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守寡的第七年(女尊) 作者:盐水祭司   文案:   【双向暗恋】   女帝魏堇歆偶得一本奇书,书中预言,她因残忍无度被推翻统治,悬尸城门。   往日亲信纷纷投靠新主,唯有太傅宋云修,跟着殉了身。   魏堇歆看着这本所谓的预言书,笑容玩味。   宋云修?   那个在她失势后,与她退婚,转身嫁给别人却在新婚之夜死了妻主的小寡夫?   魏堇歆从不信命,仍做着肆意妄为的君王,破格提宋云修为太傅,倒想试试结果是否如书中所说。   可这个太傅却不温良不顺从不听话,处处与她对着干!   “小寡夫,”魏堇歆扯着男人的头发,将他摁在墙上亲,“怎么,你的女人死了,你就回来勾朕?”   男人红着眼尾,连吐息声都是颤抖着,眼神却很坚定:“陛下不可肆意妄为!”   霸道疯批女主x忠犬绝美男主   须知:   1.男女主青梅竹马,早就有婚约   2.男主嫁人是为了女主,且婚姻并无实质性发生什么,拜完堂新娘就死了   3.双C,男生子,HE   封面画师 雪店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女强 甜文   主角:魏堇歆,宋云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霸道女帝和她的纯情小太傅   立意: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1章   ▍男子入仕   混沌的火光忽明忽暗,嘶喊声由远及近,是什么在耳边炸开,然后听见无比清晰又可怖的笑声。   一人在笑,多人随着他笑,得逞的、狂喜的,梦魇一般缠着她。   她看见鲜血从一片白皙中流下,然后惊呼了一声,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陛下?”掌事女官文莺掌灯行入,关切地看着象牙床上惊魂未定的女子,问,“您又发梦了?”   魏堇歆点头,她凤目阴沉,脸色发白,眉宇间沉着一股戾气。   若是旁人见到如此模样的魏堇歆,多半会吓得匍匐在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文莺是伺候在魏堇歆身边的旧仆,她心知陛下多年被噩梦缠身,加上头风之症日渐加重,使得陛下脾气暴躁不已。   “臣去膳房为陛下取一盏热汤。”文莺小心提议,见魏堇歆并未说什么,便放心去了。   魏堇歆面色沉郁,正想再阖目养神片刻,眼睛还没闭实,就听见一声异动。   “谁!?”魏堇歆警觉出声,睁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仿佛刚刚听到的只是她的幻觉。   沉默了一瞬,魏堇歆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她搭在床沿的手指上移,正想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可她却碰到一个寒凉之物。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奏折,朱色封皮上还带着严冬的寒气。   想起方才那声响动,魏堇歆皱眉翻开第一页,只见扉页上一行字,行笔陌生,所写的乃是:切记执行,否则万劫不复。   威胁她?魏堇歆冷笑一声,暗道此人竟能入她殿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放上这样一本奏折,说明轻功了得,不知是何人豢养的暗卫。   “陛下?”文莺手拿食盒推门而入,魏堇歆便顺手将那本奏折放在身侧。   “方才可有异动?”魏堇歆掀眸看了文莺一眼,不过她看文莺如此气定神闲地走入,多半是没有看到那人。   文莺将热汤送入魏堇歆手中,才问:“并无异动,陛下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想了想,未免打草惊蛇,魏堇歆摇头令文莺退下,她饮下热汤,趁着夜深人静,翻开那本莫名出现的奏折。   再打开之前,魏堇歆猜想过或许是何地的冤情,或许是何方密事,可她一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映入眼帘——宋云修!   魏堇歆与这姓宋的一家颇有渊源,以至于在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浑身一紧,连抓着奏折的手都用上几分力,仿佛此人就在眼前,恨不得将之杀之而后快。   再怎么想,宋云修也不在她面前,纵有恩怨也是陈年旧事,魏堇歆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目光飞快扫过有关事迹,只见下一页便写:魏堇歆因暴戾行事,残忍无度,于墨清十三年被推翻统治、悬尸城门,太傅宋云修殉身。   太傅?宋云修?殉身?   短短七个字,连在一起竟让人发笑。   且不说在魏朝能入仕者只能是女子,何况宋云修此人,当年为名为利舍弃了与她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转与她人定亲,如此之人怎可能因她殉身?   然这只是第一页上的内容,兴许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魏堇歆只当偶得一话本,耐心接着往下看。   下面的时间又退回从前,到了魏堇歆尚为七皇女时,写了几桩她四处奔走参与夺嫡所做下的事。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可魏堇歆看得连连皱眉。   这里面提到的很多事,都是十分私密的,并无多少人知晓,知悉之人如今非富即贵,绝不会写出这么个东西来送到她面前,遑论还有意威胁。   而且这上面行笔潦草、用词混乱,瞧着不像是饱学之人写出,倒是什么人胡言乱语了一通,想到什么写什么,将魏堇歆当年那点事写得七七八八。   魏堇歆不动声色,只继续往下看此人究竟有何意图,只见书上又话锋一转,略去了数段事迹,直写现今发生的事了。   第一件便是说魏堇歆自称帝以来,头风频繁发作,屡治无效,又因噩梦缠身,鲜少安睡。   若说头风此事,尚有宫中太医知晓,可噩梦一事,除她之外知道的就只有文莺,何况魏堇歆从未跟文莺提起过她梦中的内容,可这书上寥寥几笔,却是写了个大概。   魏堇歆心尖渗出一股凉意,觉得自己好似从内到外都被人扒开看了一遍,心思秘密巨细无遗地暴露与人。   魏堇歆心中甚躁,又连续翻了几页,直至看到一行:正月二十三日殿试,宋云修入宫。   这一行字与之前太傅二字联系一处,不难想出宋云修是入宫来做什么,魏堇歆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却是明白了写下此书之人的用意。   此人先写前事,再写今事,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往后提预言未来之事,大约是为了让她相信,提前预防。   魏堇歆看着这本书陷入沉思,她开始怀疑起来,刚刚是否真有什么人闯入殿中放下此书?如若如此,门窗为何纹丝不动?便是再绝世的轻功,真能如此出神入化吗?   难道是神祗之物?因她掌管人间凤脉,便降书指引?   魏堇歆细想一阵,觉得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当初夺嫡之争中,她已将同姓宗祠中人杀得一个不留,正统的凤脉传人可就只剩她一个了。   然而不论是何种猜想,都大为荒唐,魏堇歆素来不是信命之人,深想一番或许是什么人乱编一通,以此乱她心神也未可知。   转眼已是上朝时间,魏堇歆听闻殿外传来清脆的明铃,紧跟着文莺的声音便再度响起:“陛下,已备好梳洗之物,请陛下移步清鸾殿。”   “知道了。”   魏堇歆虽为陛下,却从不习惯由人伺候她周身,洗漱更衣一应规程都是由她自己一人做完,再前往朝露殿上朝。   不日便是殿试,今日吏部应将入宫士子的名单交予她过目。   魏堇歆拿着名单一一看过,然后在倒数第二行的宋明二字上顿住。   通篇下来只有一个宋姓考生,她忍不住浮想这会不会是宋云修?宋家难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明目张胆犯欺君之罪吗?   思罢,她深邃目光落于队列之中礼部尚书宋飞雪身上狠狠一扫,宋飞雪似有所察,身形微微一颤。   “尔等都下去,留宋飞雪一人问话!”魏堇歆简单命令一声,无人敢多问,立即转身齐齐整整离开了大殿。   至于宋家么,她们都是知晓的,陛下与宋家素有旧怨,宋飞雪也不是头回被留着问话了。   说是问话,但不少朝臣心中猜想,多半是训责。   这大魏,开罪了谁,也不能开罪这位睚眦必报的女皇陛下啊。   朝露殿内,宋飞雪跪在清冷地面,身形不卑不亢。   魏堇歆扫了眼那张看之便令她十分厌恶的脸,寒声质问:“宋飞雪,你家中应有一个女儿到了入仕的年龄,不知今年可会入宫?”   宋飞雪喉间一哽,梗着脖子道:“小女今年并无入仕打算。”   魏堇歆冷笑一声,接着道:“你最好实话实说,朕若查出今年入宫者有你宋家的血脉,你一家四口不被满门抄斩也要流放边疆!”   宋飞雪浑身一颤,抬眼看向陛下眼中的阴郁。   ·   宋飞雪出宫已是黄昏。   宋府坐落在京城之南,不是什么繁华富庶之地,每次宋飞雪回家,都要走上一个多时辰。   她归家已至午时,见小厮们都开始往饭桌上摆菜,两个豆丁大小的女儿眼巴巴盯着最中间放着的一道醉蟹,却不见儿子身影。   宋长雪将脸一沉,“去问问公子,我这个当娘的都进了门,他连个面都不露,却是为何?”   其中一个小厮忙跑着去公子房中叫人了。   宋府中仅一个公子,年已二十岁,迟迟不曾出嫁,沉迷于饱览群书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公子!公子!”小厮边跑边叫,还没来得及拍门,被门口的福安喝住了,福安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公子在里面读书!莫要搅扰!”   小厮哭丧着脸答:“大人回府了,说要见公子呢。”   “那我去叫吧!”福安便送走了小厮,转身推门而入。   此乃南厢房,春冬之日阳光甚好,白日里便算是不烧炭,屋子里也暖融融的。   屋里东北角有一张漆木书案,书案上伏一身着青衣的俊美男子,正揽卷研读,神情颇为专注。   福安小心翼翼地进去,悄悄看了眼宋云修所读之物,小声道:“公子,大人回来啦,唤咱过去。”   “嗯。”宋云修应声,坚持看完了最后一点,才起身出门。   待到前厅中时,母亲与二位妹妹已就座了,正等着他。   宋云修便加快了步伐,声音和悦道:“母亲回来了。”   宋飞雪掀起眼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等你知道,我都要入土了!”   宋云修温温柔柔笑起来,“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   “怎么?你还要指责我不成?”宋飞雪抬高了声音。   宋云修连忙认错:“孩儿不敢,只是今日读到《通鉴》,颇有感悟,便耽搁了一会儿,请母亲见谅。”   宋飞雪不再言语,只示意让他入座。   桌上的醉蟹还冒着热气,正好是一家四口一人一只。   宋云修看着那盘蟹,道:“这个时候,母亲哪儿寻得的蟹?”   “是你吴叔送来的,她们家养,送来八只,其余四只还在厨房。”   吴叔是宋云修父亲的陪嫁,父亲去世后,宋家便出了一笔钱,给吴叔找了户好人家栖身,几年前这家人南下去做了水产生意,听说日子过得不错。   “哦。”宋云修应着声,见母亲已然夹了一只醉蟹给他。   宋云修有些别扭,安静观察着这只蟹该从何处下手,宋飞雪见状,冷笑一声道:“云棠,你给他拆!”   宋云棠嘿嘿一笑,便拿过宋云修盘子里的蟹,仔仔细细拆分开来,挑出蟹肉裹了蟹黄,才放进宋云修盘子里。   “哥,来!吃!”   宋云修被弄得更加不好意思,只温吞地道:“多谢妹妹。”   云棠是大的,小的叫云寄,看着宋云修直笑。   宋飞雪无奈道:“唉,就你这副样子,你让我怎么放心叫你去参加殿试。”   一说到这个,宋云修顿时收起了呆呆的样子,认真道:“母亲!今年的殿试我非去不可的!”   “知道了!”宋飞雪冷哼一声,饭桌上其乐融融一片。   然而宋飞雪却味同嚼蜡,始终忘不了在朝露殿中陛下阴沉带笑的神情,说的那句:“朕等着宋大人好好将儿子献上来。”   ? 第2章   ▍朕恩准你   朝露殿谈话之后,宋飞雪惴惴不安地过了几日安生日子,直至迎来腊月二十三的殿试,她亲自将儿子宋云修送出府门,欲言又止。   由于要入金銮殿亲面圣上,所以里外盘查得十分仔细,福安一路送宋云修入宫,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禁宫侍卫,忧心道:“公子啊,咱就是说,这门儿进得去吗?”   宋云修也有些心虚,但还是坚持道:“在吏部那儿过了门路的,应该......无妨。”   宋云修觉得自己有些无用,想了无数法子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殿试之中,还是母亲替他打点,买通吏部的人,这才让他能顺利进入殿试。   陛下设下的禁制严防死守,莫说是他一个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皇宫。   宋家连年势微,若非吏部侍郎是母亲的学生,便是这道门路,也不会有的。   随着队伍越行越近,宋云修心里渐渐开始忐忑起来。   终于查察的禁卫到了他们面前,宋云修抿了下唇,紧张地看了那个禁卫一眼,查察须得搜身,搜身便要被仔仔细细摸一通。   谁知,禁卫只是摆了摆手,看也不看他一眼,道:“过去罢。”   宋云修有些惊喜,他转身对等候在外面眼巴巴瞧着的福安点了点头,大步迈进宫门。   殿试设在朝露殿,宋云修走在汉白玉铺成的青云道上,脚步渐渐加快,心想,这是他第二次入宫了。   入宫殿试的考生需穿士子服,这士子服是朝廷统一发放的,所以并不那么合身。   比如宋云修身上的这件,就宽大了些,寒风顺着袖子灌进来,冷飕飕的。   朝露殿已布设完毕,凤椅的位置拉着一道朱红纱幔,将陛下与士子隔离开,而又方便陛下观察这些士子。   除此之外,各个角落又都站着监考官,以防舞弊。   待到时间差不多,魏堇歆摆驾,文莺随侍,朝露殿内所有人下跪伏礼,只一眼,魏堇歆就从人群之中捞出了那个极不相称的身影。   她二话未说,施然入座,倒想瞧瞧宋云修有几斤几两。   文莺发号施令,朝露殿外鸣起浑厚钟声,三声之后殿试开始。   底下的士子都开始悬腕作答,魏堇歆倒也不闲着,她从宋飞雪口中得了切实的消息后,便令文莺将宋云修近年来的行踪查得巨细无遗,眼下正是收看奏报的时候。   从奏报中看,宋云修连年甚少出门,自从新婚之夜他的便宜妻主暴毙身亡之后,他便被接回宋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安分守己。却在半个月前,宋云修动身去了一趟锦州。   锦州并不富庶,既无特别的点心吃食,又无什么名胜风景值得一观,他好端端去锦州做什么?还是一个人去的,身边只跟着他那个贴身小侍福安。   胆子可真大。魏堇歆一双乌黑凤目盯了宋云修须臾,心道他不会是去私会情人的罢?不知他身上的朱痣还在不在,可曾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许给了旁人。   魏堇歆心头升起一股戾气,她转手将奏报还给文莺,道:“吏部何人犯下欺君之罪?”   文莺谨慎道:“是吏部侍郎赵司司,此人乃是宋飞雪的学生。”   “去杀了。”魏堇歆笑音嘱咐一句,“尸体挂在吏部门口,以儆效尤。”   文莺面色微变,即刻嘱咐人去办。   殿试才进行了一半,就有几人跪在了朝露殿外,为首之人便是宋飞雪,面无表情身形跪得板正。   魏堇歆一言不发,由着她们跪,殿外马上就要下雪了,横竖朝露殿外的钟声不响,这场殿试就不会因任何事中断。   宋云修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全然不知自己的母亲受此牵连在外面跪着,只等钟鸣再起,前来收卷的人员当中却没有赵司司的身影时,宋云修才心乱几分。   魏堇歆慢条斯理揉了揉发酸的脊背,懒声道:“除宋氏考生,其余人可离去了。”   十数名考生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落在一个面容清俊的考生身上。   只见那名考生身形略显长阔,并不似女子般娇柔婀娜,长得倒是俊美无匹,与平常女子相比却又不衬。   不等她们仔细辨认,已有宫中侍人过来撵人,只好快步离开。   只是她们刚跨出殿门,就见朝露殿前跪着四人,其中一人身形已然有些摇摆,却不知她们跪了多久。   这个节骨眼上无人想要多事,都低着头佯作不见匆匆离去。   宋云修似有所察,他行至殿中向外看了一眼,眸光一颤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此事乃罪人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干!”   魏堇歆似笑非笑,不去接他的话,只道:“文莺,把殿外那几个带进来。”   须臾之后,为首者乃是礼部侍郎宋飞雪,后面跟着赵司司和吏部尚书韩月等人,不用问便知是来请罪的。   魏堇歆掀眸质问,声寒如冰:“若朕记得不错,一个时辰前,赵司司的尸体就该出现在吏部。”   赵司司惶恐至极,抖着身子疯狂叩首:“罪臣知错!求陛下饶恕!!”   宋飞雪也道:“陛下,此事乃是罪臣胁迫赵大人所做,与她无干!”   韩月道:“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最后又是宋云修:“陛下,罪人愿领一切责罚,与旁人无关!”   看着她们一个一个的样子,魏堇歆冷冷一笑,“怎么朕这朝露殿是菜市场,由着尔等讨价还价?”   魏堇歆目深如渊、威慑十足,下跪所有人除宋云修之外都惊出一声冷汗。   看着她们担惊受怕,魏堇歆却笑容玩味,她道:“文莺,去把朕昨儿做的那个签筒拿来。”   文莺应声。   说是签筒,这里面装的可不是上签和下签,唯有死签与活签,一共六条签子,五个人抽,生死未知。   旁人面色惨白,宋云修却凝神细观片刻,低声对赵司司道:“赵大人,你抽这根。”   眼下已是死马当活马医,赵司司应他所说,将签子拿入手中。紧跟着,宋云修又将签子分给了其余几位,宋飞雪毫不迟疑接过,韩月将信将疑,另一个抖如筛糠。   然后宋云修给自己也择了一根。   魏堇歆弯眸,道:“既都得了自己的,不妨展开一读。”   无人敢拆,宋飞雪领先上前一步,展开纸签看见上面的字迹却是一愣,怔然道:“罚俸一年。”   相对死罪,这简直是个轻而又轻的惩罚。   其余几人都向宋飞雪投去羡慕的眼神,紧跟着韩月站处,看着手中签条念道:“罚俸三月......”   跟着韩月一同前来的那人心上微喜,心想难道最惨便是罚俸,不免展开自己的条子一读,却是眉心紧皱:“啊......二十大板。”   被打的数目虽不多,但在魏朝开国以来,还没有那位大臣被打过板子,耻辱至极,好歹也只是受些皮肉之苦,没什么实在的损失。   赵司司也在此时展开自己条子一阅,眉心微跳:“臣的是,调任寒州刺史。”   名为调任,却是官升一级,但是寒州乃是冬日冰封千里、夏日寸草无生的极度苦寒之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   宋云修听完她们所说的,面有愧色,他也只是记得哪几只签刑罚不重,但记不得哪个是哪个了,此时此刻他望着自己手中的那根面露迟疑。   最后留下的那两支,才是一支生,一支死,方才他散出去的那些签子已然是他所知的全部,却不知自己手里握着的这根是什么内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魏堇歆目光渐深,签子是她亲自做的,她自然也知道还剩下两支什么样的签子。   宋云修将那纸签轻轻展开,入目一个“斩”字。   他浑身一颤,唇色也发白了几分,坚持将纸张铺开,只见上面写着的乃是:斩发为戒。   众人都松了口气,文莺却是上前,取出最后一支签示于人前。   最后一支纸签上只有两个字:腰斩。   看的人不由倒吸一口气,方觉出万一择到腰斩那条子的后怕来,赵司司更是面色青白,她方才第一个下意识想拿的,便是这支签!   “想不到,你们运气这般不错。今次一试,因意外之人分外有趣。”魏堇歆意有所指,觑了宋云修一眼,才道,“涉事者留,其余人滚出朝露殿。”   宋飞雪以为她也要留,站着半晌没动,直至看见文莺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面露不安,回头看了一眼宋云修方随文莺退出殿内。   一时间,殿中便只剩下魏堇歆与宋云修两人。 第3章   ▍他入朝堂   一场殿试从始到终共历两个时辰,问话的时间,殿外已飘起鹅毛大雪,倒是无风,殿内寂得宋云修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魏堇歆留了他,却不主动与他搭话,而是展开早就备好的铺金画卷,卷上金粉熠熠,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而魏堇歆则饱蘸一笔浓墨,悬腕作画,运笔行云流水,下笔酣畅淋漓。   只因隔着那道纱幔,宋云修看不清陛下在做什么,他独自站了一会儿,方鼓起莫大的勇气,朝清冷的地面上一跪,掷地有声道:“罪人自知触犯律法,但求陛下肯给罪人一个机会报效朝廷,今日之试罪人胸有成竹,必不会落榜。”   他说完又跪了一阵,却未闻得回音,只能从纱幔内浮动的人影判断出陛下的确是听到了他所说的话。   既然听到了,他便没有再说一次的道理,只静静跪在殿中,等待回音。   陛下既专程留了他来,必然不会置他不顾。   宋云修挺直身形,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约莫跪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那边的声音道:“过来。”   宋云修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膝盖快步上前,止步于纱幔前未敢进去。   魏堇歆瞥了他一眼,继而道:“到朕身边来。”   宋云修动作毫不犹豫,心里却略有迟疑,虽然前世他也是被留在殿中,可是从始至终,他好像都没有近陛下的身,只是被留着问了几句话。   魏堇歆见他走近,不免又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多年不见,他出落得更为俊美出尘,眉目间俱有了少时不见的风情。   见他目不斜视,魏堇歆道:“这幅画,你若补得朕欢喜,朕就允了你的条件。”   说完,宋云修才敢往画卷上观去,画上是一男子,寸缕未着,神情明媚羞赧,双腿紧阖委屈,胸膛却是微微挺起,好似将自己献于何人。   再细看那男子面容五官,和宋云修竟有八分相似!   宋云修被惊得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似笑非笑的魏堇歆。   魏堇歆万分满意于他惊愕慌张的反应,亲自将画笔塞入宋云修手中,道:“朕按照你小时候模样大致猜的,倒是不差多少。”   她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便起身离开,留着宋云修一人挖空心思揣摩圣意。   画卷上的画已经尽数完成,不需要再添再补,那么陛下的意思,便是让他给这幅画填色了......   ‘你若补得朕欢喜,朕就允了你。’   饶是重生一回,宋云修也是处子之身,他看着这副艳画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却还是不得不去用心揣摩,陛下会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何处该是薄粉含春,何处该是深红阵阵......   ·   深宫寂寂,连宫人也少有,魏堇歆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突然觉得自己所得的那本奇书是何等至宝。   文莺跟随其后,觉出陛下脚步轻快,似是快意。   欺君之罪,加上结党营私,往大了说单拎出一条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可陛下却不轻不重地写下那样的几条责罚,虽有一条是腰斩,但那纵然抽到也只是斩一人,说到底还是陛下留了情。   魏堇歆从朝露殿行至鸣鸾殿,命文莺将今日收的试卷呈上来过目,殿试人数并不多,统共十四人,均要由魏堇歆一一过目。   她特意将宋云修的试卷压在了最下面,等着朝露殿那边的事办完给她把那副画送过来,但是缺了宋云修的那份,这名次便排不得,魏堇歆批完那十三份便阖目闲等。   文莺见陛下的意思竟是真想收那宋家公子为士,不由道:“陛下为何想留宋公子在朝中呢?”   魏堇歆睁眼看着文莺。   倒也没有为什么,既然那本书上写着她允了,那便允了,她倒是想看看,宋云修一个男人想在她的朝堂之上掀起什么风浪来。   只这话却不好跟文莺细说,否则显得她好似十分随意。   她道:“宋家欠朕良多,她们既愿意补偿,朕岂有拦着的道理?”   文莺默然。   当年陛下还是七皇女时,父君被杀,骤然失势,是宋家突然退了与陛下的婚约,转与她人相约为姻亲。   定的还是与陛下水火不相容之人。   想了想,文莺道:“若是真封宋家公子为官,朝中声音恐良莠不齐,民间恐会有男子效仿此行。”   魏堇歆道:“不必挂心,朕已然为他安排了一个绝佳的身份,只等朝露殿那幅画送来了。”   闻言,文莺倒是来了兴趣,道:“还请陛下示意。”   魏堇歆勾唇,于纸上写下两个大字:太傅。   文莺眼前一亮,陛下今已成年,按制无需帝师了,可陛下既说她要,也无人会反对。   何况太傅一职,给得十分微妙,说好听了是天子帝师,可就陛下这个偏执强硬的性子,她不信陛下会听宋云修半个字,说白了,便是将宋云修架在一处,给了官职、领着俸禄,但又什么用都没有。   便算是天下男子想要效仿,再封他一个太傅又何尝不可?只要他教得起。   文莺面上带笑,道:“陛下英明。”   闲谈须臾,殿外有黄门回禀:“陛下,宋云修奉上一物。”   文莺接了声“进”,那黄门便弯身进来,双手将那铺金画卷奉上,文莺识趣推至一旁。   魏堇歆伸手接过,展卷一览,入眼尽是粉润尖尖、潮红多情,看得她凤颜大悦,语调悠长道:“便作一甲。”   一夕之间,礼部侍郎宋飞雪长子留任朝中一事,传遍朝野。   意料之中地,第二日的早朝上,魏堇歆面前的奏折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不用看也知道定与宋家脱不了干系。   魏堇歆一本未看,连着案上铺放的黄巾一卷,一起掀落下去,懒声道:“尔等要说什么闲话,不妨当着宋飞雪的面说,朕也好听个响。”   当殿言说,还是陛下亲自下的诏令,这些人再如何也不能去驳魏堇歆的意思,一时议论声少了一片,个个安静如鸡。   等了半晌,魏堇歆等得神情恹恹,正要宣布无事退朝,两人如同约好一般一齐上前,先是刑部孙月槐开口,说:“陛下!臣以为男子入仕,绝无先例,倘若传开,恐怕有损陛下威名。”   她说完,又有一人江倾海进言:“陛下!自古以来,男人就是要遵三从四德、读内训,吟花弄月、刺绣抚琴已是足够,怎配与我等翘楚女郎站在一处?”   她二人说完,魏堇歆却是笑意渐深,道:“这么说,你二人是执意要左右朕的决定了?”   孙月槐喉间一哽,一时无话,江倾海却不知情况,耿直道:“臣等也是为陛下江山社稷考量!若因一个男人扰乱朝政,岂非贻笑大方!”   待她说完,孙月槐已是汗如雨下,膝盖骨头里都发起软来。   魏堇歆满意地点点头,道:“尔等都听清楚江大人说的话了?”   其余人低声回:“臣等听清楚了。”   魏堇歆掠了眼江倾海仍作正义凛然的表情,道:“既然江大人觉得自己连一个男人都摆平不了,想来留在朝中也是无用,回家去罢。”   两句话便革了江倾海的职,江倾海愣住。   魏堇歆又将目光转向孙月槐,轻声道:“至于孙大人......”   不等魏堇歆说完,孙月槐扑通一声下跪,哭嚎道:“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臣收回方才的胡言乱语!”   “你!”江倾海转身怒视向孙月槐,孙月槐汗如雨下。   魏堇歆又问:“可还有异议?”   这次朝臣们的声音比之前响亮不少,说的是:“臣等均无异议!”   “极好。”魏堇歆起身,利落退朝。   宋飞雪自朝露殿走出,呼出一口热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清朗起来。   她家那小子说得竟半分不错,陛下果然允了此事。   圣旨传得也快,宋飞雪前脚进了家门,后脚传旨的文莺便来了。   宋长雪在内的一家四口都跪在前院等候接旨。   因是故人,文莺也不做那些客套虚礼,她一把扶起宋飞雪,又将圣旨交到宋云修手中,道:“恭喜宋公子,即日到任,任太傅一职。”   “太傅!?”宋飞雪大吃一惊,连忙去看宋云修的脸色,却见宋云修神色平平,点头致谢文莺道:“多谢文莺掌事。”   文莺轻笑:“今日之结果,太傅应不意外罢?”   她随口已换了称谓,宋云修垂目望着圣旨上的字迹,露出一点浅薄的笑容来。   文莺很快回宫复命,宋云修的两个妹妹都笑着迎上来,拉着他的袖子。   “太傅呢!算起来,哥哥岂不是要比陛下还大!”云寄笑眯眯的,她年纪小,只觉得做官越大越好,今后宋家势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云棠相较于她便稳重不少,她清楚其中利害,只道:“哥,我还有三年才能入朝为官,左右有母亲在,你不必过于担心!”   “我不担心。”宋云修温温和和地应着,看向妹妹道,“云棠真想入朝为士吗?”   宋云棠自小跟着一位西北将领学了一身武艺和一肚子行军布阵的谋略,只是新帝登基,大多武将都是各王麾下的旧部,多被残杀。   武将被锐挫士气,一蹶不振,弃武从文实乃无奈之举。   宋云棠想了想,道:“若能如愿那是好事,能帮上哥哥,那也是如愿。”   宋云修看着妹妹星亮的眸子一时不语。   这次的殿试之事,是他一人负气,哪怕担上全家人的性命,也要坚持如此,是他的自私。   可家里人,却没有一个怪他的。   宋云修低声道:“云棠放心,此事我会倾力而为。”   宋云棠只当他是说太傅一职,笑着轻轻拍了下宋云修的小臂,抬眼笑音道:“哥,如玉哥哥来找你了!”   宋云修身形一动,才看见穿堂的廊门之下,相府小公子齐如玉身披火红狐裘,正笑着看他。 第4章   ▍重生   相府公子齐如玉与宋云修乃是多年好友,二人的父亲曾师出同门,是以宋云修与齐如玉在爹胎里就相识了彼此。   挚友临门,本该以笑相迎,然宋云修清冷地看着齐如玉,一时难挤出半分笑意。   齐如玉不解,笑着走上前来拉他的手,“这是怎么了?我可是一听说圣旨下了就前来道贺,不请我喝杯茶?”   宋云修正有话要问他,但也不愿失了礼数,先将齐如玉请进门,又上了好茶。   “何以解忧,唯有碧螺春。”齐如玉品过,称赞一句,“尝着像今年新下来的,微苦而回甘,云修哥待我不薄。”   齐如玉不知今日宋云修为何心情不佳,总是先夸了几句。   然话音一落,就听宋云修道:“这几日,你家应接到圣旨了罢?”   齐如玉面色一僵,嘴边的笑意险些有些挂不住,他飞速地看了一眼宋云修,心道真是见鬼,他都还未想好说辞,只能老老实实承认:“是,下个月便入宫采选。”   昔年,宋云修与当今陛下的事,齐如玉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之后宋家退了婚约,宋云修改嫁她人了,是以齐如玉渐渐也淡忘了这一段事。   但今年采选,相府也接到了礼聘圣旨,他娘告诉他,若是他去采选,一定是会过的,且入宫便是贵君。再如何久远,那也是宋云修之前沾过的女人,齐如玉心里有些别扭,今日来访,一是道贺宋云修如愿以偿,二便是商讨采选一事。   “云修哥......”齐如玉期期艾艾地试探,“你是不是,还对那位,有几分心思啊?”   宋云修眉心微拧,默不作声。   他其实,是重生而来的,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亲眼看着陛下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了暴君之路,得天下人讨伐。   而这讨伐的名单中,便有齐如玉,贵君齐如玉联合反贼魏彩,师出有名,打着推翻□□的旗号将天下易主,而这位魏彩,便是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一个小姑娘,自称是永王后人。   永王便是先帝嫡女,先帝怀化二十七年,被御封皇太女,因平叛有功四字。   前世宋云修亦在一番坚持之下做了太傅,抱着的是搏命的心思,这回却是有几分把握,但初衷已然不同,无论如何,他决不能再让陛下重蹈覆辙。   而贵君齐如玉,他不知是齐如玉先对陛下生了怨恨之情,还是先对魏彩生了爱慕之情,想起在城墙上他与齐如玉生死对峙的场面,宋云修内心十分复杂。   “你进宫后......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要怨恨她。”宋云修无力阻止宫中采选,只能不抱希望地嘱咐一句。   齐如玉眨眨眼,“她是陛下,我怎会怨恨她呢?我只担心你这里,会不会有些不如意。云修哥,其实按例,你今年也可入宫采选的,只是你先行一步,竟去参加了殿试!竟还选上了!”   “她不会选我的。”宋云修垂眸,“我也绝不会入宫。”   前世不会,今世也不会。   宋云修满心忧忧,就算顺利坐得太傅一职,也只是小有欢喜,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更难的事等着他去做。   ·   “采选?”鸣鸾殿内,魏堇歆批着折子的手一顿,似是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来。   啊,似乎是三个月前,礼部尚书来问过一次话,当时她似乎是答应下来。   宗室无人,她本就是传承凤脉的唯一人选,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清清寡寡地过着,想了想便答应了。   可现在魏堇歆偶得奇书,得知不出十年她便会被推翻朝政继而身死,那这采不采选的,似乎都没那么要紧了。   文莺细细观察着陛下的神色,生怕她反悔一般。   这宫里已经够冷清了,陛下确实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陪着,如此闲置下去,由她粗手笨脚地伺候着,却算怎么一回事?   见陛下沉默,文莺出声道:“臣曾见过齐家的齐如玉一面,相貌生得确实非凡,性子也活泼。”   “寻个机会,见上一面罢,其余人既是不如他,也不必提了。”魏堇歆看完最后一本,合上来揉了揉眉心。   文莺以为陛下是答应了,欢喜地即刻下去安排。   退下之前道,“陛下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魏堇歆阖目想了想,道:“你去把地牢甲字房的钥匙备好,多日不见,朕去瞧瞧那畜生活得如何。”   在大齐皇宫之下,建着一座隐秘的地牢,在这座地牢中关过皇亲贵戚,也关过从高到低品阶不等的奴才,但不论关着什么人,必然都只能是历代皇帝才能使用的。   魏堇歆换了一身品月色华服去,虽是华服,却是男子所穿的服侍,衣领高耸而袖口略收,透着几分保守。她顺着暗门开口的长阶走下,懒散的双目一间间看过那些空着的牢房。   每一间牢房关过什么人,魏堇歆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是她亲手关的,亲手杀的,皇室之人的血,总不能沾染在别人身上。   在这座地牢的尽头,关着一个人,地底下过于静了,以致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听得清楚。   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听着那熟悉又可怖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整个身子都剧烈地抖动起来。   魏堇歆轻声地哼起一首江南小调,是首童谣,具体的词怎么唱她早已忘了,唯有曲调刻骨铭心。   牢里的犯人透过垂在眼前的发隙盯着来人,她瞥见那抹蓝光,整个人都剧烈地一颤。   “今日喂的是什么饭?”魏堇歆随口问着牢门的守卫。   “都是上好的东西,陛下还是别瞧了,免得污了眼。”   魏堇歆垂眸,示意守卫将地上的饭盒揭开,守卫立即照做。   是白花花的米饭,菜也有荤有素,甚至还配着一碗汤。   只是汤水冷了,凝出腻腻的油圈,饭是馊的,菜品上生着霉斑。   可惜了,若是在夏天,一定会在里面瞧见几只白花花的活物。   魏堇歆冷嗤一声,将视线从那对腌臜上移开,直视向那双藏在头发下面偷偷盯着她看的眼。   那双眼睛红得滴血,卷在里面的都是对魏堇歆无尽的恨意。   看着这老东西这副模样,魏堇歆心情更好了,她觉得自己忍着多年来的头痛,似乎也忍得值得。   “今日好吗?”魏堇歆弯身,将脸靠近牢门。   以前这样时,里面的老东西会发疯似的冲出来抓着栅栏吼叫和冲撞,伸出手来乱抓一通,恨不得将魏堇歆撕碎。   可她总也抓不着,渐渐就失了这般想法,只会冷冷盯着她看,后来老东西连饭都不吃了,还需要人给她灌下去,真是愈发难伺候了。   里面被关着的人只管双目阴沉,也不回应,魏堇歆丝毫不介意,她回忆着轻声道:“近日,我见着了故人,见着他,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前我是怎样地活着。”   她语调悠扬,仿佛陷入某种美妙的回忆,可很快下一句话就变得阴沉,“但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总能想起究竟是谁毁了我的一切。”   牢笼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安地向后贴了贴身子。   魏堇歆目光深深下令:“把牢门打开。”   吱呀——细碎的声音回荡在阴森幽暗的地牢中,不多时,里面发出一声凄惨的吼叫,鲜红的血又染了半边的污秽的墙。 第5章   ▍绊倒的太傅   上任的日子是个晴天。   今年科考除了三甲,又有七名被择入翰林院辅学,以待来日,能入金銮殿的便只榜眼李秀山和探花百里秋。   还有一位,便是殿上忽然多出来的,随侍圣驾的太傅——宋云修。   朝露殿内所有大臣都低着头,但目光都不自觉往上瞟,虽只能瞥见一角清寡的衣料,也抵不住这些人难抑的好奇心。   魏堇歆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底下的大臣,好奇会否有人真忍不住抬了头,余光却也忍不住瞧了距她五步之遥的宋云修一眼。   男人立如松鹤,衣冠雪白,面上端方持重,两只手却塞在袖子里不肯示人。   他以前害羞就是这般,这会儿怕是觉得别扭。   “今日尔等均无要事启奏吗?若想罚站还是回家去。”   殿内一直鸦雀无声,魏堇歆的一声质问让前排几个大臣皆忍不住抖了下身子。   今日来的人近乎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新上任的两位御史连朝中的门面都没摸透,更不必说有什么奏书,老臣嘛,无事的时候参几本鸡毛蒜皮的事听一听,现下有了现成的热闹看,谁还惦记着上奏的事。   正坐于凤椅上的魏堇歆自也心不在此,她见殿中依旧寂寂,正要宣布退朝,身畔却忽然传来一声清冷。   “微臣有事启奏。”   此话一出,殿中还是依旧的寂寂,可许多人的抽气声却是此起彼伏,有人笑眼看戏,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暗暗摇头。   就连魏堇歆都忍不住往身侧看了一眼。   齐朝的官服只分青白两色,武青文白,宋云修身上这件雪色鹤纹氅衣虽是临时赶制出的,但做工并不差,穿在他身上正合身,他执朝笏弯身微伏,乌色长发散落肩头,行的礼倒是十分标准。   魏堇歆往后闲靠一寸,才道:“讲。”   “不知陛下前日是否拨了一笔赈灾款往沥阳去?”宋云修抬眸,想向魏堇歆求证,立马对上一双满是深意的眸子。   他像是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上身竟轻轻颤了一下。   魏堇歆看在眼里,暗觉几分好笑,耐着性子答道:“的确。”   “陛下,沥阳水灾乃是由于山势围靠排水乏力蓄积而成,加上地方官吏懒怠,迟迟不曾上报,官官相护已成气候,如此境况,再多的赈灾款拨去也是泥牛入海、杯水车薪。”   魏堇歆双目凝在他面上,看他粉润的唇开开合合,几年不见,出落得比之前更加成熟风韵,官服宽大,却藏不住他修长身段和劲瘦的腰身。   一时走神,魏堇歆就没听清楚他在禀报什么,只隐约记得好像与沥阳水灾有关。虽然没听,但魏堇歆依然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地问了句:“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宋云修继续不卑不亢地答道:“微臣以为,应立派钦差前往沥阳清缴腐气,同时倾力治水,方能奏效。”   是沥阳出了官吏贪污之事?魏堇歆闻言将宋云修上句禀奏的话猜了七八分,之前她听到沥阳水患一事时,并未过多放在心上,春季正是水患多发时节,往年也是批了银子下去了。   然而这件事怪就怪在,连宋云修都知道沥阳有官吏故意拖延草菅人命的情况,那日上报的官员却是轻飘飘淡描一句:沥阳水灾,需拨款。   当时魏堇歆听着这话便觉得不对,特意派人前去查探了一番。   魏堇歆眯了下眸子,想起那日上报的官员是谁。   “刘侍郎,你觉得太傅大人说得可对啊?”魏堇歆侧目,睨向面色惶惶的一人。   工部侍郎刘桐柄在听见宋云修提及此事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被魏堇歆质问险些面无人色,全凭一点侥幸撑着,快步出列道:“陛下,臣已将事宜报之于古尚书,还以为陛下早就知道了。”   莫名被点名的工部尚书古莲一顿,立即转身驳斥道:“你何时告知于我?”   刘桐柄一脸无辜,道:“古大人忘啦?上个月月末,下官曾差人往大人府上送过东西。”   古莲立即回忆,想起刘桐柄确实派人来过,只是来的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厮,手上抱着一堆礼,她推拒不收,那小厮却坚持要送,说只是一些地方小物,瞧着灵巧不值什么价钱,几番拉扯下,古莲怕叫人瞧见传出非议,才让人收到库房去。   至今,她都没去看过那堆东西里究竟有什么,难不成这刘桐柄摆了她一道?   刘桐柄对外只说送了东西,却不说那是什么东西,若古莲现下揭穿她送的是什么,她却又收了,若是不揭穿,她就落得一个知情不报之罪,里外洗不清。   古莲急得焦头烂额,魏堇歆冷眼瞧着,将目光落于古莲身后的刘桐柄身上。   对于此人,魏堇歆稍微有些印象,是先帝旧臣,刚入仕时年纪还轻,如今已有三十上下,素来默不作声,政绩也平平,似乎不算是个奸猾之辈。   再看古莲,三年前中榜眼,从中大夫做倒工部尚书,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在朝中开罪不少,但她政绩不错,底下那些牢骚魏堇歆也只当充耳未闻。   魏堇歆一眼扫过这二人各异的神色,挑眉道:“既如此,钦差一职,不如就由古爱卿将功抵过,至于空出来的尚书位子么......”   她斜了眼刘桐柄道:“赏你了。”   两个涉事官员都松了口气,古莲虽心有不甘,但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事,刘桐柄更是喜不自胜,忍不住勾起嘴角。   事毕,魏堇歆扫了眼宋云修,见他眉心微蹙,却是不再说什么,便下令让闲杂人等退朝,独留了宋云修一个。   宋飞雪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一脸凝重地离开了。   一时朝露殿内只剩下魏堇歆、宋云修与文莺三人,宋云修局促不安地站了一会儿,禁不住殿内的沉默,主动请问道:“不知陛下留微臣有何要事?”   “太傅。”魏堇歆称他,咬字却很是玩味,“既是太傅,总要教朕些什么,才不白担了这太傅的虚名。”   宋云修一顿,还不及回话,魏堇歆又幽幽道:“不如太傅先教教朕,如何得知的千里之外,连朕都不知晓的事情罢?”   若说不知,倒也牵强,魏堇歆派去的人在今晨便传回消息,据实禀报。   可就连她也是今晨刚刚得知,宋云修却像是有备而来。   她声色发寒、目光寂寂,威逼的样子令宋云修不觉一颤,立时跪身回复:“陛下,微臣在半个月前,曾去过一次锦州,路遇从沥阳来的十数百姓,从她们口中得知。”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物上呈,魏堇歆伸手接过,乃是多达二百人的请命书,上面具载了沥阳官吏欺压鱼肉百姓的冤情。   魏堇歆扫他一眼,面色稍有和缓,道:“太傅关心百姓,真是有劳。”   前次查宋云修行踪时,她就已知悉宋云修曾只身前往锦州,她想知道宋云修究竟是去干什么的欲.望至今也未消弭。宋云修既说这是他前往锦州时意外得知的情况,那他原本的目的显然并不在此。   那他究竟是去做什么?   魏堇歆思量的目光落在宋云修眼中便成了质疑,他眼神略显黯然,见陛下起身,便忍下苦涩心酸紧随其后。   太傅一职,与寻常大臣有所不同,早朝罢后,寻常大臣皆可无事回府,而太傅还要肩负起教导陛下的职责。   魏堇歆悠然地走在前面,余光里不住瞥着身后的男人是怎样局促不安地跟着她,他连头都不怎么抬,甚至遇上宫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还会很不自在,迈着步子连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文莺走近魏堇歆,在魏堇歆耳畔低声道:“陛下,日前,相府的齐如玉公子去拜会过太傅大人,便是臣去宋府传旨那日。”   自从决定让宋云修为官,魏堇歆便让文莺着人注意着宋家的动静,她那本书来得无名,也需要一查。   “他一个人去的?”魏堇歆拧眉,书上有言,她立齐如玉为贵君,然而这个齐如玉却是导致她覆朝的罪魁祸首之一。倘若那本书是宋家为了让宋云修入仕的手笔,齐家与宋家私交素来不错,没有贸然暗害的道理。   文莺养着的蛇门刺探消息都是一等一的,只要魏堇歆想知道,王家养的鸭子生的蛋是公是母都能巨细无遗地上奏。   文莺道:“一人去的,二人似乎私交不错。”   “朕知道了。”   说话间就到了承光殿,鸣鸾殿乃魏堇歆寝殿,她素日惫懒,理政便在鸣鸾殿将就了,现下带着宋云修却是不好再去,是以择了先帝常用作理政的宫殿。   登基以来,魏堇歆并不曾踏入过承光殿,一见殿内设施如旧,一屏一画、一桌一椅,都宛如当年,她甚至都能瞬间忆起小时候和父君一起来拜见母皇,她绕在母皇膝侧,看母皇温柔地拉着父君说话。   往日种种总能轻易激起魏堇歆心中的戾气,她眸色顿时暗沉下来,冷声对文莺道:“你先下去。”   文莺即刻转身,关上了殿门。   承光殿的殿门是琉璃所制,为阳光折射出一片斑驳的色彩映在地面,魏堇歆背对着宋云修,道:“你且随意。”   “...是。”   前世宋云修为太傅时,也是在此,承光殿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下意识便走向他前世习惯所在的位子,心事重重地想着早朝上沥阳官吏一事总算是搪塞过去,那他又如何奏请陛下请调兵马......   还没想完,宋云修突然一脚顿滞,整个人向前倾去。   魏堇歆下意识回眸,她瞥见宋云修直直走去的那个地方有一块凸起来的硬木,却因光线问题看得并不明显。   她还来不及出声提醒,就见宋云修已毫无防备地向前一扑,魏堇歆几乎是下意识向前,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一把托起。仅仅一瞬的触碰,她却结结实实掌了一下宋云修的腰身,真真切切望进宋云修澈润如水的眸中,跟着就嗅见一股莲香,这股莲香和数年前的气息完全重合,完全涤荡了她胸中的那股戾气,令她醒神不少。   宋云修怎么这么些年也不曾换过香粉?倒比以前重了不少,却还是这样轻,随随便便就抱过来了。   二人的身子还没碰实,宋云修立刻挣扎着起身,眼神乱瞟,一张雪面,余两只通红的耳尖。   “微臣失仪!”   魏堇歆瞥了他一眼,已然转身回了座位,道:“不必。”   宋云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绊倒自己的那块余木,猝然想起前世他初至承光殿,也有过这样的一幕,他全身失控,接着被陛下紧紧揽住,一抬头就瞧见陛下明亮的双目正注视着他。   那目光仿佛旭日朝阳,令他全身都险酥软下来。   然后他便急急起了身,如今日一般地道歉。   后来沥阳的案子出了事,陛下犯了头风,便连着罢朝几日,他也接连几日不再入过承光殿。   只后来再走时,行动自如,似乎再没被绊到过,令他几乎都要忘却了此事。   宋云修望着那块多出的余木暗暗出神。 第6章   ▍卑微的太傅   春初,承光殿的西南角开着几株梨花树,枝撑如伞,花苞含翠,微薄淡雅的柔香混在丝丝凉风之中,教魏堇歆身心多了几分舒畅。   她倒也不真盼着宋云修教她什么,这本就是予他的虚职,提了朱笔便伏案阅卷。今日并不都是闲散的无聊事,有几桩刑部的大案有了判决,刑部尚书刘吉请书批准秋后问斩人员的名单。   一处理起正经事,魏堇歆严肃起来,一时沉入其中,许久默默不曾言,只顾翻阅卷宗点批折本。   倒是宋云修,他极不安分地坐着,时不时拿眼睛悄悄往魏堇歆的方向看一眼,然后又心有余悸一般低头玩上许久的手。   他满心都装着两件事,其一,是沥阳调兵之事,只此事尚不迫在眉睫,可以一放。   但其二,是齐如玉入宫为贵君一事。   那日他虽是劝了一句,但后来齐如玉心狠手辣,为魏彩传递了不少机密消息,其中隐含着怎样深刻的情绪,不可能因他轻飘飘一句话就作罢。但这种事,他又不可能提前告知魏堇歆,不得信任不说,可能还会当他是疯子抓起来。   而且......他是个男人,对陛下的家事,不该过问的。   宋云修越想越觉得麻烦,为什么偏偏那个人是齐如玉,但凡不是,他都可以......   他修长的指骨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手心浸出一点汗来,暗中观察着魏堇歆的动作,觉得她好像快要批完了,她好像已经停下翻阅卷宗了,她好像......没有再看奏折......   宋云修对上魏堇歆探过来的凤目,眨了两下眼,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紧张地别开目光不自在地飞快揉弄着自己的手指。   “你看着朕作什么?”魏堇歆沉声,目中却含着一丝玩味。   从她坐在这里开始批阅奏折起,宋云修小心翼翼的目光就一直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他在想什么?   宋云修一时怔忪,口不能言。   “陛下!”千钧一发,文莺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魏堇歆提声对文莺道:“讲。”   文莺道:“齐相带着如玉公子来了。”   “知道了。”魏堇歆轻轻瞥了宋云修一眼,搁下了手中的奏折,这齐相虽是先帝手底下的老臣,但在魏堇歆夺位之争中出力不少,股肱之臣,应以礼相待。   文莺在殿外等候,魏堇歆起身准备易地接见,再未分给宋云修一点眼神。   宋云修犹豫一瞬,也即刻起身相随。   承光殿主殿乃理政清静之地,接见大臣便是在侧殿,魏堇歆到时,宫人已给来人上了热茶。   “老臣拜见陛下。”齐晖敏立刻伏低跪拜,魏堇歆几步越过她,道:“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齐晖敏出声,带着齐如玉起来。   魏堇歆的目光终于落在齐如玉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件雪色点梅衫,外罩一件朱红金丝外氅,红白相衬漂亮又华贵,笑着朝她看,眸光亮莹莹的。   哦,他是长这个样子,魏堇歆终于记起,宋云修是有个与他性子大相径庭的好友,时常来找他玩的。她那时从不曾注意过齐如玉,如今看着,始觉他生得一张漂亮又艳媚的脸,明晃晃地在人眼前,好似一抹艳丽的春光。   “坐罢。”魏堇歆已施然入座,宋云修跟在她身后,低声与齐晖敏问候一番。   宋云修与齐如玉幼年时常一起玩耍,对彼此的家人并不陌生。   只是问罢,他茫然看着齐晖敏坐下的位置不前不后,一时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魏堇歆没好气地给他指了一处,他才乖乖过去,安静入座。   齐如玉偷偷看着宋云修,勾了勾嘴角。   齐晖敏嘿嘿地赔了声笑,没话找话一般道:“多年了,陛下似乎还好饮这口西山白露,此茶......”   “齐相不妨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魏堇歆看她一眼,目光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似是在说齐晖敏这把年纪,实在不必。   齐晖敏老脸一哂,道:“陛下,是小儿性子骄纵,缠着老臣要进宫来看陛下一眼,老臣这才......”   皇室礼聘迟早要进齐家的门,双方都心知肚明,不妨直接挑开了话说。   宋云修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安静听着。   “原来如此。”文莺的动作虽快,但请人入宫一叙之前,还是会问过她的意思,今日便果真是齐晖敏想带着自家儿子来给她看看。   魏堇歆的目光越过宋云修,落在悄悄藏在齐晖敏身后的齐如玉身上。   照说她是天子,横竖都要留一凤脉的,谁让她夺位的时候,将魏家人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呢,齐晖敏是忠臣,世家大族,教出来的儿子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齐如玉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魏堇歆虽不知能否全信那本书,但也不会无端为自己埋下一个这样的隐患。   可人还是要见的,不光要见,还要单独一叙。   她道:“御花园新修了一处梅林,齐公子若有雅兴,不妨与朕同去。”   对方禀明来意,魏堇歆自也不虚假推托,婚姻小事,她从不放在心上,便直言相邀。   齐晖敏面上露出一抹喜悦,轻声催促着齐如玉快快起身前去。   旭日正盛,偏殿的大半光景都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齐如玉穿着灿然的点梅华衣,笑意粲然。宋云修坐在里面,阴暗之处,那道阳光刚好隔在他脚边半寸的地方,一分也没有光顾到他。   他漆黑的眸子渗着几分水润,默声眨着眼,藏在袖袍中的手却紧紧握住。   魏堇歆这便从凤椅上起身,先行一步带路,并告知文莺她是与齐如玉单独走走,不必跟着。   齐如玉眼见魏堇歆走远了几步,连忙跑到宋云修身边耳语道:“云修哥!你放心!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搅黄我进宫的事!一会儿我定会好好表现,断了让陛下纳我的心思!”   齐如玉快人快语,宋云修尚来不及说上一句什么,齐如玉就转身跑了。   他跟在魏堇歆后面快步走上,满心都是得意。这个法子,他在家想了好几天呢!只要让陛下厌恶他,觉得他不行,他就不必进宫来服侍云修哥的女人了!   偏殿内静了一会儿,齐晖敏老神在在地喝茶,宋云修起身又坐下,如是反复了三四回,终于忍不住了,向齐晖敏请辞道:“伯母慢坐,晚辈四处走走。”   齐晖敏满心只想着今后儿子的好日子,心情十分舒畅,笑着对宋云修道:“好啊,小太傅大人慢走。”   御花园是修了片梅林,石子铺路,花香阵阵,只是并非红梅,而是极难培植的绿梅,此刻大多绿梅都已绽开,不少含苞待放,枝叶青青,花瓣圆幼可爱,不失为一片盛景。   齐如玉心有旁骛,倒不如魏堇歆只管安心赏梅,错过了园中大半的好景。   “陛下!”齐如玉暗想,陛下一定喜欢娴静美好的男子吧!那他就聒噪些,让她烦!   于是他故作大声地道:“这路上铺的是什么石头呀?好像有点硌脚,走着怪不舒服的,唉,要是能再平整些,和我家桥上那些一样,该多好啊!”   “太医说,这条石子路可案抚穴位,经常走一走人能好些精神。”魏堇歆见齐如玉踩着石子跳来跳去,解释了一番。   “哦!”齐如玉抿了下唇,又扯起另外一件事来,“陛下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堂兄啊,他......”   他叽叽喳喳,把某位齐姓堂兄从出生到嫁人能说的事都说了一遍,编排得天花乱坠、千奇百怪,嘴都说干了,可陛下却只是带着一点淡薄的笑意,安静听着他讲,丝毫没有不耐的样子。   齐如玉嘟了下嘴,顿住了。   “生了五个孩子,然后呢?”魏堇歆伸出修长雪白的手指,拭去一朵花瓣上的泥点,轻声问。   齐如玉正想再说,可他忽然觉得这样轻轻擦着花瓣的陛下好生温柔,她一点也没觉得他烦,甚至还有仔细听他讲......   她好温柔啊。   齐如玉喉间哽了一下,想此计不成,那就换一计!陛下一定喜欢温顺解意的男子吧!那他就飞扬跋扈一些,让陛下讨厌他!   “算了!不说他了!他哪儿有我好啊,陛下要多知道我的事情才是!陛下我跟你说,我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的首饰......”   喋喋不休的声音一直响在梅林中,在一处花影重重间,一人着玉色圆领长衣,静静地站在林中,幽幽双目紧紧盯着离得很近的那两人。   他通身衣色几乎要与满林的绿梅相融,精致清冷的雪面上端着一本正经的神色,下唇却被紧紧咬着。   他好似全然不知道疼,直咬得唇上出了血。   满眼、满心,他都在看着那个着朱色凤袍立于林间的女子,她目中含着的一点笑意恰到好处地亲和与温柔,脚步徐徐,步履生姿,每向前一步都会体贴得照顾到她身后的齐如玉,听着齐如玉兴致高昂地讲,还会小声提醒齐如玉小心脚下的花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灼灼明艳的女子如天神一般,为一朵梅花濯去它的污泥,然后在他眼中,那朵绿梅仿佛就此升华,变得璀璨夺目,将周围所有的绿梅都眼压下去。   宋云修澈润的眸中充满了渴望,他紧攥着手,指甲刺痛掌心,耐心地等待着,等着太阳去光顾下一寸土地,而他则是跌跌撞撞地远随在后,用带血的唇,轻而又轻地吻在那朵天下无双的绿梅上。   片刻温存,他又如惊弓之鸟一般起身,错愕地看着那抹洁白中沾染的血色。   他只会弄脏它,一个背叛过她的人,没有资格站在她的身侧。 第7章   ▍朕今天相亲   春寒未尽,两人行至梅林深处,袭来一股更深的寒意。   魏堇歆听着齐如玉讲述从穿衣到描妆,他需要多繁琐多奢侈的东西,没觉得聒噪,思绪却是渐渐飘远了。   她记得宋云修对这些,似乎都十分随意。他喜欢穿青色的衣服,不曾见过他描妆,就连这日的上朝,他也是粉黛未施。今日魏堇歆听齐如玉说了这么多,才知道原来男孩子是这样的。   宋云修好似一直是个例外,他从小就不喜欢珠宝首饰,乖乖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读书。   也是,能一意孤行入朝为官的,哪能是寻常男子?   说到至性处,齐如玉好似突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讲得越发绘声绘色起来,然后一阵风袭来,他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魏堇歆余光一直在注意着他,见此便顺手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给齐如玉罩上了。   “正月里天寒,小公子可不要冻着了。”   齐如玉鼻尖冻得通红,一直叽叽喳喳的嘴突然就静了下来,他呆呆地望着陛下,嗅着陛下衣服上暖融融的凤尾香,脑子里忽然像断了弦一般,满眼只剩下陛下轻柔替他系着披风的手,以及陛下明媚澄澈的双目。   他以前,从未好好看过陛下,只因他知道,那是云修哥一直喜欢的人,他不该去看。   今日或不得已而为之、或有意无意地,他看了陛下好几眼,起初只觉得惧她,京中关于陛下的传闻,真的非常可怕。一开始说话时,他连声音都隐隐发着颤,怕自己没有招来陛下的嫌恶,而是招了陛下的怒气。   可这一路走着,陛下总是含着浅浅地笑意,安静地听他说话,他一直在观察着陛下的神情,陛下从未露出过一丝不耐。   他把自己说得那样讨厌,陛下却还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亲自给他罩上。   陛下怎么知道他冷了?她是不是一直在看着他?   齐如玉望着陛下身上柔滑的朱色绸缎,忽然想伸手去摸一摸。陛下是大魏天子,是天下人可望不可即的人,此时此刻却就站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了。   她是天子,今日却一直在迁就他。   齐如玉双颊有些发烫,他等陛下给她穿好了,才轻声地道:“多谢陛下。”   魏堇歆看了他一眼,轻声地笑。   “朕带你来的是绿梅林,怎么小公子颊边却生出红梅来。”   她的口吻淡淡的,声音像冰雪一般,只因染了那丝笑意,就勾得齐如玉心跳都快半拍。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话,却被脚后一块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就整个人往后仰了过去。   在掉地前,齐如玉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   但魏堇歆没有伸手,她只是神色平静地眼睁睁看着齐如玉仰面摔了下去。   唰地一下,齐如玉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觉得自己丢人极了,都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陛下一定第一次遇到他这般没规没矩的男子罢?陛下会不会笑话他?呜呜,他要把陛下亲手给他穿上的披风弄脏了。   齐如玉一下子站起,低声说了句:“我、我失仪了......”   然后转身飞快地跑了。   魏堇歆看着他离去,然后无谓地转身,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脑中浮现出齐如玉方才的模样。   他十七岁,显然是个跳脱的性子,似乎并不适合待在宫里。   梅林的尽头,是一株梧桐巨树,这棵树与周围清秀低矮的绿梅林毫不相衬,突兀地立在那里。   魏堇歆走上前,柔荑轻抚坚硬的枝干。   “陛下!”身后传来文莺的声音。   魏堇歆回眸,看见文莺怀里抱着的狐裘披风。   文莺紧着给她穿上,道:“陛下可不要着凉了,这林子里寒气重的很。”   魏堇歆笑眼看着文莺的表情,声音却是平静的,说:“怎么送这个过来了?”   文莺神色如常,回禀道:“臣看齐公子身上穿的是陛下的披风......”   “这个时候,齐如玉应该还不曾跑到承光殿。”魏堇歆冷声打断,文莺噎了一下。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时,魏堇歆猛然抬眸,往梅林中的一个方向望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站着了,唯有花枝轻颤。   “文莺,下不为例。”她的声音比上句更寒一分。   陛下最不容欺骗,她却做下这样的事。文莺面色惨白,低声应是。   再回承光殿,里面的人和她离去时并没什么两样。   魏堇歆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宋云修的方向,对齐晖敏道:“齐相带着公子回去罢。”   齐晖敏即刻起身,笑容却有些干巴巴的。   那这算怎么个说法呢?陛下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无法从陛下的口吻中听出半分情绪。   齐晖敏侧目扫了眼自己没规没矩自己跑回来的儿子,见儿子面如红霞,暗暗叹了口气。   应该没出什么问题罢?   “老臣告退。”齐晖敏行礼辞别,齐如玉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不忘回头多看了陛下几眼。   待人走了,魏堇歆才对文莺道:“明日去相府传旨,今年宫中礼聘不会送去齐家。”   文莺顿了顿,忙应声称是。   坐在另一边的宋云修却震惊地直起身子,他不敢将情绪表露得太过明显,可这结果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分明前世也是这样,齐伯母带着如玉入宫,与陛下见了一面,只他一直与齐伯母留在这间殿中,没有跟去。后来如玉也是提前跑了回来,她们走后,陛下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回为什么不一样?   宋云修百思不得其解,目前为止,并未有什么发生变化,怎么如玉突然就不必入宫了呢?   “朕乏了。”魏堇歆看了宋云修一眼,“太傅若是无事,就回去罢。”   宋云修立即起身相送,可魏堇歆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而是直接大步离去了。   “陛下可要回鸣鸾殿小憩片刻?”文莺轻声问。   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倒也没什么要紧事,足足空出半日的闲暇时光。   