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前夫给我下药了 作者:泊烟   文案:   苏云清失去记忆以后,日子过的风生水起,怡然自得。   不料一日,前夫亲自率着人马来,要带她回去。   这位前夫,是如今大权独揽的摄政首辅,铁血残酷,随随便便就灭人九族。   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各个噤若寒蝉。   “梅阁老是吧?你下药让我失忆,又把我休了,还要我回去做什么?”苏云清硬气地把下巴一抬,“以后咱们各过各的。”   不久,十里红妆,金玉满堂,首辅娶妻轰动整个京城。   洞房花烛夜,苏云清落在梅令臣的怀里,双腿绵软,面红耳赤,“你到底给我下了多少药?”   梅令臣握住她纤细的腰肢,不答反问:“还敢逃么?”   苏云清做小伏低:“阁老,从小喜欢您这件事我已经忘了。钟情于您的女子那么多,何必执着……”   梅令臣的手指搭上那绯红嫁衣的罗带,用力拉开,“我非你不可。”   苏云清暴风哭泣,臭男人听不懂人话!来日方长,走着瞧!   婚后,梅府时常鸡飞狗跳。   梅令臣:我一手带大的人,还想翻出我的手掌心?   苏云清:我还能在一个臭男人那里栽两次?   结果,双双打脸。   一个休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阅读小贴士:   男主真小人假君子,但休妻有苦衷。   女主失忆后,完全变了个人,不是穿越也不是重生。   背景架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主角:苏云清,梅令臣 ┃ 配角:预收《被迫嫁给暴君之后》 ┃ 其它:晋江泊烟,宠文,反派   一句话简介:渣前夫还要不要?   立意:爱不是相互禁锢,而是彼此成全。 第一章   快到中秋佳节,寿阳县的长街上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比肩,车马如织。   说起来,寿阳县原本只是西州首府太仓下辖的一个小小县城,二十年前,一群人来到寿阳县内大兴土木,建起了恢弘的府邸,从此今上的兄长晋安王便在此定居。   因着要供应王府的一应吃穿用度,清贫的寿阳县殚精竭虑,广招远近的能工巧匠。货品南来北往,商贾进出频繁,县城倒因此繁荣起来。王府养肥了一批富户,苏家就是其中之一。   离长街不远的苏府,亭台楼榭掩在一片树影秋光之中。西边的院落,房屋小巧玲珑,飞檐上翘。檐下的横排窗紧闭,窗后还垂着厚重的布帘。   屋子里忽然响起极清脆的碎裂声。   外面的走廊下,立刻有个穿青色比甲的婢女匆匆小跑而来。她径自掀开布帘进去,叫了声:“小姐,怎么了!”   “采绿,我没事。”坐在榻上的人回答。她裹着床被子,只露出脑袋。脸上未施粉黛,一双杏眼仿佛盈着春水,檀口像染了樱桃汁,肌肤吹弹可破。整个人如同大雪中破出的一簇红梅,艳丽而又莹洁。   近来天气转凉,苏府上下都换了秋衣。但苏云清特别畏寒,屋中早早就烧上地龙,还用了炭盆,青天白日都不敢开窗。大概还是觉得冷,这才又裹了床被子。   采绿看了看地上碎掉的茶盏,俯身去捡。   苏云清一阵肉疼,这只琉璃盏是她最喜欢的,能值不少钱呢。   采绿收拾好,从袖中拿出一张帖子递过去,“奴婢刚才去门房,王府下了帖子。”   “嗯?义兄不是出游了吗?”苏云清伸手接过。   “是新王妃亲下的帖子。”采绿强调。   三年前,老晋安王去世,世子承袭了王位,就是现在的小晋安王朱承佑。朱承佑日前刚刚娶妻,隔日就撇下王妃独自离家远游。他一向是游戏人间的性子,不怎么把规矩礼数放在眼里。但这般冷落新嫁娘,换了谁都会不开心。   而苏云清跟朱承佑的结识,就要从头说起了。   据采绿所述,苏云清出身于锦绣繁华,汇聚天下好物的江宁织造府,是家中的嫡幼女。几年前,苏父开罪了皇上,被押入京城审问,苏母吓得生病,卧床不起。后来苏父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苏母哀伤之下,也随苏父而去。偌大的家业被异母的哥哥姐姐们分了个精光,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不肯留给她。   好在有位故人把她接到京城照料。三年之后,她嫁给了那个人。   可成亲不到一年,她就被休了。   其中的曲折过程,采绿并未多言,总之她们主仆无处可去,想着来西州投奔族亲苏家。路上又被一伙歹人打劫,苏云清失踪了,所幸被朱承佑给救回来。   她醒来后,往事只剩零星记忆,自己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更是不知。所以本来凄风苦雨的一段身世,于她而言不痛不痒,听完后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倒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采绿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她还反过来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忘了。”   身世的事就此揭过。   苏云清听闻朱承佑是个风流浪子,府里姬妾如云,生怕他要自己以身相许好报答救命之恩。她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提议拜把子,日后听凭差遣。朱承佑爽快地答应了,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带着她到处寻欢作乐,导致坊间流言四起。   苏云清对自己的名声早就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但对于来自京城,出身高贵的王妃来说,她大概就是不守妇道,不重名节,有辱斯文的那一类女子。   这趟鸿门宴,推自然是推不掉。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苏云清抬手按住额头,只觉得脑壳疼。近来她大概时运不济,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苏家家主苏伦两个年长的女儿已经出嫁,家中唯有一个幼子,没有得力的榜首。苏云清来了之后,主动跟他学做生意,许是有些天赋,半年就有模有样了。上个月,苏家在北边的马场出了事,苏纶将家中诸事托付给苏云清之后,带人前去处置。刚才负责跟他联络的婢女采蓝来报,苏纶在北境失去了踪迹。   西州是大昌的西北门户,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古今兵家必争之地。大昌常年与强大的土默特部对峙,双方时战时和,关系微妙。前段时间,土默特部一骑突袭重镇同府,守将潘毅为了保护百姓撤退后方,失手被俘。   而苏家供应西州东胜军的马场,恰好就在同府附近。   苏云清越想越怕,惊得掉了茶盏,才有开始的那一幕。   “采蓝,这件事先瞒着婶婶。再多派些人出去打探消息,尤其是来往大昌和土默特部的商队,花多少银子都无妨。”   “是。”采蓝退出去。   苏云清在屋中走来走去,苏纶常年往来边境,经验丰富,身边又有高手保护,一定不会轻易陷于险境。可眼下音讯全无,着实令人担忧。如果朱承佑没有远行,苏云清还能找他商量一下。现在无人可以仰仗,她告诉自己,最要紧的是不能慌。   说是不能慌,可手指却抖得厉害。   采绿上前握着她的手,轻轻往里呵气:“小姐是不是觉得冷?一会儿奴婢再给您添个炭盆。”   采绿从小就在江宁织造府,一直照顾苏云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小姐到底改变了多少,甚至可以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从前的小姐,被保护得太好了,如同养在温室的娇花,经不起风浪。这大半年来,小姐失去过往的记忆,反倒迅速成长起来。   可她知道小姐无数个夜里的辗转反侧,秉灯夜读所下的苦功。   失去记忆的迷茫和害怕,也许旁人都无法体会。   她曾无比感恩姑爷把小姐接到了身边,免了她们主仆二人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但小姐太依赖,太相信姑爷了,天真地以为只要在他身边,就永远会有人为她们挡风遮雨。   直到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们一巴掌。   苏云清慢慢镇定下来,走到书桌前坐好,让采绿过来磨墨。   她写的字,不是闺阁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反而走势强劲,自成风骨,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夸有大家风范。   苏云清写完,像往常一样拿起纸欣赏,“采绿,我的字如此好看,到底是谁教的?”   采绿仿佛被噎了一下。这字是当初姑爷还在江宁时手把手教的,然后小姐又经年累月临摹他的字帖,学了七八分像。连姑爷自己都说,有时分辨不出小姐和自己的笔迹。姑爷的墨宝,在才子遍地的京城都能排得上号,他写的青词更是频得皇上称赞。可采绿哪敢提过去的事,“姑爷”二字更是禁忌。   苏云清也不是真心想问答案,自顾说到:“嗯,跟老师无关,应该是我太优秀了。”   采绿:“……”   “把信送出去吧。”   *   晚些时候,苏家主母邹氏带小儿子苏聪到访。邹氏生得慈眉善目,身量娇小,因为缠足行动很缓慢。   苏云清扶她上坐,“婶婶怎么过来了?”   邹氏笑着说:“前些日子托云想阁给你作的秋衣,今日刚好送来。你快瞧瞧,合不合心意?”   几个婢女手捧着衣裙逐次上前,那些裙裳用料讲究,绣花式样精美时鲜,比起高门大户的也毫不逊色。苏云清忙说:“婶婶总给我做新衣,箱笼里都塞不下了。再说,我平日也穿不上这些。”   为了行动方便,她出门一向穿轻便的男装,漂亮繁琐的女装都束之高阁。   “女儿家爱美,你正是如花的年纪,哪能整日穿男装。”邹氏拉她坐在身边,“我两个女儿出嫁以后,家里就冷清多了。幸得有你,我还能张罗张罗,千万别跟我客气,显得生分。”   苏云清乖巧地点了点头。邹氏身体不好,苏纶的事她不敢透露半句。   苏聪见状,立刻跑过来,硬要挤坐在她们之间。   邹氏随了他,“这孩子,真是拿他没办法。”   苏聪今年十岁,小模样儿生得招人喜欢,脖子上挂着金玉打造的长命锁,手里还捏着个糖人。他是苏家独子,又是邹氏夫妻上了年纪才得来的,疼得跟眼珠子一般,平日舍不得打骂,千依百顺。   自从苏云清来到苏家,苏聪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想尽办法捉弄。两个人打打闹闹,本也相安无事。只是前些日子,苏云清被臭小子逼急了,抓他在膝头,朝着小屁股一通“啪啪”地打。   当时苏聪被打懵了,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半日不肯出来。苏云清还担心他事后向邹氏告状,结果却不了了之。   那以后这小子倒是消停了不少。   此刻,两个人互相做了个鬼脸。苏聪撇开头,“哼”了一声。   邹氏见惯不怪,径自问苏云清:“听说王府给你下帖子了?”   苏聪忙竖起耳朵听。   “王妃叫我过府叙叙。”苏云清尽量说得轻松。   邹氏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像对外间的俗事漠不关心。但毕竟活过半辈子的人了,其中的关窍哪能不知道。   苏云清在苏家,上下都尊称声三小姐,但她毕竟不是邹氏所出,也不好多加管教。她跟小晋安王成日混迹在市井间,名为义兄妹,但传出了不少污言秽语。小晋安王是个混不吝,不会在乎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可王妃必是听进那些流言,加上被新婚夫君冷落,要找她立规矩了。   “我交代倩姐儿一声,必要时候,让她帮帮你。”邹氏说道。她口中的倩姐儿是如今晋安王府最得宠的姨娘陈倩倩,也是苏纶的亲外甥女。只要她怀上个一男半女,侧妃的位置是跑不了的。   苏云清知道邹氏是好意,可陈倩倩未必愿意为了她跟王妃正面对上。她也不不想麻烦别人。   “婶婶放心,我会小心应对的。”   邹氏又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不肯安分的苏聪回去了。   他们走后,苏云清回到房中。苏家上下都对她很好,可太好了,她又十分不安,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采绿端了水来给她净手,特意往水中滴了两滴桂花露,屋中顿时飘散着怡人的香气。   苏云清夸到:“这桂花露真香。”   采绿却有点丧气:“顶级香露制作起来颇为费事,咱们随身带的只剩这一瓶了。”   苏云清叹了口气。这桂花露不仅香气独特,据说还混入了几味名贵的药材。用它洗发,发丝便柔顺而乌黑。用它沐浴净手,皮肤便愈发白皙细腻,着实是好物。   “都怪奴婢没用,香露的方子奴婢没记住。请小姐责罚。”采绿说着就要跪下去。   苏云清连忙托住她的手肘,“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个普通的就是了。”   采绿还是很沮丧,“我们从京城离开的时候,原本带了五辆马车的行李。路上丢了一大半,剩下半辆马车的东西也用得差不多了。今天小姐又摔了一个御赐的琉璃盏……剩下那个,就凑不成对了。”   苏云清:“……”   五辆马车?怎么听起来非但不仓皇狼狈,还有点招摇过市?难怪被贼人惦记上了。采绿这丫头衣食住行处处都要讲究,想来自小在江宁织造府长大,一直都是这般精致的做派。   可寿阳到底不比京城或者江宁,条件所限,很多东西买不到。用完或者弄坏,就真的没有了。   苏云清觉得自己有点败家,赶紧换了个话题,“我听义兄说,王妃是从京城来的。你可听说过?”   采绿点头,“据奴婢所知,王妃是上官家嫡出的五姑娘。上官家在前朝的时候出过宰辅,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王妃的父亲上官晏大人仍是天子近臣,颇得信任。王妃还有个在宫里做妃子的长姐,着实不好惹。”   “她长得如何?”苏云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采绿顿了顿,“应该很美。王妃有京城双姝的美名,才华也不可多得,是真正的名门闺秀。”   苏云清歪着脑袋,“既然如此,就算她为难我,我也忍忍。”   采绿不明所以,苏云清描补了一句:“我对美人心软,而且生气容易长皱纹的。不好。”   采绿还在想,小姐心疼一个外人做什么。那头苏云清已经揽镜自照,嘴里嘟嘟囔囔的,“哎呀,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六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发文了,没有食言。   其实我很犹豫,存稿不多,一直删删改改,但不发文我估计存稿也不会肥的。   目前的更新时间,暂定为18:00。以后有改动或者请假,会在文案的第一句说明。   声明,不是洗白文。男主本来就黑,算是反派角色。   老规矩,开新坑掉落红包。   -   苏云清:没事要多夸夸自己。我比谁都强,我比谁都要靓! 第二章   回去的路上,苏聪闹肚子,着急要出恭,邹氏便让婢女领他去,自个儿也走累了,坐在廊下休息。   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喜静的性子,自觉退远了些,只陪嫁的刘妈妈蹲下来,帮她捶着腿脚,试探地问道:“夫人在为三小姐担心?”   邹氏柳眉轻蹙,“她并不是我亲生,却比亲生的更叫我费心。若说只看在她父亲当年帮了老爷的份上,又是同族,待她亲厚点也就是了。可京里那位手里捏着惠姐儿一家,我怎敢有丝毫的怠慢。明日她去王府,你派人在那头盯着,万不可出差错。”   刘妈妈说:“夫人别担心。三小姐身边的采蓝丫头,话虽不多,身手却了得。而且老爷说过,那位大人不会只托了我们照看,否则三小姐在来的路上出事,小晋安王怎会及时收到消息,带府兵前去救人呢?想来看在王爷的面上,王妃也是不敢造次的。”   邹氏惆怅地望向廊外:“王妃来自京城,出身华门,上官家深得皇上信任。你以为当初皇上赐婚,只为了促成一桩金玉良缘?王妃未必肯给王爷面子,更遑论清儿了。”   “您是说……?”刘妈妈欲言又止。她只是个下人,就算想到了什么,也不敢直说。   “今上的亲兄长,只封了个二字郡王。先帝成宗时,他还是风光无俩的齐王,文韬武略,足以与仁敏太子平分秋色。他们二位何等人物,哪有今上什么事……”邹氏摇头,长叹了口气,“一个安字,二十年屈辱,成王败寇罢了。皇上从未对晋安王府放下戒心,所以才配了上官家的姑娘。”   “皇上真是多心了。老晋安王也就罢了,就小晋安王那性子,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刘妈妈小声嘀咕,不由地露出一点嫌弃的神情。   邹氏没有接话。   过了会儿,苏聪回来,摇着邹氏的手,“娘,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啊?”   邹氏展颜,“只是有些累了。”   “那我们快回去睡觉。今晚娘给我讲故事吗?”苏聪拉着她起身,天真无邪,“我还要跟娘亲睡。”   邹氏慈爱地摸着他的脑袋,“聪哥儿要听什么?”   “就上回那个《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讲岳武穆的。”   “好。”   夜里,邹氏睡熟了,苏聪悄悄地爬起来,走到外面叫来自己的近身婢女小怜。   “你明日一早去晋安王府,给陈倩倩送个信儿,就说我要苏云清那个女人全须全尾地从王府出来。她若做不到,以后也别想从我们家捞什么好处了。”   小怜悄声道:“少爷不是讨厌三小姐么?趁这个机会,刚好能给她些教训。”   苏聪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我们苏家的人,不能让外人欺负。”   *   晋安王府在寿阳县的北边,霸占了整整一条长街。高墙黑瓦,还有成排挺拔繁茂的大树,挡住了王府的内部,不容旁人窥探。寿阳县仅此一尊大佛,平日,县令无事都会绕开这条街,更别提平头百姓了,纷纷退避三舍。   此刻王府前,一顶乌轿刚落地。轿中钻出来一位身着月白锦纹长衫的少年。少年手中握着一柄象牙坠流苏的折扇,眉黛楚楚,自带一股风流。他身侧的随从跑到他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少年打开折扇,自得地笑了笑。   这一笑,眼波如杳霭流玉,灿若春华,左右都看得失了神。   上官家的两个婆子早就守在侧门边,看到来人,皆是一愣。   苏云清上前拱手一礼,“二位妈妈久候。”她回头示意,采绿连忙上前给这二人各塞了一个成色上好的玉镯。   两个婆子早就听闻西州民风强悍,女子不似京中的小姐们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凤昭楼那样提供清倌的地方。可一个姑娘大大方方地穿着男装出门,不戴帷帽,不避外人,着实让她们开了眼界。   她们本商量好找苏云清的错处,可眼前立着这么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人家一见面就塞了如此贵重的镯子,实在不好开口……这镯子是好物,能值不少钱呢,平常主人家都没有这么大方的赏赐。   “请。”其中一个婆子靠在门边,直接放行。另一个本想挑两句不是,摸了摸镯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王妃所住的是王府后宅正北的院子,因为连着府中的莲池,夏日风景宜人,故名风荷院。朱承佑夏天的时候曾在附近办过赏荷宴,酒水和菜式还是苏云清帮忙张罗的。   那时风荷园只是有人定期洒扫,草木不多,建筑冷清,如今有了女主人,俨然是另一番气象了。   上官心兰在院中的石桌旁端坐,挽袖倒茶。她眉似新月,双瞳剪水,两腮如敷杏花,十分貌美。一袭碎花软烟罗裙,广袖盈盈,裙裾散落在地上。朝天髻插着东珠花鸟簪,高贵而端庄。   一等婢女红药走到她身边,低声道:“王妃,人来了。”   上官心兰捏着青瓷茶盏,摆足气势,“我倒要看看,王爷整日里跟什么人厮混在一起。”   她话音刚落,苏云清几人便走到院子的月门前了。   “王妃,她竟然,她竟然以一身男装前来,也不怕有损您的清誉!”红药轻呼起来。   上官心兰抬眸,微微一愣。月门前站着的女子,一身男装,身姿挺拔,五官俊朗。明媚而不俗艳,气势柔而不弱,明知她是女儿身,目光却全然被吸引,还带着难以启口的脸红心跳。   小小寿阳,竟有如此人物。   苏云清走到上官心兰面前,单膝跪下。接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束鲜艳的花,说到:“早就听闻王妃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绝代佳人。原本在来的路上买了束花,欲进献给王妃。可眼下看来,此花着实配不上王妃的美貌和气韵,不要也罢。”说完,就把花随手扔到了旁边的花丛里。   这一番开场,众人都始料未及,纷纷愣住。   “您的裙子皱了。”苏云清匍匐在上官心兰的脚边,小心翼翼地擦了手,再细细抚平那一角的痕迹。   采绿不忍,身形一动,被采蓝按住。   “这裙子真好看,衬得您像仙女似的。王爷真是好福气啊。”苏云清放好裙子,又由衷地夸了一句。   上官心兰垂眸看着苏云清,手在袖中微微收紧。她一直养在深闺,家教甚严,平日学的是三从四德,儒家经典,连京中闺秀的雅集都极少参加,朱承佑算她密切接触的第一个外男。她未曾被人追求过,更没听过这样露骨的赞美。   她原以为苏氏放荡不羁,声名狼藉,必是有几分傲气,或者仗着有王爷这个义兄撑腰,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那样,她必会狠狠地教训。可苏氏如此做小伏低,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高高地捧起她,反倒让她不好发作。   王妃不说话,左右自然也不敢吭声,偌大的院子里落针可闻。   苏云清膝盖跪到酸疼,心想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王妃仍不满意?还是她今日特意起早弄了一个时辰的这身装扮,不够俊朗迷人?   过了半晌,上官心兰终于发话,“起来吧。”   苏云清松了口气。她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上官氏的喜好。上官氏毕竟来自京城,底细一时半会儿不太好查。但苏家在晋安王府经营多年,总能使些法子买通内宅的人,得到些有用的情报。像这样大户高门的女子,什么好东西都入不了她的眼。拿东西贿赂自然是没有用的,需得攻心。   好在上官氏并不是什么苛刻之人,苏云清先把姿态放低,再晓之以情,应该不会死得太难看。   上官心兰请苏云清坐下,“今日叫你来,只是随便聊一聊,不用拘谨。我初来乍到,对王府及周遭的一切人事都不太熟悉。听闻王爷素日里与你交好,便想问问王爷的喜好。”   这可是道送命题。回答不清楚,明显是欺骗。说得太清楚,难免招妒。   幸好苏云清早有准备,低头说道:“不敢欺瞒王妃。王爷平日宴请宾客,便让我帮着张罗酒菜,聘些歌姬舞姬助兴,此外也就没什么了。说起来不怕被您笑话,年前我被夫家休弃,来寿阳投奔远亲。路上遭了劫,幸得王爷所救。与王爷结拜,只是想报答救命之恩,绝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这世道于女子本就诸多桎梏,何况我一个弃妇呢?言行有失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苏云清说完,望向上官心兰,眼眶通红,又强行忍回去,坚强地一笑。   采绿站在后面,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姐几时学得这些?自揭伤疤,博取同情。看王妃的样子,都要被她骗过去了。而采蓝冷眼瞧着,眉头微皱。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狡猾多变的女子,跟从前乖巧柔顺的夫人联系在一起。   上官心兰听完这番话,又是感慨又是同情。她为了家族被迫远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懂得离乡背井,孤苦无依的感觉。何况一个弃妇,名节和身子都坏了,王爷又怎会有别的心思?应该是她多想了。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你是王爷的义妹,算是自家人了。过几日我也要办一场宴会,同样交给你来操办如何?”上官心兰放柔了声音。   苏云清受宠若惊,连忙作揖道谢。她知道王妃暂且放下了戒心,但还是如坐针毡,小心应对。   过了会儿,青梧院的一等婢女楚楚跑来,向上官心兰屈膝行礼:“王妃,郡主听说苏姑娘来了,请她到青梧院坐坐。”   清河郡主朱嘉宁,是朱承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不喜热闹,深居简出,连上官心兰也不过在成亲的次日见过她一回。   王府上下都知道朱嘉宁与苏云清交好,上官心兰清楚小姑子是来救场的,顺水推舟地把人放走了。   苏云清刚离开,红药就低头问上官心兰:“王妃,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了?此女狡猾得很,您可不能被她骗了。”   “我晓得她是个聪明的。不过临行前长姐特意交代,谋定而后动。她若不得王爷的心,我与她为难,传出去就是仗势欺人,有损上官家的清名。她若得王爷的心,我为难她便等于给王爷难堪,以后夫妻如何相处?”上官心兰吹了吹茶沫接着说,“苏家到底为王府做了二十年的家臣,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只要她知进退,我也不会真的拿她如何。”   红药颔首,又说:“对了,奴婢还想起一事。您记得年前,大理寺寺正梅大人休妻吗?”   上官心兰闻言顿了一下,“苏氏跟梅令臣有关?”   大理寺正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扔在京城里头都溅不起什么水花。但因为梅令臣的传奇经历,以及他人间琢玉郎的美名,自然得到不少人的关注。   民间传言梅令臣儿时被江宁府苏家收养,后来江宁织造苏绍获罪于上,梅令臣将苏绍的小女儿接到身边亲自照料,最后娶了这个苏小姐为妻。梅令臣成亲时并未大肆操办,也一直以养病为由,将苏氏藏在内宅,所以极少人见过苏氏的真容。只是成亲不到一年,梅令臣忽然休妻。当时京城里头都传他是为了取悦上官,想要高攀另娶。   纵观这位大昌最年轻的大理寺寺正上位史,恐怕传言非虚。   红药继续说:“奴婢打听过苏氏到寿阳的时间,应该是吻合的。如果苏氏真是梅大人休掉的妻子,她出现在寿阳县,仅仅只是巧合吗?皇上和太子一直怀疑京中有人跟小晋安王互通消息,会不会就是梅大人?咱们不妨顺着这个线索查查,若证实了,上官家算立了一件大功,也许小姐就能回京了?”她说到兴奋处,忍不住叫了从前的称呼。   上官心兰听了,却皱起眉头。   她嫁过来,的确是帮远在京城的皇帝当眼睛的。出嫁前,父亲和兄长轮番跟她谈过。整个上官家,都想牺牲她的终身幸福,来换取家族的长久富贵。唯有长姐说,她嫁给晋安王,便是他的妻子了。自己要掂量清楚,到底谁才是一辈子的靠山。   她必须要做出选择,而哪一个选择都没有退路。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谁还不会撩妹了?等我把女配都掰弯,就没男人什么事了!   红包继续掉落~请大佬们踊跃留言,支持我一下!   其实很多次我都挺纠结矛盾的,结果看到真的有大佬在等我,我就又可以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小薇 1瓶; 第三章   楚楚带着苏云清主仆到了青梧院。   青梧院里遍植梧桐和竹子,环境清幽,像隐士高人的住处。主屋抱厦前放的几盆黄金菊还是前些日子苏云清派人送来的,想必得到了主人家的悉心照料,花朵饱满,颜色鲜艳。   楚楚抬手,请苏云清单独进去。   明间无人,只有博山炉里飘出袅袅的轻烟。那略带点苦味的沉香,很容易联想到山寺和佛堂。屋子里摆放着一套檀香木的家具,虽然贵重,但有些年头了,像是上一辈的人传下来的。   朱嘉宁趴在东次间的矮案上写东西,听到响动,抬起头。她面若梨花,眉眼温柔,“你今日的打扮很特别。我那位新嫂嫂没把你怎么样吧?”   苏云清撑开扇子,“还说呢,起个大早梳头敷粉,特意拿了身新衣裳换上,结果给我吓出一身冷汗。看,后背全湿了。”她转过身给朱嘉宁看。   朱嘉宁低头轻笑:“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这回你得谢谢倩姨娘,若不是她知会我,我都不知道嫂嫂把你叫到府上了。”   苏云清有点意外,她跟陈倩倩并无深交,只是平时往王府送东西时打过几次照面。陈倩倩很喜欢她挑的衣服和首饰,夸她眼光独到。如今,陈倩倩能在晋安王府站稳脚跟,独得一份宠爱,苏家功不可没。   姑且就认为她是真心想帮自己吧。   朱嘉宁把楚楚叫进来,吩咐她带苏云清去西次间里更衣。   苏云清换的是朱嘉宁的衣裳,不愧是王府的裁缝,用料和花纹皆为上上乘。只不过这时节绫罗稍有些单薄,楚楚知道苏云清身子弱,还特意加了一件青色的披风。   等她回到朱嘉宁面前,朱嘉宁眼睛一亮,围着她转了几圈,“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清儿,你穿这身男装真好看。反正我也没机会穿,就送给你吧。”   楚楚张了张嘴,心想郡主真是大方,许久才做一身新衣,还没穿,就这么送人了。   苏云清摇头,“我的郡主,这可不是庶民该穿的衣服。回头洗好了,我再给你送回来。”她看了眼矮案,又问,“在写新书?”   “嗯,就差结尾了。”朱嘉宁把写好的东西递给她看。   世人皆知清河郡主性孤僻,不爱与人交际,常年深居简出。殊不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落桂书生。市面上当红的风月小说,要么出自她的手,要么就是旁人模仿她的情节和文笔,无人能出其右。   时下看小说已经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只不过书籍到底是精贵物品,并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当初苏云清找到寿阳最大的书铺世德堂,有幸拜读到落桂书生的作品,自此便欲罢不能。在三顾茅庐,软磨硬泡下,书铺老板才告之一个女孩会定期来送书稿。   这个女孩就是楚楚,她行事十分小心,但苏云清棋高一着,总算弄清了落桂书生的身份。   对于显贵高门来说,写风月小说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所以刚开始朱嘉宁打死不肯承认,更不想被周遭的人知晓,将苏云清拒之门外。苏云清为了得到第一手的书稿,也是豁出脸皮,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十页的小说观后感,一趟趟地往青梧院送,终于打动了朱嘉宁。   起初两人相交,有点相互利用的意思。苏云清接替楚楚的工作,帮朱嘉宁跟世德堂谈价钱,有时也会帮着画书里的插画。她的丹青手法利落,线条细腻,推出之后备受好评,连带着小说也是洛阳纸贵。   然后她又将落桂书生的小说改编成几段话本和曲子,教给苏家茶楼里的说书人和歌伎,每日说上或唱上一段,引得寿阳县百姓竞相追捧,茶楼日日座无虚席。   时日久了,俩人惺惺相惜,倒成了真朋友。   苏云清静静地看了会儿,朱嘉宁期待地问:“怎么样?”   “你,你要我画这个?”苏云清手指着朱嘉宁用朱笔标注的地方。那是男女主人公在花园里偷欢的情节,宽衣解带,画面十分香艳。光是想想都有点羞耻。   朱嘉宁揶揄道:“清儿,你是害羞了吗?”   “这算什么?”苏云清故作镇定,“我可是嫁过人的。就是替三娘可惜。”   三娘是这本书中的人物。   “为何这么说?”   “董生负了三娘,但三娘还是原谅了他。为何女子一定要依傍男子而生,就像个物件?三娘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啊。”   朱嘉宁打量苏云清的神色,“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苏云清把玩着扇子,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没有,就是感慨一下。”   朱嘉宁柔声安慰:“小说只是小说,为了卖得好,我才这么写。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被辜负。有时甚至觉得身份和王府都是牢笼,婚配都由不得自己。看你现在多好啊,无拘无束,方得自在。”   “没错,天底下的好男儿那么多,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等我存够了钱,就带着采绿和采蓝开一间书铺,不求日进斗金,只要有书看,有点小钱花,日子过得平顺就好。”   朱嘉宁点头,“嗯,到时候我就把小说给你卖,也不用跟世德堂分成了。”   “一言为定。”   两个人击掌,达成共识。   苏云清又留下小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去。   临走时,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宁宁,义兄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哥哥北上去见一个故人,大概一个月才能回来。怎么了?”   “没什么。”苏云清摇了摇头。她从茶楼一个老说书人那里听到了些关于老晋安王的往事,而且有几回她守在茶楼的雅座外面,听到喝醉的朱承佑吟唱的尽是些收复河山,卷土重来的词。他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玩世不恭,也许暗地里在筹谋着什么。   苏云清和苏家背靠着晋安王府这棵大树,自然是不想他出事的。   楚楚送了苏云清一行人回来,向朱嘉宁复命:“奴婢把三小姐送到门外,您猜怎么着?倩姨娘身边的王妈妈突然冒出来,嘘寒问暖的,早干嘛去了?”   “倩姨娘不敢跟王妃对上,就把我推出去。又怕我抢了功劳,特意派王妈妈出来。”朱嘉宁走到矮案边,提着裙子,重新坐下,“怪不得哥哥有那么多姬妾,最为宠爱她。只怕王妃都不是她的对手。”   楚楚走近了一些,“郡主,奴婢去风荷园的时候,王妃身边的下人似乎少了几个。前几日那个红药还跑到王爷住的清晖园附近,探头探脑的,行迹可疑。”   朱嘉宁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汁,温声细语地说:“上官家来者不善,让王府的侍卫盯着她们。”   “是。”   *   夜空撒满星子,一叶扁舟沿江而下,点点渔火闪烁。   船家站在船尾掌舵,水声阵阵传入舱中人的梦里。   他梦见红色香帐,娇美的少女用玉白纤细的手指轻解罗裙,满面羞红。他按住她的手,制止,“不可。”   少女仰起头,双目含着水珠,楚楚动人。她扁了扁嘴巴,“为何?成亲许久,我们还未圆房!”   他将她抱到怀中,努力自持,“珠珠还小。”   “胡说,我不小了!”她不满地在他怀中乱拱,像小时候那样。他按住她的肩膀,低头亲吻她脖颈后那个状若梅花的胎记,感受娇嫩的躯体所散发出的青春和美好,心尖轻颤,却始终没越过雷池。   漫长的时光里,他一直以兄长自居,从没想过会成为她的丈夫。他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未能适应身份的转变。   更重要的是,他这双手沾满血污,不配拥抱她。但是兄长也好,夫君也罢,只要每日陪伴她,静静地过着日子就好。   小船颠簸了一下,扰了清梦。   “公子,您等的船来了。”   船家在外面吆喝了声。   另一艘大些的船缓慢靠近,搭了甲板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询问船家人在何处。   船家回答:“公子在里头呢,起先喝了两杯,估计这会儿睡着了。”   朱承佑矮身进入船舱,看见男子靠在藤编的船舱壁上。他闭着双目,月光的清晖洒在他的面庞上,眉如远山。峻挺的鼻峰下,两片薄薄的嘴唇红润而有光泽,整个人如同一块上天精雕细琢的美玉,完美无瑕。   人间琢玉郎的美名,的确不是虚传。   若单看这高洁的相貌,谁都会以为他只是个柔弱无害的书生,却不知大理寺的监牢里,有多少条人命葬送在他手中。世间有多少人爱慕他的容貌和才华,就有多少人憎他,背地里骂他是东宫的爪牙,为了巴结太子,残害忠良,坏事做尽。   朱承佑身边的侍卫长虞让是第一次见人这么狂妄,王爷在此,还敢酣睡。正想上前把人叫起来,朱承佑忙阻止他,“你敢动一下,就要被打成筛子了。”   虞让一愣,环顾四周。桨声灯影里,夜晚分外静谧。可仔细辨认,会发现这静谧之中杀机四伏,他们两个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   虞让倒吸一口冷气,这伙藏在暗处的人好生厉害!若非王爷提醒,他竟一直没有发觉。   那边梅令臣已经悠悠睁开眼睛。   虞让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仿佛天边高悬的明月,俯瞰着世间,带着几分凉薄,倨傲和冷酷,让人莫名地敬畏,好像他才是上位者,手里操控着生杀大权。虞让原先也奇怪,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寺正,为何能入王爷的眼?现在看来,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你出去吧。”朱承佑吩咐。   虞让收回视线,乖乖地退到外面。   “王爷比想象中来得早。”梅令臣开口。   朱承佑笑了笑,“我以为梅兄迫切想知道清儿的事。”   这声“清儿”传入梅令臣耳中,引起一丝强烈的不适。他坐起来,拿过一旁的披风盖在肩膀上:“在西州的地界上有人敢拦路打劫官眷,还让晋安王至今都查不出主使者,想必是有些厉害的手段。”   “哈哈哈,梅兄不用讽刺我。”朱承佑拿起桌上的酒壶闻了闻,顿时垂涎三尺,给自己和梅令臣分别倒了一杯,“本王虽是个王,行动也处处受限。若不是卖梅兄的面子,还舍不得动用那些养了许久的府兵。而且都过去那么久了,梅兄不用这么记仇吧。”   梅令臣看着他,“王爷不怕我在酒中下毒?杀了你,还能去太子面前邀功。”   朱承佑举杯的手僵了僵,硬着头皮喝下去,勉力笑到,“梅兄说笑。你若真心为太子卖命,也不会与我来往了。”   梅令臣不接话,朱承佑就自己喝酒,“你此行,是为了救潘毅而来?”   外面船破开平静的江面,水波荡起一圈圈涟漪。   男人的目光如同那幽碧的江水,深不见底。   谁都知道土默特部难对付,皇上命太子办此事,东宫那群人便逼着他立下军令状。此行若换不回潘毅,往后处境艰难。太子想借他的青词讨皇上欢心,借他的手铲除异己。东宫从不缺攀附之辈,太子又怎会把他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放在眼里。   不过他想要的东西,太子也未必给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我是个专心搞事业,攻略各种女配的女主。   小说跟话本其实不是一个东西,在明朝中晚期的时候,小说已经很成熟,也可以称作小说了。   继续掉落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到自然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薇、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小舟顺江而下,舟中的俩人沉默地喝酒。   朱承佑昂藏七尺,常年马策刀环,体格健朗。梅令臣坐在他身侧,显得质似薄柳。明明朱承佑更高大,气场上却明显感觉到他被压了一头。   喝着喝着,朱承佑有些醉了,忽然说:“今日是我父王的忌日。这世上除了我和妹妹,恐怕没有人再记得当年的齐王。梅兄听过国本之争吗?”   “听过。”   先帝成宗时期,首辅梅正禹和次辅苏东阳在朝堂上斗得水火不容。他们各自支持太子和齐王,拉帮结派,渐渐脱离了成宗的掌控,史称国本之争。   一日朔朝,成宗驾临承天门听政,太子和齐王的人突然互指对方意图谋反,午门外还起了兵戈。成宗大怒,命锦衣卫抓了太子和齐王,严加审讯。太子不堪其辱,自缢于狱中,齐王被贬为庶民,囚于岭南瘴气之地。   梅氏一族受此案牵连最深,梅正禹及长子被斩首示众,数百族人流放塞外。没过多久,苏东阳也辞官告老,隐居江南。此案导致半数以上的常朝官被换,每天都有人头落地。   其后多年,国家动荡不安,内忧外患。   成宗驾崩,天顺帝登基之后,应大臣所求,命三司联合,重查当年齐王和太子谋反一案。因为案情扑所迷离,疑点重重,虽然当事人多已不在,天顺帝还是为两位兄长平反。但废太子一脉绝后,梅氏青壮皆毙,苏东阳隐居不出,齐王落下满身病痛,改封晋安王,迁到西州安置。   至此,持续了十多年的国本之争,才最终落下帷幕。   “这世上,只有成功者才能被人记住。”梅令臣说完,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也是。”朱承佑自嘲地笑了笑。他出生于岭南,长于西州。童年的记忆都是清晖园里晒的各色草药所散发出来的苦味。父王明明正值壮年,却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像个耄耋老者。   记得父王常常坐在清晖园外的紫藤花架下,手里握着一块玉佩,泪流满面。他问过那玉佩的来历,可父王不肯说,只摸着他的头,叹道:“佑儿,最是无情帝王家。愿上天佑你,得以安康。”   朱承佑知道自己身上流着大昌最尊贵的血,父王和仁敏太子旗鼓相当,都曾与皇位离得很近。最后,他那懦弱无能的叔叔怀王捡了个大便宜,荣登帝位,就是今上天顺帝。   天顺帝始终不肯放过他们,削封权,撤府兵,食邑连一般的侯爵都比不过,还在西州布了不少的眼线。太子更是刚愎自用,年少时跟着天顺帝来西州游兴,狩猎场上,朱承佑不听晋安王的劝阻赢了他,太子便视他为眼中钉。若太子继位,朱承佑跟他之间必有生死一战。   天地不公,命运不仁。他便要与天,与命争一争。   小船轻轻地晃了晃,有道黑影落在船尾。   “公子,路上动手的那几个人抓来了。”   这道黑影来得无声无息,等船头的虞让察觉到的时候,梅令臣已经步出船舱。漆黑的水中,黑影推来几个人,各个嘴里塞着布团。   梅令臣蹲下身子,把一个人嘴里的布团取了,立刻听到他大骂,“梅令臣,你这个奸险小人,尽会使些卑劣手段。要杀要剐,给老子个痛快!”   梅令臣问道:“谁指使你们的?”   他离京这一路,光是杀手就遇到了几拨,都想取他性命。幸好身边有飞鱼卫相护,否则不知道死过几回了。   “老子……”那人还要再骂,梅令臣按着他的头顶,将他压入水中。起先那人还一动不动,后来时间久了,水面翻涌上来无数的气泡,他也在水下拼命地挣扎。等到挣扎渐小,梅令臣才将他重新提出水面。他呛了水,忙着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也顾不上骂了。   “谁指使你的。”梅令臣又问了一遍,声音愈冷,这片水域仿佛都因为他的声音而凝结成冰。   那人不肯开口,梅令臣再将他按入水中,每次都在他濒死的时候又拉起来。如此往复几次,梅令臣始终面不改色。旁边的几个同伙早已经吓得腿软,他们没想过任务失败还能活着回去。可落到梅令臣手里,死容易,生不如死才最可怕。   见那人骨头颇硬,梅令臣闲谈般说起:“我养过一种血蛭,只要在手上划一道口子,就会爬进你的身体,在里面繁衍,吸血,吃肉,等到七日之后,血干肉尽,再成群结队地从你的耳鼻口中爬出……”   “我说!我说!是秦御史的家人!”   梅令臣眼睛微微眯起。御史秦望几次弹劾太子结党营私,独断专行,太子授意他罗织罪名将秦望入狱。大理寺的监牢虽然比不上锦衣卫的昭狱,但进去了,大刑也是少不了了。秦望上了年纪,受不住刑,最后死在狱中。   “真的!”那人怕他不信,急忙说,“你害的人太多了,他们家破人亡,自然想你死。我们就是收钱办事!”说完,他立刻咬住舌头。嫌命太长了吗?跟活阎王这么说话。   梅令臣起身,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淡淡地吩咐:“沉到江中。”   水里有个人不死心,叫道:“梅令臣,你坏事做尽,草菅人命,不怕那些冤魂来缠你,不怕死后下阿鼻地狱吗!”   “死后下地狱有何惧?”梅令臣将手帕抛入水中,踏着皎洁的月光离去,“我活着的时候,谁敢阻我,我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水中几人皆胆寒。这个男人竟如此狂妄,敢逆天而行,神佛不惧!世人难以超脱的生死,对无上神明的敬畏,于他而言,仿佛就是轻轻的一缕尘烟。   船舱中的朱承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落在酒壶和酒杯上,咽下一口口水,忽然不那么自信了。   这酒,该不会真的下毒了吧?   梅令臣面色如常地回来,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外面响起几下水声,夜晚复又归于平静。   “所以梅兄想投靠福王?”朱承佑赶紧起了个话头。   “福王之母郑贵妃受宠,太子的母亲身份不高,虽然养在皇后膝下,但没有牢固的血缘为系,母子关系脆弱。纵观这几位皇子,也就福王可以与太子一争。”梅令臣看向朱承佑,“还是王爷有别的打算?”   朱承佑在他的注视下,差点把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可以是福王,那为什么不可以是他?!但他知道,这是痴人说梦。他在西州的兵力,绝不足以颠覆如今的朝廷。就算揭竿而起,各地也会有勤王之兵。到时大昌再陷入动乱之中,刚好给土默特部可趁之机。   眼下,只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太子失去继位的可能。至于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本王听梅兄的便是。”   *   苏云清从王府回来,接连几天,都在焦急地等待苏纶的消息。这期间,她还得小心应对邹氏和苏聪母子,争取不让他们看出任何破绽。   然而花出去的钱,传出去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   晚上,她抽空帮朱嘉宁的新书画画。   这本书叫玲珑记,讲的是落魄书生董生跟官家小姐徐三娘相爱,机缘巧合之下,董生被乔装到民间游玩的公主看上,欲招为驸马。董生为了前程,假意抛弃三娘,与公主在一起。经过重重困难,董生又跟徐三娘破镜重圆的故事。   苏云清不喜欢董生,偏偏朱嘉宁将董生描述得十分俊俏,俊眉修目,皮肤白皙。   她信手画了几笔,灵光一闪,人物便跃然纸上。   采绿怕她太晚睡觉,举着烛台进屋查看。见到桌上初现轮廓的画像,吓了一跳。这画上的人,怎么跟姑爷有几分神似?   苏云清也觉得自己画出的董生有几分熟悉。但她并不记得这个人。   “采绿,这个人我好像见过。”苏云清疑惑地说。   采绿有点心虚,“小姐信手画出来的人,并不是真的。”   “也是,世间不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吧?凤昭楼的头牌夕风号称西州第一美男子,我就觉得一般。”   采绿抽了抽嘴角,那个夕风惺惺作态,她也不大喜欢。其实她想说,因为小姐你嫁过姑爷,所以其他男人根本入不了你的眼了。   苏云清放下笔,又问:“采绿,我们存下多少钱了?”   “奴婢去看看。”采绿把烛台放下,走到箱笼那边翻了一阵,找出一个木盒子,拿到苏云清的面前。   苏云清满怀期待地打开,里面只有孤零零的几块碎银子,连张银票都没有。   “才这么一点啊?”   “奴婢遵照小姐的吩咐,日常开销,基本都是自己出,不敢麻烦苏夫人。苏夫人身边的刘妈妈倒是三天两头来问月例够不够用,奴婢都挡回去了。这些日子,又是给王妃的婆子置办镯子,又是打听苏老爷的下落,就剩这么点了。”   苏云清握住采绿的手,“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得更努力赚钱才行。”   “小姐,时候不早了,去睡吧?”采绿说,“明日还要去王府准备宴席呢。”   苏云清点头,净了手,扶着采绿走到拔步床边。   采绿放下帘子,帮她宽衣,说道:“寿阳县没什么达官显贵,也就县令夫人和潘府的家眷比较能上台面。王妃身份尊贵,又是从京城来的,不知道能不能融入她们。小姐别忘了,京城的规矩和西州大不相同,外男是绝对不能跟女眷同席的。”   苏云清坐在床边打了个哈欠,“王妃想融入西州,用京城的那套规矩怎么行?倒是明日你去门口盯着,别出什么乱子就行。”   “是。”采绿应到。   屋中的蜡烛熄灭,苏云清闭上眼睛。等她呼吸平稳之后,采绿才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还是会有红包掉落哦~   希望大佬踊跃留言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Lilmam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10瓶;ayaka、不吃鱼 1瓶; 第五章   苏云清夜里又做了怪梦。   她听见有个女孩一直哭,可四周黑漆漆的,她看不见那个女孩。然后一个宛如月光般清冷的声音说:“喝下去,你会好受些。”   她觉得窒息,像被人掐住脖子,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全身。醒来后,全身都是虚汗。梦境太真实,虽然只能听见声音,但她知道那些都是过去的记忆。   记得她刚醒来不久,听到大夫跟邹氏提起,她失忆有三种可能。一种是受过很大的刺激,导致忘记了特定的人和事。另一种可能是被劫持的过程中头部受伤,影响到部分记忆。最后一种可能是曾经服用过某种特别的药。   皇家和高门大户通常会有些民间不知道的秘方或者秘药,用来处置深宫或者内宅中需要“消失”的女人。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的记忆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复原。   她并不在乎过去,只想活在当下,自己掌握未来。   寅时末,采绿来叫苏云清起身。见她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面色惨白,模样吓人。   “小姐,您怎么了?”采绿连忙上前坐在她的身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苏云清幽幽地点了点头。   “要不您再躺下睡会儿?反正时辰还早。”   苏云清坚持起来。王府开宴,不可以出差错,她得亲自去盯着。   外面天刚蒙蒙亮,远处传来鸡鸣犬吠声,寿阳还笼罩在一片寒夜未散的静谧中。苏云清裹紧披风,坐上轿子。刚想吩咐起轿,有个人迅速钻了进来。   “小少爷!”采绿在外面叫道。随后,采蓝掀开帘子,要把苏聪抓出去。   苏聪窜到苏云清的身边说:“我要跟你一起去王府!”   “你去做什么?快回去睡觉。”苏云清皱眉,“小孩子不好好睡觉,个子会长不高。”   “切。真当我是小孩子。”苏聪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我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我是苏家唯一的男人,以后家里的事,都得算我一份。”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苏云清别过头,挥了挥手,示意采蓝退出去。   “门房那边已经好几天没有我爹的信了,而且采蓝最近老去找商队买消息,这些钱都没有从账房出。你们鬼鬼祟祟的,不就是想瞒着我跟我娘!”   苏云清头一次发现这臭小子还挺聪明的。她毕竟不会长久地留在苏家,苏纶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以后苏家还是要靠苏聪撑起来的。   “你爹只是没跟我们联络,不代表他出事了,所以不要胡思乱想。”苏云清说,“你跟我去可以,但得乖乖听话,不许捣乱,不许乱走。否则,我马上让采蓝把你送回来。”   苏聪紧挨着她坐下,闷闷地说:“知道了,烦不烦。”   “走吧。”苏云清对外面吩咐了一声。   后日就是中秋佳节,县城的主街两边已经搭起了灯架,密密麻麻地挂着灯笼。即使清晨的道路上没什么行人,也能感受到一丝节日的氛围。苏聪从窗上探出头去,好奇地四处张望,又被苏云清拉了回来。   轿子停在王府的后门,负责厨房的马婆子已经在候着了。苏云清帮朱承佑张罗过几回宴席,所以与马婆子也算熟悉,互相寒暄之后,就直接去了厨房。   马婆子看到苏聪,还特意问了一句:“三小姐怎么把苏少爷也给带来了?”   苏聪在寿阳也算个捣蛋榜上有名的人物了。   苏聪刚要说话,苏云清把他按到身后,对马婆子笑了笑,“我婶婶身体不太好,我就把他带在身边。你放心,我会看着他的。”   马婆子还是不太放心,一遍遍叮嘱厨房里的东西都是归置好的,千万不要乱动。   苏云清满口应好,马婆子把厨娘都叫到外面训话。   苏聪四处走了走,说道:“我还以为晋安王府有多气派呢,没想到里面破破烂烂的。刚才我们路过那处院子,墙皮都掉落了,瓦片也缺了几块。”   采绿解释:“晋安王府建好已经二十年了,还没有大修过,所以难免有些老旧。”   “那为什么不修啊?是没钱吗?我爹不是一直在给王府赚钱吗?”   采绿被问住,下意识地看向苏云清。这里面错综复杂的考量,一个小孩子是不会理解的。   苏云清对苏聪说:“不该你问的别问!”   苏聪朝她做了一个鬼脸,没多久,就吵着要去出恭。苏云清无奈,让采绿陪他一起去。   其实她只负责菜式和上菜的顺序,厨房里的事都是马婆子在管。她跟采蓝无事做,走到厨房外面,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打算歇一歇。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环绕王府的那一圈大树上传来啾啾的鸟鸣。树下的石凳上有几处干掉的鸟粪,采蓝想说换一个地方,苏云清却铺了手帕,直接坐上去了。   采蓝愣住。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以前在飞鱼卫训练的时候,以天为盖地为庐。   只是没想到,小姐会不介意。   从前连衣角沾了点泥都要难受半天,非换件新衣裳不可的人,如今竟如此坦然地坐在鸟粪上。不知道公子见了,会作何感想。   采蓝忍不住看了看苏云清。今日她穿着一身没有花纹的素长袍,外罩同样只有底纹的披风,与那日来王府时的光彩照人截然不同。   早上听到采绿要给她穿漂亮衣裳。可是她说,今日只在后厨,都是油烟,没必要糟蹋好的衣裳。   采蓝想起以前在梅府时,小姐的四时衣裳从不重样,褥子和被子隔年就要换新的,说是过了梅雨有味道。吃穿用度,怕是都能跟公主比肩。小到用的一个香囊,一双筷子,公子挑的都是全京城最好的。   公子素来节俭,自己一年做不了几身新衣裳,月例全给她用还不够。下人们不解,觉得公子太顺着她了,公子却说她从小长在锦绣堆里,没吃过苦,不要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委屈她。   谁能想到江宁织造府苏家的大小姐,如今沦落成这样?   苏云清打了个哈欠,从腰上解下袋子,把采绿早就准备好的煎饼拿一块出来,掰了一半递给采蓝。   采蓝谢过她,低头吃饼。   昨天飞鱼卫传来线报,公子一行人这两日就会抵达西州。   不知公子再跟小姐遇上,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当初公子表面上做绝,到底是狠不下心肠,苏绍,小晋安王这些曾经跟江宁苏家有牵连的旧人,全都安排在小姐身边,为的就是少让她吃点苦。   “采蓝?”苏云清又叫了一声,采蓝才听见,忙回答:“是,小姐有什么吩咐?”   “叔叔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奴婢问过城里进出的所有商队,都没有苏老爷的消息。因为土默特部突袭同府,俘虏了潘将军,现在边境的局势很紧张,榷场都已经关闭,无法再通商。只有等王爷回来,派王府的探子出去,或者军中的斥候,才能打探到消息。”   苏云清按着额头,苏绍一介平民,怎么可能劳动斥候。至于王府的探子,也不是那么轻易能使唤的。一切还得等朱承佑回来,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苏聪拉着采绿跑回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怎么了?”苏云清起身问道。   采绿喘不上气,只用双手撑着膝盖。倒是苏聪一把拉住苏云清的手,“你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苏云清被他拉着往前,吩咐采绿和采蓝在原地等着。采蓝本要跟着,却被采绿阻止,“别去了,人多反而不好。”   从厨房过去不远,有一座很大的假山,绕过假山就是片茂密的竹林。苏聪拉着苏云清爬上假山,两个趴在石头后面,隐隐约约看到竹林里有人。   其中一个身姿窈窕,似弱柳扶风,连背影都透着万种风情。   她手里拿着把团扇,好像正附在另一个人的耳边说话。   离得太远了,苏云清根本听不见,转头看苏聪。   苏聪小声说:“你看不出来?那是陈倩倩。这女人肯定又在使坏!”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没错,我夫君养不起我,所以把我休了。   还是会有红包掉落~~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花卷爱吃包子馒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六章   苏云清没想到是陈倩倩,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刚才我在茅厕,听外面的一个婢女说,陈倩倩好像收买了马婆子,想把王妃的酒给换掉。”   王府的酒席都是分食,一人一桌,菜也是轮流上的。如果出了问题,厨房众人和苏云清都跑不掉。   “公然下毒,她想害死我吗?!”苏云清低声骂道。   “好像也不是毒酒,叫……七步醉?我没喝过,不知道那是什么。”   七步醉是西州最烈的酒,寻常的七尺男儿也只要饮一杯,就会醉倒,更别说一个不善饮酒的闺中女子了。苏云清这次为女眷准备的酒也是西州的特色葡萄酒,名叫琥珀光,色泽跟七步醉相像。至于酒香以及烈度,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区别。   苏云清推测陈倩倩的想法,上官氏初来西州,第一次开宴,如果当众出丑,跟杀了她一样难受。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女子,最讲脸面,最重名节,更何况是赫赫有名的上官家。事后只要推说是厨房的人不小心上错了酒,王妃也不至于因此大开杀戒。   陈倩倩跟那人说完,那人先行离去,她独自一人悠哉悠哉地在竹林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离得近了,苏云清才看清她的容貌和打扮。她穿着一身茜色暗纹的齐胸襦裙,这裙子十分寻常,特别的是在外面罩了层纱,那纱看上去很轻薄,经纬是花的模样,行走的时候飘逸如仙。   这蝉花纱是今年江宁织造府新作出的布料,因为薄如蝉翼,又用花朵的图案将纱线勾连起来而得名。等传到西州的时候,时已入秋。苏云清按照苏纶的吩咐,特意给陈倩倩留了一块,还帮忙出主意,告诉她应该怎么穿。   陈倩倩本就有几分姿色,加上用心打扮,那美色便张扬了几分。王府里的女人大概觉得蝉花纱好看,竞相模仿。可这种东西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入手的,自然就有了东施效颦的人。   事后,陈倩倩还将此事当笑话一样说给苏云清听,言语之间颇为得意。   在苏云清看来,苏家和陈倩倩就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所以并没有与她深交。   那边陈倩倩自己坐着,时不时地低头,拿手轻抚着小腹,露出温柔的笑容。   苏云清一惊,莫非她怀孕了?之前并未听她提起过。想来在王府,周围虎狼环伺,朱承佑又不在,她才不敢声张。刚才听她要陷害王妃时,苏云清还有点愤懑,现在忽然又有点理解她了。   一个妾室,就算再得宠也没有地位,生出的孩子仍是庶子。现在朱承佑又娶了上官家的姑娘做王妃,往后更是压着她一头。就算她有办法赶走上官氏,还会有别的正妃。妾永远是妾,这就是女子的悲哀。   苏云清觉得没什么好看了,刚想带苏聪走,却看见朱嘉宁从竹林的另一头过来,只得又趴回去。   朱嘉宁贵为郡主,服饰的一应品级都在那儿,但裙子上的花样是前几年时兴的,布料也有些旧了。身上的首饰竟然还不如陈倩倩的耀眼,完全靠一张脸撑着行头。   难怪外人暗地里都有点看不起晋安王府。一个王爷整日游戏人间,不思进取。一个郡主朴素低调,几乎没什么人能记得。再加上处在西州这样偏远的地方,怎么看都没有前途。   陈倩倩起身给朱嘉宁行礼,笑着说:“妾身还以为郡主不会来。”   朱嘉宁看她,又看了看她的肚子,“我是看在哥哥的份上才来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妾身斗胆请问郡主,皇上为何要把上官家的女儿嫁过来?”   朱嘉宁沉默了一下。   陈倩倩接着说:“郡主放心,我已经让人守在竹林的附近,不会有人来打扰。”   假山上的苏云清和苏聪对视了一眼,那他们两个很显然是“漏网之鱼”。苏云清也不着急走了,刚好看看陈倩倩到底有什么目的。   朱嘉宁还是不语,她素来小心谨慎,就算心里清楚一切,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陈倩倩自己说:“上官家是天子近臣,上官氏会真心留在晋安王府吗?她只不过是来盯着王爷的。如果她在晋安王府站稳了脚跟,以后王爷就会处处被掣肘。”   “所以你想如何?”朱嘉宁提醒,“哥哥不在,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妾身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也不敢奢求什么。但眼前就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让上官氏在寿阳的女眷面前出丑,也够她郁闷一阵子,想必也不会花心思在到处探查王府上……”   “你怎么知道的?”朱嘉宁反问。   陈倩倩尴尬地笑了笑,目光闪烁,“妾身想第一个知道王爷回来,就安排身边的人密切关注清晖园和门房那边,哪些人走动自然是晓得的。王妃身边的红药,好几次在王爷的住处附近徘徊,一看就有问题。”   “你需要我做什么?”   “郡主无需做什么,一切都交给妾身。只是到时候若王妃找妾身的麻烦,王爷不在,妾身也无力抵抗,只能拜托郡主相护。”陈倩倩一边说着,一边又摸了摸肚子,“妾身倒是不怕,只是腹中有王爷的长子……”   朱嘉宁闭了下眼睛,“我知道了。”   两个人说完,一前一后地从竹林离开了。   苏云清牵着苏聪回到厨房附近,一路上都不说话。苏聪仰头看她的脸色,“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苏聪一本正经地分析道:“虽然我不喜欢陈倩倩那个女人,但她说的也没错。我们家要靠晋安王府,所以跟她是一条船上的。如果那个王妃是为了害晋安王而来,不能坐视不管。”   “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苏云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苏聪双手叉腰,“不要老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挂在嘴边。本少爷已经十岁了!再过三年就可以议亲了!”   “噗。”苏云清忍不住笑出声。   “喂,有什么好笑的!”苏聪生气,转过身不想理苏云清了。   苏云清抬头看着天空飘过的一团云,叹了声,“我们还是要把酒换掉。”   “为什么?”   “她们只知王妃是上官家的人,却不清楚她是否自愿嫁到王府。如果她是被迫的呢?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婚配都由不得自己。或许她也是个可怜人,并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为何要害她?”   苏聪挠了挠头,纠结不已,“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   “如果尝试着把她争取过来,是不是反而帮了义兄?”   苏聪眼睛一亮,“哦,你要用反间计!”   “这不是计,只是将心比心。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还小,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苏云清轻飘飘地说完,就自己先往前走了。   苏聪真的很烦她张口闭口小孩子的,他已经懂事了!   “喂,你给我站住。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小孩子了!”   苏云清最喜欢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孩子气十足。而且不经逗,一逗就要炸毛。如果大人的世界,也能像孩子一样单纯就好了。   临近开席的时间,宾客也陆续到来。知县夫人甘氏扶着婢女钻出轿子,看了一眼晋安王府的高门,神情复杂。这时,旁边有顶刚落地的轿子,她笑吟吟地走过去,“我的好妹妹,你总算肯露面了。”   潘毅的妻子孙氏掀开轿帘,勉强对着她一笑。她的夫君在同府被俘,生死未卜,她根本无心宴席。可是王妃把帖子下了三遍,她不得不来。   孙氏下了轿子,一看就轻减了不少,脸上愁云惨淡。   甘氏挽着她的手臂,轻声宽慰道:“将军为国尽忠,皇上不会坐视不理。我听老爷说,朝廷已经派钦差下来,要跟土默特部谈判了。你再等等,将军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孙氏精神一振,“夫人此话当真?”   “错不了,朝廷的邸报都发过来了。”   她们正说着话,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她们身后响起,“娘,我就不进去了。”   甘氏回头,见一个束发,穿着红色劲装的豆蔻少女骑在马背上,她的五官坚毅,黑色的披风扬起,鲜衣怒马。   “霜姐儿,不得无礼。”孙氏连忙说道,“还不下马?”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感觉我的后宫又充实了。   今天有事,所以更的字数少点,还是会有红包掉落哦~ 第七章   马上的少女这才不情不愿地下来,手轻甩着马鞭,走到孙氏的身边。她的个头很高,孙氏才到她的肩膀。人又瘦,显得修长若竹。   “快见过夫人。”孙氏催到。   潘如霜不情不愿地打个了招呼。她之前一直随父镇守同府,很少回家,所以跟寿阳众人并不熟悉。   甘氏激动地说:“听说同府一战,是潘小姐保护百姓后退。不愧是将门之后,巾帼不让须眉啊。”   潘如霜其实最不想别人提及同府之战。她后悔把爹一人留下守城,如果她也在,至少可以掩护爹突围。阿勒坦这个狡猾的东西,使奸计造成大军压城的假象,为的就是俘虏潘家人。   如今朝廷抽调哥哥替父镇守同府,娘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去了。每日在她耳边唠唠叨叨,什么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整日混在军营里像什么样子。什么一个女孩子整日打打杀杀,哪个夫家敢要云云。   她耳朵都听出茧了,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女子为何要嫁人,要困于内宅相夫教子?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甘氏见潘如霜不接话,也不介意,继续亲亲热热地挽着她和孙氏进去了。   采绿站在门边的廊下看着,松了口气。心想还好知县夫人和潘小姐没有把凤昭楼的清倌给招来,这样她也不用出面拦着了。其实以前在江宁苏府和梅府,小姐根本不用操心这些。如今为生活所迫,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周全了。   上官心兰在花厅里摆宴,按照尊卑,本应该是孙氏坐上席。但因为甘氏出身名门,又跟朝中的甘太后沾了点亲故,所以跟孙氏并列于左右席。   甘氏一见上官心兰就猛夸,“记得我离开京城的时候,王妃才是个两三岁的小女娃吧?转眼间,已经长大,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瞧瞧这好相貌,整个西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左右纷纷附和。   上官心兰被众人包围着奉承,脸颊微红。她心中清楚,这些人都是冲着王府和上官家的名气。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好处。他们上官家虽然声名在外,但父亲只官拜四品,在遍地朱紫的京城根本算不上什么。原本她的婚配,最多寻个家世清白的青年才俊,王妃这样的品级连想都不敢想。   正因为晋安王府的地位尴尬,她才能捡个便宜。而帮着皇帝监视朱承佑,除了让她被王府唾弃,回去后长伴青灯古佛,还能得到什么?上官家的荣耀吗?从父兄准备牺牲她开始,就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还是长姐说的对。西州毕竟山高皇帝远,她不听话,皇帝也不能拿她如何。只要坐稳这个王妃的位置,哪怕晋安王只是个末流的皇族,人前也照样风光。   与上官心兰这边的热闹不同,孙氏和潘如霜安静地坐在一旁。孙氏出身于书香世家,柔弱安静。嫁给潘毅,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没想到丈夫参军之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她也不得不跟着举家迁徙到西州,一直交不到几个朋友。   幸好甘氏一年前随丈夫来寿阳上任,她喜交际,凡事都拉着孙氏。甘氏生性活泼,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如鱼得水,孙氏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娘,你来参加宴会,又不跟她们说话,还不如回家。”潘如霜百无聊赖地说。她也不喜欢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嫌是非多。她虽是女儿身,但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还是军营痛快,心情不好可以去校场骑马练箭,看士兵在泥地里摔角。   总好过看这一群女人惺惺作态。明明甲看乙不顺眼,丙在跟丁暗暗较劲,戊已经翻了好几个白眼,但表面上还要扮演和和气气。   上官心兰忽然举起酒杯,起身向孙氏走过去。众人纷纷让开,都看着她。   孙氏连忙站起来,还把身边的潘如霜也拉起来。   上官心兰笑着说:“我父亲常说,国有良将,如同擎天柱石,可保一方无忧,百姓安宁。潘将军舍身为民,忠勇绝世。皇上必会竭尽全力把他救回来。这杯琥珀光是来自军中之酒,我代王爷敬你潘家,敬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我们所有人,能平平安安地聚在这里,多亏了他们。”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回座位倒了酒过来,共同举杯。   孙氏听得热泪盈眶,连忙行礼,“妾身多谢王妃,多谢诸位夫人和小姐。实在是不敢当。”   上官心兰先饮了酒,又跟孙氏聊了两句,才返回自己的位置。但有了这个开头,其他人也不好冷落孙氏了,拉着她聊天。   潘如霜心想,这个新来的王妃,还挺会做人的。这不是在帮晋安王笼络人心吗?她不想多管闲事,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爹救回来。   “娘,我出去透透气。”潘如霜跟孙氏说了声。   孙氏本想开口,可左右两个人夫人拉着她,她无法脱身,也来不及阻止女儿。   后厨,苏云清一直在盯着菜品,顺便注意马婆子的一举一动。她让采蓝去屋顶上寻个视角好的地方,观察花厅那边的动静。其间,马婆子不时地询问花厅的情况,见一直没有异样,她也不慌不忙的。   苏云清直觉不对,难道除了酒,陈倩倩还准备了别的花样?   “夹心蛋羹上!”马婆子喊了一声,上菜的婢女涌入厨房,然后依次端着菜品出来。这夹心蛋羹要趁热吃,所以装在有盖的器皿中,直接送到宾客面前。   苏云清对身边的苏聪交代:“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马婆子,见机行事,我去前面看看。”   苏聪难得听话地点了点头。   苏云清跟着上菜的婢女到了花厅外,领头的那个婢女端着蛋羹到上官心兰的面前,刚刚准备蹲下身,手打了一下托盘,整个蛋羹都翻在上官心兰的裙子上。   上官心兰本能地站了起来,后退一步。   身边的婢女和女宾慌忙围上去,那个端菜的婢女立刻匍匐在地上,“奴婢罪该万死,是奴婢不小心!”   “蛋羹这么烫,伤了王妃,你担当得起吗!”红药厉声喝道。   那婢女瑟瑟发抖,甘氏帮着上官心兰把裙子上的肉末给拍掉,然后说:“这蛋羹的味道大,王妃去后头换身衣裳吧,顺便检查下有没有烫到。”   上官心兰点头,心中也怪那个婢女笨手笨脚。但这么多人在场,也不好马上发作,落个严苛的名声。   “诸位尽兴,我去去就来。”她说完,就带着红药和另外两个婢女转到后面去了。   苏云清连忙跟过去,看到她们好像去往就近的厢房。   这时,采蓝从房檐上跳下来,对她说:“小姐,刚才有个婢女在厢房那边鬼鬼祟祟的。半盏茶前,守后门的婆子不知去向。”   苏云清想了想,“你马上去检查厢房,若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马上处理掉。处理不了的话,就设法让王妃换一间。千万不要让她发觉。”   “是。”采蓝又翻上屋檐离去了。   苏云清跑到后门,看见外面停着轿子,轿顶垂下编织成鸟的流苏,正是凤昭楼的标志。一个高挑的男子站在门外,穿着宽松飘逸的水色袍子,眉目描画精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的眼角有颗痣,周身笼罩在一种忧郁的气质中。   苏云清直直地走过去,那男子吓了一跳,声音婉转动听,“苏三小姐?”   “我不管是谁叫你来的,现在马上回去。”苏云清正要关门。   男子伸手挡住一扇门扉,“到底发生何事?王府的人说要我来宴席上助兴……”   “夕风,听我的,回去!”苏云清扔下这句,就重重地关上了门。   夕风站在紧闭的门外愣神。   抱琴的小厮上前,“公子,这是怎么回事?急吼吼地把我们叫来,现在又让我们回去,钱还没算呢。”   夕风回过神来,他也觉得奇怪,但三小姐应该不会害他。本来王府开宴,要他前来助兴,应该早点知会。这是凤昭楼的规矩。今日,他本也有其它应酬的,只不过临时取消了,才留在楼中。   想到王妃毕竟是初来乍到,可能不懂这些规矩,他也不敢开罪王府,还是来了。   “回去吧。”   “啊?”小厮愣了一下。   夕风已经转身,钻入轿子。   苏云清拴上门闩,快步走向陈倩倩住的地方。一个妾室,按理来说没资格拥有独门独院,只能跟其它的姐妹住在一起。不过朱承佑对她偏爱,破例辟出单独清净的一个小院给她住。   这小院就在莲池边,虽然比不上风荷园,倒也算小巧精致了。   陈倩倩正无事人一样坐在池边喂鱼,时不时跟身边的婢女和婆子谈笑。   苏云清深呼吸了口气,走进宝瓶门里。   “三小姐,您怎么来了?”王妈妈惊讶,又故意问了一句,“是不是前面出什么事了?”   陈倩倩的表情颇有几分期待。   苏云清面无表情,“我有话单独跟你们家小姐说,你们先下去。”   王妈妈看了陈倩倩一眼,陈倩倩点头,她们才退开了。   “清儿,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笑着问。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做的小动作没有人知道?”苏云清上前一步,“你有没有想过,今日若王妃出了事。负责宴席的我,我后面的苏家,可能都无法全身而退。你就这么自私?”   陈倩倩转头继续喂鱼,声音柔柔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云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要跟我装傻!你以为怀了孩子,我跟苏家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可以一脚踹开?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把我们当垫脚石的!”   “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陈倩倩扭了扭手臂,见挣脱不开,就咬着嘴唇道,“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那拙劣的伎俩,能骗过谁?若不是我及时阻止,事后只要一查……”   “你阻止了?”不等她说完,陈倩倩的表情忽然凶狠起来,“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坏我的好事!?”   下一瞬,她伸手狠狠地推向苏云清的肩膀,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莲池。   苏云清惊住,整个人往后仰,眼看就要翻进池里去了。陈倩倩这个死女人,她有寒症,这个季节落了水,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清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紧接着,苏云清被身后迅速飞掠而来的采蓝接住,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她拍了拍胸口,好险好险,差点以为今天小命要交代在这里了。晚饭她要给采蓝加一个鸡腿!不,两个!   等一下,刚才那个声音……?   苏云清寻着声音望去,果然看见丰神俊朗的朱承佑站在宝瓶门那里,正准备过来。他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只是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形貌。   陈倩倩立刻变了脸,哭啼啼地奔过去,“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我家采蓝真的太棒了!我要男人何用?   采蓝:我是你男人的手下来的。   红包会继续掉落哦,欢迎大佬们积极留言。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momo 10瓶; 第八章   朱承佑感觉到一个人迎面扑来,只能停在原地,伸手接住她。   “王爷……”陈倩倩扑在他怀里嘤嘤哭泣,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云清神态自若地整理身上的衣裳,准备先听听她怎么说,或者说怎么演。而采蓝看到朱承佑身后站着的人,一眼就认出来,本能地要跪下,那人却轻轻挥了挥衣袖,她才没动。   陈倩倩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朱承佑,两行清泪落下来,“是妾身不好。方才因一点家事跟清儿起了争执,妾身突然腹痛,清儿关心来扶。妾身一时没有站稳,又把全部的力气压在清儿身上,害得她差点摔进莲池。幸好有采蓝在,才没出事。”   苏云清瞟了陈倩倩一眼,亏她能编得出来。   不过她们俩刚才靠得近,外人的确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自己不揭穿,全凭陈倩倩一张嘴了。   朱承佑听说陈倩倩腹痛,忙扶着她的腰问:“好端端的,怎会腹痛?”   陈倩倩脸涨红,先是咬了下嘴唇,然后踮起脚在他耳边细语了一句。   “当真?”朱承佑喜出望外。他早已过弱冠之年,至今仍没有子嗣。早前还在府中传下话,谁为他生出长子,就立为侧妃。   陈倩倩含羞点了点头:“入府三年,终不负君所愿。”   朱承佑也顾不上追究刚才的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吩咐下人去请大夫,径自往屋里去了。只留下苏云清站在原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女人的手段果然高明,把怀孕的事丢出来,转移了朱承佑的注意力,完全不给人开口的机会。   这会儿不开口,之后再追究就没有意义了。   其实苏云清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对付陈倩倩,今日阻止一切,也是为了救这个蠢女人。   陈倩倩想在王府站稳脚跟,还要让上官氏颜面扫地,在王府呆不下去。本来苏云清也不用插手,毕竟这是王府的家务事,但陈倩倩用的方法太激进了,没有留后路,搞不好还会把自己和苏家搭进去。   上官家是世家中的砥柱,上官氏的姐姐在宫中为妃,岂能容自家的女儿和姊妹蒙受屈辱?届时京中就能光明正大地派人来查王府,对朱承佑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只不过这些利害关系,苏云清还来不及分析,就差点被陈倩倩害死了。   “走吧。”她对身边的采蓝说。   采蓝望了望宝瓶门那边,小姐竟然没发现公子吗?她想开口提醒,那边却做了制止她的手势。   这是时隔数个月,梅令臣再一次见到苏云清。莲池边那个袅袅婷婷的少女,因为一身男装遮住了绝世的美貌。记得她十二岁那年入京,从马车上钻出来的瞬间,就惊艳到了他。   当年,他被苏绍带回苏家时,恰逢苏夫人生产。因为早产,小女婴生下来后啼哭不止,谁都没有办法。他出于好奇抱了过来,那软软绵绵的小东西,竟然就不哭了。   而且她身上与生俱来的胎记,状若梅花,苏夫人还打趣说:“这个孩子好像就是冲着令哥儿来投胎的。”   小东西日渐长大,越来越爱粘着他,完全没有男女大防。她在苏家明明有那么多哥哥姐姐,却一个都不亲近,只认定了他这个哥哥。苏绍怕下人闲话,就认他做义子,让他教女儿读书识字。   可他们毕竟不是亲生兄妹,时日长久,苏云清越发依恋他。   苏云清十岁那年,苏绍夫妻建议他上京赶考,其实就想他离开苏家,离开他们的女儿。   斩断这一份本来就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缘分。   他走的那日,苏云清被苏夫人锁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嘴里一直喊着:“我不要!我不要!六哥不要走!六哥不要丢下我!”她白嫩的小手臂用力伸得长长的,好像要够到他,哭得人心都碎了。   后来他远在京城,收到苏夫人的家书,说珠珠儿很不开心,每日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见人,不好好进食。   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谎称日后安顿好了,接她到京城来玩。   其实他清楚,他们此生大概不会再见了。江宁苏府的嫡女,生而高贵,是能够配得起王侯的。她的伯祖父,是成宗朝大名鼎鼎的次辅苏东阳,江南士人之首。在国本之争中,梅家几乎倾覆,他却能全身而退,保得清名。死后追封为定国公,配享太庙。   可惜苏家最后还是出了事。苏绍夫妇的宝贝女儿成了他梅令臣的妻。   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个不高兴了就要他抱,高兴了也要他抱,总是“六哥长六哥短”的小丫头,会再也看不见他。明明如他所愿,她忘记了过去,重新开始。可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般,闷得难受。   远处又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梅令臣侧身,往后退了一些。这是王府内宅,他在此处多有不便。刚才只是因为朱承佑看见了苏云清,着急带他过来,一时没想那么多。   “小姐,奴婢总算找到您了。”采绿跑得气喘吁吁,觉得自己大半年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   “怎么了?”苏云清问道。   “刚才苏家的门房来传消息,苏老爷,苏老爷那边回信了!”采绿说完,急忙把信从怀里掏出来。   苏云清接过信,确认信封上的笔迹,然后三两下拆开信封。苏纶写的信并不长,他说自己在同府发现了一伙可疑的土默特部士兵,跟踪他们之后,无意中发现他们关押战俘的地方。他本想解救那些战俘,但势单力薄,怕打草惊蛇,所以在附近藏身,特意写信回来求救。   “小姐,怎么样?”采绿期待地问。   “叔叔说在同府那边发现了土默特部关押战俘的地方……”然后她话还没说完,房顶上就跃下来一人,劈手夺走了她的信。   “什么人!”采蓝把苏云清护在身后,盯着眼前的红衣少女。   潘如霜原本在一个凉亭上躺着发呆,无意中看到这边有好戏,就偷偷跑过来看热闹,并不打算出手。直到刚才听苏云清说土默特部和同府的事情,才按耐不住现身。   “姑娘,信是我的。”苏云清不悦地提醒道。寿阳虽然只是一个边陲小县,也鲜少见到这样不讲理的女子。看她的衣着打扮,似乎是军旅之人。今日来王府赴宴的宾客中,只有潘家与军营有关。那么这位的身份,其实不难猜。   “借我看看又不会如何。”潘如霜头也不抬地说。她急切想要知道爹的消息,也顾不上那些虚礼了。   苏云清知道她想看到什么,便说:“信中并未提及潘将军跟那些战俘关押在一起。而且此事有蹊跷。”   “你知道我是谁?”潘如霜终于拿正眼看她。   “潘小姐有礼。”   潘如霜把信还回,问苏云清:“你说有蹊跷,是什么蹊跷?”   “这个消息未必是真的。”苏云清把信折起来,“我叔叔这个人很谨慎,他若当真发现战俘,会先给守卫同府的东胜军送消息,然后再给我们报平安。再者,就算要求救,也应该是向寿阳县令或者晋安王府,为何会写信向家中求救?”   “那你说是为何?”   “因为这封不起眼的信如果直接送到上述两个地方,未必能及时让主事者看见。但送到苏家,因为家人挂念叔叔,定会第一时间查看。加上苏家现在只剩妇人和孩子,关心则乱,会立刻向官府求援。那么写信之人的目的就达到了。”   潘如霜抬手捏着下巴,这么说来,确有几分道理。她这才仔细打量苏云清。寿阳县民风开放,但着男装的女子却在少数。她对相貌的美丑没什么概念,方才在花厅,那些夫人一个劲地夸晋安王妃美貌无双,依她所见,晋安王妃并没此女好看。   “不管消息真假,我都要去一探究竟。”潘如霜一甩披风,转身就走。   “潘小姐!”苏云清想拦她,她的步子却飞快。   “采蓝,快拦住她!”苏云清下令。   采蓝健步上前,按住潘如霜的肩膀,潘如霜将她反制到身前,身手敏捷。采蓝脱开钳制,两个人互不相让,就在宝瓶门那边打了起来。   苏云清觉得头疼,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两人在王府的内宅打架,动静奇大无比。朱承佑就在旁边的屋子里,一会儿该如何收场?   “别打了!”苏云清走到宝瓶门边,叫道,“采蓝,快住手!”   采蓝想停手,可是潘如霜欺身上前,没有放过她的打算。潘如霜很少见到身手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女子,一时来了兴致,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苏云清和采绿站在一旁干着急,苏云清还试图上前阻止,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一阵风吹过,带来不明的,淡淡的花草香气。   她疑惑地转过头。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男子。眉淡淡如墨,眼眸黑而深沉,玉面朱唇。就像夜晚山间行路时,抬头看见明月跃出山头,清晖洒在一片苍茫的云海之中。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男子,气质清绝,相貌出众。无论夕风还是朱承佑,在这个人面前皆沦为凡品。   梅令臣低头看了苏云清一眼,见她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眼神和表情,都如同在看陌生人。他松开手,淡然地把目光投向采蓝那边。   “不着急,找她的破绽。”他说。   苏云清微怔,这声音,怎么有几分熟悉?   一旁的采绿早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姑爷”这声久违的称呼都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了。   姑爷怎么会在这里?!   苏云清觉得鼻子里涌出一股热流,抬手擦了擦,竟然是血!不是吧,她对男色就如此没有抵抗力?人家不过长得好看了一点,何至于此?   她很嫌弃自己,偷偷背过身,想拿手帕把鼻血擦掉,免得一会儿丢人。   可忽然眼冒金星,整个人都晃了晃。   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速度太快了,根本捕捉不到。而后那些画面挤压在一起,犹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陡然炸破。   “小姐!”采绿惊叫。   梅令臣伸手,适时地扶住瘫倒下去的苏云清。   “小姐,您不要吓我!”采绿也顾不得什么,冲了过来。   梅令臣伸手探了探苏云清的额头,又搭脉,询问采绿:“之前可有此症状?”   采绿摇了摇头,下意识地问到:“姑爷,该怎么办?”   梅令臣把人抱起来,路过正打斗的采蓝身后,说了一句:“攻她下盘。速战速决。”   然后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知后觉,今天竟然高考了。   本章依旧有红包,感谢支持。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momo 10瓶 第九章   王府后宅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院子,住着女眷,无法随意进入。来的路上,梅令臣看到垂花门那条走廊似乎连着留客的厢房,直接抱着苏云清过去。   采绿上前推开门,梅令臣把人抱进去,放在床上。   “去请大夫。”他吩咐道。   采绿已经六神无主,“可这是王府,奴婢不知道该去哪里……”   “找晋安王。”   采绿慌忙点点头,转身跑出去了。她觉得像这样单独把小姐丢给姑爷似乎不大好,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毕竟救命要紧。   梅令臣搬了杌子坐在床边。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出现,才导致她如此。   方才从脉相看,只是乱而无章,并没有性命之虞。   离得这么近,他才发现苏云清身上的袍子,似乎是半旧的,好像从前的裙赏所改制。腰上挂的香囊有一处脱线了,流苏用的红绳也有点脱丝。   莫非苏家苛待她了?竟连一身新衣,一个完好的香囊都用不起?应该不至于,他打听过苏纶夫妇的为人,何况原来江宁苏家对他们有恩,他们的二女儿嫁到京城,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们不敢亏待她。   只是想到从前娇滴滴的大小姐,曾经因为新裙子沾了点泥在他面前哭成泪人儿,第二天就把裙子扔了,现在连这样的衣裳都可以将就了。莫名的,心里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苦涩。   苏云清的袖子里滑出信封的一角,梅令臣把信拿出来,拆开看了一遍。   “姑爷!”采绿跑回来,“奴婢去王爷那儿,大夫正给倩姨娘诊脉,听了症状,说一会儿马上过来。”   梅令臣说:“改一下称呼。”   采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称呼确实要改。要称也是“前姑爷”,应该叫旧时的称呼“公子”更为妥当。   屋中安静下来,一时无人说话。   采绿偷偷看了眼梅令臣清冷的脸色,觉得他这两年官越做越大,人也变得越发难以捉摸。   原来在江宁苏府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梅令臣温润如玉。他很少发脾气,也没什么架子,苏府的婢女都盼着能去他跟前伺候。加上苏府其它的公子小姐都是庶出,唯有苏云清是嫡出,他们想巴结却巴结不上,于是对梅令臣又妒又狠,背后没少说闲话,甚至暗地里欺负他。   有几回采绿撞见了,梅令臣被打得浑身是伤。但他不让采绿告状,一直咬牙忍着。采绿至今都觉得公子当年离开苏家,多半是受不了那些欺凌和谩骂。   后来苏家出事,一夜之间,尊贵的嫡女成了柔弱无依的小绵羊。不仅父母双亡,家产被分尽,还有垂涎美色的一群无耻之徒想把年幼的她收入府中独享。   从前那些往来的,恭维的人家没有一户愿意伸出援手,只有远在京城的梅令臣,设法把人接了过去。   于是采绿跟着苏云清到了梅府,她知道梅令臣科举高中之后,入仕为官,身份和地位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起初还有些忐忑,后来见公子对小姐依旧很好,也就放心了。   只是外面铺天盖地的流言还是传进梅府的内宅,很多百姓都在骂梅令臣,说他是奸邪的小人,助纣为虐,应该遭到天谴。连带他们梅府人人唾弃,几乎没有官眷愿意往来。冷清是冷清了些,但采绿跟苏云清一样,对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信。   有天晚上,正逢采绿值夜。梅令臣迟迟不归,后宅还帮他热着饭菜,苏云清催她去前头问问情况。采绿在垂花门那儿,刚好撞见梅令臣押着两个人回来。那两人好像都伤得不轻,有一个试图挣脱了,夺剑要挥向他。   梅令臣比他反应更快,直接拔出袖中的匕首,面不改色地插入那人的胸膛,连一点血都没有溅出来。月光照得他面容皎洁,好像这尘世间最干净之人。   那是采绿第一次看见公子杀人,手法利落,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这些事对于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没过几天,街上都在议论,京郊的安平县令为百姓请命,状告太子乳母一家侵占良田,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理寺监牢。县令之子请仵作验尸,说其父是被利刃插入胸口,被人活生生地杀死。   直到那时,采绿才知道,传言都是真的。公子根本就不是表面上那样温润如玉,善良无害。但她不敢告诉小姐,也无法阻止小姐嫁给他,因为公子是她们最后的庇护了。   “王府内宅,我不便久留。她若问起,就说我们不相识。”梅令臣说完,刚想起身,床上的人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屋中的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梅令臣看向床上的人,她分明没有醒,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白皙柔嫩的手,扣在他的腕上,就像相傍的两根藤。他停顿了片刻,才俯身将她的手拉开,轻轻地放进被子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梅令臣走后,采绿坐在床边,托着下巴发呆。   她分不清公子对小姐,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若说有情,当初为何不顾小姐的哀求也要把她休了,现在还装作不认识。若说无情,刚才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就像从前一样。   没过多久,朱承佑就带着大夫来了。   采绿把床帐放下来,大夫进来诊脉。他拿出银针扎了苏云清手上的几个穴位,人便醒了。   大夫收了药箱,走到门外向朱承佑复命,“这位小姐没什么大碍。不过看她的脉相很乱,体内气血相冲,才致流鼻血,突然晕厥。小的斗胆问一句,小姐可曾得过什么病?”   “她失去了记忆。”   大夫摸了摸胡子,语重心长地说:“想来失去记忆的原因很复杂。但像她这样体质虚弱的人,最好不要受什么刺激。有时候忘记反而比记得,对她更好。”   朱承佑若有所思,“本王知道了。”   他让下人送大夫出去,自己进了房间。   苏云清正从床上下来,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念叨着:“采绿,我怎么见到一个生得好看些的男人,就成这样了?本小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啊。要不,改日我去凤昭楼历练历练?”   采绿:“……”   “凤昭楼就不必了。”朱承佑开口,“谁一直在本王耳边嚷嚷,说夕风也不过如此的?”   苏云清抬头看见朱承佑,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到他面前,“义兄,你总算是回来了。”   朱承佑笑了笑,“怎么,想我了?”   苏云清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你拍拍屁股走了,给我惹出一堆麻烦。”   “谁敢找你麻烦?我替你出气。”朱承佑找了杌子坐下来,“说说吧,你跟倩儿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不是都说了吗?”   “本王素来公正,不会只听片面之词。若有隐情你大可说出来。”   苏云清心想,你可拉倒吧。那边是你最宠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我没这么不自量力。   不过她还是走到朱承佑的身边坐下来,要跟他说说正事。可摸了摸身上,到处都没有。不对啊,信呢?刚才潘小姐明明还给她了。   朱承佑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看苏云清在屋子里乱转,问道:“你在找什么?”   “信。”苏云清疑惑,自己回忆道,“有人冒充叔叔的笔迹给家里写了封信,说在同府那边找到了土默特部关押战俘的地方。刚才我在莲池附近遇见潘小姐,正跟她说这件事。后来有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出现,我就在这儿了……”   朱承佑猜到那个男人是梅令臣,想到人间琢玉郎不过得了“长得还不错”这种很大众的评价,就有点想笑。   那封信应该在梅令臣手上吧。   梅令臣倒是知道这儿是王府内宅,还懂得避嫌。不过能把自己女人搁在这儿,单独离去。这份狠劲儿,朱承佑还是自愧不如的。   “信的事交给本王吧。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   苏云清瞪了瞪眼睛,觉得很不靠谱,“你都不知道信长什么样……”   “本王心里有数。”朱承佑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对了,采绿跟本王来。这趟出门给你家小姐带了点东西,你帮着去清点一下。”   “是。”采绿跟着朱承佑出门。   走远一点,朱承佑才对她说:“不要在你家小姐面前揭穿,就当那位是不相干的人,这样对她比较好。本王说的,你可明白?”   采绿点了点头。她不想,也不敢提。   “东西在库房那边,本王叫虞让带你去。”朱承佑说完这句,就自己先走了。   采绿在垂花门边等着,前面的宴席好像散了,没有原先那么热闹。虞让跑到门边,裂开牙花笑,“采绿姑娘,好久不见。”   采绿现在哪有心情跟他笑,只想快点拿了东西走人。   虞让似乎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多话,直接带她去了库房。当采绿看到面前整整一排箱子的时候,整个人惊呆了。   “这些都是王爷准备的?”   王爷跟小姐关系是很好,但这也太破费了吧?   虞让笑笑不说话。这里头一部分是王爷准备的,绝大部分嘛……   采绿上前随手打开一个,里面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桂花香露,芙蓉玉肌膏,玫瑰油,木槿花香合……这些都是小姐以前用惯的东西,小晋安王根本不可能知道!   采绿心情很复杂。   这些分明都是姑爷,不对,公子准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梅令臣是处女座。   这章还是有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到自然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5瓶;不吃鱼 1瓶; 第十章   采绿清点完东西,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好像把她们出京时带的东西都补齐了,还送的很及时。寿阳这样的小地方有诸多不便,买个上品的香油都费劲。这下小姐再也不用省吃俭用,可以舒舒服服地沐浴,洗发和敷面了。   这种感觉就像长途跋涉完,美美地泡了个汤,别提多熨贴。   虞让走到她面前,问到:“采绿姑娘,东西都点好了吗?”   “点是点好了。可就凭我们几个,估计带不走……”   “这好办,回头我派人送到府上去。”   “有劳统领。”采绿迟疑,又说,“还有件事,这些东西的来历,我要怎么跟小姐解释?总不能真的说是王爷带回来的手信吧?”   虞让是朱承佑的亲信,自然知道内情。他想了想,“我做不了主,还是得去请王爷示下。这样吧,东西送到苏家前,姑娘先别提。”   采绿点头表示知晓了。虽然明知不妥,毕竟公子和小姐早就不是夫妻了,但为了小姐能过得舒服,还是应该收下。   虞让把采绿送回垂花门,一路上客客气气的。   采绿边走边想,公子怎么会出现在晋安王府?难道他早就认识小晋安王?所以晋安王对小姐青眼有加,也是因为公子?   这么想,她觉得十分合理。   以小晋安王的身份,当初怎会亲自带兵去救小姐,还认了小姐做义妹?平时有事没事就摆出一副,“这是本王的人,你们谁敢动试试”的样子。采绿原以为是小晋安王对小姐有几分意思,现在想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苏云清在屋子里努力地束发,看到采绿回来了,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采绿走到她身后,接过篦子,“东西有点多,我们拿不动,虞统领说过几日会派人送到家里。”   苏云清有点奇怪,也并没太在意这种小事,不再追问。   “对了,我是怎么到厢房来的?”   采绿连头发丝都紧张起来,犹豫了下才说:“刚刚那位公子见小姐晕过去了,就帮忙把您送到这里来了。”   “哦。可是王府内宅怎么会有外男?”苏云清好奇地问,“他是怎么进来的?王府的侍卫也不拦着?”   “应该是跟王爷一起回来的吧。”采绿连忙说,“那位公子也知道避嫌,把小姐送到这里就走了。”   还算懂礼数。   苏云清倒不是那么介意男女之嫌,不过毕竟是王府内宅,真有可疑的人出现,还是得注意点。她用帕子擦脸,然后对着镜子说:“那人会不会对我一见钟情?毕竟我长得这么好看。”   采绿:“……”   苏云清梳洗完毕之后,去了风荷园。做事得有始有终,要走,也得告知上官氏一声。   上官心兰全然不知自己今日躲过了一劫,只知道菜品准备得不错。除了中间蛋羹洒掉那个小插曲不怎么令人愉快——当然那也不能拐到苏云清的头上。对于整场宴会,宾主尽欢,她还是很满意的。   时辰不早,加上听说朱承佑已经回来了,她也无心多留苏云清,额外赏了她一些东西,就让她走了。   王府里环肥燕瘦,是非之地。苏云清也不敢多留,跟采绿走到侧门外停轿子的地方,采蓝和苏聪都已经在那等着了。   苏聪奔了过来,嘟囔道:“你怎么老半天不回来。”   苏云清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后半程你盯着宴席,没出岔子,表现得不错。今日的报酬分你一半。”   苏聪被夸得有点小骄傲,“本少爷早说过可以独当一面了。报酬就免了,本少爷缺钱吗?”   “那去街上给你买个糖人?”苏云清建议。   苏聪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苏云清又看向采蓝。采蓝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想必没在潘小姐那里吃亏,也没被旁人发觉。她还是八卦地打听了一下,比武俩人谁胜谁负。   “奴婢攻潘小姐下盘,得以迅速脱身,故而未分出胜负。”   “哦。”苏云清有点小失望,一直以为采蓝天下无敌呢。那位潘小姐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身手了得,举手抬足之间颇有大将风范,不愧是将门之后。   回去的路上,采蓝走在采绿身边,用眼神询问。采绿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采蓝心中明白,公子是不可能改变心意的。既然当初选择了斩断一切,怎么会轻易回头?而且公子如今的处境艰难,想必也不想拖累他人。   长街已经热闹起来,各式摊贩星罗棋布。临近傍晚,街上还飘着一股煎炒的饭香味。苏聪闹着要下轿,欢欢喜喜地走到卖糖人的摊子前,仔细挑了只白白嫩嫩的兔子。   苏云清帮他付了钱,看到苏聪舔了兔子一口,嫌弃道:“你这是什么癖好。”   “糖不就是用来吃的?这个里面加了牛乳。你要不要试试?”苏聪把塌下去一块的小兔子举过来。   苏云清摇头,她可下不去嘴。   旁边的摊子在卖新出炉的炒栗子,香气阵阵飘过来,她去买了一包。   苏聪在一旁看着,“这是给我娘买的?”   “嗯。一会儿我们剥了,你送去给婶婶。别让她吃太多,容易积食。”   “你自己怎么不去送?”   “她看到是你送的,会更高兴。”   苏聪听了这话,站在原地不动。苏云清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以为他看上了别的东西,问道:“你还想买什么?”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是一家人?”苏聪难得正经地问。   四周喧嚣不已,少年站在热闹的中心,显得特别形单影只。他问出这话的时候,眉间有些许的落寞。或许作为苏家独子,他内心的细腻和敏感,是她之前不曾察觉的。   苏云清走到他身边,微微弯曲膝盖,与他平视,“为何这么问?”   “总是你的我的分那么清楚……”苏聪侧过头,别扭地说。   “苏少爷,我虽姓苏,但与你们并无直接的血缘关系。我无法像你一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你爹娘的好。”苏云清叹了口气,“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等你长大……”   “我不管,你就是我三姐!”苏聪吼道,“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分给你!”   苏云清愣了下,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她伸手揉着苏聪白嫩的小脸,“少爷,转性子了?我有点不习惯。”   “快放手,你这个女人,本少爷要生气了!”   苏云清不听,又把他小脸上的肉肉往两边拉了拉。难得这小子肯服软,不蹂.躏一下岂不是亏了?而且这皮肤太好了吧,吃什么长的。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回到轿子里,剥了满满一手帕的栗子。到家门口的时候,轿子还没落稳,刘妈妈就跑过来。   “三小姐,小少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苏聪跟去王府的事,邹氏想必已经知道了。不过看刘妈妈的样子,倒不是为这事。   苏云清问:“出什么事了?”   刘妈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您先进去看看吧。”   *   王府里,朱承佑从厢房出来后,直接去了书房。   侍卫禀报,有位公子在里面等。他们本来不敢随便放人进去,可那位公子说是奉了王爷的命令,身上还有鱼牌,他们也就没敢拦着。   “无妨,是本王的客人。”朱承佑猜到是梅令臣在里头了。   侍卫们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怪他们忐忑难安,书房是重地,平时不准人随意进出的。但那位公子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好像根本无法违逆他。   书房里青烟袅袅,博山炉里正烧着一块陈年的檀香,香气幽深。梅令臣坐在太师椅上,似乎正微微出神。他的侧脸,清楚地显出眉峰,鼻梁和唇线,线条优雅柔美,就像名家的山水画。有时,连朱承佑这个大男人看了他的脸,都会有点心猿意马。   “梅兄放心,大夫给清儿看过了,无碍。”朱承佑走进去说。   “我与她已不是夫妻,王爷大可不必交代。”   朱承佑径自在书桌后面坐下来,“她的伯祖父曾是我父亲的老师,说起来我们也算有些缘分。我想问问,梅兄当初为何休妻?”   梅令臣的目光投过来,冷冽如秋风。朱承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耸耸肩,“当本王没问。不过梅兄这样堂而皇之地在王府内宅出入,若是被上官家的人发现了,估计不久就会传回京城。诬你我个共谋的罪名,该怎么办?”   梅令臣反问:“王爷不想试一试王妃?”   “有什么好试的?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冲着监视本王来的。”   “梅某却不这么认为。”梅令臣淡淡地说,“王妃虽是上官家的女儿,却并不愚笨。做晋安王妃和做皇上的眼线,二者相比,显然前者的利益更大些。况且,今日这场宴会,王妃显然不是为了自己而办。所以王爷还是不要太早下结论,以免错过一招好棋。”   朱承佑恍然大悟。所有人都认为上官家是天子近臣,上官家的女儿跟王府肯定站在对立面上。可他们忽略了人性,人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把上官氏争取到自己这边,相当于布下了暗棋。到时,天顺帝的企图他们一清二楚,而京城那边也只会得到自己愿意让他们知道的消息。   “清儿刚才说丢了一封信,是不是被梅兄拿走了?”   梅令辰的视线落在书桌上,他已经把信放在哪里了。   朱承佑看完之后,将信按在桌面上。先前王府的探子去搜索潘毅的下落,的确在同府附近发现一队可疑的土默特士兵,但后来那群人就失去了踪迹。这封信上所说的,未必全是假的。   送信之人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引他们前去,诱饵是真的,圈套也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依然有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5瓶;ayaka 1瓶; 第十一章   潘如霜没追到采蓝,一气之下,倒也没有真的单枪匹马去救潘毅。整个寿阳,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只有晋安王了。但爹说过,晋安王此人深藏不露,并非池中之物,她没信心自己能说服他。   潘如霜问了晋安王在何处,直接杀到书房来。她到底跟养在深闺里的女子不一样,性子野得很,说风就是雨,连她母亲孙氏都管不住。   “我要见晋安王,让开!”潘如霜对书房门口的侍卫喝道。   侍卫哪敢放她过去,开玩笑,当晋安王府是什么地方?任人来去的?她如果好好说话,侍卫可能还会问问她的身份和目的,眼下看她的样子,就是来挑衅的。   眼看潘如霜要跟侍卫动手,朱承佑从书房里出来,“都退下吧。”   被挑衅的侍卫们这才退开。   潘如霜之前与朱承佑见过几面,也不算陌生,抱拳道:“王爷,苏绍写信回来,说在同府发现了土默特部秘密关押战俘的地方。我怀疑爹也被关在那里,如今我在寿阳,手边无可调之兵,还请王爷相助。”   朱承佑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闲散人的口气,“潘小姐似乎找错人了。本王可没养私兵。”   潘如霜上前一步,“我爹曾说,虎父焉有犬子。想当年齐王殿下文韬武略,何等人物。王爷就甘于平凡?如霜只是想求王爷帮忙救爹爹一命。”   朱承佑说:“潘小姐一片救父之心,本王感佩。但你是根据那封信来判断潘将军的所在?如果是土默特部的奸计,潘小姐领兵前去,大昌岂不是要再损一将?”   潘如霜面色凝重,“爹爹被俘以来,哥哥派出了无数斥候,都无法探听到他的消息。他如今生死未卜,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能放弃。”   “既然连斥候都探听不到消息,说明关押的地方隐秘,岂是苏绍能够发现的?”   潘如霜被问得哑口无言。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本王有个建议,不知道潘小姐有没有兴趣听?”   “请说。”   朱承佑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王府的探子和东胜军中的斥候都可以用。潘小姐不必急于行动,若是依照信上所言,派人去打听,很快就会有消息。”   “不行,没有时间了!土默特部向来凶残,那个阿勒坦又是爹爹的手下败将。爹爹落在他们手里这么久,肯定要吃不少苦头!”潘如霜直直地望着朱承佑,“我只问王爷一句,您愿不愿意帮我?”   朱承佑摸了摸鼻子。帮他肯定是会帮,毕竟潘毅的生死关系到整个西北的战局。不过肯定不是以潘如霜希望的方式帮,他苦心孤诣,经营多年,不可能因为一个小丫头的三言两语就暴露自己。   潘如霜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如今看来这个小晋安王的确不堪重用。刚刚的客气只是因为她求人,所以态度摆低了几分。如今全然没有顾忌,也不想行礼,冷哼了一声,就要离去。   “王爷虽然无兵,但会亲自前往同府。”   书房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犹如山间的叮咚清泉。   潘如霜好奇地望去,只见到横排窗的布帘后面有一只手和一截袖子,天青色的布料,手瘦若无骨,白皙胜雪。她虽不知声音的来处,却本能觉得就是此人在说话。   朱承佑愣了愣,这家伙怎么还自作主张?   潘如霜本来要走了,又折回来,问道:“王爷,那是何人?”   朱承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本王的……幕僚。”   梅令臣:“……”   潘如霜继续问:“他所说的,可是王爷的意思?”   “……”朱承佑很想说不是。他刚刚才从外面回来,何苦要跑到同府去受罪。同府如今是前线,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何况找潘毅的人那么多,又不差他一个。   他堂堂一个王爷,不至于这么屈尊降贵。   但梅令臣绝对不会说废话。他既然这么说,必有用意。   “本王愿带着随身侍卫,陪潘小姐走一趟。”   潘如霜抱拳,“如此,多谢王爷。明日寅时,如霜在王府门前恭候!”说完,也不等朱承佑回话,就潇潇洒洒地走了。   朱承佑欲哭无泪,寅时!他又不是去行军!但话已经说出口,大男人岂能出尔反尔?他有点沮丧地回到书房,看着罪魁祸首,直接说:“梅兄,你这不是害我吗?本王刚回来,爱妾查出有孕,正需要本王多多陪伴……”   “王爷认为潘毅对于西州的意义是什么?”梅令臣问道。   “潘毅此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他守同府,等于大昌有一座屏障,土默特部也不敢大举进攻。可是,区区一个将军,何劳本王亲自去寻?梅兄此举到底是何意?”   梅令臣举起茶盏,“王爷就不想笼络潘毅?”   “怎么不想?前前后后不知道试过多少法子,那愣头青是油盐不进,我……”朱承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向梅令臣,“梅兄是说……?”   “心智坚定之人最难收买,这些人往往没有弱点。但征战沙场之人,最讲究情义二字,这也是他们的弱点。以王爷之尊,若亲自去寻潘毅,无论结果如何,已经摆足了姿态。凭潘家在东胜军中的威望,必会传颂您的义举,到时还怕收服不了西州的军心吗?一旦握住了西州,进可攻退可守,区区上官家有何惧?”   朱承佑顿悟,对着梅令臣拱手一揖,万分佩服之余,心里阵阵后怕。还好他们不是敌人。如果有这样一个敌人,一眼就能看穿你的野心,事事想在你的前面,甚至比你想象得还要深远,步步为营,你不知不觉地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那将多么可怕。   难怪父王在世的时候,说此人有卧龙之才。只怕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梅兄不与本王一起吗?”   “不了,梅某还有别的事。”   朱承佑猜不透他此行的目的,也不好多问。   *   苏云清和苏聪进了家门,刚靠近邹氏的院子,就听到里面哭泣的声音。院子里站着几个眼熟的丫鬟和婆子,好像是苏家大小姐苏娴的随从。   苏娴嫁的地方离寿阳并不远,夫家也是从商的,所以隔一段时间还能回来看一看。只不过苏娴回家,多半是要钱,或者夫家有什么事需要娘家帮衬。   明间里,苏娴抱着邹氏哭,邹氏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   “娘!”苏聪跑过去,一把拉开苏娴,邹氏还没缓过神来。   苏娴回头看到苏云清,立刻走了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三妹妹,你可算是回来了。”   苏云清受不了她这么热情。以前苏娴回家,对她都是爱理不理的。   “大小姐有事尽管说。”   “三妹妹这是要跟我生分了吗?”苏娴拿出帕子假装印了印眼角。   苏云清想说本来就没有多熟,大可不必如此,有何贵干直说。   突然,那边苏聪大叫了一声,“娘!”   苏云清急忙望过去,邹氏已经倒在了榻上。   苏云清连忙命下人把邹氏抬到房中,又着人去请大夫。她刚想进去查看邹氏的情况,被苏娴一把拉住。   “三妹妹,眼下有件要紧事,要你拿主意。”   “大小姐,我先去看看婶婶,无论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我要说的事是关于爹的。”苏娴的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句。   苏云清听说跟苏纶有关,停住脚步,等她的下文。   苏娴低头,“实不相瞒,爹去北边马场的事情被夫君知道了,他想同去助爹一臂之力。可是刚才他忽然捎信回来,说爹被歹人给绑走了。那群人想要一大笔钱,并且不让我们惊动官府。还说如果官府知道了,就把爹杀了。”她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给苏云清。   信中的内容跟苏娴所说的差不多,此外还附了几张画像,分别是邹氏,苏云清,苏聪和苏娴,画像的脸部特征十分明显,如果不是亲眼见过的人,根本不可能画出来。那伙人指定画像上的四个人之一去交赎金,否则就杀人。   几乎同一个时间,两封信都跟苏纶有关,必定有真有假。相较于那封同府关押战俘的信,这封的可信度更高一些。因为只是要钱。而且还说不能惊动官府,肯定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   “你把此事告诉婶婶了?”   “我一时情急,不知道该找谁商量,就跟娘说了个大概……”   “愚蠢!”苏云清喝了一声,她瞒了这么久,功亏一篑。   苏娴被她喝得一愣,也觉得自己行事欠妥当,悻悻地低下头。   这个时候,恰好大夫赶来了,苏云清把信收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大夫到屋子里去了。   苏娴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有点疑惑,这到底谁才是苏家的大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更晚了,不好意思,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仙女 2个;墨银、轩题墨竹、花卷爱吃包子馒头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邹氏素来身体不好,苏家常往来的大夫隔三差五就会来请个脉,早上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忽然之间,病情急转直下,他也很困惑。   诊完脉之后,大夫走到外面,皱着眉头说:“夫人的身体才稳定了一段日子,怎么突然让她受这么大的刺激?”   苏聪恶狠狠地瞪了苏娴一眼。他一点都不喜欢长姐回家,除了要这要那贴补夫家,就是抱怨在夫家过得多不好,羡慕二姐嫁了个官家。如今居然还把娘吓成这样,简直添乱。只不过碍于有外人在场,他才没发作。   大夫毕竟是外人,也不好管苏家的家事,叹了口气说:“我先开药方,煎几味药吃下去看看。明日我再来。”   等大夫走了,苏聪走到苏娴面前,不客气地问:“你到底跟娘说了什么!”   苏聪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两个姐姐都让着他。时日久了,他自然就没什么规矩,唯我独尊。苏娴刚才听到大夫的话,意识到自己莽撞的行为所产生的后果,一时也有点内疚,低着头说:“是姐姐不好。不过事关爹爹的安危,我也是关心则乱。”   “事关爹爹你才不会这么上心。我看是你不敢单独去同府救你夫君,才跑到家里来吧?”苏聪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刚才他在屋子里,苏娴跟苏云清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些。毕竟是亲姐弟,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对彼此还是有几分了解。   苏娴被他说中,脸一阵红一阵白。要说她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那歹人指定的四个人里面,唯有苏云清不算是正儿八经的苏家人。苏娴想的是,反正苏云清也不在乎名声,由她带银票去赎人最好不过。   现下边境乱得很,有歹人趁机打劫商旅,勒索他们的家人。她听说有不少人家都吃了暗亏,还有姑娘被掳去没了清白,家里也不敢报给官府知道。那都是群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来!   “聪弟……”苏娴还想把苏聪争取到自己这边,谁知刚开了口,就被苏聪打断了,“你不用说了,爹我们会想办法救,你怕死,就回家等消息吧!刘妈妈,送她出去!”   如今苏家家主不在,主母病倒,苏聪就是理所当然的苏家之主,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刘妈妈走到苏娴面前,“大小姐,请。”   苏娴扯着手帕,还想再掰扯几句,苏聪却不耐烦再听,拉着苏云清到内室去了。   从刚才开始,苏云清一直都没有说话。苏聪抬头看她,“喂,你不会真的想单枪匹马去救我爹吧?”   苏云清笑了笑,没说话。她承蒙苏家大恩,正是到了报答的时候。何况歹人指定的四个人中,也只有她合适前去。   苏聪看着她,眉头紧皱。如果可以选择,他真的宁愿苏云清是自己的亲姐姐。遇到这样的情况,苏娴想的不是怎么救人,而是如何保全自己。而苏云清来苏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却不顾危险要去救没什么血缘关系的爹。   两相比较,高低立现。   在这世上,家人之所以谓之家人,除了血缘以外,最重要的是彼此关心,相互照顾。在危难来临时,心里先想着对方,想站到前面去,挡住所有的风雨。   “三姐,你不要自作主张,就算要去,也是我跟你一起去。”苏聪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   苏云清第一次听到苏聪叫自己三姐,眼眶一热。她醒来后,就失去了记忆,在这个世间,犹如飘零的浮萍,找不到来处和归处。苏家收留了她,给她一屋栖身,教她一技傍身,给了她三小姐的身份,让她能够落地生根。   如此大恩,她必须要报。   何况这一声“三姐”,值得了。   “聪儿,你先去照顾你娘。”苏云清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答应你,不会乱来的。”   那伙歹人索要的银票不是小数目,苏家一时之间凑不出来,苏云清只能再去一趟晋安王府。歹人不许他们惊动官府,也许还会暗中派人监视,但这件事必须告知朱承佑。   苏云清得承认,朱承佑虽然每天都在游戏人间,看起来极不靠谱,但莫名地能给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也许来源于救命之恩,也许来源于每回她有什么烦恼和困难,就在他的插科打诨之下,统统忘记了。   而且大凡她有所托,朱承佑必不会推辞。   月上梢头,朱承佑结束了家宴,前往陈倩倩的住处。晚上,他简单地跟朱嘉宁和上官心兰用了膳。朱嘉宁很高兴他能这么快回来,一直在问他沿途的见闻。上官心兰倒是没说什么话,只不过准备的菜都是他们兄妹俩喜欢吃的。   朱承佑不知上官氏什么时候打听了他们的喜好。不过,如此上心,也有可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便于行事。他还需再观察观察。   陈倩倩因为朱承佑回来的第一顿饭没有陪自己吃而感到十分不悦,但还要表现出大度的样子。横竖现在她肚子里有张护身符,不怕朱承佑不来。   果然,晚饭刚撤下去,有人来报,王爷正往这边来。   陈倩倩立刻让王妈妈把蝉花纱拿出来。她现在怀孕的日子尚浅,趁着身段还没走样,一定要多在王爷心里留下好印象。   “姨娘,秋夜有些凉了,穿蝉花纱会不会太薄了?”王妈妈担心地问道,但还是把蝉花纱递了过去。   “你在屋里烧地龙,再加两个炭盆。”陈倩倩拿着蝉花纱,“王爷最爱我穿这一身,王府里其他人都没有,他必然印象深刻。但愿我这胎争气,一定要是个儿子,往后那些小蹄子就别想跑到我这个庶长子的娘头上去了。”   王妈妈知道王爷身边的姬妾多,王府也一直不停地在添新人。像倩姨娘这样身份的,只能靠自己去争,才能出头。否则就会被遗忘到不知哪个角落里,成为那数不清的昙花一现中的一个。   朱承佑跨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气,让人联想到江南水乡。江南的女子柔美,千娇百媚,就像秦淮河的水。   朱承佑掀开帘子,看到穿着薄纱的陈倩倩卧在美人榻上,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长发披肩,眉眼妩媚动人。她的确算不上什么绝色,在王府众多美人中,只能评个中等。但她会察言观色,知道朱承佑喜欢什么。   朱承佑坐到美人榻边,陈倩倩便像海草一样缠了过来,“王爷,您让妾身等了好久。还以为您今夜不过来了。”   “天气凉了,你又怀着身孕,怎么还穿这么少?”   “王爷说最喜欢妾身穿这纱。”陈倩倩抓着朱承佑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娇羞地说,“妾身就是想让您多喜欢妾身一些。”   朱承佑抱着她,手掌接触到蝉花纱的质感,一时有些出神。这蝉花纱是从江南传过来的,来自江宁织造府。如今的江宁织造府早已经不姓苏,但苏家独创的绣法,苏家织布的经纬,仍被很多民间的织布坊沿用。这蝉花纱就是改良苏家织法后得出的新品种。   当时苏纶从江宁花高价买了两匹回来,出于私心,特地留了一段给陈倩倩用。朱承佑第一次见陈倩倩穿这身衣裳的时候,就被惊艳到了。翩若惊鸿,宛若凌波仙子。可他竟然有点遗憾,如果穿在江宁苏家的小姐身上,应该更能衬托出这种蝉花纱的轻盈和飘逸。   天底下没有人比苏家人更懂布料,更懂绣法,更心灵手巧。他们最懂得怎样将这世间万物的美发挥到极致。   出于私心,他让绣娘用剩下的蝉花纱做了一件裙子,至今还收在库房里,不予示人。   “王爷,妾身好想您……”陈倩倩动情,仰头凑了上来。   朱承佑怜惜她有身子,何况一会儿还约了梅令臣在书房议事,想制止她,可陈倩倩却不肯罢休,还把他扑在了榻上。   恰好有人在外面禀报,“王爷,苏家三小姐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这个时辰?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朱承佑立刻起身。   “王爷——”陈倩倩抓着他的手,拉长了声音。   “倩儿安心在此处等本王,本王去去就回。”朱承佑安抚了她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陈倩倩咬牙,伸手拂掉了桌上的茶盏,银牙暗咬。苏云清,又是苏云清!   王妈妈看到朱承佑走了,又听到屋内的动静,赶紧进来,“这是怎么了?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还不是他那个好义妹来了。”陈倩倩冷冷地说道。   “王爷也太看重她了。明明姨娘还怀着身孕,就这样丢下你走了。”王妈妈叫婢女进来收拾,又凑到陈倩倩面前,“我看这个三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哪有好人家的姑娘这个时间来见王爷的?莫不是她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陈倩倩好事被搅,不加掩饰地说道:“她就算存了什么心思,如今有王妃坐镇,岂能让她如愿?再者,她一个弃妇,王爷怎么会看得上?一双破鞋,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坐在书房里的苏云清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她挑这个时辰来,也是迫不得已。夜深人静,才好掩人耳目。   她还嫌弃朱承佑慢吞吞的,半天不来。   黑夜仿佛浓得化不开,更漏声渐长,外面偶有人语也异常清晰。   “王爷可在书房?”   听那声音,还略有几分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wuli清清子心灵手巧是有家学的。   本章依然有红包哦。来嘛,来调戏我!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黑皮 1个; 第十三章   苏云清掀开窗上的布帘,一阵夜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秋夜已入凉,方才王府的下人本想引她到明堂里等候。可她知道朱承佑的书房位置比较隐蔽,而且地龙最热,所以自己挑了这个地方。   外头夜色正浓,花园里的石灯发出昏暗的光芒。灯影之中,站着一个青衣男子,仿佛破开了这茫茫夜色。很少有人能将天青色穿得如此出彩,“雨破天青云破处”,原本是形容汝窑天青釉的釉色之美,此人却将天如青,明如镜诠释得淋漓尽致。   苏云清见他跟王府的侍卫说了两句话,正要转身离去,连忙追了出去。   “公子请留步!”   梅令臣站定,这个声音源自何人,他最清楚不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再遇见,更没想到她会叫住自己。   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思绪纷繁复杂。应该直接走掉的,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苏云清跑到梅令臣的面前,拱手一礼,“白日在王府,多谢公子相助。”   梅令臣看了她一眼。印象里,她总是穿着美丽而繁复的裙子,每日精心梳一个发髻,精致得像捏出来的娃娃。骨子里透着江宁织造府的贵气,优雅而慵懒。如今这般男装加身,举止潇洒利落,反而多了几分活泼和灵气,更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了。   他曾担心给不了她原来江宁苏府的舒适和富贵,终日惶惶,殚精竭虑,生怕她过得不好。没想到,让她摒弃原来的一切,反而让她活出了原本没有的样子。   他无法评价这样好或者不好。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梅令臣说完,就想移步。   苏云清抬起手拦着,“刚问公子大名,家住何方?改日好备一份薄礼相谢。”   “不必了。”梅令臣淡淡地说。   “交个朋友何妨?”苏云清仍旧拦着梅令臣,言之凿凿,“实不相瞒,总觉得公子面善,一日遇见两次,大概与公子有缘。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   角落里的采蓝默默地抬手按住额头。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这乱七八糟的说辞,哪像是江宁织造府出来的大小姐,又哪像是公子亲自教养出来的那个大家闺秀。   苏云清说完,暗暗地咬了下嘴唇。这都是什么鬼?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厚,见个长得好看点的男人,居然都上手拦人了!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可莫名的,就是想靠近他,想跟他说话,暗搓搓地希望发生点什么。   美色的诱惑这么大?!她忽然有点理解朱承佑的花心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凝结成冰。   梅令臣看着眼前人,几乎很难从她身上找出那个曾经同床共枕的妻子的影子。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但心中有个声音说:不是你不肯放过她,而是她自己又找上门来了。无论她是否存有记忆,她还是拼命地想要靠近你。   一如儿时坚定地握着他的手,长大后毫无顾忌地扑进他的怀里,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嫁给他这个臭名昭著的小人。他在跟恶龙缠斗,在被这个人世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的时候,她是那仅存的温度和柔软。   苏云清有点尴尬,想结束这场沉默。可身体异常执着,就是拦在那里不肯放人家走。她脑中还在天人交战,如果此人真的不想跟自己有任何瓜葛,为何在采蓝和潘小姐比试时,要出手拉住她?又为何要帮忙把她安置在厢房?   难道他在玩欲擒故纵?   两个人正僵持着,走廊那边传来朱承佑的声音,“清儿,这么晚了,你找为兄何事?”   “义兄!”苏云清无比感激朱承佑及时出现,立刻跑到他面前,“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朱承佑给了梅令臣一个眼神,示意他先离开,然后对苏云清说:“外面冷,我们进去再说。”   “好。”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有人跟着,齐齐回头看去。   梅令臣并没有走。   “义兄,他是谁?”苏云清忍不住问。他不说,难道她就没办法知道了?   朱承佑还没开口,梅令臣自己回答:“王爷新招的幕僚。”   朱承佑:“……”   “既然是幕僚先生,肯定智比孔明。请先生一起,帮忙出出主意。”   梅令臣从善如流地走到两个人的身边,朱承佑望了他一眼:刚才不是你想走?   梅令臣回了一个眼神:现在不想了。   朱承佑:……   进入书房之后,朱承佑又命人添了一个炭盆。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苏云清已经浑身冰冷,伸手在炭盆边烤着手。她把信交给朱承佑,朱承佑看完,又传给了梅令臣。   苏云清看了梅令臣一眼,才问:“依二位高见,这封信和之前送到苏家的信,孰真孰假?”   朱承佑说:“依本王所见,这封信才是真的,对方要钱,又不让惊动官府,逻辑上说得通。先前那封信只不过是个圈套,借苏纶的手,骗我们去救人罢了。”   坐在角落的梅令臣一言不发。   苏云清点头,“我也是这么想。那伙歹人要的钱不少,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所以来找义兄帮忙。我可以代写借条,日后叔叔脱险,苏家必定归还。”   朱承佑摆了摆手,“苏纶也是王府的人,钱自然不成问题,但你真要单枪匹马去救人?”他皱了皱眉头,“我本可以陪你走一趟,但之前答应了潘家小姐去同府寻潘将军。不如本王叫虞让陪你前往,这样也能放心些。”   苏云清摇头,“那伙歹人既然不许我们惊动官府,想必在寿阳也安排了监视的人。虞统领是义兄的亲信,脸熟,他跟我一起不妥。”   “可你一个姑娘家,带着那么多银票,孤身去跟歹人交涉,就不怕他们有别的心思?本王既然知道,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跳火坑。此事再从长计议。”   “不行,没时间了。”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梅令臣开口,“我与苏小姐同去。”   屋中的两个人都怔住。苏云清有点被搞糊涂了,他想干什么?刚刚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现在却要跟她一起以身犯险。这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有意?这么一想,苏云清的心跳猛地加快,有点不敢看梅令辰。   梅令臣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梅某初来寿阳,没什么人识得。薄有所长,应该能帮上苏小姐。王爷另有要事,无人可托,如此最为妥当。”   苏云清下意识地看向朱承佑,这是他的幕僚,自然要等他拿主意。   朱承佑万万没想到,梅令辰会这么说。朝夕相处,就不怕清儿想起过往来?平心而论,以梅令臣之谋算,必定能护清儿全身而退。而且他身边跟随的飞鱼卫,号称锦衣卫第一缇骑,行踪隐蔽,各个身怀绝技,比王府的侍卫强多了。   纵然如此,他私心还是不希望梅令臣同去。   “清儿,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我再跟梅……先生商议一下。银票稍后会送到苏家。”   “好,我先回去了。”苏云清依言起身,对着两人拱手一礼,就出去了。   她前脚刚走,朱承佑就问:“梅兄究竟想干什么?当初既然狠心斩断一切,让她忘记,又再次进入她的视线,到头来,岂不是伤她更深?你应该要放手。”   梅令臣沉默片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别忘了,你此行是为了救潘毅而来!”朱承佑拔高了声调,“你不愿随本王前往同府,反而去救苏纶?分明是假公济私!”   梅令臣的声音愈显凉薄,“潘毅的生死,梅某并不在乎。”   朱承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怒不可遏,“潘将军为国戍守边境,舍生忘死,为国之栋梁,梅兄怎可说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话!别忘了,你还是钦差,身负要职!”   梅令臣很平静,“潘毅对王爷,西州和大昌来说固然重要,于梅某而言,只是晋升路上的一个筹码,有他无他,都挡不了我的路。倒是抓住那些打家劫舍的歹人,可以为我的政绩做些贡献。何况,王爷真的打算让她独自前往?”   朱承佑自然是不放心,就算梅令臣不站出来,他也会想别的办法。他不希望梅令臣跟苏云清同去。在苏云清的生命里,这个人已经是过去。   梅令臣在怕,怕被遗忘。所以千里迢迢准备那些东西送来,明明可以避开,却三番两次在苏云清面前出现。   但他嘴上却推得干干净净,自欺欺人而已。   “既如此,梅兄好自为之。”   梅令臣起身,退出书房。   他走在夜色里,踽踽独行。寒风灌入衣袖,意识清明无比。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欠苏家的。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叹息。   这世上有些人或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地方小纠结了一下,我这文是不想写太虐的。可能,虐虐更健康?   这章还是会有红包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须臾 1个; 第十四章   苏云清从书房出来,并没有直接离开王府,而是去了青梧院。   朱嘉宁还没休息,正斜倚在灯下看书。只不过并不专心,时不时还会出神。   她听到楚楚的禀报,立刻坐直了身子。   苏云清从外面进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宁宁,你这儿是不是太冷了点?”   朱嘉宁忙吩咐楚楚去端炭盆,“我不知道你这会儿来。穿我这件狐皮氅子,御御寒。”   苏云清把毛茸茸的氅子裹在身上,这才感觉好了些。   “我去找义兄,顺便来找你说两句话就走。”   朱嘉宁关心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我叔叔的消息,这两日我可能要动身去一趟北境。”苏云清看着她,继续说,“义兄答应了潘家小姐一起去同府,可能马上也要走了。”   朱嘉宁愣住,连问了两个问题:“哥哥刚回来就要走?你一个人去,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是我一个人……你不用担心,有人保护我。倒是你不要中了陈倩倩的计。”   朱嘉宁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陈倩倩。   苏云清继续说:“我今日在厨房附近,你们在竹林里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她要对付王妃,全是出于私心,让她自己忙活去,你千万别卷进来。”   朱嘉宁又何尝想卷入这内宅的肮脏事里去。她淡泊名利,内心想要追求平静,但不等于会放任别人伤害自己的亲人。   “王妃是上官家的女儿,她留在王府未必是好事。”   朱嘉宁生于帝王家,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深宫里的尔虞我诈。她是晋安王府最后出生的孩子,母妃拼尽全力诞下她之后撒手人寰。天生体弱多病,儿时汤药便是日常三餐,常年卧床,这两年才有起色。   所以不是她不爱热闹,不想出现于人前。而是她与常人不一样,无法蹦蹦跳跳,随意吃喝。这一切都是因为父王在国本之争中落败,他和母妃被流放到岭南时,伤了身子,自己在胎中就是带毒的。   帝王家的输赢,往往不是成败,而是生死。所以她节俭,一直将自己置身于相对于艰苦的环境中,时时提醒自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京城里的人一直在防备他们晋安王府,担心有朝一日,旧事重演。她知道哥哥一直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他们不能永远只做案板上的鱼肉,做提线木偶。   所以不容有失。   苏云清握住朱嘉宁的手,“宁宁,我知道上官氏不得不防。但你仔细想想,打发掉一个上官氏容易,京城还会再弄来一个张氏,王氏,或者李氏。倒不如争取上官氏为我们所用,对义兄来说利远大于弊。”   朱嘉宁感觉到苏云清的手心还是冰凉的,但身体里的力量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知道苏云清怕冷怕到入了秋,在屋子里都要裹着床被子。可现在为了苏纶和晋安王府,甘愿受寒症的煎熬。   人的强大或者弱小,并不是取决于性别,取决于体魄,而是心志的坚毅与否。这就是朱嘉宁与苏云清相交的原因。   “清儿,谢谢你。”朱嘉宁回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云清松了口气,“我走之前会跟世德堂谈好价钱,让他们把玲珑记刊印了。你就等着数银子吧。”   “你啊,真是劳碌命。”朱嘉宁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戌时末,苏云清离开晋安王府。此行十分隐蔽,所以她没有乘坐轿子,只带了采蓝,抄近路回家。   采蓝看到她抱着胳膊,嘴唇冻得发紫,心中不忍,要把披风脱下来。   “别,你穿得本来就少。咱们再坚持两步就到家了。”   采蓝没说话。原来在京城的时候,小姐并没有如此严重的寒症。那时候最多是养尊处优不爱动,娇气了点,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但到了西州之后,活动多了,四处奔波,反而这病那病的找上门。   “采蓝,等义兄的银票送来了,我们去北境救叔叔。”   采蓝点头,“就奴婢和小姐么?”   苏云清犹豫着说:“可能还有一个人。”   采蓝不解地看着她,可能?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苏云清想到那个天青色的身影,莫名地有点别扭:“义兄派了一个幕僚帮我们。你也见过,就下午在莲池边救了我的那个人。”   采蓝:“……”   公子居然要跟他们同行?公子在想什么?   ‘你说奇不奇怪?我头回见他,就觉得熟悉。当时脑海中还闪过很多画面。我跟他是不是以前见过?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认识我。”苏云清继续自言自语。   采蓝眼观鼻鼻观心。她真的没办法回答。   公子曾说那碗药并不是万无一失,小姐很可能受刺激记起了什么。其实她觉得,公子不应该替小姐做决定,哪怕现实残忍而又痛苦,也应该让小姐自己去面对。   采蓝不像采绿,话本来就少,所以她沉默,苏云清也没在意。   走出一条巷子,苏家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已经能看见了。   采绿在门边的走廊等着,看到苏云清和采蓝平安地回来,连忙迎过来,把厚重的棉氅子给苏云清披上,“小姐,冻坏了吧?事情办得怎么样?”   “很顺利。”苏云清往手心里呵气。   “苏老爷的事情,小姐比苏家人都上心。”采绿小声地嘀咕。   苏云清对她笑:“我勉强也算苏家人,苏家上下对我那么好,总是要报恩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苏家有了一种归属感。大概是苏聪的那声“三姐”,让她心甘情愿地为苏纶奔波,不惜以身犯险。她在这世间没什么亲人,更是个无根之人。所以一旦旁人寄予了温暖,就想牢牢地抓住。   晚些时候,等采绿伺候苏云清睡下了,关上房门退出来,站在外面的采蓝对她说:“你照顾小姐,我出去一下。”   采绿点了点头,采蓝便飞上房顶,三两下就没入了夜色里。   采绿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微微出神。采蓝并不是江宁织造府出来的,而是她们到了梅府之后,公子安排来照顾小姐的。   没有人知道采蓝的来历,她自己也从来不说,只是一身的武功,骑射功夫皆不输给男子。那时梅府的内宅,有两个妈妈私下刁难采绿,被采蓝挂在房檐下两天两夜,那之后梅府的人都不敢再轻看她们了。   苏云清离开梅府的时候,采绿以为采蓝会留在那儿,谁知她竟跟着一起到了西州。   有采蓝在,至少没人敢欺负她们了。   *   在寿阳县的长街上,有一家合福客栈,是整个寿阳最大,最干净的客栈。客栈的二楼都是客房,靠角落的两间是上房。   其中一间没有亮灯,另一间从窗纸上漏出微弱的光。   屋中的窗子临街,凭窗眺望,长街上因为中秋节而挂起来的灯笼,排成一条长龙,把街道点缀成一条长河。这个时辰,街上已经鲜有行人,只有敲更鼓的巡夜者。   梅令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很少喝酒,但是酒量奇好,怎么样都喝不醉。今天他很想试试一醉方休是什么滋味,特地找客栈老板拿了最烈的酒。   但一壶下肚,仍是没有醉意。   忽然,门上传来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他道了声:“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单膝跪在水墨屏风之外。   “公子。”是采蓝的声音。   飞鱼卫的成员之间有自己传达信息的方式,所以采蓝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何事?”