拳朝他胸口挥去:“有数?”   祁朔没躲,只是闷哼一声,顿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随即鲜血便从唇角溢了出来。   他敛眸,修长分明的骨节轻轻摩挲过唇角血迹,神情依旧从容无波。   可另一边的季北庭见状,却气得骂出来脏话,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你他娘的......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从前的他哪里受不住自己这样一拳?   他烦躁地扒拉了两把垂到身前的发丝,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苗疆巫蛊我是不懂,可有多危险我却是知道的,你能在那般困境逃离升天本就......现在还搞这一出以血入药去救大理寺卿......”   “......我知你不愿让你家小夫人忧虑,可你便想让她守寡吗?”   祁朔指腹压着突突直跳太阳穴:“谨川。”   “你别叫我!”絮絮叨叨的季北庭像是一点即燃,他愤懑继续,“我真的是......”   啪嗒——   猝不及防的瓷器碎裂声音在此时格外突兀,室内二人下意识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奚蕊眼尾通红,手持托盘的指尖战栗不止,浅色剔透的瞳仁中混杂着难以置信。   她红唇嗫喏,像是极其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了音节:“他说的......是真的吗?” 第95章 “新岁夷愉。”   她想起来了, 昨晚冲向他时,那微乎其微的摇晃,以及透过昏黄火烛那若隐若现的倦怠。   她以为是他奔波劳累, 却不曾想......还有这样一番缘由。   苗疆巫蛊是什么?   以血为引又是什么?   她爹爹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而祁朔......又是在用什么样的方式在救他?   一连串的问题伴随着方才季北庭对他的质问萦绕在奚蕊脑海,它们盘旋, 交织, 纷纷杂杂。   可怖的猜测慢慢浮现, 她不敢去相信那是真的, 只觉好似有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心脏,收紧、揉搓,以至于,快要无法呼吸。   “你告诉我......”迈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奚蕊一步一步, 艰难地挪动, “方才季公子的话, 是什么意思?”   季北庭没想到奚蕊竟会出现在此处, 余光瞥见祁朔蜷缩泛白的骨节,本想说先行告退的话到嘴边便成了:“如夫人所闻。”   “奚大人身上中的并非普通烈毒, 还是来自苗疆的巫蛊,本是只有七日性命,若非玄羿以血入药又只身前往北境, 他......”   “谨川。”祁朔锐利的目光扫视而过, 打断了季北庭还未说完的后半句话,“你先出去。”   季北庭咬了咬牙,看到满目呆滞的奚蕊,也感觉自己方才话说得有些直白了。   其实,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指节收紧成拳, 他敛目道了句:“对不住。”随即朝门外迈步。   吱呀一声门板被拉上,此时此刻,室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疼吗?”   奚蕊终于走到他跟前,颤动着瞳仁,微抖的指尖缓缓抹过他唇边的血迹。   “蕊蕊。”祁朔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我没事。”   说着他便想站起身,却被她蓦地伸手按住。   “你别动。”奚蕊按捺下心底的颤栗,悬挂在眼眶的泪珠忽而滴落于二人交叠的手掌,炙热又滚烫。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被他拽住的手蜷缩拢紧,她垂下头,瘦小的身子压抑着难捱的起伏。   祁朔紧拧的眉尾向下轻瞥,手掌抚住她的小脸,在看到她那通红的眼眶依旧眼底聚集的水光时,胸腔弥漫起心疼和无奈。   他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发顶,感受到小姑娘发颤的身子,低叹:“这件事与你无关。”   可沉浸在自责中的奚蕊却全然听不见,她缩在他怀中咬唇啜泣,强烈的窒息旋绕拉扯,喉头翻涌着语不成句的哽咽。   她沉重地呼吸着,只觉好似有把利刃一寸一寸地凌迟着心脏。   “对不起......对不起......”攥住他衣襟的手指泛白,她声线不稳,只是一直道歉。   先前总觉得沉溺于他的庇护理所当然,可如今才知晓他竟牺牲如斯。   思及此,奚蕊胸腔的闷痛宛若溺水,另一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   在面对危机时,自己好像除了等他,什么也做不了。   她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蕊蕊。”祁朔声线沙哑,环住她的手臂加紧了力度,忽而深吸一口气,蓦地抬起她的下巴。   “对不起......”奚蕊被泪花滢聚的视线一片朦胧,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口中一直呢喃着同样一句话,“对不唔——”   骨节分明的手掌穿插过那宛若绸缎的三千青丝,祁朔摁住她的后脑勺,凉薄的唇堵住了她不停的抱歉。   舌尖镌刻纹路,撬开排排贝齿然后再往内攻略城池,炽热的呼吸盘旋包围,霎时间便让她彻底软了身子。   男人有力的大掌托起她的腰身而上,哗啦一声,桌案的笔墨纸砚被裙摆扫落,下一瞬她整个人落到了他身上。   奚蕊下意识盘住他精壮的腰身,男子的舌尖疯狂掠夺着属于她的每一寸气息。   直到她呜咽着喘不过气来,他才终于松开了抵着她脖颈的手掌。   祁朔垂眸看着怀中眼尾泛红的小姑娘,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吐出的气息夹杂着某种道不明的晦涩:“你让应风做得很好。”   “蕊蕊,你没有错。”   奚蕊双手虚虚抵着他的胸膛,蔓延到脖颈的红晕彰显着她此时的心神不稳。   “看着我。”他抵着她的额头,嗓音低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你没有错。”   她没有错。   她让应风做得很好。   听着他的低语,奚蕊有片刻的怔神。   只是他的宽慰却没有让她轻松半分。   湿润的乌睫上下扑簌,她停了哭泣,似是在思量什么,手掌缓缓抚住胸口,开口的嗓音却依旧喑哑缱绻:“可是......我好痛......”   “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捏住衣襟的手掌反复揉搓,她缩起身子,像是要蜷成一团,“我好心疼......”   意识到她可能要说什么,祁朔的呼吸有一瞬间紊乱,他艰难开口:“别说了。”   与此同时,奚蕊终于在纷纷杂杂的错综混乱中明白了自己最为迫切的情绪。   “我好心疼你。”   这句话像是辽阔冰原上突如其来的猛烈热浪,祁朔额角猛跳。   真要命。   他收紧攥住她手腕的手掌,然后带领她探索到熟悉又陌生的坚不可摧。   “你在......我吗?”   所有悲怆骤然刹住,奚蕊:“......?!”   ......   季北庭从书房走后并未离开国公府,他握拳抵唇,在院中来回走动。   突然室内传来一阵东西摔落地面的声音,使得他猝然顿下。   不会是他方才那样直白让他们夫妻二人闹了什么矛盾吧......?   季北庭只觉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刚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却又想到这是人家夫妻的事,自己又如何能插手?   “季公子?”   一道女声打破了他的沉思,季北庭蓦然回首,正见着江予沐站在不远处含笑瞧着自己。   不知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胡乱地放下抱臂的双手,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世子妃怎么会在这里?”   江予沐浅笑:“我是来寻蕊蕊的,既然她暂时无空,我便在这等会她。”   自从听闻了大理寺卿的事,她就想着要来国公府瞧瞧奚蕊。   奈何萧凌控制她的行动,直至今日他因公离京,才得以有片刻喘息。   “原来如此。”季北庭点点头,正想说什么,书房的大门便被拉了开。   “蕊蕊!”江予沐闻声侧眸,却见着奚蕊红肿着眼睛,发丝微有凌乱地朝外走。   她提着裙摆上前握住奚蕊的肩膀,微蹙着眉上下打量,却在扫视到同样微肿的红唇时愣了愣。   江予沐轻咳一声移开眼,刚好见着祁朔跟着一道出来。   “阿沐,你怎么来了?”奚蕊有些惊讶,虽已然平复了心情,可那嗓音依旧带着未曾散去的沙哑。   “奚伯伯的事我听说了......”江予沐抿抿唇,又看向祁朔,蹙眉道,“他欺负你了吗?”   闻言奚蕊心下一暖,回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没有。”   见她忧虑未散,奚蕊侧眸瞧了眼祁朔,看他朝自己颔首,随即便拉着她想往后院走去。   “等一下。”江予沐忽地顿了脚步,似是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包钱袋,然后递给季北庭。   季北庭不解:“世子妃你这是......”   江予沐:“那日有劳公子为我垫付银两,后又救助老妪都让公子破费,今日恰有机会还于公子。”   她不爱欠别人什么,是以,心中始终记着他对自己的救助,无奈自己并非自由身,如今好不容易能见到,刚好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季北庭皱眉:“不是已经说了不必偿还,更何况那老妪最终也没救下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似是想到什么,猛地转头对祁朔道:“你......你中的那蛊叫什么名字?”   祁朔蹙眉,多看了眼江予沐,却也没有避嫌:“蚀日蛊。”   蚀日蛊,乃苗疆十大巫蛊之一,若中此蛊若非身强力壮者必在十日内内脏腐蚀化血而亡。   即便是身体素质过硬,没有立马不省人事,也只会延长这腐化的时间,再者意识清醒,通身上下那宛如数万蚂蚁腐蚀啃咬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忍受。   “果然。”季北庭眉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不久前我同世子妃救下了一位老妪,她身上中的便是这蚀日蛊的母蛊。”   子蛊伤人,母蛊则用以养育子蛊。   奚蕊听得稀里糊涂,询问江予沐,只见她同样拧着眉。   “季公子,这蚀日蛊......是何物?”   为何那日她同他一道救助老妪,自己却全然没有听闻?   季北庭:“世子妃有所不知,在你回去之后那老妪便已然不行了,在下再去时,是老医者告知在下,蚀日蛊是苗疆十大巫蛊之一......”   听着他的解释,奚蕊越听越心惊,感觉心脏又开始发闷。   方才还说只是普通的毒物,却不曾想是这样厉害的东西。   他……在骗自己。   “这养蛊人是南平郡主......?”江予沐猜测道,顿了顿又言,“季公子,祁公爷放心,妾身不会将今日之事朝外泄露。”   南平郡主圈养中原禁忌苗疆巫蛊,还恰好是刚刚入狱的奚广平所中之蛊,这桩桩件件联系起来......   若再想深些,祁朔当年的蛊毒又是如何得来?镇北军的叛徒又究竟隶属何人?   错综复杂的网似乎找到了若隐若现的起始点,祁朔眼眸微眯,对上季北庭投来的视线,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以我爹爹的事,和南平郡主有关?”   饶是奚蕊不懂这其中复杂,却也能通过方才的交谈隐隐察觉到什么。   “可以这样说。”季北庭答。   得到肯定答复,奚蕊手掌攥紧成拳,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祁朔不在一开始便告知她真相。   忽地拳头被人握住又掰开,她缓缓抬头,瞧见了祁朔深邃的黑眸。   “不日岳父便会回到奚府。”他这样说。   奚蕊看着他,缄默良久,似是做了什么决定,又摇头:“是不是只要我爹爹还在狱中,裴青烟便不会觉得有异?”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祁朔微微蹙眉,正欲开口,又见她浅扯起唇角。   “演戏这种事,不只有她会。”   ......   辅国公夫人因大理寺卿入狱与国公大人夫妻感情割裂一事,不过一日之间便传遍大街小巷。   此事议论程度要远高于先前大理寺卿入狱之初,毕竟这桩婚事由陛下亲赐,更有那轰动京都的天价聘礼作陪,现下出了变故,正是夺人眼球之际,更有好事者等待着来自祁公爷的休妻书。   南平王府。   缭绕了满室香料的室内,裴青烟斜倚在榻上,新猎狐皮搭于腰际,听着外头传来的消息,眼角眉梢皆是止不住的笑意。   先前看着祁朔那般轻易地压下自己传播出去的消息,她气得几日未曾用饭。   但黄毛丫头就是黄毛丫头,奚蕊到底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因此一事同祁朔大吵一架不说,还闹着回了娘家。   当真是......愚蠢至极。   思及此,裴青烟嗤笑一声,坐直了身子,又唤了莺儿进来。   “替本郡主更衣入宫,要那件金线镌绣百合花的袄裙。”   奚蕊与祁朔离心,顺带着甩了除夕宫宴作为外命妇之首的职责。   蛰伏这样久,此情此景不正是自己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的好时候?   ......   奚府。   窗外飘荡着鹅毛大雪,屋内火炉旁,奚蕊正对着月姨娘方才所教的步骤一针一线地绣着蹩脚的荷包。   “蕊蕊,你和公爷......真的没事吗?”   月姨娘几番打量她,眉目间的忧色难以掩盖。   虽然奚蕊回府之时便大概同他们讲明了一番缘由,但这祁公爷当真是快有十日没来寻她,总觉着有些不对。   “没事的。”奚蕊咬断针线,从容不迫。   倒是一旁的奚奶奶同她一样毫无担忧。   “我奚府这般地界,祁公爷可不是想来就来?”   奚奶奶说得含糊,月姨娘没有听懂,奚蕊却停了手中动作。   “奶奶......”   奚奶奶笑着,脸上褶皱堆砌,可那双眼睛却精明得紧。   奚蕊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反转手中的荷包,许是室内炭火太热,惹得面容上爬上了红霞。   那天在国公府说了要陪裴青烟一道演戏之后,祁朔虽然百般拒绝,可到底拗不过自己的执着。   于是她先是十分固执地跑到诏狱前大闹了一通,又由镇北军的人‘押挟’带走。   回府之后便立马收拾东西,在午时街道正是人多之际,十分张扬地乘上马车回了奚家。   而这一切,都是裴青烟当初告诉自己这些时,想要达到的目的。   奚蕊如她所愿,正好使得祁朔有更多筹谋的机会。   反正自己也不是个怎么在乎名声的人。   只是——   当初本说好的这几日暂且不必相见,却不曾想祁朔日日夜晚翻墙而来,还......   许是自己某一日的声音有些大,让离沁梅院最近的奚奶奶听了去。   简直……   “月......月姨娘,您瞧瞧这个绣得如何?”   越想越觉得脸颊烧得慌,奚蕊胡乱地摆弄手头荷包转移话题。   月姨娘拧着眉,性子向来温润的她倒也是说不出什么强硬之词:“蕊蕊日后定是能进步更甚。”   好像是听了句夸奖之词,奚蕊心情好了一些。   只是这室内到底是呆不下去,她收起荷包道了声回屋休息便退了下去。   门板打开的瞬间,冰凉的雪风扑面而来,将她如火烧般的脸颊冲淡了些许。   她仰头望天,一片白茫的雪花纷乱飞舞。   今日是除夕之夜,他定是不会来了的。   回到沁梅院自己房中,奚蕊叫来了热水,褪下衣衫将自己整个浸没其中。   说起来有些唏嘘,初时为筹办这除夕宫宴她那般费心费神,而到了真正的这一天,自己却因着‘赌气’去都没去。   想来裴青烟十分欢喜吧,也不知今晚她又要在祁朔眼前作何妖姿。   思及此,奚蕊从水中蓦地起身,细长的双腿迈出浴桶,穿上衣衫,又取下巾帕边绞着头发边往外走。   室内火烛飘渺,静谧的夜里只剩外边雪风呼啸。   她坐在塌边,执起方才绣好的荷包出神,其实今日是他的生辰。   她本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的,可如今看来,注定是无法了。   奚蕊叹了口气,剪灭灯芯,拉开锦被,刚想钻进去,忽地听到窗边传来了熟悉的轻响。   她动作一顿,倏得回首,正见祁朔身着玄色锦袍,修长的身姿在灰白的雪地中投下暗影。   “你......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不该在宫里参加晚宴?   “既是不合,便该都不去。”男子轻笑着。   语落,她便觉着眼前黑影一闪,下一瞬,方才还在窗外的人已然到了自己跟前。   祁朔将她揽入怀中,指腹摩挲着她的发丝:“让你受委屈了。”   奚蕊埋在他肩窝摇头,语调轻快:“我觉得挺有趣的。”   祁朔:“......”   “你不觉得吗?”她从他怀中抬起头,剔透的瞳仁熠熠生辉,“若是能以这样简单的方式便帮你完成计划,我很开心。”   至于名声流言,这向来不是她奚蕊所在乎的东西。   闻言,祁朔心口微动,俯身便想吻她,却忽地被她按住了唇。   奚蕊脑袋后仰,看着他卷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声音中夹杂着点点兴奋:“你可是乘马车来的?”   “并非。”   也是,若乘马车必然会被人发现。   她抿抿唇,试探道:“你体力如何?”   听言,祁朔锐利的眸子骤然眯起:“你在怀疑什么?”   “......”   “咳咳......”奚蕊耳根一热,又缓声道,“我是想问......你可否带着我一道去京郊的寒山寺。”   说完这句话,她只觉得心跳如雷轰鸣。   这件事她已经准备了有小半月了,奈何突发事故,本想着今日约莫是白费,却不曾想他也没去宫宴。   “去哪里做什——”   不待他犹疑话落,奚蕊便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身,并在他怀里蹭了两把:“我想去嘛,好不好?”   祁朔:“......”   算了。   他勾住她的细腰,跃身朝外,不再言语。   ......   耳边刮着猎猎寒风,虽不比马车车程,但他的脚步极快约莫一个时辰便到了寒山寺。   而此时此刻,刚好是奚蕊曾经预计宫宴结束后乘马车到这里的时辰。   被祁朔从怀中放下,她打量着周遭无人之境,顿觉有股仿若偷.情的刺激。   “你想做什么?”   奚蕊笑而不语,只是拉着他走,然后站定到寺庙院内的菩提树下。   不知何时,晚间的霜雪已然停歇,此时此刻,入目所及的巨大树冠被层层白雪覆盖,可那无数枝桠上悬挂的红色绸缎却是这皑皑白茫中的点点生机。   “你......还记得这里吗?”奚蕊回眸看他,语气中略有激动。   祁朔点头:“你曾写过祈愿。”   「祈镇北军凯旋,同奉上一月月钱用作香火,愿镇北军首领祁朔长眠安息,信女奚蕊。」   “......”   不该是他们俩第一次互知身份后的相遇吗?!!   奚蕊有片刻哽咽,想到现在时间怕是不多,深吸口气,又道:“我今日亦写了......祈愿。”   语毕,她扯着祁朔的袖子走到那菩提树枝下的条条红绸前。   她或许矮了点,但以祁朔的高度却正好瞧见上面的字眼。   而只此一眼,他再也迈不动脚步。   「祈一岁的祁家世子,白白胖胖,无病无痛。」   「祈两岁的祁家世子,吃啥啥香,好好长大。」   ......   「祈十五岁的祁小公爷,出征顺利,平安归来。」   ......   「祈二十五岁的夫君,岁岁康健,喜乐无忧。」   红绸随风飘荡,带着尾端的风铃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叮当作响。   “生辰快乐,二十五岁的辅国公大人。”   少女清冽的声线丝丝绕绕缠绵耳畔,祁朔胸口的跳动如雷霆万钧。   “你......”   与此同时,寒山寺代表岁末结束的钟声忽而敲响,轰鸣于耳际,他感觉身边的小姑娘勾上自己的脖颈,随即唇瓣覆盖了一抹柔软。   “新岁夷愉。”   岁末之夜,新年伊始,愿君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岁岁康健,喜乐无忧。 第96章 “叫我的字。”   对祁朔而言, 自有记忆开始,他所面对的便是父亲不苟言笑的面孔。   他知道自己和所有同龄人都不相同,在他们生活于父母庇佑下, 幸福生长时,他经历的只有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   年幼的他, 世界里充斥着血与痛, 数不清的伤口以及创痕在身体各处斑驳, 他摸爬滚打在父亲给予的磨砺中。   他不是没有怨过。   于是, 在他十岁生辰那年,他拼命提前完成了所有任务,同以前每一次那样,从父亲为他设置的训练场中伤痕累累地出来,只想得到一句同其他孩子一般, 来自父母的生辰祝福。   可换来的却是父亲勃然大怒, 和赤红着双眼挥来的巴掌, 以及——   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张画像。   画上的女子身子轻盈如风, 皓腕轻纱,纤腰微步, 起舞于漫天樱花树下,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只此一眼,他便知道这就是他的母亲, 怀嘉长公主裴月。   可就是这样一位明媚如风、极尽风华的女子, 却因为自己的存在湮灭于世。   恢复理智的父亲看着自己脸上渗血的红痕开始懊恼,但骄傲如他却如何也说不出道歉的话语。   他只是抚过自己的脸,盯着自己同母亲三分相像的容颜,缄默无言,缅怀亡妻。   那日起, 祁朔再也没有去问过自己父亲为何那样苛刻。   年幼的他开始试图理解父亲永远紧拧的眉峰,试图明白,父亲所有的严厉皆是因为他生来就对母亲的亏欠,以及对他寄予的厚望——   而那份厚望里还有母亲的。   他愈发沉默寡言,愈发变得和父亲一样不苟言笑。   从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到运筹帷幄的镇北军首领,他认真地完成属于自己的每一份使命.   ——也包括,母亲遗志中,保护与照顾她那好友未来的孩子。   祁朔前二十五年的人生,一半属于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另一半属于父亲一生捍卫的山河。   他也觉得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   ......   新岁的钟鸣逐渐散去,周遭的黑暗再次恢复静谧无声,只剩细微的雪风带着婆娑的树叶沙沙作响。   轻覆的唇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应,奚蕊疑惑着微退开的身,手臂依旧勾着他的脖颈,可抬眸见到男子微红的眼尾时却整个愣住了。   原本的激动与兴奋在他的异常反应中逐渐褪却,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染起的丝丝惶恐。   她忽地想到自己是否太过自作主张,没有争得他的同意便这般......以至于触及了他的逆鳞?   毕竟......听德叔说,因着他出生之日就是怀嘉长公主亡故之时,他自幼便没过过生辰。   “夫君,你......”   奚蕊轻咬下唇,试探出声,搂住他的手刚想松开,却忽地感觉后腰一紧,而后自己便被一阵大力带着倏得贴紧了他。   祁朔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身子前压,将怀中的小姑娘紧锁在胸膛与菩提树之间。   男子裹挟黑雾的瞳底倒影出小姑娘荡漾涟漪的水眸。   他沉沉呼吸,然后倾身而下,如火炙热的湿吻猛地贴上她绵软的唇瓣。   奚蕊轻呼了声,不自觉地揪紧了他肩膀的衣衫。   泥塑般的铁壁仿佛环成了个圈,让她没有被身后凹凸不平的树干有丝毫影响,可她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身前男子的变化。   心跳加速,奚蕊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吻,舌津齿滑的纠缠间,耳根逐渐滚烫,然后红晕爬上脸颊,又蔓延到脖颈。   男子的大掌收紧,似是要将自己揉入怀中一样,没有半分缝隙。   “蕊蕊......”   虔诚的吻顺着她的脖颈到耳垂,又轻轻含住,在舌尖摩挲。   奚蕊浑身一僵,半仰着头,听到他声声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太明白这是他动情的证明。   她轻喘着气,双手推搡抵在他的胸口,眼底不可抑制的泪花打着转,却还是犹疑着问出了刚才没能说完的半句话。   “......你是不喜欢吗?”   闻言祁朔一顿,从她肩窝中抬起头,喂叹般抵上她的额头。   他狭长的鹰眸敛下,泛红的眼尾映照出缱绻的柔和。   过往的麻木回忆和现在的涌动情愫翻动纠缠,所有雷霆万钧在此时此刻最终化成两个字。   “喜欢。”   低沉的嗓音带着令人迷失的喑哑,掌着她后颈的手掌寸寸摩挲。   眼瞧着小姑娘逐渐滢聚水色的眸,他喉结上下滚动,薄唇张合,声音哑涩:“谢谢蕊蕊,我很喜欢。”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奚蕊忽而弯起了唇角,搂着他的手臂更紧了些,又想到方才他泛红的眼尾,心口忽地染起股股酸涩。   他小时候,一定很辛苦吧。   手掌缓缓下移,她环抱不住他的背,却还是学着素常他安抚自己那般,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脊梁:“父亲和母亲一定一定很骄傲。”   她说,父亲和母亲。   感受到他骤然不稳的呼吸,奚蕊能清晰的瞧见男子深邃的瞳仁倒影着自己,细嫩的手掌抚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因为他们的儿子是位非常非常厉害的男子。”   “他能为武将忍辱负重......击退大丰数百年的敌人,他亦能为文臣运筹帷幄,以保国家安宁。”   说到这里,奚蕊不可抑制的哽咽一瞬,随即再次想到那残忍的蛊毒。   他跌落岐山之巅的那一年,世人都道他战死沙场,殊不知他是在背叛中寻得万分之一的生机,然后再以众人绝对臣服的力量釜底抽薪,大破匈奴。   那时候的自己又在干什么呢?   她好像在想着如何借着他这‘已死之人’的名义去退掉婚约。   思及此,奚蕊鼻尖酸涩的厉害,胸口的抽痛一阵一阵。   那日在书房听到这些真相时,他甚至还在安慰她,可他呢......?   他生来被父亲严苛以待,后来征战为国,却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他是不是也一直在自责着因为自己而让怀嘉长公主丧了命......?   奚蕊吸了吸鼻子,该用两只手一道捧起他的脸,悬挂泪珠的乌睫扑簌,却又笑道:“我们两个倒真是同命相连。”   “我母亲,或多或少也是因为生育我落下病根,后来缠绵病榻,抑郁离世。”   裴月与崔绒,年少相识,后来相知,她们作为彼此最要好的闺中密友,亦有着相差无几的结局。   听言,祁朔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奚蕊仰头,唇角依旧弯着一抹微弧,氤氲水汽的双瞳与两颊若隐若现的梨涡在此间黑暗中,极尽破碎的美丽。   “我们缅怀她们,却也该向前看,她们一定也希望我们好好过自己的生辰,好好记得......她们很辛苦,却又满怀期待地将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   她踮脚再次吻住他,泪珠顺着眼角落下:“毕竟我们......就是她们最好的生命延续,不是吗?”   微咸的泪水滚落到二人唇齿之间,他瞳仁颤动,听着小姑娘绵软的声线在耳畔丝丝绕绕交缠成网将他的心跳完全束缚,却又同时将那隐藏多年,甚至于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桎梏寸寸割裂。   此情此景,就像是习惯了任人拉扯的枯朽树枝注入了一抹新绿,亦像是披久了人皮的傀儡赋予了灵魂——   那些牵制自己的枷锁顷刻间瓦解粉碎,早已汹涌澎拜的情愫如同洪水没顶。   “蕊蕊。”   比方才百倍滚烫的呼吸裹挟着暗道不明的晦涩横扫过奚蕊的颈窝。   她下意识瑟缩,却被他捏住下颚,然后对上了男子染上烈焰的瞳孔。   “叫我。”   奚蕊眨巴眨巴眼睛,嗫喏道:“夫......”   忽地,男子修长的骨指横上了她的唇瓣,他倾身下靠,暗色涌动的目光闪烁:“叫我的字。”   “......玄羿。”   祁朔手指稍稍用力,掰过她那因着害羞侧过的头,目光灼灼,似是要将她看穿。   锋利的喉结滚动,他嗓音沙哑:“再叫一次。”   奚蕊乌睫扑簌,沉溺在他的视线中,千千万万遍。   “玄羿......”   “玄羿......唔——”   男子的攻略疯狂又热切,她搂着他的脖子,双眼眯起,不堪重负,声线不稳:“......明年我也和你一起过生辰,好不好?“   祁朔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忽地俯身咬了口她的侧颈,不算疼,却足够使她战栗。   他低声应她:“好。”   不止明年,他还要日后的年年岁岁,日日月月,要她,也只要她。 第97章 “该结束了。”   洁白无暇的雪地被纠缠的人影破坏成斑驳不一的痕迹。   悬挂的红绸随风窜动, 又带着下摆的风铃响起清脆的叮咚声,与那隐约的浅吟共同鸣奏成曲。   奚蕊侧头咬着垫在下方的衣衫,潋滟的瞳仁中荡漾着将落未落的泪花。   她双手撑着男子坚实的胸膛, 寸寸回吻着他。   分明是严寒冷冽,可经了这番的她额角却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眼尾泛红, 氤氲了水汽的眸子十分勉强地才能与他对视。   祁朔轻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此间无人。”   意思便是她可不用忍耐。   可奚蕊哪有那样的胆子?   细长嫩白的手指紧攥着他的手臂, 又划出道道红痕, 喉中压抑着想要发出的碎音。   忽而一阵风吹过, 光洁的肩颈竖起排排细小的绒毛,她咬着下唇后缩了一下。   感受到她的细微战栗,祁朔忽而顿下动作:“冷?”   她脸颊红得不行,卷长的睫毛扑簌,从鼻腔中轻哼出一个字:“......嗯。”   “也还好……”   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冷......   有些离谱的是, 如此凛冬竟觉得还有几分燥热。   她听到男子低笑了一声, 退离出身, 随即将落到旁边的大氅执起, 然后将自己包裹起来。   到底还寒冬,祁朔自知这般孟浪一次便够, 可不愿将她真冻着。   “回奚府的动静小些.....奶奶会听见......”   沾染了雪的衣摆在这一系列动作中抖落在地,她露出了半张脸,面有紧张, 可那冻红了的鼻尖却衬得整个人尤为娇俏。   祁朔垂眸弯唇:“是回家。”   奚蕊一愣:“可......”   “该结束了。”   语落, 男子抬起下颚,视线朝京都皇城的方向看去。   他狭长的眼尾眯起,瞳仁中柔光渐散,却而代之的是晦暗不明的墨色。   ......   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四方红柱上盘旋着栩栩如生的金龙, 白玉铺造的地面镶嵌着金珠,台下歌舞升平,鸣钟击磬,余音绕梁。   裴青烟一袭栗梅起花八团洋缎盘锦镶花对襟绢裙,精致的飞天髻上斜插着金海棠珠花步摇,落座于南平王身侧,极尽风光。   “听闻南平郡主回京以来便捐赠银钱,又请来高僧为国祈福,当真是仁爱广义,是我大丰的福气啊!”   安阳侯执起酒杯哈哈大笑几声,朝裴青烟敬了敬。   “萧伯伯过誉了,这是青烟该做的。”裴青烟回之一礼,以袖掩面,一饮而尽,如此动作立马引得不少人叫好。   “南平郡主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毫无小女儿扭捏做派!”   “想当年郡主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便有忧国忧民之心,若是个男儿身必不输于我等!”   ......   裴青烟享受着众人的吹捧,眼角眉梢的笑意极盛,却再瞥见最高位属于祁朔的位置空缺时,眼神凝了下来。   这么些时日的计划,便是为了在几日的宫宴上大放光彩,为此她还新赶着定制了这套衣裙,目的便是让他明白,她裴青烟就算是离京十年,也依旧不减当年风华。   她也永远都是那个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与他最为般配之人——   却不曾想,奚蕊那贱人回了娘家龟缩着不来便罢了,连带着祁朔也没有出席!   一口气憋闷在裴青烟胸口,她愤然侧眸,再听到那些谄媚讨好,都觉得没那么爽快。   话头由裴青烟很自然地过度到裴益川。   裴益川作为南平王权势颇大,若非因为是先帝最小的弟弟,这皇位便是让他来坐也无丝毫不妥。   只是他为人正派,十年前本和他无关的一桩案件竟使得他为避嫌离京这么多年。   而如今,眼前一面是一位实权大握的王爷,另一面是一位根基不稳的新帝,明眼人都知晓该往哪方面巴结。   毕竟,说不准这江山......何时就易主了呢?   “早闻当年王爷离京是因官盐走私一案,臣倒是听说这十年前的官盐走私实则另有其人?”   “据说大理寺卿因公谋私数十载,十年前那场三司会审便是在他手中留了纰漏。”   “大理寺卿掌管所有刑事案件审理,他若真这般徇私枉法,那这么多年究竟包庇了多少人......”   “王爷这十年当真是委屈。”   ......   裴益川听着议论纷纷,唇角的弧度不可抑制的上扬,他抬头,恰好对上萧凌望来的眼神,举杯示意。   萧凌修长的手指捻着酒杯边缘同样回敬,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他感受着四面朝贺,只觉那蛰伏多年的隐忍在此刻得到了回报。   把玩着手头的杯盏,他眼神稍瞥,看到身侧空位时顿觉方才的兴奋淡化了不少。   予沐月份渐大,又胎像不稳,再加上几日国公夫人未来,她更是兴致缺,是以,没有跟着进宫。   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却很想见到她。   “诸卿稍安勿躁,今日为除夕家宴,不谈政事。”   裴云昭含笑打断,又举杯以贺,可现下有南平王裴益川这般人物在此,一时间竟无人第一时间回应他。   “陛下,这大理寺卿贪赃枉法,身处皇城脚下却做出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按罪理应诛连九族!”   大理寺少卿微红着脸站起身,一看便是喝的有点多了。   此言一出,全场众人皆是哗然。   谁人不知大理寺卿的小女儿奚蕊现在是辅国公的夫人,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   这九族算下去,岂不是还要牵连陛下?   思及此,众人面色各异,这大理寺少卿为了讨好南平王可真是胆大至极。   “少卿大人此言差矣,奚家小小姐嫁入国公府,也算半个皇室之人,你这样说岂不是将陛下也算到九族之内?”   裴青烟轻笑掩唇,随即将视线转向裴云昭,笑得极为灿烂。   如此猖狂的一来一回,已然将裴云昭作为皇上的威严挑衅了完全。   裴云昭指尖捏住酒杯,漫不经心地瞧着下方朝裴益川的阿谀奉承,他浅勾着唇,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忽地,另一只紧攥成拳的手掌被双柔荑悄无声息的覆盖。   他斜瞥过眸,只见身侧那宛若腰背宛若量尺比对般端庄的林知眠,轻抬衣袖掩面,紧了紧手掌,朝他颔首,眉目间皆是担忧。   「陛下莫怒。」   他看出了她眼神里书写的几个字,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又回应般拍了拍她的手背,表面神色依旧浅笑温润,没有丝毫变化。   这般场景都能扰乱他心神的话,他裴云昭倒也不至于坐在这里了。   “诸爱卿所言甚是有理。”他放下酒杯,隔着幕珠帘遮挡的瞳色情绪不明。   “只不过,朕知道的好像与诸爱卿不甚相同。”   此言一出,就在大家不知所云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   “寺副大人,您不能进去!”   “寺副大人!”   ......   裴云昭单手支着头,随意拨弄尾指:“让他进来。”   与此同时,沈曜呈着手头卷宗踏步而来。   “臣参见陛下。”   “免礼。”顿了顿,裴云昭眯起眼,“若朕没记错,沈爱卿......”   “臣私闯宫宴,臣有罪。”沈曜已然先一步跪下认罪。   所谓家宴,便是各个王公氏族,以及高品阶官员才可参与,而以自己的品阶,是远远够不上的。   “但这桩冤案,臣却要为大理寺卿大人讨回公道!”   说罢他双手交叠于额,叩首行了个大礼。   裴云昭蹙眉:“冤案?”   沈曜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是,奚大人一生秉公执法,铁面无私,甚至于自家名下都无任何以公谋私所得的财产,又怎么会去做庇护私运官盐的罪人?”   他的话点明了方才一直明哲保身未曾插话的其他官员。   奚广平是如何节省的,他们互为同僚数十载自然清楚。   就连宅都是几十年前朝廷分发,竟是稍有改造都没有。   “陛下,臣以为沈寺副言之有理。”许久没说话的季丞相忽地上前。   “臣附议。”季北庭也跟着抱拳。   丞相父子接二连三的站出发声,令方才一面倒的局面出现倾斜。   “沈大人到底是年轻气盛,殊不知看人不可只看表象。”裴益川摸着下巴缓缓出声,“据本王所知,沈大人自幼跟着大理寺卿研学,有些偏颇不知辨别,也能理解。”   沈曜手掌拢成拳,咬牙声线不稳:“那为何奚大人将将入狱,便身中苗疆巫蛊,难道说这也是他的表象吗?”   苗疆巫蛊这四个字就像是巨石落入静潭,霎时间惊愕众人。   一直旁观的萧凌手指骤然收紧,眯眼抬头,恰好对上裴益川同样微讶的瞳孔。   现在对奚广平出手这种蠢事绝对不是他们做得出来的。   二人视线隔空的交织转瞬即逝,裴益川收回目光,却注意到了裴青烟煞白的脸色。   一道可怕的猜想在脑中凝聚成型,可不待他出口,沈曜锐森的眸便看了过来。   “而据臣所查,这苗疆巫蛊便是出自于南平郡主之手!”   “哗——”   耳边嗡嗡轰鸣,裴青烟嘴唇颤抖,甚至忘了维持自己的贵女仪态:“你......你休要胡言!”   沈曜冷笑:“臣是不是胡言,陛下一查便知。”   说着他让太监总管呈上了自己所查的卷宗。   “十年前虽记载三司会审由奚大人主审,可最关键的几步却是当时的少卿大人经手,奚大人对你极为信任,便未曾重审,后你抹去了卷宗中关于你的痕迹,伪造成年久泛黄的痕迹,而所有纰漏的责任便都由奚大人承担,这么多年少卿大人如此炮制了多少谋私案件,想必不用臣来告知!”   沈曜眼里是少有的冷冽,他一字一顿,让本还因酒思绪混沌的大理寺少卿清醒了大半。   “沈曜,你......你含血喷人!”他瞪大双眼,心底的颤栗恐慌开始蔓延,就在脑袋快要转向裴益川时,忽觉心口一痛,瞳孔瞬间放大,喉鼻溢出喷涌的鲜血。   “不好!”   离他最近的季北庭率先发觉了不妥,一个健步上前便点了大理寺少卿的几处大穴。   “传太医!”裴云昭猛地起身,看着下方浑身是血的大理寺卿,额角的青筋直跳。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场面一片混乱,太医着急忙慌的提着医箱前来,可只是探过呼吸便发现人早已毙命。   “陛下,少卿大人已经去了......”   裴云昭气息不稳,瞧向置身事外的裴益川,一口牙齿几欲咬碎。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   灭口,这是明目张胆的灭口。   ......   沈曜看着这一番不过眨眼的变故,原本的信誓旦旦消散了一半,却又很快清醒。   “陛下,少卿大人死得离奇,这背后定有他人暗中作祟。”   裴云昭冷眼扫视众人,手臂微抬,随即阵阵铁靴踏地声由远及近,羽林军包围了整座宫殿。   “委屈诸爱卿了。”   说罢,他又将视线投向裴青烟:“沈爱卿方才说得苗疆巫蛊所谓何物?”   沈曜立马了然:“城郊以北的一处荒废宅院是南平郡主圈养蛊人之地,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闻言裴青烟只觉通身血液逆流而上,她几欲站不稳脚步。   她不过只从南平城偷带了几个蛊人来京都,还隐藏这般深,他们是如何能发现的......?   “爹爹......”   “逆女!”   啪——   裴青烟难以置信地捂着脸侧头,口中开始蔓延起血腥味。   “本王竟不知她如此糊涂,若陛下查明,本王定以示惩戒!”裴益川痛心疾首,满目恨铁不成钢。   裴云昭冷眼望着他变幻多端的面孔,扯了扯唇角:“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可徇私,你说呢,皇叔?”   裴益川抬头,听着他咬重的称呼并未有半分失控:“这是自然。”   裴云昭不再看他:“来人,将郡主带入诏狱候审——”   “爹爹!”   裴青烟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瞳仁颤动,不停摇头满是惊慌。   可得到的却是裴益川无情甩开的手臂,以及被骤然架起的四肢。   “你们滚开,滚开!别碰本郡主——”   无边的恐惧与绝望淹没理智,她看着裴益川毫无波澜的脸,突然懂了。   什么夫妻离心,什么赌气不来宫宴,什么大理寺卿生死不明,都是他们为了今日做出的局!   而他们想引出的人,此时此刻正冷漠地瞧着自己。   她最敬爱的爹爹,放弃了她。   ...... 第98章 真相。   院内的梅花枝枝盛放, 顺着雪风的冷冽飘散了满园淡香。   绕过曲径小道,镌刻木檀花镶银的窗户微开了一丝缝隙,使得外头的一缕阳光钻入室内, 又散落至床榻边缘。   鹅黄纱幔飘动的榻上,奚蕊卷长的睫毛在光晕的浮动下颤动忽闪, 随即慢慢睁开了双眼。   腰背的酸痛彰显了昨晚的疯狂放肆, 她动了动手掌, 单臂撑起身子, 看到掌心下干燥的被褥时不由得想到了那晦暗不明的火烛孱动间,水润交缠。   奚蕊耳根一热,又瞥见单独放置在一旁的腰带,更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从前以为已经够恣意妄为,倒是没想到那般外在冷清之人还能更加......放纵。   是她想得太少了。   奚蕊捏了把自己滚烫的脸颊, 又想到他的温柔缱绻, 只觉心口荡漾起丝丝绕绕的甜意, 唇边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唤来文茵与阿绫为自己洗漱穿戴, 她才知道昨晚的宫宴上发生了什么。   “今晨此案移交刑部,据说褫夺了南平郡主的郡主封号。”   听言, 奚蕊略有唏嘘,却也并不可怜。   “那巫蛊果然是她做的。”她思忖片刻,可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苗疆巫蛊这样的东西, 单凭一个郡主又如何能做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南平王可有牵连其中?”奚蕊问。   文茵摇头:“并没有, 而且此番就是南平王殿下亲自主动配合筛查,还说若郡主真涉嫌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定不会有所姑息,按照律法同庶民同罪呢!”   奚蕊微愣,听这样说, 这南平王倒真是个正人君子了?只是如此种种也太过天衣无缝了些。   但不论南平王有何所谋,以她的身份都没有办法做些什么,倒是这些时日为了配合祁朔而演的离心之计需要有个结尾。   毕竟,她需要做的就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阿绫,替我更衣。”   新岁初日,是个入宫觐见的好时候。   ......   安阳侯府。   江予沐卯时便被春月唤醒,她睡眼惺忪地瞧着外面还未大亮的天空,有片刻的迷茫。   春月一边为她更衣一边解释道:“世子妃,世子爷让奴婢带您去后院乘马车,必须在辰时前出城。”   江予沐皱眉按住了她动作的手:“出城做什么?”   据她所知,萧家世代生于京都,在京都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亲戚。   春月着急又为难:“奴婢也不清楚,只是世子爷十分急切,还让奴婢不能惊动侯爷与夫人。”   “夫人,您还是先更衣吧!”春月执起一旁挂着的披风快速为她拢好,又拿过刚煨热的汤婆子塞到她手心,却不想被江予沐一把推了回来。   “可是和南平郡主有关?”   昨夜南平郡主入狱一事人尽皆知,而这件事本就有自己的推波助澜,更是关注更甚。   而以萧凌对裴青烟的情谊,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下狱定罪?   难不成他是想劫狱......?   若萧凌劫狱,羽林军的人首先查封的必然是安阳侯府。   而自己怀着他的孩子,他必然不会让孩子出事,所以就提前让人将自己带出京都?   思及此,江予沐蓦地后背一凉,转眸看向春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一向听自己的话,今日这般反常定有蹊跷。   春月被她问得脸色一白,却还是连连摇头:“世子妃......”   江予沐双手并用着扯开了肩上的披风:“你不说,便不用指望我会跟你走。”   春月看着她这般不容置疑的态度,心中焦急无比:“世子妃......世子爷真的没有和奴婢说明原因......只是奴婢瞧着世子爷是穿着软猬甲出的府,还带了许多人.定是有急事的......”   当时的春月正给江予沐守夜,萧凌有什么要求都是传唤下人通报,而今日却是他亲自前来。   还是那样一副打扮,看着十分急迫,她根本来不及应答,便听着他交代完毕后瞬间消失在了眼前。   萧凌所任官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文职,他又并非武将,而今日穿软猬甲......这种种异常,更加证实了江予沐的猜测。   “备车,我要去国公府!”   她咬牙起身,趁萧凌还未酿下大错,她要去找蕊蕊让公爷出面阻止他。   “世子妃,您不能去!”   春月大胆着伸出双臂拦在了江予沐身前,她紧咬着牙,很明显也能猜到世子爷大抵是去做什么。   “世子妃......您与世子爷是夫妻,若世子爷入狱您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该想想腹中的孩子——”   看着春月双眼通红地劝阻自己,江予沐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正因如此,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误入歧途。”   语毕,她不再多言,绕过春月便欲往外走,突然咻的一声,利箭穿透窗幔,割断江予沐鬓角的发丝,直直射穿床柱。   “世子妃!”   春月大骇,上前扶住差点没站稳的江予沐。   由于惊吓腹中传来一阵闷痛,她脸色微白,手掌紧攥着春月的手臂,待到那阵痛感渐散才慢慢直起腰。   春月将她扶到塌边坐好,这才发现那利箭尖端穿插着一纸书信。   她将信纸取下递给江予沐。   「江武并非溺水身亡。——烟。」   娟秀的字迹映入瞳孔,江予沐捏着纸边的手指瞬间收拢。   她目光顺着被射穿的窗纸望去,而那一方哪里有半分人影?   “裴青烟......”江予沐死死地盯着落款的最后一个字,理智被这张纸逐渐吞噬。   二哥不是溺亡......?是什么意思?   “......我要去诏狱。”   春月拉住她的手臂:“诏狱那是什么地方,您怀着身子如何能......”   哗啦——   桌案的茶杯蓦地横扫在地,江予沐双眼通红,踉跄着步伐,双目无神,口中只是一直呢喃着同一句话。   “对,诏狱......”   “我要去诏狱.......”   ......   春月拗不过江予沐的横冲直撞,此时此刻又寻不到世子爷在何处,更怕伤到她,左不过诏狱那种地界便是去了也不能入内,便顺着江予沐真的乘上了去诏狱的马车。   可她不知道的是,极致的失控过后便是极致的理智。   此时的江予沐头脑尤为清晰。   马车行至诏狱大门,她站定在前,甚至都能隐隐闻到内里传来的血腥味。   萧凌若要劫狱必定会事先打点好诏狱内部之人,再在裴青烟被转移的途中施行救援。   而她作为他的世子妃,在他们眼中自然是一道的。   江予沐从怀中掏出安阳侯府的令牌:“奉世子令。”说罢,又掏出了银子。   看守之人本有犹疑,却在看到令牌和那出手阔绰的赏钱后为她让了路。   “你在外面等着。”   对春月说罢,她不再停留,径直朝内走去。   ......   飘渺的火烛在血迹斑驳的墙壁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光晕。   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带落一地尘埃。   斜靠着墙壁的裴青烟原本靓丽的衣衫破败,发髻散乱,她四肢以铁链桎梏,全无先前半分端庄。   看着缓缓出现在眼前的江予沐,她嘲讽地扯起唇角:“你果然来了。”   “那纸条是你派人送去的。”是肯定的话。   裴青烟坐直了身子,笑得极为妖娆:“是我。”   江予沐拢在袖中的手掌紧攥成拳:“是什么意思?”   裴青烟挑眉:“如你所见。”   “裴青烟!”江予沐的身子颤抖不止,巨大的愤怒燃烧通身,甚至让她忘却了再起蔓延起的腹部疼痛。   见她这般失控的模样,裴青烟忽地仰头大笑了起来。   待到笑累了,她双手并起,擦拭过笑出的泪,颤巍着靠着墙站起了身。   “我觉得你挺可悲的。”她靠近只有铁栏之隔的江予沐,轻声道,“哦对了,你大哥和你爹爹从前似乎并不沾赌,你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便输的连家底都没有了吗?”   江予沐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听着那声声句句,只觉通身血液逆流而上,双腿仿佛灌了铅般再也动不了半分。   她嘴唇艰难开合:“......为什么?”   裴青烟笑:“当然是因为,昱辰想要你心甘情愿地做我的替身。”   “你不会真以为他那样的人会好心到管顾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人吧?”   萧凌初见江予沐之时,便被她那酷似裴青烟的眉眼所吸引,后又瞧见上元灯宴的一手好琴,已值婚龄的他便相中了她。   奈何江予沐虽父亲官职太低出身低微,但却有几分骨性。   她不愿攀高权贵,直到有朝一日父兄沾染赌博,本就不甚富裕的家底全部败光又负债累累。   那时的萧凌宛若天神般降临到她那暗黑至底的人生,又将她拉出泥潭。   她开始沦陷,即使在知道他对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她也未曾怨怼分毫。   “昱辰可不是爱强迫旁人的人,他更喜欢的是看别人依附于他,然后玩弄股掌。”裴青烟一字一顿。   “而你二哥,便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死无葬身之地,啧啧啧,听说被人捞起来的时候,已然面目全非......”   裴青烟后来又说了什么江予沐已然完全听不见,她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止不住的旋转,连那狱锁何时被打开都没有发现。   看她愣神,裴青烟忽地拽过江予沐的手臂往内一推,啪嗒一声铁锁再次扣上,二人的位置瞬间调换。   与此同时,诏狱内忽然燃起阵阵火焰,滚烫的热浪由远及近,不过眨眼便要蔓延到了她们所在地界。   裴青烟自知不可再留,离开之前,她扫视过宛若雕塑般呆滞地跌落地面的江予沐,又看到她身下蔓延开来的血迹,眼神带着怜悯与嗤嘲。   “有几分像本郡主,本就是你的福气,如今能替本郡主去死,也是你的福气。” 第99章 山雨欲来。   城外, 隐秘的丛林之中,萧凌带着一众血影卫穿梭其中。   