这样闲散的日子令魏堇歆心生倦意,但她又不得不如此浑过。   “嗯。”   文莺服侍魏堇歆擦了手和脸,又盖好被子,正欲端着水盆离开时,身后传来吩咐。   “梅林尽头的左数第十七株梅树上有一并蒂的花枝,你去给朕带来。”   ·   年节还没过,眼下是朝中最忙碌的时节,宋云修出宫时,得知户部尚在点算开支和年节的封赏额度。   “哥!”宋云棠坐在马车车夫的位置招了招手。   宋云修加急步伐,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劳妹妹亲自过来。”   他上了马车,刚走进车中,却见宋飞雪正坐在里面。   “母亲。”他惊喜又意外,安顺坐在宋飞雪对面。   “回去罢。”宋飞雪看了儿子一眼,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倒也不曾多问宋云修今日是如何当的太傅,母子几人便安安静静地回了府。   只一处的茶摊上,一女子目光不善,盯着宋家驶过的马车,冷声道:“瞧见么,那是宋家的二女儿宋云棠。”   另一人道:“想必马车里就是宋云修了,宋云棠竟亲自来接他,算他走运!”   说话的两人各人手边放着一把长刀,泛着森森寒意。   ·   鸣鸾殿的凤尾香有安神之效,从很多年前,魏堇歆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已经需要靠这种燃香来入睡了。   虽然凤尾香是天子专属之物,但当时的魏堇歆已位同天子,满京都只知奉七皇女魏堇歆为魏帝,不知皇位上真正坐着的人是谁。   凤尾香虽好,但也只是外物,治不了根本,魏堇歆虽借它得几个时辰的安睡,但睡后却是多梦,她做得最多的梦,便是一个什么也看不清的梦,只知道很吵,吵得她头痛。   “云...云......”她呓语着,眉心紧缩,极是不安分地抽动身躯。   守在外殿的文莺听见响动,悄声走了进来,她缓缓靠近魏堇歆,正想为她轻轻捻一下被子。   然下一秒,魏堇歆却猛然睁眼,赤红着双眼拔剑相向,一剑指向文莺颈侧。   冰凉的寒意刺向颈间,直削断了文莺颊边的一缕散发。   “陛...陛下......”文莺惊得屏住呼吸,轻声道,“臣是文莺啊。”   只在她眼中,魏堇歆发丝散乱,目现凶光,仿佛一个刚从地狱回来的煞神。   魏堇歆皱了皱眉,眼前的一切好似渐渐清晰起来,焦点汇聚于文莺震惊的面容上,她立即收起了剑,揉了揉昏沉的额头。   “朕做了个梦。”她道。   文莺这才松了口气,走上前在魏堇歆身后垫了几个软垫,柔声问:“陛下,不如出去走走,也好醒神。”   魏堇歆蹙眉,轻声说:“好,朕想去一趟未央宫。”   文莺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只伺候魏堇歆穿暖了,跟在后面。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天色已经黑了,雪下得格外的大,从鸣鸾宫到未央宫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这么远的路,魏堇歆一直坚持要走着去。   未央宫的宫门锁着,钥匙由魏堇歆亲自保管,她打开门,一切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好像一下子变回了小时候,每个晚上下了学,高高兴兴跑回来,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父君很疼爱她,同时又极为严格,小时候她带着宋云修一起玩,要是出了什么事,父君从来都是教训她,转向宋云修时,父君又会变得极为温柔,嘱咐宋云修:“云修是男孩子,以后可不能跟着这丫头胡闹了。”   后来魏堇歆自诩成熟稳重了几分,终于不再带着宋云修去爬山下水、摸狗逗猫,两个人便蹲在未央宫种树。   父君的手很巧,做出的糕点漂亮又好吃,她们便在一处墙根下种了两株桂花树,每年花开的时候,整个未央宫花香四溢,晚上三人便在院子里赏月吃桂花糕。   魏堇歆目中有了一点细微的笑意,她下意识看向当年种树的墙角,树还在,只是已完全枯死了,八年前未央宫发生宫变之后,这片院子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放下了,今日却怎么都忍不住,好想过来看一看,故地重游。   院子里有个结了蛛网的水缸,父君在里面养过两尾红鲤,后来鱼死了,她高高兴兴地养了一只乌龟,那乌龟后来生得极大,还咬了宋云修的手指,他疼得直掉眼泪,她拿着机关鸟逗了宋云修小半个时辰。   一面墙上用石子刻着歪歪扭扭的曲线,是父君给她和宋云修量身高的时候留下来的,父君的力气不大,每次都要划上好多下才能在墙上留下痕迹。   ......   魏堇歆觉得眼眶发酸,往昔那些事,好像是珍藏的霜糖,只是舍不得剥开,存放了这么些年,不知何时变成了粗粝的盐,狠狠蛰在她心口上,又苦又涩。   “陛...陛下!”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什么人急急忙忙地跪了下来,身子伏低到连头也不敢抬。   魏堇歆被惊动,不耐地回眸看了一眼,语气不善道:“鸣柳,多年不见,你还是毫无长进。”   ? 第8章   ▍太傅也敢与人定亲吗   大半个未央宫都被夜色吞噬,月色洒在雪地上折出粼粼的光,一个身穿灰色粗布棉服的女子深深跪在雪中,双手被冻得通红。   “罪人冒犯圣颜,罪该万死。”她答,声音中却并无惶恐惊惧,只是死气沉沉。地上的雪化了,浸湿她的衣裤,她仍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最开始的跪姿。   “你早就该死。”魏堇歆沉声,她甚至都不屑于回眸去看身后那个肮脏的人一眼,“朕既然让你活着,你就该感恩戴德,为逝去之人赎罪。”   鸣柳紧咬双唇,说了声:“是。”   文莺站在远处,有些不忍,她出声道:“陛下,咱们回去罢?夜深了。”   魏堇歆深深吸了口冷气,似乎这样刺痛的寒意才能压下她的怒火,她抬手,文莺便即刻上来扶她。   离开时,文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灰色的身影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雪中,不免叹惋。   当初鸣柳是和她一同进宫,一同服侍的陛下、昔日的七皇女,若非当年未央宫宫变一案,谋逆的证据是从鸣柳房中搜出,继而迫害了陛下的父君,那鸣柳今日也必然同她一般,做了阖宫内官之首。   下午燃香睡过一觉,再安睡已经不易,魏堇歆索性靠在床头读起书来。   争权夺位时她连看闲书的时间都没有,做了陛下倒是时间一大把,有空的时候,魏堇歆就会让文莺给她找些有趣的话本读物,瞧瞧这世间的文人是怎样将一段男女之爱写得迂回婉转。   今夜的书只读了三分之一不到,魏堇歆突然失了趣味,她伸手拿过礼部呈上的采选名单,仔细查看。   排在名单第一的相府齐如玉已被她划去,剩下的也大都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只是相貌上远不如齐如玉那般出挑了。   魏堇歆想了想,又忘了齐如玉生了怎样一张模样,明明白日才见,现在脑中就只余下一片朱红了。   最出挑的已然落选,这采选名单反反复复地看着也是索然无味,魏堇歆又丢了名单,不自觉摸上偶然所得的那本预言手记。   至今,她都没有判断出这本书是为谁所写,只有一个特点十分鲜明,上面所述的全部事件,其一全是祸事,其二,全都与宋云修有关。   甚至于部分事件都没有提她的名字,只写了宋云修如何如何。   这要真是宋家送来的东西,未免也太......可这本书分明完全就是以宋云修的角度写成的,外人如何能得知?   魏堇歆目光落于书页,仔细感受着纸张,这纸页很新,甚至于连墨香都没有散去,写成的时间定然不超过一个月。   她在书中夹了一片色泽泛黄的梧桐叶,一件事过后,她就将这片叶子夹在那一页上,而目前的梧桐叶,仍在提宋云修为太傅那一页上。   下一页上所写宋云修与孙月槐之女孙芹定亲,尚未发生。   魏堇歆看着那灼灼定亲二字,忽觉十分刺眼。   她至今都未能选出个如意的后君,宋云修竟敢先他一步定亲?真是可笑!那三年前她在寻梓长街上亲自为宋云修立的那块贞节牌坊岂不是白立了?!   魏堇歆目光带笑,笑意却冷,没有她的允许,宋云修休想和其他任何女人扯上关系,包括宋家,一辈子只能做个无实权的郎官,仰人鼻息。   这是她们背叛她的下场,一辈子都该当如此!liJia   魏堇歆又看了一遍那一页的字迹,想起那日的朝堂上就是孙月槐本人不依不饶反对宋云修做官,难不成是早就看中了这个女婿,急着娶回家不成?   孙月槐为人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她对宋家的厌恶,而孙芹又刚好是她的二女儿,这么说,十有八.九是孙芹自己开口要求娶宋云修了?   魏堇歆冷笑一声,暗暗将书页上所写的时间铭记于心。   ·   沥阳一事,古莲已任钦差大臣前往,魏堇歆还遣了一支护卫队跟着与她同去,也好加快进程。   因昨夜一夜失眠,早晨时魏堇歆头痛欲裂,便罢了早朝宣太医前来诊治。   “陛下心中忧思过度,若是能放下......”太医叹了一声,道,“长此以往,必然有损凤体啊。”   魏堇歆昏昏沉沉,她记得预言手记上所说便是她在位十三年后,便被暴民推翻,悬尸城门,若是她如此肆无忌惮下去,若是因头风早早去了,岂非无法见证那预言的真假?   她问:“不知朕还要多久可活?”   太医闻言万分惶恐,立即跪下回话道:“陛下福寿无疆,只要依臣之言仔细调理,必能与天同齐!”   魏堇歆笑着摆了摆手,让太医开完药下去,文莺在旁担忧地道:“陛下究竟在烦心什么?不如告诉臣,让臣去替陛下平事!”   “朕的烦心?”魏堇歆顿了顿,仔仔细细在此事上思考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烦心什么,只是积年累月觉得人间无趣,似乎已成习惯。   魏堇歆想不出自己满头华发仍在帝位统率大齐的场景,她下意识觉得那预言手记中的结局是如此地适合她。   十三载还剩十载,她都已然觉得漫长。   不等魏堇歆想起她的烦心事,殿外就吵嚷起来,是几个侍卫的声音。   魏堇歆皱眉道:“外面喧嚷什么?”   文莺深吸了口气,如实道:“陛下,是太傅大人来了。”   “宋云修?”魏堇歆在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就沉下脸来,说,“你没告诉他朕今日谁也不见吗?”   “说了。”文莺神色为难,“只是太傅大人坚持不肯走,方才太医来时,臣一并进来了,以为太傅大人也该走了,谁承想还没有。”   多事!   魏堇歆道:“把他给朕叫进来!”   文莺领命,赶紧出去带人,殿外马上安静下来,文莺却没再进殿,只是从外面关上了门。   魏堇歆闭目养神,在听到轻微沙沙的脚步声时瞬间睁眼,盯住那个鹌鹑一般的男人。   “你可是有事?”她语气中含着一丝不耐。   宋云修缓缓走近,怀里却好似抱着个什么东西,魏堇歆没有看清。   “走近些。”她命令道。   宋云修刚准备行礼的身子又被这句话拉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上前一步,面上写满了不自在。   “微臣......”   他刚想再度行礼,可魏堇歆直接打断了他,淡声问:“你抱个枕头进来做什么?”   “这是给陛下的。”他的声音忽然小了起来,反应过来他一个男子抱着个枕头进陛下寝殿是多么的不成体统,于是赶紧解释。   魏堇歆看着他浑身都不自在的样子,便道:“是什么样的枕头,劳烦太傅亲自来一趟?”   宋云修将手中的枕头递给她,魏堇歆没有接,他便又只好尴尬地放在床边的小案上。   “这里面装的都是安神之物,那凤尾香药性烈,长此下去,怕是对陛下凤体有损,陛下还是少用为妙。”他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说完这番话,前世他不知陛下头风如此严重,到后来影响得陛下日渐暴戾,此生重来,他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就为陛下想办法医治。   于是他几夜没睡,翻阅了许多医术,亲手做出这样一个舒适又好闻的枕头来。   可等他说完了,陛下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寝殿之内不可久留,宋云修站了站就伏礼道:“微臣先行告退,陛下好生歇息。”   可他才刚刚转身,背上就被什么轻软之物撞了一下,他低头看见他刚刚放在小案上的枕头摔在地上,回眸正对上陛下厌恶的眼神。   “拿回去!”魏堇歆寒声道,“宋云修,别以为朕让你进了朝堂就是宽恕了你们宋家,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宋云修浑身都颤了一下,他整个眼眶顿时发起酸来,他急忙错开眼,不敢再去看陛下嫌恶的神情,却也没弯身去捡枕头,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好大的胆子!魏堇歆坐直了身子,盯着掉在地上的枕头,他竟敢忤逆她!   “文莺!”魏堇歆厉声命令,“把这殿里的脏东西拿出去烧了!”   宋云修刚踏出殿门,就听见这样一句,文莺见他面色不佳,忍不住宽慰:“陛下心情不佳,太傅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我无事,多谢文莺掌事。”   他的声音与神态瞬间又正色过来,让文莺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好似一个错觉。昔日陛下与宋云修是如何光景,文莺曾真真切切地看过,她虽想不通宋云修后来为何要背叛陛下,可也止不住地惋惜。   她没再与宋云修说话,赶紧走入殿内去。   下雪之后的京都比往日更加寒冷,烈风如刀一般呼啸在皇宫里。   宋云修浑身有些发冷,他快步走着,想这风再大些、再冷些,可眼角还是滑下一滴温热,被他快速地抹去。   不能哭,不要哭。   他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些。   鸣鸾殿内传出一阵愤怒的低吼,伴随着摔砸东西的声音,被淹没在风雪里,被吞没在偌大空寂的皇宫中。   这座皇宫内,有九成的宫室都是空的,连宫人也少得可怜,只散布着些许零星的守卫,除了鸣鸾殿前值守的几位,没有人知道今日陛下震怒,又是谁惹了陛下发怒。 第9章   ▍朕病危了   魏堇歆这回的头痛来势汹汹,她本只打算罢一日的朝,然而后面接连几天都没能起得来床,剧痛一次比一次来得频繁,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开始耳鸣,连文莺和她说话都听不清楚。   好难受......   魏堇歆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眼前一片漆黑,都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只是隐约听见身侧之人似乎忙乱得很,她们在窃窃私语,说话的内容十分清楚。   “陛下会不会......魏朝连个皇储都没有,这万一......可如何是好啊?”   “宗室根本就没有人,也不知这是不是那位自己造的孽。”   “若陛下一病不起,我魏朝,难道要就此亡了不成?”   魏堇歆明明什么都听不清,可这些话却无比清晰响在她耳畔,好像是有什么故意贴着她的耳根窃窃私语,好让她听个真真切切。   她真的要死了吗?魏堇歆心里空落落的。   正是,魏氏宗祠已经没有活口了,该报的仇也都报了,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好像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鸣鸾殿内一个太医惊叫一声,大喊:“快来人!陛下脉搏十分虚弱!”   文莺一直提着一颗心,她心急如焚看着又有几名太医围过去施救,一把抓过一个太医道:“不就是寻常的头风吗?怎么会这样?”   太医颤着声音答:“本也没什么,只是昏迷而已,可方才突然不知怎么了,陛下好像突然断了求生意志一般,怎么都吊不回那口气来!”   文莺听得心上一沉,她目光深深追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你们太医院这几个老东西医术匮乏,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一个个休想往外摘责任!今日陛下若醒来还好说,若是不醒,整个鸣鸾殿伺候的人都去给我填陵!”   她怒吼过后,几个太医纷纷跪了下来,个个面色发苦。   “文莺掌事,不是我等不尽心,这实在是......”   “这病症来得莫名其妙,陛下分明只有头风的症状,其他什么都诊不出来啊!”   鸣鸾宫里跪成了一团,文莺只觉得头脑乱哄哄的,活像要炸开一般。   这时,有一人道:“文莺掌事跟着陛下的时日最久,可知陛下这头风之症的根源所在?”   文莺细思一阵,道:“这是陛下潜邸时便有的,已有六七年时间,是突发此症头痛难忍,并无先兆。当时诊治的大夫也说,陛下体内并无病根。”   那太医继续道:“掌事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陛下的头风所在根源乃是忧思过重,你可知陛下究竟在忧思什么?”   文莺噤声。   她不知道。   陛下第一次突发头风那日,正与当时的卫将军夜谈合作之事,刚回到府中突然发症,自此之后便日日都会发作,只是时轻时重的问题。   现如今那位将军已然去镇守云州,距京都十万八千里,她上哪儿去询问她们谈话的内容。   文莺额头突突地跳,她问:“陛下还能撑多久?”   “我等以参汤吊命,再施以针灸,应有三日。”   三日,连到云州的一半都跑不到。   文莺在殿内来回踱步,忽然眼神一亮,立即唤了人来。   “去宋府,将太傅大人请来,切记,不可外泄陛下病情。”   那小内官领命,即刻跑开了。   宋府距皇宫遥遥,骑快马去也要半个时辰。   此时宋府内,宋云棠挽着裤腿,正在与人一起清理家中的荷塘。   “也不知就一个冬天的时间,怎么掉下这么多叶子来。”宋云棠便清理便抱怨,年仅五岁的宋云寄悠闲地趴在柱子上笑。   “你笑什么!”宋云棠拉下脸来,“等我以后走了,这荷塘便是由你清理!早晚的事!”   宋云寄眨眨眼问:“阿姐要去哪里呀?”   宋云棠一噎,道:“我迟早都是要去参军的,可不做那科举的美梦,我的政论,不如哥。”   宋云寄站了一会儿,不知想着什么,转身哒哒地跑去找宋云修玩。   她刚跑到窗沿下,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而药味的来源显然是厨房,于是她又折了道过去,只见厨房的台子上放满了罐子,每个罐子里都装着各种各样的药材,而宋云修正挽起袖子挑拣辨识着什么,炉子上还用小火煨着一个药罐。   “哥哥!”她唤,“你改学医啦?”   “没有。”宋云修听见声音回身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只是看到一个方子,觉得或许会有用,拿来试试。”   “对什么有用呀?”她踮起脚尖努力看着灶台上那些一个个小堆的药材。   “没什么。”宋云修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宋云修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厨房中冲内一个内官打扮的人,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急匆匆地道:“太傅大人,文莺掌事让奴来请你入宫!”   宋云修一愣,道:“这是为何?”   那内官扫了眼瞪大双眼的宋云寄,压低声音道:“陛下病危,太医说......”   他还没说完,刚刚还站在他面前的人比他还着急地冲了出去。   “哎太傅大人!”内官惊讶地叫了一声,跟着追上前去,等他刚一出宋府大门,就发现宋云修已经骑着他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匹快马上路了。   “太傅大人竟会骑马!”他感叹一声。   宋云修其实并不会,他这辈子连马都没有摸过,可刚刚不知是怎么了,他一脚踩着马磴子就跨了上来,等马真正跑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不会,幸好这匹马是有马鞍的,他只管夹紧双腿死死抱着马颈,口中却一直不住地催马快跑。   宫里得了文莺的传令,没人拦着宋云修。   于是等文莺焦急地在鸣鸾宫外等待时,瞧见宋云修几乎要从马上掉下来的惊险模样不由大吃一惊,立即出声让那匹马停了下来。   宋云修赶来得极快,比文莺料想中的还要快,她见宋云修只身前来也没有多问,只沉声道:“太医说,陛下只剩三日可活,我等皆束手无策,不知太傅大人可有良计?”   “三日!?”宋云修心中一惊,唇色苍白几分。   怎么会这样?这难道不是一场普通的头风吗?只是时间长了些而已,前世也是这样,四五日后,陛下就痊愈了,后来他见到她,她脸色分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就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呢?   他飞快地回想着前世种种细节,突然忆起,前世是齐家听闻陛下头痛难忍,让齐如玉亲自进宫侍奉的。   难道在前世,陛下已然生命垂危,全靠齐如玉才病愈的吗?   他抿了下唇,对文莺道:“恐怕要请掌事再劳烦一趟,去请相府的如玉公子过来。”   文莺面露不解,但没有再多问,而是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即刻又上马离去。   宋云修透过虚掩的殿门看到里面宫人身影攒动的模样,颤声道:“陛下此刻醒着吗?我能不能......”   文莺会意道:“陛下尚在昏迷,太傅大人请!”   宋云修几乎是跌了进去,他被门槛绊了一下,却顾不得维.稳身形,急着向内殿去。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都回过头来看,见来人鬓发已乱、衣衫不整,不知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太医辨出他,道:“参见太傅大人。”   宋云修唇色发白,隔着数人远远看向卧榻,只见魏堇歆面色雪一样白,好像连气息都没有一般。   “陛下如何?”宋云修强压下心头惶惶不安,耐着性子温声询问太医,只是心跳如擂鼓,难以平复。   “陛下脉象虚弱......有些麻烦。”   还活着,她还活着就好......宋云修眼眶发酸。   只要她活着,等齐如玉来了,她就会醒的!   他视线紧紧黏在魏堇歆面容上,问道:“陛下可吃过药吗?”   一阵静默后,一人回:“我等均已束手无策,只等文莺掌事想法子了。”   顿了顿,又一人道:“宋大人难道就是文莺掌事所想的法子吗?”   那几个太医看着宋云修的眼神渐渐古怪起来。   宋云修道:“既束手无策,那烦请几位先行出去。”   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让几个太医猝不及防,互相对视几眼后,快速离开了殿内。   鸣鸾殿内闲杂人等一并退去,殿内顿时静悄悄地,宋云修前去开了窗,又回到魏堇歆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浑身无处不在发抖,没隔一小会儿就要探一探魏堇歆的脉搏。   然而每次的结果均是一样,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歆儿。”他的声音沙哑又颤抖,整个眼圈都泛起红。   他一想起前世或许陛下也是这般,他之后见到的陛下原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那样艰难地活了下来,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   宋云修心里又疼又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你怎么了?”他声音轻柔下来,弯下身子贴在魏堇歆耳畔说话,“要好好活着,快醒来,歆儿,宋家你还没有杀呢,当年的仇家你都杀了,独放着一个宋家,你起来下诏书,我随你怎么处置,抄家也可以,流放也可以,歆儿,你起来......”   他渐渐魔怔起来,按在魏堇歆小臂上那只手受得越来越紧,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深色的指痕。   宋云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魏堇歆,他觉得自己好似快要疯了,他重生一回,活了两辈子可不是为了看到现在这副场景!   哪里出了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是不是那日他不该悄悄跟去梅林?是不是因为他才破坏了陛下与齐如玉的姻缘?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才这样的!   他真是个丧门星,任何事一沾染上他就要倒霉!他这辈子是不是该离她离得远远的?   对,是这样,一定是!是他在几日前惹了陛下动怒,是不是就是因为那个枕头,让陛下的头风加重了?   宋云修猛地站起身,愈发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云修哥!”   就在他几乎要神志不清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宋云修回头,看见穿着红衣的齐如玉跑了进来。他想起那日在梅林,陛下是如何耐着性子与齐如玉说话,温声细语,他想,或许歆儿是喜欢齐如玉的。   否则她那么精明的人,后来怎会眼睁睁看着齐如玉往外一封又一封地传递消息却不加制止呢?她一向都是如此,只要是喜欢的人,要什么她都给的。   齐如玉看了看床上陛下的模样,又瞧了瞧宋云修快哭的样子,一时也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正色道:“文莺说,是你叫我来的,出了何事?”   “你...你能不能救救她?”宋云修哑声开口,目光黯然。   “我?”齐如玉下意识退了半步,他不知几日前还好好的陛下怎会突然如此,可他并不通岐黄之术,如何才能救得陛下?   “云修哥,我...我也不会啊......”殿外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他有什么办法?   而且,这可是陛下,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就会牵连到齐家身上!   宋云修道:“你只需同陛下说说话,侍奉在侧就够了。”   陛下如今昏迷不醒,却不知有没有丧失听觉,若是听见齐如玉跟她说话,她想必会欢喜不已。   “就这样吗?”齐如玉顿了顿,还是有些犹豫,他本不想来的......   “就这样!”宋云修坚定道,他深深看了魏堇歆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文莺站在殿外,面色凝重地等着殿内的消息,没想到片刻后,竟是宋云修面无人色地走了出来。   她心里一惊,道这人方才进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出来便成了这副模样,双目无神,好似被抽了魂一般。   文莺一时没敢再问陛下的情况,却是宋云修对她道:“掌事,等陛下醒了,请你代为转告,这太傅我不做了......”   也许陛下的头风远不至此,也许就是他克她,他得上天眷顾重生一世,心心念念都想帮陛下走出那段死局,可若一开始便是因为他呢?   因为他,未央宫才会发生宫变,因为他,陛下才会变得如此。   文莺急忙拉住他问:“太傅想去哪儿?”   “我不回来了,不会再来京都了。”他道。   “大人!”文莺拼命拦住他,“陛下费尽心思让你成为太傅,你就这么走了,让陛下如何面对天下人?”   然而宋云修只是摇了摇头,“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好好活着,就胜过一切了。   文莺急道:“若是陛下醒不过来了呢!”   宋云修前行的脚步顿住。   万一醒不过来怎么办?原本的事已经因他改变,若是齐如玉没能唤醒陛下呢?   他靠在鸣鸾殿最外面的一根柱子上,哑声道:“那我在这里等她醒来。” 第10章   ▍朕不允旁人觊觎太傅   好冷。   魏堇歆眉头紧皱,好像浑身都坠在一个冰窟之中,挣扎无力、寒气刺骨。   她仿佛听见耳边有什么一直在唤她,眼皮却是千斤重,不愿睁开。   魏堇歆不知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已过两日,守在她身旁的齐如玉愈发地害怕,生怕陛下出了什么意外算在齐家头上,可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事,他能怎么办?   两日来的皇宫比寻常时候更加死寂,鸣鸾殿外,文莺急得面色发青。   她看着两日下来滴水不进、一言不发的宋云修,忍不住劝道:“太傅不妨去偏殿休息片刻。”   宋云修回过神,望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不必。”   又等了一会儿,文莺终于等得不耐,差一人进去瞧瞧,等那人出来时却说:“不好了!齐公子晕倒了!”   “什么!?”文莺连忙让人将齐如玉给抱了出来,送回齐府。   一连几日下来,陛下毫无起色,今日连药也喂不进去了,文莺站在殿外,忽然觉得茫然。   “过了今日,怕是神仙也难救了。”文莺叹了口气,不知是说给谁听。   然距离今日过去,只能下不到四个时辰。   所有人都掩目叹息,宋云修站在殿外,内心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   难道他重活一回,竟要看着陛下比之前更快出事吗?他望着朱门内漆黑的大殿,忽然想起一件事,然后魔怔一般,不受控制地走了进去。   其余人正要跟上,被文莺一把拦在门外。   宋云修并未在意到身后场景如何,他恍惚走到魏堇歆身边,看着她气息奄奄,勾起他心中的一段往事。   前世,反贼闹得最凶狠时,曾派入宫中几个刺客,并非均未得逞。   有一回,陛下胸口被刺中,一时失血过多,也是这样昏迷不醒。后来,他在游方郎中那里打听到一个偏方,那便是喂食亲人血肉。   可陛下当时已举目无亲,宋云修走投无路,只得剜下自己腕上的血肉喂给陛下,陛下福泽深厚,后来竟是醒了。   宋云修双目怔怔盯了魏堇歆一会儿,然后取出她惯戴的那支凤钗,用力往腕上一划。   鲜血从腕上流出,他的表情冷静之余还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然后将手腕贴在魏堇歆唇间,迫使她饮下去。   没关系。他轻轻安慰自己,她纵醒不过来,他就陪她一起死!   血腥味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魏堇歆不知饮下多少,平滑的眉头忽然蹙起,呛了一声。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落入宋云修眼中已是惊喜万分,他对外高声道:“太医!陛下有反应了!”   文莺一怔,即刻提起一个医术最好的太医抓了进去,只刚靠近床边,她就嗅见一股血腥味,然后看着宋云修腕上一片血红大惊失色。   “去给陛下把脉!”她推了太医一把,然后从床帏上扯了一段柔软的丝绢为宋云修止血。   “太傅大人这是做什么?”她低声,见宋云修面色惨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替他上药又包好伤口。   “掌事!陛下情况似有好转。”太医声音惊喜,“容臣再开一帖药!”   闻此,宋云修眸光熠熠,俊美的面容上终于生出一点笑意来。   只是他的面色过于苍白,乍一眼看上去,只会让人觉得他才是那大病之人。   这二人之间关系究竟如何,文莺不知,但宋云修对陛下如何,她却是一一看在眼里,她忍不住想,会不会其实宋云修对陛下,也还是有情的?   喂过药后,太医又过来把了脉,说陛下情况大有好转,苏醒只在须臾。   文莺终于松了口气,送走了太医正要安顿宋云修去歇歇,转身却是宋云修起身请辞。   “我该回去了,陛下就有劳文莺掌事照顾。”   文莺拦着他道:“太傅等了这么多日,还怕这一会儿吗?不如就在此等陛下醒来。”   宋云修摇了摇头,神情却是坚决,“不必了,我做这些只是因为宋家对陛下有所亏欠,今日也算是弥补,烦请文莺掌事不要告诉陛下我来过此处。”   “这......”   文莺话还没说完,宋云修便对她一礼道了声谢,转身离去了。   又过了一刻,魏堇歆终于转醒,她先是沉吟一声,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就见文莺惊喜地过来道:“陛下终于醒了!”   魏堇歆虽然昏睡着,但也并未毫无知觉,隐约觉出似乎过了很久,便问:“朕睡了多久?”   文莺眼圈一红,道:“陛下,已近三日了,您要是再不醒,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堇歆怔了怔,才三日?她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辈子,浑身都像被埋入棺中,被又厚又沉的土层层压着,怎么也透不过起来。   魏堇歆喉间发苦,口中却有股子怪味。   文莺见她砸吧着嘴,道:“陛下方才刚喝了药。”   连这几日的昏迷让魏堇歆一时难以反应及时,她先是怔怔坐了一会儿,就着文莺的手喝了些水,才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正月初二。”文莺道。   就在今日!   魏堇歆神色一凛,即刻道:“你马上去查探今日孙月槐之女孙芹去做什么了。”   文莺虽是不解,但也立刻动身去办,在走出大殿前,她听见身后陛下的声音:“这几日,鸣鸾宫可有来过什么人?”   文莺身形一顿,道:“相府齐如玉和太傅大人都来过。”   “知道了。”   魏堇歆的声音平静无波,文莺松了口气,即刻下去。   殿内,魏堇歆则是下意识看向自己身后的枕头,摸了摸还是原来的那个,她起身去妆奁中拿出自己常戴的那支凤钗,流光溢彩并无不妥。   原来是梦。魏堇歆轻声喃喃着。   她好像看见宋云修浑身是血,说他好疼。   几日的罢朝又堆积下诸多政务,魏堇歆前往承光殿时,忽然瞥见那块多出来的余木。   这块木头险些将宋云修绊倒在地,论及源头,却是先帝在时便有的。   听说是一位宠冠六宫的后君,想要每次先帝理政时都能想起他,于是故意让人做出这样多余的一块。   后来那位后君早逝,先帝便没舍得去除这块木头,一直留了下来。   若不是魏堇歆踏足承光殿,她都要忘了这样一段事。   “来人。”她俯身,一用力便生生掰断那块木头,对随后入殿的宫人道,“将这个地方填平。”   奏折批至一半,文莺便办事回来。   “如何?”魏堇歆头也不抬,便知是她。   文莺道:“今日,孙府的人听说太傅大人从宫里回来,特地去询问陛下病情如何。”   魏堇歆冷笑一声,若她们真有心,怎不见来侍疾?便是不来,也没空派人入宫问一句吗?这孙家的谎话编得也太拙劣。   不过,若是魏堇歆不是事先从那本预言手记上得知孙芹要去宋府提亲,她也断看不出这层关系,顶多只是会奇怪在朝中孙月槐与宋飞雪明明关系一般,怎会突然登门?   “孙月槐已至宋府了吗?”   文莺点点头。   “那你带人去路上等着,若见到孙芹,拿个麻袋一套,将她丢进护城河中,记得掩人耳目。”魏堇歆平淡吩咐着,口吻好似在吩咐文莺给她倒一杯茶。   文莺眨了眨眼睛,确认道:“可今日孙芹并未去宋府......”   “你去等着便是。”魏堇歆抬眸,“办好了朕自有赏赐。”   文莺咽了咽口水,每回陛下要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时,就会另外给她一份赏,文莺才知陛下是认真的,立即回了句:“臣不敢!”这才急急出宫。   此时此刻,宋云修刚沐洗过换了衣服,正欲去厨房瞧瞧被他搁置的那些药罐子,却见是母亲身边的王大娘过来道:“大人说请公子去前院一叙。”   宋云修顿了顿,有些舍不下这些个瓶瓶罐罐,问:“母亲找我何事?”   素日里王大娘时常做些好吃的点心给宋家三个兄妹吃,眼里已将她们当作了自己的孩儿,她憨厚地笑道:“好像是说亲的事,今日孙府的孙大人过来了,言语间暗示想要见公子一面。”   “母亲同意了?”宋云修皱起眉。   王大娘悻悻道:“孙大人十分热情,大人便只说是见见,请公子过去一趟倒也无妨。”   既是客来,他有意避着却是失了礼数。再者平时上朝时又不是没有见过。   宋云修眸色略暗,道:“我去一见便是。”   王大娘便高高兴兴地领着宋云修前去。   客室之中,孙月槐正与宋飞雪闲谈吃茶,眼睛却不住瞄着门口。她那二女儿是自幼给娇宠惯了的,不知在何处相中了宋府的公子,非要她来说亲,孙月槐招架不住,便腆着张脸来了。   等了半晌,门边传来脚步声,孙月槐立刻坐起身子。   她以往都不曾好好看过这位太傅,今日为给女儿留着心,她便仔细端详起来。   发如浓云、肤如凝脂、唇如花瓣,一映入眼帘便让人觉得品貌不俗、俊美如谪仙。   他生得并非婉转妩媚,而是骨相大气,温雅天成,好似生来就是要抬去做正夫的,周身气度不落凡俗。   孙月槐越瞧越满意,全然没注意身侧的宋飞雪脸色黑了黑,她起身热情道:“太傅大人好,今日我来,也是问问陛下情况如何?这一连罢朝多日,我等也是忧心不已。”   宋云修略一回礼,平淡道:“孙大人放心,陛下已无大碍。”   孙月槐笑着再度坐下,看着窗外的景色,忧心道:“傍晚怕是要起风,我急着探问陛下病情,着急来了,才想起连件披风也没带。”   “小月,你赶紧回府替我拿一件过来。”   她话说得自然,宋飞雪与宋云修母子二人对看一眼却是心知肚明。   这怕便是寻个由头,让孙家的二姑娘来府上一观了。   ? 第11章   ▍朕脾气不好是天生的   院子里种着一棵枇杷树,所生的翠叶黑漆漆的,上面盖满了雪。   宋云棠清理完荷塘,百无聊赖地拉着妹妹闲转,不知想到什么,愤愤地踩了枇杷树一脚,树上落雪纷纷,全都堆到了宋云寄的小脑袋上。   宋云寄睁眼看着她,宋云棠嘿嘿地替妹妹扫雪,一边扫一边说:“今日孙月槐是来府上说亲的,你知不知道?”   宋云寄眨了眨眼,问:“她替谁说亲呀?她家有儿郎吗?”   “笨!”宋云棠敲了下她的脑袋瓜,“自然是看上咱哥了!”   “那怎么行?”宋云寄委委屈屈地摸了摸自己发痛的脑壳,软着声气道,“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身体怕是不中用了罢?”   宋云棠没好气地看了宋云寄一眼,道:“她是为她二女儿孙芹说亲。”   “孙芹?”宋云寄偏着脑袋想,想了半天,终于在脑海中拼凑出个人模样来。   她是见过的,大约去年秋天,她在街上看见孙芹爬上枝头,穿着白色短襟褐色长裤,拿着杆子打柿子。   宋云寄从没见过人打柿子,觉得有趣,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   谁知孙芹瞧见了她,笑着摆摆手,将一个柿子丢了过来,声音清脆:“小女郎,自家种的,尝一个试试。”   宋云寄道了谢,拿着柿子回家给哥哥吃了。   “啊......”她回忆得真真切切,高兴起来,“她们之前就是有缘分在的,孙芹看上哥哥,也不奇怪!”   这段往事宋云棠并不知情,只皱眉看了宋云寄一眼,“我听说她性子软弱,又比咱哥小一岁。”   宋云寄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道:“道听途说来的东西,怎能轻信?找个机会试她一试便知。”   二人蹲在树下,认认真真地商量起来。   客室中的孙月槐还在等人,她十分热情地与宋飞雪交谈,扯了不少八竿子打不着的闲题,气氛倒也不算冷落,只是宋云修的双手有些发凉。   他好几次想开口向孙月槐说明,即便是嫁人,他也绝不会闲在家中绣花,照样日日都去上朝。   可每次他刚想说时,就被孙月槐适时出声打断,又接起一个话题来。   这似乎是宋云修等得最漫长的半个时辰,他如坐针毡,偷偷望了母亲好几眼,希望母亲能领会他的意思。   半个时辰后,被孙月槐支去取衣服的小月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紧着附耳对孙月槐说了几句话。   “什么!?”孙月槐大惊失色震喊一声,随后急忙看了眼宋飞雪和宋云修,赔了声笑,才压低声音又说了几句,然后匆匆辞别。   临走时不忘对宋云修笑着点了下头,让宋云修觉得浑身不适。   “孙大人怎么走了?”宋云修问。   宋飞雪默了默,道:“我刚刚隐约听见,她问了一句伤得重吗,可染了风寒。”   如此说来,大约是她的哪个女儿出了事。   宋云修暗松了口气,这才有机会说:“母亲,下次再有人说亲,直接拒绝便可。”   宋飞雪自然也如此作想,她看不上孙家,但对宋云修的态度却不肯苟同,沉下声道:“什么拒绝!你难道要一辈子做官,不成亲了吗?”   宋云修不说话了,只拿水润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宋飞雪被看得又生出万般无奈,重重叹了声气。   她语重心长道:“云修,人是要为自己活着的。”   “我知道了,母亲。”他答得很快,却只说知道了,旁的一字不提。   宋飞雪皱紧了眉,摇着头回房中去了。   夜晚房中,宋云修默声给自己腕上上药。   他受伤的事并未告诉母亲,那一下划得极深,几可见骨,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难以痊愈。   腕上的细布已经渗出血迹,止血药又多有刺痛之感,宋云修咬牙上完了药,一圈圈自己缠着布条。   今日,又有了一事不同。   前世他与孙家姑娘见了一面,那次的见面好似让孙家姑娘觉得她们的关系成了理所当然一般,经常不顾她人眼光,在宫外等他下朝。   虽然宋云修已极力拒绝并从未和她同处一车,但还是惹出不少风言风语。   今日却未再相见,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   宋云修想,难道重生一回,也不是事事都一样的吗?是不是只有必然发生之事才会一一如前,而像见不见面这种事自有机缘,成或不成全在天意。   那陛下的病呢?宋云修想起鸣鸾宫内她面无人色、气息微弱躺着的画面就心口一阵阵发闷,他想,这病是一定要治好的,否则这样的事再来一次如何是好?   宋云修睡意全无,起身便出了屋子,转而去向厨房。   翌日早朝,魏堇歆面色如常地出现在诸位大臣面前,俱无异样,可算让提心吊胆的众人松了口气。   不过她们今日都摸不透陛下心情如何,一个个只好安静如鸡,等着魏堇歆自己看完奏折发问。   魏堇歆丢下一本奏折,看了眼队列中的孙月槐,勾唇道:“朕听说孙大人的爱女身体抱恙,可有大碍?”   孙月槐受宠若惊地出列,伏礼拜道:“多谢陛下挂怀,小女若知,必能速速痊愈!”   她话虽如此,眉间却隐有忧色。   她那二女儿孙芹,昨夜意外失足落水,掉进了护城河的冰窟窿里,打捞了半天才捞上来,等送回家已是气息奄奄,昨夜又是连夜高烧,今晨她出府时病情还未好转。   魏堇歆轻轻笑了一声,道:“一会儿朕让文莺送了山参过去,你们孙家家荫不错,朕还是很看重的。”   “多谢陛下!”孙月槐心道原来陛下对她孙氏看重至此,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又是对着魏堇歆拜了三拜。   寒暄之后,这才又转谈正事,有人上言钦差大臣古莲已至沥阳,正在体察民情,具体事例会一一写在信中,不日抵达京城。   详谈过程中,魏堇歆余光看见宋云修身形似乎有几分晃动,她皱了下眉,耐着性子又听一位大臣禀完事宜,顿时拉了脸道:“朕乏了,退朝。”   大臣们对陛下突如其来的脾气已经司空见惯,干脆地跪地拜别。   魏堇歆不走,这些人是不会抬头的,她刚起身,发现身边的宋云修却仍然站着,她见宋云修脸色不佳,昏昏沉沉,低声道:“要睡便回家去。”   她说完,宋云修如梦初醒,立即清醒过来,才发现早朝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所有人都跪送陛下。   他面露羞愧,魏堇歆却不听他解释,率先一步走出朝露殿,宋云修即刻紧随其后。   等群臣起身时,只看见凤椅上是空的,太傅大人也不见了。   魏堇歆朱红的身影大步走在白玉阶梯上,她一言不发,文莺也只低头跟在身后,快步走着。   许是被寒风吹了吹,宋云修头脑愈发昏沉起来,他只顾着跟上陛下的步伐,眼中的景物却渐渐模糊起来。   “太傅!”文莺走在这二人身后,见宋云修摇摇欲坠,忍不住出声提醒一句,宋云修一怔,再度抬头,便正对上魏堇歆乌黑阴沉的凤目。   “去承光殿。”魏堇歆掠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今日是怎么了,倒也没有多问,宋云修如何是宋家的事,与她有何干系。   待魏堇歆和宋云修迈入承光殿,文莺便止住了脚步,给身后随行的宫人也使了个眼色,一队人便立足在殿外听候吩咐。   这次踏入承光殿时,宋云修特地留意,他发现那块多出来的木头真的不见了,被修补得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心怀一股莫名,悄悄地看了陛下一眼。   昨夜魏堇歆看折子熬到后半夜,此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想是不久便要开始头疼,心中升起一股烦躁。   她乃一朝天子,难道要永远为这等小病左右吗?   然在她阖目养神片刻后,晕眩之症竟减轻些许。   魏堇歆颇感意外,她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宋云修,索性不再与他接话,专心致志批着自己的折子。   可她控制得住自己不说话,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他。   不到半个时辰,她发觉宋云修身形又有些晃动,面色更加苍白。   “里间有一张榻。”魏堇歆忍不住开口。   宋云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是在同他说话,赶忙起身道:“微臣无事。”   很好。   魏堇歆扫了他一眼,随手抓起几本奏折扔给他,那几本都是绿色封皮,不会有什么要事在内。   “既无事,便将这些处理了。”   宋云修弯身拾起那十数本奏折,自然也知这些奏折中的都是坊间小事,默默坐着批了。   可他前因守着魏堇歆已是几天没合眼,又失血过多,虽上了药,昨夜歇下已是天明,只堪堪睡了半个时辰,现在他坐着,由桌案撑着身子,可晕眩感却渐渐强烈起来。   “宋云修!”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然后整个人神经一松,彻底没了知觉。   魏堇歆的脸色更加不豫几分,她丢下朱笔,唤来了人,叫人扶着宋云修到里间那张榻上去歇着。   “传太医给他看看。”魏堇歆道了一声,十分不满地打量了下这承光殿,忽然觉得无比晦气。   文莺应下后,魏堇歆便不打算再在此处待着了,只她目光下移,在宋云修放在坐过的那张案角发现一点红色,像是墨迹。   魏堇歆弯身,指尖点了那朱红,轻轻碾了碾。   这并非墨迹,是血。   ? 第12章   ▍可怜的太傅   魏堇歆怔了怔,染血的指尖放在鼻尖轻嗅,想起宋云修一直苍白的面色。   她随太医进去,亲眼看着太医卷起宋云修的袖管,露出腕上渗血的白布,似乎缠得不大好,有些松散了,不知是谁给他缠的,一点也不尽心。   白布被慢慢解开,皓腕上一道伤痕深可见骨,还在往外渗着血,这样细的口子,绝不是刀划出来的。魏堇歆一顿,忽然拿下自己发间的凤钗看了一眼,若是用这个,伤口似乎吻合。   难道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文莺。”魏堇歆忽道,“朕那日,是如何醒的?”   文莺眸色微闪,如实道:“臣不知,只是那日臣进去时,看见太傅大人割破了手腕给陛下喂血。”   须臾,她又补充:“那时,齐如玉已经回府。”   “知道了。”魏堇歆目光复杂,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太医,亲眼看着太医上药。   这药是宫里特制的,别处没有,是魏堇歆让太医院制的,用来给地牢里那些缺眼断腿的犯人使用,没想到头回用在正道上。   似乎有些疼,她见宋云修在梦中也皱起眉。   承光殿内,魏堇歆长身而立,眼神深邃无波。   从幼时起,宋云修便不是有主意的人,他小时候经常听他爹的,后来又事事对她百依百顺,这次宋云修入朝为官,会是宋飞雪授意吗?   他冒着被天下人议论的风险,冒着宋家全家被斩首的风险,不顾一切地来做这个太傅,究竟是为了什么?宋云修凭什么肯定,她就会答应呢?   魏堇歆想起殿试那日,是宋云修将那几条签子分发给了韩月她们,他是如何得知哪些签条上写的是什么,又是如何恰好避开了腰斩的那支呢?   文莺说她昏迷时,是宋云修给她喂血,这法子他是从何得来的?当时她仿佛身在梦中,忽然觉得胸口窒息不已,紧接着就看到宋云修浑身染血,跪在地上,模样可怜极了,然后不知怎的,她就转醒过来。   这或许是个巧合,但魏堇歆更愿意将它视为刻意所为,她不免要想,如果宋云修能肯定给她喂食鲜血她便能清醒,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以前是否做过同样的事?   年少时光,魏堇歆虽能一一记起,但细枝末节也忘得差不多了,她不记得自己是否也曾这般昏迷过,更不知道宋云修是否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救过她。   只这回,兴许是他。   兴许,她欠了他一命。   魏堇歆敛回目光,转身离开承光殿,她对文莺嘱咐道:“你去蛇门找几个身手好的,黄昏时,随朕出宫一趟。”   那本预言书上示意,今日在京城四巷,会发生一场刺杀,行凶者共四人,目标便是宋云修,京城四巷是从皇宫到宋府的必经之路,那地方十分偏僻,鱼龙混杂,闲散走卒成堆,凶手容易行动,也极易隐藏。   书上只是简略提了此事,前因后果俱未说明,不过既然刺杀目标是宋云修,魏堇歆也能猜出一二其中缘由。   多半是与宋云修入仕一事有关。   “宋云修每日是如何回家的?”魏堇歆侧目询问文莺,文莺道:“乘马车回去,宋家二娘驾车。”   “每日都来吗?”魏堇歆拧眉。   “每日都来。”   魏堇歆想了想,道:“你注意一番,今夜宋云棠来时,带了几人。”   从抽签时宋云修的表现,到沥阳案,再到宋云修给她喂血,让魏堇歆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为何偏偏是宋云修?沥阳难民逃至锦州,怎么偏偏让他碰上,这是偶然,还是他早就知道,所以提前过去等?   这些只是魏堇歆的疑心,一切还要等今晚一试方知。   ·   待宋云修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榻上,承光殿里,他动了动身子,看到了新被包扎的手腕。   是谁给他换的药?   宋云修起身,一个人在承光殿转悠了两圈,没有发现陛下的身影。他一想到自己正当批着折子,居然晕了过去,暗自羞恼不已,不知陛下是不是恼了他今日屡屡无状。   宋云修眉心深锁,正待寻找陛下身影,抬眼见几个宫人从偏殿的方向出来,手上似乎抱着几叠奏折,于是他便往偏殿查看。   外面并未有文莺在,只有几个零星的守卫,宋云修轻推开门走入其中,藏在一根柱子后面,探头悄悄往里看了一眼。   书案边,陛下正在处理政务。   他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极不自在地看向陛下,道:“微臣失职。”   魏堇歆连头也没抬,没好气道:“宋大人来朕这承光殿也是想睡便睡,好大的官威。”   宋云修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陛下的意思,魏堇歆又接着道:“既如此,朕看你们宋家那两个小的也不必再动入仕的心思了,反正都是如你这般。”   说罢,魏堇歆抬眸,将宋云修错愕的样子收入眼底。   “陛下。”宋云修抿了下唇,又去殿中央跪了下来,“微臣失职,实乃微臣之过,与家妹无关。”   一番话说得宛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宋云修只好原地跪着请罪,魏堇歆给他算着时辰,想着冬日里衣服厚实,再跪一小会儿伤不了他什么,等时辰一到,她才作出一派勉强放过宋云修的神色,道:“起身。”   得了这话,宋云修就知陛下不会再追究了,暗自松了口气。   “去。”魏堇歆又指了指放在案头那摞紫色的奏折,悠然道,“拿着替朕批了。”   紫色奏本往往上呈一些要事,但又不那么要紧,往往是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地方官员已有了处理提要,交给陛下过一眼。   宋云修没有拒绝,默默抱着那一叠奏折下去了。   魏堇歆的目光一直暗随着他,心想就这副呆呆的样子,之后怎么做这官?竟还一做就是十年,恐怕少不了要被排挤针对。   如今朝中的大部分官员已经脱胎换骨,原先错杂纷乱的势力已被她尽数清缴,剩下的几乎都是她在夺位期间招揽到的部下,个个都是虎狼之辈,正因她们知道无济于事,所以在魏堇歆丢了宋云修这么一只兔子进狼窝的时候,没几个人出来反对。   唯一一个孙月槐,是为了私利,江倾海是新人,没摸清她的脾气,自以为是。   如今孙芹大病在床,什么时候痊愈尚未可知,孙家会不会卷土重来亦未可知,宋家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盯着,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她匀给宋云修的奏折不多,没一会儿就批完了,魏堇歆抬眸,看了眼安安静静发呆的宋云修,道:“若是无事,可以走了。”   “啊。”   她看着宋云修轻应一声,手忙脚乱地起来行礼,暗觉好笑。   “微臣告退。”宋云修转过身,面上却是愁容不减。   若他记得不错,前世今日,在京城四巷会有几人出来刺杀他。前世他是一人回府,惊慌躲闪之下根本没看清那些人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后来他重伤在家又躺了许久,怎么结的案子都不知道,今晨出门,便只能嘱咐云棠多带几个人过来。   却不知刺客会不会因为他多带的这几人取消计划。   出宫之后,宋府马车停在老地方,宋云棠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招了招手。   “哥!”   宋云修见她一个人,皱眉道:“我不是让你多带几人吗?”   “带了呀!”宋云棠将手一拍,心想她哥必然是心血来潮想买什么东西,又担心人手不够,于是她将马车帘子一撩,露出里面三张白净小脸,其中还有福安,看着宋云修“嘿嘿”一声傻笑。   宋云修头脑发昏,险些要不知天地为何物。   “怎么只带了几个男孩过来?”他皱紧眉头,这要是出事,还不够保护他们的呢!   宋云棠愣道:“你让我带人,我不带男的,如何跟着你?”   宋云修呼吸一窒,险些背过气去,他深沉哀怨地看了宋云棠一眼,又瞧了瞧昏黄的天色,沉声道:“回去再说罢。”   与前世相比,至少她们有五个人,还有宋云棠一个女子在,应是不怕,而且云棠自幼习武,身上是有功夫在的。   想完这些,宋云修眉头微松,这才上了马车一道行去。   一路缓行,等到达四巷时,面前正迎上一轮灿红的落日,耀耀灼目,宋云棠禁不住眯起眼来。   就在这时,刀光剑影浮动,两侧高屋之上飞身走下十来个蒙面人,穿着衣服倒是各有不同,只是个个身形敏捷。   宋云修一路警觉,他一直再往车外看,最先瞧见那几人,其中一个刺客凶煞的眼神还自车外与他对视一瞬,惊得宋云修心跳都漏了半拍。   “云棠!小心!”他说话之际,已有一人冲上马背,正面擎刀对着宋云棠当面劈下。   宋云修连忙以身去挡。   刚出车外,一支弩.箭御风而来,嗖声刺入刺客小臂。   “啊!!”刺客惨叫一声,立即回头查看,只见她们原先跳下来的地方,不知何时多出十个身穿暗红劲衣的女子,臂上均绣有乌色蛇纹,正目露寒光盯着她们。   “不好!是蛇门的人!”   同样是十人,可蛇门一人,就能杀她们十人。   那刺客面色骤变,一时也顾不上再行刺杀,连近在咫尺的宋云修都不再看一眼,转身就逃。   可蛇门中人个个身手超俗鬼魅,这样近的距离,她们怎么可能再逃得掉?   那屋顶上十人齐下,顷刻之间便将十个蒙面刺客生擒。   蛇门,是陛下的专属护卫。   宋云修怔然,忽然好似有所察觉,瞥见不远处阁楼之上,那个华衣冷面的绝色女子。   余晖耀目,宋云修看不清她的脸,却感觉到她也在看着他。   中间相隔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宋云修听见她吩咐:“文莺,回宫。”   直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他才觉得眼眶发酸,心口却漫开一股软烂的甜。 第13章   ▍虚伪的太傅   许久之后,宋云棠才回过神来,她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惊悚的场景,方才那一下要不是哥叫她,她可能都反应不过来。   “哥!你没事罢?”宋云棠回头,见宋云修眼神空空,表情却十分微妙,似乎带着一点莫名的笑意。   “无事。”宋云修收敛了神色,蛇门已将人带走,他想起方才的场景有些后怕。   明明只有四人,那四人也只是身手一般,前世他只身一人都躲过了她们,今日为何却有十人?从这些人的反应和身手来看,似乎是职业杀手。   回头时,福安他们抱作一团,尚在瑟瑟发抖。   一阵马蹄声传来,文莺绕至宋府马车前,拦了她们的路,道:“太傅大人,今夜便可出审问的结果,可要一同回宫?”   宋云修是涉事人,按理应当回去,他点了下头,望见与他一条街之隔的华顶马车,让宋云棠带着福安他们回去,才慢吞吞走了过去。   马车之内,魏堇歆已在阖目养神,她瞥了眼宋云修,勾唇道:“太傅受惊了,不妨,到朕身边来。”   这样一句话,让宋云修想起某个下午,他在朝露殿,她指着那幅画,也是这样与他说话。   宋云修上了马车,帘子一落,便只有他和陛下在内,车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嗒嗒嗒的马蹄声,他别扭了一阵,轻声开口:“微臣多谢陛下相救。”   魏堇歆悠然道:“顺路罢了。”   方才,她将宋云修的反应一分不落看得清清楚楚,他虽惊虽惧,反应却很冷静,连宋云棠一个女人都傻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他是有胆有识还是早有预料。   然而他车上只带了三个弱质男儿,一个比一个不顶用,若他当真提前有知,怎会儿戏自己的性命呢?   也许,他并不知,先前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   车内弥漫着一股绕鼻的凤尾香味,宋云修安分坐着,却是忍不住深嗅一口。   他虽知陛下并没有在看他,可光是感觉到陛下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心上已颤抖不已,好像怎么坐都不自在,渐渐地,他连呼吸都收紧了。   蛇门的审问之法残酷无匹,用作审问的暗室封闭性极好,饶是这般,在堂中等候消息的魏堇歆与宋云修二人还是能听见凄厉的惨叫。   魏堇歆全程一直暗中观察着宋云修,企图从他面上寻到一丝害怕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是平静地坐着等候消息,一声声惨叫响起时,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魏堇歆忍不住想,多年未见,他难道已经变成了一个令她全然陌生的人吗?   还是说,她其实从未了解过宋云修,往昔种种,皆是她一个人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这两种猜想,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魏堇歆抓狂恼怒,她沉默着,幽光浮动的眸中攀生出一朵探究的欲.望。   没过多久,文莺便走入堂中,禀报道:“陛下,这几人都不是硬骨头,蛇门的规矩还没过第二层,就全都招了。”   得了魏堇歆示意,文莺便继续道:“主谋者四人,她们乃是今年会试中被弃的人员,其中有个姓牛的,只差一名便可进入殿试。”   只差一名,便是如若没有宋云修,她便可如愿跨入金銮殿了。   “其余三人追随牛氏,这三人中有一人家在会州开武馆,那六个身后好的蒙面人便是武馆出身。”   交代了一番来意,其中细节均不必说,定然是牛氏认为她被宋云修占了名额,怀恨在心,想杀了宋云修泄愤。   天子脚下,焉容这等腌臜苟活。   魏堇歆冷笑一声,道:“找个日子,将这十人枭首示众,再去查是谁开的武馆,拿人抄家,武馆余众充军。”   这样的刑罚未免过重,文莺还没应声,一旁坐候的宋云修却是起身,低声道:“陛下,微臣今日并无大碍,枭首充军的罪责,似乎有些......”   他说到后面渐渐息了声,因为看到魏堇歆愈发沉郁的表情。   “你这是在质疑朕?”魏堇歆觉得十分有趣,她在替他的案子平反,严惩贼子让其他人都断了打他主意的心思,他竟觉得残忍。   匹夫之仁。   话音一落,宋云修便在原地跪了下来,拜道:“陛下小惩大诫便可,如此兴师动众,实在不妥。”   若是寻常朝臣被刺,陛下下此诏令,天下人恐怕不会说什么。   可他是个男臣,如今破格为太傅已让天下人颇有微词,倘若再因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天下人不会说陛下爱戴臣民,只会说陛下为了一个男人杀了十数人。   他重生一回,便是想要陛下重回正轨,莫要再像前世一般尽失人心,难堵悠悠众口,最后变成了那副模样。   他不能再亲眼看着她再死一回。   “兴师动众?”魏堇歆紧紧咬着这几个字,笑音道,“你不妨直言我凶残无匹,草菅人命!”   宋云修身形一颤,“微臣并未如此作想!”   可他抬眼,魏堇歆眼中已遍生寒意,激荡起的盛怒仿佛要将他撕碎!   文莺退了半步,下意识想开口求情,魏堇歆扫她一眼,厉声道:“滚出去!”   诏令已下,文莺不敢多留,只是后怕地看了身后一眼。   宋云修看着眼前此景,忽然想起那日他去给她送枕头,她就是这般发了怒,继而就是接连几日的昏迷不醒,他心上微惊,忙道:“请陛下息怒!”   魏堇歆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声一片,她看着宋云修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便觉得十分厌恶,不知八年前他是否就是以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魅惑了她的皇姐!   未央宫一朝生变,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君被赐死,她在承光殿前求得头都磕破了也于事无补,父君被盖着白布带走时,那些人都不曾让她去看最后一眼。   后来她心急火燎赶到未央宫,给皇宫守着侧门的侍卫塞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想让宋云修先平安离开是非之地,待到了未央宫,竟是一片纷乱荒凉。   无数的宫人争抢着未央宫的珠宝首饰,她的爱物被人轻贱地踩在脚下,她追问那些人宋云修去哪儿了,那些人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宋公子早就高攀二皇女了,你不知还在做什么春梦?”   “她爹刚死,她竟还有心惦记男人,真是可笑。”   “梅君那样的贱种能生下什么好东西......”   她们指指点点地看着她、嘲笑她......魏堇歆却始终不信,不可能的,宋云修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他走了,岂不和亲手挖她心肝一样吗?   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未央宫枯等几日,滴水未进,险些死了,是文莺将她救活过来。   “宋云修去哪儿了?”她拉着文莺问。   文莺亲口告诉她:“他已经和魏明月定下婚约了。”   即便那时,即便她亲耳听到,她也没有相信。   宋家是明哲保身,她可以理解,宋家没必要跟着她一起倒,哪怕那时魏堇歆觉得自己心口上好似被剜了一刀,她也在想,只要宋云修无事,那嫁便嫁了,他定也是不情愿的,不知一个人时又是怎样地哭。   然而没过多久,魏堇歆终于求来了一趟出宫的机会,她急切地去找他,便亲眼看到宋云修与魏明月言笑晏晏、琴瑟和鸣。   魏堇歆突然觉得宋云修很陌生,这种陌生感持续了八年之久,到她现在再见到这个人,仍觉得陌生。   就像她以为宋云修定然是真心爱她的,却不是。   宋云修想必是懂她的,却不曾。   积年累月的怨气在魏堇歆胸中迸发,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宋云修那截修长的颈,直想亲手将他掐死。   “宋云修。”她满目阴沉,却是极力忍下了那股滔天怒气,哑声道,“你既如此菩萨心肠,不若尽心伺候朕一晚,去换那些人的活命。”   宋云修眸光颤动,悄然抬头,想去看看陛下的表情,看看她是不是认真的。   