梅令臣声淡如水。   “您为何要跟小姐去北境?”采蓝皱了皱眉头,鼓起勇气说道,“当初是您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了她,现在又要重新进入她的视线,不会太残忍了吗?小姐现在过得很好,属下……”   那头传来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采蓝知道自己僭越,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看你是离开飞鱼卫久了,都忘了纪律。我的命令,只需执行,不准质疑。”   “属下知错。”   “稍后,自己去慕白那里领十鞭子。”梅令臣站在窗边,声音很冷,“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救苏纶,保你们几个全身而退?那信上所写的字,虽然刻意工整,但绝不是一个长期使用汉字的人写出来的。还有信纸上残留的味道,是土默特部独有的往生花香气。”   采蓝一惊,抬头看向屏风那头朦胧卓然的影子。那群人,竟然是土默特部的!   “属下愚笨,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晋安王。”   采蓝的脑子一下转不过来,怎么又跟晋安王扯上关系?信明明是写给苏家的。   “苏云清跟朱承佑交好的消息,寿阳人尽皆知。对方不让惊动官府,索要的银两又是苏家一时拿不出来的,那么她肯定会向晋安王府求助。只不过同时又有另一封信,想把朱承佑和潘家小姐引到同府去寻潘毅。我便顺水推舟,让朱承佑去了。”   这么说,一切都是公子的安排?恐怕小晋安王还蒙在鼓里,乖乖成了一步棋。   采蓝的确是离开太久了,忘了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论亲人还是朋友,可以为他所用的,绝不会心慈手软。如果当初江宁织造府出事,公子也参与其中,那么……她握了握拳头,不敢再往下想。   这么多年了,她根本看不懂,也猜不透公子的想法。   “寿阳最大的书铺是哪一间?”梅令臣忽然问道。   “叫世德堂,在四喜茶楼的后面。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慕白他们去办。”   “不必了,我只是去找几本书。你回吧。”梅令臣挥了挥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  虐肯定要虐一虐,但不会是虐文。我要走轻松的虐一虐路线!   本章还是会有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黑皮 1个; 第十五章   翌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苏云清美美地睡了一觉,起床伸了个懒腰。棉被,炭盆,地龙,布帘把整个屋子哄得暖暖的。记得刚清醒那阵,她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整夜都睡不着觉。现在她已经把这里当成家了,一个能够安心沉睡的地方。   采绿听到声音进来,伺候苏云清梳洗。   “小姐今日要做什么?”   “先去看看婶婶,再去一趟世德堂,记得把玲珑记的稿子带上。”   邹氏昨日昏迷之后还没醒,苏聪一大早就过来了,坐在床边看书。苏娴几乎跟苏云清同时到,她昨日并没回去,而是在城中的客栈住下,起早又过来了。   苏云清不能装作没看见她,怎么说也是苏家的大小姐,便点头致意。苏娴拉住苏云清,带着几分悔意说:“三妹妹,昨日的事,对不住了。”   “大小姐没做什么,不用放在心上。”   苏娴拿出帕子,印了印眼角,“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初我这桩婚事,是爹娘的意思。我与世钊就见过两回,早年爹跟我公公定下的娃娃亲。公公早逝后,柯家就没落了,爹信守承诺将我嫁过去,里外皆须操持。我也不愿意每回麻烦娘家,若有骨气些,不求娘家,就要整日看婆母的脸色。哎,也怪我这肚子不争气……若能给柯家生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如此战战兢兢。”   苏娴每次回家前呼后拥,拎着大包小包,外人看着以为她嫁得风光,其实她也只是为了撑撑场面。   女子嫁人,最怕的就是被夫家休弃。世道难容一个弃妇,所有人都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苏云清是运气好,结识了小晋安王,有人撑腰,否则邻里乡亲的唾沫就足够把她淹死。   她本也不喜欢苏娴的做派,但如今苏娴主动示弱,想想自己的境遇,也不打算计较了,说道:“大小姐放心,我会去把叔叔跟柯少爷救回来的。”   苏娴要的就是她这一句,激动地握着她的手,“三妹妹,多谢。”   昨夜,苏娴特意叫了苏聪身边的小怜去问话,小怜受过苏娴恩惠,自然是知无不言。据小怜说别看三小姐平日作风强悍,实则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心又软,小少爷一声“三姐”就让她动容了。所以今日苏娴就改了策略,以退为进,果然奏效。   苏云清对她点了点头,自己进了内室。   苏聪一直在听外面说话,见到苏云清进来了,又装作在认真看书的样子。苏云清上前查看了一下邹氏的情况,问苏聪:“婶婶汤药服了吗?”   “刘妈妈喂过了。”苏聪看着她,“你去救爹,我也要去!”   “你去做何?你会武功吗?”苏云清按着他的头,“到时候逃跑还得多带你一个,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苏聪瞪大眼睛,“我不,我……”   “聪儿你听着,现在外面大概已经在传你爹出事了,那些债主,掌柜可能都会找上门,婶婶这个身体绝对应付不来。你自己也说自己是苏家的男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你得应付他们,不比我轻松。”   “可是,可是我不放心你……”苏聪别过头,小声道。他以前觉得世间只有爹娘可以依靠,姐姐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了,而且他的两个亲姐姐整日就是穿衣打扮,也没见她们对家里做过什么贡献。所以最初,他觉得苏云清也是这样的。   可是当他发现苏云清正儿八经地跟爹学做生意,打理那些个没什么赚头的茶楼,并且成功让它们起死回生以后,他对女人的认知逐渐改变。知道爹出事以后,他也很慌 ,可想到家里有苏云清在,他又觉得天塌不了。   “放心,小晋安王给我一个很厉害的幕僚,我一定把你爹平安地带回来。”   苏聪眼睛一亮,“有多厉害?比三国演义里的孔明还厉害吗?”   这孩子最近热衷看三国演义,刚才就在看这本书。   苏云清笑道:“看着还挺靠谱的。实际如何,得用用才知道。”   *   世德堂作为寿阳最大的书铺,分上下两层,有正门和侧门。上午的生意差强人意,店里的伙计就坐在门口晒太阳。他从眼角缝里看见一个穿着素净的公子过来,相貌出众,气度不凡,连忙迎了过去。   “公子是要买书?本店是寿阳最大的书铺,货品齐全。”   梅令臣说:“我想自己看看。”   “好嘞,您里面请,最当红的小说在一楼,经史子集在二楼,有什么需要您就唤小的一声。”   梅令臣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匾额:“这匾上的字是谁题的?”   伙计连忙自豪地说:“这可是当朝首辅张祚,张阁老亲笔所书。我们东家特意进京求的,一字千金。”   梅令臣不说话。   “客官不信?”伙计似乎觉得被冒犯了,“公子可知道张阁老是何人?”   “略知一二。”   “张阁老是国朝第一清流,书画独步天下。我拍着胸脯保证,整个寿阳就我们家有他的墨宝。连县太爷都隔三差五地来瞻仰呢,想沾点他老人家的光。”伙计感慨道,“首辅那是天大的官啊,我等小民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   梅令臣知道那字并非出自老师之手,只是模仿得有些像罢了。然而他无意揭穿,进了门,直接去二楼了。   没过多久,门前一顶轿子落地,苏云清拿着扇子钻出来,抬头看了一眼世德堂的匾额。传这匾额是首辅张阁老所做,不过无人知道真假,世德堂的老板就是想借此抬抬身价。   一个奸商。   伙计见到苏云清就头大,这位苏三小姐杀价简直能称霸寿阳。他想偷偷溜走,却被叫住:“六子,你们东家呢?我来送书稿了。”   伙计六子听说是书稿,连忙跑回来,满脸期待,“可是落桂先生的新作?”   “自然。”   “东家有事出去了,劳您进去等等。”六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云清吩咐采蓝和采绿到附近去买点上路所需的干粮和物品,自己进去在一楼逛了一圈,挑了两本演义小说,想给苏聪。   “倩姨娘,夕风公子,你们怎么来了?”门外传来六子无比热情的声音。   “你把里面清场。”陈倩倩趾高气昂地吩咐道。   苏云清愣了下,下意识就跑到了二楼。她刚上二楼,就看到梅令臣孑然站在书架间,正回头看她。   两个人都怔住。   苏云清想,他今天穿的不是天青色,是近乎于白的颜色。他似乎偏爱淡色和没有花纹的素袍,显得人淡如菊,心素如简。   楼下六子已经进来了,嘴里念着:“人呢?”边往二楼来了。   苏云清四处望了望,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这时,梅令臣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角落里的书堆后面,藏了起来。   苏云清望着他的背影,再低头看了看他牵着自己的手,心跳骤然加快。他的手心微热,背影并不伟岸,却仿佛能挡住外面所有的风雨,让人心安。他身上那股不知名的香草味道,莫名的熟悉。苏云清觉得,自己好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经历过相同的事。   应该是在少年,或者更早的孩提时。   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牵着她的手,躲过猫猫。   苏云清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头,脑中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想不来。为什么这个人,总会让她觉得和过去有关?但如果认识,为什么他要装作不识,采绿和采蓝也都没提。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是她给自己的一个理由去靠近他。   难道,是她对此人一见钟情了?!   六子到二楼也没看见人,以为他们从另一道门走了,就下楼复命去了。   陈倩倩和夕风走进书铺,陈倩倩命王妈妈等人在外面守着。   “我听说王爷回来了,倩姨娘不该再来见夕风,免得误会。”夕风温柔解意地说。   “王爷一大早又离府了。”说起这个,陈倩倩就来气,如今王府上下都知道她怀孕,王爷不在,那些小蹄子还不知道怎么害她呢!   “宴会你为何没来?”陈倩倩问道,“我明明派人去请你了。”   苏云清想听得更清楚些,就伸手扯了扯梅令臣腰上的袍子。   梅令臣没有动,身子仿佛定住了。   记忆回到很多年前,他拉着那个小女孩躲到假山后面,女孩扯了扯他腰上的袍子,狡黠地问:“六哥,躲在这儿,他们能找到我们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不幸的,昨晚跨过小朋友的栅栏,肩膀着地,今天成了独臂侠,三周时间只能单手码字了。   无比艰难啊!   我跟小伙伴们儿说,我不能停更,我要立身残志坚的人设!   本章继续有红包,来可怜可怜我这个身残志坚的人儿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gzhly 1瓶; 第十六章   记忆里,女孩穿着像雪一样白的锦缎,头发绑成两个辫子,发丝上缠着金丝八宝璎珞,因为一颗门牙刚掉,说话都要捂住嘴,怕别人笑话。   那天,府里的几个少爷,因为功课比不过梅令臣,找他的麻烦。   苏云清是家里最尊贵的嫡女,自然不怕那些庶出的哥哥,但她不想让爹爹觉得他们兄妹之间不睦,所以也没有直接跟他们起冲突,而是拉着梅令臣躲起来。   半大不小的女孩,扬起下巴,“六哥不怕,我保护你!”   梅令臣至今还记得江宁织造府,用琉璃做的瓦,楠木做的柱子,上等纱缎裁成幔,府里铺地用的金砖和皇宫里的同样出自御窑,有寸土寸金之说。   江南几州的贡品都要在江宁织造府旁的承运府接收,然后运往京城。只要爬上府中的太湖石假山,就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天下奇珍。可以说,江南的秀美,富庶,皆汇聚于江宁。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不会相信这世间有一个地方连茅厕里都点着昂贵的熏香。硕大的东珠,被府中的孩子们拿来扔着玩。婢女和婆子,绝不穿过季的衣料和花纹,跟苏府沾亲带故的那些人家,衣饰上也极其讲究,就怕给苏家丢脸。   每日抱着大包小包,想要求见织造大人的人能在苏府门前排成一条长龙,连州府的府台——尽管官阶和江宁织造平级,见了苏绍都要矮一头。因为苏绍每年都可以进京直接面圣,他是天子的家臣,皇宫里数十万两的银子,说借也就借给他了。   梅令臣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十年。   这十年,他虽看尽了人间的繁华,却始终觉得寄人篱下,没有归属感。唯一小小的慰藉,就是那个女孩对他的依恋。   直到她哭着问他:“六哥,我爹爹是不是你害死的?”   绝望和痛苦从她曾经天真无邪的眼眸中释放出来,他无法承受。   苏云清见梅令臣不动,手又被他拉着,只能往前挪了挪,小声道:“先生,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要过去一些。”   梅令臣这才松开手。   苏云清蹲着到了栏杆边,底下的谈话果然听清楚了许多。   夕风的声音很轻,“那日身体抱恙,所以没能来赴约。”这家伙总算有点良心,苏云清帮他免于一场劫难,他没把她供出去。   苏云清倒也不是怕陈倩倩。这个女人以前只是争宠,如今怀了孩子,野心愈发大了。还不知道她会想出什么新的花招对付别人呢。   “过几日我生辰宴,你再来府上。”陈倩倩又说。   “我明日要去太仓参加一场诗集,恕难从命。”   “诗集而已,我可以付你更多的钱。”   夕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夕风斗胆说一句,如果上回进了王府,恐怕如今无法站在这里跟姨娘说话了吧。”   陈倩倩被他问住。她知道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所以只要毁了她的名声,她就无法在王府,在寿阳继续待下去。夕风身份卑微,但在寿阳小有名气,用他对付上官氏最好不过。事后,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伶人的死活。   “倩姨娘为何不说话,难道是被夕风说中了心事?”夕风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愤怒的表情,他反而笑了一下,“伶人虽然卑贱,但也是条人命。夕风还没看够这人间的风景,就不奉陪了。”   “夕风,夕风,你给我站住!”陈倩倩叫了两声,夕风还是径自从侧门离开了。   “我就不信,没有你还不能成事了!”陈倩倩恨得咬牙切齿,还将台面上的书扫落在地。   楼下复归于平静,好像人都走了。   苏云清坐在栏杆边,深深地叹了口气。陈倩倩当初进王府,是苏纶牵的线。她娘爱财如命,想把她许配给一个有钱的员外做续弦,她哀求到苏纶这儿,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苏纶本想做主给她配个上进的书生,可她自己铁了心要进王府做姨娘。   苏纶在多方权衡之下,成全了她,从此苏家跟她可以说是绑在一条船上了。朱承佑宠爱她,除了她自身下的功夫,苏家的作用也功不可没。   以前她没怀孕的时候,还算安分守己,顶多就是跟府里的女人争奇斗艳,也没动过害人的心思,苏纶自然是能帮就帮。如今为了孩子,她想要赶走上官氏,无非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被上官氏给占去。上官氏无子,这又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断没有让姨娘来养的道理。   但她若弄巧成拙,引火上身,苏家自然也不能完全撇清关系。   哎,这个自私的女人,真叫人头疼。   苏云清想起今日来世德堂要办的正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空空如也!奇怪,她的书稿哪里去了?她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找回刚才的书堆后面,发现梅令臣靠在那儿,正翻阅她的书稿。   “这是我的!”苏云清伸手,要拿回来。   梅令臣把手举高,她就够不到了。她又不好意思去攀他的手臂,气道:“还我!”   梅令臣刚好翻到男女在花园里幽会的那一段,宽衣解带,肌肤相贴,画面十分香艳,比那些春宫图也不差。她的画是他教的,从线条到手法,他比谁都熟悉,所以一看就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看向苏云清,目光有些严厉,教她画画,就是用来做这些的?从前那个天真无邪,循规蹈矩的苏家大小姐,连风月小说都不会碰。对于男女之事,懵懂无知,如今却这般自甘堕落。   “这是你画的。”   苏云清被他看得心虚,还是承认,“是我画的。这本书是我朋友所写,我帮忙画插画。”   “一个姑娘家,可知礼义廉耻?”   这话有些刺耳,苏云清没想到他跟那些世俗的人一样。她坐在旁边,抱着膝盖,认真地说:“先生问我可知礼义廉耻,那我问先生,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应该觉得羞耻吗?”   她的眼神天真无邪,好像还是从前的她。   梅令臣把手放下来,“你有很多方法可以赚钱。”   何况他也不会让她缺钱。明明已经交代过苏家,托付过小晋安王,不要苛待她。   苏云清笑了一下,些许落寞爬到她脸上,“先生有所不知,我被夫家休弃以后,寄住在远亲的家中,他们人很好,后来还认识了小晋安王,他也很照顾我。可刚开始的时候,我生怕多花钱,给远亲一家造成困扰。因为失去记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些什么。除此之外,还要忍受旁人的指指点点。我首先要活下去,让自己和婢女过上不求人的日子,别说是画这些画了,就算是让我去街头摆摊,我也不会犹豫。”   梅令臣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强忍着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他就是将这朵高高在上的云跌落成泥的罪魁祸首,他自己经历过,礼义廉耻在温饱面前的确不算什么。   他又凭什么去苛求她。   “先生是不是吓到了?”苏云清笑容惨淡,“没错,我嫁过人,又被休了。我想不起来夫君为什么要休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也许他有苦衷。”梅令臣说。   苏云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这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说这么多,大概是委屈藏在心里太久,她自己都快忘记了,想要宣泄一番。   “我曾想过问婢女,我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当初我为何会嫁给他,我们在一起时是怎样的。可我不敢。无论他曾给过我什么,最后都深深地伤害了我。所以我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回头看。”   苏云清说完,又打起精神笑道:“好了,说出来好多了,先生能帮我保密吗?这些话我都没跟别人说过。”   梅令臣点了下头,内心却翻涌着无边的苦涩。他就像一个堕入黑暗的人,从没有想过得到救赎。可如今,那曾经照进他生命里的光,也离开,并带走了所有的色彩。   “那你可以把书稿还给我吗?”   梅令臣把书稿递过去,脱口说了句:“抱歉。”   苏云清愣了一下,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尘土,“先生不用道歉,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要无愧于自己就可以了。我还有事,告辞。”说完,她就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梅令臣仰头靠坐在窗边,阳光从窗户打开的那条缝隙里照射进来,落在他冰凉的脸上。他以为自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只要她忘记过去,就可以重新开始,好好地生活。可他忽略了,就算失去记忆,也无法抹平伤害。   就像那时,她扑在他怀里哭晕了数次,只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他不曾害过她爹爹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简介:渣前夫还要不要。   红包红包继续来~~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鱼 1瓶; 第十七章   晚上,苏云清早早地躺上床,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想陈倩倩会怎么对付上官氏,也在想白日跟那个幕僚说的话。   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就竹筒倒篓子一样诉苦,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人家造成困扰。   苏云清懊恼地抱住头,觉得自己活脱脱地像个怨妇一样,实在有损她往日光辉洒脱的形象。   罢了,明日再重振雄风好了。   自从她到寿阳以后,还没有跟男子这样亲近过,所以那人轻易就拨乱了她的心弦。现在夜深人静,她不禁开始回想,休了她的男人,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娶她?是被迫的吗?还是有别的苦衷?否则,她为何还是完璧之身?   她卷起袖子,手臂上赫然还有守宫砂。据说江南一带富贵人家的女子,都会以守宫砂作为议亲的条件之一。如果没有了守宫砂,就没有了择捡好人家的权利。倒是到西州以后,发现这里的民风开放得多。大概受了一点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女子可以改嫁,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当家作主。   只不过,到底还是大昌的子民,仍会对她的遭遇有所非议。但换到她的家乡江宁或者京城,恐怕早就呆不下去了。   苏云清用手摸着守宫砂,她自认天生丽质,身材也不错,怎么会有男人夜夜拥她入眠,却完全不想拥有她呢?莫非成亲以后,那男人发现自己的身体有某种方面的疾病,所以才把她休了?   她越想思绪越乱,头也有点疼,一人枯坐了很久,还是没什么睡意。从前她绝不会去想那个人会有什么苦衷,甚至不想再提起他,所以采绿和采蓝也都很配合地不说。   今夜大概内心起了波澜,才会试图去回忆。只不过她越努力想,大脑中越是一片混沌。   后来她还是放弃了。   翌日采绿进来叫她的时候,她的困意刚席卷而来,根本不想起床。   “小姐!”采绿拉她起来,“今日是中秋,府中还有好些事要准备呢。”   苏云清实在是撑不住了,困倦像块巨石一样压在她身上,她迷迷糊糊地对采绿说:“家里的事你去操持一下,不懂的就问刘妈妈。我得好好睡一觉,否则明日无法上路。”   “小姐!奴婢只是一个下人,哪能使唤得动旁人!”   回答她的只有沉沉的呼吸声了。   采绿无奈,只能帮呼呼大睡的人盖好被子,退出了屋子。   中秋寓意全家团圆,一般是要准备大宴,今日因为苏纶不在,邹氏病倒,厨房里头的人都打不起精神。几个厨娘凑在一起议论:“你们听说了吗?好像老爷出事了。”   “谁告诉你的?”   “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说的。那日大小姐回家,就是大姑爷写信回家求救。”   “这可怎么办?老爷不在,这个家不就完蛋了?”   “咱们几个要不要趁早另谋出路啊?还备什么菜啊。”   “干什么呢?”采绿一进厨房就听到这些闲话,双手叉在腰上,“后院放了那么多的食材,没有人去清点吗?”   “采绿丫头,你还不知道吧?”一个厨娘凑到采绿面前,“今日这宴会,恐怕东家没心思做了。”   采绿柳眉倒竖,“谁跟你说不做了?少爷和我们小姐还在,你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厨娘们知道如今是外来的三小姐在主家。她虽然不是苏家人,可是少爷认她呀,人前人后都唤一声“三姐”,谁敢得罪那个小霸王。所以尽管她们不太情愿,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事去了。   采绿自然也没闲着,检查了一下今日的菜品。   有个新来的厨娘躲懒,刚刚从外面出恭回来,看到厨房里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一个采绿,便问道:“人去哪里去了?”   “自然是干活去了。”采绿没好气地说,“柴火还没劈,你去劈一下。”   “你这丫头,说话不会客气点?”那厨娘拿牙签慢悠悠地剔着牙,“听说东家都出事了,府中这光景,还干什么活啊?”   “你不干是吧?那我干!”采绿懒得理她,拿着劈柴用的斧头到院子里去了。   那厨娘看她瘦瘦小小的,也不像能劈得动柴的样子,就倚在门框上看热闹。直到她看见采绿一下就把柴劈开,三两下就劈了一个小山,整个人都惊呆了。   其余厨娘回到厨房,看她呆呆地立在门边,凑过来看了一眼,七嘴八舌地说:“知道这丫头是谁吧?三小姐房里的,原来江宁织造府出来的!”   “那双手可巧得很,别说挑水砍柴烧饭,随手做的糕点,都馋死人了!”   “她绣出来的东西跟真的似的,针脚细密,云想阁的绣娘还隔三差五来请教她呢。”   “你跟她过不去,还是省省吧。咱们跟人家啊,根本就是牛跟牡丹的区别。”   采绿没理会那边的议论,拿出手帕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很久没劈柴了,还是有点吃力。但光站在那儿是没办法让这些老油条信服的。原来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选拔婢女的条件非常严格。苏家从来不养好吃懒做的下人,反而是外面的人挤破头要进去为奴为婢,因为无论是月例还是抚恤,都比别人家高出一大截。   采绿是家生婢女,爹娘都是给苏府干活的,从小耳濡目染爹的能干,娘的贤惠,才能从一众婢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嫡小姐房里的。又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坐稳了大丫头的位置,自然得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了。   其实像她这样的丫头,原来的江宁织造府能找出一大把来,而且人人争先恐后地找活干。所以她觉得这些小户人家的下人到底是散漫懈怠。   没等采绿劈好柴,刚才那位厨娘已经扔了牙签,殷勤地过来帮她抱柴火,“姑娘的手别干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采绿也不跟她争,去水缸边净手,又拿出随身带的香膏仔细涂在手指和手掌上。做女红的手是绝对不能粗糙的,否则会刮坏针脚和布料。她还要给小姐缝衣裳呢。   其他厨娘看见了,纷纷围过来,问她那是什么香膏。   “我自己做的,香料在市集上都能买得到。你们想要,这个就送给你们好了。”采绿大方地说。   “采绿姑娘可真厉害,什么都会呀。”   “采绿姑娘人真好,不愧是见过世面的。”   那些厨娘跟得了宝贝似的,轮流涂了一些香膏在手上,最后还争执应该把香膏放在谁那里保管。这样一来,她们拿人的手短,谁也不敢偷懒了,踏踏实实地做事。   邹氏身边的刘妈妈本来不放心,担心这些奸猾的厨娘躲懒,所以亲自到后厨来看看。她猫在墙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欣慰地点了点头,悄悄离开了。   那边苏云清一觉睡到了晌午,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她把头发随意绑成一束,套上袍子,带采蓝到了邹氏那里。苏聪还在床边陪侍,刘妈妈说邹氏早上醒了会儿,简单地交代了两句,又昏睡过去了。不过大夫来看过,说情况已经渐渐好转了。   刘妈妈还说:“今日是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三小姐就陪少爷用膳吧。”她是邹氏身边的老人,说这话,就代表着把苏云清当作是苏家人了。   苏云清自然不知这一层。她本来都是在自己的小院里进食,也没什么讲究。眼下看到苏聪期待的眼神,觉得中秋节就他一个人怪冷清的,便答应了。   午膳摆在明堂里头,因为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分席。一张圆桌上摆了十几道菜,有薄荷叶蒸肥膘,酱烧猪,炒腰子,还有牛饼子,鸡煎汤,水晶肉圆,芙蓉肉等等,满桌的菜香四溢。   苏云清和苏聪落座,两人刚要动筷子,一个婢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禀报:“三小姐,少爷,大小姐和表小姐回来了,轿子已经快到门口了。”   苏聪轻啧一声,放下筷子。这顿饭注定不会吃得很轻松了。   苏娴回来,苏云清倒是一点都不奇怪,苏家怎么说也是她的娘家。她人在寿阳,没有不回来过中秋团圆的道理。陈倩倩突然来,她就有点搞不懂了。但人家现在是王府的姨娘,又身怀六甲,不得不出去迎接。   陈倩倩从轿子里出来,金妆砌锦,翠绕珠围,在婢女和婆子的前呼后拥下,跨进苏家的大门。苏娴跟在她后面,显得十分落魄和暗淡。从前她们俩就互相看不顺眼,陈倩倩住在苏家的时候苏娴也还没嫁人,两个人整天互别苗头,谁也不让谁。   后来一个做了王府姨娘,一个嫁给商贾之子做正妻,日子各过各的。可如今,陈倩倩的肚子争气,苏娴再看她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格外来气。   到了明堂,陈倩倩自来熟地坐到主位上,又热情地招呼其他的人落座。苏娴,苏云聪和苏聪依齿序坐下,不过苏娴特意格了一个位置,显得陈倩倩被孤立似的。   陈倩倩也不在意,她让王妈妈布菜,看了看苏娴的肚子说:“大表姐嫁人跟我进府的时间差不多吧?按理来说也该有消息了。要不要我介绍王府的大夫给你看看?”   “多谢表妹好意。”苏娴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女人啊,还真得有一子傍身。大夫说了,我这胎怀相好,很可能是个儿子。王爷听了,不知道多高兴,对我也格外温存呢。”陈倩倩得意地说。   这话说的,忒得罪人。苏云清和苏娴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进食。她们两个都嫁了人,也都没有孩子。外人看着,一个妾室,还没做上侧妃呢,就敢跑到家里来耀武扬威了。   王妈妈给陈倩倩夹菜,希望她能少说两句。好歹是在苏家,也不能太过了。可陈倩倩又看着苏云清说:“我听闻王爷去了北边寻潘将军,明日,清儿也要去北边?”   作者有话要说:  男住休了女主的原因比较复杂呢!后面会揭晓的。   还是会有红包哦~~今天依旧是身残志坚的某烟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色年华 5瓶; 第十八章   苏云清刚好咬到一个水晶圆子,听到她这话,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尾。   哦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这水晶圆子,是将馒头晒干碾成粉,加入藕粉做皮,猪肥膘做馅儿,咬下去嫩滑又有油水。她吃完一个,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说:“王爷是去救潘将军,而我去救叔叔,并不同路。”   陈倩倩冷笑了一声。   原本她也觉得王爷是断不会看上一双破鞋的,所以她平时容忍王爷跟苏云清同进同出。可就在早上,她听说上官氏命婢女整理库房,准备中秋节赏赐各院子的东西时,误翻出一个箱子。里面有用整整两块蝉花纱做的裙子,上面镶满八宝璎珞,美不胜收。   府里的人都赶去看热闹。当时上官氏和别的姬妾也在,她自诩拥有整个王府唯一的一段蝉花纱,肯定是王爷给她准备的惊喜,理所当然地把那个箱子认下了。   上官氏没有阻止,甚至还平了其余众人的非议。   可回去以后,她发现自己穿不上。   腰比她细,腿比她长,连胸的尺寸都是不对的。   她以为自己怀孕,所以身材走样,暗中叫来在清晖园伺候的婢女询问,这是王爷命谁做的裙子。得知是云想阁之后,她又不辞辛劳地赶到云想阁,想让经手的绣娘把裙子的尺寸改一改。   当时云想阁的掌柜就支支吾吾的。在她的再三逼问之下,才把当初王府送过来的尺寸和画像给她看。那画像上的少女,手持精致的团扇,金丝流仙裙曳地,发髻上插着做工繁复的金簪。她低眉浅笑,气质如兰,堪称人间绝色。   虽然陈倩倩没有见过苏云清穿女装,但一看就知道那是她。毕竟男装简单英气,削弱了她的美貌。据说原来江宁织造府苏家的大小姐,十二岁时就被赞艳冠金陵。苏绍出事以后,多少人想将她收入房中,据为己有。陈倩倩只是没想到,王爷竟然早就见过她,并且不能免俗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纵然是这样一个,已经嫁过人,身后不再有江宁织造府加持的弃妇,仍值得他用天底下最好的布料来做衣裳,甚至还私藏起来。而自己这个为他怀了孩子,所谓最得宠的姨娘,以及那位出身高贵的王妃,都不配他花这样的心思。   陈倩倩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香膏、头饰、衣裳总是能得到王爷的夸奖。王爷根本不是冲她,而是冲着苏云清,冲着曾经享誉天下的江宁织造府苏家。   妒忌像把火一样,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她回去就把自己那件曾艳压王府众女眷的蝉花纱给裁了,扔进炭盆里烧掉。她不愿意相信王爷对自己的恩宠,没有半分真情实意,全是因为这个女人和苏家!   她绝不会让这个女人有机会入王府,得到王爷的宠爱!   苏云清不知道这些内情,只当那声冷笑是怀孕的女人敏感善变,不想计较,以免节外生枝。她跟朱承佑那些事都是老黄历了,陈倩倩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一顿饭吃完,几个人到院子里消食散步。下人们在摆大香案,放上月饼和水果等祭品。中秋夜要祭拜月神,然后全家人分食月饼,寓意着团圆美满。苏娴还教苏聪打一种络子,用五色丝缠在一起,寓意平安团圆。   陈倩倩走到苏云清身边,“清儿,跟我去走走?”   苏云清刚好也有话跟她说,就同她离开了人群。不过鉴于上次陈倩倩突然发疯推人,还是让采蓝不远不近地跟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结了饱满的花穗,有丹桂,金桂和银桂,满庭芬芳。   陈倩倩上前,用手捧着一穗花说:“清儿,你上次送我的那瓶桂花香露,已经用完了。你那儿还有吗?”   “没有了,我手里也只剩最后一瓶。采绿说记不起方子了,所以用完也就没有了。”   陈倩倩又笑了一下,王府库房里还有满满几箱的东西,都是封好的,说要送到苏家给苏云清的。她曾命婢女偷偷打开,里面全是寿阳没有的东西,包括那种桂花香露。她笑自己如此愚蠢,王爷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而王府众人还蒙在鼓里。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一直跟王爷以兄妹相称,王爷却对你格外厚爱。你就没想过也入王府?我现在怀有身孕,伺候不了王爷。如果你有心思,我这个做姐姐的,自当帮你一把。怎么说都是自家姐妹,以后荣华富贵可以共享,如何?”   苏云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她根本就没存过那心思,就算有,鬼才相信陈倩倩会帮她,没把她弄死就不错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和王爷只是兄妹之情,绝无其他想法。”苏云清道,“倒是提醒你一句,王妃本性不坏,她做王府主母,至少不会害你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换成别人就不好说了。”   “你什么意思?”   苏云清看她装傻,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与其花心思去对付王妃,倒不如想着怎么把这个孩子平安健康地生下来。我去北边这段时间,会把采绿留在府中。若有什么事,你可以让王妈妈来找她帮忙。王妈妈是苏家出去的,也是你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你只要知道,苏家是绝对不会害你的就行。”苏云清说完,想转身离开。   她自认对陈倩倩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这个女人实在不知好歹,非要作死,那她也没办法了。   “等一下!”陈倩倩叫了声。   苏云清停下脚步。   陈倩倩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云清最怕跟她拉扯,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又要赖到自己身上,连忙把手抽回来,猛地退后几步。她看了一眼陈倩倩的肚子,“孩子是无辜的。你是它的娘亲,应该庇护它,而不是利用它。你若对王爷的感情有足够的信心,就老老实实把他生下来,巩固你的宠爱。如果不那么确定,更要把它好好地生下来,等它长大,就是你最长远的依靠。”   说完,她也不看陈倩倩,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前面的院子里,苏聪已经把络子打好了,兴高采烈地拿来给她看。苏云清夸到,“少爷,手艺不错啊。”   苏聪拉起她的手,把络子仔细地绑在她的手腕上。   “你做什么?”苏云清不解地问。   “这络子寓意团圆。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把爹爹带回来,我们一家团圆。”   苏云清鼻子发酸,自从这小子改成柔情攻势,她简直无力招架。   “拉钩,一言为定!”苏聪还伸出小拇指。   “嗯,一言为定。”   苏娴在旁边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居然不亲近自己,而去亲近一个外人,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可她扪心自问,若换做是自己,未必有勇气,单枪匹马去救亲爹。   她呆在柯家的时候,听说爹把整个家都交给苏云清打理,心中不解,还十分着急,想着爹是不是老糊涂了?把苏家那么庞大的家产,全交给一个外人。若是最后被这个外人把家财占尽,他们情何以堪?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看看。   可如今,她忽然明白了。爹不愧是爹,看人的眼光是极准的。苏云清重情重义,非但不会霸占苏家的家产,反而善待娘亲和弟弟。这就是善因所结的善果吧。   苏娴也走过来,握住苏云清的手,由衷地叫了声:“三妹妹。”   “路上多多保重,我们等你回来。”   *   翌日,天刚蒙蒙亮,苏云清就自己起床了。采绿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妆台前,等着梳发。   采绿拿起篦子,小声抱怨:“小姐不带奴婢,这段日子谁来照顾。”   苏云清对她笑:“去救人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可能还得搞成灰头土脸的,头发随便梳一梳就行了,咱们不讲究啊。”   “可是奴婢……”   “采绿,你持家是好手,打架真不行。你想啊,采蓝带我一个,已经够累赘了,再加你一个,遇到危险,我们三个谁都跑不了。而且你得留在寿阳,帮聪儿,也得盯着陈倩倩,别让她乱来。”   采绿扁了扁嘴,“奴婢知道了。小姐千万小心。”   “放心吧。”苏云清拍胸脯保证。   等梳好头发,采绿又把食盒递过去,不放心地叮嘱:“这里头是小姐吩咐的月饼,总共五种味道,每种一块。另外奴婢还准备了一些方便保存的食物,您要是饿了,就拿出来吃。东西千万要收好,奴婢在小姐的里衣和绫袜里还绣了暗袋,放着傍身用的银票。”   “多谢采绿。”苏云清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出门了。   采蓝驾着一辆简陋的马车,等在王府的侧门。苏娴和苏聪都来送苏云清,苏云清跟他们简单说了两句告别,就坐上马车。可她刚钻进去,就吓了一跳。   里头还坐着一个人。   梅令臣坐在马车的一侧,一身简便的青衫,手持一卷书,就是小说里弱不胜衣的书生形象。   “先生好早。”苏云清在马车的另一侧坐下。   梅令臣没说话。   经过昨日之事后,气氛有点尴尬。幸好她早有准备。   “中秋节先生是一个人过的吧?”苏云清打开食盒,把里面那盘月饼拿出来,“这是我给先生准备的月饼,要是不嫌弃,请吃一个吧。”   梅令臣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还准备了月饼。   苏云清以为他嫌弃,就说:“这是我婢女做的,不是我吹牛,她的手艺一绝,寻常街上买的糕点,未必能比得过她做的。不过我不太爱吃甜的,所以她也不经常做。机会难得,先生尝尝?”   “多谢。”梅令臣伸手拿过一块。以前在梅府的时候,知道自己喜甜食,她跟采绿经常研究,做出来的糕饼好看又美味。每当他多吃了两块,夸好吃,她就会欢喜地扑进他怀里,眉眼笑得弯弯的,像个纯真的孩子。   原来她自己并不喜欢吃甜食,从小到大,都是在迁就他罢了。   “好吃吗?”   “好吃。”他由衷地说。月饼入口,有股桂花的香味,“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是他最喜欢的花。   苏云清开心地笑。看吧,就说她能重振雄风的。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重振雄风!   梅令臣:你是雄,那我是什么?   苏云清:哼,你是臭男人!   本章还是会有红包哦~~ 第十九章   梅令臣一口气吃下五块月饼,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细屑说:“为了不引人注目,委屈小姐与我共乘一辆马车了。”   “没事,我嫁过人的,不在乎这些。”   梅令臣的手顿了一下。她这般不避嫌,是不是意味着,今日若不是他,换作另一个陌生的男子,她也能这般泰然处之?嫁过人,跟与男子保持距离,并不矛盾。   他眉头微皱,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拿出准备好的帏帽递了过去。   “先生,这里是西州,不用那么麻烦的。”苏云清摆手拒绝。她平时在寿阳街上都是这样来来去去的,戴个帏帽多不方便。   梅令臣说:“北境局势紧张,小姐若不想路上惹眼,还是戴上为好。”   苏云清默默地接过维帽戴上,脸有点微红。他说惹眼的意思,应该是变相地夸她长得好看吧?虽然她一直自信满满,但被同样好看的人认可,心情还是不同的。   像要飞起来一样。   之后,梅令臣一直在看书,他的性子很沉闷,不怎么爱说话。苏云清自己撩起窗上的帘子看外面的景色。今日天气晴朗,气候宜人。马车出了寿阳,百姓在夹道上来来往往,沿途还有不少摊子,贩卖各色各样的玩意儿。   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   她来寿阳的时候,一路上都是昏迷的状态,加上对京城,对江宁的记忆都很模糊,所以算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还挺兴奋的,自言自语:   “没想到城外比城里还热闹。”   “今日好像有集市,还有不少书摊子。”   “没见过的小吃也不少呢。”   梅令臣安静地听着,却没有回应。以前,她基本都呆在府中,乖巧得很,哪儿也不去。这趟出门有几分凶险,他本可以用别的法子,让她留在寿阳,自己独去。可莫名的有几分私心,想带她出门走一走,见见外面的人间。   苏云清看了会儿,目光落在路边一个卖泥人的摊子上。各色各样的泥人整齐排列着,其中有一对娃娃,穿着红色的肚兜,一个手拿莲花,一个抱着鲤鱼,身宽体胖,笑容憨态可掬。苏云清不禁多看了几眼,忽然抬手按住头。   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大街上,头戴着帏帽,衣饰精致的女孩拉着男孩的手,蹲在泥人摊前。   “六哥,我想买这对娃娃!”   男孩爽快地付了钱,女孩把泥娃娃拿起来,哼唱了起来:“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些?”   女孩把一个泥娃娃递过去:“以后,六哥心里不能有别人,只能喜欢我一个!”   男孩接过娃娃,虽然背光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他在笑。   “疼……”苏云清按住头,脑中像有重锤在凿击一样。   梅令臣立刻放下书,坐到她身边,伸手搭住她腕上的脉。脉象很乱,就像第一次见他时一样,气血相冲。   苏云清靠在他怀里,嘴里无意识地念着:“六哥……好疼啊。”   梅令臣皱眉,抬手环抱住她。当初太医给他药的时候就说过,这药虽然能暂时封住记忆,不让人痛苦,但可能会有未知的并发症,而且也无法保证一辈子有效。也许过个几年,记忆就会慢慢地恢复。或者接触到刻骨铭心的事物,就会刺激记忆恢复。   他还是心存侥幸了。在晋安王府再见的时候,虽然她晕过去了,但是之后一切如常,他就以为没有大碍。   而且她在叫“六哥”,这声久违的呼唤,就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他伪装得再好,还是会被她轻而易举地击溃。   “六哥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说。   这声音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苏云清慢慢地平静下来,依偎在这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姐,怎么了?”采蓝在外面听到动静,隔着帘子问道。   “她晕过去了,立刻到前面的镇子找家药铺。”梅令臣说。   采蓝一惊,连忙快马加鞭,继续赶路。   临近的小镇上只有一家药铺,梅令臣把苏云清抱进药铺里,铺子里的小伙计看他的扮相,以为是个读书人,就客气地说:“公子,我们大夫出去看诊了。您这是……”   梅令臣把苏云清放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走到放置草药的抽屉柜那里。他闭上眼睛,只能凭着记忆中的味道来配药。   “公子……”伙计要过来阻拦,却被采蓝拦住。采蓝给了一块碎银,“这里借我家公子用一下,稍后归还。”   小伙计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连忙摆手不敢收。采蓝硬是塞进了他的手里,“如果有喝的水,请给我们一些。”   “有,小的这就去拿。”小伙计匆匆跑到后面去了。   梅令岑将黄纸在柜台上铺开,拿起戥秤,逐一拉开抽屉,闻草药的味道。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梅令臣把药配好,拿给采蓝,“让伙计用煎伤寒药的方法,把这包药煎了。”   “是,公子。”   苏云清觉得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涌入口中,她不想喝,下巴被人捏着,强行灌了下去。她用力咳嗽了两下,睁开眼睛。刚开始眼前的人有重影,然后慢慢定格成梅令臣。   其实看这个人的面相,应该是很难相处的那种人。她上次在街头看相,那个看相的先生教她,唇薄,鼻梁无肉,颧骨高的人通常都比较无情无义。啧啧,这个人居然全占了。   梅令臣克制地问:“好些了吗?”   苏云清点了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他的怀里,连忙退了出来。   “我们怎么到药铺来了?”   “小姐刚才晕过去了。”采蓝解释,“所以我们先到药铺来抓药。大夫不在,多亏了……这位幕僚先生。”   苏云清嘴里还是一团苦味,但头疼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刚才看到那个泥娃娃,想起过去的事了吧?说来也很奇怪,之前,她除了做梦,很少会在白天的时候突然想起过去的事。   “没想到先生还懂医术。”   “只是看过几本书,略熟悉草药。”梅令臣把药碗放下,“若觉得身体不适,可以暂时留在这里休息。”   “多谢先生,我没事了,先赶路吧。”苏云清站起来。她不喜欢药味,心里很排斥。大概是醒来那阵喝得汤药太多了,现在闻到就有点反胃。   他们走出药铺,看见外面站着好几个壮汉,各个人高马大,腰上佩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梅令臣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把苏云清护在后面。   镇子的街道小,过路的百姓看这个阵仗,都躲得远远的。   采蓝问道:“你们是何人?”   “我家殿下有请。”一个壮汉面无表情地说。   殿下?梅令臣看到他腰上的牌子,有个“福”的刻字,马上就明白了。   “你们先去马车上等我。”他镇定地说完,就跟着那群壮汉走了。   采蓝扶着苏云清坐上马车,苏云清不放心地说:“采蓝,你要不要跟去看看?我总觉得那帮人不面善,先生会不会有事?”   采蓝也看见了壮汉的腰牌。她没想到福王殿下居然会出现在西州,而且他们一出寿阳就被盯上了。福王身边同样是高手如云,她去与不去,都改变不了什么。   “先生应该有办法应付,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苏云清也不明白对方的来历,盲目前去,可能还会添麻烦,就乖乖地坐在车上等了。   那边梅令臣跟着大汉,走进了街边的一家茶楼。茶楼离药铺并不远,几步路的距离。一楼只有几个跟壮汉相同服饰的人,显然这里已经被包下了。   壮汉带着梅令臣到了二楼的雅座。   这个茶楼很小,二楼的雅座也不过是弹丸之地,一目了然。有个人站在窗边,个头中等,穿着锦绣宽袍,头戴金冠,周身贵气逼人。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眉眼俊俏,手里转着两颗羊脂玉球,邪魅地笑:“梅大人,别来无恙。”   梅令臣跪在地上,“臣叩见福王殿下。”   “起来吧。”朱启洵又转过身看着窗外,“刚才本王站在这儿看着,跟梅大人在一起的是那个金陵的小美人吧?你不是休了她吗。”   梅令臣的手在袖中握紧,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梅大人不用紧张。本王可不是太子,见到个美人就色令智昏,拔不动腿了。”朱启洵慢悠悠地走到梅令臣面前,“本王对你说的要把太子拉下马的计划,很有兴趣,所以特地赶到这里来。不过你不是一直是太子身边的一条狗吗?怎么咬起自己的主人来了?乱咬人的狗,本王也不一定敢要啊。”   朱启洵和他的随从都放肆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十分刺耳,好像将人的尊严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这是高高在上的福王,母亲郑贵妃深得帝宠,拥有跟太子一争的底气。所以他足够狂妄,也有足够的野心。   “太子辱臣妻。”梅令臣只说了几个字。   “本王以为你梅令臣就是一条听话的狗,太子看上你的女人,你就会乖乖把人送去,讨他的欢心。原来还算个男人啊。”朱启洵拍了拍梅令臣的脸,似笑非笑地说。   梅令臣没有躲,韩信能受□□之辱,这不算什么。   “臣可以助殿下一尝所愿。”   朱启洵收起笑容。他对梅令臣的底细还是有几分清楚的,此人若只会耍耍嘴皮子,断不可能让首辅张祚暗中收为学生,并且多方教导和维护。张祚那老狐狸,看人从来不会走眼。   “你到西州之前秘密见过朱承佑,难道不想帮他吗?”   “朱承佑掌握潘毅和东胜军,也是为了对付太子,但是他难成气候。普天之下,唯有福王殿下,可与太子一争。”   朱启洵受用,说:“你有什么办法?说出来听听。”   “臣听说土默特部内部已经分化成两派,互相争斗。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渴望能得到大昌的支持。皇上近来身体连连抱恙,对嗣位敏感多疑。如果殿下能跟土默特部谈妥条件,诬陷太子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加上贵妃娘娘和前朝的推波助澜,太子势单力薄,很可能被废。”   朱启洵转了转手中的玉球,“我那太子哥哥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你这法子行得通吗?”   “殿下莫非忘了先帝时的国本之争?如果太子即位,您和贵妃娘娘必死无疑。”梅令臣说,“皇位之争,本就是生死之争。如果太子反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永绝后患。”   朱启洵盯着梅令臣看了会儿,忽然仰头大笑,“好,本王就喜欢你这种直白又心狠手辣的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如果说男二是朱承佑,会不会被打,哈哈哈啊。   朱启洵:本章由财大气粗的本王来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墨银 1个; 第二十章   梅令臣拱手道:“多谢福王殿下夸奖。”   朱启洵冷笑一声,转身坐在榻上,“本王要怎么杀太子,你倒是具体说说。”   “臣以为,若想做实太子通敌叛国,一定要用土默特部的人。他们在京城,肯定潜有不少探子,只需利用他们,造成太子不满殿下和贵妃娘娘更得圣宠,怕您威胁他的储君之位,欲联合土默特部除掉您的声势即可。”   “高啊,本王如今人就在西州。”   “但土默特部肯定不会白白帮殿下,一定会有交换条件。也许是土地,也许是城池。”梅令臣说。   朱启洵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大昌地大物博,分他们那群蛮子一池半城,也无不可。只要本王能除掉太子这个眼中钉,一切都好说!你负责去安排,本王配合你行动就是了。”   “是。”梅令臣拱手,“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去吧。看好你心爱的小美人,别又被什么虎啊狼啊的叼走了。到时不一定能有全尸呢。”朱启洵勾起嘴角,言辞污秽,周围的随从都跟着坏笑起来。   梅令臣依旧行礼,转身下楼。   朱启洵看着他下楼,勾了勾手指,身边的一个随从上前:“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启洵曲起一条腿,一口把一杯酒喝下去,“给我盯着他们。若有什么异样,随时向本王禀报。”   “殿下是不信梅大人?”   朱启洵斜了那人一眼,嫌他多嘴。那人噤若寒蝉,连忙退后。   梅令臣下楼,直直地走到茶楼的门外。阳光刺眼,他的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还有血丝渗出来。刚才朱启洵看似轻拍了拍,掌中却是用了实力的。朱启洵自小跟着禁军教头习武,自然知道怎么伤人于无形。让他顶着这样的脸出来,也是为了羞辱他。   在朱启洵的眼里,他就是一条向上位者摇尾乞怜的狗。   躲在暗处的飞鱼卫之首慕白看不下去,要出来,梅令臣抬手制止。   他是没受过这样的屈辱,纵然在太子面前,因为有老师护着,太子也不敢肆意妄为。与虎谋皮,便要有所牺牲。其实杀朱启洵不难,倾飞鱼卫之力,足够让他横尸街头。但整个计划就会变成一张废纸。   梅令臣的心里有一只被锁链套住的野兽在嘶吼,他紧紧地握着拳,手指嵌入掌心里,越痛越让他刻骨铭心。他回头看了一眼茶楼,擦掉嘴角的血迹。今日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会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他回到马车上,刻意侧着脸,不想被发现。但苏云清仍是察觉了他的异样,蹲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了?受伤了?”   梅令臣不说话。   苏云清连忙去包袱里翻出一瓶膏药,还有纱布,“这是我一直用的玉肌膏,清热解毒的,敷上去会好些。”她用纱布蘸了点膏,伸出手要给梅令臣敷上,梅令臣却不动声色地别过头,“我没事。”   苏云清跟着他移到另一头,坚决地说:“不行,必须涂!别糟蹋自己。”   梅令臣看着她,目光浮动,没再拒绝。   苏云清认真地敷药,怕他疼,时不时还凑上去吹一吹。凑得近了,男人身上的味道都清晰可闻。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是一种君子和隐士的香气。她的心没来由地乱跳,呼吸不稳,但竭尽全力定住心神。   这伤其实并不轻,白玉一样的脸颊,血丝道道,还有点发肿。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对着这么一张脸,也下得去手。   梅令臣只觉得如兰的呼吸轻拂在面庞,心里的猛兽慢慢地退回阴暗里。好像他仅有的几次受伤,都是她帮忙包扎的。那时她也不问为什么,只是眼睛红红地包扎好,把他像个孩子一样地抱到怀里。   这世上,好像只有她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弱小而无助的孩子。   只要有这样的温存,他就可以披荆斩棘地走下去。   “刚才那些人是你的仇家吗?”苏云清问。   “不算。”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官场上的事。”梅令臣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   苏云清坐回自己的座位,“这世上很多人汲汲营营,为求荣华富贵。先生看起来却不像是这样的人。”   梅令臣看着她,似乎无声地在问:为何?   苏云清低头收拾,声音很小:“只是感觉,先生更适合像陶公那样,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大概见识到朱承佑的处境,加上她的前夫,亲爹好像都是官场上的人,所以她一直觉得,官场是会吃人的。她对家里当初的遭遇印象很模糊了,但是大厦倾覆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家破人亡,家财散尽,就算曾是天底下最繁华的江宁织造府又怎么样呢。   这世上只有帝王才可以随意操人生死。但看朱承佑暗中筹划的样子,京城里的那位也并不是高枕无忧。所以互相攻伐算计,实在是太累了。   马车离开了小镇,继续赶路。   苏云清发现梅令臣在看的书,好像是西州的地方志,里面对各地的山川河流都有详细的注明。他们的计划是,先到同府附近的安平镇,然后再按照歹人信上所言,与他们取得联络。此去大概需十日,梅令臣规划的路线,基本夜晚都可以宿在城镇里。   夜幕降临,采蓝在关闭城门之前,进入了北边最后一座大城真定府。   真定府离寿阳县只有一日的路程,因为毗邻首府太仓,所以街道宽敞,临街的铺子也不少。只不过天黑之后,除了寄宿的客栈,救人的药铺,纷纷闭门谢客。   大概还是受到同府战事的影响,城中还有士兵在巡逻,遇到行迹可疑的人,还得过来盘问两句。   他们的马车,被士兵给拦下了。   士兵先是打量采蓝,觉得她有几分可疑,然后问:“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来?为何趁夜入城?”   采蓝还在想说辞,梅令臣已经掀开帘子的一角,露出半身,“我是寿阳县的商人,和内人一同去北边省亲的。内人身子不太好,路上耽搁了,所以进城晚了。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士兵见他是个读书人的打扮,谈吐不凡,疑心去了一半。   这个时候,又看见帘子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似是挽住了男子的手臂,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采蓝,给军爷喝茶的钱。”   士兵虽然看不清里头的人,但听这婉转的声音,便知道定是个美人儿,跟这个书生倒也相配。又见婢女递过来碎银,收下之后,就放行了。   苏云清见他们也没细查,连忙放开了梅令臣的手,坐了回去。   她的脸颊微红,在心里不停问自己,你这么主动干什么?人家也没让你配合演夫妻啊。   采蓝驾车到城中的客栈投宿,上房剩下两间,下房剩下一间,采蓝付了钱,又让伙计帮忙把马车赶到后院去。大堂上只有两桌食客,见到他们进来,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其中一桌有位少女,看到梅令臣就露出娇羞的表情,跟身边的人低语什么。   苏云清道:“我看先生也得弄顶帏帽戴着,不然太惹眼了。”   这回还没等梅令臣说话,她自己上楼了。   这是在报白日的仇?   梅令臣轻笑了一下,跟着上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尚算雅致。不过是借宿一晚,其实他没什么讲究。他点亮烛台,坐在书桌前,静思了一会儿,咬破手指,滴入砚台里。   等磨好墨,他提笔写道:“学生泣血禀告恩师,福王突然出现在西州,想必欲趁皇上病重,联合土默特部之兵,攻打同府,直捣京师,与太子死战。学生留下与他周旋,愿恩师及早通知太子,好做防范。”   写完之后,他将信封好,压在灯台下面。   有一回,太子向天顺帝进献青词,但翰林院代写青词的那个人恰好不在,梅令臣毛遂自荐。从此有了在太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天顺帝的赏赐。青词是祭天祷告之词,歌颂君王的功德,他写的那些极尽吹捧之词,被天顺帝在祭坛上大声又骄傲地念出来。   因此,他爬得很快。同期的进士还是庶吉士,还在观政,他已经入仕了。   尽管朝臣看他的眼神,嘲讽,轻蔑,不屑与他为伍,他不在乎。   只要可以握住权势,尊严、人格、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连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人都守护不了,谈那些虚的有什么用?只要像福王一样,可以把这世间的一切都踩在脚底下,就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周围照样有恭敬逢迎的。   可以说,权势就是尊严,是人格,是名声。所以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   但太子朱启洛刚愎自用,只相信那些从小在身边的近臣,不会重用一个一无所有的布衣,所以梅令臣又把目光投向了内阁首辅张祚。张祚的女儿张雅南不知从何处知道他,总是差人暗中讨要他的墨宝。他故意漏了一张草书,被张雅南的婢女捡到,果然到了张祚手里。   梅令臣知道张祚看到那首《军中行》,定会来找自己。   “天兵偶不利,王气黯然收。六龙守沙漠,谁负为报仇。”   张祚果然对他青眼有加,收他为学生,明里暗里相护。张祚是首辅,一定会保太子的。所以这封信,只要能出西州,必定能到太子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了,不好意思,其实真正的剧情,可能到了京城才能展开,现在铺垫中。   本章是在下一盘大棋的男主来发红包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二十一章   相处几天下来,苏云清发现这个幕僚真是神奇的存在。   她没见过这么爱吃甜的男人。明明饭都吃不了几口,但只要有甜食,他都会吃点,而且比她们两个女的吃得还多。   其次是身份成谜。苏云清问他姓名,他只说自己姓梅,家中行六,此外就不肯多说了。苏云清寻思着,就算他家中清贫,出生时父母没有起个好名字,但是读了书,总会给自己改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否则入官场不是给人笑话吗?但人家不说,她也不好追问。   其实梅这个姓在大昌还算少见,但苏云清却知道不少。她的伯祖父苏东阳的政敌叫梅正禹,听朱承佑说他是个文学造诣非常高的人,喜欢研习各种碑文字帖,尤以草书见长。成宗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梅草”,曾风靡一时,后来随着他身死,也渐渐失传了。   因为伯祖父和这位梅首辅陷入国本之争,黯然从朝堂退下,苏家势力去掉大半。若苏家还如成宗朝时一样鼎盛,她那可怜的父亲,也不至于被人诬陷致死。   再是她前夫,好像也姓梅。在京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似乎还挺得太子器重的。也亏了他的福,她记忆全失,一无所有,在异乡重新开始。   苏云清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跟姓“梅”的八字不合,对这个姓确实没什么好感。   而且出行的路上有个大闷葫芦简直要憋死人。食不言寝不语也就算了,路上无论她说什么,此人就光听着,可能根本也没在听,反正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好像嘴巴里装着金汤。最初因为那张好皮囊而莫名生出的些许好感,就在他满脸冰霜和沉默不语中,消失殆尽了。   大概是后半程察觉到她开始赌气不说话,情绪也不高,梅令臣又主动开口:“苏小姐可知道西州原本的版图是如今的三倍有余?”   苏云清闭着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默念,我听不见,我不说话。   梅令臣继续说:“西州之北本也是大昌的土地,但土默特部壮大之后,年年驱兵南下,侵蚀边境,大昌将士不得不退到了同府。当年土默特部的大汗放言要一年内取西州,隔年直捣京城,所以激起了大昌无数男儿的热血。他们奔赴前线,保家卫国。土默特部的骑兵非常强悍,同府将士的尸骨累如城墙。直到潘将军出现,才守住了国土。”   苏云清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为何土默特部一定要争同府?”   “同府地势易守难攻,犹如天堑。一旦失守,西州就会彻底沦陷。而大昌失去西州,犹如门户大开,再也没办法阻挡土默特部的铁骑。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同府。”   苏云清听完,万千感慨。潘毅被俘之后,他的儿子立刻又补了上去。潘小姐着急救父,同样因为同府不容有失。不是潘家人特别不怕死,他们只是扛起了守护国门的重任,纵然身死也无所畏惧。这是令人感佩的大爱大义。   一路北上,因为连年战乱,城池越来越少,镇子也越来越小。道路泥泞,房屋简陋,沿途的百姓衣裳褴褛,他们这辆在寿阳毫不起眼的马车,简直变成个稀罕物。途径一偏隅小村,很多孩童还跟在后面看热闹。   苏云清看他们各个饿得面黄肌瘦,想起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苏聪,心中难受,让采蓝把剩下的一些干粮拿下去分了。她自己也要下马车,梅令臣本想阻止,后来没说什么,跟着下去了。   苏云清走过去,坐在一群泥孩子中间,问道:“你们几日没进食了?”   “三日!”   “两日!”   “一日!”   孩童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童音仍是天真,却听得人心酸。苏云清摸了摸身边一个小丫头的脑袋,她的头发打结了,应该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用来绑头发的头绳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她越过埋头吃饼的孩子们,视线与人群之外的梅令臣重合。她好像明白,为什么他要讲那些话了。如果同府和西州失守,寿阳,太仓,还有更多的地方会出现这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   止战之殇。   梅令臣看着她毫无不适地坐在一群脏孩子中间,心情复杂。以前她也是个善良的姑娘,但决计做不到这样。她一定会嫌脏,给了干粮之后,就速速离开。他似乎不该再把她当成从前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而是一个全新的女子。   这一路上,他刻意保持距离,不过分亲近,就是不想她再勾起过去的回忆而痛苦。   只需再给他一些时日,他定可以把那个噩梦彻底结束。   这时,一个老妪摸索着走到苏云清的身边。苏云清看她好像双目失明,连忙把位置让出来,扶她坐下。   老妪说:“好心的夫人,多谢你们了。孩子们许久没有吃顿饱饭,只是不知道,这顿吃完,下顿在哪里。”她听村子里的人说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婢女来了,就理所当然地这样称呼。   苏云清也习惯了,客气道:“举手之劳,不用客气。不过你们这样,官府不管吗?”   “村里的男丁都被征去当兵了,剩下我们这群老弱妇孺,一年交不出几个税。他们就把田地,山林全都收去了,前阵子同府被袭,官员是最早逃掉的。我们留下的这些人里,有些还是潘将军冒死护着,从同府撤下来的。”   周围的人连连叹气,老妪接着说:“原来潘将军守同府的时候,带着士兵来帮我们开垦荒地,让军中的幕僚来教孩子读书。潘将军是个大善人啊,现在他生死未卜,我们也很担心。如果可以,我这把老骨头,恨不得去替他啊。”她说着,就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潘毅果然深得民心。   “您放心,晋安王在寻潘将军了,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苏云清安慰道。   “是吗?”老妪颤抖地握着她的手,“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从晋安王所在的寿阳县来的,他已经动身了。”   老妪又问:“听说你们要去安平镇?”   “对,这里过去,不到两日的路程了吧?”   老妪点点头,“是啊,不过那里不太平,你们可要担心。听说有北边的鞑子混进来了,前些日子,还扣下一个商队。不知道是要杀人,还是勒索钱财。好多人都从那里逃出来了……阿萍,你说是吧?”   一个瘦小的妇人应声道:“是啊夫人,我就是从安平镇过来的。那群鞑子也不知道藏身于何处,每日到镇上挨家挨户地敲门,索要吃食。我们都怕了,赶紧逃出来。你们几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不要去了吧?万一……”   苏云清没想到跟他们聊着,还能有意外的收获。鞑子?难道是土默特人?她灵机一动,让采蓝去马车上拿了纸墨过来,画了一会儿,给那个妇人看,“嫂子,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妇人仔细辨认了一下,恍然道:“有的有的,他好像是那个商队的,因为都是外乡人,我就特别留意了。商队出事后,我还在镇上的客栈里见过他。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怎么没被抓走。”   苏云清在心中冷笑,好你个柯世钊,果然是个吃里扒外的烂东西。她原本就心存疑虑,为什么是柯世钊写信回家求助。如果整个商队都落入了歹人的手里,也应该是以苏纶的名义来谈条件。显然是柯世钊贪生怕死,把苏纶出卖了,还帮着歹人想办法讹诈苏家。   苏云清忿忿地回到马车上,对着柯世钊的画像恨得咬牙切齿,不解气地拿笔在他脸上画了个大乌龟。   梅令臣后上来,捡起她丢在一旁的画像,忍不住笑了下,问道:“这样就能解气了?”   “你知道我在气什么?”苏云清反问。   “大概是家有内鬼,祸起萧墙?”   苏云清倒吸一口冷气。此人不该做幕僚啊,应该去路边摆摊算命!不过没两下子,也入不了晋安王府。虽然苏云清对他总是臭脸,喜欢甜食,性子沉闷等等各种不满,但也不能否认,人家确实很聪明周到。这一路上的安排,几乎没让她吃什么苦。   梅令臣看着她的表情,抖了抖衣袍,淡定地坐下来,“等在安平镇找到他,我替你出气。”   苏云清才不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做什么,还不如让采蓝打柯世钊一顿来得实在。   两日之后,他们一行人到达安平镇。果然如那小村的村民所言,安平镇非常凋敝,沿街的房屋全都上着门板。偶有行色匆匆的百姓路过,也是低头只管自己赶路,不敢多管闲事。   采蓝把马车停在客栈门口,苏云清要下马车,梅令臣抓住她的手臂,“他既然在此等候多时,一定特别警醒,你这样贸然进去,可能会打草惊蛇。不如交给我。”   苏云清觉得这是她的家事,不想交给外人来处置。何况她还有一个采蓝,看着也比梅六靠谱多了。于是直接跳下马车,拿着画像进去问掌柜:“此人在何处?”   掌柜见她气势汹汹,摇了摇头,不敢回答。   “说!”采蓝拔出剑横在他的脖子上,凶神恶煞地喝到。   掌柜吓得双腿发软,颤抖地指了指楼上,说不出话。   楼上总共就四间房,其余三间门都虚掩着,只有一间从里头反锁。采蓝一脚踹开,屋里的桌上还放着酒菜,窗户大开。   梅令臣跟在后面进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道:“追。”   采蓝立刻从窗户跳出去了。   苏云清心里直犯嘀咕,采蓝几时开始听这个人的命令了?   梅令臣转身对苏云清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把人带回来。”   “先生不跟我一起等着吗?”苏云清的言外之意是: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添乱。   梅令臣没接话,径自出门下楼,沿着街边往前走。身边不停传来脚点瓦片的声音,就像无数飞鱼跃出水面。飞鱼卫盯上的猎物,绝对跑不掉。   少顷,梅令臣循着声音进入一个暗巷,采蓝和飞鱼卫围着一个男子,他身穿绿袍,面容周正,大概二十几岁。那人跪在地上,举手道:“各位好汉饶命,各位好汉饶命。”   梅令臣缓缓走过去,用眼神示意慕白等人去暗巷附近守着。   柯世钊见他们退开,又想逃跑,采蓝用脚勾起身旁的一块木板踢过去,砸到了柯世钊的腿。柯世钊惨叫一声,狼狈地向前扑在地上。   梅令臣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的锋刃闪着银光,看起来格外锋利。刀锋处好像还有干涸的血迹,发出幽暗嗜血的腥臭味。   “再乱动,我就挑断你的脚筋和手筋。”   柯世钊吓得抱住头,“我不动!饶命!好汉饶命!你我无冤无仇……”   “我是跟苏云清一起来的。”梅令臣低头看他,“苏绍在哪里?或者这么问你,土默特部的人,在哪里?”   柯世钊愣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梅令臣二话不说地把匕首插了下去,柯世钊立刻惨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然后就开启了火葬场剧本。   本章依旧有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5瓶;ayaka 1瓶; 第二十二章   柯世钊只觉得一道寒光在眼前闪过,脸颊像被破开一样疼。他捂着脸坐起,看到那把匕首插在地上,锋刃沾了血迹。他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面如冠玉,眼神冷若冰霜。   男人姿态悠闲地站起来,浑身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柯世钊见过比他更高,更壮的男人,但从没有人像他一样,让人感到窒息。   “我的手再偏一寸,你这半边脸就被削下来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柯世钊叫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你要怎样!”   “他们是不是在等晋安王?”梅令臣俯下身说,“晋安王没有来,但我带了福王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兴趣谈谈?”   柯世钊本在骂骂咧咧的,听到这句话,目光倏地望过来。似是探究,又似犹疑。做生意的人需得耳听八方,他自然知道这福王是何许人。   当今皇帝子嗣虽多,留在身边的只有三位。一位是太子,他的生母出身卑微,自小寄养于皇后膝下。据说天顺帝成年后一直无子,太子是长子,还在王府的时候就请封为世子,后来登基,自是顺理成章地为太子。   另一位是郑贵妃所出的福王。福王在天顺帝登基那年出生,郑贵妃又颇受宠爱,枕边风一吹,天顺帝一度有废太子的念头,但被几个老臣死谏拦下了。郑贵妃母家强势,在前朝内庭,姓郑的几乎都是说一不二的。因此巴结福王的朝臣比巴结太子的还多。   最后一位瑞王,今年才十一岁,乃是上官氏静妃所出。这位静妃是上官家的嫡长女,在内宫中一直安分守己,也乏人问津。陛下之所以留瑞王在身边,倒不是因为宠爱上官氏,而是瑞王出生时,京畿久旱,终降甘霖。加上钦天监批瑞王命格为地势坤,可镇四方,故而才留在京中。但天顺帝充其量将其当成镇宫之物,瑞王跟他的生母静妃一样,没什么存在感。   “你说的是真的?”柯世钊问。福王应该远在京城,好端端地跑到西州来干什么?他通一点土默特部的语言,那天听他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天顺帝病重,难道是真的?看来太子跟福王之间,是要决一胜负了。   得知对方有求于自己,柯世钊一下就有底气了,“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梅令臣丢了一块令牌过去,“这是福王的令牌,你去跟他们谈好了,再来跟我说。”他收起匕首,示意采蓝过去拎起柯世钊的领子,接着道,“好处是,我饶你一条狗命,但我也要苏纶的命。苏纶死了,你得陪葬。”   柯世钊倒吸一口冷气,他从没有听过哪个人,用如此闲淡轻松的口气,谈论生死。好像此人手中握有一把剑,一把能操天下人生死之剑。   “那,那你要把我,我带去哪里?回,回客栈,苏,苏云清会杀了我的!”柯世钊脊背僵硬,吓得结巴了。   “你自己想好一套能脱身的说辞。你是苏家的大姑爷,看在这层关系上,她不会杀你。”梅令臣说。   柯世钊嘀咕了一句:“好像你很了解她似的。那女人能哄得我岳父把家业全都交出去,绝对不简单。”   这句话莫名地刺了梅令臣一下。他也曾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苏云清的人,可这一路同行而来,他发现并非如此。以前的苏云清,精致,娇气,没有主见,连挑本书都要问他的意见,好似非常依赖他。可她本性真的如此吗?   她明明不爱吃甜的,明明不喜欢读经史子集,明明喜欢交际,明明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明明爱憎分明。在他身边的时候,却把这些本性都深藏了起来。她怕脏,所以总跟他抱怨,她怕旧,所以不停地换府里的东西,她说不爱动,所以每日都呆在后宅养养花,看看书。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主,非要件件等他拿主意。   其实,这都是她想找共同的话题,想在日常生活中照顾好他,想多跟他呆在一起的借口。   他以为是她需要自己,所以努力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可当她离开以后,才渐渐发现,是自己需要她。   每晚回家时,那声柔柔的“六哥”,扫去了一天的疲惫。每日离家时,那精致的食盒,给血腥晦暗的大理寺监牢,增添了暖色。每晚入睡时,她非要钻进他怀里,听他说天下奇志时那崇拜闪亮的眼神,让他找到自己的价值。耳鬓厮磨,情难自禁时,她含羞带笑的样子,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心。   原来漫长时光里她的陪伴,迁就和毫无保留的喜欢,给予他的不仅仅是温暖和慰藉,还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采蓝看到公子忽然暗淡的神色,踹了柯世钊一脚,“闭嘴!废话那么多!”   柯世钊偷偷地瞄了一眼梅令臣,这人喜怒无常,他不敢惹。   采蓝押着人往客栈走,梅令臣落后一点,慕白追上来,耳语道:“公子,福王的人果然跟过来了,你们的对话他都听到了,现在应该去回禀福王了。”   梅令臣点头,慕白就闪身进了旁边的巷子里,消失无踪。   *   苏云清在客栈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点焦虑。采蓝追个人怎么去那么久?柯世钊那么弱,不会跑掉吧?梅六能跟得上他们吗?刚才应该拦着的。万一要是遇到土默特部的人……听说那群鞑子特别喜欢大昌长得好看的男人,因为比女人更耐玩。   不行,她还是到门口去看看。   苏云清刚想出门,梅令臣和采蓝就押着柯世钊回来了。苏云清顾不上柯世钊,先走到梅令臣面前,围着他转了两圈,“你没事吧?”   梅令臣摇头。   “你下回能不能别冲动?”苏云清皱眉,一副训示的口气,“自己那么弱,还非要去抓人。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梅令臣欠身,“叫小姐担心了。”   弱?柯世钊偷偷瞄了眼梅令臣,撇嘴。这个人哪里弱了?杀十只鸡都不成问题好吗?   苏云清又走到柯世钊的面前,“柯世钊,腿很长啊。你跑什么?心虚?”   “我没跑,我就是出去散散心……”   采蓝:“……”   “苏家没亏待过你吧?”苏云清看到他脸上的一道划痕,用手用力戳那个地方,痛得他嗷嗷大叫。   “我叔叔待你如同亲子,柯家没落了,仍把长女嫁给你。你就这么报答他?联合外人,想要谋夺家产!我把你送官严办,信不信?”   “苏云清,你快放手!疼啊!”柯世钊被采蓝反剪着双臂,没法阻挡。   “钱我带来了,但我要先见到叔叔安然无恙,才会交给他们。”   柯世钊下意识地看了梅令臣一眼,梅令臣站在苏云清的身后,对他摇了摇头。他脑子也转得快,“那群人都是不要命的,你去,不是送羊入虎口吗!你把钱给我,我去跟他们谈,然后把岳父带回来。”   苏云清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带着钱跑了?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柯世钊跪了下来,“天地良心,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岳父的事情啊。当初岳父看到土默特部的人押解几个犯人,非要跟着他们过来,说可能会找到潘将军。我劝也劝了,跪也跪了,岳父他不肯听啊。这才中了土默特部的奸计,落入他们手中。他们见我会点番语,就把我放出来,让我联络苏家带钱来赎人。我听到他们说,如果小晋安王没有一起来,就只把钱收了,把我们都杀了,我也害怕啊。可我好歹是个男的,横竖一条贱命,你不行啊!”   “跟义兄有什么关系?”   “他们似乎想跟晋安王谈什么条件,以为他会跟你一起来。晋安王不是对你有意思……”他话还没说完,采蓝就握拳在他背心处用力钻了一下,他又跳了起来,“你干嘛!”   “不该说的少说!”采蓝喝到。   苏云清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想法,也没在意,自己坐下来,仔细思量柯世钊的话。她若贸然前去,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待会儿不仅没把苏纶救出来,可能连采蓝都会折进去。那群人生性凶残,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把钱交给柯世钊,她又不放心。那笔钱不是小数目,是她跟朱承佑借的,以后还要归还。   “我跟他一起去。”梅令臣说。   “不行!你知道那是龙潭虎穴吗?”苏云清觉得梅六这个人别的还好,就是有点不自量力,“你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谈话陷入了僵局。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各自休息,明日再商议对策,如何?”梅令臣提议道。   苏云清想想,也只能如此。她命采蓝盯着柯世钊,又跟客栈掌柜要了剩下的三间空房。柯世钊跟梅令臣在一间房中,看到梅令臣附耳吩咐采蓝,嘴贱地问:“这丫头到底是你的人,还是苏云清的人?”   梅令臣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对苏云清有意思?”柯世钊不怕死地说,“我劝你一句,她可是小晋安王的人,你别动心思。我早说女人长那样,绝对会招蜂引蝶的。”   梅令臣皱了皱眉。这话虽荒谬不可信,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整个寿阳县,谁不知道小晋安王喜欢她?什么义兄妹,那是情趣知道吧?一男一女整日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干净的事。帘帐一拉,颠鸾倒凤时,哥哥妹妹叫得火热……啊!”   柯世钊惊恐地看到梅令臣的袖中飞出一样东西,直直地插在他的两腿之间,稍微再近一点,他的器物就完蛋了!   “闭嘴。”梅令臣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柯世钊捂住嘴巴,默默地蜷成了一粒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怂成一粒球的柯世钊来卖萌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oxy 3瓶;ayaka 1瓶; 第二十三章   晚上,采蓝拿着伙计煮好的药,准备送到苏云清的房里。她站在门口,心中有些犹豫,但还是推开了门。   屋中烧着两个炭盆,床铺的帘帐放下,账内透着微光,投射出一团影子。采蓝掀开帘帐进去,看到苏云清裹在被子里,脸已经被熏得通红。   “采蓝,你还没休息?”苏云清抬起头问。   “这样的小镇不会有地龙,委屈小姐了。奴婢按照梅先生的吩咐,给您煮了一碗安神汤,您喝下去会比较好睡。”   苏云清伸出手,那药汤是浅褐色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这一路上,梅六时不时就会给她熬点汤药,美其名曰补身子。但据他自己所言,只是喜欢钻研医术和草药,还没到可以给人看病的地步。显然是拿她来练手了。许是知道她不喜欢药味,选的都是些味淡且微甘的药材。   这人心细如尘,以后应该会是个很体贴入微的夫君。   苏云清想到这里,皱了下眉头,这都想到哪里去了?   采蓝看着她喝完汤药,扶她躺下,又掖好被子。   “小姐,好好睡吧。”她轻轻说了一句,苏云清便觉困意袭来,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确认她睡熟了,采蓝方拿起药碗,从屋子里慢慢退出来。   外面走廊的栏杆边,梅令臣披着玄色的披风,长身玉立,背影如刀。采蓝走过去,抱拳行礼:“公子,小姐睡下了。”   “慕白,派两个人留在此处守着。”梅令臣对暗处吩咐道。   暗处有个人影拱手领命,而后就闪身离去了。   飞鱼卫号称锦衣卫第一缇骑,由锦衣卫北镇府司秘密训练而成。他们是一支暗卫,谁持有飞鱼令,便是主人。除非飞鱼令易主,否则终身不事二主。他们永远如同影子一样,藏在主人的身边和暗处。   采蓝算是运气好的,当初梅令臣挑选她跟在苏云清身边,她才能从暗处走到光明之中。   梅令臣准备下楼,采蓝不禁叫道:“公子!”   梅令臣停住脚步,“何事?”   采蓝攥紧拳头,知道不该,还是小声问:“属下斗胆问一句,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眼前的身影站着不动,亦不说话。但浑身透出一股被冒犯的不悦。   采蓝背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疼,还是说道:“您若还想和小姐在一起,为何要休了她?明知道小晋安王年少时见过小姐……依旧把小姐托付给他。既然想要她重新开始,自己为何又放不下?”   夜色笼罩于这座简陋的客栈,屋顶年久失修,瓦片的缝隙漏下几缕淡淡的月光。梅令臣拢了拢披风,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被采蓝一眼看穿。他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到西州,北上,原来都是“放不下”这三个字。贪恋在她身边的每时每刻,不愿意错过她说的每个字和脸上细微的表情。   送她出府的这近三百个日夜,他的内心又何曾有片刻的安宁。   采蓝跪在地上,“属下愚钝,说话不中听。只恳请公子不要再伤小姐。”   采蓝至今还记得自己被派去苏云清身边的时候并不情愿。她出身于飞鱼卫,擅长的是审讯,杀人,追踪这些,伺候人的事她根本不会。但苏云清从没嫌她话少,笨手笨脚。甚至在采绿嫌弃她的时候,还帮忙解围。   那个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府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苏家大小姐,有一颗世上最善良,最乐观,最懂得体谅别人的心。梅府上下,不管是原先忌讳她乃罪臣之后,不愿亲近的,还是想看她笑话,想看她自怨自艾的人,最后都潜移默化地被她影响着。   那座毫无生气的院子,变得鸟语花香。杂乱无章的厨房,变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逢年节,府里还有大大小小的活动,欢声笑语不断。   她还把做衣裳剩下的那些精美布料的边角,裁成香包和钱袋,再根据下人们的喜好绣上各种花鸟和植物。谁家有红白事,她总不忘叫采绿添一份礼。下人犯错,也从不随意打骂。   她是一个能把平淡沉闷的生活过成诗的人,是一个就算赤足踏着荆棘,也能含笑向前的人。所以她赢得了府里上下的一致称赞,一无所有地到了西州也能重新开始。   半晌,梅令臣终于开口:“一切等我有命活着再说。”   采蓝猛地抬头,看着那道飘然离去的身影,心中困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公子会有危险?他是怕自己会死,所以才……   采蓝闭上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苏云清的房间,黯然地低下头。   *   柯世钊走到城外一座废弃的庙宇前面,学了两声鸟叫。这破庙看着安静无人,不知道四周埋伏了多少土默特部的人,再往前走两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稍后,从破旧的木门里,走出一个穿着不合身袍子的壮汉,眯着眼睛四处看了看。柯世钊上前,用番语说:“我有重要的消息,让我见一下大王。”   那壮汉居高临下地斜视着他,似乎并不相信他所言。   “这个,你让大王看看这个。”柯世钊把令牌递过去。壮汉拿起令牌看了两眼,转身回庙里去了。   明月高悬于夜空,月光照在这片荒郊野岭上,更添几分冷凄。有不知名的鸟兽啼叫,声音时远时近。柯世钊抱着手臂,越听越怕,越发觉得自己命衰。当初就不该听苏娴的话,跑到这里来凑热闹。好处没捞到,命都快没了。   又过了会儿,壮汉出来,带柯世钊进去了。   不远处的林子里,朱启洵看见此景,勾了勾嘴角,对身边的梅令臣说:“一会儿,你跟我们一起进去。”   梅令臣一顿,行礼道:“多谢殿下信任。”   朱启洵冷笑,“本王倒不是信任你,而是怕你耍花招。如果你跟里面的人里应外合,要杀本王,本王也得跟你们同归于尽,才不算亏。”   梅令臣看着他说:“殿下放心,臣并不想死。”   朱启洵转着手里两个鸽血红的玉球,“其实本王不用冒这个险,没有他们,也可以与太子一战。但你知道,本王为何答应了吗?”   梅令臣拱手,“请殿下赐教。”   “本王跟太子硬拼,胜算大概只有五成。败了,也是死。如果按照你的办法,胜算至少提高到七成,还不用损兵折将。所以本王才愿意冒险试一试。而且……”朱启洵故意停了一下,“本王观察你多日,觉得你对那个小美人很是上心。当初太子驾幸你府中,看上她,还把她骗去,差点宠幸。你肯定怀恨在心吧?所以你帮助本王的动机可以成立。”   梅令臣的表情一点点紧绷了起来,如同大河结了冰。开始他还是故意伪装成如此,后来心中那喷薄而出的怒火让他的表情更加真切了几分。   想起那日大雨滂沱,张祚把人偷偷送回到别院。梅令臣掀开马车帘子的时候,看到她躺在那里,犹如一个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身上披着大氅,里面衣衫破烂,白玉般的手脚上皆是青紫,半边脸有清晰的五指痕迹。   张祚劝他,息事宁人。此事若闹大,别说皇帝,就是皇后为了维护太子的名声,肯定不能容她。梅令臣忍了下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从那一日起,他便下定决心,绝不放过太子,哪怕是同归于尽。   “看看,还真急了。一个女人,至于让你如此沉不住气?”朱启洵笑道,“其实我要是你,索性就把她献给太子,凭她的容貌才情,肯定把太子迷得晕头转向,到时候你不就可以夫凭妻贵,平步青云了?”   左右都在窃笑。   梅令臣不说话,脸色晦暗不明。   朱启洵还得靠梅令臣的计策扳倒太子,也不想把他逼急了,自觉无趣地止住了谈话。   一盏茶之后,柯世钊小跑到他们这儿,点头哈腰,“福王殿下,阿勒坦王有请。”   朱启洵早就料到阿勒坦会见他,狂妄地笑道:“走吧,会会这个草原之王。”   梅令臣故意落在最后,不动声色地往暗处看了一眼,又往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没有存稿的·独臂·我要三更很慌。   明早大概十点更第一章 ,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谢谢支持正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二十四章   夜风吹到林子深处, 枯叶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月色在地上照出几道朦胧的影子,仿佛被时间定格了一样。半晌,其中一个才动了动。   “潘将军!不要冲动!”朱承佑按住潘毅的肩膀, 低声说道。   潘毅皱眉。那是一张异常坚毅的脸庞,面上有污泥和多日未刮而疯长的胡子, 双目如电。   朱承佑和潘如霜找到了秘密关押潘毅的地方, 没废什么力气就把他救了出来。据潘毅所述, 他被俘之后,先是到了安平镇,被严刑拷问, 后来土默特部的人又把苏纶抓来, 两人关押在一起。苏纶的马场供应一部分的东胜军战马, 所以潘毅与他见过几面,印象不浅。得知苏伦是为救自己而被抓, 潘毅感动不已。   苏纶说他女婿侥幸没被抓,可以传信回去求救, 没想到被土默特部的人发现了, 不仅把信收走, 还将他毒打一顿。后来, 潘毅被强行带走, 关押在另一个地方, 最开始也有重兵把守。近来可能计划有变,兵力松懈了很多。   获救之后, 潘毅还记得关押苏纶的地方,就在附近,所以摸索着找了过来,想伺机救苏纶。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蛰伏到深夜,恰好见到了林中那一幕。   “福王为何在此?”潘毅沉声问道。   朱承佑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殿下,事已至此,关系到大昌国运,您知道什么,尽管说来,休得再瞒我!”潘毅急声道。   朱承佑叹了口气,这才说:“本王之前见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要救将军的,另一封要救苏纶。本王当时想,两封信无论真假,都要兵分两路,一探究竟。估计最开始他们的确以将军为饵,想要抓住更多东胜军的核心人物或者是本王。突然撤了守卫,定是有了比抓住我们更庞大的计划。”   潘毅是武将,此刻脑中乱作一团,着急等朱承佑的下文。   “福王在此,绝不可能是为了救苏纶一个小小商贾而来,方才我们离得远,本王只隐约听到太子,胜算等几个字。将军以为,福王在筹谋什么?”朱承佑又把话丢了回来。   潘毅这下回过味来。   福王和太子之争,由来已久。历朝历代,皇位继承都十分敏感,如果存在与储君旗鼓相当的藩王,必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当初多数朝臣力谏福王就番,但贵妃郑氏不停在天顺帝面前哭闹,郑氏一族在前朝施压,此事便不了了之。   潘毅身为守边大将,谁当皇帝他并不在意,怎么争也是他们的事。但谁敢联合外族,侵犯国门,他必誓死抵挡。   “先帝时的国本之争才过去二十年,眼看又要重蹈覆辙了。”他仰头,痛心道,“我等将士用血肉之躯,捍卫国土,宁死不悔。而这些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竟为一己私利,与虎狼为伍!福王怎堪为君!”   “将军,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返回同府。如果福王欲联合土默特部进兵,同府是必争之地。”朱承佑提醒道,“趁现在他们还不知您已脱险,做足万全的准备。”   “可苏纶毕竟是因我……”   “将军放心,本王会留在这里,想办法救苏纶出来。”   潘毅想了想,抱拳道:“如此,霜霜和苏纶,就交托给殿下了。”   朱承佑回礼,侧身道:“虞让,骑本王的马,火速送潘将军返回同府。你就留在那儿,协将军御敌,护将军安全。若有误,提头来见。”   虞让出列,应到:“是!”   潘毅对着朱承佑长长一揖,他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但经此一事,对这个声名狼藉的小晋安王彻底改观。在他看来,一个男人无论怎么游戏人间,流连花丛,只要心中尚存大义,依旧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   客栈中,采蓝无意识地跪着,直到双膝生疼,才缓缓地站起来。   身后忽然“吱呀”一声,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这一声响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尤为突兀,如同裂帛般刺耳。   采蓝转过头去,看见苏云清裹着厚重的披风站在那里,整个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小姐……”   “我听见了。”苏云清表情平静地说。刚开始听到他们的对话时,她心里也是翻江倒海般,震惊,愤怒,不甘,各种情绪都走了一遍。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反而是心里的想法得到证实后的那种释然。   梅令臣——这个她不愿去想,却仿佛烙在她心中的名字。她也曾试图回忆过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究竟是个翩翩君子,还是温文尔雅的书生,自己当初为何会那么迷恋他。   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可那些轰轰烈烈的爱啊,恨啊,如同巨石投入她空茫茫的大脑里,找不到一丁点的回响。   采蓝话结于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下头。   苏云清走到采蓝身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何对这个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见他第一眼就犯了病。刚开始,我还安慰自己是巧合,可这一路过来,我发现你看他的眼神,你下意识的动作,都不像你们刚刚认识。因为此行救叔叔是第一要务,所以我暂时将疑问压在心中。”   “其实你不会骗人。我知道每晚你们给我喝的药都有安神的作用,但今晚你的表情不太对,我猜到有事发生,就留了个心眼。”苏云清轻轻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让我听见了这一番话,总算解了我心中的疑虑。”   “对不起小姐。”采蓝只能说出这句话。   “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我还要谢谢你。你本来就不是我从苏家带出来的丫头,一路跟着我到了西州,尽心尽力地保护。为了我,还要忤逆你原来的主人,难为你了。”苏云清拍了拍采蓝的肩膀,“但是采蓝,我是个人,不是物件,不愿意任人摆布。你明白吗?”   采蓝看着苏云清,缓缓点了点头。这个外表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心志无比坚定。爱时热烈,放下也潇潇洒洒。只怕公子到时候想挽回就难了。   “公子他一定有难言的苦衷。”采蓝忍不住替梅令臣开脱。   苏云清淡淡地笑:“说实话,我都不记得了,所以也不恨他。但有苦衷也好,没有苦衷也罢。他休就是休了,何必再跟我纠缠不清。所以,等叔叔救出来,我们就分道扬镳。”   采蓝点头,“是。”   苏云清知道梅令臣必是去救苏纶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热心,是不是有别的目的,但结果是自己乐意见到的就成。梅令臣暗地里还藏有人手,各个都像采蓝一样不简单,救人应当是不难。想他做事周妥,没几分把握,也不会贸然前去。如今她留在客栈里等着就是了。   此时,苏云清早已睡意全无,下了楼到大堂里。   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想必都被放倒了,所以也无人供应茶水,只能自食其力。苏云清走到柜台那里,刚要拿茶具,就听见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被绑着的红衣少女,跌跌撞撞地进来。   苏云清定睛一看,这不是潘家小姐吗?   潘如霜还没发现这个客栈里有人,对着门外骂骂咧咧的:“朱承佑,你凭什么绑着我?有种把我解开,我们再打三百回合!”   那边回应她的只是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潘如霜忍不住骂了一句粗,等她转身,才看见苏云清和采蓝正愣愣地看着她。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潘如霜也惊了下。   苏云清很快回过神来,“说来话长。潘小姐怎么被绑着了?”   “还不是那个晋安王!”潘如霜说着就生气,身体动弹不得,问采蓝,“能不能过来把我解开?”   采蓝看了苏云清一眼,苏云清点头,她才过去,帮潘如霜松绑。   潘如霜活动了一下筋骨,看到苏云清那里有茶,倒也不客气,自己过去拿起茶壶,“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壶水。等喝完之后,她豪气地抹了一把嘴,开始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四点左右。   还是有红包掉落~~晚点一起发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破庙里, 杂草丛生,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大殿前的一鼎香炉倾翻在地,里面已经长出荒草, 还有几只老鼠吱吱叫着从人面前跑了过去。   朱启洵皱眉。他自小养尊处优,还从未踏足过这样破烂的地方, 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厌烦感。   一名高大的土默特人站在殿前, 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然后傲慢地伸出两根手指。   朱启洵问:“什么意思?”   那名土默特部人也不说话,就那样站着,目中无人。   梅令臣看了柯世钊一眼, 柯世钊赶紧上前去, 跟那人说了两句, 又跑回来说:“他们只许两个人进去,也就是说除了殿下, 只能再带一个人。”   从没有人敢对朱启洵如此无礼,他生而为王, 高高在上, 岂容一个鞑子骑到自己头上, 喊道:“阿勒坦, 本王是大昌的福王, 已经亲自来见你了, 你不要太过分!”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随从纷纷拔出了腰上的剑, 闪出一片银光。   这时,从破庙的四周走出来好几个土默特部的男子,人数是朱启洵这边的两倍有余。尽管朱启洵所带的各个都是高手,但土默特部那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双方真的打起来, 胜负难料。   “有话好好好说,千万别动手!”柯世钊吓得躲在了后面。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梅令臣走到朱启洵的身边,附耳道:“殿下,欲成大事者,绝不可冲动。如果在这里动手,惊动了官府或者是东胜军,我们的计策功亏一篑不说,您人远在西州,皇上面前,太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启洵被他一点拨,暗暗心惊。他可是不是来这里游山玩水的,稍有不慎,就可能踏入深渊。成大事者,总得付出一些代价。他抬了抬手,命随从退下。土默特部的人见状,自然也就散开了。   “你又不通番语,难道我要带这个人?”朱启洵嫌弃地看了柯世钊一眼。   梅令臣说:“殿下放心。臣听闻阿勒坦一直在学习大昌的文化,或许他的语言能力,超过殿下的想象。”   朱启洵半信半疑,但要他带柯世钊那个草包,还不如带梅令臣。阿勒坦入大昌,总不会毫无准备。想到这里,他带着梅令臣上前,示意那个拦路的大汉,他们要进去。   大汉这才侧身放行。   这座寺庙的规模原来不小,竟有前殿和后殿之分。刚才他们所在的是前殿,越过中庭,才到后殿。与前殿的荒芜不同,后殿这里显然是被收拾过的,没有杂草,小路干净。他们一路走来,都有土默特部的士兵在巡逻,防守可谓固若金汤。   朱启洵观察了一下,难怪阿勒坦敢如此大胆无礼。他所带的人马,足以与一小队东胜军先锋抗衡。他突然有点害怕,万一这厮到时候翻脸,要拿下他们,他们岂不是跑不掉?   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后殿的木门前。有人通报,然后他们才能进去。   大殿中很空旷,佛像都已经不见了,佛桌上几盏高低参差不齐的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墙角放着几个草甸,草甸旁架着一堆炭火,有一只野鸡正放在上面炙烤。皮焦脆,还有滋滋的油响。正在烤鸡的两个男子十分认真地在肉上撒调料,仿佛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朱启洵鄙夷,在寺庙里烤肉这种事,也只有教化未开的鞑子能做出来了。   最里面的草甸上坐着一个披着毛皮大氅的壮汉,他的身形如山,浓眉斜飞入鬓,双目如鹰隼,长着络腮胡子,脸侧有一道疤。他手中正拿着一块肉,蛮狠地撕咬了一口,三两下就吞进肚里,吃完,还舔了舔手指。   “福王,过来坐!”他开口,汉话竟说得十分流利。   朱启洵走过去,觉得这草甸肮脏,实在无法坐人,便僵硬地站着。   梅令臣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铺在地上,又扶着朱启洵坐下,然后自己席地而坐。   阿勒坦看了梅令臣一眼,因为他实在白净俊俏,每一个五官都长在这位草原霸主的审美上。阿勒坦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摸了摸下巴。早就听说,大昌的江南之地,男女全都皮肤白皙细腻,犹如丝绸一样。从前看到西州的大昌百姓,还觉得面黄肌瘦,传言不实。现在见到梅令臣,才知道所言非虚。   这要是弄回去,往床上一扔……滋味定能销魂蚀骨。   梅令臣也不畏惧阿勒坦的目光,从容地望回来。   那目光中透着铮铮傲骨,不容亵渎。阿勒坦悻悻地收起浮思,对朱启洵说:“福王找我,何事?”   “实不相瞒,欲借贵国在京城的探子一用。”朱启洵只想早点谈完,离开这个破烂又肮脏的地方。   这时,那只野鸡已经烤好,两名手下将肉装盘,端到二人之间的空地上。阿勒坦又吩咐了一句,一名手下去拿了壶酒过来,然后就退到殿外了。   “刚烤的野鸡,你尝尝!”阿勒坦热情地招呼。   那野鸡被刀剖开肚子,表皮虽烤的焦脆,内里的肉连着骨头,还渗出血丝,显然不是全熟。何况席地而坐,盛肉的器皿粗砺,像朱启洵这样每日玉盘珍馐的天潢贵胄,哪里看得上,心中还生出几分厌恶,摆了摆手说:“多谢好意,我不饿。”   阿勒坦不悦,又递给梅令臣。梅令臣伸手接过,眼也不眨地把肉送到口中,细嚼慢咽。   “怎么样?”阿勒坦期待地问。   “我斗胆猜测,这鸡用盐揉之,辅以酒,姜汁,花椒,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料,故而别有一番风味。”梅令臣说。   阿勒坦开怀大笑,“看来小哥哥很懂吃嘛,说得全对。那味香料是我们土默特部的五里香,专门用来烤肉的,香可飘五里而得名。”   “非我专吃,而是内人对吃比较有研究。”梅令臣说。   阿勒坦跟他聊了起来,“哦,你成亲了?不知你这样的妙人,要配世间何等好的女子?”   “她的确当得起世间最好这几个字。”   阿勒坦开怀,喜欢他的率真。若不是碍事的朱启洵挡在中间,他真想过去拥抱梅令臣一下。   朱启洵看阿勒坦跟梅令臣聊得火热,而把自己这个正主撇在一边,心中十分不悦。他是堂堂的福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阿谀奉承者不计其数,几时遭受过如此冷遇?他重重地咳嗽两声,阿勒坦这才看向他。   说实话,他并不想跟朱启洵谈。因为这个福王,浑身上下都透着看不起他们的样子。若不是那个小哥哥几分有趣,他早就叫人把破福王哄出去了。   阿勒坦继续吃肉:“福王打算如何?”   朱启洵将自己的目的说了一遍,“事成之后,我登基为帝,自然会给贵国好处。”   阿勒坦漫不经心地说:“我帮福王倒也不难,只不过还得考量得到的好处,值不值得我冒这个险。”   “你想要什么?”朱启洵开门见山地问。   “同府。福王给吗?”阿勒坦似笑非笑地问。   朱启洵看向梅令臣,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同府是我大昌的门户,岂能随意给你。”   阿勒坦把手一摊,“那就是没得谈了。”   朱启洵猛地站起来,从他进来以后,一直多番隐忍,可阿勒坦这种态度,摆明了不想合作。他也不想浪费时间,转身就要离开。   “殿下!”梅令臣起身欲劝。   这个时候,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本就不牢固的大殿摇摇欲坠,屋顶和墙壁的砂石纷纷被震落下来。   大殿中的两个人俱愣了一下,阿勒坦的手下匆忙跑进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番语。阿勒坦把手中的肉扔在一旁,过来就抓了朱启洵的领子,“奶奶的,你敢暗算老子?!”   朱启洵一头雾水。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上面落了一根房梁下来。阿勒坦下意识地松开手,闪到一边。朱启洵眼看要被那根巨木砸中,幸好被梅令臣拉了一把。   整个大殿快要塌了。阿勒坦也顾不上管他们,奔出了大殿。   “殿下,快走!”梅令臣护着朱启洵,也逃到了外面。   庙外的墙角边,朱承佑抬手,第三处火.药被引爆,山头都似要被削去一块。寺庙里已经乱做一团,朱启洵和他的手下仓皇逃出来,奔向藏有马匹的树林。而庙里土默特部人比较多,有不少火.药炸起的巨石或者巨木砸中他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哀嚎。   朱承佑没看到梅令臣的身影,但还是按照计划,由炸开的那个缺口进入,寻找苏纶。   根据梅令臣所给的图上指示,这个庙底下有个地窖,苏纶很有可能被关在那里。因为地窖一般是石制结构,地动的时候可以用来避难,所以比地面上的木制结构更加牢固,不会轻易坍塌。   用火.药制造的混乱,不会伤到地下的人。   事实上,从朱承佑根据梅令臣的法子找到潘毅,再到潘毅按照梅令臣所言,非要来救苏纶,以及福王今夜见阿勒坦并不顺利,到现在他去救苏纶。所有人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举动,全都在梅令臣的算计之中。   朱承佑觉得此人可怕,可怕得令人胆寒。每个人都是他手中所执的一枚棋子,全按照他的意志落在位置上。福王,潘毅包括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充当了棋子。像朱承佑明明就知道,自己也在梅令臣的算计之中,偏偏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他也不知梅令臣的全盘计划,只不过眼下,也只能按照梅令臣所言,先救出苏纶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我觉得过儿这个称呼还挺适合我的?哈哈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加州秋园、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忙碌中的陀螺 1瓶; 第二十六章   月上中天, 客栈里潘如霜唾沫横飞地说完,像憋了一肚子气,难得找到两个听众倒一倒苦水。   “你们说气不气人?朱承佑和我爹商量要去救人, 那也带上我啊!他们非说危险,把我捆起来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纵横沙场这么多年, 难道还怕几个鞑子吗?”   她不解气, 手握成拳头, 把桌子拍得直响。   苏云清担心那旧木桌根本承受不住她的力气,劝道:“潘小姐再英勇,也是女子。王爷和将军的顾虑不无道理。”   潘如霜张了张嘴, 似是想到了什么。   “在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马的情况下, 贸然带你同去, 只怕是多一个人陷入险境。我叔叔当初想救将军,是因为将军身系西州安危, 他定不希望将军再为他冒险。而将军让王爷送小姐回来,也是因为爱女心切。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 都没有错。”   潘如霜坐下来, “道理我都知道。可苏纶不顾危险去救我爹, 就是对潘家有恩, 我们潘家儿女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有恩当报恩。”   苏云清笑道:“潘小姐大义, 我相信王爷一定能把人是顺利救出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先喝口茶。”说着, 倒了一杯茶过去。   潘如霜正好说得口干舌燥,趁机打量了一下苏云清。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觉得这个女子长得好看。那时苏云清一身男装,眉毛画得浓, 彰显出几分英气。今日粉黛未施,头发松松垮垮地挽成髻,插上一根木簪,眉毛弯弯,多了几分温柔的气质,美貌也跟着彰显了出来。   纵然潘如霜人远在同府,也听说过朱承佑和苏云清的事。她娘孙氏要给她相看人家的时候,还提起过苏云清:“霜姐儿,咱们是武将家,对女子的名声虽然不过分看重,但你别不当回事。你看苏家那个三小姐,貌美如花,整个寿阳都挑不出第二个。可她被夫家休了,又跟小晋安王纠缠不清,这辈子怕是难嫁了。”   潘如霜不知道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自由自在地不好吗?何况嫁了人,要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哪有在娘家时过得舒服。   再说,小晋安王既然喜欢苏家小姐,直接纳她进府不就好了?难不成还要把人家当成外室养着?活脱脱糟蹋了人家姑娘。   潘如霜正自己想着,突然一声巨响。客栈里的三个人都懵了一下,接着又传来第二声。   潘如霜意识到可能是地动,西州在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很大规模的地动,死伤无数,所以很多富贵人家都修了躲藏的地窖。她算有经验,拉着苏云清和采蓝跑到外面的街上。   沿街很多屋子都陆续亮起了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百姓披着衣服就跑到街上四处张望,打探消息,有顽皮的孩子就趴在窗上看热闹。原本安静的街道,立刻人声鼎沸,比白日时还要喧嚣。   三声巨响过后,人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这不是地动,而像火.药。但安平镇这样的小地方,别说是火.药,连烟火都少见。谁都不敢断定发生了什么。   潘如霜看到不远处的山头冒烟,对苏云清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苏云清知道她的性子,根本拦不住,便叮嘱道:“潘小姐多加小心。”   潘如霜点头,抓着剑,朝响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了。   *   山头硝烟弥漫,朱承佑把苏纶成功从地窖里救出来,遇到几个土默特部人,也都轻松解决了。   他按照约定,到了庙的侧门,没看见梅令臣。   他又等了会儿,过了约定的时间,梅令臣还是没有来,他就不打算再等,准备先带苏纶下山。   现在阿勒坦他们是被弄晕了,忙着调查火.药从何而来,很快就会发现这只是调虎离山之计。朱承佑伸手去拉苏纶,但因连日饥饿和伤痛的折磨,苏纶的身体极其虚弱,站都站不稳。   “苏纶,你上来,我背你。”朱承佑蹲下来说。   “王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苏纶退后。   “都什么时候了,不要计较这些。我们尽快离开这里,清儿还在安平镇上等你。”朱承佑回头说。   苏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怎么敢趴在堂堂王爷的背上。朱承佑见他不肯,命手下强行把苏纶放在了他的背上。他身体强健,常年练习骑射,背这样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其实完全不费事。   他们正打算撤离,废墟里爬出一个人来,虚弱地叫着:“救我……救救我……”   原本朱承佑不打算管,可听到背上的苏纶喊:“世钊?”   “岳父,是我啊……”柯世钊刚才被一块巨石砸中了脚,忍着剧痛爬过来,抓着朱承佑的炮脚,“王爷,带我走……”   苏纶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朱承佑说:“王爷,小的知道不妥,可世钊毕竟是我的女婿,我们一起出来的。能不能带上他?”   朱承佑今夜的目的只有苏纶,旁人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意。可苏纶开口了,此人也算是苏家的人,就勉为其难,叫部下背上了他。   他们撤退的路线,方法,都是梅令臣计算好的。虽然梅令臣没有出现,但他说过,过了时辰,自可先行离去,不必等。朱承佑觉得,以他的聪明,定有办法全身而退,完全不需操心。   一切顺利,他们在半山腰遇上了潘如霜。   潘如霜在镇上找不到一匹马,担心这边出事,光靠两条腿一口气跑到这里,纵然体能再好,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看见朱承佑一行人,总算放心,靠在一棵松树上打算缓缓,可她的目光梭巡一圈,没看到潘毅,立刻又紧张起来。   她问:“我爹人呢?”   朱承佑回答:“我让部下护送潘将军先回同府了。”   “怎么如此匆忙?”   “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你先上马,路上我再跟你细说。”   潘如霜听他这么说,以为他要跟自己共乘一骑,还犹豫了一下。虽然她自小混在将士之中,可也是一人一帐,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加上这个小晋安王花名在外,跟他牵扯在一起,传出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潘如霜内心正纠结万分,那边朱承佑直接命两个部下骑一匹马,让出一匹给她,压根没打算跟她共骑。   “愣着干什么,快上马!”朱承佑催促。   潘如霜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幸好没人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依言翻身上马。   他们赶到安平镇上,百姓仍站在街头议论纷纷。朱承佑身后的部下突然大声叫道:“晋安王在此,晋安王为大家把土默特部人赶走了!”   这个部下叫了之后,其余部下也都跟着叫了起来,声音在整条街上回荡。   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振臂欢呼,然后齐声喊着:“晋安王!晋安王!”   他们骑马而过,百姓夹道欢呼,就如迎接前线凯旋的将士一样。   潘如霜跟在朱承佑身后,看着前面骑马的男子那道伟岸的背影,忽然发现,他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不堪。他马术一流,武功不弱,行事有勇有谋,多亏有他,才能顺利把爹救出来。   甚至此刻,在那震天的欢呼声和万家灯火中,潘如霜觉得朱承佑的形象空前高大起来。   苏云清原本站在街边的角落里,听到前面传来百姓的欢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后一群人风驰电掣地朝这里而来,为首的男人跳下马,几步走到她面前。   “义兄?”她惊了一下,没想到朱承佑会这样出现。   “我把苏纶救出来了,但这里没有好的大夫,我们必须赶到下一个大镇上去。”   苏云清立刻看向朱承佑身后,果然看见坐在马背上的苏纶,三两步跑了过去,握着他的手,“叔叔,你没事吧?”   苏纶摇了摇头,握紧苏云清的手,“清儿,辛苦你了。”   原本他收留苏云清,只是因为族兄苏绍当初对他的施赠之恩。他们只想另置一处宅子安顿她,然后再给些银两也就是了。可后来因着朱承佑的关系和二女儿的一封家书,苏纶和邹氏不得不把这个姑娘摆在家里,当作菩萨一样供着,还不能让她发觉异样。   让苏纶没想到的是,苏云清努力学做生意,帮他分担,这次更是不惧艰险,亲自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救他,更胜过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愧疚,不禁红了眼眶。   “没事了。”苏云清安慰道。   “清儿,你的身体,能赶路吗?”朱承佑走到苏云清的身后问。   苏云清点了点头,朱承佑想扶她上自己的马,苏云清却说:“王爷先行,我还是坐马车吧。叔叔身体不适,可能经不起颠簸,把他安置在我的马车上为好。”   潘如霜在后面冷眼看着,原来朱承佑会跟女子共乘一骑,只不过那个位置并不是留给她的而已。   一直站在旁边的采蓝没在这群人里找到梅令臣,忍不住问道:“王爷,我家公子呢?”   朱承佑皱眉示意,这样称呼不妥,会让苏云清觉察到异常。   采蓝却说:“小姐都知道了。”   朱承佑心中“咯噔”一声,不知为何,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她知道了?那……   苏云清视线低垂,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就算知道了梅令臣曾是她的夫君,他的生死,她也漠不关心。   朱承佑低声说:“梅令成有事先走了。清儿,我不是故意瞒你……”   “先赶路吧。”苏云清笑着说,“最要紧的是找个大夫给叔叔看病。”   朱承佑见她不想提梅令臣,又莫名地松了口气。因为离得近,她头发上的桂花香气幽幽地传来。夜色下,女子发髻松挽,衣袂飘飘,如同从月宫中落下来的仙娥。没有了男装的遮掩,她的美貌便如同月色清辉一样,流泻出来。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宛如多年之前,在江宁初次见她时,还没十二岁的少女,袅袅婷婷,回眸一笑,便惊艳了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过儿已经废了!佩服日三更的大大们!   今天这三章,有点匆忙,明天可能要修修改改一下。然后明天的更新时间,依旧恢复到18:00   这章依旧有红包哈,感谢支持。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ilmama 2个; 第二十七章   到了下一个大城, 朱承佑给苏纶和柯世钊找了大夫。   苏纶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因为延误了治疗,加上身体虚弱, 需要好好休养。柯世钊的伤势相对严重一点,那块巨石砸中了他的脚筋, 就算治好了, 可能也会变成一个跛脚。   柯世钊躺在床上鬼哭狼号, 大夫来给他扎针换药,他把大夫骂了出来,采蓝进去送药, 也被他赶了出来。要不是朱承佑把整家客栈包下来, 只怕客栈老板早就来赶人了。   柯世钊整日在房间里作天作地, 朱承佑气道:“谁也别管他!”   “可是王爷,他这样吵, 大家都没办法好好休息。尤其是苏老爷,还在养伤呢……”王府的侍卫委婉地说道。   朱承佑皱眉, “那就把他绑起来, 嘴巴塞上布。”   侍卫为难, 这样对待一个伤者, 好像不太好?他眼角看到苏云清过来了, 连忙投去求救的眼神。怎么说也是苏家人, 盼望她能说句话。   苏云清道:“听王爷的,再让大夫开一剂安神的药, 先给他治疗,回到寿阳,让柯家的人自己领回去。”   王府的侍卫乍舌,心想真不愧是王爷的义妹, 行事够狠。   侍卫退下以后,苏云清也打算走开。朱承佑发现苏云清最近有点躲着他,挡在她面前:“清儿,你是不是在怪我?”   苏云清看着他,目光淡淡的,嘴角却含笑,“怎么会?王爷一直都很照顾我。”   “你一定要这样与我说话吗!”朱承佑看到她疏离的态度,就浑身不舒服,“对,我承认,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也帮着梅令臣隐瞒。但我都是为了你好!他到西州是有公务在身,我也不想你知道后,节外生枝……”   “又是你不想,你觉得。你们一个个都这样,自以为对我好,有谁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吗?”苏云清不客气地说,“我失忆前是这样,我失忆后还是这样,到底有没有人尊重过我!”   朱承佑被她问住,上前欲抓住她的手。苏云清却躲开,不想再跟他多说,直接走了。   朱承佑望着她的背影,自嘲一笑。   他虽然只是一个被发配到边境,没有实权的王爷,但在女人面前也是无往不利。从那年在江宁,他爬上墙头,见到她开始,一直在苦苦寻找世间有一个像她的女子。可是西州太偏僻了,西州的气候,环境都养育不出那般如水佳人。他经历的女人越多,越灰心,因为得不到的那个,永远都是最好的。   当年苏家出事,他只比梅令臣晚了一步。如果在她落难的时候,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是自己,那么今日的结果会不会不同?   朱承佑没想过强迫苏云清。当梅令臣把她休了,送到西州来,他的确欣喜若狂。可苏云清那时犹如惊弓之鸟,并不是他接近的好时机。然后,当她提出要结拜的时候,他欣然同意了。只要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自在,她能多多亲近自己,做他的义兄又何妨?   假以时日,他定能让她信任自己,依赖自己。到时也许关系自然就会更进一步。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梅令臣出现,又把所有的事打回原形。   “王爷!”   忽然有个侍卫从楼下跑上来,神色慌张。   “何事?”朱承佑负手问道。   “刚才虞统领派人传信回来,福王带着土默特部士兵欲进攻同府,被潘将军拦在城外。双方发生了激战,各有死伤,福王不知所踪!”   “什么?不可能。”朱承佑下意识地说,福王怎么会做这种事?除非他疯了!   侍卫回到,“千真万确,虞统领派来传信的人就在门外,他亲历了那一战,您可以问问他。”   “把人带进来。”朱承佑说完,就下楼坐在大堂中。   侍卫去把传信兵带进来,传信兵跪在地上,“拜见殿下。”   “当时是何情景,你仔细说说。”   “是。当时天刚拂晓,将军亲守城门,福王先是佯装要进城,想骗将军打开城门,将军犹疑的时候,一小队土默特士兵偷偷爬上城墙,欲行偷袭。幸好将军早有准备,没让他们得逞。而后福王的援兵赶到,大概有数千人,全是土默特部的铁骑。双方展开激战,各有死伤。战后清点尸首,没有发现福王,应该是趁乱跑了。将军已将此事禀报给皇上,请他定夺。”   整件事听起来,好像的确是福王通敌叛国,可朱承佑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当时梅令臣梅大人可在城中?”   “在,就在将军身边。他去协助将军御敌,那队突袭的土默特部士兵就是他发现的。”   朱承佑想了想,豁然开朗。他好像终于明白,梅令臣这盘棋,要怎么下了。   *   夜深人静,同府刚爆发过一场战事,全城戒严。城外有一个山岗,堆放着很多尸体。尸体草草收殓,用草席裹着,弥漫着一股腐肉的臭味。这些都是死于战争的士兵,因为来不及安置他们,所以暂时放在这里。白天都很少有人来,晚上更是荒无人烟。   不远处山头传来几声狼嚎,朱启洵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堆尸体旁边,手脚都被绑,惊得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救救本王!”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野兽的叫声。   这个时候,他眼前出现一点摇晃的灯火,还有很轻的脚步声。他以为撞见鬼,整个人害怕地尖叫起来,“鬼啊,有鬼啊!”   那脚步声近了,在他的面前停下来。   “殿下。”   那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   朱启洵眯着眼睛,悄悄看了一眼,发现是梅令臣,如同见到了救星,“梅令臣!你快给本王松绑,回去以后,本王重重有赏!”   梅令臣蹲着,却没有动,而是问道:“殿下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本王不想知道,你赶紧给本王松绑!”朱启洵喝到。   梅令臣自顾说:“这里是乱葬岗,没有活人可以从这里出去。殿下的随从,都死在这儿了。”   朱启洵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的神情很淡然,无惧无畏,就犹如庙里拈花的佛祖一样。众生在他眼里,渺小若蚍蜉。   “你……你要杀我??你敢!!”朱启洵睚眦欲裂,“我父皇母妃,还有郑家绝不会放过你的!”   梅令臣冷冷地笑了一下,站起身。身后有人送上了一簇箭矢,他拿起一支箭,用手悠然地摸着锋利的箭尖,“殿下以为,潘将军为何不开城门?”   “潘毅那个老东西……”朱启洵嘴里骂骂咧咧,忽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是你?是你使诈!”   梅令臣索性让他死个明白,“我带殿下去见阿勒坦的那个晚上,潘将军就在附近。他以为你跟土默特部勾结,所以不肯开城门。”   “那,那那些来增援的土默特部士兵,也是你弄来的?!”朱启洵用力动了一下,动弹不得,只能吼道,“梅令臣,你这该死的狗东西!”   梅令臣的手用力往下一插,箭头没入朱启洵的大腿。他疼得大叫起来,叫声凄惨,连附近闻腐肉味而来的野兽都被吓跑了。   “土默特部内部为争汉王之位分裂,阿勒坦被汉王的弟弟暗算,逃到大昌境内。臣给他一策,汉王的弟弟误以为阿勒坦要跟殿下合作,突袭同府。他们没得到潘将军获救的消息,就派了一队士兵前来,想趁乱坐收渔翁之利。臣就误导潘将军,说那是殿下叫来的土默特部援兵。此刻,潘将军大概已经把殿下通敌叛国的事情报给皇上了,贵妃和整个郑氏都岌岌可危,殿下就不用操心了。”   “梅令臣!梅令臣!”朱启洵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从齿缝间漏出这几个字。   梅令臣又拿出一支箭,直直地插进朱启洵的肩胛里。朱启洵疼得在地上打滚,嚎叫不停。   梅令臣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眼中却是喷薄的杀机。   “如果我把满身箭矢,千疮百孔的福王尸体送到皇上面前。皇上那口气,还能撑多久?”   朱启洵颤抖地叫道:“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果然是太子的走狗!你连狗都不如!”   “殿下错了,您跟太子,谁都跑不了。”梅令臣复又蹲在朱启洵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脸,“殿下,任人宰割的滋味如何?忘了告诉您,臣最讨厌别人打臣的脸,也最讨厌狗。放心,您不会孤独的,很快太子就会去黄泉路上陪您了。”   “啊,啊!你做了什么!”朱启洵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像要烧起来一样。他无法用手去碰,只能痛苦地扭来扭去。手脚被敷的地方,都磨出了血。   梅令臣没有回答他,转身,对慕白点了点头。几个黑影上前,人手一支箭。   身后传来一阵惨叫,那叫声凄厉无比,犹如荒漠中盘旋的秃鹫扑向猎物时那最后的嘶鸣。而后渐渐地,就再无声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我召唤了雕。所以这章是雕兄写的。   昨天真的把我写废了,今天状态不对。明天争取恢复更新时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加州秋园 2个;须臾、墨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色年华 5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对于苏云清来说, 日子并没有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   回到寿阳之后,她把柯世钊交给苏娴带回去,苏纶在苏家得到很好的照顾, 邹氏的身子也日渐好转。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梅令臣就像划过她生命里的一颗流星,突兀地出现, 飞快地消失。不同的是, 流星给人的是惊喜, 梅令臣给的是惊吓。   闲暇的时候,她也会想,梅令臣不告而别也好。   长久以来, 出于好奇, 她的心里会留有一个关于他的影子。如果他形貌丑陋, 她会为自己感到不值。那人哪来的勇气,敢休了她这么好的女子?如今不得不承认, 梅令臣的外貌有安慰到她。纵然他曾有种种不好,在这样出众的外貌之下, 都变得容易原谅了。   但苏云清面对这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前夫, 说爱没有, 说恨也谈不上。之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时还能相处愉快, 现在知道了, 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见面了也是徒增尴尬。   采绿听完此次北上的经过,跪下来请罪, 再三澄清不是故意欺瞒。   苏云清并没有怪她。单论采绿一路跟着从江宁到寿阳的这份忠心,就是旁人都无法比的。   这段小小的插曲,就算翻篇了。   回到寿阳后没两天,朱承佑就派人来问, 梅令臣给的那几箱东西怎么处置。   采绿有点沮丧,她认为小姐知道是姑爷送的东西以后,一定会拒绝的。她们原本带的东西都见底了,没有这批补给,生活将会有诸多不便。她很想劝小姐收下,但又怕引起小姐不快。小姐大概不想再跟姑爷有任何牵扯了。   没想到苏云清思量了一番说:“把东西送过来吧。”   采绿和采蓝都愣了。   苏云清解释,“东西都是好东西,咱们也确实需要。扔了或者送人浪费,送还回去我还得找人,出运送的费用。到时你们俩帮我算一算那些东西折合多少银子,我写张欠条寄过去给他,以后如数还上就是了。”   “是。”采绿抑制不住欢喜。   “你看看江宁织造府把你养得多娇气?”苏云清摇头叹气,“没有好东西用,咱们还不过日子了?”   “话不能这么说的小姐,奴婢都是小姐手把手□□出来的。小姐说过,有些东西,差一分差一厘,都不是那个味道了,没办法将就。”   苏云清:“……”   她现在可以将就了!明明是采绿不能将就!这个锅她不背!   “三小姐,您在吗?”门外传来刘妈妈亲切的声音。   自从苏云清把苏纶救回来以后,成为了苏家的大恩人,现在全家上下都对她尊崇备至,邹氏更是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整日嘘寒问暖。再也没有人觉得这个苏三小姐是外人了。   “在。”苏云清应了一声。   刘妈妈掀开帘子进来,先行了个礼,“县太爷的夫人和潘将军的夫人登门拜访,夫人与她们并不熟,怕有失礼之处,希望您能去明堂,帮忙周旋下。”   “好,我这就来。”苏云清让采绿去找平日穿的袍子,刘妈妈跟到采绿身边,压住她的手,翻开了旁边一直关着的箱笼。里面满满当当地堆放着华服美饰,很多都是没穿过的。   刘妈妈让采绿选了一套素雅的裙装,捧到苏云清面前,“小姐在家中,没去外头,还是穿女装吧?您这个年纪,生得又跟花一样美,不穿女装岂不是可惜了。那两位夫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姐穿女装也显得庄重一些。”   刘妈妈的意思,就是邹氏的意思。邹氏以前从不干涉苏云清的打扮,虽然新衣裳照做,首饰也不停地送来,却不管她用不用。如今突然要她穿女装,总觉得有些蹊跷。   但刘妈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苏云清以前没在苏家正儿八经地接待过女眷,何况甘氏和孙氏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不能随便应付过去,她便听刘妈妈的话,去换女装。   等苏云清从内室出来,刘妈妈的眼前豁然一亮。这个不怎么亮堂的屋子,好像突然有了一颗明珠照耀。苏云清穿着一袭水绿色的褙子,腰以下绣着大片的兰花,里面是领口绣云纹的上襦,下穿撒花长裙,裙底露出小小的云头鞋。头顶挽了一个发髻,插上缠枝纹的金簪。   这身裙子在小富之家也不算稀罕,主要是穿的人气质太过出挑,硬是将这身穿出了大家闺秀的味道。   采绿和采蓝也很久没有见苏云清穿女装,都快忘了女装的小姐有多美。采绿更是感慨,当年号称艳绝金陵的小美人,已经出落成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了。   苏云清还有些不习惯,女装束手束脚,不如男装好施展。   刘妈妈整个人已经看呆了,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涣散。   “刘妈妈?”苏云清叫了一声,“是否有何不妥?”   刘妈妈这才回过神来,“当然没有,好看极了。小姐,咱们走吧,夫人在等着了。”   明堂里,甘氏和孙氏坐在上席,邹氏陪坐在下席,基本都是甘氏在说话。甘氏指着堂上放的东西,“我这位妹妹不善言辞,她早就想来拜访苏老爷了。这回,苏老爷遭罪,怎么说也是为了救潘将军。她心里过意不去,就准备了这些人参啊,雪莲啊,给苏老爷补补身子。”   邹氏忙欠身,“潘夫人太客气了。潘将军是国之柱石,守护西州尽心尽力,深受百姓爱戴。别说是我家老爷,寻常百姓见到将军受难,也会设法施救。何况我家老爷真没帮上什么,您不用如此客气的。”   孙氏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   她的确听说是晋安王把将军救回来的,但苏纶毕竟为了救将军而受伤,心中过意不去。何况,苏家跟晋安王府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不好贸然跑到王府去,人家小晋安王也未必有闲工夫见她。亲自来苏家一趟,也算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了。   甘氏替她说道:“大家同在寿阳,性情相投,就是缘分。从前往来少了,从今往后,一定要多多走动,也好结个伴。你们说是不是?”   孙氏点头,“对,我嘴笨,就是这个意思。”   邹氏笑着应下了。   这个时候,下人禀报三小姐到,然后苏云清就进来了。许是穿了女装的缘故,她行动受限,步履珊珊。   甘氏和孙氏齐齐看向她,皆是一惊。孙氏没跟苏云清打过照面,只听说她美,平日穿着男装跟小晋安王混迹于市井之中。而甘氏远远见过一面,当时只觉得这姑娘身段模样都好,穿男装有些埋汰了。   如今二人见着她这般貌美端庄的模样,惊为天人。   她们跟普通的百姓不一样,多知道一些内情。这位苏三小姐,原本是江宁织造府苏家的嫡女,相貌才情都是头挑的,自小便声名远播。后来苏家出事,流落到京城,被梅令臣收留。   西州百姓可能不太知道这位活阎王,甘氏和孙氏却是清楚的。有人间琢玉郎的美称,现任大理寺寺丞,也是太子的心腹。   这回梅令臣领了钦差一职,奉皇名秘密到访西州,伺机营救潘毅。   甘孙二人对小晋安王的能力还是有点数的,他带兵可能还行,出谋划策得靠梅令臣。此人能在短短几年之内,从进士到六品官,升迁速度堪载入大昌的国史,绝非凡人。   因为甘氏的娘家和夫家都是官场上的人,早知道苏云清跟梅令臣的关系。可从前都以为是梅令臣休妻,不要她了,所以也没想着巴结走动。听说这回梅令臣来西州,特意陪着这个前妻去救苏纶。那苏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贾,哪来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看在苏云清的面子上?   再加上甘氏打听了一些小道,说梅令臣休妻另有内情。成亲后,夫妻两人原本一直恩恩爱爱的。她心思一转,想着天顺帝大限将至,太子不就登基为帝了吗?到时候梅令臣向上一跃,没准又要再续前缘了呢?   趁着眼下苏云清人还在西州,争取露露脸,往后到了京城也好多条路子。   孙氏没她这么多想法,单纯是听潘如霜说,回来的路上,朱承佑对苏云清殷勤备至,远超义兄对义妹。她想着苏家已经送了一个姨娘进去,颇得宠爱。如今那位姨娘有了身孕,没准这位,才是那真正的遗珠呢?   二人各有心思,苏云清行完礼,然后站到邹氏的身边。   甘氏自然是一顿猛夸,孙氏也附和了两句。   苏云清看到地上摆放的礼物,大概就猜到她们是来道谢的。不过以这二人的身份,着实不必纡尊降贵,亲自到苏家来,派个下人就可以了。   难道她们想结交邹氏?不太说得通。   正想着,那边甘氏说:“过两日我生辰,也不想大操大办了,就想请几个志趣相投的姐妹来热闹热闹。今日正好在这里,不知道苏夫人和苏小姐肯不肯赏脸啊?”   邹氏受宠若惊,忙抬头看了苏云清一眼。   苏云清笑着说:“多谢夫人邀请,我和婶婶一定会备份贺礼准时到。”   甘氏喜上眉梢,“好,那我回去就下帖子。时候不早,我们告辞了。”说着,就拉着孙氏站起来。   邹氏和苏云清一直把她们送到门外,看着她们坐上轿子走远了,邹氏才自语般说:“这县太爷的夫人性子风风火火的,怎么突然跟我们亲近起来了?”   “县令虽然任期只有三年,但听说这位夫人的娘家十分显赫,弟弟在京中做官。我们顺着她们,总是没错的。不过婶婶,这些官家是非也多,礼到就行了,别跟她们走得太近。”   邹氏也是这么想的,执着苏云清的手往回走:“正是。清儿,瞧瞧你穿女装多好看?往后多穿,我瞧着也欢喜。”   “好。”苏云清乖巧地应道。   她们走到花园里,让婢女去准备茶点,闲聊起来。不久,婢女慌慌张张地跑来,“不好了夫人!”   “何事如此慌张?”邹氏问道。   “柯老夫人坐在门口撒泼呢!”婢女说道,“大小姐在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们也不好赶他们走!”   苏云清皱眉。   这老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作者有话要说:  刚才卡住了,一直没登上来,sorry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容九 3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苏家门前的地上盘腿坐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 她穿深青色的寿纹褙子,发髻上插着几根银簪,耳朵上挂着珍珠耳坠。手指上几枚硕大的金戒子, 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见人越聚越多了,她拍着大腿哭嚎:“乡里乡亲都来给我评评理啊, 我好好的儿子送到北境去, 落了个残疾回来, 这苏家倒好,不闻不问。还是儿女亲家,我呸!”   苏娴觉得丢人, 弯下腰要把婆母扶起来, “娘, 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   老妇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 “回家找谁说去?就在这里说!”   苏娴拉不动她,又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只能垂头站着。   苏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在寿阳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长这么大, 还没如此丢人过,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了会儿, 苏云清扶着邹氏出来了。   苏娴看到邹氏,有些惭愧, 再看到邹氏身边的苏云清,恍惚之间以为看错了。这还是那个她认识的三妹妹吗?换上女装的苏云清,靡颜腻理,光彩照人。街上的百姓也发出阵阵惊呼, 平日看惯了苏家三小姐穿男装的样子,没想到换上女装,就像孔雀变了凤凰。   “娴姐儿,亲家母,你们来了,怎么不到里面去坐?”邹氏笑着问道。   孔氏把目光从苏云清身上收回来,冷冷笑道:“我可当不得亲家母这几个字,你们苏家,没一个好东西!”   邹氏的笑容敛住,苏云清道:“柯夫人说话得凭良心。”   “良心?”孔氏从地下一骨碌站起来,扯着苏娴到她们面前,“我家老爷生前跟你们家定了婚约,明明是二姐儿跟我儿年纪更相配,你们却把二姐儿配给京中官家,再把没人要的大姐儿嫁到我们家来。这都成亲多少年了?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苏娴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眶通红。   孔氏继续叫嚣,“她自己生不出来也就罢了,还善妒。我儿不过是想纳个妾,她倒好,寻死觅活的,还说要带着嫁妆回娘家。这回撺掇我儿去北境,说要帮老丈人分忧。结果呢?我儿连腿都断了!你们苏家问都不问一声,让她把我儿拉回家。大家伙评评理,有这样做亲家的吗!”   “娘,是我不好,您别再说了!”苏娴拉着孔氏的袖子,苦苦哀求。   