忽然,他抬手示意停顿, 寻了个空旷之地,遥望着南平王暗中遣走的车队, 眼底危险的暗芒一闪而过。   早知祁朔不是那么好对付, 却不曾料到他们多年布局经他一遭回京这般轻易就被打乱了大半。   好在大理寺卿在多年的筹谋中早已有了足够的人证物证作为替罪羊。   可偏偏裴青烟出现搅乱了计划, 若非如此, 王爷本不用这样急着赶回南平城。   “世子,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处理妥当了。”   虽然裴云昭暂且没有证据,但若顺藤摸瓜,很快便能查到他们身上来。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们的作风,而裴青烟......也必须死。   “嗯。”萧凌轻应了声, 没什么波动。   一切事物在他们预备多年的大业面前都不值一提。   “世子妃可出了城?”   影一答:“下面人传来说并未接到世子妃的马车。”   闻言萧凌脚步骤顿, 胸口莫名传来一阵心悸, 他侧眸:“什么意思?”   可不待影一继续回答, 便有侍从火急火燎的跑来。   “世子......世子妃她,她......“   萧凌一把拽起那人衣领, 桃花眼危险地眯起:“她怎么了?”   “世子妃没有出城,而是收到了信件......”说着侍从将留在安阳侯府的那张纸条抵给萧凌,“然后便半途折去了诏狱......”   诏狱!   萧凌捏着纸条的手指收紧, 看着那上面的字迹, 瞳孔猛地缩紧。   周遭的环境突然朦胧成片,耳边嗡嗡作响,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余光瞥见马匹缰绳,忽地伸手一把拽住, 然后翻身而上。   “世子您不能去!”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影一立马上前拦住了他。   现下奔去诏狱岂不是自投罗网?   “滚开!”萧凌赤红着双眼猛地扬鞭,影一瞬间嘭的一声撞到了树干之上。   与此同时,他泛白的骨指紧攥缰绳,带着马蹄高扬抬起,然后朝城内绝尘而去。   ......   裴青烟狼狈地从先前便打探好的诏狱后方的狗洞钻出,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眉宇间尽是嫌恶。   自己作为自幼便养尊处优的南平郡主,何时受过这般屈辱?   而这一切的起源全部都是因为奚蕊那个贱女人!竟然敢骗她!若非如此,她便可早先寻到对策,又何至于在大殿上那般被人指出?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向疼爱自己的爹爹在这件事上竟如此绝情,根本没有给她辩驳的一丝一毫余地,为了保住他自己,甚至就这样将她扔在了诏狱。   若她没猜错,这火便是她的好爹爹派人放的。   思及此,裴青烟紧咬着牙冷哼一声,眼底似有泪要溢出。   好在先前探听萧凌血影卫时对他们的传信方式有所耳闻,是以,她学着他们的暗号让人给江予沐递去了信。   这个女人仗着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得了那样多不属于她的东西,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身后的火焰传来的热浪灼烧发尾,裴青烟自知不可再留。   她深呼了口气,仰头望天,看着周遭四顾,却一时间不知往何处跑。   就在此时,隐约的人影逆着火光而来,裴青烟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萧凌通身以冰水浸湿,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火场冲入。   “昱辰!”   他一定是来救自己的!   听着熟悉的呼唤,满眼赤红的萧凌瞳仁微动,随即,他看到了那个本该葬身火海的裴青烟。   “你是来救我的对吗?”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裴青烟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而是满怀期待地朝他跑去。   她就知道,自己还有萧凌,这个自幼便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无论自己待他如何,他都会——   刺啦一声,利刃穿透胸膛。   裴青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喉头的血腥味如洪水决堤翻涌到口腔,凝聚成溪滴落到那没入自己胸口的长剑之上。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看着那对待自己一向蕴含柔情的眼底此刻布满了寒意冷冽。   “为......为什么......?”   萧凌抿唇无言,毫不留情地一把抽出剑刃,看着她的身体如破败的纸屑跌落,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给一个。   是了,他和自己爹爹是同样的人,懂蛰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自己的利益,不论是谁都可以牺牲。   可现在——   “哈哈哈哈......”裴青烟倒在血泊中,开始涣散的视线瞧着那淹没在火海中的背影,忽而笑出了声,“萧凌,你还是......不够纯粹......”   现在,他终究是为了一个女人,和她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   火焰至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江予沐半匍匐在地,身下的血迹染红了月白的裙衫。   小腹的绞痛蔓延至四肢百骇,弥漫的浓烟钻入口鼻,窒息感使得她思绪逐渐模糊。   “予沐!”   意识混沌间,男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忽而传到耳边。   她堪堪掀起眼皮,在意识抽离的最后一刻,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撕裂火焰,朝她奔近。   被冰水浸湿的衣摆在炙热的火焰包裹下飘起股股雾气,萧凌通红着双眼,视线落在那被血泊浸泡的女子身上时,几乎目眦欲裂。   “予沐——”   执剑的手仿佛不要命一般一下又一下砍向紧扣的枷锁,热浪烤焦了他的发丝,可他却置若罔闻。   耳畔的烈焰滚浪仿佛地狱深处传来的索命轰鸣,萧凌的视线开始出现幻影,直到那轻微的一声吧嗒,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使得他骤然清醒。   “予沐,别睡,别睡......”   萧凌一把扔下剑,连忙扯开铁门,然后一把将人搂入怀中,摩挲着她紧闭的双眼,手指与唇畔止不住的战栗:“予沐,予沐,我带你出去......”   他站起身,将人牢牢护住,正欲朝外跑,忽而咔擦一声,房梁遽然断裂直直击中他的脊梁。   萧凌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唇角溢出鲜血,甚至都能闻到背后传来的皮肉烧焦味。   他紧咬后槽牙,颤巍着撑起腿,为怀中之人支开一片空隙。   看着怀中不省人事的女子,萧凌低敛的桃花眼与沾染了灰土的面颊上缱绻一闪而过。   “世子爷!”   被甩了一路的影一终于赶上了他的脚步,连带着一队人冲入火场。   “先带她走!”   影一愣了一瞬,随即赶忙派人将江予沐接过,然后往外头准备好的马车奔去。   萧凌见状维持已久的脊梁瞬间垮下,影一眼疾手快地双手撑起一片空隙,趁此机会他双手支着地面,沉沉呼吸两下,才终于脱了桎梏。   影一将萧凌半背起,另一手持剑扫清前方阻碍,终于在房屋倒塌的最后一瞬走了出去。   “世子爷,世子妃还是按照先前既定的计划送往南平城,但您现在也必须要走了。”   因为裴青烟的自作主张,原本打算的是先让王爷赶回南平城,调动私兵,萧凌留在京都以做内援。   却不想江予沐出了意外,更没料到的是他会这样不计后果地暴露自己。   听着不远处隐约传来的铁骑之声,萧凌眼帘微颤:“还不能。”   诏狱走水,朝廷的军队若找不到他很快便会封锁京都,而若是这般,江予沐定不能顺利被送出城外。   “影一,你带第一支队护送世子妃出城,其他人接应我。”   “是。”   ......   城墙之边,祁朔立于马背,单手扯着缰绳,望着不远处染红了半边天际的大火,心逐渐沉了下来。   他倒是小瞧了裴益川,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做的这般决绝。   忽而一道人影在混乱中冲向人群,祁朔眼眸骤眯:“追!”   萧凌半匍匐于马背,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背后烧伤的剧痛使得他额角不断冒出冷汗。   余光扫视过四面包围而来的镇北军,他唇角弯起诡谲的弧度,手掌却死死地拽着缰绳驭马往人最多的地方行去,直到路口四方被镇北军左右掣肘。   萧凌缓缓直起身子,单手吊着缰绳在原地踟蹰,被烈火灼烧的衣衫十分萧条,可在此时此刻的他身上却看不到半分被动。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周遭众人,视线慢慢落到那镇北军之首身上,轻笑:“好久不见,祁公爷。”   祁朔却懒得多费半分心神,只是抬了抬手臂,铭右见状立马会意,当即驱马上前,连带着跟随的侍从将萧凌羁押下马。   祁朔薄唇轻启:“带回去。”   “祁公爷。”萧凌突然打断,缓缓抬眸,“可我现在还不想跟你走。”   祁朔睥视了眼半跪在地,发髻散乱的男子:“你觉得你还有的选吗?”   “哈哈哈......咳咳......”萧凌笑了起来,却因着方才闯入火海吸入太多浓烟而猛咳不止,可那眼底却有抑制不住的疯狂。   “那便看,公爷是想立功,还是想救人了。”   一语落下,伴随着比刚刚更烈的火焰同剧烈的轰鸣倏得传来。   与此同时,无数直射的火线穿梭苍穹。   是猛火油柜!   祁朔倏然色变,眼看着混乱之中被人劫走的萧凌,他紧咬后槽牙,大手向后猛挥:“保护百姓!”   难怪他那般有恃无恐,难怪他逆着城门往人群最中心跑。   他们竟然将战争中最尾猛烈的武器用在这民众聚集的都城!   霎时间,周遭尖叫与房屋燃烧倒榻的杂乱疯狂交织。   如同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战场,火焰扫射之处,满地残骸。 第100章 “我想和你生个孩子。……   奚蕊刚从长秋宫踏出时, 便见到不远处的天际传来若隐若现的火光。   她心口一紧,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只是加快脚步朝宫门走去。   而此时此刻,平常祁朔等她的地方空无一人, 奚蕊心底的不安更甚。   城门距离宫门并不近, 但那方的混乱已然有蔓延到这里的趋势。   “应风。”   “属下在。”   她看着四处逃窜的百姓, 瞳仁微颤:“这是发生了何事?”   应风顺着火光传来的中心看去, 瞧见那熟悉的火焰射击方式,对于他这种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之人并不陌生。   他皱眉,有些犹疑:“回夫人,那似乎......是猛火油柜。”   猛火油柜?   这个名字奚蕊并不陌生,当初南下见祁朔调查洧水时, 他便同自己讲过洧水不仅可以用以家用油灯, 更可用在战场, 作为大面积厮杀的武器。   可这样危险的东西同火铳等物一样, 只有朝廷军队才可使用,那么现在是......   思及此, 奚蕊攥紧了拳:“先回府。”   ......   萧凌逃出京都之后并未直接前往南平城,而是一路南下,寻着江予沐被送走的路径行至南平城之前的村落。   她当时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定是要寻个安全的地方请大夫来看上一番。   “世子爷, 世子妃她......”在外看守的侍从见萧凌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上前的话欲言又止。   闻言,萧凌脚步微顿,拢在袖中的指甲几欲陷入掌心。   “她怎么了?”   见他如此戾气横身,侍从不敢不答:“世子妃的孩子没有……保住。”   闻言, 萧凌倏得咬紧了牙。   可见过了她那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机的模样,此时此刻,只要她活着,旁的事都无关紧要。   思及此,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撩开门帘然后大步朝内走去。   素白床幔后女子消瘦的身影若隐若现,他逐渐放慢脚步,似是怕惊扰到她。   可手指轻轻撩开床帘的瞬间,入目所见的却是女子空洞的双眸。   萧凌呼吸一滞,强压着心口的痛意,坐到了塌边,欲执起她交叠在小腹的手,却被躲开。   他敛眸瞧着落空的掌心,声音微颤:“予沐,孩子还会有的。”   闻声,江予沐的瞳仁终于动了动,她惨白着脸,面无表情:“是你杀了我二哥。”   她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萧凌胸腔收紧:“予沐,我们不谈这些。”   语毕,他再次想要握她的手。   啪——   江予沐颤抖着指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拍开了他的手背。   “别碰我!”单薄的身子因着剧烈喘息战栗不止,她好似一张随时都要破败的纸,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倔强。   萧凌被她充满恨意的眸子刺痛了双眼,不安与忐忑翻涌,最后又变成愤怒。   他不顾她的意愿强拽住她的腕,咬牙切齿:“你是我的妻!”   “滚,你滚开——”她像是疯了般挣扎,又被他死死地拽入怀中。   “江予沐,你只有我!”男子仿佛从喉中挤出的字眼声声落在她的耳畔。   听着熟悉的话语,她愣了愣,又忽地笑了。   干涸的眼里却没有半滴泪珠,江予沐笑得身子不停的颤抖。   “哈哈哈......”   感受她的异样,萧凌只觉不对,一把将她拉开,只见殷红的血迹从她唇边溢出。   他瞳孔蓦地放大,眼疾手快地出手卸掉了她的下巴,这才使得她没有咬断自己的舌头。   抱着她的手臂战栗不停,萧凌眼眶赤红:“大夫,快去叫大夫!”   ......   猛火油柜的威力要远比想象中更加可怖。   整个京都被烧了大半,驻守的军队倾巢出动,却因不知萧凌手中究竟有多少火器,亦忌惮他发起疯来不管不顾,是以,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所过之处,若非知晓这是大丰的都城,还以为是边境哪处被侵略的村落。   奚蕊看着不过半日便成断壁残垣的都城,心中骇然极甚。   祁朔数日早出晚归,连带着被猛火油柜扫射的伤口都来不及处理。   奚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知现在不能去打扰他,可担忧之际,又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她开始试着用自己的嫁妆以及崔家的人帮着镇北军一道赈灾。   好在崔家开设铺子的地面没有遭此殃灾,又因着这段时间愈发扩大了铺面,人手多了许多,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吃力。   更何况镇北军从那日开始便集中人马抢救伤员,重建屋舍,奚蕊他们能做的倒也不算最为困难之事。   “夫人,这几日为了帮助修葺房屋,您的嫁妆已经所剩无几了。”   文茵手持账本,看着那被变卖了七八成的嫁妆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要知道夫人从前可是买个胭脂都要抠抠搜搜算上许久,然后选个削价之日去抢买,可现在却......   她们也知夫人忧思甚多,又担心公爷,这才动了自己的嫁妆,但也该有个度才是,再者,这种事本该朝廷拨款。   “无妨。”奚蕊手臂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翻动着账本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几日没睡好了,若能出点微薄之力让祁朔轻松点,这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就那日去宫中听林知眠所讲,国库空虚要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若非镇北军在北境驻守之时自己开荒种地,恐怕都不足以维持同匈奴征战的粮食。   裴益川的筹谋,从先帝在时便已然一步步的埋下了伏笔。   只是萧世子又是为何?   想到被萧凌一道带走,生死不明的江予沐,奚蕊就觉得心痛得厉害。   如今安阳侯与安阳侯夫人已然入了天牢,不日便会以造反的罪名处死,可看萧凌的反应,好似根本没有管顾他们的意思。   而她可怜的阿沐甚至还怀着孩子……   “若我的嫁妆不够,便去寻德叔,看看府中产业可否匀些出来。”   文茵点头:“是。”   吩咐完了接下来的事,奚蕊捏了捏眉心,就在她撑着下巴快要睡着时,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   她跟着起身朝外走,快要绕到前院时这才发现是书房里议完事的各路将领。   “末将见过夫人。”   “末将见过夫人。”   .......   见是奚蕊过来,一众男子纷纷驻足朝她行礼。   “诸位将军不必多礼。”她愣了愣,随即笑着浅浅颔首。   各位将士亦颔首,然后便欲离开,倒是最后的一个小将士忽然落了队。   “你小子看什么呢!”忽而一威武的将军一巴掌拍到了那少年的后脑勺。   少年哎哟一声,如大梦初醒,眨了眨眼睛,耳根不可抑制的红了:“抱......抱歉......”   他摸着脑袋,眼神飘忽不定,朝奚蕊鞠了个躬,遂急忙跟着大部队离去。   在将军面前走神确实太过分了,可......那姑娘在笑诶。   ......   奚蕊没有再停留,示意阿绫跟上便提着裙摆榻上了书房的台阶。   在即将进入房门时,她接过阿绫手头端着的托盘,继而往内走。   祁朔长发半束于顶,修长的骨指擦拭长剑,而在一侧摆放着他素常征战的铠甲。   奚蕊心漏跳了一拍。   从前甚少见那些军营的将领来府中,可自从萧凌逃离京都,他们便来得十分频繁,而今日又见祁朔取出铠甲。   若她没记错,上次见到这身戎装,大抵还是她赶忙着拒婚时,在大街上见他凯旋还朝之时。   直觉告诉她此事并非这么简单,但她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到了他跟前。   奚蕊敛着眼皮,就像以往每天晚上来给他处理伤口一样,刚想要为他卷起衣袖,突然,覆盖上他手臂的手腕被人抓住向前一带,随即整个人便落到了男子的怀中。   祁朔就这样轻轻环着她的细腰,微垂着头,下颚抵住她的发顶,享受着这片刻安宁。   “......该给你换药了。”   奚蕊轻轻扭动腰身,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出声,可换来的却是揽在自己腰际更紧一点的力度。   他喂叹着蹭了蹭:“让我抱会。”   他如何不知眼前小姑娘默默地在做些什么,瞧着眼底都乌青了不少。   “先前不是说了,国公府的东西便是你的,怎么还用自己的嫁妆?”   奚蕊听言轻笑了声,从他怀中仰起头,潋滟的杏眸弯起:“你的是我的,那我的自然是你的。”   祁朔微愣,又听到她继续说:“所以还分什么你我呢?”   趁着他愣神的当头,奚蕊从他怀中退出,然后取过一侧的纱布与药膏,便想为他上药。   那日萧凌使用猛火油柜脱身,伤及了许多无辜百姓,倘若不是祁朔率领镇北军及时援救,恐怕死伤更加惨重。   而也正因如此,他的整条右臂都受了很严重的烧伤。   奚蕊初见时强忍着泪意才没哭出声,可饶是过了几日,再见时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尖。   “疼吗?”她轻轻点涂着狰狞的伤口,边吹着气,状似无意地问道。   祁朔任由她扯开自己的外衫,又卷起中衣的袖口,垂眸缱绻:“不疼。”   奚蕊听着响在耳畔的柔音,心口泛涩。   “你......”   “我......”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止住,奚蕊缓缓抬眸,对上他宛若星辰的黑眸,浅笑:“你先说。”   祁朔摩挲着她的脸颊:“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时间。”   虽然早有猜测,可当真的听到时,奚蕊还是感觉呼吸一滞。   “嗯。”她微阖眼帘,极力稳住声线,“去多久?”   “少则数月。”   战争向来残酷又充满变数,他没有往后说,她也没有往后问。   “那我......等你回来。”奚蕊垂头多眨了几下眼睛,将那快要溢出的水汽憋回,然后倏然抬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我方才来时见着你手下似乎有个小将军,很是意气风发呢。”   祁朔闻言狭长的眼尾眯起,单臂一收将她提起,又落座到桌案上。   他倾身捏起她的下颚,啄了一口:“是吗?”   感受着他的不悦,奚蕊莫名有些心情好,她侧头颔首:“是呢,看上去似乎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唔——”   不待她说完,便觉脸颊一紧,男子有力的指节掌控着她的脸,然后便是唇齿相接。   手臂收紧她的细腰,掌心顺着脊背往上攀爬,他的吻带着些薄怒的撕扯,却也不至于将她弄疼。   奚蕊半搭着他的肩膀,又怕他撕裂的伤口,遂不断往后退,终于听到一阵劈里啪啦声,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被洒扫了一地。   “呼......”她低头大口喘着气。   他还想接着吻她,却被她一把忽地按住了唇瓣。   奚蕊鸦羽颤抖不止,与他稍隔了些距离,可眼底还有氤氲的雾色,连带着开口的声音都有喑哑:“我其实......其实是想问,我家夫君还是小将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呀?”   小姑娘轻软的声音响在耳边,祁朔眼前倏得闪过一片刀光血影,以及浑身血污的自己。   他愣了愣,又低笑:“怕是要让你失望。”   那时的他只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一般,可没有她想要的意气风发。   “不会的。”身前小姑娘卷长的睫毛隐有湿气,她歪着头,红润的唇瓣开合,“夫君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个盖世英雄。”   语毕,她腰身抬起,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唇,与此同时,双手顺着男子精壮的腰线往下。   啪嗒一声,暗扣与蹀躞同时落地。   祁朔的眼神暗了暗,伸手压住了她不断作乱的小手。   奚蕊知道他要说什么:“何时出发?”   “卯时。”   果然,她就知道。   压抑许久的泪意在得到肯定答复时终究控制不住。   水汽溢出眼眶,她蓦地抽出被他压住的手,复而学着他素常的模样,咬住了他的耳垂,又轻轻呼气:“要我。”   感受到男子遽然僵硬的身子,她更加变本加厉。   奚蕊知道他如此轻描淡写的‘离京一段时间’代表的实则为平复叛乱,以换大丰安稳。   她也知道自己作为大丰战神的妻子,最不应该有的就是想要留下他的私心。   家国大义面前,他这样的男子不该、也不能被儿女情长左右。   她太清楚这些道理,可清楚与做到却又是两种情形。   当年镇北军凯旋还朝,她以为所有征战都已经结束,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还会出现内乱。   亦不曾想,当初那个她害怕如斯的镇北军首领,如今成了自己心尖上的人。   只是她依旧害怕,害怕他会受伤,害怕他......再也回不来。   ......   奚蕊被祁朔从桌案带到旁边的软榻,又握住她的双臂翻转着换了个位置。   她咬着他的肩背不停地小声啜泣,是难捱,也是心疼。   好在可以趁此机会没那么明显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还有自己舍不得他的那一点点私心。   “我......我没有喝避子汤了。”   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声音微不可闻,却使得祁朔在最后一瞬骤然撤离出身。   他单手撑在她耳边沉沉地呼吸,嗓音晦涩:“......什么?”   奚蕊咬着下唇亦有些气息不稳,她闪动眼睫,偏过头,小声嗫喏着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有喝避子汤了......“   说着,她又勾住了他的脖子,凑上去想要继续,却不想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扣在了头顶。   “你已经很累了。”祁朔敛眸,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方才他并没有控制自己的节奏,他太了解她的身体,此时此刻,当是累极了。   可奚蕊却摇头,蜷缩的脚趾勾住他的,脸颊红到快要滴血,却亦有着自己的坚持。   “我不累。”她努力凑上他的下颚,小巧的贝齿慢慢撕磨,“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祁朔浑身一震,手掌不自主地收拢:“为什么?”   奚蕊朦胧着双眼,轻声道:“因为......我好喜欢你......”   他喉结上下滚动,眼底闪动晦涩的光影:“蕊蕊。”   “看着我,再说一遍。”   她闪动眼睫,似是要沦陷在那深不见底的墨瞳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开了他,然后翻身将他压下。   “我好喜欢你。”缓缓坐下时,奚蕊拧着眉,眼里泪光闪动,可却是笑的模样。   “我想和你生个孩子。”   “像你,也像我的孩子......”   祁朔听着她一字一句,炙热的瞳孔开始翻涌。   突然腰间的手掌收紧,同自己缓慢的速度不一样,奚蕊感觉小腹蓦地一酸。   “真要命。”男子咬牙低语着。   下摁的力度使得她难抑地轻哼,又扬起脖颈。   她曾以为生育将是自己终其一生都会抗拒的事,时至今日,她才发现,如果对象是他的话,亦没有什么不可。 第101章 “我帮你走。”   庆元四年春, 以南平王裴益川为首,安阳世子萧凌为副的叛军集结于南平城,并北上, 长驱直入,一举攻城三座。   同年, 祁朔率镇北军南下阻击, 最终将势如破竹的叛军阻拦于南平城与京都中间的宁郡。   宁郡地势高, 且前有河川, 是天然的易守难攻地形,两方兵马对峙于此,一时间进退停滞。   南平城。   主帅府上,裴益川一袭银黑盔甲坐于上位,桌案上横布着丰朝地形图, 上面圈点的痕迹斑驳不一, 蛰伏了这么多年, 他对于上面的一山一河都已了然于胸。   裴益川曾料想过祁朔不好对付, 却不曾想他这样年轻的后辈不过短短数月便寻到了最好的防守地界,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占下。   这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但若细细想来也算是在意料之中,毕竟当初他觉得这丰朝若还有谁能算上威胁,必然是他祁朔。   只是, 当年他既然能辅以暗线将他击落岐山之巅一次, 便不怕再来第二次。   左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王爷。”   门板被拉开,萧凌迈步而入,同素常展露于人的儒雅不同,此时此刻, 他高束着马尾,一身银黑软猬甲将身形拉地修长,更给整个人增添了几分凌厉。   “还叫王爷?”裴益川抬眸,看着他,眼底甚少出现了类似于慈爱的目光。   萧凌顿了顿脚步,又道:“父亲。”   闻言裴益川哈哈大笑了几声,绕过案台拍了拍他的肩,慈爱的神情中又闪过一丝歉疚。   “这些年委屈你了。”   萧凌自幼被寄养在安阳侯府,连安阳侯本人都不知到他其实并非自己的儿子。   而庶子的生存环境向来艰难,萧凌自幼便受了不少苦。   裴益川初次见到他时,他正满身鲜血地将当时的安阳世子推入枯井。   那个时候的他不过八九岁,可那狠辣的眼神却让裴益川兴奋不已,他在那个小小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同自己相似的东西。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萧玉为他生下的儿子,而他所感知的熟悉与亢奋,皆是那如出一辙的血脉相连。   裴益川膝下无子,只有一个骄纵的女儿自以为行事完美,却处处给她惹是生非,彼时萧凌的出现就像是给那如死般沉寂的潭水中投入巨石。   于是裴益川开始明里暗里帮衬并教导他,萧凌逐渐从最不受宠的庶子一步步成为安阳世子。   “父亲言重。”   看着萧凌敛目的模样,裴益川只以为是他还在为裴青烟的事情伤感。   “昱辰,你应当知道为父曾对你说过什么。”   成大事者,必不拘于儿女私情。   语落,萧凌骤然心惊。   予沐的事他瞒得极紧,就连当初在京都暴露,也是全权揽到了自己身上,怎么会......   “更何况,她算是你的姐姐。”裴益川眼神凝起。   他不是看不出少时萧凌对她的情谊,后来知晓这其中关系后虽有收敛,但亦是掩藏不住,这也是当初他顺水推舟离了京都的原因之一。   他的儿子,如何能被这样荒诞的情愫左右?   见裴益川并未提及旁的事,萧凌松了口气:“父亲说的是。”   “嗯。”裴益川绕道桌案之后,又说了些关于布防之事。   “父亲。”萧凌忽而抬眸,“若此战能胜,我们一家三口是否便能团聚了?”   闻言,裴益川愣了愣,似是快忘了这件事,又点头:“是。”   他的犹疑萧凌看在眼里,只是紧了紧拳,然后扯动唇角:“母亲日日在宫中礼佛,她很期待这天。”   .......   离了王府的书房,萧凌仰头望向那灰白的天空,凛冽的眸子一片死寂。   他自幼生长在安阳侯府萧家,却因着身份是‘低贱妓.女’所生的庶子而饱受折磨。   那时候他生活在暗不见天日的沟渠里,像是蛀虫,也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即便是府中最不起眼的龟奴都可对自己肆意责打。   他恨,恨所有的不公平,所以他杀了当时高高在上的嫡兄,却不曾想在毁尸灭迹的途中遇上了南平王。   他以为终究逃不过卑贱赴死的命运,却不想南平王帮了自己,并又在安阳侯夫人的汤药中暗下红花,以至于她再也无法生育。   顺理成章地,他萧凌成了册封安阳世子的唯一选择。   只是众人皆道他庶子出身不可入国子监,将他揽在台阶下肆意嘲讽,是裴青烟拉了他一把。   后来南平王理所当然地开始照拂自己,他开始学会披上人皮,学着世俗想要的儒雅和礼数。   他以为那些噩梦已然结束,他可以从头开始,做一个真正的安阳世子。   直到有一日他以安阳世子的身份入宫拜见姑母萧太后。   面对那双饱含岁月洗礼又滢聚泪光的眸子,萧凌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萧玉,当今太后,亦是他的生母,多年前她曾诞下一‘死胎’,而那便是被送出宫的自己。   思及此,萧凌冷冽的桃花眼眯起。   若非先帝与那该死的皇权,他本该拥有更多。   ......   幽暗的室内,仅剩飘渺的火烛代表着此间有人。   江予沐四肢被不符合她身形的锁链扣锁在床梁上,纤细的手腕与脚腕勒出森森红痕。   她半耷拉着头,平躺在床榻上若非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只以为是一具尸体?   她的下颚是不正常的形状,那是萧凌为了防止她自寻短见而卸下来的下巴。   忽地,静谧的空中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她微阖眼帘,亦能猜到是何人来此。   “予沐。”   男子的脚步沉沉,一步一步由远及近,然后身侧床榻凹下了个角,江予沐感受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呕——”   心底的恶心骤然翻涌,她猛地转过头,手肘微撑着身子开始干呕不止,而那四肢的锁链也在此动静中噼啪作响。   萧凌紧咬着牙,看着她的闪躲与厌恶,倏得一把转过她的头,又掐住她的脖子。   “这么讨厌我?”   赤红的眼尾泛着无尽的戾气,他倾压而下,只听衣帛撕裂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尤为清晰。   江予沐只觉肩头一凉,她仰着头不断挣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蔓延头顶,男子带着怒火的撕咬从唇瓣到肩胛再往下。   萧凌的理智在她被恨意浸满的眼睛看向他时湮灭。   已经三个月了,他偷偷将她养在此处为的便是躲过父亲的眼线,若非如此她如何能活到今日?   可她却依旧对自己百般抗拒,甚至连碰到她都令她恶心到呕吐!   不甘与愤恨疯狂交缠,直到看见她窒息到通红的脸颊,萧凌如大梦初醒。   他蓦地松开钳制她脖颈的手,呆滞的瞳仁倒映出那泛红的痕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杀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   愤怒被后怕所替代,他颤抖着修手指对着她的下颚一抬,只听咔嚓一声,下巴回位,然后俯身紧紧搂抱住她。   “予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得到喘息的江予沐大口喘着气,终于说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   “......滚开。”   她的声线极细,仿佛随时都要断气一般,可听在萧凌耳畔却如同烈火再次点燃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意。   “为什么?”他红着眼眶,半撑起身子俯视她,扫视烈焰的眸底似要将她焚化成灰。   她亦回视过去,字字句句如同泣血:“是你杀了我二哥,是你将大哥和父亲引入歧途!让我们江家沦落到此地步!”   裴青烟的话字字句句印入脑海,她本不愿相信,可后来他的反应却无一不是在证实着裴青烟所言非虚。   她好像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枕边人,她以为他只是没有表面那种温润无害,却不曾想,他是个疯子,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声线颤抖,自认为一生没有害过任何人,又是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还连累二哥……   萧凌嗤笑:“你那父兄,便是没有我,亦会有别人。”   至于江武,他曾给过选择,是他自己抱着那可笑的正义,执拗着要将真相告诉江予沐,自作孽,如何活?   萧凌摩挲着她的脸,似是呢喃:“他们都是在为自己的私心,只有我是在为你好。”   江予沐鸦羽轻颤,想要躲开却又被扼制,看向他的眼里不带一丝温度,一字一顿,皆是剔骨剜心:“你的触碰让我恶心至极!”   “恶心?”萧凌重复了一句,眸底的癫狂再起,“你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时可不是这个表情。”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同自己对视:“要我给你回忆一遍吗?”   刺啦——   衣衫碎裂成片,不待她抗拒,便觉得自己的打开被一股大力猝然打开。   没有准备,亦没有情.欲,他径直沉入,晦涩的钝痛在霎时间传遍二人通身。   鲜艳的血迹顺着撕裂的缝隙蜿蜒绽放,破碎的撕扯在沉浮之中带着火烛摇曳。   江予沐紧咬牙关,剧痛使得她眼尾溢出泪花,破碎的痛吟被死死地按下,她承受着他一次次只重不轻,只觉得宛如凌迟,生不如死。   ......   不知过了多久,飘扬的床幔悄然落下,身侧的床榻早已冰凉,江予沐空洞着眼眸,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撕碎又粘起的破纸。   四肢的镣铐早在方才的疯狂中被他解开,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刺痛,回过神的萧凌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便踉跄着跑了出去。   江予沐缓缓坐直身子,身上斑驳的红痕甚至在往外渗血,可她却置若罔闻。   拢紧衣衫,却遮不住那千疮百孔的心脏,她拖着步伐,忍着那处的痛一步一步朝窗台走去。   萧凌为了将她藏起来,特地让她住在了阁楼的顶层,江予沐站定在窗边,瞧着外面的夜空闪动着点点星辰,突然想到,现在是春日了。   不知道朝廷何时能拿下叛军,不知道她又能何时等到自己的春日。   不对,许是等不到了。   江予沐双手撑到了窗沿上,看着下方极远的地面,唇角微弯,忽地觉得有一瞬间的释然。   明天定有个好天气,若是死在这里,阳光或许能散散她身上的浊气,倒也不算太过肮脏。   思及此,她双眼一闭,正欲倾身跳下,突然迎面撞来一团黑影,然后便是轰的一声,两道身影融成一团滚落到室内。   江予沐只觉脊梁传来剧痛,她眯着眼还没爬起身,便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响在耳畔:“世子妃?”   “......”   季北庭捂着侧腰,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滑落,脸有点白,好像是在对她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原来你在这里,难怪派了那么多人都没寻到......”   见她不语,他终于才将视线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透着月色微光,眼前女子衣着单薄,脖颈的红痕与指痕清晰可见,还有那手腕可怖的勒痕,唇瓣被撕咬后渗出的血……   季北庭愣了瞬,再联想到方才她的样子,很快便能猜到她发生了什么,又想做什么。   心口微揪,他只当是同情作祟,遂紧了紧手掌移开了视线。   “......国公夫人还在京都等着你呢,公爷为了寻你可是将亲卫队都派出来了,你可不能......”   死啊。   季北庭不太擅长安慰人,更何况是这想寻死的人,他只觉得有点庆幸,还好选的今晚潜入王府,若晚上一日,恐怕......   没有得到应答,他另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要不......我带你走吧?”   江予沐半撑着双手,及腰的长发搭在身前,她静静地看着他,视线落在他渗血的腰上。   “你受伤了。”   “......”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声:“是这样没错,但也死不了,等我休息一晚,明天便能......”   “朝廷军队到哪里了?”她倏得打断他。   季北庭顿了顿:“宁郡。”   宁郡......   不远了。   江予沐眼睫闪动,低声道:“王府守备森严,此处若非萧凌不敢让外人见到我,守卫不会这般薄弱。”   言下之意便是他既然受伤惊扰了内侍,必然难以脱身。   “我帮你走。”她手掌收紧成拳,再抬眸,眼底满是坚毅,“你们快点打过来。”   ......   国公府。   奚蕊坐在素常祁朔待的书房主位上,紧拧着眉心,一手绞着头发,另一手翻动着一本本近日账本,又打了个哈欠。   大约是入了春,这春困属实厉害得紧,一天天的,若不是强打着精神又日日喝着浓茶提神,她丝毫不怀疑自己能睡到地老天荒。   奚蕊揉了揉脸,感觉清醒了不少便又继续看。   自祁朔出征开始,她除了入宫陪陪林知眠,安抚太皇太后,便是想着如何将手中的这些产业利用最大化。   祁家名下的医药铺子很多,刚好可以在朝廷供给不足时施以援手,只是如今前线战火延绵,送过去并非易事。   “夫人,崔家的人来了。”   “嗯?”   如今在京都的崔家铺子都是由大表哥和大表嫂打理,只是他们现在来是要做什么?   “好像是崔大少爷说有办法让药物送到前线去。”   听到文茵的话,奚蕊倏得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是了,她倒是把崔家忘了,崔家以往做的可不就是南方的生意?他们的商线定是有办法的。   思及此,她伸了个懒腰,刚站起身,忽地眼前一黑,脚步晃了几晃。   文茵大惊:“夫人!”   可不等她上前,便见着奚蕊两眼一翻,然后晕倒了下去。 第102章 他当是,想她了。……   国公府。   奚蕊半梦半醒间听到耳边阵阵交谈之声, 她拧了拧眉缓缓睁开双眼。   可不等她将这室内的人扫视完全,一直关注着她的林知眠忽地坐上前来执起了她的手。   “蕊蕊,你感觉如何?”   奚蕊眨了眨眼睛, 思绪终于回拢,看着眼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有片刻迷茫:“我......我还好, 知眠姐你怎么会在国公府?”   林知眠笑意更盛, 刚欲开口, 正巧此时太皇太后也到了国公府中。   “……!”   奚蕊大惊,今日是什么日子,她们怎么都来这儿了??   再者,太皇太后都到了她还这般躺着简直有失礼数,思及此, 奚蕊撑着手肘便要起身。   “哎哟, 蕊蕊你可别动!”   太皇太后将将踏房门便看到她“危险”的动作, 连忙快走了几步, 连带着身后的嬷嬷侍从都跟着心惊胆颤。   “皇祖母您担心蕊蕊也罢,也得仔细自己的身子呀。”林知眠嗔怪着站起来, 走去扶过太皇太后坐下。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又笑道:“哎呀,老了, 腿脚不利索了, 不然早早便能瞧瞧我这外孙媳妇儿和她肚子里的小曾孙咯。”   小?曾?孙?   这三个字宛若一道雷鸣炸裂耳畔,奚蕊瞬间愣住,好半响都没缓过神来。   见她这呆呆的样子,林知眠终于说出了方才被打断的话:“蕊蕊,你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奚蕊凝滞着瞳仁, 手掌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又喃喃地将林知眠的话重复了一遍。   “三个月的身孕......?”   三个月,祁朔刚好走了三个月。   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临行前一夜,自从她说了想和他生个孩子开始,他便像是疯了般和她翻来覆去又做了许多次。   所以......是那一晚吗?   奚蕊垂眸瞧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唇角不自主地勾起,丝丝绕绕的欣喜逐渐弥漫心头。   她真的有了他们两个的孩子。   太皇太后皱着眉,瞧向奚蕊的眼中满是心疼:“要哀家说,早该让太医同给宫中妃嫔诊平安脉一般给我们蕊蕊看上一看,不说日日,至少过个三五天就要来一次,这都三个月了才发现,蕊蕊还日日辛苦来陪哀家府中宫里来回跑,知眠你也是......”   耳边是太皇太后絮絮叨叨的数落,亦是担忧,奚蕊弯起眉眼,心底淌过丝丝暖流:“太皇太后,不怪知眠姐,臣妇不辛苦的,臣妇若能替公爷多多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亦是臣妇......还有腹中孩子的福气。”   听着她的话,太皇太后布满皱纹的脸上柔光更甚,眼底泪光闪动:“哎,好孩子......你可有感觉身子不适?”   奚蕊摇头:“倒是没有,好像除了嗜睡些便没有旁的感觉了。”   说来奇怪,她这前三月根本没有书册上说得害喜症状。   再者她向来不记自己月事的时间,若非这次晕倒恐怕都很难发现已经有了身孕。   “不折腾就好,不折腾就好。”太皇太后舒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语气稍有落寞,“这当真是和月儿当初十分相似,她怀玄羿时也是没有不适,可后来谁也没料到......”   提到伤心事,太皇太后眼底覆上泪意,又觉失态,便环顾四周道:“蕊蕊便随哀家去宫中养胎罢,宫中太医极近,哀家瞧着也放心。”   奚蕊刚想拒绝,林知眠便握住她的手,接过话头:“皇祖母所言极是,如今玄羿不在京都,我们自是要多帮着照顾。”   提到这个奚蕊微怔,抿了抿唇道:“臣妇知晓太皇太后和知眠姐的好意,只是......”   “你放心,你想做之事亦是我想却不能为的。”林知眠看着她,“我会给崔家入宫令牌。”   奚蕊有些惊愕,闪动瞳仁,看着她认真的面孔,缄默许久,终究缓缓点了头。   “但怀孕这件事还是麻烦知眠姐和太皇太后先不必传信前线。”她咬唇停顿,摸了摸腹部,莞尔浅笑,“暂且莫要让他分心了。”   她相信他很快就能回来,她更想亲自告诉他。   ......   于是奚蕊带了些必要的物件便入了宫,林知眠特许了崔家人入宫,事情便好办了许多。   忽有一日,不知何人将奚蕊自开家门产业以援助镇北军的事情传了出去,一时间引起诸多轰动。   最初只是朝中文臣家眷,后来便是城中医馆,慢慢的,有奚蕊这样的一品诰命以身作则在前,又有其他权臣命妇在后,普通百姓也跟着拿出自家能用得上的药物纱布。   这场叛变如同笼罩在丰朝上空的灰纱,百姓民众们开始做着力所能及之事,一同期待着黎明到来的那天。   ......   镇北军营。   祁朔一袭玄金软甲,负手而立于桌案之前,身子挺拔如松,璀如寒星的双眸微敛。   忽地心脏莫名一悸,他蓦然蹙眉,不自主地抬眸,透着卷起的窗帘瞧向京都的方向,又缓缓收紧掌心。   与此同时,铭右带来的军报掀帘而入。   “启禀公爷,一切如您所料,叛军洧水来源皆是从平海镇挖掘,又从景州中转,他们故意设立战场在城中便是料到我们不敢在百姓聚集的地方和他们产生冲突。”   不得不说,裴益川计划地十分周密,猛火油柜的威力大得惊人,若辅以百计在城中投射,与屠城没有两样。   而镇北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以,在之前诸站中他们以退为进,以守为主,并未和他们正面交战,最终将烽火线卡在宁郡,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如今景州那边的人已然蓄势待发,只听公爷一声令下。”   “嗯。”祁朔低应一声,指节敲打着桌面,“谨川还没消息?”   虽然奚蕊没说,但他明白她心里一直挂念着自己的好友江予沐,临走前都能瞧见她对着那些曾经由安阳侯府中送来的绣品发呆,因此,他暗中亦派遣人手探寻江予沐的下落。   只是这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了无音讯。   后来季北庭提议暗探叛军营一则是想去盗窃他们的布防,二则便是想瞧瞧江予沐究竟在何处。   祁朔虽然没有反对,但也没想到他这般急切便没了踪影。   铭右拧起眉摇头,复而呈上刚刚收来的信件:“这是方才探子收到的,不知送信的何人。”   信?   祁朔伸手撕开封口,入目所见的是一大幅叛军军火布防及走向,虽然有些潦草,但不影响看清。   他瞳孔微微放大,捏着纸张边缘的骨指缩紧。   这字迹有些熟悉,像是......季北庭的。   缄默片刻,祁朔收起信件,沉声道:“传令下去,让景州那边的人开始断供洧水。”   先前没有轻举妄动便是顾及裴益川和萧凌还有别的来源,打草惊蛇恐得不偿失,现下看来已经不需要再等了。   “三日后出击攻城。”   铭右眼神一凝,抱拳正色道:“是。”   就在他正欲转身时,祁朔忽然又将他叫住,状似无意问道:“京都如何?”   铭右愣了瞬:“京都无恙,夫人动用了府里的产业,又辅以崔家的商线送了许多药物前来,据说是京都许多百姓帮筹......倒是帮了我们不少忙。”   闻言,祁朔抿成一线的薄唇微弯,他不由得想到小姑娘在府中来回忙碌的身影,还有那临走时缱绻的眼眸。   忽然有些理解方才的心悸为何。   生平第一次,他在奔赴战场之际忆起了除了征战之外的人。   他当是,想她了。   ......   *   南平城。   此时的主帅府中气压低的可怕,萧凌立于主位,冷冽的视线扫视过下方一众低垂着头的将领,心中的怒气愈发盛起。   就在半月前,裴益川亲自率兵出攻宁郡,他为副手侧防,一切万无一失,却不想这些留在后方的废物失了守,裴益川撤退途中遇袭重伤,至今昏迷在床,危在旦夕。   那日祁朔不过八百亲卫绕后,竟将让他们损伤大半,连着撤到了南平城,若非城内布防艳妮,怕是要把家门口给一道攻下了!   现在更是这样被掣肘到前后动弹不得——   “一群废物!”   哗啦一阵,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全数落地散成一片,面对着上位主将骤然爆发的戾气,各位将领们皆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萧凌踏步朝下,眉峰紧拧,眼尾通红,他一把伸手掐住其中一人的脖颈:“来,你来同本帅说说,那样坚不可摧的防守是如何让祁朔的人进去的!”   “副......副帅......”那人被掐到面红耳赤,不断地翻着白眼,就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之时,萧凌手臂一挥便将他甩了出去。   砰——   身体落地带起飞溅的尘土,引得其他人更是战战兢兢。   眼看着萧凌将视线移过,离他最近的一个将士终究是忍不住这般威压,倏然跪了下来。   “副......副帅饶命,副帅饶命......”他不停地磕着头,额头渗出狰狞的血色都置若罔闻。   萧凌睨视而去,心底的嫌恶更甚:“废物。”   “啊——”   黑靴提起踩踏到那人的手臂又转动一撵,将士的面色瞬间煞白,喉间发出骇人的嘶吼,令其他人不寒而栗。   “副帅,此番并非我等看守不严,而是......因为军火供应不足,我等无法反击啊!”忽有一人跪了下来。   “这定是军中出了叛徒,从中作梗,当是朝廷军队来时仿佛将我们的布防摸得清清楚楚,不然就算是来八千,我等誓死也不会让他们分毫!”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   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将领,萧凌嗜血的瞳仁开始恢复清明。   这些人中有部分的年岁都要比自己年长,皆是随裴益川年轻时征战南北的人,方才带头跪下的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说的话自是有几分可信度。   “运输洧水的人何在?”   “回副帅,我们的人在景州便已经失了音讯。”   一年老将领闻言立马出声:“副帅,若我们的军火布防泄露,这次失守便有迹可循了!”   “可布防图一向由副帅亲自收整,如何泄露?”   “你这是什么话?怀疑副帅吗!”   ......   众人争执不休,萧凌抿唇不言,踏步登上主位,扯过被掀到一旁的地形图,桃花眸眯起,浓重的黑墨圈上一笔。   景州。   ......布防图?   ......   “夫人,副帅在室内议事,您还需稍等片刻。”   江予沐手呈托盘被外面看守的侍从拦下,脚步刚顿,便见门板被拉开,随即便是一众将领从内踏出。   他们对她颔首示意,又迅速离开,视线朝内,刚好对上萧凌看来的目光。   “予沐,你来了。”见她过来,萧凌搁下手头的笔,又取下外袍上前为她披上。   “春夜露重,你身子本就寒气重,还不多穿点?”   男子带着责怪的语气与宠溺的目光看得她无由地烦闷,她稍稍侧开开了身,将端着的羹汤横在了二人之间。   “来给你送点吃食。”   她敛着眼,说得淡然,却足够让萧凌愉悦。   那日自己的失控伤到了她,夜晚的思绪不明,待到过了许久才想起那些锁链没有戴上。   害怕她自寻短见,他疯了一样赶回去,见到的却是她跪坐在床榻上,在看向他的瞬间,下意识往后的瑟缩。   萧凌心底刺痛,却又松了一口气,害怕激怒她要残害自己,便小心翼翼地朝她移动。   「......可以别锁我了吗?」   