魏堇歆垂眸,她在期待一个绝望而悲哀的表情,宋云修既然拿他虚伪的善良来恶心她,她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然而不论是绝望还是悲哀,她都不曾在宋云修眼中看到,她只看见他惊讶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魏堇歆冷笑一声,她开始认清她好像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宋云修的事实,然后一字一句对他道:“拜你所赐,用来充军的那些人,朕打算杀了。”   “陛下!”宋云修急切出声,可魏堇歆已不再看他,大步离去。   恼人的头痛随之而来,魏堇歆扶着额头,挥开了走上前来扶她的文莺,凉声道:“你去替他,准备一间屋子。”   ? 第14章   ▍胆大的太傅   宫中空着的宫室很多,只是一半荒废了,有些还在时常打扫着。   今年采选的计划一定,宫里打扫出来一半,都是敞亮华丽能住人的,莫说随意凑合一晚,便是连换洗衣物和男子描妆的用具都十分齐全。   宋云修跟着文莺来到椒房殿,文莺道:“别的宫室冷冰冰的,这里稍微暖和些,太傅大人稍候,即刻会有人送炭火过来。”   宋云修道了谢,想起方在蛇门发生的一幕,愁得皱起了眉。   他为何总是惹恼陛下?连句话都不会劝,让陛下误解出那样的意思,眼下的结果比他劝时还要严重,早知道他就不开口了。   殿外寒风呼啸,宫人来送炭的时候,只点了一盏灯,荧烛之光仅能照亮宋云修所在的那间屋子,可更多的地方漆黑一片,殿内又静悄悄的,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宋云修缩回床上拉紧了被子,目光怯怯看着黑暗处,他本不觉得什么,可越看越觉得害怕,渐渐被莫大的恐惧萦绕心头,蒙着被子不敢出声。   他从小就怕黑的,这么些年来也是福安陪着他睡在外间,这习惯前世一辈子他都没改,重生一回,怕黑的恐惧竟愈发强烈了。   宋云修整个人都清醒无比,他连往被子外面看一眼都不敢了,只是小心翼翼地缩着,心跳如擂鼓。   鸣鸾殿内,魏堇歆好不容易平息了怒气,她由着文莺伺候她梳洗后,轻声问了一句:“椒房殿,值守的侍卫似乎不多。”   文莺点头道:“只有一队,半个时辰才经过一次。”   魏堇歆点了点头,道:“你再去加派两队人手,务必让她们弄出点动静来。”   “是。”文莺应了,对陛下这样的吩咐却是十分不解,宫里安全得很,徒然派人过去,岂不是打扰太傅睡觉吗?   夜深人静,魏堇歆倒也不怎么困乏,她再度回想起在蛇门宋云修说的那番话,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想必,宋云修也并不了解她罢?   昔年青梅竹马,再如何情深义重,利字当前还是作鸟兽散,这么多年过去,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又何尝能要求他一成不变呢?   登基那年,她给宋云修做了一块那么大的贞节牌坊,人人抬头便可一观,车马皆在其下过,宋云修的名字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   她就是要让他嫁不出去,让他陪着她一起心里发苦。   孙家明明知道她当初的用意,过了三年,是她的君威淡了吗?竟敢将主意打到宋云修身上,她当日能留孙芹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了。   鸣鸾殿内只燃着一盏灯,灯光昏暗,魏堇歆不喜欢太亮的地方,她觉得过于刺眼。   她躺在软枕上,企图让自己生出一些睡意。   皇宫内的侍卫又加了几班,只是陛下喜静,她们不敢打扰,只着重走在教坊殿那边,她们或低声交谈,或欢笑阵阵,模糊朦胧的声音便传入椒房殿中。   每隔一会儿,宋云修便能听见外面传来甲胄摩擦的声音和说话声,他渐渐安心下来,调整了睡姿,听着那些声音入睡。   几日后,前往沥阳赈济水灾的古莲终于写了封回信,信上的字龙飞凤舞,言明沥阳有贪官污吏一事,实乃误解,父母官一心为民、官民一心才是常态。   魏堇歆不动声色看过,将邸报放置一旁,皱眉深思。   千等万等,终于等来这份回信,宋云修见陛下面色沉寂,想怕是正为沥阳之事所困。   沥阳这桩案子,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沥阳此地山水环绕,行人商队运输皆是水运,沥阳城中早已自成一派,城中官商勾结,今年的水灾乃是积年克扣朝廷发放的修渠银所致。   水灾频发,受苦的皆是百姓,于城中富户商人来说却是发财良机,城中粮价高涨,饿殍遍地,许多百姓走投无路,便只能卖地卖房,富人更富、穷人愈穷,穷途末路之下只会产生两个结果。   其一,是穷人与富户签下卖身契,富户手下人丁新旺,加上财力雄厚,招兵买马,做了土皇帝。   其二,穷人中有翘楚者爆发起义,只是起义的罪名却是要安在朝廷头上,她们自然会以为是朝廷多年不管不顾,朝廷昏庸,这场起义就算最后平息,于陛下声誉也是大大受损。   然现在沥阳官吏与当地财主早已沆瀣一气,古莲任钦差前去宛如羊入虎口,但这件事却不能没有人先去揭发。   前世被派去的乃是前工部侍郎刘桐柄,此人狡诈非常,在沥阳吃得脑满肠肥,谎报实情,虽后来经陛下查验得出真相,却因错失良机,折了蛇门数人,派兵镇压,却也闹得沥阳案满城风雨。   外人不知此间内情,只当堂堂朝廷连一个水灾都整治不好,官逼民反,加上陛下根本无心于为自己扬名立威,名声便一日差过一日。   加上京都官吏大都是追随陛下的旧部,本就心高气傲,官做久了手下也是愈发不干净,后来数次触了陛下霉头,被杀了几人,便有人从中作梗,将陛下声名传得更加不堪入耳。   宋云修满面愁容,深思其中,连墨滴在奏折上散开了都未发觉,还是魏堇歆收了他批完的奏折再看时,拿着那滩红墨对宋云修发问。   “宋云修,你在朕这里时,似乎总是心猿意马。”   宋云修交上那本时,就想到会有此一问,虽然陛下口吻淡淡,但他却煞有其事地跪了下来,温声道:“微臣自认才学不输女子,为何陛下总让微臣看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魏堇歆眉头跳了一下,双目渐深盯着宋云修,听听,这竟然是宋云修能说出来的话。   魏堇歆被这句话气得半晌失声,暗自平复了片刻才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说只要个闲职的。”   没想到宋云修更加振振有词,“微臣说要闲职,与关心国家大事,并无冲突。”   很好。   魏堇歆兀自捏紧了手中的奏折,吐气清心,耐着性子对宋云修好言好语道:“那你想批些什么?不妨朕这张案让给你,你来挑一挑?”   她这话含了几分威慑之意,稍有慧根的人就能听出话外之音,然后伏低认错。   宋云修却起身,露出一副“如此甚好”的表情,施施然来到案边悉心挑选。   魏堇歆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欲探究他的真实想法,宋云修以前从不会如此,现今却变得转了性一般,胆大包天,屡屡顶撞她,现在连她的话也听不懂了。   她看着宋云修选,只见宋云修目光流连片刻,最终放在被她置在案头的那份邸报上。   “这是何物?”他修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指了一下,又立马缩了回去,好似是怕她一时想不开打他一巴掌。   魏堇歆气笑了,懒声道:“沥阳邸报,按说此案太傅也是参与过的,不妨一观。”   “是。”宋云修毫不客气拿起一观,阅完上面的字后眉心紧锁。   “陛下,那日微臣递交的请愿书确实是沥阳百姓所写,她们个个面黄肌瘦、十分潦倒,这些还是有能力从沥阳城出来的人,困在城中的不知又是怎样一副惨淡光景,古大人所言,必然有假。”   魏堇歆看着他认真分析的模样,一时也不由为宋云修解惑:“出发前,朕曾找过一回古莲。”   宋云修抬眸,澈润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朕与她说,沥阳城中恐怕情势复杂,届时若解决顺利,就让她以楷书回信一封,若是艰难,便写草书,朕见信便明。”   地方水患加上官吏贪腐,滋生出来的事件也就那许多,最严重便是派兵前往镇压,只要她届时为古莲料理周全,具体事宜,古莲自知如何去办。   宋云修听着,耳尖一烫,暗想原来陛下早有对策,他竟还在陛下面前卖弄一番......   “微臣鲁莽了。”他小声道。   魏堇歆见他方才还有理有据,现下竟是面寒羞赧,觉得有趣,她盯着宋云修一字一句道:“无妨,若是换了刘桐柄、孙月槐她们,怕是只会高高兴兴让朕放宽了心,太傅还能一心为民,实属难得。”   她提及孙月槐,又道:“也不知,孙卿的爱女病好了没有。”   宋云修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以为魏堇歆当真是关怀臣下,便回道:“已大好了,昨日还往微臣家中送了些新鲜柿子来。”   他一说完,魏堇歆就沉下了脸。   “宋家与孙家想必私交不错。”她寒声道。   宋云修怔了怔,抬眸对上魏堇歆不豫的神色,连忙道:“只是几个柿子,没别的了,母亲还将家里的四只蟹回礼过去,没欠人家的情。”   几个柿子,四只蟹?   听着这寒酸的礼尚往来,再看宋云修认真解释的模样,令魏堇歆忍俊不禁。   但她还是极力板住了脸,不经意道:“说起柿子,前年孙二娘与名府花魁以柿定情,传了一段佳话,连朕都有所耳闻。”   说完,她便从宋云修眼中看到几分茫然怔愣,就断定宋云修必然毫不知情。   竟有此事?   宋云修确不知情,怪不得母亲对那孙二娘如此看不上。   “朕今日乏了,诸事明日再议。”   二人破天荒和谐畅谈了一回,宋云修揣着心中升起的愉悦,恭敬告退,临出门还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   魏堇歆看着宋云修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样子,脸拉得更严重了。   不就见过一面,就那么喜欢吗?听着她的往事连路都不会走了不成!   “文莺!”魏堇歆侧目,望向缓缓行入进来伺候的人,慢条斯理道,“去拿一点赏钱。”   文莺额头突突地跳,“不知陛下有何事吩咐?”   “今夜,你去给朕把孙家那几株柿子树烧了。”   ? 第15章   ▍太傅他哭了起来   京中发生了一件怪事,刑部侍郎孙月槐晨起于院中散步,忽然嗅见一股怪味,她寻味而去,只见原先种着三株柿子树的地方乌黑一片,院墙上一片漆黑隐约成一人形,还长着两只空洞大眼。   孙月槐被吓了一跳,叫来了数人观看。   孙家长女上前一经查看,碾了碾手中的黑灰,道:“娘,这是起火了。”   “胡说八道!大冬天怎么会起火!那墙上的黑影如此怪异!说不定是鬼魅作祟!”孙月槐面色难堪。   孙二娘孙芹瞧了瞧,道:“娘,哪儿有邪门事,这马上就是上元节了,一定是昨天夜里哪里来的浑孩儿点烟花烧了咱家的树!”   孙月槐面色痛苦,心疼地望着那堆黑灰,转身对孙芹道:“我看那宋云修就是个丧门星!头回要去他们家,你就落水了,现在咱家的树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之前是不是你去给人家送的柿子!”   孙芹面露不悦,“娘说的这是什么话,那次是我脚滑,这次也是顽童作祟,跟宋家八竿子打不着呀!”   孙月槐愤愤几声,转身去上朝了。   今年上元节,魏堇歆大发慈悲,放了所有人两日休沐,往年只有一日,弄得各位大臣上元团圆夜连酒都不敢喝。   朝堂之上,她们都由衷地跪下来道谢,顺带再表表忠心,对魏堇歆道贺了一番后,纷纷回家去与家人团圆了。   处理完政务,魏堇歆正要叹一句她倒也得了两日好睡,转眼见宋云修竟还杵在原地。   她挑眉道:“太傅何故不回府?”   宋云修踯躅一番,小心翼翼道:“微臣还想一问...沥阳的案子如何了。”   魏堇歆不知他竟这般体贴民生,这份心思虽然更像是匹夫之仁,但不知比她朝中那几个只知吃喝的酒囊饭袋好上多少。   她倒也不逗他,认真道:“朕已传密报前往云州,令云麾将军去处理了。”   云麾将军手下人多,想必沥阳那些贪官污吏已是不成气候。   闻言,宋云修松了一口气,然而魏堇歆见他还是原地站着,似乎不打算走。   “还有事?”   这一问,他突然垂下眼,耳尖也红彤彤的,小声道:“微臣...微臣家中包了些浮元子,是去夏采的桃花作馅,不知陛下可想......微臣想......送、送......献于陛下一些。”   见他说得支支吾吾结结巴巴,魏堇歆觉得好笑,本想一口拒绝,转念却是想起每回文莺煮的芝麻糊泡面团给她端来,轻咳一声道:“允了。”   “啊。”宋云修似乎惊喜起来,面色不变,眼神却亮了亮,温声说:“那微臣回家让人给送来。”   魏堇歆和颜悦色地回了他一个“好”字。   好像自从他向陛下分说了沥阳之事,陛下就对他宽和了不少,宋云修想到自己亲手包的浮元子也能让陛下一尝,心中欢喜起来,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宫里是不兴过年的,尤其是上元、中秋这般阖家团圆的节日,在陛下早些年还是魏帝时,听说有一官员趁着中秋上门拜会送礼,不但门都没进去叫人给轰了出来,后来连降三级,谪去地方苦干了。   从那以后,京都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旦逢年节,就不要去惹陛下的烦心,宫中膳食局也是从来都做寻常吃食,什么粽子月饼之类的从未有过。   也就是文莺仗着自己的陛下身边的旧人,尝试动手一做,月饼烤糊了七八回,粽子每回都煮成甜米粥,至于这浮元子便全靠运气,运气好了,就能捞着几个囫囵的,运气不好,一言难尽。   文莺做吃食的热情空前高涨,魏堇歆每回看着她呈上来的东西都右眼直跳,但好歹是身边的旧人,她也没搏文莺的面子。   刚跨进鸣鸾殿的大门,就见殿中厨房的地方炊烟升起,魏堇歆一阵头疼,面无表情地跟人说:“去告诉文莺,说今年浮元子有人送来,不必忙了。”   “这怎么行!?”   还没走两步,魏堇歆听见里面传出文莺的声音:“别人送的,哪有咱自己做的好!”   “......”   于饮食此道,文莺似乎十分自信。   上元佳节盛举三日灯会,满京城金灯代月、商市人流络绎、宝马香车屡见不鲜,街上娇娘郎俊相偕,一片盛景。   宋家坐落于城南,于这份热闹远了些,只上元当夜空中烟花不断,时时耀目,宋云修在厨房里忙活着,恬静面容不时被天上火光一耀,眸中流光溢彩。   水开了,几只浮元子浮上水面,掀开锅盖便嗅见清雅花香阵阵。   这些浮元子都是桃花酿汁、掺入蜂蜜使晶液粘稠,点上少许白芝麻,咬开一个口子,浆粉的汁液流出,花香四溢,漂亮又好味。   宋飞雪一板正经等在堂中,宋云棠与宋云寄早已忍不出扒在厨房门口看,宋云寄个子小瞧不见,口水却是一点没少流。   宋云棠笑道:“哎呀,哥,怎么今年有了兴致下厨?不做黑芝麻不做花生,偏偏别出心裁做得这样一道美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宋云修被她两句话说得面色微红,只是厨房火光不盛,谁也没有发现。   “我做好了。”宋云修擦去水蒸气氲在鼻尖的湿意,从那口大锅中捞出数枚,盛入一个漂亮的锅子里放起来,又将调好的梅子汤汁倒入,一碗粉水中浮起雪白的圆子,看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他将锅子装入食盒中抱在怀里,转而对宋云棠道:“锅里的你们自己分了,我出去一趟!跟母亲说一声!”   宋家两姐妹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宛如怀着春情的少男,似乎是开心极了。   宋云寄眨了眨眼,“哥哥去哪里呀?”   宋云棠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笨啊!笨!刚刚过来的时候娘不是说孙家那小娘们要过来吗?”   “哦......”宋云寄拖长声音应了一声,“咱们不去看看吗?还没给哥哥把关呢!”   “今儿是上元节,咱们有什么好去的,主要还是看咱哥喜不喜欢,纵是以后成了亲,有你我在,还怕那小娘们欺负咱哥不成!”   宋云寄一想觉得有理,吵着要宋云棠赶紧盛一碗花酿浮元子给她。   因着怕母亲说他,宋云修没去前面知会,而是一个人偷偷溜出了府,今日街上热闹,四处都有人,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   宋云修怀抱着食盒走在路上,想到一会儿陛下就能尝到,甜丝丝地笑了笑。   宋府侧门外,一辆马车停靠,从下面走下来一个白衣女子,远望着宋云修离去的身影。   “那不是云修吗?”孙芹手执一把折扇往自己手心打了一下,不满道,“怎么我刚来,他就走了!”   身边的小厮道:“许是去送东西呢,我瞧他抱着个食盒,咱们下午就递了拜帖的,这东西莫不成是送给二娘您的?”   孙芹稍想一番,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跳下马车道:“走,跟上去瞧瞧。”   上元节夜人流如海,坐马车去怕是行不通,万一堵在路上不知要到何时了,宋云修想了想,决定坐车到二巷,再捡一条清静的路绕过去。   身后紧随的孙芹看了一会儿,道:“这不是去孙府的路啊。”   “二娘稍等,小的这就去拦住他!”   “哎!”孙芹叫住她,“人家好歹是太傅,先瞧瞧他想去哪儿。”   这二人跟在宋云修身后,见他先是上了辆马车,到了二巷交口又下车,望了眼对街繁华灯市,转而往一条清寂的巷子里去了。   孙芹身边的小厮道:“看他这偷偷摸摸的样子,怕不是去私会什么情娘?”   孙芹目光微沉,道:“这条巷子的住的可都是些平民百姓,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寒酸女子敢跟我抢人!”   下了马车后,宋云修小心翼翼打开盖子,碰了下锅子的外壁,见还烫着,总算放心,带着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相比起京都华灯盛景,皇宫反倒星灯寥落,隐没在一片夜色之中。   文莺立在鸣鸾殿,不知是第几次偷摸摸看向陛下。   魏堇歆终于不耐道:“有话直说。”   文莺道:“臣也不是没有做面团,现在下还来得及!”   魏堇歆埋头看话本,头也不抬,“朕不是说了,有人送来。”   “谁送的啊陛下?”文莺声音有些委屈。   魏堇歆抬眸,朝她深意一笑:“宋家。”   哦!!!文莺来了几分精神,一时也不再心心念念给陛下下浮元子了,而是吩咐人去瞧瞧,这宋家的人究竟到了没有。   宋云修终于送至皇宫脚下,正待让侍卫通传一声,还没上前一步,身后忽然有人道:“宋云修!”   他脚下一顿,转而回身,见孙家二娘身穿白色长衫,站在马车上望着他神色不豫。   想起前世此人种种纠缠,宋云修面色微沉,道:“孙姑娘有事?”   孙芹跳下马车来,冷哼了一声,却是她身边那个小厮开口:“我们二娘今日明明去宋府递了拜帖!不知宋公子明知二娘要来,却还擅自离府是什么意思?”   两番对话,声音不小,宫门口的侍卫听得清清楚楚,着一人去宫里通报。   宋云修眉心紧蹙,道:“孙姑娘到府上想是寻母亲有事,缘何宋府阖家都要前去迎接?”   这话听得孙芹十分不满,“你明知我娘打算去你家提亲的!上元佳节,我放着家里的安生日子不过,大冷天过来寻你!你竟说出这种话!”   她说话间走上前来,瞥了眼宋云修怀里抱的东西,提声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宋云修转过身去,脸色不大好看,已是不欲再理孙芹,动身就要往宫里走。   孙芹见他态度冷漠至此,一时觉得在小厮面前失了面子,一把拽住宋云修扯回他来,“我问你那是什么!”   “放开!”宋云修挣扎一番,眼中浮起一股厉色,只他记挂着怀里的锅子,挣扎的幅度不大,没能从孙芹手中挣出去。   “我今日偏是要看看!”孙芹觉得自己竟被一个男人嘶吼,若不就此立威,以后传出去岂不笑话,她伸手便抢,可这宋云修力气竟也不小,死死抱着怀中的食盒不放。   她看着宋云修倔强的神色心中火起,左手用力猛推了宋云修一把,右手紧紧抓着食盒竟是将那东西抢了过来,只是宋云修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孙芹不知里面是何物,拿到手中竟很有分量,里面的锅子失去平衡一滚,从食盒侧面的开口滚出来,摔了个粉碎,里面的梅子花酿浮元子自也洒了一地。   宋云修怔怔看着,眼圈骤然一红,心里面又急又气,直想冲上去和孙芹拼命,他还没来得及起身,眼泪就滴答滴答流了出来,满心可惜地看着那些浮元子,这可是今日做的最好的一批了。   孙芹见她打碎的不过一碗浮元子,神色仍是僵着,冷声道:“好啊,你个小娼夫大晚上跑出来是给谁送吃食?难怪你心心念念想要入朝为官,名节都不要了......”   她话未说完,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她顺着那寒意的来源猛然抬头,对上一双阴沉可怖的凤目。   “文莺。”魏堇歆森然出声,“去让孙芹跪在此处,找几个人扇她耳光,扇到上元灯会结束。”   文莺毫不犹豫应下,带了几人过去擒住孙芹,孙芹显然还在状况之外,愣愣看着宫里出来的女子,她并未见过魏堇歆,只见此女穿着一身朱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面相凌厉、气度华贵,不知是不是什么侍卫长。   宫中禁卫比起朝臣可更得皇帝信任,孙芹犹豫了一会儿,好言开口道:“这位......这位姐姐,我是孙家二娘,我不是成心在宫门口闹事的,您看......”   孙芹匆忙使了个眼色,她那小厮就紧赶着上去送钱。   魏堇歆看也未看,更是没听她说什么,垂目瞧了眼散了一地的浮元子,道:“竟不知太傅是亲自来送。”   她说完,目光落在宋云修脸上,只见男人匆忙地擦着眼泪,两尾眼角红通通的,哭得十分可怜。   “不就是一碗浮元子,至于么?”她声音犹冷,面色却柔和几分,又站了一会儿,见宋云修犹是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只得弯下腰轻声道,“起来罢,朕请你吃芝麻糊泡面团。”   ? 第16章   ▍他怎么笨成这样   待宋云修被带去鸣鸾殿时,他已经止住了哭,然而也许是之前哭得厉害了些,身子还时不时一颤一颤地哆嗦一下。   魏堇歆余光瞧着,觉得真是有趣极了,命人用凉水沾湿了帕子递给他。   “擦一擦,好歹也是正一品大员,怎么就值得哭成这样了?”魏堇歆和颜悦色地说着,一边看着宋云修从宫人手中接过了帕子仔细擦了眼睛。   “微...微臣失仪。”他还是一副不高兴极了的样子,耷拉着眉眼向她赔罪。   魏堇歆见他就要起身跪下,道:“你坐着便是,文莺的浮元子马上就呈上来了。”   他听着这话,往门外望了一眼,乖乖地“嗯”了一声。   没多久,文莺果然呈上两碗热腾腾的浮元子,一碗放在魏堇歆面前,一碗给了宋云修。   魏堇歆看着碗中澄澈的汤水和囫囵白乎乎的圆子,意外极了。   “哎呀,今年竟是没烂,喝不上文莺的芝麻糊了。”   文莺得了句表扬十分受用,拿着盘子下去了。   只在魏堇歆舀起一只,轻轻一咬,猛然皱眉。   怪不得今年没烂,今年的浮元子中包的是花生。   宋云修吃不了花生,他吃完便起疹子。   魏堇歆抬眸,眼瞧着宋云修正要咬上一口,她欲言又止。   应当无事罢?他自己尝到是花生馅儿的肯定就不吃了。   虽然这样想着,魏堇歆视线却不离他,眼睁睁瞧着宋云修吃浮元子。只见他先是咬开一个小口,含了一点点的馅料进去,然后愣了一瞬,便将那一点生生咽了下去!   这魏堇歆如何能忍?她怒从心头起,用力将勺子一掷,碗勺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宋云修微顿,侧目去看陛下,只见陛下面含薄怒,眉心紧蹙,不知想起什么,似乎十分生气。   陛下放下碗来,他也不好再端着,轻置桌上,犹豫着问:“陛下怎么不用了?”   魏堇歆骤然发怒,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她目光急急流转于殿内,冷声道:“这桌布颜色这么难看,尚宫局的竟还拿来用!”   宋云修一时咋舌,垂目看向桌上那块丝布,是一整块紫色,勾着金边,前后带着细穗,虽然简约,似乎也说不上丑......   不过陛下素来不是无故发怒之人,想来......宋云修眸中凝出一股忧色,不会是陛下头风犯了罢?想是方才宫门口风大,吹着了。   “朕不吃了!”魏堇歆起身,一脸怒色地甩手离去。   殿内只留了宋云修和魏堇歆在,宋云修见魏堇歆的披风都没有带上,连忙抱了起来,给魏堇歆送去。   嘶,有些冷。   魏堇歆立在寒风中望月,只等了一会儿,宋云修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陛下穿上这个罢。”   魏堇歆回身看了一眼,十分不情愿般接过那披风,罩在自己身上。   宋云修陪着她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这里风大,陛下不妨回寝殿休息。”   他说得小心翼翼,觉得自己真是啰嗦,明知陛下心情不佳,他还絮絮叨叨。   “朕叫人送太傅回家罢。”魏堇歆说了一声,转身去瞧他,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位置,站在风口。   宋云修还没说话,魏堇歆便已迈着大步往鸣鸾殿去。   “宋府定然有更好吃的浮元子,不必留在宫中了。”   宋云修悄声跟在魏堇歆身后,也不出声,只当是默认,神色有些落寞。   陛下说好请他吃的。   现在又赶他走。   迈入殿中,魏堇歆正要传文莺过来,她一回头,就瞥见宋云修颈间红了一片。   “宋云修!”她怒声,想着这男人真是愈发娇弱了,只吃了那么一点花生也能变成这般。   宋云修只觉得全身都烧得很,他以为是自己冻着了,下意识搓了搓手,可陛下忽然回头吼了他一声,宋云修吓得颤了下身子。   “你自己不能吃什么你不知道吗?”   宋云修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一点点花生碎的缘故,可是他只吃了一点点啊。   魏堇歆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模样就来气,厉声对外道:“文莺,去拿热水过来。”   她今年大发慈悲放了太医署的人回家,此刻那边空着,没人能过来。   她只在七岁那年目睹过一回宋云修因花生出红疹的事,那回比现在不知严重多少,宋云修连气都喘不上来,吓得魏堇歆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好在今日用得不多,唉,方才他不该见风的。   魏堇歆横了眼宋云修,道:“跟朕过来。”   宋云修只是觉得身上有些痒热,旁的倒是没什么,自觉做了错事,无声跟着魏堇歆过去。   “看见桌上的橘子了吗?”魏堇歆道。   “看见了。”宋云修小声回答。   “吃一些。”   此时文莺已送了热水过来,魏堇歆接过,放在里面,又给他拉上遮挡的幕帘,道:“朕就在这儿,你自己拿着擦一擦。”   宋云修一个人坐在另一侧,心上忽然漫上无数委屈。   都怪孙芹,若不是孙芹打了他的浮元子,陛下怎会被吹风?怎会好端端生气?他也不会这个样子坐在这里,丢尽了颜面。   宋云修轻轻解开衣服,拿着热水帕子往身上擦,魏堇歆一动不动站在外面听着水声,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大约是十岁,她刚刚萌生了对男子身体的好奇心,身边又只有一个宋云修,便求着宋云修脱了衣服给她看一看。   她那时不知什么男子名节,只觉得宋云修已与她定下婚约,岂不百无禁忌,便求了宋云修好久。   她不知,宋云修却是知道的,他只是一直温温软软地拒绝,也不多说其中缘由。   后来魏堇歆与同去上学的五皇姐起了冲突,大打一架,魏堇歆飞起一脚将地方踹入荷塘,当时似乎是......月君,带着那个小娘们上未央宫来告状,父君狠狠责罚了她一通。   魏堇歆当时满腹委屈,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哭,她只是踹了那小娘们一个窝心脚,把她踹湖里了而已,五皇姐可是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她三四句啊!   她哭得连晚膳都吃不下,是宋云修悄悄进屋来哄她,他哄了半天也没哄好,只好在她耳边悄声道:“歆儿若是肯吃饭,我便脱衣服给歆儿看。”   魏堇歆听完,立马不再哭了,盯着宋云修吃完了饭,生怕他突然反悔跑了。   魏堇歆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夜里,宋云修含羞隐忍的神情,她一时看得忘乎所以,正想伸手去摸一摸,身后就传来一声厉喝:“魏堇歆!你在干什么!”   父君发现了她们,魏堇歆被骂得极惨,还要抄五十遍书。   然而父君骂完她,又将宋云修也叫了去,魏堇歆生怕父君也罚他,悄悄搭了耳朵在门上偷听。   “云修,你是男子!难道不知道名节对咱们男儿是何等重要吗?歆儿不知事,你怎么还纵着她?”   那时,她站在门外,透过门缝艰难地去看他,清清楚楚听见宋云修说:“歆儿是我的妻,她要什么我都给她。”   当时魏堇歆看不见宋云修的神情,若让她一想,觉得他一定是目若星辰、神如朗月,叫人一见倾心的。   那句话,本值得她一直揣在心里,反反复复回味,可当初听到这句话时她心里多甜,后来再想起时就有多锥心。   思绪渐轻,魏堇歆听见幕帘之内的水声停了。   她道:“柜子里有男装,你且换上。”   宋云修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不用了陛下,微臣......”   “换上!”   她提声驳一句,宋云修便不出声了,安安静静在里面换衣服,换完了便说:“微臣换好了陛下。”   这是在等她去给他把帘子拉开。   魏堇歆一手拉掉幕帘,看着桌上那个被剥开的橘子,只消失了三瓣,笑音道:“怎么,橘子太酸,不合太傅口味?”   “没、没有。”宋云修紧张道,然后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拿住橘子又开始吃。   案上的汤圆已经凉了,魏堇歆想他这一路过来,想必晚上什么也没吃,吩咐文莺让厨子下了碗清淡的汤面,连人带面给人送去了椒房殿。   “明日一早,朕再让人送你回家。”   宋云修不敢反驳,悄声下去了。   见人走了,文莺才道:“陛下,上元灯会已经散了,孙二娘那边可要停下?”   魏堇歆目光幽冷,勾唇道:“文莺,你这是讲的什么笑话,朕说的可是等上元灯会结束。”   算上今日,灯会还有两日才结束。   文莺微顿,轻声说了句是。   椒房殿内,宋云修吃着面,这面还是他小时候那个口味,他一个人坐着吃,倒也自在,之前在宫门口受的委屈也渐渐地散了。他身上 穿着的是陛下那里的衣服,上面带着淡然的凤尾香,萦绕在宋云修鼻息之间。   宋云修忽然开心起来,轻轻笑了笑。   陛下还是之前他所认识的陛下,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会成为大魏明君!   皇宫外,孙芹被人死死钳住长跪于地,她双膝冻得早已没有知觉,两边的脸颊俱肿得老高,渗着血。   孙芹双目发直,这些人每隔一会儿就换一个人来打,每次打的力度只会更重,没有更轻......灯会还没有结束吗?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等她回家一定告诉她娘,将那贱女人碎尸万段!   后半夜,孙芹开始一口一口地吐血,连意识也不清醒了。   文莺将她的状况告诉魏堇歆,魏堇歆懒声道:“让孙月槐来收尸罢。”   文莺道:“陛下,孙家二娘还活着,若是此时下令停下......”   “她心中想必积怨已深,朕为何要留这样一个祸患。”魏堇歆目光冷冷,孙芹在外面骂了宋云修什么,那三个字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第17章   ▍太傅流血了   正月十六,京都飘起鹅毛大雪,天还没亮,地上的积雪便有了半指深,魏堇歆刚醒,就听见外面乱哄哄地吵着。   “文莺。”她懒声,从那几声尖锐的音色中辨出来人身份,“让她们进来。”   文莺这才令侍卫开了门,孙月槐冻得双颊青红,连滚带爬地跑进殿中,对着魏堇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陛下!求陛下绕了臣那不知深浅的女儿!”她声泪俱下,进来就朝魏堇歆拼命磕头。   身边跟着进来的是孙家长女孙芥,倒是不开口求情,只是一个劲儿地跟着孙月槐磕头。   魏堇歆倒也不拦着她们,只是淡声说道:“孙月槐,你可是对朕的处理有何异议?”   孙月槐低声道:“据臣所知,犬女只是言语轻薄了几句宋太傅,如若这等小错就要偿命,恕臣不能认同!”   “轻薄几句?”魏堇歆嗤笑一声,“便是她不曾轻薄,你觉得你孙家就无罪了是吗?”   孙月槐一顿,抬眸看向魏堇歆:“犬女对宋太傅爱慕心切,一时吃醋,不知何错之有?陛下为何要弃朝廷重臣于不顾,是维护一个男人?”   说完,她见魏堇歆半晌无话,以为是陛下有所动摇,紧跟着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臣请辞官!”   她这是以退为进了。   魏堇歆对文莺道:“孙芹还活着吗?”   文莺低着头道:“还活着,陛下。”   孙月槐以为陛下这便是要释放孙芹了,面上正是一喜,却是魏堇歆冷笑着看她一眼,道:“传朕旨意,孙芹拜她老娘所赐,打到她死。”   “陛下!!”孙月槐满目震惊,强忍下汹涌而出的怒意,正要继续辩驳,却被魏堇歆出口打断。   “孙月槐,莫说你辞官,今日就是你撞死在御前,朕也不会拦你。”魏堇歆目光幽寂,声寒如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威胁朕?区区一个刑部侍郎,你不想做,多的是人来做。”   说完她话锋一转,将目光落于孙芥身上。   孙芥浑身一僵,赶紧伏身。   “朕看,你这长女就强你百倍!你那嫡女真是如你一般的窝囊货色!”魏堇歆骤然震声怒斥起来,骂孙月槐骂得一点情面不留。   孙月槐原想着定是那贱人宋云修在陛下面前巧言令色,才害得她宝贝女儿如此下场,本以为说上几句好话、澄清利害,定然会相安无事,可情况却是更加糟糕!   孙月槐僵着脸,可此刻服软,岂不是白送她的女儿去死?她脸青了青,继续硬着头皮肃声道:“臣不知何罪之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陛下再如何行事,也要顾上公理二字!”   她说得字字铿锵,就差将肆意妄为四字贴在魏堇歆头上,一旁跪着的孙芥却是轻轻发起抖来。   “孙大人御前挑衅,是想和你女儿一起受掌嘴之刑了?”魏堇歆冷笑一声,“你不知何罪之有?朕看在你是老臣的份上对你一忍再忍,你孙家是什么东西,也配肖想宋家!?”   陛下与宋家是什么关系,京中怕是无人不知,可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啊!这些年陛下与宋家毫无往来,□□盘算着怎么将那宋云修纳过来做个侧夫,节骨眼上,这宋云修转眼就去做了太傅!   对这件事,孙月槐虽不主动,但也是默许孙芹行径的,她一心打算着让女儿去与宋云修通融一番,若是宋云修先动了情,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往宋云修身上一推便是!   可她万没想到,陛下对当年之事竟还耿耿于怀,甚至不惜为此杀了她孙府的嫡女!   “陛下!”孙月槐面色青白,“臣先前不知此事!犬女不知旧事!不知者无罪啊陛下!臣也是刚刚听闻,匆忙赶来......”   “好一个不知。”魏堇歆收回目光,已不再看她,“初二那日,你去了何处?去干了什么?”   孙月槐一听,脸色彻底惨白下来,她知再瞒不过去,连忙磕头认罪。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魏堇歆轻轻一笑,看向孙芥道:“欺君之罪,当如何?”   孙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私心愿为自己一搏,回礼恭声道:“回陛下,欺君当斩。”   孙月槐斜眼狠狠瞪了孙芥一眼,磕头如捣蒜,“陛下!臣已知错!臣已知错!求陛下饶臣一命!”   孙月槐苦不堪言,她本是满怀信心来与陛下求她女儿之命,没想到现在连她自己都要搭在里面!   鸣鸾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孙月槐一下一下用力磕着头,很快撞出血来。   孙芥一看,膝行两步上前,道:“臣女自知家母罪无可赦!臣女愿代家母伏法!求陛下开恩!”   她深深拜了下去,便再未起身。   孙月槐听得此话,表情稍变,心中暗喜,立时说了句:“芥儿!你这又是何苦!”   魏堇歆冷眼瞧着她母女二人搭台唱戏,倒也不至于无趣。   她悠然道:“孙芥,你孝心可鉴,朕深为感动,仔细一想,你母亲也是两朝老臣,罪不至死。”   孙月槐听着魏堇歆这话头是要宽恕她的意思,正要谢恩,还不等她再拜下去,魏堇歆又道:“你母亲重疾在身,朕也不忍责罚,即日起,你便替了你母亲的职位,先做着罢。”   孙月槐身形一僵,她何时重疾缠身,陛下这是要......   身侧,孙芥已面色平静应下,道:“臣谢陛下天恩!”   “还有一事。”魏堇歆盯着她,“孙芹之事、今日之事,若朕听到半句与宋家有关的流言,你也不必留了。”   “是!”孙芥重重磕了个头。   如此一来,孙月槐被夺职,她自己都是死罪赦免,孙芹便是理所当然替了她的死罪,孙月槐面色灰败,腿抖得险些连鸣鸾殿的大门都要迈不出去。   孙芥在旁尽心扶着,孙月槐盯着她的眼神却似虎狼。   文莺见二人离去,道:“孙芥往日时常被孙芹这嫡女压上一头,长女当得窝囊,她这下成了孙家主母,岂不是孙家人人都去巴结?陛下高招,除去孙家两人却没落下一点怨恨。”   魏堇歆笑了笑,算是应承了文莺的恭维,方才因孙月槐起的怒气也随之一散,道:“宋云修可曾出宫?”   文莺顿了顿,道:“不曾,说来......太傅大人似乎还没起。”   没起?   宋云修素日没有赖床的习惯,难不成是昨夜起疹一直没好,愈发严重了不成?   魏堇歆道:“你去把他叫来。”   “是。”   待文莺到了椒房殿,却见殿前几个伺候梳洗的宫人捧着东西还站在门外,不由道:“怎么回事?”   “掌事!太傅不知为何,一大清早就不让我等进去,”   文莺想了想,上前敲了敲门,道:“太傅,可醒着?陛下请您过去。”   她敲完门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细弱蚊吟的声音:“我...我......我不方便面圣。”   从声音中倒也听不出什么来,文莺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亲自禀报给陛下。   “什么?不肯出来?”魏堇歆皱着眉,今日还有一日的休沐,他横不能继续待在宫里。   椒房殿距离鸣鸾殿本就不远,说话间,魏堇歆便行至椒房殿外,她扫了眼等在外面的宫人,提声道:“宋云修!把门打开!”   里面窸窸窣窣了好一阵,似乎很着急,才听着脚步声近了,门缝一开,露出宋云修的半张脸来。   “陛下......”他小声唤着,整个身子却藏在门后。   魏堇歆一心觉得他定是又过敏了不肯说,“朕要进去,你要拦着吗?”   宋云修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无可奈何地退开几步,让出路来。   魏堇歆示意文莺她们在门外等候,她亲自进去查看,她一进去,门就立即被关上了。   魏堇歆掠了宋云修一眼,目光扫过他雪白的颈侧,看着倒是无碍,不过她觉得宋云修有些奇怪。   “你为何离朕那么远?”她上前一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然后魏堇歆就嗅到了一丝很古怪的味道。   她抽了抽鼻子,沉下身来仔细在宋云修身上闻了闻,再看眼前人面红如滴血,目光躲闪着不看她。   “你怎么了?”魏堇歆道。   “微臣......”宋云修目光四处流转,表情像是快哭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准话来。   魏堇歆等得不耐,开始拉着宋云修自己检查,边看边问:“是不是身上又起了什么?”   跟着,她就看见宋云修的身后,红了一片。   魏堇歆跟着眉头一跳。   她口吻急切了些:“哪儿伤着了?”   宋云修一看再是瞒不下去,又羞又窘,声音更小了几分:“微臣...月事来了。”   本不是这几日的,他昨夜就觉得有点奇怪,想着至少还有五六日,就没放在心上,可今早醒来一离床,才见床上红了一片。   他身上没有换洗的干净衣服,便让一个宫侍去给他寻件换洗衣物过来,可那个宫侍不知去了哪儿,现在也不见人。   此刻陛下目光紧紧盯着他身上,宋云修羞愤欲死,男子月事被视为不详,不知陛下会不会因此恼怒于他。   魏堇歆神色有些怔然,随即反应过来,啊,对,宋云修今年都二十岁了,理应来这东西。   魏堇歆虽知男子每月有此一事,却不知具体是怎样的,只见宋云修身上那一片血,脸色又苍白着,想必很疼。   她抿唇,放柔了声音道:“没关系,朕让他们拿新的衣服过来,用水擦一擦就好了。”   宋云修咬紧下唇,一副快哭的模样,道:“微臣谢陛下......”   ? 第18章   ▍太傅还敢骂人呢   虽然有些意外,但宫里也不是没有男人在,很快处理好了让宋云修万分羞愧的事。   等床单褥子一应换了新的,宋云修就如一只鹌鹑一般缩在床上,羞得连句话也不敢说了。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来月事了,还弄在了衣服上和床上。   魏堇歆默默站了一会儿,道:“是打算在朕这儿再住一晚不成?”   宋云修这才起身,小声道:“微臣是该回家去了。”   魏堇歆让文莺送他回去,心中却想,到底是男人,也值得为这点事羞成这样。   宋云修离开她那年才十二岁,好像还没有这东西呢。   十二岁他便与老二魏明月定下婚约,婚期本定在他年满十四,魏明月却不同意,急着将宋云修娶回去,宋云修十三岁,她们便拜堂成亲了。   真可惜,魏明月在她们成婚当晚,连新房都没进就死了,那以后京中便说宋家儿郎晦气,谁沾上他都难逃大难,几年下来,没人再上宋家提过亲。   现在又多一个孙家,不能让孙家这件事尽为人知,倒是她的可惜了。魏堇歆想。   上元夜宋云修失踪,急得宋飞雪如蚂蚁上了热锅,后来她听说孙家二娘也失踪了,吓得她以为这俩人私奔去了不成?   后来转念一想,不可能,于是她派人前往宫中一问,才知宋云修是宿在宫中了。   这已是宋云修第二次宿在宫里了,这样下去,外面的风言风语如何能好听。   宋飞雪沉着一张脸坐在院中,等着宋云修来赔罪,听见福安说公子回来了,她便正襟危坐起来。   然后宋飞雪便眼睁睁瞧着她那儿郎低头急匆匆自廊下过去了,眼中根本没有她这个当娘的!   “宋云修!”宋飞雪站起身,凶巴巴地瞪着他。   宋云修脚下一顿,这才发觉院子里有人,忙道:“大冷的天,母亲怎么坐在这儿?快回去罢!”   说完,他也不等着宋飞雪再说话,转身又急匆匆走了。   不像话!愈发地不像话起来!宋飞雪暗斥了几句,重重哼了一声回房去了。   宋府之中,宋云棠一心习武,是个看不进去书的,宋云寄年纪还小,完成了学堂里先生布置的课业就巴不住往外跑,是以南院的书院就只宋云修一个人在用。   时间久了,宋云棠和宋云寄便是有事,也不会出入他的书房了。   宋云修返家之后便率先进了书房,他亲自做了一个暗阁,暗阁中放着一叠纸,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一件大事。   而眼下,沥阳之事算是告一段落,接踵而来的便是邗沟渠坍塌的案子了。   邗沟距离沥阳并不远,二者之间水域相关,但讲道理沥阳水灾不应影响到邗沟渠坍塌,但前世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邗沟渠一塌,整片水域被毁,船只受阻,好几个县城被关在渠内侧,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无法传递东西进去,修渠哪儿是一朝一夕之事,几个县城里饿死了好些人。   那个魏氏遗孤王女魏彩,便是在这片混乱之中出现,开设粥棚周济穷人,揽了无数民心,那时她化名为李彩,在邗沟渠一案□□勋卓著,被陛下厚厚封赏,做了当地刺史。   之后,魏彩便利用这个职位几番收获民心,传得人尽皆知,后来她认回魏氏宗祠,天下人便皆称不愧是魏氏之女,生来便有治世之才,魏彩继位,乃是天命所归。   想起前世种种,宋云修目光沉沉,他绝不会让这等无名之辈夺了陛下的帝位,他的陛下才是真正的万世明君,却不知那魏彩是否真乃魏氏血脉,还是有人之心以假乱真。   转眼上元节两日休沐已过,宫里却来人奔走相告,说是休日延长一日,朝中大臣个个欣喜不已,宋云修却是心中着急。   他纵是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也不能急,他无法提前告知陛下他知道什么,只能是有人提出,他再辅以相应的解决措施,顺便为陛下扬名一番。   前世上元只有一日休沐,隔日便有大臣上奏邗沟情况,眼下却是两日休沐,眼瞧着还要再来一日,宋云修担心会错失良机,心焦地一夜都未曾睡好。   好不容易等到上朝,宋云修急急上了马车,还时不时催促一番车夫赶车快些。   宋飞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今日为何这样急?”   “自然是想快些见到陛下。”宋云修心里装了事,下意识这句话便脱口而出,说完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迎着宋飞雪怪异的眼神,低声道,“孩儿一时说错话了。”   宋飞雪目光深深,半晌迟疑道:“你在宫里......没与陛下发生什么罢?”   “不曾的!母亲!”宋云修极力否认,宋飞雪看了他一眼,才轻轻点了下头。   今日再见,想起前两日在陛下宫中他弄脏了衣服那件事,宋云修还是觉得羞愧不已,他低着头立在魏堇歆身侧,目光却在大臣之间流传。   然后在宋云修看见刘桐柄那张脸时,忽然顿住。   前世前往沥阳的是刘桐柄,留在京都是便是古莲,可这一世,这二人职位调转,古莲想必还身陷沥阳不能自拔,却不知刘桐柄将地方写来的邸报都看过了没有。   宋云修默默等着,可等到几人将这几日的大小事件都报过一遍,政殿又恢复平静,眼瞧着陛下便要宣布退朝,可刘桐柄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宋云修心急如焚,同时滋生出些许对刘桐柄的怨恨来。   在其位不谋其事,这种废物怎配留在朝中?陛下究竟看上她什么?真是该死。   然而,从今日大臣进殿起,魏堇歆的余光便不曾离开过宋云修。   她不知道这个小太傅今日又是怎么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焦灼不安,时不时抬眸四望、互相绞着双手。   他像是在等什么东西。   魏堇歆轻声道:“太傅可还有话要说?”   宋云修被点名,鲜见地没有惊慌,他双目厉厉,抬眼便直视刘桐柄。   此刻正是所有大臣都看向他,刘桐柄自也不例外,她本是老神在在,被宋云修这一盯,盯得有些莫名。   “微臣若说工部尚书刘大人玩忽职守,刘大人可有异议?”   刘桐柄被宋云修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她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道:“不知我是什么地方碍了太傅大人的眼?要凭白得了这样的污蔑?”   魏堇歆不言,目光掠向刘桐柄。   宋云修继而道:“沥阳之事尚未平息,其余各部大人尚有事上奏,怎么偏刘大人一声不发?”   “哎你......”刘桐柄正要发火,但很快收住了,她换上一副好颜色,笑道,“沥阳之事,已被陛下处理得十分妥当,其余事件自然是要等古莲古大人回来再一一细说于陛下,我又怎能抢了这份功劳?”   “古大人身陷囹圄,传递消息不易,对于身在灾区的难民来讲,时时刻刻都是煎熬,刘大人如此说,是敢肯定从地方发来的邸报没有要事了?”   他厉声厉色,见刘桐柄犯了嘀咕一言不发,便又质问:“还是说你根本没看?”   这番严词,让殿中大臣都为之一怔,说完便有人暗觉宋云修不会做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刘桐柄下不来台,刘桐柄还不记恨他?   也有人觉得宋云修就是匹夫多事,一点沥阳水灾的小事也要揪着不放,翻来覆去地分说。   只是眼下无人敢私自议论,都是各怀心事。   刘桐柄脸色绿了绿,道:“宋太傅可不要含血喷人!你怎知我没看的,我若说我看了,并无要事,你待如何?”   宋云修雪目冷冷,道:“既看了,其中有几份急报,俱是何方上报来的,刘大人不妨一一说清。”   刘桐柄脸色愈发青黑几分,她低声喃喃了句什么,跟着道:“太傅今日是执意要与我过不去了?”   宋云修眸光熠熠,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魏堇歆接过这话茬,道:“刘爱卿既胸有成竹,不妨一说。”   说话的功夫,刘桐柄立时又换上一副委屈神色,道:“臣今日并未做错什么,然而太傅却屡屡严词相逼,如此这般,想来是臣在陛下面前失了宠信。”   魏堇歆双眸微眯,不冷不热地笑道:“刘爱卿怎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你素来都是朕的宠臣。”   说完,她话锋一转,道:“只是今日事已人尽皆知,刘爱卿若不拿出点说法来,便是朕信你,旁人也不信你,总会有人说刘爱卿这尚书之位,坐得也太容易了些。”   几番争驳下来,刘桐柄已是强弩之末,她确实没看,只是硬撑着面子,她于心里将宋云修骂了千百回,然后才认命一般败下阵来,道:“陛下,实不相瞒,这两日臣旧疾发作,痛苦不堪,确实不曾处理公务。”   刘桐柄不中用,这一点魏堇歆自知,可刘桐柄是她当初夺嫡之时第一个前来投靠她的人,在一次搏命之争中,刘桐柄曾替她当下致命一刀,伤了右腿,至今未能痊愈。   所以她再如何不中用,魏堇歆也只能暂时网开一面。   她在等,等某日,刘桐柄或许能犯下一个足以杀头的大罪。   魏堇歆勾唇一笑,道:“爱卿为旧疾所困,朕深感痛心,既然如此,工部事务不妨先交由侍郎来做,待爱卿身体恢复,再接手不迟。”   刘桐柄暗暗咬牙,却也知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装作感恩戴德一口应下。   下过早朝,群臣一哄而散,承光殿内,魏堇歆瞧着宋云修乖巧的模样深笑。   她竟不知,他何时成了这样大胆的人,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质问起人来。   那道探究的目光一直落在宋云修身上,令宋云修十分惶恐不安,直至工部的人将邸报送来,说有要事,他身上那道视线才离开。   魏堇歆接过邸报,打开一看,果见一封有关邗沟的邸报,她目光飘向宋云修,意味深长道:“太傅可真是未卜先知。” 第19章   ▍朕想将他关起来   承光殿内的琉璃窗似乎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折射出的光斑总能遮住宋云修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陛下此时此刻的表情。   他默了瞬,将这话当作寻常,道:“微臣只是伺机一问,并未想到会有此收获。”   他答得自然而然,可魏堇歆根本没有说她看到了什么,宋云修便这样笃定有了收获。   她勾唇,眸光极深,缓缓道:“这案上还有些折子,一并予太傅批了罢。”   闻言,宋云修便起身去拿,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生怕自己再一个御前失仪,然而不知为何,宋云修每踏出一步都觉得紧张。   这种紧张似乎是在心底油然而生,他不明缘由,直至对上陛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的眼。   宋云修心里一惊,似乎才发觉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他心跳如擂鼓,强忍着镇定下来,平静开口:“只有这些吗?陛下。”   魏堇歆也以寻常口吻回他:“是啊,就这些。”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在自己位子上处理政务。   宋云修心中怀着一股侥幸,也许,陛下并未发觉方才那个破绽......   而魏堇歆,比起那邗沟渠之案,她满心更在意一件事——宋云修恐怕知道邗沟渠会生事,而且他很清楚会生什么事,否则方才不会应得那样顺其自然,而是至少应该问一句。   若说之前他前往锦州得知沥阳一事,纯属巧合,那么这次呢?   邗沟渠距离京都千百里远,宋云修从未去过,他怎么会知道那里的情况?   是有人私自与他传信?还是......   自从上回魏堇歆下令之后,宋府身边的人手从未撤走过,蛇门每日的禀报都是日常琐碎,从未提到宋家收到了什么信,甚至在这段时间之内,除了之前上门提亲的孙月槐,宋家都没见过外人。   而宋云修,下朝时他并无时间跟外人接触,一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宫回宋府那也是在魏堇歆的监视之下,他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外人。   蛇门也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那是谁?宋飞雪?宋飞雪的起居日常比宋云修还要枯燥乏味。   魏堇歆心思渐深,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对宋云修好奇起来,她渐渐发觉,昔年她对宋云修的那些认知也许全是错的,他并不是一个看上去如此简单的人。   这份心思沉淀几分,又滋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她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宋云修吗?   如果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可以模仿得天衣无缝,那他的琐碎习惯呢?他一紧张就低头绞手,他在她面前总是支支吾吾的,他写字前习惯揪一下笔尾拴着的细线,他不管吃什么之前都习惯先闻一闻......   一举一动,魏堇歆皆看在眼里,她从未怀疑过宋云修会不是宋云修。   如果他是,那他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巧合了太多次后,魏堇歆不愿再接受这个说法了,她敢笃定,宋云修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一整个下午,魏堇歆都心神不宁,她控制不住地盯着宋云修看,看他批阅奏折时时而蹙眉、时而忧虑、时而展颜,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这能这般左右他的心情,然而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好像刻画在她心里。   一个人的眼神不会变得彻彻底底,她能从宋云修眼中看到大部分她记忆中的模样,这一定是宋云修,她可以笃定!   魏堇歆按捺不住地好奇着,不动声色观察着宋云修,宋云修身上的未知和奇怪令她感到不满和愤怒,这种不满和愤怒日益加重,即便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但对宋云修的控制欲.望却只会愈来愈深。   宋云修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不是吗?他的过去她清清楚楚,他的喜好和性格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登基之后,她虽扔着他三年不管,可一个人能在三年之内变化如此巨大吗?   从他决定入朝为官,做了太傅时起,他是不是就在密谋着什么?   魏堇歆愈发头疼起来,她脑海中回想着蛇门禀报给她的每一件事,目光灼灼。   魏堇歆这一下午,几乎什么都没有干,她反复揣摩和回想着,心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会不会在宋云修那里,也存在着像她那样的一本预言书?   那书上写的内容是什么?会是一系列以她为中心发生的事吗?   天色渐晚,宋云修起身请辞。   魏堇歆盯着他目光灼灼,道:“太傅这便走了吗?”   宋云修本就一下午忐忑不安,还要极力装出平稳的样子,稍微被陛下问上两句就要心慌意乱,他眸光微颤,道:“微臣的政务已尽数处理完了。”   “是吗?”魏堇歆勾唇,殿内的光线有些暗了,她一想到假使宋云修离去,那扇紧闭的殿门就要被打开,就会有不属于她的光线照进殿内,宋云修迎着万丈光辉离去,她却只能继续在这座漆黑的大殿里看着他离开。   就好像八年前在未央宫一样,他甚至连一个背影都不曾留下,仿佛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一般。   那一瞬间,魏堇歆想要拉住他,将他从清白的人间拖回来,与她共沦地狱。   长达十几年的时间,她将宋云修视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珍宝,哪怕他后来背叛了她,嫁给了别人,他也只是从珍宝变成了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该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宋云修半晌没等到陛下说话,便抬眸去注视陛下的眼睛,对上那双乌色凤目的同时,宋云修觉得自己好似浑身被毒蛇蛰了一下,他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魏堇歆却只是笑着,哪怕她的笑容谈不上一点温和可言,好似一把尖冷的刀。   “太傅上回不是说,想处理一些朝中大事吗?”魏堇歆声音低沉,将那份有关于邗沟渠的邸报推向他。   “不妨一看。”   这两句话让宋云修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他内心告诉他不要去接、不要去看,可是比他内心更加坚定的,便是能令他重生的执念。   他看了,进上一言,说不定就能将邗沟渠的案子转危为安,或许地方县城就可以少死一些人,或许魏彩就不会有机会出现。   于是,宋云修指尖轻颤,抓紧了那份邸报。liJia   他垂眸,将邸报上的内容快速浏览过,内容与他所知的并无区别,那就是邗沟渠即将坍塌,周边的城镇恐怕十分危险。   而这份邸报送达入京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再加上又因上元节耽搁了两日,邗沟渠现在说不定已经塌了。   他道:“陛下,邗沟渠乃江淮至关重要的一道防线,此渠若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太傅以为应当如何?”魏堇歆说话的语速极慢,她轻轻地坐在案上,精致的凤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宋云修看。   宋云修抿唇,提议道:“微臣以为,陛下应当派一位心腹大臣前往邗沟监工,直至修复完整,期间若有百姓遇难等情况,也能做出及时补救。”   顿了顿,他忽然下跪道:“微臣愿往!”   魏堇歆盯着他,不悦地皱起眉,“你说什么?”   宋云修重新道:“微臣愿前往江淮一带,亲自监督邗沟渠的修复工程。”   听听,他竟想要逃。   魏堇歆淡淡笑了一声,道:“那你觉得你是治水大能,还是朕的心腹?”   宋云修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他哪个也不是,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让邗沟渠以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完全修复,但他能确定自己绝不会因为什么原因背叛陛下,而且此行说不定可以亲自抓到魏彩。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假如没了魏彩,后续的一切发展岂不是会容易很多?   光是想想这一点,宋云修便觉得欣喜不已。   见宋云修不再开口 ,魏堇歆道:“派去修渠的人,朕会自己看着办,太傅便不必操心了。”   “是。”宋云修颤声应下,这才起身,再度请辞离去。   他刚迈出了一步,身后陛下便道:“宋云修。”   宋云修正要回身,可陛下却突然拽住他的袖子一拉,将他整个人都拽得倒在案上,然后陛下便压了下来,近在咫尺地与他对视。   宋云修几乎下意识屏住呼吸,他控制住自己的身形,却感觉到他眸中不停地闪动着,像是根本无法承受陛下这样近地看着他。   他连陛下眼中的自己都看不到,只觉得头脑开始发晕。   “你的身子好全了吗?”宋云修听见陛下开口。   他知道陛下是在指那日的月事,他不敢撒谎,轻声道:“还不曾。”   魏堇歆笑了一声。   她笑并不是因为此事,而是因为她看着宋云修回话时粉润的唇瓣微微颤动,觉得心中愉悦。   她好像很久没有因为什么东西而发自内心地愉悦过。   她深嗅着宋云修身上那股干净的莲香,内心似乎生出一种蠢蠢欲动,想要埋在他颈侧,好好闻一闻他,吸上一吸,最好蹭上一蹭,再用力咬他一口。   魏堇歆目光赤.裸,心中已经在思考宋云修尝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她以前尝过,很久以前的事了,八年之久足以让任何味觉都淡忘。   可是在这一刻,魏堇歆的身心似乎回忆起来,回忆起那种滋味是多么诱人深入,随之她又能听到怎样美妙的回音。   现在,这份可口的点心身上正流着鲜艳的甜芯,那东西让他身上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收敛着温柔的父性光环,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她。   不受控制地,魏堇歆闻了闻他。   宋云修因陛下的动作心跳不止,他胸口好似怀着一只鹿,跳来跳去,他望着陛下明亮的双眸,觉得那好像是天上的太阳。   宋云修轻轻动了下喉结。   “宋云修,你为何想要做官?”魏堇歆问他。   宋云修轻吸了口气,才道:“微臣想献上绵薄之力,让天下更加清明。”   说谎!   魏堇歆皱眉,他真是个骗子!   魏堇歆这样想着,一时却分不清究竟是宋云修在说谎,还是她并不愿意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就这样吗?”魏堇歆轻声。   一丝浅薄若无物的凉气擦在宋云修耳边,顺着他的领子流了进去,宋云修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颤抖。   “就这样......”宋云修不由自主垂下眉,他撑着自己身子的左臂抖得厉害,快要坚持不住了。   魏堇歆笑了一声,然后缓缓起身。   “如此,那请太傅快些回去罢。”她瞥见宋云修雪白的双颊上生出的薄粉,淡淡的色泽比春日里的桃花还要漂亮。   他真好闻啊。   魏堇歆只是回忆了一番,竟然又开始依恋这种温暖干净的气味。   鸣鸾殿内数年凤尾香笼罩,她其实不喜欢那样的浓香,可离开凤尾香,她睡不着。   宋云修走了,他走在洒满落日金光的青云道上,准备回宋府去,宋府有他的母亲,妹妹,她们大约都很爱他。   魏堇歆五指渐渐用力,发狠地抓着案牍一角,她力气不小,这一下掰得案角都开出一丝裂纹。   如果不是多年做惯了笑面虎,魏堇歆现在的表情一定狰狞无比。   让宋云修做太傅这件事,原来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自己以为恩赐了宋家,将宋云修绑在自己身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欺负他,折磨他......   可是习惯却很难改,看到他摔倒,她会下意识去接,知道有人想要害他,她已经习惯为他扫清障碍。   魏堇歆并不知,原来习惯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哪怕中间隔了数载,它还是不会有半点消退。   “文莺。”魏堇歆抿唇,她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当务之急,是应该查清宋云修身上的那个秘密。   文莺看了眼魏堇歆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她双手交叠,将一串纯金打造的钥匙奉上。   魏堇歆收拢五指,从文莺手中接过那串钥匙。   她也应该去看看她的亲人了。   这世上留下的,她唯一的亲人。   ? 第20章   ▍太傅守寡实乃拜朕所赐   地牢的门再度被打开,上元佳节后,天气开始渐渐变热了,石板上滴着水,在深寂的甬道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魏堇歆身着蓝色华衣,揣手轻轻走着。   虽然牢房里送的饭总是不干净,但是牢房里面不会脏,宫里人知道陛下厌恶脏污,定期会将牢房擦洗得干干净净。   包括这牢中剩下的最后一位犯人。   陛下似乎很关照这位犯人,她病了,陛下会让她喝药,虽然那药中加了不少黄连;她脏了,陛下会让人给她洗澡,虽然是用盐水洗。   不像这地牢中其他的犯人,陛下都是听任她们哀嚎惨叫着死去,绝大多数人都死得十分凄惨。   