孔氏却甩开她,径自说道:“今日我来,没别的,就是要你们苏家把自己女儿领回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另外,为了补偿我儿,她的嫁妆和那些陪嫁的下人,都得给我留在柯家!否则,这事儿没完!”   这回苏云清听明白了。孔氏是要借题发挥。只怕他们母子两个早就盯上了苏娴的嫁妆,又嫌弃她无法生养,借着这回柯世钊断了腿,想把苏娴扫地出门,母子俩拿着那丰厚的嫁妆过快活日子,给柯世钊另娶呢。   苏云清不知道苏娴出嫁时,苏家出了多少嫁妆,这些年苏纶和邹氏为了他们夫妻和睦,明里暗里又贴补了多少。端看这个老妇贪婪无德的样子,应该是笔大数目。否则也不会厚颜无耻地提出来休妻,还非要扣着嫁妆。   苏云清懒得跟她理论,只是过去把苏娴拉到了门里。   苏娴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大小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回答我。”   苏娴抬眸看她。   “你觉得这日子,还有办法过下去吗?”   苏娴扭头看了外面的孔氏一眼,她自认嫁到柯家以后,勤勤恳恳,照顾夫君,孝顺婆母,还要时不时厚着脸皮回娘家,求爹和娘看在柯家不易的份上多帮衬帮衬他们。可是现在,婆母竟然拉着她闹到了家门外,让整个寿阳县的百姓看她的笑话,一点都不念她这些年的苦劳。   她只觉得心寒。   可如果柯家休了她,她就是个弃妇了呀!以后更加抬不起头。她相貌不算出众,出身也不好,难道一辈子赖在娘家做个老姑娘吗?   “三妹妹,你帮我想想法子。”苏娴带着哭腔说道。   苏云清知道她的想法,语重心长地说:“柯老夫人知道你怕事,这几年便一直拿捏着你。你若跟她回去,今天的事还会发生。往后柯世钊或者柯家有什么不顺,全都要怪在你的头上。你回家来,苏家那么多产业,叔叔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能有个人帮衬。往后再遇到好姻缘,你可以再嫁,真没必要蹲死在一个烂泥坑里,耽误一生。你若点头,我们就跟柯老夫人说清楚。”   苏娴咬着嘴唇,无法下定决心。对于她来说,这样就跟人生彻底颠覆了一样,她没有那个勇气。   这时候,门外的邹氏忽然强硬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女儿对不起你们柯家,她有哪里不好?柯世钊三天两头去逛青楼,跟烟花女子纠缠不清,我知道了,也是敢怒不敢言。你怎知不是他自己染病,不能生!”   “你胡说什么!”孔氏睚眦欲裂,上来就要跟邹氏拉扯。   苏云清和苏娴连忙奔到门外,把两个人拉开。邹氏身子弱,喘着气,紧紧搂着苏娴,“我好好的女儿,嫁到你们家吃了多少苦!身上青一片紫一片不说,常常以泪洗面。我忍着,想着你们柯家不是铁石心肠,总会念她的好。可你居然如此羞辱她,都是为人母,就你儿子是宝,我千娇万宠的女儿就活该当草吗!”   苏云清从来没见过好脾气的邹氏如此激动,也愣了一下。   苏娴忙拉着邹氏,低声劝道:“娘,别再说了,我们回去。”   孔氏见她们要走,还要撒泼,苏云清叫采蓝拉住孔氏,“柯老夫人,您若想好好谈,咱们就进去喝口茶。您若是执意将事情闹大,那就去官府,谈一谈柯少爷伙同外人敲诈我叔叔的事,如何?”   孔氏有点心虚,但仍嘴硬道:“少拿见官吓唬我。现在是我儿子伤了一条腿,你们苏家要给个说法!”她又坐在地上,“要说就在这里说清楚!”   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内情,只听孔氏一口一个断了腿,看起来是苏家不占理。   苏云清最怕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众目睽睽之下,来硬的不行,传出去太难听。来软的,孔氏又以为苏家怕了她。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有阵阵马蹄声从人群外传来。   苏云清抬眼望去,见朱承佑和虞让一前一后地跳下马,往她们这边过来。   朱承佑听说柯世钊的母亲到苏家找麻烦,连忙来看看。远远瞧见人群里那道清丽的影子,心潮涌动。想当年在江宁府的惊鸿一瞥,成就了他心中无法逾越的惊艳。这么多年,他寻寻觅觅,只希望有个人能填补他心里的遗缺。今日重见苏云清穿女装,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这才知道无人可以替代她。   那自天下最锦绣繁华之处而出的气质和眼界,这世间哪个女子能及?   “何人在此大声喧哗!”朱承佑走到苏云清的身边。   孔氏见眼前的男子穿着锦衣华服,来头必然不小,气势顿时弱了几分,“民妇就是想给儿子讨个公道。”   “你是柯世钊的母亲?”朱承佑双手抱在胸前,“你的好儿子没跟你说他都做了什么?本王亲历了整件事,见他腿伤严重,好心放他一马,不予追究。怎么,你们还讹上苏家了?”   孔氏听他自称“本王”,立刻想到,整个寿阳县只有晋安王这一尊大佛,吓得抖了抖。她知道苏家在为晋安王府办事,但没想到堂堂一个王爷会亲自站出来,给苏家撑腰。民不与官斗,她从地上爬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打算今日偃旗息鼓,改日再战。   虞让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让她走。   “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孔氏陪着笑问。   朱承佑低头询问苏云清的意思。   苏云清说:“柯老夫人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用杯茶吧。大小姐和柯少爷的事,还是得说清楚。王爷正好在此,请帮忙做个见证。”   朱承佑欣然应允。自回来以后,苏云清就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几次约见,都被她搪塞过去了。朱承佑寝食难安,府里那群环肥燕瘦,各个都失了颜色。他满心都是这抹倩影,挥之不去。如今她主动邀请,他自然无不应的。   别说是处理柯世钊的破事,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都不带皱一下眉头。   孔氏看到虞让像座山一样拦在那儿,采蓝又过来挽着自己的手,一副不肯走就要把她强架进去的样子,只能从命。她暗自盘算着,就算晋安王在此,她也是占着道理的。无论如何都要狠狠敲苏家一笔,然后休了苏娴那个不下蛋的母鸡,再给儿子寻一门好亲事。   朱承佑跟在苏云清的身后进府,想找机会跟她说话。后头跑进来一个王府的侍卫,对着虞让耳语了一阵,虞让快步走到朱承佑面前:“王爷,王妃那边的消息,京城戒严了,恐怕有大事发生。”   朱承佑看了眼苏云清远去的背影,跟虞让走到一旁。   “怎么回事?”   他从北境回来之后,上官心兰主动找他垦谈了一番,表示愿意为他传递消息。两人达成了一种共识,朱承佑许上官心兰正妃之位,而上官心兰则竭力达成他所愿。这场婚事各取所需,互不为难。   “王妃说,梅大人把福王的尸体运回京中,福王身上插着箭矢,容貌尽毁。郑贵妃悲痛欲绝,要求验尸,医官查明福王死前曾被缚住双手和双脚,显然是被虐待至死,而且箭矢的工艺出自大昌。郑贵妃怀疑太子命人下的毒手,要求皇上彻查。梅大人在御前全力为太子开脱,反遭牵连,如今已被打入昭狱。”   昭狱是锦衣卫北镇府司所辖,号称人间地狱。进了昭狱的人,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的,侥幸不死也要脱层皮。   朱承佑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朝堂的局势如何?”   “郑贵妃咬死是太子所为,说他先杀福王,再用通敌叛国之罪栽赃于他们郑氏一族,逼皇上废黜太子。但前朝的张阁老等人,力保太子。另外皇上见到福王的尸体时,当场就吐了血。已经几日都没有早朝了。”   朱承佑早就听说天顺帝病重,所以福王和太子的斗争也是愈演愈烈,大有当年国本之争的势头。郑贵妃和她的母族无时无刻不想把太子拉下马。如今福王惨死,他们没了指望,更是不会让太子如愿。京城势必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那时,梅令臣在来西州的路上,跟他所说的那个局面,好像已经到来了。   原本朱承佑觉得,天顺帝仍在,这两帮人怎么也不可能斗得鱼死网破。可短短的时间之内,竟然真的让梅令臣办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其实是个恋爱脑,男主逆天倒计时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三十章   苏云清走到邹氏的房中, 苏娴正趴在桌子上哭,邹氏坐在她身边柔声安慰。   “娴姐儿,大不了你回家。苏家总有你的一口饭吃。”   苏娴就只是哭, 不说话。   “柯老夫人已经在明堂了。”苏云清说,“婶婶和大小姐若不想跟她多说, 由我去处置。”   那边苏娴渐渐止了哭声。   刚才她被苏云清三言两语给说动了, 此刻冷静下来, 却觉得不能答应柯家所求。柯家虽是个没落的商户,但她好歹有个正妻的身份,柯世钊就算后面弄了女人回来, 她都是主母。那些女人生的孩子, 都得叫她一声娘。   可她若让柯家休了, 就是个弃妇。   弃妇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忍不住看了苏云清一眼。   苏云清的相貌,绝对会让男人魂牵梦萦, 甘拜裙下。若她还是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仍是处子之身, 自然是什么都不愁的。   可如今呢?虽然有个小晋安王鞍前马后地在那里献殷勤, 可王府里都有王妃了, 小晋安王就是贪图美色和新鲜, 还能给她什么名份吗?说到底, 一个女人被休了, 不管是才比天高,还是貌比西施, 都不值钱了。   而且苏娴觉得自己在柯家苦苦熬了那么多年,就这样离开,太便宜柯世钊母子了。女人无才无貌,没有凭仗, 该认命的时候,就得认命。否则就算回了家,也会在邻里乡亲的指指点点里抬不起头来。再找人家,不是做续弦就是弄个还不如柯家的破落户,图什么呢?   想到这些,苏娴用帕子印了印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来,“不用了三妹妹,我自己去跟婆母说清楚。”   邹氏和苏云清互看了一眼,苏云清毕竟不是苏娴的亲妹妹,不好做主。还是邹氏发话,“就让娴姐儿自己去吧。”   “婶婶,您身子还没大好,在屋里休息。我跟大小姐去吧。”苏云清说。   邹氏点头,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先前柯家百般刁难,他们还一直隐忍不吭声,就是知道,一旦柯家休了娴姐儿,不用旁人,光是娴姐儿自己就会为难死自己。若娴姐儿有清儿一半的魄力,也不至于当姑娘时嫁不出去,到了婆家还要受苦。   邹氏在心中叹气,已经猜到今日的结局。   明堂里,朱承佑坐在主席,孔氏站在门边,苏家的下人都不敢进来,呆在门外。虽然苏家常年给王府办事,但是朱承佑好像还是第一次进苏家的门。这商贾之家,瞧着倒是比他的王府还要崭新气派。   本来孔氏就浑身不自在,朱承佑的身份对于她来说像天一样高,加上他不说话,不怒自威,孔氏总觉得有股压迫感,头疼胸闷。   她撒泼那一套用来对付苏家可能还行,对付这位,显然是抱着蜡烛取暖——无济于事。   此时,苏娴和苏云清进来了。   朱承佑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既然人都到了,今日就把两家的事情说清楚,本王在这里,自会做主。”   苏娴行礼应是,走到孔氏的面前,“娘,我跟您回去。”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苏娴继续说:“我可以允许夫君纳妾,这次夫君腿受伤,我也有责任,所以陪嫁的田契我愿意拿出一半来,转到夫君名下。您看如何?”   孔氏没想到苏娴这么能豁得出去,事情闹成这样了,还要跟她回家?她瞪着双眼,有点不敢相信。先前想好的种种说辞,都不得不缩了回去。   “苏大小姐,你可想清楚了?”朱承佑道,“你不用怕,无人敢强迫你。”   “多谢王爷,民女自是想清楚了。”苏娴柔声说,“娘是因为夫君的腿伤而着急,是我不好,没有多体谅娘的心情。您不会生我气了吧?”   孔氏恍惚地点了点头。她的目的就是要钱,再要个孙子。既然苏娴同意别的女子进门,又把田契让出来一半,已然是做了天大的让步。孔氏原以为苏娴生不出孩子,还非要霸占自己儿子,这才铁了心要休她。如今她自己愿意留下,孔氏自然是求之不得。谁还会傻到把财神爷往门外推?   “夫君腿伤,离不了人。我们尽快回去吧?”苏娴挽着孔氏的手,轻声地说。   “对对,我们得赶紧回去。”孔氏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民女的家事,劳王爷操心了。”苏娴向朱承佑行礼。   朱承佑先看了看苏云清,见她没反应,然后才说:“无妨,你想清楚了就好。”   “王爷请随意,民女带婆母去看看爹。”苏娴说完,就带着孔氏离开明堂了。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婆媳两人亲亲热热的,仿佛又有说有笑了。   苏云清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心情复杂。   她不是不明白苏娴的为难。这世道对女子而言,本就诸多严苛。苏娴离不了柯家,实际上是离不了“妻子”的枷锁。女人一旦成了亲,被要求从一而终,延续香火,相夫教子。所有做姑娘时的想法都得乖乖收起来,生命里只剩下自己的夫君。他肯假以辞色,便是天大的恩德。他若急风骤雨,休妻纳妾,也要咬牙生生受着。   纵然知道不公,或许也想过要抗争,但终究敌不过世俗的成见。   “清儿,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左右不了的。”朱承佑走到苏云清的身边,安慰她。   “王爷不用安慰我,我大概是看得最明白的人。我送王爷出去。”   “叫义兄。”朱承佑皱眉,像个孩子一样的口气,“好端端的,为何与我生分?又不是我找你们苏家的麻烦。”   苏云清冷了一下,被他逗笑。先前以为梅令臣的事,的确对他心存芥蒂,可每回苏家有事,他也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真要说,还是她欠了他的恩情。   “好,义兄。”   两个人出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快到府门口的时候,朱承佑还是没忍住,对她说:“京城里出事了。”   苏云清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直觉与梅令臣有关,但神态自若地问:“哦?出什么事了?”   朱承佑便将刚才虞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进了昭狱,只怕是凶多吉少。”   苏云清的手在袖中握紧,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段画面。   陈设简单的屋子里,男人卷起袖子坐着,女孩坐在他身边。   女孩帮着包扎手臂,嘟嘴道:“六哥,你怎么总把自己弄伤?”   男人温柔地看着她,“因为六哥斗的是恶龙。”   “你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吗?我会担心的。”   “与恶龙缠斗久了,自己也会变成恶龙。恶龙很强大,不用担心。”   “胡说!哪有人说自己是恶龙的……你是恶龙,那我是什么?”女孩嗔他。   男人望着她,突然用完好的手臂将她揽到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起初女孩还挣扎了一下,后来大概是顾及到他的伤势,不敢乱动,而是用手环绕着他的脖颈,温柔地回应他。   苏云清踉跄一步,脑海中像有个银瓶乍破,承载着过去记忆的碎片刺入了她的血液里,流向心口,隐隐作疼。   “清儿,你没事吧?”朱承佑连忙伸手扶住她,关心地问。   苏云清站定,摇了摇头。从见到梅令臣开始,她被尘封的记忆就像厚厚的冰面被破开了一条裂缝,那之后,总会有些零星的片段涌现出来。   “你是不是担心?”朱承佑试探地说,“如果京城那边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不用!”苏云清马上拒绝,“我怎么可能会担心?他如何都与我无关。义兄,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朱承佑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   真的不担心吗?那为何如此失态。   *   这条走道很深很暗,两边的石壁上插着火把,但火把的光微弱,只能照亮阴暗潮湿的角落。这里有种望不到头的死寂,偶尔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些动静,很快也被吞噬了。   只有水滴声,风声。   手中提着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的,几乎照不亮脚下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了。   锁链传出哗啦啦的声响,然后木栅栏门被打开。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身穿囚衣,发丝披散凌乱。身前的矮木桌上,只有一盏烛火。   “文若,我来看你了。”来者发声。   那人抬眼,视线太昏暗,他只能看到金丝锦袍,连忙欲下跪。来者抬手道:“快免了,你受苦了。”   “太子言重。”   朱启洛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地方,随从忙去搬了张长凳进来,他才坐下。这里太脏,太湿,也太暗了,连扇窗都没有,终日不见光。别说是活人,恐怕连死人都不愿意呆在这里。   锦衣卫北镇府司的昭狱,曾出过数不清的冤魂。连吹来的风都阴森森的,带着难以形容的戾气。其实,他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   “本宫正想办法救你出去,可是郑贵妃派人围着父皇的寝宫,本宫根本见不到他的面。那日若不是你维护本宫,恐怕如今在这里的是……”   “太子别这么说,福王之死分明与您无关,臣自然不能白白看您含冤受屈。”   朱启洛欣慰地点了点头,“难得你如此忠心,以前本宫对你有诸多亏欠,日后……必定会补偿你的。”   “多谢太子。”梅令臣说完,低头咳嗽了几声。   朱启洛连忙故作关心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臣无碍。”   朱启洛这才说明来意,“如今郑氏仗着自己势大,包围了京城。本宫处境亦是艰难,随时有性命危险。眼下依你所见,该如何做,才能有胜算?”   梅令臣想了想,低声说:“向离京城最近的几位藩王求助。他们手中都有兵,自然可以跟郑氏相抗衡。”   朱启洛喜道:“正是,本宫这就让随从……可是,他们来了,会帮本宫吗?不会是引狼入室?”   梅令臣说:“从前齐国公子引羌人入朝,才成功夺回了王位。殿下如今身处劣势,若不借助诸位藩王之力,怎能够保住皇位?殿下是国本,天命所归,又有张阁老等朝臣鼎力相护。藩王派兵入京,但他们之间也相互制衡。一旦成功铲除郑氏,到时候再命他们返回番地就是。”   “对,对,你说的对。”朱启洛激动地握着梅令臣的手,“本宫身边的人,见本宫处境不妙,纷纷转投郑氏,唯有你,还全心全意地为本宫筹谋。当初苏氏那件事,是本宫对不住你。本宫那日醉酒,实在是失态才……”   梅令臣打断他,“殿下不用多言,臣都明白。是她不守妇道,所以臣才休了她。”   朱启洛松了口气。心中仍不免惋惜,那苏氏真乃人间尤物,就算他醉酒,仍记得那皮肤若凝脂般,发丝软如绸缎。玉足,纤手,丰胸……无一不销魂。   “你明白就好。你且在此处再忍忍,本宫很快就会救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不知不觉超了时间,给大佬们发红包哈。   来嘛,一起来数男主巅峰倒计时。离女主进城不远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暴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三十一章   秋雨绵绵, 九月授衣。北境已入寒期。   苏纶的身子日渐好转,已经能够下床,正常进食, 并且处理家中事务。苏云清的寒症却越发严重,大夫进府开了几回药都不见显著好转。后来采蓝不知从何处弄来药丸, 喂她吃了几颗下去, 症状才算缓解。   苏家上下都跟着松了口气。   私下, 邹氏特意把采绿和采蓝叫到跟前。   “先前我不好多问,如今我已将清儿当作自己亲生的,不忍见她受苦。你们倒是说说, 这寒症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有办法治?”   采绿抿着嘴唇。   她记得离京不久前, 小姐和姑爷闹别扭,很不开心。大概姑爷是想缓和两个人的关系, 就把小姐单独带去别院住了几日。可回来后,小姐就一直神情呆滞不说话, 她怎么问也没用。   没两日, 姑爷把小姐休了。小姐那日哭晕过去, 在来西州的路上一直昏迷不醒, 后来又被人劫去。她以为就是那时候得了寒症, 便说:“夫人, 小姐这寒症应该是来的路上得的,并不是陈年旧疾。或许是大夫没有找到病灶, 就跟小姐失忆了一样,无法对症下药。”   站在一旁的采蓝没有说话。   “采蓝。”邹氏叫了她一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采蓝的确知道更多的内情。别院出事以后,小姐曾几度想要寻死。公子便去找太医要了皇宫中的一味秘药, 名叫忘忧散。这种药会让人失去记忆,忘记痛苦,但也会有产生难以预测的其它症状。   两害相较取其轻。忘忧散是无解的,寒症自然也无解。   这次来西州,公子陪小姐北上,一路上都在想办法缓解寒症,临走还特意留了一瓶药给她,叮嘱万不得已时,可以暂缓症状。这瓶药是宫中的太医所制,是药三分毒,而且治标不治本。   “苏家虽不是什么大贵之家,还是能使些银子的。大凡要寻什么药材,或者名医,你们只管说。”邹氏说道。   “夫人,没用的。”采蓝沉声道,“忘忧散无解。”   邹氏和采绿皆愣了一下。采绿更是抓住采蓝的手臂,“采蓝,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忘忧散?”   采蓝便将苏云清服下忘忧散的事简单说了。   听完之后,采绿捂住嘴巴。她不敢相信小姐失忆竟是姑爷下药所致!原来离开京城的时候,小姐昏迷不醒,不是被休了以后伤心欲绝,而是因为服用了忘忧散!   若是小姐知道真相,该多伤心?   门外,苏云清拢紧披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打从苏纶身子好了以后,苏聪总吵着要学做生意,每日都闹着看账本。苏纶被他闹得没有办法,就把他带去账房,让账房先生弄了一本帐给他看。   苏聪翻开之后就傻眼了。他看小说,里面那些主人公都是天赋异禀,身怀绝技。他以为自己肯定也是天纵之才,可事与愿违。帐上的字犹如天书,他无从下手。   苏纶看到他的反应,笑着摇了摇头。站在旁边的苏云清说:“少爷,你以为看账本很容易吗?你首先得会念这些字,然后要懂算术。你念来听听。”   苏聪看一行下来,大概有一半的字都不认识。他皱眉,至于算术……他没学过。   “我不会算术。”苏聪问苏云清,“你又是从哪里学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从小要学,不然以后怎么管家?我自然也是家里请先生教的。”   “那你教我。”苏聪想也不想地说。   苏云清很想翻白眼,耐着性子道:“我的算术学得也不好,而且还失去部分记忆,教你只怕是不行。不如你去学堂,多认点字,再好好请先生教你。”   苏聪以前觉得读书识字没什么用,整日心思都花在走马斗鸡上,他觉得日子过得开心就好。但这次苏家遭遇空前的危机,让他幡然醒悟。平时玩的那些,在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他不能把掌家的事都丢给苏云清,有损他男人的尊严。   于是,苏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认真地思考人生。   翌日,他跑去对苏纶和邹氏说:“爹,娘,我要上学堂!”   苏纶和邹氏本来对他没抱太大的希望,只盼望他一辈子平安顺遂就好。怎知他浑浑噩噩地活到十岁,忽然要开始奋发上进了。邹氏委婉地劝他不用那么辛苦,他却铁了心,伸手指着苏云清,“不行,她看不起我!我非读出个名堂来不可!”   苏云清觉得冤枉,她只是阐述了事实,一个连算术都不会的人,看什么帐!   但苏聪肯上进,作为亲爹的苏纶是非常高兴的。他找了寿阳最好的学堂,花重金让苏聪进去读书。   苏云清以为苏聪头脑发热,没过两日就会本性暴露,被先生扫地出门。没想到过了几日,先生真的到家里来了,说的却是苏聪乃读书的好苗子,记东西快,悟性高,字也写得有模有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云云。   苏纶大喜,一门心思想让苏聪考个功名出来,好给苏家光宗耀祖。   苏云清不得不感慨,天赋这个东西就跟外貌一样,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她依稀记得,当年苏家那么多兄弟姐妹,也不乏从小天赋极高的,但他们谁都比不过梅令臣。   梅令臣十岁才到他们家,然后开始系统地学习经史子集。十五岁萌发了要考科举的念头,准备五年之后,一举中了进士科第七名。   消息传回苏家的时候,整个江宁织造府都震动了。外人都把梅令臣当作苏绍的义子,府台大人亲自登门道喜,苏绍还大摆了三日的流水席。   苏云清感慨,聪明,大约真是天生的。   午后,苏云清坐在屋中悠闲地看书。采绿进来,把开了条缝透气的窗子全都关上。   “小姐,好像要下大雨了。”   苏云清往外面望了眼,天边有一片乌云压过来,又黑又沉,看来会是场暴雨。   *   天顺二十二年,太子朱启洛以内宫有贼人造反作乱为名,秘密发出太子谕令,请鲁王,豫王,淮王率兵进京勤王。三王总共集结了逾七万人马,发兵京师。但在距离京城不远的保宁附近,遭遇了五万京卫的埋伏,几方陷入混战。   与此同时,贵妃郑氏和其兄包围了东宫。内阁大臣被京卫强行控制在各自的府中,一时京中人人自危。   这日,天空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京城家家户户都闭门锁户。昔日繁华热闹的大街上鲜有人迹。   一小队锦衣卫跑到昭狱外面待命。大雨滂沱,他们各个站得笔挺如松,面容刚毅。   过了不久,一个高大硬挺,身穿飞鱼服的男子,跟随梅令臣从里面走出来。男子鬓若刀裁,浓眉虎目,约莫而立之年。他手中举着油纸伞,伞的大半部分都倾斜到梅令臣的身上。雨打湿了他自己的肩头,飞鱼服上氤氲开一片水渍。   “去乾清宫。”梅令臣说。   “文若,此时,内宫很乱。”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如钟,却透着关切。   “无妨。”   男人对着锦衣卫做了个手势,那队人马便跟在他们后面,往乾清宫走去。   外面到处都是四下逃窜的宫人和失控的禁卫。禁卫抢夺宫人包袱里的钱财,遇到抵抗就把人杀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的尸体,雨水一冲,血流成河。   梅令臣踏着那些血水,脚步坚定地往前走。路上遇到禁卫,便由身后的锦衣卫上前杀人。锦衣卫北镇府司号称锦衣卫中的精锐,由大内第一高手——锦衣卫北镇府司指挥使宋追亲自操练。那些禁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何况这一小队锦衣卫,是千锤万凿后挑出的,精锐中的精锐。   快到乾清宫外,朱红的大门紧闭。   宋追欲让人撞开大门,梅令臣抬手制止,自己走到门外,对里面喊道:“福康公公,是我,梅令臣。”   过了会儿,那朱红的大门打开条缝,里面有双眼睛往外觑了觑。然后一个有些年纪的太监从里头出来,连忙把梅令臣拉了进去。待宋追等人也进门后,又命人把大门顶上。   “你可抓紧时间,咱家撑不了多久!”老太监伸着兰花指说道。他是天顺帝的近身太监福康公公,同时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梅令臣点头,看了宋追一眼,两个人踏着白玉石雕砌的台阶缓缓而上。   昔日的乾清宫,犹如一条巨大的卧龙,在此处俯瞰整个皇城,大昌万民都仰望着这里的王气。可如今的乾清宫死气沉沉,偌大的宫殿中找不出几个人。卧龙仿佛闭上了眼睛,任由外面的风吹雨打。   梅令臣毫无阻碍地走进天顺帝的寝殿,龙床上的老者已经奄奄一息,但双目仍是大睁,似乎在努力听窗外的动静。   “臣,拜见皇上。”梅令臣行礼,宋追跟着他匍匐于地。   天顺帝缓缓地侧过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忽然之间,窗外雷声轰鸣,越发衬得寝殿里安静。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天顺帝歇斯底里地喊道,“朕的锦衣卫,秉笔太监,全都是你的人!为何!你告诉朕为何!”   一道闪电劈裂了苍穹,电光投到梅令臣异常平静的脸上。   “当年越王勾践灭吴国,范蠡功成欲去国。勾践说将与之分国,否则诛之。范蠡答: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珠宝金玉,乘舟泛海,终不返。梅令臣,这是先帝成宗时,祖父亲自给臣取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更晚了,还是会给亲们发红包哈。   火葬场剧本已经安排上了。不要着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甜圈小姐、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鱼、ayaka 1瓶; 第三十二章   天顺帝浑浊的老目眯了眯, 而后陡然睁圆,“你,你是梅正禹的孙子?”   眼前之人, 依稀有当年梅正禹的风骨。   梅令臣回答:“正是。臣的父亲乃是庶出之子,但自小天赋出众, 深得祖父喜欢。但臣父成年后, 寄情山水, 拒不入仕,便被祖父赶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所以在国本之争中, 幸免于难。”   天顺帝的手紧紧抓着床沿。怪不得此人年纪轻轻, 就可以升迁如此迅速。当年梅正禹权势最鼎盛之时, 朝堂是他跟苏东阳的两家之言。半数的朝官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官员的升贬基本都要他点头。虽然梅氏后来惨败, 但根深叶茂,总会有残余的势力留在朝中。   “宋追!朕自认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朕?”   宋追拜了一下, “臣父本就是梅阁老的家臣, 国本之争中, 梅阁老保臣全族, 臣父临终前, 叮嘱臣必报此恩。”   “原来如此……”天顺帝又高声道, “那福康呢?他是朕的亲信,跟随朕多年!”   梅令臣道:“他也是臣祖父的旧交。太子和福王平素看不起福康公公, 多有轻慢。只是皇上没注意罢了。”   “好,好,不愧是梅正禹的孙子。但梅氏乃苏东阳所害,与朕无关!”天顺帝气喘, “你若要报仇,尽管找苏家人,为何要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梅令臣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皇帝。   大昌的国史上出过不少贤明的君主,就算政绩平平的成宗,在位期间,也出过梅正禹和苏东阳这两位能载入国史的大臣。虽然他们为各自的野心和抱负互相争斗,引发了国本之争。可他们也都是当时名满天下的文坛和政坛领袖。   而天顺帝原本就资质平庸,在仁敏太子和齐王的光环之下,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他。国本之争后,他被推上皇位,一生守成,毫无建树。无法攘外,国内更是积贫积弱。他所生的孩子,也都承袭了他平庸的特点。太子懦弱自负,福王狂妄无谋,其它的几个儿子或因出身卑微,或因毫无亮点,早早被送去就藩。   “皇上以为,今日之祸,是由臣一手造成的?”梅令臣摇头,“如果没有臣,今日的局面或许会晚几年,但结果只会更为惨烈。当年的仁敏太子和齐王旗鼓相当,无论谁赢,都足以君临天下。皇上再看看您的两个儿子,他们皆想利用外族将对方置于死地,全然不管这样做的后果。他们心中装的不是江山社稷,而是自己的权势和利益。这样的人,纵然登基为帝,带给大昌的也不会是盛世繁荣。”   天顺帝苍凉地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想要权势吗?蛰伏多年,忍辱负重,为的不就是今日能站在这里跟朕谈条件?梅令臣,你并不是个忠臣。”   梅令臣也跟着笑了,“的确。臣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像臣的祖父一样。唯有如此,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实现抱负,再现梅氏当年的辉煌。”   天顺帝长叹了一声,“成王败寇,朕无话可说。说吧,你的条件。你有办法结束这一切吧?”   “臣希望皇上写退位诏书,然后传位给,瑞王。”   天顺帝以为自己听错,“瑞王,为何是瑞王?”   “三年前,静妃带瑞王到臣府上,拜臣为师。”   天顺帝一愣,随即仰天狂笑,“静妃,好一个静妃啊!处心积虑,推波助澜。亏朕还以为上官家是朕的人,原来他们早就已经跟你结成了同盟!朕居然还派上官家的女儿去盯着晋安王,哈哈哈,朕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又蠢又好笑?”   梅令臣说:“瑞王是皇上的儿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加上瑞王年幼,朝臣认为他好控制,藩王会觉得他好欺负,并不会把他视作威胁。而且他生带祥瑞,能够得民心,是平息动乱最好的人选。最重要的是,臣会帮他坐稳江山。”   天顺帝不说话。他用手抚着额头,一连串的打击让他有些难以承受。身边的近臣,女人和心腹,早就有了异心,而他自己整日沉迷于求仙问药,竟浑然未觉。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   梅令臣以为天顺帝不肯,再加一剂猛药,“如今太子尚在郑贵妃的手中,危在旦夕。臣可以救他一命,再晚,只怕皇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天顺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看似恭敬,但眼中早就藏不住深埋的野心。他要拿太子一命,换瑞王的皇位,换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其实天顺帝自顾不暇,太子的生死,他已经无力左右了。可做了二十多年皇帝,总不能连死后都没有个体面。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在这时节十分罕见。   天顺帝伸出手,宋追上前扶他站起来。他颤颤巍巍地移动到书架前,取出一方锦盒,里面是传位诏书。诏书是定制,但继承人那一块空着,也没盖上玉玺。   连他自己,对于继位人选都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天顺帝坐下来,喘了两口气,提笔蘸墨。   写完后,他盖上玉玺,再不看那道传位诏书一眼,又自己步履蹒跚地回到龙床上。   梅令臣上前拿起传位诏书确认无误后,将诏书卷了起来,放进锦盒里。   他和宋追走到殿门外,雨收天霁。一道彩虹,挂在阙楼屋顶的鸱吻之间。   梅令臣用手按住胸口,吐出一口血,血在他衣襟上晕染成花。   “文若!”宋追扶着他。锦衣卫的昭狱是何等地方,不死也要脱层皮。何况梅令臣下狱之时,宋追并不在京中。防得住明枪,也防不住暗箭。   梅令臣抬手,“我没事。把诏书送到静妃手上吧。”   天顺二十二年秋,因太子朱启洛私发谕令,召藩王进京,导致京城大乱,被废去太子位,贬为江东王,迁往江宁府定居。郑贵妃及郑氏一族,控制京卫,图谋造反,皆被入狱问罪。   而后天顺帝退位,传位给皇十三子瑞王朱启润,改国号为康平。诸路藩王见大局已定,自己也损兵折将,纷纷退兵。   天顺帝的皇后被尊为文圣皇太后,康平帝的生母静妃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两宫皇太后并立。   年幼的康平帝在继位后发出的第一道政令,震惊朝野。他加封自己的老师梅令臣为太师,进内阁首辅,摄文武政事。原内阁首辅张祚辞官告老,其余朝臣多有不服,集体罢朝。   因为这道政令,梅令臣成为大昌国史上最年轻的首辅,也是唯一在世时就被加封为太师的文官。   *   秋雨过后,气候越发寒冷。   早晨,苏云清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今日是甘氏的生辰,要去县太爷府中道贺。   这位甘氏也的确是个妙人。   前阵子,梅令臣被下昭狱,甘氏说好的帖子便没了下文。连从前跟苏家往来的生意伙伴大概也怕受到牵连,苏纶去了几家老主顾,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西州人人都在传,要改朝换代了。   可能还会开战。   苏云清觉得这些人也是可笑。别说她跟梅令臣已无半点关系,就算诛九族都诛不到她头上。就说凭梅令臣的本事,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换言之,想要他死也没那么容易。   就在前两日,甘氏忽然又发了帖子来。苏云清想着她家有人在京为官,只怕得了什么消息,所以才改变主意。   无论如何,贺礼是早就备下的,这趟贺寿也是要去的。   简单地用过早点,她动身去邹氏的住处。   邹氏正坐在妆台前仔细梳妆,见苏云清又穿了一身男装前来,起身道:“清儿,今日你穿成这样不妥。”   苏云清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觉得并无不妥。   邹氏把她拉到自己的妆台前,按坐下来,“往日你在外头,穿男装也是便于行事。如今去参加女眷的宴席,就不可如此随意了。何况,县太爷夫人所请的,也定是有身份地位的夫人小姐,你以一身男装突兀其中,着实惹人注意。”   苏云清想想也有道理。   邹氏解了她的束发,帮她梳好发髻,插上珠翠,然后又让采绿回去,拿了身茜色的厚重裙裳过来。云想阁的绣娘在裙摆上绣了漂亮的梅花,栩栩如生,透着一股贵气。   邹氏还让刘妈妈给她略上了些脂粉,等全部打扮好,苏云清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觉得有点陌生,又熟悉。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邹氏笑着说。   “三小姐生得真美,老身这辈子没有见过更好看的人儿了。”刘妈妈也在旁边夸赞。   采绿也忍不住拍了拍手叫好。其实小姐以前总是这般打扮,甚至发饰和衣裙更加精致。只不过到西州以后,整日穿着男装,采绿几乎都要忘记小姐原本怎样的倾城之貌了。   外面,苏聪正咬着一个糖人进来找邹氏。他看见苏云清坐在那里,玉肤花貌,云鬟雾鬓,裙底浅露金莲,愣住,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段距离。   “瞧瞧,少爷都看傻了。”刘妈妈打趣道。   苏云清转过头,苏聪与她对视一眼,忽然脸涨得通红,转身风一阵地跑出去了。   苏云清不知道他这唱的又是哪出,邹氏在一旁叹道:“这孩子……清儿,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小聪一看,糟糕,春心萌动了。   最近效率真的好虐!我会反省!这章还是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种树还来得及、睡到自然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忙碌中的陀螺 10瓶;30391320、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甘氏所住的府邸与县衙只隔了一条街, 离晋安王府很近。   门口陆续停下轿子,也有远道而来的马车。   甘氏的娘家十分显赫,出过不少的名臣。大昌的酒泉府是甘氏的郡望, 那里的田庄地契大多都是甘氏名下的产业。酒泉盛产玉石,为大昌之最, 每年贩卖到全国各地的玉器就是一笔庞大的收入, 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所以当年跟江宁织造府并称, 有北甘南苏之称。   甘氏是嫡系的二房,父母去得早,留下甘氏姐弟俩相依为命, 混得不如其他几房好。好在甘氏的弟弟争气, 在顺天府捞了个六品治中的官。官虽不大, 在天子脚下,府尹面前也能常露脸。甘氏还指望弟弟补了府丞的缺, 将来多拉拔自己那不成器的夫君,因此四处找门路。   苏云清和邹氏被侧门前的婆子引入府中。她们这样的商贾是没办法直接从大门进入的。而大门那儿, 甘氏和另一个妙龄少女站着迎客, 上官心兰和朱嘉宁一前一后下了轿子, 甘氏连忙从台阶上奔下去。   “王妃和郡主肯赏脸光临, 真是蓬荜生辉啊。”甘氏恭敬地行礼。   上官心兰点了点头, 看向甘氏身边的少女, 身段纤细,一张瓜子脸, 皮肤雪白,巧笑倩兮。从头到脚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精致和娇气。   “甘小姐也到西州来了?”   “王妃。”甘欣行礼,“好久不见。”   甘欣是甘氏弟弟的幼女,她这一辈男多女少, 女孩儿反而成了族里的香饽饽,因而甘欣也颇受家中宠爱。她及笄礼时,酒泉的大伯送了她一座京郊的汤泉别业,羡煞众人。平素往来的,也多是京中的贵女。   这一回,甘欣的父亲预知京中将有大变,提前把她送到西州来避一避风头。   从前甘欣是看不起上官心兰的,上官家乃清流,手中没什么权势。宫里的那个静妃默默无闻,眼瞅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可上官心兰摇身一变,成了晋安王妃,在西州的地界还算是地头蛇。   所以甘欣看在姑母的份上,也不得不给个好颜色。   朱嘉宁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可上官心兰主动邀请她一起出来散散心,她听说苏云清也会来,想着两个人有一阵子没见了,不知道京城的事对苏云清有什么影响,便跟着上官心兰来了。   两人送上贺礼,甘氏引她们进去到上席入座,已经在席间闲聊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苏云清和邹氏坐在最角落里,本来没什么人注意,可她总觉得周围的人有意无意地投来探究的目光。从前寿阳县里大多只是说苏云清被休了,并不知道她夫家是谁。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前夫是梅令臣的事就传开了。   “你看到坐在苏夫人身边那个姑娘没?”   “谁啊,从前没见过。”   “苏三小姐啊。平日穿男装,就觉得俊俏。一换上女装,文文静静的,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要是男子,都得心动了。”   “哎,好看有什么用,成过亲还被休了。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听说她以前的夫家姓梅,在京城里名声很不好的。”   苏云清早就习惯了这些碎嘴的夫人,神色如常。   朱嘉宁看到苏云清,对她点头致意。奈何围上来问候的人太多,所以暂时脱不开身。   苏云清和邹氏孤零零地坐在人群之外,显得冷清。孙氏起身,带着潘如霜朝她们走过来,“苏夫人,还习惯吧?”   “潘夫人。”邹氏要起身,被孙氏按着,坐在她身侧。这种场合孙氏也不习惯,不过身为将军夫人,也不得不出来应酬。所以看到邹氏受冷遇,想起那回去王府赴宴时自己的处境,多少感同身受,特意过来陪她聊着。   潘如霜瞄了苏云清好几眼,苏云清问道:“潘小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潘如霜喝了一杯果酒,不太自在地说:“没有。”   她平日男人见得多,对于女人的美貌其实没什么抵抗力。像上官心兰那种水准的,尚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里,最多感叹两句美人。但像苏云清这样美色逼人的,简直可以算是攻城掠地的利器了。   恰好这个时候,旁边一桌的两个年轻妇人又在那嘀嘀咕咕的,对苏云清指指点点,被潘如霜听见了。   潘如霜把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转过头,“背后不议论人是非,不懂吗?爹娘没教?”   她这一吼,上官心兰和甘氏那边也听见了,众人纷纷看过来。   甘氏怕场面尴尬,连忙过来圆场,把那两个受了惊的妇人换到另一边去了。甘氏又请孙氏和潘如霜坐回去,怎料,潘如霜说:“我今儿就坐在这里。”   满座哗然。甘氏很为难,像这样的酒席,分桌而食,都是有规制的。邹氏坐的这边是末座,所以酒菜都会比上席差,品种也没有那么多,甘氏怕怠慢了潘如霜。   孙氏拿潘如霜没办法,起身道:“就让霜姐儿坐这儿吧,刚好跟苏三小姐说说话。姐姐你不用管她。”   甘氏不能真的不管,叫人挪了潘如霜的席案过来。为了显得不区别对待,把邹氏和苏云清的席案也一并换了上席。   甘欣坐在对面,看着这一切。目光落在苏云清的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宴会正式开始,各式菜品端上来。女人凑在一堆,无非就爱闲聊些家长里短,有意的再介绍儿女亲家。在场的人里头,也就朱嘉宁,潘如霜和甘欣正当适婚之龄。朱嘉宁是郡主,婚配得由京城里做主,没什么好讨论的。潘如霜性子野,全程摆着一张臭脸,旁人也不敢妄议。   余下的甘欣就成了香饽饽,那些夫人轮番点到她,要把家里的子侄介绍给她相看。孙氏也看上了甘欣,这小丫头出身名门,父亲官做得不算太大,说起来潘毅的品级还在他之上,所以不算高攀。而且小姑娘年方二八,模样俊俏,性子看着也温顺,孙氏很满意。   孙氏的儿子潘见星已过弱冠之年,只不过一头扎在军营里,根本没想着成家。儿子不急,娘却着实急了,这两年孙氏也相看了不少姑娘,千挑万选推到潘见星面前,全被他拒绝了。   “多谢诸位好意,不过我有中意的人了。”甘欣说道。   孙氏忍不住问:“你姑母不是说,你尚未婚配?”   甘欣当然看得出孙氏对自己很满意。但她不喜欢将门,男人整天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弄得身上脏兮兮,实在粗鄙。她心仪的是那种谦谦君子,文才能力都足以让自己仰望,可以赌书泼茶的良伴。   “最近局势太乱,父亲自然不好提。再过一阵吧,可能就有消息了。”   “哦?不知道甘小姐到底看上了哪户人家?”有好事之人忍不住问到。   甘欣笑而不语,只是目光又落在正跟潘如霜说话的苏云清身上。   宴席过半,众人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了,纷纷坐到相熟的人身边。其实富贵人家的女眷平日也不好时常出门,像这样的聚会正是她们会客交友的好时机。   朱嘉宁寻了个机会,把苏云清拉到花园里。   “清儿,你还好吧?”朱嘉宁关切地问。   “很好啊。”苏云清耸了耸肩,“县太爷家的地龙挺热的。”   “我不是说这个。”朱嘉宁轻声细语,“哥哥说,梅令臣被抓到昭狱里去了,苏家的生意也受到影响。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你要记得告诉我们,千万别自己扛着。”   “没事,只是暂时的。等京城的事解决了就好。”苏云清笑了笑,“他们也不想想,梅令臣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说我都忘了,就算我记得,他也只是前夫。他好或者坏,跟我都不沾边。”   朱嘉宁叹了声。   苏云清只是外表看起来柔弱,性子却倔强。从她对玲珑记里董生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个被辜负了,就绝不会回头的女子。那位甘氏她虽然接触得不多,却能看出来是个心思活络的。今日甘氏所请的都是官家的女眷,只除了苏云清和邹氏,甘氏肯定把主意打到了苏云清的身上,想要做什么文章。   苏云清看四下无人,凑上前,“对了,你怎么跟王妃一起来了?你们不是……”   朱嘉宁在她耳边说:“哥哥回来后,她跟哥哥谈过,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哥哥还在考察她,不过看样子,她的确不是来给皇帝当眼线的。”   “上官家就在京中,她有没有消息?”   朱嘉宁露出“就知道你还是在意”的表情,柔声道:“只知道太子发出谕令,诏各路藩王进京。京城现在被封了,消息很难进出,里面的情况谁也不知道。希望不要这场乱事不要持续太久,否则对于潘将军他们来说,会是很大的压力。”   “不会太久的。”苏云清看着远处说,“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朱嘉宁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如今的局势,连哥哥都说不清楚,她却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苏云清又说:“最近书荒,加上手头有点紧,新作请抓紧。”   朱嘉宁掩嘴笑:“你比世德堂的老板催得还紧,我都怀疑你是他派来的了。”   苏云清摊开手,“我只是代表大家说出心声。毕竟玲珑记卖得太好,都加印两次了,还是不够卖。世德堂的老板说,京城那边的分店都在催他呢。他要是有那能耐,就自己动笔写了。”   “贫嘴。”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返回宴席。   苏云清坐下,吃了几块牛脯,有点闹肚子,起身去茅厕。等她从茅厕出来,前面的宴席好像已经散了。她快步往回走,却在廊下被一个人拦住了。   “甘小姐?”苏云清看着眼前的女子。今日来赴宴的都是有身份的女眷,但这位甘小姐依然是众人的中心。   “你不记得我了?”甘欣往苏云清的面前走了两步。   苏云清摇头,“我们以前认识吗?我在来西州的路上遭遇意外,失去记忆。”   甘欣轻轻笑了一下,转身向着廊外,“我一直挺羡慕你的。出生在江宁织造府,吃穿用度,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只怕公主都要羡慕。哪怕你父亲出事,你成了落难的凤凰,还有梅令臣愿意收留你,娶你,护你。”   苏云清觉得她来者不善,没说话,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我跟雅南早在他中进士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人间琢玉郎,多少京中的名门闺秀趋之若鹜,芳心暗许。他却力排众议,娶了你这个罪臣之女。你大概不知道吧?若不是他拼了命保你,你早就像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分食殆尽了。而现在他身陷囹圄,你却在这里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真替他不值。”   苏云清听完,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甘欣皱眉看她。   “甘小姐难道不知道,梅令臣已经把我休了?”苏云清脸上的笑容不变,“而且,请问你用什么身份,替他不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假想情敌一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皮 7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三十四章   甘欣从眼前艳若桃李的女子脸上看出了明显的挑衅。好像再说什么, 对方就会伸出利爪。   她是柔,但绝不弱。   甘欣以前见过苏云清。那时,她跟张雅南到京中的云想阁制衣, 掌柜说二楼被贵客包下了,要她们就在一楼挑。云想阁本出自于江宁织造府, 苏绍出事以后才易主, 给很多达官显贵制衣。云想阁的布料, 刺绣都是一等一的,其他家根本无法比拟。所以连公侯之家要衣裳也得排队,不知是谁这么大的面子, 能包下一层。   出于好奇, 甘欣偷偷上了二楼。   她看见一位华服美饰, 花容月貌的少女在挑布,一会儿说布料染坏了, 一会儿说刺绣勾脚绣坏了,弄得那些绣娘各个都很尴尬。可她说得分明有理, 所以她们也不敢反驳。   然后甘欣就看见了梅令臣, 他上前握住那个少女的手。   “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看似解围, 口气里却是藏不住的纵容。   梅令臣虽是一介布衣, 但人很傲。从前无论京中的哪家闺秀给他偷偷递帕子, 写小诗, 他全都置之不理。连张雅南这样才貌俱佳的首辅之女,几次示好, 他也毫无反应。后来听说他成亲了,把他的小娇妻藏在府中,谁也不让见。   想必,这就是他那位传说中的娇妻了。   少女不依, 有些闹脾气,梅令臣把楼上的人都屏退了。甘欣躲在屏风后面,也想偷偷回去。这时,她听见衣架倾倒的声音,悄悄探出头,看见梅令臣将少女按在墙上,强势地吻了上去。   少女起先还挣扎,后来抱着他的腰,整个人赖在他怀里,脾气也没了,像一只柔顺而善解人意的小猫。   “不闹了?”   “六哥最坏了。唔……”   甘欣看到梅令臣又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女孩闭着眼睛,而梅令臣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宠溺,好像他的整个世界都用来装这个人了,再也容不下别人。   时隔数月,再次看见苏云清,甘欣发现她跟梅令臣怀里的女孩已经大不同了。虽然不了解中途发生什么事,但甘欣方才想说的,并不是那些话。只不过曾经的种种涌上心头,小小的嫉妒心作祟。   “你知不知道……”甘欣话才刚起头,前面宴席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个婆子,“夫人!老爷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甘氏正在跟几位夫人告别,闻言反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老身也就听了一嘴。说是皇上退位了,传位给瑞王……”   刚刚还热闹的厅堂,一下安静。这记惊雷,使得满座皆震惊。上官心兰比所有人都震惊,她万万没想到,皇位居然会落到小外甥的头上。长姐一直不争不抢,在深宫中如同不存在一般,居然成为了皇太后?润儿那么小,真的能做一国之君吗?   众人一窝蜂地围过来恭喜她,她整个人还是懵的,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和反应。   甘氏想道贺,但被婆子催着,只能先去前面了。   苏云清也听到了,还在原地站着。   瑞王?难道不是太子?那梅令臣呢?   苏云清一直觉得梅令臣是太子的人,到最后,他一定会扶持太子登上皇位,然后飞黄腾达。如今这个结果,她的确没有料到。是她高估了那人的聪明和能力?   而甘欣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再也顾不得和苏云清多说,转身追甘氏去了。   再热闹的宴席,也会散去。何况发生这么大的事,上官心兰着急回去找朱承佑商议,朱嘉宁本想找苏云清安慰两句,但上官心兰不敢把她单独留下,拉着她一起走了。   出府的路上,苏云清没有说话。她的情绪也没有特别低落,但邹氏就是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也没想到最后会是名不见经传的瑞王登基,瑞王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啊,他的母妃上官家也无权无势,怎么坐稳这江山?大家都认为不是福王就是太子做下一任皇帝,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人选,所以对这个结果才会那么震惊。   但细细一想,国本之争,仁敏太子和齐王都败了。皇位之争,只看最后的结果,从来没有绝对。   孙氏和潘如霜恰好跟在苏云清她们的身后,潘如霜一直皱着眉,孙氏以为她关心苏云清,便说:“她们今日能来,多半是因为梅令臣。福王已死,如果太子能登基,那位应该也会跃居高位,可如今……只怕凶多吉少。世人就是如此,捧高踩低。”   “不是。”潘如霜停住脚步,“她不是被梅令臣休了吗?那梅令臣是死是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傻丫头。你知道梅令臣跟她是什么关系吗?”   潘如霜反问:“不就是曾经的夫妻?”   “梅令臣在江宁织造府呆了十年,对外称是苏绍的义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算他们不是夫妻了,也是义兄妹。你觉得梅令臣会真的不管她吗?真不管,苏家和晋安王府怎会如此庇护她?当初那么艰难才保下她,不论是非地娶了她,她就是梅令臣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所以甘氏才想通过她,攀上梅令臣。”   潘如霜似懂非懂,孙氏又叹了口气,“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太子落败,只怕在昭狱里的梅令臣也是凶多吉少。倒是你,几时怎么关心她了?”   潘如霜是莫名地在意苏云清。这种在意说不清楚,好像是长这么大,忽然被一个人的美貌所慑,免不得就有点在意起来了。   这时,甘氏就火急火燎地从后面追上来,直接略过孙氏和潘如霜,冲到了苏云清的身边。   她激动地握着苏云清的手,苏云清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今日的宴席,酒菜你们还满意吧?”   苏云清点了点头,“十分可口美味,多谢夫人。”   甘氏满脑子都是她的夫君崔颢跟她说的那一段话。   “梅令臣是梅正禹的孙子,锦衣卫,司礼监全是梅家的故人!藏的够深吧?而且他早就做了瑞王的老师,瑞王一登基立刻升他做内阁首辅,加封太师,摄文武政事。这道政令,经过慈圣皇太后的首肯就发布了,满朝文武都来不及反应。原内阁首辅张祚张大人被挤得没地儿了,主动辞官,次辅闹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要她老人家出面。结果你猜怎么样?太皇太后和仁圣皇太后一起去了慈圣皇太后宫里,梅令臣恰好在那儿。第二日,次辅就被罗列了十项罪名,株连九族。”   甘氏满脸堆笑,“今日太仓促了,招待不周之处请多多见谅。改日,我一定备薄礼登门拜访。”   “您太客气了。”   “我送你们出去。”   甘氏的手还紧紧抓着孙云清,她现在的情绪起伏跌宕,就像押对了宝,但这宝有点太沉,自己接不住的感觉。   苏云清一无所知地回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深夜,才隐约有了点睡意。   翌日,她是被窗外的噪杂声吵醒的。   “夫人特意要我来说一声,前面的事由老爷应付着,这两日小姐就呆在家里,千万别出门。”这是刘妈妈的声音。   “我晓得了。小姐还在睡着,等她醒了,我再跟她说。”采绿回答。   “刘妈妈,不好了!外面的人实在太多,管家说顶不住了,得再派点人手过去。”好像是苏聪身边的小怜。   “好,我这就去。”刘妈妈似乎急急忙忙地走远了。   苏云清爬起来,唤了采绿进来,懒洋洋地问:“外面怎么了?”   采绿现在的心情也很复杂,“姑……公子成为了摄政首辅,那些人听到消息,都赶来苏家送礼。队伍已经排到隔壁那条街了。”   苏云清还没睡醒,脑袋昏沉沉的,没反应过来。近来天气越发冷了,她都不愿意出被窝。   “他做首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苏云清冷淡地问。   “小姐忘了?公子除了是您的夫君,还是您的义兄。他怎么样,都算是从咱们江宁织造府出去的人。”   苏云清倒是把这层关系给忘了。托梅令臣的福,她近来不怎么做噩梦了,做的都是过去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关于他的好,没有不好,挺讽刺的。   她现在应该算是横着走也没人管了吧?   “我再睡会儿。”苏云清又倒下去。   “小姐……”采绿看不出她的情绪。不过这个时候想睡觉这个反应,怎么样都不对劲吧?   采绿叹了一声,要退出屋子。   “三姐!”屋外传来一个嘹亮的喊声。话声落,苏聪也进来了。他抱着棋盘和一张矮桌,径自就往苏云清的帐子里闯。   采绿来不及拦,里面苏云清尖叫了一声。   下一刻,苏聪就被丢了出来。   苏聪觉得很莫名,以前大姐二姐在家的时候,他虽然不屑,但偶尔也会赏脸爬一下她们的被窝,蹭她们点好东西吃,她们都欣喜若狂的样子。这回他主动来找苏云清下棋,想给她解闷,她却毫不犹豫地把他丢出来。   苏少爷有点愤怒。   “苏少爷,七岁不同席,你不知道吗?”苏云清披上衣裳出来。   苏聪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所以我把你当姐姐,你把我当男人?”   苏云清愣了一下,“也不是。”   苏聪从地上爬起来,自己坐到苏云清的床上去,“我的想法很纯洁,你心里没鬼就坐过来,下棋,静心。”   苏云清纳闷,怎么这臭小子闯了女子的闺房,爬人家的床还如此理直气壮?但她还是坐了过去,“你会下棋吗?今日不用读书?”   “外面太吵了。人太多,也出不去。”苏聪看了她一眼,“我刚学的,你让我先手。”   苏云清没说什么,默默地陪他下棋了。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苏家门前的热闹丝毫不减,反而更加喧嚷了。从前凌晨才会有人来排队,现在为了见苏纶一面,半夜就来抢位置,要争个先。苏纶一夜之间成了整个寿阳县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县太爷崔颢要见他,都得提前支会一声。   苏云清的日子一如既往,那些热闹似乎与她无关。   等西州下了第一场雪以后,天气更冷了。   苏聪在院子里打雪仗,小怜等几个婢女陪他玩,一片欢声笑语。苏云清裹成个粽子,在屋里看着,也只能心生羡慕。   天地一片银装素裹,下了雪的人间,仿佛干净得不染一丝污垢。   “小姐!”采绿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手在逐步恢复中,等好点了,争取多更点哈。   后面对手戏的很多的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苏云清看小说正看到精彩之处, 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刚才奴婢去夫人那里,苏家的二小姐和二姑爷回来了。”采绿顿了一下,“他们说要接您去京城。”   苏云清翻书的手停住。她都没见过二小姐, 他们忽然来接她,想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她就觉得好笑, 梅令臣当她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   他以为如今权倾朝野, 站在万人之上, 就可以来操纵她了?做梦!   窗外飞来一个小雪球,“啪”地一声砸在窗台下,碎成雪沫掉落下去。   苏聪对这边做了个鬼脸, 看到苏云清举起书要丢过去, 他很快又藏到树后面去了。   苏云清忽然有些羡慕孩子的世界, 简单没有烦恼。   “知道了。”她淡淡地回应,径自翻过一页书。   采绿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总觉得小姐近来越发高深莫测了。其实她也猜到,估计二小姐夫妻回来, 是姑爷的意思。姑爷想把小姐接回去, 但自己拉不下面子, 就托了别人来。太没有诚意了。   “小姐……”采绿想说点什么。   这个时候, 外面的苏聪脚底踏着风火轮一样, 跑进屋里来, 伸出一双手,要拿苏云清放在桌子上的水喝。   苏云清嫌弃地拿开, “少爷,能不能把手洗干净?”   “你是不是有洁癖?”苏聪看着自己干净漂亮的小手。他忽然间发现,苏云清好像是有点洁癖,所以爬到她的床上, 被她嫌弃得不行。   “洗手去!”苏云清推他的脑袋。   “哦。”苏聪乖乖走到屋外去洗手了。   他最近非常热衷于下棋,棋艺不怎么样,棋品还不好,非要苏云清让他三四子,也经常悔棋。   苏云清莫名的有耐心,就当打发时间。下棋的间隙,她总会时不时地忆起一些当年梅令臣教她下棋的片段,要多赖皮有多赖皮,两相比较,苏聪已经好太多了。   *   邹氏的屋子里,苏纶,苏惠和苏惠的夫君常时远都在。常时远长得十分清俊,气质干净,满身的书卷气。他去年考中了科举,虽然只是二甲,名次也不太好,但上头看中了他的潜质,让他进翰林院当了庶吉士。   同期的进士,一甲能做编修,修撰。其他优秀的,或者家中有背景的,多是进六部当观政进士,以他的名次能进翰林院,多亏了梅令臣。众所周知,翰林院是出阁臣的地方,前首辅张祚,现任首辅梅令臣,都是翰林院出身。   常时远明白,住在家里这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小姨子,得当菩萨供着,简直就是他以后升官发达的青云阶。   “这是,那位的意思?”苏纶问道。   “当然了爹。”苏惠回答。   常时远还记得那日,天刚刚擦亮,他和苏惠还在睡梦之中,管家来报有贵客到访。常时远睡眼惺忪地到了明堂一看,差点没跪下去。   梅令臣站在那儿,披着一身墨色的大氅,周身清冷,气势凌人。   常时远也是第一次当面领略到当朝首辅的风采,之前只在他出行顺天府的时候远远见过,那气度和风华,令无数士子心向往之。都说这是大昌国史上最年轻,最英俊的首辅,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权倾朝野。   常时远今年才二十几岁,除了羡慕之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尝尝握有这绝顶权势的滋味。   “阁老。”常时远深深地拜下去。   “我要麻烦你和尊夫人回寿阳一趟,我夫人已在苏家叨扰多日,希望你们能把她接回京城。”梅令臣淡淡地说。   常时远受宠若惊,能帮首辅接妻,这样的差事,他自然不会推辞。但他心里也有疑问,为何首辅不自己去接妻子?再一想,听说之前,首辅已经休妻,想必怕妻子不肯跟他回来,所以才如此迂回。   常时远和苏惠马不停蹄地赶回寿阳,说明来意,可老丈人和岳母好像不是很同意,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二老。   苏惠的长相与苏娴很像,两个人都是瓜子脸,丹凤眼,但苏惠明显活络很多。大概是在京城呆了几年,自己打理一家布庄,迎来送往也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女眷,因此眼界自然不一样。   她见爹娘和夫君都不说话,自己开口,“爹,娘,梅阁老今非昔比了。当年他还是个大理寺六品官的时候,就能安排夫君进翰林院,如今我们家的性命,夫君的前程都攥在他手里呢。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犯得着得罪他吗?”   苏纶说:“惠姐儿,你不知道这段时日家里出了很多大事。若没有清儿,恐怕你爹都不在这儿了。她对我们家有大恩,你娘更是把她当成亲生的了,你说我们能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送去京城吗?她是人,不是货品。当初是梅阁老要休她,然后把她送来西州。如今又要接她回去,总得有个说法或者解释吧?”   苏惠看向常时远,常时远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   “没准,她自己也想回去呢?”苏惠说,“你们是没见过梅阁老,不知道他有多抢手。前几年,他考中进士的时候,京里的大家闺秀都在议论他。后来他暗地里成亲,还是有很多人盯着他,上赶着示好。如今就更不用说了,首辅夫人可是一品诰命啊,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怎么到了我们家成了人人嫌……”   苏惠话还没说完,邹氏冷不防说了句,“那又怎么样?清儿看重这些吗?惠姐儿,你去了京城几年,眼界不一样了。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确想往高处走,可有些人就愿意过平凡的日子,不想要权势富贵。”   “那你总得让我见见三妹妹,问问她的意思再说吧?”   邹氏看向苏纶,苏纶点点头,她才起身,“那你就随我去吧。”   苏惠之前听说过梅令臣娶的是原江宁织造府苏家的女儿,说起来那个苏家跟他们还是同族,只不过人家显赫多了,是嫡系,否则也捞不到江宁织造这样的肥差。说起江宁织造府,最先想到的就是绫罗绸缎,富贵逼人这些字眼。而苏绍的小女儿早年间也很有名,顶着艳绝金陵的美名。   苏惠觉得,那多半是吹捧江宁织造府的,半大的丫头,还没长开,哪有这么夸张。而且后来苏绍出事,这丫头也就销声匿迹了。若不是跟梅令臣沾边,谁还记得这么个小丫头。   可当苏惠真的见到苏云清之后,好像明白那些溢美之词并没有夸张。   眼前的女子披散如鸦羽般的长发,身上裹着床被子,这形象明明有点滑稽,偏偏生得雪肤花貌,丽质天成,那些华服美饰纵然能锦上添花,可这样天然去雕饰的美,反而更直击人心。   苏惠看呆了,一时没说话。   还是邹氏介绍,“清儿,这是我的二女儿,苏惠。”   苏云清起身,“二小姐。”   “三妹妹见外了。”苏惠上前拉着她的手,脸上堆笑,“刚才我一瞬间晃了神,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呢。妹妹生得这么好,难怪招人惦记。”   苏云清笑着回道:“多谢二小姐夸奖。如果二小姐是来劝我回京的,那就不必了。我也不会给苏家添麻烦,这两日就搬走。”   她这话出口,满屋子都安静下来。   苏聪最先反应过来,“不行!这就是你家,谁也不能赶你走!”他挡在苏云清的面前,推苏惠,“你这个坏女人,一回家就搅事!你在京城呆得好好的,回家干什么!”   “小弟!”苏惠被苏聪推得连连后退,来不及说话,人就已经到了门口。   “闭嘴!”苏聪用力地关上门。   邹氏上前,对苏云清说:“清儿,你别误会。我跟老爷都是不同意的,但惠姐儿非要问问你的意思,才肯死心。我们不怕,你安心住着,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苏云清看着邹氏,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无论当初他们是为何收留她,对她好。到了此时,真的是全无保留了。   “婶婶,谢谢你。”苏云清由衷地说道。   是夜,月上中天。苏云清和采绿收拾好包袱,分别换上男装。采绿说:“小姐,我们要去哪儿?”   苏云清也不知道,只说:“苏家不怕被我牵连,但我也不能真的连累苏家。梅令臣这个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苏惠这边行不通,他还会想别的法子,所以,我们只能偷偷走,去一个他暂时找不到的地方。”   采蓝在外面等她们,见她们出来了,就说:“后门已经打点好了。从那里走,不会被发现。”   采绿欲言又止,她觉得采蓝本来就是公子的人,说不定会暗中传递消息。但小姐没说什么,她自然也不会提。   主仆三个人走到后门,守门的婆子已经被迷晕了。采蓝过去开门,探头出去观察,确定无人之后,回头示意他们过去。苏云清走到门边,又转身看了看这个栖身快一年的地方,说没有不舍,是假的。   苏纶,邹氏和苏聪就像她的家人一样,他们给的温暖,她铭记于心。如果可以,她也不会选择不告而别。   “对不起。”她轻轻说了一句,然后跨过了门。   夜色四合,阵阵寒风拂面。她们刚走出几步,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几个穿便服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采蓝上前,看到那群男子中的一个熟悉的面孔,霎时惊呆了。   “你要去那儿?”人墙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清冷声线,为这暮秋初冬之夜更添了几分寒意。   苏云清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人墙分开两边,一个男人慢慢走上前来。数月不见,他好像有哪里不同了。深色的大氅上面绣着鹤的花纹,腰系玉带,贵气逼人。他站在月色之中,脸色比路边未化的雪堆还白。眉间仿佛凝着霜,不怒自威。   采绿和采蓝没想到公子亲自来了,连大气都不敢喘。采绿更是双腿发软,直觉就想跪下去。   梅令臣径自走向苏云清。   苏云清步步后退,直到整个人都靠在苏家的外墙上。她满脸写满震惊,心里满是疑问。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的人守在这里多久了?还是采蓝背叛了她?   梅令臣倾身,凑到她的耳边说:“别忘了,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得比较晚,给大佬们发红包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耳边擦着温热的风, 还有一股熟悉的香草气息扑面而来。   苏云清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直直地望着梅令臣。   “你也别忘了,从前的我已经被你一碗药灌下去, 彻底消失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含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仿佛一记重拳, 狠狠砸在了梅令臣的身上。   她几时知道下药的事?   她那倔强的表情里, 带着强烈的抗拒和敌意。   曾几何时,那双眼里全是细密的情意,眼神干净天真, 就像从天上飘落到人间的雪。   现在除了能刺痛人的冷漠, 便是满满的争锋相对。   梅令臣给她灌下忘忧散的时候, 并没有想过结果。他当时只想帮她解脱,然后重新开始。如果他不幸死在太子或者福王手中, 她也不用难过伤心。   而且潜意识里,梅令臣一直觉得苏云清是他的。大概过去的十几年里, 她一直像个小尾巴一样粘着他, 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   可直到此刻, 他才明白, 那不过是因为喜欢。   如果没有了这个喜欢作为依托, 她就会离开自己, 毫无留恋。   梅令臣不禁伸手,擒着苏云清的手腕, 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好像如此她就不会跑掉。   苏云清被他的手指捏疼,“嘶”了声,他修长指节间的厚茧, 刮蹭着她的皮肤,十分不适。   一阵夜风吹过来,虽然梅令臣的身子挡去了大半的风势,但苏云清还是冷得发抖。她是不是应该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再为自由抗争?   两个人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对峙,谁都不说话。   采绿偷偷看了一眼,觉得他们在用眼神争执:   姑爷:跟我回去。   小姐:休想!   姑爷: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采绿默默低头,感觉自己的想象很幼稚。   其他在场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按照男人们的想法,阁老完全不必这么麻烦。夫人不肯,直接扛起来走就行了。横竖他们这么多个人在场,总不至于让他连个女人都抢不回来。但显然,阁老并不想动粗。读书人就是这样,斯文不爱动手。   这时,苏云清身后,原本黑沉沉的院子里,次序亮起了光。   接着响起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三姐不在屋里!后门,快去后门!那里好像有动静。”   当苏聪拉着苏纶,匆匆忙忙带着几个家丁从后门跑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苏云清被一个陌生男人压在墙上,门外还站着很多人。   苏纶愣住。   “你放开她!”苏聪冲上前,要拉开梅令臣。但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根本没有撼动成年男子的力量。   还是苏纶最先反应过来。他看到眼前的男子如玉山在前,气度不凡,很自然地猜到了他的身份。想到不久前,这个人刚刚灭了人九族,他后背有点发凉,连忙过去拉着苏聪一起跪下来,“稚子无知,还请阁老恕罪。”   梅令臣放开苏云清,单手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早就想来拜访,深夜叨扰了。”   *   夜已经深了,但苏家灯火通明。   几个近身的下人都站在明堂外的院子里,采绿和采蓝安静不动,其余的人难免有几分好奇。在寿阳这样的小地方,生平见不到几个大官,陡然来了个首辅,听说还英俊,年轻有为,年纪小些的婢女就有点蠢蠢欲动。   小怜挨着采绿站着,好奇地问:“里面那个真是你家姑爷?”   采绿纠正,“是前姑爷。”   “我看未必。”小怜高深地笑了一下,“这不是追来了吗。”   采绿也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小怜其实不希望苏云清留在苏家。从前苏云清没来的时候,她是苏聪身边的大丫鬟,很能说得上几句话。就指着再过两年,苏聪去邹氏面前提一句,能放她出府体面地嫁人。   后来苏聪忽然改邪归正了,每日都在发奋读书练字。小怜的水平,看到字就头晕,苏聪渐渐疏远她了。   小怜一门心思盘算着,等苏云清离开了苏家,或许苏聪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自己又能长脸了。   主屋明堂里依次站着苏纶夫妻,苏惠夫妻还有苏聪,苏云清站在最后。她本来想坐下的,但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太突兀。何况苏纶和邹氏都站着,她也只好陪站。好在这里有地龙,比外面暖和太多了。   梅令臣坐在上首,目光时不时越过众人,投向苏云清。   刘妈妈从外面端茶进来,手不自觉地发抖,震得茶杯的杯盖乱蹦,发出一阵闷响。不怪刘妈妈这么诚惶诚恐,苏家来过最大的人物就是小晋安王。但小晋安王人在寿阳,也不算稀罕。这位可是当朝首辅,手握权柄,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灭了人九族。   梅令臣倒也没怪刘妈妈失礼,接过茶喝了一口,用寻常的口气说:“清儿已在府上叨扰多日,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苏家几人异口同声地说:“不麻烦,不麻烦。”   苏云清觉得自己就像寄养在别家的顽童,家里的长辈来领她了。   “本来我身体不适,想请府上的二小姐和姑爷帮我来接她。猜到她会耍小性子不肯,所以自己来了。失礼之处,请多见谅。”   这口气,就像是丈夫和妻子吵架,妻子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丈夫还是拉下身段来哄她了。   “不敢,不敢。”   堂上的几人又异口同声地说道。   大概是感觉到苏家上下的拘谨,梅令臣没说话了。灯火照着他俊雅的眉眼,光是看着,也觉得心神愉悦。   沉默了会儿,还是家主苏纶壮着胆子开口,“阁老要接清儿,我们全凭她的意思。小民人微言轻,但清儿好歹叫小民一声叔叔,阁老能否容小民说几句?”   梅令臣颔首。   “爹。”苏惠猜到苏纶要说什么,轻扯了下他的袖子,但苏纶坚持要说:“我们不知道您当初为何休了清儿,但休了便不再是夫妻。如今您说要接清儿回去,请问您要清儿用什么身份跟您回去?西州民风开放,住在这儿,清儿尚且受了不少流言中伤。如果回到凡事讲究的京城,她要如何自处?”   邹氏没说话,但默默走到苏云清的身边,用手揽着她,俨然是保护的姿态。如果梅令臣不给个说法,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常时远觉得老岳丈和岳母真的是疯了,要不就是被苏云清洗过脑子。首辅亲自到了府里,他们还敢拦着。这是要整个苏家给苏云清陪葬吗?   “我当初休她,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已无顾忌,自然要还给她原来的身份。”梅令臣言语间,全是大权独揽的凌厉和霸气。   苏云清突然冷笑一声,“你给我就要吗?以为自己是谁。”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常时远难以置信地看着苏云清,她竟然跟当朝首辅这么说话?不要命了?!这位一个不顺心,把他们全都抓起来,他的前程就完蛋了!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过去,把人直接打晕,恭恭敬敬地送到梅令臣的怀里。   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以梅阁老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三妻四妾不在话下。千里迢迢来接她,已是天大的脸面。她倒好,矫情起来了。   梅令臣不说话,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大概是使了点力气,“啪”的一声,屋里屋外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他那股压抑的怒气,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各个噤若寒蝉。   只有苏聪还铁骨铮铮地站着,但很快,也被邹氏和苏纶一左一右地按在了地上。   “你说我是谁?”梅令臣开口。   苏云清说:“梅阁老是吧?你下药让我失忆,又把我休了,还要我回去做什么?”她硬气地把下巴一抬,“以后咱们各过各的。再无关系。”   她本来胆子也没这么肥,见到梅令臣时,莫名还有点腿软。但大概是终于见到令她失忆的罪魁祸首,所以也不顾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在什么场合,公然顶撞。   外人看起来,真有那么几分恃宠生骄的意思。   梅令臣抬手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苏纶和邹氏不放心,苏聪也不想走,但被吓破胆的常时远和苏惠连拉带推地弄到了屋外。苏惠还非常体贴地关上门,命令下人都走远一些。   “惠姐儿……”邹氏频频回头看,不太放心。   “娘,您就别操心了。他们曾是夫妻,听说三妹妹还是梅阁老一手带大的,梅阁老能把她怎么样?夫妻之间哪能不闹别扭的,就说人家真要把三妹妹带走,我们拦得住吗?要我说,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可是……”   “没有可是!”苏惠也有点生气了,“娘,我知道我跟大姐出嫁以后,没帮过家里什么,这段时日,都是三妹妹在家里帮忙,我心里也很感激她。但您想想看,依三妹妹的容貌,若不是晋安王府,光凭我们家能护得住她吗?她不跟梅阁老回去,难道要一辈子在我们家做个老姑娘,还是您觉得小晋安王会娶她?”   邹氏动了动嘴皮,没说话。   之前,她有意让苏云清穿回女装,还一起去甘氏的生日宴,就是存了几分为她终身大事考虑的心思。可是前有梅令臣,现在有小晋安王,众人的确惊艳于她的美貌,除此之外,也无人敢过问她的婚事。   邹氏想想,惠姐儿说得也没错。梅令臣是休了她,但那小晋安王就是良配吗?这天底下,配得上她的人家不会娶她做正妻,会好好待她的人家又着实护不住她。   实在太难了。   *   屋里只剩下苏云清和梅令臣。   炭盆里的木炭“啪哒”一声,苏云清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意识清醒了。到了这时,她的耳边才开始回响起这两日听到的种种传言。   眼前的男人,甫一上位,就灭了原次辅的九族。上千人,人头堆起来也能成为一堵墙了。当年梅正禹被诬陷谋反,成宗也不过就杀了他跟长子,剩下的流放。这个人动动嘴皮子,那么多条人命就没了。   苏云清开始后怕。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万一把这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惹急了,也灭她九族怎么办?   这时,梅令臣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抬起手。   苏云清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现在跪下去求饶还来得及吗?   她感受到那只手贴在她的脸侧,男人温热的,带着香草味的气息离得很近。她觉得自己就像只被狼盯上的小鸡,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的狼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她吞了。   苏云清缓和口气,“阁老,如今您已经是内阁首辅,天底下的女人任您挑选,您想娶公主都使得。既然当初把我休了,那咱们就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不好吗?我对你已经没用了。”   梅令臣顿住,似乎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出身于江宁织造府,伯祖父是苏东阳,你娶我是因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江南士人的支持吧?也难为你了,愿意放下家仇,委身于苏家,讨好我和我爹,一步步达成你所愿。”   梅令臣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七七,在你心里,六哥就是这样的人?”   苏云清被这声称呼震住,半晌反应不过来。七七……她抬手按着头,依稀记得,好像是她的小名。只不过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忽然,梅令臣侧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今日太晚了,先好好休息吧。我改日再来。”   苏云清感觉笼罩着自己的黑影退去,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就这样?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更没传言里那么恐怖。   苏云清重重地松了口气,后退两步,坐在太师椅上。   回忆又翻涌了上来。   晴朗的夜空下,小女孩趴在男孩的膝盖上,仰头跟他说话:“我娘说我是七月七日生的,所以我的小名叫七七。真是太随便了,而且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见一面,总觉得好惨。六哥你说对不对?”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七七是个很美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女孩好奇地问。   “一个男人很爱一个女人,并发誓要永远跟她在一起的意思。”   “六哥羞羞脸!”小女孩捂住脸。   男孩望着她笑,好像漫天的星晖全都落进他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大佬们。昨天魔障了,改了好几个版本,因为自己看完都觉得好苦逼呢。   标签要贴虐恋情深了。   现在这个好点吧?本文基调明明是轻松有木有!   为了补偿,还是给留言的大佬们都发红包哈。然后明天争取字数多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甜圈小姐、起个名字好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仙缈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采蓝看见梅令臣从主屋出来, 走得很快,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刚才她就发觉公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 像有重伤在身。只不过仓促之间,也没来得及询问。   采绿看到采蓝默不作声地离开, 抿了抿嘴角。   她知道采蓝的心思, 其实女孩儿家的心思并不难猜。像采蓝这样性子冷淡的, 很少会主动去关心什么人。只有姑爷是个例外。从前在梅府的时候,姑爷晚归,或者有个头疼脑热, 采蓝都会在意。当姑爷在小姐房中时, 采蓝也会不自觉地走开。   这样的心思, 连小姐都看出来了。所以总是避免在采蓝面前提起关于姑爷的事,怕她不舒服。其实采蓝也没什么坏心思, 单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恰好遇到了一个自己倾慕的人而已。   如果那个人曾给过她暗淡生命里难以企及的温暖, 会变得更加珍贵。   采绿并不知道采蓝的整个故事, 只是莫名地有点感同身受。   她不自觉地又开始叫姑爷了。离开京城这段日子, 就像做梦一样。她一直觉得, 姑爷早晚会来接小姐的。他肯定不是真心要跟小姐分开。   只是后来时日长了, 这份希冀就有点要被浇灭的意思。   其实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养的大丫鬟, 最后十有八.九是充给自家姑爷做妾的。一来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知根知底的好掌控。采绿刚开始也以为是这样, 可小姐从没有表露过要她做妾的意思,反而一直在给她灌输一些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正儿八经做妻的念头。   而且采绿很明白,小姐和姑爷之间, 是容不了别人的。   采绿记得,在小姐还是个半大的小丫头时,姑爷就很宠着她。一年到头自己只穿两身衣裳,生病了就研究医书,去药房拿药,舍不得多花钱。但给小姐花钱,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没多少月例,就去给人做工,赚来的钱全都给小姐买吃的玩的。   而小姐呢,照样花姑爷的钱,但时不时送他文房四宝,各类书籍,全都是又贵又难买的东西。小姐为了姑爷能专心读书,还收拾个宽敞又明亮的书房出来,临湖又安静。书房里的书比苏家的几个少爷还全,笔墨纸砚也都是最好的。姑爷中了进士那会儿,小姐还开玩笑说,这里头也有她的一丢丢功劳。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而且一好就是十多年,这份相知相守的感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只不过后来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才变成现在这样。   采绿叹了口气,希望采蓝早点认清现实,不要庸人自扰。   *   梅令臣走得很快,他胸口气血翻涌,刚才若不是强行压着,只怕一口血就要吐出来了。   他在昭狱受了重伤,太医叮嘱,要好好静养。可是改朝换代,身居高位,手头都是忙不完的事,根本没时间好好静养。   这次秘密出京,还得尽快赶回去,否则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既然选择站到了朝堂的风口浪尖,代表可以随心所欲的余地越发少了。   梅令臣踏出苏家的大门,强撑的体力终于耗尽,手扶着墙。   宋追本来在客栈里等,实在放心不下,就追到了苏家的门口。看到梅令臣出来,连忙上前,两手架着他的胳膊。   “我没事。”梅令臣气若游丝地说。   “你别逞强了!”宋追将他扛起来,塞进马车里,离开的时候,又侧头看了苏家的大门一眼。门口高悬的两个红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里面烧了一夜的蜡烛都快燃尽了。   采蓝躲在门后,目送他们离去。她认出了宋追,便没有再跟上去。   锦衣卫的昭狱,号称人间地狱,自然不只是说说而已。   梅令臣当初没想过郑贵妃会把对太子的怨气全发泄到自己身上,坚持把他这个没有过错的朝廷命官打入了昭狱。进昭狱的时候,他就想着这回恐怕凶多吉少。别说宋追不在京中,就算他这个北镇抚司的最高长官在,也未必能保自己全须全尾的出来。   在昭狱里的大都是酷吏,只知道进来的人不论生死,能撬开嘴巴就行。   他们六亲不认,唯一好用的大概就是女色或者银子这些实质的东西。于是那些曾跟梅令臣结了仇的人,不要命地落井下石。   数得上的酷刑,他基本过了一遍。好在自己也擅长刑讯,巧妙避过了要害。   纵然如此,宋追好不容易把人捞出来的时候,他也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回到客栈,梅令臣就开始发热,昏迷不醒。   宋追去县城里请最好的大夫,挨家挨户地问。那大夫也不知他们的身份,冲着一大袋银子的分量还是来了。大夫诊脉之后,面色凝重,再翻开梅令臣的衣裳,对着宋追一阵破口大骂。   “伤这么重,还跑来跑去,各种瞎操心,是嫌命太长吗?什么要紧的事,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劝阻,是想给你弟弟收尸吗?”   宋追默默地看了梅令臣一眼,也没回嘴。估计在大夫心里,他现在特别像那种恶毒的兄长,逼弟弟做苦工养家糊口。   大夫也不想自己手底下真的医死个人,砸坏了招牌,索性开了几剂重药,并且勒令梅令臣卧床休养一个月。   被骂得像个孙子一样的宋追弱弱地开口:“一个月太长了,他得赶回去做事,您看半个月成吗?”   大夫冷冷地丢给他一个眼神:你想收尸吧。   宋追就闭嘴了。   他命人去抓药煎药,又把客栈周围的防卫仔细部署了一番,再叫小二拿了热水,回到梅令臣的房中。   梅令臣烧得满面通红,睡得并不踏实,呢喃着:“七七……七七……”手还无意识地抬起来。   宋追本来要帮他擦一下身子,见状就握住了他的手。   梅令臣好像终于安心了。   可宋追一个大男人被他抓着手,浑身不自在,还琢磨了下,这“七七”听起来应该是女子的闺名?   之前虽然宋追人也在京城,但为了大计,不敢跟梅令臣走得太近,明面上甚至还很疏远,没什么交情。梅令臣成亲时,也没请什么人,所以宋追并未见过苏云清。只偶尔听人说,梅令臣把妻子藏得严实,外人连她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但那位是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应该哪哪儿都不差的。   宋追开小差的时候,梅令臣忽然把他的手放在唇边摩挲。柔软的唇瓣擦着粗糙的手背,宋追整个人都不好了,被握着的手像被浸在滚烫的开水里,耳根红得仿佛能滴血。   好在梅令臣似也嫌弃他的手粗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双柔荑,慢慢松开了。   宋追愣了一下,才把手收回来。   这家伙可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或者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闺房乐趣?没想到在人前总是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梅阁老,私底下却有那么点软糯。   宋追忽然想起,梅令臣三四岁的时候,他是见过的。   小东西白白嫩嫩的,长得又甜又软,就像个女孩子,可爱得不得了,叫一声“宋追哥哥。”宋追就傻乐了半天,之后许多年都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孩子。   后来……相貌完美地延续了,性子却南辕北辙。反正跟可爱是绝对不沾边了。   宋追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慕白的声音。   “您不能进去,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闪开!谁敢拦着本王?”   宋追起身走到门外,看见朱承佑站在那里。他长得十分高大英挺,依稀能看到几分当年齐王的风采。因为梅正禹和苏东阳是死敌,宋家是梅党的坚实拥趸,而苏东阳是齐王的老师,所以宋追跟朱承佑注定不是一路人。   “你是……?”朱承佑皱眉问道。   宋追抱拳,自报家门。   朱承佑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宋追,禁军总教头,大内第一高手。朱承佑原先还奇怪,梅令臣从哪里弄来的飞鱼卫,现在总算是弄清楚了。原来宋追也是他的人。   “不知王爷深夜到访,有何事赐教?”   “本王要见梅……阁老。”   “梅阁老休息了,王爷有事,改日再来。”宋追公事公办地说。   梅令臣现在昏迷不醒,其实十分凶险。在没弄清这位晋安王是敌是友之前,宋追不会轻易泄漏梅令臣的情况。   其实他们去苏家找人,又大张旗鼓地找大夫,已经惊动了朱承佑。毕竟在西州地界,没什么事能瞒得过晋安王。   朱承佑没想到梅令臣如今自己水深火热,还能跑到西州来找苏云清。他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梅令臣为难苏云清,想着过来两人好好谈谈,却直接吃了闭门羹,心下十分不悦。   做了首辅,连架子都大了。   如果只有飞鱼卫,朱承佑还能勉力与之一战,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可宋追堵在这里,那就意味着硬闯一点胜算都没有。   *   苏云清回到房里,折腾一夜,她现在完全没有睡意。   回忆总时不时地一段一段跳出来,就像织布的经纬,拼凑出她的记忆。可她看到那些甜蜜的画面,就如同一个冷静的局外人,无法代入真情实感。   她怀疑梅令臣给她灌的是忘情散,而不是忘忧散。   她支着下巴,袖子滑落下去,露出手臂上醒目的朱砂。   半晌,她都默默盯着朱砂出神。   “小姐。”采绿端了一碗热汤进来,见她发呆,问到,“您怎么了?”   “我记起来的片段里,他好像很喜欢我。可是,他也没那么喜欢我吧?”苏云清拉好袖子,愤愤不平,“我长得这么好看,身段也不差,成亲快一年,竟然还是完璧之身。”   采绿没忍住,说到:“不是这样的。就奴婢看来,姑……公子确实很喜欢您。”   “难道他身体有问题?”苏云清旧事重提。   采绿:“……”   缓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谁说您是完璧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宋追搁到现在应该就是梅令臣的头号粉头,站哥。   今天加更没成功。明天继续努力哈。   这章依旧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2个;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缈缈(#/。\#)、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江南富贵人家的确有以守宫砂点在少女臂上, 用以检验是否守贞的习俗。据说女子一旦与人交合,守宫砂便会自动脱落。   可这会儿采绿说的话把苏云清弄糊涂了。   “难道不是?”   “不是。”采绿摇了摇头,“其实守宫砂只是一种印记, 像贞节牌坊一样。那些成了亲的女子,都是自己把守宫砂去掉的。因为延续了多年, 大家心知肚明, 谁都不会主动说破。世人们皆以为守宫砂为贞洁的证明, 少女才会守身如玉。”   苏云清一直以来的认知被推翻,怔怔地说:“你的意思,是我……”   采绿点头, 事到如今,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刚开始姑爷的确没碰小姐,大概是怜惜您。但成亲半年后, 有一回姑爷喝醉了,小姐去照顾……事后小姐让奴婢把落红的帕子私下处理掉, 没让旁人知道。那之后, 隔三差五, 姑爷就会跟小姐行房, 只不过近身伺候的只有奴婢一人罢了。”   “那你之前跟采蓝说我……”   “因为小姐不想让采蓝知道。”   这么说, 苏云清就明白了。   好半晌, 她才从自己已经不是个黄花姑娘,而是一个女人这件事中缓过神来。梅令臣没有问题, 他是个正常的男子。夫妻同床共枕,行房也是天经地义。   苏云清想到他清冷的棱角,白皙的皮肤和紧实的腰身,忽然发现, 如果脱了衣裳躺在床上,真的说不好,他们俩谁更符合人间尤物。   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自己沉迷男色非常无语。   鸡鸣三声,暮秋的天色仍然没有亮的征兆,依旧是一片浓稠的黑色。   采绿劝苏云清上床睡一觉。   苏云清坐在床上,采绿蹲下去帮她脱鞋子。她想起来问:“采蓝去哪里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采绿还没回答,采蓝就在门外说道:“小姐,我在这儿。”   屋内的两个人互相交换眼神,表情有点僵硬。采蓝走路都没声的?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说话她都听见了?   别说从前,就是现在,苏云清都是个不怎么爱干涉下人的主子。采蓝有时行踪飘忽或者对事情有所隐瞒,苏云清一概不问。但不问不代表不关心。   也许同样身为女人,难免有种叫直觉的东西。   之前梅令臣来西州,她们一路北上的时候,她就觉得采蓝不太自然。刚开始,她理解为是不习惯跟陌生男子打交道。后来才发现,那种不自然其实是面对喜欢的人时,手足无措。   采蓝倾慕梅令臣是太太太正常的事了。不要说采蓝,就是大街上随便拎一个姑娘站在梅令臣面前,保准都会面红耳赤,话说不利索。   所以苏云清理解。   人的感情之所以有别于理智,就是它的不可控制。只要不用感情为借口,去伤害别人,那自然是合情合理的。所以苏云清不会点破,以她现在被休掉的身份,更不会去为难采蓝。   屋里屋外都沉默了片刻,采蓝深吸了口气说:“小姐,公子好像受伤了。是非常严重的内伤。”   苏云清本来躺在床上了,听她这么说,又坐了起来,“要紧吗?”   “不知道。奴婢只知道他出门的时候,被人抬走了。”采蓝顿了顿,“奴婢知道公子住在哪里,您要不要去看看?”   *   进入暮秋之后,北境的天就亮得很晚。宋追把朱承佑打发走以后,也不敢再跟梅令臣共处一室,自己走到客栈的一楼大堂。   手下正在那儿打牌九,看到头儿下来,赶紧把东西收了,各个站得笔直。   “天亮之后我出去一趟,买点东西,你们在客栈里守着。”宋追也没戳穿他们,“别杵在这儿了,去周围检查一下。”   “是!”   等人都走了以后,宋追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玲珑记。   谁都不会想到,禁军总教头,大内第一高手私底下的爱好竟然是看风月小说,而且他十分喜欢落桂书生,此人文笔细腻,情节曲折,很多男女之间的描写,让宋追这个独身三十几年的男人对爱情都产生向往。所以逢落桂书生出新书他必买。只是京城的世德堂出书太慢,他隔三差五就要去催一催。   最近一年,落桂书生的书都配了精美的插画,画面精细,男俊女美,更容易让人产生遐思,欲罢不能。   宋追正看到脸红心跳处,大气都不敢出,就等着董生将千金推倒。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手下,大声喊道:“大人!”   宋追吓了一跳,脸色瞬间黑沉如墨,强忍着上去掐那人脖子的冲动。   手下不明所以,继续说:“外面来了人,自称是苏家小姐,要见阁老。”   宋追收起书,站起来往外走。经过手下身边的时候,给了他一个眼神,好像在说:你给我等着。   手下摸了摸后脑,不知道自己何时惹了头儿。难道是大呼小叫,影响楼上的阁老休息了?他也不想,主要是那苏家小姐长得太美了,他怎么舍得让美人在寒风中苦等。   宋追走到门外,只见门前停着一顶轿子,身穿湖色锦袍的苏云清立在晦暗的天色里,却自带着一抹光亮。她的个子不算很高,玲珑有致,脸上浅浅含笑,芙蓉如面,足以让无数英雄折腰。   苏云清也是第一次见宋追,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觉得这男人长得高大英俊,年纪比朱承佑略长,不苟言笑,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她抬手介绍身边的大夫,“听说阁老受了很严重的伤,我特意带了苏家常往来的大夫,医术很高明。”   她虽然没打算再跟梅令臣在一起,但也无法对他受伤的事置若罔闻。   宋追和大夫互相看了一眼,那大夫瞬间有种想自戕的冲动,因为不久之前,他刚刚痛骂过这位不顾弟弟生死的兄长,还威胁了他好几次,要他收尸。   大夫并不怕得罪宋追,但害怕得罪衣食父母苏家,故而面如血色。只是恰好夜色未散,看不出来而已。   此刻,两人很默契地保持如同初次见面般的客套,宋追侧身让路,苏云清就带大夫进去了。   采蓝停在门口,对宋追行礼,“师……大人。”   “你不该自作主张。”宋追面无表情地说。   采蓝僵住,在宋追转身进去的时候,她很轻地说了一句,“师父,小姐应该知道。”   宋追没有说话,径自走开了。   宋追是采蓝的师父,可以说亦师亦父。初次见采蓝的时候,采蓝正在街上跪着,卖身葬父母。家里遭受饥荒,只剩下她一个。半大的女孩儿,腰背跪得笔直,面容坚毅。宋追看她根骨清奇,便把她收入旗下,化名小蓝。   十年时间,小蓝不负宋追所望,从一众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入飞鱼卫,至少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小蓝在飞鱼卫受训,一直没有男女的观念,直到一次出任务,对手狡猾,喂她吃了软筋散,抱到床上。那时因为任务未完成,飞鱼卫纪律严明,其余的同伴不能出手。   那人剥光了她的衣裳,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痛苦地颤抖,希望能有个人能来救救她,结束这个噩梦。   这时,梅令臣出现了。   他是飞鱼令的持有者,也就是飞鱼卫的新主人,小蓝见过他几面。   梅令臣按着那人肩膀,将他用力拉开,然后背对着床上泪流满面的女孩儿,脱下了外袍,覆在她身上。   他的脸一直紧绷着,目不斜视,动作说不上温柔。可那刻,小蓝仿佛身处无底深渊中被人拉了一把,永生难忘。   这世上,她最尊重的人本来只有宋追,后来又多了一个梅令臣。   过不久,梅令臣便把她选到了府里,伺候那位江宁来的娇小姐。刚见面,苏大小姐就改她的名字,非要叫她采蓝。她不愿意,跑到梅令臣面前,想叫回原来的名字。   梅令臣听了,嘴角带着一点淡如烟的笑意,“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不好么?”   采蓝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取自诗经,是一种能染出蓝色的香草。而采绿跟她出自同一首,亦是香草。   草木坚韧,不会移情。   不过信手取的一个名字,他便能懂。   这样的感情,如何不让人心生羡慕?   *   大夫重新给梅令臣看了伤,跟苏云清说话的时候,明显客气得多。   “三小姐,这位公子受得内伤很严重。需要外敷内服一个月方能见好,不过您放心,我会让铺子里的学徒每日过来煎药换药的。”   “有劳了。采绿,帮我送下大夫。”   “哪里哪里。”大夫出门的时候,与门外的宋追对看了一眼,低下头匆匆走了。   宋追手背靠着栏杆,看到屋里橘黄的光影投在那个女子的身上,影子温柔而旖旎。他轻轻关上门,走到楼梯口,等送大夫的采绿回来的时候,说了声:“有事麻烦姑娘,请跟我来。”   采绿不疑有他,跟着他走了。   人在屋子里的苏云清当然没空欣赏自己的影子到底有多美,她站在床边,看到不久前还威风凛凛,犹如天降的梅阁老,此刻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心里想大骂他一顿的怒气,“噗噗”两声就灭了。   伤这么重还瞎折腾什么?嫌命太长么?   她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见他没有反应,才放心地坐在床边,缓缓说道:“其实我没那么恨你,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知道自己曾经有多喜欢你,多想跟你在一起。但你那碗药灌下去以后,我不止忘了过去,连喜欢你的感觉也忘了。强扭的瓜不会甜的,所以你好好养伤,回去继续做你的首辅,再娶一个全心全意喜欢你的女子。这不难吧?”   她也不管梅令臣能不能听见,想着这应该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了,语气尽量温柔点。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别再来找我。”   用这世上最温柔的语气,最动听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   这丫头简直诛心。   其实在苏云清进来的时候,梅令臣的意识就恢复了一点。她身上的桂花香气太过特别,也实在刻骨铭心。他之所以装睡,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等她说完这番话要起身的时候,梅令臣半扬起身子,猛地抓住她的手。   苏云清吓了一跳,就在尖叫出口之前,她的腰被男人的手臂圈住,然后整个人倒转,躺在床上。她倒下去时,还担心会摔个头昏眼花,结果后脑勺撞在了一只手背上。   她眨了眨眼睛,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梅令臣已经欺身上来,低头封住了她的嘴唇。   柔软却有些干涩的唇在她的唇上碾磨,嘴里涌入一股混合着药味的苦和香草的清冽。   苏云清身上的血液忽然奔腾起来,直冲向大脑。   “唔……”她抬起手,被梅令臣抓住,按在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也很快,强有力地透过一件薄薄的衣裳传达出来。而且他身上是真的烫,烫得仿佛能灼人。   苏云清又抬起脚,被梅令臣用膝盖压住。好像她的每个反应,甚至动作的幅度,他都非常清楚。   过了会儿,梅令臣的体力耗尽,放开她,倒在了她的身侧。   苏云清立刻从床上跳起来,退后两步,用手背抵着嘴唇,快速喘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刚从采绿口里得知,她和梅令臣已经圆房了,所以亲一下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她忘记了他们之间那些亲密时刻,所以这个吻对于她的冲击力相当大。   好半晌,她才憋出一个字,“你!”   梅令臣躺在床上不动,他闭着眼睛,声音很轻,语气却冷得刺骨,“我们之间,不是你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刚才亲她的时候,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桩事。   苏家那些少爷小姐因为苏云清得宠,联合起来陷害她。苏绍冤枉苏云清,非要她当众认错。苏云清坚决不肯,苏绍就罚她去宗祠跪两天,不许进食,也不许人探视。两天后,梅令臣和苏夫人把苏云清从祠堂里抱出来时,她还迷迷糊糊地说:“我没错!”   她骨子里就是极倔强的性子,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只不过后来没了江宁织造府撑腰,没有了父母的庇佑,她便收起利爪,扮起了柔顺的小猫咪。偶尔只会跟他这个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闹闹脾气,发发别扭。   苏云清不想跟这个臭男人多说,她现在整个人还在那个吻的巨大冲击里,没办法顺畅地思考。   趁现在离开最好。   但苏云清走到门边,门外响起宋追的声音:“文若,你醒了吗?”   这问题明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苏云清莫名的耳根红了。   “嗯。”梅令臣回答。   “苏家有个婢女要见你。说有关于苏三小姐的事禀报。”   屋里诡异地安静了一下。   梅令臣坐起来,看到苏云清快步走到屏风后面蹲了下去,还探出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缩回去。   屏风后小小的一团,不仔细看不会发现。梅令臣不自觉地扬了下嘴角,对外面说:“让她进来吧。”   他艰难地下床,苏云清听到好几声倒抽气的声音,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帮忙。但想起刚才那个吻,又忍住了。   臭男人不值得同情!   等梅令臣披上外袍,外面的人也进来了。   小怜低着头,怯怯地进到屋子里。她刚才留了个心眼,跟在宋追的马车后面,一路跟到了客栈。宋追已经察觉到她了,但也想知道她要做什么,因此没把她揪出来。   小怜记下地方以后,又返回苏家。确认苏聪已经睡下了,再找个机会,偷溜出来。   但她原本想要说的话,在抬头见到梅令臣的那一刻,全都堵住了。   梅令臣在苏家的时候,她们这些下人都站在院子里,并没有看仔细。如今这么近距离地看,才发现当朝首辅那个人间琢玉郎的美名并不是虚传的。说书人口中的星辰欲坠,玉山将倾,仿如谪仙,便是用来形容他的吧?   人间,怎么会有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梅令臣神色很淡,发现眼前的婢女一直盯着自己看,不悦地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被人窥视,也没时间跟一个卑贱的婢女耗着。若不是苏云清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做出要听墙角的架势,他甚至都不会自降身份见这个人。   如果她再不开口,梅令臣准备直接叫宋追把人丢出去。   “阁老,小怜是在苏家少爷身边伺候的。如果您想带三小姐回去,小怜愿意帮您做任何事。”小怜红着脸说。   “条件?”梅令臣漫不经心地问。   小怜灼灼地望着他,“小怜,小怜愿意伺候阁老,当牛做马都行!小怜知道阁老身边肯定不缺伺候的女子,但小怜一定会努力让您满意的。”   “满意?”   小怜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心跳仿佛要跃到嗓子眼。她的手搭上腰带,“您现在就可以……”   梅令臣嗤笑。他不笑已经是人间绝色,这一笑,尽管嘲讽的意味浓烈,但犹如昙花初现,小怜整个人都看呆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凭你也配。”梅令臣冷冷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章很饱满,有木有!所以不小心更晚了!   所以还是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黑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024541、仙缈缈(#/。\#) 5瓶;ayaka 1瓶; 第三十九章   小怜那被男色迷得已经没有自我的脑子, 此刻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恢复了点意识。她退后两步,抱着手臂, 觉得一定是眼前的人温润如玉的相貌给了她一种错觉,认为他是没有攻击性的。   事实上, 小怜从其它人口中知道了不少关于这位首辅的过去。   比如他在大理寺的时候, 手中的人命恐怕数都数不清。   再比如, 他下令灭次辅九族的时候,次辅有个豆蔻之年的小女儿侥幸逃出来,不过还没出城门, 就被抓回去了。旁人都以为梅令臣虽然心狠手辣, 杀人如麻, 但好歹是个怜香惜玉的。毕竟几年前,他救了落罪的苏绍之女。   可惜这位次辅之女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直接被送回了大牢,跟家人一起问斩了。   想到这里, 小怜打了个寒颤, 为自己刚才的大胆后怕。眼前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且身为首辅, 身边应该有数不清的女人往上扑,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 不该生出那些不自量力的念头。   梅令臣体力不支,整个人靠在椅子上, 后背已经彻底湿透。他抬手摸了下额头,耐心已经告罄。   岂料“滚”字刚到了嘴边,那边小怜开口了。   “阁老何必为了一个水性杨花,与人勾搭成性的女人伤神?依奴婢所言, 京城里那么多大家闺秀,哪个不比我们家三小姐强?”   梅令臣的额角紧了紧,小怜以为他在认真听,继续说道:“您有所不知,在寿阳这些日子,三小姐总是混在男人堆里头。小晋安王就不说了,世德堂的东家和伙计,甚至凤昭楼那个头牌夕风都跟她牵扯不清。她自恃貌美,男人都甘愿当她的裙下之臣,实际上人尽可夫,早就是一双破……”   小怜话还没说完,屏风后面窜出来一个人影,接着迎面一道掌风劈下来。   “啪”的一声,小怜摔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三小姐……”她太过震惊,所以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苏云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对下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没把他们当做低人一等的奴仆。可有些人,做出来的龌龊事,真不值得别人半点的尊重。   小怜立刻跪在地上求饶,“三小姐,奴婢不是……奴婢错了!”   苏云清冷冷地俯瞰着她,“看不出你如此有能耐,敢跑到这儿来自荐枕席,还满嘴污言秽语。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是有才有貌还是身姿妖娆?劝你多照照镜子,清醒一点。”说完,她还不自觉地挺了挺腰背,一脸“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男人的前妻是我这种水准”的小骄傲。   小怜被苏云清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羞愤难当。她怎能想到苏云清会在这儿?明明在苏家的时候义正言辞地把阁老回绝了,转头夜半三更就跑到人家房里来。一招欲拒还迎,段数果然够高,她自愧不如。   苏云清也懒得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高喊了声,“采蓝!采蓝在吗!进来一下。”   采蓝听到苏云清的叫唤,快步赶来,扫了眼地上的小怜,“小姐,怎么了?”   “把她拖出去,捂住嘴,动静别闹太大,我嫌丢人。”   小怜一惊,连忙爬到梅令臣的脚边,慌乱地去扯他的袍子,“阁老,阁老您救救奴婢……”   梅令臣嫌恶地把脚拿开,若不是现在没力气,恐怕还要踹一脚。他刚才已经忍到极限,就算苏云清不冲出来,他也会叫宋追打烂这个贱婢的嘴。   采蓝过去,像拎小鸡一样,把小怜拎起来,然后依苏云清的吩咐,捂着嘴拖出去了。   屋内又归于平静。   苏云清本想解释两句,又觉得没必要,他已经不是她的夫君了。   她清了清嗓子,“我走了。”说完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令臣也没拦着她,自己起身躺回床上。屋内轻烟袅袅,他浑身发烫,有点口干舌燥。想到苏云清身上流露出那股久违的骄纵之气,竟有一点莫名的欣慰。   那年接苏云清到身边时,是希望呵护她像从前一样,做个恣意洒脱的姑娘。可家里遭逢那么大的变故,人不可能不改变。她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人前一副乖巧贤惠的样子,以至于梅府的下人还以为她原本就是那般温婉而善解人意的。   事实上,她在江宁织造府时,只要谁惹到她,她必定以牙还牙,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就像刚才教训那个婢女,趾高气昂,得理不饶人。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却要委委屈屈地跟着他。像这样,做回自己不是挺好的吗?他愿意纵着她的脾气。   那边苏云清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坐在轿子里,想象自己刚才离开时像那种天亮了,甩下银票,潇洒走人的恩客,而梅令臣就像缩在床角,为了负心汉掩面哭泣的风尘女子,美艳动人,必须是头牌。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笑出声。   回到苏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被梅令臣一弄,苏家上下都没睡好,下人们哈欠连天。   邹氏屋中,苏纶起身,邹氏也跟着起来,帮他更衣。两人夫妻多年,自有一种默契,互相望了望,又齐齐叹气。   邹氏刚要开口,这时,刘妈妈在门外说:“老爷,夫人,不好了。少爷身边的小怜被采蓝一路拖进三小姐院里去,一直在哭嚎呢。”   邹氏过去开门,看刘妈妈神色着急,问道:“怎么回事?”   刘妈妈摇头,“只知道她们是一起从外面回来的。”   苏纶走过来说:“走,去看看。”   苏云清在苏家寄住的这段时日,一直安分守己,很少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下人们围在院子外头,采绿则堵在那里,张手挡着,不让她们张望。   苏聪昂着小脑袋说:“小怜是我的丫头,我要进去!”   采绿想想小怜做的那事儿,苏聪还真不适合知道,就说:“跟少爷没关系,少爷还是回去读书吧。”   苏聪不听,还是要进去,采绿道:“这是小姐的意思!”   搬出苏云清,才总算对苏聪造成了一定的威慑力。他像只失声的小鸡,哀怨地盯着采绿。   屋子里,小怜趴在地上哭。苏云清坐在椅子上,神色不为所动,只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世德堂,凤昭楼的夕风,你是从谁那里听的?”   小怜眼睛哭得红肿,听到她发问,愣了一下。   “你别告诉我,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还能派人跟踪我,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苏云清俯身,捏着小怜的下巴,“你最好说实话,我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就把你发卖了,到时候去处就不知道了。”   她的目光冷而尖锐,声声如刀,和她平时漫不经心或者平易近人的态度完全不同。   直到此刻,小怜才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苏云清。有的狼,她只是披了羊皮而已,本质还是一匹狼。   “奴婢说!奴婢有时会跟表小姐见面,说一说府里的情况。这些话都是从表小姐那里听来的。”小怜哽咽,“奴婢没拿她什么好处,也没做坏事,就是互通消息……昨日二小姐回来,奴婢也告诉她了。她还撺掇奴婢,帮着把您从苏家弄走。”   听到这里,苏云清就全明白了。陈倩倩表面上跟她交好,实则背地里一直在防着她,派人跟踪她,包括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全都一清二楚。不仅如此,还背地里说她水性杨花,是一双破鞋。好,好得很。   真是一片苦心都喂了狗。   陈倩倩你给我等着。   小怜见苏云清不说话,爬到她脚边,鼻涕眼泪全下累了:“奴婢今日去阁老那里,本想着说小姐的好话,让阁老把您带回去。可是鬼迷了心窍,想起表小姐以前说的这些话,就……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就是想为自己争一争前程。三小姐,您发发慈悲,饶了奴婢吧。”   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苏纶夫妻刚好到了。   苏云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扶着邹氏。邹氏看她脸色不好,说道:“清儿,你一宿没睡,身体可是不舒服?”   “婶婶,我没事,您别担心。”苏云清又恢复了那副乖巧的样子。   翻脸比翻书还快。   苏纶看了看地上泪流满面,披头散发几乎已经认不清原貌的小怜,问道:“清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问她聪儿的功课,她一句都答不出来,还跟我顶了几句,自己还觉得委屈。婶婶,我想着聪儿现在努力读书,身边还是得挑几个得力的婢女。小怜目不识丁,还是把她放出府去吧?”   小怜原本正准备哭喊伸冤,求老爷和夫人做主,闻言就跟石像一样呆住了,也不哭了。   邹氏没想到弄了个这么大的阵仗出来,就为如此小事,叹了口气。不过邹氏本来也想放小怜出府,毕竟她年纪到了,最近聪哥儿收心,确实也不怎么亲近她了。   “这件事就交给刘妈妈去办吧。”   外面的刘妈妈应声进来,把小怜拉出去。她是不信苏云清的说辞,路上问了小怜几句。小怜还算聪明,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好的,便帮着圆过去了。   苏纶见小怜的事解决了,试探地问:“清儿,关于跟阁老回京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苏云清没办法跟苏纶说实话。她是肯定不想跟梅令臣回去的,但她对梅令臣多少有几分了解。既然他说,他们之间不是她想结束就可以结束的,那就证明他不会放弃。   苏云清自己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是苏家上上下下,都会因为她遭殃。毕竟梅令臣随随便便就灭了位高权重的次辅九族,对付苏家,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她还没有潇洒到可以不顾别人死活,自己逃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他说休就休,叫我回去就回去,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总要闹闹别扭的。”她语气轻松地安慰两个人。   邹氏握着苏云清的手,没说话。苏纶的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一条老命罢了,梅令臣想拿就拿去。可是苏家这么多口人,如果因为他们夫妻庇护苏云清的决定而受到牵连和伤害,那他心里也同样过意不去。   这状况,真是进退两难。   三个人正说着话,又有下人来禀报:“老爷,夫人,晋安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事情比较多,可能会更得晚哈。   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发射爱心,biubiubiu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杯咖啡 100瓶;三哥的央央 10瓶;仙缈缈(#/。\#) 5瓶;ayaka 1瓶;   一百瓶营养液(扶眼镜)是大佬本佬没错了。求带。 第四十章   苏云清一夜未睡, 又刚处理完小怜的事情,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并不想应付朱承佑。她刚想让下人找个借口回绝, 朱承佑已经自己进来了。   苏纶和邹氏起身行礼,识趣地退下了。   苏云清坐在太师椅上, 手撑着额头, 准备采取左耳进右耳出的策略。   “清儿。”朱承佑走到她面前, 蹲下来,“你和梅令臣见过了?”   苏云清点了点头。   “你要跟他回去?”   苏云清现在正烦这件事,就随口说道:“我不想跟他回去。”   “那我现在就带你走。”朱承佑握住她的手, 站起来。   苏云清仍旧坐在椅子上不动。   朱承佑回头看她, 目光满是不解。苏云清也正在看他, 然后目光缓缓移动到被他握着的手上。   以前朱承佑也会偶尔有亲密的举动,比如勾肩搭背, 或者拉拉小手。苏云清心里单纯地把他视作兄长,所以对那些举动都不是很在意。可迟钝如她, 也已经感觉到了朱承佑并非单纯地把她当作义妹。他现在急切的表情和动作, 就像是要带着她去私奔。   这个人知, 让她豁然开朗。   朱承佑花名在外, 身边的女人如走马灯一样换。怎么陈倩倩不妨着别人, 就妨她苏云清?还不是因为, 她是可以产生真正威胁的那一个。   这个念头冒出来,苏云清正了正身子, 抽回手说道:“我们能去哪儿?难道义兄还要抛妻弃子?还是放弃晋安王的爵位?”   朱承佑被她问住。   刚才有一个瞬间,朱承佑是真的希望能抛下一切,带她走。但此刻被她一问,意识又清醒了许多   苏云清叹了口气, “义兄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所以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清儿,其实我……”朱承佑突然很想把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出来,手握紧成拳。   苏云清立刻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义兄知道吗?很多话一旦说出来,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回头了。”她决定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日后还要因为这件事情产生误会,“我对义兄一直心存感激,在我心目中,有你这样一个兄长是人生的幸事。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   朱承佑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样,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   他就像小心翼翼,怀揣着一个宝物,突然间被告知,那个宝物不再值钱的人。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失落,亦有些如释重负。他其实清楚,苏云清不可能喜欢自己,也不可能委身做王府那众多姬妾中的一个。而王妃之位,目前他还许不起她。   所以暂时如此吧。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朱承佑问。以他对梅令臣的了解,这是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人。所以苏云清要面对的,一定是重重的艰难险阻。   苏云清也不清楚。她对梅令臣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毫无把握,只能见招拆招。   “无论有任何需要,告诉我一声。”朱承佑最后只能想到这句话。   他记得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只翠鸟,它的羽毛是青翠欲滴的颜色,十分漂亮。他吵着要下人抓住它,把它关在很漂亮的金丝笼里。周围的人都劝他放了翠鸟,翠鸟喜欢自由,不能关起来。可他那个时候年纪小,不肯听,执意关着那只翠鸟。他每天按时给鸟喂食,就为了多看它几眼。可没多久,翠鸟就不吃不喝了,后来干脆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也是那件事之后,他才知道,有些鸟只适合远观,不适合关在笼子里。   苏云清平日跟他在一起,总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些关于将来的想法。比如开一家书铺,比如把云想阁拿回来。那些想法,都是跟后宅无关的。她并不是那种用漂亮的衣服装扮好了,只摆在那里供人观赏的女子。   她就像幼年时的那只翠鸟,是属于蓝天的。   但愿梅令臣能明白这一点,否则就像亲手杀了她一样。   苏云清起身送朱承佑,一直送到门口,对他说:“陈倩倩怀孕的日子不浅了吧?身子还好么?”   以前她都是叫倩姨娘,突然改口叫陈倩倩,朱承佑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也只当是苏云清表达关心,说道:“她的身子还好,就是有些粘人,脾气也大,很多东西都吃不下。大夫说是头胎,所以她有些紧张过度。”   苏云清又说:“她没在义兄面前说过王妃什么事吗?”   朱承佑愣了一下。他对上官心兰并不是很在意,所以陈倩倩如果说起王妃的事,他也一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放在心上。可是苏云清这么一说,他忽然发现,近来两人睡在一起的时候,陈倩倩似乎总在明里暗里说上官心兰的不是。   “虽然陈倩倩是苏家送进王府的,我还是要提醒义兄一句。宠妾归宠妾,总该有个度。若是纵容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早晚闹得后宅不得安宁。”苏云清叹了口气,“如今新帝登基,各路藩王虎视眈眈,义兄应该是把后宅诸事,交给王妃打理吧?上官氏出了个皇太后,义兄如果能得王妃相助,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这么说,义兄明白吗?”   朱承佑当然听明白了。他现在不仅不能疏离上官氏,还得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毕竟她的长姐当了皇太后,康平帝年幼,很多政令实际上是上官皇太后发出的,她跟梅令臣两个人,一个在内宫,一个在外朝,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陈倩倩还妄想像以前一样,让他冷遇上官氏,或者打着赶走上官氏的算盘,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看来他有点过于宠纵这个妾了。   所以朱承佑才喜欢苏云清,她不仅是个漂亮的女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进退有度。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朱承佑回答。   苏云清点头,“义兄慢走,我不远送了。”   她看着朱承佑离去的身影,在心里冷笑。陈倩倩的日子,只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日子又过去了两三日,寿阳县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当朝首辅驾临。甚至京城里很多人也以为,因为首辅灭了原次辅的九族,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所以足不出府,暂避风头。   但县令崔颢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梅令臣微服来了寿阳,想要抓住这次机会,但又拿不定主意。。   他现在十分想在上司面前露脸,争取一个进京入职的机会。可是梅令臣微服到访,处理的又是自己的私事,不一定希望别人打扰。所以他跟妻子甘氏商量,想用迂回的策略,先去苏家探探情况。   这日,崔颢正跟甘氏在房中用早膳,两个人还因此事起了点争执。甘氏认为崔颢应该亲自去苏家,以表诚意。可崔颢认为,自己怎么说也是堂堂的县令,不应该纡尊降贵,去一个商贾小民的家中,实在太掉价了。只要甘氏去即可。   两人争执不下,下人来禀报:“老爷,外面有个自称姓梅的公子求见。”   他们原本没在意,毕竟每日打着各种名目和旗号,要闹着见县太爷的人太多了。   下人本以为两人的意思是不见,刚要默默地退下,甘氏忽然回过神来,“你说那人叫什么?”   下人又重复了一遍。   “那位公子看着很年轻俊美,却很有气势,小的怕是老爷的旧识,所以没有回绝他,才来问问。”   崔颢和甘氏齐齐站起来,也顾不得早膳还没用完,匆匆忙忙地跑到门口,亲自把人迎了进来。   甘氏因为跟朝中的甘太后沾亲带故的关系,时常听到一些京中的轶事。   梅令臣还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已经声名远播了。他写得一手好青词,年纪轻轻,谈吐不俗,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都极为露脸,所以很多大家闺秀都对他青眼有加。后来因为他长相实在俊俏,便传出了人间琢玉郎的美名。   但传言毕竟是传言,甘氏没有亲眼见过,便觉得可能传言有些言过其实。   此刻亲眼看到梅令臣,非但觉得那些赞美的词藻一点都不夸张,甚至还无法准确地形容出眼前这个男人的俊美。   崔颢的年岁比梅令臣年长很多,在官场沉浮数十年,只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人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权倾朝野的首辅,两相比较,实在是自惭形秽,于是在梅令臣面前,他就无端端地矮了一大截,说话都不利索。   他没想到,梅令臣会亲自来见自己,刚想开口询问。   梅令臣已经先一步开口:“崔大人入仕已有二十多年了吧?一直屈居县令之职,未得擢升。”   崔颢叹了口气:“下官不才。”   “顺天府刚好有官职空缺。”   崔颢不敢相信,顺天府可是京城的中枢机构,府尹的级别都比普通的州府长官高一截。而且甘氏的弟弟就在顺天府中,如果他也能进顺天府,就不用老被妻子的娘家看不起了。   这么想着,就像天上掉馅饼了一样。他睁大眼睛,还晕乎乎的不敢相信,又听见梅令臣说:“实不相瞒,梅某今日来此,是有事托付二位,事成之后,梅某愿玉成此事。”   崔颢和甘氏对看了一眼,连忙说:“阁老尽管开口,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托县令和夫人为梅某做媒,向苏家下聘。” 第四十一章   进入十二月以后, 西州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绵绵犹如飘飞的蒲公英,顷刻之间就将天地覆盖了一层银白。   苏云清穿上厚重的冬衣, 手放在炭盆上烤了烤。   这几日,梅令臣都没有动静, 不知道是在安静地养伤还是暗地里筹谋什么。   大概因为如此, 来苏家送礼的人也逐渐少了, 日子似乎复归于平静。   苏云清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这期间,苏聪也安分了不少。自从小怜被送走以后, 邹氏又给苏聪挑了两个得力的婢女, 都是会点诗文的。没了小怜在身旁撺掇, 苏聪就越发勤奋上进了,大有要考取功名, 为苏家光宗耀祖的念头。   这日,苏云清在房里帮苏纶看帐。近来天气越发冷了, 她几乎都呆在房间里。   苏聪忽然跑来, 要她帮忙选个书院。   “你选书院干什么?”苏云清皱眉看了看。   “小青说了, 只有进了好的书院, 将来才能有出息。”苏聪认真地说。   他的那两个新婢女, 一个年满十七的叫小青, 一个十八的叫小靛,名字是照着采绿和采蓝来取的。   这个小青的爹原本是私塾里的先生, 不过很早就亡故了。小青就存着几分心气,暗地里一直督促苏聪上进。这原本是好事,可苏云清觉得让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人,一下子去挑战书院, 有点拔苗助长了。   她语重心长地说:“聪儿,你肯上进当然是好事,但那些进了书院的,多半是童生出身,或者家里有人在朝为官,自幼就受到很好的熏陶。你才十岁,再等两年考虑书院的事吧。”   “可是我听说,你要去京城了。”   “谁说的?”   “我二姐啊。”苏聪找到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她说那天来家里的那个男人要把你带回去。你们本来就是夫妻,以后应该也不会分开了。我舍不得你走,但我二姐说了,你不会永远留在我们家的。你也要嫁人,也要有自己的家。”   苏云清没有说话。对于苏惠来说,嫁给常时远,到了京城,人生的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苏惠还在寿阳县,寻一个普通的人嫁了,或许她不会这么操心自己的事。   因为苏云清的将来早就跟苏家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回去以后,是不是一直就呆在京城了?”苏聪撇了撇嘴,“我二姐说那个男的是个很大的官?长得倒还行,说话嘛也挺客气的,没什么官架子。那你喜欢他吗?”   苏云清觑他一眼,“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   “当然知道啊。”苏聪不服气,“比如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进书院,以后去京城做官,这样就可以把爹娘都接到京城去,我们就会离你很近了。想我们的时候,就可以随时看见。”   苏云清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愣了一下。   “你真的想去京城?”   苏聪用力地点了点头。   苏云清又说,“读书是一条非常辛苦的路。你可能寒窗苦读十年,最后的结局是名落孙山。还不如跟着你爹,继承家业,好歹不用那么辛苦。”   苏聪摇头,“小青说了,士农工商,商是排在最末的。我们家再有钱,在那些当官的人眼里,就是低人一等的,根本得不到尊重。哪天一不小心得罪了官,万贯家财一夜之间就会散尽。我一定要做官,以后才能保护家人。”   苏云清听他张口闭口提这个小青,觉得这婢女有几分厉害,竟然能把一个纨绔子弟改变得如此奋发向上。   若这份心没用在正道上,想想还有点可怕。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外面忽然响起震天的爆竹声,震得屋里一片安静。   稍后,采绿跑进来禀报:“小姐,县太爷和夫人,带着好多东西来了。”   苏家跟县令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就算是甘氏,也仅仅是上次去参加过一次生日宴,谈不上深交。他们怎么会带着东西来苏家?   苏云清和苏聪一起起身,准备去明堂看看。   明堂里头,苏纶,邹氏以及苏惠听到消息,一股脑儿地到齐了。外面的院子里放了好几十抬大箱子,抬箱子的人就满满当当地站了几排,还有的放不下了,只能堆在门外,吸引了很多往来的百姓。   苏家本就离闹市不远,消息传开之后,吸引了更多人来围观。苏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百姓都在议论纷纷。   崔颢刚跨进门中,便拱手道:“苏老爷,大喜啊!”   苏纶不知喜从何来,连忙回了一个长揖:“大人,您这是……?”   甘氏从后面走上来,笑容满面,“我们是来给三小姐下聘的。”   “下聘?”苏纶更加糊涂了。   “苏老爷这是跟我们装糊涂啊。朝中的梅阁老倾心于你家三小姐,要娶她为妻,瞧瞧外头。”甘氏侧身,伸出几根手指,“那可是满满的八十抬!”   为了准备这些嫁妆,甘氏可谓殚精竭虑,不止请了姐妹帮忙,还请族里帮忙。甘氏本来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族里一直不看重她这房,可他们听说是为了梅令臣娶妻,竟然举族而动,短短的时间里,就帮她准备了八十抬的精美物品来苏家下聘。   崔颢和甘氏两个人场面做得热闹非凡,话说得喜气洋洋。可苏家这边,几人却有点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接。   苏纶想过,梅令臣现在人在西州,应该不敢张扬,那他最多就是把人强行带回去,也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可没想到,他转身就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如今把苏家整个置于风口浪尖,一户平民百姓,有几个胆子敢跟当朝首辅作对?而且特意让县太爷来下聘,如果苏家敢拒绝,就是得罪了县太爷,以后还能在寿阳立足吗?   这个人做事,真是又狠又绝,不给人留余地,如同传言。   崔颢见苏家人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他不悦地问道。难道他堂堂的县太爷亲自上门,苏家人还敢拂了自己的脸面?   这段时日以来,邹氏已经遭受了许多波折,头疼欲裂。身子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又这么来回地折腾几趟,心里七上八下,忧思过度。此刻她实在是受不住了,脸色不太好,退后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苏惠眼疾手快地扶着她,“娘,您怎么了?”   “我没事。”邹氏虚弱地说。她现在脸色十分不好,似乎随时要背过气去。   苏纶见状,就让苏惠先扶邹氏去内堂休息,他准备独自应对崔颢。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避也没有用。   崔颢和甘氏互看了一眼,素来听闻邹氏身子不好,也不像是装的,他们也就不计较这个了。   “苏纶,不是我说你。这么点事,怎么就拎不清呢?”崔颢在椅子上坐下来,“你家如果出了个首辅夫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们苏家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才有此等福气。你的儿子和女儿,后半辈子就不愁了。苏家有了天底下最大的靠山,你还在这犹豫什么?”   苏纶行礼,然后才说:“大人,您也知道,清儿并非是小民亲生,只是暂住我家,岂有替她做主的道理?”   崔颢板着脸说:“你看看外面的聘礼,再看看我们今日的阵仗。你觉得,本官空手而还,外面的人会怎么想?本官官虽做得不大,也是需要脸面的。你若不给,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苏纶神色一僵。他只是一个升斗小民,一辈子安分守己地赚钱,只想家人平安,衣食无忧。他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父母官。   “大人就不要为难我叔叔了。”   这时,苏云清直接从侧门进入,站到苏纶的身边,“梅令臣弄出这么多花招,不就是想让我答应回京城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有个早就定好的行程,一直在外面奔波,所以没什么时间码字,更新也不规律。   明天会恢复正常的,而且还会加字数。   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391320 6瓶;仙缈缈(#/。\#) 3瓶;ayaka 1瓶; 第四十二章   明堂里霎时变得安静。   崔颢先是被眼前包得像粽子一样的人晃了下眼。   寻常人这个时节, 顶多换上厚重的冬衣,再加件披风或者大氅,可苏云清不知道包了多少件衣裳, 或者是衣裳里塞多了棉花,整个人显得异常臃肿, 衬得那巴掌大的脸越发小巧。   这世上敢直呼梅令臣名字的, 可没有几个人了。   甘氏笑吟吟地上前, 执了苏云清的手:“苏小姐,我想跟你单独说两句话,可好?”   