江予沐低敛着眸,卷长的眼睫颤抖着掉落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她压抑的哭腔与破碎的声线几乎是刹那便让他忆起当初同她成婚之初的模样。   她敏感又脆弱,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哪怕是知道自己娶她有旁的缘由,也甘之如饴地替换了自己的所有习惯。   思及此,萧凌只觉心如刀割,他大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可那瘦得只剩骨架的身子却硌地他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一直这般重复着一句话。   「你现在只是江予沐,我的予沐。」   感受到怀中骤然僵硬的身体,他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我爱你。」   他这样对她说,果不其然,在她脸上瞧见了难以置信,以及决堤的眼泪。   「别再推开我,好吗?」   他一寸寸吻过她的泪,仿佛过了半生那样久,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回答。   「好。」   「可我......不想再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可以吗......?」   萧凌笑了,他就知道她是离不开自己的。   ......   “副帅?”   见他走神,江予沐叫了一声。   如今他不再是世子的身份,旁人叫她夫人,她亦跟着旁人叫他副帅。   萧凌回神接过她手头的物件,又将她完全搂入怀中,下颚抵着她的发顶,喂叹摩挲:“叫我昱辰。”   江予沐愣了愣,攥紧了掌心,又平复语气唤了声:“昱辰。”   萧凌勾唇,他就喜欢她这般乖顺无害的模样,方才所有的暴躁在此时此刻被完全平复。   他将托盘搁置于一侧,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又压向身边的软榻,唇瓣细细亲吻过她的眼角眉梢再往下,狭长的桃花眼中蕴含着缱绻与晦涩。   江予沐咬着后槽牙抵上他的胸膛,轻喘着气推开了他。   “......那汤熬了许久。”   身下女子氤氲水汽的眸子颤抖着瞧着他,萧凌喉间一紧,随即轻笑一声:“予沐的心意我自然不能辜负。”语毕他一饮而尽。   再没了旁的理由,江予沐松开了手任他动作,侧瞥的眼底尽是难捱。   突然她听到男子涩然不明的声音。   “我的予沐不会背叛我的,对吧?”   ......   夜幕低垂,隐隐约约的鸟鸣响在寂寥无人的夜空。   江予沐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她稍稍挣动身子,在瞧见自己腰际搭着的手臂是厌恶一闪而过。   轻轻抬起他的手臂从他怀中滑出,江予沐屏气凝神,同前几次一样,试探着叫了他几声。   萧凌依旧闭着双目,呼吸平缓,瞧着便是熟睡的模样。   江予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迷药依旧不错。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慢慢朝外走去。   萧凌的书房距此处并不远,江予沐凭借这些时日的记忆很快便寻了过去。   先前她本想将季北庭送出去便好,后来才知他前来所图谋的正是南平城的布防图。   可布防图被萧凌看得紧,季北庭不仅一无所获还受了伤。   江予沐本就心存死志,只盼望着镇北军能快些结束这场战役,如今得知季北庭目的,便想着帮他一把。   于是在大半月前,她迷晕了萧凌,第一次摸索到他书房,可寻到的却只是军火布防。   季北庭不愿让她再次涉险,于是拒绝了她的计划,可她最不怕的便是死。   ......   缓慢走到书房跟前,此时正值换防之时,江予沐拉开门板的一条缝隙钻了进去,又燃起细微的火折子,开始逐一翻动。   南平城作为裴益川数十年前便前来的封地,为了今日可谓是构造成了铜墙铁壁,更是为它铸造机关阵法,内亦有足够的弹药以作不时之需,为的就是以防最后不敌时最后的退路。   是以,南平城布防图要远比军火布防重要。   江予沐眯着眼一排排寻找,突然传来排排铁骑踏地的声音,蓦然回首,便见着大亮的火把染遍的院落,又透过窗幔洒在自己脸上。   她心下一惊,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暴露了,于是连忙吹灭火折子,将身子隐藏到书架之后。   心口的跳动如雷轰鸣,她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额角开始冒出细汗。   “有刺客——”   就在此时,一道高喝在院中的另一端响起,即将推门而入的众人瞬间调转了方向。   江予沐紧闭双眼,感受到眼皮的光亮霎时移开,胸口憋着的一股气才缓缓松下。   周遭再次恢复了黑暗与死寂,她不敢再多留,猫着身子从门缝中挤出。   只是这刺客未免来得太过巧合。   来不及细细思索,她加快步伐,另一侧的火光冲天,隐约的刀剑碰撞声和嘶喝传到她耳际,胸腔的不安愈发盛大。   不对,不是刺客——   是季北庭!   意识到这一点江予沐骤然顿住脚步,浑身血液瞬间逆流于顶。   可不待她转身,一只冰凉的手掌便自后扼住了她的后颈,紧接着男子低沉的嗓音宛若地狱幽冥。   “我说,予沐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第103章 他说,好好活着。   “告诉我, 你想去见谁?”   男子声线淡然地可怕,就像是蕴含着蓄势待发的海啸,极力掩饰着最后的平静。   轻轻覆盖在她后颈的手掌并未用力, 只是一下一下慢慢摩挲,燃起她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战栗。   江予沐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气息喷洒在耳边, 如同柔刃割过心脏, 让她顷刻间停滞了呼吸。   就在此时侍卫长率领一众人跪在萧凌身后。   “启禀副帅, 那刺客狡猾的紧,属下等无能将他拿下……”   萧凌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直直地盯着她。   “告诉我。”修长的骨指顺着她的后脖颈逐渐移到前面,将她的身子掰向自己,“是谁?”   江予沐对上他妖冶至极的桃花眸, 感受到森寒将自己完全笼罩, 她瞳仁颤动不止:“我不知道......”   “是吗?”拖长的尾音极尽危险, 萧凌低声笑了笑, 下一瞬手指猝然收紧,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她一直在骗他, 在骗他!   得到这一认知的萧凌眸染上了嗜血的红:“你背叛我。”   手臂缓缓抬起,他看着眼前双手并用着抓住自己手指挣扎的女子,滔天怒火全然吞噬理智。   军火布防图并未被人盗走, 可镇北军却掌握了完全, 这足以证明有人在府中盗窃绘制后又将原图送了回来。   布防图这种重要机密向来存放在除他之外,旁人难以接近的地方。   所以这人一定是他的亲近之人。   而能在他身边来去自如,又有心做这些事的人......他不愿相信是她。   可她到底是不会撒谎。   他今日只是故作遗忘没有去喝那羹汤,果然瞧见了她不过眨眼的咬唇,那是她紧张的小动作。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指节收拢到泛白,江予沐被他强硬提起,被迫抬起头颅,嘴唇如溺水般张起,只剩脚尖堪堪点地,挣扎的双手逐渐脱力,她的意识开始溃散,却又觉得有些释然。   季北庭应该脱身了吧。   他也本不该来的。   好在自己没欠他什么,这一切终于要结束......   “萧世子,两军交战各凭筹谋,何苦为难一介受人胁迫的女子?”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循着清风徐来,如同山泉击石,打破了方才的肃然。   周遭侍从闻声唰唰几下抽出长剑,数十双眼睛左右环顾,却都没有看到来者何人。   萧凌瞳仁微瞥,只见一袭黑红交织的身影从房顶掠下。   男子浅勾着唇,微扬眼尾,负手而立,蹭蹭几声,侍从将他团团围住,又将刀剑齐架在他的脖颈。   萧凌松开手掌,江予沐瞬间失力跌落在地,空气大口猛灌入肺使得她剧烈咳嗽不止。   “季北庭。”他眯起眼,又扫视匍匐在地的江予沐,刹那间可怖的猜想席卷脑海。   “你们......”   萧凌蹲下身子,一把扼住江予沐的下颚向上别起,逼她同自己对视:“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子墨瞳中染起烈焰,她后仰着头,秀气的眉头拧紧,滢聚水色的眸子却斜看着不远处的季北庭,心蓦地揪住。   如此自投罗网......他是疯了吗?   季北庭亦回视着她,脖子上的把把利刃冰凉地贴紧皮肤。   他还是浅笑着,可拢在袖中的手掌早已悄然收拢。   他想自己应该是疯了。   二人隔空的视线交织落入萧凌眼中就像是无声又挑衅的默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对自己的虚与委蛇全部是因为旁的男人!   得到这一认知,萧凌几乎无法再思索分毫。   “给我拿下!”   眼尾瞬间赤红,他怒喝一声,得令的侍从一把踹向季北庭的小腿。   “不......”   江予沐倏得瞪大双眼,朦胧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男子单膝跪地的模样,泪珠瞬间落下,又滴落到萧凌桎梏她的手背。   萧凌只觉自己被灼烧得完完全全,胸腔的愤怒几欲将他撕裂。   他喉头发紧将她扯到自己眼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这就心疼了?”   语落,他执起落在一侧的长剑,单手向侧一送,便听到闷哼一声,那剑直直穿刺过季北庭撑地的手掌。   “他用这只手碰过你?你们到哪一步了?做过吗?做了几次?”   “不......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她疯狂地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涌出,“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   “没有关系?”他嗤笑,感受到手背润湿的泪水,心底烦躁更甚,忽地俯身咬住了她的唇瓣,“如何证明没有关系?”   她吃痛蹙眉,刚想躲开,忽地腰际被他扣住压上,快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气息喷洒在耳边。   “在他面前。”   “取悦我。”   江予沐骤然睁大双眼,甚至都忘了呼吸。   她的犹疑令他愈发不悦,萧凌将她的下巴几欲捏碎,咬牙切齿:“怎么?不敢吗?”   “小爷我曾以为萧世子是个隐忍待发的乱世枭雄,只不过我们立场不同,奉主相异,但到底是可博弈一战之人。”   季北庭垂眸一把拔出刺穿掌心的利剑,成片的血迹浸染了整个手掌,他的脸白了许多,却还是笑得从容。   “却不曾料,如今看来也只是个易怒狂躁的无脑蠢货。”   “你——”   “啧,小爷不过利用这个女人罢了,可没什么兴致瞧你们活春宫,倒是你,确定要放着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敌军’内应,去纠结什么子虚乌有的东西?”   萧凌气笑了,蓦地直起身:“你以为你还能走?”   季北庭挑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了自己的脖子,并渗出丝丝血迹:“你以为我有多少种自戕的方法?”   “不要!”   江予沐瞳孔骤缩,半跪起身体抱住了萧凌的腰不停摇头:“他只是个朝廷的工部主事,根本没有资格出征,又能知道什么?你若留他一命,日后便是登基称帝,所谓一朝新帝一朝臣,他......”   跟在萧凌身边这么些日子,她看到了太多他对待战俘的残忍手段,所以她也太明白季北庭落到他手中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攥紧萧凌衣摆的手背暴起淡色青筋,他的沉默令江予沐心颤抖地愈发厉害。   突然想到什么,她抖着指尖开始扯自己的腰带:“......我做,我做,我可以......求你放过他......”   “够了!”看着她这般为了旁的男人卑微乞求,萧凌刚刚压下的怒气再起燃起。   “萧世子。”季北庭好像没有看到她如何,只是嘴角噙笑,那匕首又往内推了一分,“若我没记错,你们现在已经没有洧水了吧?”   洧水二字既出,萧凌骤然愣住,又联系起前后因果,突然一切都解释地通顺。   他眯起眼:“是你们!”   军火布防泄露虽大,却远比失了来源要小,如今镇北军四面环绕,他们的后方供给链断裂,弹尽粮绝才是真正的危机。   季北庭弯唇轻哼了声,不可置否,可状似无意地扫视到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身上时,手掌却不自主地攥紧。   他来都来了,还哭,真是个傻姑娘。   权衡了利弊,萧凌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将夫人带回房休息。”   “不要......”江予沐还想挣扎,却一把被人架住往回拖,泪眼婆娑间,越行越远,她逐渐看不清那身着黑红长袍男子的面容。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是文臣啊,为什么要回来送死——   送走了江予沐,萧凌方才的失控骤然撤离,他抬起眼眸,黝黑的瞳底极尽冷冽:“押下去,本帅亲自审问。”   ......   分明是夏末暑热,江予沐却感觉入坠寒冬。   从最初的拼命挣扎到现在的心如死灰,她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到底有了多久。   萧凌没来见过她,也不准任何人和她接触,每天一睁眼便是那开了小口的窗台之上摆放的餐食,可她却半分都吃不下。   浑浑噩噩着度过一日又一日,最初的那股求死心切如同再次蔓延起来的水面,一寸寸淹没身体。   就在此时,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股力量牵扯着她将她带离深海溺亡的深地。   梦中男子的眉眼张扬又温柔,他说「好多人还在等着你呢。」。   “呼......”   江予沐蓦地睁开双眼,眼前依旧一片灰暗,只剩窗边一角隐隐有光亮透入。   缓缓从床榻上坐直身子,她蜷缩起腿将自己环成一团。   指甲陷入小臂又掐出血痕,江予沐觉得无比地无力。   季北庭如何了?   他还活着吗?   萧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呢?   她感觉心悸得厉害,眼前又开始朦胧成虚影。   突然,余光扫视到一侧的茶盏。   如果……   她自戕被发现,萧凌一定会来见她吧。   思及此,江予沐将茶盏打碎在地,果不其然听到外面看守之人惊醒的动静。   她不再犹疑,俯身捡起地上最锋利的一块瓷片,咬紧银牙,往腕部猛地划过。   ......   地牢。   昏黄的壁上火烛窜动成斑驳光影,血腥弥漫的黑暗甬道像是通往地狱的黄泉,一望无尽,毫无生机。   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响起,在静谧幽森中回荡着索命般的轰鸣。   黑靴踏着微弱的光由远及近,萧凌抿唇前行,修长的身姿挺拔如松,一步一步朝内迈进,最终站定至最深处的水牢之外。   他瞳仁移动,视线射向静若死水的牢狱之地,那被四周链条锁吊着的身影。   萧凌唇角弯起诡谲的弧度,又抬起两根手指朝后示意。   得到他指令的侍从立马走到一侧,粗长的铁链在转轴的转动下带起阵阵锒铛之音。   随着一阵哗啦水声,半身浸泡于阴暗水牢中的季北庭被慢慢吊起。   他侧垂着头,鬓角的发丝凌乱地搭在侧脸,沾染褐色血迹的嘴唇是不自然的白,原本上扬的眉眼敛了意气。   “副帅,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狱卒看着那半吊在空中生死不明的人,十分为难地道了一句。   先前听几个兄弟说这人不过是朝廷的一介小小文臣,他们还想着是个轻松差事,却不曾想要比俘虏过的许多武将还要骨头硬,这牢狱中的十八般刑具都使了个遍,硬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萧凌扯了扯唇角,转身朝刑室走去:“带过来。”   “是。”   .......   哗啦——   一桶盐水自上而下浇灌,浑身斑驳的伤口在此刻同时沁入盐水,痛感从四肢百骇汇聚于顶,几乎是一瞬间,原本思绪混沌的季北庭便恢复了清明。   浸湿的眼睫颤动微开,牙龈被紧咬到渗血,他胸口剧烈起伏,却未出声分毫。   萧凌坐在前方,狭长的眼尾上挑,单手抵着下颚,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啪——   狱卒甩动布满倒刺的皮鞭,一下下划过半空,掠成残影。   刺骨的鞭笞如同雨点落到他身上,旧痕新伤纵横交错,鲜红的血落在地上汇聚成潭。   撕心裂肺的痛压在心口快要窒息,季北庭喘不过气来,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在快要昏过去时又是一痛毒辣的盐水从头顶浇下。   “小季大人倒真是令萧某刮目相看。”萧凌好整以暇地瞧着额角青筋快要爆裂,又一声不吭的季北庭,又嗤,“只是不知,小季大人这样以笔为战之人,若是从此废了手,又当如何呢?”   季北庭微阖眼,湿润的睫毛悬挂着血水,强压下身体的战栗,他扯了扯嘴角:“萧世子还是格局太小......这不,还有嘴呢?”   “哦?”萧凌不怒反笑,“那看来这双手就没有了留下来的必要。”   狱卒立马会意,上前取出拶夹套上了季北庭的十指。   “先前只对此用过女犯,小季大人有幸作为第一个尝试的男子,倒也算荣幸。”   语毕,拶夹左右收紧,季北庭倏得仰头,脖颈的青筋蔓延到额角,他的耳边能清晰的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萧凌摆了摆手示意停下,然后向前推出笔墨:“只要你肯画出镇北军布防图,这手倒是还可以留在你身上。”   “这可真是令人......动心呢。”季北庭大口喘着气,额角冷汗不断冒出,随意扫视了眼那纸笔,又阖上了眼,“......那我先前所受的罪如何说?”   如今的他们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外有镇北军虎视眈眈,内里供给严重不足,不说军火,就连粮食都已然快填不饱将士的肚子了。   萧凌知道祁朔在和他耗时间,若非南平城本身有自己的机关阵法勉强相撑,现下早已成了阶下囚。   只是他们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唯今之际只有突围一条路,可镇北军的驻防如同铜墙铁壁,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而所有希望都在眼前之人身上。   他自是不愿真的将季北庭的双手废掉,为了大局,他当然懂得忍耐,否则在那日季北庭用那种眼神看江予沐时,便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你想如何?”萧凌问。   季北庭笑了笑,扯动着乌青的嘴角,分明是被人桎梏的模样,却没有半分颓然。   “我想......让你萧凌,哦不,现在应该叫裴昱辰——”   “将我身上尝过的刑罚,双倍尝试一遍。”   萧凌手掌倏然收紧,看着眼前笑得肆意的男人,胸口的火气瞬间冒起。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一拳猛地击向季北庭的腹部,一字一顿:“你别给我耍花样!”   “咳咳......”口中涌出鲜血,季北庭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他垂着眼皮,看着自己唇边的血滴落成串,好似自言自语:“......我不知你想争什么,但你爹,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萧凌眯起眼。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而看他这般从容,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了解他。”   季北庭头斜靠着肩窝,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你只不过也是个被利用的,蠢货。”   “你!”   萧凌遽然掐上他的脖子,看见他后仰着睨视自己的无畏笑容,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副帅,副帅不好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道急切的呼唤。   萧凌烦躁地斜了眼:“什么事?”   侍卫大口喘气:“夫人,夫人她......她割腕自戕了!”   “什么!”   ......   *   梨花纱幔低垂在内室门口两侧,又因着男子快速脚步带起的风向上掀动。   “予沐!”   萧凌大步迈入,他撩开床幔瞧着面色苍白,右手腕覆盖了厚厚白纱的女子,满目急切。   “......为什么要做傻事?”捧起她的手腕,萧凌心底的后怕翻涌,指尖都有些战栗。   “我想见你。”江予沐失了血色的唇瓣开合,“季北庭他......”   “够了!”听着前半句还眼前一亮的萧凌在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后立马变了脸色。   他收紧指节,看着她眼尾泛红:“你就是为了他这样伤害自己?”   “他是无辜的。”江予沐吃痛蹙眉,“是我偷的布防图。”   “无辜?”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萧凌侧头大笑几声,“予沐你还是没明白,朝廷的人在我手上从来都没有无辜一说。”   “我可以不计较你帮他偷布防图的事,但若你再在我面前提季北庭一个字——”   萧凌咬牙一拳砸向身侧的床梁,霎时间引得床榻抖了几抖。   “我便立马让他成为外面那些人口中的‘护国亡魂’之一!”   胸口大肆起伏,他闭上眼顿了顿,又伸手摩挲过她吓到呆滞的侧脸:“而你,也别想再有什么自由。”   说完这句话,萧凌径直起身未再停留一瞬。   “从现在开始,夫人身边留四名婢子轮流看顾,若再有闪失,一并处刑!”   江予沐愣神地瞧着他的背影,攥紧拳的手腕再次往外渗血,她好像没有看见。   ......   *   季北庭要比他想象地更加难以对付,所有刑具走上几遭依旧翘不动他的嘴一丝缝隙,外面大军逼近,眼看着用不了多长时间祁朔便可破城。   派出的暗探如同石沉大海,萧凌愈发坐不住。   “副帅,王爷醒了。”   就在他为此焦头烂额之际,忽有人来报。   来回踱步的萧凌骤然顿住,转身就朝裴益川所在地行去。   ......   他站定在裴益川床侧,按耐住心中的焦急,尽量平和道:“父亲您终于醒了。”   裴益川一口一口喝完婢女喂来的汤药,又拍了拍塌边:“坐。”   可萧凌并没有心情:“如今镇北军环伺我军,我们几乎弹尽粮绝,连维持阵法的洧水都已经......”   “昱辰。”裴益川打断了他,“凡事莫要急躁。”   “可是父亲......”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萧凌不解:“如今我们已然维持不住最基础的粮食弹药开销,如何筹谋?”   裴益川掀起眼皮看他:“所有战役并非人多则胜。”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而若那王身边有猛虎坐镇,我们便调虎离山。”   萧凌听着他的话,迷惑的思绪忽然抓到了一丝灵光:“......您的意思是直攻京都?”   裴益川点头,又笑:“不错,为父早在数十年前便在京城守备司内埋了暗线,如今镇北军倾巢而出,正是京都防守薄弱之际,料他裴云昭一介黄毛小子没怎么资本横,便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可是......母亲呢?”萧凌慢慢蹙眉,不好的猜想顿起,“她还在宫中,若暴露......”   “成大事者何惧儿女情长?”裴益川不悦地出口打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我昏迷期间你为了一个女人做出了什么蠢事,那军火布防图若不泄露,为父也不至于这么早便用这最后底牌!”   他本想让裴云昭替他父亲尝尝那种被人掣肘动弹不得,又不得不妥协的滋味,可如今南平城快要失守,他只能动用京都的最后一支暗线孤注一掷。   萧凌被他说得脸一阵青白交织,却还是反驳道:“我不同意!”   裴益川眉头一横:“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同意放弃南平城直攻京都,母亲在宫中一个人等待了这么多年,甚至和我见面都要避嫌,父亲你怎么可以将她......”   萧凌怒目的争执还未说完突然后颈遭到一阵重击,他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益川沉着的脸,缓缓滑跪到了地面。   裴益川默视良久,看着站在萧凌身后刚刚为自己出手的亲卫,头痛地摆了摆手:“把他先送出去。”   “是。”   ......   *   南平城外,祁朔一身银甲头上的红缨被风吹得向后飘扬。   他的视线投向那同他们博弈了许久的机关阵法上,最终扬手一挥,身后军队以一种看似散乱却又有序的排列分成数列分别朝城门,侧边,等数个方向以不同轻重攻击。   机关阵法可用于防御、狩猎,也可同猛火油柜这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相同,都可用于大规模战争。   裴益川为这常叛变筹谋太久,见过了各式军用火器,再面对这种机关时,祁朔倒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了。   