但看守牢门的侍卫们都知道,这些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想必这牢中的最后一个犯人所犯的罪孽最为深重,否则陛下怎会让她苟活至今呢?   她的舌头被拔去了,手筋脚筋也被挑断,左边一半的脸都被烧坏了,后来伤口蔓延到右脸,她的容貌便完全毁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你今天好吗?”魏堇歆今日又来看她,眼中带着浅笑。   牢里的犯人背对着牢门躺着睡觉,身体却在发抖。   “前两日是上元佳节,你知不知道?”魏堇歆缓缓说着,“朕记得十岁那年的上元佳节,宫里做了一个好大好大的灯笼,你说只要将那个灯笼上所有的灯谜猜出来,这个灯笼便送给谁了。”   她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声音也缥缈着。   “朕都猜了出来。”魏堇歆勾了勾唇,“但是你没有把灯笼给朕,而是送给了素来与我不对付的五姐姐。”   听到五这个字,躺在床上的人身形终于动了动,将脸转了过来,这次没有头发挡着,她看上去阴森又可怖。   魏堇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那你知道五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吗?”   “未央宫那日的案子,与五姐姐也有关系罢?朕一直觉得奇怪,未央宫明明没有来过外人,谋逆的证据怎么会出现在未央宫里呢?”   “后来,朕想起在那两年前,和五姐姐大打一架,她的父君月君便带她来未央宫要个说法。因为月君素日处处压朕的父君一头,父君便只好同他道歉、赔不是......便是那个时候,那谋逆的东西被留在了未央宫罢?心思真是巧妙,竟将那些信藏在父君的妆镜里。”   牢里的犯人站了起来,她目光冷冷地注视着魏堇歆,目光不屑又讥讽。   魏堇歆笑出声来:“你们害得朕家破人亡,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为了扳倒朕的父君,竟用了两年时间筹谋,或许更久......真是废物。”   “反观朕呢?朕杀了你们所有人,才用了五年时间。”   牢里的犯人发出一声嘶吼,并非人声,魏堇歆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道:“啊,五姐姐,朕让她吃掉自己的双腿,用膳时,朕亲眼看着她的,你猜她喜不喜欢吃?”   里面蓬发的可怖女子突然冲了过来,用头脸狠狠撞击着牢门,她十指的指甲颀长,透过牢门缝隙来抓魏堇歆的脸,口中发出尖利的吼叫。   魏堇歆冷眼看着她,“你不妨猜猜,朕会让你怎么死?”   ·   走出地牢时,落日正盛,刺眼的金芒照得魏堇歆下意识伸手挡住那缕光。   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恶事,随便一件公之于众,都会遭天下人谴责,她是从地狱爬到人间的恶鬼,如今光明已不再眷顾她。   可若让魏堇歆自己再选一次,她还是会一样,将那些人报复得干干净净,千倍百倍地从她们身上讨回自己的痛苦来。   “陛下!”蛇门之人来报,“宋云修已平安回府。”   “嗯。”魏堇歆轻点了一下头,“文莺,去告诉李秀山与百里秋,即刻动身前往江淮,修复邗沟渠。”   “是。”   处理完这些,魏堇歆对文莺道:“你可知,宋飞雪什么时候会出门?”   文莺想了想,道:“休沐之日,宋大人会前往新月茶楼买茶。”   “每次休沐她都去吗?”魏堇歆蹙眉。   文莺悻悻道:“宋大人好饮的顾渚紫笋价值不菲,宋大人每回去时,也只是买十日的量,买完再去。”   魏堇歆轻叹一声。   如此看来,这宋家真是拮据到底,连茶都喝不起了。   于是,魏堇歆道:“文莺,你去安排一番。”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距离魏堇歆看到邗沟渠一案后不过五六日,江淮便又发来一份关于邗沟渠的邸报——邗沟渠已塌,百名渠工被埋,坍塌的沟渠堵了路,有三个小县城被关在里面,无法进行物资输送。   五六日,魏堇歆派去修渠监工的两个人恐怕连路程的三分之一都没走到。   两日后,又传来一信,信上言明沥阳贪官污吏一案已尽数平定,水灾治理有方,情况正在好转,只是派去的钦差古莲于一夜在河边监工时不慎落水,下落不明。   魏堇歆眉心紧蹙,看着案上堆起的一本本奏折暗自头疼。   她从小并未对课业上心过,一心只想着封个闲散王爷,将来过得逍遥自在。可见人这一辈子,何时松懈,何时就要弥补,一刻也偷闲不得。   休沐那日,魏堇歆换了简装,等到下午时分,终于见文莺过来,说了声:“宋大人来了。”   新月茶楼的香茶品质在京都数一数二,时常人满为患。   宋飞雪两手揣进袖中,随着人流而动,缓缓走到柜台前,卖茶的小二已经对她十分熟悉,她笑道:“是宋大人啊,您的二两顾渚紫笋已经包好了,就是您瞧眼下小的也腾不开手,能否劳您自己上楼去拿呢?上楼右拐第三个房间里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的盒子,里面便是了。”   宋飞雪倒是无所谓,她道了声知道了,便从人流中挤出,扶着栏杆上了楼。   然后右拐,她推开第三间房门,正对的桌子上果然放着一个绿色小盒,只是小盒的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宋飞雪额头跳了一下,进屋关上门,才下跪道:“臣拜见陛下。”   魏堇歆看了她一眼,手拿起桌上那个绿色的盒子,打开一观,嗅了嗅里面的茶香,道:“每次就买二两回去,看来这些年,宋卿过得并不滋润。”   宋飞雪面色如常,她道:“有劳陛下牵挂,臣虽买得少,但算下来一年几乎日日都有的喝,也不算艰难。”   魏堇歆笑了笑,继而道:“再过几年,宋卿家中那个小的就要上京中翰林院读书了罢?不知宋卿可交得起学费?”   宋云寄马上就要到七岁,该从私塾中出来,去读正式的官家学院了。   这虽不是什么定论,但却是京都官员贵族之间不成文的规定,谁家的女儿要是没去,以后就会被人瞧不起,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笔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宋飞雪的确出不起,她沉默下来。   按照正常的规制,她在去年就该官拜三品,六部之中礼部最穷,除了尚书之职,其余人的俸禄皆是稀薄,是以礼部总是人少,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定数,只有宋飞雪一人做了足足三年的礼部侍郎。   “宋飞雪。”魏堇歆眸光微暗,“朕在问你话呢。”   宋飞雪吸了口气,这才道:“这些事,不劳陛下费心。”   魏堇歆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有些来气,其实这三年来宋家的惨状,倒也不是她非要如此,曾经她自觉消气,倒也向宋飞雪提过一嘴晋升的事,只是她说得隐晦,宋飞雪若真有意,需要向她赔着笑脸再行几个大礼,这事便成了。   然而那日,宋飞雪面无表情地站在殿里,好似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一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至魏堇歆让她滚,她才转身走了。   她怨恨宋家的背叛,宋飞雪这架子摆得竟比她还要大,连说句软和话都不肯。   魏堇歆起身,她使了个眼色,房间里的人便都退了下去。   屋里就只剩下魏堇歆与宋飞雪两个,她侧目看着宋飞雪的脸,上次与宋飞雪私下相见时,魏堇歆还要唤她一声“宋伯母。”   魏堇歆从小不喜宋飞雪,她觉得宋飞雪过于木讷无趣,分明都是很亲近的一家人了,她让宋飞雪见她时不必再行礼,宋飞雪还是每次都坚持要行礼拜见殿下。   于是魏堇歆也不再与她亲近。   魏堇歆喜欢宋伯父,他和宋飞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上总是挂着甜甜的又和蔼的笑意,和父君在一起时两个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私底下,魏堇歆便直接将宋伯父唤作岳父,宋伯父就会高兴地抱一抱她,夸她真是好孩子。   只可惜,父君去后不到一年,宋伯父便因生宋云寄难产去世了。   那年宋云修与二皇女魏明月的婚期如旧,魏堇歆坐在宫里四处漏风的小破屋里,偷偷地想,宋云修出嫁的时候,看到高堂上已不再坐着他的父亲,他心里会不会很难过。   “宋飞雪。”魏堇歆走上前,与宋飞雪说话,“朕有些话想问你。”   宋飞雪面色不改,“陛下请问。”   魏堇歆便道:“未央宫宫变后,你是不是被擢为尚书仆射?”   宋飞雪道:“是。”   “是魏明月替你求的?”   “是。”   “拿宋云修换的吗?”   宋飞雪眸光一颤,缓缓道:“...不是。”   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魏堇歆的意料之中,她问:“既不是为了官职,那当初......为何要退亲?”   她目光紧紧盯着宋飞雪,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   然而,宋飞雪只是冷淡道:“陛下,陈年旧事,还需再问吗?”   “宋飞雪!”魏堇歆提声,“朕问你话,你便只有答的道理。”   “臣知罪。”宋飞雪弯身一礼,接着道,“当时那种情况下,难道陛下还要与云修成亲吗?陛下如今荣登大典乃是陛下的机遇,若没有这份机遇呢?臣不能眼看着爱子跳进火坑。”   魏堇歆盯着她道:“就这样吗?你明知当年朕与他是情投意合......”   “陛下!”宋飞雪竟出声打断了她,她回过头,抬眼与魏堇歆对视,“男儿不应有情,为自己找个好归宿才是正道。臣庆幸当年如此做了,臣知道未央宫后,那些年陛下过得十分凶险,若是出了什么意外,牵连爱子,臣追悔莫及。”   魏堇歆听她说得字字有声,神色理所应当,她看着宋飞雪,心头升起的那股火,忽然熄了。   此时此刻,魏堇歆觉得她这么多年来对宋家的怨恨好像是个笑话,她的怨恨,怨大过于恨,她将宋家视为另一个亲人,当年每每一个人的时候,魏堇歆不止一次地想过,会不会哪一日,宋家就回心转意,不把宋云修嫁给魏明月了?   虽然她亲眼看着她们二人是如何琴瑟和鸣,亲耳听到外人是如何评价她们登对、天造地设,每每此时,就会有一两句贬损她的言语,说七皇女算什么,不及二殿下分毫。   但魏堇歆还是忍不住要盼,她想着她们还没有成亲呢,一切皆有转机。   她盼来了宋伯父难产去世的消息,便不敢再盼了。   那夜魏堇歆一个人坐在床上恸哭,因为她知道这世上第二个待她如亲女的人也不在了。   于是她开始怨宋家,积年成了怨恨,可当魏堇歆今日来质问宋飞雪当年为何要抛弃她时,她没有在宋飞雪脸上看到丝毫的悔意与歉疚。   她好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抓着那一点点所谓的感情不放,没想到宋家根本不屑与此,他们眼高于顶,看中的是与二皇女结亲后明晃晃的利益,不屑于去垂怜她那点可笑的感情。   魏堇歆忽然失语,她不知道要再与宋飞雪说些什么,她曾幻想过无数次,假如有一点点难言之隐呢?   现在无需难言之隐了,宋飞雪刚刚那一番话,就让魏堇歆无法反驳。   她怔怔看着宋飞雪,心想原来她自己才是笑话。   “好啊......”魏堇歆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朕竟连这样浅显的道理也没有想清。”   世人皆如此,树倒猢狲散。   她因为旧时与宋家相交不错,对她们有了高人一等的要求,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你走吧。”魏堇歆哑声,她的头风又开始发作,剧烈地抽痛着,让魏堇歆的脸色都惨白不少。   余光里,宋飞雪挺直身板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将她那一小盒茶叶带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文莺进来扶住了她,担忧道:“陛下!您头风又犯了吗?”   魏堇歆轻轻“嗯”了一声,连点头都觉吃力。   文莺道:“陛下与宋飞雪说了什么?怎么气成这样?”   魏堇歆沉默着阖眼一阵,再睁眼双目已然猩红。   “背叛朕的不是宋家。”魏堇歆道,“宋云修根本没有一点不情愿,背叛朕的,是他!”   宋飞雪这样的人,怎会违背自己儿子的意愿为他强行定亲呢?当初她们要树倒猢狲散,退了与她的婚事便可,宋云修才十二岁,根本不急着嫁。   是宋云修要与魏明月结亲。   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那句——男儿本无情。   若是无情,那她们青梅竹马的那些年岁里,那些是什么?宋云修是不是一直在骗她。   他竟然敢骗她!   当夜下了暴雨,漆黑的乌穹中劈开一道惊雷,宋云修睁眼,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为何,突然梦见前世他出嫁那夜,王府里灯笼高挂,周围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独自坐在婚房内,头上盖着盖头,听着外面的大风呼啸,吹得檐下那两盏大红灯笼左摇右摆,屋里燃着的长烛也忽明忽暗。   然后门外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便起身,询问是什么人,久久不得回音。   于是他鼓起勇气前去开门,他一步一顿悄声地走,听着外面奇怪的沙沙声。   然后,婚房的门被打开,宋云修抬眼,看见本该入婚房挑他盖头的魏明月身穿喜服、披头散发,被吊死在门前。   仅是这模糊的一幕,宋云修连脸都没看清,就惊醒过来。   他抚了抚不安的心口,仔仔细细确认了一遍他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做下这样的梦?虽然魏明月这个人,的确是死在她们的婚宴上,可是宋云修并未看见她的尸体。   那晚夜已极深了,宾客应该都已散尽,宋云修等得昏昏欲睡,直到有人来敲门,是母亲。   母亲来接他,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去。   宋云修什么也没问,就跟着走了,直至后来,他才从别人口中听说,那晚魏明月死了。   宋云修静静坐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半晌,他轻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物,去抚摸胸口的朱痣。   这颗痣,他留了两辈子,至今没能将它交给想交的人。   ·   第二日去上朝,宋云修才得知古莲失踪的事。   若不是大臣在早朝提及,他就被陛下瞒得紧紧的。   宋云修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陛下,心头浮上些许失落,陛下还是不够信任他。   不论如何,眼下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失踪的古莲,但是朝中其余官员似乎已默认了她的死亡。   尤其是刘桐柄,一口一个“凶多吉少”,像是生怕古莲回来。   宋云修厌恶地皱了皱眉,然后道:“古莲大人乃是为朝廷办事,若是不管不顾,天下人会如何议论我朝?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对于这个屡屡跟自己作对的男臣,刘桐柄早已失去耐心,她索性缄口不言,只拿不善的眼神睨着他。   魏堇歆嗤道:“朕也觉得,不过是死了一个大臣,有必要大动干戈么?不若就如此罢,重金抚恤了家人也便罢了。”   “陛下!”宋云修当堂跪了下来,他道,“陛下此举,岂非是让天下士子寒心吗?今年新考入的士子已录为翰林,她们若见到为朝廷风雨几载效力的老臣竟连个尸首都不得,会如此作想?”   魏堇歆侧目,淡淡地看着宋云修。   “你这是在跟朕谈论感情吗?”魏堇歆道。   宋云修一愣,并未深想,只道:“微臣只知,陛下心中有了臣民,臣民才会恭敬侍奉陛下!”   话音一落,刘桐柄便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人转而看她。   “可笑,太傅真是可笑,你的意思是说,陛下功绩如何,在天下人面前如何,全要看古莲一人的生死不成?难道陛下收敛了古莲的尸骨,陛下才是万世明君,若不然,便不是了?”   宋云修面色微青,只是坚持道:“恳请陛下采纳微臣建议,古莲大人只是失踪,并未被发现已死,若是古莲大人知道朝廷对她的死不闻不问,该有多寒心。”   这事本不难,魏堇歆只需派几个蛇门的人过去,搜查一番,便是不尽心,也有了个交到。   可是她看着宋云修如此鼎力,心中便偏不想顺他的意。   她沉声道:“朕已乏了,今日早朝便到此结束,退朝。”   众臣下拜,魏堇歆大步离去,宋云修却紧随其后,锲而不舍。   “陛下,古莲是朝中肱股之臣,在京都也小有名望,她家三代忠良,当初下了多大的信心追随于陛下,陛下如今得了帝位,难道就不顾及当初古家危难相扶的心意了吗?”   魏堇歆在前面走着,步履丝毫不停,听着宋云修的话越听脸色越差。   他在教训她?他在指责她冷血吗?他凭什么?   魏堇歆直接去了鸣鸾殿,她今日心浮气躁,根本就不想理政,可她刚入殿想示意文莺关门,将宋云修赶出去,他竟然立马跟了进来。   鸣鸾殿的门被关上,宋云修还在由衷劝说着她,神情认真,字字恳切。   虚伪!   魏堇歆想这般怒斥宋云修一句,他如此重情重义,当初不还是抛下了她?是他先移情别恋,如今又巴巴地跟上来指责她!   魏堇歆脸色愈发黑了,她眸光冷冷,突然打断宋云修道:“你觉得当年你的妻主是怎么死的?”   宋云修尚在反复思考如何劝动陛下,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怔。   “什么?”他轻轻。   魏堇歆冷冷笑起,一字一句地道:“你的妻主,魏明月,当年是被朕亲手勒死,吊在了你家府门的匾额上。”   ? 第21章 · ?   ▍摸陛下小手   鸣鸾殿内寂寂无声,殿内的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宋云修眸光颤动,神情震惊。   魏明月死时,身为七皇女的陛下还在宫里,她尚且无权势,怎么可能杀得了魏明月?   宋云修一直记得,婚宴过后的那日清晨,母亲对他说魏明月死了,你不用嫁了,他追问母亲人是如何死的,母亲只给他留下简短二字——党.争。   梅君死后,朝中局势更加复杂,那时宋云修并未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从始至终,他都未想过杀了魏明月的人竟然会是陛下,想必母亲一定看到了魏明月的尸身。   魏堇歆看着宋云修震惊到半晌无法回神的表情轻轻笑了笑,“那是深夜,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朕亲眼看着你母亲看到魏明月的尸身时大惊失色的模样,高兴极了。”   宋云修抬眸,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上她的凤位,他掩下眸中多余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声线道:“已是前尘旧事,陛下怎么忽然提起?”   前尘旧事。   魏堇歆看着宋云修,宋飞雪那日也说,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有何必要再提?   于她们来讲,这些旧事已经翻了篇,不必再提了,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之际魏堇歆总会失神发怔,她以前过得那样快活,她以前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人总是越活越回去呢?   她没了父君,没了宋云修,再吃不上一口宋伯父做的糖蒸酥酪,连活着的滋味都寡淡起来。   三年时间,她这皇帝做得一日比一日敷衍,魏堇歆什么也不想管,她已活得这样痛苦,为什么要劳心劳力去为让别人活得幸福一些?   她是帝王,她不高兴,天下人难道不该陪着她痛苦吗?   魏堇歆道:“若魏明月没死,你二人怕是连孩子都有了,你宋云修何以会背上多年丧门星的骂名?你不如猜猜,为何朕早不杀她,晚不杀她,偏偏等你与她拜堂成亲皆成定数后才要杀她?”   宋云修眸色微黯,道:“陛下做什么,自都有陛下的理由,微臣不便知悉。”   魏堇歆笑问:“你不恨朕吗?”   她问完,宋云修就立刻跪了下来,道:“陛下想要如何,微臣均无异议。当年之事已过,陛下如今能允微臣入朝为官,微臣已感恩戴德。”   “宋云修。”魏堇歆声音沉了下来,“朕从前以为,你和你父亲很像,今日才知,你的性子极似你的母亲。”   她有些累了,不想再论往昔对错,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出宫去。”魏堇歆道,“之后,朕会调你们宋家去别地,再也不必回京都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准备离去,岂知还没往年走一步,宋云修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微臣不去!”宋云修道,“微臣是陛下亲封的太傅,微臣就在此处,绝不会离开半步!”   “宋云修!”魏堇歆用了几分力气,将自己的衣服从他手中扯出,他何时有了这般倔强的性子,“朕让你走你便只能走,朕不想再看见你!”   “微臣不走!”宋云修膝行两步,重新紧紧攥住魏堇歆的衣服。   他目光坚定,声音更是铿锵,道:“微臣就要留在京都!微臣要留在陛下身边!”   半晌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死也不走。”   魏堇歆被他气笑了,她道:“宋云修,当年你走得很是干脆,怎么今日却不走了?朕说过了,朕不想再看到你,你只会让朕觉得碍眼。”   “陛下若不想瞧见微臣,微臣可以以白巾覆面,可以站得离陛下远些,但无论如何,微臣不走!”宋云修跪直身子待在原地,他不管陛下是恼怒还是厌他,他绝不会走。   魏堇歆道:“朕的朝堂如何,还能由了你不成?若朕非让你离去呢?”   宋云修眸光清润,他注视着魏堇歆,一字一句道:“便算是换一种身份,微臣也要留在陛下身边。”   换一种身份?   “朕却不知你还能换一种什么样的身份?”魏堇歆嗤着,“能留在朕身边的男子,若不能留在前朝,还能去何处?”   宋云修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后宫。”   他不等魏堇歆说话,再拜,道:“微臣已为人夫,无法以清白之身侍奉陛下,便只能做个内官。”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若陛下铁了心不留他,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身居内宫侍奉,只是这样一来不免耳目闭塞许多,前朝事不能及早知道,却不知会对事情有何影响。   而且他一个内官不得干政,届时再想说什么,就只能死谏了。   魏堇歆垂眼,见宋云修一副慷慨赴死般的表情,挑眉道:“那若朕单留下你,送走你的两个妹妹和母亲,你怕不怕?”   “不怕。”宋云修即刻回答,生怕下一瞬陛下就收回成命,叩首道,“微臣谢陛下成全!”   这下不等魏堇歆喊他滚出宫去,他便自己利落地爬起来走了。   魏堇歆觉得可笑。   宋云修走后,她全身像是被抽走一股力气,怨恨是独属于她的,宋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怨她,她们或许只觉得她可笑。   宋家离京一事,在京都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这宋飞雪过得如此不景气,竟还死乞白赖留在京中,岂不是荒唐。   宋家离京那日,满京城没有一个人去送,唯一与宋飞雪有交情的前吏部侍郎赵司司已被调往寒州任职。   是以宋府遣散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后,便只剩下了冷清。   宋飞雪一遍遍看着这府中的景,好似怎么也看不够,宋云棠去集市租马车了,宋云寄忙着收拾自己的一堆小玩意。   宋云修便站在院子里陪着母亲。   “我把福安留给你。”宋飞雪缓缓道,望着一池空空如也的荷塘发愣,“他是与你从小长大的,靠得住,性子也好。”   “是。”宋云修轻声应着。   “我们去后,你要多写信给我们,莫要让我和你妹妹们担心。”   “是。”   宋飞雪回头,看了宋云修一眼,“这院子......”   宋云修接话道:“母亲放心,孩儿会好生打理庭院,不会让它荒废的,孩儿还需回来准备些衣物。”   他目光平静柔和,像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那日陛下下令让宋家出京的同时,还下了一道旨,日后太傅宋云修的行居用度,都要在宫中。   宋飞雪艰难道:“这世间男儿过活本就不易,你要多加小心,不要无端再惹陛下生气。”   “是。”宋云修乖巧答着,不愿再让母亲担忧。   宋飞雪认认真真看了宋云修几眼,转过身又叹:“唉,我宋家这辈子,怎就逃不开她的手心。”   听着这话,宋云修却是淡淡一笑,“去云州有什么不好吗?母亲官升一级,日子过得会比现在好些。”   他说着甜甜地笑起来,“孩儿听说,云州山水秀丽,天下一绝,却从未去过,母亲如今要去,孩儿很是羡慕。”   宋飞雪静静听着,若是能带宋云棠同去,她自也高兴,可是宋云修要留在这里,留他一个,她如何放心得下?   “你一定要小心!”宋飞雪重复道,“便是出了什么事,一切也要紧着自己的安危为重。”   “是。”   不论宋飞雪说什么,宋云修都无一例外地应了下来,然而宋飞雪心中清如明镜,这若是遇到了陛下的事,她这儿子哪儿还有理智行事的份?   马车雇好了,宋府阖家只能在京中留一个,宋云棠看着宋云修也是一时无话,轻轻拍了拍宋云修的小臂,道:“哥,你放心!我一定看顾好母亲和妹妹!”   “好。”宋云修笑着点了点头,亲眼看着她们上车,马车驶去,宋云修挥了挥手。   如果可以,宋云修希望母亲和妹妹们再也不要回来,母亲在云州安享晚年就好了。   马车走远了,文莺站在宋云修身后,等了一会儿才道:“太傅大人,陛下命我来接您回宫。”   宋云修回身点了点头,“有劳文莺掌事。”   宫内,魏堇歆正在作一幅画,她想起之前她画了交由宋云修填色的那幅春光图,不免心痒。   宋云修填的颜色很合她的心意,有些地方甚至比她自己料想的还要精妙。   于是她忍不住又画了一幅,只不过这次画上的男子好好穿着衣服,没有脸,却能看出画上的男子气度不凡。   听见有人进入,魏堇歆便自然而然地道:“你来替朕填色。”   “是。”宋云修面上有些不自在,但他并未耽搁,疾步上前,看清画卷上画的,才松了口气。   他一边画着,感觉到陛下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开口:“陛下,古莲大人的事可否再考虑一二?”   魏堇歆没有转身,道:“你对她倒是上心。”   宋云修抿唇,道:“微臣并非为了古莲大人,而是不想让古家一脉寒心。”   古莲或许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三年后的科考,古莲的嫡长女在列,此女学识渊博、很有才干,若是因为古莲的事让她寒了心,宋云修担心这样一员大将就会投入魏彩麾下。   这些话他却不能与陛下说明,所谓借口只能拿古家三代忠良说事,听着单薄,但他真心希望陛下能认真考虑。   魏堇歆道:“前日,朕已派蛇门的人去了。”   她说完,宋云修便放心许多,可紧跟着,魏堇歆道:“蛇门回信,古莲确实还活着,被一个叫李彩的姑娘救了。”   “谁?”宋云修神色大变,他笔下的走势因这一震混沌开来,留下了一个墨晕。   魏堇歆回头,瞥了眼他的画卷,皱眉道:“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宋云修连忙低头,他目中满是忧心,这下完了,魏彩已捷足先登,她救了古莲,届时古莲的女儿岂不会对她感恩戴德?   “微臣失仪。”宋云修想着,他一定要让陛下对此人生出警惕才是,于是他斟酌着道,“微臣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想想,竟真的听说过。”   “哦?”魏堇歆回眸,目光冷了几分。   蛇门的人报来的消息自然还有很多,比如李彩的年龄、相貌,信上说,李彩年十七,容貌秀丽不凡,虽出身平民,气度却是不凡。   “你在哪里听过?”   宋云修自然感受到那股威压的目光,他轻轻咽了咽,才道:“微臣想起,曾在梦中听说过此名。”   梦中!?   魏堇歆心中暗暗冷笑,整个人都被怒气包裹。   “什么时候?你梦见了什么?”她耐着性子,忍着怒气好言好语地相问,只见宋云修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面向她跪在地上,道:“这梦中内容,微臣不敢说。”   “说。”魏堇歆提声,神情又可怕了几分。   宋云修这才缓缓道:“大约一个月前,微臣梦见地方农民起义,有人带头反了,陛下......陛下在那场起义中未能幸免,而领头之人,便是李彩!”   宋云修心中满是慌乱,这梦境之言实在胡言乱语,可他若是过分关注李彩行踪,势必又会非常奇怪,不如他现在这里替陛下警醒一番,来日若李彩有了谋反的苗头,陛下也好轻易想到。   然而此时此刻,魏堇歆心中装着的却是和宋云修截然不同的想法。   这要是在几个月前,她必然会觉得宋云修胡言乱语,不值一笑,可是现在,她自己也遇到了怪力乱神之说,得来的预言书就在她枕头底下压着,她亲眼看着上面的事一件件应验。   而且,她早就怀疑宋云修有通晓未来的能力,虽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如今听宋云修一言,难不成他是通过做梦梦到的?   魏堇歆好奇,宋云修是否梦见了魏朝在十年后将会易主,是否梦见了她会死,是否因此才来入朝为官。   见宋云修还在地上跪着,等着她的回答,魏堇歆淡声道:“倒也有趣,你起来继续画罢。”   “是。”宋云修见他胡言乱语,陛下却并未生气,心下稍松。   然后魏堇歆便又道:“你可在梦中见过她的脸?”   宋云修心尖一悬,听着陛下说话的苗头竟像是信了他说的,便道:“见过,看得真切。”   反正陛下已知他从未见过魏彩,如若他能将魏彩的相貌描述个七八分,届时陛下再看到魏彩的模样,不信也尽信了。   于是宋云修开始描述得极尽详细。   他停下了绘图,认认真真地回忆起来:“杏眼,瘦鼻,肤色白皙,身长约六尺,下巴上有一颗红色小痣。”   他回想得认真,全然没有发现一旁的魏堇歆已然黑了脸。   她又没有让他详尽描述出来!   “你梦见过几次?”魏堇歆道。   宋云修顿了顿,虽觉得陛下这个问题好似有些奇怪,但他确实只重生一次,便道:“一回。”   魏堇歆不作声了。   一回。她背过身,表情又狰狞起来,看来那个李彩果真有几分姿色,宋云修只见她一次,就记得这样清楚!连她下巴上有颗痣,大小和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   魏堇歆两步走过案台,大笔一挥在一特制纸张上落下两字:杀之。   然后缓缓将那张纸装在了蛇门传递消息专用的铜鞘里。   半个时辰后,宋云修将填好色的画交由魏堇歆过目,魏堇歆看了几眼,道:“你是何时学的画画?”   按时间算,前世此时的宋云修并未学会画画,画画是他前世做太傅时,为了打发时间抽空学的。   可宋云修又知,他若说谎,陛下恐怕是会一眼看穿,这些年里他在干什么,陛下恐怕都清清楚楚。   于是宋云修嗫嚅着道:“微臣......并不会画画。”   这个回答在魏堇歆意料之中,这些年宋家的活动都在她监视之下,如果宋家突然找了画画的先生,蛇门的人不会不来报。   魏堇歆实实在在为宋云修在画画方面的天赋所惊叹,由衷道:“若是如此,不妨精心研习此道,兴许今后成就不小。”   宋云修抿着唇应是,被陛下这番话夸得有些脸热。   既要长住宫中,再在椒房殿待着就不合适了,文莺为宋云修收拾出了一间温暖舒适的宫殿,让宋云修先住着。   待宋云修走后,魏堇歆这才为她们共同完成的那副画描上眉眼,画上的男子双目清润,嘴角漾开一抹甜笑,是魏堇歆记忆中她与宋云修共同长大后,宋云修最好看的模样。   她垂眸看着画上的人,默然许久。   ·   几日后,魏堇歆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沥阳贪官污吏已尽数落网、听候发落,古莲正在返京的路上。   事既已经做了,魏堇歆不免要再多装装样子,关怀古家一番,古家上下对魏堇歆更是感激涕零。   天气渐渐温暖,在一片密林之中行走着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马车周围跟着几个仆从,在马车上,一身素色衣衫的古莲正对着一妙龄女子轻笑。   “这次多亏了李姑娘,等咱们到了京都,我必会重谢姑娘。”   魏彩一身玄衣,面容清隽,她笑起来,回话道:“古大人客气了!能救大人一命,是我之幸!我还要感谢大人带我去京都玩呢!”   “好啊。”古莲欢喜起来,“我家里有两个女儿,年岁俱跟你差不多大,你若不嫌弃,不妨就在我那里住下!”   魏彩并未推拒,她干脆应下,“大人盛情,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古莲对她喜爱的眼神,魏彩腼腆一笑。   这一行加上四个仆从共有六人,这一程本走得安稳自在,直至马车驶入密林深处,埋伏在树上的三个暗红身影面上皆露出浓烈的杀气。   蛇门中人有自己交流的语言,她们看着下面的那辆马车,相互对视一眼,便知晓了对方的意思,然后在马车转入一个弯道时,树上三人一跃而下,拔出腰间的短匕向车身刺去。   蛇门身手鬼魅,这三人悄声出现在车外几个人身后,极快地敲晕了她们,然后缓缓将仆从放在地上。   她们这次的目标只有车中的李彩,除此之外并不会伤及无辜。   行走了一段路程,魏彩心中忽觉不对,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对古莲道:“大人可觉得这马车似乎行走得慢了些?”   古莲蹙眉还不及说话,一把匕首就从车顶插.入,令二人大吃一惊。   “快跑!”古莲大喊一声,然后两人齐齐冲出车外,不想车外也已经有人等候,她们刚撩开车帘,刺客竟就在眼前,古莲尚来不及惊呼一声,就见那暗红衣服的女子将匕首飞快地捅向李彩,被李彩险险躲过。   “小心!”古莲向下一翻,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她一时顾不上许多,吃力地拖着受伤的左腿奔跑在林中。   蛇门并没有追她,那三人齐齐出现在魏彩面前,举刀便杀。   魏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面色惨白,尖叫一声,然后拼命地向后躲闪,从马车裂开的缝隙中掉了下去,   “救命啊!”魏彩尖叫着奔跑在林中,身后三人却对她穷追不舍。   魏彩跑得飞快,饶是蛇门中人个个身怀绝技一时也无法追上她,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困惑。   于是三人决定换路包抄。   其余两人负责将魏彩追赶到特定的方向,另一人再将其截杀。   然而在她们追过一片密林,正要拐弯时,眼前一晃,李彩竟不见了踪迹。   蛇门三人顿住脚步,怪异了一阵,开始仔细搜寻起来。   ·   鸣鸾宫外的池子里新养了些鲤鱼,天气渐渐暖了,魏堇歆疲于理政去窗口透气时,忽然发现了它们。   并不是多名贵的品种,红白相间,十分好看。   她看着鱼群游走,一时入了神,还是文莺进来唤她用午膳时,问了句:“陛下在看什么?”   才将魏堇歆唤回了神。   “鱼。”魏堇歆道,这宫里寻常宫人是没胆子动她身边的东西的,想来肯定是文莺放进去的。   “这次买的鱼瞧着漂亮。”   文莺笑了笑,“那是因为又红又白,颜色漂亮,陛下之前亲自买的那个什么乌头龙,黑漆漆一片,晚上瞧见不光不赏心悦目,还吓人呢!”   魏堇歆不可置否地挑了下眉。   紧跟着文莺解释:“不过这回的鲤鱼,可不是臣去买的。”   她见魏堇歆目露疑惑,紧跟着道:“是太傅大人放进去的。”   “哦?倒是稀奇。”魏堇歆轻轻哼了一声,“他动朕身边的池子,你倒也不拦着。”   文莺讪讪一笑,道:“反正每年新春,宫里都会添鱼,太傅大人有心,臣何必拦着呢。”   魏堇歆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看了眼桌上摆的那些山珍海味,其中竟有五只大闸蟹。   她想了想,道:“你不妨将他叫来,与朕一同用膳。”   “是!”文莺笑着下去。   待宋云修过来时,他换下了朝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玉色常服,袖口绣着一朵雪色玉兰,如此适合春日的颜色,瞧之让人眼前一亮。   魏堇歆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她看着宋云修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然后面容带上一丝薄红。   他似乎十分拘谨,迟疑着正要行礼,魏堇歆出声拯救了他:“坐罢,无需那些。”   于是宋云修又乖乖坐下,还带着几分腼腆。   魏堇歆瞧得有趣,她心中已经笃定,或许宋云修性子没变多少,他还是温吞又犹豫,只是因为预知了很多事情,开始认真思虑考量起来。   有些事涉及他的原则,他便强硬地不愿更改。   魏堇歆自知脾气不好,却也不是她自个儿能控制得了的,如今两人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一顿饭,实属难得。   不知为何,魏堇歆看着他又想起上元节那晚,宋云修一个人抱着一锅子团子,团子摔碎在地上,他不知有多伤心,竟哭了起来。   现如今,孙芹已经死了,名义上是替了她的娘,只有魏堇歆自己清楚她是在泄私愤。   这么多年来,想要染指宋云修的女人,没有一个好活。   “这是昨日盐州上贡的新蟹,朕不吃。”魏堇歆看着宋云修道。   如此,便是让他吃了。   宋云修看着那整整五只,有些为难。   他是很喜欢吃蟹,可是自己不会拆,若徒手硬拆,是在陛下面前,那又十分不雅。   魏堇歆见他坐着半天没动,不耐道:“怎么?又不合太傅口味?”   “没有!”宋云修伸手便拿住一只蟹,他艰难地看着那只蟹,修长的手指从蟹钳徘徊到蟹脚,也没能找出一个可以下手的地方。   他有些着急,同时脸颊更加滚烫起来,魏堇歆看笑话似的,笑看了半晌,才缓缓拿起一只,用盘中的小刀在蟹腹划拉了几下,勾住一端往上一挑,完整的蟹肉便呈现在了眼前。   宋云修看得目瞪口呆。   “学会了吗?”魏堇歆抬眸,与他对视。   宋云修不敢说不会,闷声点了点头,学着魏堇歆的方法开始动作,第一只拆得有些狼狈,但比他自己来弄不知好上多少。   宋云修低着头,无声食用起来。   蟹肉是甜的,很好味。   如果用这些做点心,味道一定不错。   魏堇歆看着他温吞吃蟹的模样,忍不住用筷子尖也挑了一点蟹肉放入口中。   滋味怪异,不值一吃,她便将自己那只蟹扔下了,转而去光顾别的菜。   一顿午膳,两个人吃得安安静静,只听得见偶尔碗筷碰撞的声音。   魏堇歆发现,她让宋云修吃蟹,他便真的只吃蟹,眼里仿佛没了别的菜肴。   “别的菜不合太傅胃口吗?”   然后非要魏堇歆这般提醒一句,他才犹犹豫豫地去夹别的菜。   魏堇歆用了几口便没什么胃口了,她见她在这里宋云修似乎很不自在,便扔下宋云修独去小憩。   宋云修看着陛下离开,然后目光落在魏堇歆盘子里的那只蟹上。   里面的蟹肉或许已经凉了,可那是陛下亲手拆的。   她没有吃,她只是尝了一点点。   宋云修渴望地看着那只蟹,内心挣扎了很久很久,然后仿佛鼓起极大勇气,他将那只蟹拿了过来。   宋云修开始慢慢品味那只蟹的滋味,他极为珍爱地享用着,然后在把蟹肉吃完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蟹壳包了起来。   过了半晌,文莺进殿来收拾碗筷,她见宋云修一个人坐着倒也并不意外,和颜悦色地问:“太傅大人可用好了?”   宋云修点点头站起身;“有劳。”   然后顿了顿,宋云修又补充道:“陛下并不喜吃蟹,这道菜以后便不必上了。”   “是。”文莺嘴上应答着,看着空空如也的盛蟹盘子若有所思。   咦?她不是记得从尚膳局端过来时有五只蟹吗?怎么只见四只蟹壳?   文莺尽心地努力搜寻了一番,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一旁悄悄看着她收拾盘子的宋云修心虚地别过了头。   文莺没有多问,她怀着满腹疑虑离开了,鸣鸾殿内又只剩下了宋云修一个。   坐了坐,宋云修也准备离开,他正待起身,却敏锐地捕捉到殿内的一声呻.吟。   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卧房那边,宋云修站在原地,他向前一步,想去将文莺唤来去看看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那一步马上顿住,一瞬间,宋云修脑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就不能有一点私心吗?   重生一世,难道他只能重复前世的路,一直远远看着陛下吗?   他紧紧咬着下唇,心底盘出一点点妄念,他想,也许......他这辈子可以做她身边的一个侍君呢?   转瞬即逝,宋云修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了,他便又忍不住想,也许,他可以做她身边一个暖床的侍人呢?   ......   他层层的妄念,慢慢剥离开来,到了最后,只剩一个念头——也许,他可以去看她一眼。   就一眼。   宋云修指尖轻颤着,然后下定了决心,大步向殿内走去。   殿内寂寂的,仿佛他刚才听到的那一声是他的错觉。   中间隔着一段紫色的纱帘,里面的一切都若隐若现。   宋云修站在纱帘之外,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勇气。   刚刚的那些,都是妄念,他怎么能再生出想要靠近她的念头?他今已嫁为人夫,妻主死在新婚之夜,普通人家尚且论他不详,他怎能去染指这天下最最尊贵的凤凰呢?   宋云修满怀期翼的眼神渐渐黯然下去,他挪动脚步转过身,正要离去,身后却又传来一声:“不......不准!”   那声音虽然虚弱,却含着一股怒气。   他听见身后,陛下咬牙切齿地道:“朕不许你们动他!”   原来,陛下做了噩梦。   宋云修手指轻颤着,他缓缓撩开那段紫色纱帘,向内看去。   这一看,他便发现陛下的情况远比做噩梦糟糕,她面上出了些汗,粘着几缕发丝,面色苍白,好像十分害怕。   宋云修转而看向燃着的香炉,里面放着的应该是陛下惯用的凤尾香,他拿出些许,捻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凤尾香并无异样,宋云修放下些心来,然后徐徐走至陛下身边,掏出怀里的帕子给陛下擦了擦额际的汗。   原来就这么简单,这样轻易就能碰到陛下了。   宋云修心头涌起几分愉悦,他生了一点点依恋之心,轻轻坐在榻上,垂眼瞧见陛下攥得很紧的一手。   她指上的护甲未摘,短的那支刺在手心里,皮都破了,宋云修哎呀一声,蹙眉忧心忡忡地拨弄开陛下的手心,生怕她再握紧了伤着,便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陛下掌心。   温温的,陛下的手好像很柔软。   宋云修控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他摸到陛下了,她和小时候不大一样,小时候她的手总是凉凉的,偶尔会半夜跑进他的屋子里冰他一下,扰了宋云修无数好梦。   后来他被惹恼了,气得直哭,歆儿又来给他赔不是。   想起往事,宋云修笑容更甚,他看着陛下握住他的那只手莹白修长,想着她每日便是用这只手拿着朱笔批阅奏折,宋云修看着那抹雪白,又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好想亲一亲陛下。   只碰一下她的手背,他能亲一亲吗?   宋云修懊悔起来,也许从刚刚开始,他就不该进来,没见着陛下的时候他会想看到她,看到了陛下他便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她、碰一碰她,现在他摸到了,也碰到了,却又开始妄想更为过分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去亲吻威严华美的凤凰呢?   宋云修正于内心唾弃自己的不端行径,直至他觉得陛下大约该醒了,正想将自己的手从陛下手里抽出,抬眸便对上一双乌黑沉默的凤眼。 第22章 · ?   ▍害羞的太傅   鸣鸾殿内的气氛一下子静谧而诡异下来,宋云修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心存侥幸地想也许陛下此时此刻正迷糊着,按兵不动,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魏堇歆觉得很奇怪,她刚醒,就发现宋云修正握着她的手,仔细观察着她的手背,她一时不知面对这种情境该如何反应,想将手从宋云修手里抽走,但是似乎显得她十分心虚......   立时装睡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正待再闭上眼睛,内心却又抗拒起来。   她凭什么闭眼?现在是宋云修这个小寡夫先抓着她不放,要解释也是宋云修先给她一个解释。   几番争执下,魏堇歆选择了默默注视着宋云修。   宋云修被她吓了一跳,他两只漂亮的眼睛都染上惊讶和无措的神色,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动,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   魏堇歆感到疑惑,宋云修不说话,要她怎么开口?现在这种情况是要该怎么办?难道她要反问宋云修,为什么抓着她的手吗?   身为一个女子问这种问题似乎非常奇怪,抓便抓了,她又没少块肉。   于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这么坐了一阵,直到宋云修终于反应过来陛下原来真的醒了,他浑身一颤,立刻缩回自己的手在原地跪了下来。   “微臣失礼!”   魏堇歆看了他半晌,沉声道:“你进来干什么?”   宋云修整张脸唰地一红,然后小声回答:“微臣......”   他视线往别处瞟了几眼,如果对陛下说,他是因为陛下做了噩梦才过来看看,似乎有损陛下威仪。   停顿一瞬,宋云修道:“微臣见这边的开着窗,便想过来看看......陛下是否盖好了被子。”   魏堇歆将宋云修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她只用看一眼便知,他在撒谎。   但是究竟为什么进来,这个理由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这殿内什么都没有,除了放在她枕下的那本预言书。   难道,宋云修是来找它的?   可他找书便找了,抓着她的手干什么?   “哦。”个中缘由,魏堇歆倒也无法细问,她收回目光不再看宋云修,道,“无事,就出去罢。”   “是。”宋云修即刻起身离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怦怦跳着的心口。   而魏堇歆盯着宋云修的背影蹙了下眉,她抬起被宋云修碰过的那只手于面前仔细端详,反复观看,也没觉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半晌,她深吸了口气整顿情绪。   方才,她又梦到了那个奇怪的梦,就是什么也看不清,就是很吵,但她却能感觉到自己很恐惧、很无力、也很愤怒,复杂的一团淤塞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来。   就在她极度难受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握住她的手,慢慢牵着她走出那些混沌,带她去往安静的地方。   魏堇歆没有拒绝,一直跟着那个人走,然后耳边也渐渐清静下来,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明。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是心中无比祥和下来,慢慢便睁开了眼。   魏堇歆望着那一方榻,心中忍不住想,那个人,会是宋云修吗?   她翻出枕下放着的书,翻开一阅,这本书本来就不厚,只有薄薄几页纸,上面无一例外记载的都是关于宋云修的事。   是手写的,但是字体很陌生,这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但大致可以看出走笔非常有力,而宋云修写字清逸自然,跟这上面的字俨然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   魏堇歆想起宋云修所说的梦境之事,将书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李彩这个名字。   书里只在开头写了宋云修的结局和她的结局,然后便断断续续记载了几件要事,前后也并无因果关系。   在写完宋云修入朝为太傅、被孙二娘提亲和四巷刺杀案之后,后面的四件事分别是:朝露殿宋云修死谏罢免刘桐柄、宋云修主掌翰林院、宋云修密林私会神秘女子以及宋云修意欲私奔。   这四件事都不像前面的标注了具体的日期,而是就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字体愈发凌乱起来,是以魏堇歆也有些不确定是否便是按照书上题写的顺序发生的。   只是这剩下的每一件事,都让魏堇歆觉得不可思议。   她沉沉的目光落在第三件和第四件事上,又开始怀疑当初宋云修前往锦州去见的是否就是这个神秘女子。   他果然心中另有所属了罢!这些年表现得安安分分,必然只是他的表象!   魏堇歆生起气来。   两人都将这日在鸣鸾殿的摸手一事假装忘记,过了半月,宋飞雪一行人到达云州,给宋云修寄了封信来报平安。   与此同时,魏堇歆派去蛇门的几人办完了事,也回京向魏堇歆述职。   “死了?”魏堇歆确认道。   她问完,蛇门一人便肯定回复道:“此人已死!属下等将她杀死后,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烧了她的尸身才回来复命。”   “很好。”魏堇歆心下稍安,点点头,“回去领赏罢。”   蛇门办事从不会叫她失望,不论这个李彩今后是要返还是出现在宋云修梦中,只要人死了,便彻底干净,一了百了。   古莲也很快回京面见魏堇歆,言行中几次谈到李彩,对她屡屡称赞,言谈之间十分惋惜。   魏堇歆假意抚慰她几句,道:“古爱卿受惊了,朕已查清前往行刺的乃是江淮一带的暴民,并派人料理完毕,还请古爱卿节哀。”   古莲不知其中曲折,不疑有他,对魏堇歆又拜谢一番,才唉声叹气地回府了。她胸中怀着一股无法抒怀的怅然,总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李彩,她是前去处理沥阳一事的,不难想定然是那些贪官污吏的余部想杀她泄愤!   李彩救她一命,她竟然还害死了李彩。   沥阳之事虽渐渐平息,但随着立春到来,雨水渐渐增多,邗沟渠一事变得愈发胶着。一来是被困百姓的生存问题迫在眉睫、二来邗沟渠修复工程浩大,水势较为险峻,不易施工、三是修渠缺乏人手,江淮一带刚发过大水,本就难民成堆,连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更莫用说招募工人一事。   这些事俱是刘桐柄上报于魏堇歆的,许是之前宋云修当殿驳了她的面子,她做事便殷勤了些。   承光殿中,魏堇歆与宋云修两人又是相对无言,默默批着各自的折子,想着各自的心事。   宋云修那边的折子容易批,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给出答复,他很快批完,又想起魏彩来。   不知魏彩现在可曾参与到修渠之事中,需得快些解决那些被困百姓的温饱问题才行。前世魏彩所用之法便是在江水中投放活鱼,让活鱼自行游入被困百姓所在县城,以解决食物问题。   但这种法子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需要耗费大量物力,宋云修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一些,眼下银钱本就吃紧,能省则省,若是因为一个修渠令国库空虚,那真是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宋云修心中忿忿,心想说不定活鱼的法子就是魏彩意欲消耗国库的阴谋。   他敛目深思一阵,忽起身一拜,道:“关于邗沟渠被困百姓一事,微臣有话要说。”   魏堇歆正为此事劳神,她淡淡看了宋云修一眼,道:“讲罢。”   “陛下,邗沟渠坍塌之后水势湍急,行船输送危难重重,微臣听闻民间有一种木制水闸可以控制部分江水流速,春冬时间,渔民便是以这种方法加急或减缓水流速进行捕捞,如果我朝也以这种方式暂时控制江水激流,再定时定点地投放活鱼,引活鱼去向被困县城,百姓便有了食物可以果腹。”   他说完,小心翼翼等着陛下的回复,心中紧张起来,这种水闸他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乃民间巧匠私制,并附有图解,是否真的能在江淮一带找到却是不能确定。   如果不能找到现成的,临时赶制,恐怕又要费一番功夫。   魏堇歆认真听着他说完,再看宋云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知道他心中必也不十分自信,先是赞道:“太傅此法可行,朕这里共有十一个折本,俱是工部大臣所提建议,有说驱赶飞禽前去的,有说用投石车投放粮食的,俱不如太傅的法子妥当。”   宋云修小心抬眼,对上陛下一双明媚的眸子,他被夸得羞了羞,心中小声地道,这是他改良别人的法子,不是自己想的。   说完这些,魏堇歆话锋一转,徐声道:“朕这里有另一法,太傅可愿一听?”   宋云修即刻道:“微臣恭听!”   魏堇歆却不直说,而是缓缓询问宋云修:“太傅可知,市面上最下等的活鱼如何买卖,最劣质的米粮如何买卖?”   宋云修顿了顿,道:“最下等的草鱼三文一条,最劣质的糠米两文一斗。”   回答完这个问题,魏堇歆又道:“那太傅可知,眼下江淮一带,最不缺的是什么东西吗?”   宋云修愣住,最不缺的是什么?江淮什么都缺,最不缺的难道是水吗?   他面露疑惑,呆呆想了半天,没有结果,便悻悻道:“微臣不知。”   “是竹。”魏堇歆道,“江淮多竹,今冬水患冲毁不少竹林,古莲回京时,向朕禀报了一个大概的数目,约四十亩。”   毛竹栽种密集,一亩地可栽种的毛竹就达上百株,四十亩毛竹被毁,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宋云修认真聆听,听到此处,却还是不明白陛下的用意。   不明白三个字明晃晃写在宋云修脸上,他素日便呆,这样一看似乎更加呆傻,只因他俊美如斯,便连这副表情也有了可欣赏之处。   说到此处,魏堇歆却是不说了,她道:“你好好思虑一番,明日给朕一个可行的法子,不论是你想要的活鱼,还是朕问你的,都可以。”   宋云修根本听得不明不白,他正欲再问,却见陛下揉了揉眉心已从案上起身离开了承光殿,丝毫没有再停留的意思。   宋云修本已为被困百姓一事急得焦头烂额,与魏彩只争朝夕,陛下怎么还要吊他一日?陛下既然问了他那几个问题,那必然是想出了比释放活鱼更好的法子,陛下为什么不直说呢?   宋云修就着跪姿,就在承光殿认认真真地想,自己跟自己赌气,要是没想出来,他便在承光殿里跪上一夜,都怪他蠢笨,肯定又惹了陛下生气,陛下才不愿意说了,要是他再聪明一些、有用一些,立刻猜到陛下用意,那方案便能立刻发往邗沟渠了。   这一日晃到傍晚,又飘起雪来,只是不觉着冷,魏堇歆立在廊下,望着眼前一片暖色夕阳,灿金的余晖照在她眸中,却照不进她心里。   “文莺。”魏堇歆轻声询问,“你说,是不是朕一开始便错了?是朕过于偏执吗?方才在承光殿里,朕看着宋云修一字一句说出他为朝廷的建议,看他真心为百姓出谋划策的样子,好似有光一般,无论好坏,他一直在努力做个好人,生平唯一的一件错事,便是退了与朕的婚约而已。”   停顿片刻,文莺还不及说些什么,魏堇歆又道:“也许他生平唯一的错事,是遇见朕。若不是朕,他如今已嫁为人夫,儿女满堂。”   文莺没有能劝人的巧嘴,她站在后面看着陛下黯然神伤,急得抓耳挠腮,心中百转千回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是极好的,太傅自然也极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得......何况,往事不可追,太傅如今已入朝堂,辛辛苦苦学了三年五载才考上今年的状元,说不定太傅他心中已然另有一番抱负了。”   待她说完,魏堇歆没了回音,文莺等了许久,才听见陛下感叹般道:“是啊,他或许,早就放下一切,另有一番抱负了。”   那她呢?她该放下吗?魏堇歆询问自己,她愿意放下吗?   当年撑着她活下去的执念便是洗清父君的不白之冤,后来她洗清了,亲自为梅君正名,亲封梅君为端贤皇太后。   在那之后,她是怎么想的?她心里有期待过一丝一毫荣登帝位之后,海晏河清、将她魏帝贤名广为传颂吗?   从来没有。   她称帝的第一日,颁布的第一条诏令,就是在寻梓长街,为宋云修盖一块贞节牌坊。   这么些年,她欺压宋家,故意在朝堂上打宋飞雪的脸,每一次的行为下面,无不在期待着,宋家人顶不住她的压力,向她认罪,说她们错了,当初不该丢下她的。   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也好,光是想想,魏堇歆都觉得快活。   但是宋家从来没有,莫说宋飞雪,就连宋云修满心满眼装的也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   可她魏堇歆呢?若是京都没有一个宋家,没有宋云修,她竟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就是很小家子气,哪怕做了帝王,还是计较当年的儿女私情,哪怕只要她一句话,礼部就会为她挑选京都各种各样的好男儿,可她就是想等宋云修给她道歉,说他错了。   魏堇歆渐渐握紧双拳。   这不公平,凭什么只剩她一个对当年念念不忘?凭什么这些年她费尽心思地折辱宋家,却只换来宋家的横眉冷对。   她们连个错都不屑于跟她认,宁肯受尽白眼也不肯认错,好似有多瞧不起她。   落日夕阳的光芒愈发刺眼,魏堇歆眯起双眼,模糊间,她似乎又瞧见远在天边的宋飞雪冷着一张脸,看都不屑看她一眼。   好极了,她真是好极了。   魏氏的婚契岂是轻易能解的?宋云修既然是先与她定下婚约,到死也别想解开这层烙印。   落雪之后起了些风,魏堇歆站了半晌,觉得自己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她道:“最近朕的头风似乎鲜少发作。”   文莺也发现这一点,道:“确实如此,陛下这是要大好了!”   魏堇歆淡淡一笑,道:“走罢,回去。”   地上堆起一点点稀薄的雪沫,亮莹莹的。   路过承光殿时,魏堇歆见里面的灯还亮着,道:“谁在里面?”   文莺使了个眼色差一人过去查看,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禀道:“回陛下,太傅还在里面跪着。”   “陛下!”文莺叫了一声,想为陛下披好肩上的披风,然而陛下已经疾步从她面前走过,往承光殿去了。   这时,后面有个宫人轻声问:“掌事,咱们这次跟吗?”   文莺远远瞧着,摇了摇头。   承光殿内灯火通明,宋云修直身跪着,身形颤也未颤,显然还在苦思。   “宋云修!谁让你跪在这儿的?滚回你的福子居去!”魏堇歆心中含怒,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好听。   宋云修身形一颤,挣扎着就要从地上起来,可他双腿早就麻了,僵得根本不能动,没能起得来身,又缓缓地坐回了地上,抬着一双水润的眸子眼巴巴望着魏堇歆。   “......”魏堇歆见状,心中更加来气,没好气道,“还没想出来吗?好歹也是状元,难道便都是你这模样吗?”   “想...想出来了,还不确定。”宋云修焦灼地绞了绞自己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听听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还能不听吗?   魏堇歆面色又寒几分,没说话。   宋云修却是领会了她的意思,认认真真说起来:“陛下先问微臣价钱,必是想说鱼比糠米价贵,且不如糠米能果腹,不值。再问江淮多竹,南方多用竹筏,可以将那些被冲毁的竹子做成竹筏,再将糠米承载在上面,给百姓送去。”   魏堇歆见他说了个七七八八,便道:“那你倒是说,是怎么个承载之法?”   “之前当地官员之所以不用船只是因为那段河道多礁石,运送惊险,若是用木箱,也很容易触礁碎裂,但是竹筏却不一样。”宋云修来了些精神,“竹子却不同,竹子韧性好,更轻,更容易过江,而且经常泡在水里还不会烂。糠米也轻而松,将糠米装在竹子里面,每根竹子放上一些,便是一根根地运送,也能送出许多粮食,届时只需县城里的百姓拿着渔网打捞便是了!”   虽然之前魏彩的活鱼之法也能用此法,但是成本积压下来却是此法的几倍,而且还不如糠米能吃饱肚子!   宋云修越想越觉得此法精妙,再看向陛下的眼神都熠熠闪光。   魏堇歆被他这般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心安理得受之,   “朕也是听古莲提及竹林被毁一事,才想到此法。”   竹子能做竹筒饭,竹筒里能装熟米,怎么就装不了生的?而且糠米的质地可要比精米轻得多。   “陛下真是......”宋云修由衷地想赞美一番他的陛下,可他话说出口又觉得这世间怎样的词句都不配来形容她,她是天下最漂亮、最高贵的凤凰,岂能以凡俗之语相媲?   宋云修的眼睛亮亮的,魏堇歆瞧着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自己开心着,忽然觉得他此刻不那么像鹌鹑了,反而像一只小雀,可可爱爱,似乎在等着人去摸一摸他。   魏堇歆下意识咽了咽,想,倘做一只笼子,纯金打造,将这只小雀关起来,他还会露出如此漂亮的神情吗?   他会不会哭?魏堇歆心中暗笑,宋云修哭,一定比他笑好看。   那日上元节灯光暗,她虽看得并不分明,可是宋云修喘息微微、湿润着眼角和嘴唇的模样她记得清清楚楚。   看在眼里实在不错。   “好了。”魏堇歆出声,“起来回去歇息罢。”   “是......”宋云修坐了一会儿,腿麻的症状已然好了些许,他努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向魏堇歆拜别离去。   魏堇歆蹙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怎么觉得,宋云修走得有点羞答答的? 第23章 · ?   ▍晕乎乎的太傅   回到福子居,福安已经烧好热水等着他了。   福安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一见着他便叽叽喳喳个不停。   “啊公子,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在这宫里面,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陛下也真是的,也不派个人来跟我做个伴儿,我一个人哪儿能伺候得过来公子啊!”   宋云修正站着由福安给他脱衣,听到这话凉凉睨了福安一眼,道:“是我向陛下求的恩典,才得了这点清静。”   福安虽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隐约感觉到公子好像不高兴了,讪讪闭嘴,然后道:“公子今儿去了好久,干什么去啦?”   宋云修想了想,眼神温柔起来,“陛下请我猜谜,我没有猜到。”   “没...没猜到?”福安怪异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没猜到怎么这副表情?难道跟陛下猜谜,没有猜到,反而有赏?   “我去沐洗了。”宋云修身着中衣,往后面的盥室中去,“无事不要进来扰我。”   “我知道啦!”福安叫道。   宫中主位沐浴俱要用兰汤,宋云修以前朝官员的身份暂居此处,文莺竟也送了许多过来。   横竖是要与陛下共事,宋云修觉得把自己洗香一些倒也没有什么,便收下了。   福子居盥室中挡着浴桶的那面屏风背后是面黄铜镜,宋云修每次褪衣沐浴时,都会瞧见落在自己胸口的那颗朱痣。   