苏云清的原则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之前跟甘氏相处, 也并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地方, 所以点了点头。   太阳出来了,天气晴朗, 白雪正在消融,寒气四溢。   甘氏把苏云清带到明堂外面的廊下, 笑着说:“上次你到我府上, 见过我那个侄女甘欣吧?”   苏云清不知道她为何提起甘欣, 点了点头。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甘欣听说梅阁老求娶你以后, 直接回京城了。她以前就喜欢梅阁老, 但自知入不了他的眼。如今我弟弟为她寻了一门婚事,她虽不喜欢那名男子, 也需服从家里的安排。像我们这些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姑娘,其实人生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有可能为了家族的利益,要嫁给一个不认识或者并不怎么优秀的男子。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苏云清低头:“但是夫人, 这个选择我并不是非要不可。您见过这样的强娶吗?”   甘氏语重心长地说:“你在西州,消息闭塞,可能不知道京中的情形。阁老太年轻,所以首辅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稳,只能通过杀戮来镇压那些反对的声音。而新帝年幼,便是阁老挡在他身前,成为所有风暴的中心。纵然如此,仍旧有很多人希望把家中的女儿嫁给她,甚至求到了两宫皇太后那里。多少的利益争斗在里面,所以阁老才会先下手为强。他想的是正妻的位置,只能留给你。”   甘氏打量苏云清脸上的神色,见她始终淡淡的,不为所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阁老这追妻之路只怕道阻且长。   “该说的我都说了,今日我跟老爷来此,并不是非要逼你和苏家作出一个决定。只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余下的你自己好好思量吧。”甘氏说完,就返回明堂里。   崔颢还在说服苏纶,他想不到苏纶一个小小的商贾,做事还挺有原则的。别家遇到这样的好事,扑上去都来不及。他倒好,活生生地往外推。   崔颢威逼利诱都不管用,正是气急败坏的时候。   甘氏过去,拉了拉崔颢的衣袖,低声道:“老爷,我们走吧。”   “这……”崔颢瞪大眼睛,“事情还没有个结果,怎么能走呢?阁老那边我们怎么交代?”   他声音不大,但苏纶能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皱了皱眉头。   甘氏对苏纶笑了一下,强行把崔颢拉起来,“苏老爷,东西我们已经收到,阁老的意思也已经转达,就不打扰了。如果您这边改变主意或有任何需要,来找我们。”   苏纶行礼致谢,甘氏就把崔颢拉出去了。   “夫人,夫人!”崔颢叫甘氏,见她不肯放开自己,干脆用力一甩袖子,“哎呀,你究竟要干什么!来的时候,非要我弄出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又是你先打退堂鼓!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甘氏见已经离明堂有一段距离了,才对崔颢说:“老爷,我那是为了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尽心在帮阁老办事。可你以为阁老那边不好得罪,苏家就好得罪?远的不说,小晋安王就够咱们喝一壶的。再加上那位苏三小姐可是将来的首辅夫人,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崔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并没有甘氏圆滑,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徘徊。此次因为梅令臣允了顺天府里的职位,他一时高兴,冲昏了头脑。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崔颢问道。   “静观其变就是了。”甘氏笑到,“以那位的本事,你还怕他娶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崔颢想想也是。以梅令臣的本事,连首辅之位都能谋到,遑论一个女人?他与其操心这个,还不如盘算一下,如果回到京城,要跟哪些人多多走动。   崔颢夫妻走了以后,苏家上下都跑到院子里,围观那八十抬的聘礼。苏云清叫采绿和采蓝把箱子一一打开,里面琳琅满目的珠宝,金玉以及绫罗绸缎,熠熠生辉。   每开一箱,站在周围走廊的苏家下人就发出一阵阵惊呼。   采绿惊叹,“这些东西都是县太爷准备的吧?他哪来这么多钱!”   苏云清站在旁边说:“应该是县令夫人准备的,甘氏一族富可敌国,这点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采绿想想也是,当年的江宁织造府是何等的穷奢极欲之地,平淡节俭的日子过久了,有点忘记那种挥金如土的感觉,看什么都稀罕了。   “小姐,这些东西如何处置?”采蓝问到了重点。   苏云清狠得牙痒痒。这些东西虽是以梅令臣的名义下的,但又不算是他的东西,而是甘氏的。梅令臣算是欠了甘氏一个人情,而甘氏也乐于送这个人情。若她要还,就要还到县太爷府邸去。这么多东西进出,都会引起轰动。到时候,全寿阳都知道苏家狠狠打了县太爷的脸。   “小姐?”采绿见苏云清摸着额头不说话,又叫了一声。   “清点完,先收到库房里头去吧。”   “是。”采绿应声,又朝周围招呼,“大家伙来几个人帮帮忙。”   原本看热闹的苏家下人,争先恐后地跑来,采绿点了几个身体强健的年轻人,其余的人只能悻悻地散了。   苏云清转身回住处。   邹氏由苏惠照顾,自己的亲女儿总比她这个外人贴心,这会儿不适宜去探望,没准还打扰了她们母女俩说话。她给苏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的确不适合再留下。   院子里,有几株早梅已经开了,多数的小骨朵结在枝头,仍是含苞待放的姿态。   她想起上回梅令臣送来的那些东西,还存在库房里,现在又多了这些,好像还不清了。这个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把东西塞给她,认为这是对她好。什么时候,他才会来问问她的意思?   什么事都喜欢拿主意,好像把她当成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倒不如说是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地位根本就不对等。苏云清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对这段关系甘之如饴,但现在的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被支配的感觉。   可是,长不大的孩子……苏云清揉了揉额角,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她一边想,一边拐过走廊的转角,蓦然看见梅树前站着一个人。那人披着墨氅,单手背后,正望着远方出神。他整个人,都完美地融入了梅林,或者说,他像是那些梅的精魂,高洁而孤傲。   苏云清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那个人转过身来,看向她,目光有些散,似乎还没从某种思绪中缓过神来。但是被他看一眼,苏云清却莫名地移开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我们谈谈。”梅令臣淡淡地说。   苏云清也没问他是怎么进苏家的,对于他来说,也许私闯民宅这种事都不属于应该考虑的范畴。   她不表态,梅令臣就从梅林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白,身上除了一贯的香草味,还有梅花淡淡的香气。   苏云清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用到,清绝两个字。   “出了些事,我要赶回京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走。”他很自然地牵起苏云清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他这回的态度十分平心静气,好像就是跟认识多年的一个小妹妹说话,并不像前两次那么强势。   苏云清任由他牵着,脑子里很乱,一时纷纷扰扰的,也没有挣扎。   走到门口,梅令臣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采蓝,对她挥了下手,采蓝就俯身停住了。   直到坐上他的马车,到达苏家的四喜茶楼,苏云清还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四喜茶楼的说书人正在说玲珑记,底下座无虚席。正说到董生遇见公主,要辜负三娘。   四喜茶楼的掌柜对苏云清太熟悉了,东家自然是有特别的待遇。虽然他不太清楚跟苏云清同行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是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最宽敞最中心的雅座。   宋追停在门外没有进去。比起听梅令臣处理私事,他对底下说的玲珑记更感兴趣。   其他人自是站得远远的,不敢打扰。   梅令臣和苏云清相对而坐,伙计进来问:“小姐,您要点些什么?”问完,眼神还忍不住瞟了梅令臣几眼。他以为凤昭楼的夕风已经算是人间绝色,没想到啊,还有长得比夕风更俊俏的男子,简直是开了眼。   苏云清下意识地看了梅令臣一眼,梅令臣说:“我随意。”   “拿一壶龙井,再加几碟蜜饯。”苏云清张口就来,“有什么时鲜的水果也上一些,要甜的。”   “是。”伙计恭敬地退下了。   梅令臣看了她一眼,她别过头看着窗外。   二楼的雅座都开着窗,围成一个四面的天井,一探头就可以看见一楼的大堂,而这个雅座正对着台子,说书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那个说书人是苏云清挑了很久的,很会掌握整个故事的节奏,说话的声音也是高低错落。一段负心汉的情节他说得眉飞色舞,精彩纷呈,台下叫好声不断。   与一楼大堂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二楼雅座的安静。   太安静了,热闹之中的安静,会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梅令臣放下杯盏,总感觉那个董生像是在隐喻什么。   他调查过写玲珑记的人,调查的结果让他意外。一直以为出身皇族的女子,都是高傲且居高临下的。没想到清河郡主,竟然就是鼎鼎大名的落桂书生。   他记得前朝的诗人仇远写过一首名为《落桂》的诗:养成花魄是轻阴,风露凄凄已满林。到底难磨秋富贵,一庭香粟万黄金。   仇远此人,终生不得志。诗文中常能看到对现状的不满。看不出来,清河郡主竟有如此心气,比那些空有其表的名门闺秀,厉害得多。   梅令臣的声音轻轻冷冷的,就像是雪落下的声音。   “听说这间茶楼本来经营不善,是你让它起死回生了。”   苏云清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干什么,只是他开口说话,好歹缓解了她的局促感。真的很奇怪,她明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忘记了对他的感情,但骨子里,好像天生屈服于这个人。面对他的时候,有种本能的畏惧。   她挺了挺腰背,“是啊,怎么了?”   梅令臣勾唇笑了一下,“长大了。”   这是什么……?首辅大人以为是在参加吏部的官吏考核,还带写两句评语的?她是不是要说,多谢阁老夸奖?而且,“长大了”也不算是夸奖吧?   苏云清疯狂地腹诽,面上却是淡淡的,只不过眉梢眼角带了些许不屑,好像对于她来说,让一间茶楼起死回生只是小菜一碟。   梅令臣又问:“你是否想要自由,不想再与我有所牵连?”   苏云清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梅令臣心中泛起些微酸涩,口气仍旧如常,“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   苏云清眼睛一亮,“你也不会为难我身边的人?”   梅令臣点头。   “那你说,什么条件?”   “我们再做一年的夫妻。一年后,我放你自由。”   苏云清顿住。这臭男人在想什么?难道他指望用这一年的时间,让自己重新爱上他?那跟做梦没什么两样。   梅令臣说:“首辅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谁都不会安心,都想往我身边塞人。我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随便挑选一个女子成亲,你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今日,我直接让县令到苏家下聘。婚礼的一切事宜,你都无需操心,一年后便可以彻底自由了。如何?”   苏云清沉默,心里的小算盘开始“啪啪啪”地打。   如果梅令臣要跟她谈感情,她是非常排斥的,也没什么好谈。像这样做交易,她就比较轻松了。其实这笔生意还蛮划算的。他们以前就成过亲,也圆房了,做首辅夫人最大的风险就是有可能要同床共枕。   其实这点也是可以忍受的。毕竟梅令臣要相貌有相貌,身条也十分紧实,并不是难以亲近的那种。   最重要的是,一年之后,就可以彻底解脱了。不用陷在害怕连累周围人的泥潭里,何乐而不为呢?   “我可以考虑,但你拿什么保证?万一一年之后你反悔,我岂不是亏大了?”   梅令臣看着她,眼底有促狭的笑意,反问:“你亏什么?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冷不防这么一说,苏云清有点不自在,耳根悄悄地红了。他这么说好像也对,这场婚事里头,她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现在就像走进赌场的赌徒,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一年之后,梅令臣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再喜欢他这个事实,然后潇潇洒洒地放手。   身为首辅,应该不会有闲暇整日里陷于儿女情长。   想想,好像也还不错。   这场谈话,最后以相对平和的氛围收尾。   梅令臣把苏云清送回苏家。回去的马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夕阳西下,天边被晕染成一片橙黄,马车的影子也被拉得很长。路上,梅令臣把自己的手炉递过去,苏云清却没有接。   到了目的地,苏云清快速跳下车,好像有什么猛兽在车里。   梅令臣掀开窗上的帘子,对她说:“想清楚了,就跟常时远他们一起回京。”   苏云清不置可否,转身往苏家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梅令臣看到她进去了,才放下帘子,吩咐宋追启程回京。   宋追骑在马上,跟在马车旁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玲珑记,不知道梅令臣他们在雅间里都聊了什么,但看梅令臣的样子,似乎不算太坏?其实,宋追见惯了梅令臣说一不二的样子,见他对那个苏家小姐,实在有点纵容过头了,哪有半点平日的铁血残酷。   “文若,土默特部怎么突然派使臣来要求和亲?”宋追在外面问道。   梅令臣拿着手炉,靠在马车壁上养神,言简意赅地回答:“新朝初立,来探虚实。”   “可是皇族里并没有适宜的人选。”宋追说完,又顿了一下。不对,好像……   梅令臣适时地说:“清河郡主不是正适龄么?”   宋追倒吸一口冷气。那小晋安王如何会舍得唯一的胞妹嫁到土默特部去,给一个四十岁的老头做续弦?怎么想都是“血雨腥风”这四个字。   梅令臣轻扯了下嘴角,想起昨夜红药来的时候,说的“苏家小姐和清河郡主私交甚好”这几个字。   他觉得自己这招以退为进,似乎收到了一点效果。   好歹他们之间,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了。   下一步,就等她自己乖乖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字数没有达到预期。所以,明天还是继续努力哈。   感谢大佬们的支持,继续发红包感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缈缈(#/。\#)、不吃鱼、ayaka 1瓶; 第四十三章   夜里, 苏云清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梅令臣下套了。他休妻,下药,这一笔笔账都还没算清, 就想拿个自由做交换条件,要她回去给他当首辅夫人, 应付那些朝臣塞来的莺莺燕燕。   而且甘氏也说了, 他现在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稳。搞不好什么暗杀啊, 行刺啊,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凭什么她福没享受到,还要跟他共苦?   不行, 她不能答应, 这跟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再说了, 梅令臣可没给她任何保证,一年之后他要是翻脸不认人, 她找谁哭去?   苏云清打定主意,表态不跟苏惠他们回京。寿阳已不是久留之地, 她准备变卖那些聘礼, 离开寿阳, 去一个新的地方, 重新开始。   她就不信梅令臣这么闲, 放着一堆政事不管, 整日盯着她。日子久了,他兴趣淡了, 也不会再缠着她了。   苏惠和常时远也看出来了。这阁老平时做事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样子,一个不顺心就灭人九族。但对苏云清是根本没有办法,要不怎么说一物降一物呢?他们也不强求苏云清了,这几天都在收拾东西, 准备赶在年关到来前回京城。   苏云清等邹氏精神好了点,才去她那里探望。邹氏仍然无法下床,汤药不停,一直深深地自责,觉得自己没有护好苏云清。   “婶婶,我给苏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等二小姐回去,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刘妈妈本来正给邹氏喂药,闻言两个人都怔住了。   邹氏伸出手,“孩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苏云清走过去,坐到床边,握着邹氏的手,“婶婶,你们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只要我离开苏家,过一段时日,那人心淡了,就不会再找我,也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我也会拜托义兄,好好保护你们的。”   邹氏摇头,“不不不,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去哪儿?现在外面这么乱,你留下来,你就留在这儿!我们不怕……”想必是说得急了,她背过身一阵猛烈的咳嗽。   “婶婶。”苏云清温柔地抱住她,声音很低,“自从我爹娘离世以后,你们是对我最好的人。原谅清儿任性,您的身子需要静养,我也有心愿要完成。我离开,对大家都好。”   邹氏回抱着她,泪如雨下。她是很愧疚的,愧疚到没有早点认清这个孩子的好,没有对她再好一点。   最开始,她的确对苏云清拿捏不好尺寸,甚至嫌她有些麻烦。毕竟哪户安分守己的人家,都不愿意被人威胁,搬一尊大佛供在家里,轻不得重不得。   可是苏纶出事以后,连她的亲生女儿都不敢单枪匹马去北边救人,是苏云清不怕危险,不辞辛苦,把苏纶平安地带回来,让他们能够一家团圆。苏云清为这个家做的,甚至超过了苏娴和苏惠。而他们夫妻却仅仅因为怕得罪首辅,牵连全家,而有了私心。   这个孩子心细如尘,看出了他们的为难,适时地抽身,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这样勇敢而善良的姑娘,真是老天送给他们苏家的福气。   娘儿俩抱着哭了会儿,邹氏精神不好,苏云清就起身告辞了。   她这两日都在研究大昌的舆图,寻找下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其实大昌的西北部这边并不是太富裕,战乱导致人口锐减,加上环境恶劣,地广人稀。如果想继续帮朱嘉宁发展小说事业,做大做强,就应该跑到南方去。   她依稀记得江南的繁华,还有曾经的江宁织造府。   说起来,江宁府苏家的那帮人也是叫她开了眼。爹娘过世以后,以前那些拼命要凑过来的亲戚就跟销声匿迹了一样。而且那些异母的兄姊欺负她年纪小,半点家财都不留给她。   早晚有一天,她会找这些人好好算账。   苏云清回到住处,看到楚楚等几个婢女站在院子里。   “苏小姐。”楚楚过来行礼,“郡主想见您,在屋子里等着了。”   苏云清点头,跨进屋子里。朱嘉宁坐在桌子旁边发呆,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整张小脸白惨惨的,穿着一件半旧的裙子,发饰也十分简朴。若不是清河郡主的头衔,很难看出她是一个皇室女子。   “宁宁,你怎么来了?”苏云清问道,“新书写好了吗?”   朱嘉宁起身,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苏云清过去,揽着她的肩膀,还能感受到她肩膀一抽一抽地发抖。   “慈圣皇太后大寿,给晋安王府发了帖子,请我们进京去玩。还把原来父王住过的齐王府赏给我们,做在京中的府邸。”   苏云清不解,“这是好事啊。”   朱嘉宁摇了摇头,声音弱了下去,“可是王妃收到消息,这几日土默特部的使臣到达京城,欲给他们的汗王求娶一位皇室女子做王妃。整个皇室里头,只有我是正当龄。太后把我们叫回去,就是为了和亲的事。清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她说不下去。   苏云清想到前几日梅令臣走的时候,说京城里有事,莫非指的就是这个?   “宁宁,你先别着急,义兄他怎么说?”   “哥哥很生气,可是如果到时候,宫里一道旨意下来,我们谁都违抗不了。”朱嘉宁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这就是我们这些皇室女子的命运,外人看着无比高贵,其实就是一颗颗棋子,不知道自己会落在哪里。我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来跟你告别的。”   苏云清拍了拍朱嘉宁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听说前两日,梅令臣来找你了?”朱嘉宁是典型的足不出户,消息闭塞的那种大家闺秀。若不是听人提起,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苏云清点了点头,自嘲道:“是不是很像玲珑记?”   “虽然我写的小说,最后董生跟三娘在一起了,但我不希望你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你要想清楚了,别再回牢笼里。”朱嘉宁握住苏云清的手,“我这些年存了一些钱,你不是一直想开书铺吗?我恐怕以后也写不了了,所以你拿着我的钱,到江南去开一家书铺,替我完成心愿吧。”   她今日,真的只是来跟好友道别的。可是想到自己的将来,还有即将别国去家,举目无亲的凄凉,就悲从中来。上官氏曾很委婉地告诉过她,和亲是势在必行的。那就意味着,皇室里唯一到了适婚年龄的她,是和亲的最好人选。   此事,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跟你一起去京城,会有办法的。”苏云清突然说道。   朱嘉宁难以置信地看着苏云清。如果说西州尚且在梅令臣的势力范围之外,他不敢乱来的话,那京城可就是他的五指山了。   “清儿,你不要……我真的不是……”朱嘉宁急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苏云清说:“我不会看着你成为皇权之下的牺牲品。你说过,你想冬天的时候跟三五好友围炉看雪,春天的时候看花踏青,夏天埋下一壶竹叶青,秋天用来赏月观菊,再得一个知心良人,生两个孩子。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朱嘉宁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为了避免朱承佑担心而埋在心中的害怕,此刻全都汹涌出来。   苏云清只是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目光变得坚定而冷静。   梅令臣这个臭男人,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所以分开的时候,他才那么淡定,还吩咐她跟常时远一起回去。因为他真的很了解她,知道以她的性格,就算不为了苏家,也会为了朱嘉宁回京城。   她就是没办法丢下他们不管。   只要梅令臣有本事阻止朱嘉宁去和亲,这个首辅夫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做了!   两日后,苏云清跟着常时远和苏惠,启程前往京城。苏纶,邹氏和苏聪送他们到门外,苏聪懂事道:“三姐,你在京城等我,我一定会考进书院的!你要照顾好自己!”   苏惠瞪他一眼,“小没良心的,你只记得你三姐,还记得我这个二姐吗!这些日子,都是谁给你讲睡前故事的!”   苏聪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说:“那二姐你日子过得很好,还有姐夫疼你,我不用担心嘛。”   苏惠狠狠揉了一下他的头,也懒得跟他计较。这小子素来胳膊肘往外拐,她已经习惯了。   倒是邹氏拉着苏云清的手,欲言又止。   “婶婶放心,我心中有数。”苏云清笑着安慰她,“大夫开的药按时吃,别劳心伤神,聪儿现在很乖也上进,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邹氏眼睛一红,更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苏纶走过来,说道:“好了,你别招孩子哭。这么冷的天,马车上暖和,先让她上去吧。”   邹氏点头,抬起手抹了抹眼角,“瞧我,都忘了这事。清儿,快去车上。我让刘妈妈帮你垫了厚垫子,准备了两个手炉,你试试看,可还暖和。”   苏云清依言上了马车,掀开窗上的帘子,对他们说:“很暖和舒适,婶婶费心了。清儿就此别过,你们多多保重。”   “保重。”苏纶说。   常时远和苏惠也上了马车,吩咐启程。   苏云清不敢再往窗外看,她怕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其实她也不知道京城还会有什么在等着她,未知,恐惧,迷茫各种情绪都走了一遭。   但此刻,她必须无畏地往前走。   *   进入十二月以后,京城越发热闹了。几个大的市集都在卖年货,行人比肩接踵,车如流水马如龙。   京城的街道宽敞而长,一眼望不到头。道旁的商铺也多气派,两三层的小楼比比皆是,而且货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到了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花天锦地,每个街坊都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   离皇宫外墙不远的明照坊,是京城里高官府邸的云集之处,平日就比外面安静许多。但到了年关,每家每户也都挂起了红灯笼,常有往来送礼的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前门庭若市的张府,如今冷清得连只麻雀都不愿意停留。张家的下人近来也都不太敢出门,原因是自家老爷的首辅之位忽然被一个年轻的后辈给抢了,偏偏那个人还是老爷珍而重之的学生,险些还做了张家的女婿。   这件事传遍京城,都快成为显贵圈里的笑柄了。   张祚独自在书房里,站在窗前出神。他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坐到首辅这个位置,心态自然有几分过人的沉稳。新帝登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预想中的全国大乱,朝臣抵抗的局面并没有到来。   他根本不信,以梅令臣的势力,可以做到这个份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在背后帮他铺路?   可如今看来,的确大势已去,他应该离开京城,回故乡了。不知道为何,他心底里总有不甘,意难平。好像还在等什么。   “老爷!”管家忽然在外面叫道,“小姐晕过去了!”   张祚皱眉,从书房走出来。张雅南是他老来得的女儿,分外珍爱。   自从梅令臣当了首辅以后,张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巴结的人消失了,还有人落井下石。前几日,张雅南想装作若无其事去参加一个女伴的雅集,受人一阵奚落回来,羞愤难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张祚以为她是小女儿家脾气,闹两日也就好了,没想到她如此决绝,竟把自己糟践至此。   大夫也比往日来晚了许多,他还好心地解释,“阁老,年关看病的人多,实在抱歉。”   以前无论多忙,张府都是排在最前面的,自然没有怠慢一说。可如今张祚已经是个废掉的前首辅,朝堂也新人换了旧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大夫都开始见风使舵了。   张祚沉着脸,只让他给张雅南看病。   大夫看了之后,表示无碍,只需进食便可恢复,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似乎真的很忙。   婢女给张雅南灌下米汤之后,张雅南醒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张祚,“爹爹,我们家为何会沦落成这样?爹爹不是首辅吗?难道就全无办法?”   张祚不语,张雅南微微支撑起身子,“真的是他吗?是他将爹爹害成这样?”   “那你以为,他那首辅的位置是怎么得来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依附于我,实则与静妃,上官宴勾连,早就谋划好了这一切!我,只不过是他的一块踏脚石!”张祚忽然拔高声音,好像多日来沉积在心底的情绪越卷越烈,就像风暴一样。   张雅南愣住,然后伸手掩面哭泣。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是自作多情。这些年,自己百般示好,那个人虽未回应,但他对别人也一向如此。故而,后面突然出来一个苏绍之女,她也没太当回事,想着哪日他会明白,张家才能帮他踏上青云梯这个事实。   可后来,他娶了苏氏女。一个前程似锦的朝堂新贵,居然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娶一个罪臣之女。当时朝堂一片哗然,甚至有人以此为柄,攻击他,想把他挤出朝堂,要他再难翻身。   这个时候,是她求着爹爹保住了他。   她想,过往苏家对他有恩,他是为了报恩,想要保住苏氏女,乃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可一个转身,他便将她爹拉下了首辅之位,把他们张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再无立足之地。一个人,怎能如此翻脸无情?   那些绵绵的情意,此刻都化作利箭,插入她的心,痛得鲜血淋漓。   屋子里只有张雅南的啜泣声,张祚既未出言安慰,也未离开。   直到下人慌忙跑来禀告:“老爷!门外,门外……”他太过震惊,手指着大门的方向,话都说不全。   “何事。”张祚皱眉。   “梅阁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城啦!   梅哥:重情重义?你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最近这效率不是太高,抱歉啊大佬们,继续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圈小姐 116瓶;与白 2瓶;仙缈缈(#/。\#)、ayaka 1瓶;   我的天呐,再次惊现百瓶大佬,瑞斯拜! 第四十四章   张祚乍然起身, 躺在床上哭泣的张雅南也止住了哭声。   从新帝登基到现在,张祚一直在等的,就是梅令臣。他自认这些年对梅令臣不薄,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能甘心离开朝堂。   “爹……”张雅南怔怔叫了声。   “你好好休息, 我去见他。”张祚表情微沉, 负手从房间里出去。   他前脚刚走, 张雅南就挣扎着起身,婢女连忙扶着她,“小姐, 您干什么!”   “为我梳洗换衣。”   “小姐……”   “按我说的做!”   那边张祚走到明堂, 看到外面站着两列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宋追对着他拱手一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张祚之前跟宋追的接触并不深。锦衣卫是直属于皇帝的机构, 朝臣根本无法染指。   张祚沉默地走进明堂,梅令臣仍像从前一样坐在下首的位置 , 手里拿着青花瓷茶杯, 一身厚重的墨氅, 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   张祚进来, 他眼睛也没有抬, 只沉默地喝茶。   张祚终是忍不住开口, “你来我这里,带这么多锦衣卫做什么?”   “不是老师要见我么?”梅令臣放下茶杯, 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刚回京,听到管家说府上的人已来过几趟。”   张祚被堵了一下。他没派人去过梅府,那就是张雅南做的。她比谁都想要个答案。   张祚当了几年首辅, 早就习惯向人发号施令而不是解释,所以他一贯地开始沉默。他希望梅令臣自己能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一遍,而不是等他开口问。   谁知,梅令臣见他不说话,起身说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老师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就径自往外走。   “文若!”张祚叫住他,“你觉得自己能坐稳这个位置吗?”   梅令臣停住脚步,背对着张祚。   张祚的声音十分沉稳,“如果你想要首辅之位,大可跟为师直言。等你再历练几年,四十岁入阁,依你的资质,不到五十岁就可以做首辅。你如此操之过急,没想过后果吗?朝堂的水,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浅。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梅令臣转着手腕,漫不经心地说:“我没办法等那么久。而且也绝不能让朱启洛做皇帝。”   张祚一愣,倏然起身,几步走到梅令臣的身边,痛心疾首,“原来真的是你害了江东王?就因为别院那件事?文若,你何时变成如此公私不分的人!我已向你解释过,那日太子喝多了酒,苏氏是不小心落入他手里的,并非他有意轻薄。为了一个女人,你既然就起了动摇国本的心思。你!你将大昌,将千万百姓置于何地!”   “国本。”梅令臣轻笑了一下,表情满是嘲讽,“朱启洛算什么国本?成宗当初设计陷害自己的亲生儿子时,可想过何谓国本!若仁敏太子和齐王尚在,哪里轮得到天顺帝!”   他的声音犹如金玉落地,字字铿锵。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说来,却仿佛顺理成章一般。   张祚十分震惊,往后退了一步。成宗朝时,张祚已是个吏部的小官。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国本之争,人人都以为是梅党和苏党两虎相争,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时,梅令臣不过就是个孩童,他如何知道朝堂之事,还知道是成宗……?   因为过于震惊,张祚半晌没有作声。   “难道老师看到那首《军中行》的时候,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张祚思量,恍然间想到什么,“梅草……你是,梅阁老的后人?”   可他明明调查过,当年梅正禹和长子伏诛之后,梅氏一族男丁皆暴毙,怎么可能还有梅氏的血脉留在世上?当初他对梅令臣青眼有加,就是因为他那一首行云流水的“梅草”,深得梅正禹的神韵。梅正禹曾是青年时期的张祚心中一个难以企及的存在。   只不过张祚从未想过,梅令臣就是梅正禹的后人!   梅令臣的神色染上一层霜,淡淡地说:“我父亲是庶出之子,当年因私事被祖父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故而我出生时,祖父只赐了名,并未将我计入族谱,族中之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梅氏获罪,父亲被带走,咬死没将我供出,所以我成为了梅氏一族,唯一的漏网之鱼。”   想起幼时那段经历,梅令臣仍有来自心底的恐惧。父母将年幼的他藏在大缸里,勒令他不要出声。然后那些官兵,就把他们强行拖走了。后来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不知所踪,他就成了孤儿,只能四处流浪,乞讨。父亲留下几本祖父的书籍,他也不敢拿出来,悄悄埋在树底下,夜晚借着别人家的灯火,自己读书练字。   直到苏绍发现了他,将他带回江宁织造府,他才算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世人皆以为当年是苏东阳落井下石,要将梅氏一族赶尽杀绝。   梅令臣的确恨过苏绍,恨过苏氏,他也认为当年梅氏始终压过苏氏一头,招致苏东阳的嫉恨,导致全族皆灭。   所以他讨好苏绍的女儿,讨好苏绍,期望以贱民的身份,获得科举入仕的机会。   就在他得偿所愿,打算报复的时候,才发现苏绍已经获罪,被打入刑部大牢。那个罪名漏洞百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而且,苏绍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并告诉他当年成宗因为朝政被梅苏二人把持,如芒刺在背,积怨已久,加上害怕太子功高震主,迫己退位,就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   梅令臣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通过福康公公,找到了已隐秘在寺庙出家为僧的前司礼监秉笔太监,成宗的心腹德全公公,证实了苏绍所言。   当他了解一切,要设法救苏绍时,苏绍却强硬地拒绝了,只托他好好照顾苏云清,而后就慷慨赴死。后来梅令臣才知道,苏绍不得不死,他手里握有太多皇家的秘辛,江宁织造府也不仅仅是个皇家的金库,藏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莫说当年初入官场的他,就是如今,他也未必能救得下苏绍。   正如祖父当年自知大难临头,无法自保,设法保下了效忠于梅氏的众人,才有今日他能够卷土重来。   那些站得越高,手里握有越多东西的人,往往能比旁人看得更为透彻。   张祚仰头长谈了一声,“原来如此。你当初接近我,接近江东王,就是不想让皇室安宁。可你以为,立了幼帝,大权独揽,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哪个不是身后站着外族外戚,朝堂之上,哪家不是数十年乃至百年的经营?就算是郑贵妃一族,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文若,你还太年轻。为师再提点你一句,联姻是目前你解困最好的方式。”   梅令臣说:“让老师失望了。我此去西州,已经重新向苏氏下聘,我的妻只能是她。这是我欠苏家的,也是我欠义父的。”   “你……!”张祚没想到他这么冥顽不灵。   “老师年事已高,徒留京中无异,还是尽早告老还乡吧。”梅令臣说完,不欲再留。   他走到门外,看见张雅南扶着婢女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眼睛通红,就像一朵被风吹雨打的小白花。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张雅南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梅令臣!我爹爹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你难道忘了,当初你处境艰难,是谁帮了你!”   梅令臣本不打算多言,只要张家离开京城了事。听闻张雅南所言,他目光冷淡地看过去。张雅南被他眸中的冰冷所慑,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瑟瑟发抖。   他发现了?不可能。那件事明明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查得到。   许是她的莫名心虚,导致刚才的气势犹如被一盆水泼灭。   “张小姐,我这些年为老师和江东王做的事,足够抵消他的提拔之恩了。还有,你当真以为买凶在西州路上杀我妻子的事,我查不出证据么?”   张雅南倒吸一口冷气,眼泪都仿佛凝结在眼眶里,忘了掉落下来。   “好自为之。”梅令臣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雅南踉跄两步,靠在婢女的怀里。   她真是低估了他的冷酷无情。原来这些年她不间断的示好,都换不来他的一个回眸。   过了两日,苏云清抵达京城。在城门外,马车堵塞,苏惠派下人前去打探情况,下人回禀说:“原内阁首辅张祚张阁老今日离开京城。他家的行李太多,所以城门这里堵塞了。”   苏惠应了一声,心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两年,她给张府送布,人家还瞧不上呢。如今却要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了。   “让一让吧。”苏惠吩咐。   苏云清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她都躲着,尽量不去外面吹风。此刻终于到达目的地,也无心观赏外面的风景,只感叹一声路途遥远。朱嘉宁真的要嫁到土默特部去,往后山高水远,哪还有相见的机会了?   她在京城暂无去处,只能跟着苏惠回家。常时远和苏惠自然是举双手欢迎的。   常家在城南的清水坊,离城门并不远。这一代住的都是些升斗小民,因为京城寸土寸金,常府也不是非常大,勉勉强强就能住下常时远夫妻,常母等几个主家,再加几个下人,就已经满满当当,再无空余了。   苏惠特意收拾了一个厢房出来,有左右耳房,一间大的给苏云清住,另一间小的,给采绿和采蓝住。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还要睡在硬邦邦的炕上。   就算在寿阳时,采绿和采蓝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此刻看到如此恶劣的居住环境,采蓝还好,采绿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但看苏惠在面前,也没好意思提出来。   “三妹妹且忍忍,京城不比寿阳,这已经是我们能空出来最好的房子了。失礼之处,你多多包涵。”   苏云清不以为意,她如今随遇而安,有的住就很好了。而且看到苏惠的家,她才明白在路上苏惠为何总劝她。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外乡的人不仅仅想要留下,扎根,还想要过得好,体面,真的很不容易。梅令臣那么大个靠山给她靠,她还不乐意,苏惠这些挣扎求存的人看着,可不就是傻里傻气,外加不识好歹么。   当年梅令臣初来京城的时候,恐怕连这样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吧?   苏惠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她自己的婢女和婆子,加起来统共也就两三个,再没多余的人手分过来帮苏云清收拾屋子。   采绿和采蓝只能自己动手。   采绿忍不住抱怨一声:“霉味这么重,怎么住人?小姐,要不然我们还是去住客栈吧?”   苏云清看她一眼,“你了解京城的物价么?”   采绿仔细一想,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多半不出门。就算出门也都是姑爷跟着,姑爷花钱,她好像真的不太清楚,京城的客栈住一晚要多少钱。难道,跟寿阳差很多吗?寿阳县苏家开的客栈已经算是县里的翘楚了,得益于苏云清常帮苏纶看帐,所以采绿也了解一些,一两银子一间上房可以住大半个月。   “采蓝,你跟她好好说说,让她清醒一点。”苏云清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不是她娇气,明显采绿比她更娇气!   采蓝从腰上解下钱袋,拿出里面的几块碎银,举到采绿的面前,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这里面,也就够在普通的脚店住几晚。若是正店的上房,恐怕一夜都勉强。”   采绿睁大眼睛,合着她们主仆几个在西州辛辛苦苦攒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在京城住几晚?这也太夸张了。   采绿终于有了点进城的意识,手脚勤快地收拾炕头,“有个住的地方已经很好了,是吧小姐?”   苏云清应声,幸好还是个识时务的娇气丫鬟,不然她可养不起了。   “那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采绿又问。   苏云清想了想,既然在朱嘉宁面前夸下海口,自然要先去见梅令臣一面,谈好条件。事到如今,能够救朱嘉宁出水火的,也只有他了。   她问采蓝,“你知道梅令臣住在哪里吗?”   采蓝对于苏云清直呼梅令臣的名字还有点不习惯,顿了顿才说:“公子应当换了新的府邸,奴婢需去打听一下。小姐要去吗?”   “嗯。”苏云清不高兴地回答。   她能怎么办呢?乖乖认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红包哈~~   乡下三人组开启城市生活了,第一天还有点不适应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缈缈(#/。\#) 3瓶;ayaka 1瓶; 第四十五章   采蓝办事的效率很快。   他们飞鱼卫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方式, 无论天涯海角,都可以知道彼此的消息。   梅令臣原来的府邸在城西的邀月坊。名字有点风尘,府邸多数也只比清水坊那些平民聚居之地大一些, 但离市集和主街很近,可以说对于在京城有一定的地位, 又负担不起靠北那一片昂贵地租的人来说, 是个很好的选择。   苏云清听采蓝说起邀月坊的时候, 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接下来,采蓝就说到了重点。   “如今公子已经搬到了明照坊。住的是明照坊一字号,那是成宗时期, 内阁首辅梅正禹住过的地方。”   苏云清正在喝茶, 闻言只问了一句, “明照坊贵吗?”   采蓝沉默地点头,然后采绿补充:“小姐, 明照坊很有名的,京城里的高官显贵都住在那里, 所以民间又叫高官坊。老爷曾说过, 谁能在明照坊有一座府邸, 那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了。一字号, 应该是最贵的地方了。”   “他哪来那么多钱。”苏云清又问。   当初从采绿口中得知, 那些桂花香露啊, 玫瑰香膏都是梅令臣准备的时候,苏云清就觉得很奇怪。一个大理寺寺丞明明俸禄微薄, 养活自己都有点勉强,哪来的钱支撑她从前奢华的用度?如今不过是刚刚当上内阁首辅,就可以拿下京城最贵的地段。   这简直是个谜。   已经知道了梅令臣的住处,接下来自然是要去跟他谈朱嘉宁的事。   可京城的规矩着实有点多。女子本应该足不出户, 若出门,肯定要向主家报备,然后打扮整齐,戴上帷帽,不可当街步行,不可抛头露面,也不能穿男装。   在京城穿男装的,多是那些将门的女子。而将门往往是被看不起的,所以好人家的女儿,绝对不会穿男装。   苏云清觉得京城实在是太麻烦了,规矩多,地方大,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实在不如西州自由自在。忍一年之后,她肯定要卷铺盖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她需要用轿子,就去苏惠那里报备。   苏惠正在屋子里算账,清点上个月剩下的布匹,听说她要出门,起身说道:“三妹妹,不好意思,我们家没有常用的轿子,我让下人去巷子口那里帮你租一顶。”   苏云清一怔。   她这辈子的确没有被钱为难过。哪怕流落到西州,在苏家也是得到邹氏的百般照顾。她私出尽量不用账房里的钱,可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是邹氏那边张罗的,出门有轿子,缺钱了有零用,上街买东西人家看她是苏家小姐都不用给钱,说后面直接去苏家结账。   再看看苏惠在京城过的日子,很难想象她出自一个富庶的商贾之家。   苏惠交代完下人,见苏云清若有所思,似是知道她所想,笑着说道:“三妹妹见笑了。我家夫君身在官场,现在虽只有功名在身,但来往应酬不能少,还要跟昔日的同窗,老师走动,送礼,实在没有多余的闲钱置办那些。”   “叔叔和婶婶知道吗?”苏云清说,“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苏惠摇了摇头,“当初是我执意要嫁来京城的,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我不想花家里的钱,也不想二老为我操心。现在就希望夫君将来能有出息,那么我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苏云清在心里叹了一声。   当初常时远和苏惠跑回苏家,莫名其妙要带她回京城的时候,她很反感。如今……她觉得,人往高处走并没有错。谁不想自己的夫君能够出人头地,搬到更体面宽敞的地方去,不用为生计奔忙呢?而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唾手可得。   轿子雇好,苏惠又翻箱倒柜找出几提礼品,让苏云清带到梅府去。   “空手去总是不太好。你要小心些,明照坊那一带不是那么好进的。凡事多让让,莫冲撞了贵人。”   苏惠细细叮嘱,苏云清都应了。但她心里却觉得,明照坊不过是一处贵点的居住地,不至于像龙潭虎穴一样。   两个抬轿子的轿夫听说苏云清要去明照坊,路上七嘴八舌地问起她要去哪家。因为清水坊这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很少能跟那些大官扯上关系。苏云清也没说得太清楚,只吩咐他们先往那一代走。   采绿和采蓝一左一右跟着,见到路上久违的风物,都有点感慨。   她们没有想到,还有重回京城的一日。更没想到,如今的梅府已经搬进了明照坊。   轿夫走的是小路,因为只是临时雇佣,他们也没想太多,只想早早完成这单生意,拿钱走人。等走了一段路,人声越来越少,环境越来越幽静。   采蓝有些警觉,但见周围都是高门大户,才知道应该是接近明照坊了。   这一片已经见不到房屋挨着房屋,几家共用一条巷子的情景。街上都是独门独院,高墙绿树,大门当街而设,往往走完一条街才会换一户。什么国公府,侯府,比比皆是。   路上遇到好几顶四抬的轿子迎面过来,像苏云清这种两抬的轿子只能让到路边去。轿夫之间也是有等级的,几抬就代表了主人家的身份。四抬的自然看不起两抬的。何况京城里租赁的轿子,轿顶的颜色和形制都是固定的,一眼就能分辨。所以家养的,也看不起租赁的。   平日这俩轿夫也不到明照坊这一代来,不用受这种闲气,现在平白受了很多的斜眼鄙视,心里也是愤愤的,只想赶紧把人送到,离开这金贵之地。   好不容易快到梅府,道路却被堵住了,轿夫也不得不停下来。   他们没怎么来过明照坊,所以不太清楚情形。   前面不远有一顶轿子也是两抬的,轿夫正靠在街角聊天,见苏云清的轿子过来,好心提醒,“前面过不去了,你们就排在我们后面等着吧,今日恐怕是没机会递帖子了。明儿赶早。”   采绿过去问:“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轿夫打量她,见她是个顶俊的小丫头,就多说了两句,“你瞧见前头了吧?这些都是要递帖子,送礼物去梅府的人。前面的明照坊一字号,就是当朝首辅住的地方。”   采绿乍舌,那队伍绵延看不到头,整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连个人都很难挤进去,可比当时来苏家排队送礼的人夸张多了。   她返回轿子前,问道:“小姐,我们该怎么办?这么排下去,太阳下山都见不到姑爷的。”   那轿夫听到采绿唤了声“姑爷”,心道乖乖,这小姐可有些来头,夫君居然能在首辅的府里做事,马上变得殷勤起来,“小姐可有名帖?或者您夫君姓甚名谁?咱哥俩可以帮您跑一趟,去府门前问问。”   “我去吧。”采蓝说道,“采绿,照顾好小姐。”   采绿应声,采蓝就飞上了旁边的屋檐,三两下失去踪迹。   周围的人瞠目结舌,谁家一个小小的婢女,身手竟如此了得?看向苏云清所坐轿子的眼神就变得有几分探究了。   苏云清一直坐在轿子里,又冷又困,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见梅令臣一面真麻烦,下次打死她也不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有事直接让采蓝转达一声,叫臭男人自己滚来见她!她在心中放着豪言壮语,可自己也清楚,就是叫嚣几声而已,当面见到,肯定被他的气场压得怂了。   没过多久,前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那些堵在一起的车马忽然让到路边,目送着一顶八抬大轿从面前经过。   按照大昌的规制,三品以上的官员出京才可以乘坐八抬大轿。而在京中可以乘坐八抬大轿的,只有三师这个级别。按照惯例,三师之尊一般是重臣死后才能追封,如今唯一位列三师还活着的人,只有梅令臣。   也就是说,整个京城的文武百官,只有梅令臣出入可以乘坐八抬大轿。   许多人只见过成亲时的花轿由八个人抬,头次见到八人抬的官轿。据说八抬还只是在京中时的礼遇,若梅令臣奉命出巡,皇帝特许十六抬的大轿,与天子同制。大昌开国以来,还未有臣子享此殊荣。   那轿子是银顶的,状若宝塔,四帏用皂罗,绣着福寿纹。轿身很大,是普通轿子的两倍有余。   而且轿子后面跟着一队锦衣卫,肃杀之气尽显。   轿子停在苏云清的轿子旁边,有人走到外面说了一声:“恭请夫人下轿,换乘回府。”   抬轿的轿夫吓得倒退了两步,四处张望,惶惶不安。夫人?谁的夫人?   苏云清一直都是低调做人,这会儿,整个人都僵在那儿。她人不在外面,都能感觉到整条街的视线都投过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一掀轿帘下去,直接钻进了梅令臣的轿子。   这轿子里铺着软垫,放着炭盆和香炉,竟比外面看得还要宽大。苏云清在漏风的轿子里冻了一路,这下总算是暖和了。   因她戴着帷帽,只露了个身影,众人也看不清她的相貌。轿子过去之后,难免议论纷纷。   “首辅娶妻了吗?”   “不知道呀。”   “好像首辅之前娶过一个妻子,听说已经被休了。”   “完了完了,我家老爷还想招他做乘龙快婿。”   “快省省吧,前首辅家的小姐都没那福气。”   轿子落在梅府门前,管家也没给开小门,而是直接开了大门。一群人殷切地把苏云清迎进府中,阵仗之大,明日足以传遍整个京城。   苏云清快气炸了,梅令臣绝对是故意的!!!   等她被前呼后拥,走过那弯弯绕绕的回廊,总算走到明堂,见到梅令臣正在悠闲地进早膳之后,她就更气了。   桌上摆着十几样小菜,包子和清粥都有。这是知道她没吃东西,故意馋她?   梅令臣进食的姿态优雅,神情怡然。他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去,采绿和采蓝把手中的礼物放下后,自然也退到了门外。   “用过早膳了?”梅令臣问道。   苏云清一声不吭地坐下来,非常想把他手里的粥碗扣在他的头上。她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难道采蓝问梅府所在的事他会不知道吗?早早派人在来的路上接应,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他非要弄得人尽皆知!   梅令臣继续慢条斯理地进食。那粥还冒着热气,小菜也是幽幽地散发着香气,像有一只小手在勾她。苏云清别过头,控制自己不去看,“土默特部要求和亲的人选,你知道吗?”   “清河郡主。”梅令臣倒也不拐弯抹角。   “你在西州跟我说的事,我可以答应,但我要加个条件。你必须换掉和亲的人选。”   梅令臣忽然笑了一下,“你以为朝政大事是儿戏?土默特部要求和亲,是换取边境和平的绝佳机会。清河郡主是最佳人选,岂是我简单一句,说换就能换的。”   苏云清不想听他打官腔,“那就是没得谈了?”   她的脸藏在帷帽之下,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声音硬如铁。   梅令臣不置可否,苏云清霍然起身,用脚踢了一下不辞辛苦带来的礼物,大步往外走。再留下,她会控制不住动手的。她现在非常想暴打梅令臣一顿!一大早折腾她跑了这么远,还不会说人话!   可没等她跨过门槛,就被人用力拉住。   梅令臣收力往回一带,那顶碍事的帷帽就从她头上掉落,她整个人也撞到了他的怀里。一股清冽的香草气息瞬间涌入鼻腔,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苏云清是那种淡妆浓抹都适宜的长相。从前妆容精致,就像工笔画,值得反复回味和欣赏。而如今粉黛不施,就像是未落笔的宣纸,引人无限遐思。   “大清早就摆出一副要跟我吵架的态度。”梅令臣的手臂紧箍着她的细腰,声音淡淡的,“到底是谁不想好好谈?”   苏云清双手抵在他胸前,努力挣了挣。他却箍得更紧,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明明他们做过更亲密的事,但现在仅是如此,苏云清的心跳已经要跃出嗓子眼。他温热的,带着馨香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搅得她心乱如麻。   “你放开我!”   她觉得梅令臣跟在西州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在西州的时候他还有所顾虑,那在京城,在梅府,完全就是他的天下。自己就像一只试图挣扎,但一直在他五指山里翻腾的小猴子。   “七七,嫁娶只能换自由这一个条件。要六哥帮朱嘉宁,用这样的态度可不行。”梅令臣捏着她的下巴,低声说道。   像哄劝,更像诱惑。   作者有话要说:  梅哥拿的明明是强取豪夺的剧本。   苏小清有点惨。   看到有大佬问道事业线的问题,看篇幅决定吧。我其实更想谈情说爱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到自然醒、uheryija宜家、21907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07861 20瓶;最美的美人 10瓶;宾语赋格 5瓶;? Smile? 4瓶;仙缈缈(#/。\#) 2瓶;ayaka 1瓶; 第四十六章   苏云清一点都不喜欢梅令臣唤她的小名。   因为那是父母和夫君才能唤的, 饱含爱意的称呼。这么多年,她不过是他利用的一个工具,利用她得到爹的信任, 利用江宁织造府,摆脱他贱民的身份, 得以科举入仕, 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巅峰之位。   从前她是个傻丫头, 就算知道他的目的不那么单纯,还是一心一意地喜欢他,期盼他给的温暖中有几分真心。   现在她才不会那么傻了。   他不想娶那些高官之女, 被人掣肘, 所以才要她这个毫无背景, 不用有所顾忌的女子再来跟他做一年的夫妻,挡掉那些人的别有用心。梅令臣不愧是梅令臣, 连她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都要炸干。   “不要叫我七七。”苏云清别开目光,“你不配。”   梅令臣被她口气中的冰冷刺痛, 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他低头欲吻她, 她却紧咬着牙关, 表情狰狞, 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   从前, 她最喜欢他的亲近, 他吻她时,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会害羞地露出两朵红晕, 眉眼弯弯的,就像个得了糖果,正在窃喜的孩子。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给的,全都甘之如饴。   如今全变了。   梅令臣心中烦躁,将她的双手反剪于身后,一只手托着她的脖颈。指腹摸到那块胎记,又将她翻转过去,按在墙上。他眸色微沉,低头亲吻那个梅花的印记,一寸寸地濡湿。   苏云清差点叫出声,浑身发麻,双腿绵软,力气好像全都被抽走了。这个姿势太羞耻,那温热潮湿的吻,就像块烙铁,烫在她的肌肤上。   之前她对两个人有肌肤之亲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毕竟记忆里一片空白,但现在她彻底信了。因为梅令臣太清楚她的弱点,包括她身上这个最敏感的地方。就连平日沐浴或者抹香膏时,她都尽量不碰这个胎记,差点都快忘记它的存在。   这块与生俱来的胎记状若梅花,恰好映衬了他的姓氏。   她娘说过,她好像生下来就是冲着他去的。他抱就不哭,他哄就乖乖的,甚至读书识字,都要他手把手地教。   好像他们两个冥冥之中,自有某种牵连,只是说不清是劫还是缘。   就在苏云清几乎站不稳的时候,梅令臣终于离开她的脖颈,从背后将她整个儿抱进怀里。   他空荡荡的心,好像才被这个娇软的身子填满。   “正月里有个吉日,你嫁给我,我就帮朱嘉宁。”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的声音丝丝钻入耳中,苏云清痒得缩了下脖子,整个人陷在他的怀里。   若不是她早就认清了梅令臣的真面目,还真的抵挡不了他的攻势。   脑袋嗡嗡作响,脖颈处一片炙热,那热度还蔓延到她的耳根和脸颊。她实在搞不清楚梅令臣的想法,不就是想尽快找个挂名的夫人,挡住那些烂桃花吗?何必装出一副情深的样子,诱她入套。但现在有求于他,又不能闹得太难看。万一他一个不高兴,不帮朱嘉宁了怎么办?   苏云清应到:“我可以答应你,成亲的日子随你挑选。但在那之前,和亲的人必须换掉。”   梅令臣心中苦笑,这场婚事已经彻底沦为交易,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了。   罢了,来日方长。   “你现在放开我。”苏云清浑身僵硬,那被他亲过的胎记越发烫了,“我有点难受。”   梅令臣依言放开手,苏云清迅速地退后两步,整理好衣裳,戒备地望着他。   她的余光扫到地上被踢乱的一堆礼物,犹豫了下还是说:“这是苏惠给你准备的礼物,你若看不上,我就带回去。他们在京城生活也不容易,反正你又不缺这些。”   梅令臣以为这是她准备的,没想到竟是苏惠。就没见过求人办事这么理直气壮,两手空空的。   “我要。”他坐回桌子旁边,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这人就是纯心跟她对着干!苏云清握紧拳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采绿和采蓝见她出来,满面通红,脚下生风,连忙跟了上去。   苏云清现在还有点晕,只想快点离开梅府。走了一段之后,她忽而停住脚步,发现不太对劲,环顾四周。   采绿和采蓝不明所以,几步走到她的身边,齐齐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我好像迷路了。”苏云清闭了闭眼睛,抱怨道,“没事府邸建这么大,弄得跟迷宫一样。”   关键是刚才被梅令臣亲得晕头转向,也没注意走到哪里了。她对自己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采绿捂住嘴,忍不住笑出声。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采蓝也侧头,强忍着笑意。   采绿说:“梅府的确大,这是梅氏鼎盛时期所修的府邸,集大成之所在,只不过有些年头了,姑爷也没怎么修缮。当年,咱们的江宁织造府也不输给它呢。小姐忘了?您最喜欢和姑爷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了。”   采绿嘴快,以为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就重提起旧事。   没想到苏云清瞥她一眼,“以后,禁止在我面前提起梅令臣。还有,不许叫他姑爷!”   采绿捂住嘴,默默地低下头。   “采蓝,你知道怎么出去吧?”苏云清又问。   采蓝点头,走到前面带路。她跟采绿一样,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好转了,所以公子才会那么大张旗鼓地把小姐迎回府中。可看小姐的反应,又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小姐,我们轿子好像还困在很远的地方呢……”采绿小声地说,“要不要向姑……公子借一顶?”   “你想让他再弄个八抬的轿子,拉着我在京城游街吗!”苏云清没好气地说,“走,我们自己走回去!”   采绿不敢再说话了。   不过梅令臣也没有真的让苏云清走回去。他命人准备了顶普通的两抬轿子,把她送回了清水坊。   等苏云清到达常家的时候,发现门外站着不少人,而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摆满了礼物。   常母正命人清点入库,笑得嘴都合不拢,拉着苏云清的手说:“这都是首辅送来的礼物,说你寄住在我们家,还要从我们这里出嫁,添了诸多麻烦。哪里需要这么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对吧?”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足够门外围观的邻里都听见。   那些人下意识地发出惊叹声。他们不相信,清水坊这种地方,还能出个首辅夫人?可见常母言之凿凿,刚才来送礼的,也像官家的人,顿时有几分信以为真了。   苏云清记得刚来的时候,常母不清楚她的身份,还因为她们主仆几个占了一间厢房而有所不满,颇多微词。   转眼就成一家人了。   京城里的人,果然都很现实。   *   朱承佑一行人抵达京城的时候,距离上官太后的寿辰只剩两日。因为靠近新年,又是新帝登基后太后过的第一个寿辰,康平帝和内宫都十分重视。整条长街都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竟是比上元灯节还要热闹。   这一路上,朱嘉宁的兴致都不太高,为了避免朱承佑担心,她只字不提和亲之事。她并没有把苏云清的话当真,梅令臣凭什么帮她呢?而且她并不希望自己成为苏云清回到梅令臣身边的助力。   在她看来,梅令臣不是个良人。   像她们这样出身皇室的女子,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幸福的觉悟。   就算不是土默特部,也会是别的什么部族或者皇室为了利益的一场联姻。想通了这点,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齐王府已多年无人居住,这回上官太后赐回府邸,特意找内监稍微修缮了一番,府内仍有多处破败,但好歹可以住人了。   朱承佑和上官心兰同住一屋,上官心兰十分高兴,忙着收拾东西,想着翌日就进宫去见姐姐和外甥一面。   朱承佑心中却憋着一股郁气,吩咐了一声,就离开了。   他刚走到门口,虞让匆忙来禀报。   “王爷,门外有人找您。”   朱承佑出门,看见一辆质朴的马车停在门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窗上的帘子,露出半张温润如玉的俊脸。这张脸,无论看几次,都会感叹老天对此人的偏爱。   朱承佑跳上马车,席地而坐,“梅阁老,别来无恙。”   梅令臣不管他口气中的嘲讽,只吩咐马车启程。   马车驶出城门,停在京郊的一家小面店前。这面店的位置隐蔽,店面也小,客人统共也没两个。   梅令臣下马车,店里的掌柜似乎跟他相熟,打招呼道:“公子又来了。”   “要楼上的雅座,再来两碗面。”梅令臣把银子放在柜台上。   二楼只一间雅座,说是雅座,但空间逼仄,陈设简陋,老旧的木板踏上去还嘎吱作响。   梅令臣大大方方地坐下,抬眸看了朱承佑一眼,朱承佑只得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你觉得本王现在有工夫跟你在这里吃面?”   梅令臣从筷子筒里拿出筷子,仔细擦了擦,递了双给朱承佑,“为了清河郡主和亲一事?”   朱承佑接过,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这家店,成宗时期就有了。做面的老伯是掌柜的父亲,听说,齐王殿下曾经来此吃过,赞不绝口。”   朱承佑稍顿了一下,“那是该尝尝。”   没过多久,两碗面就端上来了。卖相很普通,就是一碗阳春面,没什么特别的。可是细尝,就会感觉到手工擀面的劲道以及汤中那浓郁的香气。   朱承佑很快就吃完了一碗,连汤都喝光了。   “如何?”梅令臣问道。他那碗倒没动几口。   “的确美味。看似其貌不扬,却能品出做面之人的用心。”   梅令臣放下筷子,“殿下欲阻止郡主和亲,也并非全无办法。”   朱承佑闻言,一下抓住他的袖子,“你有办法?”其实他之前就想过找梅令臣商量,可又觉得梅令臣此人城府太深,没准表面帮了他,实际下了个更大的套。他可是亲眼看着福王是怎么傻乎乎送命的。   “郡主若已婚配,便不难办。”   朱承佑轻“嗤”了一声,“这一时半会儿,你让我到何处去找个妹夫。而且,我找了,难道皇太后和土默特部就能认下?”   梅令臣理了理袖子,淡淡地问:“宋追,如何?”   “宋,宋追?”朱承佑猛然站起来,气道,“亏你想得出来!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能让她受委屈!”   “宋追就像王爷刚才吃的那碗面,表面看起来的确不是上上之选。可王爷真的了解郡主所需吗?”   “我亲妹妹,我还能不了解?”   梅令臣又问:“郡主化名写风月小说之事,你可知道?”   朱承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你说什么?嘉宁写风月小说?怎么可能。”   “郡主就是大名鼎鼎的落桂书生,大凡王爷看过她所写的小说,就会明白,她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宋追的确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也无法提供非常优渥的生活。郡主配他,是有几分委屈。但他却可以支持郡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绝不会纳妾。”梅令臣拂了拂衣袖,“梅某可能比王爷更懂得女儿家的心思。毕竟,清儿就是梅某一手带大的。”   朱承佑觉得梅令臣说这番话,就是故意来激他的。可是这会儿,他还处在朱嘉宁是落桂书生的巨大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所以也懒得跟这人计较。   “和亲之事,我会在太后面前压一压。至于王爷选不选宋追,自己决定。”   梅令臣起身,正待离去,朱承佑又问:“为什么是宋追?难道满朝勋贵,我就找不出其他人来娶嘉宁了?”   梅令臣看着他,声音淡如烟,“王爷可以去问问满朝勋贵,有几个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娶郡主。而且,这事非梅某不能办到。王爷要避妹远嫁,只能答应我指定的人。”   “梅令臣!”朱承佑上前,一把揪住梅令臣的衣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宋追是你的心腹。你让嘉宁嫁给他,就是拿捏住了我。你当真以为,我会这么傻?!”   梅令臣握着朱承佑的手腕,用力把他的手扯开,冷冷地说:“若不是清儿求到我这儿,你以为我会管你们晋安王府的闲事?何况郡主本就是和亲最适宜的人选,我也不想节外生枝。殿下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便理了理衣襟,翩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的效率真的是绝了,自己都看不下去,想要拍砖了。   加更的事,明天努力看看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最美的美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美的美人 27瓶;金色年华 5瓶;蘑菇有点心呦 2瓶;ayaka 1瓶; 第四十七章   上官太后的寿宴在内宫中举办, 满朝文武以及在京中排得上号的女眷悉数进宫,宫门处排成长龙,场面盛大。   寿宴当晚, 京城大放烟火,形态各异, 五彩缤纷的焰火, 照亮了整个夜空, 引得百姓扶老携幼出来观看。   苏云清不愿凑热闹,和采绿呆在屋子里数钱。   来京城不过几日,她们攒的银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今日是买肉加餐食, 明日是缺针少线去了趟市集。逢年过节, 常母还在她们面前哭穷, 苏云清还让采绿补贴了一点常家的家用。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钱的日子, 的确是很难过的。   苏云清手托着下巴,愁眉不展。梅令臣给的那些嫁妆, 都还寄存在苏家。她走得急, 没把东西变卖成银票, 想着到京城总有办法, 导致现在穷得叮当响。   采绿说:“小姐, 要不奴婢去邀月坊那一带接些针线回来做?”   采绿做针线的手艺, 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就是翘楚,在京城足可以吊打一众绣娘了。但是苏云清舍不得, 她们最落魄的时候,都不需要采绿去做粗活,遑论现在。   “不用,我会想办法的。”苏云清拍了拍采绿的手说道。   “小姐, 楚楚姑娘求见。”采蓝在门外说道。   朱嘉宁这个时候应该在内宫里头参加寿宴,楚楚跑到常家来做什么?苏云清正疑惑着,楚楚已经进来了。   “苏小姐,明日开始,太后在京郊的承恩寺办素斋,一直办到正月。今日进宫的官员和女眷都在邀请之列,而且可以携带亲友同往。郡主想让苏小姐陪她一起去,不知您是否方便?”   天寒地冻的,苏云清并不想出门,但朱嘉宁叫她,就另当别论了。   “好,我去。”   “那明日,王府的马车会停在巷子口,来接小姐。”   楚楚走了以后没多久,苏惠也来了。她自己做了几个小菜,怕苏云清吃住得不习惯,特意来问问她缺什么。苏云清知道她自己过得也不宽裕,没麻烦她,只把菜收下来。   “三妹妹,我婆母那个人其实心眼不坏,就是有些虚荣。她若做了什么让你生厌的事,你多包涵。”   这几日的确总有邻里上门,明里暗里打探苏云清的消息。有些跟常母交好的老妇人,还腆着脸要来见苏云清。常母逢人就说家里要出一个首辅夫人,闹得整个清水坊都知道了。   苏云清就更不敢单独出门了。   她寄住在常家,虽然不喜常母所为,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没事。我都明白。”苏云清说,“二小姐,明日我要跟郡主出门一趟。”   苏惠忙问:“需要我准备轿子吗?”   “不用,王府会有马车来接。如果时辰较早,我就不去主屋那边打招呼了。”   言下之意就是免得常母再问东问西,也不想声张。   苏惠点头应下了。   翌日,忽然下了一场雪。下雪的早晨,格外宁静。雪花扑簌簌的,争先恐后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堆了薄薄一层,就像白绒毯。   苏云清以为今日下雪,去承恩寺的行程要改期。可是刚用过早膳,楚楚就来了。   苏云清只得迅速梳妆打扮,戴上帷帽,跟着楚楚出门。   雪过天霁,太阳从云层后探出来。路上的雪都化了,到处都是未干的水渍。那些无人踏足的角落里,还残留着小雪堆,阳光照耀下,越发显得纯净无暇。   苏云清上了马车,朱嘉宁立刻抓住她的手,脸色不好,“清儿,昨日太后单独找我谈话了。”   “太后怎么说?”   “先是问了些家常,然后提到了土默特部的使臣还在京城。说下回他们进宫的时候,会有表演,叫我一起去看。我恐怕再过不久,宫中的旨意就要下来了。”   “不会的。”苏云清安慰道。她知道梅令臣这个人,答应的事还不至于反悔。而且他急需要一个挂名夫人,不会还没过河就拆桥的。   朱嘉宁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有,我怎么可能做什么,才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苏云清只想把这个话题尽快跳过去,“那个承恩寺的斋饭好吃吗?”   朱嘉宁也不想谈这件烦心事,就说:“听说还不错。京城这一代,做斋菜最有名的就是他们那儿了,鸡鸭鱼肉都有,味道逼真。你在常家吃的必定不好吧?我就想带你去换换口味,吃点新鲜的。”   “还是你最懂我。”苏云清感慨。   这几日在常府,吃的确实不怎么好。苏云清虽说不怎么挑,可是常母吝啬买荤菜,食材也是买别人挑剩下的,连盐巴都少放,她就快立地成佛了。后来还是采绿拿了银子过去,才尝到了一点肉沫腥味。   常家过得着实不宽裕,常母也不是故意苛待她,常母和苏惠自己都捉襟见肘。听说清水坊那一带,常家这样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承恩寺在京郊的白云山上,寺院并不是很大。上官太后大概是想到这一点,也不欲打扰佛门清修,所以提早将宾客都错开,一日只招待几家。   朱嘉宁她们到山上的时候,寺门外已经停着几辆豪华的马车。   俊俏的知客僧从石阶上下来,“可是清河郡主芳驾?”   朱嘉宁回答:“是。”   “休息的客房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随小僧来。”   “有劳师傅。”   朱嘉宁和苏云清有说有笑地入了山门,这承恩寺虽然不大,但寺中有一方湖泊,冬日结了冰,光可鉴人。湖心有亭,谈笑声一阵阵地传来。   “昨日进宫,路过知政殿旁的甬道,不小心看到了朝臣。梅首辅真是抢眼,年轻,长得又好看,气势迫人,我看旁边那些个当了几十年官的老臣,都被他压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可以做他的妻子。若是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梅阁老你就别想了。瞧张雅南平日不可一世的样子,自诩是个才女,不屑与我们为伍。现在不是还落个灰溜溜离开京城的下场?”   “还有那个甘欣,心比天高。她爹不过是个甘氏的破落户,自己长得那副丑样子,还妄想嫁给当朝首辅。现在,还得乖乖地找个小官嫁了。”   “要我说啊,梅首辅咱们就别肖想了,小潘将军和小晋安王也是一表人材。可惜小晋安王娶了皇太后的妹妹,没我们什么事了。”   “宋追也不错。虽然他不笑的时候要吓死人,但是大内第一高手,百万禁军总教头这个头衔说出去,也很威风凛凛呢。”   “最惨的是清河郡主。我听说啊,土默特部要人去和亲,皇太后都定下是她了。你们想想看,土默特部居无定所,王庭就是几个帐篷。兄死了,弟弟可以娶嫂子,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继母。简直就是一群蛮夷,哪有半点礼义廉耻。”   “现在土默特部的那个大汗已经四十多岁了,都可以做清河郡主的爹了。他的大儿子比郡主年岁还大,往后郡主恐怕逃不了事父子二人为夫的命运。”   朱嘉宁脸色越听越白。她本就不是京城出生长大的,名为郡主,是皇室中人,还是被这些京城的贵女所排挤。她扯了扯苏云清的袖子,不欲生事,正想从湖边走过去。   怎料,湖心亭里的人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她们,叫起来,“哎呀,这位不是清河郡主吗?”语气里非但没有半分敬重之意,反而有些揶揄。   话声落,几个人从湖心亭走出来,为首的一个年轻女孩子,相貌十分出众,朱唇皓齿,明眸顾盼。她外披撒花的红色披风,上等的狐毛镶边,一整套金镶玉的头面,盛气凌人,半点没有来寺中吃斋礼佛的觉悟。   其余的几个女孩子大都跟她年龄相仿,妆扮相似,想来平日是玩在一起的闺中密友。   “荣安县主。”朱嘉宁见礼。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太后邀请的人里,居然有出自文圣皇太后母家的王亭羽。文圣皇太后如今主要在京城外的北郊行宫照顾太上皇。她是天顺帝的皇后,本姓王,所以多称呼为王太后。   论地位尊卑,王太后是正宫,要高于上官太后,而且王氏乃名门望族,王皇后的父祖皆位列公卿。这位荣安县主,就是出自高门成国公府。王亭羽自幼相貌出众,家世显赫,平日周围多的是阿谀奉承之人,连公主都不大放在眼里,更别提朱嘉宁这样非京派的郡主了。   “这位是?”王亭羽的目光很快落在苏云清身上。   今日来寺中吃斋,朱嘉宁和苏云清都打扮得很简朴,金玉一概都舍弃了,衣裙也是专挑素雅的。可苏云清是那种越素越能凸显美貌的长相,她的美还在王亭羽之上,王亭羽感觉到了威胁。   “民女姓苏,是郡主的好友。”苏云清自己回答。   王亭羽身后一个高挑的姑娘见到苏云清身无长物的穷酸样,料想她也非高门出身,轻嗤了声。不过就是长得好看一些的女子,没有好的家世做依傍,最后也不过落个沦为男人玩物的下场。   “县主!”有个婢女匆匆跑来。   王亭羽的目光还在上下打量苏云清,闻言应了声,那婢女就凑到她的耳边。   “走,我们去看看。”王亭羽面露喜色,也顾不上朱嘉宁和苏云清,带着几个小姐妹走了。   “清儿,我们还是离她们远一点,那个荣安县主很不好惹的。”朱嘉宁提醒道。她顺便说了一下王亭羽的家世,昨日在内宫之中,上官太后就对她礼遇有加。   两人到了客房休息,就等着承恩寺开饭,美美地饱餐一顿。   今日到承恩寺的除了女眷,还有朝官。梅令臣站在大雄宝殿上,与住持方丈互相见礼,然后静坐,谈论佛法。佛法是非常高深奥义的东西,普通人没有一点慧根,别说是谈论,就是听起来都很费劲。   所以除了梅令臣以外,随行的几人都有点昏昏欲睡,又强打着精神。   想来主持方丈也体谅众生疾苦,与梅令臣谈了一会儿,就竖掌道:“阿弥陀佛,阁老年纪轻轻,在佛法上的造诣,却远超贫僧所想,改日再行请教。几位大人风尘仆仆,想必都累了吧?不如先去客房稍事歇息,贫僧这就命膳房准备午膳。”   “多谢大师。”梅令臣起身,随行众人也连忙跟着站起来。   大雄宝殿旁边有个次间,王亭羽等人都堆在那里,偷偷往外看,看自己心仪的郎君。也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前面的人没有站稳,扑开了门扇,里面的人就像倒豆子一样摔了出来。   大雄宝殿上安静了一瞬,众人面面相觑。胆小的那几个姑娘全都缩到后面去了,抬着袖子挡住脸,不敢见人。只有王亭羽还坐在原地,她看见眼前的那双黑靴子,迎面而来一股淡淡的香草气味,心跳如捣。她含羞抬头,又迅速低下头。   好像这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说来也很奇怪,从前他虽然顶着人间琢玉郎的美名,但王亭羽也不觉得他哪里特别。可自从他当上首辅以后,每回王亭羽听到父兄在家里谈论他,对他的仰慕就更深几分。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大昌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首辅,帝师,权倾朝野。这样的男子,哪个女人不会心生爱慕?恐怕各个都盼着他做入幕之宾。   梅令臣不知这些姑娘是谁,侧头看了眼身后,希望有人能来答疑解惑。   这时,王冕上前,呵斥道:“亭羽,你太胡闹了!”他连忙对梅令臣作揖,“阁老见谅,这是舍妹。大概是昨日受了皇太后的帖子,今日到寺里来吃斋的。舍妹一向贪玩,绝无冒犯之意。”   如今,别说是他们成国公府,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对梅令臣又敬又畏。张祚退阁之后,几位阁臣本还想着为难梅令臣,给他个下马威,好让他知道毛没长全的人,坐不稳首辅之位。毕竟大昌开国以来,能够入阁的,都是年过四十的老臣,没到三十岁就坐上首辅的,前所未有。   谁能想到,没过多久,那些人就或病或告老了,侥幸留下的,也是装聋作哑,再不敢跟他对抗。前次辅家的那几百条人命恐怕还没入土为安呢,谁敢再惹这个活阎王。   梅令臣看到她,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初入京城的苏云清,也没有怪罪,“原来是荣安县主。”   他的声音犹如金玉相击,近听更为悦耳。而且大概是因为在山寺之中,竟有几分悠远的禅意。   王亭羽立刻仰起头,“你知道我?”   “亭羽!”王冕又喝了一声,“休得无礼。”   梅令臣笑了下,“无妨。县主大名,梅某自是听过。但此为正殿,外男居多,为郡主清誉,还是避让为好。”   身后的那些外男们,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眼神都不敢乱飘。   若不知道梅令臣的为人,真的会被他这种温润谦和的模样给骗过去,以为他对王亭羽有几分意思。但知道他为人的,就会明白,他根本没把这个县主放在眼里,只是冲着成国公府的面子,做做表面文章罢了。就算坐在面前的是个又丑又无礼的小姑娘,他的表现亦会如此。   但王亭羽已经是心花怒放,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裙说道:“那我走了。”   她脚步轻快地去拉那群小姐妹,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宋追站在梅令臣的身边,看到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甚至没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多做停留。不像见到苏云清时,笑意能够透到眼底,整个人犹如春风化雨,巴不得把心把肝都掏出来给她。   前提是苏云清不把他惹毛。   这世上的男女,的确是一物降一物。   至于王家小姐……想必,梅阁老又要无情地打碎这颗芳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我有没有很优秀?   第二更大概在晚上九点左右吧。   梅哥应该不会有什么强劲的对手,他最大的阻碍就是他自己,能虐他的就是女主。   因为毕竟设定就是能够炸天炸地的那种,配角都得靠边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四十八章   苏云清和朱嘉宁是在知客僧送来午膳的时候, 才知道梅令臣他们今日也到了承恩寺。   本来午膳是要在膳房用的,但因为朝官到来,膳房如今已经人满为患, 所以女眷的膳食便改在休息的客房中享用。   苏云清并不知道梅令臣今日也会来承恩寺,如果知道, 她肯定是要避开的。   知客僧以为她是因为在房中用膳不悦, 解释道:“如今许多朝中的新贵都喜欢跟梅阁老结交, 想必是京中那些酒楼茶肆都去腻了,要寻个新鲜的地方。我们事前也不知道,如有安排不周之处, 还请施主见谅。”   “小师傅客气了, 我们不介意。”朱嘉宁竖掌行礼。   知客僧大概是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郡主, 不由地多看了朱嘉宁一眼,又觉得失礼, 红着脸匆匆走了。   “宁宁,你下次小说可以考虑写一写禁忌之恋, 比如高贵的郡主和俊俏的小僧?应该会很热卖。”苏云清凑到朱嘉宁的耳边说。   “你又贫嘴!”朱嘉宁气得打她。   苏云清只是戏言, 但想到以后身处异乡, 恐怕再没有那个闲情逸致继续写小说, 朱嘉宁的心中就笼罩着淡淡的伤感。   承恩寺的斋菜果然名不虚传, 八道菜荤素搭配, 还有鲜美的蘑菇汤,很大程度上抚慰了苏云清肚子里的馋虫。   她想, 今日在这里撞见梅令臣,仅仅是个巧合。等吃完斋菜,她们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然而她想得很美好,偏偏有人不遂她的愿。   大概是王亭羽那几个人在客房里吃斋觉得无聊, 遣了婢女过来,邀请朱嘉宁过去玩。婢女特意强调,王亭羽只请了朱嘉宁一个,苏云清并没有在她们的邀请之列。   在王亭羽等人看来,苏云清这种平民是不配跟她们一起玩的。   苏云清也不想去凑这种热闹,就对朱嘉宁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看书,消一下食,等你回来。”   朱嘉宁也不想去,但不敢得罪王亭羽和其它贵女,怕给晋安王府招来事端,便带上楚楚,跟着那个婢女走了。   她们前脚刚走,苏云清便把采蓝叫进来,“你远远跟着,保护郡主。”   “小姐担心那个荣安县主会对郡主不利?”   “光天化日,那个县主倒也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主要是咱们清河县主脾气太好,又容易被欺负,你看着点就是了。你放心去,我就在客房里,不会有危险的。”   采蓝得了她这句保证,方才离去。   苏云清一个人闲来无事,开始考量起生存大计。就算跟梅令臣成亲,她也不想用那个臭男人的钱,她打算先写封信回苏家,将那些聘礼的一部分折成银票,然后在京城买点产业。   那些聘礼算是她嫁给梅令臣一年的补偿,花起来自然是心安理得。而且她说服自己,梅令臣没出半分钱,都是甘氏准备的。   但京城太烧钱,钱很快就会花完,得让钱生钱才行。   她这几日特意派采绿出去打探了一下,发现清水坊附近的书铺生意非常好。大概是百姓富足,手里的闲钱多,而且想要通过读书入仕的人也很多,所以书铺里的客人络绎不绝。京城里也有家世德堂,苏云清出入不太方便,还没去实地看过。   她正想着,外面好像起了骚动。隐约听到是湖那边传来呼救的声音。   “采绿,外面发生什么事?”苏云清问门外。   采绿也听见声音了,回答:“不太清楚,好像是冰湖那边传来的。小姐,您就呆在房里,奴婢去看看。”   “我们一起去。”苏云清推开房门出来。   虽然她已经派了采蓝跟着朱嘉宁,想来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但是听那呼救声此起彼伏,不像是只有一个人出了事。   等苏云清和采绿赶到冰湖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那本来结了冰的湖面,不知道何时破了一个大口子,冰渣浮在水面上,冰面还有裂痕。王亭羽和两个女伴跌坐在湖边,各个都是惊魂未定,湖里还有人在挣扎扑腾。   有两个人就靠近冰面,正被婢女拉上岸,而楚楚站在湖边,焦急地喊着:“郡主!”   湖中心最大的破口处,有两只手正奋力地举起来,又迅速地下沉。   十二月的湖水冰冷刺骨,而且湖中满是冰渣,谁都不敢冒着生命危险,贸然去冰面救人。   采蓝也不知所踪。   苏云清欲上前,被采绿一把拉住,“小姐,您疯了!您会水吗?”   “你去膳堂,去找梅令臣!快,再晚就来不及了!”苏云清抓着采绿的手臂说道。   坐在旁边的王亭羽,不由地看了苏云清一眼。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竟敢直呼梅阁老之名?但她也没深想,只把目光放到了湖中。   还没等采绿行动,一个身影忽然飞驰而来,轻点冰面,“噗咚”一声扎入了湖水之中。这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众人都来不及看清身形。   过了会儿,湖里冒出两个湿漉漉的人。其中一个是朱嘉宁,已经失去意识,另一个人正托着她,奋力往湖边过来。但显然湖水太冰冷,冬日的衣裳又厚,被水浸湿之后,是非常大的阻力。   苏云清和采绿连忙跑过去帮忙,苏云清甚至解下腰带抛了过去,让那人抓住。其余人家的婢女见状,也怕闹出人命,纷纷跑过来帮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从湖里拉了上来。   等上来之后,苏云清才看清楚救人的是在西州客栈里见过的男子,似乎是梅令臣的人。   旁边有小姐认出了宋追,直接惊呼:“宋大人!”   宋追没有理她们。   躺在地上的朱嘉宁面色苍白,浑身冰冷,不知道喝了多少口水,急需施救。宋追抬起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得罪了。”然后就把手按在了朱嘉宁的胸口。   连续按压几下之后,朱嘉宁侧头呛了口水,终于恢复意识。   楚楚连忙上前,用厚毯子盖住了朱嘉宁。   宋追起身,背对着朱嘉宁说:“在下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史宋追。方才情急之下,为救小姐性命,多有轻薄失礼之处。小姐若要追究,尽管来找我。”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嘉宁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逐渐离去,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苏云清顾不上宋追,扶着朱嘉宁问:“宁宁,你没事吧?”   朱嘉宁摇头,忍不住又看了宋追的背影一眼。刚才王亭羽她们提议在冰面上玩,几个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根本不懂危险。有处结冰的地方很薄,站上去两个人之后,就开始有了裂痕。朱嘉宁站的位置离湖边最远,所以当那几个女孩子发现不对,尖叫着跑向岸边的时候,她直接落水了。湖水冰冷刺骨,像有只巨大的手把她往湖底拖拽,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救她的这个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宋追?莫非就是哥哥口中的大内第一高手,禁军总教头?他叫自己小姐,就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情况下,他还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人?   朱嘉宁打了个喷嚏。   王亭羽那几个人靠过来,小心地问道:“你没事吧?刚才不是我们见死不救,只是事发突然……”   毕竟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自己都吓坏了。   “我没事。”朱嘉宁站起来。   苏云清径自扶着她回客房换衣裳了。   等她们走了以后,王亭羽身边那个高挑的女孩说:“这宋追真敢救人,也不看看救的是谁。他们两个如今算是肌肤相亲,传到土默特部使臣那里去,清河郡主就没办法和亲了吧?”   另一个说:“该不会是清河郡主故意使了这出苦肉计?她自己脱身了,差点把我们害死。”   “真倒霉,明明早上还下了雪,这冰面怎么说破就破了?”   “好了!今日的事,谁都不要声张!”王亭羽皱眉喝到。   她虽然看不起朱嘉宁,但朱嘉宁好歹是皇室的郡主,身份尊贵。今日这事由她挑头,若被宫中知道,肯定要找她的麻烦。   那几个女孩都以她马首是瞻,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不远处的林子里,采蓝松了口气,然后看向立在身前的影子。方才朱嘉宁出事的时候,她刚想施救,却被公子拦住。然后师父就出现了。   她很自然地把这一连串的事,想成是公子的计谋。可看师父的样子,明明是不知情的。   “公子,我该回去了。”采蓝开口。   梅令臣望着湖的方向,似乎正在出神。听到采蓝这么说,他应了一声。   “小姐问起,你就说自己刚好闹肚子,离开了。”   “是。”采蓝抱拳转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林中之人一眼。   那身影清隽秀致,犹如一颗孤星。   采蓝知道小姐那日去梅府,是求公子换掉和亲的人选,想来公子答应了。难道这就是公子想的法子?刚刚可是差点闹出了人命。   万一师父不出手的话,该怎么办?   采蓝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深处想。   作者有话要说:  梅哥说,坏事做多了,莫名的锅也从天上来了。   很冤。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州秋园 27瓶;ayaka 5瓶;宾语赋格、song 2瓶; 第四十九章   没过两日, 承恩寺的那场意外还是传开了。   可能是经过有心人的传播,流言越传越玄,有说宋追和朱嘉宁早就暗通款曲。有说朱嘉宁为避和亲, 特意制造这场意外。   流言也传到了土默特部使臣的耳中,特使阿勒坦震怒, 上知政殿闹了两次, 还扬言大昌不给个交代, 边境就将永无宁日。他们气焰嚣张,朝臣全都敢怒不敢言。害怕一个弄不好,又引起边境的战事。   这日入夜, 京城街上的年味已经越发浓了。   只皇城不远处的四方馆里稍嫌冷清。平日都是各国的通译往来传递书信, 如今土默特部的使臣住在馆里, 那些通译刚好回家过年。   土默特部的人从街上买了肉回来,到阿勒坦的屋子里喝酒吃肉。几个壮汉围着一桌的酒肉, 一边吃一边抱怨。   “大昌的人吃饭还要用筷子,实在是憋屈。那么点菜怎么够吃?”   “大昌的女人细皮嫩肉的, 那身板太小了, 屁股也不大, 怎么看都不像能禁得起折腾, 生得出孩子吗?大王, 我们真的要娶个大昌女人回去?”   “娶, 自然是要娶。”阿勒坦咬下一口羊腿,“只不过原先定的那个清河郡主坏了名声。我们土默特部也不是捡破鞋的, 自然要跟他们讨个说法。”   “跟那个清河郡主有勾连的,听说是大内第一高手。有机会,我定要跟他比试比试。”   阿勒坦扬起嘴角,“我看你还是省省。记得在西州的时候, 你们几个都败给了梅令臣身边那个男的吧?那人还得喊宋追一声师父。”   屋中一片哗然。   当初梅令臣突然跑来找阿勒坦谈交易。阿勒坦没把他放在眼里,有意为难,就提出只要梅令臣能打败他身边的十个勇士,他们就可以坐下来谈。   梅令臣派了一个叫慕白的出来应战。那男的看起来柔弱,身手却实在了得,把土默特部的勇士都摔在地上,跟闹着玩一样。土默特部的人都很难想象那么瘦的身体里居然蕴含着那么大的力量。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此事都在土默特部流传,慕白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此刻听到,宋追是慕白的师父,自然倍感好奇。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外头已夜深人静,这敲门声显得突兀,屋中顿时安静了一下。wufvnskdlv   阿勒坦努了努嘴,一个土默特部男子起来,走到门边,用蹩脚的话问道:“谁啊?”   “梅令臣。”外面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男子睁大眼睛,连忙回头看阿勒坦。   阿勒坦示意他开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与月色同辉的男子。他身穿鸦羽般的大氅,衬得他越发唇红齿白,眉目清冷。   阿勒坦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的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梅令臣好像是单独来的,自己跨入屋中,一股肉腥味立刻冲进鼻腔。土默特部的烹饪方式与大昌很不同。他们喜欢吃肉,而且是有些夹生的肉,大快朵颐,贴近自然。   那些围炉而坐的土默特部人连忙让开,好奇地打量这个长得过于好看的男人。   有些人是第一次见梅令臣,不知道他的身份,而有些则领教过他的厉害,跟身边的人谈论上次在西州的经历。   梅令臣敛衽坐下来,看着对面的阿勒坦说道:“大王应该不会忘记,还欠梅某一个人情吧?”   阿勒坦轻笑一声,嘴上不停。那一块炙烤得香嫩的羊腿,滋滋地往下滴油,糊得他嘴边油光发亮,颇有几分狂放的野性。   “宋追是你的人?”阿勒坦含糊不清地问。   “正是。”   “那你来此是为了换掉和亲的人选?”   梅令臣点头。阿勒坦把手中的烤羊腿扔在碗里,把手擦在胡子上,又捻了捻,“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梅令臣靠在椅背上,不慌不忙地说:“看来大王想过河拆桥。”   阿勒坦仰天大笑,“我率使臣团,不远千里来到大昌来,真心求娶一位皇室之女为我们大汗之妻。如今你们大昌选出来的清河郡主私德有亏,损害了我们求亲的诚意,怎么到了梅首辅的口中,成了我阿勒坦的不是了?”   “谁说大昌选出了和亲的郡主?”梅令臣反问,“谁也没说过是清河郡主。”   阿勒坦的笑容敛住,“梅令臣,你少跟我耍花招!”   在旁的土默特部人看到阿勒坦变了脸色,虽然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各个也面露狰狞。   梅令臣就像落入了狼群的羊一样。   “当日你们说要求娶皇室之女为大汗之妻,我朝太后只说考虑,并未答应。而且也没有在任何公开的场合说过,要把清河郡主嫁过去。”   阿勒坦猛然起身,以拳砸向桌面,“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跟我们议和了?”   屋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那些环绕着梅令臣的土默特部人,纷纷把手按在腰上,作出一副随时要拔刀相向的样子。   梅令臣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大王稍安勿躁。除了和亲,就没有别的办法缔结两国联盟了?我大昌的女子未必适合汗王,宗室之女,必定娇生惯养,娶回去,你们还得小心照顾。而且为人父母者,谁舍得女儿远嫁异国他乡,今生今世再无法回返?若要你们土默特部献一个公主来大昌和亲,你们的大汗也不会愿意。将心比心,和亲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阿勒坦一挥手,侧过身去,“那就没什么好谈了!”   梅令臣也站了起来,负手看着阿勒坦,面露寒色,“你以为我大昌将士真的害怕一战?别忘了,你们现在人还在大昌的都城!我当初以福王为诱饵,助大王平息了土默特部的内乱。大王如今却连退一步的诚意都没有。那就别怪梅某不客气了。来人!”   他话声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土默特部的人往门外看了一眼,一群锦衣卫把他们的屋子重重包围,只怕插翅也难飞。   “既然你们不愿为座上宾,那就做阶下囚吧。”梅令臣拂袖转身。   “梅令臣,你敢扣我们!我可是使臣!”阿勒坦气急败坏地说。   梅令臣轻笑了一下,微微偏头,“在梅某这里,谈得来的才是朋友,谈不来的,便是敌人。你不仁在前,也别怪我不义。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进出这间屋子,除了水,不准送任何食物。等到你想谈了,我们再谈。”   说完,梅令臣便要离开。   他在心里数了三步,听到阿勒坦说:“等一下!”   梅令臣胸有成竹地停住脚步,但还是背对着屋中众人,背影绝然。   阿勒坦的手在袖中收紧,他怎么忘了,这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更不会按常理出牌。当初在西州,梅令臣就是各种使计,利用他们土默特部杀了福王,才换来今日的首辅之位。   而且,听说他刚登位,就灭了人九族。大昌的锦衣卫,如今听命于他,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朝堂上下,就是他的一家之言。就算他围了四方馆,把他们几个人都杀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提异议。   “说吧,你的条件。”阿勒坦妥协到。   月上中天,梅令臣乘坐轿子从四方馆返回府邸。这个时辰,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   慕白走到轿子旁边,对梅令臣说:“属下调查过了,承恩寺的冰面是被人凿穿的。那人的目的,应该不在清河郡主,而是荣安县主。没想到误打误撞……”   梅令臣沉吟。   荣安县主出自王家,是文圣皇太后的亲侄女,代表着王氏的荣宠。她平日招摇过市,树敌并不少。那日跟她在一起的女伴,也许就有面服心不服的。如今两宫皇太后并立,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但实则朝臣都在站队。荣安县主若出事,对于王家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这几日忙于处理政事,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此刻困意袭卷上来,抬手揉了揉额头。   想到府中那无人掌灯的房间,冰冷的席榻,疲惫仿佛更加沉重了。   到了府门前,梅令臣还没下轿,管家就兴冲冲地来禀报:“老爷,苏家小姐来了!等了好一阵。”   梅令臣听说苏云清来了,倦意顿消,去明堂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苏云清白日不敢出门,只能入夜了悄悄来。可左等右等,都不见梅令臣的人影,茶已经喝下几壶,心头簇着一团火。   好不容易听到脚步声,她一下子站起来,几步走到门边,跟要进来的梅令臣打了个照面。   月亮悄悄地躲到云层后面,连投在地上的月光都暗淡了许多。   梅令臣还没开口,苏云清就骂道:“无耻!”   梅令臣怔了一下,现如今,连言官都不敢当着他的面骂他。   “这就是你做事的方式?”苏云清点头道,“也是,我怎么能对你这种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让你换掉和亲的人选,你倒好,直接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把宋追安排给清河郡主,阁老真是好计谋。”   “此事不是我所为。”梅令臣说道。   “不是你所为?那日,你刚好就出现在承恩寺,冰面刚好就破了,采蓝刚好被支开,宋追刚好就出现在附近,把朱嘉宁给救了?梅令臣,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了!”苏云清一口气说完,还是觉得不解气,直直地往外走。   那日回去,她问采蓝朱嘉宁出事时去了哪里,采蓝闪烁其词,她就觉得不对。后来流言越传越凶,就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梅令臣答应她换掉和亲的人选,可她没问用什么办法,他就想出了这种阴招。如果闹到最后,朱嘉宁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岂不是陷她于不仁不义!   她就不该相信这个臭男人!   梅令臣伸手,抓着苏云清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算计,唯独对她没有办法。他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对自己全无信任,字字刀枪,好像连听他解释都是多余的。   最可悲的是,纵然如此,他也不愿放手。   哪怕捆着她,胁迫她,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梅令臣不由地收紧手指,那力道掐疼了苏云清。   “你可想清楚了?”他低声问。   “当然想清楚了。”苏云清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愚蠢一次还不够吗?”   梅令臣低头在她耳边说:“那你可得掂量清楚,否则苏家和晋安王府,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苏云清脱口吼道。   “你说对了,我就是小人。下个月,我们就成亲。”梅令臣放开她,一边解下大氅往屋里走,一边说,“慕白,把小姐送回常家,派人严加看守。若有失,你提头来见。”   慕白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看了看苏云清,又看了看屋里的人,行礼到:“小姐,请。”   苏云清不动。她现在真的非常想打梅令臣。   这世上为何有人算计别人,算计得这么理直气壮?   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是手中的棋子,都要被他玩弄于股掌间吗?他有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感?   “小姐,天色已晚。”慕白又劝道。   苏云清闭了下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我昨天加更了,留言的大佬反而少了?   是我站得还不够高吗!(手动狗头)   感谢大佬喂养:卟呐呐、c 50瓶;20667863 5瓶;ayaka 1瓶; 第五十章   夜深人静, 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纷纷进入梦乡。   清水坊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看家护院的狗被惊醒,狂吠了两声。   常母和常时远夫妻都已经睡下了, 苏云清所住的后院似乎有动静。   常时远睡眼惺忪地问苏惠:“你那三妹妹出门了吗?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傍晚我去送饭的时候,她好像说要去阁老府中一趟。”   常时远听到她这么说, 不吭声了。当初是他们夫妻俩一力把此事揽下, 如今也只能送佛送到西。最近他在翰林院当值时, 上官似乎得了梅令臣的吩咐,颇为照拂他,他对苏云清制造的那点麻烦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你还是去看看, 别出了什么事才好。”常时远翻了个身。   苏惠只得披衣起身, 手里提着灯笼。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脚步也深一步浅一步的。   走到了苏云清住的厢房,她看见几个陌生的黑衣人, 一下子清醒了,退后两步。   “你们,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私闯民宅乃是重罪!”   一个黑衣人上前, “夫人莫怕, 我们是阁老身边的人, 奉命看管小姐。您回去休息便是。”   苏惠在心里嘀咕, 又不是看犯人, 哪里需要这么多人。而且他们的吃住怎么办?那可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黑衣人似是看出她所想,说道:“我们会轮流当值, 自行处理吃住,不劳夫人费心。”   苏惠松了口气,看了看厢房,里面亮着微黄的灯火, 窗纸上透出一抹倩影。   “我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黑衣人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苏惠叹了口气,独自回到房中,把常时远推醒,“夫君,三妹妹好像得罪了阁老,被看起来了。”   常时远本来正睡得昏昏沉沉,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怎么了?”   苏惠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不肯说。”   常时远想了想,“我估计不要紧。若阁老厌弃了三妹妹,也不会特意派人看着她了。不是我说,三妹妹那性子太倔,惹怒阁老是早晚的事。我现在就希望阁老赶紧把她娶回家,我们好把这尊大佛送走。”   苏惠拍了一下常时远的手臂,“别胡说,离开寿阳的时候,我爹娘特意叮嘱我好好照顾她。她对我爹有救命之恩。”   “有救命之恩又怎么了。”常时远正襟危坐,“真要有什么,你还能帮她出头撑腰吗?我可警告你,阁老咱们得罪不起。有事你躲远点,别搅合进去。我看你那个三妹妹命好得很,不需要我们替她操心。这么个如意郎君送上门给她,她还要往外推呢。”   “知道了。”苏惠应了一声,躺下去。月亮西移,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射在炕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苏惠发现苏云清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不肯受委屈,看不上梅令臣,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   苏惠心里何尝不羡慕?人生在世,有几个人能活得像她那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与此同时,苏云清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在屋中走来走去。   从梅府出来,到回常家,她像个犯人一样被严加看管,无法反抗。梅令臣离去时的那个身影不知为何一直刻在她的脑海里,那么绝情,又不留余地。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想到一年之后,他可能也是这样转身离去,苏云清心里就堵得慌。她已经被他休过一次了,当初的情景是何等惨烈,她已经记不起来。但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结果却被辜负,应该是很痛苦吧?   如今,她居然想不开,又要再去跳一次火坑。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逃走。   可一想到苏家和晋安王府,她又下不了决心,毕竟梅令臣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到时候真要找他们的麻烦,谁也无法跟他抗衡。   她真是讨厌这种被人掣肘的感觉。   翌日,常家又来了一个稀罕的客人。   朱嘉宁打听到苏云清目前的住处,坐着轿子前来。可是轿子到了巷子口就进不去了,她只能改为步行。因为她出门轻车简从,衣饰也不算华丽,起初常母还摆了谱,说苏云清是未来首辅的夫人,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等楚楚气得挑明朱嘉宁的身份,常母立刻换了嘴脸,殷勤地把她们引到后院去。只不过她也不敢惹后院那几个黑面罗刹,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朱嘉宁要进屋,被慕白等人拦住。   朱嘉宁皱眉,“你们是谁?这是做什么?”   慕白回答:“我等奉阁老之命看管小姐,请你们速速离去。”   楚楚喝到:“放肆,你们知道自己拦的是谁吗?这是清河郡主,要见苏家小姐,还不让开!”楚楚平时脾气好,但关键时候,出身王府的气势还是蛮能唬人的。   慕白等人听梅令臣的吩咐,不让苏云清从房里出来,但也没说不让她见客。何况郡主和小姐本来就交好,这点慕白是知道的。他退了一步,对朱嘉宁说:“还请郡主劝劝小姐,不要再跟阁老作对,那于她半分好处也没有。”   朱嘉宁点头,“我知道了。楚楚你们就在外面等着,我单独进去。”   楚楚和其余婢女便退后了几步,慕白也让开了。   苏云清早就听见朱嘉宁和慕白的对话,故而,朱嘉宁一进来,她就在门边候着,“宁宁,你怎么来了?”   朱嘉宁握着她的手,“你先跟我说说,外面是怎么回事?”   苏云清一夜未睡,此刻精神不济,拉着朱嘉宁坐下,“是我不好,思虑不周。知道你有可能去和亲,我就去求梅令臣把你换掉。我不知道他竟然使那种阴招,让宋追去救你……总之,都怪我。”   朱嘉宁闻言一愣,“谁告诉你,我落水的事是梅令臣做的?”   “不是他还有谁?那日他们刚好就去了承恩寺,你恰好落水,宋追就在附近。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那你真是错怪他了。我哥哥派人去承恩寺查过,那冰层早被人动过手脚,应该是前两日就凿好的,那时我还没计划去承恩寺。宋追来王府致歉的时候,亲口说那日他们是临时改道承恩寺,原本要去议事的那家茶楼掌柜因有急事,闭门一日。而且也不是梅令臣提的,是荣安县主的哥哥王冕提到,承恩寺的斋菜好吃,太后还在那里招待京中女眷,他们才去的。”   苏云清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他拦着采蓝不让她去救你,也是事实。”   朱嘉宁觉得她现在就是拼命要找梅令臣的错处,欲加之罪,低头笑了下,“清儿,不是我帮他说话。采蓝姑娘并非我的仆人,为何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救我?她如果强行救了,自己受伤,以后谁来保护你?而且梅令臣肯定知道宋追就在附近,也一定会出手。宋追是禁军总教头,深谙水性,也懂救人。虽然我知道他必定有私心,但也不是你说的那种处心积虑的人。”   “宁宁,你怎么忽然帮他说话了?”苏云清不满道。   “这就是我今日来此的目的。土默特部的使臣今日进宫,提出愿以其它条件换取两国和平,不需要再派女子去和亲了。听说昨夜梅令臣去过四方馆,想必是他说服土默特部的人。此事已经在朝堂传开了,众人交口称赞。毕竟谁都不愿意牺牲自家的女儿去和亲。他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苏云清沉默。难道真的是她错怪梅令臣了?昨夜他去跟土默特部使臣周旋,回来再被她一通闹,必定是身心俱疲,才会叫慕白把她带回来看住。   “可你跟宋追……”   朱嘉宁摆了摆手,“其实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去看看大好河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嫁不嫁人真的没那么重要。坊间怎么传,我才不会管呢。何必活在他人的眼光里呢?”   “我也是,可现在……”苏云清叹了口气,“我真的猜不透他的想法。当初休了就是休了,现在又非要我再给他当挂名夫人。京城里那么多闺秀,他就找不到一个人了吗?”   朱嘉宁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问过他原因吗?当初他休了你,也许有苦衷。而且,你当真不知他为何执着于娶你么?我看你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说你怎么回事。他就帮你免了和亲之事,你就完全偏向他了?!”苏云清故作生气。其实她知道答案,只是不去深想,也不敢相信。   毕竟那太可笑了。   朱嘉宁笑起来,“我并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嫁他或者不嫁他,当然全凭你的意志。但从他免掉了和亲一事,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外界传的那种为了利益,就不折手段的小人。因为仅仅牺牲一个女人的幸福就可以换来和平,这个代价明显小得多。”   苏云清对朝堂上的事并没有朱嘉宁了解得清楚。出身于皇室,对政事的敏感是耳濡目染的。但从朱嘉宁的言谈中,可以看出来,梅令臣似乎真的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朱嘉宁走了以后,苏云清又一个人想了很久。   她并没有很排斥与梅令臣成亲。她跟朱嘉宁一样,对于嫁人这事看得很淡。如果用这一年时间,真的可以换一生的自由,那还算是可以忍受的。反正横竖都逃不掉,也甩不下,何必再挣扎。   她决定让采蓝帮忙向梅令臣转达一下歉意,还非常狗腿地让采绿帮忙绣了一个荷包,表示婚事继续。   采蓝去了梅府一趟,回来之后,慕白那些人果然就撤走了。   只不过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苏云清觉得两个人暂时还是不要再见面,免得尴尬。   日子如常,农历的新年,悄然而至。   元旦的大朝会之后,梅令臣特意向康平帝请了婚假,说他在上元节过后,要娶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还蒙在鼓里,做着他成为自家东床快婿美梦的朝臣,瞬间炸开了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比预计的时间晚了。   我有罪,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皮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五十一章   梅令臣要娶妻的事,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常母在清水坊逢人便说自家住了个首辅夫人, 本来邻里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觉得她在吹牛。这下赶来常家看热闹的人把原本逼仄的小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更有甚者爬上常家的墙头, 企图翻墙而入。   这件事产生的影响还不止于此, 连清水坊附近的坊巷, 很多达观显贵之家,也纷纷派出家丁打听梅令臣要娶的究竟是何人。   一时之间,苏云清以及常家人被重重包围, 到了无法出门的地步。苏惠的布庄也被人围堵, 根本无法正常经营。   当夜, 锦衣卫进入清水坊,将人群尽数驱散, 而后宋追亲自把苏云清送到梅令臣在京郊的别业。   梅令臣的别业在京城北郊的望春山下,望春山有几眼汤泉的泉眼, 因此很多年前高门大户就在此修建别业, 历经数朝, 已经颇具规模。但与半山腰虎踞龙盘的恢弘别业不同, 梅令臣的别业有种隐于林中的秀致清幽。寻常人只怕不会发现这个地方, 也免了外界的纷扰。   看守这座别业的是个满头银发, 背已佝偻的老妪,她步履蹒跚地出来, 看到苏云清,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夫人许久没来了。”   她唤的是旧时的称呼, 似乎外面沧海桑田,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变化。   苏云清没反驳。横竖她这个夫人是跑不掉的,早叫晚叫都一样。   采蓝提醒,“这是梅府的老人,老太爷在的时候就进了府,公子都叫她宋嬷。”   宋嬷有些耳背,反应也迟钝,但脸上带着一种慈祥的微笑,无端让人觉得亲近,就像家中的祖母一般。苏云清挽着她的手臂,陪她慢慢进入别业,听她絮叨一些日常的琐事。   采绿仓促之间收拾了不少东西,她想着别业这边出行不便,衣食住行都张罗了不少。以为别业应该有几个下人可以使唤,没想到只有一个老妪,只能拉着采蓝搬东西。   宋追本来要走,见她们两个女孩子大包小包地往里搬东西,便过去帮忙。   采蓝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和清河郡主之事……”   宋追说:“我出身卑贱,高攀不上王府。”   采蓝抿了下嘴唇。宋追这话有自嘲之意,但也透露出一个事实。像他们这样的寒门,根本无法融入京城显贵的圈子。晋安王府虽已经被排除出京圈之外,但出身皇室,本就高人一等。   “郡主金贵,师父还是娶一个门当户对,贤惠知心的女子为佳。”采蓝轻声道。   宋追拍了拍她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事实上,他独身多年,于男女之事见得多了,也未有多执着。倒是身边的人热衷于为他说媒,女子确也见了不少,但还没有能入他眼中者。出身高些的,太过娇气,母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受不了那个气。出身低些的,大多没读过书,目光短浅,在一起无话可说,他还不如自己过。   那位清河郡主,倒是相貌佳,性情端方,也未因承恩寺一事找他的麻烦。若不是小晋安王摆出一副要吃人,让他趁早死心的模样,宋追倒是不介意娶她。   正值新年,阖家团圆之时,朝官大都有几日的假。许多在望春山有别业的官员携家带口来此地游玩,不时能听到大道上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苏云清这里的冷寂了。   这别业说大不大,但比常家已是宽裕许多。宋追走了以后,就剩下她们主仆三个,外加宋嬷。宋嬷年纪大了,很早就入睡。苏云清也不好劳烦她准备饭食,只能让采绿动手。   采蓝帮着收拾屋子。这间屋子是整个别业最大的主屋,有卧室,书房,明堂,后面还连着一个露天的汤泉,以竹篱围着,点缀以草木。汤泉池很大,足以容四个人共浴。这个季节,若是天上飘雪,泡着汤泉,再温一壶酒,是再好不过的了。   苏云清看见汤泉池旁放着一把躺椅,走过去坐了坐。   池水中冒出袅袅热气,引来的汤泉哗哗地流入池中。她恍惚间似看见汤泉池里有两个人,是她和梅令臣。她趴在岩石壁上,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和上半身,头发湿漉漉地地覆在身上,随后落入池中,犹如海藻一样散开。   梅令臣从身后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颈,沿着背脊往下。   “六哥,不要了……”她娇娇地叫着,似乎承受不住,整个人脱力,往水里沉去。   男人将她转过来,举高抱在怀里,他们就像双生的藤一样缠绕着,水花四溅。男人白玉一样无暇的皮肤染上一层薄红,表情自持,眼神却沉溺,仿佛坠入人间的神祗。   苏云清面红耳赤,用力摇了摇头,池中的画面便消失了。   接着她又像被烫到一样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这个地方实在是……她不敢再想,低头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屋里,她猛地灌下几杯水,那股口干舌燥之意才被压下去。   采蓝回头看她,“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苏云清有些心虚,忙转移了话题,“以前我们在京城,都是怎么过年的?”   采蓝想了想,“小姐都是和公子一起过的。”   听到采蓝提起梅令臣,苏云清脑子里一下又涌入刚才的画面,连忙又喝了几杯水。   天色晚了,山上似乎有人燃放爆竹,隔了这么远,还是隐约可闻。   昨夜,苏惠做了丰盛的酒菜,特意邀苏云清一起过除夕。可她在那里,常母和常时远总有些拘谨,所以简单吃了些,她就匆匆告辞了。   那之后,主屋那里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好像终于变成一家人的除夕了。   她似乎在哪里都是个过客。   家和家人,大概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此处别业大概是常年空置的原因,就算烧了地龙也有些冷。苏云清决定先去汤泉池里泡一泡,等采绿做好了菜,再出来吃。   采蓝要来帮她宽衣,她摆了摆手,“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采绿的。我肚子有些饿了。”   采蓝平时很少近身伺候苏云清,她是习武之人,更适合在外面跑动。所以宽衣沐浴这些事都是采绿做的。采蓝也不逞强,出屋去找采绿了。   苏云清在房间的屏风后面解了衣裳,挽起头发,赤身走进汤泉池里。   池水温热,刚入水的时候有些烫,等适应了之后,全身像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十分舒服,刚好缓解了她的畏寒之状。   苏云清把头靠在岩石壁上,头顶是一片广袤的夜空,散落着几颗星子。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跟梅令臣一起泡在汤泉池里的事。那时她靠在梅令臣的怀里,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星,随便指一颗,梅令臣就告诉她星宿的名字。   她侧头崇拜地问:“你怎么这么厉害?”   梅令臣在她唇上琢了一下,然后又按着她的头,绵绵地吻她。   苏云清不想回忆起来的那些画面,如纸片一样涌入她的脑海里。她侧身,趴在岩石壁上,把头埋入手臂之中。回忆太甜蜜了,回忆里的那个男人好像真的喜欢她。他的眼神,表情,都骗不了人。   可那种喜欢,多半也是因为她年轻的身体,还有床笫之间的事。换一个女人,或许是同样的结果。   苏云清叹了口气。   也许她还是有几分特别的吧,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她的生命里,深深地烙下了这个男人的印记,想要抹去都不太可能。她之所以觉得无法原谅,是因为他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给了自己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让她以为自己有了家。   而后,又狠狠地把那个家打碎。   不知过了多久,苏云清有些困了,想从水里出来,这才发现,她忘记带布了!刚才想着心事出来,根本没注意到要带块裹身的布。这个露天的汤池与室内隔绝,采绿和采蓝又在厨房,想必大声呼喊她们也听不见。   苏云清抱着脑袋,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低声地喊道:“有没有人啊?”然后又壮着胆子大喊了声,“外面有没有人,我忘记带布了!”   竹篱外的山里好像传来了她的回音。   她懊恼地缩回水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来帮她之后,决定鼓起勇气从水里出来。   这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和浅蓝色的袍服。   她愣了愣,抬起视线缓缓往上抬,对上了梅令臣清俊的脸。一双冷如清辉的眸子,似乎被汤泉的热气晕开了一层模糊的情绪。   “啊!”她尖叫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又缩回汤泉池里。   这个人,这个人在这里看多久了!!   “你快出去!”她闭着眼睛叫道。   梅令臣把手里的布放在岩石边,就转身离开了。   等脚步声逐渐远去,苏云清才睁开眼睛,左右望了望,确定没人之后,她迅速地从池子里起身,裹上布,匆匆忙忙地跑回屋子里穿衣裳。   她一边穿一边偷偷往屏风那边看,生怕梅令臣又突然出现。   他们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今日在汤泉里涌起的回忆足以证明这点。但那并不代表,苏云清可以坦然面对这个男人了。刚刚他出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苏云清穿好衣裳,浑身热得像刚从蒸笼里出来一样,不知道是汤泉的作用,还是因为见到了梅令臣。   她将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发髻,插上簪子,走到门边。四周静悄悄的,若不是那块布,她都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你在找我么?”书房那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苏云清吓了一跳,几步走到书房里,看见梅令臣站在书架前面,目光梭巡,似乎正在找书。他单手背在身后,眉间轻拢,明明年纪不大,却透着一股老成持重。他在西州的时候,还没有身居高位的威势,最多算是眼睛里藏着野心。   现在他身上多了种说一不二的凌厉,颇有距离感和压迫感。在越来越多拼凑起来的记忆里,他一直都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从前在江宁,她的兄弟姐妹们说他性情孤僻,有仇必报。只是他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让他们无法去她爹面前告状。   大概察觉到她的沉默,梅令臣侧头看了过来,那种凌厉便刻意收敛几分,连棱角都变得柔和了。   “多泡泡汤泉,对你的身体有益。”   苏云清低头踢了踢脚:“你怎么过来了?”   “昨夜皇上在宫中设除夕宴,非要我去。今日得闲,昨夜宫中赏的菜,带来给你尝尝。”   他解释昨夜为什么没跟她一起过除夕。   除了他离开江宁的那两年,每一年的除夕,他们都是一起过的。   “我,我不饿。”苏云清下意识地说道。可她话刚说完,肚子便突兀地响了起来。   她用手捂着肚子,试图阻止里面的声音,可是五脏庙大闹,咕噜声此起彼伏。   太丢人了,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不可以原地消失!   “我饿了。”梅令臣说,“陪我一起吃些,就当补过今年的除夕了。”   苏云清内心有些许的愧疚。上次在梅府,她劈头盖脸把人骂一顿,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刚才那么糗的事又被他撞见了,现在他还带了好吃的来。   其实他们自己做不成夫妻,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试着把他当成哥哥相处,就没有那么难了吧?   梅令臣好像终于找到了书,坐在书桌后面,拿出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苏云清偷偷瞄了一眼,她颇为自得的那手好字,跟这人如出一辙。   她的字是他教的,画也是他教的,所以在西州他看见她去给朱嘉宁的小说画画,才会那么生气。在他们眼里,那是不入流的东西,也不是他教她画画的初衷。   画能怡情,也能养性。山水,静物,花鸟,都是一种意趣。她却画了低俗的男欢女爱,并用来当作谋生的手段。   梅令臣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对窗外说到:“慕白,去问问采绿饭菜热好了没有。”   窗外一个影子动了动,很快消失了。   没过多久,采绿和采蓝就把热好的饭菜端进房中,整张圆桌瞬间被摆得满满当当。宫中的御厨做菜如何尚且不知,色相却极好,比如一盘水晶饺子,捏成兔子的样子,再雕一棵桂花树,取名蟾宫玉兔。一盘糕点,做成各种花的形状,配成相应的颜色,取名十二花神。   采绿站在旁边给苏云清布菜,“小姐,这个好看,尝尝这个。这个看起来也好吃,还有这个。”不一会儿,苏云清面前的碟子就堆得像山一样高。   采绿发现苏云清都没吃,低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不吃?”   “你堆了这么多,我怎么吃?”苏云清无奈道,“而且你看看对面。”   采绿这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梅令臣都还没动筷子,脸一红,咬了咬嘴唇。她的确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菜色了,立刻想到以前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一时之间忘记了规矩。   “公子,奴婢不是故意的。”采绿道歉。   梅令臣说:“无妨。我们两个也吃不了这么多。你分点出去,跟采蓝和慕白一起吃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苏云清闻言,赶紧扯了下采绿的袖子,她可不想单独跟梅令臣相处,实在太尴尬了。   可采绿一门心思想着不要留在这里碍事,迅速挑了几样菜,风一样地消失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苏云清低头默默地消灭盘子里的大山,期间忍不住瞟了几眼梅令臣面前的那道蟾宫玉兔。梅令臣见状,便把那碗水晶饺子拿起来,起身放在了她的面前。   那盘小兔子,一个个睁着红红的眼睛,仿佛在对她微笑。她夹了一个吃下去,其余的兔子眼睛都眯起来了,争先恐后地要往她这里跑。   她心想,御膳房的御厨手艺果然不凡。兔子做得栩栩如生不说,还特别勾人肚子里的馋虫。   梅令臣看着她,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今年的上元灯节从十三开始,一直到十七结束,想去看么?”   上元灯节,京城里很热闹。灯火昼夜不息,而且女子可以出门赏灯,这是一年之中最自由快乐的节日,没有女孩会不喜欢。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眼里跳动着期待的光芒。   梅令臣说:“好,我来安排。”   一顿饭吃完,苏云清的肚皮撑得圆圆的。那盘水晶饺子全祭了她的五脏庙,她对这种萌萌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抵抗力。   吃完饭她又有点紧张,梅令臣今晚要留宿吗?留宿的话,他们要怎么睡?   可是很快,她的疑虑就打消了。   梅令臣并没有留下,而是直接离开了。   那之后,他隔三差五就会到别业来陪她用膳,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他好像真的很忙,每次连官服都来不及换,来去匆匆。   他们很默契地不谈婚事,梅令臣偶尔会聊几句落桂书生的小说,苏云清才知道,他竟然都看了,还指摘书中的那几幅画,尚有提高的空间。   此外,苏云清没事就泡泡汤泉,看书写字,远离世俗琐事。说来也神奇,她的寒症似乎有所消减,没有从前那么怕冷了。   宋嬷说望春山这一带,山势不算太高,距京城又不远。山顶修建了一处瞭望台,可以俯瞰京城全景。她建议苏云清若无事,可以去那里玩玩。   苏云清每日都在别业里泡汤泉,浑身泡得松软,也想出去活络活络筋骨。她也想知道这汤泉的效果到底有多神奇,她的寒症是否有所好转。于是,她让采绿做了几道点心,带上一壶茶,悠闲地出门了。   要到望春山的山顶,就必定要经过半山腰的那一片恢弘的别业。苏云清只想迅速通过,不要遇见什么老熟人。   可世事就是如此凑巧,她遇见了甘欣。   甘欣梳了妇人的发髻,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身后跟着几个婢女,似乎要去什么地方。   “苏小姐?”甘欣也很意外。   苏云清勉强地笑了笑,“好巧。”   甘欣露出了然的神色,“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记得,应该不会再来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很容易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就是忽然怎么都写不出内容来。加上昨天莫名的很困,所以我又不得不鸽了。   今天补了点字数,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起个名字好难 2瓶;宾语赋格、ayaka 1瓶; 第五十二章   采蓝察觉到甘欣要说什么, 上前一步说道:“甘小姐,请慎言!”   甘欣摸了摸怀里的狗,“你们也不可能瞒着她一辈子。有些事, 她也有权知道。”   “与你无关!”采蓝喝到。   他们和公子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小姐痛苦的记忆除去, 眼下这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甘小姐又要旧事重提, 采蓝怎会允许。   想到公子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她的态度便越发强势,“采绿,你带小姐先走。”   苏云清搞不清她们之间在说什么, 见采绿拉着自己, 便转身跟她走。   可刚刚转身, 眼前就有几个女子挡住了去路。她们穿着锦衣华服,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为首的高挑女子, 苏云清认识,她就是在承恩寺时, 王亭羽身边的女伴之一。   虽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但能跟王亭羽在一起玩的, 必定不是凡人。   甘欣也没想到乔婉这几个人竟然从王家的别业出来了。乔婉一直都是王亭羽的影子, 她在这里, 王亭羽肯定也在附近。   她刚这么想, 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苏小姐吗?原来梅阁老把你藏在这里了。”   王亭羽带着四个婢女走上前来, 白狐毛的披风,衬得整张小脸雪白而又精致。   这几人今日本来要去王家的别业聚会,甘欣起晚了,才在半道上撞见了苏云清。   梅令臣要娶苏云清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几日,又恰逢朝廷休沐,上到王侯公卿,下到平民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此事。梅令臣未做首辅之前,只是一些京中闺秀留意他,所以当时苏云清出事,被草草掩盖之后,就无人再关注。   如今有好事之徒凭打听到的一些细枝末节,添油加醋,在京中广为传播,越传越难听。所以这些贵女现在对于苏云清都没有好印象。   甘欣已嫁为人妇,梅令臣只能做她心头的一抹白月光。但她莫名地有些不甘心,见到苏云清的时候,就想言语上激一激。她从小也是受到家里的百般宠爱,甘氏富可敌国,想要什么东西没有?人生第一次栽在梅令臣这里,就想给他找点不痛快。   但她的不痛快跟王亭羽相比,明显就不值一提了。   王亭羽出身于文圣皇太后的母家,成国公府。她身为县主,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若梅令臣娶了王亭羽,便如虎添翼。朝堂上那些不服他的人,看在王家的面子上,也不敢造次。   王亭羽一直觉得,自己是有很大的机会的。因为她能帮他。   可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梅令臣就宣布了婚事,娶的还是一双破鞋!她怎样咽得下这口气!   采蓝见对方人多势众,手握紧成拳。她的功夫打这几个娇小姐绰绰有余,但她们各个非富即贵,真动起手来,有什么损伤,还是会给小姐以及公子招致无穷的麻烦。因此她伸手护着苏云清,带着她和采绿步步后退。   山道这边并不宽阔,右边是密林陡坡,左边就是别人家的院墙。她们退到墙边,那些人围上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有王亭羽等人在,甘欣自然就沦为了陪衬。她倒没有过来凑这个热闹,而是事不关己地坐在路边逗狗。   苏云清看她们这架势,显然是来找麻烦的,稍稍稳定了下心神,拍拍采蓝的后背,“没关系。我来应付。”   以后这种场面,只会多不会少,她不可能每次都躲在采蓝的身后。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己抢了这些人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招来嫉妒。可这件东西也不是她想要的,更不是她抢的。   但若这么说,估计她们会更不痛快了。   采蓝当然不肯让。她知道小姐没有那段记忆,事情的经由估计只有公子和江东王清楚,谁知道这些人接下来要说多过分的话。   王亭羽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那些愤怒,不甘暂时都压下。身为名门贵女,不可能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但她也明白,今日在场的人,心里都不服气。她们出身比苏云清高,父辈仍在朝为官,怎能容一个罪臣之女攀到高枝上。   “听说你失忆了?大概不记得这里了。从这里往前走几步,就是以前的太子,如今江东王的别业,你还有印象么?”   “县主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苏云清道。   乔婉凑到王亭羽的身边,“亭羽,我看还是算了吧。苏小姐能活下来也不容易,我们干嘛揭人伤疤呢?反正阁老不介意,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另一个女子立刻说:“那是阁老重情重义,感念当初江宁织造苏绍的养育之恩。可首辅夫人是罪臣之后,还跟江东王不清不楚,恐怕会成为阁老最大的污点吧?那些言官这几日轮番进宫,找皇太后,找皇上,想要废除这桩婚事,阁老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江璃,你不要乱说。”乔婉适时地开口阻止。   “我没有乱说,这件事都传遍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啊,是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或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乔婉也就没再开口。   “你说清楚,谁跟江东王不清不楚?”苏云清皱眉问道。   名唤江璃的女子继续到:“你是忘了,还是故意装作不知?你拿旧情绑着阁老,坐上首辅夫人之位。不过,我看你的身份,也封不了诰命,那就只是挂名……”   苏云清不想听她废话,直接打断,“我再问你一次,我跟江东王怎么了?”   四周一片安静,王亭羽自恃身份,不屑提那些肮脏的旧事,何况她不说话,自有别人出头。而其余人到底对梅令臣心存敬畏,也不敢第一个站出来挑事。   “小姐,她们都是胡说八道的,你不要理她们。”采蓝低声说道。   “今日不说清楚,你别想走。”苏云清盯着江璃。   “哟,你这是跟我摆架子吗?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你这种罪臣之女能惹得起的,所以你最好客气点。不要以为有阁老撑腰,就可以踩在我们头上。”   苏云清看她一眼,“把们字去掉。”   “你!”江璃被激怒了,也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矜持,直接说道,“你不要脸面,我索性都告诉你。当初你跟江东王回了别业,你们的奸情被阁老撞破。你觉得无地自容,想要寻死,阁老就向太医求了药,让你忘记一切。”   “你胡说!”苏云清一字一字地说。   “我胡说?那你敢跟我去江东王的别业吗?也许到了那里,你就会想起来呢?”   采蓝想要拦阻,但苏云清已经被激怒了,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做出那种事,就跟着江璃等人往前走。她也想知道,梅令臣为何要喂她吃忘忧散,到底要让她忘记什么。   江东王的别业在靠近山崖的一个巨大的平台之上。如果不特意往这里走,是很难发现的。