只是这机关由中原产生,匈奴并不会这样复杂的东西,因此,祁朔虽精读各路兵书,但也从未在实战中试炼过。   再者若强硬攻击自损过大不说,也难以保证百姓安全,是以,他花费了些时日才研究出这破阵之法。   突然,不知触碰到了何处,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动摇了一瞬,与此同时,四周机械的箭雨倏得关了大半。   立于万千兵马之后的祁朔凤眸稍眯,他的视线掠过重重人群,锁定在了因着刚刚动摇而侧漏的缝隙。   所有机关阵法皆有其赖以运作之核心,而那背后用作原料的洧水在这么些时日的消耗中必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所以现在——   思及此,祁朔微抬下颚,单手执弓,修长的骨指搭在箭羽之上,紧盯着那处,然后对准,松手。   咻——   利箭撕裂虚空,直直刺入那缝隙之间。   霎时间,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天际,周遭所有带有攻击的器械瞬间停下,还在兵刃对峙的将士也跟着停下,视线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原本固若金汤的城门在此刻布上斑驳的裂痕,在下一瞬龟裂,碎落。   轰隆——   数十尺高的城门陨落,带起滔天翻涌的尘埃,但祁朔却没有停留。   “入城!”   男子的高喝就是最好的军令,鲜红的缨穗在他猛地挥起银枪时飘动,在这种灰色迷雾中燃起一抹亮色。   祁朔将红缨枪单手别向后背,他扬鞭而起,朝那城内冲去,而在他身后是跟随着那抹殷红的千军万马。   ......   江予沐被监视了数日,直到昨天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眼看着身边的婢女小厮开始各自收拾行李好像要走,她拦下了其中一人。   “你们这是被遣走了吗?”   距她所知现在南平城内的粮食军火早已捉襟见肘,难不成萧凌为了削减开销要将这些人送走?   说起来,萧凌也有好久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了。   “什么遣走?主帅副帅早跑了,现在镇北军都攻来了,还留在这王府等着被当叛军一道抓了吗?”   主帅自己都跑了,如今这情况在她眼中哪还有什么夫人的尊卑?   婢女不耐烦地打开江予沐拦住她的手,绕过她便往外跑去。   裴益川和萧凌就这样扔下一城的人......跑了?   江予沐愣在原地许久在将这个信息消化掉。   所以镇北军真的攻来了!   可奇怪的是,以前那样爱萧凌的自己在听到他将自己扔下逃命的消息后竟然没有半分伤感。   她还以为......在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自己会有些许不舍。   “季北庭......”她喃喃了句。   对,季北庭还在地牢里!   思及此,江予沐突然回神,拔腿便向往地牢的方向跑,就在此时大门被人倏得踹开,紧接着便是队队身着镇北军军服的将士鱼贯而入。   那些还来不及跑的小厮婢女们顷刻间按压在地,这其中也包括没来得及反应的江予沐。   祁朔踏入门槛,冷然的眸子扫视四周,对上江予沐激动含泪的眼睛时停留了一瞬。   “公爷……”   “放开她。”   得到自由的江予沐手脚并用着爬了起来,连身上的灰尘都未排尽就跑上了前来。   “季公子他在地牢!”   祁朔颔首:“多谢。”   江予沐看着他瞬间走远的背影,想也没想提着裙摆便跟了上去。   ......   幽暗渗血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却因着暴力的踹入将外头的烈阳全然倾洒到了内里。   祁朔握着腰侧的刀柄一路直行到最内的水牢,在他抬头瞧见眼前一幕之时,手掌倏得收紧,然后一把抽出长剑。   啪——   刀剑与铁链碰撞溅出火光,然后碎裂落地。   季北庭被这阵动静惊醒,正欲抬头便觉桎梏自己手腕的铁链倏然松开,身子下坠的瞬间又被人架起肩膀。   他敛着眼皮也知道来者何人,喉间的气音很弱,却依旧带着揶揄:“你来得好慢啊……”   祁朔抿唇不语,几个起落将他带出水牢,斜视瞧了眼身上没有一块好皮的季北庭终于动了动唇:“你倒是命大。”   “咳咳......”季北庭猛咳了一阵,连耳根都红了,被祁朔支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啧,好生无情,我好歹给你......争取了时间吧?”   “是为我?”   “......迟来的年少轻狂,怎么了?”   祁朔懒得和他废话,招手唤来几个侍从便想让人将他抬出去。   谁知季北庭突然闪躲了一下,可也正因这一下立马牵扯起了全身上下连皮带筋的剧痛。   他惨白着脸,喘息不止,眼前开始泛重影,挣扎地扶住祁朔的手臂:“我能走......”   看着往后背手又想要掩藏自己身子的季北庭,祁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刚刚跟到的江予沐手提裙摆,看着这边,空洞的眼底蓄积满了水光。   “季公子......”   脚步仿佛灌满了铅,她一步一步艰难迈动,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成线。   早曾想过他一定被萧凌折磨地不成样子,可当真的看到这一幕时,那心口的揪痛与愧疚却要远比想象的浓烈。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季北庭身上的伤太重,早已是强弩之末,祁朔瞥了眼还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他,手臂一个用力将他半个身子搭在了自己身上。   “现在不是叙旧之时。”   祁朔说着,带季北庭朝外走,忽而扫视到江予沐缠着白纱的手腕,本不多言的他破天荒的多说了一句:“江姑娘,此事你并无罪过。”   江予沐听着祁朔的话睫毛颤动,似又有泪要溢出来。   “......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呢。”   忽然,一道极轻极轻的声音响在耳畔,她蓦地抬头,只见季北庭微阖着眼同她擦肩而过,他唇角的弧度很浅,有点温柔。   然后,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微曲着碰了碰她受伤的腕。   江予沐愣愣地看着季北庭煞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可这一次他已经发不出声。   但她懂了。   鼻尖泛酸,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直到人已经再无踪迹,江予沐终于滑跪到地面捂住脸,呜咽地啜泣,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润湿手腕的纱布。   「好好活着。」   他说。   …… 第104章 生变。   镇北军的捷报传向京都时, 已然又是一年深秋近冬之际。   奚蕊半卧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瞧着外面的簌簌落叶,只想着当是又要下雪了。   她垂眸瞧向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低敛的眉眼上覆盖上一层柔光。   据说他们已然攻破了南平城,不日便会回来, 并且救下了阿沐, 又听到她顺利平安, 奚蕊便放心了许多。   只不过早先还想着亲口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 如今看来也不知自己生产之前能不能等到他返回京都。   不过......   “能平安回来就好。”手掌轻轻摩挲腹部,她浅叹了句。   忽然掌心传来一阵动静,奚蕊稍愣,瞧着方才被踢到凸起的位置,又用指尖点了点, 低笑:“知道爹爹要回来了你也很开心吗?”   说起来这个孩子实在怀得省心, 初期开始就未有任何害喜症状, 后来更是没让她有什么异常之感, 除了从头至尾的嗜睡,到现在八个月了也只是觉得手脚笨重了些。   也不知祁朔回来时见到自己挺着大肚子会是什么模样。   她敛着眼尾, 喃喃道:“娘亲也很开心。”   想到此番是为平反,奚蕊连家书都未寄上几封,唯恐惹他分心。   不过等祁朔归来的这些日子, 从管理家业到对下御人, 再到一些琐碎的日常,奚蕊倒是跟着林知眠学了不少。   她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一品诰命,收敛自己的小性子,顾全大局,辅佐夫君, 为国为民。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沉稳自持,却不曾想在听到他快要回来的消息后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夫人,您这样会压到孩子的。”文茵上前搀扶住奚蕊,担忧道。   她笨拙地向后撑起身体,本想趴向窗台,可待她刚想前倾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弯不了腰了。   “那靠着罢。”奚蕊拧着眉,掌着后腰换了个姿势侧倚着软榻,让自己将院子里的风景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小腿一酸,她倒吸了口凉气,本能地想要蜷缩奈何弯不下腰,额头瞬间沁出了丝丝冷汗。   文茵脸色一变,立马蹲下握住她的小腿:“夫人可是腿又抽筋了?”   刚踏入门的阿绫见状也立马放下手头刚熬好的安胎药赶上前来,一下一下地为她揉着小腿。   奚蕊闭着眼,唇瓣略白,待到那阵刺骨的酸痛慢慢过去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深呼吸两口,缓缓睁开双眼,侧眸瞧着放在一侧的安胎药,招了招手:“拿来吧。”   饮下安胎药,奚蕊瞳仁孱动,因疼痛浮上水汽的眸子瞧向窗边院内的一棵还没开花的梅树。   “阿绫,府内的花草可有按时浇水修剪?”   阿绫接过空碗,点头:“一直有按照夫人的吩咐打理着呢。”   闻言,奚蕊泛白的脸色终于又起了一些笑意。   想当初种下那些花草的时候不过是成婚之初闲来无事,现在算来都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   她单手支着头又将目光移向腹部,眼神缱绻,不自主地又想到了祁朔。   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和他再去一次寒山寺,挂上一页新符。   待到春日再临,一家三口去那京郊丛林,再吃一次他烤的野禽。   还想在一切结束之后同他游历北境,她想看看他见过的塞外风雪,以及他自幼历练的地方。   还有......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这样久,她真的......好想好想他了。   ......   不知不觉中,奚蕊靠着软榻又睡了过去,文茵为她盖上了薄毯又升起炭火,阿绫拉上了窗幔遮住了外头的光亮。   直到快要酉时,外头传来了太皇太后前来的通报,奚蕊才终于睁开了眼。   “哎哟,早就别让他们通报了,可是吵到蕊蕊了?”太皇太后进来便见着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责怪地扫视了身后一众垂头敛目的婢女。   “太皇太后莫怪,是臣妇让他们通报的。”说着,奚蕊慢慢捧着肚子坐直了身子,双颊还有刚刚睡醒没有褪下的红晕,“在宫中叨扰这般久本就不合规矩,若还失了礼数,臣妇实在愧不敢当。”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是这般见外。”   说起来也在宫里养了小半年了,这期间无论如何说她也不肯荒废这些规矩。   “蕊蕊再这样,哀家这个老太婆都不敢来了。”嗔怪着瞧了她一眼,太皇太后将目光落到了她隆起的腹部上。   “安胎药可有按时喝?”   “不敢辜负太皇太后心意,自是有在好好喝的。”奚蕊垂眸浅笑,“肚子里的小家伙亦不敢辜负,都没有怎么折腾呢。”   当初因她孕初晕倒,可是让太皇太后记挂了许久,奚蕊腹中可是自己的第一个曾孙,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因此,她让太医院院正给奚蕊瞧了个通遍,弃了寻常宫妃喝过的安胎药,按照奚蕊的身子又配了上好的药方。   而这药奚蕊一喝就到了现在。   闻言太皇太后笑得眼角都起了褶皱,连声说了几个‘好’,忽而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你这一胎从怀孕到现在都八个月了,玄羿都还不知道,这......”   “夫君是为国出征,想来他军中亦有男将家中有同臣妇一样的妻儿,那些寻常百姓都可舍弃小家以卫家国,臣妇身负诰命,自然更不能拖夫君的后腿。”   “唉......”   “太皇太后莫忧,臣妇能在宫中有您和知眠姐相陪,已然十分知足了。”奚蕊歪头浅笑,又将视线落在后面嬷嬷手头捧着的托盘上,“不知太皇太后今日又给臣妇带来了什么好物件呢?”   经她提醒,太皇太后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唤常嬷嬷走上前来,她取下那摆了一沓的小衣裳展开笑道:“哀家如今老眼昏花,这女红属实又数十年没有碰过,总感觉先前的都不尽人意,可瞧着那些珠宝物什总觉俗气,希望我这小曾孙可莫要嫌弃才好哦。”   奚蕊:“......”   果然。   刚有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小腹平坦,倒也看不出怀有身孕,那时的太皇太后还算正常,只是日日前来看她嘘寒问暖,送些补品。   可直到第五个月的某一日,奚蕊面对太皇太后的日日前来实在过意不去,便起了个大早先行去了永安宫请安,而也是那一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腹中孩子的胎动。   当时的奚蕊愣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太皇太后乐得合不拢嘴,竟直接从主位上走下来要摸自己的肚子。   只是孩子并没有再动,但也不妨碍太皇太后的心愉,后来就日日研究着孩子的东西。   初时只是挑拣着金银珠宝,后又觉无趣,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竟然又开始做起了女红,还让常嬷嬷时时守在旁边相看。   这不,今日又送来了一批。   “这些小事其实不由太皇太后费心的,臣妇虽女红不佳,但最近也进步许多......”   “哎,这可是哀家给小曾孙女的一点见面礼,可不能假手旁人。”太皇太后蹙眉打断,转而看向她的小腹,笑得眉眼弯起,“你说是不是呀。”   “......”   算了,她老人家开心就好。   奚蕊没再推辞,只是有些无奈地接过太皇太后手边的小衣裳,可当看到上面绣着的朵朵绢花时,心霎时柔软了一片。   以前觉得太皇太后威严又不可亲近,现在看来倒是和自己的奶奶没什么两样,都是希望子孙平安的祖母一辈,只是因着身居高位又不得不维持庄重。   “......外皇祖母。”   不知想到什么,她试探着唤了一声,本还在笑的太皇太后闻言笑意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你叫我什么......?”似以为是幻听,太皇太后问了一遍,可眼底却闪起了泪光。   奚蕊抿了抿唇,突然抬手握住太皇太后的手,然后放到自己腹部上,莞尔一笑:“外皇祖母,您的小曾孙想和您打招呼呢。”   不知是这才八个月大的孩子能听得懂话还是巧合,二人手掌交叠之处倏得出现一阵轻微的鼓动,是他在动。   “哎......”太皇太后略有松弛的手颤抖着,又觉得有些丢人,侧头掩帕拭泪:“人老了不中用了,这沙子都挑着我这把老骨头眼底钻。”   “外皇祖母精神焕发,面色红润,蕊蕊瞧着可是十分年轻。”见她喜欢这个称呼,奚蕊也没有吝啬。   成婚这么久以来,她听太皇太后提过许多次祁朔,许是怀嘉长公主的事太过悲痛,每次提及,她都能看到这位灰白了头发的老人眼中的忧伤。   再者按照辈分来说,她该同祁朔一样唤太皇太后为外皇祖母,可他却一直称呼为太皇太后,这便说明他一直有意在同这些皇族保持着距离。   奚蕊忽地忆起先前林知眠所说幼时的祁朔还会称她知眠姐,而一切的转变皆在他随父亲去了北境。   所以,这其中原因.......定是他知晓自己母亲离世真相后对自己的谴责。   而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定也是心疼不已,毕竟,她是祁朔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长辈,她一定也在期待着这一声外皇祖母。   思及此,奚蕊又觉得有些胸闷。   “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太皇太后眼睛弯成一条缝,拍了拍她的手背,“玄羿能娶到你当真是他的福气。”   奚蕊被夸得有些脸红,揪了揪手中的小衣裳,转移话题道:“外皇祖母做的好像都是些小姑娘的衣衫,若......是个男孩儿呢?”   这个问题太皇太后还真没想过。   她一生养育过很多孩子,但大多都是男孩,不是像先帝还有裴云昭这般年幼顽劣,壮年还不生子的,就是祁朔这样沉默寡言,说不上几句话的。   唯一贴心的女儿裴月还红颜薄命,是以,潜意识中早已将奚蕊腹中的孩子当成了小姑娘。   “如此乖顺的小曾孙,怎么都该是个女孩儿。”   “......可是您不是说怀嘉长公主之前孕育夫君时也很是乖顺吗?”   太皇太后拧眉思忖:“蕊蕊说得极是,不过哀家早年为玄羿做的衣裳倒还保留着,亦可用来对付数月,毕竟小孩子长得快。”   奚蕊:“......?”   ......   后来太皇太后又和她聊了半响,体谅着她月份大了容易倦怠,便起身欲走。   奚蕊被文茵搀扶站起,跟着她朝外,又笑了笑:“蕊蕊送您。”   可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铁骑踏地之声。   只见根本不该出现在内宫的京城守备军将整个宫殿团团围住。   不待奚蕊反应过来,便见常嬷嬷朝前怒喝:“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内宫!”   可为首之人却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大手一挥:“拿下!” 第105章 对不起。   暮色降沉, 夜凉如冰。   勤政殿。   紫檀木雕金镶纹龙案边,火烛摇曳,鎏金镌银的香炉缭绕的淡淡雾气本该细长直立, 却在此刻被一众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打乱。   面对突然叛变的京城守备军,裴云昭依旧直身端坐在主位上, 明黄龙袍齐整, 未有丝毫狼狈之态。   随着一声轻响, 他缓缓放下手头笔杆, 终于抬起了眼,将视线落在了眼前之人身上。   “母后。”他弯了弯唇,声线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平静,“您甚少来儿臣宫中。”   又将目光投到太后方才一路行来,为了伪装时带来的羹汤。   修长如玉的骨指挑起汤匙, 又轻轻搅动, 裴云昭笑了笑:“说起来, 母后好似从未亲手熬制羹汤予儿臣。”   裴云昭是萧玉诞下的第一个儿子, 也是曾经的皇长子,只是不知为何, 萧玉待他极为冷淡,后来在生下第二个死胎之后元气大伤,从此青灯古佛, 不闻尘事。   就算后来他登基, 封她为太后,也依旧没等到过她一日离开那常年素净的宁华宫。   裴云昭自幼被太皇太后养大,他曾无数次偷偷跑去过宁华宫,可从始至终面对他的都是紧闭的朱红宫门。   他以为萧玉生来冷淡,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直到有一日见到萧家的小儿子。   新晋安阳世子萧凌入宫给身为姑母的萧玉请安,裴云昭顺着没关紧的宫门溜入,头次在她脸上见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笑意。   他看着她亲自盛出自己熬的汤羹递给萧凌,看着本为姑母侄子关系的他们亲密的宛如亲子。   他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的母亲也是会笑的。   ......   裴云昭的风轻云淡落入太后眼中只觉刺目极甚,今日带着京城守备军的调令一路闯入内宫,是她几十年来做过的最为众叛亲离之事。   可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皇帝,你现在没有旁的路了。”太后冷着面孔,扫视过四周层层包围的京城守备军,方才稍有染起的不安瞬间消散。   益川说过,当南平城攻败之时,届时镇北军全然都在远离京都千里之外的地界,而自己手上的守备军令牌便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将玉玺交出来。”   裴云昭搅动汤匙的手掌一顿,敛下的眼底晦暗不明:“若儿臣说不呢?”   太后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语毕,唰唰几声身侧的守备军齐齐抽出佩剑,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放在先前早已被拖下去诛灭九族。   可如今整个皇宫被原本该守卫京都的京城守备军掌控,权势他移,他们已是穷途末路。   “现在整座宫中都已经被哀家的人控制,哀家不想杀人,也希望皇帝明事理。”   说罢,太后侧眸示意,被反绑着手的林知眠便被一把推了进来。   “但若皇帝执意不肯,哀家不介意从贵妃开始以儆效尤!”   林知眠踉跄跌地,头顶的发髻散乱,她抬眸看向裴云昭,目光沉沉:“陛下不必因臣妾妥协,臣妾愿为陛下赴死。”   对上她淡然又坚定的眸,裴云昭心口一紧,可他是皇帝,不该喜怒形于色。   手指收紧,他移开视线,缓缓站起身子,绕过桌案,对于那些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剑置若罔闻。   太后瞳孔一缩,下意识抬手示意那些持剑之人后退。   “您还是舍不得伤我。”裴云昭不动声色地瞥过这一切,浅笑,“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   不知是触碰到了什么可怖的回忆,萧玉脸色骤变,年逾四十的她虽面目煞白,却也依稀可见二十多年前是个何等模样的美人。   她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看到裴云昭酷似先帝的脸只觉得快要窒息。   她好像又想到了三十年前,那被所有人称赞叫好的封后大典,她身披凤冠霞披,十里红妆从萧府到宫中。   一路礼乐炮鸣,世人的眼光艳羡又惊叹,唯有她知道自己陷入掌心的指甲掐的有多痛。   后来她带着家族的荣耀被迫承欢,最终怀下了这个孽种。   对,孽种!   “你为什么还活着!”透过裴云昭的脸,她似乎又瞧见了那张让她深恶痛绝的面孔。   “儿臣是天子,为何不能活着?”眼看着萧玉情绪不稳地,裴云昭却愈发多言。   “倒是不知儿臣的‘好弟弟’可还活着?”   “你什么意思......”   “若儿臣没有猜错,儿臣的好皇叔已经有数月未曾联系母后了吧?”   南平城被攻下乃两个月前的事,当时的祁朔为防止打草惊蛇,将捷报压至如今才传回京都令所有人知晓。   而捷报传来之时,便是裴益川与萧玉约定的对内宫动手之日。   思及此萧玉瞳孔放大,看着裴云昭从容不怕地说出她隐藏多年的秘密,心逐渐下沉。   她好像......确实没有得到除了京城守备军以外的援助。   “其实母后的羹汤,儿臣幼时尝过。”   他突然开口,自顾自地走到案边执起早已泛凉的汤碗抿了一口,“嗯,母后当时给萧世子做的就是这个味道,不过温热些要更好喝。”   “你......”   “作为皇太子,偷偷和旁人剩下的东西很奇怪是吗?”   裴云昭浅弯着眉眼,好似在说别人的事:“儿臣也觉得奇怪,皇太子的母后为何放着可带她满足荣耀的亲生儿子不要,去照顾臣下之子。”   “直到有一日,儿臣听到您让萧世子唤您——母亲。”   “......裴云昭。”萧玉身子有些颤抖,“你早就知道......”   “是,也不是。”   当初他听到时只觉得震惊,后又想到,若要秘密送一位皇子出宫,又怎是易事?   那时的自己只以为是父皇为了避免亲兄弟之间的相互争斗,便将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交予了外人抚养,他还想着若自己登基了,定要好好照顾这个无法获得名分的兄弟。   直至这次大理寺卿被陷入狱。   “只是母后,儿臣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做错了什么呢?   自幼便被自己的生母不喜,幼小的他无数次想要见她,可哪怕跌倒到满身伤痕,都换不来她回头一瞥。   他是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不可存有私情,而他的私情亦不待见他。   萧玉愣愣地看着裴云昭下撇着流露出悲伤的眼尾。   他的眼睛和自己很像,有点下扬,却也在难过时更为鲜明。   她眼圈泪花打转,在这一刻好像突然忘了那些刻入骨子的恨,手掌不自觉地抬上,想要触碰那亦留有自己一半血脉的儿子。   可不待萧玉碰到他,裴云昭蓦地抬眸,一向温淡的眼底迸处冷冽。   他越过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剑一把拽过她伸来的手腕,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她的脖子。   “你——”   窒息感使得她呼吸一滞,喉间的手掌冰凉又大力。   萧玉被他掐得面色发红,艰难地移动瞳仁,看到裴云昭凌厉的侧颜,和方才还在和她述说温情的他判若两人。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不待一众守备军发觉异样,萧玉已然被掣肘,而失了主心骨,他们执起的刀剑一时竟不知到底该朝向何人。   “朕知道你们为人所用,放下刀剑,朕可既往不咎。”裴云昭冷然扫视,语落团团围住他们的守备军面面相觑。   “杀了他......”萧玉后仰着头满脸通红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生母都不放过......更何况你们!”   此言一出,方才还在犹疑的一众人又将刀剑捏地更往前去了几分。   “陛下——”   看到横在咫尺的刀刃已然将裴云昭的脖子割出了血迹,林知眠瞪大双眼,想要挣扎起身,却被横在自己身边的刀割破了脸颊。   室内的对峙压抑,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乱,紧接着勤政殿的大门便被蓦地踹开。   “保护陛下!”   伴随着少年的高喝,镇北军服饰的士兵立马鱼贯而入,在下一瞬压制了刚刚还横陈在裴云昭面前的叛军。   “臣救驾来迟,望陛下赎罪。”林逸南单膝跪地,青涩的面孔上尽是坚毅。   “来得正好。”裴云昭松开掐住萧玉的手掌,面无表情地将人推到一侧,立马有人上前将她手脚捆绑。   “外面局势如何?”   “公爷在攻破南平城后便派了数只小队从陆地和水路分别前行围堵,现下已将裴益川与萧凌捉拿,已经兵临城外,陛下放心。”   听到林逸南的汇报,萧玉满眼难以置信,开始疯狂挣扎:“不......不......他们不会的——”   当年先帝先看上的分明是崔家的崔绒,可她有长公主相帮,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而自己却只能因着和她相似的几分面孔被迫入宫......   萧玉已然接近癫狂:“都是你!你和你父亲一样自私又虚伪!你们不配——”   裴云昭睨视她,泰然自若:“据朕所知,三十年前将你画像呈给父皇的,正是裴益川。”   只此一句,萧玉所有的歇斯底里戛然而止:“你胡说......”   “你胡说......你胡呃——”   瞧着她刚刚停息却又有复发的趋势,林逸南只觉耳边仿佛什么东西炸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然被自己劈晕了过去。   “......”   室内诡异地平静了一瞬,他握拳抵唇:“陛下,臣......”   “嗯。”裴云昭淡淡地看了一眼,“是你们镇北军的行事风格。”   林逸南:“......”   好像有点对不住公爷。   得了自由的林知眠站起身,第一时间便是上前查看裴云昭的伤势。   “阿南,你们是只身前来的吗?”   林家这代生有两位公子,一位是执掌家门的林逸霄,另一位便是从军了的林逸南。   “是,公爷唯恐宫中生变便派我先行一步,绕了后路又乘着夜色暗沉才突围了勤政殿,但是他们和快便会赶到......阿姐,你的脸......”   注意到她侧脸的血痕,林逸南蹙眉。   “我无事。”林知眠十分担忧,仰头道,“陛下,如今整个宫中皆是叛军的人,现下太后被抓,他们群龙无首,蕊蕊和皇祖母还在宫中,这刀剑混乱,蕊蕊都八个月了......”   裴云昭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视线掠过林知眠脸上的伤,不自主地伸手为她擦拭,林知眠一愣,再回神时已经看着他将手放入怀中拿出了令牌。   “逸南,你带人去开宫门,接应玄羿,务必赶快!”   “是!”   ......   夜幕渐落,外面的兵荒马乱带着火把斑驳的光影投射在窗户上。   叛变的京城守备军在方才闯入之时便将一众宫女太监压到了另一个地方关押。   此时此刻,室内仅有奚蕊和太皇太后,而经过方才的惊吓,现下的太皇太后十分虚弱。   奚蕊艰难地撑着后腰燃起火烛,又透过微弱的光晕去瞧太皇太后的脸色。   只见她满头大汗,唇瓣发白地可怕,再加上年纪大了,此时竟要比她这个怀了孕的人还要难看。   奚蕊内心焦急无比,缓慢地撑起腰,用自己最快的步伐朝门口走去。   砰砰砰——   “太皇太后现在很危险,必须马上请太医!”   “若太皇太后出什么意外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   她捏着拳,大喘几口气,紧咬着后牙一下又一下地锤着门板,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她已经感觉小腹开始隐隐作痛。   “你们......”   可不待她这句话说完,门板倏然被人推开。   奚蕊本就半依着门板才能堪堪站稳,而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她撞飞了去。   “啊......”   后背狠狠地撞上坚硬的地板,剧痛从脊梁蔓延到四肢百骇,然后又聚集到腹部。   奚蕊痛到差点昏厥。   下坠的感觉一阵接着一阵,紧接着她感受到自己腿间遽然漫起湿润。   “孩子......”   刚刚推门而入口头还因着不耐骂骂咧咧的两个士兵见状也慌了神。   “她......她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她不会要死了吧!”   “这可是辅国公的夫人,大人特意交代过要抓活的......”   ......   耳边的人声纷杂,奚蕊觉得很多人在说话,可又分辨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唯有一句辅国公,她好似听见了。   “夫君......”   她胡乱地摸索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可不知为何眼前的视线是一片重影,她俯身看去只有一片骇人的殷红。   突然胳膊被人拽住,似乎有人要拉扯她。   “不好了!镇北军打过来了!”   “先将她带走!”   ......   奚蕊终于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挣脱了那拽着她的手臂,赶忙摸索到祁朔送给她的银镯子抵在自己颈边。   额头的汗早已浸湿了她的碎发,她大口喘着气,声音虚弱又坚毅:“......你们休想......休想用我去威胁他!”   眼前的重影愈发混乱,那些人好像怕了,却又更想带走她。   奚蕊握住镯子的手在颤抖,紧咬着下唇,鸦羽颤抖不止。   「若遇危机,按下它,然后朝我这边跑。」   「对着敌人按。」   「……那如果你也不在呢?」   「那就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   等他......   腹部的痛愈发强烈,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奚蕊紧咬的牙龈已经渗血。   她可能等不到了……   握住手镯的指尖慢慢收拢,微凉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地面,她缓缓闭上了眼。   比起活下来,她其实更害怕他因自己为人质,而做出后悔终生的事。   只是可惜,腹中的孩子还来不及让他爹爹见上一眼。   而祁朔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但……   对不起,她要食言了。   …… 第106章 从始至终,他在乎的,……   就在此时,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虚掩的门板被人大力踹开。   带起的劲风让因疼痛本就手指不稳的奚蕊霎时错落了位置。   她失了重心,扬起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   与此同时, 还来不及碰到奚蕊的两名叛军被骤然扯离,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又猛地撞击到墙面。   大排的火把将室内照的透亮, 镇北军单方面的厮杀与叛军的惨叫悲鸣混乱交织, 响彻在这本该寂静的夜空。   背后火光冲天, 极致的喧嚣响在祁朔耳畔,可他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   锃亮染血的长剑划过大地,血珠凝聚顺着剑端流向地面,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祁朔紧盯着不远处缩成一团,看不清面孔, 身下浸满血水的女子。   视线略向她高隆的腹部, 瞳光有一瞬间的碎裂。   那人是......   他同以往一样, 一步一步地朝内踏步, 棱角分明的侧颜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是那握着剑柄的骨指却颤抖到暴起条条青筋。   手中的剑随着距离渐近逐渐变沉, 沉到让他几乎再也握不住。   哐当。   剑柄顺着指尖跌落地面碰出轻响。   祁朔单膝跪地,手臂刚刚探出,可心底忽然漫出前所未有的害怕。   仿佛过了半生那样久, 微抖着手指终于撩开掩盖了她面容的墨发, 入目所见正是他日思夜想,却又不想在此时看见的面容。   小姑娘蜷缩躬身,紧蹙着眉,汗水浸湿了她的碎发。   她的嘴唇煞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身下的血迹蜿蜒浸透了整个衣摆。   “......蕊蕊?”   熟悉的轻声低唤如同他们此前温存的每一次呢喃耳语, 奚蕊在剧痛的漩涡中倏然听到了一丝清明。   卷长的鸦羽悬着将落未落的泪与汗,又慢慢打开。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然后见到那个她最放不下的人。   她现在,似乎看到了。   只是他的瞳仁不复淡然与柔光,在那眸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龟裂。   祁朔虚握住她肩的手克制不住地发颤。   那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纵然敌众我寡,依旧气定神闲的男人,在此刻,像是怕将她弄碎了,甚至不敢多碰她一寸。   奚蕊想扯动唇角叫他一声,可疼痛的哽咽让她发不出声。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他的腕,又放到自己的腹部,吸了好几口气才组成一句话:“孩子......你的孩子......”   不知是虚幻还是现实,她只是这样重复着这句话。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了。”喉间滚动着难以出口的话,祁朔回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眼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   听到他的声音,似是证实了眼前之人是真的,那滢聚的泪珠串串断落。   奚蕊唇瓣喏动,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我......好疼啊......”   瞧见她愈发抽离的意识,胸口的窒息快要将他淹没,肝肠寸断。   祁朔咬紧后槽牙,一把勾住她的身子搂入怀中,又猛地起身。   头顶殷红的盔缨穗搭于侧脸,他瞳仁猩红:“快传太医!”   “传太医——”   .....   一盆盆血水从室内端到室外,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夫人使劲啊!已经看到头了!”   “夫人深呼吸——”   ......   奚蕊的意识愈发模糊,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听着产婆的话用力,只觉得整个人从下而上,都快要被这剧烈的疼痛撕裂。   “公爷,夫人力气太小,再拖小世子怕会窒息而......”   “救她。”   稳婆怔住,似是没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   “孩子可以没有。”   祁朔半跪在塌边,摸着她的脸,喉咙发紧,字字句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艰难无比:“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要你们全部为她陪葬!”   男子声音森然厉绝,仿佛浸染了雪山之巅的冷冽,一字一顿,似要将此处冻结成冰。   产婆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下吓得脸色煞白,双腿止不住哆嗦。   男子的手掌穿插过奚蕊的五指,掐入他手背的指甲已经渗出了丝丝血痕。   她想要松开,却被他握的更紧。   看她口中快要咬烂的被角,祁朔心如刀绞:“咬我。”   他眉尾下撇,轻声哄着让她松口,却不想奚蕊微侧过头躲了过去。   她紧拧着眉,大口喘息,氤氲泪花的眼堪堪对上他眼底快要溢出的疼惜。   她勉强地扯起惨白的唇:“可是我......舍不得......”   语落,祁朔胸腔蓦地收紧,刚想开口,便见她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二人交握的手掌上。   她闭了闭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握住他手掌的手缓缓收紧,又高扬起脖颈。   “啊——”   伴随着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声婴儿的啼叫响彻室内。   外面着急打转的一众人瞬间听下脚步,就连清醒了一些又嚷嚷着折回来的太皇太后都停滞了呼吸。   “生了,生了,是个小世子,母子平......”   稳婆手持刚被开水烫过的剪刀剪断脐带,恭贺的话未说完,便见奚蕊唇边溢出了血。   “这......这......”稳婆慌忙地往下看,可是并未有血崩的征兆。   “蕊蕊!”祁朔心口一紧,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脉象虚弱无力,不对......生孩子怎么会吐血?   视线忽然扫视到她脖颈处一抹淡淡的血痕,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   指尖颤抖着覆盖上那抹血丝,可怖的猜想顿现。   祁朔僵硬着转过头,瞧见不远处一只小巧的银镯开着口跌落在不远处,而在那之上,极细的银针朝外冒出了个尖。   她用他给她防身的毒针......   刺伤了自己。   “蕊蕊,别睡.......蕊蕊......”祁朔耳边嗡嗡作响,素常的理智消失殆尽。   他手掌哆嗦着想去擦拭她唇边的血,却引得她咳出更多。   “太医——”   顾不得什么产房血腥之防,祁朔蓦地起身绕到屏风外拽出太医院正扔到榻前。   太医院正连滚带爬着起身,可搭上脉搏时得出的却是同样的答案:“夫人中的这毒......见血封喉,只是她刚刚不过擦伤,本不致命,可生产血气涌动,这才啊——”   话未说完,整个人便被祁朔一把掀飞。   他不想听这些,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些!   大口的血从奚蕊口中溢出,她虚弱地抬起眼皮,微凉的手指摸到他的腕:“夫君……咳咳……”   听到她的声音,祁朔立马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脸边:“我在。”   “我突然想到……好久之前我说心悦你……要为你守上三年……”   奚蕊努力弯起一抹浅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就……这般有气节……”   “我若是死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要给我守节三年.......”   “蕊蕊!”祁朔红着眼打断她,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不会死的......”   “......不守也行。”奚蕊沉沉喘息,她倏地忆起他那些冰冷又孤独的过往,眼眶又有点酸。   她的夫君以后,不会孤单了吧?   “给孩子找个好......后娘......”   “要比我温婉、端庄......”   “别说了……”他抓住她的手,目光近乎哀求,“我求求你…..别说了……”   瞳孔开始涣散,奚蕊愈发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只是能隐约见着男子慌忙着想要人来救她。   “你也别......怪我们的孩子......”   挣扎着碰到他的脸,她移动瞳仁,想要看清不远处被稳婆抱在怀中的小小一团。   才八个月啊,她要是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撑到孩子足月了。   “他很乖,没有折腾我。”   “是我......不想连累你......”   语及此,奚蕊突然笑了:“院中的梅花……快开了吧。”   感受到她脱力的手掌,祁朔目眦欲裂:“蕊蕊——”   悲鸣的嘶吼贯穿苍穹,又荡出回音。   她缓缓闭上了眼。   “我想回家了......”   她好疼啊。   可她也好舍不得。   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他。   ......   林知眠站在裴云昭身侧,太皇太后裹着厚貂裘,听着室内的动静心也跟着揪起。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板被缓缓拉开。   林知眠刚想上前询问状况,却见祁朔怀抱着奚蕊缓步踏出。   他身上的铠甲沾染着斑驳的血污,分不清是谁的,却触目惊心。   “玄羿,蕊蕊刚生完孩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冻,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太皇太后满脸不赞同。   祁朔好似没有听见,只是往前走。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太皇太后杵着拐杖怒气冲冲。   “夫人她中了烈毒,本因剂量小不至毙命,可方才生产之时血液涌动剧烈,使得那毒传到全身,若三日之内醒不过来,怕是就永远也......”   太医的话如一击重锤落在众人心上,太皇太后后退几步差点没能站稳,又看到那被稳婆抱出来的孩子更心疼地不行。   “陛下。”   没有理会旁人还在说什么,祁朔伸手为怀中之人扯了扯包裹她的大氅,又站定到裴云昭身前。   “叛贼已除。”   他单手执起镇北军令交递过去,黝黑的瞳底死气一片:“臣告退。”   裴云昭愣愣地接过他的军令,待到回神之时,他蓦然回首。   只见男子的背影孤傲又落寞,纷乱的墨发因走动起伏和黑夜并融,人已经走了很远。   ......   夜色苍茫,暮云缭绕,寂黑的夜空中忽然飘下了今冬的第一缕白雪。   祁朔的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踏过地面,纷纷雪绒落到他的发梢与肩膀。   他带着她从内宫一路走到宫外,看到那熟悉的宫门,眼帘微动。   似乎又瞧见了那个明媚如风的小姑娘提着裙摆扑向自己怀里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她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那时候他远在北境都听到了那离奇的退婚缘由。   他是刀尖上舔血而生的人,自是不会将这些玩笑放在心上,也犯不着为此去寻她什么麻烦。   后来上元灯宴,他看到她一舞倾城,又被人陷害差点身处危机。   他顺手救了她一把,而因那和自己母亲如出一辙的身姿,也让他时隔经年再次打开了尘封多年的密室。   原来她就是母亲生前遗愿中那个好友的孩子,母亲说希望她平安顺遂。   于是他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他记得成婚之初,她会因为筹办宫宴愁眉苦脸,会说害怕给自己丢人,亦会因他一句话喜笑颜开。   他们一起南下,她偶尔会闹些别扭,但也很好哄。   「你抱抱我......我就好了......」   她会吃醋,会口是心非。   「是你欺负我......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   她也会心疼,会在乎他的一切。   「......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她爱胡思乱想,但更相信他。   「可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我在想......你的骨子里是有温柔的。」   再后来,满院朔雪中,风铃窜动轻响,她说她喜欢他。   「生辰快乐,二十五岁的辅国公大人。」   「我好喜欢你呀。」   ......   雪下得越来越大,此时本是夜半之际,可整个京都却灯火通明。   等待胜利宣判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却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战神从纷扰的风雪中步步而来。   男人的身姿如长松挺身,而他低敛的眉目极尽缱绻。   德元在收到宫中消息之后便一直大敞着门等着归人,却不曾料,入目所见,却是自己公爷只身一人,浑身是血地立在门前。   “备水。”   他的嗓音沙哑地可怕,德元一震,目光落在他怀中女子身上,即便是裹挟重重,依旧能看到她的小腹不再隆起。   可怕的猜想顿现,此情此景和二十多年前老公爷简直如出一辙......   德元不敢细想,只是连连应声,然后遣人准备。   祁朔将奚蕊放置到他们卧房的床榻上,饶是隔了这么久,空气中依旧浮动着丝丝绕绕的少女清香。   他低垂眼眸,取过巾帕,沾过温水,一寸寸擦拭过她面颊旁干涸的血痂。   突然喉间一紧,他猛地侧头。   “噗——”   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祁朔愣神地瞧着那鲜红和巾帕上奚蕊的血迹交叠重合,久久未能回过思绪。   他这一生浴血而生,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这红如此刺眼。   与此同时,那未曾关严的窗户被寒风吹开。   祁朔迟缓地抬眸,只见窗边的一支梅花枝头随风摇曳。   右手指腹抹过唇边的血迹,飘渺的火烛笼罩着他落寞的身影。   祁朔敛下眉目,喉结滚动半响,终于晦涩出声:“蕊蕊,梅花开了。”   他倏尔想起那些抵死缠绵的夜,以及那铭记至深的女子清甜。   「她们很辛苦,却又满怀期待地将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   「毕竟我们......就是她们最好的生命延续,不是吗?」   ......   「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像你,也像我......」   过往的回忆如同刀刃,少女娇憨的笑和记忆深处低绵的呼唤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分分寸寸啃噬心弦。   俯身抵上她的额头,祁朔轻轻吻上了她毫无血色的唇瓣。   胸腔的剧痛快要让他窒息,他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自责:“是我来晚了......”   被他握住的床梁开始出现裂痕,分明的骨节收紧到泛白。   “......为什么要用针对着自己?”   “我不是说,不要孩子也可以吗......”   “还是那么傻......”   前所未有的无力让这个大军压境也未蹙眉分毫的男人丢盔弃甲,几欲溃败。   “蕊蕊,蕊蕊......”   祁朔只是抵着她的额头,唇瓣摩挲着她的鼻尖再往下。   他一声声重复地低唤着她,那嗓音喑哑沉重,好似孤狼呜咽,艰难到喘不过气。   “我们......回家了。”   在最初的最初,他曾以为照顾她只是母亲的寄托,以及作为丈夫的责任。   只是情愫就像是无形的毒药,在不知不觉的日日夜夜里深入骨髓,血肉交融。   此时此刻,祁朔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的心境。   他想要的哪里是她生命的延续?   从始至终,他在乎的,都只有她一人。 第107章 终章:他的眼底全部是……   这场叛变终结在庆元四年的最后一个月。   即便是过了很久, 京都的百姓们依旧忘不了镇北军冲入城门的那一夜。   北风呼啸,男人身姿修长挺拔,怀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子, 宛若孤刹遗世独立。   他从风雪中逆行而来,步步沉重, 无人敢扰。   ……   又是一年岁末, 先前战时的萧索随着时间的流失逐渐冲淡, 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恢复的民生百态。   街头人潮熙攘, 随着大人出来采买家当的儿童们在大街上来回嬉闹。   先前被猛火油柜烧毁的悠茗坊又重新搭建了起来,说书人也再次支起了摊子,讲述着新一轮的传奇。   “要说此番南平王叛变,攻势之猛可丝毫不输于当初匈奴压我朝边境,不过半月便北上攻下三城, 那势头......”   “哎!李老头, 你怎么老称赞叛军!莫不是什么敌方奸细吧!”   此言一出, 还在摇着折扇悠哉悠哉的李老头瞬间色变。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什么奸细!这话能乱说吗!懂不懂什么叫欲扬先抑!”   见他急得面红耳赤,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好了李老头别卖关子了!给你赏钱哈哈哈哈......”方才打趣他的男子笑着从怀中摸出铜板扔上。   李老头啪的一声收起折扇,仰起头冷哼继续:“饶是那叛军势头再足又如何?我们祁公爷率镇北军南下, 立马便将他们堵在了宁郡!”   “可那裴益川当真是阴险狠毒又卑鄙至极,将战场拉到城中百姓最为聚集之处,大肆使用猛火油柜, 便是料准了镇北军不会伤及无辜, 更是不会反抗!”   “但我们祁公爷是何许人也?那可是自少年起便随父征战四方的大丰战神!怎会被这般低劣的伎俩难倒?不过辗转数月,后以几百轻骑兵绕后包抄,打破僵持许久的战局......”   ......   说书人的齿舌天花乱坠,引得无数人大声叫好。   “说起祁公爷,便不得不提起祁夫人, 那时祁夫人即使身怀六甲亦首当其冲用自家的产业去救助军需,真可谓是夫唱妇随!”   “这个我知道!哎,说起来,这悠茗坊不就是当初祁夫人遣人新修葺的?”   “对对对,当时我家婆娘日日念叨着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亦是将家底掏了个底朝天,要一道送去运往前线呢!”   “可我听说祁夫人在宫变那日动了胎气以至早产,好像已经……”   “是了,我听旁人讲那晚公爷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从宫门一路走出,想必便是祁夫人吧。”   “嘶……据说公爷当时的模样极其可怖,简直就像是从那…….”   “呸呸呸,别瞎说,国公府可从未挂过白绫,若被国公府的人听见你们仔细些舌头!”   ……   那边的人群不过说了几句便识趣地缄默不言,而这些话落到另一边人的耳中便又是另一番心境。   阿绫红着眼垂头跟在德元身后,终是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开口:“夫人不会真的再也醒不过来吧……”   这话令强撑许久的文茵心中一凛,但她到底比阿绫大上几岁,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不会的,夫人自幼就身体好没生过什么大病,这一次一定也会……”   边说着,文茵的眼眶也红了。   当初太医说奚蕊身体的那丝毒素因生产时血脉涌动而游走通身,导致毒发。   此毒无解,若夫人三日内能醒来便算是挺了过去,可如今已经过了十日夫人都没见有苏醒的迹象,虽说一息尚存,可……   德元朝后睨了她们二人一眼,心中虽不好受,却还是出口宽慰:“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未到最后便不成定数。”   ……   国公府。   拱门上还悬挂着去年的灯笼,簌簌白雪将红砖绿瓦遮盖了通便,满院萧索同外面的喜愉格格不入。   府中仿佛又回到了长公主离世之后数十年里的凄凉,即便是梅花开了一片又一片,也依旧遮挡不住其中孤寂。   宫中本是为了早产的小世子选派了许多乳母医师,奈何德元害怕惊扰公爷引他触景生情,便只留下了办事最得力的几个,其他种种事宜,皆还是由他们去外操办。   德元和阿绫、文茵一道进了府,路过卧房之前他略微顿了脚步,终究还是没有往内走。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开始,公爷便将自己和夫人锁在房中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若小季大人在或许还能帮劝一二,奈何小季大人也受了重伤不得在南平城暂歇......   后来即便是太皇太后和娴贵妃冒着大雪前来也没能让公爷踏出半步。   而此情此景,对德元来说可谓是十分熟悉。   虎父无犬子,公爷继承了老公爷的骁勇善战,可为何……连这种事情都要如出一辙?   再者,夫人那样好的人,怎么就……   二十多年前,怀嘉长公主因难产离世,那时的老公爷抱着长公主的尸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若非太皇太后赶到以性命相逼,长公主殿下恐怕都无法入土为安。   后来的老公爷更是疯了般夺过乳娘怀中还是世子的公爷,差点将他掐死于襁褓之中。   思及此,德元后背发冷,即便是之前吩咐过很多次,依旧忍不住再多说一句:“记得别把小世子抱到公爷眼前。”   那件事令所有人都心有余悸,以至于太皇太后亲自将公爷带入宫中抚育。   虽然随着年岁渐长,老公爷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   但如今的公爷可不一定还有理智。   “是。”   ……   昏暗的室内只堪堪燃起一支火烛,缥缈的火光窜动在空气之中。   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那是外面生气唯一的通入口。   床榻边散乱摆布着拆开的一封封信件,是战时奚蕊写下的。   那个时候她害怕惹他分心,便只是写下并未寄出。   娟秀的小字在昏黄的光晕里映入祁朔眼底。   这些字句里只是写着素常生活中最为琐碎的小事,可在这十天中,他却翻看了无数次。   祁朔指尖抚摸过奚蕊苍白的脸颊,他看着她,又看向那些字迹。   就好像是要从这些他不在的日夜中,寻到一丝她饱含生机的证明。   「我怀孕了,三个月才发现,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一点也没有折腾我,知眠姐和太皇太后来府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她们说你不在身边没有照应,便让我随她们入宫,其实我觉得一个人也可以,府中还有德叔和其他婢女小厮,倒也不至于让我出事,但是也不想让她们担心,我便答应啦。」   「今日让大表哥他们动用了崔家的商线给你们送去了物资,可有收到?」   「没想到京都的百姓这样热情,一觉醒来宫门口都是自请送来物资的人们,今日收整许久,感觉有些腰酸,便早些歇下了,就是辛苦了知眠姐。」   「......今天孩子踢我了!无比奇妙的感觉,你要是在就好了。」   「今天又睡了将近十个时辰......半粒米没吃,想念夫君烤肉的第好多天!」   「昨日瞧见锦和楼新来了许多缎子,可我肚子越来越大啦,做上一身要花不少银子,也穿不了多久,还是等着生产之后要夫君陪我去——」   「我好想你呀,数月不见思之如狂思之如狂思之如狂......」   「听说你们包围了南平城,不知我的阿沐可有平平安安?我的夫君一定平平安安!」   「八个月了,不知还能不能等到你回来。」   ......   祁朔垂着头,低敛的眼帘看不清情绪,只是一缕碎发搭到额间,徒增了些寂寥。   “我也很想你。”   捏着纸张的手收紧又摊平,本已干涸的心底再次纷杂着涌动的情潮。   祁朔握拳抵着额,瞧着日升到日落的光影从南到北,隐隐约约中他好似听到了阵阵婴儿啼哭。   那声音越来越大,他又听力极佳,饶是隔了很远,也依然能听得清楚。   忽有一阵雪风顺着窗口的缝隙吹来,带着纸张吹起簌簌声响。   祁朔伸手按住翻动的信纸,纸张停顿。   「希望他是如夫君一样的男孩,弥补你幼时的苦难,我们一起将他养大。」   指腹摩挲过早已干涸的字迹,他的瞳仁颤动不止。   缄默许久,祁朔俯身吻了吻奚蕊的额头,又站起身为她关严了窗户。   黑靴踏地朝外迈步,十天以来,他第一次拉开了门板。   ......   烧了数盆炭火的房内婴儿的啼哭撕心裂肺。   文茵抱着那团小丸子来回踱步轻哄,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同往常一样安然入睡。   “这可怎么办,若是吵到了公爷惹他烦躁可怎得好!”阿绫跟在文茵身后满眼心疼和担忧。   小世子是早产儿,不比足月的孩子身子强壮,在这寒冬之际更是需要烧上好几盆炭火才能勉强煨热身子。   也不知为何,他极为抗拒乳母,除非饿极了才会喝上两口奶。   “小世子啊小世子,乖乖的,莫要吵到你爹爹了啊——”   文茵轻哄的话还没说完,身后门板倏得被人拉开。   她惊得回头,正见男子高大的身形将大门堵了一半。   完了。   “公......公爷......”   文茵吞吞吐吐地抱着孩子便被一旁的阿绫拉着一道跪下。   她背后覆了曾冷汗:“公爷,奴婢......小世子不是故意吵到您的......”   可眼前男子却并未搭她的话,回应她的只有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见他不语,阿绫一把匍匐下地磕了几个响头,眼泪顺着鼻尖落到地上。   “是奴婢看守不周,求您饶了小世子一命,奴婢愿以命相抵!”   文茵亦急忙曲身:“奴婢也愿以命相抵!”   收到消息的德元疾步终于赶到了门口,看着站定在室内的祁朔,他呼吸一滞:“公爷......”   “给我。”   “夫人怀胎辛苦,又那样艰难地将他生下来,公爷您不能这样对小世子,也不能这样对夫人!”   德元眼一闭,一把老骨头了往下跪下时碰出的声响让他瞬间煞白了脸。   “若您一定要怪罪,便怪罪老奴罢!”   眼前乌泱泱地跪下了一片,祁朔半伸在空中的手掌顿住,黝黑的瞳底闪过不解:“你们在做什么?”   而他这冷然的声线愈发引得他们心中惶恐。   “求公爷饶小世子一命!”   “求公爷饶小世子一命!”   “......”   祁朔漠然扫视众人,似乎理解了什么,遂抿唇又道:“我说,给我抱。”   文茵:“......?”   阿绫:“......?”   德元:“......?”   他的话令一众人猝然愣住。   祁朔再次伸手,文茵后知后觉地将怀中的小团子递了过去。   手掌的触感很软很小,几乎是一瞬间便让祁朔松开了紧拧的眉峰:“他为什么哭?”   文茵:“大抵......是因为小世子出生便离开了母亲,您知道的,小世子是早产的孩子本就未曾足月......”   边说着,她顿了下来,好像自刚刚公爷来开始,小世子便没有哭了。   祁朔缄默片刻,虽表面依旧不动如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怀抱着糯团的那只手掌是如何僵硬到不能动。   他也听说过,刚出生的孩子一向是黏母亲更多,如今奚蕊昏迷不醒,这孩子甚至都未见过她一面。   可......这太小了。   简直比他娘还要小。   下首众人依旧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唯恐祁朔一个不悦便将孩子给扔下。   “嗯。”   他低应了一声便准备带着孩子转身离开,德元见状立马上前:“公爷,小世子......”   “带到我身边来。”   闻言,德元倏然愣住,以为是听错了,过了良久才理解他所言何意。   喃喃地应是,德元接着又问了句:“小世子尚未取名,太皇太后欲遣礼部挑字,您看是......?”   能让礼部选字的除了皇子公主别无他人,由此可见太皇太后对小世子的看重。   奈何公爷前些时日的模样太过骇人,对于和小世子相关的事,更是无人敢提。   “不必。”   祁朔俯视到怀中不过一只巴掌便能握住的小糯团,眉梢微松。   半响后,他薄唇轻启:“韧。”   “祁韧。”   ......   德元本以为公爷将小世子带到身边定是鸡飞狗跳,更是做好了稍有差错便叩地替罪求饶的准备。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祁朔待他竟有难得的耐心。   如果不看那些离奇行径的话。   “公爷,这事便让奴婢来吧。”   眼看着他要亲自去换小世子的床褥,文茵差点没能站稳,连忙上去便要帮忙。   可他的动作太快,不等自己走上前便已然将小世子剥了个精光。   “!”文茵几欲晕厥,立马拿着新的被褥披到孩子身上:“公爷,小世子不能受冻的......”   祁朔蹙眉:“屋内似乎并不冷。”   “......”   那是您不冷!   当然这话文茵还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小世子才不到半个月。”   祁朔若有所思半响,轻轻颔首:“嗯,知道了。”   文茵咬唇难言,也不知公爷究竟是为何突发奇想会让小世子到他身边来,如今这情形,总感觉还不如——   就在她思忖的当头,那本该熟睡的小祁韧突然哭了起来。   文茵一惊,刚想伸手去抱,却不想他忽然挣动,紧接着便顺着床榻边缘滑了下去。   “不......”   不等她接住,已然有一只大手拖住了婴儿软糯的身躯。   见他还在啼哭不止,祁朔紧拧着眉将小祁韧放到榻上。   拇指食指收拢,捏了捏他的脸。   “哇呜呜呜嗝——”   文茵:“?!”   救......   小祁韧突然止住了哭声,饱含水润的大眼睛睁开对上祁朔抿唇不语的面容。   祁朔:“......”   文茵心尖颤抖:“公爷,要不奴婢还是将小世子带到侧厢房吧。”   “不用。”祁朔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即执起搭在一侧的小棉衣欲给小祁韧穿上。   “此物如何穿戴?”   文茵愣了愣:“这......需先将小世子的左胳膊放入其中.......”   ......   大冬天的,看着眼前男子不算温柔的动作,文茵感觉同公爷说的每一句话后背便覆上一层冷汗。   嘶......这该不会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折磨小世子吧。   思及此,文茵只觉背后一阵森寒。   “锦和楼的新缎是什么?”   男子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她蓦地一抖:“是......是......如今刚过战时,当初夫人......将用得上的物什都运往前线了,也包括当时能裁剪以作纱布止血的段匹,所以现在应该是没有新缎的......”   提到奚蕊,文茵多看了他一眼,好在他并未有何异样。   听言,祁朔沉吟半响,又将视线投到不远处依旧安静躺在床上的女子身上。   搂抱着小祁韧的手掌收紧,他的眉梢染起柔色:“嗯。”   ......   从那日开始,祁朔再也没有将自己锁在房中,紧闭的门板和窗户开始在阳光好的时候被打开透气,萧索的院庭中也会挂上奚蕊从前穿过的衣裳。   晨起的第一缕初阳透过窗台伶仃撒进室内,身姿修长的男子一身黑衣劲装,挽起的以袖露出精壮的小臂。   他一寸寸揉捏过躺在床榻上女子纤细柔软的四肢,又为她换上新一日的衣衫袄裙。   看着她原本苍白的面容逐渐回转血色,祁朔敛眉低目,瞳底揉碎了一片温光。   为她系好衣带,他修长的指节抚过她的唇瓣,如以往的每一日般,又低身吻了吻。   悱恻的视线中又带着淡淡的思恋,他没有说话。   文茵和阿绫一早便将小祁韧推到了暖阳极盛的院庭中,看到从不远处走来的祁朔,又福身行礼。   文茵与阿绫识趣地退下,却又在走了不远后,文茵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从那天公爷第一次来见小世子之后整个人都像是变了个模样。   他开始日常关注小世子的起居,还让她们将夫人以前穿过的衣裳全数找出,新洗了一遍,然后日日亲自为夫人更衣。   可夫人如今分明是毫无意识的。   外人有道公爷许是因为夫人再也醒不过来,悲伤过度,以至于行为异常。   更有人言公爷同老公爷一样少年丧妻,彼时老公爷还有匈奴未灭尚且存有一丝斗志,可如今世道太平,公爷更是没了旁的牵挂,心防便一道垮了下来。   但文茵却不这样以为,她总觉得公爷的通身虽依旧冷然淡漠,可她却能从中隐隐体会到一丝期冀。   他在等,等夫人醒来。   ......   裴云昭一次次遣人将镇北军军令送还国公府,却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他知道如今的祁朔没有心思去掌管政务,可这镇北军权只有在祁朔手上才足够稳妥。   “臣妾参见陛下。“林知眠推门而入便见裴云昭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自然知晓他在愁些什么,却也并未点明。   “起来罢。”裴云昭摆摆手,视线掠过她侧脸快要好全的疤痕,目光柔和不少。   “你可知国公夫人如何?”   林知眠抿唇摇头:“臣妾不知。”   他们甚至连国公府都进不去,只能勉强从德元那里知道些消息,但奚蕊的情况终究还是老样子。   裴云昭低叹了口气,并未多言。   当初奚蕊中毒,宫中太医倾巢而出,更是招揽天下民间医术高者,均无可奈何,唯有等。   可这等之一字,看似盼头,却又是折磨。   “陛下,恕臣妾多言,如今朝政逐渐安稳,陛下要早日打算,也莫要让皇祖母忧心过多。”   自那日宫变后,太皇太后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再加上见不到祁朔,整个人更是恹恹儿的。   就连催裴云昭选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老生常谈都甚少再说。   “至于玄羿那边,蕊蕊若能醒来,自是一切无碍。”   可若她醒不来呢?   二人均是没有去往下再说。   裴云昭捏了捏眉骨,忽而觉得肩上一轻,一双柔荑搭到了自己的脖颈轻轻揉捏。   “今年除夕家宴一切从简罢。”   少了许多人,又变了许多事,虽说是他成为真正掌权帝王的必经之路,却也难免有些唏嘘。   南平王裴益川,是先帝最小的弟弟,裴云昭幼时还跟随他习过箭术,却不曾料最后死在了自己亲儿子手下。   只是萧凌会对裴益川亲自动手是裴云昭没有想到的。   如今正值年末,恰好趁此新岁除去以往污秽,从前种种便让他们过去罢。   “请帖给国公府也送去一份。”   林知眠手指一顿,随即点头:“是。”   ......   暮色降临,苍白的天际边隐隐听到炮竹几声。   外头万家灯火,袅袅炊烟此起彼伏,今日是又一年的岁末之夜。   国公府内仍旧暗淡无光,宫里送来的请帖被横陈在清冷落灰的书房桌案上。   文茵与阿绫将今日曝晒好的衣物收整到室内,却在半途被祁朔叫住。   他的视线落在她们手头捧着的大红月裙上:“这是何时的衣裳?”   阿绫道:“这是夫人未出阁前裁制的百褶如意月裙。”   奚家不算富裕,奚蕊还在奚府时便精打细算惯了,一年上头才在岁末给自己裁上一件好衣物过年。   而这月裙便是出嫁之前在家过的最后一次年所置办的衣物。   只是后来入了国公府,虽说并未大肆铺张,可所裁制的衣物也远远比之前的要好。   是以,出嫁前奚蕊所舍不得而带来的衣物最终都压在了箱底,这也是时至今日才轮到这件月裙出来曝晒的原因。   这些时日,祁朔日日为她更换衣物,也将她的喜好摸了个大概。   相比于丝绸,她更爱棉制,而喜欢的色系大多为湘妃色、橙红色更多。   如此艳丽的大红,除去大婚之日,他从未见过。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抹绯红,总觉得有些熟悉。   “夫人未出阁前曾穿过几次,奈何那几次的运气都不算太好,便觉是衣衫风水......咳,所以就封存了起来,若公爷不喜奴婢这就拿去处理了。”   运气不算太好......   提到这个祁朔便知道方才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他不可抑制地弯唇:“拿来吧。”   阿绫微怔,同文茵对视一眼,还是将月裙递了过去。   祁朔垂首瞧着那不算精致材质的月裙,不由得想到了回京之初,那通往皇宫的阴暗小巷里的一抹红影。   那时候的她似乎是在因为自己回京而害怕吧?   后来在上元灯宴,她一舞倾城,风头正盛之际却悄无声息地退离了场。   彼时自己正因她的舞姿疑惑,又刚巧得到章家在宫内安插暗线的消息。   于是寻个由头离了席,阴差阳错地救下了被人追赶的她。   思及此,祁朔指尖细细抚摸过月裙上方的精致绣纹,低笑了声。   傻姑娘,运气确实不算太好。   ......   遣退了一众下人,他带着月裙走进了室内。   无风无雪的夜空,月光皎洁洒在地面。   祁朔没有燃烛,听着炭盆里滋滋声响,他一层层为她换上了这身百褶如意月裙。   系上最后一根腰带,他将她侧揽入怀中,瞧着窗外白皑皑的积雪泛着光亮。   “蕊蕊。”他细细低语,目光缠绵,“你睡了很久了。”   他知道她甚是爱美,便将那些她爱的衣裳一一为她穿了个遍。   一个月了。   “快回来吧。”   ......   小祁韧在一旁的小床上睡得安稳,刚刚一个月大的孩子养得比先前白嫩了许多,却依旧是小小一团。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细小的眉头忽然皱起,紧接着小嘴一瘪,便是嚎啕大哭。   祁朔头皮一紧:“......”   按了按突突的太阳穴,他将奚蕊平放在床上,又拉好被角,随即起身走到小床边。   熟练地摸了把被褥,发觉无异,便一把将哭得愈发凄厉的小祁韧抱起。   “别吵你娘。”   祁朔拧着眉,将小祁韧举高,又颠了颠,轻哼一声,“小东西。”   “哇呜呜呜——”   “......”   祁朔叹了口气,搂好小祁韧的衣角,单臂抱靠在肩上,大掌顺着他的后背,朝外边走边道:“别哭了。”   “再哭把你扔出去......”   月光将男人越走越远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背对着室内,并没有看见榻上女子露在外面的指尖动了动。   ......   祁朔缓慢着步伐走到院内,周遭是前几日堆积的雪层,满园的梅树在冷风中摇曳。   不知是与他对着干还是如何,小祁韧在这步步颠婆中竟又睡了过去。   祁朔站定到院前,俯视着怀中的小东西,本想伸手捏捏他,却又想到自己手指冰凉,便又放了回去。   小祁韧的重量于他而言微乎其微,可此时此刻却又觉得有千斤之重。   祁朔仰头望月,凝望着飘飘荡荡的枝叶和奚蕊曾悬挂的风铃,倏尔想到那些他不在京都的日日夜夜,她是否也是这样思念着自己?   思及此,他不由得弯起眉眼,似乎看到小姑娘瘦小的身姿忙前忙后的模样。   后来她挺着和自己不符的大肚子,举步蹒跚,却又满怀期待。   那时候的她一定很辛苦吧。   祁朔感觉自己胸口漫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挺直的脊背不可抑制地弯下了腰。   那些他以为麻痹的情愫其实从未远离,只要稍稍想起,便如洪水倾泻,绞痛痉挛蔓延到四肢百骇。   手臂缓缓收紧,引得怀中的小祁韧哼唧了一声。   祁朔蓦然清醒松手,可那崩泄的爱意却毫无停歇,寸寸土崩瓦解。   “......夫君。”   就在他快要淹没于窒息中时,一道清哑的女声顺着清风徐来。   那声音如同无数次午夜梦回记忆里的声线,耳鬓厮磨,似水如歌。   祁朔微弯的脊梁猛地一震,背对着后方的瞳孔倏然放大。   这是......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不敢转身,害怕又是自己的幻听,和先前每一次一样,一触即碎。   奚蕊站在门前的台阶之上,看着那立在皑皑白雪中的孤绝背影,氤氲的眼眸早已溢满了泪水。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祁朔终于转过了身子。   当真正瞧见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时,他瞳仁颤抖不止,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奚蕊就这样瞧着他,成串的泪珠顺着眼尾掉落。   她想哭又想笑,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提着裙摆飞身朝他奔去。   祁朔胸腔收紧,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缓缓张开单臂。   洁白的风雪里,寂寥的玄色衣袂中撞入一抹绯红,他们肆意翻飞,又错落缠绕。   ......   奚蕊紧紧搂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埋在他胸口的眼泪早已润湿了一片。   她将头慢慢从他怀中抬起,潋滟波动的杏眸对上了祁朔赤红了的双眼。   手指搭上他的侧脸浅浅摩挲,喉咙发紧,她几乎维持不住平稳的声线去说一句话。   “对不起,这次......睡得有点久......”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她听见了。   那日复一日的呢喃耳语。   那字字句句的缠绵悱恻。   她都听到了。   “……去年便说日后你的生辰都陪你过,我没有食——”   故作轻松的话还没说完,她便觉腰身一紧,男人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   不同于方才的小心谨慎,这一次的力度几欲将她柔入骨血。   “蕊蕊。”祁朔的声线沙哑得可怕。   “蕊蕊,蕊蕊.....”   埋在她脖颈处的低语难分难舍,又肝肠寸断。   突然一抹温热的湿润触感落到了她肩胛,奚蕊猝然怔住。   他……   通红的眼眶上卷长的睫毛抖动不止,好不容易忍下去的酸涩再次漫上鼻尖。   他这样的男子竟然……为她落了泪吗?   胸腔的轰鸣如雷贯耳,奚蕊只觉呼吸艰难,刚刚止住的泪花再次簌簌落下。   二人纷乱的心跳胶着缠绕,无声鸣奏着不可名状的乐曲。   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了手,手掌一下下顺着他弯下的脊梁,回应着他失而复得的声声耳语。   ......   风声划过长夜,翩翩起舞的落叶像是在共舞劫后余生。   “他......叫什么名字?”   视线落到祁朔另一只手臂抱着的小团子,奚蕊双手撑在他胸口哑声问。   祁朔直起腰身,将他抱低了些,手掌摩挲过她未干涸的泪痕:“他叫祁韧。”   “韧?”她疑惑抬眸。   他轻嗯了声,眼底仿佛揉碎了星光:“因为他的母亲很坚韧,如此努力地生下了他。”   一语出,奚蕊心口微怔,随即又浮动起丝丝绕绕的悸动。   她动了动唇,又看向小祁韧,伸出手:“我想……抱抱他。”   从祁朔怀中接过那一抹熟睡的小团子,奚蕊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   “蕊蕊。”   “嗯?”   “北境的冬日很美。”   奚蕊有点不解,抱着孩子抬头看他,倏得额头落下一抹轻吻。   然后她看到男子璀璨如星的墨瞳中全部是她。   “我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去吗?”   胸腔的震动如雷轰鸣,奚蕊眼眶再次弥漫水汽。   她沉沉呼吸,又莞尔一笑:“好。”   与此同时,树枝的风铃随着雪风摇晃清香,满园的梅花香缭绕周身。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经年前相遇的上元灯宴。   那是命运的起始点。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