这朱痣是天下每一个男儿生来便有的,位置各不相同,幼年时,朱痣便只是一颗朱痣,摸它碰它,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可是随着宋云修年龄愈大,他胸口这颗朱痣会痒,轻轻触之,还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在前世,宋云修过了二十五岁之后,这颗朱痣便愈发磨人了,一到夜里,他独自躺在床上时,总会变得敏感又多情,有时忍不住了,他便只能用双腿紧紧夹住被子,蹭在床褥的凉面上稍作缓解。   但是这种缓解只有片刻,来日就会变得愈发汹涌。   宋云修的父亲去世得早,他来不及向父亲询问有关朱痣的事宜,于是他只好查阅了一些医书典籍。   但是发现医书中对朱痣的记载甚少,大部分便只有简约的行.房之后便会消失的解释。   后来宋云修年纪又大了一些,实在受不住那阵难耐,甚至去买了禁书一观,禁书写得竟比医书细致,词也用得婉转巧妙。   禁书称男子朱痣为瘾,青年时期有瘾而未发,弱冠一过便成瘾时发,二十五岁嗜瘾成性,三十一过未解,瘾便成淫。   那时宋云修看着那淫字旁边的几点水渍,觉得他就是那样,他都还没到三十,便会想陛下想得夜夜都要哭一回才罢,哭累了才会睡过去。   可是这一世不一样了,宋云修今年才二十岁,照理来说前世这个时候他分明还没有什么感觉,可他重生一回,好似是将上辈子的瘾全带了回来一般,他看着陛下便觉得想,碰到陛下就想去亲一亲。   宋云修想起那日在鸣鸾殿的无状,五指屈起狠狠地在朱痣上抓了一下,敏锐的刺痛随之而来,火辣辣的。   宋云修轻噎了一声,眸子又变得水润润的。   他想陛下了,发疯般的想,自打住到福子居之后,他几乎夜夜都要发一回春梦,哪怕躺在床上,他满心都装着朝政之事,可就是压不下身子里面那股邪火。   宋云修泡在浴桶之中,觉得周围的水渐渐凉了,只有他身上滚烫如火,他又开始想她了。   相思得不到慰藉,化成柔缓又绵长的水声,泠泠响着。   胧月散出淡淡薄雾,笼罩住大半个皇宫,夜里,异床入睡的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一个梦。   弯月渐渐变圆,似是中秋,魏堇歆独自坐在梅林饮酒。   她初时入梦还有几分自己的意识,后来这段意识便渐渐消散了,她望着梅林尽头的那株梧桐,心尖渗出无数悲苦。   这株梧桐之下,埋着父君的遗骨。   那年梅君被先帝赐死,魏堇歆根本没有能力收敛父君的遗骨,她看见那些人随意将她的父君用席子一卷,不知要扔到什么地方去。   魏堇歆追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哭喊,没有一个人回头看她。   后来魏堇歆废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父君被埋在何处,她将之焚化为一堆白灰,坐在那个山头库了一整夜,就一直将装着父君骨灰的坛子随身带着。   一直带到她登基为帝,在宫中住下一株梧桐,将父君的骨灰埋在树下。   担心父君孤寂,她修了这片绿梅林,父君生前的称号,便是梅君。   魏堇歆在梦中,并不记得这是哪一年的中秋月圆夜,所有人都去阖家欢乐,她无人可以团圆,便坐在林中喝闷酒。   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直至意识有些不清醒了。   忽然听到脚步声,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寻她呢?魏堇歆迟缓地侧目,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笑了笑。   是宋云修啊。   也就他会来了,不知他是不是又来看她的笑话。   “陛下。”   魏堇歆两耳已经有些混沌,她听到的声音都是模糊的,好像听见宋云修叫了她一声。   “梅林寒气重,微臣扶陛下回去罢。”   他又来管她了。   烦人得很。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凭什么总是要来管她?   魏堇歆没有说话,愣愣看着宋云修。   许是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宋云修主动过来扶她,魏堇歆没有拒绝,她轻声笑着,身上一点力气也不出,整个人挂在宋云修身上。   “你来干什么?”魏堇歆笑问他。   月色下,宋云修的面色透着一层薄粉,八月凉秋,天气却不冷,宋云修穿得很薄,被魏堇歆扯了扯,就散出一点雪白的颈侧来。   这些年来,宋云修穿衣穿得愈发保守了,不论冬夏,他的衣领总是很高。   魏堇歆挣扎着想从宋云修怀里出去,可她好像怎么也站不稳。   “你,不要碰朕......”魏堇歆推拒着宋云修,皱起眉。   “陛下......”宋云修还在坚持,面上摆出那副令她厌恶的神色。   她厌恶他。   只要想起他昔日和魏明月卿卿我我的场面,魏堇歆就觉得无比恶心。   “为何不让如玉来接朕?”魏堇歆轻轻吐息,“他可比你会说话,会哄朕开心。”   顿了顿,魏堇歆又笑说:“你与他,是多年好友罢?”   “宋云修,你的好友可知你在这里抱着他的妻吗?你原是这种货色?”   她脑子里昏昏沉沉起来,她站得吃力,索性不再挣扎,就由着宋云修抱着她。   她的唇似乎碰到一点温热的柔软之物,勉强睁眼一看,似乎是宋云修的侧颈。   朦胧之中,魏堇歆忍不住睡了过去。   宋云修一点点抱起她,梗着脖子紧紧抱着陛下,面色苍白如纸。   是,他就是这种货色。   他知道自己不配再肖想陛下,可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陛下。   回去的路上,魏堇歆醒了,她发觉自己似乎正被宋云修抱在怀里,她都不用抬头看,嗅着他怀里的味道就知道是他了。   魏堇歆勾唇,忽然用力在宋云修唇边亲了一下。   她感觉到抱着她的这具身子轻颤起来,心中便愈发得意。   可她还是要说:“如玉,快回去罢。”   魏堇歆感受着抱着她的那双手愈发僵硬起来,可宋云修偏要强撑,语气平稳地回她一声:“嗯。”   两个人一齐在漆黑的夜中走着,漫天并无繁星,只有一轮朦胧的薄月。   魏堇歆沉默不做声,手却紧紧抓着宋云修的袖子。   而抱着她的宋云修,时不时就要望一望天,忍回眼中的酸涩去。   最后这梦境散了,躺在象牙床上的魏堇歆微微睁眼,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怅然若失。   福子居沐浴的兰汤早就凉了,宋云修轻颤一下,从梦中醒来,他并未感觉到凉水刺骨,只是怔怔摸上自己胸口。   前世,陛下很喜欢如玉罢,她醉时那样温情柔软地唤着如玉的名字,不知她清醒时又是怎样的多情旖旎。   宋云修陷在梦中,他好不容易梦到她,却连梦也是冰凉的。   鸣鸾殿燃起灯光,魏堇歆醒后便没了睡意,她最近头风似有好转迹象,殿内燃的凤尾香也减轻了分量,晨起后终于没了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收拾一番,魏堇歆前去上朝,从鸣鸾殿到朝露殿需经福子居,魏堇歆忍不住驻足看了一眼。   她想,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呢?她明明并未纳齐如玉入后宫,而且如今才三月,距离中秋还有整整五个月呢。   正出神之际,福子居的门开了,魏堇歆凝神望去,见里面走出来个清瘦的少年,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宋云修身边那个小侍,好像是叫......福安的。   魏堇歆盯着他,目光渐深。   “文莺,宋云修还未起吗?”   文莺道:“臣派人去问一问罢。”   魏堇歆颔首,脚下却是不动,俨然是要站在这里等消息了。   派去的宫人走得飞快,却没进去,跟门口的福安问了两句话就转身回来了,福安才见到圣驾,转身就跪了下来。   “陛下,福安说太傅发烧了,好像有些严重......”   魏堇歆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她站了一会儿,忽然笑音对文莺道:“去说一声,今儿早朝朕不去了。”   “啊?”文莺还未反应,就见陛下已经迈步朝着福子居去了。   她轻叹一声,唉,这是什么事儿啊?   福子居前,福安跪得战战兢兢,他本就怕极了陛下,眼睛余光看见陛下往这边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动也不敢动了。   魏堇歆来到福子居门前,也不急着进去,对福安道:“你便是福安?”   “是......是。”福安吓得上下牙都打着颤。   魏堇歆看他一眼,声音又随意了几分,“你从小就跟着宋云修罢?你家公子说你是难得的忠心,很是中意你。”   福安听着这话应该是在夸他,想嘿嘿一笑,又觉得不成体统,硬生生憋住了。   魏堇歆又道:“太傅是如何病的?”   这话一出,福安刚上来的喜气一下子被冲散,他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地道:“都怪我......都怪小人不好,没有照看好公子,昨夜里公子沐浴时睡着了,着了凉。”   魏堇歆请嗤一声,道:“朕还以为你是什么好忠仆,值得他那样夸你,却也不过如此。”   福安如芒在背,连头也不敢抬了。   魏堇歆冷冷看他一眼,道:“文莺,把他带下去,教教规矩。”   “啊?”福安正要大叫出声,文莺却比他更快,迅速捂了福安的嘴,带下去了。   魏堇歆在福子居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推门进去。   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温度不凉也不热,福子居并不大,正对门的是客室,往内走便是卧房,中间的纱幕没有放下来,魏堇歆一眼便瞧见躺在床上的宋云修。   他似乎真的昏沉过去,魏堇歆一直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发觉。   魏堇歆忍不住伸手,探了一下宋云修的额头。   还真的烫着。   “传太医。”魏堇歆对身后道。   待后面的人悄声下去,她便在宋云修身侧坐了下来。   她注视着宋云修,看着他雪白的面容,苍白的唇,高挺的鼻,好看的眉,看着他散在身后的乌发墨一般倾洒着,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滑宛如绸缎。   “洗个澡,也能着凉么?”魏堇歆开口,语气像在质问,身子却轻轻压了下来,左手撑着腮下,懒懒看着宋云修。   她一直这样看着,忍不住想如果她真的像梦中那样对宋云修说话,他会露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直至太医过来,魏堇歆的姿势也未变,她冷道:“把完脉出去,若叫朕知道你多舌,就拔了。”   太医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翻出宋云修的腕子来把脉。   “陛下,只是风寒,并无大碍,开几贴药吃便好了。”   “嗯。”魏堇歆点点头,让她下去备药。   她本打算起来了,可刚动了动,见宋云修皱了皱眉似乎快要醒了,便没有动,继续趴伏在宋云修身侧。   宋云修睡得很里面,外侧的床沿刚好能容下一个她。   宋云修转醒的过程有些漫长,魏堇歆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这只小雀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床顶一会儿,才将浅浅的目光看了过来。   魏堇歆期待着宋云修一会儿露出惊讶又无措的神情来,可他现在的模样实在太呆了,他转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竟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   然后魏堇歆眼睁睁看着那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   魏堇歆面色微沉,心想他可真是大胆,但还没等她嗤宋云修一声,就听见他轻声喃喃起来。   “咦?好像是真的。”宋云修缓缓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吃力,吃力地往魏堇歆身边靠了靠。   魏堇歆蹙眉,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腰间一紧,是宋云修伸手揽住了他。   然后他缓缓地靠了过来,将额头抵在她胸口。   魏堇歆额头直跳,她刚要出声,就听见怀里的男人小声地嘤嘤呢喃起来。   “呜今天真的不想去上朝......外面天都没亮呢。”   半晌,他又缓缓道:“而且歆儿也在我床上了,都不用我特意去看她。”   ?   魏堇歆彻底迷惑起来,她双手并用地一把将宋云修搭在她腰上的手扯了下来,一把推远宋云修,含怒道:“宋云修,你在发什么疯?”   这话问得宋云修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睁开眼又仔仔细细看了魏堇歆一眼,然后动作小心而缓慢地把自己的手往回收,面色越来越白。   “陛...陛下,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宋云修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瞬间清醒,他想立刻下床去跪着请罪,可陛下还横躺在他面前,他横不能直接越过去,于是便立刻跪在了床内侧。   他刚刚好像......唐突了陛下,那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魏堇歆看着他,笑音道:“朕在这儿不是正好吗?省得太傅还要专门过来一趟。”   那不是梦!!!   宋云修面上又白了白,“微臣错了,微臣不该乱说话,请陛下责罚。”   看着他软声软气地道歉,魏堇歆心情愉悦起来。   不过见宋云修红着一张脸,看样子烧得不轻,正要外面有人送药过来,她便起身让开,让人给宋云修递药。   宋云修睡得昏昏沉沉,略微望了眼窗外,只知天还未亮,却并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有没有误了早朝。   他拿过药碗,嗅着苦味皱紧眉心,然后将汤药一饮而尽。   只不过,福安去哪儿了?   宋云修左顾右盼地找了一阵,没有瞧见福安的身影。   魏堇歆看出他的心思,道:“他去太医署取药了,朕让他备些常用的药膏,以后怕是用得上。”   “...是。”宋云修应着,难耐地抬不起头。   他刚刚说的那都是些什么,陛下会怎么看他......   他暗自懊恼起来,好不容易和陛下相处得和谐一点,却要因为他的过错又打破了。   魏堇歆见宋云修面色越来越怏怏不乐,不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问:“不舒服?”   宋云修一颤,“没、没有,很舒服。”   魏堇歆弯了弯唇角。   “今日早朝罢了,朕已命她们去通知大臣了。”   啊,这怎么可以?   宋云修惊慌起来,跪在床上道:“陛下万不能因为微臣就罢免早朝。”   魏堇歆抿了下唇,“朕何时说是为了你?”   ......   呜,陛下没有说,他又自作多情了。   宋云修难过起来,连眉眼都耷拉下来,他身上烧得闷热,双颊也烫着,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他还没有穿鞋袜,只好把双脚藏在被子里。   魏堇歆见宋云修的表情又奇奇怪怪起来,他好像快哭了。   她总是弄不懂他。   “宋云修。”她忍不住又走了过去,“你在想什么?”   随着她过去的动作,她发现宋云修往被子里挪了挪,那模样好像是在藏着什么东西。   她心尖一凛,瞬间想起她放在枕下的预言书。   宋云修会不会有一件相同的东西?   “你在藏什么?”魏堇歆的语气带上几分不善。   宋云修吓了一跳,然后解释:“微臣什么也没藏的......”   说着,他又用力捻了捻被角。   魏堇歆挑眉。   “拿出来给朕看看。”   “这......”宋云修眼神胡乱飘着,这怎么行?这多不成体统啊。   于是他又软软地说:“真的没有藏什么,陛下。”   “你这是在忤逆朕吗?”魏堇歆声音提高几分,显然开始不悦。   比起失了体统,宋云修更怕惹陛下生气,万一再招惹了陛下的头风,那他便是罪臣。   宋云修连忙坐好,犹犹豫豫地把被子掀开。   他雪白的亵衣下,露出一双莹白漂亮的玉足。   魏堇歆看着那双兔子一般的雪白愣住。   小雀的脚都是张牙舞爪的,怎会生这样一双乖巧的脚。 第24章 · ?   ▍试探他   宋云修这个动作太过出乎魏堇歆意料之外,她怔了一瞬,起初都未反应过来他是想干什么。   直至她瞥见宋云修羞怯的神情,才恍然大悟过来,啊,他方才就是在藏这个......   魏堇歆暗想自己真是过于敏感,明明人就捆在自己身边,只是少了一双眼睛亲自盯着,宋云修进宫前明明已经查过他了,福子居自然也不会有不属于皇宫的外物。   再说她之前不是有些笃定,宋云修得知后事的法子是通过做梦吗?   魏堇歆轻咳一声,只想快速移开眼,但她内心又觉得宋云修哪里不曾被她看过?一双脚而已,至于在她面前躲躲藏藏的吗?   他到底是害羞还是为旁的什么人守贞呢?   想到预言书上先有宋云修私会、后有宋云修私奔,每一条都让魏堇歆无法容忍。   当初,他怎么不选择跟她私奔呢?   如此果决地放弃了她,甚至看都没有再来看过她一眼!   魏堇歆心中阴霾顿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云修,心中又蔓生出另外一种想法——也许,宋云修就是这样,嫌贫爱富,拜高踩低。   世间人人都如此,为何宋云修要例外?   魏堇歆心中冷笑,如今她是全天下最尊贵最有钱的,宋云修有没有考虑过,再回来呢?把他过去种下的种种罪孽,都赎干净。   她一定封给他最末等的小侍身份,夜夜都去光顾他。   “这有什么好藏的?”魏堇歆问他。   她发觉很多问题,直接问宋云修会比她挖空心思去猜有趣得多,就算宋云修什么也不说,他的反应就足够有趣了。   只见她可怜的太傅懵然地睁大眼睛,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样。   他一定是在想,男子的脚是不能给外人瞧的,这难道还用问吗?   可魏堇歆都未把自己视为是外人过,她早已将宋云修划为自己所有,哪怕他跟别人拜了堂,可是又没有饮合衾酒,又没有入洞房,魏明月一定没看过他身上是什么样子罢?   可她看过。   不过是拜堂而已,幼时她与宋云修玩闹时也拜过,左不过无人见证,左不过天地之间,她二人都未着红装,那也是拜了。   魏堇歆的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是,宋云修就是她的正经夫郎,虽然他跟别人跑了,但不妨碍她再将之抓回来,好好惩戒一番。   “朕在问你话呢。”魏堇歆道,“太傅这处,难道不曾给朕瞧过吗?”   眼下福子居内没有人,只有她们两个。   宋云修面色有些难堪,他很快回复:“给瞧过的。”   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宋云修必然不会去质疑他的陛下,他忍不住想是不是他自己太矫情了,陛下又不是没有看过,他藏个什么劲呢?   好像陛下是什么坏女淫徒一般,陛下是那样正直的人,他却以小心之心度陛下君子之腹。   真是罪人。   魏堇歆见宋云修把自己瑟缩起来,一双雪白的脚的露在外面任她细看,她就是喜欢宋云修这副样子。   明明不愿意做,却还不得不做。   或者他并没有什么不愿意,就是装作被强迫的样子,勾人喜欢。   沉默了一阵,宋云修想起陛下说今日罢免了早朝,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陛下身子不适,也许是突发了什么要紧事。   于是宋云修又小声问:“陛下为何罢了今日早朝?”   “哦。”魏堇歆目光流转,从昨日瞧见的奏折中胡诌出一个理由出来,“古爱卿的爱女生了重病,朕怜她死里逃生,今日放她亲自照顾女儿。”   爱女?古莲有两个女儿,却不知是哪一个。   在古莲那位长女入宫殿试之前,宋云修从未关注过她,就不知道是不是她生了病。   宋云修点头道:“陛下仁心。”   见他又恢复了那般如清风明月般淡淡清冷模样,魏堇歆就觉得不高兴,她就喜欢看宋云修害怕惶恐、惊惶无措,或者是难过地哭。   只是不知,那究竟是他真实的模样,还是他装出来的。   魏堇歆看他一眼,道:“那你就好好歇着罢,若是不爽利,下午不必来承光殿了。”   “是。”宋云修又连忙跪好拜别。   魏堇歆看完了他,走出福子居对文莺道:“福安关在何处?”   文莺道:“就在太医署的方向,陛下要现在过去?”   魏堇歆点了点头。   有些事,宋云修不想说,这个福安,不知会不会替他说。   太医署的库房之内俱是堆放的药材,能这样随意堆放的必然不名贵,杂七杂八的药味充满了福安的鼻腔,他抖得厉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难道是因为他的失职让公子生病了吗?他承认这是他的错,可也不至于因此杀了他吧......   库房被打开,药渣子粉末混在空气里,福安被蒙着双眼,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是抖着身子。   “朕有些话想要问你。”魏堇歆开口,“若你如实回答,便免你一死。”   福安从小圈在宋府,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听见这几句话就吓得连连点头,抖得更厉害了。   魏堇歆便道:“你几岁被卖进宋府?”   福安赶紧答:“四岁!”   “家中可剩什么人?”   福安听着这话一愣,难道陛下想打听到他家里有什么人,拿家里人威胁他不成?   他摇了摇头道:“我、我不记得了。”   魏堇歆勾唇,对文莺道:“你去拧断他的脖子。”   “我记得!!!”福安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连忙如实道,“家中母父俱在,还有两个妹妹。”   “嗯,腊月初,你跟着宋云修去了何处?”   福安一顿,心想陛下问这个要做什么?他与公子前往锦州,那做的可是好事啊,还带了状子回来。   于是福安战战兢兢回答:“锦州。”   “只你二人去的?”   福安点头,“只我们两个。”   “在锦州,宋云修见了什么人?”   福安想了想,回答:“一些从沥阳过来的难民。”   “没别人了吗?”魏堇歆皱眉。   “没别人了。”   “那期间,你可有与宋云修分开过?”   “没有!”   这份回答并不令魏堇歆满意,她沉声道:“说实话!”   “就是实话!!就是!!!”福安都快哭了,要不是双手俱被麻绳绑着,他肯定利落爬起来给陛下磕头求饶了。   魏堇歆却是不信,她缓缓道:“那,宋云修就没见过什么特殊的人?比如......什么貌美女子。”   福安一愣。   昔年魏堇歆出事时,福安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那些年的印象他并不深,只记得宋云修回家没多久后就要准备出嫁了,连要嫁的人是谁他都不知道。   但是福安记得,三年前,这位陛下给他家公子立了一块贞节牌坊,这块贞节牌坊致使无人敢向宋家提亲,公子大好的年纪一年年被耽搁下来,如今到了二十岁,却还是没能嫁出去。   听魏堇歆问到这种事上,福安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没有。”   魏堇歆自然发现了他的迟疑,不悦道:“不要考验朕的耐心。”   “就是没有!”福安正色道,“我家公子是正经规矩又知礼的,怎会千里迢迢去见外女,去往锦州那段时日我一直与公子在一起,连晚上睡觉也不曾离过,公子绝对没有见过别人。”   他的语气生硬了几分,但身上还是在发抖。   魏堇歆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选择相信了他的话,示意文莺将他的绳子解开。   福安终于恢复自由,他不安地看了眼陛下的脸色,默不作声。   “朕与宋云修说,你是来太医署拿药的,希望你识趣些。”   “是,是。”福安听这话是要放过他了,他自认没有说什么对不起公子的话,这件事瞒着公子便瞒着罢。   魏堇歆令文莺带着他去拿了他该拿的药,便放之回去了。   她神色平平,反复想着方才得到的答案,他真的没有去见什么人吗?   倘若眼下宋云修并未有如意心上人,那么后来他私会的人是谁?又是与谁私奔的?   魏堇歆思量着,冷笑一声。   不论是谁,她都要将此人揪出来,杜绝后患。   若是宋云修已经喜欢上此人了,她就当着宋云修的面杀之。   这下,他总该真真切切地痛哭一场了罢?   一日的罢朝并未掀起什么风波,不少朝臣还暗自庆幸,又可以回家睡个回笼觉了。   只是前朝的奏折一本不落地都送进了承光殿,用过午膳后,魏堇歆正要在承光殿批奏折,门外响起一声问候,接着大殿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又化作鹌鹑,笨笨地从门缝里溜进来,又悄悄关上了门。   魏堇歆首先注意着他的脸色,比清晨好了许多,没有那么红了,想是烧退了些,便问:“太傅过来可是有事?”   宋云修快步上前,行了礼才回:“微臣来批今日的折子。”   魏堇歆扫了眼放在案头的折本,道:“今日用不着你。”   她看见宋云修抬眸,往案上看了一眼,好似怕她骗他一般。   魏堇歆被他这个动作气笑了,给他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他倒是喜欢。   “今日,不妨太傅来随朕批阅一些要事,如何?”   “是。”宋云修立刻回了,言语间含着几分隐隐的雀跃。   他的情绪好像总是藏不住,总能被魏堇歆轻易解读。   魏堇歆忍不住想,一个人真能将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到这种程度吗?   他表现得太自然了,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到朕身边来。”魏堇歆又起了坏心思,想试一试他,于是她亲手拍了拍紧挨着她身侧的位置,看向宋云修。 第25章 · ?   ▍妻   承光殿内,宋云修看着那个距离陛下如此贴近的位置,悄悄握紧了手。   去......去吗?   他垂眸迟疑了一瞬,才缓缓往前走。   案后只有一张坐席,若他要坐,就只能跟陛下贴在一起。   宋云修犹豫了一瞬,在旁边跪了下来。   魏堇歆有些不悦,“太傅离得那么远,如何看得到?”   宋云修却说:“微臣目力很好,看得清的。”   “怎么?”魏堇歆沉声,“太傅这是在忤逆朕了?”   于是宋云修又不敢,起身乖乖地坐了过去。   他坐得极为端正,本来就没有多少的位置,生是被他坐得和魏堇歆隔开了一条缝隙。   “这是邗沟渠近况。”魏堇歆递给他一份邸报。   宋云修接过一观,上面言明被困百姓皆已获取物资,邗沟渠的修复也推上进程,优先疏通道路,再过半月,就能解救百姓出县城了。   想到此景,宋云修宽慰一笑,承光殿内光线略微昏暗,魏堇歆一直注视着他,那抹笑容又淡又浅,散着一股温柔。   他素来都是温柔的,从小便是这个性子,很小的时候,她和宋云修只是玩伴,并没生那些男女之情的心思,于是便时常有分歧,她又素来得理不饶人,于是每一次宋云修都会让步。   魏堇歆忍不住想,她对宋云修的喜欢,好像是天长日久、自然而然地生成了,那么宋云修对她呢?   他对她究竟是因为母父之名不可为,自然而然地认了命,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她?   魏堇歆回忆往事,好像都是她在欺负宋云修,欺负完不免要哄一哄的,但是她好像真的没有对宋云修怎么好过。   宋云修喜欢过她吗?   魏堇歆竟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当年未央宫出事后,宋云修是不是觉得豁然开朗,发现他突然有了一条可以自己抉择的路,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去了?   除了宋云修之外,魏堇歆极少接触过其他男子,她觉得宋云修看见她会羞怯,她亲他的时候他会支支吾吾不知所措,这些难道不是喜欢的表现吗?   魏堇歆迷茫起来。   “陛下。”宋云修看完邸报,道,“虽邗沟境况已有好转,但水患未绝,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现下他担心的两件大事均已顺利解决,却不知魏彩怎么突然没了消息。   按理来说,这次魏彩在邗沟渠一案□□勋卓著,要被封为刺史的。   “嗯。”魏堇歆收起心思,道,“修渠工短缺一事,太傅可有建议。”   此事宋云修心中早有决策,他道:“沥阳水患使得不少百姓丧失家园,流民数量并未下降,不若就将这些人收录过来,每日管她们饭吃,就能填补不少空缺。”   “嗯。”魏堇歆又应一声,同时又交给宋云修两个新的朱色奏折,道,“这里面有几桩要事需要决策,太傅不妨为朕解忧。”   能为陛下解忧,宋云修求之不得。   可他面露犹豫,望着那两本奏折道:“陛下,微臣只是一介男臣,若是让别人知道微臣过问朝中要事,怕是......”   “朕让你看,她们还敢有异议不成?”   宋云修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怕别人议论他,而是怕别人会议论陛下。   “宋云修。”魏堇歆抿唇,“你既已入朝堂,不论你是男是女,和她们都是一样的,今后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顾忌她人眼光。”   “是......”宋云修轻声回答,声音含着几分令人难以觉察的哽咽。   他眼底泪光闪动,再次低低垂下眼去。   刚刚那几句话,让他恍惚想起八岁那年,歆儿还不怎么喜欢他,只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玩伴,他虽对歆儿也谈不上有多情根深种,但婚约一定,他势必要尝试着去喜欢她的。   有次他入宫小住,馋了尚食局的栗子蒸糕,歆儿还未下学,梅君在房中绣花,他便没有打扰,自己走着去尚食局拿了。   回来了路上,不巧遇见刚刚下学经过的五皇女魏冉。   “喂,本殿瞧着你眼生,你是什么人?”   宋云修从小胆子就不大,尤其是他的父亲曾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在宫里得罪人,否则会给家里带来无尽的麻烦。   宋云修当时就站住了,好好向魏冉行了礼,道:“我叫宋云修。”   “宋云修?”魏冉目光怀疑地看了他几眼,突然嗤笑一声,“哦,原来你就是那个送上门来给七妹玩的童养夫。”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宋云修脸色差了几分,到底是没有发作,手里捧着点心僵硬地站着。   魏冉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点心,她一把将点心盘子夺了过去,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怎么?你偷东西?”   宋云修面色一变,大声否认道:“我没有!这是尚食局的人给我的!”   “谁能给你作证?”魏冉不怀好意地笑着,“本殿是皇女,她们那些人会为了你这样低贱的东西得罪本殿吗?”   宋云修唇色发白,不作声了。   如果真的去对峙,恐怕真的不会有人给他作证的,魏冉的父君月君位份很高,而且很得圣宠。宋云修几乎能想到,如果他去,会是怎样一个自取其辱的结果。   魏冉忽然凑了过来,在他耳边道:“本殿以前觉得七妹真是脑子有问题,娶一个贱门男子过来,不过本殿今日见你,忽然晓得她是为什么了。”   那年,魏冉十四岁,月君已然给她收了一个伺候的通房。   宋云修心里害怕,他心里对魏冉的靠近感到厌恶,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于心中默默祈祷五皇女能大发慈悲,放他回去。   显然魏冉并不是那等良善之人。   她靠近宋云修,用更低的声音道:“本殿的华莱居就在附近,不如,你陪本殿玩玩?”   宋云修怎会不知她的用意,他惨白着脸摇了摇头。   魏冉森森地笑了几声,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宋云修的脸,“你敢不听我的,若是本殿告诉这宫里的人,说七妹的夫郎偷东西,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她?”   宋云修一颗心沉得更深了,他觉得眼前的魏冉好像一个恶毒的女鬼,他已经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冉见他不作声,伸手就要抓着他回去,正这时,她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五姐姐这是要带着我的人去哪儿啊?”   宋云修至今都记得,那一刻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有多庆幸、有多激动,简直要喜极而泣。   但是很快他又担忧起来。   魏冉极受皇帝器重,这后宫之中人人皆以魏冉为尊,若是歆儿因此得罪了她.......   宋云修连忙对她摇了摇头。   可歆儿并没有看他,她只是盯着魏冉浅浅地笑着。   “哟,七妹。”魏冉甩开了宋云修的手腕,道,“不过是瞧他...得很,逗逗他。”   “什么?”歆儿几步走上前来,笑意不减,“五姐姐捋直了舌头说话。”   魏冉笑起来,附耳在歆儿耳边念了一句。   宋云修听见了,她说骚。   他听见了。   几乎在同时,他担心起来,歆儿不会以为是他勾.引的魏冉罢?   然后还不等宋云修着急,两声清脆的耳光声音就响在他耳畔。   他震惊地看向歆儿,只见魏冉捂住双颊,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你敢打我?”魏冉惊怒道。   歆儿的神色却沉了下去,她道:“方才我一直看着呢,五姐姐的手真脏,我家云修的脸都被你摸花了。”   她一把将宋云修护到自己身后,魏冉足高出她半个头,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那时我便想,哪儿的野狗发疯,如此无状,不知是什么奴才生养的下贱东西跑了出来。凑近一观,大为震撼。”歆儿道,“这不,看五姐姐粉黛未施,我亲自给你上几分胭脂。”   “你!魏堇歆!你等着!”魏冉惊怒起来,手指着歆儿发抖。   那个时候,宋云修不明白,魏冉明明比歆儿高出那么多,便是打了她,她还回去不就是了?怎么还舍得咽下这口气,转而去叫人呢?   话音未落,歆儿一步上前,又甩了魏冉两巴掌,宋云修都看呆了。   “啊,好像有点不匀。”歆儿笑音道。   魏冉气得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了。   宋云修心头松了一口气,却又担心起自己来,歆儿打别人打得那么凶,她若真以为是他勾.引......   还没多想,歆儿却转身一把将他抱住了,手心轻轻拍着他的脑袋,道:“走吧,我带你再去尚食局拿盘新的点心。”   宋云修怔怔点着头,嗅着歆儿身上干净的暖香,突然无比安心下来。   那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很奇妙的念头,他看着歆儿,默默对自己道,这是他的妻,他宋云修的妻。   回到未央宫后,谁也没有向梅君提及此事。liJia   直至有一日,学院第二日休沐,宋云修欢欢喜喜去学府接她,怀里还抱着一袋山楂糖。   谁知走到半路,在一个无人的地方,魏冉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将她们两个人围住了。   宋云修吓得不知所措,歆儿将他推远了些,二话不说就上去和她们打在一起。   那是宋云修第一次看见歆儿打人,她灵活有力,总能轻易躲开那些人再快速反击。   魏冉带来四个人,都是她的伴读,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歆儿打到在地,然后歆儿抓着魏冉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   看着这些,宋云修忽然明白那日魏冉为什么不找歆儿当场换回去了,她不敢。   这事后来闹大,很是磋磨了一阵,最后宋云修的父亲也知道了,私下拉着宋云修训话:“好端端的,怎么惹下这样的乱子来,我听说七殿下可是为了替你出头。”   “我......”宋云修也知此事因他而起,没了话反驳。   事后,却是歆儿拉他回房中道:“你记着,不论别人怎么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下次魏冉再欺负你,你就抓花她的脸,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是......”宋云修没什么底气地说话,歆儿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月君闹完未央宫回去后没多久,他的华莱居就着火了,听说是魏冉房里的烛火燃着了窗帘,魏冉差点被烧死。   宋云修听到这个消息,心想真是坏人自有天罚,可他回头看见歆儿听到这个表情时阴冷的表情时,这个想法就泯灭了。   时间回到今时今日,宋云修回答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身为陛下的歆儿,却再也不会亲昵地用掌心蹭蹭他的脸了。   宋云修一直知道,陛下的性格并不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好,她性情暴躁,报复心重,但是她们相处得那么多年,陛下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每次他犯了什么错,打翻了她的东西、或是弄脏了她的衣服,还是坏了她的事,她都会哀伤地看着他,用无比嫌弃的口吻道:“怎么娶了你这么一个小笨蛋。”   每次宋云修听着,都会偷偷开心好久。   另一侧,魏堇歆说完了话,正等着宋云修的回应,转眼却见他神色有些不对,瞧样子好像快哭了。   ?   魏堇歆奇怪,她刚刚说了什么重话吗?   “宋云修?”   宋云修身形一颤,连忙道:“是,是,陛下。”   瞧着他的模样,魏堇歆暗觉好笑,“朕说什么了?你便应着,卖了你都不知道。”   宋云修低着头,他确实没听清刚刚陛下说了什么。   不过方才陛下那话似乎有些调侃意味,宋云修悄悄动了动耳朵。   “看完了吗?”魏堇歆敲了敲桌子,指着给他的两本奏折。   “看完了。”宋云修干巴巴地道,看是看了,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对策。   见他如此呆傻,魏堇歆心想大约是还在受病拖累着,也不立刻让宋云修给出对策,耐心道:“看完了,就回去。”   宋云修眨了眨眼,起身道:“是,微臣告退。”   魏堇歆瞧着他的身影,真怕他再在门槛上被绊一下。   ·   入夜时,文莺急匆匆走来,面色不佳。   魏堇歆刚沐浴完毕,披着湿发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说。”   文莺道:“陛下,古莲大人的长女古婉清,怕是要不行了。”   魏堇歆蹙眉,“什么?”   “前日,古婉清去冰嬉,冰冻得不严实,掉进了冰窟窿里,昨儿个今儿个大夫诊治了整两日,人愈发地不行了。”文莺道,“古家现在一片哀戚,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这个季节去冰嬉?”魏堇歆古怪道,“之前孙芹冰冻三尺,掉进护城河都相安无事,古婉清怎么就不行了?去太医署找位医术高的,现在就去古家瞧瞧。”   “是。”文莺匆匆离去。   魏堇歆神色微凝,古莲是她中意的良臣,若真痛失爱女,真要好好抚慰一番才是。   第二日早朝,魏堇歆特意问了古莲长女的情况,古莲一脸喜色:“陛下,今晨犬女病情竟有好转!臣要多谢陛下派来的太医妙手回春了!”   这倒是出乎魏堇歆意料之外,不过是喜事。   “有用便好,古爱卿乃我朝股肱之臣,朕也不愿见爱卿痛失爱女。”魏堇歆客套了两句,正要将此事作罢。   谁知古莲又道:“陛下,犬女醒后,得知是托陛下鸿恩,想亲自入宫拜谢。”   魏堇歆沉吟一声,并未拒绝:“她既有此心,便让她来罢。”   “是!多谢陛下!”古莲一拜,便退下了。   后续又谈了邗沟渠诸事,敲定了地方处理方案,大臣们便纷纷散去。   魏堇歆刚回鸣鸾殿换下了朝服,就听文莺道:“古婉清已经到了,就在承光殿等候。”   “这么快?”魏堇歆倒是对这位古家嫡长女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默了瞬,文莺又小声道:“太傅...也在承光殿。”   魏堇歆黑着脸加快了步伐。 第26章 · ?   ▍宋云修受伤   承光殿内静悄悄的,魏堇歆心中不豫,但也并未表露在外,越入殿门,见宋云修还坐在他惯坐的位置上,古婉清与他相隔十数步,魏堇歆的不快这才散了几分。   魏堇歆低低扫了眼古婉清,见她着一身素衣不染纤尘,面容清秀柔婉,瞧着是个很是干净的女子。   “臣女古婉清拜见陛下,叩谢陛下救命之恩。”   最初的打量过后,魏堇歆便收回了目光,回道:“举手之劳,你不必挂怀,起身入座罢。”   “谢陛下。”古婉清十分知礼,整个过程目不斜视,魏堇歆本就对古莲颇有好感,她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错。   魏堇歆道:“听闻你是失足落水,是否身子骨不甚健朗,春水虽寒,倒也不至刺骨。”   古婉清道:“有劳陛下记挂,陛下不知,臣女幼时便曾坠入冰窟险些淹死,这回故事重演,惊吓过度,让陛下见笑了。”   “如此。”魏堇歆点了点头,已无意再与其攀谈。   古婉清也不多留,重新起身跪于殿中道:“陛下,臣女今日贸然叨扰,除却拜谢天恩,还有一事想相求于陛下。”   “讲。”   “家母此番沥阳受困,死里逃生,让臣女心惊不已,臣女想向陛下求一个京中职位,不在大小,想慢慢接手府中杂事,好让家母颐养天年。”   魏堇歆细想一番,道:“你有此孝心实属难得,待朕考虑之后会拟旨送去府上,若无余事可以走了。”   “是。”古婉清拜下叩首,又谢了两句,才转身离开。   魏堇歆这才将目光投向一直安安静静着的宋云修,轻声问:“病如何了?”   “微臣已好全了。”宋云修答着,模样乖极了。   魏堇歆便顺着问他:“你觉得让她做个什么官好?”   古婉清提前三年入朝,让宋云修有些意外,不过前世前往沥阳的乃是刘桐柄,这一世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人换成了古莲,后续事宜发展得也顺利良多,古婉清是后来位及左相的能臣,她能提早为官,只有裨益。   想了想,宋云修道:“不如任她为水路转运使,官在五品,转运使十分考察个人能力,不妨试试她。”   魏堇歆也觉得这个职位颇适合古婉清,在很多方面,宋云修于朝政之见总能令她十分满意,她与宋云修的账是情账,魏堇歆不会因此便故意打压他。   反而,男子为官诸多不易,魏堇歆一直觉得宋云修似乎不甚自信,但凡能有夸他的地方魏堇歆绝不会吝啬。   “太傅的提议非常不错,便依你所言。”   宋云修听见,悄悄眨了眨眼,连耳朵也要动一动。   魏堇歆发现,每次她夸完宋云修,他都会露出这副模样,好像是很高兴,却又不敢明着高兴,只能寄心情于这些小动作。   “昨日给你看的那两个案子,可有对策了?”魏堇歆道。   “有了。”宋云修从袖中摸出一个条子,起身双手相递,魏堇歆从他手中接过,见案中疑点和后事料理他都做得很好,便满意点点头。   “做得都不错,很多想法,比刑部多年的官员都要更佳,”   “谢陛下。”   应着魏堇歆所想,宋云修又低下头去,他似乎十分受不住她的夸,每次被夸,都会露出一抹不相宜的愧色。   魏堇歆对他道:“把脸抬起来。”   宋云修很快照做,魏堇歆道:“若能一直做得不错,朕许你兼任翰林院大学士之职,如何?”   “陛、陛下.......微臣如今还不够格。”宋云修惶恐起来。   这是前世他做了五年的闲职太傅才得来的一个位子,这才第一年,若是就给他了,那天下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非议。   “眼下确实不够,再等一段时日。”魏堇歆揉了揉眉心,道,“不过马上迎来的春祭,你总该在朕身侧,与朕一起。”   在她身侧,与她一起。   听着这两句话,宋云修心尖上跳了跳,轻声回了句:“微臣遵旨。”   春祭之礼只需交由礼部去办,这是几代女帝传下来的规程,并不必请示过魏堇歆。   尚服局又送来了新制的凤袍,是件勾着金丝的朱色凤袍,两只袖子皆作凤翼状,衣摆乃孔雀羽所致,染成一色朱红,齐胸处绣着精致的云纹。   魏堇歆长相本就明艳出挑,不怒自威,尚服局做衣服经常是以华美为主,是以魏堇歆的衣物之中少有轻便常服,经常是以盛装出面。   春祭之日魏堇歆需乘华盖凤辇前往女娲庙,魏朝供奉最顶级的神明便是女娲,女娲像雕得精美绝伦,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玉像。   凤辇沿途经过的地方,百姓皆纷纷下跪,不敢直视圣颜,只是今年,人们发现在随行大臣的队伍中,多了一个男臣。   当年宋府之事闹得也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知道这位男臣的身份。凤辇驶过,不少百姓抬眼,便会看见他身穿烟青鹤纹服,正冠束发乌如倾墨,雪面出尘双目清明,是人人都会称叹一句的人间绝色。   “啊,他便是太傅宋云修宋大人吗?”有人轻声询问。   “果然姿色不凡,怪不得能被择在陛下身边。”   “你这是什么话?谁人不知今年殿试,这位宋大人高居榜首!”   “他那榜首是怎么得来的还不知道呢......”   这些话语,或许有一丝一毫,传入宋云修耳中,不过他丝毫不曾在意,双目只管追随着前方正襟危坐的陛下。   “今年不是说要准备采选吗?我哥哥去年就眼巴巴盼了一年,怎的没消息了?”一年轻女子道。   陛下身侧空空如也,在位三年了,后宫连个侍君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立一位国父。   “陛下已是风华绝代,不知要如何寻得一位配得上她的男子。”   “我听闻相府齐如玉乃是京都第一绝色。”   “真的吗?”有人不信,“我看今日太傅便已足够惊绝,齐如玉能比得上太傅吗?”   这样一句话问出来,很多声音都小了下去,毕竟传闻只是传闻,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位人如其名的如玉公子,相府管教甚严,这齐小公子究竟是什么模样,无人见过。   一边的话说绝了,话题只能往另一边领。   不少人看着群臣之首风姿绰约的太傅,很难不生遐想。   “听说太傅是新婚之夜死了妻主,守寡至今,已有七年了。”   “唉,都说男子容貌过艳则妖,想必这宋云修,克妻啊,我可是听说,宋云修当年出嫁之前,就已经有了婚约,那户人家突然出事,他才改嫁的。”   “真的吗?”平民百姓对官宦贵族的家事总是分外好奇,都伸长脖子前去打听。   “哎呀,那看来他真的克妻,男人克妻怎么行?怪不得这么多年嫁不出去。”   “是啊,否则我早娶他了。”   这些交谈声都是窃窃私语,皆被淹没在仪仗队伍奏响的恢宏号角之中待号子吹到一半,魏堇歆的凤辇也被轻轻置下,站在一侧的文莺即刻递手前去扶她。   春祭一祭天、二祭社稷,三祭祖,整个过程十分漫长。   然今日与上回宋云修来月事刚好有二十多天之隔,早晨宋云修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虽已提前放好了月事带,还额外准备了一条新的,心中却很是没底。   而且从皇宫走到女娲庙,已累得他腰酸背痛,不知一会儿要如何熬过春祭大礼。   祭天需要由魏堇歆亲手点燃礼部制作的那盏朱色祈福天灯,天灯足有三人之高,需四人托举起来,等陛下点燃后,再由天灯自然升往空中。   整个祭天过程都要由白马寺中声望最高的师太念诵心经。   祭天之礼后便是社稷,女娲庙正中央放着一口圆形大鼎,鼎内装着是高峰上掘来的新土和一把今春最早剥出的一批精米,鼎内插着九支沉香木,均要由魏堇歆亲自点燃。   做完这一切,便是祭祖,魏氏的列祖列宗都被供奉在女娲像之下,需要进女娲庙中再行参拜。   魏堇歆率先行去,群臣紧随其后,再走入女娲庙的那一瞬间,魏堇歆不由皱了皱眉。   她似乎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只是眼下祭礼要紧,她并未深想那是什么。   白马寺的静慈师太开始朗诵心经,魏堇歆便静候在侧,目光却落在女娲庙内点燃的烛光上。   耳畔传来诵经声阵阵,魏堇歆正待细想,静慈师太便转身来对她说话。   “陛下,请上前燃香。”   魏堇歆略作一礼,从静慈师太手中接过凤尾香烛,去引燃埋在女娲像下的香坛。   她刚刚引燃,那段香竟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一段。   引燃三支后,魏堇歆便推了一步,正欲随静慈师太拜下,就在这声,忽闻异响。   “陛下小心!”   “陛下当心啊!”   魏堇歆尚来不及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一个身影忽然将她紧紧抱住往外一扑,紧跟着耳畔传来一阵轰天巨响,那尊女娲玉像被炸得四分五裂。   这一声炸得魏堇歆耳鸣阵阵,眼前只见那些大臣慌乱奔走。她看清怀里的人,反应极快地抱住宋云修往身下一护以身挡住了飞射而来的残片。致命一击已被她躲过,只是女娲庙似乎是要塌了,魏堇歆刚要抱着宋云修往外去,手上一湿,就瞥见一手的猩红。   “宋云修!”魏堇歆咬牙叫了他一声,方才那一下文莺也在魏堇歆身侧,帮着挡了不小的冲击力,左臂也受了伤,魏堇歆打横抱起宋云修疾步走出女娲庙,嘱咐文莺跟上。   待转到安全地带,魏堇歆再往怀中看时,宋云修已面色惨白,他后背一片伤得不轻,那一炸实在太快了。   “文莺,即刻准备回宫,彻查今日之事。”   “是。”   很快,羽林卫封锁了女娲庙,魏堇歆将宋云修抱上马车,神情肃穆,两手却在发颤。 第27章 · ?   ▍朕就是要洗!   路上羽林卫开道,马车飞驰,春祭遇刺,很难瞒住百姓,魏堇歆眉心深锁,细思着刺客可能是谁。   首先,皇室宗族之人已全部被她诛杀殆尽,绝不可能是魏氏人。   其次,在位这三年,魏堇歆以安抚民心为主,并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那刺客便是她夺嫡那段时日了旧人了。   魏堇歆紧紧揽着宋云修,心中一团乱麻,她令文莺也上车一同回宫救治,便问她道:“今年春祭之前,女娲庙可有细致检查过?”   文莺面色微白,点点头道:“臣带着蛇门的人秘密检查过,明明没有什么问题,不知怎会出这样的事。”   “即刻查清速来报于朕。”   “是!”   马车一路驶进皇宫,停在鸣鸾殿前,魏堇歆并未让她人沾手,亲自抱着晕厥过去的宋云修下了马车,太医早已在鸣鸾殿恭候。   “看看他。”魏堇歆言语阻止了太医想要行礼的举动,将怀里的宋云修轻放在床上,使他趴伏过来。   “顺便检查一下他还有什么地方伤着。”魏堇歆口吻冷静,双目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宋云修。   方才那一瞬太快了,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连文莺都没有宋云修快,他就那么冲了上来护住她。   魏堇歆双目沉沉,在宋云修的梦境中,可有预测到今日的爆炸?他这般以身犯险,是想借此搏得她的信任,还是他真的......   太医小心地剪开了宋云修的后背,看着他背上血肉模糊的那一片,魏堇歆止住了自己不善的想法。   也许,她不该以最恶意的想法去揣测宋云修。   “如何?”魏堇歆问道。   “回禀陛下,太傅伤得有些严重,恐怕要静养上好一段时日,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外伤,但是......恐怕会留疤。”   “无妨,你尽心医治便是。”魏堇歆深吸了口气,袖袍中的手暗自握紧。   究竟会是谁呢?   一侧,文莺已经包扎完毕,她来到鸣鸾殿中对魏堇歆道:“陛下,静慈师太......未能救得过来,已仙去了。”   “朕知道了。”魏堇歆双目幽深,“你休息一番,让蛇门的人去查罢,朕在这里等你的音信。”   “是。”文莺领命而去。   魏堇歆就站在一侧等着,她亲眼看着太医是如何为宋云修的伤处清洗、缝合、涂药、包扎。   过程一定很疼,她见就算宋云修昏迷过去,也已然紧皱着眉头。   半个时辰后,太医终于处理完毕,她盯着陛下威压的视线压力甚大,暗自吁了口气,擦了擦冒汗的额头。   “陛下,太傅这几日的伤处不能见水,每日都要换两次药,还有就是......”太医话语微顿。   “直说。”魏堇歆道。   太医面露尴尬,她还是第一次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个,道:“老臣方才发现,太傅......似是来了月事,若、若太傅不能及时转醒,还是换一换的好。”   “...哦。”魏堇歆应下,皱眉算着日子,这么快就一个月了?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太医已经拎着箱子下去了。   魏堇歆怔了怔,换什么?换衣服吗?   她缓缓走至宋云修身侧,轻易嗅见血味,她目光游移,来到宋云修身.下。   换裤子?   魏堇歆皱紧了眉,他来了月事,背上又伤了,这样一来岂不是会失血过多。   魏堇歆轻轻伸出手,面色犹疑,不会要由她来给宋云修换裤子罢?难不成叫个随便什么宫人来,这......魏堇歆想想,觉得不大情愿。   那是私密之处,即便同为男子,怎可给别人看了去。   魏堇歆下意识咽了下,她又不是没看过。   她早就看过宋云修的了,由她来换,又没什么。   他本来就是她的,何处不是她的。   魏堇歆心中笃定,便不再犹豫,她连眼神都坚定起来,一把将宋云修正对着自己揽入怀中,带到盥洗室去。   想起宋云修上回来月事的模样,好像是流了很多血,到处都是,不知道疼不疼。   若是一会儿他又弄得到处都是,她是不是还得给他洗一洗?   走在路上,下巴搭在她肩头的宋云修忽然轻吟一声,吓得魏堇歆瞬间僵住了身子。   她僵了半晌,怀里的人没动,才敢继续向前走。   半晌,魏堇歆暗骂自己,她为何要心虚?理所当然、光明正大之事!她现在可是在替宋云修换裤子,她亲自来换,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尊荣!   魏堇歆心间将这几句话默念几句,终于平稳了呼吸,面无表情地带着宋云修去了她的汤池。   水是热的,她一手托着宋云修,一手在他腰间摸索,去寻他的腰带,然后一件件地帮他脱掉裤子。   他只穿了两件,脱到只剩下底裤时,魏堇歆又犹豫了一瞬,她这样抱着人动作实在不便,于是她又将宋云修放了下来,将他放在池边,然后见他雪白的底裤上渗出几点血点。   果然又流了血,魏堇歆不再迟疑,她平心静气地脱掉宋云修的底裤,还不曾一瞧,就看到一个怪异的东西。   此物呈长条状,软的,四角都系着带子,长条的中间染着血迹。   这是什么?   魏堇歆眉头一跳,忽然想起方才她在宋云修的外袍里,好像也发现了一件这样的东西。   这个已经用过了,那个怕是新的,要换在这里。   魏堇歆又折回殿中,将那个新的拿了过来,然后任劳任怨、目不斜视地给宋云修清洗血迹。   她呼吸轻了轻,她呼吸重了重。   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女娲庙静慈念的心经,此刻竟能清晰映在脑中。   ......   半晌,魏堇歆忍不住想,他身上真是温暖又柔软,她洗的时候还特意摘掉了自己的护甲,怕伤着了他娇嫩的肌肤。   魏堇歆抿紧了唇。   就在她终于清洗干净,擦拭完毕,要给宋云修换上新的那一条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不长眼的东西叫唤的声音。   “公子!公子你在哪儿啊!我听说你伤着了,公子?”   魏堇歆脸色黑了黑,不知是谁放他进来的,她提声对外道:“让他滚!!!”   外面即刻安静了下去。   魏堇歆冷哼一声回过脸,正想继续,一抬眼,见宋云修轻轻眨了两下眼,醒了。   ......   魏堇歆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收回了手,她强忍着没有站起来,因为那样显得她很心虚,好像成了她做错事一般。   于是她目光淡淡,就这么直直看着宋云修。   起初的时候,宋云修脑袋还懵着,他缓缓回忆着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去了女娲庙......   “陛下!”宋云修紧张地浑身颤动一下,坐了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正与陛下四目相对。   ......   不知道为什么,宋云修觉得自己下.身有些发凉。   啊,他的月事,不会又漏出来了罢?   宋云修苦恼地下意识往腿上看去,瞧见两条光裸的小腿正浸在汤池里。   宋云修呆了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他努力感受着自己的裤子,可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直至宋云修目光微转,瞧见了原本该待在他身上的裤子,以及放在最上面的,他的亵裤。   宋云修微微张开了嘴,吃惊地回过了头,又与魏堇歆平静的双目相撞。   他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了,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堇歆抿了下唇,用尽量正常的口吻道:“太医说,你那个带子需要换一换了。”   宋云修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而在这间屋子里,除了陛下,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那是谁给他换的?   然后宋云修的目光又落在魏堇歆手中拿着的他的月事带上。   只一眼,宋云修觉得自己脑子都开始不清楚起来,他浑身像被火烧起来,张了张口,鼓起莫大的勇气,他才道:“陛下,那东西......不好拿在手里。”   宋云修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心中一遍遍问着自己,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该怎么办?   见他尴尬无措成这个模样,魏堇歆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尴尬了,她气定神闲地将手里的月事带丢给宋云修,道:“既然太傅醒了,朕便不予以代劳了,记得你后背上的伤沾不得水。”   她说完,神色如常地起身离开了,留宋云修一个人在盥洗室望着自己的月事带发怔。   什么!??   宋云修才感觉到自己背上火辣辣地疼着,可现在他暂且顾不上那阵疼痛,而是飞快地拉开自己的衣摆查看,果然空无一物,可是他身上又没有一丝血迹,难道......   他被洗过了?   陛下给他洗的?   一时之间两人从点头清谈之交飞速发展成如此这般,宋云修难以接受。他引以为羞耻的东西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陛下翻了个遍,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千不该万不该,他怎么偏今日来了月事!   宋云修飞速系好了自己的月事带,然后看着被自己弄脏的裤子又陷入沉思。   他横不能,再穿着这个出去罢......   “怎么还不出来?”魏堇歆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   宋云修喉间哽咽着,又是鼓了半天的勇气,才轻轻道:“微臣......没有裤子。”   哦。   魏堇歆反应过来,她很快去自己衣橱里翻找一阵,找了几件和宋云修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颜色的裤子丢了进去。   至于他的亵裤......   魏堇歆迟疑一阵,面色难堪地在那堆裤子里卷进她自己一条崭新的。   希望尺寸合适。   她暗想,然而怎么都觉得大约是合适不了,只能勉为其难地将就一下了。   等宋云修再度穿戴整齐出来时,两个人面上都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   魏堇歆飞快地扫了眼宋云修似乎有些绯红的面颊和眼角,心想他不会偷偷在盥洗室哭过了罢?他以前就给她看过了呀,魏堇歆不管,她的态度强硬起来,冷淡淡睨着宋云修,大有一种:朕就是洗了,你待如何的气势在。   宋云修羞耻得无以复加,他连简单地站在这里都要做不到了,头也不敢抬,更没有闲心去观察陛下的神情,只是沉默了许久,悄声道:“陛下无事罢?”   “朕无事!”魏堇歆飞快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等待着宋云修再问她一点什么。   “哦......”宋云修想开口问问刺客查得如何了,想了想,这个时候怕是还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只好温吞道,“那微臣先告退了,陛下好生歇息。”   “不行。”魏堇歆见他竟是要走,毫不犹豫地喝止了他,“刺客尚未落网,要是追到宫里了怎么办?朕这鸣鸾殿是最安全的,你就待在这里。”   “微臣......”宋云修抿紧了唇,眼巴巴地抬眼看着魏堇歆,他里面那条裤子紧绷着,实在不算好受,就算这个可以忍,但是他的另一条月事带已经脏了,又还没有洗,其余的还在福子居放着呢......   魏堇歆扫他一眼,作出了一点点让步:“你想要什么,写个条子装在信封里,朕让福安送来。”   眼见无果,宋云修小声地“喔”了一声,便去研磨写东西,只是他的双手一直发着颤,落笔好久,才写完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飞速将墨吹干折叠了起来,撞进信封里封好。   鸣鸾殿内安静得有些诡异,两个人不远不近地就这么坐着,宋云修几次动身想再去盥洗室把自己的裤子洗了,但是迫于羞耻不敢。   直至正午,魏堇歆忽然出声:“饿了吗?”   “微臣......”宋云修本想说自己不饿,可又想到今日他怕是走不了了,若是现在忍着,还不知要忍到什么时候去,于是又轻轻道,“是有些。”   然后仿佛响应他的话,宋云修腹中响起咕噜一声响。   宋云修又唰地红透耳根。   今日他真的太丢人了。   魏堇歆坐着,听见那一声弯了弯嘴角,然后吩咐人上菜。   因着是两个人,今日的膳食比之前丰富不少,宋云修别别别扭扭地来到桌前坐下,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发现今日的菜食都十分清淡。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食用午膳,半晌,魏堇歆觉得有些闷,于是睨了眼一直默默夹着素菜的宋云修道:“那盏鸡汤是专门给你熬的,你不用?”   “啊......是。”于是宋云修又委委屈屈去盛鸡汤,又没有人告诉他,他如何知道......   看着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魏堇歆心情好了不少。   于是用过午膳后,魏堇歆说话的口吻难得地温和下来,瞧着宋云修道:“你下午歇一会儿,不要压着背,知道吗?”   看陛下的样子,竟是要让他在陛下的床上歇着了,宋云修有些犹豫。   “怎么?你不听话?”魏堇歆拧眉。   “没有,没有的陛下。”宋云修心中叹了一声,只好乖乖过去,脱了鞋袜躺好。   他缩着身子睡,只睡在外侧,好像是怕弄脏了她的床一般。   魏堇歆瞧他连个被子也不盖,亲自给他捻好了。   鸣鸾殿内浮着股凤尾香的气味,淡淡的,这香安神效果十分显著,宋云修躺了一会儿便来了睡意,饶是他起初还强撑着,很快便撑不下去,轻轻阖上眼,呼吸也渐渐绵长起来。   自己殿内睡着一个人,魏堇歆批折子批得心猿意马,一会儿就把笔丢了,悄无声息走到床前查看。   人已经睡着了,乖巧地缩着身子,好像一只胖乎乎的小雀,把脑袋缩进自己的毛茸茸里。   魏堇歆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静慈死了,她虽站得略远,但若不是宋云修,她今日恐也不能幸免,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事也没有。   想起宋云修背上那血淋淋的一片,他一定是很疼的,只是一直强忍着。   魏堇歆沉思,或许,他没有她想的那么坏。 第28章 · ?   ▍抵足而眠   文莺已然带人前去调查女娲庙爆炸一事,皇宫里素来人少,此刻周围静悄悄的。   魏堇歆看着熟睡过去的宋云修,心里忽然十分安逸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宋云修睡觉过了。   以前,她会拿抓过冰雪的手摸进宋云修的被子里,贴在他身上欺负他。每当此时,宋云修都会露出委屈又难堪的神色,便是如此,却也不责她一句。   