苏云清看到道旁的一块耸立的巨石,头忽然生疼,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起来。但她强忍着不适,接着往前走,直到看见江东王别业那个被封掉的大门。   “看见了吗?那就是江东王的别业。”江璃手指着大门。   红铜门上已经生出了青苔,阳光照射下,闪烁点点的珠光。   苏云清的脑中忽然响起哗哗的雨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个人似乎在前面跑,而另一个人在后面追着。两个人都只有模糊的身形,看不清相貌。在前面跑的那个人跌跌撞撞,摔在方才的巨石旁边,终于还是被追上,带进了别业里。   那个时候,江东王别业里面还是一片灯红酒绿,披锦覆彩的景象。   而后画面一转,变成了一间精美的屋子,床榻上躺着一个人,衣不蔽体,听哭声,应该是个女子。她似乎很害怕,不停地反抗,覆在她身上的人便抬手打她。   床榻旁的帘帐遮住了一半的视野,看不清床上两人的模样。   只见女子的裙裾被撕破了,一双手径自探了进去。遇到反抗,那人便施以暴力。渐渐地,女子无法动弹了,那人便越发肆意妄为,扯开了女子的衣襟……   苏云清蹲下来,只觉得大脑中似乎有个巨大的漩涡,把她的所有意志都卷进去,疼痛不已。她的面色煞白,整个人好像处在冰窟中,冷得发抖。害怕,绝望和恨意就像巨浪一样,直接吞没了她。   采蓝和采绿见状,连忙去扶她。   “装什么,我早说过她根本什么都没忘。”江璃轻嗤了一声,“就算忘了,这下也全该想起来了吧?”   她一个人站在前面,背对着苏云清,兀自幸灾乐祸。其余人望向她身后,面露惊骇,甚至纷纷后退了一步。   那边,梅令臣正走过来。他披着藏青色的鹤氅,面容俊朗,身姿如青松出于孤崖。   他几步走到苏云清的身边,把她护在怀里,抬眸看了王亭羽等人一眼。那目光极冷,而且藏着汹涌的杀机。   而江璃在他眼里,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了。   江璃这才觉得不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吓得踉跄几步。   “阁,阁老,我什么都没做。”她苍白地解释。   梅令臣没空搭理她,把苏云清抱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来人,把望春山的别业全部封了,闲杂人等不准逗留。夫人需要静养。”   在场的人纵有不满,也被他的气势所慑,不敢出声。整个大昌,敢这么口出狂言,不怕得罪当朝半数权贵的,也只有梅令臣了。   王亭羽往前追了两步,冲着他的背影喊:“梅令臣,别业都是我们自家的产业,你凭什么这么做!这望春山难道是你的吗!”   梅令臣停下来,微微侧头,“你觉得呢?”   这几个字犹如蕴含着千钧之力,压向众人。除了威慑,还有警告。王亭羽怔怔地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   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清白有污,毫无背景的女子?   梅令臣把昏迷的苏云清抱回别业,没有惊动宋嬷,直接让慕白回京城请了相熟的太医院院使曹参过来。   曹参给苏云清诊脉之后退出屋子,向梅令臣禀告:“夫人应是受了刺激,所以才昏迷,身体无大碍。下官开几副安神的药喝下去,很快就会醒。忘忧散的药效倒也不致于立刻消失,但往后夫人应该会想起越来越多的事。”   梅令臣望着远方,没有说话。   曹参便继续说:“听采蓝姑娘所言,夫人失忆后,性子与从前大不同。往后即便是记忆完全恢复,性子可能也不会回到从前。还有夫人身上的寒症,似乎不是忘忧散所致,而是寒气入体。不知在去西州的路上,是否发生了意外?”   梅令臣点头。   “那就是了。寒症若加剧,轻则无法生育,重则阳寿将尽。汤泉水只能暂时缓解,并不能根治。”   “你是国医圣手,连你都没有办法?”梅令臣的表情终于有了点松动。   “下官倒是知道一个偏方,阁老不妨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一不小心又晚了,因为到比较难写的地方了。   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哈。(发红包的小工具有点抽了,所以上一章红包可能会有延迟)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圈小姐 16瓶;ayaka 1瓶;   谢谢大佬们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梅令臣示意曹参继续说下去。   曹参斟酌了一下说:“寒气属阴, 女子也为至阴,而男子则为人间至阳。如果能让夫人尽早……采阳补阴,合而双修, 再辅以心法,良药, 过个两三年或可根治。”   梅令臣没说话。   曹参看他脸色, “阁老可是有所顾虑?不妨直言, 下官定竭尽所能,为您排忧解难。”   梅令臣看向屋子里,“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她恐怕不会愿意与我同房。我若强迫她, 于她身体也无益。”   “这好办。”曹岑从药箱里翻出一瓶药, 放在梅令臣的手里, “此药名为合欢散,与忘忧散一样都是宫廷的秘药, 需男女交合方可解。刚开始时,药效较强, 可持续两三日。往后夫人食髓知味, 就不需要了。不过男女之事也讲究功法, 下官回去找几本书给阁老。以阁老的天资, 定能运用自如。”   梅令臣看了曹参一眼, 曹参低头, “下官失言。不过此药在内宫中颇为盛行,说句大不敬的话, 成宗子嗣单薄,江东王沉迷女色,以致身体虚空,便是此药所致。所以, 阁老要慎用。”   “你去开药吧。”梅令臣吩咐道。   曹参便告退了。   梅令臣将药瓶收起,走入屋中,里面光线昏暗,地龙烧得正暖,于他而言,却有些过热了。他的屋中常年不烧地龙,一是为了锻炼意志,二也是为了锤炼体质。而且男子本就阳气旺盛,太热反而无法入眠。   采绿正坐在床边拧帕子。   梅令臣说:“你出去吧。”   “是。”   采绿把帕子放回铜盆中,行礼告退了。   梅令臣坐在床边,挽起袖子,把手伸入水中,立刻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飘散开。她喜欢桂花的香气,他便研究了这个制香的方子,她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梅令臣拧干帕子,听到床上的人似低吟了一声。她正经历梦魇,额头汗湿,眉心微隆,手也紧紧地抓着被子。   梅令臣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抚着她的眉毛,“痛苦的事,忘了也不要紧,别再去想了。”   这句话似乎安抚到了苏云清。   她侧过头,沉沉地睡去。   梅令臣帮她擦了脸和手,放下床帐,退到了屋外。   这个时候,本是十分热闹的望春山,似乎一下子安静了。   想起那日从朱启洛的别业将她带回来的情景,他还是恨意满腔,恨不得把那个人千刀万剐。如今让朱启洛苟活在世上,还让他封了个江东王,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宋追从廊下过来,“半山腰的人都清走了。不过你这么做,一下子又得罪了不少人。本来文圣皇太后那边就对你任首辅一职诸多不满,现在荣安县主又……”   梅令臣神色很淡地扫了他一眼,“我怕得罪人吗?”   “也对,你现在得罪的人就不少了。”   梅令臣不发一言地抬脚往前走,宋追连忙跟上去,“我是不是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宋大人向来以不苟言笑著称,怎么在梅某面前就全然不同。”   宋追愣在原地,委屈地想:还不是你小时候叫过我宋追哥哥,我对你自然是不同。谁能想到你长大后这么不可爱。   宋追觉得很受伤,甚至有点自闭了。   晚些时候,苏云清醒来,日头已经西斜 。她坐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里面混沌一片。渐渐的,她想起之前在江东王别业前看到的画面,不由地曲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   那应该就是她失去的记忆。尽管片段还是零碎的,但肯定是一段不堪回首又惨痛的记忆。   “小姐,你醒了吗?”外面传来采绿的声音。   苏云清没有回答。她想一个人呆着,呆在黑暗不见光的地方,好像如此才能带给她安全感,所以她没有回答采绿。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的作用,对于那段记忆,她不再有锥心之痛,只是暂时无法接受,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她不至于为了江东王犯的错,再去为难自己,横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只是,她不能嫁给梅令臣了。   王亭羽那些人有句话说得很对,她会成为梅令臣人生里最大的污点,从前是,以后也是。她拖累过他一次,不能再拖累一次。   屋子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有人好像停在了床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采绿,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苏云清轻声道。   过了会儿,屋里才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把采绿支开了,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   苏云清浑身僵硬,然后缓缓抬起头,对上梅令臣的眼睛。他的眼幽沉如夜,深不见底。窗外的夕阳笼罩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芒。   仿佛他不属于人间。   她依稀记得昏过去之前,也是这道影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如同被救赎了,恐惧和不安也如潮水般退去。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只有这个人,才能带来安全感。   “刚才我记起了一些有关江东王的事。”苏云清平静地说。   梅令臣垂眸看着她。   “你让我吃忘忧散,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梅令臣坐在床边的杌子上,“那时我为江东王做事。事发之后,内阁首辅张祚劝我休妻,好全了江东王的颜面,否则他也许会因此事迁怒,想要杀你。我本打算将你就近安置在京城附近,又怕将来夺权之时,京畿混乱。思来想去,西州最合适。”   苏云清歪头靠在手肘上,只能看见他袍服的一角。苍青色的直裰,绣着福字暗纹,中衣是月白色的,比袖口多出一小段,衬得他肤白胜雪。   他想得的确周全,苏纶受过她爹的恩惠,伯祖父是齐王的老师,苏家曾有恩于他们,他们又是好人,自然会知恩图报。   “一直以来我都恨你,因为你没问过我,就私自帮我决定了很多事。从小到大,你可能习惯了帮我安排,可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苏云清认真地说。   梅令臣沉默,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再把她抱在怀中,可最后他的手只停在半空中。   因为她偏头躲开了。   “我不能嫁给你。我没有办法在记起这件事后坦然地做你的妻子,更不想你因为我去忍受那些流言蜚语。你想要娶妻,京城有很多合适的人选,她们都很乐意嫁给你。所以,你放我走吧。”   她说话的时候很冷静,可因为太过冷静,反而让人觉得害怕。   梅令臣想象中她所有的反应都未出现。他甚至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把情绪全都宣泄出来,也好过这样如同陌生人一般与自己说话。   “我非娶你不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努力释放着最后的一点余晖,地面被泼洒出大片的橘黄。   “你这是何苦?”苏云清终于看他,“我虽然记起了一部分的往事,但我仍然不再喜欢你了。”   梅令臣呼吸一滞,被这句话刺痛,手紧紧攥起。他很想把人抓到怀里,告诉她,不可以不喜欢他。她的喜欢,是他在这世上披荆斩棘的铠甲和勇气。   那次,他在昭狱里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到她。想到她说,某天分开了,也会一直等他,等到他来。就是凭着这股信念,他才能从昭狱里死里逃生,才能不惧与全天下为敌。   哪怕她失去记忆,哪怕要用一生的时间互相折磨,他都不会放手。   “你今日累了,先好好休息。”梅令臣起身,不打算继续这段谈话。   “你是不是又想派慕白他们关着我?就算你逼我嫁给你,我也一定会逃的。”   “苏云清,你给我适可而止!”   他丢下这句话,拂袖离去。   ……   “六哥,如果以后我做了什么事,让你很生气很生气,你就叫我的名字。那样我就明白,一定会认错,不敢再惹你了。”   “傻丫头,六哥不会生你的气。”   “万一呢。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喜欢,是一辈子的事情。”   ……   梅令臣走了以后,苏云清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她恍然间回过神来,决定先吃点东西,再去想怎么逃离梅令臣的魔爪。   这个臭男人实在太固执了,她都说得那么明白,他还是要娶她。她到底有什么好?论家世,罪臣之后,在政事上根本帮不了他。论长相,王亭羽那些人也不差。要论性格,她不知道曾经怎样,如今是绝对不会任他摆布的。   他就是要娶个人给自己添堵吗?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堂堂男子汉,还没有她一个姑娘家想得开。做不成夫妻,还是可以做兄妹的嘛。   晚点,宋嬷和采绿来给苏云清送吃食。采绿扶着宋嬷慢慢坐在床边,宋嬷含笑望着她,“我记得夫人喜欢喝粥吧?”   苏云清点了点头,提高些音量,说得很慢,“我正好饿了。”   采绿舀了一碗粥端过来,小心打量苏云清的神色。进来之前,她一直提着口气,就怕小姐想不开。如今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异常。   可公子离开的时候,明明是有些动怒了。   她也不好当着宋嬷问,就说:“小姐,小心烫。”   粥里加了山间的野菜,有股草木的清香。苏云清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冲宋嬷竖起大拇指,“真好吃。”   宋嬷笑起来,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公子也喜欢我煮的粥。刚才他来找我,我盛给他吃,他特意要我给你送些过来,说你肯定饿了,刚好吃些清淡的。”   苏云清低头喝粥,没有说话。   宋嬷年纪大了,记事情难免颠三倒四,又喜欢絮叨。她说梅令臣刚来京城的时候,还没站稳脚跟,住在清水坊里。那时候,他在望春山也没有别业,宋嬷隔三差五地去看他。他的案头堆放了很多的书,还有苏云清写的家书。   他只有在看家书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笑容。   后来梅令臣搬到了邀月坊,有了自己的府邸,把宋嬷接过去同住。他总是会在外面买些小玩意儿,存在一个大的木盒子里,说要寄给苏云清。拨浪鼓,泥人,皮影,大福娃娃,都是些很小孩子气的东西。   东拉西扯说了一大串的往事之后,宋嬷拉着苏云清的手说:“公子这一生,吃了许多的苦头,幸好老天把你补偿给他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这样我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苏云清不想骗这个老人,就没有接她的话,只一个劲地夸粥好吃。   “吃了粥,再睡一觉,什么不开心的事,明日都会忘了。”   苏云清点头,让采绿送宋嬷回去。   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包括怎么逃跑,后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翌日,苏云清正要起身,但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尝试着叫采绿,但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她以为自己病了,挣扎着想要下床求援,外面传来慕白的声音。   “小姐醒了?公子说您就躺在床上静养,三餐采绿姑娘会按时送进去。另外,公子已将大婚的日期提前到后日初十,这两日很忙,不会过来了。您还是从常家出嫁,一切都会有人安排,您不用操心。”   苏云清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想骂却骂不出声来。   该死,昨晚宋嬷送来的粥里,又被梅令臣下药了?是她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晚了,不过黑衣能够赐给我灵感!   还是发红包哈   双修都有大佬能想到,怎么如此优秀。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色年华 5瓶;Winnie★ 2瓶; 第五十四章   苏云清在心里骂了梅令臣数百遍, 顺便带上了梅氏的列祖列宗。她躺在床上无事,又有点想睡。   中午,采绿进来送吃食。   苏云清看见她, 艰难地开口:“晋……安……王。”   “小姐想让奴婢去找晋安王帮忙?”采绿问。   苏云清点了点头。   采绿的神色瞬间暗淡下来,“恐怕不行, 奴婢跟采蓝都被看住了, 离不开这个别业。而且就算告诉了晋安王, 他也不是姑爷的对手呀。这里到处都是姑爷的眼线,恐怕晋安王还没见到小姐的面,姑爷就把他挡回去了。”   苏云清想想也是。一个弄不好, 还会连累朱承佑和朱嘉宁。她实在想不到京城里还有谁能帮她了, 只能等成亲忙乱时, 再另寻机会。   到了晚上,苏云清觉得好些了, 大概是药力有所消退,或者梅令臣下的药量本来就不重。她可以坐着, 也能简单地说几句话。   采绿和采蓝伺候她沐浴更衣, 采蓝力气比较大, 直接把苏云清抱进汤泉里, 等她靠在岩石壁上, 再帮她擦洗身子。   在这个别业最大的好处就是每天都可以泡汤泉了。苏云清泡在汤泉水里, 顿觉得身心舒畅,连骂梅令臣的动力都小了点。   “采蓝, 你知道江东王吗?”   采蓝的手顿了顿,回答:“知道一些。”   “他是个怎样的人?”   “江东王的生母是文圣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女官,被天顺帝宠幸之后,生下了他。文圣皇太后无法生育, 便将他养在膝下。恰好那时天顺帝也没有儿子,朝臣推举,立他为太子。他平日还算和气,但耽于声色犬马之中,尤喜欢处子。”   “我是如何落在他手里的?”   采蓝沉默,不想再刺激她。   苏云清说:“无妨。我只记起了一些,想知道整个经过。”   采蓝这才缓缓地说:“那时小姐和公子闹矛盾,公子把小姐带到别业散心。那日,公子恰好有事返回京城,小姐独自出去散心的时候,被突然而至的江东王发现了。江东王之前来府中,见过小姐一次,大概那日喝了酒,又对小姐念念不忘,才起了歹心……他被贬以后,太子府和别业里就救出不少被秘密关押的良家女子,各个都不成样子。公子想杀他,但为大局忍下来了。”   经采蓝这么一说,苏云清模模糊糊地想起来。   她在别业前面忆起的那两个画面,被追到的人其实并不是她,而是被关在别业里的另一位姑娘。她那时的确被喝醉的江东王拖进屋子里,欲行其事。后来,她反抗中说出已经跟梅令臣圆房的事,江东王好像就对她没兴趣了,把她扔在墙角里。   江东狂性大发,在她面前临幸了那个逃跑的姑娘,大概嫌那姑娘挣扎厉害,又把她赏给了几个手下。他们就在隔壁的房间里行事,惨叫声不断,过程很漫长。后来那姑娘死了,尸体被毫无遮拦地拖出去,人命如同草芥。   苏云清大受刺激,吓得晕了过去。   她醒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大概是极度的惊恐和刺激所致,误把那个姑娘的经历当作自己的,以为已经失身于江东王,才想要寻死。   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经历过那样的惨烈阴暗和人间大恶,加上不经风雨,的确承受不住,精神彻底崩溃。可现在,她反而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真相。   她好像还想起了一点什么事,但马上又忘了。   总觉得那件事,很重要。   翌日中午,苏云清被送下望春山。她虽然还是全身无力,但已经能扶着采蓝行走。   宋嬷来送她,以为她身体抱恙,叮嘱她要好好休息。   苏云清想让宋嬷一起回城里,宋嬷却拒绝了。她说自己贪图清净,就想呆在此处。平日吃得少,睡得多,闲时就在山林里散步,想着行将就木时,便化为天地间的一抹尘土。   这是一种千帆过尽的洒脱,苏云清这个年纪,还不太懂。   他们一行人进城,发现大街上张灯结彩,上元灯节明明还有几日,但长街已经铺了红毯,路边搭起很多棚户和灯架,热闹得仿佛过节一般。   马车从街边过,听到两个百姓在议论。   “今日街上怎如此热闹?”   “首辅要娶妻,你说能不热闹吗?”   “什么,不是上元节之后?”   “不知为何提前了。这不正好借了上元节的光,普天同庆。”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有此等福气。”   清水坊的常家已经装饰一新。常母兴高采烈地忙前忙后,把原本不大的院落装点得富丽堂皇。苏云清注意到,很多家具和陈设都换了新的,完全不像在清水坊的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   常母看到她回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清儿,你可算是回来了。看看我给你张罗的,还满意吗?”常母热络地挽着她,唤着不曾用过的昵称。   苏云清站不稳,也不想应付常母,就推说累了。   “那你可得好好休息,傍晚迎亲的人就来了。”   苏云清随口应是,扶着采绿和采蓝进入原本所住的厢房中。这里也已经大变样,换上全新的桌椅,床榻和妆台,大婚的吉服和凤冠霞帔都放在妆台上。   苏惠和另几个妇人正在屋中打点,喜床喜帐用的都是上等的云锦装饰。   苏惠把全福人隆重地介绍给苏云清。   那位全福人是朝中四品大员的妻子,高堂仍在,子嗣兴旺,她生得慈眉善目,瞧了苏云清几眼,笑着说:“难怪阁老如此心急。咱们新娘子生得多俊呀,若是一打扮,只怕要美成天仙儿了。”   左右都笑了起来。   苏云清看这里里外外全是人的架势,就知道梅令臣根本没给她逃跑的机会。   成亲还有许多繁琐的大礼,但她只能坐在那儿任人摆布。药效让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约莫到了傍晚,门口响起一阵爆竹声,有个婆子来报喜,“阁老来迎亲了,正被堵在门口呢。”   堵门的那些人都是常家的左邻右舍,常时远为了热闹特意喊来的。他们也不敢真的堵梅令臣,意思意思,拿了红封就放行了。   梅令臣站在明堂上等苏云清出来。今日来帮常家打理婚事的人全都堆在门边,想一睹当朝首辅的风采。梅令臣穿着红色的吉服,身形瘦削,面上没什么表情,气势如虹。喜服其实略有些夸张,绛红色,宽袍大袖,加上不收身的玉带,搭台子便可唱戏。   但他生得极好,面如冠玉,姿仪优雅,哪怕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也依旧是风采卓绝。   身边的人去催了好几次,新娘子还是迟迟不肯出来。   喜娘忙挥着红帕说:“新娘子这是害羞,不肯出来呢。”   第六次去催的时候,苏云清终于被全福人扶了出来。她穿着凤冠霞披云头鞋,脚步姗姗,好像真的是应了喜娘害羞那句话。   实际上,苏云清被折腾了一整天,加上药的作用,脚步虚浮,得要人扶着才能走稳。刚才在屋中起身,她跌了一跤,坐回床上,整理妆容又花了点时间。   苏云清手里被塞进红绸的一端,被牵引着继续往前走。   常家并不大,所以几步就到了门外。   这热热闹闹,十里红妆的景象,仿佛她并未参与其中,只是一个旁观者。耳边那些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也跟她无关。   沿街也有不少百姓夹道围观,一直到了梅府,热闹不减反增。   苏云清被扶下轿子,跟着梅令臣去拜堂。   明堂外面热闹喧嚣,而到了里面,反倒安静不少,似只有几人在观礼。苏云清被带到梅令臣的身边,听到上面有个声音,“文若,得此佳人,你心愿已足。往后可要更加尽心为国效力才是。”   那声音含着七分温婉,三分威势。只不过唤男子的字,似乎又过于亲密了。   “多谢太后。”梅令臣回答。   苏云清微微抬起头,只能见到上座一段华丽的裙裾。皇太后竟然亲自来为梅令臣主婚?这位皇太后应该是康平帝的生母,上官氏。可惜盖头遮面,她不能看到更多。否则也想领略一下,这位当朝辅政太后的风采。   拜过天地,上官太后离开,梅令臣和苏云清就被送入了洞房。   喜娘和婢女帮他们结了衣和发,然后让他们饮合卺酒。那酒杯很是别致,似一块整玉雕成,背面刻着缠绕的凤凰。杯盖上有镶嵌着镂空花纹的金片,杯侧刻有诗句,工艺十分繁复。   苏云清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合卺杯,正想着,梅令臣已经挽过她的手腕,喝下了酒。   她也跟着抿了一口,本想意思一下就算了。但那酒入口香醇,味道还不错,她便喝完了。   喜娘又说了两句吉祥话,就带婢女们都退了出去。   门扇闭合,屋子便如一个沉闷的瓦罐般,毫无声响。   坐了一会儿,梅令臣起身,拿称挑起了盖头。   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被厚重的凤冠压低下去,珍珠流苏垂落在她的耳侧,衬得面若红霞,睫如轻羽。   苏云清本想说话,打破沉默,整个人如同火烧起来一般,身体不由地前倾,忽然落在梅令臣的怀里。   她双腿绵软,面红耳赤,意识到什么,咬牙切齿,“你到底给我下了多少药?”   梅令臣握住她纤细的腰肢,不答反问:“还敢逃么?”   苏云清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不得不做小伏低,“阁老,从小喜欢您这件事我真的已经忘了。钟情于您的女子那么多,何必执着……”   梅令臣的手指搭上那绯红嫁衣的罗带,用力拉开,“我非你不可。”   苏云清想哭,因为她现在很热,热得她似乎要贴紧梅令臣,被他亲吻或是触摸才能将那烧灼之感平复下去。鬼知道他又在刚刚那杯合卺酒里下了什么药。   她被抱到床上,心里一个一个臭男人骂着:臭男人听不懂人话,臭男人阴险狡诈,臭男人穿喜服还挺好看的……臭男人的手,好舒服。   “你不用去招待宾客吗?”   梅令臣脱了她的中衣时,她尚存几分理智,只是声音已经娇软无力。   可后来,她就管不了那些了。犹如骑马般威风凛凛,长发散落,眼睛亮如星辰。   采绿和采蓝站在门外,听着房中的动静,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到了这步,尘埃落定,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前面的酒宴正酣,无人会在意新郎的缺席。何况梅令臣位高权重,本就不用陪酒。有一群他的拥护者,自不会让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宴冷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梅令臣披衣而起,打开门。   采蓝和采绿忙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们今日未给小姐进食?”   “小姐她没有胃口……”采绿如实说。在常家的时候,小姐还一门心思想着找机会逃跑。见逃跑无门,气都气死了,哪还能吃得下东西。   “吩咐厨房,尽快弄些吃食过来,她饿了。无需进来,放在门口即可。”   采绿连忙跑去,但一时之间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只能在廊下拉住一个下人询问。   没过多久,采绿就提着食篮跑回来,敲了敲门:“公……姑爷,奴婢把吃食准备好了,还是热的。”   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把食篮提了进去。   采绿不放心,竖着耳朵听,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吃东西,怎有力气。”   “我抱你起来吃。”   “我喂你……”   后来动静就越发不对了,犹如惊涛拍岸。她不敢再听,连忙站好。   原以为只是洞房花烛夜如此,可此后连着三日,这两人连房门都没有出。每日采绿取三餐放在门口,期间进去收拾了一下狼藉的房间,那时两人还在床上睡着,她也不敢四处乱看。   采绿有些担心小姐的身子吃不消,因为房里好像没烧地龙。   若搁在平时,小姐早就受不了了。   采绿想提醒梅令臣,却听到苏云清娇软地说:“你起来,我好热,睡不着!”   床上有个人影动了一下,接着响起细啜之声,吓得采绿赶紧退出来。   她觉得奇怪,小姐之前明明不愿意嫁,怎么好像跟姑爷同房之后,还乐在其中,难分难舍?   莫非是姑爷,太强?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佬好像很介意别业那一段,我本来想在后面写的就提到前面来了。   和谐社会,大佬们懂的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2瓶; 第五十五章   这三天之中, 苏云清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   她多半时间跟梅令臣胶着,累了便睡,醒来又因为身体难受, 不得不再亲近梅令臣。而且这男人,总在兴头上告诉她怎么呼吸, 怎么使劲, 她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只想快点灭火。   偏偏他耐性极好,慢慢地磨着她,一来二去, 她也就跟着他的节奏来。这么折腾了三日下来, 精疲力尽, 浑身都散架了。   苏云清从第三日夜里开始昏睡,期间感觉到梅令臣起身, 帮她上了药。药是冰冰凉凉的膏体,缓解了下身的胀痛, 身上那种灼热和空虚的感觉也终于消失了。   待到日薄西山, 苏云清才疲惫地撑起身子, 腰像是要断了般, 腰侧还隐隐做痛。   她抱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 整个人还没有从前三日那暗无天日的床上生活里剥离出来。梅令臣肯定喂了她药, 她才能撑这么久,那他自己吃了吗?如果没吃, 这个男人的体力真是惊人的好。   她想起这不堪回首的三日,整个脑袋都羞耻地埋进被子里。梅令臣就是想要这样,才非娶她不可吗?难道他喜欢女人这样缠着他,追着他求欢?整个过程都激烈得像打仗, 她中间累得睡过去很多次,醒来又被迫继续。   真是个变态!   苏云清骂了一句,现在她已经被吃干抹尽,连渣滓都不剩了,他总该松口,谈谈放人的事了吧?   采绿听到动静,推开门进来,轻声问道:“小姐,您醒了吗?”   “醒了。你过来扶我一下。”苏云清披上中衣,把腿放在床边,两条腿直打颤,都不像自己的。   采绿连忙掀开床帐进来,“奴婢让采蓝去放一桶水,先给小姐沐浴吧?”   苏云清已经三日没有好好净过身子,都是梅令臣帮她擦一擦了事,她现在浑身粘腻,就想舒舒服服地沐浴洗发。   采绿便叫采蓝去准备了。   “梅令臣去哪儿了?”   “姑爷一大早就进宫了。他的婚假只有三日,这几日虽无常朝,但是内阁议事还需他主持。”   苏云清简直有点佩服梅令臣了。这个男人莫非是铁打的不成?折腾三日还能若无其事地去上朝。   她觉得冷,打了个喷嚏。   采绿忙说:“奴婢已经吩咐他们烧地龙了。小姐的寒症似乎好一些了,如果搁在从前,恐怕一时半刻都撑不了的。”   采绿这么说,苏云清有点回过味来。梅令臣跟她说的那些好像是什么心法?她照着做之后,果然没有特别留意到屋里是否烧了地龙。但也有可能是那药的作用,她一直觉得很热。   反正以后,她绝对不敢乱吃这个男人经手的任何东西了。   采蓝准备好水,采绿扶着苏云清脱掉衣裳,半身没入桶中。采绿原以为小姐会像书中写的那样,满身遍布痕迹。可看起来还好,就是胸口有些红,腰两侧有鲜明的五指痕迹。那痕迹的手指方向是向前的,像人在背后所致。   采绿心中暗惊,姑爷和小姐竟然喜欢这样的姿势?她也是看过风月小说的人,对男女之事不至于全然不懂。   她轻声道:“小姐一定累坏了吧?”   苏云清点头如捣蒜,用手撑了撑腰,“从没这么累过。”   “不过姑爷还是怜惜小姐的。”   苏云清本来想反驳,他怜惜个鬼!但想到他吻她时,的确温柔至极,落在身上细细密密的,如同春雨一样舒服。除了到达极致时,抓得她腰疼,其他时候,都很顾及她的感受。   而且他流连的,都不是那么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   苏云清想到这里,水中的双腿不自觉地收紧,脸颊通红,整个人都沉入水中。   不能再想了。   苏云清沐浴完毕,肚子饿得直响。幸亏厨房早有准备,一桌子的饭菜端上来。梅府的吃食上次她已经见识过了,比皇宫里的御厨也不差。苏云清边吃,采绿边把这几日听到的见闻说给她听。   “成亲那夜,姑爷只办了三十桌的酒席,座无虚席不说,好多人没在邀请之列,这几日都吓得睡不着觉。礼物跟流水一样送进府里。”   “小姐还记得在望春山遇见的那个江璃江小姐吧?江家人说她得了癔症,送到尼姑庵里落发,这辈子要跟青灯古佛相伴了。唉,大好的年华,就这么毁了。”   “上次承恩寺的事情之后,小晋安王就一直在给郡主相看人家,想在回西州之前,把婚事给定下来。可是不太顺利,郡主不想嫁,小晋安王就被她关在府里。显贵高门又介意承恩寺的那桩事,这么一直僵着了。”   苏云清顿了一下,“义兄没跟宋追议亲?”   采绿摇了摇头。   “你继续说。”   “土默特部的使臣已经回去了,潘毅将军戍边有功,被召回京城。如今边境暂时太平,皇太后有意将他留在京中,只不过朝堂上因为他的任职而争论不休。”   苏云清已经吃完一碗饭,问道:“为何?”   “因为潘将军是带兵之将,不好进兵部,五城兵马司只是六品衙门,庙太小,五军都督府比较合适。可是五军都督府的权职太大,自开国以来,就是由世家大族和皇上的亲信所垄断。他们当然不愿意潘将军这样的寒门来分一杯羹。”   采绿是江宁织造府出身,对于官场上的事耳濡目染。加上她聪明肯学,这几天向采蓝请教,便弄懂了七八分。   京城里的人,的确有很多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比如地方的上京,被人看不起,住在城中的看不起城南的,而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又以身份地位,一级压着一级。   “那日我看到江璃身边有个高挑的女子在说话,承恩寺那日也见到她了,她是谁?”不知为何,苏云清有点在意那个人。   “小姐说的是乔婉乔小姐吗?奴婢打听过,乔家和江家都算是京中的后起之秀。乔大人如今在兵部任侍郎,乔小姐的母亲与上官太后的母亲是堂姐妹,所以她唤太后一声表姐。而江家呢,算是文圣太后那边的。”   苏云清若有所思,她嫁给梅令臣,以后免不得要跟京圈里的贵女打交道,所以把她们各自的来头都弄懂很重要。上回在别业,她毫无准备,又被记忆扰乱,才让那个江璃占了上风。   “文圣皇太后在行宫照顾太上皇,慈圣皇太后垂帘听政,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和平共处的,何况康平帝还抢了原本属于江东王的皇位。没想到,她们手下人的子女倒是玩到一块儿去了。”苏云清喝了一口茶说。   采绿觉得京城里的贵女关系实在太复杂。她这脑子,做做针线,操持家务还行,其余那些,还是留给小姐伤脑筋吧。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苏云清酒足饭饱,无比满足。她听到外面夜空有“砰”的巨响,随即传来一阵欢呼声,就跟采绿到屋外看了看。五彩斑斓的焰火在夜空中绽开,而后火花四落。   烟火的绚烂在于它的转瞬即逝,只能把美好留在记忆之中。而且它是独一无二的。   “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吧?”苏云清问道。   采绿点头,“正是。”   苏云清想到臭男人说要带她去看灯,结果早早把她娶回家,折磨了几日,恐怕早就把承诺的事忘了。   “他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她不由地忘了一眼院门的方向。   他们住的是单独的两进院落,主屋有左右次间,前后还有倒座房。两边走廊连着几个厢房,后面还有厨房和水房,以及一座花园。花园里有假山,小湖,湖心亭以及竹林,足不出户,就可以完成日常起居。   仅仅是这个院落,就已是京中普通百姓不能比的,苏云清还没搞懂梅府其它的地方。   难怪她上次会迷路,实在太大了。   “小姐是在惦记姑爷么?”采绿掩嘴轻笑。他们毕竟是肌肤相亲的夫妻了,很难不去在意对方。   苏云清被采绿说中心事,又假装抬头看烟火。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总是会莫名地想起梅令臣。这个只知道用卑劣的手段,一步步达成目的的臭男人,在她醒来后,不断地侵入她的意识里。   她明明应该生他的气,生气他卑鄙无耻地下药,还与她做了那么多羞耻的事。可是,她内心深处,   又不排斥跟他做亲密,实在太矛盾了。   苏云清只能理解为,身体也会认人。就算心里不喜欢他,可是身体曾经属于他,深深地烙下过他的印记,如今自然也会乖乖地配合他。   而且她觉得,梅令臣下药是有原因的。若他真是个贪图女色之人,早就可以三妻四妾,不至于那些漂亮的姑娘送上门来,都被他拒之门外。望春山别业遇见的那几个找茬的贵女,哪个没妄想过首辅夫人之位?只不过得不到,嫉妒她罢了。   这种被一群高高在上的贵女嫉妒的感觉,就还蛮好的。   烟火次第升上天空,苏云清看得正入迷,听到采绿说:“姑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佬们想看详细,但现在真的没法详细,连外链都不行。   虽说言情这步是必经的,咱们也不敢踩雷,大佬们发挥想象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ways 10瓶;40024541 5瓶;起个名字好难 3瓶;ayaka 1瓶; 第五十六章   梅令臣信步往主屋的抱厦前走。他今日在龙渊阁被一群人吵得头疼, 看到立在抱厦上的女子,心中立时柔软起来。   有她在,这里才能被称作家。   因在家中, 她穿着随意,头发也只松松垮垮地挽着, 完全不像个新嫁娘的装扮, 还犹如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但跟一年前的小姑娘相比, 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豁达和坚毅。这趟西州之行,也不算全无收获。   苏云清也看见了梅令臣,他的官袍是绯红色的, 跟喜服很像。只不过官袍更为修身, 而且显得极有气势。所谓人中龙凤便是如此吧。   梅令臣停在苏云清的面前, 采绿高兴地叫了声:“姑爷回来了!”   苏云清道了万福,“阁老。”   梅令臣被她深深地噎了一下, 眸光淡淡地看向她。她神色如常,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称呼有什么问题, 或者就是故意要气他。   他不发一言, 采绿连忙问:“姑爷用过晚膳了吗?”   “尚未。”   “奴婢叫厨房把饭菜热一下。”   梅令臣点头, 然后就从苏云清身边擦过, 径自走进了屋子里。   他暗自感慨, 连采绿都懂得心疼他。这丫头到底不是那个贴心体己的七七了。   此时, 天幕中的烟火已熄,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 四周又归于安静。梅令臣进了西次间,站在屏风后面更衣。他把官服抛到屏风上架着,看了一眼明堂之上。   苏云清走到东次间的书桌后面坐下,正提笔蘸墨, 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下人把饭菜端来,摆在桌子上。因为在正月里头,荤菜比较多,还有两盘糕点。   梅令臣换好衣裳,坐在桌子旁边,举筷进食。他进食时不喜有外人在场,梅府上下都懂这个规矩,所以其它人都退了出去。他每盘菜至多吃三四口,白饭也不过一小碗。但对糕点情有独钟,吃完饭后,又配着茶吃下不少。   过了会儿,苏云清拿着写好的纸张走过来,摊放在梅令臣的面前。   梅令臣扫了一眼,开头是大大的“契约”两个字。   “久未练字,退步了。”他评价道。   苏云清很想翻个白眼,这人是不会看重点吗?她绞尽脑汁,列了八项条约,就是想以后两个人相处得舒服一点。而且,她已经很有自我牺牲精神地做到对他的事不闻不问,生活自理,他不吃亏的。   梅令臣快速地浏览完她写的内容,发现她已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苏家呆的时间久了,谈生意签契约那套倒是学得很顺手。   “嫁娶自由?”梅令臣手握着茶杯,挑了挑眉。   “如果阁老在外面看到喜欢的姑娘,可以带回府,我不会苛待她的。当然,如果我喜欢上什么人,阁老也无权干涉。反正一年之后,我们就会分道扬镳……”苏云清话还没说完,梅令臣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屋里响起一道沉闷的声响。   梅令臣几步走到苏云清的面前,将她提抱了起来,放坐在桌子上,然后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   他忽然迫近,苏云清的身体没来由地绷紧,望着眼前男人的俊脸,偷偷地咽下一口口水。她希望自己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能够一直保持清醒。   “嫁给我到底有何不好?”   这是什么问题?苏云清愣愣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   “你想做什么,我会支持你。你想花钱,可以向我要。你一个人在外面,颠沛流离,难道能好过现在?”   苏云清扬起头认真地想了想,顿时无言以对。   好像是有点道理?   梅令臣抬手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我说一年后放了你是假的,既入我梅家的家门,你就别想再出去。”   “你!”苏云清实在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把坑蒙拐骗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偏偏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很难把这张脸跟卑鄙无耻联系在一起。   “你要关着我一辈子吗?那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不能出去,但要有我的陪同。京城不比西州,女子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并且,我的仇家不少,为了你的安全起见,平时还是多留在府中为好。”   他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好像微风拂面。迎面扑来一股香草的气息,带了点清冽和淡雅。苏云清忽然发觉,她面对的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而是一个曾朝夕相伴了十几年的,可谓是青梅竹马的夫君。   其实连她自己都很难分清楚,对他的感觉究竟是恨多于爱,还是感激多于讨厌,或者只是单纯地排斥。诚然,他做事总是不顾她的想法,喜欢自作主张。但当年江宁织造府一夕之间倾颓,若不是他伸出援手,恐怕她早就落入歹人之手。她被江东王欺凌,几欲寻死,是他拿来忘忧散,使自己重获新生。   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她被保护得很好。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只是她忘记了曾经喜欢他的感觉而已。   既然如此,就应该趁早讲明白。   “你要明白,就算你一生跟我绑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喜欢你了。”   梅令臣看着她,“我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改变的。”   苏云清看到他眼中执着的光芒,忽然不敢跟他对视。以这个人的性子,跟他做对,肯定没什么好下场。谁知道他那里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药在等着派上用场。所以在原则问题上,做小伏低是生存下去的第一要义。   “可是阁老……”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梅令臣打断她。   “那……梅令臣?”苏云清声音越发小了,显得很没有底气。   梅令臣轻笑,“无人的时候,可以这么叫。若不想我被言官弹劾教妻无方,在人前还是收敛点。”   苏云清试探地说:“那我们可不可以先分开睡?好歹让我适应一段时日。”   “这三日适应得不好?”梅令臣抬手,把苏云清掉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呓语般说,“你明晚若想出门看热闹,就乖乖听我的。”   他的声音低沉时,仿佛有一股魔力,让人无法招架。她犹如被蛊惑了般,和他搂抱亲吻,贝齿轻启,任他长驱直入。   等被他抱起来,放在床上时,苏云清才惊醒,手揪着他的衣襟,声音打颤,“不,不行……还疼呢。”   梅令臣除了她裙下的潞绸棉裤,准备探身看看。   苏云清大惊,连忙翻身爬到床里面,猛地坐起来,用裙子把自己的下半身盖得严严实实。   纵然做过最亲密的事,她还是不习惯清醒时他的亲近。   跟他肌肤相亲,总是觉得很别扭。   梅令臣坐在床边,看到她的逃离和抗拒,心里不是不挫败。曾经他作出相同的举动,甚至更为出格些,她也只是含羞捂着脸,娇吟着:“六哥轻些。”   恐怕真是很难再回到从前。   “你需要治病。”梅令臣说。   “什么?”   “我让太医院的曹院使给你看过。你身上的寒症,如果不好好治疗,恐会香消玉殒。你若想完成自己那些未竟之事,就好好配合我和曹院使治疗。”   苏云清没想到自己身上的寒症竟如此严重,将信将疑地看着梅令臣,“你是不是又骗我?”   “改日我将曹院使叫来,你自己问他。”   苏云清觉得自己先前在西州的时候的确非常怕冷,怕到没有地龙和炭盆都要活不下去的地步。这些日子以来好多了,她就有点放松警惕。   “那要怎么做?”   梅令臣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苏云清这才明白,那些欢爱时的呼吸和用劲之法,不是他随口说的。可治病非得要……那样吗?她真的是闻所未闻。   “你的寒症本无解,曹院使说的是不传世的秘术。阴阳相合,本就是天理。男子至阳,而且我多年内修功法,采阳补阴,对你的寒症才有好处。”   苏云清想了想,他身上的确很热,而且体力也好,说内修功法应该不是骗她。   “有用吗?”   “不试试如何知道?”   苏云清陷入了沉思。这个法子能不能治病尚且不知,只是今日起身她就没那么畏寒了。双修之事,她也不能随便去街上拉一个男人来,还是梅令臣最合适。为了多活几年,她肯定乖乖配合,就当是治病吃药了。   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苏云清说服完自己,看梅令臣的眼神立时不同了,犹如他是一颗救命的灵丹妙药。   “那,你轻些。”她低下头,红着脸说。因为实在太羞耻了,她都不敢再看梅令臣。   梅令臣伸手将她拉到怀里,解她的绫袄和腰带,然后又放下床帐。   ……   月上中天,梅令臣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怀里熟睡的人儿。   精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肌肤,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体现了老天爷对她的偏爱。   今夜体谅她疼痛,他们只有一回。但就这一回,她都快喘得接不上气,体力着实弱了些。   梅令臣微微抬起她的手臂,看到她的守宫砂,目光一黯。当初他一时纵容,没有除去她的守宫砂,所以招致了朱启洛的注意。   若朱启洛知道他们早已经圆房,必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将她掳回别业。   其实他知道朱启洛只爱处子,在发现人并非完璧之后,就不会再碰她了。她只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才要寻死。可那时,他说的话,她已然听不进去。   梅令臣将人放躺好,把自己的手臂从她身下抽出来,披衣下床。   他并非贪图女色之人,虽然遇到她总会难以自持,但若不是为了治病,倒不至于几日几夜不做它事。事实上,他的案牍已经堆叠如山,本就连休息的时间都有限。   穿好衣裳出门,门外值夜的是采蓝。   采蓝平日里话也不多,只是向他行礼问安。他略略点头,走出院子,采蓝亦没有多问。其实在采蓝心中,公子和师父都是她一生最敬重的人。   她只希望他们都能求仁得仁。   梅令臣走到前院的书房之中,自己点了灯。他从前都是睡在此处,所以床榻被褥,一应俱全。   书房的次间里全是书架,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   这里的陈设,与当年江宁织造府里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他是个长情的人,照着记忆布置,几乎没有遗漏的地方。   他刚翻开一页文书,慕白就在外面说:“公子,次辅的人选定下来了。”   之前梅令臣灭了次辅九族,其实也是次辅自己多行不义,早就该给别人让路。文圣皇太后和慈圣皇太后两边都想要这个次辅的位置,朝堂上争论不休,直到今日他退阁,还是没有定论。   “谁?”梅令臣问道。   “原内阁首辅张祚大人的堂弟,南直隶那边的吏部尚书张祜。听说是太上皇直接派人传达给慈圣皇太后的旨意。”   大昌保留有一北一南两京,官职体系也是相同的。只不过南边的是闲职,多是恩荫或是养官。而北边的才是正统。   张祜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   梅令臣轻笑了一下,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很抱歉啊。   给留言的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大佬:一杯咖啡 100瓶;ayaka 1瓶; 第五十七章   这一夜, 苏云清睡的很好,她梦到了一些以前在江宁织造府无忧无虑的时光。   梦里的江宁织造府堆金积玉,高堂广厦。小姑娘更是天之骄女, 锦衣貂裘,就像如今的王亭羽一样, 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她仿佛还能叫出那些布匹的名字, 青妆花过肩凤罗, 绿织金妆花孔雀羽衣罗,闪色罗,遍地金罗……   苏云清醒来的时候还在想, 都是极漂亮的衣裳呢。   此日尚早, 苏云清起身漱口净面。她挽起袖子的时候, 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守宫砂不见了,还以为看错, 又仔细找了找。   采绿说:“是没有了。”   苏云清猜想是梅令臣去掉的,她已非姑娘, 留着守宫砂委实不像话。而且采蓝那边, 应该释怀了吧?   “姑娘今日起, 要梳妇人的发髻了。”采绿用篦子为苏云清理发。   妆台上摆着很多的胭脂水粉, 还有摆放首饰的妆匣。那些妆匣多是黑漆雕花的外身, 看着十分名贵, 还颇有几分眼熟。   采绿笑着说:“这些都是以前江宁织造府的旧物,是小姐用惯的东西。咱们离开江宁的时候, 都没能带出来呢。”   “是梅令臣弄来的?”   采绿点了点头,挑了一些簪子和珠钗,插在她的头发上。打扮妥当,苏云清看着镜中的自己, 穿着大红的遍地金对襟袄,翠盖拖泥妆花罗裙,富贵中透着典雅,庄重又不失美艳。而且她总觉得自己眉梢眼角皆是风韵,的确有了几分为人妇的样子。   她捧着自己的脸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采绿笑言:“小姐是天生丽质。”   “不不,还是富贵好啊,富贵养人。”   她感慨一番,扶着采绿走到明堂用早膳,这才问起梅令臣。   采绿正给她布菜,看了门外的采蓝一眼,“昨夜奴婢肚子疼,是采蓝守夜的。”   采蓝闻言,回了句,“公子半夜的时候出去了,应是去书房。早起,直接从那里进宫了。”   苏云清一边撕着包子一边问:“你们公子都没有贴身伺候的人吗?我看他进食,沐浴,来去,几乎都是一个人。那个慕白,只是帮他跑腿的吧?”   而且来无影去无踪,神神秘秘的,苏云清至今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采蓝和采绿不约而同地望了她一眼。   苏云清微愣,“看着我作何?难道这些事从前都是我做的?”   采绿道:“小姐大概是不记得了。您刚来京城的时候,姑爷身边是有婢女伺候的,可您不高兴那些婢女近姑爷的身,总怀疑她们图谋不轨,要自己照顾姑爷的饮食起居。姑爷为了让您安心,就不用婢女了。”   苏云清默默地吞下一口豆浆,觉得自己还是挺善妒的,搁现在,她巴不得有十个八个婢女缠着梅令臣……也不能这么说,梅令臣还是很有用的,她的小命可全靠他了。   难为梅令臣也能对她言听计从。堂堂首辅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说出去真是太寒酸了。她对自己还算有清醒的认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里能伺候人。   得了空,还是得给他挑几个得力的婢女。   用过早膳,苏云清苦恼这一整日要做什么,全无头绪,管家严伯正好到访。严伯姓严,但人一点都不严厉,满脸堆笑。他是梅令臣当上首辅,搬入明照坊之后才请回来的,听说也是原来梅府的老人。他了解这座府邸,也有资历管教下人。   梅令臣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他身边的人都是宁用旧不用新。   严伯一见苏云清就作揖:“夫人,小的给您请安了。”   “严伯客气,不用多礼。”   严伯打量了下苏云清,他活到这把岁数,阅人无数,本应心如止水,但都不敢多看她几眼。   “小的今日过来,是要把府中诸事跟夫人禀告一下。这是登记在册的下人,总共有一百四十九个。”   苏云清本来正在喝茶,听到这个数字,差点把茶水喷了。   这么多人?她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严伯似是知道她所想,连忙解释,“老爷说夫人不喜欢陌生人伺候,所以下人都在府中其它各处忙活,只要夫人有需要,随时可以调用人手过来。”   “那倒不必。”苏云清翻开册子,发现男多女少,女的也多是一些浣洗的婆子,煮饭的厨娘,另外就是看家护院的,年轻婢女几乎没有。她抽了抽嘴角,把册子合上。   “老爷的书房还是配两个伺候笔墨的丫头吧?”   严伯迟疑,“这是老爷的意思,还是夫人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你看老爷每日那么忙,身边没个体己的丫头不行。他累的时候,也要有人端茶倒水,垂肩捏背不是?所以,你给他挑两个年轻貌美的丫头,最好还能读书识字的,府里没有,就去外面买两个,这钱不能省。”   严伯觉得夫人说的在理,又宽宏大度,就把此事应下了。   “严伯,咱们这个府,到底有多大?”   严伯似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忙把一张纸摊开,放在她的面前,“这是府中的简易图。老爷和夫人住的这里,叫知念堂,在后院偏北的地方,也是府中最大的一处院子。老爷的书房在前院靠东的竹喧院,往西则是会客的明堂……”   严伯十分认真地介绍着,苏云清却有点转向,她最怕别人说东西南北,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好不容易等严伯介绍完,她马上把纸折好,“多谢严伯,有空我会认真看的。”   严伯对她的勤奋好学十分满意,这才切入正题,“那小的就把管家的事跟您说一下?”   苏云清点头,她是名义上的主母,管家这块是跑不掉的。好在她于西州时,跟苏纶学了不少,也不至于连个家都管不住。   严伯朝外面“啪啪”地拍了两下手,立刻有好几个婆子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抱着山一样的册子,每人张着嘴巴,叽里呱啦地说话。苏云清有点吓到,双手撑着扶手,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   这些人来多久了?怎么刚才一点动静都没有?   “安静!”严伯喝了一声,“一个个来。”   一个穿翠绿袄裙的婆子上前来,她眼睛笑得眯起来,“夫人别见怪,我们平日都难得见老爷一面,这会儿见到您这么个美人儿,实在按耐不住。小的王庆家的,管厨房。”   其它几个婆子也都自报家门。   她们当中有管厨房的,有采买的,有浣洗的,有帐房的,甚至还有园艺,库房,陈设,织造等等,苏云清这下真的是头大了。京中的富贵人家,竟如此麻烦吗?她跟朝堂上管百官的吏部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些婆子大概也有些欺她年少,又自恃京城出身,看不起她这个乡下来的,期间不顾严伯的三令五申,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讲半分规矩。   苏云清初来乍到,本不想给她们下马威,可见她们如此放肆,朝采绿看了一眼,采绿喊道:“停!都别吵了!”   婆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采绿走过去,拿了那个王庆家的账本,随手翻了两页,说道:“厨房这样记账怎么行?只记了买的,用的,剩的。宫里赏的,别家送的,米商菜农孝敬的,下人食用的,怎么都没有?莫不是你想从中揩油?”   王庆家的没想到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得还挺多,一下子被她唬住了。   采绿又到了库房那里,翻了翻册子,“这怀素纱是前十年兴的东西了,怎么还在库房里放着?不赏下人,也不想着给主子做些贴身里衬,难不成等着虫蛀吗?衣裳布料都放不久的,过了季就得想出处。何况老爷现在位高权重,每年宫里赏的,下边孝敬的,堆都堆不进去。”   管库房的婆子如同被捂了嘴,闷声不吭。   采绿又轮番看了一下那几个婆子手中的册子,一一指出了问题。说完后,她才走到苏云清的身边,趾高气昂地说:“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小姐好欺负?都出去打听打听,当年的江宁织造府是何等地方,再到这来撒野。”   那些婆子面面相觑,想不到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如此厉害,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她们哪里知道这主仆俩竟是从大名鼎鼎的江宁织造府出来的,那可是天底下奇珍异宝最多的地方。若知道,也不敢造次了。   严伯这才开口,“夫人,都怪小的教导无方。她们就是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粗鄙妇人,不值得您置气。”   “无妨,让她们把帐册留下,都先退下去吧。这几日我会慢慢看完的。”   严伯应是,赶她们出去了。   “夫人若没别的吩咐,小的也告退了。您若有事,就让采蓝丫头到前院来找小的。”   苏云清点头,严伯便躬身退出去。   等人都走了,苏云清看着地上那堆成山的册子,摊在椅子上,抬手不停地揉着额头,她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把这些帐都接过来管,才会英年早逝吧?   傍晚,梅令臣回到知念堂的时候,就看见苏云清埋没在一堆账册里。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笔。   梅令臣走到她身边,拿起她压住的一本册子看了看,微微皱眉,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小山。   这些刁奴胆子也太大了。   他俯身,把苏云清打横抱起来。苏云清靠在他的怀里,嘀咕了一句,“爹,娘,嫁人好辛苦,全是账册,我要回家。”   听到她这么说,梅令臣反而笑了下。   他把人抱到床上,又打了一盆水,把她手指间的墨迹擦掉。她的手指生得极漂亮,如葱白一般,修长细腻。指甲盖如粉贝,涂着蔻丹。梅令臣擦着擦着,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墨香和桂花香瞬间盈满鼻尖。   有时候,他真的想把她吃下肚中。   苏云清正做梦,小时候被先生要求背诗,背得头晕,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尖有一团热气,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粉唇玉面……这人生得好看,像梅令臣……等等,他竟然在舔舐自己的手指!?   变态!!!   苏云清猛地把手收回来,坐到床的里侧,还把手放在裙子上擦了擦,背在身后,警觉地看着梅令臣。这个臭男人连她的手指都不肯放过,她实在怀疑自己能不能好好地活到下半辈子。   梅令臣也觉自己失态,没有说话。   他以前想亲她,想抱她,随时都可以,她大抵还要飞扑到他的怀里,撒娇求亲亲和抱抱,有时还要举高高。所以亲近只是一种很自然的变现。   如今是要有些顾忌了。不然她会以为自己是色中饿鬼。   沉默持续良久,梅令臣起身,打破一室的安静,“你换身衣裳,跟我出去。”   “去哪里?”苏云清下意识地问。   “今日是上元节。”梅令臣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日灵感都是深夜才来,我也很无奈。可能深夜比较适合对手戏?   明天争取早点!   这章还是发红包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五十八章   历年的上元节, 京中都会举办盛大的灯会。因为今年恰逢康平帝在位的第一年,所以灯会尤为隆重,前后总共会持续五日。昨夜的烟火只是个前奏, 今夜的热闹更是达到了鼎盛。   苏云清换了一身对襟白绫袄,溜金蜂赶菊纽扣, 下穿蓝色织金裙, 羊皮小靴。她这身打扮活泼许多, 若不是戴着髻,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梅令臣把准备好的帏帽递过去。   苏云清知道京中的规矩, 大户人家的小姐自不用说, 已婚妇人更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否则即被视为异类。她在西州无拘无束惯了,到了京中却不得不入乡随俗。谁叫她如今是首辅夫人, 一举一动都被各方紧盯着,就怕找不到她的错处。   因着上元节有走百病的风俗, 而明照坊离热闹之地亦不远, 所以他们选择步行, 连采绿和采蓝都没带。   当然, 梅令臣出门, 不可能没有护卫, 只是那些人都在暗处罢了。   入夜,长街上灯火煌煌, 人声鼎沸。除了各色各样的花灯,还有南北杂货,街上各色人流如织。当中最有人气的,就是猜灯谜的游戏了。摊主多会悬挂许多灯谜, 设几个好彩头,交了钱即可参加。但真正能拿到好彩头的人很少,毕竟还是需要几分真本事的。   苏云清跟梅令臣并肩而走,很多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年轻女子,都不由地侧头。虽然帏帽遮面,看不见她们的眼神和表情,但想也想得到,某人有多招蜂引蝶。这还是苏云清站在他旁边,若他独自一人出来闲晃,只怕今晚要收不少帕子和簪子了。   “我看你才需要戴顶帏帽。”苏云清小声说。   梅令臣侧头看她,薄纱之下,粉唇微嘟,若不是她几次三番强调并不喜欢自己,都要以为她吃醋了。   果然,苏云清接着说:“男女为何悬殊如此之大,不公平。”   她去了一趟西州,也不知是否性格里自由的那一面被过多地激发,已经脱离了世俗的观念,显得有些超然。梅令臣虽为男子,但一向推崇女子读书习字,甚至应该更多地参与到生产经营活动中来,而不是囿于内宅,整日忙着争宠相斗。只不过当下的环境,对于女子有诸多的限制,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的官做那么大,又是皇帝的老师,就不能向他建议,废除女子上街的诸多限制吗?”   梅令臣耐心地解释:“一种观念的形成,是经历过数百年的沉淀,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根除。比如豪门贵族与寒门子弟之间的对立,京城出身与地方出身之间的差别,乃至男女之间地位的悬殊。这并非政令可改,而是随着国家的进步,思想的开放,观念才会随之更迭。”   苏云清叹了口气,“我有生之年恐怕是不会改变了。”   “倒也不必丧气。你在西州时,不是帮清河郡主刊行了很多本小说?只要敢想敢做,女子也是可以闯出一片天地的。”   苏云清侧头看了看他。灯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他行于人群之中,却又像超脱于世人的存在。红尘的浊流,沾染不了他的衣袂。   这个人,真的是很特别,特别到无法不在意。   “怎么了?”梅令臣停下来问她。   “没,没什么。”苏云清怀疑自己又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她现在分得很清楚,一时的好感跟长久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她对于梅令臣,是基于超然的皮囊所衍生出来的好感,加上两个人之间的羁绊,导致他们如今复杂而又纠结的关系。   但是,她是绝对不会在一个臭男人那里栽两次的!   一路上看了许多花灯,苏云清尤其喜欢走马灯,但只看不买。她经历过捉襟见肘的日子,养成了不随便乱花钱的习惯。   直到走到一个摊子前面,那摊子聚集了很多人,空地上拉着好几条绳子,从绳子上垂下许多彩色的纸片,随风飘荡,自成风景。摊主站在高处,大声说:“今夜上元灯节,小可也给各位客官献几个好彩头。下一个彩头,是一盏玉兔走马灯!请看!”   摊主示意,立刻有个小伙计举着一盏玉兔灯爬到高处,展示给众人。那玉兔做得栩栩如生,眼睛用宝石镶嵌,流苏的络子里混着金丝,灯里面旋转的图画,尽是雕梁画栋,亭台楼榭。   周围发出了阵阵惊呼。因为如此巧夺天工的花灯,就是放在今夜琳琅满目的灯市里,也能算翘楚。   苏云清眯了眯眼睛,踉跄一步,靠在梅令臣的怀里。   “那灯,我好像见过。”她扶着头说。   梅令臣也认出来了。这是她十岁那年,苏绍特意请江宁最好的花灯匠人做给她的走马灯。画的是江宁八景,自然也囊括江宁织造府。她很喜欢,每天都要抱着花灯睡觉。只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手里的好东西又太多,没过多久就丢进库房里了。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重见这盏花灯,分量自然不同。   “诸位客官都看清楚了吧?”摊主继续说,“只需在规定的时间之内,连续答对十个灯谜,且用时最短者,即可以获得这盏走马灯。”   立刻有人问:“交钱便可以参加吗?”   摊主笑到:“小可附庸风雅,不要诸位客官的钱。想参加的客官出列,只要答对小可下面出的题目,即有争夺走马灯的资格。”   苏云清还没听清楚摊主说什么,就看到不少人涌上前。不花钱的事,谁不想试试?   梅令臣竟然也往人堆里一站,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快看,那边的男子,好俊啊。神仙一般。”   “别想了,我注意他很久了,人家是有妻子的。”   “啊?哪家姑娘命这么好。要是我的枕边人生得如此,恐怕做梦都要笑醒的。”   站在人群之中的王亭羽自是一眼就认出了梅令臣。她本来不想要那花灯,见状,就对身边的王冕说:“哥哥,你也去。”   “你喜欢灯吗?”王冕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而且你觉得阁老在那儿,我有胜算吗?”   “我不管,你去不去?不去我就告诉爹和姑姑,说你欺负我!”   王冕摸了摸额头,实在后悔今夜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往人群后面一站,期盼梅令臣不要看见自己。   第一道题目并不难,半数的人都答出来了。   摊主给答对的人都分发了纸笔,告诉他们灯谜总共有十行,难度递减,只需每行挑选任一一个,全部答对即可。   宣布完规则,摊主就开始用沙漏计时了。   大部分人都走到最简单的那行灯谜底下开始回答,只有梅令臣从最难的开始。摊主好奇地看过去,不是他自吹,这些灯谜涉及到机关,算数,农耕,水力,天文和历法等等方面,几乎没有人可以全答出来。这个人从最难的开始,一定会被卡住的。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生得这么好看,可惜并不聪明。   可他刚刚感慨完,就发现那人已经写好了答案,径自走到了下一行灯谜那里。   这下摊主坐不住了,他觉得此人多半是乱写的,便凑到梅令臣的身后看了一眼。   那个编号所对应的答案,他写的分毫不差!   奇了!难道是巧合?   但看梅令臣只扫了眼下一行的灯谜,又写下答案。   周围已经开始骚动,参加者多数在第三或第四个灯谜就被难倒了,王冕好一些,到了第六个才被难住。而梅令臣已经走到最后一个灯谜面前,写下了答案。   他解谜的速度非常快,正常人恐怕都来不及读完题目,他就已经答完。若不是摊主一惊一乍的表情,比任何人都意外,周围的人还以为梅令臣是托儿。   梅令臣把写好答案的纸交给摊主,摊主嘴巴张圆,“这是梅草!公子竟然会梅草?不知师从何人?”   这世间知道梅草的人已经不多了,梅令臣只想他快点对答案。   摊主一边夸着“好字”,一边细细品味,完全不着急。实际上,的确也不需要着急,因为那些人都被困在灯谜那儿,连王冕都败下阵来。有好事之徒跑进灯谜阵里,随手抓了个中等难度的题目看了看,连连惊呼,识趣地退回去了。   人群迟迟不散,就是想看看梅令臣这么快速度所作出的答案究竟正确与否。   最后,摊主让小伙计把灯取来,交给梅令臣,“小可今夜算遇到高人了。公子天纵之姿,若参加科举,必能及第。他日若跃登龙门,小可也算沾光了。”   梅令臣没说话,微微颔首,拉着还站在灯谜下苦思冥想的苏云清离开了。   摊主跟左右一起目送梅令臣离去,竖起大拇指,“这位公子真是人中之龙啊。他日必能高中。”   忽然,他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摊主回头,见是刚才参与答题的一位俊雅的贵公子跟一位姑娘。说话的似乎是那位姑娘,声音轻灵动听。   “小可愿闻其详。”   王亭羽忽然不想说了。梅令臣二十岁的时候参加科举,便得了第七名的成绩。她爹是那年的主考之一,据他所说,梅令臣的文章在贡院被传阅了一遍,无人不说上品,称为会元。可最后撕掉糊名的时候,发现是一个寒门,考官们便都推翻了先前所言,只让他堪堪过了会试。   受此影响,殿试之后,他也只得了第七名。纵然如此,以弱冠之年一举及第,并列位第七,大昌的国史上已是前无古人。很多同期的进士打压他,想选他为婿助他一臂之力的高门,也不得不因为出身的问题而重新考虑。所以那两年,他并没有冒出头。   王亭羽至今还记得她爹说:“可惜了,若他是世家大族出身,何至于此。”   直到改朝换代,众人才如梦初醒。原来他竟是前首辅梅正禹的孙子,难怪如此出类拔萃。   世家大族又以不一样的目光看待他以及他所处的位置了。   就在今夜,王亭羽忽然觉得,幸而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才得以保留身上的棱角,一腔的抱负和满腹的才华。他之所以让那么多名门贵女趋之若鹜,便是因为就算没有祖父梅正禹的光环,依旧凭着自己之力站在了千万人之上。   那边苏云清被梅令臣拉着走,很快远离了刚才喧嚣的人群,但她满脑子还在转那些谜题。   她看梅令臣答得那么轻松,以为很容易,就跟其他人一起凑进去看了看,竟然连第五行的题目都没看懂?!   她瞄了梅令臣一眼,真是个变态。   “你为何从最难的开始?”   “因为于我而言,那些题目并没有区别。”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没看懂水车那道题。那图画的是水车吧?哦,你只答了一题,应该没看见我说的那个。”   梅令臣看着她,“是水车。我把所有题目大概都扫了一遍。”   苏云清震惊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全都看了一遍,明明就看见他答了一题啊?   还能再变态一点吗?   梅令臣淡淡地说:“对于每日都要跟六部以及民生百态打交道的内阁首辅来说,那些不过都是常识罢了。”   苏云清无言以对。本想反驳他做首辅也没多长时间,可是好像那之前,他就在帮江东王和张祚协理政务了。   “这世上大概没有你不会的事吧?”苏云清小声感叹了一句。   梅令臣突然沉默,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有。”   比如说,怎么和现在的你相处。   好在苏云清也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打算追问。   他们走累了,经过一家茶楼,这茶楼已是人满为患,根本没有空位。苏云清正打算离开,梅令臣让她稍待片刻,进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跑堂便带他们去了二楼的雅座。   苏云清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梅令臣肯定用身份压迫别人了。   京中茶楼的规模,自是寿阳不能比的。苏云清打理的那家四喜茶楼,已算是西州数一数二的,但也不及这家茶楼的四分之一。雅座进门便是一座巨大的屏风,内里有桌椅和塌,陈设十分讲究。既不浮华,又处处彰显出贵气。   跑堂端来茶水和糕饼,并一些零吃。   梅令臣吩咐他,无事不要打扰,他便退出去了。   苏云清总算可以摘掉帏帽,她口渴,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打算送入口中,发觉坐在对面的梅令臣正看着自己,也给他倒了一杯。   心里默默嘀咕,这人不会自己动手吗?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薄汗贴在玉白的皮肤上,犹如花露般晶莹。嘴唇红润,就像颗熟透的樱桃。   梅令臣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喝了好几杯茶。见她抱起那盏走马灯,眉眼笑得弯弯的,好像又回到了十岁那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忽然,大街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什么节目,苏云清兴奋地跑到窗户旁边看。   原来有人正在放天灯,一盏盏天灯飘向夜空,就像无数的星辰。天灯上面写着很多字,有为家人祈福的,也有想觅得如意郎君的。   “好美啊。”   梅令臣站在她身后问:“想去放天灯吗?”   苏云清摇了摇头,脱口而出,“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许的愿望。而且,今夜我已经有了最好的一盏灯。”   说完,她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到身后那个人环抱住她,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颈后的胎记上,她的身子一软,才反应过来。   好像无意之中把臭男人给肯定了,并且给了他自己满足于现状的假象?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她对那盏灯的肯定,是因为她爹!不是他!不想许愿是因为她现在就想长命百岁,而要长命百岁就得跟他同房,这并不值得满怀憧憬地写下来!   苏云清想解释,梅令臣已经将她翻转过来,低头封住了她的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又肥又早的一章呢!   于是上元节又叫虐狗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五十九章   窗外有越来越多的天灯飞上天空, 在夜幕中汇成一条灯河。百戏艺人站在街边表演,看热闹的孩童高兴地拍手,整个上元节的喧嚣达到顶峰。   而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 密闭的雅座之内,是一种压抑的安静。   苏云清被吻得意识不清, 双目紧闭, 犹如置身于一艘随波摇晃的小舟之中。她觉得上身一凉, 睁开眼睛,茜红的胸衣已经掉落在腰侧,而上袄下摆的两颗盘口也已经被解开。   梅令臣手很大, 显得她不盈一握。而他手指间的厚茧, 刮蹭得她难以自持。   她摇头, “不要在这里,回家……”   梅令臣抬眸看她, 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浓暗欲望。他将她搂到身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七七, 叫一声六哥, 我便依你。”   苏云清不想叫, 她现在被折磨得难受, 只想快点逃离魔爪。可她越是不服从, 梅令臣越是变本加厉。   她仰起头, 抱着他的肩膀,终于颤抖地喊道:“六哥!”   梅令臣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 明知她并非真心实意,心里还是涌过一阵暖流。他放开手,苏云清立刻背过身去。胸衣的系带在背后,她胡乱地系好, 又扣好盘口。头发已经有些不成样子,好在戴上帏帽,也不太看得出来。   这个人真是不分场合地点,说胡来就胡来,完全不把规矩礼数放在眼里。既如此,又为何非要她戴帏帽,守那些劳什子的规矩?   梅令臣走到外面,过了会儿返回来,对她说:“外面起风了,我让慕白去叫一顶轿子。”   苏云清想起上次八抬大轿的经历,下意识地问道:“只叫了一顶?”   “四抬的轿子,坐俩人绰绰有余。天已晚了,不久街上的灯火也该次序熄灭,你一个人坐轿子会冷。”   苏云清想想也是。雅座暖和,这会儿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寒意。   隔壁似乎是一帮年轻人,谈笑声很大,在这里也能听见。兴许他们刚才就在喧哗了,只是苏云清没在意。   不过茶楼的隔音效果尚可,他们高谈阔论,也只能隐约听见一些字眼。   其中就有梅令臣。   民间之人谈论梅令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他年轻轻轻就身居高位,不服他的居多,羡慕的也不少。尤其是那些刚登科的年轻士子,还没尝过宦海沉浮,满腔抱负,谁都想做下一个梅令臣。   只不过大昌开国数百年,也只出了一个梅令臣。   慕白叫好轿子,敲门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梅令臣竟然带着苏云清走了一条隐蔽的通道,远离人群,到了茶楼的后门。慕白送上一件貂裘,梅令臣顺手披在了苏云清的身上。   这件貂裘又舒适又温暖。   轿子里的空间不像马车,可以容两人并排而坐,苏云清除了帏帽,只能横坐在梅令臣的腿上。起初她的双手很规矩地放在自己双腿上,眼睛也不敢乱看。中间轿子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挂住梅令臣的脖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苏云清没来由地脸红,但也没松手。她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梅令臣抬手环抱住她,轻声道:“坐稳些。”   他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侧,她本能地缩了下脖子,连耳根都红了。   不行了,这男人温柔起来简直要人命。   快到明照坊的时候,轿子忽然停住,慕白在外面说:“公子,前面有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梅令臣微微皱眉,淡声问道:“何人?”   语气虽平静,气势却不弱。   “说是您的一位故人,想过来说两句话。”   苏云清连忙放开手,做好了要从梅令臣身上下来的准备,梅令臣却扶着她坐好,“夜深天寒,夫人要回府休息了。让那人递了名帖,自己到府里来见我。”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   接着,轿子前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梅阁老,别来无恙?”   梅令臣眯了下眼睛,有些意外,随即便明白了。   “我随叔父回京,今夜也只是刚到。京城的灯火,果然分外好看。”   梅令臣没说话,吩咐慕白直接过去。苏云清好奇,心道这又是哪个对梅令臣芳心暗许的女子,便悄悄挑开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夜色中,女子戴着帏帽,穿着上元节最时兴的白绫袄和蓝缎裙,身形窈窕。整个人如空谷幽兰,气质卓雅。   纵然没有见到她的真容,也能想见是个芳华佳人。   “是个美人呢。”苏云清不禁感叹。   梅令臣将她捞回来,放好了帘子。   他觉得,她对自己的美貌一定是有什么误解。张雅南之姿,在她面前,不过是蒲柳罢了。   张雅南也看见了轿内的情形,手指微微曲起。   那女子坐在他身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几时见他对旁人假以辞色?他不是不会温柔,不是不懂得喜欢人,只不过他的温柔和喜欢,统统都只给那个人罢了!   原本,她还骗自己,回京只是因为从小生长在这里,适应不了其他地方的生活。而且叔父初到京城,正好需要懂得京中环境的人帮衬。她恰是好的人选。   可见到梅令臣,她才知道那一切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父亲年事已高,凡事看得开。她却不然。   为何她要放弃自己在京中的一切?为何她要忍下被梅令臣利用这口气?就因为得知苏氏去西州,□□吗?   张雅南不觉得自己有错。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允许自己视作未来夫婿的男人有个心爱的女人存在。   何况那个女人,什么都不能给他,凭什么站在他的身侧?   被夜风一吹,张雅南清醒了很多,缓缓松开手,上了自己的马车。   从前她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栽了一回跟头,认清楚梅令臣的为人以后,就不会再做蠢事了。她这次回来,自然是要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车夫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北边的行宫。”   *   回府之后,苏云清本来还想问问路上遇到的那个美人儿是谁,但她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梅令臣不知着了什么魔,非逼着她在床上喊“六哥”,否则就不给个痛快。最后,她喊得声音都哑了,眼泪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气得踢了他一脚。若不是为了这条小命,她一定会谋杀亲夫的!   “以后都要叫六哥。”梅令臣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屋里没有烧地龙,苏云清只能贴在梅令臣温热的怀里,也不敢反抗。她的反抗只会迎来更加残酷的镇压,她的腿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能嘤嘤地哼两声,算作应了。   明明成亲的时候,才说过可以叫他名字。结果才过几日,就翻脸不认账。这男人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改日,跟我进宫一趟,太后想见你。”   他口中的太后,一般是指慈圣皇太后。   苏云清本来要睡了,一下紧张起来,抬头看他:“太后为何要见我这个无名小卒。”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苏云清想想也对。毕竟他是那位太后一力提拔的,如今也与之共担政事。见见手下的人到底娶了怎样一个妻子,也是人之常情。   “万一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言行有失,怎么办?”   “太后不会为难你的。”梅令臣宽慰道。   话虽这么说,可那位毕竟是皇太后,苏云清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高贵的人,心里还是紧张的。她一紧张就睡不着觉,在梅令臣怀里翻来覆去,如同在拱火。   梅令臣按住她的肩膀,声音低哑,“你再不睡,今夜就别睡了。”   苏云清浑身一凛,自是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哪怕睡不着,也不敢再动了。她枕着梅令臣的心跳,数了大概有上百下,才渐渐有了睡意。   这日,梅令臣倒是陪苏云清睡到了卯时末。十六算是上元假期,不用入阁。但梅令臣依旧有许多公事要处理,自然就去了竹喧院的书房。   苏云清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她拥着被子,伸了伸懒腰,又活动筋骨,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床边放着昨晚梅令臣赢回来的那盏玉兔灯,小时候的事,她大都不记得了,但对这盏灯却有股莫名的亲切感。她把灯拿起来,用手转了转。忽然想起梅令臣昨夜说她的两只玉兔,比这只还要绵软可人,他爱不释手。   苏云清莫名就觉得这灯有点烫手。   以后都不太敢正视玉兔这两个字了。   苏云清起身洗簌更衣,然后用早膳。采绿去收拾床铺,提了一件里衣出来。那茜色的胸衣绣着缠枝莲花,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背后的几条绑带都被扯坏了。   “小姐,这件……要扔了吗?”   昨晚苏云清在茶楼的雅座里慌乱地打结,不小心把结给打死了。回来之后,梅令臣就把它撕坏了。   “才穿了一次,还是上好的料子,你帮我补一补吧。”   采绿应是。心道小姐去了西州一趟,果然比先前节俭了许多。   “小姐,地上还有一件貂裘。”采绿又说,“看着十分名贵,好像不是您的东西。”   “那是梅令臣的,你收拾好,送去还给他就是。”   “可那是女子的尺寸……瞧着似乎比小姐瘦些。”   昨夜苏云清没注意,此刻想了想,梅令臣也不会穿这么娘里娘气的东西。莫不是他在外面的哪个相好的东西?这么想,她觉得不太舒服。这人也太随便了,怎么把别的女人穿过的衣裳给她穿?她也是有原则和底线的!亏她昨天晚上还有点感动。   “扔了。”   采绿:“……”   这件貂裘可比一件里衣贵多了……   采绿倒也没敢真的扔掉,而是收到了苏云清看不见的地方。   因着这件事,苏云清心情不太好,也不想再看那烦人的账本了,就拿出自己从西州带来的几本小说看。正看得津津有味,管家严伯又来了。   他这次来,是应了苏云清所求,带几个貌美年轻的姑娘过来。   那几个姑娘都是自愿入梅府为婢的。毕竟是伺候当朝首辅,这首辅非但不是个老头子,还年轻有为,貌比潘安,谁不乐意呀?而且听说这家主母特别大气,主动找人塞给首辅,她们就更欢喜了。   只是她们看到主母本人之后,都有点困惑。   首辅之妻竟然如此年轻貌美?那怎么还要往首辅身边塞人?莫非他们夫妻关系不睦?   苏云清仔细看了看这几人,觉得严伯的眼光委实不错,她挑了两个,问了几句话。   一个叫香菱的说:“奴婢的爹是私塾先生,娘是云想阁的绣娘,上面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去年爹死了,娘又生病,家里没什么钱养着奴婢了。”   苏云清点了点头,长得白净,背景也简单。她又问另一个。这姑娘是今日所有姑娘里长相最出挑的,皮肤白皙,气质温婉,往那儿一站,不像个婢女,倒像是个小姐。   她先看看严伯,严伯说:“你看我作何?夫人问话,如实说便是。”   那人便行礼,低头道:“奴婢叫芷凝,本是扬州瘦马,很小的时候被卖了,也不知家里有什么人。妈妈把奴婢养到十六岁,定好了人家。可院子里闹出人命,妈妈被官府带走了,那户人家也不敢再要,奴婢几个姐妹就流落在外头了。”   芷凝,脂凝,肤若凝脂,是个好名字。   苏云清倒是听说过扬州那儿养瘦马的方式。女孩从小当大家闺秀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伺候人,还有专人伺候。等及笈之后,送给达官显贵相看,相中了就出钱带走,当个侧室或者外室,全给男人享乐。   这姑娘应该是深谙取悦男人之道的。   苏云清不禁有些担心。   若这芷凝姑娘得了梅令臣的欢心,梅令臣把给她治病的事抛诸脑后,专宠这姑娘一人,那她岂不是要哭死?不行,危机感太大了。   她想了想,挑了香菱和另外一个普通点的姑娘,把那个芷凝并其他姑娘一起送走了。   严伯自然不敢有二话。   “老爷现在在书房,你这就把人送过去吧。”苏云清说。   严伯依言带着两个姑娘离开,采绿迟疑地说:“小姐,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姑爷知道了,生气怎么办?”   “他哪里会生气,美人在怀,红袖添香。哪家主母像我这么大气。”   采绿不以为然,“那小姐怎么不把那个最好的芷凝姑娘留下?您明明也怕姑爷移情。”   “哎,所以我很难啊。你想想看,他每夜来找我,我实在吃不消。他若不来找我吧,我这寒症又难治好。真是太伤脑筋了。”苏云清揉了揉额侧,“所以先挑两个稍微好点的吧,也许人家还看不上呢。”   采蓝站在门外,一直没说话。她知道小姐现在对公子跟从前不一样了,所以才会主动把人往公子身边送。公子若看到了,肯定会大发雷霆。刚才她之所以没劝阻,就是觉得,这两个人与其表面上互相迁就,还不如大吵一架,或许更能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不过还没等到梅令臣那边的动静,楚楚倒是先找来了。   她眼睛红红的,一见苏云清就哭,“苏小姐,您快救救我们家郡主吧。”   “别急,你慢慢说,郡主怎么了?”   “王爷把郡主禁足,不让郡主来找您。他发现郡主在偷偷写小说,就把她的稿子全撕了,还给她找了一门她根本不喜欢的亲事。郡主性情刚烈,不肯听从,已经不吃不喝好几日,快撑不住了。”   采绿捂住嘴巴,“怎么会这样?王爷不是最疼爱郡主的吗?”   楚楚啜泣,“上次承恩寺的事情以后,郡主坏了名声,王爷也是着急了。王妃热心,忙前忙后地张罗,王爷不忍拂逆她的好意。”   苏云清冷嗤一声,“哼,还不是如今上官家得势了,他怕得罪人家?你等着,我换身衣服,跟你走一趟。”   采绿忙把她拉到一旁,耳语道:“小姐,您忘了?姑爷说出门必须跟他交代一声。”   苏云清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采蓝,去告诉……公子一声,就说我去晋安王府了。”   采蓝:“……”   小姐您确定公子要的交代是这样的吗?这叫知会吧?   屋里苏云清已经进了内室,“采绿,给我更衣,再让下人准备轿子,普通的两抬就好,我马上就要用。”   作者有话要说:  卡住了卡住了,抱歉。   深夜比较适合迸发灵感。   这章发红包哈~~晚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卟呐呐、c 120瓶;宾语赋格 4瓶;ayaka 1瓶 第六十章   门房听说夫人要用轿子, 自然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   苏云清换了身衣裳,立领的桃红撒花袄, 沉香色芦花金沿边裙子,外套潞绸的灰鼠毛披风。她想着原来的齐王府也在明照坊里, 距此并不远, 便想速去速回, 也不必惊动梅令臣。   采蓝不放心她跟采绿单独出门,只差了个下人去竹喧院,就随她们一起走了。   昔日的齐王府, 经过简单的修缮, 门庭已经恢复了几分雄伟。只是在周围金碧辉煌的府邸映衬下, 显得有些落魄。而门匾也换成了晋安王府,物是人非之感。   苏云清扶着采绿下轿子, 采绿走到朱漆大门前敲了敲铜环。一个小厮从里面探出头,“你找谁啊?”   “我们家小姐姓苏, 有事找你们王爷。”   小厮略有些迟疑, 他是京城人士, 并非跟着朱承佑从西州来的, 当然不认识苏云清。他心想一个女子单独上门来找王爷, 只说了个姓, 这要怎么通报?如果是王爷在外面惹的风流债,王妃还不得找他的麻烦?如今王府已经够鸡飞狗跳了。   采绿说:“你自去通报, 晚了你担待不起。”   小厮见一个婢女都如此有气势,又看了看苏云清的衣着,哈着腰道:“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这个场合, 楚楚不方便露面,被朱承佑知道她跑出来通风报信,肯定饶不了她,所以楚楚先从小门回府了。   过了会儿,朱承佑亲自到门口,把苏云清迎进府中。   “清儿,你怎么来了?”朱承佑问道。他穿着双肩绣麒麟的暗色锦袍,腰系玉带,整个人高大俊朗。   苏云清冷冷地说:“怎么,义兄不欢迎我来?”   “你这说的哪里话。”朱承佑讪讪的。   “当初义结金兰的时候,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想到义兄心变得快,人刚到京城就把我这个义妹抛到了九霄云外。不闻不问也就罢了,我成亲这么大的事,晋安王府竟连一个出席道贺的人都没有,真叫人寒心。”   朱承佑面露惭色,“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挖苦我。你要知道你嫁的那个人是何等的说一不二,他未邀请,我的人冒然前去婚宴,只怕也见不到你的面。”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梅令臣干得出这种事。   朱承佑带着苏云清到了明堂,上官心兰恰好也在那里。茶几上还散落着一些名册之类的东西。   上官心兰起身,面露笑意,“云清,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王妃安好。”苏云清见礼。   上官心兰瞧着她衣饰精美,身段丰腴了些,气色也与在西州时大不相同。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有爱情的滋润,整个人倒显得越发貌美出众了。   上官心兰几次进宫跟长姐聊天,都免不得要提到梅令臣。长姐对此人赞不绝口,信任有加。如今太上皇和文圣皇太后那边并未完全死心,长姐也是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有梅令臣在,他们母子倒是能安心一些。   不过长姐也说,梅令臣这人是真的狠。对提拔和帮助过他的张祚毫不留情。当初那个次辅就是为张祚鸣不平,还欲联名朝臣上书把梅令臣拉下来,才招致灭门之祸。   而且梅令臣护短得很。像宋追,本是寒门出身,能做到如今这个显赫的位置,都是梅令臣利用梅家的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像苏云清,罪臣之后,梅令臣当初排除万难保下她,如今又力排众议娶了她。   这人做事从不按章法,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苏云清若无其事地问:“宁宁呢?”   朱承佑和上官心兰正为朱嘉宁的事发愁,一时都没有说话。上官心兰本来也不想管朱嘉宁的事,在她看来,宋追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朱承佑死活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一个寒门出身的锦衣卫指挥使,上官心兰也只好帮忙张罗。   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娶亲,最讲究女方的门户和名节。晋安王府的门户是足够了,只是承恩寺的那件事使朱嘉宁名节有损,加上宋追那跟梅令臣行事如出一辙的狠辣,旁人也怕被报复。   这回,上官心兰好不容易选了一个伯爵家的世子,人家也看在上官家的面子上,愿意应下这门亲事,可朱嘉宁却不愿意了。闹了几日,死活不肯吃饭,弄得上官心兰也很难做。   朱承佑叹了口气,“在她自己的屋子里。”   上官心兰执了苏云清的手,将她拉到一旁,“郡主正跟王爷闹矛盾呢。”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你跟郡主交好,可要帮忙好好劝劝她。”   “我就不明白那永定侯的世子怎么就不好了?弱冠之年,聪明上进,身边就两个侍妾。”旁边的朱承佑道,“她本就到了适婚的年纪,回到西州哪有好人家可以跟她相配?我看她就是写那些小说写的,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念头!”   上官心兰没有说话。在她看来,写小说着实不是什么大雅之事,所以也没敢把此事告诉永定侯府。她想着等婚事谈妥了,就劝朱嘉宁收笔,横竖王府和侯府都不会让她缺钱。   “写小说怎么了?宁宁喜欢,并且能从那里找到自己的价值。”苏云清不客气地对朱承佑说,“可能在你眼里,人有高低贵贱,做的事也有。所以作为兄长,你将那些世俗成见置于你妹妹之前。宁宁自小体弱,不能外出,只能闷在屋子里。她想去的地方,想见识的事,只能付诸于笔端。怎么在你眼里,写小说就变成不堪了?”   上官心兰微微惊讶地看了苏云清一眼。   身为晋安王妃,她自己都不敢这么跟朱承佑说话。堂堂的晋安王,怎能被一个女子说教?还是说如今苏云清仗着背后有梅令臣撑腰,已经目中无人了?   更奇怪的是,朱承佑被呛了几句,居然没有生气。   上官心兰忽然有点明白,之前在西州的那些流言蜚语并不是空穴来风。他的丈夫表面上看起来见一个爱一个,十分花心。实则那些不过是为了掩藏他的真心。   他最想得到的那个,永远都得不到,所以其它人都只是他愉悦自己的工具罢了。   “宁宁在哪,我去看看她。”苏云清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毕竟上官心兰还在这里,男人都是要脸面的。   “我叫楚楚来带你去。”朱承佑说。   很快,楚楚就来了,把苏云清从明堂里带走。   苏云清前脚刚走,上官心兰便对朱承佑说:“我本想着云清来了,可以劝劝郡主。现在看来,她并不满意我们给郡主挑的婚事。似乎嫁给梅令臣之后,她有些不一样了。”   她这话本就为试探,说完之后,小心观察朱承佑的神色。   朱承佑不疑有他,径自坐下来,“那是你不了解她。她在西州时就是这性子,从不把我当作王爷看待。她待我,待宁宁都是真心的,所以不玩虚情假意那一套。”   上官心兰笑了笑,“王爷说的是。真性情才招人喜欢。”   朱承佑觉得她的笑有些意味深长,没来由地脊背发凉。他自认这些日子以来安分守己,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怎么当下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那边苏云清跟着楚楚到了朱嘉宁的住处,朱嘉宁精神尚可,看到苏云清带来的两张饼,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楚楚忙去给她倒水,她一边吃一边说:“你再不来,我真的要饿死了。”   苏云清哭笑不得,“做做样子就是,你当真要把自己饿死?那大昌的野史上,关于落桂书生以死明志的故事,估计要重重地落下一笔。”   “你还取笑我?”朱嘉宁擦了下嘴角,“你不知道哥哥一门心思要把我嫁到永定侯府,我真的快被他逼死了。”   “那个永定侯府,难道不好?”   “不好。”朱嘉宁柳眉轻蹙,连连摇头,“听说永定侯府的侯夫人是个刻板严苛的人,极讲规矩。因为家规太严,所以世子的婚事才被耽搁了。永定侯跟上官大人交好,看在上官家的面子上,私自应下这门亲事,夫人必有诸多不满,我若进门,恐怕凶多吉少。”   “世家大族多是如此。我最近经历了几件事,也算是领教过京中这种处处讲究门第出身的风气了。”苏云清叹气。   朱嘉宁刚吃完一张饼,正好要歇歇,便听苏云清大致讲了承恩寺后的几番遭遇。   “岂有此理,她们竟逼你回想跟江东王之事?真是欺人太甚。”朱嘉宁生起气来,最多也只是炸毛的小猫。   “都过去了。托她们的福,我倒是把那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想起来了。”   朱嘉宁握着苏云清的手,万分抱歉,“我被哥哥禁足,不知你遭遇了这些。若我知道,一定不顾一切去陪你的。”   “你也是身不由己,我自然不会怪你。不管你进了哪户高门,大抵家中的婆母,大姑小姑,妯娌都是王亭羽这样的人,不会好相处。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朱嘉宁想了想,“要不然我用你的法子,逃出京城再说吧?”   “不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离开王府要如何生存?别说是义兄,我都不会同意。而且,你觉得你能逃多远。”   朱嘉宁又泄了气,忽然说:“要不,你帮我问问梅令臣,宋追还愿不愿娶我?”   苏云清睁大眼睛,“你喜欢宋追?”   朱嘉宁脸微红,“你说到哪去了,不过一面之缘,哪里谈得上喜不喜欢。只是宋追来王府谈过娶我的事,被哥哥一口回绝了。他大概要面子,那以后就没再提了。可我跟他毕竟……毕竟我欠了他救命之恩。既然哥哥逼我嫁人,我宁愿嫁宋追。”   苏云清对宋追的了解不深。之前她以为承恩寺那一幕皆是梅令臣的计谋,连着也不怎么待见宋追。   “宁宁,你可要想好了,成亲是大事,不能草率。”   朱嘉宁说:“我想好了。宋追家里就他一个人,只要他能让我继续写小说,我就嫁给他。此事可能还得麻烦梅令臣从中周旋,哥哥才会松口。”   “这好说。回去我就帮你问问他。”   苏云清说完才觉得,自己这是打哪来的自信,觉得梅令臣一定会帮忙?   朱嘉宁却了然地说:“有些人啊,就会口是心非。还不是仗着他喜欢你?”   苏云清也不想过多争辩,总觉得说多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又坐了会儿,同朱嘉宁把事情商量好,就准备回去了。   可她还未起身,楚楚就从门外匆匆进来。   “郡主,苏小姐,梅阁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可能会比较难写,我估计又会卡一卡。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起个名字好难 6瓶;宾语赋格 3瓶; 第六十一章   苏云清没想到她不过就出门一会儿, 梅令臣竟亲自找来了 。   偏偏朱嘉宁还在旁边揶揄:“你家阁老看你看得真紧。”   苏云清被她说得脸红。梅令臣今日那么早就去了竹喧院,定是有公务要忙,还能抽出时间跑到这里来接她, 莫名觉得有点甜。   朱嘉宁催到,“快去吧, 别让他久等。”   苏云清辞别朱嘉宁, 也不知为何脚步轻快, 很快就到了明堂。她对门口的下人示意不要通报,站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   明堂的气氛显然不怎么融洽, 朱承佑说:“清儿在我这里, 阁老有何不放心的, 还要亲自跑一趟。”   梅令臣说:“我并非不放心,王爷无需多想。”   事实上, 他今日公务缠身,还约了礼部左侍郎在竹喧院谈事。   张祜甫一回朝, 就摆出了强硬的态势, 把梅令臣提拔的几个官员尽数换掉。梅令臣如今虽然大权独揽, 但底下尽是年资比他高的官员, 不服他的大有人在。试问哪个位高权重的大臣, 不是在宦海沉浮数十年, 几经升贬?梅令臣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别人一辈子都不敢想的高位, 因此很多官员纷纷倒戈向了张祜。   是以,梅令臣如今的处境可想而知。   吏部左侍郎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朝堂新贵,一边是两朝老臣, 哪边都得罪不起。   梅令臣宽慰了他几句,也算是稳定人心。毕竟他拒绝了文圣皇太后和王家递过来的橄榄枝,自然要面对他们的反击。   这不过只是个开始。   左侍郎走了以后,严伯就把两个姑娘送到了梅令臣的跟前。那时梅令臣头都没抬,正在批阅公文。   “老爷,这是夫人给您挑的婢女,说您政务繁忙,专在书房这边伺候。”   两个姑娘没想到首辅竟比传言中还要俊美,顿时心花怒放。可那张俊脸霎那间就乌云密布,看着吓人。   “夫人挑的?”   “正是。”   屋里诡异得安静下来,严伯察觉出梅令臣的不悦。以他的立场来说,夫人做得并没有错。老爷年纪也不小了,府中除了夫人以外连个通房都没有。夫人得了怪症,只怕难于生育,主动送两个丫头给老爷,也是大户人家得体的做法。   严伯不知老爷为何不开心。   梅令臣将笔摔在宣纸上,怒极反笑,“好得很。她人在哪儿?”   这时,恰好下人来报,说苏云清去晋安王府了。   梅令臣的心头已经积聚了风暴,二话不说地起身,亲自到王府来抓人了。   此时,大概受了情绪的影响,他没那么多耐心,只想把苏云清揪出来,可看在朱承佑眼里,则是他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了。   梅令臣在微时,他们算是互有所需,还能当朋友。如今两人的地位发生了惊天的逆转,梅令臣不再需要朱承佑,而朱承佑亦无法再掌控于他。   朱承佑故意给他找不痛快,话锋一转,“听说这次土默特部的使臣愿意放弃和亲,是因为阁老把潘将军调回京城,并且裁减了东胜军的人数,再在同府开两个榷场,免除税金,方便土默特部来交易。你此举,跟开了国门有何区别?非我同族,其心必异。也难怪朝堂上有那么多反对你的声音。”   梅令臣口气中有淡淡的嘲讽,“他们放弃和亲,难道不是王爷和郡主受益?怎么听王爷的口气,还是臣做错了。”   朱承佑的确不愿意朱嘉宁去和亲,但站在国家大义的角度,他也做好了妥协牺牲的准备。皇室中的儿女,自出生时就肩负着责任,国家有需,责无旁贷,个人恩怨都可以暂时放在一旁。这是他从小所受的帝王家的教育。   “梅令臣,你少跟我来这套。你先要我同意嘉宁跟宋追的婚事,我不允,你又设计承恩寺的事,让嘉宁婚事受阻。我告诉你,想让嘉宁嫁给宋追,此生绝无可能!”   “宋追救了郡主一命,为郡主名声也真心要娶她,王爷却因门户成见,将人拒之门外。想来在王爷的心中,为晋安王府赢得一个舍生取义的好名声,比郡主的终身幸福还重要。如此为兄者,也着实让梅某开了眼界。”   朱承佑拍案而起,“梅令臣,你好大的胆子。本王乃着蟒袍玉带的郡王,岂容你在此撒野放肆!”   “只要王爷把内子交出来,梅某必不久留。”   苏云清觉得再不进去,这两个人可能真的会当众打起来,便冲进了明堂之中。   梅令臣穿着一件藏青色祥云纹道袍,绦带系于腰上,头戴乌纱唐巾,眉眼如画,风度翩翩。他神情冷漠的时候,其实最吓人,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   “我们回家。”苏云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梅令臣看她一眼,径自往门外走。他来的时候没有多想,就是被严伯带来的那两个婢女激得满腔怒火。明明昨夜还温柔小意,回头就给他塞了两个女人。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她以为自己是欲求不满,所以才夜夜找她寻欢的?   加上朱承佑不明就里地一顿搅合,更让他火冒三丈。   若不是修养维持着仅剩的那点自制力,只怕他都可以把晋安王府拆了。   苏云清匆忙向朱承佑告辞,追了梅令臣几步,发现他走得很快,根本没有等她的意思。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不是来接她的吗?走这么快干什么!   “梅……六哥!你等等我!”   她昨夜答应过,不能出尔反尔。   梅令臣因着这声称呼,心头火熄灭一点,脚步也不由地放慢了。   苏云清终于赶上他,挽着他的手臂,生怕他再走,喘了两口气。   “你跟义兄说话,为何那么不客气?在西州的时候,你们明明还是朋友。”   梅令臣看到罪魁祸首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刚下去的火又上来了。   门口停了两顶轿子,一顶是苏云清坐来的,另一顶是梅令臣的。梅令臣也没有让苏云清跟他共坐,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地回了府。   回到府中,梅令臣也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苏云清这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她出门没有报备,所以他生气了?可采蓝明明叫人去通知他了。而且就这么点事,不至于发那么大火吧?   到了知念堂,严伯并挑好的那两个姑娘都站在主屋前的空地上,像是做错了事在罚站。   “这是怎么了?”苏云清莫名,“你是嫌这两个姑娘不好吗?”   梅令臣站在抱厦之上,说了句,“我不需要婢女。”然后就进屋了。   苏云清这才知道他为何闹脾气,提起裙子走进屋里,轻声细语地劝:“我不会伺候人,你的书房里也要有人端茶倒水,在那休息,需人沐浴更衣。男人手粗毕竟没有女人细腻,我晚上不方便时,她们也可以……总之,你先用用看,不合意我再给你换。”   “苏云清!”梅令臣抬手拍桌子,喝了一声,已经怒不可遏。这丫头能把他的冷静自持尽数摧毁。   苏云清吓了一跳,也有点恼了,“你做什么大呼小叫的!有何不满意直接说!”   梅令臣冷笑,“原来夫人如此大方,旁的女子近我的身,跟我朝夕相伴,甚至睡在我身旁,你一点都不在意?”   “为何要在意?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苏云清说得理直气壮,刻意忽略心里那一丢丢的不舒服。她跟他在一起是为了治病,根本没有独占他的念头,更没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会长久。也许别的女人来分一下心,他就会发现自己以前的执念都是错的!   梅令臣手在袖中握紧,只觉得呼吸不畅,胸口像堵住了一样。从前,只要旁的女子多看他一眼,她必寝食难安,成天粘着他才能安心。为此,他把家里年轻的婢女都打发了。如今她竟可以如此大方地把他推给别人,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感受。在她眼里,他大概跟朱承佑也没什么区别了。   大概这就是因果轮回。   “既如此,夫人的好意我收下了。”他的冷静回来一点,说完这句,径自出门,把严伯和那两个女子都带走了。   苏云清坐下来,连喝了两杯水,压下心头火。   这人是不是有病?就因为两个婢女的事情跟她发火。主母做到她这么大方,搁在别人家,男主人都要笑死了吧?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就是故意来找她吵架的!   采绿从门外进来,小声道:“小姐,没事吧?奴婢从没见姑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苏云清白她一眼,“采绿,你到底是谁家的丫头?你有没有看见你家小姐也在生气?”   采绿鼓起勇气,“可这件事,分明是小姐做错了呀。”   “我做错?我哪里做错?”   采绿叹了口气,朝门外的采蓝说:“采蓝,你比较直接,你来说。”   采蓝声音闷闷的,“小姐当真不知,公子为何不肯亲近别的女子?您是不知,还是不愿意知?”   “我……”苏云清没来由地卡住了。她做这些事,无非是想证明自己不在乎,在这段感情里,随时可以抽身。可越证想明,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像她把长得最好看的芷凝送走了,她害怕芷凝会对自己产生威胁。   至于是什么威胁,她不想深究。   梅令臣本是个聪明人,他看不透她的心思,也不过是为情所困。   苏云清越发有点心虚。   她想跟梅令臣保持距离,是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的计划是治好病之后,带着采绿和采蓝离开梅家,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远离梅令臣。   可害怕靠近,想要远离,本身就是心动的表现。   “我要睡觉了!”苏云清跑进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她默念三遍,臭男人不值得喜欢!臭男人给她下药!臭男人还休了她!   她是因为治病才留下来的,她才不会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补昨晚的,晚上还有一更。   么么扎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 5瓶;ayaka 1瓶; 第六十二章   苏云清饱饱地睡了一觉, 没把梅令臣生气的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梅令臣是错误地估计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才会生气。   他早点认清现实,她也能松口气。至少在男女之事上, 不用那么拼尽全力。   她起床吃了点东西, 无事可做, 又把账本拿过来看。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傍晚。   采绿进来点灯,也没出声打扰。   苏云清主动问道:“梅令臣把那两个姑娘留下了吗?”   采绿回答:“好像是留下了。”   “男人就喜欢口是心非。”苏云清冷哼了声, 很快就不想这件事了。她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额头, “采绿,以前我娘是怎么管家的?这么多账本, 我一个人根本看不完啊。”   采绿走到苏云清的身边说:“以前夫人是找两个得力的助手,由她们专门负责管账。每月盘点的时候, 她们会把各房各处的帐总结好报上来, 为防止她们中饱私囊, 假公济私, 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和婆子也会定期监督她们。”   “哦, 就跟朝廷的监察院一样的。”苏云清托着下巴, 若有所思。   “嗯,差不多。”   苏云清又问:“那依你看, 来的那些婆子里,有没有可用的?”   “一下子看不出来,小姐最好能培养出自己的亲信。看她们的样子,应该都是在内宅做了多年的老油条, 滑头得很。如果小姐压不住她们,她们会觉得主母无能,以后府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城,成为别人家的笑柄。”   苏云清倒没想那么深,经采绿一提才发现,京中时常流传某某家的内闱私事,的确都是那家的主母不济。真正有本事的高门大户,什么风都不会透出来。   “我没嫁过来之前,管家的事都是谁做的?”   “家里没主母,应该是姑爷在管。现在小姐嫁过来了,后宅的事就要从姑爷手中接过来。姑爷平日在外面已经够忙了,小姐就帮忙多分担一点。以小姐的聪明才智,肯定胜任有余。”   采绿一口气说完,好像生怕苏云清会撂挑子不干。   苏云清开始怀疑采绿被梅令臣收买了,最近老是帮他说话。   采绿忙说:“不是奴婢帮姑爷说话,而是姑爷对小姐一片真心。严伯说,姑爷从西州回来之后,一直在研读医术,还不是为了给小姐找治病的法子?何况这年头,上元节陪自己娘子出门去看灯的夫君已经不多见啦。”   苏云清狠狠推了推采绿的脑袋,“当初是谁哭哭啼啼的,说姑爷怎么狠心把我们送出城,又说我家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才过了多久,你就叛变了?”   采绿吐了下舌头。   “这回是小姐私自给姑爷选婢女,才把姑爷惹怒的。只要小姐肯低头,说几句好话,姑爷肯定就消气了。”   苏云清断然拒绝,“我又没做错,为何要低头?是他自己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我罢了。不过,你可以让采蓝去竹喧院问问他,要不要回来用晚膳。”   “小姐心里还是想着姑爷的。”采绿笑盈盈的。   “我是有事要问他!”   采绿做出一个心知肚明的表情,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幕降临,寒气四起。屋子里烧起了地龙,苏云清加一件披风,还是觉得有些冷。后厨响起了炒菜的声音,饭香味一阵阵地飘进屋子里来。   跟梅令臣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不在,时间也跟着变长了。   厨房把饭菜都端上来,苏云清特地吩咐做了两个甜口的,想着他爱吃。   等了许久,饭菜都凉透了,采蓝终于回来,却是一个人。她站在门外,情绪低落,“公子说,这几日都住在竹喧院,不会来知念堂了。”   采绿偷偷地喵苏云清的表情。   苏云清刻意压下心底的失落,好像一直都是她在拒绝梅令臣,所以从没想过他也会拒绝自己。   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吧?   “不来就不来,我自己吃。”她打起精神,拿筷子夹菜,可吃了两口,就觉得没什么味道,命采绿把菜都撤了。   长夜变得漫漫,苏云清又找了两本小说在灯下看。看着看着,她就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发呆。   梅令臣这会儿在竹喧院,没准正一手搂着一个佳人,逍遥快活呢。   臭男人果然是翻脸无情。   她不会主动去找他,那宋追和朱嘉宁之事,只能靠自己了。她又不能贸然出府去找宋追,只能以梅令臣的名义把宋追骗过来。   苏云清早早地上床睡觉,被窝却冷得跟冰窟一样。没有梅令臣在身边,她竟然会不习惯。成亲不过几日,他就强势地挤进了她的世界里。或者应该说,她的生命里,一直都有这个男人的印记。从她出生到长大,再到嫁人,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有他在身边。   可他随时都会抽身,甚至舍弃她。   苏云清把头埋进被子里,桂花香气和香草气息混杂在一起,早已经分不清。   她鼻子忽然有点酸,强迫自己睡觉,不许再想了。   与此同时,竹喧院还掌着灯。   梅令臣一手拿着医书,一手拿着银针,然后扎在自己的手臂上。如此反复几次,冒出了好几个针眼才找准穴位,然后又翻下页。   香菱端了宵夜进来,放在梅令臣的书案边上。   梅令臣没有看她。   香菱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他是温润如玉的长相,很容易给人种好相处的错觉。今日,他把她们留下了。虽然他跟夫人大吵了一架,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但她们却留下了,那是不是证明,还有机会?   她大着胆子,想要上前,梅令臣开口,“我劝你不要存有非分之想。”   他的声音如冰冻三尺。   香菱猛地停住,做贼心虚般地低下头。   梅令臣的目光依旧落在书上,语气很淡,“你已经见过夫人了,应该掂得清自己的斤两。我把你们留下,也是因为夫人。”   香菱知道,这话已经说得很直接,就是她们哪儿都比不上夫人,留下她们就是为了气夫人,别不知好歹。   “奴,奴婢知错。”   梅令臣没再说话,香菱知趣地退了出去。   另一个姑娘小声问她情况,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留下。   梅令臣看了一会儿医书,又揉了揉眉心,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手无力地垂下身侧。   他人生经历的前所未有的挫败,竟然是他的小姑娘给的。   那些伤人的话,一点点打碎了他以为两人可以和好如初的信心。虽然她再三表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了。但他觉得是因为忘忧散的作用,只要假以时日,她能找回记忆,就会重新接受他,喜欢他。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曹参说过,失去记忆已经让她改变了性情,甚至成为另一个人。将来就算记忆能够回复,性情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曾经的七七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梅令臣觉得心口隐隐作疼,身上的温度好像在一点点流失。   他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泰然处之,运筹帷幄。独独在她面前,就会一败涂地。在过去十多年的时光里,她给了太多的包容和温柔,以至于他从不用操心如何去取悦她。   仿佛他做什么,她都是欢喜的。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所以避开是最好的选择。   “老爷。”严伯在外面叫了一声。   “进来。”   严伯看到香菱她们两个没在屋子里伺候,心中了然,躬身道:“婢女的事,是小的思虑不周。夫人提起,小的也没有阻止。”   “与你无关。”梅令臣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倦意。   “知念堂那边说,夫人今夜没有用膳,已经睡下了。”严伯禀报。   梅令臣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府中的杂事和琐事太多,夫人刚嫁过来,身边又只有两个婢女,想来一时之间无法把事情全都接手,不如,小的还是帮帮她吧?”   “嗯。管家的事随她的心愿,她若嫌累,就不要让她管了。约束好那几个婆子,谁敢对夫人不敬,就赶出去。”   严伯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劝又不敢。哪家男人如此纵容自己的妻子?管家的事本就是主母的职责,还能怕累推诿的?何况老爷身为百官之首,本应该说一不二,家中朝堂都是如此。不过区区的两个婢女,老爷自己都没办法做主,夫人还跟老爷大呼小叫的,实在不成体统。   但他知道,这些话都不能说,只能放在心里。   “天晚了,老爷早些休息吧?小心身体熬不住。”   梅令臣应了一声,手却又拿起桌上堆叠成山的公文看起来。   严伯只能默默地退出书房。他原想着,老爷娶了妻,家里的事有人分担,朝堂上纵有烦心事,有个体己的人在身侧,也没有那么难了。可哪能想到,老爷操心的事更多,也更累了。   “严伯。”慕白在廊下叫了声。   严伯走到慕白的身边,“老爷这么跟夫人僵着,也不是办法。你跟着老爷的时间久,依你看,他们两个谁会先服软?”   慕白被问倒了,认真地想了想。   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现在多半是公子去认错吧。可想想公子认错那个画面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们公子,几时向人低过头。   “我看你明日还是把宋大人叫到府上来,开导开导老爷。”   “师父来也没用。只怕师父自己都没跟女人相处过,哪里知道男女之间的事。”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老爷也没什么朋友,只能找他了。”   慕白觉得严伯这个形容很有问题,哪有把女人形容为猪肉的。夫人虽然不叫人省心,好歹也能算朵好看的花。   只是会扎人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这更晚了,发红包哈。   苏·扎人·清。清清子扎心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艳阳天 15瓶;ayaka 1瓶; 第六十三章   朝堂的大部分官员还在上元节的假期之中, 但宋追例外。他要趁这段日子,训练禁军,所以没有休息。   禁军训练的场所在京卫大营, 离京城有半天的路程。最近宋追把家都搬到了大营之中,闲来无事就躺在军帐里, 拿出之前看过的小说翻一翻。   他去过京中的世德堂几次, 得到的回复都是一致的。   落桂书生近来并没有小说刊行。   他觉得奇怪, 之前落桂书生写小说十分稳定,一年可以有两三本。这次快半年了,还没有新书的消息。   他甚至想是不是这书生家里遇到什么难事, 毕竟写书也赚不了几个钱, 要是能问出对方的底细也好帮帮忙。   世德堂的老板经不住宋追再三盘问, 还是交代了落桂书生的小说都是从西州那边运过来的,想来落桂书生便是西州人士了。   宋追不禁挂念起这个书生, 他写的小说真好看,尤其是对男女之情的描写, 细腻传神, 让人很自然地带入到情景之中。再加上后来的插图, 将文字具像化, 所有的人物都有了模样, 宋追简直中毒了。   这小家伙, 怎么好端端的,就不写了呢?宋追辗转反侧, 直叹太可惜了。   他莫名觉得这位落桂书生应该年纪不大,便直接叫人“小家伙”了,还自以为贴切。可恨自己人不在西州,否则非要去他家里看看, 到底遇到什么难事了,无论如何要支持他把小说写下去。   “师父。”帐外有人叫了一声。   宋追立刻把小说塞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坐起来。   “进来。”   慕白和采蓝一前一后地进来,向他行礼。   “你们两个怎么都来了?”宋追皱眉,“京中出事了?”   慕白和采蓝对视一眼,还是采蓝先开口:“公子跟小姐吵了一架,已经几日未说话了。”   “文若会跟人吵架?”宋追脑中浮现梅令臣那张八百年没变化的冰块脸,想象不出他跟人吵架什么样子。   采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宋追越听越有点想笑。这世上可算是有人能够治一治那家伙了。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毁天灭地,遇到苏云清还不是乖乖吃瘪。他想到梅文若吃瘪的样子就有点暗爽,苏云清可算是做了他想做而没敢做的事情。   “那你们来找我是……?”   慕白说:“公子每日处理公务到寅时,睡不到一个时辰。我们担心他身子吃不消,想让师父去劝劝。”   宋追又躺回床上,摆了摆手,“我可不去自讨没趣,你们公子只会给我摆脸色。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得找他心尖尖上那个去才有用。”   “师父。”采蓝上前一步,“小姐也想见您。”   宋追看向她,“怎么,你们小姐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想要我从中调停?”   采蓝摇头,“不是,是关于清河郡主的婚事。”   宋追枕着双手,闭上眼睛,“我听说晋安王妃给郡主选了永定侯府,永定侯府那边也同意了,为何又来找我?”   “清河郡主想要嫁给您。”   “嫁给我?”宋追仿佛听到了笑话,口气冷淡,“晋安王府门楣高贵,宋某高攀不起。转告郡主,永定侯府与晋安王府门当户对,宋某由衷地祝福他们喜结连理。”   采蓝没有说话。   她知道上次师父去晋安王府求亲,被小晋安王挖苦了一顿,已经结下了梁子。师父虽出身寒门,但自视甚高,必不会再去受小晋安王的羞辱。   如此,她便把原话带回去给苏云清。   苏云清听了之后,叹口气,“成亲之事,本就得你情我愿。既然宋大人不愿意,你去晋安王府告诉郡主一声吧。”   “是。”采蓝退出去,采绿恰好从外面跑进来。   “小姐,好像宫里来人了。”   “哦。”苏云清用手拨了拨盘子里的水果,兴趣缺缺。   她已经几日没见到梅令臣,虽然每日汤药都会按时送来,但一到晚上,她就冷得睡不着觉。这个臭男人总喜欢出尔反尔,说好要给她治病,转过身就忘了。   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她才不会傻到贴上去,自讨苦吃。   采绿又说:“似乎是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她单独来的,去了竹喧院,好像跟姑爷的关系很密切。”   苏云清直起身子,直觉告诉她没那么简单。本来臣子成亲,堂堂太后不避嫌亲自出宫来主婚也就罢了,身边的亲信还跟这个臣子过从甚密。她忽然想起那件华贵又不合身的貂皮,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莫非,梅令臣在外面的女人,是这位太后?!   想想慈圣皇太后的年纪应该与梅令臣相仿,他们共同谋事,把康平帝推上皇位,也算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因着皇太后的身份,梅令臣不能公然跟她表露心意,两人暗中来往,就需要一个挂名的夫人来给他们打掩护。   “没错,一定是这样。”苏云清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走,我们去竹喧院!”   采绿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到。   书房重地,岂是她们想去就能去的。   “我可不想一头绿,还被蒙在鼓里。好歹得搞清楚那个外面的女人到底是谁。”苏云清嘀咕道。   采绿没太听清,已经被苏云清强拉着出门。   她怎么觉得小姐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呢?   竹喧院里,红丹站在梅令臣的面前,看着梅令臣的反应。   “不可能。”   “阁老,太后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如今朝臣以夫人罪臣之后的身份抨击您,此事发酵,愈演愈烈,会对整个京中的局势产生很大的影响。不如您先将夫人放到别的地方去,等风头过了,再把她接回来。”   梅令臣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若我遂了那些人的愿,倒以为张祜回朝,我心虚怕了他们,往后必定变本加厉。有任何事,我自一力承担。”   果然如此。红丹感慨太后神机妙算,来之前就已经猜到梅令臣会这么说。   “那太后想见一见夫人,这应该不难吧?”   梅令臣看向红丹,眼中仿佛有洞悉一切的敏锐。红丹没来由的心虚,不敢跟他对视,垂首道:“太后也是一片好意。”   “明日,我会带她进宫拜见太后。”   这意思,是他亲自带人进宫,而不是单独让她进宫觐见。   此时,慕白在门外敲了敲门,只有紧急的事他才会这个时候打断他们。   梅令臣起身走到外面,“何事?”   慕白凑到他耳边,“夫人往这边来了。不过鬼鬼祟祟的,不知她想干什么,属下等要不要阻拦?”   梅令臣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即低声道:“不必拦着。”   “那夫人会不会以为公子的书房防备松懈,以后来去自如?”慕白有点担心。   “那就任她来去自如。”   慕白:“……”   公子您能不能有点底线?简直是宠妻无度!   苏云清带着采绿顺利地潜进了竹喧院。翠竹环绕,小径幽僻。她以为书房重地,必定有人重重把守,可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心想梅令臣也太肆无忌惮了。就算在自己家里,防卫也不能如此松懈吧?还是他觉得光明正大,丝毫不用隐藏?   苏云清越想越觉得自己头顶绿云密布,拉着采绿摸到了窗下。   她倒是看见慕白在前面守着,对采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慕白早就看见她了,但遵从梅令臣的命令,假装没看见。   “太后觉得云想阁的布料很漂亮,还想再微服出宫选几匹。”   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大可不必,我派人送进宫给她挑选就是。阁中的也不是贡品,只是一些俗物,能入太后的眼,是他们的荣幸。”   看看,挑选布匹这种事,还要梅令臣亲自过问。这两个人没有问题才怪!   “阁老过谦了。这云想阁原是历届江宁织造中最有名的苏家所创,如今大抵还能延续苏大人在时的辉煌,都是阁老之功。想不到阁老除在政事上能独当一面,做生意也颇有手段。京中闺秀,莫不以穿云想阁的衣裳为荣。太后想出宫,也不过是想体验一下寻常闺秀的乐趣罢了。”   苏云清听得愣住了。   这话的意思,云想阁竟然一直是梅令臣在打理?不对啊,采绿不是说,分家的时候,云想阁被她那些哥哥姐姐拿走了,后来又易主了吗?   她看向采绿,采绿连忙摇头,表示不知。   “我只是代为掌管,云想阁早晚会回到苏家人手里。毕竟这世间没有比江宁苏家的后人,更懂得布匹和织造的美。”   “是啊,苏绍大人纺织的技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可惜后继无人,这世间恐怕再难见到那些巧夺天工的织物了……阁老,奴婢先告辞了。”   苏云清听到门开合的声音,那个女官似乎走了,扭扭头,示意采绿离开。   可她们刚猫腰走了两步,苏云清就看到眼前一双乌头云靴。再往上,是一截深青色的袍子和垂落的金丝绦带。   采绿连忙起身行礼,“姑爷!”   苏云清抬手按着额头,很想在眼前打个地洞钻进去。他什么时候知道她来的?偷听被抓个现行,实在太丢人了。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梅令臣说。   苏云清起身,垂头丧气地跟着他,又想着解释两句,“你别误会。我,就是迷路了。”   采绿:“……”   苏云清一进到书房,记忆就如泉涌般浮现。他的书房陈设布局,跟当初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书也多了。   近来,她总是会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以前的事,大都跟梅令臣有关。春夏秋冬,她陪着他在书房里读书,有时会帮忙磨墨,看他在读什么,但她于读书一事大概是没什么天赋,总是累得睡过去。醒来,多半在自己的房间里。   因为爹认他做了义子,他们名义上是兄妹,所以也没有男女大防。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没把他当成哥哥了。   见不到他会想他,想到他便会脸红心跳,甚至他靠近就会慌乱无措。平时故意缠着他买这买那,都是很幼稚的东西,骗他说自己喜欢,其实是知道他没有钱,自尊心又强。   那些少女怀春的心思,也随着记忆慢慢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曾经,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吧。把他视为,整个天地。   “云想阁,是你的?”苏云清终于问道。   梅令臣给她倒了一杯茶,又把屋中的炭盆点起来。   “准确地说,是你爹留给你的。”   “我爹?”苏云清捧着热腾腾的茶杯,“可采绿说,分家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分到。”   “那时你才十二岁,自然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但是有我。”   苏云清不说话了。她看着眼前的人俯身点炭盆的侧影,内心忽然有些触动。他好像是不用地龙和炭盆的,可在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总会以她的感受为优先。在那些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他还做了什么。想当初他还是个小官,为了保住她,保住这份家业,应该是拼尽全力吧。   “你跑到我的书房来,要偷听什么?”梅令臣回头问她,不期然地跟她的目光相撞。   “没,没什么。”她心虚地移开目光。   不行,她要立场坚定,绝对不能动摇!   梅令臣几步走到她面前,忽然双手按在椅子两边的把手上,俯下身子。他的气息一下子迫近,苏云清身子僵硬,没来由地往后退了退,心跳如捣。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这辈子除了你,我没办法再爱别人了。”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苏云清张了张嘴,看进他深沉如墨的眼睛里,好像随时会陷进去。   “从你出生开始,我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已经耗尽了我爱人的本能。”梅令臣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亲在她的发髻上,声音很轻,“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只要你一个。别胡思乱想。”   苏云清闭上眼睛,心弦忽然崩断。她伸出双手,搂住梅令臣的脖子,主动吻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梅·宠妻无度·臣。   我最近更新真的太晚了,自己都不好意思。   主要白天太吵,虽然熬夜不好,但是效率奇高啊。   原谅我,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色年华 5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佬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梅令臣没想到她会突然吻自己, 愣了片刻,伸手抱住她。   两个人的呼吸炙热地交缠,苏云清身上如同火烧一样。   此刻, 她不愿多想,只要遵从内心。   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显然书房的隔音并不好。苏云清用手捂住嘴巴, 微微偏过头, 感觉衣领被拉开,湿润的吻沿着锁骨往下。她忍得极其辛苦,浑身因为极致的愉悦而染上一层醉人的薄红。   梅令臣将她拦腰抱起, 刚要走向休息的塌。   “公子。”慕白在门外叫了一声。   苏云清浑身绷紧, 揪着梅令臣的衣襟, 往外看了看。   “师父来了,马上就到。”慕白硬着头皮说。   他和采绿都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 自然知道两个人在干什么。只不过宋追人已经来了,又不得不禀报。   “你先放我下来。”苏云清小声说, 脸红得如同海棠花。   梅令臣依言将她放在地上。她拉好衣领, 四下看了看, 好像也只有书架间可以藏人, 就迅速地躲进去了。   其实他们两个是光明正大的夫妻, 又不是偷情, 完全无需避嫌。只不过苏云清害羞,不像被外人撞见。   梅令臣整理好衣裳, 走到放置水盆的架子前净手。指尖还是温热的,残留着她身上的味道。   梅令臣莞尔,目光不自觉变得温柔。无论如何,她愿意主动亲近自己, 是个好的开始。   “文若,我进来了。”宋追敲门。   梅令臣应了声,在书桌后面坐下来。   宋追推门而入,一进门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好像是奇怪的味道?像是女子的,又不全是。   “听说你跟弟妹吵架了?”宋追问。   梅令臣正恼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反问:“你不是在京郊大营训练禁军?这差事几时变得如此轻松,可以来去自如?”   宋追就知道自己会被迁怒,坐下来,“原本还要几日才能回来,这不是刚收到一个消息,特意赶回来同你说么?”   锦衣卫主要在宫中活动,而且他们传递消息的方式很独特,有的事大臣之间可能都没收到风声,他们却已经知道了。因此,锦衣卫才能做皇帝的耳目。   “太后想把乔家小姐嫁给潘将军之子。乔家本来也同意了,可这时忽然传出,潘将军之子有个隐蔽的侍妾是土默特部的女子,俩人连孩子都生了。乔侍郎为此大发雷霆,跟潘家算是结亲不成,反目成仇了。”   潘毅入京后,一直深居简出。朝堂上为了他的职位而争论不休。梅令臣本想保他入五军都督府,毕竟西州同府的东胜军裁撤是梅令臣的主意。此事已摆到康平帝的案头,就差一个御批了。   可半路杀出张祜,以潘毅不熟京畿军务为由,直接将他调去了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管京中的治安,灾害,街道秩序等等民生百事。潘毅本人没什么意见,反而是很多慕他威名的人打抱不平,觉得大材小用。   基于此,慈圣皇太后才想给予补偿,让乔家跟潘家联姻,没想到又横生枝节。   “潘见星侍妾那件事是真的?”梅令臣问。   “消息传出来后,潘家主动退了婚,想来不占理吧?此事我还未深入调查。你怀疑张祜那帮人从中做梗,欺负潘将军是个老实人?”   宋追对潘毅是很钦佩的。两个人都是寒门出身,走到如今的地位,很不容易。而且宋追一直仰慕潘毅的为人,视他为榜样。五城兵马司实在是太委屈这位国之柱石了,分明就是张祜那帮人借着潘毅,打压梅令臣和一帮寒门。   如果他们还从中作梗,阻扰潘家的婚事,实在有点欺人太甚。   梅令臣沉吟片刻,“明日我进宫,会再和太后谈此事。”   “好。正事谈完,你上回去西州,是不是买了几本小说,借我看看。”宋追忽然话锋一转,人就往摆放书架的次间走。   苏云清躲在书架里头,听到他的声音,紧张地缩成一团。   她现在这个鬼样子,可不能被宋追看见!   梅令臣几步挡住宋追的去路,“你要看什么,我送去你府上。”   “不用,我自己找。”宋追要绕开梅令臣,梅令臣却用力抓着他的手腕,“我现在不方便。”   宋追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藏什么东西了?怎么鬼鬼祟祟的。你不会是藏了个女人吧?”   梅令臣侧头咳嗽了一声。   躲在次间里的苏云清也没来由的脸红。他们实在荒唐,竟然在议事的书房里亲热。要是被宋追发现,她没脸做人了……   宋追用一种“我看错你了”的目光盯着梅令臣的俊脸,梅令臣索性推着他往外走,“改日你去世德堂挑书,全算在我账上。”   “这话可是你说的,难得铁公鸡肯拔毛……”宋追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梅令臣一把推出门外。   身后传来上门闩的声音。   宋追回头看了看,又看向慕白,“你们公子怎么回事?就这么不欢迎我么?”   他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   慕白心知肚明,但看破不说破,“我送师父出去。”   外面传来离去的脚步声,梅令臣才进了次间。   苏云清躲在书堆后面,悄悄探出脑袋。她的发钗歪歪斜斜的,将坠未坠,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衣领微微敞开,脸上风情万种。   她跟梅令臣对视了一眼,双腿已经蹲得发软。   “六哥,我站不起来了。”她轻轻说了句,语气就像拂面的春风,挠得人心痒。   梅令臣走过去,搂着她的腰,将她扶抱起来。   窗外的阳光漏过书架,落在她的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能看见。   梅令臣的心没来由地就塌下去一块。   “我回去了。”苏云清要从他的怀中挣脱。   梅令臣却没放开手,捏着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时光静静地流淌,地上的光影不停变幻。苏云清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咚咚咚”地急如战鼓。   梅令臣低下头,她迅速地扭开脸,他的嘴唇只擦到她的脸颊。   “一会儿又有人来……晚上你回知念堂。”   梅令臣却将她锁在书架间,在她耳根蛊惑般说:“我等不及了。”   苏云清浑身一僵,已经被梅令臣翻转身子,按在书架上。湿热的气息,从她脖颈后的胎记,一点点地蔓延开。   少顷,书架震动,上面摆放的书卷纷纷掉落在地。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声音也越发响亮。   苏云清手抓着书架,咬住嘴唇。刚才分明有事想问,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无暇顾及。   ……   梅令臣书房的塌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所以不大,难容两个人并躺。他从书堆之中,把精疲力尽的苏云清抱起来,放在榻上,让她单独休息。   苏云清羞得抬不起眼睛,那个放置书架的次间被他们俩弄得一片狼藉,收拾起来要花不少时间。   “时辰尚早,你睡会儿,用晚膳时,我再叫你。”梅令臣在她汗湿的额头亲了下,刚要起身,苏云清握着他的手。   “六哥,嘉宁不想嫁给永定侯世子,她想嫁给宋追,可宋追不愿娶她。怎么办?”   梅令臣问:“她为何想嫁给宋追?”   “她说宋追救过她的命,而且宋追家里简单,她可以继续写小说。不知道宋追对嘉宁是不是有误会?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也很有才华。”   梅令臣抬手摸着她的头,轻轻笑道:“看来,你还有余力操心别人的事。”   他意有所指,语气也很暧昧。   苏云清连忙抓住被子,整个人都缩了进去,争辩,“不是,我看到宋追才想起来的!你若有法子,就帮一帮嘉宁。”   梅令臣想了想,“要让宋追点头也不难。你想办法让他知道朱嘉宁就是落桂书生,他必答应这门婚事。”   苏云清眨了眨眼睛。有这么简单吗?   “好了,休息。”梅令臣抬手按在她的眼睛上。温热干燥的手掌,有薄薄的茧,还带着他独特的气息。   苏云清闭上眼睛,全身放松,仿佛被一团软绵绵的云托着,很快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知念堂。身上穿着新的中衣,整个人好像都被清洗过了。   屋中掌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采绿。”苏云清掀开被子下床。帘帐动了动,采绿从外面进来,“小姐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采绿轻笑,“已过酉时了。姑爷说小姐累了,明日还要入宫,让您多睡会儿。他把小姐抱回来以后,来了几个年轻的官员,便又回竹喧院去了。”   苏云清今日在竹喧院听梅令臣和宋追说了些朝堂上的事,发现根本听不懂。她从未尝试过去了解梅令臣所处的位置以及他要面对的那些事,朝堂上似乎有很多反对他的声音,也有不少敌人。他这么年轻就坐到了高位,康平帝年幼,他得以大权独揽,可看似风光的背后,其实是无数的刀光剑影,凶险得无法想象。   她无法分忧,好歹别添乱。   “叫厨房准备些吃的送过去吧。”苏云清吩咐。   这夜,梅令臣议完事,很晚才回知念堂,苏云清已经睡下了。但她睡得并不怎么踏实,屋中烧着地龙,整个人还是蜷成一团,嘴唇发抖,想来这几夜都是如此过来的。   怪不得今日见到,发现她气色并不好。   梅令臣躺在她身侧,把人整个儿抱进怀里,闭上眼睛。   他脑中有许多烦忧之事,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表面上看来,他总揽军政大权,无人可以抗衡。实则六部,大理寺,监察院,都并非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地方。而他这个上官,也不可能因为下官的不合作,就向内宫告状。   那样会显得他很无能。   大昌的朝堂,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所有的枝桠都是从树干延伸出来的。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等着他知难而退的人就好好看着,他是如何成为树干的。   次日,梅令臣带着苏云清入宫。他们一人坐一顶轿子,苏云清很紧张,一路上手都紧紧地攥着,没有松开过。   到宫门时,他们下轿,刚好看见张祜和张雅南也下了轿子。   张雅南头戴帏帽,看到梅令臣手指微曲。她以为自己能够淡然处之,但每回见他,还是会扯开心口的伤痕。为了娶一个罪臣之女,他甘愿受千夫所指,也不要她。   “梅阁老。”张祜开口。   “张阁老。”梅令臣回礼。   苏云清看到张祜中等身材,身型微胖,留着胡子,面容看上去十分威严,就是一副重臣的模样。   “梅阁老今日怎么入宫了?”张祜看向梅令臣身后,状似无意地说,“这位想必就是罪臣苏绍之女吧?”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有羞辱之意。   苏云清觉得此人初次见面就如此无礼,着实讨厌。若不是在宫门口遇见,而是在其他地方,不管他是什么大官,她都要反击了。   梅令臣冷淡地说:“张阁老慎言。岳丈死于狱中时,尚未定罪,何来罪臣一说?如果进了大理寺牢狱的,都算罪臣,那么张阁老也算是罪臣之后了。”   国本之争时,张祚和张祜之父因受牵连,入了大理寺监牢。后虽得平反,也因为这个污点没有办法再做官,郁郁而终。   张祜面不改色,“梅阁老不必逞口舌之快。无论是老虎还是狮子,总得要坐稳了位置,才能山中称王啊。”   “多谢张阁老教诲。”梅令臣轻扯嘴角,“我以为,老虎或狮子皆生而为王,百兽臣服。不像候鸟,就算从南方迁徙到北方,依旧是飞禽。”   苏云清觉得他们两个像在打哑谜。   张祜看了梅令臣一眼,未再多言,带着张雅南先行了。   梅令臣牵着苏云清的手,故意落后几步,跟他们错开,很快就遇到了来接他们的红丹。   作者有话要说:  梅令臣:为夫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苏云清:本宝宝听不懂。   梅令臣:你只要知道有人护着你就行了。   苏云清:脸红in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907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 2瓶; 第六十五章   慈圣皇太后上官氏住在甘泉宫, 因为康平帝还未大婚,所以内宫诸事也由上官氏做主。   甘泉宫便成为了整个前朝和后宫的中心。   红丹一边走一边介绍,带着梅令臣和苏云清进入宫门, 正在忙碌的宫人立刻向他们行礼。   上官氏很少在甘泉宫接待外臣,梅令臣算一个例外。   走上白玉石阶, 巨大的宫殿各处都在修缮。   上官太后坐在正殿之上, 正与身边的女官说笑。她戴着双凤翊龙冠, 金龙和凤皆口衔宝珠,身上着黄色大衫,饰以金绣云龙纹的霞帔, 内穿红色圆领鞠衣, 胸前绣着云龙纹。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 犹如傲视群芳的牡丹花。   苏云清原以为上官心兰和王婷羽这双姝已经算是京中女子的翘楚,没想到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而且上官太后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就像二十几岁的女子。只不过眉宇间积压的威势, 让她看起来又有超脱年纪的沉稳和庄严。   苏云清觉得她似曾相识, 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梅令臣带着苏云清行礼, 苏云清因看上官太后看得入了神, 迟疑片刻。   上官太后看向她, 她才回过神来, 连忙施礼。   “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悦耳略低沉,如同钟磬之音。   苏云清起身, 上官太后招手,“来,到我跟前来。”   苏云清依言上前,上官太后执了她的手, “我还在想文若心心念念的女子,究竟是如何的美若天仙。今日得见,果然是难得的佳人。”   “太后过奖,臣妾不及您的万一。”   上官太后轻笑,“你过谦了。听闻你少年时便有艳冠金陵的美名,连我远在京中,都略有耳闻。这些年倒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想来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文若,借你娇妻与我散散步,如何?”   梅令臣本要开口,上官太后摆手道:“不要小气。本宫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她?你去找皇上,问问他的功课。他已经在本宫面前念了好几次老师了。”   梅令臣迟疑,苏云清扭头对他说:“妾身没事,阁老安心去吧。”   因在外人面前,也不好用内闱里的昵称。   梅令臣看向上官太后,上官太后嘴角含笑,两人不知打了什么哑谜,梅令臣这才行礼,躬身退出殿阁。   上官太后起身,苏云清跟在她身后,从正殿的小门出去,到了后花园。甘泉宫的后花园其实不大,这个时节,花朵大多凋零,显得没什么生机。   园丁在道旁翻土,看见太后过来,纷纷避让。   “本宫听心兰提过你几次。哦,心兰是本宫娘家五妹的闺名,她是晋安王妃。”   苏云清答:“蕙质兰心,人如其名,晋安王妃的闺名很美。”   红丹说:“我们太后的闺名也很美呢。”   上官太后看她一眼,她垂首退后两步。   “臣妾斗胆,可以问太后的闺名吗?”苏云清道。   “本宫的闺名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上官太后的目光放向远方,过好一会儿才说,“本宫叫芷兰,上官芷兰。”   苏云清称赞道:“楚辞九歌里有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真是个好名字。”   上官太后微微讶异,这是第二次有人一言就说出了她名字的出处。   第一次是很多年前她随父出京游玩,在江南遇到了少年时的梅令臣。他在路边摆摊,帮人代写书信。因为少年长得异常俊美,气质清冷而内敛,有不少人在那排长队。   轮到她时,他先问了名字,一边落笔一边说:“沅有芷兮澧有兰,很美的名字。”   少年的字写得极好,一笔一画皆有力,笔锋强劲,自成风骨。她以为这是个穷书生,靠摆摊营生,想让父亲接济他。后来他收摊了,径自走进江宁织造府,才知道他是苏家的人。   很多年后重逢,梅令臣早已不记得当初的那场相遇。   上官芷兰一边走一边回忆往昔,直到花园的小路已过大半,她才想起今日的正事。   “你父亲当年获罪时,你还小吧?”   “臣妾十二岁。”   “十二岁,还是懵懂的少年时。难为你了。”上官芷兰说,“文若为保下你,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朝臣旧事重提,又用此事攻击他。你的身份,着实会拖累于他。而他此身,寄予社稷,皇上和本宫都不能没有他的辅助。”   苏云清停住脚步,好像有点明白今日太后叫她过来的意思了。接下里,这位太后恐怕就要说些让她离开梅令臣的话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定主意,不管太后说什么,她都不能答应。   她跟梅令臣之间的事,只能他们俩解决。就算是太后,也绝不能插手。   以为谁谁好之名,轻易帮对方做出的决定,她自己已经深受其害,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果然,上官芷兰开口:“当务之急,要为你父亲翻案,抹去你罪臣之后的身份,才可平息此事。只不过时隔多年,这并非是件易事。本宫前几日翻看卷宗,也未找到任何破绽。想来还要多委屈你一些日子了。”   苏云清愣住,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下来。   上官芷兰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苏云清暗自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官太后能够力挽狂澜,扶持幼子登基,必定不是等闲角色,怎会落于俗套,要拆散她跟梅令臣。   “臣妾多谢太后圣恩。”   她们继续走到围墙边,听到墙那头隐约有一片欢声笑语传来。上官芷兰道:“差点忘了,今日荣安县主主持宫中梅花集,邀请了高门女眷来参加。文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不如我们去看看。”   “□□安县主并未邀请臣妾……似乎不妥吧?”苏云清是不想跟王婷羽打交道的。   上官芷兰看出她的顾虑,说道:“你是首辅之妻,自有列席的资格,因你新婚她才未邀请你。往后在京中,免不得要跟她们打交道。本宫为你引荐,她们也不会说什么。”   太后已然亲自出面撑场子,苏云清推辞不过,便跟在她后面,出了甘泉宫,往举办宴会的集英阁走去。   大昌的上流人家爱好举办各式各样的雅集。比如有品鉴美食的,有吟诗作对的,也有竞技的,不分男女,以参集为乐。今日的梅花集,取时令之名,但却是赏鉴大会。   即每位列席的女眷,都从自家带几件清玩博古来,供各家品评。最后选出的魁首,会有丰厚的彩头。这是炫耀自身家底和才识的绝好机会,因此各位列席的女眷也是纷纷拿出了镇宅的宝物。   上官芷兰带着苏云清到的时候,已经选出了最后五样宝物,排列在乌木长案上。为公平起见,除了宝物的主人,其余的人都不知道宝物的出处。   阁中人见上官太后亲来,纷纷起身见礼。   “本宫就是听到你们这儿的热闹了,带着今日的贵客一同过来,凑个趣儿,不必拘谨。云清,坐到本宫身边来,听听这些丫头在折腾什么。”上官芷兰落座,对苏云清招了招手,宫人立刻又在她身边加了椅子。   在场的人中,有很多熟面孔。   那些没见过苏云清的,自然要惊叹于她的美貌,随便再低声议论几句她的身份。如果把上官太后比作牡丹花,那么苏云清就像芍药。牡丹雍容,芍药美艳。虽说难分高下,但目光会被芍药的艳丽所吸引,从而忽视了牡丹的存在。   王婷羽和张雅南皆有宝物入选,而她们的两件也是夺魁呼声最高的。   王婷羽起身道:“梅阁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想来夫人的学识也是不差的。不知对所列的几样宝物,有何见解?”   她这话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云清身上。   苏云清知道她是存心刁难自己,没有听过这些宝物的介绍,就贸然品评,很容易会出丑。   上官芷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没有开口阻止。她很想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梅令臣折腰。何况这样的场合,她总要应对过去,才能平息了这些女子心中所爱被夺去的怨念。   苏云清起身,走到乌木长案前,审视了一遍。五样宝物各有春秋,有件百鸟羽毛袄,一架古琴,一个天青釉瓷洗,一个雕刻精美的金镂香球,最后是一枚五色玉环。   “我喜欢这枚玉环,因为能想到两位美人。”苏云清手指着玉环说。   张雅南的手收紧,有女无知,问道:“哪两位美人?”   “《西京杂记》载汉宫飞燕藏有一枚五色文玉环,为世间奇珍。而杨贵妃闺名玉环,那时宫中仕女多手持玉环,以期得到幸福圆满的姻缘。”   众人恍然大悟,而后纷纷点头。没想到一枚小小的玉环,竟藏着两个绝世美人的故事,还象征着圆满的姻缘。本来获好评更高的百鸟羽毛袄瞬间就沦为俗物。   “敢问夫人,觉得赵飞燕和杨玉环哪位更美?”张雅南忽然开口。   这也是个很刁钻的问题。自古美人都是难分高下,各有千秋的。强要说谁美,别人都有理由反驳。   苏云清想了想说:“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太白的诗,可算作回答。”   张雅南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果然不仅仅拥有美貌而已。这话看似没有正面回答,却是很好的答案。在李太白看来,杨贵妃更美,因为飞燕要靠新妆才能媲美她的美貌。可太白此诗是奉命而作,恭维之意尽显,未必出自真心。   所以真亦假时,假亦真,不必深究。   “小女受教了。”张雅南欠身。   能让大才女张雅南屈腰,这可是件稀罕事,传出去肯定会引起一阵一轮。张雅南向来自视甚高,又曾是首辅之女。若不是张祚出事,她出京一趟又回京,地位岌岌可危,这样的雅集她还不会来。   那些空有其表的花瓶,本来更偏向于王婷羽的百鸟袄。如今,倒是纷纷倒戈向玉环了。   五色玉环以高票当选魁首,揭开名牌之后,显示它为张雅南之物。   上官芷兰在原本的彩头之外,又加了一枚宝石戒指,“张小姐不愧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这玉环选得好。本宫就愿各位小姐,都能收获幸福圆满的姻缘。”   “多谢太后。”众人齐声说道。   王婷羽强压着心头怒火,狠狠地瞪了张雅南一眼。这本是她的风头,现在全给张雅南抢了。还有那个苏云清,简直阴魂不散!她平时不怎么读书,所以苏云清跟张雅南对话,听得云里雾里的,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显得她愚蠢。   现在,她身边的人都在小声议论苏云清,还颇有几分佩服的意思。   “我听说这位夫人是首辅亲自教导出来的,又出身于江宁织造府,果然不简单呢。”   “哇,青梅竹马吗?把自己的妻子养大,就像看小说呢!”   “对啊,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入阁老的眼。”   “我原先还觉得阁老眼瞎,现在看来,两个人很配嘛。”   王婷羽越听越生气,赌气先离开了。反正她地位尊崇,自小骄纵,也没有人会跟她计较。   从集英阁出来,苏云清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真是众矢之的,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有点针对她。还好这阵子回忆起不少从前的事,才勉强应付了过去。   这个首辅夫人,一点都不好当。   回到甘泉宫,梅令臣已经在等着了。他看到苏云清回来,走到她面前,用眼神询问。   苏云清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上官芷兰说:“我带她去了集英阁,参加梅花集。她可是出了回风头呢。”   梅令臣也没多问:“天色不早,臣携妻告辞。”   “去吧。有空多让她来宫里坐坐,我挺喜欢她的。”   梅令臣带着苏云清退出宫殿。   他们走到宫门口,分别上了自己的轿子。轿子刚起步,采绿就在外面说:“小姐,刚才有个婢女送来一个东西。”   苏云清伸手,把东西接进来。   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竟是那块五色玉环。刚才在梅花集上,张雅南就当着太后的面说要把这块玉环赠给她,她推辞了。   里面还有一张花笺,字迹娟秀,写着:天姿惹出安史乱,至今西风哭白绫。   苏云清的手抖了抖。玉环本身的确是象征圆满无尽的吉物,但杨贵妃的下场却着实凄凉。   她果然没有看错,那个张小姐,对她有敌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2瓶 第六十六章   苏云清觉得这玉环烫手, 当下就想扔开。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张小姐,只除了梅令臣。   梅令臣是一只到处开屏的孔雀吗?这才多久时间, 给她招来多少情敌,惹了多少麻烦?   到了府门前, 轿子落地。梅令臣先下来, 站在门前等苏云清。他好奇今日梅花集上的事情, 想好好问问她。可苏云清走到他身边,径自朝他怀里塞了个锦盒,就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梅令臣莫名, 打开锦盒, 里面是一枚玉环, 还有一张花笺。   那花笺上的字迹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的。   日正当午, 近来天气似乎有转暖的迹象,站在太阳底下一会儿, 便有了热意。   梅令臣跟在苏云清后面回到知念堂, 苏云清走到里间, 梳洗更衣。她要等梅令臣主动开口询问, 借此机会好好跟他算一笔烂桃花的帐。要不然就憋死他, 不告诉他那个玉环的来历。   梅令臣坐在明间里, 采蓝帮他端茶倒水。   采绿和采蓝今日都呆在宫门口没有进去,所以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 只知道小姐收到一个锦盒,回来以后就气呼呼的,又像跟姑爷闹脾气。   苏云清换好衣裳,神色如常地走到明间里。   梅令臣正喝茶, 那个锦盒翻开在他面前,他看着里面的东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苏云清走过去,本来坐在他旁边,又挪了个位置到对面,问采绿:“午膳好了吗?”   “奴婢这就去问问。”采绿回完,就退出去了。   苏云清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桌上放着她整理一半的账本,就顺手拿过来看。   好一会儿,明间里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这玉环和花笺是谁给你的?”梅令臣侧头看她。花笺上的诗分明是来者不善。   苏云清没好气地说:“张家小姐。”   “哪个张家小姐?”梅令臣疑惑。   敢情还有好几个张家小姐?   苏云清猛地把账本合上,压在桌面,面露微笑,“阁老,您要不要提前跟妾身交代一下,到底还有几个张家小姐,李家小姐或者王家小姐对您芳心暗许?这样妾身下次也好有所防备。”   梅令臣眉头微皱,“你在梅花集上碰到张雅南了?”   “何止是张雅南!”苏云清站起来,伸出手指,“我在西州的时候,甘家小姐就来为你鸣不平。而后遇到了荣安县主几次三番挑事,包括那个别业的江家小姐,还有如今的张家小姐,阁老这几年在京城,真是招惹了不少风流债啊。”   梅令臣看着她,轻笑了一下,“你在吃醋吗?”   “吃……”苏云清声音陡然大了起来,“谁吃醋了!是你的爱慕者们一直找我麻烦,今日在梅花集上,荣安县主刁难我也就罢了,张雅南还在事后送我这个玉环和花笺,她们真以为我好欺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梅令臣低头笑,“那我帮你欺负回来就是了。”   苏云清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自顾说道,“反正你最好告诉我,到底还有哪些小姐对你有意思,我拿笔记下,省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要去书房拿笔,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下一刻,就撞进了熟悉的怀抱里。   梅令臣低头看她,目光温柔沉静,就像月亮的清辉般,流动无声。   苏云清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迅速移开目光。   梅令臣把她的头按在胸口,低声道:“别担心,六哥是你一个人的,谁都抢不走。”   “我……”苏云清想说她根本不担心,谁爱抢谁抢。可莫名地说不出来,反而开始脸红,心跳变快。   他的怀抱就像一片汪洋,人掉进去就会溺死。   梅令臣抱紧她,闻着她发间令人心醉的桂花香味,继续说:“我控制不了别人的想法,所以你问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回家告状就是。”   “我又不是小孩子,告什么状……”苏云清嘀咕了一句,“我可以自己解决。”   梅令臣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嗯,长大了。跟我说说今日梅花集的事。”   “小姐,午膳准备好了。”采绿在门外叫了声。她刚才本来直接进来,看到屋中的情形,又连忙退出去。   怕饭菜凉了,不得不开口。   苏云清连忙从梅令臣怀里退开,自己在桌子旁坐下来,还心虚地整理了下妆容。梅令臣坐在她身边,对门外说:“端进来吧。”   午膳用得寂静无声,梅令臣吃东西向来细嚼慢咽,又吃得极少。苏云清虽然吃得多,但埋头苦吃,也顾不上说话。期间,她偷偷瞄了梅令臣两眼,看他盘子里光留糕点了。   “你怎么不吃肉呀?”苏云清觉得这人有点挑食,难怪瘦,夹了一块肉过去,“光吃甜的就能饱吗?一个大男人那么喜欢吃甜的,也不嫌腻……”后半句她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被梅令臣听到了。   梅令臣看着碗里的肉,想起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冬天还要去山里刨野菜。天寒地冻的,衣着单薄,蹲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猛塞了一把雪在口里嚼,还觉得甜。   后来到苏家,苏绍给他吃了一块糕饼。那糕饼的味道他记了很多年,大概就是那时候喜欢上吃甜食的吧。因为生活太过辛苦,只有甜食才能带来小小的慰藉。像苏云清这样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人,吃多了甜,自然觉得腻。   而他,追逐着蜜糖的味道,是永远都不会腻的。   吃完饭,梅令臣漱口净手,听苏云清说梅花集上的事。   听完之后,他看着她,“你记起《西京杂记》了?”   苏云清摇头,“就是顺口说出来了。《西京杂记》很重要吗?”   梅令臣顿了一下,“没有。看来你今日的确出了风头,连张雅南都甘拜下风,难怪太后对你赞誉有加。”   苏云清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不是滋味,“你对张雅南评价如此高,莫非她很厉害?”   等采绿她们把净手的盆端走,梅令臣才说:“张雅南是老……张祚最得意的女儿。当年张祚主持会试,张雅南偷取了题目,还把自己的答卷塞进考生的答卷里。别的主考基本都给了她三甲之名,幸好张祚及时认出笔迹,把她的答卷撤了。所以你让她弯腰,很有面子。”   苏云清有点惊讶。通过会试,半只脚都算踏进官场了,多少男子在贡院折戟,张雅南却能胜了那些男儿,堪称女中豪杰。   “就算张雅南厉害,我们宁宁去参加会试,也不差的吧。”她不服气地说。   “术业有专攻。科举不好说,但清河郡主在写小说方面,的确是个奇才。”梅令臣喝了口茶,“关于她与宋追之事,你有何打算?”   苏云清一筹莫展,“你有法子?”   梅令臣凑到苏云清耳边,说了一番话。他的热气吐在耳边,耳朵又痒又红,几乎都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简单的午憩之后,梅令臣就去竹喧院做事了。苏云清醒来后,躺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儿,累得提不起劲。她现在不仅要面对晚上的需索无度,连白日都不能睡个好觉。   这个男人真是精力旺盛,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一样。   而且他又研究了什么奇怪的心法和姿势。权且当他是真心要给她治病吧。   苏云清又犯了会儿懒,才姗姗下床。她坐在明间里,想着要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午间,梅令臣还问起管家的事,她已夸下海口。   她让采绿把厨房和账房的管事婆子都叫来,一边喝茶一边说:“帐我已经看完了,你们俩的问题最大。有什么想说的?”   其实她就是随口胡说,那两个婆子听了,自然为自己争辩。   苏云清抬手,笑着道:“你们别欺负我年纪小,又刚来不久。老爷跟我是打小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我要把你们贪下钱物,又安插自己亲戚的事告诉他,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两个婆子还是头一次听说主母要把内宅的事交给前头的大老爷们来处理,当下慌了神。听说老爷对夫人特别宠,严伯也是三令五申,让她们不准为难夫人,否则就赶出府去。老爷那治人的手段,京城谁人不知。夫人枕边风一吹,她们哪还有活路?   两个婆子吓得面无血色,也不管有错没错,先跪地求饶再说。   苏云清又让采绿过去扶她们起来,“我初来乍到,也不愿意做得太绝。两位都是聪明人,若今后肯为我办事,我非但不会跟老爷告状,还会给你们好处。”   “夫人大凡有所吩咐,奴婢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管厨房的王庆家的连忙说道。   账房的李达家的也跟着表忠心。   苏云清给她们一人一只玉镯,让她们盯着内宅各处,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来禀告,还升了她们的月例,这样恩威并施一番,也把她们治得服帖了。   其实梅府里虽然分管各处的婆子众多,但内宅就一个女主人,管理起来也没多复杂。横竖这些婆子就是耍几个心眼,想捞点好处,也没有别的主子可以效忠。   苏云清抛出了橄榄枝,她们没有不接的道理。   内宅的事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要忙朱嘉宁的事了。   苏云清从梅令臣那里得知宋追要去世德堂的日子,特意起了个大早,乔庄改扮一番,前往世德堂。她这回是得了梅令臣的允许,除了采蓝和采绿,还有慕白等人暗中保护,安全上是万无一失的。   世德堂在城东的市集附近,规模要比西州的大很多,足有三层。只不过曾经传是张祚亲笔所写的匾额已经被摘下来,换成了传为梅令臣亲笔所书的匾额。苏云清隔着帏帽,凝神看了会儿,也分辨不出真假。   跑堂很热情地询问:“夫人是要买书?小店各类书目齐全,也有女眷专用的楼层,您可进来挑选。”   “不,我要卖书。”苏云清说。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哪怕服饰不那么精美,也让人浮想联翩。   “卖书?”跑堂上下打量她,“夫人就别开玩笑了。”   来世德堂里卖书稿的,多是一些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子。   “去问问你东家,落桂书生的小说,他是否有兴趣一阅。”苏云清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跑堂看着她,先是惊讶地张大嘴,然后恍然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跑到内堂里去了。   没过多久,世德堂的店主就提着袍子下摆,一路小跑出来,“贵客啊,快,里面请!”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写文状态就是会当机,渐渐发现放置一下比强行产出要好。   这章补昨天的,晚点还有一更。   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六十七章   书店一层四面墙上都摆放着书架, 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中间的台子上,则放着近来热销的书籍,除开经史子集, 就是各种小说。有不少书生正在店中翻阅,人来人往。   苏云清记得梅令臣说宋追喜欢在三层的古书堆里淘书, 想着怎么把店主带到三层去谈, 没想到店主主动把她带了上去。   这层卖的是一些古书, 还有比较冷门的小说,人没有底下两层的多。苏云清看到书架间有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心中暗喜, 目不斜视地跟着店主进到小隔间里。   这小隔间十分简陋, 像堆放杂物的, 隔音效果自然不佳。   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 留着一撮山羊胡,衣饰鲜丽。   他请苏云清坐下, 殷勤地倒茶, “小可姓金, 敢问小姐贵姓?”   “夫家姓梅。”   金店主愣了一下, 连忙改口, “失礼了梅夫人, 您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已经成亲……您手中可是有落桂书生的书稿?”   苏云清点了点头, 将书稿放在桌子上。   那金店主拿起书稿看了两眼,立刻认出是落桂书生的文笔,当下爱不释手,“总算是给小可等到了。”   苏云清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实不相瞒, 落桂书生家中遭逢变故,所以托我来送这最后一本书的书稿。”   金店主如遭雷劈,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书生他为何不能写了?”   苏云清叹了口气,“既是难言之隐,她也不愿意多说。若店主肯收下这稿子,千万要写明,是她的封山之作。想来要多刊行些册数,否则会被抢购一空。”   金店主长吁短叹,实在为之可惜。他收下书稿,约定三日之内给个答复,苏云清就起身告辞了。   谁知,刚走到外面,就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师父?”采蓝惊讶地叫道。   苏云清不想带着采蓝一起算计她师父,所以并未如实相告。   宋追看着苏云清,心念百转,眉间轻拢。苏云清竟认识落桂书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才他在找书的时候,听见苏云清和店主谈话,就觉得她声音熟悉。听见落桂书生打算封笔不写了,哪还能按耐得住。   金店主不知宋追和苏云清之间的关系,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梭巡。   苏云清故作无知,“这么巧,宋大人也在此处?”   宋追看向金店主,“我与这位夫人相识,店主可否容我们单独说两句话?”   金店主知道宋追的身份,知他肯定不会为难一个小妇人,便点了点头,先下楼了。   “夫人认识落桂书生?”宋追问苏云清。   苏云清故意沉默。   “方才你跟店主所言我都听见了。”宋追心中着急,也不拐弯抹角,“他何故不写小说了?若是遇到难事,大凡宋某能帮上忙的地方,夫人尽管开口。”   采蓝惊讶地看着宋追。因为宋追是个言出必行,有诺必践的人。寻常之人,万不可能让他如此。不知他几时跟落桂书生有了这么深的交情。   “宋大人言重了。难道你跟落桂书生相识?不应该吧。”   宋追有点不自在,可事已至此,遮遮掩掩的反而无益,就说道:“宋某喜欢他的小说,每本必买。爱慕他的才华,所以愿意倾力相帮。”   原本梅令臣说宋追知道了朱嘉宁是落桂书生以后,肯定会娶她,苏云清还有些不相信。哪有人会因为看了几本小说,就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建立起感情的。可眼下看宋追如此认真,苏云清反而有了几分负罪感。她这应该不算是利用别人的感情吧?   “其实,落桂书生宋大人也认识的。”   “我认识?”宋追觉得更奇怪了。   “宋大人不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细说?”   “夫人请。”宋追抬手。   他们离开世德堂,到了上次梅令臣带苏云清去的茶楼。跑堂照旧把他们领到了上回的雅间,采绿和采蓝都留在门外,让他们单独在屋子里谈。   宋追坐在榻上,给苏云清倒了茶水。   苏云清摘下帏帽,直犯嘀咕,“这雅座的位置这么好,怎么每回都空着,让我们进来了?他们不做生意?”   宋追听后,说道:“这雅座本就是专门给文若留的。偶尔我过来,也会来这里。”   “为何要专门给他留?”   宋追拿着茶杯,顿了一下,“文若没告诉你?”   苏云清摇头。上元灯节那么多人,茶楼人满为患,还给他们腾出个雅座,本来就是咄咄怪事了。   “那你自己回去问他吧。”宋追压下不提。   苏云清虽然好奇,但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当下朱嘉宁的事才要紧。   “方才我说宋大人也认识落桂书生,不是骗你。落桂书生是个女子。”   宋追愣住,当即又恍然大悟。那样细腻的笔触和细致的情感,非女子不能达。而苏云清接下来说的话,足够惊掉他的下巴。   “她就是清河郡主。”   宋追喝下口中的茶,差点一口喷了出来。饶是他经历过再多的风浪,也没想过天下有如此巧合。   “嘉宁许给了永定侯府。她不想嫁,因为嫁过去就绝无可能继续写小说了。所以当初她才想托我说合与宋大人的婚事。无奈被宋大人一口回绝。”   “我,我那是……”宋追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因为自己跟朱嘉宁的缘分不浅,于情于理都应该帮帮她。另一方面则是他对于晋安王府的厌恶,难道他受过一次羞辱还不够,还要再受一次?若小晋安王坚决不允呢?   苏云清看宋追纠结的表情,适时地开口,“其实要让嘉宁不嫁到永定侯府,也并非要宋大人亲自出面,只要宋大人帮一个忙就成。”   “愿闻其详。”   “听说这永定侯世子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么纯良,私下是个眠花宿柳之辈。但高门大户极注重自己的名声,因此竭力掩护。只要宋大人能抓到他放浪形骸的把柄,再透露给晋安王府,想必这门亲事自然不成。”   宋追边听边看着苏云清,等她说完之后,嘴角带着笑意说:“这主意是文若出的吧?”   苏云清也不否认,直接点头。   “夫人倒是诚实。”   “我叫梅……六哥出的主意。六哥说左右瞒不过你,要我老实点,你自然会帮忙。”   六哥……记得在西州的时候,苏云清还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短短时日,竟就叫回了从前的旧称。宋追最佩服梅令臣的一点,就是他能操控人心。哪怕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套是我下的,你看跳不跳吧。而旁人还真就心甘情愿地跳下去,没准回头还得感激他抛砖引玉。   “此事我记下了,等我消息。”宋追要起身,苏云清说:“等等!有件事想问问宋大人。”   宋追又坐下来。   “六哥现在是不是特别难?”苏云清斟酌地开口。   宋追不言。要说难,之前更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眼下也不算什么。要说不难,老臣们孤立他,政令难以下达,夹在两宫太后之间,辅助幼帝,也的确是殚精竭虑。   “我不想拖累他,变成他的弱点。”苏云清托着下巴,目光落在那几盘蜜饯上,“朝臣找不到攻讦他的地方,就拿我爹的事做文章。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你只要陪着他。”宋追言简意赅。   苏云清抬眸,眨了眨眼睛。   “你,一直都是他的勇气和力量。只要你能站在他身边,他可以无坚不摧。可能你没办法想象,自己于一个人的意义。我只知道,每回他被困难压得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都是你的存在,无形中拉了他一把。”   从茶楼回家的路上,苏云清的脑海里反复地重放宋追说的这两句话。她从没有觉得自己对于梅令臣,会如此重要。她觉得梅令臣只是放不下过往的情谊,才执着于将她留在身边。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报当初苏家收养他的恩。   苏云清用手揉了揉头,感觉脑袋里是一团理不清头绪的线。   宋追是故意的?宋追是要报复她吧?故意说这种话,扰乱军心!弄得她将来离开梅令臣成罪过了?梅令臣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了?   不可能!   “采绿!”   “是,小姐。”采绿在外面应道。   “我们不回家,改道去云想阁,我要买布做衣裳!”   “可是小姐,我们也可以回府上,叫云想阁的绣娘来呀。”   “在家里跟在外面怎么一样?我要去云想阁,去那里做衣裳才有乐趣。”   采绿默默叹了口气,怎么感觉最近小姐的脾气又有点回来了呢?八成是姑爷惯的。   她看了看采蓝,等采蓝拿主意。没想到采蓝直接说:“去云想阁。”   “采蓝!”采绿拉着采蓝的袖子。怎么感觉身边每个人都在纵容小姐?!   “不随小姐的心愿,她肯定不开心。”采蓝拍了拍采绿的手,刚好轿子调转方向,往云想阁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采绿:做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好难呢。   这章继续发红包哈,明天统一发~~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色年华 9瓶 第六十八章   京城里的云想阁总共有好几家, 苏云清要去,自然是去长街上最大的那一家。   之前她路过这金碧辉煌的屋宇之外,不太敢进去。毕竟这云想阁的外观实在太风骚了, 就像某种高雅的风月场所,花团锦簇, 彩幔飞舞, 透着一股话不起钱就不要进来的气息。   如今, 苏云清知道云想阁是自家的产业以后,腰杆也挺直了。   门口有五个绣娘在迎客,看到苏云清过来, 其中一个连忙热情地问:“小姐, 请问您有号牌吗?”   号牌是什么东西?苏云清停住, 转头看采绿,采绿摇头。   那个绣娘的态度就有点不好了, “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知道我们云想阁的规矩,没有号牌的客人是不能进总店的。您要是想挑布料做衣裳, 要么去别的分店, 要么排号牌。”   “岂有此理。”采绿道, “哪有开门做生意还赶客的。”   那绣娘有几分傲慢, 还跟旁边的绣娘嘀咕, “一看就是乡下来的, 看她们穿的衣裳那么寒碜,还敢跑到云想阁来。”   还是采蓝上前说:“我叫采蓝, 把你们的掌柜叫出来。”   那个绣娘看到采蓝的样子,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但敢叫掌柜亲自出来迎客,那是只有公主和郡主的级别才能有的待遇。   采蓝见她不动, 提起手里的剑,“叫你去就去,等我动手,那就太晚了。”   做生意的人最怕有客上门砸场子,何况采蓝满身杀气,看起来实在不好惹,那绣娘就慌慌张张地跑进去禀报掌柜了。   掌柜原本正在里间悠闲地喝茶算账。听了绣娘的描述,立刻站起来,骂了声,“蠢货!”就赶紧跑到门口,因为太着急,出来时还差点被门槛拌了一下。   “小姐,您回来了。”她走过去,紧紧地握住苏云清的手。   苏云清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只觉得她服饰华美,身姿婀娜,容貌出众,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十里秦淮的花魁娘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是采绿打量她几眼,惊道:“秋月姐姐!你竟然在这里!”   秋月含笑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说。”   苏云清跟在她后面进了云想阁。等进入阁中之后,立刻被里面的构造和布置吸引住了。墙上的货架摆放着四季的布匹,还依照颜色和节庆分类,连拐角处的一个华裳布偶,到柜台上摆放的香花都透出闺阁心思。里面已经有不少客人,绣娘来回奔忙,每一位绣娘都对应一组客人,从选布料,看款式,再到量体裁衣,要花不少时间。   秋月带着她们上了三楼,一边走一边介绍,“我们也不想拦着客人,但云想阁的生意实在太好,为了让每个进店的客人都能够满意,我们才提前登记号牌,分配人手。当初老爷传下来的织法,我只学了五成,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和改良。你们看看,这些布料都是江南的新品……”   苏云清轻声问采绿,“这位到底是……?”   采绿回答:“这位姐姐叫秋月,原本是老爷带的绣娘。我们江宁织造府,做布匹衣裳的生意,小姐您不喜欢这些,老爷和夫人便招收绣娘,倾力培养她们。秋月姐姐是绣娘里面最出众的。”   “那她算我爹的弟子?”   “嗯,关门弟子那种。”   苏云清有些感慨。总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江宁织造府的大名,说她爹苏绍是历任江宁织造中最优秀的一个。可惜她记忆缺失,忘记了很多事。今日踏进云想阁,看到琳琅满目的布匹,再看到秋月,仿佛又能想见当年苏家的辉煌。   到了雅间,秋月请苏云清坐下,又让手底下的绣娘上茶和点心。   “小姐今日怎么想到来云想阁了?”秋月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刚好路过,想做几身衣裳。我不知道云想阁的规矩,如果知道,也不会来麻烦你。”   秋月摆了摆手,“小姐千万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当年苏家蒙难,我们几个没有老爷庇佑,纷纷回了故乡,等着嫁人或是给家里做活。幸好后来公子找到我们,还让我们进云想阁学习。那时,小姐年纪尚小,公子怕您撑不起家业,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您。”   采绿恍然大悟,“我说呢,为何之前姑爷带着小姐去另一家云想阁做衣裳,明明店里那么忙,还能专门空出一层给我们。那其它几位姐姐也都在云想阁?”   秋月说:“也不是。公子让我们进云想阁,但将来的出路由自己选。我自然是舍不下老爷当初一手创下的家业,想着帮公子和小姐守好了。其他人有的嫁人了,有的回江宁自己开店了,但我们都很感激公子。如果没有他,我们的人生大概会截然不同。”   苏云清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梅令臣不仅救了她,还救了这些江宁织造府的旧人。如果说,苏家养育了他十年,他做这些是来还恩的。那么其实,他们之间早就已经两清了。   “掌柜的,不好了!”绣娘在门外敲门。   秋月问道:“何事?”   “荣安县主和潘小姐,她们……总之,您快去看看吧。”   秋月一听到荣安县主就头大,这是个在京中横行霸道的主,谁也招惹不起。她示意苏云清稍坐,起身走到外面。   苏云清听到底下传来喧哗声,放心不下,也跟着走到外面。   这一层都是隔间,中开天井,围着栏杆,恰好可以看到下面那层的情形。只见王亭羽双手抱在胸前,微抬下巴,说道:“潘如霜,你敢拿剑指着我,你是不要命了吗!”   潘如霜欲上前,被孙氏一把拉着,“县主见谅,霜姐儿她不是有意的。”   王亭羽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看看你穿的那副不男不女的样子,以为这是西州吗?你爹没本事,进了五城兵马司,只做了个六品的指挥使,再也不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你还敢这么嚣张?”   “王亭羽,就算满京城的人都怕你,我可不怕!”潘如霜拉开孙氏,几步走到她面前,用剑柄指着她,“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造谣陷害我哥的!”   乔婉见状,上前搭着王亭羽的手臂,“算了亭羽,干嘛跟她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王亭羽甩开她,对着潘如霜说,“你们潘家是寒门,妄想跟乔家结亲也就算了。你哥还行为不检,妻子没娶,小妾连孩子都生了。这种丑事,也就你们这种低贱的家门干得出来。”   “你信不信我撕烂……”潘如霜气炸了,眼看就要冲过去,又被孙氏强行拉住,喝道:“霜儿!快向县主道歉!”   “娘!”   孙氏闭了下眼睛,“我说向县主道歉!”   王亭羽冷笑了一声,“光道歉可不够,我要她跪在我面前求饶。我倒要看看谁能保你这个没规矩的野丫头!”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在咱们荣安县主面前撒野。”王亭羽身边的女伴说了一句,口气里满是嘲讽之意。   “潘小姐不如就低头认个错。”   “何必不自量力呢。”   周围七嘴八舌地劝道。   秋月本想上前劝一劝,可眼下这情形,谁敢招惹王亭羽那祖宗,怕也要被牵连进去,只能站在旁边,希望这位潘小姐识趣一点,能够主动服软。在京城里生存,首要学会的就是向权贵低头。潘家如今失势,更要夹紧尾巴做人。   王亭羽见潘如霜瞪着自己,更觉得有趣。场面做得越大,越显得她有面子。   “怎么,你不肯跪?那我就要看看你潘如霜的膝盖骨到底有多硬,来人啊!”   孙氏见状,双腿一弯,刚要跪下,却被人托住手肘。   她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敢相信有人会在这时替她们出头,见到苏云清,顿时说不出话来。   西州别后,她们还未见过面。   但孙氏觉得,眼前的女子就像变了个人。虽不像旁的贵女,打扮得珠光宝气,耀眼夺目,甚至在这满屋罗绮之中,显得有些简朴。但她身上的光芒却是遮也遮不住的,当初在西州就像蒙尘的宝珠,如今终于重见天日了。   “县主这动不动就要人跪的毛病,可不太好。”苏云清笑着上前,“潘小姐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性子直爽。县主海量,就不要计较了。”   她还记得在西州的时候,她和邹氏去参加宴会,因为身份低贱而遭冷落。那时,孙氏和潘如霜对她们表示了善意。如今,她也不能眼看着母女俩被人为难。   王亭羽见到苏云清,眉头微皱。这满京城的女子,她谁都不怕,但独独有些怵苏云清。因为她身后站的人是梅令臣。上次梅花集她吃了瘪,回家抱怨,父兄就几次三番地告诫她,不要惹梅令臣的人。一个宋追,一个苏云清,她见到最好就绕着走。   想当初首辅张祚被梅令臣逼得告老还乡,退出朝堂,次辅被他灭了九族。只怕现在次辅家的坟头还没长出草呢,谁敢惹那个阎王。   可她王亭羽今日若真的绕着走,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以后她还怎么在京中立足!   偏偏乔婉低声说了句,“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跟县主叫板了。”   王亭羽气不过,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硬气地说道:“姓苏的,不关你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苏云清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站在潘家母女面前,“我在西州的时候就认识潘夫人和潘小姐了。如果县主高抬贵手,不为难她们,我们自然离去,不会再扫你的雅兴。”   王亭羽挑眉,“你没看到她刚刚当众挑衅我吗?”   潘如霜说:“明明是你们在那里说我哥哥的事,被我听到了。那个姓乔的一开始就不想嫁给我们家,那么明说就好了。可你们居然派人在后面造谣生事,散播我哥有小妾和私生子这种事!”   乔婉露出委屈的表情,“潘小姐,你可不能随口就污蔑我们呀。潘小将军的事,可是有人证物证的。”   “我污蔑你们?”潘如霜冷笑,“这桩婚事是梅阁老牵的线,太后做的媒,你们不敢得罪他们,就欺负我们家。我爹向来不好与人争,忍气吞声退了婚事,但你们也别欺人太甚!”   苏云清算是听出了一点门道,原来前阵子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潘小将军养妾室还有私生子的事,是被人污蔑的?那潘家涵养实在太好了,居然能忍得下来。   苏云清还在想今天的事要怎么收场,既不得罪王家,又能保潘家,忽然有人上楼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ayaka 1瓶; 第六十九章   来人上楼的脚步声“噔噔噔”的, 貌似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露出真面容。   那是王亭羽的乳母,几步走到她身边, 耳语道:“公子在下面,来接您回去了。”   “我不回去, 没看见这儿正有事吗。”   “小姐, 您不要任性。公子说了, 您若不跟他回去,往后三个月都不要出府门了!”乳母急道。   王亭羽狠狠地看了苏云清一眼,然后依次是潘如霜和潘夫人, 不甘心地转身下楼了。   王冕站在云想阁的前面, 长身玉立, 气质华贵,来往的人都免不得多看他几眼。他见王亭羽出来, 拉她上了自家的马车。   “哥哥!”王亭羽被王冕塞进马车里,一肚子的怨气。   王冕吩咐马车启程, 又转回头看她, “你能不能少给家里惹点事?”   “我怎么了!他们潘家自己失德在先, 那个潘如霜跟吃了炮仗一样, 我还不能教训她了!”   王冕皱眉, “明眼人都知道乔家不想与潘家联姻, 又怕伤了阁老和慈圣太后的面子,这才想出污蔑潘小将军的法子。就你相信。”   “我, 那潘如霜也不能拿剑指着我!”   王冕语重心长地说:“婷羽,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们王家如今虽然顶着成国公府的名头,但姑母已经避到北郊行宫去了,朝中当政的是梅阁老和文圣皇太后。梅阁老对潘将军一事, 本就诸多愧疚,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职位太屈才,只是暂时的。你这时去招惹潘家,传到梅阁老的耳朵里,不是逼他为潘家出头?”   王亭羽扁了扁嘴,没敢把自己跟苏云清对上的事告诉王冕。   “你今日不是去翰林院观政?怎么跑到云想阁来了。”   王冕叹了口气,“今日梅阁老到翰林院,我们本来跟他学习政事,结果阁老身边的人禀报你在云想阁闹事,他让我好好约束你,我真是……”   当时的情形,王冕想起来都觉得难堪。   本来梅花集上,王亭羽的百鸟羽袄绚烂夺目,但传到民间,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做成这样一件衣裳,需要一百只鸟的羽毛,颇为劳民伤财。普通百姓还挣扎在温饱边缘,权贵却拿这样的衣裳去取乐,影响非常不好。   梅令臣说到为政清廉时,特意提到这件衣裳,王冕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的。然后王亭羽又闹事,梅令臣直接点名道姓,要他不用参加今日的议政,立刻回家管妹妹。   那些同袍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他呢。   “梅……阁老提到我了?”王亭羽忽然问。   王冕看了她一眼,“被阁老说骄纵任性,傲慢无礼,你还觉得很光荣?王家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王亭羽却莫名地有几分小高兴,听梅令臣对她的评价还算中肯,想必有几分了解。   王冕看到自己妹妹傻乐的那个样子,就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梅令臣这个人肯定有毒吧?!   *   云想阁里的人见主角离开,自然也纷纷散去,挑布料的挑布料,选款式的继续选款式。   苏云清看着乔婉站在窗边的身影,若有所思。   刚才王家下人来叫王亭羽,王亭羽下楼,乔婉就站到窗边去了。   “夫人,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孙氏感激地说。   苏云清回过神,笑道:“我也没做什么,夫人无需挂怀。西州别后,你们可还好?”   孙氏垂首不说话,潘如霜直接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秋月走到她们身边,“不如潘夫人和潘小姐一起到楼上坐坐吧?有话你们可以慢慢聊。”   孙氏不知道秋月的身份,苏云清介绍说:“这是云想阁的掌柜,我从前认识的一位姐姐,夫人和小姐不用客气,留下来喝口茶吧。”   “那就多谢了。”孙氏施礼。她心知云想阁的掌柜平日都不露面,愿意亲自接待她们,必定是看在苏云清的面子上。   几个人又回到楼上的雅间里,孙氏简短地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关于潘毅的部分,苏云清在家里都听梅令臣说了。本来潘毅要进五军都督府,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偏偏张祜杀回朝中,联合六部老臣造反,硬是把潘毅送进了五城兵马司。   明眼人都知道,张祜的背后是文圣皇太后。这位太后表面上装出副不理朝政,一心服侍太上皇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放弃对朝政的掌控。本来她差点就变成唯一的皇太后,她的养子成为皇帝。可是忽然之间就天崩地裂,改朝易主。加上王氏高门,她怎么甘心与上官氏平起平坐。   所以如今朝中,与其说是群臣和梅令臣之争,倒不如说是两位皇太后对于权利的争夺。   苏云清担心的是,文圣皇太后的野心不仅仅于此。   “我哥哥哪里来的小妾和私生子?”潘如霜接了孙氏的话茬,一肚子火,“她们说的那对母子,不过是他替战死的同袍照顾的。我们向乔家解释过了,可他们不听,一口咬定我们欺骗隐瞒在先,硬要退了婚事。乔婉刚才还跟身边的女伴谈及此事,说我们潘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她那个样子,我哥哥还看不上呢!”   “霜姐儿,休得胡言。”孙氏喝道。   “此处又没有外人,怕什么。”潘如霜看向苏云清,“听说你嫁给梅令臣了?他没欺负你吧?”   孙氏只觉得头疼,“夫人见谅,霜姐儿被我们夫妻俩骄纵坏了,没有规矩……”   苏云清倒是喜欢潘如霜有话直说的性子。到了京城以后,见过太多弯弯绕绕的人,反而想念起从前在西州自由自在的日子来。   “你们没有听过我们的事吗?他从小养在我们家,对我一直很好。”   “你们是青梅竹马?”潘如霜觉得很神奇,“他那动不动就灭人九族的性子,想象不出他对人好是什么样子。”   苏云清忍不住笑,秋月和采绿也跟着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苏云清又有些感慨。梅令臣在普通人眼里,可不就是个杀人不眨眼,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大奸臣么。像她们这些人,是受了他的恩惠,看到他好的那一面。可也有很多人,看到的是他阴暗残忍的那面。所以,他在民间的名声才不好。   潘如霜莫名地看了看四周,“怎么,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苏云清说道:“潘小姐下回得空,到府里来做客,亲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潘如霜很纠结,她听说次辅一家被灭了九族之后,是真的有点怕了梅令臣。可看苏云清的样子,也不想在过暗无天日的日子,一时之间还有点好奇。   简单地聊了会儿,孙氏还有事,就带着潘如霜先告辞了。秋月送了她们回来,对苏云清道:“这个潘小姐倒是性情中人。我在京中这几年,还没见过有人敢那样跟荣安县主说话。”   苏云清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她是军营里长大的,自小不受束缚。可能在我们眼里,习惯了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而在她眼里,只有同袍和敌人之分吧。”   秋月点了点头,心想小姐当真是成熟不少。当年她们离开苏家的时候,小姐才十二岁,半大不小的年纪,脆弱得禁不起风雨。老爷和夫人相继离世,对她来说,就像天塌了一样。而她们这些下人,人微言轻,也无法保护她。   幸亏公子出手了。   “刚才小姐不是说要做衣裳吗?如今快要开春了,做几件春裳正好。”秋月拿了一本册子过来,“这是我们新出的春裳式样,小姐可以看看喜欢哪个。”   苏云清接过来,一边翻看一边说:“都挺好看的。秋月姐姐,这册子是谁画的?”   “店里的绣娘,怎么了?”   苏云清摇头,“没什么,这册子能让我带回去吗?我选好布料和样式再派人送回来。”   “当然可以。”   “我不用量一下尺寸吗?”   秋月轻笑了笑,眼神温柔,“其实小姐今日不来,公子也已经吩咐我们给您做春裳,尺寸都已经送来了。”   苏云清有点不好意思。他根本没找人量过她的尺寸?莫非是他自己目测的?   从云想阁回梅府的路上,苏云清还在想今日的事。   她对朝堂和各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知道得不多。但表面上看,乔家应该算是上官太后的人。对于上官太后和梅令臣牵线的这桩姻缘,乔家就算再不情愿,也该承这个情。   可他们竟然想出污蔑潘家来推脱婚事,只能证明,要么是他们心底里的门户之见,高过效忠的太后赐婚这样的恩德。要么就是,他们对太后的忠心并没有那么牢固。   那个乔婉几次三番出现在她面前,端的都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实际上,城府很深。而且今日,乔婉无意间站在窗边往下看时,那眼神虽一闪而过,但苏云清太熟悉了。   听说是王亭羽的哥哥来接王亭羽,那乔婉所爱慕的就是成国公府世子。   成国公府可是王太后的母家。   怎么想,这个乔家都是居心叵测。   她知道以梅令臣的聪明肯定能注意到这些事之间的联系,但也许他日理万机,会没注意到细节,她回去还是要提醒他一番。   轿子进了明照坊,苏云清怕走前门,遇到往日拥堵的景象,特意让轿夫绕道侧门。采蓝远远地看见府外被锦衣卫包围,暗道不好。   轿外采绿嘀咕一声:“怎么府外来了那么多护卫?”   苏云清闻言,挑开帘子看了一眼,院墙外的确有一群护卫,穿着便服,神色严峻。   采蓝先过去,询问其中一个,“发生何事?”   那人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采蓝姐,阁老在出宫的路上,被人行刺,受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采蓝愣住, 抓住那人的手臂,问道:“公子伤势可严重?”   那人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采蓝觉得奇怪, 公子身边一向有飞鱼卫保护,寻常杀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若说飞鱼卫不能入宫, 是在宫中受的伤, 也不可思议。宫中戒备森严, 官员尚且要按时辰进出,怎么会有刺客能在宫里埋伏。   采蓝走回轿子旁边,向苏云清禀告。   苏云清听完, 猛地掀开帘子, 也不等轿子停稳, 就直接跳下轿子,奔回家中。   她下意识先跑回知念堂, 没见到梅令臣,又跑到前面的竹喧院。飞鱼卫的人守在院门外, 各个神情凝重。   苏云清的心往下一沉, 也顾不上询问他们, 一口气跑进去。采蓝和采绿原本跟在她后面, 却被飞鱼卫拦在院门外, 只能留在原地等候。   采绿低声问采蓝, “姑爷的伤势,不要紧吧?”   采蓝摇头, 面露忧色。   从前公子也被刺杀过,但刺客从未成功。这次竟然成功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使了什么法子。   书房的窗子开了一条缝,能看见梅令臣穿着正红的官袍坐在椅子上, 慕白跪在他的身侧,帮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离得太远,伤势看不清楚,但旁边的桌上放着药箱和铜盆,一盆水都被血染红了。   “何人指使你的?”梅令臣沉声问道。   苏云清这才发现,地上还匍匐着一个人,衣裳血污,头发散乱。那人的下巴被捏着,显然为了防止自我了断。   “奸臣,人人得而诛之!”那人艰难开口,竟然是个女声。   “杀手伪装成内侍和宫人,再择我出宫的时间,以及在宫中守备死角的甬道里动手,宫中必有接应你们的人。”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   “北郊行宫那位吧?”   “此事与太后无关!”   梅令臣淡淡地看她,“我提到文圣皇太后了吗?”   那女子像是自觉失言,咬牙切齿,“梅令臣,你为了高官厚禄,杀的人还少吗!不仅是你,你的家人,妻子和孩子将来也会遭到报应……”女子话还没说完,梅令臣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一脚踩在她的肩胛骨上。   她的肩胛骨仿佛有伤,痛得龇牙,却不肯叫出声。   梅令臣面无表情,用力地在她肩膀上碾着,仿佛能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女子终于忍受不住,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拖出去,丢进昭狱严审。”   女子如同死物一样从书房里被拖了出来。拖行过的地方,蔓延出一道血迹。   苏云清心尖轻颤,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梅令臣冷酷无情的那面。她一直知道他不是好人,能够在波谲云诡的朝堂步步登上巅峰,除了过人的智慧以外,还需要强硬的手段。前朝的太宗,玄宗,哪个不是发动了政变,才夺取政权。   手握权势,不可能干净如纸。   她这样想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帮梅令臣找借口了。无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忠臣还是奸臣,他手中染的血,犯下的人命,都不会影响他为苏家所做的事。   书房里,慕白说:“公子,您的伤势不轻,属下简单包扎了一下,还是请曹院使来看看吧?”   “也好。不要声张。”   “是。”慕白从书房里退出来。   苏云清赶紧闪身到侧面。慕白其实早就发现她,但鉴于公子上次吩咐让她来去自如,因此也就装作没看见。   等慕白走了,梅令臣对着窗外道:“你还要在外面偷听多久?”   苏云清没想到自己早被发现了,乖乖地从外面走到书房里。等凑近了看,才发现他的伤势很严重,被划开的官袍上血迹斑斑,里面的中衣都被染红了。刚刚缠上的纱布也渗出了血。   苏云清咬着嘴唇,走到他身边,手足无措。好像他是玻璃做的,一碰就要碎掉。   “是不是很疼?”   梅令臣摇头,“轻伤罢了。今日去世德堂,可还顺利?”   苏云清听了,一阵难受,“你都伤成这样,就别管那些事了……”   梅令臣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拉她坐在怀里,拍拍她的头,安抚道:“我没事,别担心。”   苏云清还是没忍住,抱住他的腰,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砸落。她一直觉得他很强大,强大到不像凡人,不会受伤。可他并不是神,也只是血肉之躯,遇到危险,一样会流血死掉。   只要想到他有可能会死,她的心就紧紧地揪在一起,仿佛无法呼吸。   梅令臣亲吻他的头发,感觉怀中小小的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桂花香味扑鼻,疼痛感和晕眩感都减轻了。   她比这世上任何的麻药或者金创药都管用。   过了会儿,慕白把曹参带回来,两个人进入书房的时候,梅令臣和苏云清还抱在一起。他们顿时有点尴尬,不知道是退是留。   苏云清连忙抬手擦掉泪水,起身让到一边。   曹参上前,慢慢揭开纱布,苏云清这才看到伤口极深,仿佛能见到骨头。她不忍再看,别过头闭上眼睛,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曹参说:“阁老失血太多,先含着参片。下官需给阁老缝针,可能会有点疼,您忍忍。”   梅令臣点头,对苏云清说:“你先回知念堂。”   “不,我就在这里。”   梅令臣道:“六哥需要一身干净的衣裳换洗,你去帮六哥拿。”   曹参偷偷看了苏云清一眼,心想也不知道这女子得有多大的魅力,能让阁老放下身段,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   苏云清不情愿,“你就想支开我。香菱和另外一个丫头呢?让她们去拿。”   “我已让严伯送她们出府了,你听话。”梅令臣的口气温柔而宠溺,就像哄小孩子一样。   苏云清不想走,双腿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可她也知道,梅令臣是不想让她看到血肉模糊的场面。她胆子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晚上可能会做噩梦。   曹参及时解围:“夫人,阁老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您不妨去弄点吃食来给他,他或许会好受一点。”   “好,我这就去。”苏云清不放心地看了梅令臣一眼,还是离开了。   时已近正午,日当空,园丁正在院墙外的花圃里种植春日的花苗。几只早莺争夺枝头温暖的地方筑巢,发出啁啾声。守在院门外的采蓝和采绿见苏云清出来,齐声问道:“怎么样?”   苏云清回答:“伤得不轻。采绿,你去厨房煮一碗面拿过来,荤素都要。采蓝,回知念堂取一套干净的衣裳。”   两个丫头领命,分头行动。   苏云清不进去,就站在院子里守着,看着枝头的新芽出神。   没过多久,宋追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见到她的面,就急切地问:“文若怎么样?”   “手臂上挨了一刀,伤口很深,曹院使正在里面给他缝针。”   宋追皱眉,抬步就往里走。   曹参正在屋里缝针,梅令臣的头偏向另一边,眉心轻拢,手紧紧握成拳。他见宋追来了,也没说话,只示意他随便坐。   宋追先是过来看了一眼他的伤口,曹参缝针,极为娴熟,那银针没入肉里,又极快地勾连,三两下就将破开的皮□□在一起,只是看着都觉得疼。   好不容易缝完针,梅令臣已经满头大汗,背襟都湿透了,慕白忙拧了帕子帮他擦汗。   曹参也给自己擦汗,然后继续包扎伤口。   “阁老手上的伤口很深,伤到了筋脉。这阵子先养伤,不要碰水,等伤口愈合了,手可能还是不太灵便,需得慢慢恢复。”   “这帮人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宋追听着都觉得疼,怒拍椅子的扶手,“当我是死人不成!”   梅令臣平静地说:“北郊行宫那位大约是听说我跟太后要重查当年江宁织造府的旧案,所以才派杀手伏击。她知道此举很可能要不了我的性命,哪怕将我重伤,无法上朝,也好争取时间,让她销毁证据。这反而让我坚定了此案还有重翻的可能。”   “你要查苏绍大人的案子?那案子是太上皇亲手审结,你要重查,不是等于说太上皇错了,那群老臣又要造反……不如再等等?反正太上皇身子虚弱,撑不了太久。”宋追建议道。   “正因为太上皇身子虚弱,文圣皇太后的机会已经不多,才会仓皇对我下手。当初我岳父本就是替罪羔羊,不能让苏家人永远做罪臣之后。”   宋追看着他,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看看,我就知道,还是为了苏云清!她已经顶着这名头过了多年,平日也未受什么影响,何必急在一时?那头潘毅的事还没解决,你就又给自己找麻烦……”   梅令臣皱眉,曹参忙问:“可是下官弄疼阁老了?”   “不是。”   宋追很有自知之明,“他是嫌我吵。”   曹参尴尬一笑,等包扎完伤口,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提着药箱匆匆告辞。他走到门外,长出了口气,这两位说的事情,都是要掉脑袋的,他还是少听为妙。   稍后,苏云清带着采绿和采蓝送来的东西,走进书房。   她把面从食篮里拿出来,放在梅令臣面前,又对宋追说:“宋大人用过午膳了吗?我吩咐厨房做几道菜送过来。”   宋追摆手,“夫人不用忙,我还有事,坐一坐就走。”   苏云清点头,把筷子递给梅令臣。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金灿灿地笼罩在那碗面条上。碗里加了一个荷包蛋,有葱花,还铺着一些肉片。明明看起来平平无奇,却香气四溢,勾人食欲。   宋追的五脏庙大闹,不自觉地滚动喉咙,紧盯着梅令臣手中的面。   “六哥你慢点吃,小心烫。”   “味道好吗?”   “蛋心流出来了,我帮你擦擦。”   宋追忽然觉得娶妻真好,有个头疼脑热,伤痛什么的,身边有人嘘寒问暖,温柔小意,别提多熨贴。他如今坐在这里,非常妨碍人家夫妻相处,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也只得起身告辞。   “文若你好好养伤,我晚点再来。”   “不送。”梅令臣淡淡地说。   苏云清轻扯他的袖子,“六哥,宋大人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这样没礼貌。”   宋追看到梅令臣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很是精彩,硬是憋住笑,不怕死地加上一句,“没事。他小孩子脾气,我习惯了。先走了!”说完,他大手一挥,脚底生风似地走了。   苏云清喃喃,“我总觉得宋大人还有话想说的样子。”   梅令臣边吃面边说:“他心思不在这了。自己老大不小,也该娶妻了。”   苏云清轻笑。她很少看到梅令臣会操心别人的事,想来他跟宋追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吃完面,梅令臣觉得好受多了,看苏云清在收拾碗筷,轻轻抓着她的手腕说:“我身上难受,来帮我换身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这状态真不好,老卡文。   给大佬们发红包哈   晚点还有一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七十一章   梅令臣的声音很低, 就像饮了酒,沙哑又带着些许懒散。   苏云清耳根微红,心知拒绝不了, 觉得擒着自己的那只手滚烫如铁。   她低头,偷偷看了下他, 以往都是他动手解她的衣裳, 现在要反过来了。那官袍层层叠叠的, 她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而且总觉得,那官袍有种不容亵渎的威严。   “先解腰带,然后解领扣。”梅令臣耐心地引导。   苏云清依言照做, 小声抱怨, “刚才曹院使帮你包扎的时候, 你就应该把衣裳换了。我笨手笨脚的,要是弄疼你怎么办?不如, 我把采绿叫进来……”   梅令臣拒绝,“不行, 非你不可。”   苏云清抬眸看他, 他的表情认真, 有种贞洁烈女的感觉。她觉得好笑, 心头的阴霾莫名地散去了些。   解了官袍, 然后解中衣, 他如玉般的上身逐渐裸露出来。之前两人坦诚相见都是在床上,她被弄得根本无法细看。现在才发现他的后背有不少伤疤, 疤痕形状狰狞,不知是被何器物所伤。   苏云清没忍住,用指尖小心触碰那些疤痕,“这是何时伤的?以前好像没有。”   梅令臣轻描淡写地说:“在昭狱时留下的。”   那些人要他死, 所有的酷刑都受了一遍,可谓九死一生。从昭狱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他也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知自己怎么坚持下来的。   苏云清说不出话。当初,他说怕自己赢不了,才把她送到西州安置,还觉得他在找借口。可如今,看到刺客明目张胆地进宫刺杀他,再见到这些伤口,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进了昭狱就等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自古皇位的争夺就是残酷的,皇帝的宝座之下,堆积着累累白骨。   她忽然生出阵阵后怕,手脚发凉。如果他真的输了,成为一座青冢,可能此生她都会忘记属于江宁苏府的记忆,而变成另外一个苏云清。那样,可能会在西州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   可是她根本不想忘记过去,也不想忘记他,和他们之间共同的点滴。   此刻,她庆幸自己回来了。   苏云清站在梅令臣的身后,张开双手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我今日去云想阁,见到秋月姐姐了。谢谢你默默为苏家做了那么多,以后换我来守着你。”   梅令臣微怔,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她拉到身前。   “七七,你刚才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苏云清又好气又好笑。那种话都是有感而发,怎么可能再若无其事地说出来。   梅令臣抬手贴在她的脸侧,如释重负,又把她抱进怀里,“当年我离开你的时候,觉得是你需要我,不想我走。可后来才发现,是我需要你,根本离不开你。在江宁织造府的那十年,是我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所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苏云清听了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水落在梅令臣的胸膛上。   “那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男人的身体温热,贴着她的袄裙,热度仿佛透过衣料,传到她的皮肤上。   屋里的气氛变得暧昧而躁动。浓郁的桂花香味,像是一坛打开的陈年佳酿。   梅令臣抬起她的下巴,碰了碰她的嘴唇,起初是蜻蜓点水。然后搂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你的手还伤着……”苏云清扬起头,轻捶了捶他的胸口。   “六哥的手动不了,你配合些。”梅令臣把苏云清拉到榻上,示意她躺下去。   苏云清的手拢着领口,害羞地摇了摇头。   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在想那种事。真要纠缠起来,可能顾及不到伤口,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梅令臣却没想那么多,他现在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只迫切地想要拥抱她。苏云清推辞不过,半推半就地从了。情到浓时,怕他伤到手臂,就主动爬到他身上,尝试自己掌控节奏。   然而她笨拙生涩,找不到窍门,疼得眼泪都要出来。梅令臣单手扶着她的腰,帮了她一把,两个人才都解脱了。   雨歇云收,苏云清精疲力竭地躺在梅令臣的身上。   书房的塌很小,无法让两人并躺,只能这样交叠在一起,身体的起伏,如同连绵的山峦般。   梅令臣拉过被子,盖在苏云清的身上,轻声道:“我今日没烧地龙,近来你好像没那么怕冷了。”   经他提醒,苏云清才察觉。   在西州的时候,到了暮秋,她就冷得出不了门。现在还未开春,照理来说,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她却能在街上跑来跑去,刚才也没感觉到屋里没烧地龙。   她惊喜,“我的寒症是不是快好了?”   “傻丫头,哪有这么快。”梅令臣失笑。可心里到底因为刚才那个女刺客的诅咒,而留下点阴影。   他不惧神佛,却不想神佛迁怒于心爱之人。   苏云清被他泼了一盆冷水,也不气馁,“今日我从云想阁拿了本图册回来,我有些想法,你要不要听?”   “说说看。”梅令臣靠在她的发顶,闭上眼睛,耐着性子听。他本是极困倦了,一大早去翰林院,教那些新入仕途的儒生政事,开经筵,熬到中午,被人行刺,折腾到现在。   “我先声明,并不是秋月姐姐经营得不好。云想阁的生意非常好,但我觉得它可以有别的用途。”   “嗯?”梅令臣应了一声。   “云想阁的制衣图册,只是单纯地画出服饰的样子,无法把布料的美全面地展示出来。依据人的高矮胖瘦,长衫,短袄穿在身上的效果也不尽相同。我在想,马上开春了,可以办一个关于服饰的雅集。找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邀请京中显贵的女眷到场,再找一群漂亮的姑娘,穿上新制的春裳,向她们展示。哪家看中了衣裳,当场就定下来。这样省去繁琐的步骤,又可以引起话题。”   梅令臣被她勾起兴趣。这个想法倒是新颖,也从未有人如此做过。做成了,倒是可以想见必会风靡全国。   任何事情,能够做到绝无仅有,便可开天辟地。   “不必费心,六哥并不缺钱。”梅令臣蹭了蹭她的头发。终究是舍不得她太操劳辛苦。   管家的事她已应接不暇,再接下外面的事,以后恐怕难见她一面,更别提温存片刻。   苏云清不知他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微微撑起身子,“现在朝中的大臣不是都反对你吗?我开这个集子,目的就是要结交他们家中的女眷,让她们对云想阁的服饰欲罢不能,甚至求着我留好的布料,好的衣裳给她们。那些老臣的后院着火了,也不会光找你的麻烦了。而且,女人堆里,情报来得最快。”   她本是最不善交际的,现在却要为了他去结交京中那些高门女眷。   梅令臣心念微动,恰好她这个姿势,瑰丽景象一览无遗。他不由想起上元节那盏玉兔灯,通体雪白,圆润丰盈,还带着醉人的香气,让人想狠狠地咬上一口。   他的眸色渐沉,将人复又压在身下,“你真是只玉兔精。”   苏云清没想到他还要来,明明说着正事,挣扎不过,又怕伤着他,很快屋里就剩下呜咽和吸啜之声。   日影西斜,黄昏时的乌鸦飞过屋顶,落下几声刺耳的鸣叫。   梅令臣缓缓睁开眼睛,睡在他身上的人儿,还陷在香甜的梦境里。她已累极,身上出了层薄薄的汗,两个人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香气奇异。   他微微抬起僵硬的上半身,想要动一下,苏云清立刻就醒了。   “是不是我压得你难受?”她赶紧起身,尽管四肢酸疼,还是披衣下床,然后把梅令臣扶坐起来。   梅令臣看着她端来铜盆,帮自己擦拭,穿衣,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一抹笑意。好像终于有了点夫妻过日子的样子。   尽管他的小妻真的不会伺候人,好几次都把他弄疼了。   但他甘之如饴。   苏云清手忙脚乱地帮他穿好衣裳,检查完没有疏漏,才松了口气。她坐在榻边,抱着他没受伤的手臂,“六哥,云想阁的事,我还是想做。”   梅令臣动了动嘴唇,苏云清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唇上。   “我是闲不住的性子,府中的事我会管好,云想阁我也想发扬光大。当初我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不懂事,没想过继承家业。现在我也想为我爹和你做点事。”   梅令臣看着她,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如同夏日的萤火,美丽而动人。   她到底是不一样了,更有想法也更加独立,不再像是依傍他而生的藤,而是自己长成了一棵树。这树会枝繁叶茂,也能为别人挡风遮雨了。   梅令臣把她的手拉下来,攥在掌心,“去做吧。”   “谢谢六哥。”苏云清抱着他的肩膀,靠在他身上,心口涨得满满的。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回心转意,他也没有多问。说多了,反而是矫情。她对下药,休妻,送她出京那些事已经释怀了,大概从出生开始,她就注定逃不掉这个人。无论中间有多少分分合合,他们还是会在一起,默契地变成一家人。   也许经历时间的洗礼,某日,他们之间已经无关爱情,但还是可以并肩坐在一起,回首岁月。   “公子。”慕白的声音又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打破了一室的惬意。   苏云清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梅令臣问道:“何事?”   “太后微服出宫,这会儿已经进了府门。”   梅令臣微愣。苏云清没想到太后亲自来了,有些慌,“太后一定是来看你,我先避避吧。”   梅令臣本想说她不用避,可还来不及开口,人已经飞快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渐入佳境,继续发红包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七十二章   上官芷兰是微服出宫, 她听说梅令臣受伤的消息,内心如烈火焚烧,坐立难安, 不亲自来看一眼,无法安心。   梅令臣简单地把书房收拾了一下, 又开窗透气, 散掉屋内的欢爱气息。他本是公私分明的人, 书房里常有客往来,床帏之事就该止于内宅。可三番两次都按耐不住……他的自制力也没想象得那么好。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霞彩。   上官芷兰推门而入,看到梅令臣倚窗而立, 略微出神, 没注意到她进来。   黄昏细碎的余晖落在他俊秀的容颜上, 皎如玉树。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光影在眉眼之间流转, 仿佛绮丽地生出一朵莲花。莫名地让人想起拈花一笑的佛祖,众生都是他座下的尘土。   上官芷兰心念起伏, 出口叫道:“文若。”   梅令臣回神, 走过来行礼, “臣拜见太后。”   “不用多礼。”上官芷兰看到他手臂上缠绕的纱布, 秀眉轻蹙, “听说你受伤, 我实在不放心,就自己来了。你别怪我唐突。那些刺客可留有活口?”   梅令臣回答:“有一个, 已送进昭狱。请太后上坐。”   上官芷兰也不推辞,径自走到他的书桌后面坐下。梅令臣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自己找了张隔着几步远的椅子坐。   上官芷兰觉得他有意保持了距离, 但本就君臣有别。她着急出宫,来到一个臣子家中,若被言官知晓,肯定要狠狠地参上几本。因此心中失落归失落,也没怪罪。   眼下确定人无恙,她才松了口气,问道:“是北郊行宫的那位所为吧?”   梅令臣不置可否,他没有切实的证据,无法断定是文圣皇太后。   上官芷兰神情凝重,“今日太医跟我说,太上皇的身体撑不住,大限就在这个月了。没了太上皇,王氏如同被拔掉牙的老虎。她定是知道你我要重查苏绍的旧案,怕牵连出那帮人,情急之下,才派刺客伏击你,以拖延时日。”   天顺帝迁到北郊行宫之后,王氏就以照顾为由,一道过去。表面上看,两个人都摆出了不问世事,颐养天年的样子。可实际上,天顺帝是被迫退位,心有不甘,奈何已是强弩之末,体力不济,很多事就由王氏代劳。   王氏就更不用说了,出身显赫,养子是太子,本来稳稳的皇太后之位,硬是被人抢走。   如今她也名为皇太后,差别可太大了。   非皇帝生母,何来的实权?天顺帝一走,文武百官只会把她这个皇太后高高供起,此后,她就跟庙里供奉的菩萨没什么两样。   梅令臣敛眉,“臣觉得,文圣皇太后的计划没那么简单。”   “此话怎讲?”   “文圣皇太后养尊处优多年,若说后宫争斗,她或许还在行。但此次刺杀计划周密,险些要了臣的性命,她一个深宫妇人不可能做到,背后必有人出谋划策。而且她手中定有筹码,才能哄得张祜那批老臣死心塌地效忠于她。”   “筹码?江东王被囚禁,起复无望。她自己又未生养,难道是跟别的藩王联手?”   梅令臣摇头,“臣只是推测。各路藩王都在臣的监视之中,并无异动。何况他们之中,并没有能一呼百应之辈。因此,臣也十分困惑。”   上官芷兰沉默了片刻才说:“我能理解王氏。她出身高门,一入宫就是皇后。我们这些人争破脑袋求的地位,她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我将润儿推上皇位,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她又何尝不是?但至尊之位从来都容不下两个人。我们注定为敌。”   梅令臣欠身,“臣定会与太后共同进退。”   上官芷兰叹气,“明知你在这个位置很难。但为了润儿,为了能够在深宫中活下去,依旧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我们母子,尚且可以躲在你身后,你却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他们。文若,我欠你实在太多。”   梅令臣缓缓摇头,说道:“太后言重了。当初是臣与您立下约定,也算求仁得仁。您放心,这么点事,还不至于把臣打倒。”   “那你好好养伤。明日,不必上朝了。”   “臣不仅要上朝,还要当众宣布重查当年苏家的旧案。既然他们有竭力想要遮掩的东西,我们就把那层布揭开。”   从梅府出来,上官芷兰坐上轿子。红丹跟在轿子的旁边,问道:“娘娘,梅阁老的伤势不要紧吧?”   “看起来没有伤及要害。”   “那娘娘就可以放心回宫了。您为太后至尊,下次,还是派奴婢来探望就好。”红丹委婉地说。   上官芷兰嘴角噙着淡淡的苦笑。红丹跟了她多年,自然知道她的心思。明知那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人,他们之间,岂止是隔着山岳。可听说他出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跑出来了。哪怕不能作为所爱之人在一起,作为并肩的战友,共患难的知己,他们还是可以同行的。   有时候,喜欢未必需要占有,更要学会不去打扰。   很多年前,她入宫的时候,此生就注定与爱情无缘了。所以,她会一直把思慕放在心里,直至生命的尽头。   “先不回宫。”上官芷兰说。   红丹惊道:“娘娘!天色已经不早了。”   “我许久未出宫了,难得出来一趟,顺道去云想阁逛逛,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红丹欲言又止。她知道深宫岁月难熬,有时候,不是时间太慢,而是太寂寞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无人可以分享。想到这里,红丹也未阻止。   *   没过两日,京城里就出了件大事。永定侯世子因跟人争抢花魁娘子,大打出手,将人打成重伤,进了顺天府。恰巧顺天府尹新官上任,不敢得罪权贵,听了永定侯的话,悄悄把世子给放了。可惜,此事被人一纸诉状递到都察院。   左都御史在朝议时,痛斥永定侯以权谋私,顺天府尹罔顾法纪。   顺天府尹是张祜提拔上来的,梅令臣借此整顿法纪,狠狠敲打了那批老臣一番。   原本还反对重查江宁织造府旧案的张祜,因此事失去了反对的底气。   结果自然是永定侯世子依律判罚,而顺天府尹贬官出京。   永定侯也受此事牵连,被降了一级,成为了永定伯。永定伯府跟晋安王府的婚事自然不成了。   因着清河郡主的婚事接二连三告吹,就有人在背后造谣她是个不祥之人,哪家娶了就要倒大霉。饶是上官心兰亲自出面,也无人再敢来议亲。   宋追此时上门求娶,朱承佑也不敢再摆谱了,生怕亲妹妹真的嫁不出去,不怎么情愿地把亲事应下了。   郡主出嫁,按理说怎么也该准备个一年半载。但朱承佑的封地在西州,本不能在京中久留。宗正寺商议之后,把日子定在了端午节之后。   朱嘉宁如今是待嫁之身,婚嫁之事由兄嫂操劳,朱承佑无暇分.身,管她没管得那么严了。她可以跑来找苏云清,商量云想阁在上巳节举办的丽人集。   苏云清还把秋月和潘如霜也一并叫到府中。   梅令臣这段日子很忙,早出晚归,大部分时候,都是苏云清一个人在府里。这下,知念堂的明间顿时热闹得像茶楼。   “地点就选在京郊的望春山那一带。风景秀丽,地方也宽敞。我上次去的时候,记得有一片桃林吧?”苏云清问。   秋月和朱嘉宁齐齐点头。   “桃花林好,落英缤纷,更有意境。”   “到时就在树下设席,落花瓣落入菜肴之中,别提多有诗意。”   潘如霜纯属是被强拉来凑数的,这种雅集她从不参加,也提不出什么兴致。不过,她回京之后,闲得已经快要长毛。左右无事,参与一下也没什么。   “如霜,你负责维护秩序。”苏云清忽然点到她的名字。   “我?”潘如霜尴尬地笑一笑,“我恐怕连人都搞不清楚。而且,那些人各个眼高于顶,未必听从我的安排,还是算了。”   “没关系,你就看有没有人要砸场子。有的话,及时告诉我。”   “行。”打架这种事潘如霜还是在行的。而且依她所见,会来捣乱的也就王亭羽之流,不请她就是了。   谁料,她这么说了以后,被苏云清否定。   “荣安县主是一定要请的。”   朱嘉宁不解,“你不是跟她闹了几次矛盾,还特意请她做什么?人家也未必肯赏脸来。”   苏云清在明间里走来走去,“这种热闹她肯定会来参加。我们的集子如果连京中第一贵女都吸引不了,那声势就大减了。你们别把她当荣安县主,把她当作钱袋子就好了。像成国公府这样的大户,每年在制衣上花那么钱,也不是都流进云想阁吧?”   秋月点头,“云想阁在京中虽然名头很响,但竞争者也不少。高门大户的女眷,见过的好东西太多,追求新鲜,哪家出了新的布料,新的花样,她们总想尝试一下。”   “所以我们办丽人集的目的,就是把她们的目光吸引到云想阁,抓紧她们的钱袋子。”   苏云清现在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斗志满满。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商议了半日,饿得饥肠辘辘,但苏云清还在滔滔不绝。   采绿适时地进来说:“小姐,该用午膳了。”   潘如霜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下。   苏云清说:“瞧我,谈得高兴,都忘记时辰了,咱们先吃点东西。”   知念堂平时就采绿和采蓝两个人手,潘如霜和秋月都去厨房帮忙。   趁着这个机会,朱嘉宁问苏云清:“你跟梅令臣和好了?”   “不算和好,就是好好过日子。我看到他受伤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恨他,更不想他出事。如果把有限的时间都浪费在赌气上,忽略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以后肯定会后悔。”   朱嘉宁无奈道:“我看他就是吃定你了。你这辈子,就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苏云清也没否认,“不说我了,你跟宋大人相处得怎么样?”   提起宋追,朱嘉宁有点别扭。   “怎么,他提亲之后,你们就没见过?”   “见过是见过……”朱嘉宁欲言又止。   苏云清追问,她才交代,“他每次见我,都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写新的小说,比书铺催得还急。而且我们在一起,聊的都是小说,除此之外,好像就没话说了。不知道他是娶我,还是娶我的小说。”   苏云清正在喝茶,听了差点一口喷出来,大笑不止。   看来宋追是没有跟女人相处的经验,不知如何讨未婚妻的欢心。搁别的女子,早就心灰意懒了,幸好朱嘉宁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宋大人看那么多小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成亲之后,你多教教他就好了。我看他是个可造之材。”   朱嘉宁不以为然,“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就冲他爱看你的小说,足以证明他很有眼光。”苏云清拍了拍朱嘉宁的肩膀,以看透一切的口气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七十三章   大约知道今日有客, 厨房准备的午膳很是丰盛。   秋月犹豫了一下,没有入座。她觉得自己是下人,其余的都是主子, 不可同桌而食。苏云清把她拉下来,坐在身边,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讲究这些。”   “可是小姐……”   苏云清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潘如霜在军营里长大,自是不在乎繁文缛节。而朱嘉宁平日深居简出, 很少接触外人, 所以也没有特别强的尊卑观念。   秋月见她们两位都不说话, 这才低声说了句,“谢谢小姐。”   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 秋月就总听身边的人说,大小姐不爱跟自己的兄弟姐妹玩耍, 老喜欢粘着一个老爷捡回来的下人。她觉得小姐一定是年纪小, 贪图新鲜。否则怎会自降身份, 跟那样卑贱的人玩在一起。   现在她才知道, 小姐挑在一起玩的人, 从来都不是看身份的。公子能站到今天的位置上, 也离不开当初小姐在苏家的百般庇护。   所以姻缘这种事,其实是注定的。什么因就会结下什么样的缘。   “你们府上的厨子, 做饭太好吃了吧?”潘如霜感慨,“这都是什么菜?我都叫不出名字。”   苏云清解释,“这是牛脯。做法是将牛肉切成片,炖熟后压干, 再用油煎,然后放入水中涮去油。捞出来,用酒,地椒,花椒,莳萝,葱,盐腌制,最后再放入油中煸出香味。最绝的是,撒的这撒马儿罕的水晶盐,京城都不容易买到。”   “这也太讲究了吧?”潘如霜感慨。不知道苏云清当初在寿阳县苏家时,怎么过的。苏家虽然富庶,可做不出这样精致的菜肴。   “这个呢?这又是什么?”朱嘉宁也问。   “那是虾腐,将虾头和虾肉分别剁成泥,做成虾头腐和虾肉丸,装盘时,虾头腐为底,虾肉丸在其上,再淋新鲜紫苏叶,甘草,胡椒,酱油做成的汁,鲜香美味。对了采绿,给姑爷留饭菜了吗?”苏云清扭头问。   采绿忙回答:“吩咐厨房留了,小姐放心。”   朱嘉宁放下筷子,“不行,太饱了,我实在吃不下了。上回我进宫,太后留我用膳。宫里的膳食都没这儿的好吃。清儿,你家厨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苏云清说:“我家厨子本在江南开食肆,颇有名气。论吃食的精致,还得数江南的富庶之地。那边富人多如繁星,整日无事就互相攀比衣装和吃食,所以江宁织造府才会富甲天下。”   提起江宁织造府,朱嘉宁就想起前几日听兄长说,梅令臣已经下令重审苏绍的旧案。但时隔多年,人证物证俱难找全,再加上当初是太上皇亲自审结此案,明里暗里遇到了多番阻扰。   朱嘉宁原本以为梅令臣重审这桩旧案,就是帮苏云清正名。可朝中之事错综复杂,岂能光看表面。   苏绍一案,似乎牵连颇广。所以前阵子才有刺客暗杀梅令臣。   用过午膳,她们接着讨论集子的事,直至黄昏,已经有了眉目。   这时,采蓝从外面进来,“小姐,出事了。”   苏云清现在最怕听这几个字,眼皮一跳,问道:“出什么事了?”   其他几个人也一并望过来。   “太上皇已处于弥留之际,皇上,晋安王还有朝中重臣都赶往北郊行宫。公子今日怕赶不回来,命慕白回来说了声。”   朱嘉宁轻捂着嘴,轻声道:“太上皇若驾崩,那岂不是要国丧……”   国丧时,朝臣需服丧二十七日,文武百官及所有百姓一百天之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一个月内禁止嫁娶。   苏云清顿时泄了气,暗道这太上皇死的真不是时候。   *   北郊行宫在成宗时期建成,是京畿地区的避暑之地,也是皇家园林。行宫内有揽月湖,明景山,观音台,石桥,仿杭州西湖之秀美,是园林景观的集大成者。   天顺帝退宫之后,择此地养老。   但不过数月,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北郊行宫中的排云殿,正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阴霾之中。日薄西山,倦鸟归巢。宫人皆跪伏在殿外,不敢发出声响。   梅令臣和张祜从两条路走来,互相见礼,又分开走向两端。而他们之后,各有拥趸,像是太极的阴阳两仪,黑白分明。   朱承佑随后赶到,他看了看形势,径自站在中间,不融入任何一方。   忽然传来阵阵春雷轰响,梅令臣望了一眼远山,手微微在袖中握紧。   排云殿内的暖阁,天顺帝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曹参在他手腕上施针,然后躬身退到门边,福康公公低声问道:“怎么样?”   “我用针吊着最后一口气,赶紧让人进来。”   福康公公犯了难,“这……两宫皇太后和皇上都在外面,要宣谁?”   曹岑也不知道。   福康公公想着这些日子,都是文圣皇太后在太上皇身边伺候,应该把她叫进来。他这样想着,刚要去叫人,就听见太上皇喊着:“芷兰,让芷兰来见朕!”   芷兰是慈圣皇太后的闺名,福康公公还是知道的。   西次间里,王氏单独坐在暖炕上,而上官芷兰坐着椅子,朱启润站在她身前。朱启润的眼睛不安地到处乱转,但身体站得笔直,颇有几分皇帝的自觉。上官芷兰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时不时温柔地跟他说话,安抚他的不安。   王氏看了母子俩一眼,正襟危坐。   她比上官芷兰年长许多,脸上已经能看见岁月的痕迹。因为在北郊行宫伺候汤药,她的服饰并没有那么华丽,就像官员的家眷一样。可她眉宇间的气势,却压过这屋里的所有人。   少顷,福康公公走到西次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王氏都已经做好了起身的准备,他却走到上官芷兰的面前,“太上皇要见您。”   西次间里变得死寂。上官芷兰愣了一下,以为天顺帝要见朱启润,便要拉着他进去。   朱启润却挣扎不肯。   福康公公适时地说:“太上皇只见太后一人。”   王氏手指微屈,面无表情地坐着。上官芷兰跟在福康公公的后面,走向另一头的暖阁。福康公公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佝偻,但脚步稳健。他跟随天顺帝多年,是心腹宦官。上次宫变,他事先跟梅令臣达成了协议。只要他放梅令臣进宫见天顺帝一面,梅令臣就绝不伤害乾清宫中一人。   所以宫变之后,他还能在天顺帝身边伺候。   福康公公推开暖阁的门,声音低沉,“曹院使说吊着太上皇的一口气,您有什么话,要尽快说。”   上官芷兰应了一声,走进暖阁。她的脚步沉重,缓缓靠近榻上的老者。宫变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来过北郊行宫。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并不是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父亲,而只是皇帝。她骨子里对他又恨又怕,见他垂死,内心也生不出一丝波澜。   “是芷兰来了吗?”天顺帝的声音中夹带着喘息。   “皇上。”上官芷兰回答。   天顺帝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她。   上官芷兰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些。   “润儿没有进来?”天顺帝问。   上官芷兰摇头。   这个结果,天顺帝并不意外。那个孩子出生时他见过一面,赐了名字,之后十几年的时光里,除了年节的宫宴上能见到,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   而就是这个他几乎记不起模样的孩子,最后成为了他的继任者。就像当初的国本之争,太子和齐王两个争得你死我活,最后皇位却落在了他的身上。命运,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谁都料不到结局。   “朕不怪你。”天顺帝缓慢地说,“如果朕告诉你,这个皇位也不是朕想要的,你信吗?”   上官芷兰难以置信地看着天顺帝。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想要皇位?甚至很多人都说,成宗时的那桩案子,就是天顺帝在背后策划,才把太子和齐王,以及苏梅二人一网打尽。   天顺帝惨淡地笑了笑,“你大概是不信的。你甚至觉得当年朕在上官家看到了你,为你心折,才会强迫你进宫,做了朕的妃子。可是朕每日要见那么多的女人,真的不会为了一面,就生出非你不可的心思。这一切,都是你们上官家自己的选择。”   上官芷兰握紧拳头,忽然开口,“就算如此,皇上的薄情也让臣妾和润儿,受尽苦楚!”   “芷兰啊,朕作为男人也有自尊,知道你的心,永远都捂不热。”天顺帝奋力看向窗外,排云殿前人影憧憧,有一人立于百官之前,风骨卓绝,一眼就能认出。   “是他吧?”天顺帝艰难地望着梅令臣,“你选择的人,亦是你心里之人。”   上官芷兰大惊,但很快稳住心神。帝王最会的就是操控人心,她跟梅令臣之间清清白白,太上皇也不过是猜测,甚至诈她。   “您如今跟臣妾说这些还有何意义?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她闭了下眼睛,转身到,“文圣皇太后跟您夫妻多年,一定有话跟您说,臣妾去叫她进来。”   天顺帝也没阻止,只是对着她的背影到,“你如今给润儿的,是他想要的吗?帝王之位,从坐上去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人可以同行。记住朕的话。”   上官芷兰快步走出暖阁,她知道天顺帝只是在临死前给她下一个心咒,让他们母子没那么好过。   她不理会就是了。   可是,她却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如果当初父兄没有让她入宫,那么她今生是不是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过另一种人生。她忍辱负重所受的苦,其实从来都不是外人给的。   走到明间的时候,上官芷兰迎面对上王氏。王氏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冷冷地说:“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   上官芷兰猛地回头,王氏已经进入暖阁,暖阁的门扇也关上了。   当天夜里,大雨磅礴,太上皇驾崩。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卡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憋出来!   晚了点,不过感觉大佬们也已经习惯了。(笑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七十四章   国丧期间, 京中一片萧条。   梅令臣除了参加常朝,还要入阁,国中大小事务, 都要仰赖他做决定。太上皇驾崩之后,慈圣皇太后就病倒了, 好几日无法主持朝政。   三月开春, 天气渐渐转暖, 府里上下都在默默准备春裳。   苏云清在知念堂中修改云想阁的春裳图册,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太过专注,也忘记了喝水,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 肩膀已经僵硬得快要抬不起来, 忙唤采绿进来。   采绿帮她拿捏肩膀,忍不住说:“小姐, 国丧期间,什么集子都办不了, 您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苏云清叹了口气。她所有的计划都因为国丧而付之东流, 现在只能祈祷宫中别再出事, 这丽人集还能赶在浴佛节的时候办了。   “听说, 慈圣皇太后病了。”采绿又道。   苏云清正在喝水, 闻言愣了一下, “怎么病了?我上次在宫中见到她,人很年轻, 精神也好得很。”   “说是因为太上皇驾崩,忧思过度。”采绿边捶她的肩膀边说,“奴婢觉得奇怪,太上皇退宫之后, 慈圣皇太后可一次都没去北郊行宫探望过,哪来的什么鹣鲽情深。本来就是老夫少妻,十年恩爱少。要说忧思过度,也得是文圣皇太后才对呀。”   苏云清沉默。慈圣皇太后为静妃时,内宫中便查无此人。康平帝就更不用说了,作为天顺帝最小的儿子,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他却成为了镇宫之宝,顶着瑞王之名,无人问津。   就他们母子的遭遇来说,跟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慈圣皇太后怎会因为太上皇的驾崩而病倒。   “无稽之谈。”苏云清虽然有所怀疑,但那毕竟是皇家的内事,外人无权置喙。   “其实想想,是不是有点像当年的国本之争?”采绿小声道,“仁敏太子和齐王斗得两败俱伤,让先皇捡了个便宜。当今皇上也是因为两个哥哥一死一囚,才坐上皇位的。”   “你别妄议政事。”苏云清皱眉,“从前我们在西州,山高皇帝远也就罢了。如今人就在京中,六哥又是摄政首辅,身份敏感,府里上下都要约束好。”   采绿低头应了声,又嘀咕,“奴婢也是今日去后厨找王庆家的时候,听她在那议论。她们说得更过分。”   “更过分?”苏云清端坐,抬头问采绿,“她们都说什么了?你复述一遍。”   “她们说,康平帝年幼,根本无法胜任国事。而慈圣皇太后一介女流,上官家是清流,百官不服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姑爷挡在朝堂之上,压住千军万马,她们母子俩早就撑不住了。福王已死,江东王被囚,看来看去,也就小晋安王还……”   “岂有此理!”苏云清拍案而起,提起裙子走到外面。   采蓝见她出来,不明所以,“小姐,怎么了?”   “我去厨房,你把严伯叫来。”苏云清吩咐采蓝。   大厨房里正准备晚膳,厨子在里间炒菜,忙得脚不沾地,几个帮厨的厨娘在院子里择菜。王庆家的坐在一旁的矮墙上,荡着双腿,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这皇位全靠我们家老爷撑着。你们看慈圣皇太后多不经事,太上皇驾崩,她竟然一病不起。所以说啊,女人不能主政。”   “先皇膝下的子嗣,死的死,囚的囚。别的出身低贱,还能比皇上更合适?”许是被王庆家带的,其余人也开始议论。   “本来能拿出手的皇子,也就江东王和福王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听过国本之争没有?当年的仁敏太子和齐王是何等人物,眼下,齐王的后人不就在京中吗?”   王庆家的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有个素净的人影过了院墙,阵风似的到了她眼前。   待王庆家的看清眼前人,立刻放下瓜子,拍了拍手,从矮墙上下来行礼,“夫人怎么亲自到厨房来了?这里又脏又乱,您快到旁边的花厅去。”   苏云清冷脸看着她。   听严伯说,这王庆家的,算是府里的老人了。从梅令臣还是小官的时候开始,就经宋嬷介绍,一直在府里做事。夫家在顺天府里做皂衣小吏,算是有脸面的人家。   “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里胡说八道!”苏云清大声斥道。上次她就看出这个王庆家的目中无人,口无遮拦,有几分欺她年少的意思。但念着是梅府的老人,她还是留用,并且提高了月例,想着她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院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连在里头忙碌的厨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往外面看。   一抹清丽的身影立在人前,如越过墙头的杏花,带着早春的娇艳和院墙关不住的蓬勃生机。   “夫人,我做错了什么?”王庆家的还在为自己叫屈,“不过是闲谈……”   “老爷是首辅,而你却在这里妄议朝政。若传出去,叫旁人以为老爷有不臣之心,你有几个脑袋能抵?!”   王庆家的张了张嘴,觉得苏云清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不过是闲谈罢了,谁会真的把这种事拿到外面去说。而且就算说了,也都是市井之言,怎会真的叫宫中知道。   “你跟我过来。”苏云清皱眉,丢下一句,就往旁边的花厅走了。她知道王庆家的是嘴碎,说来无心。可朝中有这样的声音,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康平帝年幼,他即位时,本就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但因太上皇无异议地退了宫,那些人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暂压心中的疑虑。如今太上皇走了,康平帝身后无人,所以那些声音又回来了,甚至要找别的继承人与他抗衡。   齐王曾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所以苏家跟着得势,这点从她父亲能够任江宁织造就可看出来。伯祖父无后嗣,隐退江南之后,与他们家还有来往。她近来恢复的记忆中,常有一个清明老者的身影。只不过她那时太小,记忆本就模糊了。   朱承佑本来就不是什么甘心做闲云野鹤的人,若被利用,再在他心头点一把火,后果不堪设想。   王庆家的跟到花厅,没看见苏云清,倒是看见严伯在这里,忙喊冤,“严伯,你可评评理,我……”   “你好糊涂啊。你家男人能在顺天府谋差事,还不是看了老爷的面子?你不想着好好保他的饭碗,反而在外面乱嚼舌根,早晚惹祸上身!我们这庙小,是容不下你了!”严伯把一个东西拍在桌上,“夫人给你开了三个月的月银,此后,你好自为之吧!”   严伯说完,转身就走,王庆家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严伯!你我我们认识多年,你可不能这样……”   “你还没看出来吗?夫人早就不是当初的夫人了。”严伯摇头,“从前你做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再提醒你一句,你嘴巴若没个把门的,收拾你的人,早晚会是老爷!”说完,他甩开膀子,直接离去了。   晚上,梅令臣归家,严伯在府门口等他,将白日苏云清将王庆家打发的事儿说了。   梅令臣神色淡淡的,“以后这些事,交给夫人处置,不用再告诉我了。”   严伯应是,躬身退下。他听说王庆家的哭惨了,却被采蓝丫头硬生生地逐出去,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心想着,也许告知老爷,老爷会看在往昔的面子上,再把人召回来。好歹共事多年,王庆家的也没出过大的纰漏。没想到老爷就这么淡淡一句,着实令人叹息。   梅令臣今日难得早归,脚下不停地去了知念堂。屋里亮着明亮的灯火,一个身影在里头忙碌。采蓝照旧站在门外,见梅令臣回来,正要行礼,被梅令臣抬手制止,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走到门边,看见苏云清正在桌上摆碗筷,嘴里还念着,“不是说今日早回吗?怎么还没回来?”   采绿在旁打趣,“小姐,您已经问第三遍了。姑爷说早回肯定早回,没准这会儿人已经到府门口了。”   苏云清点了点头,又特意把两个甜口的菜放在梅令臣的碗筷前。橘黄的灯火落在她清丽的身影上,这一室无端生出许多温馨和安宁。   做好这一切,她抬起头,才注意到梅令臣已经回来了,几步走过去,“六哥!”   笑容明媚如春,美丽动人。   梅令臣也跟着露出笑意,一日的疲惫仿佛都随着她的笑容而散去。   他手臂的伤口虽已经愈合,但活动还是不便。但他又不习惯别人喂食,就换了只手,笨拙吃食。左手到底不如右手便利,他进食比从前更慢了。苏云清也配合着细嚼慢咽,时不时看他两眼,等他吃完。   梅令臣漱口净手,吃着刚上市的樱桃,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苏云清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梅令臣把装樱桃的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用膳时,你看了我好几次。总不会是因为我好看?”   是好看……秀色可餐。苏云清尴尬地轻咳两声,为了掩饰,塞颗樱桃入口中。樱桃色泽红润,但与她的朱唇相比,又显逊色。   “六哥,我就实话实说了,厨房那个王庆家的被我赶出去了。她跟了你多年,我没跟你商量,你不会怪我吧?”   “管家后宅之事,自由主母做主。我无异议。”   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处处依赖于他,其实是件好事。但梅令臣却有种难言的失落,就像一直牵在手中的风筝,忽然飞远了,他再无法掌控。   苏云清看他神色如常,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问:“听说太后病了,前阵子我进宫时,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还未去探望。”   “六哥,这就是你不对了。前阵子你受伤,她专门从宫里跑出来看你,可见是很看重你的。你也应该投桃报李才对。”   梅令臣的口气越发冷淡,“她是太后,我私下见她多有不便。若有事,她自会召见我。”   苏云清一直觉得,梅令臣跟上官太后之间,一定是高山流水的那种关系。彼此默默关心,互相扶持,信任无间。所以她根本没往男女关系上想。   可见梅令臣态度如此冷淡,好像是她想得单纯了。   这天夜里,梅令臣拉着苏云清早早地歇下。   他受伤之后,双修也一日都没停过。只是,他多躺在那儿指导,苏云清自己摸索。摸索着,也有了些门道。阴阳和合,本是道家修习的心法。养心,从而养生。   苏云清香汗淋漓,床帐缠绕在她手腕上,她尝试呼吸,却只能喘气。不过一会儿,就力竭趴在他的胸膛上。   梅令臣抬手抱她,埋首在她的发间,忽然说:“若有一日,我跟……为敌,你会如何?”   苏云清没有听清,含糊地问:“六哥,你说什么?”   梅令臣没有回答,只是翻身压住她,再次把她拖入无边的深海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我大概下个月就能完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空,青城 8瓶;ayaka 1瓶; 第七十五章   后半夜的时候, 开始下雨,时而倾盆而下,时而如同落珠。   梅令臣的睡眠很浅, 他睁开眼睛,往躺在床铺里侧的苏云清看了看。大概近来天气转暖, 她已经不需要他的怀抱来取暖, 所以就自己裹床被子, 像一只蚕蛹。   只有乌发如云般散落在床上,发丝泛着微光,如同光泽莹丽的黑珍珠, 美丽绝伦。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手, 掬起一缕发丝, 放在鼻尖轻嗅。   桂花香气馥郁,还混着欢爱之后的微微体香。近来他们行房愈加顺利, 他可以感受到她原来不甘不愿的心情有了变化,变得主动的同时, 也开始享受, 而不是当作治病。   受伤之后, 她向自己表明了心意, 选择原谅。他们甚至未就前事, 进行深入的谈话。一切好像自然而然地转回到原来的轨迹, 可记忆的空白,以及分开近一年的时光, 到底给两个人之间留下了隔阂。   她没办法再变回从前那样。   或者说,她骨子里的自我觉醒了。不会凡事跟自己有商有量,而是坚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梅令臣知道她已不是小孩子,要适当地学会放手。可总是会担心, 她这艘小舟太弱,一个风浪过来就要打翻了。而且习惯掌控她十多年,陡然之间要他什么都不管,一时无法适应。   梅令臣叹了声,放下她的发丝。女孩儿家的心事,只怕比国事还要难。   夜渐深,雨也稍停,像断断续续的珠子一样,从屋檐落下。   梅令臣已无睡意,轻身下床,披衣离去。   等到房间里的门传来闭合的声响,面朝里面的苏云清睁开眼睛。她其实没有睡,今夜下雨,她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听雨声。梅令臣在她身后长吁短叹,其实她都知道。   表面上看,他们都在努力地靠近对方,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中间都像隔着一层什么。如此深夜,恩爱夫妻本该相拥而眠,但开春之后,因为不再畏惧寒冷,她本能地独占着床铺一角,好像这样更自在。   她的确不像从前那般喜欢他了,不再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期待与他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对于他受伤的心疼,多半源于十几年相处的情份。她选择放下,是想放过自己,不愿意困在过去。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苏云清叹了口气,闭着眼睛,继续听窗外的落雨声。   其实回京之后,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梅令臣有那么多的追求者,其中漂亮者有之,聪明者亦有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自己都不是最好的。为何他非自己不可呢?   思来想去,她觉得,大概是因为习惯。   习惯她在身边,习惯她凡事迁就,习惯她的过分依赖。这种习惯,时间太长就变成了自然,成为他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他大概也懒得再花漫长的时间,去接纳一个新人。   她今日气不过,处置了王庆家的,包括之前要办丽人集,其实也是在努力证明,她是可以胜任现在这个位置的。她不要在他的庇护下,做一个什么事都不管的主母。   其实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分。两个人之间若算得太清,只能说明情份淡了。   那边,梅令臣回到竹喧院,打开奏折审阅。康平帝年幼,也没有受过很好的帝王教育,现在的奏折,都是各部进呈内阁,内阁审阅之后,将处理意见写在一张纸上,贴于奏折背部,再送至乾清宫御批。这称为票拟。   票拟自成宗朝时开始,本是皇帝为了听取内阁大臣的意见,而实行的一种辅政手段。但天顺帝即位后,他疏懒于政事,内阁所呈票拟,草草过目便朱批,导致内阁大臣所拟即是皇帝的决定,内阁的权力越来越大。再到如今的康平帝,皇权更加旁落。   康平帝御批时,除了秉笔太监,上官芷兰也会从旁协助。批好的奏章再送回内阁,由梅令臣下达各部。梅令臣的权责,实质与前朝的宰相无异。   近来各部所呈奏章大都跟国丧有关,也偶有人事变动,都是张祜那帮人的小动作。梅令臣明白,朝堂其实需要制衡之势,如果仅他一家之言,所有矛盾都会集中在他身上。当初祖父倒台,苏东阳很明智地选择退出权力中心,就是深谙一个道理,他跟祖父是阴阳两极,相伴相生。失去祖父,成宗也不会让他独大。   所以如今梅令臣松松手指,让张祜那些人做大,也是为了缓和矛盾。   刑部递呈了关于苏绍一案的调查进展,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此案当初以苏绍认罪而结案,人证物证俱在,几乎没有破绽。刑部翻阅了当年的卷宗,并未找到疑点。反而是苏绍私吞了大量的皇室库银,至今还没有追缴回来。若梅令臣把云想阁转回苏云清的名下,父债子偿,只怕这几年的辛苦,都要付诸东流。   看来平反正名之事,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梅令臣批阅奏章,不知不觉到了凌晨。   夜的至黑慢慢转淡,成为一种浓重的靛蓝。远处天边翻出鱼肚白,空气里浮动着昨夜雨后的泥土气息,而且微微起风。   梅令臣起身关窗,身后严伯敲门进来,原是帮他准备了补身子的汤,又说了两句话。   “老爷,您别怪小的多嘴。那王庆家的昨晚来找小的求情,说她那些话全是无心之言。前些日子,她男人请了几个同僚来家中喝酒,酒后失言,全被她听了去,拿来在后厨的厨娘们面前卖弄,也没想着外传。她说在府里做了多年,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去处……”   梅令臣拿起汤碗,一口喝完,然后说:“你要我推翻夫人的处置?”   严伯连忙说:“小的不敢!”   “我知你念旧情。但我已说过,此后内宅诸事皆归夫人管。她既已将人赶出去,我再把人叫回来,以后还有哪个下人会把她放在眼里?哪怕她做错,或者太过绝情,维护她的威严都得摆在首位,听明白了吗?”   “是。”   严伯不敢再多言,心想哪怕夫人去杀人放火,老爷都会帮忙善后,他们这些做下人,还认不清形势,就无法在府中久留了。夫人,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凡事束手束脚,一心讨好旁人的小姑娘了。   他正要退出书房,梅令臣忽然问道:“我记得王庆在顺天府做事?”   “正是。不在官籍,就是个打杂的。老爷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无事,你出去吧。”   严伯退出去以后,梅令臣闭着眼睛沉思。顺天府是张祜那些人的势力范围,连一个不在官籍的小吏都敢如此说话,那么显而易见,王氏手中的筹码,就是那个人。   他们肯定还有筹谋。因着先帝驾崩,所谋之事还可能提前。   先前刺杀他的那个女刺客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昭狱中,刺杀的事不了了之。   梅令臣也不奇怪。这是他们的第一步。   他问过福康公公先帝驾崩那晚的事。先帝将上官芷兰叫到身边,说了些话。就算上官芷兰内心足够强大,终究是个女子,也抵御不住帝王心术。   果然,她跟上官家之间生了嫌隙,回去后与上官宴大吵一架,卧病不起。而无论上官家当初是否利用了她,舍弃了她,如今都是她跟康平帝最牢固的靠山。   她不能主动松开手,中了那些人的离间计。   梅令臣想着,明日还是要进宫劝劝。   他不是不知上官芷兰的心思,因此明里暗里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得年少时,在江宁见过她的事。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入宫做妃子,还带着朱启润来投奔彼时什么都不是的自己。   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似曾相识,他正好也有所谋,便答应教导朱启润,并一路扶持着这个孩子登上皇位。   他跟上官芷兰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才能同行。上官芷兰也明白这点,一直以礼相待。   天亮以后,梅令臣按照曹参的吩咐,做了一套恢复手臂的操,才回到知念堂。   苏云清已经起床在梳妆了。国丧期间,妆容不能艳丽,在家中的衣装也需素净。但想来她浓妆淡抹总相宜,素衣反显不染纤尘,反而更托出几分眉眼的清丽。   她听见声音,探身往外看了一眼,“六哥回来了?”   厨房里的厨娘来送早膳。经过昨日的事之后,她们对苏云清都多了几分敬畏,也不敢再像往日那样随意地谈笑,而是把东西摆在桌子上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苏云清打扮好,出来坐在桌子旁边,悄悄对梅令臣说:“之前我担心自己管不好下人,各个爬到我头上去,家里乱作一团。昨日杀一儆百,初见成效。多谢六哥成全。”   梅令臣看她,故意露出不解的神色。   “严伯认识王庆家的时间比我还长,不可能不去六哥面前求情吧?六哥是个长情的人,若不是为了维护我,想必也就卖严伯这个面子了。”   梅令臣撕下一块馒头,侧头轻笑。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苏云清不解。   “第一次有人用长情来形容我。”   外人形容他,都是不折手段,杀人如麻,奸佞小人。   “你不长情吗?”苏云清坐直身子,“衣服穿好几年舍不得扔,府里下人都用旧的,府邸也不修,就连书房的摆设都跟江宁织造府的一样。”   梅令臣说:“我只是习惯了。”   苏云清就知道是这样,包括跟她在一起,也只是习惯。   后面,她就没有再说话。   梅令臣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如果搁在从前,多半她自己就会说出来。如今,倒学会隐藏心事了。他现在有种一手养大孩子,孩子却渐行渐远,甚至有些叛逆的感慨。   罢了,他们之间,总要有人主动走向对方。   “我今日要进宫一趟,去见太后。你想同去吗?”   虽然知道她不会误会,也压根儿不可能往那方面想,但他还是不希望跟上官芷兰独处。而且有些话,他身为男子不方便说,苏云清更合适。   “我?”苏云清想了想,“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song 1瓶; 第七十六章   因着国丧, 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家眷,出门都要服素。   梅令臣着乌纱帽,外罩白布, 改用垂带。身穿圆领素袍,束腰绖, 穿麻鞋。苏云清只用竹钗束发, 麻布盖头, 穿麻布的大袖圆领长衫和麻鞋。两个人本应该分别坐轿子,但梅令臣特意叫了一辆马车,要与苏云清共乘。   两人在马车中坐定之后, 苏云清望向梅令臣, “六哥有话要跟我说?”   梅令臣点头, 轻执她的手道:“我想太后不是真病而是心病。你和她同是女子,她对你亦有好感。有些话由我来说, 不如你去说,或者可以解开她的心结。”   “心病?”   他的掌心干燥微热, 苏云清的小手被他包着, 心跳七上八下的。   “大行皇帝临终前跟她说了一些话。大体是想要让她跟上官家生分。当初她入宫并非自愿, 而是她父亲上官宴为讨好先帝, 保家族荣华富贵, 牺牲了她。她对此事耿耿于怀, 于是便与上官家决裂。”   “可……难道太后才知道此事?宁宁跟我说过,身为皇族, 肩负责任,要做好随时牺牲自己的准备。世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常会彼此间联姻,或者送女入宫。太后不应该习以为常了吗?还是有何隐情?”苏云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漂亮的睫毛如同蝴蝶扇动的羽翼。   梅令臣摩挲着她的手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说真话,她必定多想,说假话,他不想骗她。   “她在入宫之前,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吗?”苏云清敏锐地问。   梅令臣只能委婉地回答:“当初她不愿入宫,但上官宴却以先帝看中她为由,强行将她送入宫中。其实先帝从未勉强过上官家,也并非对她情根深种,这几年她才过得如斯痛苦。但上官家是她的母族,亦是她和皇上的依靠。”   他说完,马车中诡异地安静。   梅令臣竟开始紧张。他不惧神佛,不畏群臣,竟然害怕这个小女子胡思乱想。有片刻,他甚至想就此打道回府。上官芷兰的心结,让她自己慢慢想开就好了,何必多管闲事。   “所以六哥希望我怎么劝她?”苏云清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梅令臣见她没追问,暗自松了口气,凑到她的耳边。   耳畔丝丝热风,苏云清频频点头应好。   其实从梅令臣的言语间,她已经猜到了几分。再加上之前上官太后亲自跑到府里看他,已逾越了君臣之情。   稍稍想一想就会明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上官太后曾有喜欢的人,那人也应该娶妻生子,或远走他乡,或在京中的某个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见面,自然也就断了念想,怎会因入宫一事耿耿于怀?   之所以意难平,大概是还能常常见到那个人的面,思慕之心不减,所以怨怪父亲,毁了自己的姻缘。   如此,便不难猜是谁了。   苏云清看着梅令臣俊美的侧脸,忽然想,如果她不是从小认识这个人,偶然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会不会像别的女子一样,对他一见倾心?大体是会的吧,人皆有爱美之心。最初在西州重遇的时候,就莫名地被他好看的皮囊给吸引了。   可梅令臣呢?若不是自小的情份,恐怕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吧?   她的美貌并非独一无二,可以拿出来显摆的家世也在十二岁那年成为了泡影,才情勉强可以,但跟张雅南比相差甚远。算来算去,她竟然完败了。   得出这个结论,苏云清有点丧气。她有点理解上官太后的意难平了。   毕竟败在她这个什么都平平的罪臣之后手里,实在是不甘心。换成王亭羽,张雅南之流嫁给了梅令臣,上官太后就认命了吧。   梅令臣就看着她小脸上的表情变换来变换去,最后彻底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大公鸡。   “你怎么了?”梅令臣开口询问。   苏云清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装作看窗外的景色。   *   大行皇帝的梓宫原本设在皇宫内苑,供内宫诸人及文武百官哭灵所用。等棺椁迁入皇陵之后,撤掉梓宫,但宫内外仍需着素服,直至百日,才能换回常服。   甘泉宫显得萧条了许多。   上官芷兰躺在凤床上,回忆起日前跟父亲的争执,胸口沉闷。   她并非要纠结于多年之前的对错,她只是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句道歉,好抵消自己这些年在深宫中所受的搓磨,没想到父亲却说,若没有他当时的决定,哪有她的今日。   她觉得可笑,她能有今日,从来都不是上官家给的,而是她忍辱负重,步步为营,替自己和润儿谋来的!   而且,父亲的态度那么强硬,丝毫不觉得有错。还说如果不是她,也会是上官家其他的女子,为了家族,这点牺牲算什么。   大概是这句话,放出了她独居深宫多年的所有委屈和寂寞,父女俩大吵了一架,那之后,父亲也再未进宫来看她。   暖阁内开窗透气,风吹进床帐,她觉得冷,翻身向内,闭上眼睛。   这十数年,除了初进宫那段时间,天顺帝出于新鲜感而对她格外宠眷以外,春夏秋冬,她都像这样一个人冰冷地躺在榻上。寻常大户人家的主母,哪怕要焦头烂额地应付一堆的姬妾,但仍能见到丈夫的面,彼此说几句话。她却只有在年节的大宴上,才能见到她孩子的父亲,说话却不可能。   她不想争圣宠,也没有母凭子贵。若不是王氏和郑氏苦苦相逼,她也不会想到去求梅令臣。   彼时,梅令臣的确还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吏,但上官芷兰知道他是梅正禹的后人。因某次,她无意中听父亲说,梅草已经绝传了,但梅令臣却能写一手出色的梅草,而且从不示于人前。   这句无心的话,让她去调查了当年的卷宗,并且获得重要的讯息。   本来她也没有把握能说服梅令臣联手,因他那时依附于太子,混得也不错。但两个有相同目的的人,往往能够一拍即合。她有今日,最该感谢的不是上官家,而是梅令臣。   “娘娘,阁老携夫人来看您了。”红丹在帐外禀报。   上官芷兰意外,微微撑起身子说:“你去告诉阁老,我身子不便,也未梳洗,今日就不见了。他若有闲暇,可以去乾清宫看看皇上的功课……”   上官芷兰话还未说完,又一个宫女跑进来,“娘娘,刚刚皇上把阁老拖走了,只阁老的夫人留下来……”   上官芷兰叹了口气,坐起来,“扶我梳洗更衣吧。”   外面,苏云清站在空地上,整个人如同石化了般。刚刚她跟梅令臣刚入甘泉宫,就看到一个跟苏聪差不多大的俊秀少年在宫门前徘徊。看他的衣着,应当是康平帝无疑。   果然,梅令臣叫了声,“皇上。”   那少年回过头来,先是规矩地行礼,“老师。”   “皇上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梅令臣问道。   少年面露难色,本要说话,看到梅令臣身边立着苏云清,眉间似有不悦。他径自过来拉了梅令臣的手,说道:“老师,这里有外人,我们换个地方说。”   梅令臣无法拒绝,就跟苏云清道了一声,人就被拉走了。   苏云清额角青筋微跳,所以现在不仅是女人,连个小破孩都要来跟她抢夫君吗?而且,他说谁是外人呢?她可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好气,气到无法呼吸。   当初在寿阳的时候,她被苏聪气到,还能把他抓起来打。这位可是皇帝,她只能默默地接受他的排斥。她这辈子大概是没什么孩子缘?怎么都不喜欢她。   莫名的,她开始有点想念苏聪。离开寿阳的时候,那小子拍着胸脯保证要尽快来京城找她。如今数月已经过去,他还没什么音讯。   “云清。”玉阶上有人叫了一句。   苏云清忙整理心情,往玉阶上看了一眼,见到上官芷兰扶着女官站在那里。她轻减了不少,脸上未敷粉,仍显得苍白如纸。她淡淡地笑着,朝她亲切地招了招手,“来,进来坐。”   苏云清今日听梅令臣说完那番话后,对这个潜在的情敌非但没有嫌恶,反而有几分同情。她走上玉阶,上官芷兰执着她的手说:“皇上来过了吧?他从小就亲近文若,很多话不跟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反而爱跟文若说。大概是先帝从未给过他那样的关爱吧。文若也是很会哄孩子,大概从你身上学的?”   苏云清脸微红,赶紧转移话题,“妾身听说太后病了……”   “不是什么大事。近来主持国丧,太过劳累。”上官芷兰坐下来,又命红丹去泡茶。   苏云清干坐着,不知该如何切入话题。   上官芷兰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本宫听心兰说,你在西州的时候,跟晋安王义结金兰,感情甚笃。怎么回京之后,反而少见你们走动了?”   这时,红丹端了茶水上来,茶杯是有冰裂纹的青瓷,茶香袅袅。   苏云清端了茶杯笑道:“太后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宝宝好累,一个男人不够分。   总共有几章说不准,但下个月肯定能完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宾语赋格 1瓶; 第七十七章   甘泉宫一片素净, 上官芷兰穿着麻衣,人也显得淡雅别致。苏云清总觉得她像一朵兰花,不该开在皇宫里, 而应该长在幽谷,受自然的滋养。   上官芷兰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向自己坦诚有真话和假话两种说法, 含笑说道:“不妨都说来听听。”   “真话就是, 妾身在西州的时候, 因为举目无亲,需要晋安王的庇护,故而往来密切。回了京城以后, 妾身已嫁人, 京城里的规矩委实繁多, 就不方便往来了。”   “是这个理,那假话呢?”上官芷兰饮了口茶, 又问道。   “假话就是,妾身跟晋安王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 没什么真感情。利用完了之后, 就将对方弃若敝履了。”   上官芷兰掩唇轻笑, 抬头对红丹说:“这倒是个直爽之人。”   红丹应了一声, 看向苏云清。表面上看起来, 这苏氏娇憨无知, 实际上,应当是话里有话。太后并非听不出来, 只是顺道给个台阶下罢了。   苏云清接着问:“不知道太后是喜欢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上官芷兰叹气,“在宫里待得时日久了,有时候连个说真话的人都没有。”   苏云清看着上官芷兰,口气略带小心, “那妾身有几句真心话想跟太后说,太后可否屏退左右?”   上官芷兰已经猜到她来的目的并不单纯,可能是帮梅令臣来做说客的。她与父亲争执之事,梅令臣肯定已经知晓。但这并非政事,算是上官家的家事,梅令臣不方便插手,就让自己的夫人来开解她。他有时不经意间显露的温柔,才是最致命的诱惑。   上官芷兰对红丹点了下头,红丹就带着宫人尽数退出去了。   上官芷兰这才说:“有话你就说吧。”   苏云清先是起身行礼,然后说道:“请太后恕妾身失礼。妾身以前在西州时,着男装,整日抛头露面,觉得那样的生活自在很多。进京之后,遇事不由地就会多想几分,并且总觉得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可人总这样多思多虑,活着未免太累了。”   上官芷兰看过上官心兰写的家书,里面提过,西州的民风开放,女子也不用守那么多规矩。这点从潘毅之女,潘如霜的身上就可以看出来。她若不是困在这深宫之中,要守护自己的孩子,何尝不想潇潇洒洒地过自己的日子,何须在意别人的眼光。   苏云清见上官芷兰不说话,心跳莫名加快。其实她也怕激怒当朝太后,但从梅令臣的言谈间可以想到这位太后当下的处境,心结若不解开,她和康平帝母子都会陷入危机,从而会影响到梅令臣。   女人无论身处多高的位置,骨子里都是纤细而敏感的。   “妾身常常在想,若父亲出事的时候,妾身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也许可以帮上家里的忙。但如今看阁老为了父亲之事殚精竭虑,才发现,就算时光回转,妾身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况根本回不到少年时,因此也就释怀了。”   上官芷兰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你心中不懊恼悔恨吗?”   苏云清笑道:“当然有,但我们要向前看,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退一步想,如果不是家中出事,妾身跟阁老就是义兄妹。父母健在,恐怕也不会成为夫妻。太后若因为前事,难以从泥潭中拔步,那么年幼的皇上,又该由谁来守护呢?您舍弃了上官家,舍弃了能够守护你们母子的家族,岂非让亲者痛,仇者快?”   苏云清一言切中要害。所有母亲的软肋,都是自己的孩子。   其实很多时候,大道理谁都懂,只是困在当下的感情里,自己走不出来,需要旁人拉一把。别看甘泉宫那么大,宫人那么多,又有几个敢跟当朝太后说这些话。   “阁老视太后为知己,你们一路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希望太后能不念过往,不惧将来,为大昌百姓的福祉,山河永固,多贡献一份力量。”   苏云清说完,深深地弯下腰去。她并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万千大昌的子民,说这些话。在其位谋其政,江山社稷这座大山压下来,上官芷兰幡然醒悟。自己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一国之太后。她如果守不住这江山,遭殃的岂止是他们母子俩,还有数千万的百姓,以及效忠于他们的人。作为太后,先天下而后自己,哪有那么多余力伤春悲秋。   若她连这点自觉都没有,还做什么太后,趁早从高位上退下来才是。   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披荆斩棘地往下走,绝不可回头。   “云清,谢谢你的真心话。”上官芷兰长出一口气,握住苏云清的手,“我入宫十多年,没有朋友。往后,可以把你当作朋友,常常听听你的真心话么?”   苏云清也松了口气,灿然笑道:“我跟阁老,永远都站在太后这边。”   上官芷兰听她一口一个阁老,好奇问道:“你在家都是这么称呼文若的?不显得生分吗?”   苏云清不好意思地说:“在家,妾身都是称呼六哥。太后面前,妾身不敢造次。”   “六哥……”上官芷兰重复了几遍,“听起来更像是兄妹。”   “他初到妾身家中时,便是兄长的身份,后来才变成夫君的……”苏云清垂下头,“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很多事情都变成习惯。很多时候,妾身都分不清楚,到底是把他当作兄长更多一些,还是夫君更多一些。”   上官芷兰看苏云清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若是旁的女子在她面前说这些,她多半会以为对方是来炫耀感情的。梅令臣在京城里的爱慕者,不知凡几,偏偏被这个小女子给收了回去,多少人羡慕嫉妒。可苏云清却真有那种娇憨的气质,惹人怜爱,上官芷兰无法用恶意去揣度她,加上虚长几岁,就觉得是自家的小妹妹在跟前撒娇。   上官家自小家教甚严,兄弟姊妹之间,也是客客气气的。   大概人跟人之间,也有某种缘分。上官芷兰就觉得自己和苏云清很投缘。   两个人又喝了会儿茶,说话,梅令臣还是没有回来。   苏云清茶水喝多了,内急,就起身向上官芷兰询问哪里可以出恭。甘泉宫这几日正好在整修清理,上官芷兰就吩咐红丹,带苏云清去临近的御花园中解决。   红丹抄近路,带苏云清到了偏僻的茅厕,苏云清就进去了。   过了会儿,有个宫女跑过来,跟红丹嘀咕了一阵。红丹对苏云清说:“夫人,甘泉宫有点事,奴婢需要马上回去,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苏云清正在闹肚子,随口应道:“你去吧,我能。”   红丹这才跟那个宫女走了。   等到苏云清解决了内急,神清气爽地出来,一下子懵了。她环视四周,分不清刚才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一阵风吹过来,周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上哪里问路?   就在这时,小路的尽头传来说话声,苏云清高兴,正要过去问路,忽然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她还来不及转身,就被人捂住嘴,拖到旁边的碑林里了。   她大惊,皇宫内苑,怎么会有歹人行凶?随即奋力挣扎,仰头想要看清挟持自己的人,同时还用指甲猛抠那人的手臂。   那人“嘶”的一声放了手,低斥,“苏云清,你属小狗的!”   待苏云清看清楚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义兄,你怎么在这里?”   朱承佑也穿着丧服,身姿挺拔若松。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苏云清藏在一座石碑的后面。   路的尽头,两个人走近了,分别是张雅南和乔婉。张雅南走在前面,拉着乔婉的手。乔婉似乎不情愿,走到半路,就甩开张雅南,“这里没人了!有话你就说!”   张雅南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说:“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算盘。你拼命地讨好文圣皇太后,是想要做成国公府的儿媳妇?”   乔婉整理自己的袖子,冷哼道:“与你何干?”   “方才皇太后找小晋安王说话,你在外面偷听,若非我发现,及时制止,你以为自己还有命在这里吗?”张雅南冷冷地说,“在承恩寺时,你为了找机会施恩王家,故意提前将冰凿破,结果清河郡主掉了下去,若非宋追经过,她差点就死了。你觉得小晋安王查到真相,会放过你?”   苏云清闻言,心头一跳,抬头看了看朱承佑。朱承佑面色如常,只是注视着她们。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乔婉轻蔑地笑了下,“你曾经说过会帮我讨得王冕的欢心,可你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怎么帮我?所以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落得如今的地步,还不是拜你所赐?”张雅南忿懑,“你说要斩草除根,劝我派杀手去追杀苏云清,还说绝对不会被人发现,为何就被梅令臣发现了?若非如此,我和我爹会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   乔婉皱了皱眉,“不可能!那明明就是……”她欲言又止,“你怎知不是梅令臣故意诓你?他查不到凶手,又要对付你爹,就找了这个借口。”   “他不是那样的人!”张雅南立刻否认。   “你很了解他吗?”乔婉冷笑,“雅南,你在这个男人身上吃的亏还不够多?承认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或者承认输了,有那么难吗?”   张雅南似乎被这句话激怒,反唇相讥,“王氏是豪门望族,而你爹只是恰好被慈圣皇太后赏识,才被提拔上来的。说到底,乔家小门小户,配不起王氏。你非要心比天高,想嫁成国公府的世子,为此不惜造谣冤枉潘毅的儿子。怎么,承认自己想攀高枝很难吗?”   “是!我是想嫁给王冕,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乔婉的声音忽然大起来,“我喜欢的人,好歹还有机会。而你喜欢的人,早就跟别的女人双宿双栖了!你比我可悲!”   苏云清就这样看着她们两个人像小狗打架一样,你咬我,我再回咬你,全无人前那清高的模样。说到底,这些京中的贵女都是装模作样,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时,朱承佑拍了拍苏云清的肩膀,示意她往碑林的深处走。苏云清刚好也有话想问他,加上不想看那两个人狗咬狗,就随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都要在外面忙一下,所以昨天没更的暂时补不了,先欠着哈。   为表达歉意,这章给留言的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七十八章   这一片碑林是前朝留下来的, 早已看不出大部分的原貌,更不知作者是谁。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让它们看上去残损不佳。因为地处皇宫中的偏僻地区, 夜里附近也没有点灯,所以宫中都传说这地方闹鬼, 寻常宫人根本不敢过来。   朱承佑负手往碑林的深处走去, 苏云清却不敢, 叫住他,“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她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因为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对话, 甚至暗自想象朱承佑可能要把她带到什么隐蔽的地方打晕, 所以心存戒备。   朱承佑依言停脚,背对着苏云清, “刚刚你也听到了,文圣皇太后召见我。”   他如此坦诚, 倒是让苏云清备感意外。   先帝入葬皇陵以后, 文圣皇太后就借故搬回了宫中, 居住在本是问道之地的太极宫。表面上看, 她摆出了副一心向道, 修生养性的超然模样。实际上, 她还在联合朝中那些守旧势力,想要重回权力的中心。   此事说难不难, 说容易也不容易,全看时机。   康平帝年幼,本就没什么根基,而上官家又无实权。这对母子所能仰赖的, 不过是梅令臣罢了。所以现在各方都紧盯着梅令臣,盯着他出错。可梅令臣若那么容易被他们找到破绽,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了。   这些,苏云清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朝堂政事,都是梅令臣告诉她的。   “你知道太后跟我谈什么吗?”朱承佑问道。   苏云清只觉得心头“突突”直跳,她不用想都知道文圣皇太后跟朱承佑所说的内容,一定是跟皇位有关。看朱承佑的样子,似还想将此次谈话的内容告知于她。她其实对政事半点兴趣也无,奈何身边的都不是甘于平凡之人。   “虽然我不知道太后说了什么,但义兄应该还记得国本之争吧?”   “当然记得。”朱承佑的目光黯了黯。这是他不愿提及,但也无法避免的过往。   苏云清说:“我常常在想,人如果奢求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结局往往不能善了。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齐王殿下没跟仁敏太子争皇位,皇位也落不到先帝的头上吧?那么或许义兄如今还住在齐王府中,齐王也不会落得满身伤病的下场。”   朱承佑看向苏云清,嗤笑一声。她这个解题思路倒是别致,旁人跟他说国本之争,大都是说,如果父王当初赢了仁敏太子,那么今日他就是太子,甚至是皇位上的人。头次有个人跟他说,他的父王不该去争皇位。   以往在西州,他们两个谈论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也是头次这么严肃地对话。   “我父王天纵之才,为何不能争夺皇位?”朱承佑踌躇满志地说,“他的文韬武略都不在仁敏太子之下,甚至成宗皇帝,也更偏爱我的父王。”   苏云清平静地说:“那敢问,义兄如何评价仁敏太子?”   朱承佑顿时语塞。若他将仁敏太子说得不好,显然与事实相悖。若他将仁敏太子说得太好,又显得父王争夺皇位,全是自己的野心作祟。   苏云清叹了口气,“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说得不好,还请义兄见谅。若仁敏太子不好,齐王争皇位,无可厚非。但仁敏太子为正统,文治武功都不差。他的老师是名震天下的梅正禹,那是跟我伯祖父齐名的人物。正是因为齐王有了野心,才拉拢了一帮与仁敏太子和梅阁老站在对立面的大臣。两虎相争,互不相让,一直持续了十数年。国本之争对于国家的影响之大,至今都无法平息。义兄,还想走父辈的老路吗?”   朱承佑沉默。刚刚在太极宫,他确实有一刻的心动,但很快就平息了。在西州时,他曾想过,若最后朱启洛登基为帝,势必要找自己的麻烦,那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自然要奋起反抗。晋安王府也一直在为此默默准备着。   但是万万没想到,朱启润做了皇帝。   朱启润非但没有为难他,还把齐王的旧府邸还给他,并且没有着急赶他们回西州,而是许他办了妹妹的婚事再走。