宋云修从来不与她吵架,魏堇歆做了过分的事,他只会容忍,后来魏堇歆年岁大了些,也更加懂事,就舍不得再欺负他了。   “咦......”睡梦中的宋云修不知梦见什么,小小地发出一声疑惑,魏堇歆听着觉得十分有趣,见宋云修还嘟哝着嘴,便不由上前细听。   很多话都含含糊糊的,以前魏堇歆并未发现过宋云修有说梦话的习惯,他睡着之后很安分,连身子都缩在一起,占着小小一片床。   “歆儿怎么可以这样......”   魏堇歆终于听见一句口齿清晰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委屈,语气更加委屈,不知道他梦见什么,不过魏堇歆觉得大约梦里的她没有做什么好事。   歆儿。   上次宋云修发烧,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唤她的。   他以前很少这样叫她,每次都是被她亲到羞得不行,才会软着声音叫上一句。   魏堇歆弯了弯唇角,她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宋云修雪白的面颊上,他极容易害羞,两颊总是自带三分薄红,漂漂亮亮的。   她与宋云修分开时才十二岁,尚来不及做一些肆意妄为之事,她不曾灌醉过宋云修,不曾在亲吻中撬开他的唇舌,不曾看过在□□极乐时他的模样。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当年宋云修为什么离开她的原因,她是不是只能听宋云修亲口说。   宋飞雪那日说得决绝,一句句话好似提前都编排好了一般,若是宋家真的那般趋炎附势,宋云修为什么要替她挡那一下?他为什么不跟着宋飞雪去云州?而是要留在京都?   便算是之后她如预言书中所说,让宋云修掌管翰林院,那又怎么样呢?那不是一个多大的官职,也并无什么实权,而且因为宋云修男子的身份,定然会遇到重重阻碍。   他将来要幽会的那位神秘女子,会出现在京都吗?他已经梦见了她吗?   如若现在,那个女子还没有出现,那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她呢?魏堇歆想。   她要把宋云修关在皇宫里,让他寸步不得离,这次的刺客,就是个十分不错的理由。   “嗯......”他又小幅度地挣扎起来,好像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魏堇歆下意识轻握住他一只腕子,轻轻拍哄着他的左肩。   背上的伤还没到真正该疼的时候,这会儿他能睡便多睡一会儿,否则夜里怕是难熬。   宋云修的后背被太医缝了七针,每一针刺入他的皮肉里,魏堇歆都在看着,看见宋云修疼得冷汗涔涔,幸得他晕了过去,否则他这样爱哭的人,怕是忍不住。   宋云修。   魏堇歆于心间默念着他的名字,她在想,他是不是专程进宫来勾.引她的?毕竟她之前已然问过宋飞雪一回话,也许宋家觉得她对宋云修仍有旧情。   因此宋云修来赌一把,万一她又看上他了,岂不是就能被封为当朝国父。   不,不对。   魏堇歆很快否决了这个打算,她要让他做最低贱的侍人,夜夜替她暖床,最好再怀上她的一个孩子,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升他的位份。   魏堇歆想象着宋云修大着肚子哭哭啼啼的模样,心情就好得不得了。   就是应该如此,让他怀上她的孩子,一辈子也挣不开她的烙印。   魏堇歆的神色逐渐晦暗幽冷起来,她已经碰过宋云修的承欢之处了,干净又温暖。   宋云修的这场酣眠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魏堇歆一直坐在能直视到他的地方批折子,下午太阳正盛时,她见宋云修忽然抖了下身子,然后下意识夹紧了双腿,跟着就醒了过来。   魏堇歆已经有些习惯他这些动作了,想必是怕他的月事带兜不住他的月事,又弄脏在他床上。   于是魏堇歆对他道:“无妨,朕刚刚给你翻看过,还好着。”   宋云修吞咽了一下,连忙战战兢兢地从魏堇歆的床上起来。   “谢陛下。”他的声音很小,在接受了陛下已经给他洗过了一回月事之后,他强作淡然地也接受了陛下的翻看。   不就是被看了看,摸了摸,没关系,没关系的。   可是......他让陛下瞧见了他流着血的模样,一定不好看......陛下碰他的时候说不定嫌恶极了......   宋云修难过起来。   “宋云修。”魏堇歆唤他,然后在男人抬起水润的眸子看着她时,她冷然地笑了笑,道,“夜里,就留下罢。”   “什、什么?”宋云修一下子站了起来。   魏堇歆道:“朕让福安送了很多东西过来,够你在鸣鸾殿住很久,月事带也足够。”   默了瞬,她又补充道:“留在这里,与朕睡在一起,你可有异议?”   宋云修眨巴着眼睛,仔细辨认着陛下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没有从陛下眼中瞧见一丝戏谑之意,那便是......   宋云修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能和歆儿一起睡了吗?这、这也太羞了。   看着宋云修愈发莫名其妙起来的神色,魏堇歆将脸一沉,“怎么,不愿意?”   “愿意,微臣愿意的。”   宋云修没有什么理由非要拒绝不可,哪怕是陛下想要他,他也一定毫无保留地献上自己。   “你放心。”魏堇歆看着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头一阵来气,“朕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是......”宋云修应着,不自觉绞起手来。   陛下要睡他了......那他是不是至少应该去沐浴焚香一番,今夜宫里会送双份的兰汤来吗?   宋云修隐隐期待着,又深深地自卑起来。   他是嫁过人的男人了,怎么能侍奉陛下呢?他不干净。   他或许连触碰陛下都不配,他只该在远处看着陛下。   宋云修心里的百转千回,魏堇歆并不知悉,她只看得见宋云修耷拉着眉眼,一副将要被强迫的良家夫男一般,看着就让人来气。   他不愿意便拒绝,还非要答应下来!倒像是她强人所难!   魏堇歆冷哼一声,“朕会让人给你准备一张软榻,太傅不必将不情不愿的模样摆在脸上。”   宋云修一怔,又应了声“是”,心口却失落起来。   原来是这样,陛下就是担心,会有刺客来宫里罢?   陛下真是仁德,明明那么讨厌他,还肯收留他在鸣鸾殿。他都忘了自己身上还不干净,后背还疼得厉害,他总不能拿这副模样去侍奉陛下。   陛下根本就没有想要他,他总是自作多情。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可宋云修心潮起伏,胸口的朱痣竟暗暗作痒起来。   宋云修本下意识想要去摸揉一番,又想到陛下就在他面前,生生忍住了,只是这回的痒还连带着背上,让宋云修浑身不适起来。   他暗暗握紧了手,眸子却愈发水润了,耳根处的温度灼人。   真是要命,怎么偏在这个时候犯起了瘾,宋云修愈发唾弃起自己来,他明明受了伤,今日方与陛下经历一遭生死,他竟还想着这样的事!   宋云修的不对劲,一分不落地落在魏堇歆眼中。   她见宋云修双拳紧握,似乎是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转念想他必定是后背的伤口开始疼了。   下午太医还要过来换一趟药,为保证伤口快速愈合,要换的新药里不会再掺麻沸散,他此刻便是如此难耐,下午岂不是会更疼。   魏堇歆眉心蹙起,宋云修这是替她受的难。   否则现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理应是她。   魏堇歆再如何怨恨着宋云修,此刻也禁不住心软下来,她想到自己今日对宋云修冷言冷语,连鸡汤都是让他自己盛的。   属实有几分不该。   至少应该先将宋云修养得健朗白胖,再用来宣泄她的怒火。   本着这样的想法,晚膳的时候,魏堇歆亲自为宋云修盛了一碗汤,宋云修表现得十分受宠若惊,于是魏堇歆又为他盛了第二碗、第三碗。   等到第四碗时,宋云修看着陛下盛汤的手腿肚子打颤,他真的一点也喝不下了。   再这么喝,他就要吐了。   就在宋云修刚将那碗汤端到唇边,门外响起文莺的声音。   “陛下,臣有事要禀。”   “进来。”魏堇歆知道必然是女娲庙爆炸案有了情况,便起身走了过去。   宋云修看准时机,手疾眼快,将自己碗里的汤又倒了回去。   横竖,陛下是不会喝汤的,他是真的喝不下了。   文莺瞥见宋云修竟还在此地,面上犹豫几分。   “说罢。”魏堇歆道。   “陛下,傍晚坊间开始有一则传闻,说女娲庙被毁,魏朝根基动荡,天下恐怕易主。”   宋云修听见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住。   魏堇歆蹙眉,“查出是何人所做了吗?”   文莺道:“散播留言者正在排查,可是陛下,今日究竟是谁在女娲庙埋藏了炸药,现场竟无迹可寻。”   “何意?”   “因春祭一事,女娲庙近两日一直在封锁之中,并且有重兵把守,根本不可能有人闯入,除非布置炸药之人,武功远在蛇门之上。”   “你继续追查此事,若有什么发现再来禀报于朕。”魏堇歆心中一沉,这还是第一回 ,蛇门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文莺走后,宋云修忧心道:“陛下,刺客的身份还未有结果吗?”   魏堇歆看了他一眼,道:“太傅可有想法?”   宋云修摇了摇头,“微臣并无头绪。但陛下安危要紧,在查清刺客之前,还是不要再出宫为妙。”   魏堇歆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缓缓道:“的确如此,文莺有伤在身,朕让她今晚去歇着了,鸣鸾殿夜里不能没有人守着,便由太傅代劳如何?”   宋云修抿了抿唇,答应下来。   晚膳后,太医院的人又来过一回,这一次的药不知怎么的,疼得厉害,宋云修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圈。   他到现在都不曾看过自己背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只是按照太医上药的面积,想来伤处怕是不小。   还有靠近他左肩的后背上又疼又痒,磨得他极想去抓一抓,可是手指一旦碰上又疼得钻心。   太医为他换药的过程中,陛下一直站在他身后,宋云修强忍着痛意没有出声,然而魏堇歆还是瞧见他双肩都在发抖。   他是娇养在府中的弱质男儿,若不是因为她,宋云修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受这样的苦。   想着,魏堇歆又想起那本预言书上,太傅宋云修跟着殉身。   若是没有她,他本该好好活着。   太医交代宋云修的背上不能见水,夜里宋云修扭扭捏捏十分委婉地向魏堇歆提出想沐浴一事,被魏堇歆强硬拒绝了。   被拒之后,男人就可可怜怜地缩在了为他准备的那张榻上,再也不说话了,连动都不动一下。   魏堇歆也不理他,熄了灯后便自行上床安睡,刚有了睡意,她便瞥见宋云修身形猛地一颤。   他身形并未停止,只是幅度减轻了些,一下下地抖着。   魏堇歆不放心,她悄声下了床,行至宋云修身后。   借着明亮的月色,魏堇歆瞧见他脸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唇上都快出了血。   “宋云修。”魏堇歆轻唤出声,“很疼吗?”   他本忍得极好,他本忍得快适应了,可是在听到这样一声问后,宋云修眼角不由自主漫出一点湿意。   “微臣无碍,陛下。”   他连说话的气音都不均匀,仿佛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魏堇歆知道,下午太医告诉过她,这伤口,到了晚上恐怕会很疼。   她于心中微叹,然后轻手轻脚上了宋云修所在的那张榻,将人揽在自己怀里。   温热的掌心轻轻抚拍着宋云修脑后,让宋云修颤了颤身形。   陛下竟主动抱了他。   宋云修眼眶更湿了,他鼻息间的凤尾香渐浓,浓得让他心头发酸。好像一时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涌上心头一般。   他也是个有私心的人。   他真想就这样在陛下怀里,不管不顾地哭一哭。   他真想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宋云修。”魏堇歆声音轻轻,“好好睡一觉,朕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第29章 · ?   ▍除夕快乐!   两人静卧一处,魏堇歆并无睡意,只是松松揽着怀里的人。   她很久没有抱过宋云修了,记得儿时,每次有了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她钻进宋云修怀里要他抱。   大多数人娶夫都会娶比自己年纪小上许多的,但魏堇歆与宋云修是同岁,五六岁时,她长得比宋云修高,后来到了八九岁,宋云修就比她高了些。   直至现在,两人似乎较不出高低,但魏堇歆依然觉得宋云修很娇柔,他就是只小雀,抚摸他他便会颤抖。   一只小雀怎么能承受得住那样重的伤,魏堇歆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般,昨夜宋云修还好好的,今夜却已成了这副模样。   她已做了多年的女帝,不会再轻易将情绪形于声色,但是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魏堇歆怀里抱着宋云修,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随之停止了。   差一点,若是宋云修死在她怀里,魏堇歆想象不到她会怎么样。   宋云修这三个字,寄存了她多年的爱恨,若是突然没有了,突然消失了,魏堇歆难以想象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静默片刻,魏堇歆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动了动,接着又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冷吗?”她轻声问。   “不...不冷。”宋云修双目皆湿润,他知道陛下此刻一定是在看着他,他却不敢抬头去直视他的凤凰。   他太狼狈了,浑身血味,不论是上身还是下.身,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该用哪一处去触碰她。   魏堇歆知道他疼,便不在他面前提起疼痛二字,而是缓缓道:“既睡不着,朕讲故事给你,如何?”   这样的接触、这样的相处,是前世宋云修根本不敢去想的。   重生一世,他忽然明白了那些人为何要叫他丧门星。歆儿与五皇女魏冉的梁子,就是因他而结下的,如果不是他,梅君怎么会死?歆儿怎会失去她的父亲?也不会在后来吃那么多苦。   都是因他而起。   宋云修不明白,前世歆儿纳了齐如玉入宫后,明明对他那样喜爱,为何这一世她见了齐如玉一面,就不让他入宫了呢?   那日在梅林,歆儿是否发现了他?   宋云修根本睡不着,他近乎迷恋地嗅着陛下身上的凤尾香,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也因她的安抚变得不那么难熬。   “好。”宋云修出声,答了魏堇歆的话,他想放纵一回,就这一晚,如若今日不是运气好,他或许会被炸死在女娲庙中。   再死一回,宋云修不敢说自己还能再重生一次。   让他就这样丢下陛下不管,他根本放心不下。   魏堇歆指尖拍打着宋云修脑后的动作轻快几许,像是对他的赞许,于是魏堇歆开始讲她这些年看过的话本,有些她印象很深,有些记得不大清楚了,便随意编了个结局了事。   不管她讲得如何,每次低头往怀中看时,宋云修的眸子都亮晶晶的。   今年,她和宋云修都二十岁了,可恍惚间,魏堇歆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十多年前,拉着宋云修说话,想亲他就亲他,后半夜想他了,就抱着被子过去和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早晨趁父君没有发现又搬回去。   那时魏堇歆不明白,她都已经和宋云修定下婚约了,为什么还要避讳。   “你还不困吗?”魏堇歆觉得自己都有些口干。   陛下陪着他说了这么多话,宋云修已然十分惶恐,他答:“微臣觉得有些困了,现在就可以睡着。”   他的话引得魏堇歆有些想笑。   她想有她在这里宋云修多半不会睡得安稳,于是道:“那你好好歇着,朕便回去了,明日的早朝你不必再去,留在鸣鸾殿罢。”   “是。”   挡在宋云修身前的那缕幽香离去了,惨白的月光又耀在他脸上,宋云修的身子又止不住发起抖来。   呜,陛下骗他,她说会一直在的。   宋云修难过了一小会儿,努力让自己入睡,可他躺了一会儿,发现陛下竟是没有去安睡,而是转而去了案边处理政务。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陛下还不睡吗?   宋云修坐起身子,面向陛下那边眼神询问:“陛下?”   魏堇歆抬眸,扫了他一眼。   此时此刻宋云修墨发散着,他面容憔悴,比往日多出了几分温柔。他的眼尾和双颊俱散着薄红,好像刚刚被人亲过一样。   魏堇歆看着他,声音柔和:“朕在这里处理政务,太傅只管安睡便是。”   “是。”除了这个字,宋云修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他眷恋地看着那个身影好一会儿,自己却连催促陛下早些休息都做不到。   如果齐如玉在宫里,他一定能,前世他每次撒撒娇,歆儿就会答应他的任何请求。   宋云修无助地坐了一会儿,只好又躺了下去,他本是想陪着陛下的,可是一旦开始等待,他的困意好似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   渐渐地,宋云修呼吸绵长起来。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心,再醒已是天明。   看到微明的天色时,宋云修就知道他已经误了早朝了,他又懒躺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今日非要沐浴不可了,否则该如何留在鸣鸾殿?   于是宋云修偷偷摸摸去了盥洗室。   他后背疼得厉害,仅仅是褪了衣服见了一点风就疼了起来,宋云修用热汤浸了帕子擦洗着自己身上,又换了干净的衣物,他刚用热水沾了一下后背的伤口,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这若是起了炎症,恐怕会更加不好,于是宋云修不敢再多擦,迅速穿好了衣服回殿中去,眼巴巴望着窗外。   陛下什么时候才能下朝回来?   这日早朝最要紧的议事,便是昨日女娲庙行刺一事,不用她讲,刑部的人肯定得查,魏堇歆懒懒听着刑部的报备,双目却细致观察着朝堂上的每一位大臣。   会在她们之中吗?   今日站在朝堂上的每一位,都是她亲自提拔上来的,这些人与她不至有生死大仇,况且现在距离预言书中的反贼出现还早,不至现在便动手。   魏堇歆稍想,假使宋云修那边也是知道预言的,昨日他却表现得并无异常,那么昨日的事,是否就是一件出乎预言之外的事呢?   预言书的内容她已经试过,宋云修既然敢冒着宋家全族被灭的风险入宫殿试,那他一定也证实了他的预言是真的。   如果发生了一件出乎她们两个人意料之外的事,始作俑者会是谁?   假如将整个魏朝看作一条长线,她所看到的预言与宋云修所知道的预言,肯定是线内确定要发生的事,倘若此刻,另一条线横插进来,激起了本不会发生之事,那这个人可能是谁?   这个人,蛇门查不到她的行踪。   是因为武功极高,还是根本追不到踪迹?   退一步讲,假如一个武功高过蛇门所有人的人想要刺杀她,这个人直接入宫行刺,都会比在女娲庙埋藏炸药来得更加容易。   魏堇歆一遍遍听着刑部的大臣左一声惭愧,右一声有愧,心里已然不耐烦起来,她借口疲乏挥退了朝臣,下朝后,便秘密前往司天监。   假使是异象,星象一定会有所显示。   司天监那里绝不会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魏堇歆忽然感觉到一阵危机,有一个莫名的人出现了,这个人想要篡取她的帝位与天下,还伤了宋云修。   司天监主簿已年过不惑,只因驻颜有术,看上去仿佛还不到而立。   魏堇歆以往素不信鬼神之说,初登帝位时,曾一度想要废除司天监,但是朝臣极力反对,这才勉强留了下来。   她做了几年皇帝,这司天监就荒废了几年,如今司天监冷冷清清,只剩下几个主要的官正。   见她前来,主簿竟也并未有意外之色,不冷不热地对魏堇歆行了个礼,等着魏堇歆预先开口。   魏堇歆道:“你似乎早知朕会来。”   主簿略微颔首。   “你既如此灵通,倒不如算算朕今日来问你什么。”   主簿道:“陛下大约是为了女娲庙被毁一事前来。吾虽不知陛下为何会怀疑有怪力乱神之象,但吾可以告诉陛下,天象确实有异。”   魏堇歆眉心微拧,却是并未再顺着主簿的话往下问,转而道:“朕有一事相求,若你能替朕办好此事,朕会予你这辈子都享不尽的声名利禄。”   主簿抬眸,望见面前女帝双眸中的深意。   ·   自司天监回来,已接近午时,魏堇歆随意询问了文莺几声,然后皱着眉进去。   “从早上到现在连一滴水也不喝,宋云修你究竟是想......”   魏堇歆疾步行入鸣鸾殿,一眼瞥见安安分分缩在软榻上的宋云修,胸中升起的那股戾气突然散了几分。   她深吸了口气,到底是平心静气下来,缓缓道:“朕现在传膳,太傅与朕一同用些,可好?”   “是。”宋云修起身立刻回应。   陛下刚刚发起的火怎么消了似的,他是不是又惹陛下生气了?   魏堇歆注视鹌鹑一般缩着的宋云修,问:“背上还疼不疼?”   她一边问话,一边朝宋云修走了过去。   然后还不及宋云修回话,魏堇歆便凑在他耳边闻了闻。   “你沐浴过了?”她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   “微臣没有!”宋云修立马否认,然后小声道,“只是用帕子擦了擦身上,没有碰到伤处。”   魏堇歆吃人的目光盯了宋云修一会儿,然后道:“一会儿太医过来换药,若是有什么不妥,你......你就给朕等着!”   宋云修连忙低下了头。    第30章 · ?   ▍他可以吗?   白日里疼痛总是好受些,太医换过药后,又简单叮嘱了他几句要忌口的吃食,待宋云修记下便走了。   魏堇歆看了眼他,淡声道:“这次便罢了,下次若再让朕发现你不遵医嘱,朕就敲断你的腿。”   本是威胁的话语,宋云修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陛下还是喜欢用这句话威胁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见人安分下来,魏堇歆想起昨日太医的话,对宋云修道:“太医与朕说,你背上大概会留疤。”   宋云修摇了摇头,“无妨。”   外表于男子而言是何等重要之物,可魏堇歆见宋云修听到她的话后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魏堇歆悄悄勾了勾唇,那是不是说,目前为止,宋云修那个神秘女子果真还不曾出现呢?   他还没有喜欢什么人,而现在她把宋云修圈在鸣鸾殿,即便日后要去上朝,也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他休想跟任何女人有接触的机会。   想到此处,魏堇歆心满意足。   当夜,许是因为前一晚损耗了许多精力,宋云修睡得比前一晚好了些。鸣鸾殿熄灯之后,魏堇歆便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看着宋云修翻了四五个身,渐渐安分下来,呼吸也渐渐绵长,这才笃定他是睡了。   文莺手臂上还伤着,但是蛇门追查无果,文莺心里也着急,这两天便跟着细细盘查,但是无论如何去查,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无迹可寻。   蛇门的办事能力魏堇歆是最清楚的,当年她创立此门,就是为了布下一张暗网,京中除了文莺之外,没有人知道蛇门的底细,也没有人能逃过蛇门的眼睛。   但是这次的人却不一样,她完全躲开了蛇门的追踪,顺利地让魏堇歆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若是再来一次呢?若是下一回,炸药被神不知鬼不觉藏在鸣鸾殿呢?   魏堇歆目光渐深。   不论此人是谁,都得尽快将之揪出来,然后杀得干干净净才好。   翌日魏堇歆醒时,发现宋云修已然醒了,并且穿戴好了朝服,背对着她偷偷摸摸不知做着什么,似乎十分投入。   魏堇歆也暗不作声,悄悄起身前往查看,她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悄无声息来到宋云修身后,幽然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宋云修被吓了一大跳,但是他没有叫出声,而是整个人都明显地颤动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手里的东西,好似一只惊弓小雀。   魏堇歆爱极了他这副样子,她就是喜欢欺负他,她慢悠悠扫了眼宋云修,道:“不就是月事带吗?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宋云修雪面红透,声若蚊吟:“陛下...何时醒的?”   “刚醒。”魏堇歆强硬地一把攥住宋云修的腕子,把他换下来的那条月事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然后随意丢在一个盆里。   “会有人来洗的,太傅放在这里就好,现在该去上朝了。”   “不不!”宋云修连忙挣扎起来,可又不敢大力反抗,生怕弄疼了陛下,他道,“这种东西,微臣向来是自己洗的!惊扰了陛下休息,请陛下降罪。”   魏堇歆却不理他,她就是喜欢看宋云修无助又害羞的模样,强硬地拉着宋云修往外走。   “前殿已经准备好热水了,太傅难道想抗旨吗?”   “微臣没有......”宋云修面上灼烫,那是他极为私密的东西,怎么能交由别人来洗!   宋云修一时无法接受,却又不敢反抗陛下,他急了急,眼角就湿了起来。   魏堇歆虽一直带着他往前走,双目却始终停留在宋云修身上,看着他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内心啧啧了两声,难道是欺负得太过了?   魏堇歆不明白,月事乃男子寻常事,宋云修羞个一回两回便罢了,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她都亲自给他换过一回了,还洗过一回了,这有什么的?   魏堇歆松开了手,宋云修却没敢从她手里挣出去,就这么耷拉着眉眼站着,一副难过极了的模样。   于是,魏堇歆又好言好语道:“太傅生气了吗?”   宋云修连连摇头,“微臣怎么会生陛下的气。”   魏堇歆笑了一声,她道:“好罢,那太傅去洗,朕等着你。”   宋云修犹豫了一阵,很快道:“微臣会很快洗好的。”   魏堇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忽道:“宋云修,月事是每个男子都会有的,男女之别而已,不是什么污秽不祥之物,以后不要再偷偷摸摸藏着洗,朕不觉得什么。”   宋云修默默听着,脸上却更烫了。   他知道陛下正在看着他,他想着陛下的话,心中默默地想,真的是这样吗?陛下从未觉得他脏,从未觉得他不祥吗?   可是从小以来,几乎所有的男子都在告诉他,这是不干净的,这是脏污,是不祥,就连来月事的那几天,都很有可能会遭遇不祥之事。   所以宋云修一直觉得,他一定是不干净才会流这些脏东西,但是今日陛下却告诉他,这没有什么,也没有不祥。   她甚至都亲手替他洗过一遍......   想起那日他醒后看到的情形,宋云修的脸更烫了。   他想,现在陛下是不是减轻了一些对他的怨恨?陛下会不会没有当年那么恨他了?   这只是宋云修的一点妄念,毕竟前世,直到死,陛下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好话。   她有了齐如玉后,便连看也懒得再看他了。   宋云修眼酸起来,可是今世如玉没有进宫,那么有没有一点可能,他或许可以代替如玉,成为陛下的......   宋云修的心跳一点点剧烈起来,这一世不一样了,这一世有太多不一样,陛下没有看中如玉,陛下会带着人专程来救他,陛下会将他抱在怀里安抚......   宋云修轻轻咽了下口水,他现在在鸣鸾殿,在陛下的寝殿里,与陛下咫尺之遥,有没有一丝可能,或许陛下会原谅他以前的做法?   现在陛下对他究竟是君臣之谊,还是也包藏了那么一点点私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宋云修双眸颤动,他已经被陛下看过了私密之处,最不好看的样子被陛下看到了,陛下也没有嫌他,若只是君臣之谊,陛下会帮他洗月事吗?   会吗?   会吗?   会吗?   宋云修转身,隔着一道殿门,他望着前殿的那道身影。   他或许可以......试探一番,试探试探,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宋云修紧张地握紧了双手,他很快擦干净了自己,然后快步去往前殿,他还没走到陛下身边,陛下就看了过来,眼中早已不见了他习惯的冷漠与厌恶。   她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注视着他。   宋云修在与陛下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定,他整个人都紧张极了,好像正在接受着神灵的审视。   “微臣洗好了。”宋云修轻声道。   假如陛下只和他谈私密之事,只对他如此不避嫌,那是不是就说明,陛下到底看他有几分不同?   “嗯。”魏堇歆见他不光洗好了他的月事带,还将自己清洗干净,如云般的发间还沾着一点水。   一只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小雀,她怎么能忍住不去摸一摸他?   魏堇歆用力握了下手心,到底没再说什么,带着宋云修往朝露殿去。   女皇陛下最近精神很不错,心情似乎也不错是每一位大臣都感觉到的事实,虽然女娲像被毁,陛下险些遭遇不测,但是这似乎并未影响到陛下的心情。   于是这日朝堂上,刑部再奏春祭追查事宜时,刘桐柄忽然提了一句:“女娲庙发生爆炸时,臣就在陛下身后,当时宋太傅似乎反应十分迅速,好似提前预料到会发生爆炸一般。”   此话一出,平日里几个看不惯宋云修当官的人当即哗然,被她们这样一闹,底下的大臣也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听着她们悄声猜测各种可能。   魏堇歆扫了众臣一眼,女娲庙那日情形究竟如何,她是看得最清楚的,宋云修的确比文莺快了一步,是以让魏堇歆曾生出一点念头,炸药一事会不会有宋云修的份?   但她看着宋云修背上的伤,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   “刘爱卿这话说得玄妙。”魏堇歆看向刘桐柄,“朕听不懂,你倒是详细解说一二。”   刘桐柄一讪,立刻道:“臣只是感叹太傅果然忠良,在危难时刻竟能如此奋不顾身!”   魏堇歆早就料到刘桐柄会有此番说辞,她凉笑一声,感叹道:“朕也如此作想,如若不是太傅,朕恐怕早已葬身贼手,哪儿还有空听刘爱卿畅所欲言。”   “是,是。”刘桐柄顺接着话。   魏堇歆道:“所以,太傅于朕有救命之恩,朕最近倒是想着如何报答太傅,众卿可有什么想法?”   一人一声怪笑,道:“为人臣子,保护陛下乃是天经地义,岂能再讨什么赏赐?”   魏堇歆道:“朕也如此作想,可架不住太傅舍身救朕,却还是有人说风凉话,朕也不想让忠良寒心,韩大人说呢?”   吏部尚书韩月身形一颤,道:“陛下所言甚是!不知是何人妄议此事,臣倒是不曾有耳闻。”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魏堇歆眸色微冷,“若真让朕听见什么风言风语,还是杀鸡儆猴的好,其人对太傅不敬,岂不等同对朕不敬?”   “是是是。”韩月尚不及回答,刘桐柄连连点头,紧着应和。   魏堇歆盯着她,淡然一笑。   韩月眨了眨眼道:“太傅已是正一品之职,陛下若想论功行赏,不如赏些珠宝玉器等实用之物,怎么都用得上。”   宋家不宽裕,这是满京城心照不宣的事实。   这些人似乎很担心她真给宋云修一个什么实权,可笑,她的朝堂,何时轮到了她人置喙?   魏堇歆面上平淡,暗中却将今日挑事之人一一记了个清楚。   就在她刚要下决断之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响起:“微臣也觉得要论功行赏才是,不论其大,先论其小,假使今后人人行善举,都得不到言谢还要背后遭人诟病,长此以往,我朝风气必靡靡不振!”   说话女子一身雪色长衣,相貌姣好如出水芙蓉,目光炯炯有神,正是新上任的水路转运使——古婉清。   她身姿挺拔立在那儿,好似一颗青松,光看着就已十分养眼。   古婉清并未抬头直视圣颜,魏堇歆目光微沉,转而就盯向身侧的宋云修。   男人本立得端端正正,被这一眼看得小腿一颤。 第31章 · ?   ▍女装太傅,美不胜收   古婉清的话说得端正不倚,也正合魏堇歆心意,只不知为何,魏堇歆听在耳中就是觉得刺耳。   “这样浅显的道理,还需一个初出上任的新人教给你们,看来是朕朝中养了太多闲人。”魏堇歆道。   她这话一说,几个摇摆不定的大臣便纷纷附和称是。   封赏宋云修一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陛下有心重赏,只一些珠宝器物,是亏欠了些什么的。   下朝后,魏堇歆对宋云修道:“你与刘桐柄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宋云修温声道:“同是为陛下做事,没有什么朋党之分。”   魏堇歆轻笑一声,款款看着他,半晌道:“你...想不想除掉刘桐柄?”   “啊?”宋云修呆呆地看了过来。   魏堇歆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复,他竟没有考虑多久,很快道:“刘大人曾救过陛下一命,罪不至死。”   魏堇歆道:“她倒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那回纵是没有她,朕也死不了。”   宋云修抿了下唇,还是缓缓道:“若杀刘大人,朝中不免会生许多流言蜚语,届时陛下......”   “宋云修。”魏堇歆打断他的话,“你怎么总是如此在意别人的看法?”   当初,他是不是就是因为与一个没落的皇女身有婚约,觉得会被人诟病,他才改嫁的?   魏堇歆面色不豫。   宋云修却是一愣,“陛下,天下众口悠悠......”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的陛下就是被这些流言冲垮,最后身死魂消,他的陛下本是一世明君,只因魏彩狡诈,散布谣言惑众。   可是话虽如此,他却不知该如何对陛下言明。   魏堇歆虽生了些气,但是看着宋云修因为解释而慌乱无措的模样,气又消了几分。   她倒忘了,宋云修男子出身,身为男子,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简简单单的贞洁二字,都能将一个男人压垮。   “罢了。”魏堇歆道,“一会儿太医会来给你换药,去把朝服换了。”   太医来的时候,文莺也来了,她快步走近魏堇歆,压低声音道:“陛下让臣查的流言之事,有了些眉目。”   “说罢。”   “流言来源于京都最大的青楼——如意坊。女娲庙爆炸之后,当夜这消息便不胫而走。”   魏堇歆闻言沉思,春祭那日,同去女娲庙的不是文武百官就是宫中禁卫,禁卫之利与皇帝直接挂钩,这些人没有必要去散播魏朝根基动荡、天下易主的谣言。   那么最可能的,便是这人出现在她的大臣之中了。   她竟然有了一个盼着天下易主的臣子,如今魏氏无人,这人是想自己坐皇位不成?   谋反一事本是无稽之谈,魏堇歆根本不在意这种说辞,在预言书中那是一个十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可是现在,谋反这二字就发生在她身边,险些害死宋云修。   魏堇歆便无法再不去在意。   目前唯一与谋反相关的线索,就是宋云修那日告诉她的,他梦见李彩带人起义。   可是李彩已经被杀,连尸骨都烧成了灰。   魏堇歆道:“之前让蛇门杀的李彩,你去仔细盘查一下此人身世。”   “是!”文莺领命而去。   交代完这些,宋云修也换好了药,扭扭捏捏地站在帘子一侧,小心地看着魏堇歆,似乎十分想过来探问一番文莺说了什么话。   魏堇歆看着那只鹌鹑,对其勾了勾手指。   宋云修欣然走了过去,迎着陛下探究的目光,慢吞吞地道:“微臣......见方才文莺掌事来过了,不知......说了些什么。”   魏堇歆慢悠悠道:“太傅如今做得可真称职,还来过问朕的事。”   “微臣不是!”宋云修紧张起来,“微臣只是想知道贼人的身份。”   魏堇歆一改平淡口吻,做出一副深沉模样,道:“不知太傅可知,女娲庙出事那日,有流言说女娲像被毁,魏朝动荡,天下易主。”   是魏彩!一定是魏彩!   宋云修蹙了下眉,严肃道:“那陛下可有查到此人身份!务必将之速速抓来问罪才是!”   魏堇歆见宋云修好像比她自己还紧张这事,心情不由好了几分。   “方才,文莺告诉朕,流言的源头有了着落,是在如意坊。”   如意坊?宋云修皱眉沉思一阵,没从记忆中寻摸出这么一个地方来。   魏堇歆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左右也是闲来无事,朕打算,亲自去探一探这如意坊。”   “陛下不可!”魏堇歆话都没说完,竟被宋云修出声打断,他认真道,“刺杀之事还未过去,陛下此刻外出,岂非十分危险!”   “朕会让蛇门的人跟着,不会出什么意外。”魏堇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解释。   “那也不行!”宋云修见陛下想法似乎十分坚定,不由着急起来,“难道那日在女娲庙没有蛇门的人吗?还是出了事,陛下怎可儿戏自己的性命!”   魏堇歆皱了下眉,眸光一沉。   “宋云修,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微臣......”宋云修反应过来,下意识抿紧了唇,他顶着陛下慑人的目光站了半晌,还是小声坚持道,“反正陛下不可以这样。”   魏堇歆简直想笑,她禁不住又想起宋云修睡在她床上说梦话,说的那一句:歆儿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魏堇歆一笑,她偏要这样!   “朕就是要这样,太傅难道还要管着朕不成?”   宋云修着急起来,“可是、可是,刺客怎么办呢?万一如意坊也发生爆炸呢?那地方不像女娲庙那么空旷,跑不了的!”   只要看见宋云修这样,魏堇歆的心情就会格外地好起来。   她缓缓道:“春祭前往女娲庙是提前部署,刺客完全有时间布设炸药,可是去如意坊是朕临时起意,刺客又怎会知道呢?”   “即便如此......”宋云修紧蹙眉心,一点也没有被劝到,“即便如此,刺客临时布置也不是没有时间,陛下要在如意坊待多久?”   魏堇歆挑眉,觉得这个男人的胆子真是愈发地大了,不仅敢当场打断她的发言,还要左右她的决策,现在又想来替她做决定。   她深深道:“如意坊这种妙处,不待上几个时辰,岂非白负盛景。”   宋云修委屈得心跳都快了不知多少,陛下怎么就不肯听他的呢?不论会不会出事,那总是一个未知之数,只要不去,陛下就没有危险,这种事情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魏堇歆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原也只是随口一提,仔细想想亲自前去一趟定然会有诸多麻烦。   可是宋云修极力地反对她,这让魏堇歆不满且叛逆,她为什么要听宋云修的话?宋云修凭什么来指使她?   于是一番争执下来,魏堇歆觉得她非去不可。   “陛下......”宋云修还欲再劝,魏堇歆立即抬手示意他闭嘴。   然后宋云修就露出一副快哭的神情。   魏堇歆不由讥讽:“太傅劝人都是拿眼泪劝的吗?”   宋云修抿了下唇,连忙收敛好自己的神色,慢吞吞道:“那至少,让微臣跟着一同前去罢。”   他在陛下身侧,怎么也会放心些。纵是出了什么事,他还可以保护陛下。   魏堇歆浅望他一眼,道:“允了。”   于是,月黑风高夜,魏堇歆乔装打扮一番,穿着最朴素的衣服乘着最朴素的马车出了皇宫。   魏堇歆几次说了如意坊这地方男人去了不大方便,宋云修却坚持要跟,为此,不惜穿一回女装出门。   魏堇歆看了两眼他,起了一点恶劣心思。   女子装束比男子装束的领子要低,时常都是敞着大片的胸口出来,要略作收腰,衬出婀娜身段来。   宫里所有的那几个零星女子,只有宫服,自然不能传出来示人,文莺的衣服又大都古板沉闷,让魏堇歆觉得缺乏趣味,于是她骗宋云修说文莺不愿意借衣服给别人。   如此一来,宋云修所能穿的,就只有她的衣服。   魏堇歆敞开了衣柜,让宋云修自己挑。   既然是出去,穿得必然不能显眼,所以相对庄重保守些的华服都得被除去。   宋云修反复斟酌,努力挑选,最后不得已选出一件烟蓝色的齐胸长裙。   他倒是想择劲装来穿,可是陛下的腰身比他要细,他穿不进去。   只有裙子宽松些,勉强装得下他。   宋云修抿紧了唇,委委屈屈地坐在车里接受着陛下玩味的审视。   魏堇歆的确有在认真审视。   她细看着宋云修胸口隐隐露出的浅浅沟壑,看着宋云修拘谨藏在裙子下面的修长双腿,看着宋云修梳着女子髻发时怪异又端庄的迷人模样,看着他映有红潮的双颊,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如此赏心悦目。   “一会儿下车,朕给你一件披风。”   不过,这番盛景,魏堇歆是决计不会叫别人瞧了去。   “是。”宋云修一路忐忑,听见陛下竟然还带着一件披风,顿时放心不少。   饶是他再如何说服自己,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在别的女人面前袒露双腿与胸口。   待下车时,宋云修穿上了陛下递给他的蓝色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然而还没有下去,忽然起了一阵夜风,将他下身的披风连带裙摆都吹卷起来。   宋云修心中一惊,下意识就往魏堇歆身后躲。   魏堇歆也下意识就揽住了他。   佳人在怀,实在无法不心猿意马。   魏堇歆垂眸看了眼怀中惊慌的小雀,然后在他耳畔轻轻:“别怕,有朕在。” 第32章 · ?   ▍朕被太傅蛊到了   如意坊乃京都最豪华的青楼,不论是内置装潢还是美人品相,听说都是一等一的。   魏堇歆争名逐利那会儿,没少出入这种场所,只是这如意坊似乎是一家后起之秀,近年来才迅速发展。   身后宋云修紧跟着她,好似生怕中途被什么人偷了去一般。   魏堇歆感受着紧张又缠人的宋云修,心中自有无限喜悦。   方越入门中,一位艳装男子便迎了上来,像是等候许久。   此人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魏堇歆看了一眼便知,这人大约是这里的鸨子。   鸨子,又有尊称夫子。   “贵客,今日是来寻什么乐子?”鸨子双目皆透着世故,他看完了前面的魏堇歆,又盯着魏堇歆身后的那名女子看。   然而那名女子十分羞赧,他还来不及看个清楚,人就把自己藏了起来,躲在前面这位的身后。   魏堇歆随手摸出一锭金子放在鸨子手中,道:“一间上房,再叫一个你们最漂亮的小倌来,记住,一定得是最漂亮的。”   “啊,是。”鸨子看着手里的金子眼神便亮了亮,又确认一般道,“只要一间上房,一个人上去伺候吗?”   他问完这话,魏堇歆就感觉到身后宋云修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生怕她忽然改变主意,丢下他似的。   “不错。”魏堇歆勾唇,“我这妹妹,不通人事,我教教她。”   鸨子闻言,立刻会意地“原来如此”一声,请小二领她们去了上房。   大约是因为魏堇歆和身后宋云修的容貌过于出众,招惹了不少人的视线,宋云修惶恐地感觉到无数目光向他看过来,他紧着拉好自己的斗篷,千万不能叫旁人瞧了去。   众目睽睽之下,宋云修觉得自己上个楼梯也磕磕绊绊的。   魏堇歆由着他磕绊,一路大步流星,丝毫不曾停留片刻。   小二将她二人领进天子甲号房中,倒上热茶,笑着退出去锁上门,宋云修才轻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安全下来。   魏堇歆一手托腮,笑着看他,“就这么紧张吗?”   宋云修抿唇道:“微臣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魏堇歆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披风,“只是你要记得你现下是女子,一会儿可不要露馅了。”   “是。”宋云修十分不情愿地脱掉了身上的披风,反复安慰自己,反正一会儿进来的是个男子,没关系的。   魏堇歆与宋云修等待的时间不久,茶还没喝上两口,门便被轻轻推开,走入一个面带轻纱的白衣男子,垂眉低眼来到二人面前,柔悦的嗓音道了声:“奴见过二位大人。”   宋云修看见此人的第一眼便眉心一跳,他竟然没有穿鞋,光裸着双足,还露出半截修长白皙的小腿,再细看时,宋云修发现他身上好像只穿着这一身外衣,敞露着小腿和前胸,轻易便能见他精致的锁骨。   宋云修讶然,几乎不敢再看第二眼。   “你叫什么名字?”魏堇歆倒是十分熟稔,柔声问小倌姓名。   “回大人,奴叫星燃。”隔着一层面纱,他的笑容并不真切,可他的双目好似能传情一般,深情款款地望着魏堇歆,叫人如何不遐想。   “好名字。”魏堇歆称赞一句,“想必他们已经告诉你,今夜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星燃闻言,悄悄看了宋云修的方向一眼,瞥见一抹烟蓝色,就立刻把头低下了。   “是,奴明白,请两位大人放心。”   魏堇歆放心了,宋云修却一点也不能放心,教他房中术一事,难道不是陛下在外面随口乱说的借口吗?怎么看着竟像是要当真?   “妹妹。”魏堇歆声音戏谑,“你怎么不说话?好歹跟人家打个招呼才是。”   宋云修顿时紧张起来,他并不会学女子音色说话,一开口就要露馅的。   可是屋里安静下来,他低着头,能感觉到屋里这两个人都在看他。   宋云修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小声道:“不知星燃公子可有什么才艺,展示一二也好。”   魏堇歆由衷地愉悦起来。   星燃许是第一次瞧见如此羞赧的娘子,一时也不好多说话,应了一声便去坐着抚奏琵琶。   琵琶声脆脆泠泠,伴着星燃清悦的嗓音唱着小调,听在耳中极有韵味。   宋云修心想,这位星燃公子唱曲唱得这样好,真是厉害,他琵琶弹得也好。   天下男子是不是都是这般?他记得如玉跳舞也是一绝。   他却什么也不会。   假如陛下因为朝政烦心,他连个替陛下解闷的法子都没有,宋云修想着,内心逐渐卑苦起来,就他这样无趣的人,怎么敢奢望陛下会倾心于他呢?   陛下对他果然只是君臣之谊罢。   不管宋云修此刻内心如何作想,横竖魏堇歆是认认真真听完了星燃的唱曲,暗道这如意坊果真有两把刷子。   一曲唱罢,星燃起身褔礼,款款道:“二位大人还有什么要奴做的?”   魏堇歆看着宋云修不语,宋云修喃喃道:“那、那再请公子跳支舞罢。”   宋云修又绞起手来,他总不能让这位小倌今夜一直吹拉弹唱的,总要进入正题,可是陛下又不说话......   陛下是不是嫌他在这里碍事?   宋云修想起方才要房时,好像真的是他缠着陛下只要一间,陛下一定是无可奈何之下才答应下来。   宋云修惊觉自己不光什么也不会,没有情致,还不识趣!既然都来了这种地方,陛下肯定是想放松一番的,他却一直缠着陛下。   可万一星燃是刺客呢?   房中星燃一舞惊鸿,宋云修却无心再赏,陷进他内心深深的的自卑和自责之中。   “这是怎么了?”魏堇歆侧目看向他。   宋云修浑身一颤,打算自己识趣些,道:“微......我身子有些不适,想自请去单独一间房歇着。”   身子不适?   魏堇歆暗想,算日子宋云修的月事已经完了,想必不是因为这个,难道是他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魏堇歆起身道:“跟朕过来。”   宋云修不敢违背,默默跟上。   然而,陛下却是带他去了纱幔之后,隔着一重帷幕,隐约可见星燃跳舞的身姿,旁的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魏堇歆让宋云修坐在床上,道:“脱了衣服让朕瞧瞧。”   什么!?   宋云修惊得险些站起来,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大约是陛下误会了,于是小声道:“微臣只是有些头晕,大概是方才着凉了。”   他小心翼翼地撒谎。   魏堇歆倒并未怀疑,宋云修今日穿的那条裙子,是单薄了些。   而且裙子下面穿不了裤子,他一直光裸着双腿,月事刚走,恐怕是真的凉着了。   于是魏堇歆道:“那你脱了鞋袜,上床暖一暖罢。”   “可是......”宋云修看向外面,可是那个人还在,他在这里休息,多打扰陛下。   宋云修心中酸楚起来。   他下意识觉得这里的人会不会有些不干净,若是惹上什么病呢?他虽生得不讨喜,可至少不会损伤陛下凤体。   他一想到他要看着或是听着陛下和别的男子行亲密之事,胸中便一阵阵地喘不过气来。   魏堇歆扫了眼宋云修,见他面色确实不佳,便重新取了锭金子,交予一帘外的星燃,和颜悦色地道:“我这妹妹,忽然身体不适,真是抱歉。”   “大人言重了!”星燃惶恐地接过金子,心道今日的客人脾气真好,一直笑着跟他说话,出手也这么阔绰,还是神仙模样,不能睡上一晚,是他的遗憾了。   星燃走后,这屋里才算是真正地静了。   魏堇歆看着桌上清酿的甜酒,薄饮一杯,才缓缓向内走去。   红罗软帐,暗香浮动,床上的蓝衫美人浅卧,单薄的裙纱掩不住他修长白皙的双腿。   他肤色雪白,俊美如斯,光洁的额上眉心之间,还点着一点朱砂。   魏堇歆看着他薄红的唇,看着他两靥生轻愁,看着他潋滟双眸似水,忽然觉得有些口干。   “有没有暖和一些?”她问。   酒是甜酒,却好似很容易醉人,一点酒气流转全身,让魏堇歆全身都隐隐发起热。   “微臣无碍。”宋云修说。   他的声音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种,温柔和悦又文质彬彬。他的每一种神情、每一分仪态,都让魏堇歆觉得如此契合她的心意。   她刚刚都没有从宋云修身上挪开过视线。   她觉得宋云修适合极了穿这种于男子来说不成体统的衣服,好像一位凭白出现在她床上的端庄美夫,简短的几个字,就能勾得她心魂荡漾。   方才马车里太黑,她看得都不真切。   如今灯火盈盈,他的每一分俊美都展露无遗。   “背上的伤疼不疼?”魏堇歆靠近过去,轻声询问。   “不疼了,陛下。”   魏堇歆喜欢听宋云修唤她陛下,他每次念这两个字时,都念得缓慢悠长,好像寄存着无限柔情。   魏堇歆心头攀升出一种欲.望,她想听宋云修说话,多说一些,多说一些关于她的话。   最好,他这辈子只说与她有关的话,他这辈子,也只与她有关。   魏堇歆唇间泛起一股子淡淡的甜,她又有些贪恋方才的那杯酒。   那样美味的甜酒,她好像不曾喝过。   “这里的酒,滋味不错,太傅想不想尝尝?”魏堇歆出声,她没有发现她的声音都哑了几分。   宋云修不想饮酒,他的酒量太差了。   可是他更加不想拂逆陛下的意思,于是动了动身道:“微臣愿意一尝。”   魏堇歆轻轻按住他的肩,裙裳太过单薄,她感觉自己好像摸抚在他的肌肤上。   “朕去给你拿。” 第33章 · ?   ▍你竟不来抱抱我   耳边传来乐者奏起的笙箫,一丝一丝地断断续续,魏堇歆亲自走到桌旁,斟满一杯。   这酒甜得恰到好处,并不会腻人,反而沁人心脾,魏堇歆饮了一杯觉出它的好味,忍不住又饮一杯,才给宋云修送去。   她等宋云修接过了酒,才道:“太傅会饮酒吗?”   他不会。   宋云修心里默默回了一句,可是他轻易嗅见那杯酒中的甜香,不免也馋了馋。   他伸手接过,魏堇歆便看着他。   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轻捻住酒杯,往他薄红的唇边送,酒酿在他唇上留下一点湿意,染深了那点红。   “味道如何?”魏堇歆轻声发问。   她不知道为何,她明明才喝了两杯酒,可脑中却渐渐混沌起来。   只是眼前这幅美景太盛,她不忍移开视线。   “很好喝。”宋云修如实回答,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酒,一点也不辣人,回味甘醇,他有些想喝第二杯。   见宋云修露出渴望的神情,魏堇歆轻轻笑了一声,她缓缓转身,去桌上拿那一整壶过来。   床边有一张矮凳,甜酒不至于醉人,却很暖身,魏堇歆斟满两杯,与宋云修分饮。   她们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饮着酒,没一会儿那酒壶就见了底。   魏堇歆啧啧了两声,瞧着宋云修已然泛着红潮的双颊,心底忽然生出几分异样来。   “身上有没有暖一些?”她轻声地问,见口吻也不觉温柔了几分。   宋云修不光觉得暖和,整个身子都发起热来,他刚要说话回答,就觉得心口烙着朱痣的位置猛然一烫。   那点烫意只是个开头,紧接着就钻心地痒了起来。   “有……”宋云修面色徒然一变,紧跟着下意识夹紧双腿。   完了,怎么偏生此时……   宋云修本想忍上一忍,可是身子里的痒非但没有减轻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魏堇歆已收起了酒壶,回身便瞧见宋云修的双颊红得有些不正常,他连露在被子外面、藏在那层纱衣下的双肩都泛红起来。   魏堇歆皱了下眉,“宋云修,你怎么了?”   宋云修浑身都在发烫,他觉得自己脑子也被烧得晕乎乎的,无助地看着陛下。   他想,那酒的后劲怎么这么大,他全身好像被蒸腾着一般。   忽然,陛下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让宋云修好想将整个人都贴上去。   “宋云修?”魏堇歆尝试着唤他,那壶酒她饮了大半,甜水似的,怎么宋云修会反应这么大?   魏堇歆摸了摸他,他的额头不热,可她刚碰了一下,宋云修就朝着她靠了过来。   “宋云修?你醒着吗?”魏堇歆眸色一暗,轻轻抱住了他靠过来的身子,她尝试着摇了摇宋云修,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然而宋云修好像被她弄疼了一般,哼唧了一声。   魏堇歆手上一顿,她想扶着宋云修躺下来,再找个大夫过来给他瞧瞧,心想难道饮酒会加重病情不成?   宋云修虽不清醒,但力气上到底是挣不过她,魏堇歆让他躺下来,又给他盖好被子,才转而去门口叫人。   可她刚回身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咚地一声,魏堇歆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宋云修正挣扎着往床下走。   或者不能说是“走”这个字,他的下半身还好好在被子里揣着,上半身却搭在床沿,似乎正准备爬过来。   魏堇歆眉头一跳,无奈地又把人给捞了回去。   魏堇歆一辈子没有伺候过人,被折腾了两下心里就有些烦了,她沉声道:“宋云修,你能不能安分一点?若再乱动,朕就拿绳子将你捆起来。”   她不知道宋云修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但人确实是不动了,又抬起水润迷蒙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好像她欺负了他似的,表情委屈极了。   魏堇歆目光冷淡地与他对视片刻,最后是宋云修先败下阵来,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撅着屁股躺回被子里去了。   ?liJia   魏堇歆挑了下眉,她本来都打算不理他了,让他好好地睡着,可宋云修一这样,她又忍不住想要招惹他一番。   “你哼什么哼?”魏堇歆伸出食指,戳了戳宋云修的腰间。   他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去,就露个屁股在外面,也不担心被人摸一把。   她戳了戳,宋云修又不动了,也不出声,等了片刻,魏堇歆想他大约是睡了。   着凉不是什么大症,喝完酒发一发汗,睡一觉就好了。   魏堇歆于是不再管他,只是看宋云修睡成这副模样,一张床被他占了大半过去,没有半点位置给她。   叹了一声,魏堇歆总不能把宋云修单独扔在这个房间里,这里是青楼,若是夜里有哪个女人趁着出恭摸进这房中来,就坏了。   她找了个宽敞的地方打地铺,边打地铺边冷笑。   堂堂一届天子,居然让她在青楼里睡地铺,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宋云修才做的出。   魏堇歆铺好了床铺,刚准备去用热水擦一擦脸,床上一阵衣料翻动的声音,紧跟着宋云修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   他起来得那样快,身姿倒是风韵犹存,恹恹的眸子正睨着魏堇歆。   魏堇歆想宋云修大约是醉了,虽然那只是几杯甜酒。   他的眼神既高傲又冷艳,好像一只蓝羽的孔雀,不耐烦地注视着她。   魏堇歆也不说话,就与他对视,看宋云修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宋云修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魏堇歆觉得自己脖子都酸了,她正想放弃,不想陪宋云修胡闹了,刚动了动,就见宋云修幽幽地对她道:“你竟不来抱抱我。”   这并不是一句请求的话,而是一句抱怨。   好像她理所应该去抱抱他,却没有,他在责怪她。   魏堇歆抿了下唇,同样趾高气昂地道:“朕凭什么?”   宋云修的眼神更加不耐了,同时还多出一丝的难过来。   “你竟这样待我。”他喃喃着,“难以置信。”   魏堇歆觉得自己又要被他逗笑了。   她上前两步,冷声质问道:“宋云修,你以为我是谁?”   难道他在魏明月面前是这幅样子,难道那魏明月这样疼他?由着他发脾气吗?   魏堇歆眼睁睁看着宋云修翻了翻白眼,他是想翻的,却又生生忍住,道:“我才不告诉你。”   “你不说朕也知道。”魏堇歆一把捏住他的双颊,“你好好看看清楚,朕可不是你的魏明月。”   没想到宋云修被她钳着,气势也分毫不减,凉声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可不是你的端贵君。”   ?   魏堇歆觉得自己心口被窝了一团火,想发出来却师出无名。   她想质问宋云修居然敢这么对她说话,这个什么端贵君是谁?!难不成方面魏明月和宋云修私底下还玩过女帝侍君的把戏?!   她眯了眯凤目,紧盯着宋云修雪白的身躯。   他是不是已经和魏明月有过了?在婚礼之前?   酒后吐真言的,魏堇歆盯着他,忽然变了语调,声音轻柔起来。   “你和魏明月有过什么没有?”魏堇歆收回手,轻轻将一缕散发别在宋云修身后。   宋云修美艳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迷茫。   他蠕动着唇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酝酿了半晌,冷冷说了一句:“你不信任我?”   “回答朕!”魏堇歆的目光沉了下去,“宋云修,朕怎么问,你就怎么答,别给我扯旁的事。”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沉默下来。   魏堇歆双拳紧握,宋云修紧握双拳,两个人就这么看了一会儿。   终于,宋云修猛然抬手,扯下自己胸口的衣物来,然后抬眸直视着魏堇歆。   魏堇歆一顿,她双目落在宋云修胸口那灼灼一点红上,那抹红色诡异而妖艳,比她见过的所有红色都要漂亮。   他没有。   魏堇歆于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   想感受一番,宋云修的朱痣是怎么样的。   魏堇歆大约能想到,摸上去和他的肌肤定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宋云修扯衣服扯得大了些。   除了那一点朱痣,她还瞧见了两点粉润,很可爱的模样。   她想移开眼,可是又移不开。   “你也这样给别人瞧吗?”魏堇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明明在瞧见宋云修心口的朱痣时高兴极了。   可是现在又生起气来,她不满宋云修随意将自己的身子示人,即便这个人是她。   现在的宋云修意识都不清醒,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听了她的话之后,宋云修变得十分生气,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一扭身又钻进了被子里。   只是这回他睡得很不体面,一双腿都在外面露着。   魏堇歆心中的气无处可发,僵了半晌,只好弯身搬动宋云修的身子,调整他的睡姿。   她真想打他一顿。   魏堇歆今日虽是打着查流言源头的名头出来的,但是她清楚查这些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完成的,还是抱着找乐子的心态过来。   她本来的计划是欺负欺负宋云修,看他面对热情的青楼小倌时无措又慌张的模样,而她则是在他最紧张的时候出手,替他解围。   这本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然而她现在却在这里伺候宋云修睡觉,要给他盖好被子,还要给他擦脸,而她堂堂女帝,只能屈身于一方地铺。   魏堇歆一边抱怨,一边托着宋云修的臀瓣让他睡好,在手离开他的身子时,她忽觉自己指尖微湿。   魏堇歆捻了一下,心道不知从哪儿沾上的水,直至她发现指尖上的湿润质地似乎不是水那般的。   她双目凝在指尖,轻轻地嗅了嗅。   携着股宋云修身上特有的暖香,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的微腥。   魏堇歆双眸轻颤,看向这东西的源头。   眼前是宋云修似乎察觉到什么,缩着身子一点点将屁股挪进了被子里去。   一瞬间,魏堇歆忽然明白了,也许宋云修真的意识不清醒,但他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而是......   她将目光落在那个空了的酒壶上。   那里面掺了助兴的药物,可是为何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总不能这样睡下。”魏堇歆道,她知道宋云修醒着,没有睡着。   “起来,清洗一番。”   “不......”宋云修的脑袋蒙在被子里,他拒绝道,“不要。”   “起来。”魏堇歆的口吻不容拒绝,“你再这样,朕亲自给你洗。”   宋云修又是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把被子顶在脑袋上,灰溜溜地往浴桶那边去了。   魏堇歆盯着他的背影半晌,然后抬起指尖,又嗅了嗅。   这是宋云修的味道。 第34章 · ?   ▍一个更新   “水要热的。”魏堇歆听着屏风后面的流水声,出声嘱咐他。   半晌,那边才缓慢地传来一声“是。”   身子是宋云修自己的身子,他总不能亏待了自己,魏堇歆没有太过操心水温的事,只是想到出宫时宋云修就穿了那一条裙子出来,现在裙子已经脏了,肯定不能再穿着了。   果然,魏堇歆刚考虑完这个问题没一会儿,屏风后面的水声就停了,人躲在里面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一声。   魏堇歆等了等,不耐道:“洗好了就出来,还要朕抱你出来不成?”   宋云修碰了碰水,意识清醒不少,他紧紧咬着下唇,面红如滴血,轻声道:“微臣没有换洗的衣物。”   魏堇歆双目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得意,然后才起身传唤了人来,付了银子,让人去买件新制的衣服回来。   她们来的时间算早,眼下耽搁了一阵,如意坊已是人满为患,魏堇歆刚开了个门的功夫,就有好几双眼睛望了过来。   楼下歌舞升平,众宾欢笑,还能瞧见对面楼上两个姿容不俗的小倌望着下面说笑。   魏堇歆没有多看,很快关上门,回头瞥了眼把自己藏在屏风后面不肯露面的宋云修。   里面那只鹌鹑似乎也知道她在看着他,半晌道:“多谢陛下。”   魏堇歆问道:“方才,你是真的身体不适吗?”   已经欺瞒了陛下一次,宋云修不想再骗第二次,只好老实道:“没有。”   看他这样子,魏堇歆便知宋云修是醒神过来了,淡哼了一声,笑音道:“太傅还待在那里面干什么?朕该抱你出去。”   屏风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宋云修怯怯的声音:“微臣知罪。”   