如今,他的妻子是太后的亲妹妹,说实话,谁也不是吃饱了撑的,非得要做谋反那种风险极高的事。   成了不说,败了的话就是满门的脑袋。大凡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再折腾得朝中没有宁日?   所以朱承佑拒绝了。他甚至庆幸,自己没有选择与她为敌。   “我没答应。”   苏云清松了口气,内心深处,她很怕朱承佑跟文圣皇太后那帮人站在一起。那就意味着,她跟晋安王府要成为敌人。那么朱嘉宁和宋追的婚事,她跟朱嘉宁的关系都会受到直接的影响。   晋安王府在她心目中,就像娘家一样。她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但是,我看皇太后的样子,也不是非我不可。”朱承佑补充道。   “什么叫做,不是非你不可?”苏云清怔怔地问道。难道他们还想在各路藩王中选一个,扶持他登上帝位?那些藩王若有建树,也不会被送出京城,至今连个水花都没有。这样的人能振臂高呼,一呼百应?   “我回答不愿意之后,皇太后也没有多言,只是平静地让我走。我大概只是他们众多选择中的一个,所以你们也不要高兴太早。你回去后还是跟梅令臣提个醒,我只直觉,觉得仁敏太子,可能还有后人活在世上。”   苏云清震惊,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仁敏太子怎么可能还有后人存于世上?但仔细想想,当年梅氏一族也说全族皆灭,不是还有梅令臣这条漏网之鱼?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当初那些忠于仁敏太子和梅正禹的老臣,肯定要重新评估康平帝和仁敏太子的后人,谁更适合皇位。更可怕的是梅令臣的处境,将会非常艰难。   “你为什么这么说?”   “原本我也没有想到。一日潘毅找我喝酒,问起过我,父王临终前可有说关于仁敏太子的事。我记得没有,可父王的确常常独自出府,府里每年也有一笔奇怪的支出,连苏纶都不知道去处,只有父王知道。也许,真的是跟仁敏太子的后人有关,否则为何不让我们知晓?”   苏云清说:“也许老王爷是将钱用做他途了?仅凭此也无法判断。”   朱承佑摇了摇头,“刚才张雅南和乔婉两个人说的话,你听见了吧?张雅南知道你去西州,就跟乔婉商议,想要买通杀手,除掉你。可是梅令臣更改了行进的路线,她们不可能事先知道。而且我为何查不到杀手的线索?”   苏云清答不上来。此事亦困扰她良久,她心想连朱承佑和梅令臣都查不出歹人,大概是歹人太过狡猾,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刚刚听到那两个人的争论,还以为真相大白了。但眼下听朱承佑所说,又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她有点被搞糊涂了。   朱承佑道:“这世上能如此巧妙掩盖行踪和痕迹的,只有受过特殊训练的锦衣卫。那些锦衣卫的目标其实并不在于你,你可能恰好发现了什么,他们才要取你的性命。阴错阳差,你失去记忆,所以这条命才能保下来。这些话,我没有跟梅令臣说,但他未必想不到。”   “锦衣卫?你是说,锦衣卫有可能去西州找仁敏太子的后人?那这件事问宋追,他会不会知道?”   “锦衣卫是个非常庞大的组织,明里暗里的人不知有多少。宋追只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他连昭狱都无法掌控,你觉得他会知道先帝的秘密?先帝定是发现了线索,才派锦衣卫去找,而那人现在可能已经被文圣皇太后掌握了。待核查身份,找个合适的机会,他们自然会公之于众。”   苏云清的眼皮忽然一直跳,她觉得事情已经向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谢谢义兄跟我说这些,我得赶紧回甘泉宫了。”   朱承佑又叫住苏云清。他站在碑林之中,似乎与这些古物的肃穆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违和。他那些沉迷声色的表象去掉之后,其实就是个中规中矩的皇族。   “如果今日,我答应了文圣皇太后,你会怎么做?”他轻飘飘地问。   苏云清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傻,还是回答:“如果义兄答应了,恐怕自己先会把我们视为敌人。敌人之间,没有别的路。但我相信义兄不会的,就是如此没有依据地相信。”   她的眼中闪耀着坚定的光芒,这个回答其实她巧妙地避开了,又让朱承佑无话可说。朱承佑给她指了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后悔今日的决定,大概也会因为这段简短的谈话,而有所慰藉。   苏云清怕梅令臣担心,用最快的速度返回甘泉宫。恰好,梅令臣从殿内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上官芷兰跟后面,手指着苏云清,“说曹操曹操就到,都说别着急,那么大个人丢不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圈小姐 55瓶;ayak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九章   梅令臣几步走下玉阶, 一把抓着苏云清的手,声音短而急,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你去哪儿了?”   苏云清有些被他抓疼,轻声道:“内急, 然后迷路了。”   梅令臣这才松了力道, 但还是牵着她的手, 似乎她真的就是个会迷路的孩子。   苏云清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乖巧地站在梅令臣的身后。她很会在人前装出乖巧柔顺的样子, 毕竟装了几年, 颇有些心得。哪怕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身体还是会有本能的反应。   梅令臣的手掌出了层汗,掌心微热, 苏云清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似安抚, 又似挑逗。   梅令臣心头一动, 声音恢复如常, “太后若没有旁的事, 臣就先告辞了。”   玉阶的最高处, 红丹松了口气。刚才她有事先回, 以为苏氏当真认识路,可是太后跟阁老说起此事的时候, 阁老神色一变,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祟,总觉得自己被梅阁老记上了仇。   好在苏氏安全回来了。   而上官芷兰一直在观察梅令臣。从刚才他在殿中坐立难安,到他看见苏云清, 整个人雨开云霁,所有的情绪都不加掩饰。   她曾经认为,梅令臣是一个很难懂的人。   短短几年的时间,他从一个小小的进士,走到如今的位置,除掉了数不清的敌人,手段令人胆寒。可那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在面对苏云清的时候,就如同正常的男子般,会患得患失,手足无措。上官芷兰看到他的这一面,反而有点释然。   她喜欢的大概是他高深莫测,不似凡人。一旦他落入凡尘,就如同所有俗世中的男子一样,失去了那种神秘的魅力,了然无趣。想想跟他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的确不如政事上互相帮衬来得更有意义。   “去吧。我无事了。”上官芷兰淡淡笑道。   梅令臣和苏云清行礼告退。   到宫门的路上,苏云清没找到机会跟梅令臣说起遇见朱承佑的事。梅令臣走得很急,苏云清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他了。   待两人坐进马车,她刚要抱怨两句,梅令臣忽然将她拉到怀里,用力地抱紧。   苏云清几乎喘不上气,含含糊糊地叫了两声“六哥”。梅令臣在她的不停挣扎中,终于松了力道。刚才听说她不见了,有一瞬间,害怕如同巨浪打翻了他的意志。他甚至有丝莫名的慌乱,害怕她如同自己一样,遇到刺客。或者她就是失踪了,到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地方。   “以后在宫中,不要再乱跑。”梅令臣在她耳边说。   苏云清只觉得耳根痒痒的,躲了躲,说道:“我没有乱跑。红丹带我去出恭,结果她有事先走了,我出来就不认识路。因为皇宫太大了。”   梅令臣放开她,似笑非笑地说:“江宁织造府也不小。从前我常迷路,都是你来找我。”   “那是我自己家,怎么一样?如果我从小长在皇宫里,当然也不会迷路。”苏云清很自然地说道,“你猜猜我遇到谁了?”   梅令臣看着她,几乎想也不想地说:“晋安王。”   苏云清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文圣皇太后重新搬回皇宫,就是要找机会对付我。晋安王算是她的机会之一。”梅令臣神色自若,好像根本没把皇太后放在眼里。   当初朱承佑在西州,想要拉拢对梅令臣付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江东王时,梅令臣就知道他志不在做一个小小的郡王。现在,文圣皇太后向他示好,他自然是不会错失这个机会。只是梅令臣也好奇,朱承佑到底会如何跟苏云清剖白。   出于男人的直觉,梅令臣知道朱承佑对苏云清不是受人所托,看在苏东阳的面子上,照顾她那么简单。   “他同你说了什么?”   “义兄说,文圣皇太后想找他合作,但他没有答应。还说文圣皇太后手里的筹码,应当不止他一个。”苏云清照实说了。   梅令臣绝对不相信,朱承佑会放着送上门的机会不要,也只有骗骗这个傻丫头而已。但是这后半句话,却有几分意思。朱承佑不是泛泛之辈,能想到仁敏太子这一层,必定想要给自己身后的晋安王府留条后路。所以才通过苏云清传达,并没有投靠文圣皇太后。   苏云清却没想那么深那么远,她只把知道的事和盘托出,“六哥,你记得我在去西州的路上,被人追杀吗?义兄说杀我的人,可能就在锦衣卫之中。因为我看到了他们执行任务的内容,所以才发生意外。”   之前,梅令臣去西州的时候,朱承佑一口咬定什么都没有查到。梅令臣虽然没有完全相信,想要自己追查,但奈何距离事发的时间太久,很难搜寻到蛛丝马迹。他知道张雅南派去的杀手,走的是错误的路线,但当时对于张祚的处置,他没有更好的解释,只能借此事掩盖过去。   既然朱承佑说跟锦衣卫有关,那必定不是信口胡言。   苏云清见梅令臣沉默不语,猜想他可能不相信,直接说:“其实义兄就是想让我转告你,仁敏太子,也许还有后人留在世上。那些锦衣卫是先帝派去找仁敏太子后人的,也许那个人现在已经被文圣皇太后那边掌控了。仁敏太子曾是国之正统,他的后人会对当今皇上产生很大的威胁吧?”   梅令臣不以为然,就算仁敏太子的后人真的在世,又能成什么气候?父亲贵为太子,都与皇位失之交臂,难道换了流落民间的子孙,就能成事了?他在意的是,苏云清好像很相信朱承佑。这种相信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安,甚至感受到了威胁。他还没到要跟朱承佑兵戎相见的地步,如果朱承佑识相,看在他曾照顾苏云清的份上,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当这个郡王。   如果他不识相,那么梅令臣也不会手软。   “你对朱承佑了解多少?”梅令臣的眸色深沉,“他给你看到的,只是他可以示人的那一面。七七,皇室中人,绝没有那么简单。”   苏云清觉得他这话有些吹毛求疵,说道:“难道把自己好的一面给别人看也有错?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义兄当初的确有几分野心,但那是因为江东王这个人心胸狭隘,他们两人又有过节,义兄担心江东王做了皇帝之后会报复他,才会畜养私兵,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他再没有顾虑,不会拿着晋安王府上上下下那么多条人命开玩笑。”   “苏云清。”梅令臣忽然叫她的全名。   苏云清听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每回梅令臣叫她的全名,准没有好事。而且通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有几分生气的。   “记住,这世上,你能全心相信的人,只有我一个。”   他的眼眸中暗流涌动,就像翻滚的云海一样,风暴好像在其中积蓄,随时会风雨大作。   苏云清隐约觉得梅令臣对于朱承佑的敌意不仅来源于政事,也与自己有关。当初在西州的时候,她跟朱承佑之间的确传出很多风言风语,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回京城之后,他们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关系清白。   她想解释两句,又觉得解释就等于掩饰,索性就直白地说:“你别多想,义兄就只是义兄。”   梅令臣轻笑,“你莫非忘了,我曾经也是你的义兄。”   苏云清微愣,马上辩白,“那怎么一样?你跟他不一样。”说完,她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哪里不一样?”梅令臣的俊脸忽然凑近,声音低沉。这马车的空间本就狭小,两个人相对而坐,距离不到半臂。她骤然压近,苏云清的后背几乎压在马车壁上。   其实若说何处不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对朱承佑的感情,怎么可能与他的一样?就算失去记忆,也是不一样的,她很肯定这一点。   为打消他的顾虑,就随口道:“我们从小就认识的,情份当然不同。”   梅令臣有些失望,他希望听到的是:我喜欢你,所以自然不同。可她却说从小一起长大,那就意味着,换成朱承佑或是别的男人跟她一起长大,她待他们也会不同。   之后,梅令臣就不再说话。他被一种深深的挫败感笼罩着。   原来他梅令臣在她心中胜过别的男人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更早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苏云清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实话实说都不行,也赌气不再说话。本来还有些事要跟他商量,这一打岔,便全都忘了。   好在皇宫离府邸并不远,没过多久,他们就到家了,不用再沉默以对。   一到府门口,梅令臣就被严伯叫走了,好像有客到访。苏云清自己回了知念堂,不想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他自己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环绕不说,现在居然吃起朱承佑的醋。她跟朱承佑原本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还不是拜他所赐,才会结缘。   他倒好,不问前因后果,还闹脾气了。   苏云清走进明间,还跟采绿说今日在甘泉宫吃的糕点好吃,要采绿做做看。   忽然,她看见明间里有几个熟悉的身影。   “三姐!”一个人影阵风似地跑过来,扑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字数有点不足,但是明天就能安心码字了。   后面会补回来的。另外这章写得比较匆忙,可能会修。   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八十章   苏云清被苏聪抱了个满怀, 还有些怔怔的,没反应过来。   苏聪仰起脑袋看她,眉头轻皱, “我呀,才几个月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个头长高了一些, 又瘦了。因在国丧期间, 不好穿金戴银, 故而跟在寿阳的时候比,臭小子打扮朴素了很多,苏云清才没认出来。   “你几时来的京城?”苏云清奇怪地问道。   “我不是给你写信了吗?”苏聪狐疑地眨了眨眼睛。   这期间苏云清倒是断断续续地收到几封来自寿阳的信, 大都是苏聪在絮絮叨叨自己怎么努力学习的经过。近来府中事忙, 她想着寿阳那边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就没有继续看他的信,收到后直接压在了书桌上。   为了掩饰, 她便清咳一声。   同样许久不见的苏惠走过来,轻声道:“原本阁老也请了爹跟娘进京看你, 无奈家中有点事……”   “出什么事了?”苏云清连忙问道。   苏聪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不是没看我给你写的信!亏我还巴巴地跑来京城看你, 你嫁人之后, 心就不向着我们家了!”   “聪儿, 你当这是哪里, 不得放肆!”苏惠喝了一声。   苏云清见苏聪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可怜样子, 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你胡说什么呢?你叫我这声三姐, 这辈子便是我弟弟了,我不会不向着你们。近来事忙,国丧期间人情往来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的信罢了。”   苏聪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显然对她的“叛变”还心存不满。   “我娘说你嫁人了就会怀娃娃,等有了小娃娃以后,我就不能烦你了。你会讨厌我,对吗?”   “这孩子……尽说些胡话……”苏惠无奈。   其实,若不是梅令臣让他们上门,苏惠自己是绝对不敢到梅府来的。她的那位婆母倒是隔三差五问起苏云清的事儿,还让她常常过来走动,多帮常家谋些好处。可她怎么敢?别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的远亲,就算是亲姊妹,也断然没有妹妹飞上枝头,姐姐也要攀那高枝的道理。被别人知道,怎么说他们常家和苏家?   常母是田舍出身,目光短浅,苏惠却不一样。   她出身于富庶之家,又在京城里打理了几年生意,十分懂得拿捏分寸。那梅令臣岂是好想与的人?常到梅府闲晃,招了人家的烦,往后再想登门,可就难如登天了。   只要苏云清与苏家的关系不断,像这次的机会总会有的。   这不,常时远已经被调到了礼部,做了个书吏。别看只是个连官籍都没有的职位,却因为近来国丧,偶有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礼部的上官也对常时远青眼有加,常给些不错的差事,这些还不是看在梅令臣的面子上。   苏云清还想知道苏家的情况,有些话不适合苏聪听,就把采蓝叫进来,让她带着苏聪在府中各处走走看看。   苏聪天不怕地不怕,却有点怕采蓝,不敢在她面前造次,乖乖地跟着走了。   他走以后,苏惠才将家里的事简单说了。   陈倩倩不久前前早产生下一个男孩,因为国丧期间,朱承佑也不在府中,所以不敢大肆庆祝。可她平素最得宠,上官心兰又不在,就颇有几分猴子称霸王的架势,在府中作威作福。   朱承佑的姬妾本就多,陈倩倩却不懂得收敛,因而招人眼红妒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差点因她的愚蠢出了事。具体的事由,苏惠也没有说得太清楚,好在虚惊一场,但陈倩倩却被吓出了病,她父母不在身边,苏纶和邹氏作为她的亲人,不得不去探望照顾一番。   所以进京的行程就此被耽搁了。   苏云清听了苏惠的话,怔怔出神。   今日她刚见过朱承佑,朱承佑竟没有告诉她,陈倩倩已经生子的事。究竟他是忘记了,还是故意不提?想起以前在西州时,两人无话不谈的时光,她心中未免有些失落。   他们都回不去了。无法退到最初的起点,就不可能再同行。   苏云清莫名地有点难过。   这情绪一直到苏聪回来,都没有退去。   苏惠拉着苏聪对她说:“聪弟还要在京城逗留一段时日,这段日子,他暂住在我家……”   “聪儿住在你们那里,多有不便吧?还是让他留在我这里吧。”   苏惠一愣,“这恐怕更不方便吧?阁老那边……”   苏云清立刻接到,“内宅的事归我管,他不会有异议。聪儿想留在这里吗?”   苏聪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刚到京城,就去了常家,被常家那狭小的房子惊住了。往里走几步,好想就能走到头,实在是连苏家底下的佃户都不如。他实在不理解,二姐为何要放着西州大好的日子不过,嫁给常时远这样的平头百姓,白白跟着吃了这么多的苦。   不过看二姐乐在其中,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的两个亲姐姐看人的眼光好像都不怎么样,一个就知道拼命吸人血,一个只会拖累妻子。   反观三姐,嫁的人就好太多了。   苏聪虽不喜欢梅令臣,但梅令臣不仅位高权重,还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拥有这么大的府邸。光是这样的能力,就已经足够抵消那莫名的讨厌了。   苏惠还在犹疑,见苏聪丝毫没有要跟自己走的意思,也没办法勉强小孩子,“既如此,聪儿就麻烦你照顾了。”   “应该的,采绿,帮我送送二小姐。”   采绿依言送苏惠出去,苏云清又让厨房做了些新鲜的糕点送上来。苏聪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说:“我在二姐家都快憋死了。我感觉他们穷得连肉都吃不起!还是三姐你这里好。”   苏云清擦他嘴边的碎屑,“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好!”苏聪高兴地应承着,“小晋安王和郡主也在京城,三姐你有找他们玩吗?二姐都跟你说了吧?陈倩倩那女人生了个儿子,还差点被她自己给害死了。”   苏云清把糕点推到他面前,“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苏聪不满地说,“我偷偷听见爹和娘说,陈倩倩的儿子是晋安王府的长子,虽然是妾生子,没有得到宗室认可前是不能记入族谱的,但……”   “你刚刚说什么?”苏云清忽然道。   “我说偷听了爹娘说话。”   “不是,后面那句。”苏云清强调。   苏聪觉得奇怪,重复了一遍,“妾生子在宗室认可前,不能记入族谱?”   “对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苏云清摸了摸苏聪的头。   苏聪更加莫名其妙。他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   今日到梅府的访客,是礼部侍郎。他将成宗朝时的仁敏太子府名录偷偷带出来,交给梅令臣。   梅令臣坐在书桌后面翻阅,礼部侍郎说:“仁敏太子府的女眷名录都在这里,有生养的已经特别注明。当时太子的三个姬妾有生育,可惜孩子都早夭了。”   “仁敏太子只有这三个孩子?”   礼部侍郎不知梅令臣怎么忽然对仁敏太子的事如此感兴趣,还是回答道:“从卷宗上看,是只有他们三个。阁老,有何问题?”   梅令臣摇了摇头,“无事,这卷宗我留下了。不要声张。”   礼部侍郎应下。他其实很害怕与梅令臣独处,这人喜怒无常,翻脸无情,极难琢磨。别看自己年纪还比他虚长了近十岁,也摸不透他的想法。朝堂之上,政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但若得罪了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丢官的下场。   “阁老若无事,下官便告辞了。”   国丧期间,礼部是最忙碌的。六部尚书往往都是高高挂起,不管事,忙碌的都是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侍郎是忙里偷闲才能跑到这里来。   梅令臣也没留他,点了点头,礼部侍郎便退出去了。   慕白随即进来,问道:“公子,可有收获?”   “暂时没有。”梅令臣合上名录,太子府上上下下的女眷数百号人,若是一一核实,耗时耗力。他并没有把朱承佑口中的“仁敏太子的后人”当作一回事,文圣皇太后和张祜也不可能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就能成事。皇位更迭,需要漫长的时间做准备,更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他只是不想被动挨打,知己知彼,想要查到点线索罢了。   此时已过晌午,一阵风吹过来,竹林发出哗哗的脆响。这阵子,竹叶越发苍翠,还发了新绿。竹有禅意,还能静心,这也是他在书房外面种植大片竹林的原因。   慕白告诉他,苏惠已经将苏聪送来了,并且还被苏云清留宿的事。   梅令臣略有些僵硬,“留宿?”   “是,苏家二小姐的住处实在太小,想来苏家小少爷住不习惯。”   梅令臣想到在西州的时候,那小子敌视自己的目光,微微皱眉。他倒是犯不着跟一个黄口小儿计较,只是原本让苏聪入京,是想缓解苏云清对京城的不适,倒没想过将人留在府中。   想到往后时不时就要遇见,那臭小子肯定又要缠着她,梅令臣心头闪过一丝不快。   明明是他自己要将人带来,现下却有些后悔了。   可是,这种情绪在他回到知念堂后,莫名地收了回去。   苏云清正督促苏聪写字,时不时推他的脑袋,告诉他哪里写得不好,苏聪不满又不能反抗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她。   那时,他奉了苏绍的命令,教她写字。   那么小的孩子,根本就坐不住,一会儿内急,一会儿肚子饿,要不就是偷偷睡着了,他好几次都被气笑。待大一些之后,她倒是会想些别的鬼点子,但都被他无情地戳穿。苏绍也曾试图找过别的先生来教她,那些先生大多教了一两堂课后,给多少钱都不肯再来了。   说她顽劣,无心向学,朽木不可雕。   那时的她,说是混世魔王也不为过吧。不过她在学问上确实不怎么长进,苏绍看破了,也不再勉强。   后来梅令臣偶然得到一本残卷《西京杂记》,爱不释手。当时苏云清年纪小,根本看不懂,也非要来凑热闹。他索性把那本书写了一遍,给她当字帖练,遇到不懂的再去问他。如此抄写几遍,她倒是把那本书倒背如流了。   她又长大一些,在他生辰时,买了一本珍藏版的《西京杂记》,还信誓旦旦地说是定情信物。   可她却把这一切都忘了。   此时,梅令臣站在门边,屋子里的姐弟两个还没发现他。他仿佛见到了许多年后,她教养他们孩子的情形,心头莫名地涌动着一股热流。回来的路上生出的那些许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是因何跟他在一起,成为夫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拥有她的人是自己。这就足够了。   “姑爷。”采绿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看到梅令臣站在门边不进去,叫了一声。   这一叫,屋子里的两个人自然发现他了,齐刷刷地看过来。 第八十一章   苏云清很快就移开目光, 装作检查苏聪写的字。   回来的马车上,两个人还闹过别扭。   苏云清被甩了脸色,当然不高兴。她也是有脾气的!不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女, 所以,在他示弱之前, 她绝对不会搭理他!   苏聪赶紧从椅子上下来, 变得拘谨很多。如今不在寿阳苏家, 而是在梅令臣府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知道,自己在寿阳的时候能够横行霸道, 不过是因为有苏家和晋安王府在后头撑腰。入京之后, 情况大不相同。   眼前这个冷峻的男子, 是京城里最大的官。这个官有多大,在苏聪这个年纪, 还很难理解。这位少年只知道,因为有这个男人的庇护, 三姐在京城过的日子, 比二姐滋润多了。甚至二姐一家, 还要仰赖这个男人的鼻息而活。   “在写什么?”梅令臣随口问道。   苏聪觉得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 不太好亲近的感觉。   “随, 随便乱写的。”苏聪回答, 颇有几分学生被先生问问题的局促。   梅令臣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拿起他写的字。苏聪开蒙晚, 字写得一般,歪七扭八的,毫无笔法可言。亏苏云清还能那么耐心地教导他,不过她好像对于别人的耐心总比自己多许多。   梅令臣指着苏聪写的字说:“你若将来想要参加科举, 写字先要工整,然后才是追求自己的风格。你倒不急于练字,先多看书,认些字才是要务。”   苏聪刚开始不认真听,直到苏云清戳了戳他的后背,他才凑过去,虚心受教。   梅令臣提笔写了几个字,告诉他架构,笔势,然后还给他推荐了几本书。   苏聪不觉得什么,但梅令臣偶有机会,领着那些新入仕的官员参政议政,人人都想跟他讨教几句。不及而立,便是首辅,这足以在大昌的国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云清走到桌子旁边喝茶兼吃茶点,采绿偷偷说:“小少爷可真有福气。”   “有什么好福气的。”苏云清喝着茶说。   “被姑爷指点还不够福气?”采绿轻声叹息,“小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您出去问问,再瞧瞧门外排着队送礼的那些人。咱们姑爷可是国之首辅,年轻有为。小少爷能被他指点几句,都能拿出去炫耀一番了。”   苏云清转身,看了梅令臣一眼。   他神色很淡,面庞有层薄汗,如同芙蓉凝露,空气中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用芙蓉花来形容男子,着实有些诡异。但除此之外,她几乎想不到更确切的词,能够展现出他的俊美。   也许是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很多事她都觉得理所应当。他的容貌,他的能力,都变成了见惯不怪的东西。   梅令臣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抬眸看过来。苏云清立刻转了回去,心虚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梅令臣微微一笑。每当她用那种近乎迷恋的眼神看着自己,就会激起他内心深处的热情。虽然从小到大,她一直这样注视着自己,但她失去记忆后的那段时间,这种目光一度消失了,如今终于又重现。   “采绿,你带苏少爷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是。”采绿过来,对苏聪行礼,“少爷跟奴婢走吧?”   苏聪本来不想走,但料想梅令臣有话要单独跟苏云清说,自己在别人家做客,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懂的。否则,梅令臣一个不高兴把他赶出去,他岂不是又要去二姐家将就了?他难得乖巧地走到苏云清的身边,“三姐,我晚点再过来找你。”   苏云清觉得他虎头虎脑的样子,甚是可爱,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苏云清继续喝茶。这是新供的雨前龙井,数量极少,宫里也只有两宫太后和皇上那里有。茶香袅袅,似烟笼雾罩的心事。   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苏云清如坐针毡,起身要走,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脖颈后的胎记上,她双腿发软,扭动到,“你放开我。”   “七七,你这辈子吃定六哥了。”梅令臣声音低沉,似梦呓,吻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往下。   苏云清被他的声音所惑,只觉得脚下似踩着云彩,整个人轻飘飘的。直到两个人纠缠着来到床上,衣裳尽褪,她才缓过神来,推他的胸膛,“大白天的,你今日没有公务要处置吗?”   梅令臣俯下身,凝视着她秋水一样的双眸。   “本来有,但可以晚点再做。”他声音很轻,若夏日的蜻蜓点过湖水。   说完,就堵住了她的嘴。   苏云清觉得那浓烈的香草气息覆过来,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   他是最温柔而多情的男人,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准她的欢愉。她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巫山云雨,人间至味。这种尝过,就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感觉,就如同中毒一样。   情到浓时,梅令臣哑声问道:“七七,你喜欢六哥吗?”   苏云清搂着他的脖子,含糊地点头。   “哪种喜欢?”他耐心地将她汗湿的额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苏云清现在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只娇声道:“六哥……”   梅令臣坚持不满足她,等着她回答。   苏云清快哭了,蹭着他的肩膀,羞涩地说:“像喜欢夫君那样的喜欢。”   梅令臣也不管她是被哄的,还是出自真心的,继续到:“你不唤我六哥,唤声夫君来听。”   苏云清快难受死了,怎知他会在此时纠结这么个问题。身体的巨大空虚就像无底深渊,如果得不到满足,她真的会疯掉。   “六郎。”她叫了一声,手脚越发紧地攀着他,“我好辛苦……”   梅令臣看她眼含泪珠,面庞染上媚色,美不可言。   苏云清料想很快就会结束,但最后无力地趴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自她叫了那声“六郎”之后,这个原本还算温柔的男人,突然就变了模样。   “好渴……”她无力地说道,口干舌燥。   梅令臣下床,帮她倒了一杯水,因为手伤未愈,只把她放躺在腿上,喂她喝。她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杯,嘴唇越发红润光泽。   “还要吗?”   苏云清摇了摇头,很自然地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两人现在坦诚相对,他身上的一切都一览无遗,苏云清的脸刷地通红,赶紧爬起来,钻进了被子里。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隐约也有很难容下的感觉。但亲眼所见,还是非常震撼。   “你睡会儿,我要出去一趟。”梅令臣柔声道。   苏云清睁大眼睛看他。她简直佩服死这个男人的体力了,自己累个半死,他居然还有精神出去做事?吃的是同样的粮食,为何差这么多?   梅令臣失笑,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亲。   屋中一阵衣料的摩擦声后,熟悉的气息就远去了。   不知不觉,日已偏西,床上落下斑驳陆离的影子。苏云清也无睡意,重新睁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出神。   她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欢,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对她身体的喜爱,但相合时的愉悦证明了他们彼此的心意。   她好像终于明白了梅令臣在马车上的沉默。这个男人在意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   他们竟然神奇地纠结到了相同的一点。   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人,所以才会跟他耳鬓厮磨,盼着能相守一生。   知念堂外,苏聪被采蓝捂着眼睛,按在墙角。直到梅令臣走了,采蓝才放开苏聪。苏聪气得瞪她,“你干什么阻止我进去!刚才梅令臣分明在欺负我三姐,我三姐声音都不对了!”   采蓝知道他年纪小,男女之事讲不清楚,就皱眉说道:“他们在造娃娃。”   苏聪先是愣住,然后睁大眼睛,不解地问:“造娃娃是这样的吗?他为什么要把三姐弄哭?弄哭了怎么造?”   采蓝觉得头疼。她受过的训练里,没有给小孩子解释男女之事这一项。   “你自己问小姐吧。”采蓝冷冰冰地说。   苏聪朝她做了个鬼脸,他觉得采蓝跟他屋里伺候的婢女完全不一样,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可是采蓝功夫极好,他也不敢造次。在寿阳时一样,他曾被抓住了打屁股,那种羞辱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苏聪老老实实地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三姐,我可以进来吗?”   苏云清正累着,没想到苏聪来得这么快,勉强撑起身子,披上衣裳。等穿戴整齐以后才说,“进来。”   苏聪走到明间里等着,没有敢往内室走。他虽然懵懂,但也隐约知道,这个时候是需要避嫌的。   过了会儿,苏云清走出来,他开门见山地问:“三姐,刚刚你在造娃娃吗?为什么哭?”   苏云清愣住,脸微红,随即用力推他的脑袋,“不关你的事。”   “你很喜欢那个人,才会跟他造娃娃吧?”苏聪老成地说道。   苏云清没有否认。她身上的寒症虽然缓解了,但还未痊愈,据曹参所言,需要两到三年才有可能受孕。但她不排斥给梅令臣生孩子,只要想到将来腹中会有他的孩儿,心口就涨得满满的。   “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   苏聪现在还不明白。但他忽然意识到,刚才苏云清哭泣并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欢喜。   他不想长大了,因为大人的世界,真的好难懂。   *   梅令臣坐轿子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寺丞正站在门边等他。梅令臣从前在大理寺时,兢兢业业,向来守时,但今日足足晚了半个时辰才来,想必是官大了,官威也大。   寺丞面对这个曾经的下属,如今的上官,内心也很复杂。   “人提出来了吗?”梅令臣走上石阶问道。   寺丞回答,“提出来了,在公堂上等着。”   “公堂不方便,还是回牢里审。”梅令臣吩咐道。   寺丞只能照办,又把人送回大牢。   大理寺的牢狱里关的都是重犯,提审的刑具明目也有许多。梅令臣坐在提审室里,慕白送上一杯清茶,他用杯盖轻轻拂去茶沫。这里有股浓重的血腥味,大都是刑具剥离人身上的血肉留下的,经年累月,还有腐烂的臭味。寻常人闻到都要作呕,他却一派淡然,还能喝茶。   狱卒将人押进来,那人披头散发,衣裳污浊,看不清形貌。   梅令臣不作声,那人的手锁在沉重的铁链中,一动便哗哗作响。   “梅令臣,你究竟想做何!大昌还有没有王法!”那人开口咆哮。却是日前因为私放永定侯世子而获罪贬官的原顺天府府尹。他本该在去地方上任的途中,谁知出家门时,被人带来了这里,日日严刑拷问。   梅令臣抬眸,双眼清冷如月,“在大昌,我就是王法。”   “你!”府尹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又无可奈何。到底是多狂妄,才敢说这句话?   “你为何放了永定侯世子?”梅令臣淡淡地问。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因为永定侯向我施压,我没办法才放了他儿子。在这京城里头,遍地权贵,顺天府尹实在难当,我谁也不敢得罪!”   梅令臣转着手中的茶杯,“原江宁织造苏绍的诉状,是你收的?”   府尹想了想,“是。”   “也是你向先帝陈述案情,让先帝结案的?”   府尹又点了点头,“我是依法办事,你为此才抓我?”   梅令臣忽然摔了手中的茶杯,“啪嗒”一声,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大气都不敢出。偏偏这顺天府尹是个憨子,他天不怕地不怕,梗着脖子,“我告诉你,我跟皇太后沾亲带故,还是朝廷命官,你若敢杀我,太后绝不会放过你的!”   “苏绍的案子,一看就是冤假错案,你竟能结案,还在顺天府府尹的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就是那位太后的功劳吧?”梅令臣冷笑,伸手抓着府尹的衣襟,将他提到面前,“别说是太后,挡我的是神佛,神佛亦可杀。想清楚了回答!”   府尹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的男人呢眼中露出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光芒,让人相信他真的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要不怎么福王和太子争得好好的,忽然间一死一贬,最后成了瑞王登基。   这个男人的手段,令人胆寒。   府尹还不打算开口,梅令臣对战战兢兢的寺丞点了点头,寺丞就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着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少女惊慌无措,看见府尹就叫,“爹爹救我!”   “小柒!”府尹大惊,“你们放开她,此事与她无干!”   “你应该知道,你女儿如果充为官妓送到边关的军营会是什么下场吧?”梅令臣歪头,活动了下脖颈,语气好似与人闲话家常。   府尹摇头,“不,你不可以这样!她是无辜的,她才十三岁!”   梅令岑嗤笑一声,“我妻子被你害得家破人亡时,才十二岁。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可饶她。”   府尹犹豫不决,但意志已然动摇。梅令臣挥手,示意寺丞把人带下去,少女大声哭泣,手死死地抓着门框求救。府尹惊慌,爬过去一把抱住梅令臣的腿,“我说!我说!你放了她!求求你!”   梅令臣收住手势,等他说。   “我,我也只是奉命办事。”府尹说话开始打颤,“那时先帝没打算取苏绍的性命,毕竟苏绍管辖下的江宁织造府,每年都给朝廷上供很多的银子。那夜先帝夜审苏绍,后来勃然大怒,判了他死罪,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至于亏空的那笔官银,本就是先帝私借给苏绍,做生意用的,因此内府只有出借的记录,没有收回的记录。”   “你有办法可为他平反?”   府尹沉默了下。   梅令臣皱眉,寺丞赶紧又去拖那个少女。   府尹急忙说:“我,我家中书房的暗格,有一份当时内府监奉上令而调动库银的凭证!可证明苏绍没有私吞公银!”   梅令臣看向身边的慕白,示意他亲自去一趟。   府尹说完,整个人瘫软跪在地上,汗流浃背。他实在没办法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梅令臣就像山林之中的豺狼虎豹,被他盯上的猎物,根本就不可能跑得掉。一个弄不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寺丞放了少女,少女扑到府尹的怀中哭泣。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从他们身边过去的梅令臣,低声问:“爹爹,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府尹摇头,又叹气。   梅令臣走到提审室的门口,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柒。”   “反正你也活不成了,今夜就派人送你女儿去江南吧。”说完,梅令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府尹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真的会放幼女一马,心中的大石落地。   “小柒,你快回家,收拾东西,跟娘离开!”他催促。   寺丞可不会相信,梅令臣是如此慈悲的人。定是这少女有哪个点触动到了梅令臣,这才保住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事情太多!今天又被迫出去了一趟,字数没补完,明天继续!   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城 10瓶;   非常感谢大佬对我的不离不弃,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天色渐晚, 京城次第亮起了灯火。除了皇宫,明照坊里灯火最是煌煌。   各家各户都到了做晚膳的时间,炊烟不绝。   梅府门口的红灯笼也亮了起来。   采绿见府里各处都开始点灯了, 也连忙将屋里的灯烛点燃。苏云清陪着苏聪看书,扭头对采绿说:“这段时间太忙, 还没把我的东西规整。一会儿, 你去收拾一下, 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   苏云清从前留在梅府的东西,梅令臣都原封不动的带来了,就放在知念堂旁边的耳房里。采绿应了声, 就退出去了。   “三姐, 这是什么字。”苏聪手指着书中说道。   苏云清看了一眼, 回答他。   “这书要听别人说才有意思,自己读就难多了。”苏聪小声抱怨。他从前是个纨绔子弟, 最近一年才奋发图强。虽然私塾的先生夸他有天赋,但他知道, 那多少是看在苏家和晋安王府的面子上。做学问究竟有多难, 只有深入了解才明白。   所以他之前的豪情壮志, 多少有点被消磨掉了。   “要看懂一本书哪里那么容易。”苏云清安慰他, “我在你这个年纪, 也没比你多认几个字。我爹那时候很头疼, 就给我找了好几个先生,他们都嫌我笨, 不肯教我。”   苏聪露出不信的表情,他觉得苏云清很聪明,连他爹都称赞这世间少有如此聪慧和果敢的女子。不仅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敢单枪匹马去救人。   苏云清还想再说几句鼓励他的话, 采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小姐,奴婢好像找到了一个盒子。”   盒子?   采绿捧着一个老旧的木盒进来,笑着说:“这是小姐小时候,姑爷亲手做的生辰礼物,小姐总是当宝贝一样。当时还以为没有从苏家带出来呢,没想到竟找着了。小姐不看看?”   苏云清伸手接过,那就是个很普通的木盒,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锁扣是用贝壳做的,能看出是女子之物。苏聪好奇地凑过来,“戚”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宝贝呢。”   “当然是宝贝。”苏云清应道,径自翻开盖子。   里面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诸如拨浪鼓,木雕,泥娃娃,剪纸之类的东西。苏云清一件件拿出来,因为有些年头了,又尘封了许久,上面都落了灰。可她好像能回忆出这些物件的来历,甚至是收到时的顺序。等东西都拿出来之后,底下压着一块很特别的红布。那布的花纹和样式,苏云清从未见过,只觉得十分精美。   “这是……”采绿惊道,“难道是老爷未完成的苏云锦?”   “苏云锦?”苏云清抬头看她,“怎么跟我的名字这么像?”   “这就是老爷为了给小姐做嫁衣,亲自设计的布,所以才取名叫苏云锦。可惜老爷还没将它制作出来,就被押走了。夫人悲痛欲绝,跟着就……”采绿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虽然已经过去几年,但亲眼看着曾经纸醉金迷的江宁织造府一夕之间繁华尽散,心头还是如同堵住了一样。   有时,她庆幸小姐不记得了。   苏云清伸手将那块布拿出来,正要仔细看看,忽然发现里面好像还有东西。   布包着一封信,封面上没有任何的署名。   “小姐,快拆开看看,没准是老爷留给你的。”采绿在旁边说道。   苏云清将信拆开,拿出里面的一页纸。   “七七吾儿,待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为父已不在这世上了。父身为江宁织造,天子家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违心地做了许多并不愿意而为之事,料有这一日,故无需难过。你托于文若之手,爹可安心,唯放心不下一事。当日你伯祖父离京,秘密带回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欲暗中送往西北安置。岂料路上出了变故,那孩子下落不明。现知他的侧腰有个胎记,身体孱弱,身上佩戴一块红玉。若你能将他寻回,也算为苏家赎罪。盼儿余生无忧。父苏绍绝笔。”   苏云清读完,深吸了口气。她万万没有想到爹留了这么个东西给她。   难道伯祖父离京时带出来的孩子,就是仁敏太子的后人?真的有个孩子,避过了内务府的登记造册,在那场残酷政斗结束之后,存活下来!   “小姐,老爷都说了什么?”采绿问道。   苏聪也好奇地伸着脑袋。   苏云清只觉得心跳飞快,迅速合上信纸。此事绝密,且危险,不能被更多的人知晓。   “没什么,就是说了一些往事。”苏云清神色淡然地把信纸收回去,关上木盒子。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心情跌宕起伏。既然伯祖父和爹决定把孩子送到西北去,那苏纶和齐王知不知情?照此推断,他们很有可能是知情的。否则孩子为何会送到齐王的封地去?   会不会父亲当初所犯之事,也跟这个孩子有关?   苏云清越想越觉得此事牵连甚广,也许背后还有更大的隐情。   “聪儿,我有件事想要问叔叔,你有什么法子,能将我的信最快最安全地送到他手上吗?”苏云清转头问苏聪。   苏聪点了点头,“我来京城前,爹说有位朋友在京城里做生意,若是缺什么或者想传消息回去,就直接去找他。”   苏云清镇定了下心神,起身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来,唤采绿过来磨墨。她心神不宁,拿笔的手都不稳。如果苏纶真的知道此事,就会把苏家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她写了两个字,又把纸揉碎,搁笔不写了。   不行,万一这封信落在有心的人手里,那就完了,她不能去相信一个外人。   “小姐,怎么了?”采绿能看出来苏云清有心事。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姑爷出门的时候,有说何时回来吗?”   采绿摇了摇头。   苏云清现在只能向梅令臣求救,她能相信的人,只有他一个。   *   梅令臣从大理寺出来,身后跟着大理寺的官员还有他自己的护卫,浩浩荡荡的一帮人马走下石阶。   石阶之下,停着一辆简单的乌篷马车。马车旁边,张祜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投向自上而下的梅令臣,微微出神。   这个年纪身居高位,权倾朝野,本应该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但他却似在这位子上已数十年,有种超然的淡定。   梅令臣骨子里跟梅正禹很像,他们站在权力的顶端,却从骨子里透出对权力蔑视。好像这些平凡人蝇营狗苟,追求一生而不可得的东西,于他们而言,是可以肆意踩在脚底下的。这份得天独厚的狂妄,让人厌恶,又无端地生出许多羡慕。   张祜记得梅正禹为首辅时,他和兄长张祚大约也是梅令臣这个年纪,可能还要小一些。那时的朝堂,被梅正禹和苏东阳把持,官员的升贬,去留,全由他们决定。内阁的权力空前巨大,年轻的官员如果不站队,就得不到提拔重用。   在这样的强权之下,百官人人自危,对于站在权力顶端的梅苏二人又敬又畏,也包括成宗皇帝本人。因二人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当时梅正禹的字和苏东阳的画都能在市面上卖出天价。   张祜曾远远领略过二人的风采,梅正禹道骨仙风,苏东阳谦谦君子,犹如璀璨的星辰,挂在帝国的上空,照耀四方。他曾暗暗发誓,自己要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能够手握权柄,实现自己的抱负,然后做这天底下万人敬仰的存在。   好像这样的人生才会有价值。   可没想到,帝国之星的殒落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惨烈。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张祜便看透了,世间事总是盛极必衰,所以才会远走南京。如果不是兄长和皇太后请他出山,大概他不会再回京城。   所以,他对梅令臣的感觉,是极其复杂的。   梅令臣的目光与张祜对上,有些惊讶,随即又释然。   慕白站在离张祜不远的地方,对着梅令臣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是东西并没有拿到。   “张阁老。”梅令臣行至张祜的面前,抬起手。   张祜道:“阁老愿意同我喝杯茶吗?”   他们两个日日在朝堂上争锋相对,倒真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过。   梅令臣不置可否。   “这附近有家茶楼,阁老不介意的话,随我坐马车同去吧。”张祜抬起手说。   慕白走到梅令臣的身边,试图阻止,梅令臣却大大方方地说:“那就有劳阁老了。”   张祜选的茶楼,就是上元夜梅令臣和苏云清同去的那家。到了晚上,茶楼的生意同样很好,一楼的大堂座无虚席。为了不引人注意,张祜和梅令臣从后门,到了二楼的雅座。   雅座这层倒不是很多人,张祜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门,请梅令臣进去。   雅座里点着熏香,饭菜和酒水也早就备好了。   梅令臣和张祜互相抬手,然后一起坐下。   张祜给梅令臣倒酒,“听兄长说阁老酒量过人,但平日不饮酒。这是我从南京带来的酒,趁此机会,阁老不妨尝尝。”他说完,先把自己那杯饮了,以示安全。   梅令臣拿起酒杯,先闻了闻酒香,“十年以上的陈年佳酿。”   “阁老果然厉害。”   梅令臣看着酒杯,“张阁老也不用拐弯抹角了,有话请直说。”   “我知阁老想要为苏绍翻案,难道苏绍无辜?阁老可曾想过江宁织造府每年耗资甚巨,苏家生活奢靡,难道光靠丝绸生意以及帮皇上赚些利子钱,就足以富可敌国吗?”   梅令臣微微皱眉。   江宁织造府的确是他平生见过的最为奢华的地方,集金堆玉,那些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不得了的宝贝,在江宁织造府却只是可以给小孩随意丢来玩的。   梅令臣觉得以苏绍的能力,足可以应付府中的花销。但他没有深想过,府里上下的花销到底是一笔多大的数字。   张祜的身子往后靠了靠,“苏绍的手绝不可能干净,苏家那些不到明面上的账,只怕更为惊人。不过这些先帝早就知道,之所以容不下他,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本来要加字数,但上一章被锁了,所以我一直在修改啊,哭唧唧。   所以补字数要等到明天了。而且上一章解锁了才能发红包。   这章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到自然醒 1个 第八十三章   梅令臣已经猜到张祜今日是有备而来。先他一步将顺天府府尹藏起来的证据转移, 然后在大理寺门口等着自己。   他绝对不会相信张祜安了什么好心,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好的了。   “苏东阳和苏绍联手将仁敏太子的幼子藏匿了起来,先帝知道此事, 勃然大怒,逼问苏绍幼子的下落, 苏绍不肯说, 这才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阁老以为, 为苏绍平反有那么简单吗?这背后涉及到皇室的密辛,别说我们这边,就算是慈圣皇太后本人, 也不愿意促成此事吧?”   梅令臣不说话。他看着张祜, 这些话并不像是胡乱编造, 而是真实存在的。他终于明白,当初苏绍为何不肯他施救, 因为涉及到皇室,凭他当时的力量的确是救不了。   “仁敏太子的后人?”梅令臣故作不知。   张祜笑了下, “阁老竟不知道么?当年仁敏太子宠幸了一位青楼女子, 事后没放在心上。不料那女子珠胎暗结, 竟把孩儿生了下来, 瞒过了内务府和太子府。苏东阳知道此事后, 要保那孩子, 不惜退出了朝堂。”   “阁老不觉得此言可笑么?”梅令臣嘴角挂着抹嘲讽,“仁敏太子落得那般下场, 便是齐王和苏东阳联手导致。苏东阳竟会堵上自己的仕途,去救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废太子后人?我不信。”   “世间事,岂有绝对可言?”张祜不动声色,“阁老蛰伏多年, 我们也不知,你竟是梅正禹的孙子。仁敏太子算是梅家的旧主,不知若有一日,阁老重见旧主的后人,该如何表现呢?”   梅令臣的手指微曲,仅仅一瞬,便松开了。   “仁敏太子是我祖父效忠之人,而我效忠于当今皇上。别说是废太子的后人,就算是福王和江东王,也不能阻皇上的治世之路。”   张祜赞赏地拍了拍手,“阁老果然不是一般人。似这样能完全不念旧日情份,只知抓住眼前荣华富贵的果决,非常人所能有。”   “张阁老过誉了。为了权力,你和文圣皇太后也算煞费苦心了。不过梅某想做之事,无人可以阻拦。皇上必坐稳江山,万寿无疆。”梅令臣说完,起身甩开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雅座中,张祜看着梅令臣留下的那杯酒,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   如果他没记错,梅正禹是不能饮酒的,他的几个孩子和孙子,全是饮了酒便会全身红肿发痒。当时京中还有人传言,梅氏是修道的,不同凡人,所以滴酒不能沾。   怎么到了梅令臣这里,饮烈酒,反而无事呢?   还有一事蹊跷,便是梅令臣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寄居在江宁织造府,苏东阳和苏绍怎么可能不查他的身世?如果查出他是梅正禹的孙子,恐怕苏绍把他送走都来不及,怎会任性留他在府,还送他参加科举?彼时苏绍是天子家臣,这跟亲手打了成宗和天顺帝的脸有什么区别?   张祜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唤了手下的人进来。   “去查一查我们这位首辅大人的身世。”   *   梅令臣归家之时,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他从轿子中下来,神色倦懒,慕白凑到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张祜要派人查我的身世?”   慕白点了点头。   梅令臣曾经施恩于那个茶楼的老板,老板感恩戴德,所以特意给他留了一间好的雅座,平时听到什么重要的情报,也会向他禀报。   但是知道此事者寥寥。张祜也不会想到自己被监听了。   梅令臣沉默不言地往府中走,路上遇见的下人都向他行礼,他们的目光除了恭敬,更多的是畏惧。这便是权势带来的好处,世人未必领教过他的厉害,但都会向权势低头。   梅令臣不知自己究竟哪里露出了破绽,竟会让张祜起疑。   对了,酒,定是那杯酒。他听父亲说过,梅氏之人不能饮酒。偏偏自己非但能饮,且千杯不醉。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更何况,祖父子孙众多,也并非各个不能饮酒。张祜却着人去调查他的身世,莫非自己的身世真有隐情?   如果他不是梅氏子孙,那宋追,飞鱼卫,宫中的内务府,以及那些曾追随梅氏的官员,都将不再听令于他。这如同斩断他的臂膀,堵塞了他的视听,远比仁敏太子的后人来得更加可怕。   梅令臣忽然觉得血液开始沸腾。迄今为止,他所遇到的对手,都被轻轻松松地击垮,造成了他的寂寞。或者棋逢对手,能够痛痛快快地战一场,才不枉此生。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知念堂的外面。   今日,苏聪留在这里用晚膳,他双手托着下巴,百无聊奈。桌上摆满了饭菜,从热气腾腾等到冷冷冰冰,苏云清还没有要进食的打算。她不进食,苏聪也只能陪着,努力控制自己的肚子不乱叫。   “你先吃吧。”苏云清看向他。   “我不饿!”苏聪违心地说道,“你非要等他回来才肯吃吗?他若不回呢?”   苏云清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家的感觉即是回来了有人等着,有一口热饭,然后家人其乐融融地一起用膳。如果她先进食,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吃东西也无甚乐趣,岂不是太可怜了?   既然做了家人,区区一顿饭的等待也不算什么。   “你还在长身体,还是先吃吧!”苏云清招呼采绿把饭菜端去厨房热了,苏聪很坚决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等他,反正你可以等他,那我也可以等你!”   苏云清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这孩子,有种天生的敏锐。   她伸出手,摸了摸苏聪的头。从前,她大概想过兄弟姊妹之间和谐共处,偶尔能跟兄长和姐姐撒娇,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耍。可是江宁织造府那么大,爹的子女那么多,没有一个愿意跟她交心。她近来隐约想起,他们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以及爹娘出事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抛弃她的样子。   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夺走了她原本的家人,却用另一段亲情来弥补她。   “姑爷回来了!”采绿看见梅令臣从门外进来,高兴地叫了一声。   苏云清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整个下午,她的精神都是紧绷着,不知为何看到他的时候,人彻底松懈下来,就像倦鸟归巢一样。   “六哥。”苏云清走到梅令臣的面前,帮他解了外面的大氅。   梅令臣望她一眼,似乎不满意她的称呼。明明在床上的时候,不是这么叫的。   她垂头,脸颊微微发烫,“饭菜都凉了,我让采绿拿去厨房热一热。”   三个人坐下来用晚膳,苏聪是头次吃梅府的饭菜,每吃一道菜就睁大眼睛,然后奋力地塞几口,换了一道菜,还是重复如此的表情,十分有趣。他看了看放在梅令臣面前的菜,大概是太远了夹不到,又转到苏云清那边去了。   苏云清失笑,给他换了菜,“喜欢吃什么就多吃些。”   苏聪嘴巴塞满,说话含含糊糊的,“都喜欢!”   梅令臣不苟言笑,但也被苏聪的可爱劲给感染到。苏聪身上,其实有几分幼年时苏云清的影子,一样爱捣乱,不爱学习,但是笑起来,却有种能够温暖人心的力量。   用完晚膳,苏聪还想赖着不走,要苏云清带他认字。梅令臣忍无可忍,叫采蓝进来,直接把他拎回去了。   等那个叽叽喳喳如同麻雀一样的小子不在,知念堂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亏你受得了他。”梅令臣坐在书桌后面,抬手揉了揉额头。   苏云清走到他身后,帮他捏着肩膀,“家里像这样才热闹不是吗?如果死气沉沉的,那就不像家了。何况是你把他带来的。”   梅令臣被她堵了一句,无话可说。麻烦是他自己招来的,得受着。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苏云清看了看侍立在屋中的采绿。主仆多年,采绿自然知道小姐是要她避让的意思。她以为是女儿家的悄悄话,避让也是应该的,就赶紧退出去了。   可她人刚到门外,就见小姐关上了门。   她又想,莫非小姐这么早就要跟姑爷就寝了?   苏云清关好门,自去里屋拿了那个木盒,摆在梅令臣的面前。梅令臣看着她,她将苏云锦包着的信取出来,递了过去,“你先看看再说。”   梅令臣很快地浏览完信件,神色波澜不惊。   苏云清还记得自己看完这封信之后的震撼,人跟人之间,是不是真的不太一样?   “我爹当年藏匿起来的那个孩子,会不会是仁敏太子的后人?”   “正是。”梅令臣回答。   “你知道?”苏云清更吃惊了,不自觉地扯着他的袖子,“你何时知道的?这个孩子还在不在世上?”   “不久以前刚刚知道。”梅令臣将东西还给她,“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我知道的跟你一样多。”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爹又嘱托我找他,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的下落?……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我觉得爹和伯祖父是想帮苏家子孙积德赎罪吧。把那个孩子找到,他们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灯火落在她出众的眉眼上,总是明亮的双眼,顿时有些暗淡。   梅令臣牵着她的手,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小小的一团,就像儿时候一样软糯。不管她长多大,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需要他,仰仗他。因而苏云清所思所虑,他都得上心。   “为何这么说?”梅令臣把她额角的一缕随发掖到耳后。   “伯祖父和你的祖父斗了一辈子,最后也没有输赢。大概在你祖父死后,我伯祖父幡然醒悟,甚至悔过,最后才会救下那个孩子,然后在灵觉寺带发修行,了却残生。”   “你又记起了些往事?”   苏云清点点头,“关于那木盒里的玩意儿,还有关于伯祖父的。”   梅令臣没说话,片刻后,烛火因着窗外吹进来的一阵风晃动了,他才道:“我会设法找到那个孩子,并且保证他的安全。不管怎样,他不适合卷入到皇室的斗争里来。”   今日听张祜所言,他们也未掌握这个孩子的行踪。而若照苏绍信上所说,当日知情的人可能还有苏纶和齐王。至于朱承佑是否知情,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六哥,多谢你。”苏云清只能说这句。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梅令臣抬起她的下巴,“你只需叫声夫君,我便万事依你。”   “不叫。”苏云清别过头,脸微红,“实在太别扭了,叫不出口。”   “我本就是你夫君,有何别扭?叫声六郎亦可。”梅令臣哄道。   苏云清不知他为何总纠结于称呼,想起今日两人在床上的种种,心跳加速,就要从梅令臣的腿上跳下去,却被他一把抓住腰,直接压倒在了书桌上。   书卷哗啦啦地落地,门户已闭,月亮悄悄爬上墙头。   苏云清看着眼前背对月光而立的男子,解去衣裳,俊美如铸,缓缓地闭上眼睛。   其实就算记忆还有大片的空白也没关系,或者,就算她根本没有记忆,她也还是会爱这个人。她一直不敢承认,因为心中的那点怨气,还刻意地回避过感情。   她现在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哪怕他们之间没有过往的十多年,她只要见到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这是命中注定。   后半夜的时候,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雨声如同响珠,盖住了屋子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采蓝和采绿坐在廊下喝茶,特意离得远了些,避免尴尬。   今夜她们都有点睡不着觉。   采蓝是因为刚才跟慕白碰面,得知今日公子去了大理寺,想帮苏老爷平反,却跟次辅张祜对上了。张祜那个人,好像很不好对付,从一杯酒就觉察出不对,要追究公子的身世。   对于采蓝而言,不管公子是不是梅氏后人,都是她的主人。可是师父跟飞鱼卫,却是因为梅氏后人的身份,才会帮他的。万一这中间真的有差池,她也替公子的处境担心。可公子回来后,仿佛没事人一样,还能跟小姐行房,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采绿则是因为苏绍留下的那封信而心烦意乱。   她能感觉到小姐有心事,整个下午都精神恍惚。江宁织造府的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想帮小姐分忧的。可小姐连她都不说,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她不记得小姐进京的时候,有没有收拾过这个东西,一起带来。已经不见了许多年,却意外地在此时找到了。   两人各有心思,采绿率先打破沉默,“曹院使的医术真是高明,近来小姐都不太喊冷了。”   “不仅是曹院使的功劳,还有公子。”   采蓝好几次深夜去竹喧院找慕白,都能从开着的窗户缝隙里,看见公子在研读医书,交代严伯调整小姐的饮食和药方。他好像还尝试着扎针,手臂上全是针眼,只不过这些小姐都不知道。   采蓝想,如果这辈子有一个男人愿意如此倾心为自己,那便是死也无憾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补了点字数   晋江又有点抽,打不开后台,明天给大佬们发红包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八十四章   转眼已入四月, 四月的大事便是浴佛节。因为在国丧期间,今年三月的上巳节十分冷清,名门闺秀都闭门不出, 无人踏青,京郊一片都冷冷清清。好不容易熬到了浴佛节, 礼制稍宽, 各府都准备起斋菜, 还互发请帖。   京中世家大族之间的人情往来无非就是如此。互相走动,互相送礼,巩固彼此的关系, 最好能再发展出一些新的关系。   苏云清原本不愿意琢磨这些事, 但近来也开始动脑筋了。人不可能永远只跟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 朋友可以选志同道合的,人情却要面面俱到。   闲暇时, 梅令臣也问苏云清要不要邀请几位客人来家中吃斋菜。   “我们家的厨子会做斋菜吗?”苏云清好奇地问道。   梅令臣今日休沐,正坐在窗边的炕上看书。他穿着宽松的道袍, 刚洗的头发散落下来, 眉眼淡如墨画, 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柔和。苏云清觉得他这幅样子, 比平日一本正经的时候更加妖孽。难怪听说那个土默特部的使臣对他特别上心, 回去后还隔三差五地寄点东西, 写几封信过来。   梅令臣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嘴角轻扯, “夫人有需要,自然是能做得出来。”   苏云清想着家中厨子的手艺的确不错,丽人集暂时搁置,她也好久没见朱嘉宁了, 便列了个名单出来。   梅令臣特意绕到她身后看了一眼。当年他离家的时候,这丫头的字分明已经跟自己有七八分像了,如今却有点跑偏。凌厉之势大减,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和。   也不能说不好看,就是可惜了。毕竟女子之中,少有能写出那种气势的。   “潘夫人?你怎么会请她。”梅令臣问道。   “我在西州的时候,得过她的照顾。而且前两日如霜还来给我送潘夫人亲手做的桃花饼,你还吃了好几块。这回你说要办斋菜,总不好不请人家吧?说起来我好像都没有见过潘小将军。六哥见过吗?”   “嗯。”梅令臣应了一声。   “听说是个很英俊的男子,可惜好像不怎么喜欢露面。”   梅令臣很少听见苏云清夸别的男子,闻言,看了看她。   “在军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粗糙,何谈英俊?”   苏云清不以为然,“才不是呢。如霜来给我送东西的时候,谈起他哥哥在同府驻军,当地便有许多爱慕他的女子。不然我把他一并请了,六哥招待,我顺便看看有多俊?”   “不许。”梅令臣面无表情地说。   苏云清看他脸色郁郁,忍不住笑了笑,“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就算潘小将军长得再俊,也没有我的六哥好看。”   梅令臣低下头,轻抵着苏云清的额头。她身上的桂花香味熏人欲醉,就像喝了一坛好酒。他对她的占有欲的确强烈,无法容忍别人入她的眼。   “你近来越发淘气了,竟敢拿我打趣?”   苏云清笑道:“不敢了。潘夫人我还是要请的,还有崔夫人,她不是也入京了吗?”   梅令臣点头。   过了年,崔颢就收到调令,只不过碰上国丧,行程才搁置了。当初在西州的时候,梅令臣既然许了崔颢调回京城,便说到做到。如今朝堂上的朝臣纷纷忙着站队,梅令臣也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崔颢虽然政绩一般,但他的妻子甘氏,出身名门,还跟已故的太皇太后同族。甘氏的弟弟,甘欣之父甘茂,是新任的顺天府府尹。   甘茂晋升,是多方妥协之后得出的结果。   顺天府府尹掌管京城,这官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张祜那边肯定想继续掌控这个位置,但因为前府尹是他们的人,刚刚出事,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   恰好这个甘茂本来就是顺天府的治中,颇有政绩。身后是酒泉甘氏,又跟江家联姻,也不算是梅令臣的人。   两边各退了一步,这个苦差事就落在甘茂头上了。   梅令臣敲打过他,张祜自然也不会放过。   苏云清见梅令臣不回答,而是独自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六哥?”   梅令臣回过神来,说道:“你想请谁便请谁,我没有意见。只不过你要想清楚,你请常家的人来,常母跟甘氏,孙氏这些夫人在一起,只怕并不合适,到时候反而尴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若要请,还是把她们分开为好。”   苏云清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她自己是没有什么尊卑的观念,但想起常母的做派,恐她闹出什么笑话,到时候大家都很难堪。   “那就让六哥破费了。”苏云清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说。   梅令臣看她脸颊红润,唇像染了丹朱,情不自禁地凑过去,想吻她。   忽然,采绿在外面叫道:“小姐。”   采绿不知两个人在里面干什么,不敢进来,只是叫了一声。   “秋月姐求见姑爷。”   苏云清和梅令臣互相看了一眼,苏云清走出去,采绿向她行礼,说到:“秋月姐忽然来了,人就在院子外头等着了,要不要奴婢去把她带进来?”   “她要见姑爷,不是应该见我吗?”苏云清觉得奇怪。她还以为是前些日子把苏云锦交给秋月,秋月有了新的进展。   “奴婢也不知道,她只说有件要紧事要面呈姑爷。”   “那你去把她带过来吧。”   采绿点头,就出去叫秋月了。   苏云清回到内室,跟梅令臣说起此事。梅令臣也有些意外。他把云想阁的生意交给秋月打理之后,秋月除了每个月送账本过来,很少会主动求见他。   “你跟我一起去听听。”   “她只说见你,我也在场不太方便吧?”   “夫妻本为一体,没什么不方便。”   梅令臣和苏云清一起到了明间,坐着等候。过了会儿,采绿就把穿着深色斗篷的秋月带进来了。   秋月行完礼,看向采绿。采绿自觉地退到门外,还关上了门。   秋月也没介意苏云清在场,直接说:“公子,请恕秋月冒昧。日前,有一位往日交情过硬的姐妹找到我,求我帮她引荐一个人。”   “什么人?”梅令臣问。   秋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递了过去。   “秋月觉得此事十分重大,不敢自己贸然决定,故而请公子定夺。”   那块玉佩通体红润,雕刻成龙的形状,很是特别。   梅令臣眼睛微眯,立刻想到了什么。   秋月接着说:“那人说,知道公子一直在找个人。在西州的时候,他曾受过小姐的恩惠,所以愿意投诚。他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很危险,不敢轻易露面。如果公子想见他,就移步到云想阁。时间由您来定。”   梅令臣转头看向苏云清,苏云清整个人都是懵的,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几时施恩于人?这个人绕来绕去的,到底又是何方神圣?   “回去转告。浴佛节前日,巳时,我到云想阁等他。”   秋月领命,也没有多说,行礼告辞了。   她走以后,苏云清立刻问梅令臣,“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到底是谁?”   梅令臣手中捏着那块玉佩,“还记得你爹的信上写了什么吗?”   苏云清想了想,恍然大悟,同时又十分震惊,“这玉佩不会就是我爹信上提到的……那这人就是……?!”   “仅凭一块玉佩还无法断定。但他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必定是知情者,我去会一会他。至少要保证,他不落入张祜那帮人的手中。”   “那我跟你一起去!”苏云清说道,“怎么说也跟我们苏家有关系。”   梅令臣没有反对,只是说道:“他在西州的时候,曾受过你的恩惠。你却不知他是谁?”   苏云清真的想不起来了。她在西州的时候,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不算少,猛然这么一提,还真的想不起来是谁。   “我们别猜了,去见见就知道了。”   国丧期间,一切娱乐活动皆停止,云想阁也没有开门营业。一大早,梅令臣就和苏云清出府,到了云想阁。梅令臣先让慕白带人把云想阁的各个出入口都守好,不要让人随意进出,然后才带着苏云清进入阁中。   秋月已经在里头等着了,见梅令臣和苏云清进来,立刻迎过去,“楼上的雅室已经收拾好了,等人来了,我就直接带他上去。”   梅令臣点头,带着苏云清到了二楼的雅室。   两个人喝着茶,各有心事,没有说话。苏云清一直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寿阳县的旧识她都已经想了一遍,还是完全没有头绪。莫非仁敏太子的后人,就一直在她身边?   直到门上传来敲门声,她才如梦初醒。   “公子,人来了。”秋月在门外说。   “进来。”梅令臣应到。   门扇打开,一个盖着斗篷的人走进雅室之中。他身量很高,穿着宽袍,身段柔软,身上有一股奢靡的香气。苏云清觉得他有几分熟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待他站定,双手将盖着的帽檐掀开,缓缓抬起头来。   苏云清一惊,直接站了起来,“夕风,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后人不是男主啦,年纪对不上。   而且怎么会这么狗血!!   这不是我的风格!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卟呐呐、c 60瓶;uheryija宜家 10瓶; 第八十五章   眼前的男子眉目描画精致, 眼角有颗痣,徒添了几分妖娆。他抱拳行礼,“三小姐, 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犹如被晚风吹响的铃音,柔到了骨子里。   苏云清太过震惊, 直接走到他面前, “夕风, 你怎么会在京城?”   “此事说来话长。”夕风淡淡地笑了下,“那日,三小姐把我从王府的宴席上赶了回去。事后我才知道, 倩姨娘设了圈套, 因为三小姐我才躲过一劫。倩姨娘又约了我一次, 被我拒绝了,我怕她再找我麻烦, 干脆就离开了寿阳。”   那次夕风跟陈倩倩的谈话,苏云清恰好偷听到了。   “你身上那块玉佩是怎么回事?”   “那块玉佩, 我自小带在身上, 从前也不觉得独特。离开寿阳之后, 我四处游历, 在江南遇到一位从前对我有意的女子。我们相处了一阵子, 彼此心悦。她见我身上的这块玉佩, 说以前在江宁织造府学习时,在书上见到过, 应当是贡品血玉,世间罕见。她又托人四处打听,恰好有位在内务府的亲戚告知,成宗朝时, 西域进贡了一块血玉。成宗将它一分为二,赐给了太子和齐王。太子为龙,齐王为麒麟。”   苏云清边听边点头,但梅令臣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段故事初听没有什么,细品却会发现有太多巧合了。   梅令臣冷眼看苏云清和这个名叫夕风的男子闲话家常,似乎十分熟稔,面色渐渐不豫。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如此交给我了?”他忽然发问,打断两人的叙旧。   夕风看向他,“说实话,此玉佩于我而言,只是对家人的念想。如今这玉佩已经变成了催命符。何况若无此玉佩,阁老也不会见我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大概是在凤昭楼接客的经历,他很懂得拿捏取悦人的分寸,常人很难讨厌他,甚至还会觉得他温柔无害。   苏云清颇为同情夕风的遭遇。在寿阳县的时候,两人曾因为朱承佑开宴而有过几次接触,其实交情并不算很深。唯一那次救了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如今人家因着这微不足道的恩情,登门投奔,怎么说也是一片赤诚。   “你放心,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苏云清宽慰道。   夕风道谢,目光又投向梅令臣。他知道苏云清是个姑娘家,自己又有性别优势,很容易取得她的信任,但这个男人却不然。从贱民的身份一路逆风翻盘,成为了如今的首辅,心智必定异于常人。   梅令臣与他目光短暂相接,转而对苏云清说:“我想吃糕饼,你去问秋月,厨房里有没有备着。”   苏云清知道梅令臣这是要自己回避,想来男人间有什么事要说,她不方便听,就顺从地出去了。   雅室的空间并不大,点了一种淡雅的熏香。梅令臣坐着,悠然地喝着茶,一室静谧。夕风原本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风月场中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深谙人心。   可在梅令臣的面前,他有些心虚。这个人的眼睛,仿佛一种猛禽,盯住了猎物,猎物就无处可逃。   自己仿佛赤.裸裸的,秘密也无所遁形。   “你说从来不知自己的身份?”梅令臣径自饮了口茶,“那为何不选别人,而是相信素未谋面的我?”   夕风慢慢说道:“我从有记忆起,就在凤昭楼里接受训练,从没有人告知过我的身世。至于为何相信阁老,大概是因为,阁老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想必有过人的手段。加上我与苏三小姐之前相识,寻求阁老的庇护,不是顺理成章吗?”   梅令臣望向他,“你耳后是否有一个胎记?”   夕风坦荡地笑道:“阁老记错了吧?我的腰侧有一个胎记,耳后并没有。我知道阁老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我这样的人是仁敏太子的后人,毕竟您的祖父曾经辅佐过我的父亲。但人的命运,自己从来都无法选择。我并不想去争什么,只是想活下来。”   梅令臣看出来了,这是个外柔内刚的男子。尽管仍对此人的身份存疑,但眼下只能把人暂时保护起来,再慢慢调查。皇室血脉,绝不容混淆。   “我会找人将你秘密藏匿起来。你若想活,就听我的。”   “那是自然。”夕风脸上的笑意犹如夏日湖面的涟漪,阵阵荡开,“我与三小姐已经许久未见了。不知阁老能否允许我们叙叙旧?”   “不必了。”梅令臣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身份敏感,还是不要多接触旁人。”   “看来阁老与三小姐感情甚笃,不愿放人。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楼下,苏云清向秋月拿糕饼的时候,顺便向她打听了下夕风的事。秋月知道的也不清楚,只说是自己以前的一个小姐妹托到她这里。她碍于两人的交情,不得不淌这趟浑水。至于夕风的真实身份,其实她也是不知情的。   苏云清觉得夕风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秋月为好。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隐患,不仅仅是收留一个废太子后人这么简单。   她于政事上没有梅令臣那么敏感,但多少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把对手四处要找的人藏匿起来,等于引火烧身。她还不明白的是,仁敏太子已与皇位失之交臂,就算他的儿子出现又能如何?难道仅凭此就能把当今皇上拉下马吗?   “小姐,秋月是不是多管闲事,给你们添麻烦了?”秋月担心地问。   “没有。六哥刚好想找他,你算帮了大忙了。”   秋月松了口气。   苏云清倒也不急于回去,而是跟秋月聊起了苏云锦。   记得秋月刚拿到这块布的时候,热泪盈眶,久久没有说话,珍而重之地收下了,苏云清总觉得这块布背后有故事,或者秋月跟她爹之间的感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当时她有别的事,没有细问,趁着今日的机会,便问道:“你研究了苏云锦的花色和织法,有什么发现吗?”   秋月回答:“布匹的经纬是老爷独创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还没办法研究透彻,但是通过初步研究,我得出了改良云想阁现有招牌布匹的思路,正在研制中。苏家织发独步天下,我作为老爷的嫡传弟子,绝不能让它失传了。”   “秋月姐,你有没有想过,创办一所纺织院?”   “纺织院?”   这个想法一直在苏云清的脑海中徘徊。她作为江宁织造府的传人,不能将技艺发扬光大,好歹要提供一个途径,让爹的心血可以留传后世。   “是。你不是说当时你们几个人向我爹学艺吗?那我们先在京城创办一所纺织院,你可以挑选那些有天赋,家境贫苦的小绣娘,倾力培养她们。这样不仅可以传扬苏家的绣法,也能让她们有一门谋生的手艺,不至于被人当作货物买来卖去。学成后,她们可以自立门户,也可以留在云想阁。你觉得怎么样?”   秋月初听的时候,觉得有点震惊,而后缓缓问:“可小姐不怕这样做,以后这些人会变成云想阁的竞争者?老爷的心血,就变成人人可用可学的东西了。”   “不怕。”苏云清笑道,“经史子集,代代相传,人人皆颂,反而体现了它的价值。我爹既然收你们做弟子,就没有私藏这门手艺的心。我想如果他在世,也会把毕生所学发扬光大。这也是他把苏云锦留给我的另一个目的吧。”   秋月忽然有些释然,之前她对云想阁中的绣娘都有所保留,就是想保存苏家的技法的独特性。如今小姐亲口说了这样的话,她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有信心办好它。”秋月道,“之前小姐想办丽人集,也是这个目的吗?”   苏云清不好意思地说:“丽人集我是有点私心在里头。现在国丧办不了,等国丧过去了,咱们再想办法。明日浴佛节的斋宴,你准备好了吗?”   秋月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一点点开始。我先上去看看他们聊得怎么样了。”苏云清起身,秋月忽然叫住她,眼中波光涌动,“小姐,谢谢你。”   苏云清不知道她谢的是什么,只对她笑了笑,“我们同是出自江宁织造府,无需见外。明日你早点来。”   交代完这些,苏云清就拿着糕点,回到了二楼。   雅室里,只剩下梅令臣一人在饮茶,夕风不见了。   “夕风人呢?”苏云清问道。   梅令臣看向她,目光沉沉,“你说说,凤昭楼是什么地方?”   苏云清仿佛被噎了一下,知道绕不过去,就说:“就是养清倌的地方。不过,我可没去!”   “没去?那你跟他如何相识的?”梅令臣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苏云清觉得自己就像上学堂时,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还答错了的小可怜,老实地交代,“就是义兄在晋安王府开宴,有时会请他去助兴。我帮忙准备酒菜,自然就有些交情。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梅令臣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只是几面之缘,你就施恩于他?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是身世可怜?”   “不,不是!此事说来话长,你听我给你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梅醋缸又翻了。   这章补昨天的,晚点还有一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到自然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八十六章   苏云清将自己跟陈倩倩之间的爱恨纠葛和盘托出, 最后补充道:“我就是不想让她算计上官心兰,反而给晋安王府惹来麻烦,才救了夕风一次。不过我那个时候绝想不到夕风竟然是……你们谈过了?”   “谈过了, 其他的点都对得上。不过他说有记忆时起就在凤昭楼,那之前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这话也说得通。他失踪的时候应该还很小, 哪里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之前在西州, 记忆空茫茫的, 就觉得很难受,整宿睡不着觉。采绿告诉我,我是谁, 我心里才有了点着落。”   她本是随口说说, 却无意间刺了梅令臣一下。   梅令臣许久没说话, 他的心里说不清楚是苦涩更多,还是心疼更多, 只是把苏云清抱到怀里,安抚似的, 轻轻地拍她的背。他欠她一句抱歉, 可这两个字重若千斤。   “都过去了, 我早就没事了。”苏云清抬头看他, “只是觉得夕风挺可怜的, 我能懂他。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接下来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交给我。”梅令臣若有所思,“你说的那个陈倩倩是朱承佑的爱妾?苏纶夫妻就是为她搁置了入京的行程。”   “是啊, 陈倩倩这个人,本质不坏。但她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走了歪路。”苏云清叹口气,手揪着梅令臣腰上的带子, “义兄有那么多姬妾,怎么会把她放在心里。只不过一时疼宠些,有了更好的,很快就会抛诸脑后。所以男子三妻四妾,注定要辜负很多女子。”   梅令臣听到她的说辞,笑了下,“你是在敲打我?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苏云清听了心里甜甜的,刚想说什么,下一刻,就听到他说:“因为我应付你一个就够头疼了。”   “我哪里让你头疼了?!”苏云清不服气。她自认乖巧,懂事,从不让人操心。而且她还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想着联络那些高门的女眷,为他争点脸面。   她自认整个京城应该不会有比她更贤惠的主母了。   “罄竹难书。”梅令臣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   苏云清有点想打他了,露出小狗要咬人一样的表情。   “娶我是你的福气。”   梅令臣懂得见好就收,说道:“是,福气。倒是明日的斋宴,你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我自己可以应付。何况还有秋月,宁宁和如霜帮我,你放心吧。”   “那明日我就出府做事了。”   “嗯,你放心去吧。”苏云清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总要脱离梅令臣的保护,自己单独干成一件大事。对于明日的斋宴,她成竹在胸,请的又都是相熟的几个夫人,出不了什么岔子。   夜里,梅令臣等苏云清睡着了,伸手搭了一下她的脉。她的脉相比刚到京城的时候平稳了许多,曹参跟他一直在调整药方,已经初见成效。   他在努力弥补那个裂痕。   近来,他们的相处已经越来越融洽,偶尔还能开开玩笑。那段往事落下的裂痕看起来已经淡化,他们谁也不再提。他不应该奢求回到过去,像从前一样。可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自己越陷越深,她却是一种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态度。   以前她很喜欢往家里添置东西,房间布置得满满当当,连挂在床帐上的香球都十分用心。可搬到这里以后,他特意将屋子布置得很空,可她从来没有添置东西的意思,甚至连一盆花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   再比如,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自己卷一床被子,而不是像从前一样,自动地靠近他怀里。   哪怕最冷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要他的怀抱取暖。   她真的越来越不喜欢依靠自己,就像一只幼鸟长出了翅膀,总想扑腾着飞向天空。他总害怕她飞得太远了,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小时候是他牵着她走,怕她总是磕磕碰碰的。长大以后,是她牵着他走,带他看遍江南的风物。他们早就生为一体,难分难舍。他是不可能离得了她的。   梅令臣伸手,将苏云清整个人捞回来,抱在怀里。   就在他困意上来,快要睡着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鸽子扑簌翅膀的声音。梅令臣眯了眯眼睛,轻轻地起身下床,披衣走到外面。   采蓝向他行礼,低声道:“公子,师父在竹喧院等您。”   “这么晚了,什么事?”   “师父没说,不过看他的样子挺着急的。”   梅令臣皱眉,宋追是个做事很稳妥的人,深夜来找他定是有要紧事。四月初的夜晚,还有些寒意。他又回屋里加了一件大氅,提了灯笼,走向竹喧院。   宋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听见脚步声,自己过去开门,“你可算来了。”   “什么事?”梅令臣走进屋子里坐下来。   “你知道南镇抚司的人去你家乡调查了吗?我今日跟他们那边的一个千户喝酒,打听出来的。他们要干什么?难道还要在你的身世上做文章?”   梅令臣神色很镇定,“如果他们查出来,我不是梅家的人,你会如何?”   “我,我……”宋追一时被他问住了。   他的父亲是梅家的家臣,他们一家是因为梅正禹的保护,才在国本之争中幸免于难。所以宋家是要效忠梅家的。换言之,如果梅令臣不是梅家的人,那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从属关系了。   他不用再帮梅令臣做事,也没有恩要还。   而且梅令臣不是梅正禹的孙子,还会有很多麻烦。他年纪轻轻能够坐上首辅的位置,很多老臣就是看在梅正禹的面子上,才默认的。一旦他不是梅家的人,就像失去了皇族的血统,是绝对无法在这个位置上坐稳的。   梅令臣看着宋追的神情,淡淡地笑了下,“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怪你。”   “文若,你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你怎么会不是梅家的人?”   “张祜请我喝了酒,大概是起疑了。”梅令臣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我曾听父亲说,梅氏的人喝了酒便会全身红肿发痒,但我没有这个症状。张祜便觉得我不是梅家的人。”   宋追沉默了片刻,夜,分外寂静。只有铜壶滴漏在标示着时间的不断流逝。   “我亲自去一趟吧。不管怎么样,在他们找到证据之前,把所有的人和物都毁掉。”   梅令臣看向他,“你大婚在即,不要去了。来回太浪费时间。”   “我骑快马,一定可以赶在大婚前回来。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就是梅家的后人。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他们想查出什么也不容易。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宋追说完,就要急匆匆地往外走。   梅令臣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听不太清楚。   但宋追整个人都僵住,心跳飞快,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叫我什么?”   似乎是那声久违的“宋追哥哥”。但太轻太快了,总觉得是幻觉。   “多谢。”梅令臣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补道,“不送。”   翌日,梅令臣很早就起床,他起床后不久,苏云清也起来了。之前在西州有操持过几场宴会,她心中有准备,但又难免紧张,这是她入京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招待客人,总担心会出错,所以派了采绿去厨房盯着。   巳时末,客人的车马依次到了府门外,苏云清前去迎接。   以往的各种聚会,算是女眷之间的比美较劲,她们都恨不得拿出自己最美的行头来,把对方压下去。但浴佛节本就是礼佛的,要素衣俭从。加之国丧未过,众人都尽可能地低调。   孙氏和潘如霜下了饺子,两人都穿着檀色深衣,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根木簪子。上官心兰和朱嘉宁只衣裳的布料好一些,大体也没有什么区别。   甘氏下了轿子,穿着浅色的长袍,只不过戴了一枚翡翠的坠子,十分惹眼。她热络地走到几个人中,不停地问好。   苏云清站在门口,与几人互相见礼,眼神特意在朱嘉宁的脸上多停顿了会儿。朱嘉宁朝她笑了笑,眼神透露出赞赏。短短时间里,苏云清就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主人了。   “多谢诸位赏脸光临,请移步花厅,我备了些点心。”   她侧身让上官心兰和朱嘉宁先行,然后跟在她们的后面,向府中走去。花厅摆着好几张席案,厨子备的是桃花饼,三块饼放在一块花样很别致的布上,装在盘子里。   众人落座之后,目光很快都被那块布吸引住了。   上官心兰把布拿起来,“好漂亮的布,怎么还会闪闪发光?这上面好像是玉兰花的纹路?”   “我的是桂花。”朱嘉宁说道。   其他人也报了自己布上的花纹,居然没有重样的。众人觉得新奇,议论起来。   “这是云想阁刚研制出的百花锦,还没推到市面上。发光是因为混进了非常细的金丝,每一种花纹的织发都不一样。”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里面居然混有金丝。这技法也太巧了吧?”甘氏连连称赞,“早就听说京中的云想阁,织布技艺十分了得。没想到我刚回来,就开了眼。”   孙氏也跟身边的潘如霜说:“若用这百花锦做衣裳,必定很出彩。你闻闻,是不是还有花的香味。”   潘如霜对布料本来没什么兴趣,但不好不卖亲娘和苏云清的面子,便敷衍地点了点头。孙氏也懒得跟她计较,又凑到甘氏那里聊了。   一道桃花饼吃完,又接着上了道炸花球。将新鲜的花蕾从树上摘下,洗净,腌制之后,入油锅煎炸,撒上盐,再摆成各种图案,很别致的一道菜,味道也不错。   而且这道菜的碟子,竟然用一把很精致的小伞装饰。那伞面上的布料,底色渐变,由浅入深,花纹艳丽,扑面而来春天的气息,又立刻引起众人的惊叹。   “这菜的名字叫风月无边。”   甘氏说:“夫人,你这后厨究竟藏着什么高人啊?我都想见一见了。”   苏云清笑着说:“我只是觉得光吃斋菜未眠太单调了一些,就把云想阁的掌柜请来,用春季新出的布料来装饰菜品。如果还能入各位眼中,我就把她请出来,与各位细说。”   “国丧期间,云想阁不开门,我快闷死了。早就想做春裳了。”   “夫人快把她请出来吧,我都迫不及待想订一匹布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气氛热烈,苏云清向采蓝点了点头,示意她去把秋月带过来。 第八十七章   秋月被请出来, 她手里拿着几本册子,分发给在座的女眷。那是云想阁春季的衣裳样式,苏云清和秋月修改了细节, 让衣裳更具春天的色彩和灵动。   “这也太漂亮了吧?”甘氏一边翻阅,一边忍不住惊叹, “这到底是怎么织出来的?”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花色。”朱嘉宁捧场道, “犹如百花齐放, 争相斗艳。这衣裳若穿在身上,要成为整个京城最亮眼的一道风景了吧?”   “如果上巳节穿着去踏青最好。”   “宴会时穿着也不错。”   “你看有这么多花色和款式,也不容易重样。我现在就想做一套!”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都对新布匹赞不绝口。苏云清松了口气, 默默抬头看了眼天上。她想起儿时, 爹每当研制出一种新布匹就欣喜若狂的样子。而布匹面市,必定会被抢购一空, 然后就有很多人排队等着新的。   可是爹从来不做重样的东西,每一年, 每一季都不同。他的创作灵感仿佛永远不会枯竭, 闭关一阵, 就能有新的点子。许是因为他真心地热爱这门手艺, 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苏云清其实很羡慕这种像孩子一样的热忱。人生在世, 短短数十年间, 能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并为之坚持不懈地努力,最后大获成功, 多不容易。   她想,爹在天上,也一定愿意苏家的织法被更多人知道。   秋月说:“稍后我会在城南办一家纺织院,各位夫人小姐府上的绣娘若愿意学, 欢迎来,我会无保留地教授。”   “办纺织院?”孙氏的眼光一亮,“没想到秋月姑娘还有如此心胸。你就不怕被旁人知道了,会抢云想阁的生意?”   秋月看了苏云清一眼,声音很轻,“秋月不敢居功。这一身本领皆是老师所授,如今为完成老师和老师后人的嘱托,才有此举。秋月有个朋友说过,既是宝贝,就不该藏私,而是大大方方地拿出来,与世人同享,方有价值。若有一日有人学成跟云想阁竞争,秋月也不惧,因为我们不会原地踏步,会一直进步。”   在座的众人交口成灶,又纷纷讨论起布料。   秋月在各个席案间辗转,十分忙碌。刚开始,众人还规矩地各自坐着,后来实在按耐不住,就凑到一起去了。女子天生爱美,对美的事物也无法抵挡。国丧期间,素了这么久,早就等着制一身新衣,到时名动京城了。   趁着空隙,朱嘉宁把苏云清叫到了花厅外头,“你跟秋月是什么时候打的商量?也没提前通知我一声。看看反响这么热烈,云想阁的生意肯定会比从前更好。”   苏云清忍不住笑了笑,“只是试试水,也无需你这位郡主出马。反正给你做嫁衣的布料,秋月姐已经准备好了。”   朱嘉宁的脸微微一红,小声道:“那个呆子今早忽然给我传信,说有要紧的事需去江南一趟,这段时日要我多多保重,好好写小说。”   “宋大人这个时候还出公务?”   “谁知道呢。”朱嘉宁的声音有几分落寞。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拉过手没有?”苏云清八卦地询问。   朱嘉宁目光闪烁,顿时支支吾吾的。   苏云清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他是不是亲你了?”   “没有!”朱嘉宁矢口否认,“我,我不跟你说了,回去继续吃斋菜。”   苏云清看着她低头疾走的样子,明显是心虚了,心中宽慰。这桩婚事,最开始并不是两情相悦,而是各方妥协的后果。如今倒是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她刚想跟在后面回去,忽然,苏聪着急地跑过来。   “三姐!”   苏云清看向他,“我不是让你呆在屋里练字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聪着急道:“出事了!我不放心陈倩倩,就偷偷留了个婢女监视她。今日我收到婢女传来的消息,陈倩倩一直装病,瞒着我爹娘,抱着孩子,偷偷跑到京城来了!”   苏云清只觉得脑中有根弦绷断了,不知道陈倩倩想干什么。   “婢女发现的时候,陈倩倩已经走了一段日子,也许就快到京城……”苏聪话还没说完,苏云清又看见严伯跑来了。   “夫人,不好了!”   严伯向来是个沉稳的人,他表现得如此失态,显然是大事。苏云清心里“咯噔”一声,强自镇定到:“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门外忽然来了一名女子,手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大声求见……”严伯停顿了下,“求见晋安王妃。”   “陈倩倩,一定是陈倩倩!我……”苏聪刚要动作,被苏云清一把拉住他,“与你无关,去自己屋里,老实呆着。”   “可是三姐!”苏聪不服气。   “她定是有备而来,何况她找的是晋安王妃,你如何出头?别添乱。”   苏聪扁了扁嘴,又看了苏云清一眼,见她态度坚决,只能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严伯,你去把各家的仆人都拦在垂花门外,不准他们进来通消息。除了晋安王府的下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许放到后院来。”   “是,小的这就去办。”   苏云清想了想,回花厅叫住采绿和采蓝:“采绿留在这儿看着,有人问起,就说我回去换身衣裳。采蓝跟我走。”   花厅众人的心思都在云想阁的布料上,也无人注意发生了什么。直到红药跑到上官心兰的身边,将她拉出人群,低声禀报门外发生的事。上官心兰难以置信,压低声音:“她是不是疯了?知道这是京城吗?容得她放肆!”   “王妃,陈倩倩必定以为那几个姨娘是王妃授意迫害她的,趁着今日几位夫人和小姐都在,要把事情闹大,好给自己争个侧妃之位。太后早就说了,这个女人不能留,早晚惹出乱子来。”   上官心兰虽然觉得王府的那一群莺莺燕燕烦人,但从来没有害人之心。尽管上官芷兰再三告诫她,女人一旦生了孩儿,还是男孩,难免会生出别的心思。但她一直觉得,小小的姨娘翻不出巨浪来,所以也没有派人盯着。   前阵子陈倩倩趁着她和朱承佑进京,在王府里作威作福,压迫同级别的几个姨娘,招来妒恨。此事她也着人处理过了,但想着陈倩倩不对在先,也没把人赶出府,只是罚了月俸,勒令闭门思过。毕竟他们人不在府中,想着等朱嘉宁的婚事结束了,再回去处置。   陈倩倩这是记恨她处置不公,狗急跳墙,竟做出这种事来。   “趁着这里的人还没发现,你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她弄走。”上官心兰叮嘱道。   红药领命,悄声离去。   朱嘉宁正跟潘如霜讨论云想阁集子上的衣饰,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潘如霜说:“想不到云清的画工这么好。上次我跟我娘去云想阁做衣裳的时候,那册子上的色彩和人物,远没有如此生动。”   “她师从梅令臣,家学又深厚。成宗时期,梅正禹的字和苏东阳的画都可以卖出千金。她两者皆占,可以说得天独厚了。”   “难怪这么厉害。”   朱嘉宁还想跟潘如霜讨论几句,楚楚忽然跑到她身边,耳语几句。朱嘉宁跟潘如霜说了声,走到一旁,脸色骤变,“她闹多久了?”   “不清楚,应该有一阵子了。还好苏小姐把其他各府的下人都拦住了,只放我们王府的人进来。否则这会儿,我们就要被其他人看笑话了。刚刚我看见苏小姐和红药都去前面了。”   朱嘉宁想了想说:“既然清儿去了,我们就留在这儿,装作无事的样子。这明照坊也不是闹市主街,没那么多人往来。想来能压得住她。”   楚楚点了点头。   朱嘉宁又回到潘如霜身边,潘如霜看她脸色不好,问道:“郡主,发生什么事了?”   朱嘉宁想着潘如霜是自己人,就拉着她的手臂,耳语了一番。   “竟有这种事?我要不要去帮忙?”   朱嘉宁点头,“我怕清儿应付不来。不如你跟夫人说你去出恭,偷偷绕到前面去。这里有我。”   潘如霜应好,去跟孙氏禀了一声,孙氏知道她对这些没兴趣,就允了。   *   苏云清走到了府门前,看到陈倩倩抱着一个襁褓,跪在那里。她打扮得很素净,整个人楚楚可怜。梅府的下人知道她的身份,都不敢动她,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到苏云清出来了,如同见到了救星。   明照坊是高官显贵所住,并没有闹市那么多人。但陈倩倩跪了这会儿,也吸引了零星的几个下人,都是从其他府跑过来看热闹的。   苏云清走下石阶,站到陈倩倩的面前。   陈倩倩扬起头看她,数月不见,她觉得苏云清的变化很大。在西州的时候,苏云清常着男装,整个人也像个野丫头。嫁给首辅之后,坐拥这等宝地,到底是不一样了。端庄持重,有那么几分贵夫人的样子。   陈倩倩镇定地问:“王妃呢?我要见她。”   “很可爱的孩子。”苏云清看着襁褓中正在熟睡的婴儿说道。   陈倩倩故意侧过身,不让她看。   “你们晋安王府的事,本来不归我管,但是你闹到我家门前来,我就不得不插手。陈倩倩,你听我一句劝,有什么事,回去跟义兄说。你这样闹,对你和孩子都没有好处。”   陈倩倩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我是走投无路了!每个人都要害我和孩子。我去跟王爷说,他肯定让我回去。王妃如今有太后撑腰,王爷能拿她如何?我听说你这儿今日有不少夫人和小姐,我就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求王妃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她声音一大,周围的人就开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若不是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苏云清已经叫采蓝把她拖走了。   可是稚子无辜。苏云清只要想到这个孩子可能遭受的命运,就莫名地心疼。   “愚蠢,你以为将事情闹大,闹到无法收场的局面,就能如你所愿吗?”苏云清喝到,“恐怕闹到最后,你现在有的,都保不住了。春寒料峭,孩子也受不了,你先跟我进去再说。”   “我哪儿也不去!今日就跪在这儿,让王妃出来见我!”陈倩倩似乎看出苏云清的顾虑,抱紧孩子,有恃无恐。   这个时候,红药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忽然冲向陈倩倩。   陈倩倩受惊,起身往后倒退了几步,勉强站稳。大概是动作的幅度太大,她怀中的孩子惊醒,大哭起来。陈倩倩忙去哄她,趁着这个当口,红药又要过去。   苏云清这才看出来,红药也有身手,还很不简单。在红药的眼中,只有自家的主子,这个孩子有无都不重要,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苏云清示意采蓝阻止她,自己过去想要拉住陈倩倩。   可陈倩倩却不肯乖乖就范,拼了命地往前跑。   这时,迎面过来一辆马车。   采蓝和红药过招的时候,大概踢飞了东西,马儿忽然受惊,狂奔向陈倩倩母子俩,车夫大惊,怎么喝止都没有用。   陈倩倩大概是吓住了,就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怀中的孩子,啼哭不止。   苏云清离她最近,不知哪来的勇气,扑过去将陈倩倩用力地推开,自己也扑到了街边的院墙上,额头撞击墙壁,当即便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这一撞,能撞出什么结果!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八十八章   朱承佑收到消息赶到的时候, 恰好看见苏云清扑开陈倩倩的这一幕。他飞快地跳下马,直接从陈倩倩身边跑过,将苏云清从地上抱了起来。   “来人!”他吼道。   采蓝和红药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梅府的下人也跑了过来。   “红药去请大夫,采蓝前面带路。”朱承佑吩咐道。   陈倩倩被虞让拦着, 眼睁睁地看着朱承佑抱着苏云清进了梅府。自始至终, 他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她不禁悲从中来, 抱着孩子,痛哭起来。   “姨娘。”虞让本来伸手拦着她,眼下看她哭了, 手足无措, “您别这样。王爷只是……”   虞让想说遵从自己的内心, 又觉得有点伤人。毕竟这个女人给王爷生了儿子,分量还不及一个什么名分都没有义妹, 这跟雪上加霜没什么区别。   没人注意那匹受惊的马还在疯狂地往前跑,随时有可能冲到大街上撞到行人。潘如霜眼见苏云清被朱承佑带走了, 连忙往马车那边追了几步, 跳到车夫旁边。   车夫大惊, “你是何人!”   “想活命就闭嘴!”潘如霜喝了一声, 抓紧马缰。她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 应付如此情况自然不在话下。只见她一边用力抓紧缰绳, 调整姿势和力道,一边猛吹哨子, 那马终于平静下来。   车夫已经吓得瘫软在旁,顾不上道谢。如果车仰马翻,那他也就不用活了。   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掀开帘子。只看到面前一个迎着光的背影, 异常矫健。   “请问……”   潘如霜回过头,只见是一个玉面公子,清雅得紧。刚才那么紧急的情况,换做常人早就大惊失色了,他却还保留了基本的体面。   “这马还不错,算你命大。”潘如霜说完,一个飞身,潇洒地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男子愣在当场,鲜有女子见他,会毫无波澜,只是讨论了下马。这让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这女子给他的感觉很妙,并不是非常出众的长相,气质却很独特。像天地间最自由的一束风,无拘无束,任它来去。   车夫这才回过神来,跪在外头,“世子饶命!”   此人不是别人,就是附近成国公府的王冕。他有事路过此地,遭了这无妄之灾。   “不怪你。”王冕好脾气地问,“你可知,刚刚那女子是何人?”   车夫摇了摇头,心想那般粗鄙,一定不是京中的大家闺秀。而且大家闺秀,吟诗作对,烹茶抚琴,哪里有这般功夫。   王冕掀开车帘子,往后看了眼,见潘如霜进了梅府,若有所思。   “世子?”车夫叫了一声。   “无事,继续赶路吧。”王冕放下帘子。   梅府外面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因为严伯将各府下人都拦在前院,所以花厅里还是一派祥和。秋月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饮了口茶,又有一位夫人问她布匹的事。   红药神色略显慌张地跑到上官心兰的身边,同她耳语了几句,上官心兰脸色大变,但很快镇定下来。她把朱嘉宁叫到身边,把府门外发生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朱嘉宁连忙问道:“清儿的伤势要紧吗?”   上官心兰摇头表示不知。   “嘉宁,今日这事,恐怕还得你我来善后。如今陈倩倩人在知念堂,肯定是要等阁老回来发落。这满座的宾客,我们得帮云清照顾好了。”   朱嘉宁点头,“此事本就因我们晋安王府而起,应该的。”   厨房的斋菜都已经备好送上来,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秋月那里,菜吃得差不多了,才发现苏云清去换衣裳,不见了人影。   上官心兰便站出来说:“刚才云清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她为了表示歉意,送在座各位夫人一件云想阁的新衣。花色和款式任选。”   秋月闻言,看了上官心兰一眼。小姐事前并无此交代,但晋安王妃开了金口,她也不能拆台,就说:“秋月在云想阁恭候各位夫人小姐芳驾。”   “竟有此等好事?真是让夫人破费了。”   “既然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就不多打扰,先回去了。”   “我们又吃又拿的,怪不好意思。”   毕竟拿人的手软,因为苏云清失陪所产生的那点不快很快就被改过去了。其余人陆续告辞,孙氏四处找不到潘如霜的身影,留在花厅里,而甘氏察觉出不同寻常,走到上官心兰的面前问道:“王妃,可是出了什么事?”   上官心兰想着,陈倩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各府的下人肯定也都看见了,瞒也瞒不住,便说:“出了些小变故,夫人不用放在心上。改日,请夫人到府上来玩。”   “一定。”   甘氏见打听不出什么,就打算告辞离去。看到孙氏还在四处找潘如霜,就走过去说:“如霜是不是去梅夫人那里玩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了。时辰尚早,跟我打马吊去吧。”   “可是……”   “别可是了。”甘氏拉着孙氏的手,“如霜那么大的人了,一身功夫,你还怕她受欺负?这是在梅府,可不是别处,不用担心。走吧走吧。”   孙氏无奈,随着甘氏走了。   等宾客都散尽以后,上官心兰跟朱嘉宁赶到了知念堂。上官心兰觉得,作为首辅府里的主屋,知念堂过分低调和朴素了些。不知是主人无心打理,还是性子简朴,实在是看不出一丁点女主人的气息。   陈倩倩抱着孩子站在知念堂的明间,神色恍惚,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朱承佑,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   今日之事的发展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她从向来和颜悦色的朱承佑脸上,看出了震怒的表情。   孩子在她怀中安详地睡着了。   采绿给朱承佑上了茶,默默地进了内室。   上官心兰走到朱承佑的面前行礼,“王爷,今日之事是妾身管教不严,请您责罚。”   朱承佑没有说话。   上官心兰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今日闹出这么大的事,的确是她的疏忽。她现在恨极了陈倩倩,怪自己之前心软。明日,还不知京中会如何传扬此事。   朱嘉宁喊道:“哥哥?清儿的伤势要紧吗?我进去看看。”   朱承佑这才回过神来,“你别进去了,曹院使在里面。王妃不用自责,坐吧。”   上官心兰松了口气,坐在他的身边,看了堂上的陈倩倩一眼。陈倩倩一直抱着孩子,明显已经吃不消了,不停地调换姿势。在王府,有四个乳母,还有下人帮衬,她几乎不需要自己带孩子。出来就不一样了。   朱嘉宁心疼自己的小侄子,想不到初次见面是这样的场景,她还打了长命锁没有给他呢。   朱承佑脸上的厉色尽显,“陈倩倩,你看看自己,像做母亲的人吗!你将泓儿置于何地,将整个晋安王府置于何地!”   他从未用如此严厉的口气说话,陈倩倩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怀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父亲的怒气,皱了皱眉,身子抖了一下。   “王爷,贱妾只是……”   “如今你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打算如何收场!梅令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能放过你吗?”   上官心兰看到朱承佑疾言厉色,全然不顾那么小的孩子,受不得惊吓,心知他怪陈倩倩,是因为苏云清受了伤。若没有这层,以他过往的性情,恐怕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过分追究陈倩倩。   只不过这层当中,有多少私情,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孩子开始“哇哇”大哭,折腾了这大半日,他也受不了了。上官心兰走过去,强行把陈倩倩怀中的孩子抱走,在怀中哄着。她虽未生养过,但是兄姊的孩子都抱过,驾轻就熟。这孩子她也是头次见,实在太小,五官还没长开,但软糯可爱。   “王爷,孩子大概是饿了。他是无辜的,容妾身先带他下去吧?”   朱承佑还来不及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别过头,挥手示意她把孩子抱走。   “不,王妃不要……”陈倩倩跪挪了两步,想要把孩子抢回来,红药过去按着她,“王妃是一片好意,难道倩姨娘要小公子跟着您受苦吗!”她手中暗暗用力,陈倩倩吃痛,泪眼婆娑地看着朱承佑。   以往朱承佑只要见她落泪,便会心软,这次却不为所动。陈倩倩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也没有想到苏云清会奋不顾身地救自己。   朱嘉宁坐一旁,时不时地往内室看几眼,等曹参出来。   内室中,曹参正在给苏云清诊脉,又着医女近前查看伤势。采蓝在旁边守着,见曹参摸着胡子沉吟不语,急道:“曹院使,小姐究竟如何?”   医女从帐中退出来,向曹参禀报。曹参这才慢悠悠地说:“观夫人脉相,伤势倒不是太严重。不知为何会昏迷不醒。”   “曹院使,您医术高明,一定要想想办法。”采绿恳求道。   “这样吧,我先开两副药,再加外涂的伤药,吃两天看看。若无好转,我再想办法。”   “有劳曹院使。奴婢跟您去拿药。”采绿跟在曹参的后面,出了屋子。   采蓝担心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苏云清。她不知小姐跟陈倩倩的交情竟然深厚到了不惜以命相救的地步。公子若知道了,她该如何交待?   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采绿的声音,“姑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钮钴禄 梅登场。   都到这时候不会虐的了,干票大的就对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到自然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 5瓶; 第八十九章   梅令臣今日约了潘毅去城外吃斋。他本想打听夕风之事, 毕竟潘毅在西州多年,没想到板凳还没坐热,就听慕白禀报, 府里出了大事。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陈倩倩看到梅令臣,浑身都绷紧了。   梅令臣脸上没什么表情, 宛如驾鹤而来的仙人, 轻飘飘地看了陈倩倩一眼, 就径自往内室去了。   朱承佑已经起身了,见梅令臣连理都没理自己,只得又坐下来, 看向吓得瑟缩成一团的陈倩倩。这个女人毕竟给他生了第一个孩子, 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朱嘉宁轻声道:“哥哥, 梅阁老会怎么处置倩姨娘?”   “全看清儿的伤势如何。”朱承佑摸着额头,“清儿有个三长两短, 她也别想活了。”   陈倩倩闻言,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内室里, 梅令臣走到床边, 苏云清躺在那里, 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她的头上缠着纱布, 脸色雪白如纸, 再也不是平日活力四射的模样。   梅令臣坐在床边, 握着她的手。他虽然不说话,但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阴影之中, 采绿和采蓝站在他身后,能感受到那种翻涌的暗流,胆战心惊。   “曹参怎么说?”梅令臣问道。   采绿回答:“曹院使说小姐的伤势并不是太重,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今日的宾客呢?”   “晋安王妃和清河郡主都帮忙送走了。”   梅令臣眸光幽深, 把苏云清的手放回被子里,又转身回到明间。朱嘉宁见他出来,问道:“阁老,我可以进去看看清儿吗?”   梅令臣点头,朱嘉宁就进到内室去了。   梅令臣不客气地坐在上首的位置,陈倩倩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顿时有点透不过气来。   “你就是晋安王的妾,陈氏?”梅令臣开口,声音冰冷如铁。   “阁老,尊夫人受伤,真的不关我的事。”陈倩倩小声地为自己辩护,“当时马受惊了,本是我跟泓儿站在马前,尊夫人突然扑过来……救了我跟泓儿。”   梅令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一个妾室,来我府门前作何?”   陈倩倩偷偷看了朱承佑一眼,“贱妾本抱着孩儿欲进京投奔王爷,又怕遭到王妃等人的阻拦,听说阁老府上今日开宴,不得已,才来了阁老的府上……事发突然,不能全怪贱妾!”   “晋安王,你治内不严,牵连我夫人,此事是否需要给我一个交代?”梅令臣懒得再同陈倩倩费唇舌。一个妾室,还不至于劳他亲自动手。   朱承佑没想到梅令臣会把陈倩倩的处置权交给自己,原本求情的说辞都已经想好,此刻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他若处罚重了,于心不忍,处罚轻了,无法向梅令臣和苏云清交代。   “本王先把她带回府中,严加管教,半年之内闭门思过。”   “晋安王就如此处置这名妾室?”梅令臣冷笑,“也难怪一个小小的妾,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晋安王若不忍下手,我交给大理寺处置。”   “不,王爷,救我!”陈倩倩听说过大理寺审讯人的手段,人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连忙爬过去抱住朱承佑的腿,泪如雨下,“贱妾只是害怕有人害泓儿,这一路从西州赶来,路上经历的凶险无数。贱妾不在乎一条命,但泓儿还那么小,不能没有亲娘……”   朱承佑听了皱眉,“梅令臣,她好歹生育了本王的儿子,你还要如何?”   梅令臣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今日受伤的不仅是我夫人,也是王爷的义妹。此事明日一旦传遍京城,外人知道王爷为了维护一个妾室,全然不顾晋安王府的脸面和自己的结拜义妹,恐怕,以后就不会有人愿与晋安王府结交了。”   “梅令臣,你敢威胁我?”朱承佑自诩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总能被梅令臣气得七窍生烟。这个人太懂得拿捏人的七寸。对于朱承佑这样非京派的皇族来说,能否融入京城的圈子直接影响到晋安王府的前途。   他的野心虽不至于大到要谋反,但也要为将来做打算。他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妹妹又嫁到了京中,脱离不了这个圈子。闹出丑闻这种事,就会成为世家大族的笑柄,以后谁还看得起他。   朱承佑闭上眼睛,“外加杖二十。”   梅令臣这才说:“今日府中事多,我就不留王爷了。”主人下了逐客令,朱承佑也不想久留,除了朱嘉宁担心苏云清的伤势,留下来以外,其余人尽数离开了梅府。   回去的路上,虞让问朱承佑,“王爷,您是不是有心事?今日之事,全因倩姨娘而起,阁老要您严加惩处,其实也不算坏事。”   “我刚刚一直在想,清儿之前在西州的时候,大夫诊断说她的头部受过伤,所以导致记忆全失。但没人知道,她失踪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会不会此次阴差阳错,她反而想起来了?”   虞让想起看过的书里面的情节,觉得这样的桥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就算苏小姐想起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她看到的秘密可能关系到大昌的国运。”朱承佑叹了声,“恐怕宫中还不知道此事,知道的话,她会有麻烦的。”   “有梅阁老在,没人敢动她吧?”   “百密总有一疏。梅令臣若真是滴水不漏,当初怎么会让她被江东王带进别院,最后被逼无奈,喂她吃下忘忧散,再把她远送去西州?梅令臣只是个凡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派我们的人暗中保护她。”   虞让心中感慨万千,他还没见王爷对谁如此上心。也许王爷早就已经对苏小姐情根深种。只不过这段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   朱承佑说:“陈倩倩的事,于本王来说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府中姬妾过多,纷扰也多。回去以后,告诉王妃一声,将她们都遣送出府,分配盘缠。”   “全部?”虞让有些吃惊。   “嗯,全部。”朱承佑笃定地说。   虞让心想,王爷大概并不是真心喜欢那些女子。只不过生而为王,总会wufvnskdlv有女子自愿扑上来,王爷也没拒绝。转念一想,其实这是件好事。王爷若能跟王妃琴瑟和鸣,好过养着一府的莺莺燕燕,整日争宠相斗。   *   苏云清只觉得头疼欲裂,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的烟火炸开,然后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来。   小时候的江宁织造府,她的父母,梅令臣,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亲戚。   长大以后,她入京,住在梅府,然后跟梅令臣成亲,两个人纠缠了半年终于圆房。他起先还推拒,最后是被她强了的。   后来的京郊望春山别业,梅令臣喂她喝下药,她绝望而崩溃的情绪真实地涌动在脑海里。   画面跳转到她跟采绿和采蓝去西州的路上,吃下药以后,她一直浑浑噩噩的,有一日精神难得好了些。采蓝去问路,采绿找附近吃的,她就自己下了马车。万念俱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山崖,看到山下有一群甲兵正在操练。看那群甲兵的数量不少,衣着应该是私兵。   领头的人似乎正在谈论什么,苏云清直觉是很重要的事,想凑近了听,却被他们发现了。有好几个人追着她。她想奔回马车停放的地方,又怕连累采绿和采蓝,索性就跳入了山涧。   她以为自己人生就到此结束了,一了百了,也想过让梅令臣后悔。可没想到,行到水穷处,峰回路转。   “七七,你能听见吗?”上空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她。   她知道这个声音,承载了她此生所有的爱和恨。她曾以为自己非常恨他,后来只是选择放下,并非原谅。恨他的自作主张,让她吃下忘忧散,像放逐一样,将她送去西州,让她一无所有地重新开始。   可是记忆全部恢复之后,她才发现,是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全部。   苏家的冤情,江东王的羞辱,还有为了帮她报仇,以命相博,扭转了整个局面。   这些,都是她本该承受,却无法承受的。   她除了头疼之外,又多了许多的心疼。心疼那个被苏家的兄弟姊妹欺负的沉默少年,心疼那个总是受伤归家又对他笑脸相向的男子,心疼那个眼眶红润,喂她喝下药,说“等他”的六哥。   她从未见过他哭,哪怕满身伤痕,独自躲起来舔伤口的时候,也未见他掉过一滴泪。那是唯一一次,他眼中噙着泪水。   他从来都不欠她,是她欠他太多,恐怕用一辈子都无法还清。想到平日他想靠近却不敢靠近的犹疑,想到他默默地忍受自己的疏离,心如刀割。   从小到大,她的高兴喜悦,难过悲伤,都有他陪着,闯祸了都由他兜着。是她先送了定情信物,不准他喜欢别人,进了京城以后,凡事都要他为自己做主。她一直把两个人的关系界定为从属,又怎能怪他擅作主张,还恨他,疏远他。   其实他的人生,何尝不是因为她的强行介入,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本可以走得更容易,更顺遂一些。   “六哥……”她很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太重了,根本睁不开。   梅令臣听到她的呢喃,连忙凑过去,“七七?”   “对不起……”她轻声道,梦呓一样。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梅令臣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凑过去,轻抵着她的额头,“别说傻话。”   她委屈得像个孩子,抽泣了两声,又沉沉地睡去。   梅令臣有种预感,她好像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庆祝屋里清清记忆恢复,这章给大佬们发红包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九十章   夜深人静, 知念堂的灯火还亮着。   白日府里的喧嚣散尽,此刻就显得格外冷清。   采绿把朱嘉宁送走以后,走到采蓝身边, 低声道:“小姐一时半会儿可能也不会醒,要不要劝劝姑爷, 让他先休息?明日可是常朝。”   采蓝双手抱在胸前, 摇头, “小姐不醒,公子是不会休息的。今日是我失职。”   “那怎么能怪你?谁想到那个红药会功夫!看不出来,上官家也卧虎藏龙。”   采蓝神色淡淡的, “她是我师妹, 不是上官家的人。”   “啊?”采绿瞪圆了眼睛, “什……什么意思?她也是姑爷的人?”   采蓝点了下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红药是公子早就布下的棋子。今日红药跟她过招, 其实也是做给朱承佑看的。   朱承佑已经怀疑身边有个暗桩,只是一直没怀疑到上官家的人身上。红药作为晋安王妃的贴身婢女, 会点拳脚功夫也是正常的。而且京城到西州路途不近, 上官家不可能真的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陪在出嫁的女儿身边。   “你们飞鱼卫究竟有多少人?”采绿好半晌才问。   “师父是禁军总教头, 会利用职务之便, 在禁军中物色好苗子, 暗中培养。此外他经常游历四方, 接济穷苦的孩子。所以飞鱼卫究竟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采绿来了兴致, 问道:“那他怎么保证你们听话?”   采蓝望了她一眼,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说辞。   “我的意思是,总会有人不忠心,你们当中就没有出过叛徒吗?”   “自然有。”采蓝仰头望着夜空, “但他们下场都很惨。而且我们多少都有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在师父手上,所以只能听命行事。”   采绿撇了撇嘴,“听起来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拿那些东西来威胁你们帮他们卖命。”   采蓝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认识这么久以来,两个人虽然共事一主,但很少聊天。今日也不知怎么了,采蓝会说这么多。大概是她奉命保护小姐,小姐却受伤了,触动了心中的结。   “也不是。你从未经历过饥寒交迫的苦,所以你不会明白的。当你连活下去都很困难时,有人给一屋以蔽身,一粥饱腹,你便会万分感激,若没有师父和公子,可能我们早就不在世上了。所以我们是心甘情愿的。”   采绿还是觉得很难懂,她是家生婢,虽为下人,但除了练本事吃的苦,吃饱穿好都不成问题。而且小姐个性宽和,从来不为难下人,更别提拿身家性命相要挟了。   “罢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采蓝拍了拍采绿的手臂,宽慰道。她只是找错了谈心的对象。   屋子里,梅令臣坐在床边,拿布擦着苏云清的脸庞。他没有关门,外面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不知为何,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那喁喁私语落在他的心头,非但不觉烦躁,反而无端地生出几分烟火气。   忽然想起从前,他被苏家的少爷和小姐欺负,吃不上饭,晚上饿得睡不着,躲在厨房的窗外,伺机偷点东西吃。苏云清发现了以后,就每顿省下点糕饼果子,偷偷地塞给他。那每个躲在厨房的窗外,啃着的糕饼,竟然成了他少年时代最难以忘记的美食。   苏云清动了动,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重新经历了遍她过往的人生。她缓缓睁开眼睛,脑袋就像被千斤重的东西碾压过般,视线一时之间无法聚焦。   等她看清楚眼前的人以后,起身一下子抱住了他。他身上的香草气息,如同美人步出洛水,令人魂牵梦萦。   “七七?”梅令臣抬手摸着她的后脑勺。   “六哥,我都想起来了。”苏云清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所有的一切。让你受苦了。”   梅令臣笑了笑,终于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跟自己隔着一层,问道:“头还疼吗?”   苏云清退开一些,摇了摇头。   她的睫毛夹着晶莹的泪珠,微微扑闪着,像蝴蝶的翅膀。两颊有淡淡的红晕,犹如春日的桃花刚攀上枝头。   “我……”苏云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觉。像一个摔碎的娃娃,重新被拼凑起来。   “不用说,我都明白。”梅令臣适时地说道。   她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似都凝在了唇齿之间。他们有种从小到大的默契,的确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苏云清咽了口口水,很想吻他。她刚这么想,便凑过去碰他的嘴唇,然后用力地抱紧他。   本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犹如惊涛拍岸,一时卷起千堆雪。   梅令臣被她压在身下,忍不住提醒道:“小心你的伤。”   “不管。”苏云清吻他的下巴,然后是喉结,感觉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得意地笑,想起小时候夸他又香又白,他还害羞地红了脸。   此刻,他已经不是那个腼腆又寡言的男人,而是她的夫君。   她躺在他的胸膛上,浑身香汗淋漓,微微喘气。   “六哥,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梅令臣抬手轻抚她的后背,声音暗哑,“一会儿你有力气再说。”   ……   采绿听见屋里的动静,以为是小姐醒了,赶紧走进来。可是走到内室的门外,才发现不对。床帐已经被拉下来了,地上散落着衣服。被风吹起的床帐一角,露出里面香艳的光景。   采绿赶紧捂着眼睛,把门轻轻关上了。   她退到屋子外面,深吸了口气。夜风吹过来,把她脸上火烧般的感觉吹散了一点。她心想,姑爷也真是的,小姐才刚刚醒来。可见到两个人如胶似漆,又莫名地有些安慰。   待到更深夜阑,周围已无人语。苏云清靠在梅令臣的怀里,身体已经疲累,大概是睡了许久的原因,精神尚可。   她的两条胳膊抱着梅令臣的脖颈,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头顶。   刚才两人已经将情话叙得差不多了,此刻她终于想起正事。   “六哥,我想起了那时失踪的事。”   梅令臣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朱承佑已经大体跟他说过,所以他还算有心理准备。   “我好像看到了一群私兵正在操练。”   梅令臣睁开眼睛,“私兵?”   苏云清点了点头,微微撑起身子看他,“人数似乎还不少,那时我听到他们说什么计划之类的,然后被发现了。”   “不是锦衣卫?”   “什么锦衣卫?”苏云清摇了摇头,“我没见过锦衣卫。”   梅令臣微微眯了眯眼睛,忽然坐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这都什么时辰了?”苏云清拉住他的手臂,“有事明日再说不行吗?”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去确认下。”梅令臣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披衣,“天亮之前便回来。”   苏云清这才点了点头,“你小心些。”   梅令臣已经迅速地穿戴好,转身出去了。   采绿正坐在廊下打盹,听到声响,猛地睁开眼睛。   “姑爷,这么晚了,您还出去?”   “我要出去一下,你伺候小姐沐浴。她额头上的伤药要换了。”   采绿点点头,目送梅令臣离去。   与此同时,在邀月坊的潘家灯火也未熄灭,潘如霜刚刚归家,将手里的大包小包交给婢女,婢女告知她,老爷和少爷在明堂里议事。   “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潘如霜本要回房,闻言停住了脚步。   婢女心想小姐您不是也才刚回来,嘴上说道:“今日是浴佛节,梅阁老叫老爷出去吃斋,不知怎么,很快就回来了。小姐,您到底去哪里了?夫人就寝前还问过您呢。”   潘家是武将出身,潘如霜自小又呆在军营里,一身功夫,所以孙氏也管不住她。今日,她把受惊的马勒停之后,料想梅府必定一片混乱。她不会医术,在那里也帮不上忙,索性就自己去长街上凑热闹了。   京中的寺庙沿街设立了几个棚户,布施粥饼,虽因为国丧期间,不像往年那样举行庙会,但各家商铺也推出了各种活动吸引客人,街上十分热闹。她逛着逛着,忘记了时间。晚上,街上开始设置莲灯,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西州的故人,便去她家里坐了坐。   其实自从进了京,她就觉得心中憋着一口闷气。遇到不喜欢的人,还要强忍着。幸好遇到了苏云清那些人,也算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老爷和少爷谈了很久,晚膳也是他们单独用的。”   潘如霜对婢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走到明堂外面。她总觉得爹跟哥哥像有什么秘密。   她还没听清楚里面在说什么,管家匆匆而来,她连忙闪到旁边。   “老爷,梅阁老来了。”   潘毅站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他来干什么?”   潘见星也跟着站起来,“爹,今日他找你吃斋,本就是有话要跟你谈。我先回避一下,您不妨先听听他说什么。”   潘毅点头,潘见星就从明堂退出来了。他走到门外,被潘如霜抓住手臂,拉到角落里。   “霜霜,你做什么?”   “哥,你跟爹有没有事瞒着我跟娘?!”   潘见星移开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今日我去梅府吃斋,梅令臣的夫人出意外受了重伤,他这个时候还到府上来,难道不是非常要紧的事?”   “不关你的事,回房间去。”   “哥!”   潘见星将她的肩膀调转,然后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离开了明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过节,发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九十一章   梅令臣离开以后, 苏云清没有睡着。采绿烧了热水给她沐浴,还帮她把头上的伤药给换了。   采绿忍不住怪道:“小姐也真是的,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苏云清摸了摸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那个时候, 看见那个孩子就不太忍心。”   “您下次可别这样了, 害得奴婢几个担心。”采绿说, “小少爷那边,姑爷让严伯拦着,他才没过来吵您。不过明日天亮, 也肯定是拦不住了。”   苏云清想起苏聪那咋咋呼呼的性子, 的确让他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为好。   “我以前不是看义兄训练过府兵么?对那个距离的撞击还是有数的。陈倩倩后来怎么样了?”   “姑爷让晋安王把她带回去处置了。虽然没有性命之虞, 但是皮肉之苦肯定是少不了。她就是想得太多了,小小的妾怎么能跟王妃斗?何况王妃背后还有太后。”   “如果不是义兄府中的姬妾太多, 她也不至于到此地步。”苏云清摸了摸额头,“这次对于她来说是个教训吧。对于我来说, 却是因祸得福。采绿, 我的记忆恢复了。”   采绿本来正在帮苏云清梳头发, 闻言抖了一下, “小姐, 小姐您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全部。”苏云清点头。   采绿激动地抱住她的肩膀, 高兴得手足无措,又立刻放开, “对不起小姐,奴婢只是……”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苏云清抬手抱住她,靠在她的肩头。采绿身上有种很干净清爽的皂角味道,闻之心安, “我失忆的时候,也没让你受委屈,为何哭?”   “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太苦了……”采绿抬手抹眼泪,“您跟姑爷之间,是彻底和解了吗?”   “采绿,我原本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我。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无法完全放下心结。我觉得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休了我,以后也难保不出现类似的情况。我总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苏云清叹了口气,“直到我把一切都想起来,才明白他的苦衷。我那时太脆弱,承受不了那些事。他只有那么做,才能将我从泥潭里拖出来。”   “奴婢明白。奴婢虽然没有经历整件事,但奴婢一直都相信姑爷对您的感情是真的。”采绿破涕为笑,“好在如今都雨过天晴了,以后您就跟姑爷好好地过日子。”   苏云清握着她的手,眉头轻蹙,“你还记得我们去西州的路上,我失踪过一段时间吗?”   “当然记得,那个时候我跟采蓝还以为小姐是被人掳走了。您连那时候的事也想起来了吗?”   苏云清应是,她现在头还有些疼,但梅令臣突然离去,让她觉得私兵的那件事不简单。   “私兵?难道不是晋安王府的私兵?”   “义兄养的那些,没那么大的规模。我看他们的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想来不是短时间之内组织的。我奇怪的是,那么大规模的人数,吃喝穿用的动静都不小。为何无人发觉?”   采绿仰头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她的脑袋里,装着锅碗瓢盆,针线女工,像这些兵甲之类的,实在是超出领域之外了。   恰好苏云清的肚子叫了两声,“采绿,我有点饿了。”   “小姐等着,奴婢这就去把今日剩下的斋菜热了给您吃。”   采绿说完,便离开去厨房。