魏堇歆支去的那人很快买回一件像样的男装回来,是舒服柔软的料子,魏堇歆又付了谢银,才将衣服给宋云修搭在了屏风上。   衣服很快被抽走,宋云修穿上便出来了。   他默默不作声,似乎是想将此事不了了之了,他想一事化小,魏堇歆却不是会轻易放过宋云修的人。   她上前一步,贴在宋云修身前,弯下身来自下而上地看着她,眉目间全是笑意。   “如今,可以告诉朕,太傅把朕当什么人了罢?”   宋云修慌张地退了一步,喃喃道:“没什么人......”   魏堇歆挑眉,方才宋云修痴迷的样子可比他平日里有趣多了,他会使小性子、会发脾气,还哼来哼去的,哪儿像他现在,装得温文尔雅,谁知道他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肯回答,她偏要他回答。   她步步紧逼,直将宋云修逼退到墙根,他整个背都贴在了墙上,却还想着要躲她。   “是谁?”魏堇歆目光如炬,几乎要与宋云修唇齿相依。   他要是敢不说,她就亲他,亲到他说。   宋云修目光闪躲,他竭力地避着陛下靠过来的身形,可最终避无可避,他只能感受到陛下压着他,他胸前都压到她的柔软,宋云修一张雪面滚烫。   “是......”宋云修艰难开口,整个眼睛都泛起酸来。   他要说吗?   说他看见的人就是陛下,是她。   可是现在陛下对他究竟是何想法?若是陛下知道她身边的太傅生了这样一副心思,她会不会因此恶他?不要他了?   宋云修双手紧握,指甲都刺进手心里。   他若现在承认,陛下或许会因为嫌恶他,而疏远他。那他今后,还如何向陛下进言?   他若不承认,横竖他已经是魏明月的夫郎,陛下不可能因此对他怎么样的......   “是......微臣的亡妻。”宋云修垂下双目,连话音都在颤抖。   “是吗?”魏堇歆笑问了一声,眼中的戏谑却渐渐沉了下来,化为乌有,转生成几丝阴冷。   他在撒谎!   宋云修这个人,说谎说起来是个什么德性,魏堇歆看他一眼便知。   难道除却魏明月之外,宋云修已经有了另外中意的女子?那人是谁?之后他又会与何人私会?   魏堇歆双目紧眯,他就知道骗她!从这张嘴里,她就从没听到过一句她爱听的话!   他口口声声说着陛下,说着微臣,心中必然没有半分尊她敬她!   宋云修彻底紧张起来,他连气都不敢喘,整个人都贴在墙上,等待着陛下的后话。   魏堇歆真想此时此刻,亲宋云修一口。   但是她厌恶这样的做法,她更喜欢看着宋云修哆哆嗦嗦来到她面前献吻,献上他自己,无论他心中情愿与否。   她喜欢为难他,看着他因为自己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应下,然后她再勉为其难地接受。   这才是上位者的姿态,而不是她在这里强迫了宋云修,这种行为,世上绝大多数的女人都会做。   魏堇歆冷哼一声,从宋云修身上起来,冷淡道:“太傅对皇姐还真是情深不渝,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将这些点滴记得清清楚楚。”   宋云修只能默然不答,现下是后半夜,如意坊中人还不少,他温声道:“若是陛下已经查看完毕,不如还是早些回去罢。”   这里终究鱼龙混杂,他不放心。   “朕一直伺候着太傅,如何有时间查看?”魏堇歆反问。   宋云修这才看见地上那床被褥,面露愧色:“都是微臣不好,欺瞒陛下在先,言语失仪在后,请陛下责罚。”   失仪,失仪,又是失仪。   魏堇歆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那太傅想让朕怎么罚?”   “这......”宋云修呆了呆,“按照我朝律法......”   “按照我朝律法,欺君便是死罪。”魏堇歆打断他的话,“宋云修你不如自己算算,从你上任至今,究竟骗过朕多少次。”   宋云修抿住唇,他是骗过陛下很多次,但那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不能死......   于是,宋云修面上不免又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来,让魏堇歆看一眼就为之来气。   “回去罢。”她道,末了还不忘扫一眼那面屏风,“别忘了把朕的衣服带上,那上面还沾着水呢。”   一句话惹得宋云修顿时又红了双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陛下离去的身影,震惊之色无以言表。   出去的时候,魏堇歆走得很慢,她留心听着每间房里的声音,然后留心辨认。   这是魏堇歆在十三岁那年学会的技能,她那时还出不了宫,被魏冉羞辱,她在很多个罐子里撞上不同的东西,只有一个罐子里是食物。魏冉让宫人在她面前摇那些罐子,说若是魏堇歆听出来哪个里面装的是吃的,就打开哪一个,若是打开之后不是食物,不论那是什么,她也得吃下去。   后来,魏堇歆听音辨物,人声也不会错过分毫。   所以在朝堂之上,那些大臣的窃窃私语,她其实都听得到。   很多时候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堇歆走过一整段走廊,默默将听到的内容记下,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宋云修终于收拾好了东西,急忙跟在她身后。   他换回了男装,也戴上了面纱,这种烟花之地,他应该是第一次来罢?   蛇门的人已经安排好马车在外面等着了,魏堇歆率先上去,等宋云修上来,她便去拿宋云修怀里抱着的包裹,那里面装着的应是她的裙子。   可是她拉了一下,宋云修却没给。   魏堇歆抬眸,眼神疑惑。   “微臣......回去洗干净了再交还陛下。”宋云修道。   魏堇歆挑眉,“不必。”   她又加重了几分力气,要将宋云修怀里的包裹拿回来,可是宋云修还是紧紧抱着不肯撒手。   “宋云修?”魏堇歆的视线危险下来。   宋云修抿紧唇,力度不肯松懈半分,甚至弯下身来将自己盖在那个包裹上。   “真的陛下,微臣洗干净了就换回来。”   “朕说了不必。”魏堇歆皱眉,她不预备再跟宋云修胡闹,一用力就将包裹扯了过来。   她倒不是有多紧着这件衣服,而是她这样,宋云修一定会哭的。   他就算不当着她的面哭,这件事让他以后每每想起,心中都只会涌上无数难堪。   然而魏堇歆似乎高看了宋云修几分,那包裹一到她手中,宋云修眉心一蹙,眼角就滑下一滴眼泪来。   “怎么哭了啊?”魏堇歆明知故问,“就这么喜欢这件衣服么?”   宋云修觉得耻辱,奇耻大辱,他在陛下面前如此放浪,他自己竟还浑然不觉。   若不是这条裙子布料单薄,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陛下抚过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裙子弄脏了。   怎么能淫.乱成这样?   宋云修不说话,魏堇歆就看着他哭,她就是喜欢看宋云修哭得嘤嘤不语,眼泪擦也擦不干净。   半晌,魏堇歆道:“好罢,那这件衣服就给你,朕不要了。”   她说完,宋云修就抬起头来,含泪的眸子亮莹莹地注视着她。   “君无戏言。”魏堇歆又确认道。   宋云修连忙擦干净眼泪,拿过那个包裹,紧紧抱在怀中。 第35章 · ?   ▍吻   等马车到达皇宫已是深夜,魏堇歆责令宋云修与她同回鸣鸾殿,扫了眼他怀中的包裹冷笑。   给他了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抱到她这里来。   “早点歇着罢。”魏堇歆嘱咐了宋云修一句,便自行前往床上歇着,余光瞥见宋云修抱着衣服去了盥洗室,也不再多管。   许是因为那几杯酒的缘故,这一路来魏堇歆都觉得昏沉沉的,不知如意坊的甜酒酿是用什么做的,尝之令人生瘾。   阖目片刻,魏堇歆就睡了过去,鼻尖好似有暗香浮动,一个恍神,魏堇歆便陷入了梦境之中。   这似乎是她为数不多能看得真真切切的一个梦,魏堇歆独立站在一片林中,望着空中清明的月亮发怔。   耳边夏蝉鸣声阵阵,微风拂过耳畔带来一丝细微的痒。   这些触感都无比真实,然而魏堇歆还是很清楚她这是在做梦,她好像从未如此清醒过,寻着脚下的小路一直走,不知要走向何处去。   走过一会儿,空气中浸着几分潮气,接着魏堇歆便听见潺潺水声。   前方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魏堇歆脚下的小路被挡住了,于是她拨开树丛,从灌木丛中穿行过去。   灌木丛后面是一片空旷的视野,隐约可见远方粼粼,像是有湖,水声也更加明晰了。   魏堇歆继续向前走,天上的月色洒在湖面上,亮晶晶的,然后她看见湖边堆着衣物,湖中有个男人在背对着她沐洗。   是宋云修。   她都不用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她就知道那是宋云修了。   魏堇歆弯身,探了探湖水,凉的。   他竟敢用凉水沐洗,真是不要他的身子了。   魏堇歆心中窝火,于是她唤道:“宋云修。”   这三个字就含了三分怒气,她想等宋云修回过头来,一定会惊怕不已,惶恐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在水中沐洗的宋云修转身转得很缓慢,他先是侧脸抚顺了一下自己的左肩,然后才慢慢回过头来。   月色下,宋云修的神情有些不真切。   魏堇歆眯眼看去,才看清宋云修在对她笑。   那是一种悠然而散漫的笑,带着些许勾人意味,他许是知道魏堇歆正在看着他,还对她眨了下眼。   魏堇歆率先失神,她在想,这究竟是宋云修,还是长得像宋云修的精怪。   “你在这里干什么?”魏堇歆蹙眉。   宋云修的表现未能如她所愿,让她觉得生气。   然而宋云修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面对着她转过身来,伸出食指对她轻轻勾了勾,薄唇轻启:“过来。”   魏堇歆面色一黑,他这是在干什么?勾.引她不成?为什么宋云修这动作与神情都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一时间魏堇歆忘了她是在做梦了 ,真真切切地生起气来。   宋云修遥遥与她对视,然后轻蔑地笑了一声:“呵。”   “这又是在生的什么气?无趣。”宋云修睨了她一眼,那模样与神态便是在如意坊的床上那般,高傲又冷艳。   “朕无趣?!”魏堇歆不可思议这是宋云修能说出来的话。   谁知宋云修转身,往湖面中心走去,他走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湖水漫过他的胸口、脖颈、要到下巴了。   “宋云修!”魏堇歆下意识叫了一声,然后再顾不上其他,她跌进湖中,发现这湖水竟也不算凉,只是湖下泥泞不堪、水草丛生,她走得十分吃力。   然而宋云修还在往前走。   “给朕站住!宋云修。”魏堇歆伸出手想抓住他,他要淹死了。   这次宋云修终于听了她的话,他停了下来,又回过身来望着她笑。   “别担心,陛下。”他说,“这湖里的水都是我的,淹不死我。”   “你在说什么?”魏堇歆不满,这可不是一个良家夫男能说出来的话。   他却不说了,只是魅惑一笑,艳丽的模样令魏堇歆无法将之与平日里的宋云修找到半分重叠。   “陛下不过来抱抱我吗?”他又道,“我可是一直在等着陛下过来。”   他转过身去,留下一片雪白的背,立在那里勾着她。   “朕......”魏堇歆抿紧唇。   她真的想去抱一抱他。   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好好感受他一番。   最好再摸一摸他是不是有心跳,眼前这个究竟是真的宋云修,还是什么妖物。   于是魏堇歆淌着水走了过去,她慢慢地贴近宋云修,近到她都能嗅到宋云修身上惯有的香。   他真的很香,这么多年,魏堇歆只在宋云修身上嗅到过这种香,并没有艳俗的脂粉气,干净又温暖。   “你是不是,存心想勾.引朕?”魏堇歆道,“你的妻主呢?”   宋云修低低地笑出声来,“什么妻主?我早就是寡夫了。”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撩在魏堇歆心弦,她一边想,宋云修是何时变成了这样?一边却又觉得,他这个模样真好看,真漂亮。   魏堇歆缓缓从身后抱住了他,她双手缠上宋云修的腰身,搂得越来越紧,与此同时心底生出一种胀胀的满足感。   她低头便能吻到宋云修光裸的肩,但她没有吻,而是重重地用力咬了一口。   耳边传来一声轻吟,不似痛楚,倒像是欢愉。   魏堇歆忽然想要索求更多,她双眼迷蒙,款款地注视着怀中宋云修的侧颜,刚要出声说些什么,怀里的人却不见了,一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湖水中央。   “宋云修!!!”魏堇歆急切出声呼喊,这一声一直喊到梦外,令魏堇歆猛然坐起身,还伸手向前抓了一把。   然后她便对上身着雪衣的宋云修呆怔着的脸。   他立在与她的床四五步远的位置,魏堇歆沉默了几许,然后迅速翻身下床,快步朝宋云修走了过去。   “陛下......”宋云修一边后退,一边下意识抬手想抵住靠过来的魏堇歆。   他很快被逼到墙根,整个背又贴在墙上。   这已经是他今夜第二次被陛下这样压着过来了。   宋云修抿唇,心里慌乱极了。   “你跑什么?”魏堇歆质问。   “我......我没跑。”宋云修根本无处可逃,他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只是突然,宋云修觉得陛下离他越来越近,然后一个倾身,女帝柔软朱红的唇便衔住太傅淡色的薄唇,压了上去。   宋云修睁大双眼。   鸣鸾殿内的灯火已经尽熄,黑漆漆的殿内只有月色照明,清冷的月光映在屋内俊美男子的双眸之中,盈盈生光,连呼吸都不敢。   魏堇歆极尽所愿地品尝着他的唇,她生怕这个妖精再从她手中溜走,一手扣住他的腕子将之固定在墙上。   湖面上,怎么会有墙呢?   这个问题,魏堇歆没有多想,她只是觉得浑身都畅快淋漓,仔仔细细得吮吻磋磨了一番那张软唇,才心满意足地松开。   魏堇歆微叹一声,得意地哼笑,“小寡夫,你还能去哪儿?”   宋云修还在怔然,陛下钳着他的力道骤然一松,然后便慢悠悠地回床上去了。   “陛下?”宋云修颤声试唤,他心跳如擂鼓,紧随在魏堇歆身后。   直至魏堇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并且阖目之后,宋云修犹然没有从那个吻中回神。   他伸出指尖,轻颤着触在魏堇歆面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陛下的身上热着,较平常温度似乎略烫,却不是至于发烧的程度。   魏堇歆皱了下眉,宋云修慌乱地收回手,然后将指尖放在自己唇瓣上。   她亲了他。   她刚刚亲他。   宋云修见陛下似乎又睡了过去,这才大着胆子又摸了摸魏堇歆的额头,有些热。   月色下,宋云修才看清陛下两靥生红,这模样和他在如意坊时的别无二致。   他方想起那壶酒,是被陛下喝了大半的,如果他喝完会那样,那陛下为什么不会?   她看见的是谁?   宋云修抿唇,想起方才陛下吻过他后,带着笑音的那一句——小寡夫。   在京都,陛下还认识第二个寡夫吗?   宋云修心中一动,看着魏堇歆的眼神忽然热切起来。   她看到的就是他,还亲了他。   宋云修一边心中甜蜜无比,一边又觉得慌乱得双手都不知在何处安放,他该怎么办?   陛下是不是喜欢他,她还喜欢他。   一定是因为喜欢他,才没有让如玉进宫,一定是因为喜欢他,才让他做了太傅的。   她喜欢他。   宋云修于心中一遍遍默念着这句话,垂眼再看睡去的陛下,恨不能现在就脱了衣服,把他想办的事都办个干干净净。   但他又不能擅自亵渎陛下圣体,他乖乖地在魏堇歆身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揣着这份欢喜,小心地挪着步子到自己的软塌上去。   他根本睡不着,好似怀春的少男,一晃眼回到十一二岁时,想起方才那个吻便觉得甜蜜无比,高兴地在被子里蹬腿。   陛下一定是喜欢他的,宋云修想着这句话,眸子里亮晶晶的。   他喜欢陛下,在如意坊看到的就是陛下,陛下看到的也是他,陛下一定喜欢他的。   宋云修忽然之间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空空荡荡的一颗心有了安放之处,被瞬间填得满满当当似的,他小心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也盖着掌下的那颗朱痣。   他或许可以把这颗痣交给陛下了。   翌日文莺还没来唤魏堇歆起床时,魏堇歆便醒了,她依稀记得昨夜似乎做了个好梦,不光内容美,触感也真实得很。   魏堇歆敲了敲自己右肩,正准备下床,余光瞥了眼宋云修睡着的位置,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穿戴好了,脉脉地注视着她。   魏堇歆被他看得一阵莫名,不免又想起昨夜那个怪异的梦来,她记得她好像抱着梦里那只妖精亲了一阵,那妖精长得一张和宋云修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大约,不是宋云修罢?   魏堇歆沉思,难道在她心里,喜欢宋云修那副模样?   “上朝。”魏堇歆出声催他,让宋云修不要再盯着她看了。   “是。”宋云修应了下来,然后盈盈朝她一笑,转身出去了。   魏堇歆更加莫名,他怎么了?   一大早起来,好像换了个人一般。   文莺在殿外轻声催促,魏堇歆一时不好多想,梳洗一番便前往朝露殿。   时至今日,邗沟渠的修复工程终于有了进程,掌管邗沟渠的冀州刺史写来奏报,言明事宜。   “文莺。”魏堇歆简略过目一番后,将奏报递给文莺,“给她们念念。”   交代完这句话,魏堇歆不经意瞥了眼身侧的宋云修,然而她刚看过去,就发现宋云修正在看着她,那眼神、那目光,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好怪。 第36章 · ?   ▍陛下,不可!   奏报上言明了有关邗沟渠的具体相关事宜,从坍塌原因到修补工程进展,事无巨细。   只是,在提到发往冀州的邗沟渠治理方案时,提到的名字不是陛下圣决,而是太傅,宋云修。   宋云修怔住。   同时,朝中文武百官皆吸气惊叹。   “以竹载物之法,是宋云修想出来的?”   “啊呀呀,那个什么鱼肉补粮之法,也是宋云修想出来的?”   底下惊叹声一片,饶是之前看不惯宋云修这个男臣的,眼中也多了几分钦佩。   看来宋云修这状元一职,并非空穴来风。   “不是,不是的......”宋云修小声呢喃着,整个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立刻澄清。   “宋云修。”魏堇歆侧目,横了他一眼。   宋云修死死咬着唇瓣,恍惚的目光看着陛下。   那些都是陛下想出来的法子,都是陛下想的,与他无关!可是奏报上为什么会这么写?这冀州刺史怎么颠倒事实?   魏堇歆淡声道:“如此看来,太傅在沥阳与冀州的治水案□□勋卓著,朕也十分欣慰。”   话已至此,韩月会意出声:“太傅高见,令臣等自愧弗如。”   魏堇歆浅一勾唇,接着道:“上回,太傅舍身救朕,朕只赏了些无关紧要的财务,眼下太傅又立功勋,若再不重重封赏,恐怕会叫天下士子寒心。众卿以为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会有人再站出来反对,纷纷应是。   魏堇歆便轻声道:“不过这奏报也是今日才到,朕并未想好,容朕考虑考虑再说罢。”   无人再有异议,早朝便就此作罢。   魏堇歆退朝之后便快步往鸣鸾殿去,宋云修紧紧跟在她身后,满心怅然,被自己憋得快要哭出声来。   待鸣鸾殿的大门一关,他便原地跪下,问道:“陛下方才为何不肯澄清?那些法子都是陛下想的,与微臣无关!”   魏堇歆回头淡看他一眼,弯了弯唇角,很快正色道:“那些决策,本就是太傅所想,与朕何干?”   “陛下!?”宋云修不解,沥阳水患与邗沟渠坍塌不是小事,却如此快速有效地得到了解决,这若是写上史书,是一件多么值得传颂的政绩,陛下为何要推给他?   “那日,朕不过是问了你几个问题,记得吗?”魏堇歆声音慵懒,“具体的方案如何实施,都是太傅自己想的,自己说的。”   宋云修不可置信地垂下眼去,他终于明白,那日陛下为何要问他那些问题,又为何要说,实在想不出来,用他自己的法子也可以,从一开始,陛下就打算将这些让给他。   他又想起那日,陛下说以后会考虑让他成为翰林院大学士,只是时机未到。   眼下的时机,他为朝廷立下功劳,再合适不过。   “陛下!”宋云修心中一痛,“可是那些都与微臣无关!”   那些是他的陛下想出来的啊!他一直费尽心思想让陛下多多招揽天下民心,若是沥阳和蓟州百姓知道陛下为了她们的事殚精竭虑,若是大臣们知道她们的君主是这样一位贤名圣主,之后的事情都会顺其自然地变好下去。   陛下不再是暴君!也不再会有谋逆!   魏彩更加不及陛下风采,便算是她再度出现,谁会信服她?   可是现在,是他这个无关紧要的男臣揽了所有功名,他自己成了陛下最大的绊脚石。   魏堇歆不知道为什么,宋云修的表情变得十分绝望,她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好绝望的,若是换成别人,怕是都会乐呵呵地接受。   不过,宋云修的不愿意在她意料之中,她如愿在宋云修脸上看到难过又说不出来的神色,他一定愧疚到了极点。   政绩算什么东西?她从不在乎这些虚名,只要能玩.弄宋云修,这皇帝不做了又如何?   魏堇歆的目的其实并没有多深,给宋云修一个立足之地,会让宋云修今后在朝中好过很多,无人再会预谋要杀他,因为宋云修已是朝廷重臣,无人再会议论他究竟是用什么手段爬上的太傅之位,因为他的确比很多女人都要强。   但是私底下呢?   宋云修只会万分愧疚,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些东西本该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的,可是却被他夺去了。   他有多愧疚,就会有多痛苦。   两种情势杂糅之下,宋云修只会愈发地任她索取,她就是要看他不情愿,又不得不臣服于她。   她太了解宋云修了。   想想那副场景,魏堇歆便觉得兴奋极了。   这比被大臣称颂她是万世明主都要让她高兴千百倍。   于是魏堇歆看着双膝跪地、深深自责着的宋云修,她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讲,而是道:“可是现在已经这般,朕也对外承认了奏报上的话,已无回天之力了。”   是的......   宋云修整颗心都在发抖,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事,只等邗沟渠竣工,为陛下添上一笔重绩,方才在朝堂上,他就该道出实情的!木已成舟,他再后悔有什么用?   他太无用了......   魏堇歆心中诧异,多年不见,她不知道宋云修的自我责备已然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都不问她一句为什么要这样,而是直接进入了对自己的苛责之中。   魏堇歆轻抚了一下手甲,目光瞥向别处,她眉目间俱是得意,眼中的喜悦像是要洋洒而出,快要收不住了。   “起来罢,宋云修。”魏堇歆声音悠悠,“朕打算封你翰林院大学士之职,想来那些人也不会再有什么异议。”   宋云修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眸中俱是忧色。   他深深地望着陛下,心想陛下竟然如此爱他,她将成名的机会留给了他,只为了让他今后在朝中好过一些。   他做得不够,远远不够,他根本没有为陛下付出什么,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只是小心地推波助澜一番,从没有切实地帮到陛下,如今竟然还挡了陛下的路。   他今生是不是不该入朝堂?   他该到后宫去,陪着陛下,为她解忧。   可是他重生时,就已经是个寡夫了,他一个嫁过人的男人,怎么能入宫伴驾呢?   那会招来多少非议。   “陛下!”宋云修目光灼灼,“微臣已经知晓陛下心意,虽然微臣现在还不能免俗,但请陛下放心,微臣定不会辜负陛下!”   他说完,复又跪地重重地叩了一首,然后起身离开了。   魏堇歆被宋云修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他知道她想折辱他了?她让宋云修冒领功名,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恶心人的事吗?   为什么宋云修一脸感动地离开了?   他都没有哭哎......   宋云修不是应该愧疚地哭泣吗?   魏堇歆心情一团复杂。   “他人呢?”   文莺道:“似乎是抱着一堆东西去福子居了。”   宋云修与她同住这么些日子,是该回去再收拾一趟东西了。只是他方才走得那般大义凛然,让魏堇歆错觉他是去干什么大事。   “女娲庙的刺客,还是没有下落吗?”魏堇歆问道。   文莺面露愧色,“是。”   “修缮准备得如何?”   “已经在赶制中了,估摸下个月便能完工。”   “好。”魏堇歆点了点手指示意文莺下去,她道,“习武之人,手臂至关重要,你紧着你的伤,可不要落下病根。”   文莺一笑,“陛下放心,臣省得。”   文莺是习武之人,身子骨较常人本就健朗,然而宋云修不是。   也不知道他背上的伤何时才能好全,近日太医过来换药时,魏堇歆瞧着,伤势的确在减轻,只是那一片伤处,并未见有缩小迹象。   太医说,宋云修背上是会留疤的。   那日宋云修听说这件事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他私底下,会不会偷偷哭呢?   女娲庙的行刺之事,魏堇歆虽已怀疑乃是怪力乱神所为,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信。   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魏堇歆夺位时杀孽深重,于是老天派人来降罚于她?   那她父君的死是白死吗?这么多年的苦她也是白受吗?老天若如此有眼无珠,即便是天罚,她就该乖乖认命吗?   魏堇歆心中还是有一丝犹疑,或许,整件事情的背后,是有一把手存在的,那个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所图甚大。   这件事的后果拉到极致,不过就是如预言书中所说,她人心散尽,魏朝统治被推翻罢了。   所以此人所谋,不过也就是皇位。   魏氏人已尽数被她所诛,一个异姓人,如何在康平盛世,谋求皇位呢?   魏堇歆双目轻眯,唇边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   翌日朝堂之上,魏堇歆面对群臣,说出一条建议。   “朕想改革科举,造福天下学子。”   此话一出,群臣皆是骇然,改革科举可不是一件小事,这干系到世家各族的切实利益,一旦规则变更,不仅无数人多年努力付之一炬,不少大臣暗中埋的线可能也要变动了。   魏堇歆新帝初登,底下的大臣正是毫无顾忌放手行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遭,让所有人都变了脸。   “不知......陛下想如何改革?”有人发问。   魏堇歆抿唇一笑,“朕决定今年之后,科考一律弥封考生名姓、有翰林学士誊录内容,再交由吏部审核,并且杜绝引荐制。”   两句话,算是彻底堵死了世家官员以权谋私的路子。   众人脸色皆变,尚来不及说上一句什么,魏堇歆就听身侧传来一声清亮的:“陛下!不可!” 第37章 · ?   ▍大胆太傅应该被好好玩   这一声说得清脆铿锵,引得魏堇歆不由侧目一看。   眼前是宋云修目光灼灼,正与她对视,紧接着道:“科举改制,讲求循序渐进,陛下若一鼓作气,定会生乱!”   魏堇歆目光渐沉,沉声道:“此事朕已考量许久,不会再更改了。今日提出乃是通知尔等,可不是要同你商议。”   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然而宋云修上前一步,撩衣跪下,恳切道:“陛下!此法不妥,微臣知晓从长远看这或许是一条良策,但是行行起来麻烦非常,陛下......谨慎决定!”   “你这是在忤逆朕了?”魏堇歆紧眯双目。   “微臣请陛下深思!”宋云修一拜而下。   魏堇歆冷哼一声,一把就掀了面前的桌案,木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站在前排的大臣都不由后退一步,额际冒汗。   陛下此计道出,恐怕十成有九成都要反对,然而眼下宋云修这个男臣既做了出头之鸟,倒是正合了她们心意。   “宋云修!”魏堇歆沉声,“朕让你做太傅是看得起你,你还真想越过朕做决策不成?”   宋云修身形一颤,微抿双唇坚持己见。   “微臣请陛下收回成命,此法不应一蹴而就!”   魏堇歆目光冷得吓人,她威逼的视线扫过另一波噤声的大臣,寒声道:“你们以为呢?”   其中,站在首列的丞相齐晖敏首当其冲,她迟疑片刻,缓缓道:“陛下此举倒是可以造福寒门学子,开拓寒门入仕之路。”   魏堇歆登基时,京中旧部世家已然被打压得差不多,然而宗族世家永远不可能绝迹,旧的一批消弭了,新的一批又会攀生而出,绵延不绝。   这些世家大族之中,齐家便首当其冲。   魏堇歆冷冷看着齐晖敏,道:“齐相真是好觉悟,你都无异议,其他人还能有异议不成?”   她环视了一圈各部大臣,人人都低头不语,正要收回视线,跪在她斜后方的宋云修又道:“微臣有异议,此事恕微臣不敢苟同,还请陛下三思!”   魏堇歆简直要被宋云修气笑了,他还真不是一般的执着。   魏堇歆冷笑一声,不欲理会,只是冷声道:“今日日落前,若无人进宫反对,朕便下放此法,尽快实施了。”   说完,魏堇歆便挥退了朝臣,离去前还嫌恶地瞪了一眼宋云修。   见陛下走了,宋云修迟疑一瞬立刻跟上,陛下走得极快,他须得小跑着跟在后面,好不容易跟到陛下进了承光殿,他也立即越入,生怕被人挡在外面。   今日陛下来承光殿而非去鸣鸾殿,怕就是要在此等候那些入宫进言的大臣了。   倘若弥封誊录之法奏效,再加上废除引荐制,天下九成世家都会因此受到打击,此刻正是各个世家欣欣发展之际,有一定的势力但又不过于强盛,可是陛下也是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这才第三载,就急着颁布这样一条圣令,还是一次性堵死了所有世家的路,若是那些世家因此联合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宋云修知道自己已然惹了陛下生气,索性在殿中跪了下来,道,“此举现行,弊大于利,陛下何不修改政策,循序渐进?”   魏堇歆头也不回,道:“朕就是要如此,怎么?太傅还想做朕的主?”   “微臣不敢!”宋云修抿唇,他知道陛下行事素来偏执,但是这件事上,他万万不能妥协,陛下这是在自毁根基!   “微臣求陛下,三思后行罢,想必不用微臣提醒,陛下也能看到其中利害,为何执意要如此?哪怕缓过几年再行也未尝不可。”   魏堇歆垂眸,她看着宋云修跪地不起,一声一声地求着她,心中感觉好极了。   然而,她还是要说:“朕意已决,太傅不必多言。”   宋云修怔在原地,他想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陛下施行此法别有深意不成?可是不管有什么深意,现在施行此法,唯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陛下!”宋云修抬眸,轻轻扯住魏堇歆的衣摆,“微臣求您,收回成命罢。”   魏堇歆很快将自己的衣摆从宋云修手中抽出,不悦道:“朕已说了,朕意已决,太傅不必多言!”   “倘若陛下不应,微臣就一直跪在这里,一直到陛下收回成命为止!”宋云修坚定道。   “威胁朕?”魏堇歆冷笑一声,“那就随你。”   她说完,便不再看宋云修一眼,自去了书案旁处理政务。   过了一个多时辰,宋云修还一直跪在殿中,魏堇歆目不斜视批了数本奏折,直至文莺来报:“陛下,古婉清求见。”   “让她进来。”   一身雪衣的古婉清步入殿中,双目清澈,规规矩矩对着魏堇歆跪拜过后,道:“微臣今日来,是为陛下早朝提出科举改制一事。”   “怎么?”魏堇歆目光微冷,“你也是来反对朕?”   “微臣并非为反对而来。”古婉清挺直脊背,“恰相反,微臣以为陛下此举圣明。”   “哦?”魏堇歆懒声道,“说来听听。”   “弥封誊录之法,一来保证了科举的公平性,废除引荐制,二来清濯了朝中浊腐之气,陛下登基已满三载,新兴世家尚未成型,此时不斩来路,更待何时?”   几句话听得魏堇歆十分满意,赞许地“嗯”了一声。   “古大人。”跪在一旁的宋云修开口,“陛下再大,那也是孤身一人,如今宗族无势力,此法若行,岂不是让陛下独面千夫所指?”   古婉清莞尔一笑,接着道:“这些弊端,太傅能想到,陛下自然也能想到,但陛下是明君,是天子,更是凤脉唯一传人,如今世家渐起,但当年在陛下雷霆手段之下,天下遍布更多的,是寒门!太傅唯恐世家群起而攻之,难道天下寒门便是默默无闻,连为自己出路一争的勇气都没有吗?”   古婉清接着道:“微臣家母早时便是寒门出身,家母极恶世家勾结龌龊,微臣也不愿看到天下又恢复之前的魏朝那般光景,提出弥封誊录之法的,陛下乃是魏朝第一人!将来在史书上,这又该是如何一笔卓著功绩?恐怕后人万世都要称颂陛下今日之贤名!”   “微臣今日来,只是想告诉陛下,若陛下施效此法,天下寒门便会为陛下开路,微臣也愿为陛下身先士卒!”   宋云修双唇紧抿,面色微青,正要再说些什么,被魏堇歆出声打断。   “婉清果真有几分你娘当年的风采。”魏堇歆欣慰道,“当年朕夺嫡之时清缴世家旧族,古莲也曾对朕说过同样的话,今日在你身上,朕瞧见了当年古莲的影子,朕素来看中如你和你娘这般坚毅的忠臣!”   说罢,她一瞥宋云修,道:“而非如有些人般,只知一位地退让隐忍,轻易便能丢掉自己身上的责任。”   她一句话含沙射影,暗指宋云修当年舍下她们婚约一事,果见宋云修面色一窒。   “此事朕已有决断,婉清可以退下了。”   古婉清跪地叩首,恭敬拜别。   宋云修面色发白,他想不通怎么重活一世,他竟和古婉清在政见上有了分歧,想了想今后古婉清的政绩,宋云修紧抿双唇,也伏低拜别出了承光殿。   他看着古婉清距离他十几步远的身影,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古大人。”   古婉清闻声顿住脚步,对着宋云修微微一笑。   “不知太傅大人寻我何事?”   宋云修道:“陛下今日推行之法,真的很不合时宜,古大人为何要支持此法?若是现在推行,陛下之后的路会十分艰难。”   古婉清眉心微蹙,温声回复:“我不知太傅大人为何会有如此顾虑,我曾在母亲那里听说过陛下登基前的旧事,我只是觉得,若是这些事,今朝不改,今后魏朝,怕是没有哪个皇帝能改了。世家势力一直生生不息,终将会发展为钳制皇权的桎梏,倘若陛下有此心打击世家势力,为天下寒门开路,我等何乐不为?”   宋云修目光微沉,他自然知道陛下手段雷霆,自然知道陛下极有魄力,但是他不想看到陛下受到一点伤害,这世上魏氏族人并非只剩下陛下一个,还有一个魏彩躲在暗处虎视眈眈!   若是魏彩利用起来这些世家,又有魏氏血脉加成,没有人不会选择魏彩。   陛下这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只是这些话,宋云修不知该如何向古婉清说明,他所知道的那些事,古婉清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的顾虑。   “古大人,我只问你,倘若世家群起而反,想要夺权,陛下届时该如何自处?那时陛下再废除她今日所立之法,可就完全处于被动局面,得不偿失。”   古婉清道:“太傅大人,天下寒门苦世家久矣,上行有令,太傅真的觉得不会有寒门之士站出来为陛下说话吗?”   宋云修反问:“寒门十人,可抵世家一人吗?”   闻言,古婉清淡笑一声摇着头,看向宋云修的目光有些失望。   “太傅大人令尊分明也曾是寒门出身,怎么到了今日,太傅身居高位,竟不知为天下寒门谋福了呢?”   宋云修唇形微动,被古婉清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并非不想为寒门之士谋福,但是不论什么人,都不能挡在陛下前面。   他眉心深锁,已知今日与古婉清的对话,是谈不下去了。   于是他沉默了一瞬,温声道:“是我短视了,古大人说得不错。”   见他如此说,古婉清温和一笑。   “无妨,你我在朝谋事,政见有分歧乃是再寻常不过,我反而很佩服太傅能以男子之身站在朝堂,太傅风采,是多少女儿犹然不及的。”   “古大人谬赞了,我送过古大人。”宋云修轻轻一笑。   古婉清见宋云修面上的腼腆,也跟着抓了抓脑袋,然后再弯身礼别。   宋云修抬眸,他望着古婉清的背身看了很久。   ·   承光殿内,魏堇歆抬眸,不耐询问文莺:“宋云修怎么还不进来?”   文莺道:“臣看见太傅大人在外面同古婉清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嗯。”魏堇歆应声,眸中看不出情绪,只道,“你办得不错,退下罢。”   “是。”   等宋云修再回承光殿时,魏堇歆已然看完了奏折坐着闲等他。   他进门便对上陛下的视线,迟疑着又要跪下去。   魏堇歆道:“不必跪了。”   “陛下同意微臣的提议了吗?”宋云修忙问。   魏堇歆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为何在此事上如此......坚持。”宋云修咬了下唇瓣,此事一旦事发,后果并非他一人能护得住的。   他怎么什么也做不好,重活一世,一切还是要看陛下决断,他根本什么也解决不了,他真是废物......   “宋云修。”魏堇歆双目紧盯着他,“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云修垂着双目,回:“陛下怎么这样问?”   “具体原因,方才古婉清已经向你解释得清清楚楚,为何你还是坚决反对此事?你很难让朕不觉得,你这是以权谋私。”   “陛下!”宋云修又是伏地一跪,“微臣真的没有!”   见他又是一副快哭的样子,魏堇歆浅浅勾唇,“那太傅不如来说说,昨日早晨,太傅为何那样盯着朕看?那个时候,太傅在想什么?”   宋云修喉间一紧。   那个时候,他以为陛下喜欢他,于是忍不住想看陛下,想对着陛下笑。   但是现在发生的事,又让宋云修没有心情去顾虑那些私情,或许陛下又因为科举新政而讨厌了他......   见他不言,魏堇歆叹道:“宋云修,你不必为朕的事担心,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陛下她不知道。   宋云修欲言又止,他真想将魏彩一事告知陛下,但是这话一旦说出,他根本无从解释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看着宋云修难过的表情,魏堇歆徐声道:“你要相信朕,知道吗?”   宋云修默默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很相信他的陛下,但是不论他的陛下再如何强大,该如何去与天命相争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   魏堇歆挑眉,她见不论自己如何说,宋云修就是没法高兴起来,不由心生不满。   她喜欢那个梦境中的宋云修,他鲜活又灵动,他想要什么就会告诉她,哪怕是求一求他,他都会直说。   可那只是魏堇歆私自在梦中捏造的宋云修,真正的宋云修永远扭扭捏捏,让人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打算什么。   “微臣知道了。”宋云修声音轻轻。   “现在,到朕身边来。”魏堇歆让出几分位子,有意让宋云修坐过来,然后道,“回答朕,昨日早晨,你在想什么。”   宋云修几乎战战兢兢,他那时在想,陛下喜欢他。   可是这个想法,现在他并不是很确定了。   他无法拒绝陛下的要求,只能缓慢地坐了过去,只沾到一点儿位置。   魏堇歆双目一沉,伸手一把将宋云修揽了过来,让他紧挨在她身侧,然后继续问:“你在想什么?”   “微臣......”宋云修心跳加速,极快地在心中编撰着理由,什么理由都好,只要不是他觉得陛下喜欢他这个理由,   “微臣在想......陛下凤姿龙章,生得真是好看。”他声音细弱蚊吟,几乎要说不下去这句话。   魏堇歆盯着他看,为这句答案一顿,很快笑音道:“是吗?”   “是!”宋云修应着声,“是的。”   魏堇歆听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慢悠悠道:“朕也觉得,平日里每每看着太傅,格外地赏心悦目。”   宋云修一颗心始终卡在嗓子眼里,他大气也不敢出,安安静静听着陛下说话。   “太傅厌恶朕碰你吗?”她道。   “不......绝不会。”宋云修否认,他心跳得快极了,满脑子又想起那晚那个吻来。   他好想陛下再亲一亲他,就现在。   怀里的宋云修表现得羞极了,魏堇歆甚至不大能分辨出,他究竟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那太傅记得,那晚在如意坊,自己做了什么吗?”   温声细语问在耳畔,却让宋云修浑身冰凉起来。   具体的事宜,他忘记了。   但是他隐约记得,他说了很多不成体统的话,很不体统,很不合规矩......   “陛下,微臣记不大清了......”宋云修轻咬住下唇,心中默默祈求陛下可千万不要兴致突发帮着他回忆一遍才是。   不记得啊,那最好了。   魏堇歆一笑,然后道:“假如今夜,太傅能在朕面前重现一遍那晚的情景,朕就答应太傅,撤回科举改制的决定。”   宋云修浑身僵住。 第38章 · ?   ▍太傅他晕了过去   魏堇歆不大的声音飘荡在殿里,好似一条火舌,迅速燎遍宋云修全身。   他双目一下子水润起来,或许是觉得屈辱,看在魏堇歆眼中便有了万种风情。   她并不去催促他,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宋云修的回答。   良久,宋云修才缓缓道:“好。”   他不去拒绝,因为知道拒绝无用,不做可以直接走,但科举改制一事,就再无转圜之地了。   宋云修捏紧自己的衣服,不知是否连衣裳也要再换上那晚的长裙,他求助地看着魏堇歆。   魏堇歆舔了下唇,笑音道:“衣衫之物,太傅随心,至于最后验收过不过关,就全凭朕的心意了。”   如此,那便是要换了。   宋云修知道那件已经被他洗好的裙衫放在何处,他默默起身,先行出了承光殿,去鸣鸾殿等候圣驾。   魏堇歆从未觉得自己心情这般好过,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只要一想到宋云修一会儿很不情愿、可怜巴巴地对她说出那些话,她就心情好得不得了。   而且还是在宋云修意识清醒的状态下。   魏堇歆走在路上,期待着一会儿自己见到的光景,一会儿他要责怪她不过去抱抱他了,那她要过去抱抱他吗?   她要是抱了,后面的情景,宋云修要如何往下接?   待走到鸣鸾殿,殿内灯火已暗,重重叠叠的纱幕被放下来,将内殿中的风光隔得一层一层、隐隐约约,魏堇歆目力极佳,她一眼便看中了宋云修卧在床上的风姿。   根本不用近前去看,她就知道他现在的姿态有多诱人。   他面上的表情一定不是媚态的,而是清冷倔强又无可奈何,甚至隐隐藏着那么一丝悲,处处不可怜。   殿内燃的不是凤尾香,味道浅淡而暖,想必是宋云修自己用的。   她一步步走近,深吸着鼻息间的燃香,绕过一重重的纱幔,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面,她站在那面纱前,呼吸忽然快了几分。   “那桌上 ,有甜酒。”宋云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魏堇歆这才回头看去,见桌上果然放着一个酒壶,两只酒杯。   她便如宋云修所言,去取,拿着酒壶,勾起遮挡视线的纱幔,为眼前的盛景呼吸一轻。   宋云修简直比那晚还要勾人。   他的身段已经完全成熟了,小山似的卧在床上,他的发髻许是自己梳的,时间太短了,他梳得并没那晚好,几缕散发垂下,显得格外艳情。   他身上穿着她的那件裙子,两条修长的腿隐在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脚。   “太傅要饮一杯吗?”魏堇歆问着话,手上已然斟了酒,缓缓递到宋云修面前。   宋云修却没有接,他伸长脖子,就着魏堇歆的手饮酒。   魏堇歆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些。   “再、再来一杯。”他喝得有些急,把自己呛着了,轻咳了一声,眼尾变得又红又润,却要再喝。   魏堇歆没有拦,又倒了一杯予他,只是这宫里的甜酒,可不比如意坊的那般温厚甜醇,是有些辣的。   两杯酒饮下去,宋云修便觉得自己心口火烧一般,但是他还是忍了下去,然后颤颤巍巍地将自己往魏堇歆身上靠。   魏堇歆知道他这是在重复那晚的场景,于是她搁下了酒,没有躲,轻轻抱住了他。   条件既是她提出的,这出戏魏堇歆怎么也要陪宋云修一起演完。   于是她摇了摇宋云修的身子,眸中是藏不住的笑意,紧跟着就听见怀里的宋云修轻轻地哼了一声。   想不到他连这个都记得。   魏堇歆松开他,佯装要去请大夫,只是她没有转身,只是退开几步,一双眼仍旧盯着宋云修不放。   然后宋云修便斜着上半身,要向她爬过来。   魏堇歆及时地揽住他,将人捞回床上。   宋云修羞得耳根都红了,却还是安安生生地蜷在她怀里,然后发脾气一般“哼”了一声,再撅着屁股躺倒床上去。   “你哼什么哼?”魏堇歆问他。   宋云修从被子里转过脸来,乌黑的眸子望着她,与她对视。   一瞬间,魏堇歆恍惚觉得自己好似从这双眼中看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柔情。   她尚来不及反应,就听宋云修抱怨道:“你竟不来抱抱我。”   他的声音并不似那晚那样充满了不悦,而是带着一点愁怨,好像真的很想让她抱抱他。   魏堇歆心底生出一股欲.望。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她设出这个命题,究竟是为了欺负宋云修还是折磨她自己。   “朕凭什么?”魏堇歆的声音轻轻的。   “你......竟这样待我......”宋云修说完这话,声音就隐隐带了几分哽咽,他似乎是觉得过于羞耻和屈辱了,快要受不住了。   但他还是很有骨气地忍了下来,说完了自己后半句该说的话:“难以置信。”   “宋云修。”魏堇歆弯身,“那你觉得朕该怎么待你?”   这话是和那晚不一样的,宋云修怔了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可是陛下在问他,问他,就要回答。   但是再露骨的话,宋云修说不出了,他不明白陛下这样命令他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为了折辱他,可他没觉得折辱,只是羞得很。   也许是欺负他,可他也没觉得被欺负了。   也许就是图个好玩。   宋云修的手缓缓放上胸前,他想直接跳到他拉下胸口的衣服给陛下看朱痣的那一幕,可是他的指尖挂在衣服上,怎么也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这太羞耻了。   魏堇歆也在等着他,她想知道清醒状态下的宋云修肯不肯给她看他的身子,想看到那样的宋云修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样的沉默僵持了一段时间,终于宋云修一阖眼,手上一用力,就往下扯着自己的衣服,魏堇歆的目光随着他的手下移,在瞥见那点殷红的朱痣时,她便伸手抓住了宋云修的腕子。   “想不到,太傅为了朝政可以做到如此,令朕钦叹。”   几乎在魏堇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宋云修眼角就滑下泪来,他知道陛下是接受了他的提议,不准备再改制科举了。   只是这副光景,落到了魏堇歆眼中,便是宋云修屈辱不能自抑,又被她欺负哭了。   “晚上,就歇在这里罢。”魏堇歆声音轻柔,好似包裹着琼浆蜜液,连眼神也温柔下来。   现如今,她觉得她与宋云修已无需再避讳什么了。   只看最后那张纸是由谁捅破的,只看魏堇歆自己情不情愿。   在一段关系中,无论是君臣还是妻夫,她自始至终都是掌控者。   只要她愿意,宋云修便只能按照她的指示做,威胁的筹码可以是国事,也可以是家人,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横竖她都不在乎,但宋云修总要在乎。   宋云修抿紧双唇,没有反驳,他就穿着那条长裙,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陛下从他身旁走开,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也许是因为在陛下的视线之下,宋云修觉得自己何处都分外敏感,连脚底的凉风都那样搔动,让他觉得身上无处不在痒。   终于,宋云修看见陛下拿了东西往他这边过来,那是一个小瓶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乳色的软膏。   宋云修看着那软膏,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然后陛下挖出一块来,撩起了他的裙子......   宋云修几乎不敢再看,他几乎要紧闭双眼了。   然而下一刻,清凉柔和的触感便在他的膝上。   宋云修一怔,他双臂撑着自己的身子,伸长双腿,就这么看着陛下给他擦着软膏。   啊,那是消肿化瘀的药......他究竟在想什么?宋云修暗骂自己龌龊的心思,控制不住地去看陛下专注而好看的眉眼。   因着在承光殿跪了的那一个时辰,宋云修膝上泛着青,但是并不算严重,魏堇歆给他两条腿上都涂好了药,才去抬眸看宋云修羞涩的神情。   他一定想歪了。   她看他一眼就知道。   魏堇歆心情大好,她面色如常收起瓷瓶,便将宋云修一个人扔在床上,不欲再管了。   宋云修想,陛下究竟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呢?   今日的折子已经都看完了,宋云修呆坐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半晌听到那边陛下唤他:“过来吃饭。”   鸣鸾殿中总是一个人也没有,宋云修略作犹豫一阵,还是决定换了自己的衣服过去。   将养了这些日子,宋云修背上的伤已经可以不再避讳饮食了,今日菜色十分丰富,魏堇歆面上端得四平八稳,余光却全都往宋云修那边瞟,看他吃得好不好,多不多。   宋云修何其敏感之人,自然感受到魏堇歆正看着他,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一颗心思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   后来魏堇歆吃不下,便专注地给宋云修夹菜。   只要她给,宋云修一定不会拒绝,哪怕他也吃饱了,魏堇歆心中升起恶念来,她要将宋云修的肚子喂得圆鼓鼓的,好似怀孕一般。   念头虽然如此,魏堇歆夹了几次就作罢了,若是夜间因为积食睡不安稳,又是她的罪过。   宋云修低着头吃,其实也没觉得自己究竟饱了还是没饱,只是他见陛下后来放下筷子,自己也就不想吃了。   他觉得他和陛下现在这样,和妻夫似乎也没什么分别,每天都待在一起,每天都干一样的事。   兴致来时,陛下还会欺负欺负他,帮他洗净月事,极难得的境况下,陛下还会亲他。   眼下宋云修所得的一切,已然比上辈子好出太多了。但是人总是贪心不足,他得到了一点从前不敢奢望的,就开始盼着今生不敢奢望的东西。   他想,不知何时,他能将自己身上的朱痣给她。   哪怕是她醉酒,哪怕是她之后不曾记得,他只想给她一回。   便再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别再让他生生活了两辈子,连一次男女欢爱都不曾体味过。   宋云修想,魔怔一般,难道他真的要使尽浑身解数,去勾.引陛下一回吗?这件事过后,陛下会不会从此厌弃他?觉得他果然是那种不知检点的男人?   等十年后,那场叛乱过去了,假若陛下无虞,他也无虞,他能不能有一个奢望?去给陛下侍一次寝?   可那时他都三十岁了,身体怕是不大好看了罢......   “宋云修。”魏堇歆抬眸睨了他一眼,“盥室内已备好兰汤,你去洗洗。”   “是。”宋云修连忙起身,还不至走到盥室门前,就听身后又幽幽传来一声:“洗完了到朕床上来。”   他险些被自己绊倒在地。   此夜的宋云修沐洗了很久,魏堇歆一点儿也不着急,她知道宋云修是在里面故意拖延,但他再怎么拖延,终归是要出来,总不能在里面洗上一夜。   快一个时辰时,盥室的门终于被推开,宋云修只穿着雪白的寝衣过来,随意地踩着鞋子,站在离魏堇歆三五步远的地方拿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过来。”魏堇歆口吻命令,神色却很柔和,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宋云修咽了下口水,这才慢慢过去,仔仔细细摸了摸床褥才轻轻坐了下来,活像这床上插着针,等着扎他似的。   “太傅今夜要这般坐着睡觉吗?”魏堇歆出声。   “没有。”宋云修立刻将自己的双腿双脚也放上床,坐着的模样乖极了。   魏堇歆暗笑一声,一手揽住宋云修的腰,极快地将两人的位置调了个地方,变成了宋云修在里面。   她抱起他的那一瞬,听见宋云修轻轻地“啊”了一声,响在她耳边。   于是魏堇歆的目光又不由落在他的唇上。   她想起那夜的吻来,宋云修亲起来简直又甜又软,虽然很多年前魏堇歆没少亲过宋云修,但那时只是少女青涩,多吻在唇角,碰到也是浅尝辄止。   而不像是那晚,她尽兴地尝了个遍。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靠近宋云修,魏堇歆心底总是生出一种渴望。   她真想埋在宋云修身上好好地吸一吸他,仔细闻闻他的气味,顺便亲一亲尝尝他的味道。   魏堇歆没少有过冲动想强迫于宋云修,让他顺从她,只要得逞一次,那么之后无数次就会变得顺理成章。   但是每次这个想法跳到心口时,又会被她用力地压回去。无关乎帝王心计的那一套说辞,她只是由衷觉得,既是男欢女爱,宋云修至少要觉得欢喜。   “困吗?”魏堇歆轻轻问他。   宋云修摇了摇头,然后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陛下......真的撤回科举改制的决策了吗?”   “自然,君无戏言。”魏堇歆懒懒地朝着宋云修侧躺下来,她发现即便是宋云修被她强行抱到了床的内侧,他也是极快又规矩地跪坐好,好似精致端庄的人夫。   但宋云修到底没有人夫的沉稳与大方,他总是表现得怕极了她。   他在害怕她什么?怕她亲他要他还是欺负他?   还是怕她报复当年的被舍弃之仇?   魏堇歆眸光略暗,早知道就以宋家当年为何要与魏明月缔结婚约这个问题为筹码了,她当时怎么净想着去青楼的那段了?   想着方才光景,魏堇歆一时说不出自己是亏了还是赚了。   “多谢陛下。”宋云修垂着双眸,低声回了一句。   “谢你自己,这是太傅换来的,与朕有什么相干?”魏堇歆声音悠然,本是调侃,可宋云修却认认真真朝她看了过来。   他问:“以后若是有什么所求,微臣还可以用这种法子吗?”   “什么?”魏堇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微臣......若是以后还有什么想让陛下答应的事,可不可以再用这种法子来换?”宋云修越说越小声,脸也发起烫来。   魏堇歆玩味地看着他,道:“可以,但是朕的要求,往往一次比一次过分。”   她故意在“过分”二字上咬重了些,见宋云修羞得别过脸去,小声道:“不妨事。”   魏堇歆觉得宋云修真是有趣极了,她拍了拍自己怀里空出的位置,道:“睡觉了,太傅。”   “嗳。”宋云修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顺从地躺了下来。   他整个人都别扭极了,大气也不敢喘,魏堇歆却是胆大的人,倾身便滚进了宋云修怀里,迫使他抱着自己。   “上回,太傅也是这样。”魏堇歆的声音懒懒的,“看着就要往朕怀里钻。”   宋云修浑身都别扭起来,他大气都不敢喘,只任由陛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这......这样未免也太亲密了些......   宋云修觉得自己呼吸有些急促。   魏堇歆只是觉得自己倦得很,都怪宋云修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她真想好像去他怀里仔细闻一闻。   然后她就做了。   全然不去顾虑这件事的后果,因为不必顾虑,一切已经步入收网了。   但是她还不及抬眼去看一眼宋云修的模样,就觉得面前一凉,跟着宋云修就倒了下去。   ......   “宋云修?”魏堇歆一下坐起身子,下意识伸手去探宋云修的鼻息,是正常的,气息温热,似乎并无大碍。   他这是怎么了?   魏堇歆挑眉,这人还能突然睡觉了不成?   保险起见,魏堇歆还是唤来了文莺给他看看。   文莺把脉沉默一阵后,道:“陛下放心,太傅并无大碍,只是......情绪起伏过大,以致突然晕厥。”   “知道了。”魏堇歆挥了挥手,再度看向昏睡过去的宋云修,眉眼间含着一点笑意,正是,弱小的雀儿就是这般,一点刺激都承受不了。   只是离去的文莺,忍不住三步两回头地看了几眼。   这太傅......怎么跑到陛下床上去了?   她的神情严肃而认真,禁不住想,不知,陛下准备何时举行册封君后的大典。 第39章 · ?   ▍昔年   睡着的宋云修可爱极了。   魏堇歆大肆打量着他,食指从宋云修的眉眼摩挲至他的唇瓣,她坏心眼地捏了捏宋云修的唇瓣,心道长得这样软,怎么就那般嘴硬,非要破坏她的计划才罢休。   但是既然他如此忧心,魏堇歆也不是不能迁就。   鸣鸾殿内熄了灯,只在远远的地方燃着一盏,可以让人瞧见漆黑处摆放着什么物什。   魏堇歆本想等宋云修醒过来,可她实在太过安逸了,埋在宋云修怀里就犯困,强撑了一会儿,终也沉沉睡去。   这一夜,魏堇歆睡得格外沉稳香甜,她甚至连梦也未做,一觉睡到天亮,怀里抱着的东西趁手极了,她无意识地收紧双臂,越收越紧。   第二日,魏堇歆是被唤醒的。   她睡眼惺忪地瞥了眼殿外,见天还黑着,不由恼火起来。   然而环视一圈,一个人也没瞧见,正对上一张呆呆的雪面。   “陛下......”宋云修有些难堪,他整个人都被魏堇歆紧紧篐在怀中,半点施展的地方都没有,“文莺掌事,已经来叫过三回了。”   哦,鸣鸾殿,若她不传,文莺是不会进来的。   魏堇歆难得如此安睡,没好气道:“今日不去早朝了。”   “那、那可不行。”宋云修表现得好像天底下最贤良的夫郎,一听说自己的女人准备罢工了,实实在在地担心起来。   “陛下忘了吗?今日......要去跟她们说昨儿科举改制的事,不改了。”   魏堇歆目光沉沉,她丝毫没有松懈力道,半点也不想宋云修从她怀中溜走,不悦道:“此等小事,难道还需朕亲自去同她们说吗?”   宋云修抿了抿唇,半晌才道:“那...倒也不用。”   罢朝一日,好像也没什么......只要陛下高兴。   闻此,魏堇歆便不由分说拉着宋云修躺下了。她心里很清楚,若是今日和宋云修的情状外传出去,会有些什么风言风语。   好在皇宫里都是她的人。   但是魏堇歆已经醒了,她习惯已是如此,被宋云修唤醒后,贪恋的睡意顿时又散了个干干净净。   魏堇歆是可以有些起床气的,她垂眸瞧着怀里安安静静缩着的宋云修,觉得今日大可不必有。   “昨夜你记得自己怎么样了吗?”魏堇歆轻声问。   宋云修惊恐地摇了摇头。   他不记得了,醒来就在陛下怀里。   可是陛下既然有此一问,难道......他又做了什么怪事,说了什么怪话不成?   见宋云修怕成这个样子,魏堇歆勾了勾唇,她准备诈他一诈。   “太傅昨夜说了梦话来着。”她懒懒道,一双手倒是还黏在宋云修身上。   然后她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雀颤了颤。   “说......要给陛下殉葬,之类的话,不知是在说谁。谁要殉葬啊,宋云修?”她缓缓地说着,做出思虑的模样,实则双目丝毫不曾离开宋云修。   她亲眼看着宋云修眼神颤了颤,连身子都抖了一下,俨然一副慌乱起来的模样。   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用平静的声音道:“梦境而已,微臣不记得了。”   “哦。”魏堇歆目光渐深,“朕帮你回忆一番,是齐如玉吗?齐如玉带着人反了,可是如此?”   “陛下!”宋云修终于不再强作镇定,他一下子翻身坐起,跪在魏堇歆面前。   然后魏堇歆盯着他的双目,说出下一句话:“李彩死了。”   什么?宋云修一怔,这怎么可能,怎么死的?   魏堇歆好似能看透他的全部内心,勾唇道:“被朕杀了,几个月前,就在太傅说了李彩会反之后,朕命蛇门前往沥阳,尸体都烧了,灰飞烟灭。”   宋云修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一直担心魏彩担心了这么久,没想到此人早就死了!   难道危机就这样解除了?不会有人再反、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宋云修在一瞬间接收了这么多讯息,有些反应不及,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魏堇歆。   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陛下是什么意思,急急道:“如玉他不会反的!”   “可你说他会。”魏堇歆神色渐冷,她表演得逼真极了,毕竟在那本预言书上,写的是齐如玉的名字,那个叫什么李彩的会不会反她不知,但是齐如玉是真的会的。   “陛下!”宋云修急得声音都带上一丝哭腔,“请陛下相信微臣!如玉他不会了!只要没有李彩,如玉就不会反!”   “哦?这是为何?她二人认识?”   宋云修抿紧唇,他实在不知此事应当如何解释,可他看着陛下眼中杀意渐浓,只好如实道:“如玉,是被魏彩蛊惑了心神才会那般......”   哦,那就是情人关系。   看来齐如玉反,不是为了他齐家,而是为了这个叫......   “你说什么?”魏堇歆眯眼,“李彩,其实是叫魏彩?”   宋云修怔了一瞬,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说岔了名字。   见宋云修面上一片雪白,魏堇歆就知道她猜对了,看来宋云修果真知道些什么,而且知道的内容远比她多得多。   “宋云修。”魏堇歆目光沉沉,“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不能再说了,宋云修隐隐觉得他头已经开始疼了,而且愈发地剧烈起来。   他咬了咬牙忍下疼痛,低声道:“魏彩是魏氏后人......她......”   头痛徒然剧烈,宋云修感觉到耳鸣阵阵,好像千万只秋蝉在他耳边尖声聒噪,他什么也听不清。   “宋云修!你怎么了?”魏堇歆见宋云修面色突然变得惨白,很快反应过来宋云修如果说出那些话,大概会被什么反噬。   而那反噬他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天道。   她目光深沉,一把将宋云修抱在怀里轻轻摸抚着他,柔声道:“朕不问了,你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了。”   怪不得会有人反,且只用了十年的时间。   原来此人是师出有名的,她是魏家人,不知是哪一脉的遗孤,如此幸运地存活下来,没有被赶尽杀绝。   鸣鸾殿内又恢复了安静,魏堇歆牢牢抱着宋云修,感受着怀里的人颤抖幅度小了下来,才往怀中看去。   他面色还是苍白,眼角隐有泪光,魏堇歆没有多想,伸手为他拭去。   “陛下,我......”宋云修才说了三个字,魏堇歆便捂了他的嘴。   “朕什么都知道,你不必说了。”   宋云修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她道:“朕命文莺传膳,我们一起用些,好不好?”   我们。   陛下她说,我们。   宋云修心尖跟着抖了抖,在魏堇歆怀里点头。   此时此刻,魏堇歆觉得他好乖,乖到想亲一亲。   然而魏堇歆素来残忍。   她缓缓捏住宋云修的脖子,声音轻轻:“宋云修,既然后事无法说,咱们不妨来说说前事。”   随着她话音一落,宋云修感觉到自己喉间一紧。   “宋云修,当初为何要嫁给魏明月啊?”魏堇歆的眼神已经完全漠然下来。   她已经开始想要他了。   如果当年之事,宋云修不解释得清清楚楚,那么宋云修的初次,恐怕不会很好受。   之前魏堇歆怨恨他,但是经历完女娲庙一事后,她心中的怨恨忽然淡了。   欲念从那以后疯狂滋长起来。   于是私心里,魏堇歆还是不想伤他的。   宋云修听见陛下的声音徒然变了,他感觉到一双冰冷的眼正盯着他,他一时不敢回头。   “陛下,这件事微臣没有什么好说的。”   “朕再问一遍。”魏堇歆淡笑,“如果太傅给朕的还是同样的答案,朕就将齐家满门抄斩。”   宋云修呼吸一顿。   “要你自己的秘密,还是要齐家人的命,太傅自己抉择。”魏堇歆低低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朕做得出,只要安个谋逆之罪,齐家什么也不是。”   手背上湿了,沾上宋云修的泪水。   