苏云清一个人坐在房中,伸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夜色。   黎明之前的至暗,如同浓墨一般,仿佛散不开。   苏云清吃了斋菜,又回床上躺着,起先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终于有了点睡意,鸡却开始打鸣了。她侧着身子,感觉天光点点从窗外漏进来,梅令臣也终于回来了。   他的眉梢染着一层倦意,脱了外衣,就躺在了床上了。   苏云清挪到他身边,感觉到他身上残留的寒意,伸手抱住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梅令臣看到她终于肯主动亲近自己,心没来由地往下一塌,“谈了些事。我睡不了太久,陪你躺会儿,还要进宫。”   苏云清更贴到他的怀里,“六哥,私兵的事情很严重吗?”   “你听着,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梅令臣告诫到,“你恢复记忆的事情,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当这次受伤只是个意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我跟采绿说了。”苏云清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梅令臣。   梅令臣无奈,“采绿是自己人,不要紧。但这件事,到她为止,不可再外传了。一旦走漏风声,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他越是这么说,苏云清越好奇,缠着他问:“那些私兵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么一大帮人在西州,竟然无人察觉?义兄不知道?潘将军也不知道吗?”   梅令臣有点头疼,“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那你就一个个回答。”   “我昨晚便是去确认一件事。”梅令臣的目光沉了沉,“如今已有了几分把握。此事我会处理,你不要牵连进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苏云清应好。她私心里很想帮忙,但朝政上的事,她就是个门外汉,以爹的精明都逃不过江宁织造府颠覆的命运,她还是乖乖地呆着,不添乱就好了。   之后,苏云清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梅令臣什么时候离开入宫的,她都不知道。   她梦见自己一无所有地被赶出江宁织造府,原来总在身边献殷勤的婢女和婆子们都假装没有看见,只有采绿跟着她。   也不知道她那些兄弟姐妹如今身在何方,日子过得如何。瓜分了万贯家财,总不至于沦落成乞丐吧。就算无法跟在江宁织造府时相比,应该也比她强多了。   时至今日,她倒是不想去找那些人报仇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他们中有人好心收留了她,妥善地照顾她,或者,梅令臣就不会接她进京了。在苏家的时候,她还小,他只把自己当作妹妹,并没有想过要娶她。   只不过后来,她成长为少女,遭逢巨变,性情也有所转变。加上在朝夕相处中,她总是害怕他另娶,丢下自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和感情,两个人最后才变成了夫妻。   她有今日,都是自己努力的成果。她又梦见梅令臣是块香喷喷的肉,垂涎的女妖精太多,她把他一口吞进肚子里,得意地看着那些女妖精抓狂。   “三姐?”有人在耳边唤她。   她觉得耳朵痒,翻了个身避开。   “三姐!”那人又叫了一声。   苏云清抬手狠狠地推了那人的脑袋,“苏聪,你很吵!”   苏聪也不想打扰苏云清休息,可看见她一直在流口水,又不能不出言提醒。   到底梦到什么好吃的,睡觉都在流口水?   苏云清坐起来,侧头瞪他,“谁让你进来的?女子的闺房是你随便能进的?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你是我姐姐,有什么要紧。”苏聪坐在床边,眼神关切,“你额头上的伤还疼吗?”   “不疼了。”苏云清说着,揉了揉伤口附近,对于美梦被人吵醒感到非常的不悦。   苏聪还是很担心,“我记得晋安王把你送到苏家的时候,那个看诊的大夫说你的脑袋受过伤,所以影响到你的记忆。你这一撞,不会又把什么事给忘了吧?”   苏云清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失忆那么简单吗?”   苏聪松了口气,“没忘就好。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陈倩倩是妾,她生的孩子,没经过皇室的认可,入不了族谱的事吗?”   苏云清点了点头。   “其实不仅是皇家这样,我记得有次偷听爹跟晋安王说犒军的事。他们的意思,好像潘将军的儿子也没有记入族谱。他应该也是妾生子。”   “怎么可能,潘小将军可是潘夫人所生的嫡长子,怎么可能没有记入族谱。你一定是听错了。”   苏聪却不认可,“我怎么可能听错?就因为这件事,我还被我爹狠狠训了一顿,让我不要到处乱说潘家的私事,否则会惹祸。我就觉得妾生子又怎样?潘小将军跟着潘将军,立下不少汗毛功劳,怎么连个族谱都不让上。那跟没名没姓没祖宗的野孩子有什么区别。”   “你有空操心别人家的事,还不如好好看书,多多练字。”苏云清没好气地说,“我这两日要好好养伤,暂时管不了你。”   “你休息就是,我不会偷懒的。”苏聪撇了撇嘴,“我跟你说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梅令臣,否则我爹那边没法交代。他跟潘将军认识那么多年,不好为这事撕破脸。”   “梅令臣是做大事的人,才不会对这种家长里短有兴趣。”苏云清拥着被子,忽然转头看着苏聪,“你说你爹跟潘将军认识很多年了?他们不是因为养马的事才有的交情吗?”   “我爹书房里写给潘将军的信,都是称呼他的字。一般不是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称字的?”   苏云清有点意外。她在苏家那么久,竟然完全不知道,苏纶跟潘毅是旧识。他们故意表现的没那么亲密,是为了避嫌?可一个商人跟一个将军,有什么好避嫌的?   她觉得头有点疼,“嘶”了声。   “你别动脑子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爹就是比较低调,不想被人知道他跟将军私交好。”苏聪安慰她,“我去外面看书了。采绿给你做了一大桌好吃的,你快起来吃。”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清:我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 5瓶 第九十二章   苏云清坐在明间里, 心不在焉地用早膳。   她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千头万绪理不清。苏聪在旁边没事人一样看书,时不时发出几声感叹。   大概察觉到苏云清总是看自己, 他疑惑地望了回来,“三姐, 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苏云清塞了个糕饼放在嘴里, 又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皮开始没来由地乱跳, 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还是没有缓解。她刚想问问采绿哪边眼睛是跳灾的,好像有人到了外面, 正着急地跟采蓝说什么。   “采蓝, 怎么了?”苏云清问了一句, 手还撑着眼皮。   采蓝从外面走进来,神色不太好。   “小姐, 出事了。”   苏云清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听到采蓝接着说:“刚才大内派出锦衣卫去了潘家, 把潘将军一家都抓起来了。”   屋中诡异地安静了下, 苏云清问道:“为何?”   采蓝摇了摇头, “师父不在京中, 我们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具体的情况, 恐怕要等公子回来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潘小将军逃掉了。”   苏云清起身, 在明间里来回踱步。昨日她还见孙氏和潘如霜,今日她们就成了阶下囚。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 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采蓝,你去探探消息。锦衣卫总不能无缘无故抓人。”   采蓝应是,转身出去了。   苏聪也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想莫非是他的乌鸦嘴灵验了?潘将军不过是把一个妾生子报在正妻的名下, 也不至于全家都被抓起来吧?   苏云清忽然看向苏聪,苏聪被她看得心里一毛,往后退了退,“不,不关我的事。”   她忽然间停住脚步,想到一种可能性,一种可能会颠覆她以往所有认知的可能性。既然苏纶和潘毅早就认识,却要掩人耳目,那就证明他们在谋划一件很重要的事。而能够在西州畜养那么多私兵却不被人发觉,肯定是有了不得的人在背后掩护。   潘毅统帅东胜军,在西州经营多年,只要将这些私兵混入军队之中,自然无人发觉。而苏纶暗中提供金钱方面的支持,他们二人暗中配合,亲密无间。   恐怕苏纶自己都想不到,无意中救了她,会成为揭露这一切的隐患。   苏云清被这个想法在惊到,但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必定是东窗事发,潘毅才会被抓起来。他们能查到潘毅,苏纶也逃不了。   “聪儿,你回去收拾东西,我要立刻送你出京城。”苏云清说道。   “为什么?!”苏聪往后退了两步,“我哪儿都不去。”   “你若是不听话,我就叫采蓝把你绑去!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了!”苏云清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峻表情,转身吩咐采绿,“你赶紧找严伯,把少爷送到京郊去藏起来。另外通知常时元,让他即刻带着苏惠和他母亲,离开京城,否则就要大难临头了。”   采绿虽然不知具体的情况,但看小姐的面色,绝对不是开玩笑,连忙上前,扶着苏聪的肩膀,“少爷,您就听小姐的吧,她是不会害你的。”   苏聪嘴巴撅得老高,可是看样子,情况似乎真的很严重,连二姐一家都要离开京城。他只能不情愿地跟着采绿走了。   等他们走了以后,苏云清坐在明间里等梅令臣回来。可左等右等,下午时分,等到了一队锦衣卫。锦衣卫分为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管昭狱,南镇抚司管缉拿。   南镇抚司的人直接叫门,然后一窝蜂地冲进府里,直奔知念堂而来。   苏云清走到门外,看见一个身着飞鱼服,鸾带,手拿绣春刀的男子站在院子里,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男子的面容冷峻,下巴上留着一撮胡子,看见苏云清,也不行礼,只冷冷地说:“某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使江由,奉命缉拿府上一位叫苏聪的少年,还请夫人把他交出来。”   苏云清听采蓝说过这个江由,平时被宋追压得死死的,如今宋追不在京中,他便横行无阻。此人与王家交情匪浅,算是文圣皇太后那边的人。   “苏聪前阵子是住在我府上,不过前两日,他已经离开了。”   “去往何处?”   “大概是游山玩水去了,他怎会跟我细说。”苏云清低头笑了笑,“不止一个少年,怎么劳动指挥使亲自动手?”   抓一个少年的确不需要江由亲自动手,但因为人在梅令臣的府上,那些总旗千户的级别总归是不够,只能他出马。梅令臣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宋追不在京中,就像堵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从那个叫夕风的男人出现在云想阁开始,他们就走进一张大网之中了。   江由平日没少被宋追压制,加上江璃之事,对梅令臣的家眷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此事不该夫人过问,夫人还是将人乖乖交出来,也省得某让手底下的人进去搜了。”   苏云清的脸色不改,“我已经说了,人不在我这里。大人若不相信,非要搜,那我一个弱女子也无力阻止。只是,这里毕竟是首辅的府邸,也不能容你们进出自如。若大人搜不出什么,该当如何?”   江由看着眼前的女子,外表柔弱,性子却柔中带刚。寻常闺阁女子,见到锦衣卫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却神色如常,似乎锦衣卫在她眼中,也就跟寻常的捕快差不多。他好像有点明白梅令臣放着那么多京中大家闺秀不娶,偏偏看上这个女子的原因了。   “某是奉太后懿旨办事,夫人要交代,自去找太后说。”江由说完,一抬手,锦衣卫就冲进了知念堂。   苏云清把严伯叫来,又去叫了好几十个家丁和婆子过来,跟在那些锦衣卫的身边,她高声冲里面道:“你们可都看仔细了,别让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家里,诬陷老爷。”   江由双手抱在胸前,看了苏云清一眼。   苏云清径自走到院子中的石凳旁坐下,还泡了壶茶,悠哉悠哉地喝起来。   “我跟大人的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呢。”她拿着茶盏,闻了闻茶香,“不知,她有没有跟大人提起过我?”   江由没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   “想必甘欣姐姐早就把我这个做妹妹的忘了,江大人代我回去问声好,就说从前承蒙她照顾了。”   江由听她的口气,好像真的提起一个从前交情甚笃的小姐妹。可他却知道甘欣跟这个苏氏是有过节。   他娶甘欣之前,才刚刚调回京中的锦衣卫,升任指挥使。那时他也满心欢喜,毕竟甘欣出自酒泉甘氏,她的父亲甘茂在顺天府也颇有作为,这对他的仕途很有帮助。   可是甘欣嫁给他之后,终日郁郁寡欢。他不明就里,后来才听人说,甘欣从前喜欢梅令臣。其实不仅是甘欣,江由人在京城之外,就听过梅令臣之名,京中的世家贵女,不少都对他青眼有加。一个年轻有为,长相俊美的男子,总是很容易赢得这些小姐的青睐。   江由觉得过往之事,只要甘欣能放下,他可以选择不追究。   怎料那日,甘欣跟他的堂妹江璃一道去京郊的望春山玩,回来之后,堂妹就被逼着落发出家。原来她们这些人合着伙欺负苏式,江璃被她们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江由记恨梅令臣,也怪甘欣未尽堂嫂之责,非但没有劝阻,反而放任年纪尚小的江璃当了出头鸟。甘欣却毫无悔意,仿佛没事人一样,照常生活,参加各种宴席。   他们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已有多日未见。   “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不舒服?”苏云清状似无意地问道。   江由没有理她。他知道苏氏是想拿甘欣的事干扰自己抓人,这女人也未免太小看锦衣卫了。   “江由,你好大的胆子。”外面传来一声厉喝,接着梅令臣就走进来了。绯红的官袍犹如朱雀之羽,燃着烈炎。   苏云清松了口气,跑到梅令臣的身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梅令臣冲她露出点笑意,他赶回来之时,还万分担心苏云清会因苏聪跟江由发生冲突,直到在门口遇到严伯,听严伯粗略地禀报了事情经过,心中才有底。   “阁□□由没想到梅令臣回来得这么快,更没想过会跟他对上,只得抱拳行礼。   梅令臣斜眼看他,“江指挥使,什么时候,锦衣卫都能搜查我的府邸了?谁给你的权力?你要造反吗!”   “卑职是奉命行事。”江由依旧是这句话,但在梅令臣强大的气场上,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都给我停手!”梅令臣朝里面喝了一声,那些锦衣卫顿时都不敢动作了。锦衣卫里的人哪个没听说过梅令臣的手段。这人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审人的手段比之锦衣卫的昭狱毫不逊色。如今手握大权,弄死个人比捏死只蚂蚁还要容易。   没人会嫌自己的命太长。   “我夫人说了,那个孩子已经离开。你们要搜要查,滚到外面去。别脏了我的地方。”梅令臣冷冷地扫了那群人一眼,目光落回江由的身上。   “还是你觉得,我撤掉你这个南镇抚司的指挥使,有人能保你?”   这句话掷地有声,江由的后背没来由地阵阵发凉,好像被剧毒的蛇盯住了,被咬一口就会即刻毙命。他僵硬地抬起手,做了个收兵的动作,然后对梅令臣行礼,“卑职冒犯了。”   “滚。”梅令臣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牵着苏云清回到知念堂。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要进入高速公路了,系好安全带。 第九十三章   梅令臣和苏云清返回屋中, 稍稍等了片刻,江由便带着人撤走了。   梅令臣等到人走了,才把门掩上, 轻声问:“你将苏聪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京郊。采绿跟着他,应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抓聪儿?潘将军怎么样了?”   梅令臣没有急着回答, 反而拉着她坐下。   “你怎么想到将苏聪送走的?”   “今日聪儿跟我说叔叔跟潘将军早就认识的时候, 我就觉得不对。我在苏家时, 叔叔从未提过跟潘将军有私交。后来采蓝说潘将军被抓走,我又联想到私兵的事情,恐怕跟苏家也有关联, 就赶紧将聪儿送走了。”   梅令臣赞赏地说:“平日不见你关心政事, 关键时候很敏锐。潘毅是我下令抓起来的, 潘夫人和潘小姐现在都被看押在府中。”   “你为什么要抓潘将军?”苏云清惊讶地站起来,“我以为是文圣皇太后那边的人抓了他。”   梅令臣抬手揉了揉额头, “潘家应该有他们的眼线,潘毅豢养私兵的事情已经藏不住了。我今日进宫跟太后商议此事, 只能先下手为强, 把潘毅关进大理寺的监牢里。至于今日锦衣卫上门抓苏聪, 只是想控制他。”   “潘将军会如何?”苏云清小声问道。   梅令臣没有回答, 眉宇之间却染了抹忧色。他一向是个有困难喜欢憋在肚子里的性格, 苏云清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   正打算问他用没用午膳, 他忽然说:“七七,你最好也出城避一避。”   苏云清只觉得额角一跳, 然后大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如今已经到了你都保不住自己的地步吗?朝中有太后和皇上,那些人难道随便就能把你拉下首辅的位置?你犯了错,叫他们抓住把柄了?”   她连珠炮似地发问,梅令臣连忙说:“那倒没有, 只是你走了,我就没有后顾之忧。”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真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说我也会走。但是现在,我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梅令臣无奈地看着她,她双手抱在胸前,故意别开脸不看他。   “七七,你听我说。”   “我不听!”苏云清走到梅令臣的面前,双手撑着他的肩膀,眼中光芒炙热,“你休想再甩开我。”   梅令臣的嘴唇微动,喉结滚动,下一刻已经被她用力地吻住了。他试图扭开头,又被她掰着脸,强行转了回来。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哪来的力气,他竟然动弹不得,只能接受她笨拙的吻技。她的牙齿像小兽一样乱磕,忽然口中就涌起了血腥味。   这点血腥味就像火苗一样,点燃了他本来不怎么旺盛的欲望。   梅令臣伸出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心里想着,把她弄累了,再让采蓝把她送走。谁知,她拉着自己的衣襟,凑到耳边说:“你要是再敢自作主张,把我送走,我便永远不再回来。”   她的目光坚定,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们两人之间,一直是梅令臣占据主导的位置,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掌控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女孩,反而要被她压制。   “你威胁我?”梅令臣捏着她的下巴,口气却透着几分宠溺。   “怎么,没人敢威胁六哥吗?”   梅令臣轻笑,“有是有,不过下场都不太好。”   苏云清跟着笑起来,攀着他肩膀,微微仰起身子,轻语:“那让我来体验一下得罪夫君是什么下场。”   她这声“夫君”叫得又娇又柔,百炼钢都要化成绕指柔。梅令臣只觉得胸口蹿起一团火,不再跟她逞口舌之快,只是用实际行动,让她明白夫君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春雨绵绵,犹如细针一样,落在地上。   采蓝从外面回来,看见知念堂大门紧闭,再看到慕白站在廊下对她摇了摇头,就知道是梅令臣回来了。   她走到慕白身边,两个人一起沉默地看着外面的雨幕。远处桃花潋滟,似乎要趁着这最后的节令绽放,红艳艳地开成一片烟霞,又在春雨中氤氲出水墨般的淡彩。   慕白说:“潘府的下人被文圣皇太后收买了,昨夜公子去潘府的事,被告密。公子只能先下手,把潘将军和潘小将军抓起来。名为抓捕,实则是保护。大理寺毕竟是公子的地盘,他们要提人或者暗杀,也没有那么容易。”   “私兵的事真的是潘将军所为?”   慕白摇头,“公子问了,潘将军什么都不肯说。而且潘小将军还逃掉了。”   采蓝说:“我总觉得以潘将军的为人,应该不会做谋逆之事。难道这背后有何隐情?”   “公子本打算去大理寺的监牢问潘将军。此事若不交代清楚,潘将军是无法逃脱罪名的,连公子都保不住他。”   “会不会跟来找公子的那个伶人有关?”采蓝忽然想到夕风。那人突然到京城,主动要找公子寻求保护,其后潘将军的事就压不住了。要说两件事只是巧合,实在有点牵强。   慕白望了知念堂一眼,“你我能想到的事公子会想不到吗?公子只是不放心小姐,想把小姐先送出京城,然后再谋事。”   采蓝立刻说道:“不行,小姐不会同意的!”   慕白看向她,她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平复了下才说:“当初公子非要逼小姐吃下忘忧散,并且把她送出京城,虽说是为她好,但小姐并不愿意被如此摆布。如今小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公子又要把她送走,以小姐的性格,肯定不会妥协的。小姐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姐了。”   慕白当然也知道这点。从小姐回府后做的种种事情来看,她不愿意再依附于公子,而是想要独立了。这是她在西州近一年,最大的变化。以前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只是个花瓶,慕白也不知道公子喜欢她什么,大概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无人可以替代。   而现在的小姐,有独立的思想,包括清河郡主的婚事,建立自己的交友圈子,甚至重振苏家的绣法,帮秋月创办纺织院,这些她都没有问过公子的意思。慕白知道公子最初的确是失落过,总觉得一手养大的孩子,似乎再也不需要依靠他。可后来,公子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改变。   日暮将至,梅令臣穿着轻便的服饰,终于从知念堂中出来,并转身关上门。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脖颈,颈侧隐隐有些疼,刚才苏云清用力咬他,此刻大概留下了痕迹。   慕白连忙过去,问道:“公子,要出去吗?”   “去大理寺的大牢。”   “属下这就去准备轿子。”   “不用,有什么就坐什么。加派人手在大理寺附近,绝不能让潘毅出差错。他若有三长两短,东胜军那边就压不住了。”梅令臣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你尽快给宋追传一封信,告知他京中的情况。就说他再不回来,恐将有变。”   这四个字包罗万象,慕白已经能嗅出危险的讯息。   “属下明白。”他又试探地问,“那小姐……?”   梅令臣看了他一眼,表情流露出淡淡的不悦。   慕白立刻改口,“属下的意思是,还用送夫人出城吗?”   “不用了。”梅令臣想起脖子上被咬的地方,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如今,我管不了她了。随她的心意吧。”   这话的内容听起来,明明不怎么让人愉悦。可慕白看公子那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这世间男女,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曾经公子喜欢掌控,夫人喜欢顺从。到了现在,夫人老想着反抗,公子也得去顺从她了。   梅令臣乘着轿子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已经乱做一团,自从潘毅被抓进来,锦衣卫也进驻大理寺以后,大理寺的上下官员,人人自危,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梅令臣出现,寺丞立刻问道:“阁老,潘将军他……”   梅令臣径自往里走,“他交给我来处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的面,也不能把他从大理寺带走。”   寺丞愣了愣,“包括文圣皇太后和张阁老吗?只怕下官人微言轻……”   梅令臣扫了他一眼,寺丞的额头上立刻沁出豆大的汗珠。寺丞觉得这差事很棘手,毕竟两宫皇太后,他哪边都得罪不起,还想保住这条小命呢。   “你就说是我的命令,出了事,我自然能保你无恙。”梅令臣双手背在身后,有种超脱年龄的老成持重,“但如果你违背了我的命令,潘毅有任何差池,明日你就见不到京城的太阳了。”   寺丞狠狠地抖了抖,这句话有两重意思,一种是他会被贬官,另一种就是他会死。哪一种他都不想尝试。   他毫不犹豫地表决心,“下官明白,一定看好潘将军。下官今日起就不回家了,住在衙内。”   梅令臣点头示意他留步,独自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大理寺的监牢有重重牢门,狱卒每打开一道门,里面就更幽深一些,光线几乎透不进去。最深的牢房里关的都是重犯,所以监牢打造得十分牢固,连栅栏都是铁铸的。   身型魁梧的狱卒打开牢房的大门,行了礼之后,就退到外面去了。   墙壁上的火把被点亮,因为不见天日,这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滋生出的青苔味道。   监牢里的人还穿着在家中的衣裳,发丝不乱,只是面对着墙壁而坐,明明听到动静,也没转过身来。   他的背影坚若磐石。   梅令臣也没有进入牢房,就坐在外面的长凳上。桌上还摆着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并着一壶酒,是狱卒备来打发时间的。那酒口味辛辣,常人喝上几口便会醉,狱卒常年在这样的潮湿阴暗的环境中,如果没有这口酒,恐怕难以坚持下去。   “潘将军在军中三十多年了吧?”梅令臣拎起那壶酒,轻晃了晃,还剩下不少。   “阁老不用多费唇舌。”潘毅沉声说道。   “这里没有旁人,潘将军为何不肯跟梅某说实话?”梅令臣站起来,在铁栅栏外来回走着,“梅某不会害你。”   这里太安静了,如同深渊,所以每一个声响都会被放大。梅令臣的脚步声,仿佛就在潘毅的耳边响着。   “潘见星,不是将军的亲生儿子吧?”梅令臣又换了一个话题。   潘毅依旧闭口不言。他觉得自己咬定不说,梅令臣所说的一切就只是个猜测。   “既然将军不愿意谈,那由梅某来给将军说一个故事,权当解闷。许多年前,大昌与当时还不是土默特部的北境开战,有个年轻人投入军中,虽然武艺超群,见识不凡,却一直得不到重用。那个年轻人四处投名帖,处处碰壁。有一日,仁敏太子奉旨西行,微服到军中,有幸与年轻人结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彼时,年轻人并不知道那是太子,只是将满腔抱负倾诉给好友。”   潘毅的拳头握紧,呼吸也变得起伏。   “仁敏太子回朝后,破例提拔了年轻人。而年轻人也迅速成长为一方大将。两个人的关系不为外人所知,一直暗中互通信件,互相扶持和鼓励对方。直到国本之变,仁敏太子被打入大牢,又因不堪受辱而自尽。年轻人盛怒之下,曾想过要发兵为好友复仇,但意外从仁敏太子的宿敌,苏东阳的口中得知,太子尚有一子,留存于世。”   梅令臣说话的声音很缓慢,伴着他有节奏的脚步声,仿佛能将人带入那个故事之中。   “大将军不相信苏东阳,因此在苏家运送那个孩子的途中,制造了一场意外,伪装成孩子失踪,下落不明。其后,大将军一直将那个孩子视如己出,并抚养他长大成人。而孩子的真实身份,大将军连夫人都瞒住了。”   梅令臣说到这里,看见牢房里的潘毅终于有了反应。   “我能将故事说得如此完整,必定是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将军不用否认。”   潘毅弯下腰,抬手撑着额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从乔家退婚开始。”   潘毅一怔,终于转过头来,“乔家退婚,你为何会怀疑到星儿身上?”   “梅某知大将军向来不慕名利,可联姻一事,对刚入京的潘家和潘小将军来说,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就算当初乔家有意散播流言,只要潘将军想澄清,将那女子和孩子带到太后面前,自然真相大白。可潘将军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不顾潘家的清白,主动退婚。你害怕乔氏女嫁过来,你们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潘毅闭眼,终于没再否认。   “至于私兵,梅某猜测,你害怕先帝和继任者早晚知道真相,为了保护昔日挚友唯一的命脉,不惜豢养私兵,护他周全。而你发现文圣皇太后那边的人在找仁敏太子的后人时,特意叫那个夕风,出来顶替了潘见星的身份,企图把风险全都转移过去。”   “夕风的破绽,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块玉,他随随便便就叫人转交给我。若是自小佩戴在身上,并且是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必定珍而重之,不会如此。我查出那个夕风也是孤儿,曾经受过潘将军莫大的恩惠。这么一联系,就不难猜了。”   良久,潘毅苦笑了一番,“是我天真了,企图瞒过阁老,反而弄巧成拙。”   “潘见星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他不会是返回西州,要起兵谋反吧?”梅令臣终于问到了重点。   “我身在牢中,如何知道他所为?”   “潘毅,枉你为大昌镇守国门多年。难道你不清楚,东胜军一旦离开西州,大昌就会门户大开,土默特部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时机吗?你一生清名,万千生灵,都要毁于一旦!”   潘毅抬头大笑了两声,突然盯着梅令臣,“我以为阁老眼里只有权势,根本不在乎这些。就算西州尽失,于大昌而言,也只不过是割了一块肉,痛则痛矣,阁老依旧可以做这个首辅,可能位置还会更牢固些。”   “你说得没错,苍生于我而言,犹如粪土,我没那么伟大的情操。”梅令臣嗤笑一声,复又坐在长凳上,整理衣袍的下摆,“但我辅助皇上,必要助他稳固江山。否则我何以居此高位?如今,文圣皇太后那边尚且不知道潘见星的身份,一旦天明,消息走漏,西行之路必将布满天罗地网。只要潘见星落入他们手中,身份便再也瞒不住。到时,他无任何生路可言。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潘毅沉默,目光在梅令臣身上梭巡几遍后才言:“你真的会放星儿一条生路?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梅正禹的孙子。我的祖父对仁敏太子,何尝不是倾注了一生的心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梅令臣长叹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梅氏,永不背主。”   入夜,京郊的旅店迎来两个匆忙的夜行人。他们骑马而来,风尘仆仆,盖着斗篷,看不清相貌,只要了一间最普通的下房。客栈的小二想要多跟他们说两句话,推销一桌酒菜,都被拒绝了。   待到夜深人静之后,客栈的灯火尽熄。   旅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四周万籁俱寂,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显得杀机四伏。他推了推身边共眠的同伴,想要离开旅店,趁夜西行。   可就在他们起身穿衣,打开房门之时,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们立刻拔刀,却被那人挡住,然后将他们一把推进了房门之中,转身关上门。   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两人惧惊,不约而同地叫道:“晋安王?”   朱承佑背靠着门,看向他们,“你们能逃到哪里去?京城到西州要经历重重关卡,凭你们两个,能闯得过去吗?”   两人都没说话,良久,其中一个才开口,“我爹已经落入梅令臣的手中,我只有回到西州,才能想办法救他!求晋安王助我!”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逃脱的潘见星。   “梅令臣害你父何益?”朱承佑道,“你先随我返京,我们再从长计议。”   潘见星敏锐地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戒色,“你是梅令臣派来的?”   “屈屈梅令臣,怎驱使得动本王!本王是为你而来!”朱承佑将血玉所制的麒麟玉佩拿出来,“潘见星,你觉得本王会害你吗?”   潘见星看见那块玉佩,顿时明白了,怔怔地问:“你都知道了?”   朱承佑将玉佩重新收进怀中,“本王早就知道你们的事,还帮你们掩护,只可惜没骗过梅令臣。但他不会害你,你别忘了,梅氏曾是仁敏太子的家臣。你跟本王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想要那个位置?”   潘见星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跟本王回去,我们一定能想出法子。”   潘见星有些动摇,旁边的夕风按住他,“你别被他们骗了,这可能是个圈套!”   “住口,你这个伶人,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朱承佑喝道。   潘见星将夕风拉到身边,“他不是坏人,只一心为我好。晋安王,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爹已经入狱,你们要如何洗脱他的罪名?若我爹出事,我绝不独活。”   “你不用威胁我,我现在暂时想不出救你爹的办法。但梅令臣心思狡诈,定有办法救他。我们不可在此地耽搁太久,以免走漏风声,即刻随我走吧。”   “夕风也要去?”   “当然。”朱承佑看了那个长得过于女相的男子一眼,皱眉,“本王要保证防住每一个风险。”   *   翌日,日上三竿,苏云清才悠悠地醒转,看到仍在知念堂的床上,才松了口气。昨日,她累得睡着之前,狠狠地咬了下梅令臣,那一口都咬出了血腥味,好叫他知道自己的决心。现下,她扶着腰,下意识地叫了声采绿,才想起采绿护送苏聪出城,只怕这个时辰还未回来。   她自己艰难地下床,穿好衣裳。纵欲的后果很严重,她是□□凡胎,跟梅令臣那种铜墙铁壁自然是无法比的。她此刻散了架一样,那人却似一整宿都没回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大概是操心潘将军的事情吧。   采蓝听到动静,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才进来,“小姐,我来帮您。”   苏云清虚弱地说:“不用了,你也做不管这些事。我好饿,你让厨房烧些饭菜来。”   采蓝回答:“饭菜早已经备好了,还有您每日要喝的汤药,外加曹院使开的治伤的药。”   说起汤药,苏云清就有点反胃。近来,她的寒症已经缓解了不少,头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我能不能不喝?”她试探地问,“我觉得自己好多了。”   采蓝摇头。   “那只喝一种就好了?”苏云清伸出一根手指,目光中带着恳求。   采蓝还是摇头。   苏云清认命了。采蓝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比采绿还难打发。她随手给自己挽了个髻,走到明间,不一会儿饭菜和汤药都端上来了。她喝了一碗药,苦得浑身发抖,第二碗如何都喝不下去了。   她将药碗推开,采蓝还想再劝,恰好梅令臣回来了,采蓝就自觉地从屋里退了出去。   梅令臣一夜未合眼,但精神尚可,看到被苏云清推开的药,又推了回去。   “把药喝了,不要任性。”   苏云清一边吃蜜饯一边说:“六哥,我头上的伤已经没事了。你昨夜未归,去哪里了?”   “处理潘家的事。你若无事,昨日为何跟我说头晕?”   苏云清脸微红,“那是装的!”   梅令臣当然知道,那只是她为了求饶而想得托词。只要想到她咬的那一口,销魂蚀骨,咬完之后,还没事人一样呼呼大睡过去,留他一个人心痒难耐,就打算报仇。   “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要我代劳?”   苏云清哪里敢劳动他,自己乖乖把药给喝下去了。   采蓝进来给梅令臣添了一副碗筷,两个人沉默地用着早点。苏云清是被药的苦味弄得不想说话,而梅令臣则是有心事。   “六哥,你怎么了?”苏云清敏锐地发觉,“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七七,你相信六哥什么都能做到么?”梅令臣忽然问道。   苏云清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你在我心中,是最厉害的人。”   梅令臣自嘲地笑了笑,“这世间,也有我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行走在一团迷雾中,可能会永远找不到出路,也许下一刻,就会被对手打倒。”   苏云清定定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用异常平静的口气说:“不会的。这世间,能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不管你被困多久,身后都有我,我会拉着你的。”   梅令臣将她拉入怀中。   他觉得自己从前其实并不了解她,她的内心远比想象得要强大。   那么,他便可以放手一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我也不知道这篇文为什么总写得磕磕碰碰的,老是卡住。   这篇文完结之后,我得休息一阵子了。   这章继续给大佬们发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 1个; 第九十四章   昨日下了雨, 空气有种久违的清新。皇城的御花园里,百花争奇斗艳,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观赏时节。天一亮, 就有不少宫人在御花园里赏花斗草,热闹无比。   国丧即将结束, 素了百日的众人都有些蠢蠢欲动。   甘泉宫中, 上官芷兰也一夜未眠, 不停地让红丹去打探消息。直到天明时分,红丹来报,事情已经办妥, 她才松了口气, 和衣躺在凤床上。   从先帝驾崩以后, 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常常枕戈待旦般, 随时要准备起身应对突发的政务。前些年被冷落在偏僻的宫宇中,虽然百无聊奈, 但也不像如此殚精竭虑, 早生华发。可见人走到多高的位置, 就注定要承受跟这个位置相同的压力。她再也不是冷宫中那个静妃, 也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女了。   没多久, 她听到窗外几声啁啾的鸟鸣, 春光明媚。   红丹在帐外禀报,梅令臣求见。   上官芷兰只得又起身, 稍加整理仪容,走到大殿之中。   梅令臣见她面容憔悴,行礼道:“臣是否打扰到太后休息了?”   上官芷兰走到宝座坐下,摆了摆手, “无妨,我也没睡着。你这么早来见我,是有要事?坐下再说。”   梅令臣依言坐下,然后道:“潘毅一事,可否请太后从轻发落?他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只是一念之差。臣也见过那个孩子,他并无反心,且跟潘毅父子情深。臣以为他并不会威胁到皇上。”   “我一直是想重用潘将军的。”上官芷兰叹了口气,“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文圣皇太后那边,满朝的文武百官,都需要我们给一个交代。此事是无法轻轻揭过的。”   “那只判潘毅一人流放塞外如何?就不要再牵连无辜了。届时,臣会向土默特部的阿勒坦修书一封,大昌还需要用到潘毅,他便有还朝的一日。如今,只不过是堵住悠悠众口罢了。军旅之人,想必也能吃下这苦。”   上官芷兰喝了口清茶,润润嗓子,“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委屈潘将军。至于那个孩子的身份,你是打算隐瞒还是公开?我猜不透文圣皇太后那边的想法。究竟是想拿这个孩子的身份做文章,或者只是障眼法,另有所图?”   “臣以为暂时不要公开。此时,我们与文圣皇太后还如同水火,互不相容。公开那个孩子的身份只会为他招致杀身之祸,潘毅再三恳求臣保住这条血脉。所以,清河郡主婚后,让晋安王尽早带着潘家人返回西州,方为上策。”   上官芷兰点头。王氏想要找对抗皇帝的人,不外乎就是齐王之子和仁敏太子之子,只要这两个人都离开京城,他们那边也无可奈何。她甚至无比庆幸,这两人都没有要当皇帝的心思。否则以晋安王之能和潘家在军中的威望,站在对立的那边,对于国家来说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母后!”殿外传来朱启润的声音。   红丹还来不及阻止,少年已经阵风似地卷进殿内。他见殿内只母亲和梅令臣二人在,眉头微皱,但很快收起表情,“时辰尚早,没想到太傅也在这里。”   梅令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起身行礼,欲解释两句,少年皇帝却径自问自己的母亲,“母后为何一直驳回皇兄回京拜祭父皇的奏折?”   天顺帝驾崩以后,江东王几次三番上折子祈求回京,都被上官芷兰给压住了。在她看来,江东王生前不见尽孝,死后却频频要求回京祭陵,肯定是别有用心。   但这只是她的猜测,并无实质的证据,只能耐着性子跟皇帝解释:“江东王在封地,一样可以拜祭先帝。藩王进京不是小事,此事可以等到国丧结束之后再议。”   “可是母后,皇兄他说异常思念父皇,想见他一面,去皇陵拜谒,难道这不是为人子该做的事吗?他给朕的亲笔信中,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已经悔过,盼朕看在兄弟手足之情的份上,准他进京尽孝。您不要如此不近人情!朕都快不认识你了。”   “润儿,你别忘了,朱启洛曾是太子!在这世上,旁人威胁不到你,他却可以!他为何可以直接把信送到你手上?红丹,立刻去查。”上官芷兰的脸上,尽是厉色。   红丹应声刚要动作,朱启润一把抓住她,“不许去!朕贵为天子,难道连这点主都做不了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甘泉宫空空的大殿上,殿上几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此时,梅令臣上前道:“皇上,可否听臣一言?”   朱启润回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他虽生在帝王家,但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得到先帝的重视,在上官芷兰的身边长大,骨子里还保存着那份单纯的天性。他没有被皇城中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浸染,只单纯地以为,朱启洛已经变好了,给他上书只是出于父子手足之情。   梅令臣蹲下来,视线与他相平,温和地说道:“皇上的确是天子,但您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应该明白,做好这个天子并不容易。您需要学习帝王之术,需要学习天文地理,需要学习民生百业。这些东西都关乎天下苍生的福祉,江山社稷的稳固。您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对国家产生莫大的影响。臣和太后只是辅佐尚且年幼的您早日做好这个天子,并非要左右您的意志。”   朱启润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吭声。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中,他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让自己偷拜梅令臣为师。诚然,梅令臣博学,多智,任何在自己看起来难如登天的问题,在这个人的口中都可以轻松化解。   而且他很擅长跟孩子交往,总是温柔而富有耐心。即便如此,朱启润也没有太把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放在眼里。   直到朱启润见到了梅令臣铁血残酷的那一面,颠覆了以往所有的认知,才从心底生出一种敬畏。梅令臣可以打败他的两个兄长,将他扶持为皇帝。那有一日,自己若不顺他的意,是不是也会被废掉?   朱启润当了皇帝以后,朝政大事,都是由上官芷兰和梅令臣决议,他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宫人说起,自己这个皇帝形同虚设,有些流言蜚语更难听,说梅令臣是甘泉宫的入幕之宾。朱启润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久而久之,对他的情绪多少会产生负面的影响。他对梅令臣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到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敬多,猜疑多,还是畏惧多。   “您应该了解您母亲的性格,她并不是苛刻的人,但是为了保护您,保住大昌的江山,她不得不多加思量。您若执意让江东王进京,我们自然不会阻扰,但正如太后所言,藩王入京并不像寻常人家亲戚间的走动那么简单。您给我们时间准备一下,好吗?”   朱启润妥协,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是目前,他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至少,别人不会觉得自己这个皇帝一无是处。   红丹立刻笑道:“皇上圣明。”   上官芷兰觉得母子俩分开住以后,心也不像从前那样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孩子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总是不由娘。有时候认为对他好,他反而觉得是限制了他。   “母后,我想出宫。”朱启润忽然说道。   “出宫?”上官芷兰疑惑,“皇上为何突然要出宫?”   “刚刚太傅说了,朕要学习民生。光在宫里,怎么能学到?所以朕要出宫,微服私访!”   上官芷兰实在跟不上这孩子跳脱的想法,只觉得几日不见,似乎越来越不了解他了。她怕此时出言阻扰,再次惹得他不快,便求救似地望向梅令臣。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看在朱启润的眼里,却有了别的意味。他的眼底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只不过转瞬即逝。   梅令臣想了想道:“皇上想出宫可以,不过要先跟臣回家,待臣换身轻便的衣裳,再带皇上去体察民情。皇上还要答应臣,凡事听从臣的安排,可以吗?”   “母后让我出去,我就听你的。”朱启润朗声说道。   上官芷兰叹了口气,“那就拜托文若了。”   朱启润终于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当即就吵着回乾清宫换衣裳。等他走了,梅令臣才对忧心忡忡的上官芷兰说:“太后放心,天黑之前,臣必定会将皇上平安送回。在此期间,太后可以好好查查皇上身边,究竟是谁在出谋划策。不用着急处置,心中有数即可。”   上官芷兰跟他目光相对,立刻就读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若是换做旁人,她肯定无法安心把皇帝交托。但梅令臣做事向来稳妥,身边又高手如云,定能护得皇上周全。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到底彻夜未眠,终究是体力不支,便说道:“你去吧。” 第九十五章   朱启润有记忆以来, 出宫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而且都是跟上官芷兰回上官家。但外祖父并不怎么喜欢他,上官家家风很严, 吃饭的时候都不能说话,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快乐。   这次出宫, 他身边就跟了个上官芷兰指定的内监, 名叫开全。开全今年不过弱冠之年, 是个内向寡言的男子,十分稳重。他自小就在宫中,上官芷兰为静妃时, 曾与他有几分缘分, 如今便派了他守在朱启润的身边。   朱启润坐在轿子里, 异常兴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轿子外的开全便应了两句。   到了梅府, 朱启润下轿子,望着门庭皱眉道:“太傅的府邸大是大, 可未免破败了些。他没银子修缮吗?”   开全跟在他身边小声道:“这是成宗时期, 梅正禹首辅留下的府邸。梅阁老拿回来之后, 忙于政务, 想必还没时间修缮。”   朱启润“哦”了一声, 这时, 梅令臣从旁边的轿子上下来,带着朱启润进入府邸。严伯看到梅令臣回来, 本是要禀报府中的事务,看他带了一个少年回来,心想怎么苏家少爷刚走,又来了一个。   梅令臣对严伯说:“这是皇上。”   严伯吓得立刻要行礼, 朱启润说:“朕是微服出宫,不用多礼。太傅,你先去换衣裳,朕在你这府里到处逛逛。”   梅令臣随即吩咐严伯带路,朱启润便跟着他走了。他们走到花园之中,看见苏云清正指挥着下人收拾杂草,还把几棵歪脖子树给砍了。   梅府久违修缮,连花园都破破烂烂的。之前苏云清是无心整饬,如今空闲下来,自然要把它收拾得像模像样,否则一国首辅的府邸,实在是拿不出手。梅令臣没工夫管这些,自然由她这个主母代劳。   她正热火朝天地干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苏云清回头,看见一个少年走来,他生得十分俊朗,却故意摆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姿态。苏云清想起在甘泉宫跟他有一面之缘,那时候他似乎很嫌弃自己,拉着梅令臣急急走了。   她刚想行礼,少年却说:“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他没有自称“朕”,又穿着便服。苏云清便顺着他的话说:“我在整理花园。你是谁?怎么随便在别人家的花园里瞎逛。”   她没有用谦称。   站在朱启润身后的严伯欲开口,苏云清对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这个少年的身份,不至于失了分寸,严伯这才放心。   开全默默地站在旁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朱启润自以为瞒过了苏云清,颇有几分得意洋洋。他生出几分捉弄的心思,故意说道:“我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跟着太傅来府上玩的,你又是谁?”   “原来是小公子。”苏云清行礼,“妾身是梅阁老的妻子,敝姓苏。”   “我看你在这弄了半天,明明有几棵树长得还不错,看起来也有许多年的历史了,你怎么叫人拔了?”朱启润问道。   “这些树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实则已经遭受了虫害,树干中空,再难长得茂盛。如果在它们旁边种新的树,只会连累那些新的也遭殃。树龄的确有些年头,也不得不忍痛拔了。”   朱启润忽然想到朝中的那些老臣,虽然都是两朝元老了,可他们啰里八嗦的,观念陈旧,实在很讨厌。如果能像这些树一样,拔掉就好了。可他每每表现出这样的想法,就会被母后和梅令臣阻止。   说什么朝堂需要互相制衡的力量,那些老家伙都是朝堂的基石。   苏云清见朱启润若有所思,也没打扰他。朱启润又说:“我有话想问你。”   他示意严伯退下。   严伯看了苏云清一眼,得到她认可之后,才躬身退了下去。   “我问你,你跟太傅的感情是不是不太好?”   苏云清忍不住笑道:“此话从何说起?妾身跟夫君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朱启润轻“嗤”了一声,“我看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见母……见太后的时间倒是比你还多。你这个做妻子的,是不是太失职了?好歹得看住他吧。”   苏云清耐着性子说:“夫君是国之首辅,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他见太后,自然是要与太后商议政务,我为何要看住他?”   “你就这么相信他?”朱启润疑惑道。   苏云清感觉到他话中有话,便说道:“当然相信。如果夫妻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恐怕不会长久。而且太后是何等尊贵睿智之人,我怎么会怀疑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   朱启润见她坦坦荡荡的,自己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子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苏云清接着说道,“我听闻,先帝在时,太后一直被冷落在偏僻的宫中,含辛茹苦地把当今皇上抚养成人。她之所以成为太后,就是为了保护皇上。试问,天底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一个女流之辈,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江山社稷,还不是为了皇上着想?她与夫君亲近,只是君需要臣,皇上应该不会误解她吧?”   朱启润抿了抿嘴唇。   他们原来住的宫叫蓬莱宫,名字虽好听,但跟冷宫没什么区别。漫长的时光里,他吃的菜都是冷的,母亲的衣着也很朴素。他记不清父皇的样子,读书识字都是母亲教的。有一夜,蓬莱宫旁边的阁楼忽然遭了天火,蔓延到他们这里,是母亲抱着熟睡的他跑了出来。他毫发无损,母亲的身上却被烧伤好几处。   父皇知道以后,更加嫌恶她,只是派医官来草草看了下,母亲发高热,差点丢了性命。   可以说,在他当皇帝前的十几年人生里,只有母亲。   大概因为母亲于他而言太重要了,所以他害怕失去,更害怕心目中圣洁伟大的母亲有任何的污点。   “公子?”苏云清叫了一声。   朱启润冷哼,“我又不是皇帝,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提醒太傅,注意自己的言行,别让外面的人逮着机会,乱传谣言。不过,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为何?”苏云清明知故问。   “因为!”朱启润一时语塞,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开全。一直沉默的开全这才说:“因为有些话,外人说了会惹阁老不悦。以夫人的聪慧,能更恰当地提醒阁老。”   苏云清看着这个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小内监,心想太后给皇上挑的人果然是用了心思的。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朱启润转身离开了花园。   苏云清看着他的背影,心口却像堵住了一样。她忽然替梅令臣不值,做了那么多事,想要做个忠君之臣,却遭到了皇上的猜疑。皇上如今年岁尚小,也许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他动摇。可将来呢?一旦皇上大权在握,无法掌控,也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梅令臣。   她不会像皇上一样,误会他跟太后之间的关系,可也要适时地提醒他。人心隔着肚皮,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皇帝。   梅令臣回知念堂换衣裳,没有看到苏云清,正想找个人问问,朱启润已经找来了。   “太傅,我们能走了吗?”他期待地问。   梅令臣只得点头,“皇上是要坐轿子,还是与臣同乘?臣可以给您讲讲城中的民生百态,也算是一次学习了。”   “自然是要同乘的,不过你这个称呼得改改。你唤我公子,我唤你先生,如何?”   梅令臣轻笑,“是,公子。”   “那我们这就走吧!”朱启润兴高采烈地转过身,大概了走出那座压抑的宫殿的缘故,他觉得全身都轻快了很多。   梅府准备了马车就停在大门之外,梅令臣扶着朱启润先上去,然后自己走到旁边,吩咐了慕白几句,才跟着坐进去。开全跟车夫坐在外面,马车缓缓地驶出明照坊。   京城的布局就像一个个大方块,坊与坊之间以大路相连,南北左右皆对称。建成之初,坊与坊之间界限分明,可是经过百年的发展,很多坊的边界已经模糊了。北边尚可以分清,越往南,越是鱼龙混杂,道路纵横交错。   马车沿着长街,朱启润趴在窗上好奇地往外看,梅令臣陆续给他讲解。他也不知是否认真在听,只时不时地问梅令臣窗外所见到的地点是哪里。   “那栋楼好漂亮,是做什么的?”朱启润问道。   梅令臣探头看了一眼,回答:“是云想阁。”   “是不是做衣裳很有名的?我听母后说起过,年少时,每逢节日,就想去云想阁做身衣裳。”   梅令臣点头,刚想继续说税收的事,又听朱启润说:“我也想去做两身衣裳,再给母后带一个礼物。”   “公子……”梅令臣想劝两句,朱启润已经自顾道:“开全,快掉头,我们要去云想阁!”   梅令臣倒不是反对他去云想阁,只不过如今云想阁已经开门营业,人多眼杂,于安全上来说存在不小的隐患。可朱启润完全不在意这些,等马车停稳了,他高兴地跳下马车,早就把在宫中时说好的,听梅令臣安排的话抛到了脑后。   他独自兴奋地跑进云想阁,开全连忙去追。梅令臣抬手揉了揉前额,有些头疼。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慕白问道。   “今日不遂他心意,想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让其他人在外面守着,不要声张,你跟我进去。”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已经在翻车的途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卟呐呐、c 30瓶; 第九十六章   自从云想阁重新开门营业后, 秋月就忙得像陀螺一样,忙得脚不点地。   浴佛节时,梅府开宴的效果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很多夫人和小姐都托关系向秋月预约制衣,但因为实在太忙, 只能排到端午之后。   此刻, 秋月正在跟王婷羽, 乔婉和甘欣介绍云想阁春季新推出的百花裳。衣裳的布料并无特别之处,特别于上面绣了几十种花的暗纹,经纬排列十分精美, 又不会显得特别高调惹眼。   秋月说:“这种织法, 是仿造从前的江宁织造苏大人留下的法子改制的, 花纹不是绣上去的,所以可以经历很长时间而不跳线。”   “苏大人?”王婷羽冷哼了一声, “你这么喊他算客气了,他可是戴罪之身, 最后也被罚没了家财官籍。”   秋月的脸色变了变, 仍是露出笑容, “对于我们这些手艺人来说, 苏大人就如同是读书人的孔夫子一样的存在。不管他犯过什么罪, 他留下的织造技艺, 却是这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王婷羽本来还想说两句,乔婉拉住她, 耳语道:“你还想不想要这件衣裳了?我可是动用了好多关系,才让咱们今日插队进来,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王婷羽想想也是,便清了清嗓子道:“你确定这布只有两匹?”   秋月点头, “因为制造的工艺太难,目前只能生产两匹,而且要在夏季的时候才能交付到郡主手中。”   “夏季?这也等太久了吧。不是说春裳吗?”   秋月耐心地解释,“虽说是春裳,但薄如蝉翼,透气性极好。您可以看看这个效果图。”她把图册递了过去。   王婷羽以往也见过云想阁的图册,线条粗糙,用色随便,毫无美感可言。如今却焕然一新了,画面上的女子笑颜如花,连发饰的细节都描绘得十分用心,穿在身上的衣裳就更不用说了,一看就很有购买的欲望。   “你们换画师了?”王婷羽惊到。   “我也觉得,真是很不一样了。”乔婉附和。   站在旁边的甘欣只是看了一眼,微微出神。总觉得画风跟那个人很像,干净利落,又带着种说不出的细腻柔和。   “好了,这两匹布我都要了!”王婷羽爽快地说。   秋月刚想答应下来,却听到人群之外有个声音,“这两匹布,我要了!”   几个人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看到一个趾高气昂的少年走过来。王婷羽等人吓了一跳,一时间都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朱启润拿过王婷羽手里的画册,刚才他听了一会儿了,觉得这布甚好,母后肯定会喜欢。今早在甘泉宫闹得不太愉快,正好买下这两块布陶她的欢心。   他还特意看向王婷羽,挑了挑眉,“荣安县主没意见吧?”   王婷羽虽然也很喜欢这两块布,但怎么敢跟皇帝抢,只能抽了抽嘴角,“那我看看别的。”   朱启润很满意,叫了身边的开全去跟秋月结账。秋月虽然不知朱启润的身份,但想来是比荣安县主身份更高贵的人,也没说什么,带着开全走了。   梅令臣一直隔着几步远看着,他跟皇帝不一样,常在市井间行走,许多人都能认出他的脸。在云想阁里的多是女子,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好在楼里的绣娘大多忙碌得很,也没工夫招呼他。   这时,外面的街道上忽然起了喧哗声。飞鱼卫的信号飞上天空,出现了紧急的情况。   梅令臣眯了眯眼睛,对身边的慕白说道:“出去看看。”   慕白领命,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云想阁。一个飞鱼卫的人对他说道,“师兄,刚才发现几个人在街角鬼鬼祟祟的,我们找人过去查看,他们做贼心虚,拔腿就跑。我们的人去追了。”   “可看清楚是什么人?”   那人摇了摇头。   皇帝微服出宫的事情,不可能传得那么快。太极宫那边也不会蠢到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皇帝动手。可他刚这么想,楼中就传出了尖叫声。   慕白暗道不好,又迅速地返回去,只见一楼大堂的地上,趴着一个人,血在她身下开出花一般,并逐渐扩大。看她的衣着应该是楼里的绣娘,刚从高处坠落。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不好了,杀人啦!”   云想阁里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夫人和小姐,没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本事。她们当即便乱做一团,慌慌张张地想往门外跑。可这样一来,楼梯就拥挤不堪,还发生了踩踏的事情。   秋月本来正在三楼跟开全结算银子,起初听到声响也不以为意。本来像云想阁这样女人多的地方,总会发生几场争吵。可后来就发觉不对,走到栏杆上向下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开全也顾不得其它,直往朱启润所在的二楼跳去。   除了王婷羽几个常入宫的人,无人知道朱启润就是皇帝,更别提生死攸关的时候,人人都是自保为先,哪还能顾得了其它的。朱启润被几个人推挤到角落里,险些摔倒,幸好被梅令臣护到了怀里。梅令臣虽然不是很高大,但怀抱宽广,十分有安全感。   “没事吧?”梅令臣低头问道。   朱启润摇了摇头,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怀抱。淡淡的香草味道,让他想起楚辞中所述,善鸟和香草,以配忠贞。他无法评说梅令臣是个忠臣还是个奸臣,但危险发生的时候,梅令臣没有自顾逃命,反而选择保护自己。从这点上来看,应当是个忠君护主的人了。   可就在这时,梅令臣发现,危机不止于此!角落里一阵白光乍现,立刻就有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撕开伪装,举着刀剑朝他们冲了过来!   原来刚才的绣娘坠楼只不过是印子,引起楼中的混乱,好将人群驱散到外面,方便他们下手。   “护驾!”梅令臣高喊一声。   慕白和开全已经跑到两人的跟前,摆开架势。他们虽是高手,对方显然也不弱,两方扭打在一起,很快就落了下风。梅令臣原以为暗卫在外面,听到动静很快就会进来,可外面的街上竟然也响起打斗声。   偷袭的人数不少,而且早有周密的安排。先分散一批人去追逐,然后再把外面的人拖住。   梅令臣觉得这群人一定是疯了。光天化日,闹市之中就敢弑君。眼下,他必须想办法,护送朱启润平安地离开!   “皇上,得罪了!”梅令臣抱起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朱启润,直接奔向楼梯口的位置。   “公子小心!”楼上的秋月示警,梅令臣这才注意到,一楼竟也有刺客。他们封锁了出路,正往二楼行来!   慕白和开全两个人,已被刺客淹没,自身难保,无法分心保护他们。   梅令臣无暇思考刺客究竟是冲着自己还是皇帝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提前埋伏在云想阁里,他只是看着那些刺客围堵过来,黑压压的,并没打算给他们生路。他估算这里的窗户能跳到外面的街上,这好像变成了他们逃生唯一的选择。   街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五城兵马司肯定已经收到消息,正往此处集结,刺客需要速战速决。   “皇上,您相信臣吗?”梅令臣问道。   朱启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此时,他全身心地信任梅令臣。   梅令臣一边往窗户的方向急退,一边说:“一会儿臣带着您从窗户跳下去,臣会垫在您身下。落地之后,臣恐怕无法再保护您,您一定要从刚才马车经过的大道往人群中跑。兵马司的人很快就会到了。”   朱启润睁大眼睛,“不行,你压在我身下,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死也要残废了!我和国家还需要太傅!”   “没时间了!”梅令臣退到墙上,躲过一个扑过来的刺客,一手抓着窗棂,一只脚踩了上去。   似乎有从底下吹来的强风,呼啸在耳旁。熟悉的街道变得如同一个深渊。梅令臣看见街边的摊子,撑着把大伞,材质尚且牢固,闭了闭眼睛,奋力地纵身一跃。   他从不信神佛,却也有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上天的一次。   街上众人发出阵阵惊呼,大概从未见过有人主动从两层楼高的窗户跃下。   朱启润十分害怕,只敢紧闭着双眼,感觉到那短暂下降的过程中,耳边狂风呼啸,身体的重量好像都消失了。梅令臣极快地调转了身姿,自己变成了趴在他的身上。这样全部下坠的力道都将由梅令臣来承受。   朱启润眼睛湿润,低声道:“太傅,对不起。”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也不知梅令臣听到没有。从前都是他浅薄,对梅令臣多番猜疑。每次梅令臣到了甘泉宫,他都会想办法把他带走,就是为了不让他跟母后多相处,免得日久生情。他总觉得梅令臣对他的所有好,都是因为喜欢母后。   可一个人的忠心,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彻底地体现出来。梅令臣是用生命,来换他的生机。   朱启润暗暗发誓,若是平安渡过难关,一定要好好跟着梅令臣学习做个明君,并且把他当作父亲一样尊敬,再也不胡乱猜忌。   就在君臣二人要落地的时候,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响箭。   那支箭的速度极快,可推测射箭的人就在附近。众人还未看清楚箭究竟射到了哪里,就见两人砸在了伞上,反弹了一下,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九十七章   街市上发生了惊天巨变, 苏云清在府邸里全然不知。她还在花园里纠结是种梅花好还是桃花好。   桃花艳丽,梅花高洁,一春一冬, 一红一白,各有千秋。   不知是不是这个问题太难, 她居然走神了, 想起了少年皇帝来。   小皇帝今日所说的话, 含沙射影。她相信梅令臣跟太后之间是清白的,就算太后曾经有什么少女心思,如今也应该收起来了。毕竟江山社稷的重担在身, 年幼的皇帝需要辅佐, 哪里还有功夫儿女情长。   可小皇帝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可能觉得, 梅令臣和太后之间不清不楚,所以才会频繁地见面, 甚至有私情。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发芽, 不是那么好去除的。等小皇帝长大, 这份往日的猜忌就会滋长成悬在梅令臣头顶的一把利剑。   曾经, 苏云清也以为江宁织造府会永远是繁华安乐之地。可是为人臣子, 好坏都不过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所谓伴君如伴虎,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严伯走到她身后, “夫人,采绿回来了。”   苏云清喜出望外, 立刻停下手中的活/采绿走到她身边行礼,“小姐,小少爷已经安顿好了跟苏家二小姐呆在一起。奴婢告诉他们,暂且按兵不动, 等京中安稳了再回来。”   “辛苦你了。”苏云清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两日府中还好吧?”采绿看向苏云清的发髻,只随意地挽起,然后插了根簪子,了然道,“奴婢给您重新梳一下头发吧。”   苏云清“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采蓝小跑进来。采蓝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她下意识就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采蓝就说:“小姐,出事了!”   采蓝将梅令臣和朱启润在云想阁遇袭的事情禀报,说到梅令臣带着朱启润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时,苏云清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   云想阁本就比一般的楼房修得高大气派,二楼也不像普通楼房那样低矮,从那里摔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采蓝仔细看了看苏云清的脸色,确定她还能撑得住,才接着说,“公子原本打算保住皇上的性命,可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箭,射中了皇上。如今两人都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送到皇宫里去救治了。”   苏云清听完,倒退了一步,只觉得头昏眼花。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倒流,喘不上气一样。她的心口紧紧地揪着,又好像被生生地撕裂一块,疼得无法呼吸。   采绿连忙过去扶住她,“小姐,你没事吧?”   苏云清平复了下心情,摆了摆手,勉强站稳。她低声问采蓝,“他伤势如何?”   采蓝脸色白了几分,“被送去宫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至于究竟伤势如何,现在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了。不过小姐放心,太医一定会全力救治的。”   苏云清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可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泪也在眼中打转。心疼,着急,害怕各种情绪都涌了上来,她好像无法承受。   “小姐莫怕。”采绿搂着她,只能说,“姑爷会没事的。”   苏云清的确是怕,她害怕梅令臣出事,害怕往后余生,再也见不着他。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飞快地想了想,问道:“皇上今日出宫应该是临时起意,为何云想阁会提前埋伏好刺客?”   “未必是临时起意。”采蓝说,“今早公子入宫与太后商量潘将军的事,皇上就在甘泉宫闹起来。我猜测皇上突然要出宫应该也是有人唆使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场预谋好的刺杀!”   有预谋的刺杀,能将手伸到皇帝的身边,布下这个局的人已经不言而喻。想到梅令臣还处在龙潭虎穴之中,苏云清坐不住了,说道:“采绿,帮我换身衣裳,我现在要入宫。”   “小姐,你这个时候入宫,也帮不上什么忙。”采蓝道,“不如我去打探消息,你在家中等消息。”   苏云清坚决地说:“不行,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我要看一眼,守在他身边,才能安心。”   采蓝还欲再劝,采绿冲她摇摇头。采绿是自小跟着苏云清长大的,当然明白她跟梅令臣之间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兄妹和夫妻。他们之间,可能外人无法理解和插足。   “那奴婢陪小姐回知念堂换衣裳吧。”采绿轻声说道。   苏云清依言跟着她走,两条腿发软,差点没有站稳。于她而言,父母逝去后,梅令臣就如同头顶的天一样。当初在江宁织造府,父母骤然离世,她年纪尚小,无所适从,只觉得天塌了,人生一片灰暗。梅令臣是照在她生命里的光,又把她的天顶了起来。   如今梅令臣出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可她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躲起来哭,任人宰割的小女孩。时至今日,她要坚强,才能陪着他渡过难关。   苏云清扶着采绿往前走了两步,严伯又匆忙地跑过来,“夫人,不好了!门外来了几个人,说是调查皇上云想阁遇刺的事情。小的怕拦不住他们!”   苏云清倒吸了一口冷气,“是锦衣卫的人?”   “不像。”   苏云清放松了些,不是锦衣卫那就意味着不是宫里派来的,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别慌,我来应付他们。”她振作精神,“你先让家丁阻拦着,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梅府的大门外,送礼的人听到风声,早就做了鸟兽散。而上门来调查的,是御史台的官员。他们得知梅令臣私自带皇帝出宫,如今伤势未明,很可能重疾身亡,万分雀跃。   平日御史台被梅令臣压着,形同虚设,吞下许多窝囊气。何况御史台被梅令臣弄死弄贬的人不在少数,新仇旧恨一起报,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他们见梅府的下人将门复又关上,顿时将门环拍得“啪啪”作响。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是要给个说法!”领头的御史大声道,“出了此等大事,本官也只是例行调查,你们不开门,本官就在此处等着了。过不了半个时辰,整个京城都会知道……”   那个御史还在喋喋不休,朱红大门打开了半扇,从门后走出来数个人。为首的小娘子,貌美无双,年纪看着不大,想来就是梅令臣当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的罪臣苏绍之女。   原本是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又是苏东阳的侄孙女,可配王侯。后来苏绍出事之后,就被梅令臣圈养,成为了金丝雀。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也够唏嘘的。   御史及所带来的几个皂衣小吏一时看呆了,没有说话。   “御史大人。”苏云清浅笑道,“不知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御史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自然是为公务而来,本官跟夫人说不着,让本官进去一查便是。”   苏云清却站在那儿不动,脸上的笑容不减,“这是首辅的府邸,大人想进府中,不是不可以。请问以何名目,阁老又所犯何事呢?”   “这……当然是护驾不力,而且有联合刺客布局行刺的嫌疑!”   “妾身听说当时是五城兵马司的大人赶到了现场,将阁老送进宫里救治。莫非大人也在现场,所以知道是阁老护驾不力?他若联合刺客意图弑君,那如今应该好好地站在这里,与大人理论,而不是被送进宫中了。”   御史轻甩袖子,“夫人,今日任你巧舌如簧,也挡不住我等。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阁老清白,让我们查清楚,自可洗脱嫌疑。入内!”   他欲携手下强行闯入,严伯带着几个家丁严防死守,不肯放行。双方互相推搡,乱作一团。苏云清退到旁边,给采蓝使了个颜色,采蓝上前,将那个御史狠狠地推开。   御史踉跄了两步,惊怒,喝到:“放肆!”   “放肆的是你!”苏云清厉色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任你来去的?我好言相劝,你不肯听,怎么,非要闹到顺天府或者你的上官那里,你才肯罢休?我此生见过的大风大浪也够多了,只要我夫君一日是当朝首辅,你就休想踏进我的家门!”   御史被这小女子的气势所慑,一时忘记动作,忽又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虞让带着晋安王府的府兵赶过来,人墙一般列在石阶下面。虞让身形健硕,几步奔上石阶,揪着那御史的领子,龇牙道:“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敢在首辅府门前撒野呢?某不才,正四品,请问你几品?”   那御史被虞让吓到,只觉得眼前笼罩着一个黑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来。其余的皂衣小吏见状已经打了退堂鼓,畏畏缩缩地退到了石阶之下。他们以为是虎落平阳,犬可欺。没想到,算盘全打错了。   虞让转了转拳头,微抬下巴,“阁老现下只是被送进宫中医治,这天还没变呢。劝你夹紧尾巴做人,否则哪日,这条命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滚。”   军旅人身上有种流气,读书人虽然鄙视,但也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因而御史也没多理论,带着人直接跑路了。   等他们离开了,虞让才转向苏云清,“夫人无事吧?”   苏云清惨淡地笑了笑,刚才她也没有把握能够挡住那些人,全靠一口气撑着。   “多谢虞统领。”   她虽然疑心虞让来得太快,但眼下也不是深究这些细节的时候,“我还得进宫一趟,就不招待你了。”   虞让拱手抱拳,“既然夫人要进宫,就让某护送夫人吧。”   非常时刻,苏云清也不推辞,“如此就麻烦虞统领了。等我府中备了轿子就走。”她转身跟严伯交代了几句,严伯连连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会晚点哦!   本章有红包! 第九十八章   此时的皇城之中, 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混乱。   上官芷兰犹在睡梦中,被一片嘈杂声惊醒,然后听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说了皇帝和梅令臣遇刺的过程, 惊痛之余,也顾不上盘问细节, 未整仪容, 便匆忙地赶往乾清宫。   一路上, 红丹的手被她捏得发红,也只能咬牙忍着。   红丹知道,此时没有任何人比娘娘的内心还要煎熬。   “娘娘不要担心, 皇上和阁老一定会没事的。”   “到底是谁做的?”上官芷兰反复重复这两句话, “难道是太极宫那边等不及了?”   “娘娘, 我们没有证据。”红丹低声提醒,“那毕竟是先帝的皇后, 背后又有王家为靠山,不好胡乱猜测。”   上官芷兰有些恍惚, 仿佛置身于梦中。身下的软轿一晃一晃的, 好像把她又带回了那年被送进宫的路上。她曾以为自己的人生, 在那个时候就已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侍奉君王, 得到宠爱, 为家族争取利益。这些是宫里的嫔妃们一生所追求的东西, 可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做到。她不爱皇帝,即使是勉强生下了他的孩子, 在孩子落地之前,她也没有打算陷在深宫的尔虞我诈之中。   可是朱启润出生以后,一切都截然不同了。她看着他在怀中安详入睡,然后咿呀学语, 蹒跚学步,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喜悦,人生似乎重新有了盼头。她发誓要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并且让他能够在深宫中好好地活下去。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蛰伏和筹谋。   她故意买通了钦天监的人,说这个孩子命带祥瑞,让天顺帝封了他为王,有个爵位在身,就不是深宫里可以随便弄死的孩子。然后是自己亲力亲为教导他学问,就算无法接受帝王教育,也不至于成为一个白丁。   最后便是寻找机会,一举翻盘。这是最难,也最危险的一步棋。幸好她发现了在大理寺做小官的梅令臣。   两个人一拍即合,她对梅令臣的信任,最开始有交易,也有私情。   事情发展到后面,很多事都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需要梅令臣,已经不再是儿女情长的小爱,而是江山社稷的重责。他们需要共同扛起大昌的国祚,彼此之间更像是战友。所以此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同时受了重伤,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极度混沌的状态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软轿抬到了乾清宫,上官芷兰迫不及待地下轿子,看到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乌泱泱的全是人。有太医院的太医,宫人,还有禁军。   “情况如何?”上官芷兰过去,直接问太医。   太医们各个面露难色,上官芷兰的心难免往下一沉。若是换做寻常女子,肯定已经哭嚎着奔进门,但她不可以。   她是国之太后,有太后不得不端起的威仪。   她知道再问也无用,这些太医,只会说:“臣无能,罪该万死。”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太医说:“曹院使和副院使在里面,请太后亲自去看看吧。”   上官芷兰走上玉阶,为了不让皇帝的伤情外露,乾清宫的宫人几乎悉数站在门外。   殿内,曹参从安置朱启润的暖阁里出来,额头全是汗水。副院使忙过去询问:“大人,如何?”   曹参叹了口气,“那箭射中的位置乃是皇上的背心,离心脏很近,只要再偏一寸,恐怕华佗再世也没用了。我已尽力,剩下的就看皇上的造化了。”   “那阁老……”副院使欲言又止,曹参的表情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此时,正好上官芷兰走进来,再无刚才在人前的镇定,而是急声问道:“皇上和阁老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二人连忙行礼,曹参据实以告,“皇上并没有伤及要害,只不过是被一支箭射中背心,失血导致昏迷。相对来说,阁老的伤势比较严重一些。落地时以头部着地,如今颅中大概是有积血,能不能醒来,醒来后会如何,都不好说。”   上官芷兰只觉得头晕目眩,先去查看朱启润的伤势。   朱启润躺在床上,盖着团龙纹的锦被,如同睡着了般。   几个近身的宫女都在龙床旁伺候,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出。她们心里清楚,如果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以大昌的制度,恐怕她们都活不成了。   开全一直跪在旁边,焦急地探头打量朱启润。刚才听曹院使说,皇上并没有伤及要害,他松了口气。可曹院使又说伤口离心房很近,失血过多,短时间可能醒不过来。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满是悔恨。若今日拦着皇上,不让他出宫就好了。   上官芷兰坐在龙床旁边,伸手摸了摸朱启润的脸,手指微微颤抖,然后闭上眼睛别过头。   “娘娘,都是小的的错。”开全低头说道。   “不怪你。你告诉本宫,是谁撺掇皇上出宫的?又是谁把江东王的信交到皇上手中?”   “小的不知。”开全老实回答。他虽然是皇上的贴身内监,但也不是时时刻刻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就寝以后,身边是换了宫女照顾的。   上官芷兰又看向那个几个宫女,宫女吓得跪在地上,争先恐后地说道:“不是奴婢,请娘娘明察!”   这些宫人都是上官芷兰千挑万选才能入宫的,家底都摸得清清楚楚,太极宫那边应当是没有下手的机会。   “罢了,你守在这也起不了作用,快去包扎伤口吧。”上官芷兰挥了挥手,开全才勉强从地上站起身,行礼之后,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他跪着的地方还留下摊血迹,新鲜的血液和已经变暗的血液交织在一起。   这次的计划可以说十分缜密,从调朱启润出宫,再到云想阁设伏,然后是分散兵力,集中击破。一气呵成,几乎找不到破绽。   按照五城兵马司的说法,那支箭是从极近的地方射出,目的是要朱启润和梅令臣二者其中一人的性命。当时梅令臣已有赴死的决心,那就是冲着朱启润去的。何人能够恨朱启润至此,非要取他的性命?想来想去,只有那些想要皇位的人。   “你们好好照顾皇上。”上官芷兰沉着脸色,吩咐那几个宫女,又命红丹留在这里看着。   她无法陷在软弱的情绪里,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能让如此危险的一群人隐藏在城中,还要阻止他们的计划。   她走出暖阁,犹豫着想去梅令臣那里探望。可她的身份,到底是不适合。   “来人,去梅府把梅夫人请进宫来。”上官芷兰叮嘱,“好好说话,不要吓着她。”   宫人领命而出,片刻之后,又回来了。   “太后,梅夫人已经进宫了。守宫门的禁军不敢阻拦,已经把人带到了乾清宫外。”   苏云清跟着引路的宫人到了乾清宫,立刻感觉周遭皆是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许多穿着如同曹参一样服饰的人聚集在乾清宫外,还有禁卫巡逻,戒备森严。   她脚下踏着汉白玉所砌的石阶,仰望着如同耸立在云端的宏伟宫殿,不知那里面,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上官芷兰在宫门前等她,一见她就抓着她的手,“我正想差人去接你,你就来了。不过,你得有个准备。”   她的话没有说得太明白。如今乾清宫里的所有动静,都是机密。   苏云清看她的眼神,仿佛从里面读出了千言万语,然后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他在后面的暖阁,你去吧。”上官芷兰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让宫人带路。   乾清宫后面的暖阁本作为皇帝读书和休憩的场所,平日不怎么用到,但物件摆设一应俱全。   宫人只到了门外,推开门请她进去,就离开了。   苏云清走进去,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看到梅令臣的头缠着纱布,躺在床上,如此狼狈的样子,眼泪还是扑簌簌地落下来。   殿中燃着安神的香,香雾缭绕中,好像把他们隔开成两个世界。   她几步跑过去,扑在他的床边。他的伤势似乎很重,身上有几处还用木板固定住。她感觉无从下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那微弱的呼吸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内心挣扎,如同溺水之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掩面哭泣,“皇上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就不要了吗?我怎么办?”   没有了他,自己如何能够活得下去?难道还再吃一次忘忧散吗?可她根本不想忘记,那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之间,本就谁也离不开谁,在一起太久了,就如同缠绕着生长的藤,根本分不开彼此。   “六哥。”苏云清用手背擦干泪水,“你能听见吗?”   床上的人如同一具冰冷的尸体,毫无反应。   苏云清的泪水又汹涌地落下,她知道不该哭,可是忍不住。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父母兄弟,最亲的人只剩下他了。   “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她哽咽着说,“我会活不下去的。”   以前她想家的时候哭,他都会无声地把她抱到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有时,还会给她指天上的星星,骗她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她的父母正在天上看着她。   虽然知道这是骗小孩子的鬼话,可听着他的安慰,竟没有那么难过了。   因为她知道,还有最后的这个怀抱可以庇护她。   “我不许你变成一颗星星。”   “不管你多久才会醒,一年,三年,五年我都会等的。”   独自哭了会儿,苏云清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就算她不愿意,也得接受这个事实。   梅令臣暂时醒不过来了。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保护乾清宫中的那对母子。曾经替他们挡风遮雨的高墙,已经轰然倒下。   而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正在收尾,所以得走剧情了,这有点难。   又赶上现实中有事,不得不断断续续。   不过基本上要不了太久就会完结,争取通顺到底,不要再卡再断哈。   感情戏会有的~~   这章继续发红包哈。 第九十九章   不知何时, 一片乌云飘过来,笼罩在乾清宫的上空,四周沉如淡墨, 好像随时会下雨。   上官芷兰正跟曹参商量怎么医治的事宜,忽然有禁军从门外跑进来, 大声道:“启禀太后, 文圣皇太后和江指挥使已到了宫门外!”   她知道王氏早晚会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还未说话,王氏已命身边的宫人推开门外阻挡的人,直接闯了进来。   王氏一见到上官芷兰, 就道:“乾清宫出了这么大的事, 妹妹竟然不差人去太极宫告诉我一声。怎么, 难道我就不是皇上的母后了吗?”   “姐姐息怒。”上官芷兰见礼,“实在是事发突然, 还没来得及差人去禀报。”   王氏冷冷地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坐到上首的位置, “皇上的伤势如何?”   上官芷兰示意曹参来说明, 自己则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现在就如同一根被绷紧的弦, 亲生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 都来不及难过甚至担心, 就要面对强大的对手。王氏定是有备而来, 绝不是关心皇帝这么简单。王氏住进太极宫之后,就免了皇帝的晨昏定省, 摆出一副专心吃斋念佛,为皇室和大昌祈福的模样。   如今出了变故,消息比谁都灵通。   “岂有此理!”王氏听完,猛拍扶手道, “梅令臣竟然私自带皇上出宫,导致了今日的祸事!他人在何处!本宫定要问他罪责!”   上官芷兰没说话,倒是曹参说:“阁老为了保护皇上受伤,此刻,也还昏迷未醒。”   听到这个消息,王氏松了口气,在心中狂笑。梅令臣也有今日!想当初他在西州暗算福王,王氏也是乐见其成的。郑氏那个贱人几次三番在她面前炫耀自己有亲生儿子,明里暗里嘲讽她生不出来,落得那般下场自然是活该。   可王氏没想到,梅令臣竟然敢一箭双雕,把一向极力讨好的太子也拉下了马,然后扶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上位。   惊变发生得太快,他们都来不及反应,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位被静妃母子夺走。可苦心孤诣多年,怎会甘心到手的一切就这样生生成空。   王氏压下满腔悲愤,步步为营,终于被她等到了这一刻。   曹岑后面还说了什么,王氏根本没听进去,最后说:“依你所言,皇上暂时无法醒来了?”   曹参不敢马上回答,而是看向上官芷兰。上官芷兰端着红丹送上来的茶,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缓缓说:“太医院会全力救治,但皇上何时醒,现在还不好说。这段时期,由我……”   不等上官芷兰说完,王氏就打断道:“国不可一日无主。皇上伤情严重,应当好好休养。依本宫之见,你我姐妹固然可以垂帘听政,但那些朝臣本就忌讳妹妹平时干政太多,不如将江东王召回,先定为监国如何?”   上官芷兰的手顿了下,抬起头说:“姐姐莫不是忘了,江东王因何被贬出京城?让一个犯过罪的人当监国,朝臣难道就不会反对?”   王氏不以为然,“那是从前,江东王年轻无知,才会被奸人所利用。先帝驾崩前亲口告诉本宫,他已经不怪江东王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江东王不在身侧。何况江东王还是王,先帝并没有剥夺他的爵位。妹妹不答应自是没有关系,大昌的太后不只你一位。”   上官芷兰只想冷笑。   她的润儿重伤躺在暖阁之中,这位太后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就要扶持自己的养子了。这座皇宫,真的是天底下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人跟人之间,只有利益和权势,没有任何感情。   王氏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闹得太难看,索性退了一步。   “妹妹何不想想,如今连梅首辅都遭遇不测,朝臣群龙无首,藩王蠢蠢欲动。江东王是皇上的亲兄弟,难道不比那些堂兄弟或者叔伯更值得信任吗?不如先让他进京,好歹他做了多年的太子,这个时候也能帮帮你。”   上官芷兰心想,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到了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种种,皆是为了此刻做铺垫。若她不答应,王氏也不会善罢甘休。何况王氏趁着宋追不在,连锦衣卫都控制住了,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若梅令臣没有出事,她绝对不会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但梅令臣倒下了,朝臣以张祜为首,本就是站在王氏那边的,到时只怕还要闹出个联名上书,请封江东王为监国的戏码。她如今孤立无援,并没有能跟王氏谈判的筹码,硬碰硬并非明智之举。   “如此,就照姐姐的意思吧。”   王氏原以为说服上官芷兰还需要费一番唇舌,甚至都想好了若她死活不答应,要如何应对。没想到对方如此痛快,倒是省了不少事。   她缓和了口气,“骤然出此变故,想必妹妹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你们都要好好照顾皇上,不可出差错,听见了吗?”   “是。”左右齐声回答。   王氏站起来,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走后,上官芷兰便让殿里的众人都退出去,只留下红丹在侧。   红丹等人都走了,才问:“娘娘,太极宫那位到底想做什么?难道皇上人在乾清宫,她就要带着江东王造反吗?”   上官芷兰抬手抚摸着额头,“你以为今日之事只是巧合吗?润儿和文若出事肯定跟他们脱不了关系。江东王入京只是第一步,然后还会有第二步。从一开始就跟仁敏太子的后人没有关系,她只相信从小一手养大的江东王!”   红丹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将前后种种联系起来,其实并不难猜。   小门那里突然传来声响,红丹立刻跑过去,猛地掀开帘子,看到苏云清站在帘子后面。   “夫人……”红丹惊诧地叫了声。   “抱歉,刚刚我想来讨盆水给夫君擦拭,不小心都听到了。”苏云清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口气却很坚定,“我能进去跟太后说几句话吗?”   红丹回头看了上官芷兰一眼。   上官芷兰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是云清吧?让她进来。”   苏云清走到上官芷兰的面前,上官芷兰勉强露出个笑容。她们两个应该是现在这座宫里最同病相怜的女人。失去了各自的依靠,又要面对虎狼环伺的局面。   “抱歉,我听文若说过当初江东王在望春山别业所做的事。但眼下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无力阻止江东王进京。”上官芷兰自嘲地说,“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太后很无用吧?”   苏云清摇了摇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梅令臣面前很矫情。这个女人以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所有,连滴泪都不能流,而自己却陷在儿女情长里。现在并不是软弱的时候。   她要代替梅令臣,来帮助上官氏。   “在妾身眼里,太后非常坚强。文圣皇太后那边步步紧逼,太后有何打算?”   上官芷兰的目光望向别处,略略出神,什么都没有说。   她现在脑中一片空白,如坠冰窟,根本想不到对策。她名为太后,但有什么人是站在她这边的?上官家没有实权,无法依靠。何况以父亲明哲保身的做事风格,只会高高挂起。锦衣卫被王氏控制,朝臣听令于张祜。怎么看都是一盘残局,也许只有梅令臣醒来才能破这个局。   苏云清蹲下来,尝试着握住上官芷兰的手。此刻她们之间不是君臣,只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上官芷兰看着她的手,愣怔片刻,感受到从她手心传来的力量,忽然觉得周身没有那么冰冷了。好像忽然明白了梅令臣为何非她不可。她身上拥有的那种温暖,特别容易感染到他们这种孤独前行的人。   “六哥虽然受了重伤,无法帮助太后。但宋追宋大人是站在皇上这边的,只要他回京城,太后就可以拿到锦衣卫北镇抚司,不至于孤立无援。还有六哥身边的飞鱼卫,以及晋安王。”   “晋安王?他无兵无权,只怕自身难保。”   “晋安王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无能。”苏云清解释道,“他跟江东王也有旧怨,当初就是怕被先帝父子俩猜忌,故意韬光养晦。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太后如果肯用他,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上官芷兰倒是听上官心兰多次抱怨过朱承佑的花心和不思进取,因此对他的观感很不好。此刻听到苏云清完全推翻了前论,心中难免半信半疑。   “妾身可为太后引荐。只要太后秘密召见义兄,告诉他太极宫意图扶持江东王,他一定会站在您这边的。他可否为太后所用,太后与他谈谈就知道了。”   上官芷兰微微点头,露出点笑容,反握住苏云清的手,“云清,谢谢你。若换做旁人,审时度势,恐怕早就投奔太极宫去了。”   苏云清也笑着说:“当初六哥选择皇上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形势。太后选择六哥来辅佐皇上时,六哥也只是个大理寺的小官。可见,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上官芷兰拍了拍她的手,重新拾起勇气。   从刚刚开始,一直笼罩在乾清宫上的乌云好像散了,天光透过云层投在乾清宫的大殿上。上官芷兰起身,开门说道:“来人,将禁军统领叫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们是被我的断更刺激到了咩,所以红包都不要了! 第一百章   月上中天, 长街上的灯火几乎全熄了,一顶轿子才从宫中出来。   苏云清坐在轿子里,头靠在轿壁之上, 脑海中回响起曹参跟她说的话。   “夫人,阁老的头部受了重伤, 伤势无法探明。就算醒过来, 也可能像你一样会失去记忆, 或者丧失心智,如同小儿,您要做好准备。”   很奇怪, 那时她没有再哭。   不过是经历一遍他经历过的事。就算不记得, 她可以等。就算是如同孩童, 就像年幼时他照顾自己一样,她也可以照顾他。   只要他活着。   因为梅令臣伤势严重, 不宜再搬动,只能先放在乾清宫的暖阁中。宫人众多, 不缺伺候的人。但文圣皇太后的人无孔不入, 担心那边会趁人之危, 赶尽杀绝, 所以慕白等飞鱼卫也一并留在了宫中。   当然, 这是取得上官芷兰同意的。   云想阁已被查封, 本来上官芷兰要交给顺天府去查,可府尹甘茂的女儿, 嫁给了江由,禁军统领建议转交给大理寺。大理寺好歹算是梅令臣的地盘,交给他们的确更加放心。   但直到晚上,大理寺也没有调查出蛛丝马迹。那场刺伤就像幻影, 除了造成皇帝和梅令臣重伤的结果以外,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尤其是最后的那一箭,箭矢普通,毫无标志,甚至没有人看见射箭之人。   一切都陷入了死胡同之中。   “小姐,没事吧。”采绿在轿外问道。轿子里一直没有动静,她担心苏云清想不开。   苏云清应到:“我没事。”   到了这个时候,她非但不再伤心难过,反而愈发坚定了。她不再是那个十二岁时,哭哭啼啼被接到京城的小女孩。她能替梅令臣做的事还有很多。   今夜,她从上官芷兰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江东王朱启洛并不是太极宫那位所生,只是一个卑贱的宫人之子。而据说江东王自小就被严格管教,心理有点扭曲,所以才有那种非处子不要的癖好。他曾求娶荣安县主为太子妃,但被成国公和王冕严辞拒绝了。   王家人未必看得上这个养子,这就是王氏的破绽。   “采蓝。”苏云清叫了一声,采蓝靠到窗边,“小姐有何吩咐?”   苏云清低声说了两句,采蓝道:“好,我这就去办。”   采绿看到采蓝的身影迅速引入无边的夜色之中,不禁好奇地问道:“小姐让采蓝去做什么了?”   苏云清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京中发生巨变,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只要不是改朝换代的大事,生活还是照过的。不过,云想阁被查封,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花了银子而没办法按时拿到衣裳的夫人和小姐诸多抱怨。   苏云清早就在城南买下一所经营不善的书院,想给秋月开纺织院,把绣娘们都集中起来。但如今秋月已经被顺天府给带走,只能另外找人把纺织院开起来。   国丧已过,那些想做衣裳的人听说云想阁悄悄挪了地方,消息灵通的,自然就来了。   王婷羽从自家的马车上下来,忍不住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难找。”   身边的婢女说:“县主忍忍吧,云想阁被封,只能换到这儿来。就这里,若不是世子托了关系打听,我们还找不到呢。”   王婷羽撇了撇嘴,她也很奇怪,明明从前别家店的衣裳她也能穿得,府里绣娘做的衣裳她也没觉得不好。可是这云想阁似给她下了蛊一般,让她心心念念的。   她走进院子里,看到几架纺车和织布机,几名绣娘正在忙碌,也无人来接待她。   此时一个清秀的妇人从明堂里出来,笑着迎过来:“这是荣安县主吧?”   分明是初次见面,对方却认得自己,王婷羽有几分小得意。   “是啊。”   苏惠抬手,“恭候多时了,县主里面请。”   王婷羽跟着这妇人走进大堂,许是这里从前为书院的缘故,陈设简单,地方宽敞。   大堂里还三三两两地坐了几名女子,脸生得很,不是平常跟王婷羽往来的那些,但想必都是来做衣裳的。   王婷羽自然不屑与这些人为伍,问苏惠可有单独的雅间。苏惠抱歉地低声说:“县主,实在是不好意思,能否委屈您一下?我们搬来这里很匆忙,屋舍还未及打扫。”   王婷羽柳眉倒竖,当即就想走人。   苏惠忙说:“不过县主身份尊贵,我们可以让县主优先选择。”   这个条件就很诱惑了。云想阁的衣裳本就是抢手货,自从浴佛节苏云清在梅府搞了一出把戏以后,直接把云想阁的衣裳捧到了洛阳纸贵的境地。如今京中的贵女圈子里,谁要是没有云想阁的春裳,是要被笑话的。   权衡再三之后,王婷羽还是决定留下来。毕竟面子是大,衣裳也不能不要。   苏惠转至后堂,苏云清和朱嘉宁正坐在那里喝茶。她走过去说:“荣安县主来了,我已经把她留下来了。”   苏云清点头,“按计划行事。”   朱嘉宁看见苏惠出去,转头问苏云清,“清儿,这法子能行得通吗?王太后跟王家必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苏云清望着外面天井里洒下的几簇天光,“这些世家大族,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那会儿,成国公府的世子不是还跟六哥走得很近吗?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利益,没有亲情。”   朱嘉宁唏嘘不已,“幸好我哥哥不是这样的。”   “你们幸好未出生在京城,自小远离这藏污纳垢的地方。”苏云清叹了口气,“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在京城待久了,变得工于心计。”   “你那是跟梅……”朱嘉宁本来想说跟梅令臣在一起久了,学了他那套。可想到梅令臣此刻人还躺在宫里,不省人事,又觉得失言,担心地看了看苏云清的脸色。   “放心,我没那么软弱。”苏云清说道,“你不用听义兄的,特意来陪我,专心待嫁才对。”   朱嘉宁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哥哥说我跟宋追的婚事可能会延后。毕竟皇上不醒过来,我们也不好安心嫁娶。我最近新写了一本小说,还差最后的结局。”   “什么小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朱嘉宁神神秘秘地说。   外面,王婷羽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这木头吱吱呀呀地作响,好像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正欲发作两句,听旁边的两个年轻女子议论,“宫中好像已经下了旨意,要召江东王入京呢。”   “是啊。江东王是太极宫太后的养子,皇上出事,他来理政监国也是应当的。”   此事,王婷羽已经听父兄说过了。她对江东王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出身卑微,刚愎自用,而且听说太子府经常会掳走清白的女子。   那两位女子又说:“江东王年纪不小了,还没娶妃吧?你说他痴心在等谁呢?”   “还能有谁?荣安县主啊。听说他打小就喜欢县主,可是县主根本看不上他,嫌弃他。这回,他要是重返京城,肯定要美人在怀的……”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王婷羽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喝到,“乱嚼舌根小心舌头烂掉!”   那两个女子不知她的身份,只看她衣饰华丽,骄纵非常,忍不住回道:“我们就是背后议论两句,你也不用这么恶毒吧?”   “就是啊,你又不是荣安县主,如此激动。”   “我……”王婷羽一时语塞。要是被人知道堂堂荣安县主为了求云想阁的一件衣裳,不惜到了这种地方,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总之江东王不可能如愿的!”王婷羽怒道,也顾不上衣裳的事,气冲冲地走出院子。她坐上马车,只觉得恶心欲呕,抱着手臂。   婢女忙问:“县主,您怎么了?”   “没什么。”王婷羽别过头看窗外,“回去。”   她这人一生顺遂,锦衣玉食,因为生得好看,家世显赫,很多人都把娶到她当成毕生的目标。可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小时候入宫的一次经历。那时,她经常出入宫廷,受到了极大的瞩目。毕竟粉雕玉砌,嘴巴又甜的小姑娘,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皇子们跟在她屁股后面献殷勤,各个嘴巴像抹了蜜。   那日大暑,她玩累了,在姑母的寝殿睡着,梦里感觉有人在亲自己的嘴巴。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朱启洛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还试图逃跑。   她知道这个野种是姑母捡来当作养子的,可他竟敢觊觎自己,让她非常不悦,当即就叫几个宫女把他拖到宫殿的外面,扒了他的裤子拿柳条抽他。   对于少年来说,那应当是奇耻大辱。可她身份高贵,少年也莫可奈何。   那以后,朱启洛也不敢再造词,只是躲在角落里,用幽幽的目光看着她。她觉得那目光就像毒蛇,冰冷又恶毒,让人毛骨悚人。所以渐渐的,为了避免看见那个讨厌的人,她就不经常入宫了。   成年之后,朱启洛倒是向成国公府求娶过她,但父兄只是当作玩笑,一笑而过。彼时,他虽已经是太子,但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出生即代表了一切。是以朱启洛落败,父兄也没太大的反应,反而有些庆幸那个庸才没有做皇帝。   朱启洛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还高兴地大喝了一场。所有人都觉得梅令臣背主奸佞,可她觉得梅令臣实在是做得太好了,帮她赶走了心头大患,因而更加注意他了。   她相信朱启洛回来也只是暂时的,皇上和梅令臣一定会无恙的。   黎明拂晓,还未等京城人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城门就被人叫开了。   朱启洛意气风发地坐在马背上,披着深青色的斗篷,望了一眼宫城的方向。昨夜母后向他传信,要他假装晚几日再进城。可隐忍多时,他哪里还能乖乖地等待。梅令臣和朱启润已经够不成威胁,凭上官氏一个妇人难道还能扭转乾坤?   他迫不及待地重返宫中,取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守城的士兵早就得到上令,予以放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忙碌中的陀螺 1瓶;   倒计时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朱启洛带着一支精锐入城。清晨, 京城的长街上,只有早餐的铺子,行人寥寥, 马蹄声犹如擂鼓,震耳欲聋。   百姓看到如此浩大的一支队伍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十分惊诧。   有人在街边小声道:“莫不是京中又出了变故?”   “不好说, 前几日皇上和首辅在城中遇刺, 虽然没有对外言明伤势如何,但你瞧城中这几日的情形,可不就是内松外紧么?”   “别说了, 小心得罪权贵, 快走。”   朱启洛的目光从街边收回来, 望向远方的宫墙。他在那座皇城里长大,经历了人生最至暗和最辉煌的时刻。现在, 再也没有人可以把他从这里赶走。   太极宫在宫中比较偏僻的地方,王氏选择此地, 是因为隐蔽性好, 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昨日, 她跟成国公议事, 被他大骂了一顿。成国公怪王氏自作主张, 将整个成国公府都拉入了谋逆的漩涡之中。还说她若非要扶持朱启洛, 便好自为之。   王氏委屈非常,她有何办法?朱启洛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就算是狼, 她也要赌一赌,毕竟自己于他还有养育之恩。   唯一令她在意的是射向皇帝的那支箭到底出自谁之手。这个隐患不弄清楚,王氏始终无法放心。   计划太过顺利,一步步都在他们的预想之中。可有时候太过顺利, 反而也会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在皇权之下,经历过太多瞬间成败的事。   她本就一夜难眠,一大早听宫人说朱启洛已经快到太极宫了,额头忍不住一跳。   “他就这么等不及了吗?”王氏嘴里斥着,叫宫人过来穿衣打扮。   朱启洛看见王氏从寝殿出来,拱手行礼,“母后,多日不见,凤体可安好?”   王氏气势汹汹地坐在宝座上,“我不是告诉你,让你别这么心急,你为何不肯听?”   “我不明白,母后还在等什么?朱启润和梅令臣都已经不省人事,眼下宋追不在京中,顺天府,锦衣卫都是我们的人。夺权只在母后的一念之间,难道上官氏还能拦着您?难道母后就甘心呆在这冷清的太极宫中,做个与人平分秋色,甚至还不及一个妃子的太后?”   朱启洛这番话成功地刺痛了王氏。但王氏还不至于理智尽失,“朱启润登基,是名正言顺的,好歹也是个皇帝,也不是我们说废就能废的。等过一段时日,他无法醒来,本宫召集群臣,让上官氏代他退位。”   朱启洛的目光中透出阴鸷,“如果朱启润醒了呢?”   王氏看向他,忽觉得背后一寒,“你什么意思?你要杀他?”瞬间,她觉得眼前自己一手养大的男人十分冷血和陌生,他丝毫没有把乾清宫的那位当作自己的兄弟。   “母后,咱们埋了那么久的棋子,还不打算用吗?”朱启洛手伸到脖子旁,做了个落刀的动作,“只有他死,才能永绝后患。”   王氏还有几分犹豫,弑君的罪名可不小。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再也没有退路了。可能连成国公府和张祜都不会再站在她这边。   朱启洛沉声说:“母后,当初您觉得胜券在握,却被梅令臣反将一军。就不怕重蹈覆辙,夜长梦多?”   朱启洛知她甚深。王氏的确害怕又是大梦一场,手微微一紧,说道:“趁天色还早,动手吧。”   *   连日来,乾清宫都处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宫人不敢大声说话,太医院的太医进进出出,大殿之内处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宫人的精神高度紧张,各个疲惫不堪。   守在龙床边的宫女一夜未睡,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此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吓得她差点蹦起来。   红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语道:“你出去吧,我来看着。”   “红丹姐姐……”小宫女摇头表示不敢。   “去吧,困成这样如何伺候人?我顺便给皇上擦擦身子。”   小宫女这才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时辰尚早,暖阁里还点着灯,灯柱上投射过来的光线落在朱启润红润的面庞上。他只如睡着了般,神情安逸。红丹坐在龙床边的杌子上,拧了铜盆里的帕子,仔细给他擦脸。   “奴婢还记得皇上刚出生的时候,娘娘吓得哭了,说您皱巴巴的,长得真难看。一转眼啊,皇上已经长这么大了。”红丹面带笑容,擦完了脸,又擦他的手,“记得皇上小时候很懂事,明明那些人送来冷掉的饭菜,您也不敢告诉娘娘,怕她伤心。说句僭越的话,奴婢一直觉得,咱们是家人。”   “可是皇上千万别怪奴婢,奴婢也是迫不得已。”红丹说着说着,泪水就落下来,“奴婢的家人都被太极宫那位扣在手里,亲妹妹更是落在了江东王的手中,生不如死。等此间事了,奴婢一定去向您请罪。”   红丹伸出手,要掐向朱启润的脖子,可是往事历历在目。这个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亲弟弟一样,冷宫里他们相依为命十多年,她实在下不去手。   可若她不助那个人达成所愿,那么她的家人,整个村子,还有太后可能都无法逃过此劫。   她很矛盾,各种情绪在胸口反复翻涌。终于她试了几次,最后只是用双手遮住脸,痛哭起来。她做不到,她不是虎狼之人,无法跟那群人为伍。   很快,她下定决心,拔下头上的簪子,刺向自己。   ……   王氏和朱启洛一直在太极宫里等待消息。与朱启洛的气定神闲不同,王氏显得非常焦虑。   红丹毕竟是上官氏的人,万一她不敢下手呢?   “不行,我觉得此事还是交给江由去做吧。”王氏生怕有变,从宝座上站起来。   “母后放心吧,红丹不敢背叛。”朱启洛胸有成竹地说,“咱们等着就是了。”   他的话音刚落,太极宫大殿上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人背光走进殿里来,看身型应该是个女子。女子缓步行至朱启洛面前,等朱启洛看清了,勾起嘴角笑道:“红丹,你做到了?”   红丹抬起眼眸,木然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本王知道你不忍心。”朱启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搂进怀里,“你怎么说都是本王的人。你为本王立了大功,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红丹别过头。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几年前,曾被醉酒的朱启洛拖进过草丛行事。事毕后,朱启洛威胁她不准告诉任何人。   坐在宝座上的王氏咳嗽了下,觉得朱启洛太不检点。朱启洛这才放开红丹,对王氏说道:“母后,大功告成了。皇帝已经驾崩,您可以召集群臣,商议新君了。”   “谁说朕驾崩了?”殿外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王氏和朱启洛都愣了一下。   接着,朱启润,上官芷兰和苏云清等人,都从殿外走了进来。   王氏看到朱启润好好地站在那里,大惊失色地站起来,“你,你不是……?”   “怎么,母后是盼着儿臣出事?那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朱启润真诚地笑道,“儿臣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王氏跌坐在宝座上,“不可能的……我明明……”   “母后的确安排得很好,可是您别忘记了,儿臣也是在这深宫里长大的人。儿臣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当然包括江东王。儿臣只是想知道,您跟江东王会做到何种地步,所以跟太傅合谋了此局。终究,您也没让儿臣失望。”   王氏觉得无法相信。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怎会有那么深的心机,骗过所有人?   朱启洛倒没有王氏那么颓然,他冷笑两声,看了红丹一眼,“我倒是小看你了。”   “奴婢已经将什么都招了。”红丹面无表情地说。   朱启洛不再看她,而是悠闲地说道:“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怎么不见梅令臣?他应该最想见本王这个旧主吧?”   众人一阵沉默,苏云清的心更是狠狠抽疼了一下。这是局不假,但刺杀也是真的。梅令臣仍旧重伤,昏迷不醒。   “原来算无遗策的梅令臣,连自己都救不了。这是不是很可笑?”朱启洛幸灾乐祸地说。   上官芷兰岛:“江东王,你意图弑君,狼子野心,还不认罪!”   “认罪?”朱启洛仰天大笑了两声,忽然站起来,表情几近疯狂,“你们以为,活着对朱启润来说是好事吗?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有的一切被人夺走的滋味,实在是比死还痛苦。现在,我也要让他尝一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官芷兰皱眉问道。   “你们以为我这几个月在江南在干嘛?喝酒吗?”朱启洛兴奋起来,“我在招兵买马,都是母后给的钱。我知道梅令臣一直在暗中监视我,所以我就每日醉生梦死,麻痹他的人。哦对了,他的人还被我收买了。这些都是从我的好兄弟晋安王那里学的。”   站在旁边的朱承佑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如今京城内外,皆是我的人马,宫中的锦衣卫由我们控制。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全都会没命。就凭你们这几个乌合之众,要兵没兵,要权没权。没有梅令臣,你们一个个都是案板上的鱼肉,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猖狂?!”朱启洛大声道,“今日,朱启润横竖是当不成这个皇帝了!要么乖乖写退位诏书,要么就血溅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还有两三章的样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城 10瓶;忙碌中的陀螺 1瓶; 第一百零二章   “你疯了。”上官芷兰摇头道。   对于一个近乎疯狂的人而言, 多说任何话都是无益的。   朱启洛命手下的人将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以及京中四品官位, 侯爵以上的人全都叫进宫来。等他们在勤政殿前的广场集合完毕,他上前, 抓住了朱启润的肩膀。   “跟我走一趟吧。”   上官芷兰欲扑过去保护自己的儿子, 朱启洛的人马忽然从殿外涌进来, 将他们隔开在外。朱启洛已经全无顾忌,更不会因这里是太极宫和王氏的地盘而有所收敛。   朱启润大声说:“母后,这是朕跟江东王之间的事, 我们早晚要做个了断, 您别管。”   苏云清拉住上官芷兰, 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群臣面前,如果皇上还需要母亲的保护, 那不仅失了体面,也会失了天威。他们本来就对朱启润这个黄口小儿不服, 此番正是一次历练的机会。   上官芷兰强压下心中的担忧, 没再动作, 看着朱启洛把朱启润带走。   从内宫到勤政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和天门。   那支箭虽未真的伤及要害, 但毕竟射中了朱启润的肩背, 他的伤口被朱启洛捏得生疼, 但咬牙没有吭声。   临出天门前,朱启洛停下脚步, 朱启润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皇弟,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群臣心目中的地位是怎样的?”朱启洛勾起嘴角笑。   朱启润脸色僵硬,“你想做什么?”   “你在此处看着不就知道了?”朱启洛命手底下的士兵过来看押朱启润。   广场上站着不少人, 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看见朱启洛由天门内走出来,广场上霎时安静下来。朱启洛站到高处,有人搬来一张椅子,他悠闲地坐下来,如同雄狮一般扫视全场。   张祜最先发声,“江东王是何时入京的?为何臣等事先都没有收到消息?”   “今早。”朱启洛靠在椅背上,没把张祜放在眼里。   张祜又看向他身边站的士兵,“这些人既不是禁军又不是锦衣卫,如何能够入宫?”   “本王的人,自然能够入宫。”朱启洛说,“皇上重伤未愈,多日不能理政。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此番召集群臣,就是想提早拥立新君。各位臣工有何意见?”   众人一惊,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站在天门这边的朱启润,暗暗握紧拳头。他知道朝臣对自己有诸多不满,以及当初他登上皇位,并不算是名正言顺。朱启洛本就是太子,此番提出拥立新君,朝臣必定群起响应。   那么他就失了民心,朱启洛等于不战而胜。   “怎么不说话?你们平日不是最不满梅令臣和本王那个不中用的皇弟吗?现在机会摆在你们面前,又不敢了?”朱启洛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上。   张祜沉吟片刻道:“皇上的伤情竟如此严重?那此刻江东王应先让太医院全力救治,再追查凶手,而不是讨论拥立新帝之事。只要皇上尚有一口气在,就不该放弃希望。”   “张祜!”朱启洛直起身子,面露厉色,“你怎么回事?平日就属你最想把梅令臣和朱启润拉下马,跟太极宫的太后走得近。现在却装什么忠臣!”   四周一片哗然。   张祜的脸黑沉,感受到周遭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像他们这样的清流砥柱,是最要体面的,现在这层体面被朱启洛狠狠地剥落下来,他如同没穿衣裳一般。   朝臣结党,或与内宫勾连,已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朱启洛居然敢这般点明,张祜气得直发抖。要知道,连梅令臣见到自己,都不敢如此放肆。   以前,张祜不在朝中,只是风闻这位江东王行事乖戾,很不像话。他自己选择依附于太极宫那位,也不过是因为需要联合世家大族的力量与梅令臣抗衡。现在,他终于明白梅令臣为何不肯扶持这位江东王。   一旦江东王登上皇位,臣就不臣,所有文人的颜面都会扫地。   “臣只是不满梅首辅一手遮天,把朝堂变成他的一家之言,自然要同他分庭抗礼。可如今江东王竟要谋朝篡位,难道还想臣站在你那边吗!”张祜朗声道。   “谋朝篡位?我本太子!”朱启洛情绪激动,忽然站了起来,“是梅令臣使奸佞手段诬陷于我,先帝才将我贬出京城。否则哪里轮得到朱启润做皇帝!他们狼狈为奸,甚至连先帝入葬,都不许我回来。我只是拿回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何错之有!”   底下的朝臣们议论纷纷,其中不认可的声音居多。   “江东王别忘记了,是你不顾先帝之命,欲除福王余党,召诸藩王进京,险些酿成大祸。”   “皇上虽年幼,但勤奋好学,礼贤下士,并无大错。”   “反而江东王无故将我等朝臣聚集于此,有犯上悖逆之嫌。”   这跟朱启洛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原以为自己提出废除朱启润,会得到他们一致的拥护。可从他们的反应来看,非但不同意,还对自己颇多不满。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其后,成国公上前,沉声道:“江东王,你自小接受帝王教育,难道没学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皇上仍有一口气在,便是大昌之主。你身为兄长,不思救治,反而提出废君,非有德之行,望你三思。”   先前,忌惮于成国公国舅的身份,朱启洛对他一直十分敬畏。可是他跟他的女儿一样,傲慢且目中无人。   朱启洛嗤笑了一声,成国公问:“你笑什么?”   “实话告诉你们,京城已经被我的私兵包围了。你们的府邸也都已经在我的控制之中。今日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都会是大昌的新主,然后迎娶荣安县主为皇后。”   “你敢!”成国公怒斥道。   “我有何不敢!”朱启洛张开手,“如今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俯首称臣!”   多数人选择不动,而是望着张祜和成国公。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战战兢兢地准备跪下去。   “次辅,你为何不跪!”朱启洛喝道。   张祜正义凛然地站着,“老夫不跪窃国之人,更不跪乱臣贼子!”   “大胆!来人,将这个老匹夫给我拿下!”   立刻有几个人冲过去,将张祜按在了地上。张祜奋力挣扎,却无法动弹。其余的老臣见文臣之首张祜尚且如此,不免心寒。这个江东王还未登基,已将他们置于如此境地,登基之后,还不知会如何。   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梅令臣为政虽有很多值得诟病的地方,但眼光的确独到。他很早就看出来,江东王并不是帝王之才。   文人自有风骨和气节,不肯轻易屈服于强权,尤其是这样体面尽失的羞辱,他们感同身受。有几个官员怕事跪下称臣,但更多的,选择以沉默相对。   “反了,你们全都反了!”朱启洛没想到会遭致如此强烈的抵抗,“看来我不把你们的家眷带进宫来,你们是不肯屈服的!来人,去成国公府,张府,还有几位重臣的家中,把他们的妻女全都带进来!”   “江东王!”成国公大声道,“你休得乱来!妇孺无辜,何必牵连她们!”   朱启洛不肯听,只让底下的人奉命行事。他要看着这些道貌傲然的世家大族,一个个向他屈服。他要踏着这些人的血和泪,走上乾清宫的丹陛。他再也不是那个人人都可以轻视的太子朱启洛,而是大昌的新主。此后,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朱启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着登基以后的宏图伟业,全然没有发觉,宫殿四周的角楼上,已经悄悄地埋伏下一批锦衣卫。   慕白蹲在宋追的旁边,从墙砖凿开的洞中,观察广场上的情景。   “师父,何时动手?”   “再等等。”   “可是我看张祜大人他们要挨板子了。大人们年事已高,只怕禁不起多少下。”   宋追不以为然,“让这些顽固不化的老东西吃点苦头也好。文若平时待他们客气,凡事礼让三分,碰到这种不讲理的,看他们还能不能傲慢得起来。”   慕白想想也有道理。公子没少在这群老臣面前吃闷亏,此番让他们知道厉害也好。   这群人正伺机而动,远处的天空,一颗绿色的信号弹直冲上云霄。宋追知道时机成熟了,用手势吩咐左右下楼。   天门的这头,宋追等人从天而降,捂住朱启润身边的几个士兵,他们都来不及发出声响,就倒在了地上。宋追跪在朱启润的面前,轻声道:“皇上赎罪,臣等护驾来迟。”   朱启润轻轻摇了摇头,“朕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皇上放心,锦衣卫的江由指挥使并不是江东王的人。他跟张祜大人一样,并不想帮助江东王谋朝篡位,因此跟臣约定好,去太极宫救太后了。臣先派人送您回乾清宫吧?”   朱启润仍是摇头,目光看着天门之外。那些平日里总是在朝堂上跟梅令臣争锋相对的大臣,此刻为了维护他,被人压在地上,也不肯屈服。他忽然间明白,自己觉得朝臣无人肯服,满腹委屈时,梅令臣说的那句话了。   “皇上,次辅他们皆是忠臣。大昌需要他们这样的人。”   忠臣并不一定是顺从的。他们有抱负,有理想,有自己的气节,他们的出发点,是为了这个国家。   朱启润眼眶微微湿润,于帝王之道,忽然有了层更深的层次。他只有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帝王,才能让这些人真正地追随他,信任他。   “朕就在这里看着,你按计划行事吧。次辅和成国公皆年事已高,禁不起他们折腾。”   “是。”宋追应声,然后看向慕白,“你留在这里,保护皇上。其余的人,跟我走。”   宋追带着人马冲出去,犹如一道强光注入了广场。朱启润轻声问站在身边的慕白,“像太傅说的,我们一定会赢的,对吧?”   慕白回答说当然。在他的理解中,皇上是小孩子心性,害怕沦为阶下囚。   只有朱启润自己知道,这是梅令臣用另一种方式,给自己上了一课。   什么是君,什么是为君之道,君臣之间又该以何种方式相处,才能达到平衡。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二更,应该是正文最后一章 第一百零三章   与此同时, 在太极宫中的众人,被看守在大殿上。上官芷兰等坐在椅子上,王氏独自失魂落魄地坐着宝座, 周遭发生的一切好似都与她无关。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上官芷兰忍不住问王氏,“当年的国本之争落得那般下场, 成宗皇帝始料未及。若他知道, 一定后悔亲手毁掉了自己两个最得意的儿子, 让先帝登基为帝。”   王氏怔怔地看她,“你说什么?”   “以当时梅苏二人的权势,何须谋反?那么还有谁能够陷害他们?只有忌惮他们多年的成宗皇帝。成宗皇帝的本意, 应该是让他们二人互相指摘, 然后铲除他们的党羽。不料被一直认为昏聩平庸的先帝利用, 酿成了那场祸事。我一直都知道,先帝是个睿智的人。”   王氏没有说话。这桩秘事, 也是先帝临终时告之,她才略晓得一二, 竟然被上官氏给猜出来了。先帝还告诫, 让她好好地过日子, 不要想那些不可能的事, 免得最后落到一场空。   是她没有听, 一意孤行。   她觉得对不起先帝, 更对不起成国公府。   此时,殿外响起杀喊声, 好像是勤政殿那边打起来了。守在太极宫这边的私兵本就是朱启洛临时招募的,谈不上多忠心,他们最会审时度势,看到情况有变, 人心就散了。   这时,江由带着锦衣卫杀进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尽数拿下。   然后江由跪到上官芷兰的面前。   “臣护驾来迟,还请太后赎罪。”   上官芷兰有些意外,她一直都知道江由是王氏的人,可是关键时刻,他竟然倒戈了。   江由此前的确是为太极宫办事,甚至做好了朱启洛得手之后,立刻投诚的准备。   可从他看见宋追开始,就知道太极宫这边危险了。   最后射向皇帝的那支箭原本不在整个计划之中,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支箭到底出自谁手。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人几乎将京城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那个人。   那时,江由就意识到,有这个身手和能力的,天底下不超过两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宋追。如果是宋追,整件事有可能就是个计。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锦衣卫多年,对局势有种超乎常人的敏锐。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一个大势已去,注定没有好下场的江东王,还不如及时倒戈。   皇位之争本就如此,一旦生出了野心,结局不仅关于胜负,还有生死。所以一步都不能踏错。   “不必多礼,你起来吧。”上官芷兰说道,“皇上现在何处?”   江由回答,“皇上已经被宋指挥使救下,但他不愿意回来,还在天门那边看着。”   “我们也去看看?”上官芷兰问左右的意思。   苏云清和朱承佑都认同,站了起来,几个人向天门的方向走去。   朱启润还在那里站着,上官芷兰走到他身边,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母子俩无声地对望了一眼,皆看向广场。   此刻,朱启洛早已没有先前的笃定,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犹如被激怒的猛兽。上官宴,潘毅,领着一队精兵冲了进来,他的人却没有回。   “潘毅,你不是被判流放了吗?”朱启洛问道。   “这一切,不过是阁老引诱你现形的计策。我离开京城,召集东胜军的精兵,为的就是杀回来,将尔等谋逆之徒拿下!你的人,都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将潘毅豢养私兵变成东胜军的精兵,再加上他救驾有功,没有人会再追究私兵一事。   朱启洛大笑,“好一个梅令臣!!”   上官宴手中高举着一道圣旨,“先帝遗诏在此!”   与方才与朱启洛对抗不同,众臣纷纷下跪。   天门这边的朱启润听上官宴念那道遗诏,忽然睁大眼睛,无法相信。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父皇,竟然写诏书传位于他?还说若有藩王胆敢犯上作乱,文武百官得而诛之。   “母亲。”朱启润看向上官芷兰,“父皇什么时候写的传位诏书?”   上官芷兰摇了摇头,她根本不知道此事,父亲连她也瞒住了。   上官宴读完,对众臣说道:“当今皇上是先帝指定的唯一继任者。先帝给我写了一封绝笔书并这封遗诏,由福康公公送到了我的手上。先帝在绝笔信中说,他被自己的偏爱蒙蔽了双眼,福王贪婪,太子自负,都不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瑞王自小聪明机敏,沉稳孝顺,由梅令臣辅佐,堪为明君。”   “不可能!”朱启洛一直伪装的镇定终于被彻底击碎,“父皇根本就不喜欢朱启润,怎么会把皇位交给他!”   上官宴反问道:“江东王趁先帝病重之时,为了一己私利,召诛藩王进京对抗贵妃郑氏。如今,又是江东王带私兵闯入京城和皇宫,扣押大城以及家眷。先帝圣明,早就预料到你会贼心不死,所以要老臣在此时请出遗诏,好叫你彻底死心!拿下他!”   天门之内的朱启润也不敢相信,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父皇,居然会如此夸他?父皇是被迫退位,他登基时,父皇连登基大典都没有看,不发一语就搬去了北郊行宫。所以朝臣总是背后议论,他的皇位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有了这道遗诏,他就是大昌名副其实的皇帝了。   直到此刻,上官芷兰才明白了先帝的苦心。他不是不喜欢润儿,相反,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润儿。她那些自以为不为人知的筹谋,其实都没有逃过先帝的眼睛。太子养母王氏,福王生母郑氏,他们以及背后的家族都太过强大,先帝为了保护这个年幼的孩子,只能偏心。   可他终有撒手人寰的一日,无法再保护这个孩子,所以就想到了梅令臣。梅令臣与她的结缘,难保没有先帝的安排在里面。后来的种种,大概也在先帝的预想之中。先帝唯一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梅令臣会发狠杀了福王,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概介于此,先帝才会耿耿于怀。   上官芷兰仰头看了看蔚蓝如洗的天空,恰好一群飞鸟成群结队地经过。先帝能够赢了仁敏太子和齐王,哪会真正的平庸。   一场宫变如同闹剧般,草草地收场。   喧嚣过后,皇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之中。   苏云清独自走到乾清宫后的暖阁,梅令臣还躺在床上,曹参正给他施针,似乎不得法,一直摇头。他看到苏云清进来,连忙退开了些。   “阁老伤势如何?”苏云清问道。   “伤势仍重,不知何时会醒。”   梅令臣能推测到那些人的阴谋,提早做好安排,却无法知道他们具体动手的时间以及如何动手。他将所有人的进退都安排好了,只忽略了他自己。   “曹院使先出去吧,我想单独跟他待一会儿。”苏云清轻声说道。   曹参点头,退了出去,还关上门。   苏云清抓起梅令臣的手,把脸靠在他的手背上,“皇上已经无恙了,江东王被抓起来,潘毅将军的罪名也洗脱了。一切都按照你想的方向发展。刚才我看皇上,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你也不用再担心他对你的忌惮。”   “六哥,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我会等你的,不管多久。”苏云清闭上眼睛,落下两行泪。   ……   端午过后,天气日渐炎热,云想阁新推出的夏裳被抢购一空,而来纺织院学习的绣娘也越来越多。   清河郡主和指挥使宋追成亲的那日,京城里异常热闹。   大概是出国丧之后的第一件大喜事,又是一桩街头巷尾传为美谈的联姻,百姓都欢欢喜喜的,如同过节一般。   苏云清天未亮就起身,对严伯交代了府中的事情之后,便坐轿子去了晋安王府帮忙。正忙得晕头转向的上官心兰看到她来了,如同见到救星,“清儿你来得正好,这里我张罗着,你去嘉宁那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云清便走到了朱嘉宁的闺房,里头布置成喜房,四周一片红彤彤的,异常喜庆。   朱嘉宁坐在妆台前,屋里几十个人都围着她转,像没头苍蝇一样。好在苏云清有经验,三两下就分配好了她们的任务,秩序才变得井然起来。   朱嘉宁松了口气,“清儿,幸好有你。昨晚我紧张得睡不着,今日是不是脸色很差?”   苏云清说:“上了妆就看不出来了。还有这身苏云锦做的嫁衣,这世上还有谁比你美?”   朱嘉宁觉得不好意思,低头献宝似地从抽屉里拿出本书给她。   “有空时你看看,名字我还没起。希望你能帮我想个吸引眼球的。”   苏云清的手微微收紧,脸上不动声色。   这段时日,她已经能学会很好地隐藏情绪,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淡忘伤痛。   一切都恢复如初,只不过少了个梅令臣。   折腾到傍晚,迎亲的队伍才来。苏云清把朱嘉宁送上了花轿,目送着迎亲的队伍离去,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朱承佑和上官心兰忙着招呼宾客,她就独自走到花厅里,阅读那本书。   笑着笑着,莫名地就哭了。   书中写,少年被女孩家中收养,俩人青梅竹马,在女孩十岁时,少年进京赶考。后来女孩家中突逢变故,已经长大的男孩伸出援手,最后娶了那个女孩为妻。   他们之间的故事,被朱嘉宁以更加故事性的情节写了出来。看着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回忆就如同画纸一样飞上心头。   “三姐!”有人叫她。   苏云清回过神来,看到苏聪和采绿站在她面前。   “怎么了?”她背过身,擦去泪水。   “出事了!”苏聪气喘吁吁地说,“梅令臣不见了!”   苏云清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早上出门时,人明明还躺在床上,忽然之间,怎么会不见了?   采绿说:“小姐,千真万确。奴婢本来要进去给公子喂饭,发现人不在那里了……严伯和采蓝已经派府中的人去寻找,您说,公子是不是醒了?”   这个想法让苏云清精神为之一震,她顾不得其它,提起裙子就往外跑。   跑到门口,恰好看见采蓝神情凝重地找来。   苏云清满怀希望地看着她,“采蓝,六哥是不是醒了?”   采蓝点了点头,脸上还是一团凝重。   “怎么了?”苏云清的心头如同被泼了凉水。   “公子醒了,是自己走出梅府,也没有叫人发现。我们在城外的道观找到他,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要当道士修行去。”   苏云清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上下起伏,一时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   “想当道士,没那么容易。”苏云清发狠道。   当初她失忆的时候,梅令臣都能重新把她娶回家。如今他失忆了,她也一样可以把他拉回滚滚红尘中。   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要说抱歉,这篇文中间断断续续的,总感觉可能是纲没有立好,后面的故事有点脱离我最初设定的初衷了。   也许灵感枯竭了,力不从心。   后面还会有几个番外,写女主追夫记,风格可能偏逗比。   无论如何,感谢大佬们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