他又哭了。   魏堇歆由衷觉得高兴,她看着他哭,也不去替宋云修擦擦眼泪,今日,她一定要得到当年的答案。   魏堇歆并不催促,她等着宋云修哭,等他哭够了,便道:“就从未央宫事变那日说起。”   “陛下......”宋云修软着声音,“当初......确是微臣主动去寻的魏明月。”   他话说了一半,就察觉到魏堇歆眸光一冷,然后很快道:“但是是因为......十二岁那年,魏明月曾对微臣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那日,陛下生辰,未央宫来了许多人,陛下记得吗?”   “记得。”魏堇歆点点头,她素来疑心重,往年她的生辰都没有什么人,可就那年,亲近的不亲近的都来了,让魏堇歆不由对每个人都留意了一番。   等人全部走了,她还专程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确保那些人没留下什么不该留的东西才算放心。   “就是那日,魏明月趁微臣去给...梅君送圆子时,对微臣说,她很中意微臣,若是微臣今后有难,可以去寻她,她一定帮我。”   “当时微臣没有多想,只当魏明月是酒醉胡言,直至未央宫事发。”   魏堇歆蹙眉,“所以,你就去找她?宋云修,我父君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牵连到你。”   “不是......”宋云修咬紧了下唇,“不是这样,陛下,陷害梅君的人,不是魏冉和月君,也不是二殿下,真正的凶手,就是魏明月。”   “你说什么?”魏堇歆眉心一跳。   当年魏明月死是因为她搏命,后来等到她掌权几乎一年多已经过去,关于魏明月的一切线索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那时尚有数个死敌林立、迫切周旋,自然没有闲工夫再去查一个死人。   是以魏堇歆从未想到,陷害她父君的真正凶手,竟然已经被她手刃了。   “你说得对......”魏堇歆眉心深锁,“月君和魏冉与未央宫关系恶劣,人尽皆知,若是未央宫出事,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只有她们。”   说罢,她转而看向宋云修:“你是如何得知的?”   “微臣无意中听到的。”宋云修道。   “所以,你嫁给魏明月是为了......”魏堇歆眉心深锁。   她根本想象不到,十二岁的宋云修,是怎么敢的。   “成亲那日的合衾酒里,有鸩毒。”宋云修哑声,他说着这话,又红了眼眶。   魏堇歆深深看着宋云修,她强压下心头的惊与怒,平静道:“这便是你们宋家死也要守着的秘密?这些事,是不便与朕说吗?还是你们觉得,朕一定不会理解你们?宋云修!你究竟在想什么!”   她低吼一声,隐忍着怒火,看着宋云修眼尾红红,又是要垂泪一般,心中怒气更甚。   “微臣......”宋云修的声音哽咽起来,“微臣原本是想,若杀她成了,便去寻陛下,可是魏明月死得不明不白,微臣想入宫那日,遇上了魏冉。”   “她说,魏明月是她杀的,若是微臣执意要见陛下,她便让陛下也和魏明月一般下场......”   梅君一死,宫里权势最大的便是月君。   魏冉的话,她完全做得到。   “那后来呢?”魏堇歆沉声,“后来朕能自如出宫以后呢?宋云修,你不觉得你的这些缘由,根本站不住脚吗?”   她刚凶了凶,宋云修就露出个极为难过的表情。   “陛下,我已经是个寡夫了。”他咬紧唇瓣,“魏明月死在深夜,无人知道她究竟与我圆房没有,陛下也不知道,不是吗?”   “你便是跟着朕,天下谁人敢说一个不字?”   “那不值得!”宋云修颤声,“就算陛下要我,那也是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魏堇歆重重逼问,“朕慕你已久,只要能在一起便大过一切,还有什么不值得?”   宋云修唇色发白,“那时...陛下已是魏帝了。之后,一定会做皇帝的,所以微臣不能了......”   “你究竟不能什么?”魏堇歆觉得自己耐心几乎要被宋云修耗尽,她不理解,宋云修所说的这些,她通通不理解!   哪怕宋云修是为了她嫁给魏明月,哪怕他背上寡夫和扫把星的名声,那又怎么样?她已经能够护着他了,只要她不愿意,没有人会开口不知死活地议论她们的事。   然而,宋云修仿佛用了很大的勇气,才缓缓说出:“大夫说,微臣的体质,今生都无法有孕。”   “微臣知道,假如陛下娶我,便不会再纳了。皇室...不能绝后。”   她连娶了齐如玉,哪怕之后离心离德,她都没有再多纳一个侍君。   “微臣知道陛下,微臣不愿如此。”   他保证得了一时帝王恩宠,保不了一世。   他怀不了孩子,倘若后来,大臣们为了皇族社稷,日日要求陛下开枝散叶呢?倘若后来,陛下终于厌倦他,日久色衰而爱驰,相看两相厌呢?   他无法有孩子,长不长久,只能全凭着陛下的那点喜欢。   宋云修觉得恐惧,他记得小时候,爹爹一遍遍对他说,歆儿这样的妻主很好,女人一旦成了帝王,就和变了一个人似的。   起初,宋云修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至未央宫事变,他亲眼看着梅君被人抓走,被先帝赐死。   梅君之前也很受先帝宠爱,梅君与先帝在一起时,也曾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们也曾是恩爱妻夫。   梅君入宫前,也没想到过自己会被构陷,没想到自己的妻会不信他。   若是魏堇歆不做帝王,再小的机会,他也会想去争上一争,哪怕有一点点可能。   可是歆儿已是帝王,不再单是他的妻。   魏堇歆深吸了口气,沉默良久,问:“宋云修,你现在还是这么想吗?若朕执意要你呢?”   当初的恐惧散了,重活一世,宋云修觉得自己活得通透不少。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给陛下侍寝。   “陛下若想要微臣,微臣立即献上自己。可若陛下想让微臣入后宫,微臣不值。”   他连最基本的孕子都做不到,他的结局,还是一眼看不到头。今日说出这些,宋云修仍是觉得,没有哪个女人会和一个无法生育的男人在一起一辈子。   所以,陛下要他,那就来要,陛下想离开了也便离开,他不入后宫,至少到死,也能自由一些,也能去见见家人。   “没有什么值与不值!”魏堇歆沉声,握住宋云修一手,“只要你愿意,从今以后,我们重新开始。” 第40章 · ?   ▍快过来,让朕抱抱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灼灼,让宋云修觉得自己好像被烫到了,他浑身都滚烫,烫得几乎要再度落下泪来。   陛下说,她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这四个字,从来都是宋云修的奢望,他无数次想回到过去,无数次想明明他和歆儿都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这样一辈子分开。   但当这四个字真正放到他面前时,宋云修下意识又想退缩。   真的有重新开始这种说法吗?真的能和过去一样吗?   他生不了孩子啊。   “陛下,微臣......还是想先留在朝堂。”宋云修小声道,他可以侍奉陛下,可以由着陛下想怎样就怎样,但是他站在如今的位置并不容易,在看到天下真的太平无事之前,他不想闭起双耳,安安心心去做侍君。   魏堇歆微微一笑,笑意冰冰凉凉的。   她与宋云修已经八年没有往来了,即便是要重修旧好,这些年里她变了很多,也能感觉到宋云修变了很多,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慢慢习惯彼此。   所以宋云修的提议不能算是过分。   她可以应允。   “你可以留在朝堂。”魏堇歆勾唇,但若是让她知道宋云修和哪个女人有染,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现在,把眼睛闭上。”魏堇歆道。   宋云修呼吸一颤,乖乖闭上双眼。   紧跟着,魏堇歆一手抚在宋云修脑后,轻声□□住他柔软的唇。男人身上惯有的暖香流走在魏堇歆鼻息之间,这次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沦。   魏堇歆用力地吻着宋云修,毫不嘴软,毫不怜惜,她在席卷了数次宋云修柔软无力的唇舌之后,在退开之际,还重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出了一点血,很快被魏堇歆舔舐干净了。   整个过程,宋云修都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但魏堇歆感觉到宋云修心跳得很快,他好像根本就不会接吻,除了张开嘴,什么也不会做。   真是极好的。   她可以慢慢来教他。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宋云修觉得头脑昏沉、口舌发麻,连四肢都开始酸软。   他快要受不住了。   只好用手指轻轻抓挠了一下陛下的小臂。   魏堇歆得意洋洋地松开他,回味般抿了下唇,心情不错道:“现在过来跟朕一起吃东西。”   她就这样大步走开,一点也不准备抱着宋云修下床,就乐意瞧他颤颤巍巍走过来的模样。   今日两个人一齐罢朝,又要辛苦文莺跑一趟,早膳做得丰富,主食是清甜的酒酿圆子。   比起自己用,魏堇歆更喜欢看着宋云修把一个圆滚滚的雪白圆子吃下去,他从小就喜欢吃圆圆软软的东西,是以八岁那年发福,自己也变得圆圆软软又雪白一只。   是以那个时候魏堇歆没少担心,自己以后会娶个胖云修回去,想不到他现在长得这般好,处处合她心眼。   宋云修低头吃圆子,他能感觉到陛下一直在看他,他和陛下,现在算是谈情的关系吗?陛下既然亲了他,就确定了罢......   想着这些,宋云修不由自主蜷起脚趾。   “都是大人了,今年都二十岁了,怎么还把什么东西都摆在脸上?”魏堇歆出声。   “微臣没有......”宋云修小声反驳,他望着汤碗中自己的倒影,转而又温柔地笑起来,改口道,“微臣就是。”   “如此,朕倒是有件事想要问你。”   宋云修抿了下唇,陛下今日问了他好多......   “微臣知无不言。”他轻声道。   “昨日你和古婉清单独出去,说了些什么?”魏堇歆挑眉,她可是听说,宋云修看着古婉清的背影看了许久呢。   “没什么,就是科举改制一事,微臣与她辩驳了几句,然而婉清姑娘并不认同微臣的话。”   “婉清姑娘?”魏堇歆加重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宋云修面色一白,立马改口道:“古婉清!”   魏堇歆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她缓缓走近宋云修身侧,居高临下地道:“你叫别人是四个字,叫朕却从来都是两个字,朕也要听一回四个字的。”   她说着便压了下来,将宋云修禁锢在她与椅子之间。   宋云修脑中一片空白。   “啊......”宋云修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然而陛下没有给他多久,他刚皱了下眉,陛下又弯身吻了下来。   宋云修半眯起眸子,他太喜欢陛下碰他了,被碰一碰,感觉浑身都受不住似的。   魏堇歆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只要一亲宋云修,宋云修便好似一汪春水般地化开,他不主动也不拒绝,只摆开自己,任她享用。   只是她与宋云修多年别离,感情的事,趁她现在还游刃有余,还是一点点来,循序渐进的好。   于是魏堇歆浅尝辄止,没再做更过分的事。   “吃好了东西就去给朕批折子。”魏堇歆拍了拍他的肩,二人这才一齐出了鸣鸾殿。   殿外日光正好,春光已至,过不了多久,宫里就会开出盛夏的花来。   文莺进来禀报消息时,下意识看向宋云修,也跟着向他一礼,只是一时没有拿捏好该称呼什么。   魏堇歆瞥见文莺手中拿着的密报,就知是蛇门那边的消息,便伸手来接。   密报中上奏的是之前魏堇歆让蛇门查的李彩身世,与宋云修所说相差无几,李彩原是姓魏,乃是成王遗孤,生父倒是平民出身,当年成王在外春风一度便抛弃了魏彩生父,多年未曾管过这父女二人死活。   这种宗祠,魏彩竟还想认回去。   也是,能和皇族沾上边,谁人不想认呢?   她看着这份密报时,宋云修期待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魏堇歆叹了一声,抬眼道:“是关于魏彩的事,想必你知道的不会比朕少。”   宋云修一愣,原来陛下早就怀疑魏彩了,还派人去查清魏彩身世,那上辈子呢?上辈子为什么不查?陛下不查,是想不到去查,还是......根本就不想查、不愿查?   还有,陛下是怎么知道他知道这些的?难道陛下也猜到了他重生一事?   宋云修眨了眨眼,一下子自卑起来。   陛下要是知道他这副躯壳下其实藏着一个三十岁的自己,会不会嫌他老,不要他了?   魏堇歆不知为什么好好地说着话,宋云修又露出那种难过的神情。   她嘱咐了文莺一句“今年在园子里都种满牡丹。”,便挥手示意文莺下去。   随着天气转暖,绕着承光殿一圈的锦鲤又生出几尾小鱼来,魏堇歆有幸得见过几回,后来便不曾注意到,不知是还在还是被吃了。   她目光下移,落在宋云修腹部。   他真的不能生了吗?   仔细想想,魏堇歆好像从未试想过假如她和宋云修有了个孩子这回事,她顶多只是觉得弄大宋云修的肚子一定非常有趣。   但有趣是因为他是宋云修才有趣,与他能不能生孩子,好像没什么相干。   如今魏氏无后,她上哪儿去抱个魏氏血脉的女孩过来?魏堇歆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先不杀魏彩了,看看她究竟能走到何种地步,是不是真能从她手中夺回皇权去。   谁让这个女人去哪儿不好,非要出现在宋云修梦里,还叫宋云修将她的脸记得清清楚楚。   魏堇歆眯眼,心中又生出一股愁怨来。   “宋云修,现在立刻给朕把眼睛闭上。”她出声命令。   宋云修不知所以,只好先乖乖闭上双眼。   “转过身去。”   宋云修乖乖照做。   魏堇歆看得心中一悦,“很好,去里屋拿纸笔,给朕画一幅画。”   “画什么?”宋云修轻声问。   “画朕。”   魏堇歆的控制欲强到了极点,她不允许宋云修眼里梦里心里有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最好能关着他,不让他见到任何人,也不要和除她以外的人说话才好。   每次见到宋云修,魏堇歆都在心底告诉自己,要冷静些,不能让宋云修知道她变成了这样。   否则猎物要是被吓跑了,就没得玩了。   但是今晨听着宋云修说完那些话,魏堇歆觉得或许她可以再克制一些,长久地发展下去,只要宋云修不要过于忤逆她。   她望着里面那抹雪色身影,缓步踏入,然后从身后搂住宋云修的腰,去欣赏他的画。   “画得这样慢。”她呢喃出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殿试那日,你在朝露殿涂的那张画朕还好好收着,不如眼下拿出来好好欣赏一番?”   宋云修呼吸一散,那是幅艳图,他......还没准备好和陛下一起看那种东西呢。   魏堇歆原本就是逗他,瞥见宋云修的反应轻轻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便响起文莺的声音:“陛下!古婉清求见!”   啊,她来了。   魏堇歆一直在等着她来,于是她轻轻拍了下宋云修腰侧,嘱咐他认真画,然后施施然去殿外等人。   古婉清进来的时候,气息略有一丝不平,面上更有几分不豫。   她直挺挺地跪下,道:“微臣拜见陛下。”   微臣。   魏堇歆暗暗揣摩着她,整个朝中,只有宋云修这样自称,现在再加一个古婉清。   “平身。”魏堇歆勾唇,“爱卿寻朕何事?”   古婉清起身道:“陛下!为何要取消科举改制一事?”   “哦,大臣们不同意,就算了。”魏堇歆淡声道。   “陛下!这些人都是世家势力,她们自然不会同意此事!可是陛下若行此举,天下人都会为陛下歌功颂德的!”   “啊。”魏堇歆的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可是现在为朕效力的都是这些大臣,又不是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寒门,寒门就是寒门,既然生来卑贱,她们就该认命。”   “陛下!?”古婉清大为惊骇,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和那日慷慨陈词要为天下寒门开路的陛下是同一个人。   “婉清还有什么事吗?”魏堇歆出声赶客,古婉清脸色绿了绿,青着脸转身告退。   她来时准备了一肚子话,没想到一句话没说出,又出来了。   宋云修在里面一直提心吊胆地听着,听完这番话才暗松一口气。   “这下你满意了?”   陛下的声音悠悠从外面传来。   宋云修心头一甜,笑音回:“微臣谢陛下说话算数。”   魏堇歆轻笑一声,道:“宋云修,假如朕告诉你,从一开始,朕就没想过要改制科举,你会怎么样?”   宋云修一怔,手中轻握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了纸上。   从没想过?   那陛下这样做是为了......陛下骗他。   宋云修面上还不及出现委屈的神色,魏堇歆的声音又响起:“快过来,让朕抱抱。” 第41章 · ?   ▍太傅的第一课(上)   那段语气完全是哄小孩气的语气,宋云修听着,生了些气,陛下总是拿他当小孩子哄。   于是宋云修倔强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魏堇歆又道:“怎么?不想齐如玉活了?”   宋云修闻声,愤愤迈步到前殿,道:“陛下定然根本就没有想杀齐家!今早在床上也是骗微臣!”   魏堇歆弯了弯嘴角,好言好语地说:“那以后朕保证,再也不在床上骗你了。”   !   宋云修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分辩一番,一句话都没说过,不由轻声一哼。   “你这又是在哼哼什么?”魏堇歆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快些过来。”   人总是要屈服于强权的,宋云修尤其如此。   他抿了下唇,看似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只是这回他坐得离魏堇歆很近,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中间连个缝隙都没留。   “坐朕怀里。”魏堇歆拍了拍自己,神色期待。   宋云修不依,“那会压坏陛下的。”   魏堇歆失笑:“哪儿这么容易?”   于是她身体力行,将宋云修抱到自己身上来,男人比她想象的要轻一些,只是手感格外不错,各处摸起来都沉甸甸的,颇有肉感。   “陛下......以后万不能随意罢朝了。”宋云修任魏堇歆在他身上捏来捏去,十分尽责地行使着自己的规劝之职。   魏堇歆只当是耳旁风,抬眸打量着宋云修,忽然道:“朕忽然觉得,让你做这个太傅,真是便宜你了,从开始到现在,你什么也没有教朕。”   宋云修一阵慌乱:“微臣、微臣能做得再好些。”   “真的吗?”魏堇歆语气认真。   “真的!”他道,生怕陛下忽然改变主意,不让他留在前朝了。   唉,多年了,他还是这么好钓。   魏堇歆于心底感叹一句,然后说:“那从明日起,太傅可要每日教朕一些什么,这教的内容可得是朕不会的,否则便是不行。”   宋云修睁大双眼。   陛下不会的?陛下会的可比他多得多,他能教陛下什么?   魏堇歆紧紧抱着他,大有宋云修想不出来,她就不放他下去的架势。   于是宋云修被迫冥思苦想片刻,小声问:“陛下会画画吗?”   他的眸子亮闪闪的,多么期待魏堇歆说一句不会。   然而魏堇歆素来残忍。   她眯眼道:“朕让太傅填色的那两幅图,就是朕亲自画的。”   呜......   宋云修委屈地抖了抖耳朵,只能接着再想。   诗书礼乐,他怕是不及陛下分毫,更谈不上教习。   骑射投壶连他自己都不会呢......   他还能教陛下什么呢?   看着宋云修苦恼的模样,魏堇歆心中愈发欢喜。   然后她表现得像是来拯救他的恩人,悠哉悠哉地道:“朕倒是想起一件东西,太傅绝对比朕懂得多。”   “是什么?”宋云修熠熠闪着眸子,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魏堇歆轻轻:“你自己。”   ......   马上就要入夏了,未闻花香、未听鸟语,京都率先迎来一场暴雨。   自后半夜开始就下个不停,哗哗的流水声冲刷着地面,似乎还起了风,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的。   魏堇歆浅梦,睁眼懒懒瞧了窗外一眼,暗想这什么鬼天气,今日她也不想去上朝。   想罢,她转而看向睡在大床内侧的宋云修。   天气渐渐炎热,下着雨,殿内也有些闷,宋云修熟睡着,不知梦见什么,时不时还蹬一下小腿,三下两下的,被子就被他蹬掉了。   魏堇歆观察着他,发现此刻的宋云修唇瓣红红,面色雪白,宛如雪中红梅,极想叫人一亲芳泽。   她缓缓靠近着宋云修,刚要亲一亲他,只听宋云修哼唧了一声,然后嘤嘤地哭了起来。   也不能说是哭,只是他支支吾吾的,声音又很委屈。   怎么了?魏堇歆在心中这样问他,不知宋云修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然后她便听见宋云修轻声道:“陛下不可以给我洗那里......”   魏堇歆眨了下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看来,宋云修还真的很在意她给他洗月事那回。   她还记得那回碰他的手感呢,毛茸茸的,雪白雪白,乖乖软软。   魏堇歆伸手揽住他,轻抚着宋云修脑后,让他睡得安稳些。   第二日的早朝,古婉清告假未至,兴许是在置气科举改制取消一事,魏堇歆点头表示知情,并未多问。   朝中大臣知道科举改制取消一事,都暗自松了口气。   魏堇歆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古莲,叹气道:“其实此事若非婉清提议,朕也是想不出的,初时听着本觉是个良策。”   她留了话尾,刘桐柄一听,笑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说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幸亏陛下圣明!”   魏堇歆凉笑一声,转而看向孙芥,道:“把你写在折子上的事,拿出来一说。”   “是。”孙芥出列,她便是前刑部侍郎孙月槐之女,随母入宫为妹妹孙芹求情,无果后又顶了自家母亲职位那人。   孙家如今一方势败,一方势起,孙芥这个庶女在孙府已是一手遮天。   “陛下,西南酆都自三月以来,不断出现少女少男失踪事件,迄今为止,失踪者多达二十六人。”   酆都素有鬼城之说,历年寻常人口失踪并不是未曾发生过,只是以前顶多五人六人,这次却足有二十六人。   且还是魏堇歆登基以来人口失踪的头一回。   孙芥道:“这些少女少男皆在十四岁至十八岁之间,容貌不俗,当地传言,今春酆都河水上涨七丈,河神即将发怒,而这些失踪男女则是被选中的祭品。”   “哦?倒是有趣。”魏堇歆不冷不热地置评一句,话中还带着一丝笑音。   宋云修眉心紧锁,禁不住看了陛下一眼。   人口失踪多大二十几人,这样严重的事,陛下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这若是让有心之人传了不好听的话出去......   “刘桐柄,此事,你怎么看?”魏堇歆点名询问。   刘桐柄身形一颤,忙道:“啊,臣以为,酆都乃鬼城,发生这种事也无可怪哉,既是鬼神之事,人力如何能平也?”   “此言差矣!”   魏堇歆刚要开口,就被身侧的宋云修抢了白,她暗自揉了揉眉心。   “怎能因为鬼神之说,便不去管顾百姓死活?若今日失踪的是刘大人的儿女,刘大人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吗?”   刘桐柄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若是祭上我的儿女,就能换天下太平,为陛下解忧,何乐而不为?”   “你!”宋云修被刘桐柄无赖模样气到。   魏堇歆暗笑,刘桐柄这种人,连她自己的老娘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儿女?她在乎的只有她自己。   魏堇歆便道:“这件事,你们可还有什么看法?”   其余大臣纷纷噤声沉吟,一时摸不准陛下心思。   “很好。”魏堇歆话锋一转,对刘桐柄道,“既然此事,唯有刘爱卿见解独到,不如就由刘爱卿前往酆都一查究竟,也好让酆都百姓得知,朝廷对她们还是爱重的。”   “这......”刘桐柄刚刚夸下海口,此时不允无异于打自己的脸,一张脸顿时如吃了苦瓜一般,颤颤巍巍道,“臣遵旨。”   魏堇歆满意点头,眼神余光瞥见宋云修正要开口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话,立即快言快语道:“退朝!”   宋云修要反对刘桐柄前往酆都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口中。   “陛下!陛下!”   从朝露殿到鸣鸾殿,宋云修追了魏堇歆一路。   “刘桐柄一看便是不会管顾百姓生死之人,陛下将酆都之事交给这样的人去办,岂不是于事无补!”   魏堇歆脚下一顿,然后宋云修便一头撞了上来,他呼吸一浅,连连后退几步,小心翼翼地望着陛下。   魏堇歆看着他那副模样,暗道这亲了他果然不一样,也不下跪,也不说微臣失仪了,只管拿眼角瞄她。   “朕觉得,好像不论朕做了什么决定,都让太傅很看不惯。”   宋云修眼角一耷,立时道:“微臣并非此意,陛下莫要生气......”   “没生气,没生气。”魏堇歆生怕人又难过起来,立刻摸了摸他,才道,“你不是一直想免刘桐柄的职吗?此人昔年有救驾之功,若是不犯什么大错,怕是免不了她的职。”   宋云修小声道:“可是,就算如此,陛下也不能拿酆都几十人的人命开玩笑。”   “此事朕自有决断,你不必跟着操心了。”魏堇歆看他一眼,“不如担心担心一会儿到了鸣鸾殿,太傅该教朕什么,该怎么教。”   宋云修面色一白。   昨日,陛下说要听他给陛下教他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鸣鸾殿,文莺便关了殿门,暗自掐算这要是动作快些,于七月份诞下一个皇女,那可是大吉之象啊。   既然是教□□不是去床上这种不伦不类的教习场所,鸣鸾殿内有一张长案,铺着柔软的绒布,雪白一张。   魏堇歆坐在长案之内,抬眸注视着宋云修。宋云修玉立在长案之外,犹犹豫豫,最后伸出一双手,莹白修长,想伸展又觉得不好意思,微微蜷缩起来。   “今日...教手。” 第42章 · ?   ▍太傅的第一课(下)   手是修长漂亮的手,雪白一双,出现在魏堇歆的视野里。   魏堇歆兴味浓厚,她倒是想知道宋云修能教她些什么,虽然这个题目是她给宋云修出的罢。   “微臣的手...比陛下的大些,大上一圈,手指也没有陛下的细......”宋云修越说越小声。   魏堇歆道:“太傅,这些,朕都看得到,不如说些朕看不到的?”   宋云修抿了抿唇,“微臣的手,捏一下还可以变红......”   魏堇歆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但她还是极力地忍住了,她握住宋云修的手,一个手指尖捏一下,捏完还故作惊讶道:“真的可以变红!”   宋云修觉得自己真是要羞死了。   魏堇歆要认识的,不是这些。   谁人没有手脚?她真正想认识的,是宋云修有而她没有的东西。   不过凡事都要有个过程才是,宋云修总不能一上来就脱了衣服让她瞧个仔仔细细,今日看手,明日后日看看别的,一日日轮着下去,总能瞧见她想瞧的。   来日方长。   魏堇歆瞥了眼宋云修颊边的耻色,轻笑一声,然后一根根吻过他的手指,勾唇道:“今日太傅的手,朕学完了,想来以朕的才学,来日也不必温习,明日便教新的罢。”   “是。”宋云修小声回应,又开始为明日的教习内容犯愁。   照这样下去,前景不容乐观。   不过陛下如此端方淑女,正义凛然,若真触及到他的私密之处,陛下会主动收手的罢?   ......   “过来。”魏堇歆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她的命令,宋云修焉敢不从,连忙走过去过下。   魏堇歆捉住他便吻在宋云修唇边,“啾”地一声。   “怎么拉着个脸?太傅这是不愿意教朕了?”   “没有的,微臣愿意。”   莫说让他教这些,就是将自己献给陛下,他也愿意的。   只是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顿了顿,宋云修又慢吞吞地道:“微臣,有件事想求陛下,陛下向微臣提要求罢。”   魏堇歆道:“你不说,朕怎么知道要提怎样的要求才合适?”   “微臣......想请陛下换个人选前往酆都,那毕竟是百姓的命,那么多少女少男,若是她们再也回不去了,不知拆散多少有情人,微臣想想便觉得肝肠寸断。”   “哦?”魏堇歆垂眸,“当年你我二人被拆散时,可有觉得肝肠寸断?”   魏堇歆本是随口一问,她本以为宋云修大概是会沉默的。   然而,宋云修却忽然抱住了她,他将脑袋靠了过来,枕在她右肩,然后轻声说:“有的,有的陛下,这么些年,微臣没有哪一刻不在想你,有时觉得微臣自己一个人,活得真是无趣......”   听着宋云修的声音都要带上一点哭腔,魏堇歆心里一软,轻抚着他的脑袋。   “没事了,咱们以后一辈子都在一起,来,咱们去床上歇个回笼觉,下午再去梅园赏景,好不好?”   魏堇歆起身,托起宋云修的臀瓣将他正对着自己抱了起来。   宋云修双腿无处安放,只好置在陛下腰侧,他“嗯”了一声,伸手搂住魏堇歆的脖子。   他的发丝那样柔滑,搔在魏堇歆指尖上,搔得她心痒。   “那...酆都的事......”宋云修还想再坚持一下。   “再提此事,朕就打你屁股了。”魏堇歆不容置疑。   宋云修只好缄口。   细碎的日光撒在床铺上,魏堇歆先将宋云修放了下来,然后蹲身替他脱鞋。   宋云修好似受宠若惊,连忙捉住她的腕子,慌乱道:“怎可让陛下替微臣做这些事,还是由微臣服侍陛下罢。”   魏堇歆暗笑一声,回道:“好啊。”   她还从没有让宋云修替她脱过衣服呢。   她的朝服还没有换下,有些厚重,魏堇歆伸开双臂,由着宋云修替她细细解衣。   褪下朝服,便是深衣,宋云修的动作又快又灵巧,在脱衣的过程中几乎都没有碰到魏堇歆。   宋云修觉得自己好像脱了很久,才终于见了最里面那层雪色寝衣,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微臣做好了”之类的话,陛下便长臂一伸,将宋云修紧紧抱住了。   寝衣柔软又轻薄,宋云修压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几乎都感觉到了陛下胸前柔软的轮廓,他瞬间睁大双眼,呼吸不能。   “抱一抱。”魏堇歆轻叹一声,将鼻息埋在宋云修颈侧,来回摩挲着吸了吸,“朕最喜欢你身上这股味道,香甜得很。”   宋云修僵直着身子,不知现在他应该是去回抱住陛下,还有再将自己打开几分,让陛下好好抱一抱他。   他只感觉到自己心跳又快了起来。   魏堇歆的身体紧压着宋云修前胸,宋云修的变化,她感知得一清二楚。   “怎么心总是跳这么快?明明朕都亲过你,也抱过你了。”魏堇歆伸手,在宋云修臀肉上微微使力捏了一把,退开笑音道,“以后做了君后,可要比现在端庄持重些。”   不能再走着走着忽然被门槛绊一跤,不能再因为被她抱了一下,就晕过去。   “君、君后?”宋云修颤音,这怎么行呢?他一个无子之人,怎配做君后?   “这不可以的......”他又露出难过极了的表情,宋云修是幻想了两辈子能站在魏堇歆身侧的人,君后的位子简直是他梦见过最好的东西,只有做了君后,他才是陛下的正夫,往后陛下有再多的男人,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妻。   他好像觉得自己拒绝了,魏堇歆便会听话地不立他为君后一般,脸上挂着怅然若失的神情。   然而魏堇歆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她回头睨了眼宋云修的样子,实在又想欺负欺负他,于是轻轻道:“今日,太傅教习用了多久?”   “嗯?”宋云修迷惘着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不到一刻......”   “昨日,朕是怎么与你说的?”   宋云修愈发地小声:“教习的时间,至少要到一个时辰......”   “那怎么办?今日教的内容,朕已经掌握了,太傅不如将本打算明日教习的东西让朕预习预习?”   宋云修一下子紧张起来,明天的,他还没准备好呢!   魏堇歆勾唇,“人都说手脚并用,既然手用完了,太傅教教朕后者罢。”   这、这......宋云修咬了下唇,他本打算这些日子先把眉眼口耳教一遍,能拖多久就多久,怎么忽然一上来就到脚了!   “微臣、微臣还不曾备课。”他声若蚊吟。   “你自己的东西,理应了如指掌,怎么还要专门备课才行?”魏堇歆盘膝坐在床上,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俨然是有备而来,“过来,我等实践一番,如何?”   不可以!   宋云修内心小声地拒绝着,为他的羞耻心。   但他不想忤逆陛下,于是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褪去自己的外衣去鞋子,将手放在雪白的袜子上,努力做着心里斗争。   男人的脚就是要给自己的妻主看的,没关系,没关系。   宋云修难堪得很,他自己都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看,却还要被二十岁的陛下捉着看脚......   饶是他动作再慢,两只袜子脱起来也用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宋云修就怯怯地将自己一双雪白的足露给魏堇歆看。   魏堇歆垂目,想起他那日发烧,也是这样怯怯的,乖巧得很。   她没有出声,在等宋云修为她讲解。   “这是......微臣的脚。”宋云修羞得两只手都紧捏起来,“比、比陛下的......”   他又要来那一套了,说来说去好像什么也没说一般。   魏堇歆抬手制止了他,然后道:“不劳烦太傅了,朕自己观察便可。”   呜,宋云修忽然觉得陛下怎么这样坏,但是这个念头刚起,他觉得太过大不敬了,于是立刻又收回心里。   既然是观察,不握在手中抚摸一番,如何能观察清楚?   魏堇歆抬起宋云修的右足,轻轻在手中掂量把玩,她的双眼几乎离不开宋云修莹白齐整的脚趾,他连脚都生得雪白乖软,像两只白兔。   “啊,原来是这样。”魏堇歆一边玩.弄着他,一边装模作样一副有在好好学习的样子,然后她用力握住宋云修的脚踝,手心轻轻搔了下宋云修的脚心。   宋云修浑身一震,惊恐地看着她,想收回脚,却又不敢。   魏堇歆被他的模样笑到了,她轻轻问:“刚刚那一下,太傅是什么感觉?”   “......痒痒的。”宋云修快要忍不下去了,心中哀求陛下能不能放过他。   “太傅的脚,捏一下可以变红吗?”魏堇歆声音悠然,然后捏了捏,并没有。   被女人碰着脚这件事,于宋云修来说恐怕要比接吻羞耻上百倍,她装作认真的模样对宋云修的脚摸来摸去,一双眼睛却始终观察的宋云修的神色。   他好似一副献上自己的模样,紧阖双目,连身体也打开了。   欺负欺负就可以了,还是不要太过分的好。   魏堇歆叹了一声,把宋云修的脚放好,主动给他塞到被子里去,道:“朕学完了。”   这么快!   宋云修心中暗生不妙,这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呢......   魏堇歆靠过去,将胡思乱想的人拉进怀里一齐躺了下来。   她本想就这样放过,只当是够了一个时辰了。   然而宋云修比她想象中的诚实多了。   “时间还没到呢...陛下。”   魏堇歆轻抚着他的后脑,然后道:“嗯,朕再学一学太傅的嘴罢。”   “什么?”宋云修没有听清。   但是魏堇歆已经吻了上去,她撬开宋云修软薄的唇,好似真在学习一般,轻而细地吻着他,手心安抚在他脑后。   她听着宋云修因为呼吸不畅发出的轻哼声,心中化出无尽的绵软。 第43章 · ?   ▍一章缠绵   上午的补觉两人都睡得十分安稳,魏堇歆从不是多眠之人,可自从宋云修搬到她床上来,她竟也能一夜好梦。   只是宋云修睡觉不大安分,每回睡着的时候,不是蹬蹬腿,就是说梦话,有回夜里,魏堇歆梦见宋云修向她求欢,主动极了,醒来后发现,宋云修双腿都紧紧夹在她腰上。   不过这日的回笼觉宋云修一直十分安分,魏堇歆醒来时,宋云修蜷着两只手缩在自己胸口,睡得乖极了。   魏堇歆暗想,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临睡前,她们一直在接吻,亲了很久很久,直至宋云修小声地告诉她他有些口干,于是魏堇歆决定让他休息一会儿。   然后便渐渐没了意识,兴许就是那个时候睡着的。   魏堇歆沉思了半晌,忽然耳畔又传来小声的哼哼唧唧声,宋云修发出的,不知又在做什么梦。   魏堇歆率先穿好自己的鞋,然后看准宋云修的臀瓣打了一巴掌,出声道:“还不快起来?哼唧什么!”   打完她便一手拾起自己的外衣,勾了勾唇健步如飞地走了。   留宋云修抽搐一下转醒过来,呆坐在床上发愣。   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宋云修穿好衣服出来,她方才那番话,定然叫宋云修以为她候他已久,宋云修道:“微臣睡过了,陛下恕罪。”   “没关系。”魏堇歆丝毫不打算澄清事实,“朕原谅你。”   听完,宋云修更愧疚了几分。   每岁的春季之后,朝中琐事便少了,魏堇歆得着不少清闲,便带着宋云修在宫里闲逛。   既说好了要去梅林,最终的目的还得去梅林一游。   二人漫步在幽香小径,宋云修跟在陛下身后,偷想上回来此,还是悄悄跟在陛下和如玉身后,看着她们两个闲谈。   他那个时候心里嫉妒得发疯,满心以为陛下是真的喜欢如玉。没想到那之后,陛下就撤了对齐家的礼聘。   曲径通幽处,本是烈日炎炎的下午,两人走在清幽之地倒是一身凉快,没多时就走到了尽头。   宋云修又看到了梅林尽头的那株巨大的梧桐树。   上次他来这里时,就很好奇梅林里为什么会有一株梧桐,与周围景色并不相称。   魏堇歆拉着宋云修坐在石凳上,瞧出他目中的疑惑,温声道:“这株梧桐下面,埋着朕的父君。”   当年她费尽九牛二虎,才将梅君的尸骨收敛回来,然后一把火焚为白灰,装在坛子里葬在树下。   “若是不出意外,他应是能在几年后擢为凤君的。”魏堇歆道。   宋云修静静听着,忽然懂得了这处的含义,梅林对应梅君之称,凤又栖梧桐。   “原来如此。”宋云修垂眸,心中涌上和魏堇歆一样的难过,梅君是很温柔的人,他的父亲也是,两人相隔一年,一前一后地走了。   魏堇歆瞧他一眼,道:“说起来,朕有些想念当年的糖蒸酥酪,宫里的厨子再怎么做,都做不出那样的口味。”   宋云修略微弯眸,道:“父亲以前,将自己的手艺教给了微臣。”   说着,他顿了顿,道:“上元节的浮元子,甜味与糖蒸酥酪极似。”   魏堇歆挑眉,“上元那日的浮元子是你自己做的?”   宋云修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好似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被人知了去。   魏堇歆却沉下脸来,便宜孙芹了!真是便宜了孙芹!让她死得那样容易!   提及上元节,宋云修不由也想起那日孙芹的事,此人前世虽令他十分困扰,但这一世究竟是没有做什么,如今他又与陛下定了情,过往恩怨放下便是。   不知孙芹怎么样了,那以后不久,孙家不知出了什么争斗,孙月槐告病,紧接着就是孙家的庶女当了家。   想了想,宋云修轻声询问:“那晚,孙芹也只是一时气头上,现在想来,微臣竟为一碗浮元子落泪,真是惭愧不已。”   魏堇歆听出宋云修话头里替孙芹开脱的意思,凉凉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是吗?”   宋云修言语了一阵,却得到这样一句冰凉的回话,一时心中没底,低声道:“最近......倒是不曾听闻过她的消息。”   魏堇歆笑了笑,道:“坟头草估摸有三尺了,朕改日带太傅亲自去看看,如何?”   她说完,就见宋云修脸上缓缓流出震惊的神色来,过程清楚又有趣,实在好玩得很。   “死、死了?”宋云修不可置信地看着陛下,他记得,那日好像只是让人去掌孙芹的嘴,因着他胸中也有怒气,就没有求情。   怎么死了?   宋云修怔怔地看着陛下,不知道说上一句什么才好。   “是啊。”魏堇歆抿了下唇,似是感怀般道,“红颜多薄命呢。”   “陛下......”宋云修蹙起眉心,“杀她是因为微臣的事吗?若是因孙芹一人,让孙家埋下怨恨,多不好啊。”   他深知魏堇歆的脾气,如果他这个时候敢说一句话指责,魏堇歆必然暴怒。   魏堇歆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好言好语道:“所以,朕才让孙芥当了孙家,你也知道,孙芥与孙芹,关系一直不大好。”   原来是这样......他就说孙家怎么突然换了副天地,这下,孙氏当家的一脉,只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万一以后被有心之人借来大做文章,影响了陛下声誉怎么办?   这些话,宋云修埋藏在心底,没有拿出来说。   魏堇歆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宋云修把什么都摆在脸上,看一眼便知内里。   她惊讶于宋云修竟然没有拿此事责问她,如此乖巧懂事,若不为他谋个君后的位份,她都于心不忍。   只是这寡夫做君后,坎坷颇多,还是要细细思量一番才是。   二人坐了许久,坐得浑身清凉,魏堇歆道:“回去罢,眼看就要入夏,朕让尚服局给你做几件清凉的薄衫,就要过来量尺寸了。”   宋云修立刻道:“不必了!微臣有衣服穿的。”   魏堇歆横了他一眼,“是朕要看!”   于是宋云修再不敢出声反驳。   魏堇歆便发现,宋云修和宋云修,也能是不一样的。他现在表现出的是他自己,可那晚在如意坊,表现出的同样是他。   但是一个乖顺解意,一个小性子频频,虽然都是一般的可爱。   魏堇歆眨眼之间,已心生一计,领着宋云修回鸣鸾殿去了。   尚服局的人已经候在殿内,魏堇歆坐在一侧,盯着来人给宋云修丈量尺寸,一边嘱咐道:“颜色要清亮些,不要艳,花色简单些,料子要最好的。”   “是是是。”尚服局的掌事躬身答应,心下了然这后宫里的天,怕是要有主了。   量完衣服,尚服局的人都退下,宋云修才又凑了过来,在魏堇歆身侧乖乖坐下,轻声道:“多谢陛下。”   “嗯。”魏堇歆余光瞥他一眼,并不多说。   宋云修望了望天色,又坐了一会儿,试探着道:“咱们传膳罢,陛下?”   “可以。”魏堇歆出声,便传了文莺去,入口的饭食,没有文莺亲自盯着,她是不放心的。   不知为何,宋云修忽然感觉到一股低沉感,似乎是陛下心情不佳。   宋云修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过错,想了一会儿,他没想出所以然来,只好默声陪陛下一同用膳。   然而整个用膳的过程,都沉闷不已,压抑非常,以往陛下总会主动给他夹菜的,还会问他几句今日的饭菜合不合口味,今日陛下却一句话也不说,还不给他夹菜。   陛下怎么了?   宋云修深深地担忧起来。   于是在饭食被撤下去之后,宋云修忍不住询问:“是微臣哪里惹了陛下不悦吗?”   魏堇歆瞥他一眼,心道鱼上钩了,便低叹一声。   “朕今日梅林一游,忽然想起小时候父君的种种来,心里发闷。”   宋云修立即感同身受,他虽与陛下都没了父亲,但是这些年,他好歹还有母亲和妹妹们,可是陛下一直是一个人,这些年,陛下一定过得艰难。   宋云修起身道:“要不,微臣去要壶酒来,陪陛下喝一杯罢。”   借酒浇愁,总也是个法子。   魏堇歆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又不会饮。”   宋云修想了想,撒谎道:“微臣会一些的。”   然后他便不再等魏堇歆回复,转而去找文莺要酒了。   殿内,魏堇歆晦暗的神色微变,明艳的红唇轻轻一勾。   真好骗啊,魏堇歆这辈子就没骗谁骗得这般顺风顺水过,她都不用提酒,宋云修竟自己就说出来了。   想要方才宋云修忧心忡忡离去的模样,她心尖上忽然软烂又酸疼,而后轻声道:“实乃朕之良配。”   魏堇歆一个人坐等了半晌,看见宋云修一手拎着一个酒壶进来,模样可爱极了。   酒杯有现成的,宋云修将酒壶放了下来,道:“微臣先敬陛下一杯。”   还不及魏堇歆回话,他就仰头喝下一杯。   他喝得急了些,呛得自己咳了数下,眼尾都带上红。   魏堇歆嗅到那股甜香,就知他拿的是西域葡萄酒,此酒味甘醇厚,但是后劲足得很。   “葡萄美酒,应以夜光杯来品最佳。”魏堇歆懒声道。   宋云修垂目顿了顿,又起身去找文莺要杯子,带回来的夜光杯比之前的酒杯大上两倍不止,一时有些心虚。   他默不作声地倒酒,醇红的葡萄酒酿盛在粼粼翠色的夜光杯中,闪着月色清光。   魏堇歆终于拿起酒杯,将杯中酒酿一饮而尽。   宋云修见陛下饮尽,自己也只好饮尽,两人也没什么说法,沉默着对饮许久,这么个喝法,加上杯子大,一壶酒很快见了底。   文莺许是知道葡萄酒的酒性,没有将装葡萄酒的琉璃瓶拿给宋云修,而是给了两个这样的酒壶。   魏堇歆扫了眼两靥已生薄红的宋云修,道:“朕再去取些,你坐着等朕。”   见宋云修点头,她便去了,离开又回来,魏堇歆看着桌上另一个空着的酒壶发愣。   “宋云修!?你全喝了?”她一把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空空如也。   垂眸再看他,两靥灼如红梅,连眼神都迷离起来。   他似乎还清醒着,喃喃道:“微臣以为陛下不喜欢酒壶装的酒......”   他以为她嫌弃他了。   魏堇歆抿唇,她放下手中的琉璃瓶,弯身将宋云修抱了起来,他喝得浑身上下都漫上葡萄的甜香。   “傻子。”魏堇歆低声一句,揽着人上床去,丢了他的鞋袜,轻轻捏了捏宋云修的脚趾。   “朕不会嫌弃你。”魏堇歆道。   宋云修已经开始迷糊了,他连脚趾都不知道蜷起来,似乎是觉得热,拿自己光滑的脚底蹭在魏堇歆冰凉的衣料上。   “陛下...不要难过,微臣尽心服侍的......”他呢喃着,微阖的双目注视着魏堇歆,那样乖巧,魏堇歆贴身上去啄吻他一口,亲到满口的甜香。   “嗯,朕不难过。”她边回答着,边给宋云修解衣,好让他凉快一些。   宋云修没了什么动静,似乎是睡去了,魏堇歆微叹一声,暗道她原不该生出这番捉弄他的心思,便去以热水浸湿帕子,给宋云修擦了擦脸和手。   刚要走时,一双手臂便缠在她腰间。   “歆儿不走。”他软着声音,宋云修今年二十岁,音色清冷,但是他这一声,忽然就让魏堇歆回到了十几年前,半大的宋云修跟在她后面奶着声气的时候。   她轻拍在宋云修手背上,“你拿什么换朕不走?”   他整个人都贴了过来,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讨好地蹭了她一蹭,“我亲歆儿一口。”   说着,他便将柔软的唇贴在魏堇歆的脸颊,亲了好几下。   魏堇歆挑了下眉,也不想去管自己手里还拿着帕子,只是随手丢了,转身便揽着宋云修将他压倒在床。   他如瀑的长发散开,乌墨一般倾洒四方,雪色的中衣露出一点透粉的颈侧,酒香与他身上独有的暖香混在一处,诱人品尝。   于是魏堇歆俯身,轻轻舐之,花了些功夫,吮出一个月牙状的红痕来。   宋云修小声“嗯”了一声,睁着水润的眸子注视着她。   “乖宝宝。”魏堇歆抚了下他的脸侧,“难不难受?”   宋云修摇了摇头,“再亲亲我。”   果然,他一醉酒,就主动得很。   魏堇歆欣然允之,衔着他的唇又是一阵好亲,她亲得用力又长久,迫得宋云修不住用手推她,推了好多下,她才起身。   眼中的宋云修更加迷人了,眸中唇上都是水光一片。   魏堇歆看着他,忽然问:“端贵君是谁?”   宋云修的眼神迷惘了一阵,才轻轻道:“哼。”   又哼?看来宋云修真是极不喜欢这个端贵君。   于是魏堇歆道:“你若不说,朕就去端贵君那儿歇着了。”   “别!”他忙扯住了她的袖子,败下阵来,双目看向一边,屈辱地道,“是...如玉。”   如玉?齐如玉?!   魏堇歆不明所以,她又没有留齐如玉在宫中,更莫说赐了个端贵君的封号了。   难道在宋云修的梦中,她是这样做的吗?   魏堇歆蹙眉,继续跟宋云修说话:“那日朕与齐如玉散步,你来梅林干什么?”   宋云修怔了一瞬,马上抿嘴不准备开口,面上一副将要慨然赴死的样子。   魏堇歆失笑一声,叹:“真是胆子大,朕的话也敢不回。”   “你不说......”魏堇歆伸手摸了把宋云修的肚子,“朕就让你怀上四五个凤脉传人。”   不成想说完,宋云修蹙了下眉,竟是滑下几许泪来。   “我......我生不了......”他说完便死死咬住下唇,险要咬出血来。   魏堇歆心尖一颤,俯身又去吻他,宋云修不会拒绝她,更不会伤她,他很快把嘴张开了。   这时,魏堇歆才道:“没关系,没关系的,生不了,我们就不生,到时候去抱一个漂亮的孩子来认你做爹亲,好不好?”   见宋云修点头,她才笑了,问:“今日怎么不撅屁股给朕看?”   宋云修染着红霞的面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因为今日陛下抱我,又亲我,我满意极了。”   满意极了。   魏堇歆懒懒躺下来,伸手将宋云修捞入怀中。   “以后每日,都亲你、抱你。”   她双目幽幽,暂压下更深的欲望。   躺了一会儿,魏堇歆睡意渐浓,几乎都要睡过去了,忽然,一手抓在她襟前,怀里的宋云修抬眸,眸光熠熠。   “要只亲我,只抱我!”   魏堇歆沉沉地笑出声来,“嗯,就依你罢。” 第44章 · ?   ▍太傅任职翰林大学士   因着酒意,宋云修睡得很沉,等他醒时方觉已是大天光,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糟了,怕是已经误了早朝。   宋云修匆匆忙忙起身拾掇一番,刚迈出内殿,就见案旁正坐着陛下,她已经换了身蓝白相间的华服,柔和的料子垂坠,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身形。   昨夜的事,宋云修并非一点印象都无......   “站着干什么?”魏堇歆朝他招手,“过来。”   宋云修下意识又瞥了眼窗外,陛下这是下朝回来了?还是没去?   “回来了。”魏堇歆回答他。   宋云修为陛下能看穿他的心思感到万分惶恐,望着碗里雪白的几只圆子,却是笑了笑。   “今日的圆子是藕粉捏的,和了栗子馅儿进去,尝尝。”   宋云修忙坐在桌边,用勺子吃进一只圆子,甜味淡然、入口生香,十分不错。   “好吃。”宋云修道。   魏堇歆便也愉悦起来,注视着宋云修道:“若是事情顺利,今年夏天,咱们去云州一游,如何?”   云州有他的母亲和妹妹们在。   宋云修动了动耳朵,心中虽是期待,还是摇头:“陛下,纵使魏彩已死,将来还是未定之数,微臣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你怎么是这种想法?”魏堇歆不解,“那谋逆起义,总也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怎么能有定数?若是结局无法更改,你我二人难道还要一直在京都死守不成?自然要趁还活着,去好好逍遥一番。”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宋云修认真地考虑起来,今世和前世大不相同了。   他和陛下在一起了,魏彩也死了,孙芹也无法再缠着他,一切好像都在变好起来。   也许,真的是他过于谨小慎微。   于是宋云修小声道:“云州饵丝一绝,微臣听妹妹在信中说过好几遍了,早就想一尝。”   啧啧,他还是如此爱吃。   魏堇歆逐渐担忧宋云修会不会渐渐变回小时候那个圆滚滚的样子去。   “嗯。”魏堇歆弯眸浅笑。   用过早膳之后的环节,便是令魏堇歆愉悦,令宋云修羞耻的授课环节了。   陛下的学习速度惊人,昨天一日就学完了三日的量,宋云修独自坐在一旁,愁容满面。   “太傅。”   呜,陛下叫他了。   宋云修小心翼翼地起身。   “今日教什么?”魏堇歆道。   “今日......”宋云修犹豫着,迟疑了许久,才道,“腿罢......”   魏堇歆为这个答案挑了下眉,让她有些意外,毕竟腿这个位置,与她想瞧的地方可不算远了。   “嗯。”魏堇歆点了点头,于是将长案上的绒布铺好,宋云修便亲自解下腰封,再褪下雪色长裤,将自己置于案上、置于魏堇歆眼前。   “微臣...腿长未盈两尺八寸,色......色微白而膝略显红,触之手感光滑,小腿略结实大腿较柔软......内侧尤甚。”   这简直是魏堇歆听过最满意了一回了,她夸赞道:“太傅讲得很详细,以后也要如此。”   “是。”宋云修通红着双耳,以为这便算已经结束,慌慌张张就要穿裤子,关键时候,却被陛下一把按住。   “陛下?”宋云修回头,魏堇歆已然欺身上来,悠然道:“太傅方才说的光滑、结实、柔软,朕都没有一一体验呢,怎么能就此结束呢?”   “这......”宋云修无话可说,便抿紧唇认命地点了点头,“好,陛下尽管一试。”   然而宋云修没想到,陛下的这一试,用的不是双手,而是她的嘴。   微凉的气息是从小腿开始,一遍遍轻搔着他,宋云修紧紧阖目,根本不敢去看,然而闭眼之后,各路感官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   小腿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便知自己是被咬了一口。   宋云修的两只手都渐渐收紧,他心中觉得煎熬,心想那是他的腿,又不是......可以用来这样的东西。   力度在一点点减轻,腿弯处被重咬了一口,往上皮肤愈发娇嫩之处,便只剩下轻咬与啄吻。   宋云修几乎要流下泪来。   并不是因为疼,他心口鼓胀难当,几乎要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陛下。”宋云修声音哽咽,受不住地去扯她的袖子。   “嗯。”女人的音色却是平平,宋云修睁眼,与陛下正色的神情对视,她道,“果如太傅所说。”   她表现得实在太过端正了,让宋云修几乎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反应太过了?   他下意识摸向还在隐隐作痛的腿弯,摸到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神色徒然委屈下来。   魏堇歆挑了下眉,看着宋云修越来越难过,越来越难过,再不哄上一句怕是要嘤嘤两声,魏堇歆心满意足地将人自腿弯处打横抱起,往后面的盥室去。   “不哭,不哭,朕,亲自伺候太傅洗一洗。”   宋云修埋在她怀中,深吸着她身上浅淡的凤尾香气息,这简直太羞耻了,宋云修放不下自己心中他已是个三十岁男子的成见,若搁在旁人身上,孩子都有三两个了。   他却在这里给陛下教他自己。   然后,他听见头顶陛下沉甸甸的声音:“今日,半个时辰都不到。”   宋云修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过。”魏堇歆话锋一转,“今日朕放过你了。”   “是!”宋云修忙应,生怕她反悔,“多谢陛下!”   盥室响起泠泠的水声,宋云修感受着陛下的轻抚,目光渐渐敛出温绻,如果能就这样和陛下一辈子,真是好事。   ·   几日后,酆都传来消息,失踪人口的数目又增加了四人,刘桐柄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在写来的奏报上言明了好几回想要回京的意思。   魏堇歆看着,冷冷一笑。   人总是要受些挫折的,刘桐柄这官当得,未免也太顺风顺水了些。   于是魏堇歆在朝堂众臣面前发话,“若再有一人失踪,刘桐柄也不必活了。”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无人敢为刘桐柄说话,一片寂静之中,一人忽然出列,道:“陛下!此事虽未断定是鬼神之力,但微臣想刘大人也不愿看到今日之场面,陛下此罪是否降得过重?”   魏堇歆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是吗?”她反问。   古婉清正色道:“昔年,刘大人也是有救驾之功的,若陛下就此降罪,岂不是让臣子们寒心。”   “婉清说得有道理。”魏堇歆深以为然,“既然如此,你便去酆都,协助刘桐柄罢。”   古婉清躬身:“是,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早朝之后,于酆都之事,宋云修心中多少有了些安慰。   古婉清的办事能力可以信任,这次酆都有她前往,结果一定会有好转。   只是之前,在科举改制一事上,他与古婉清却有了分歧,这本不该。   就算古婉清心为天下寒门,也断然不会看不出如此急促改制科举的弊端。   难道是她入仕早了三年,所以看法尚未成熟?   他一心思虑着古婉清的事,一时不察已被陛下甩开五六步远,还是魏堇歆往身侧一瞥,冷声说了句:“宋云修,想挨打不成?”   宋云修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   除宋云修之外,几乎所有大臣都对此事很不看好,古婉清一个黄毛丫头,去酆都能顶什么用?   而且这丫头脑子蠢笨得很,居然还去支持什么科举改制,真是可笑。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唯有古莲神色凝重,她这个长女自上回大病后一醒,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希望婉清此去酆都,要平安归来才好。   然而不久后,京都传来消息,古婉清和刘桐柄,两人在酆都双双失踪。   古莲得知此噩耗,当场在朝露殿昏了过去。   魏堇歆沉默不语,目光瞥向一旁的宋云修。   魏堇歆道:“之前太傅于邗沟渠一事立下大功,朕思来想去,决定封其为翰林大学士,你等意下如何?”   这,这眼下紧着两位朝中要员失踪一案不提,居然要先给那个男臣加封?   大臣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不悦之色。   “很好,并无异议。”魏堇歆见此,便直接让今日同来的文莺宣了旨,随口一提的事就这样板上钉钉下来。   所有人都在发愣,包括宋云修在内。   陛下并未提前跟他知会过此事,唯一一回是之前冀州来报,陛下跟他说正有此意,可眼下却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宋云修侧目,望着陛下沉静的侧脸,他竟有些看不透陛下在想什么。   以往宋云修一个太傅虚衔,没有半点实权,如今成了翰林院大学士,才算是有了实权。   只是翰林院乃天下学子心之所向之处,让一个男人来掌管,还是会有诸多人不服。   于是宋云修前去上任是,魏堇歆也驾临了翰林院。   今年擢选的翰林学士都在内,听闻是陛下亲临,纷纷来跪地迎接。   进去之前,宋云修还有些忐忑,小声询问魏堇歆:“陛下,微臣不如穿一件老旧的衣服再行前往罢。”   “这是为何?”   “因为......微臣怕别人说不好听的话。”他蹙起眉心,上回春祭时,那些人说他魅惑陛下,他都有听见的。   “不必。”魏堇歆瞥他一眼,“你今年考上状元,是事实,她们不服,便让她们与你辩学识,不必做这些无用的功夫。”   天下对男子素来苛刻,不是一件衣服就能挡住风言风语的。   说不定还会传得更加难听。   “是。”宋云修应下,望着魏堇歆盈盈一笑,才随她进入翰林院。 第45章 · ?   ▍荧惑转世   魏朝重文,是以作为天下学府之首的翰林院修得恢宏浩大,从学堂到学子寝居应有尽有,白墙青瓦的楼宇鳞次栉比,翰林学士皆身穿白色袍服,系乌青缎带,远望起来好似一副江南水墨画。   今日能擢入翰林院的,除了极少数是苦学来的寒门士子,绝大多数都是各有身家背景的,她们自诩出身高贵且才学过人,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男人来做翰林大学士一事嗤之以鼻。   只是再如何,这些人也不会在魏堇歆眼皮子底下宣泄不满,她们恭恭敬敬地跪地伏首,恭恭敬敬地尊称宋云修一声大学士,心中各怀鬼胎。   魏堇歆知道她不能一直跟着宋云修来此,真正的面子还要靠他自己去挣,于是在开头走了个过场之后,魏堇歆便与翰林院内最有资历的一位老者攀谈下棋,留宋云修一人处理。   这位耄耋老者曾为先帝太师,名于师琥,学富五车,很有名望,如今因为过于年迈,只是留在翰林院做些学问,已不再授课了。   二人于湖心亭中小憩,一人手执白子、一人手执黑子对弈,棋盘上杀机隐现,对弈的两人却是漫不经心。   “今年已是陛下登基第三载,所再不充盈后宫,只怕前朝又会有些说法。”   魏堇歆神色淡淡,“充盈后宫的,朕今日带来了,正在前边站着呢。”   于师琥下意识便往前边一瞧,望见连绵的树木湖水时,忽然明白了魏堇歆的意思,笑道:“这么多年,没想到陛下还是做了和当年相同的决定。”   “嗯。”魏堇歆随口应付,似乎并不想深谈。   于师琥顿了顿,然后道:“几年前陛下曾下榻寒舍,说要拜我为师,我那时总觉得陛下性情过于暴戾,难以真正为百姓谋福,如今看来,是我迂腐。”   “哦?”魏堇歆瞄她一眼,“朕这才登基三年,先生便有此改观了?”   于师琥沉吟一声,道:“此事,原是我想错了。”   她渐渐握紧手指,沉思片刻,才道:“当年是我愧对陛下诚心,倘若再有一回……”   “先生。”魏堇歆抬眸,“若想再为帝师,名垂千古,这笔买卖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于师琥道:“老臣但凭陛下吩咐。”   二人手谈完毕,已是日近夕阳,白子柔和婉转、暗藏杀机,黑子锋芒毕露、赶尽杀绝,最终下来竟是魏堇歆赢了此局。   “朕倒不知,今日这局是是朕技高一筹还是先生有意相让了。”魏堇歆起身,打算拜别。   上回她二人相见时,是于师琥冷言冷语,不置一词,这回二人身份调转,于师琥竟破天荒地起身行跪拜之礼恭送魏堇歆。   “老臣技不如人,是陛下赢了。”   魏堇歆没有回头,只是浅浅勾了勾唇,她走下崎岖的山路,去学院前院去寻想见之人。   石阶刚下到一半,男人身着雪衣,长身玉立,乖乖地站在那儿等她。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面上、身上,将他的笑容晕染得那般温柔而腼腆。   “如何?”魏堇歆走完最后半程,与他并肩相行。   “输了一场。”宋云修蹙着眉,有些难过。   “很不错。”魏堇歆回眸望着他,此刻四下无人,她忽然伸手拉住宋云修,亲在他的脸颊上。   “陛下……”宋云修紧张得后退半步,下意识望了下周围。   “没有人。”魏堇歆跟他解释,半晌又补充,“只有蛇门的人在。”   有蛇门的,那决计不会叫旁人靠近了。   宋云修于是不再反抗,乖乖站在魏堇歆身侧。   “完成任职了吗?”魏堇歆侧目看着他。   “嗯,完成了。”   “那咱们回去。”魏堇歆挽住他的手,文莺驾着马车在岔路上等候,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一入马车,魏堇歆整个人便靠了过去,埋进宋云修怀里,深深吸了一口。   嗅罢,她皱了皱眉道:“你今日染了别的女人的脂粉气。”   宋云修一阵惶恐,“今日和士子们站得久了,所以才……”   “回去。”魏堇歆两手钳住宋云修的左右手,“让你好好染一下朕的气息。让朕想一想,今日回去,太傅应该教朕什么?”   宋云修呼吸一轻。   所幸紧接着魏堇歆又道:“不过今日太傅怕是累了,拖到明日未尝不可。”   “明日……明日陛下不会让微臣一气教两个罢?”宋云修小声道。   魏堇歆弯眸,“不会,此等好课,自然是来日方长。”   ·   自宋云修任职翰林院学士一职后,风平浪静了几日,魏堇歆特派人前往酆都查找古婉清与刘桐柄的下落,然而人没带回来,却从酆都带回来一个消息——当朝太傅宋云修,乃是荧惑转世,若容其长存,陛下命不久矣,魏朝亦危。   蛇门带来的消息是最快的,魏堇歆在前夜看见这个消息时便心头一沉,打算先瞒着没有告诉宋云修。   然而一夜之间,这个消息就传得满城风雨,第二日的早朝上,魏堇歆尚在为传闻之事发愁,紧跟着以古莲为首的几位大臣便当殿一跪,高声道:“陛下!京中传闻已沸沸扬扬,陛下若不立即裁决,恐怕影响我朝国运!”   魏堇歆一顿。   宋云修蹙眉,询问道:“什么传闻?”   古莲看了他一眼,犹豫一番,才道:“传闻......太傅乃荧惑之星转世,若不......则影响陛下寿命,还会影响魏朝国运。”   整个过程中,魏堇歆都一言不发,侧目看着宋云修神色先是从震惊转变为痛苦和愧疚,她就知道,这传闻不论旁人相信与否,横竖宋云修是信了。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果真如此!   宋云修面色一片惨白,他就说,好端端为什么会冒出一个魏彩?好端端的,他的陛下怎么就成了暴戾之君?好端端的,陛下英明一世,怎会折在一个魏彩手里,终被悬尸城门呢?   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乃是因为他是荧惑之星转世,克着陛下命运,克着国运。   古莲话音一落,好几个之前没有跪下来说的大臣也齐齐跪下,求魏堇歆做出决断。   自古以来,影响国运的灾星都是要被处死的,严重些的,可能会被视为妖孽,当众烧死。   魏堇歆敛目,还不及说上一句话,就听一人道:“怪不得宋云修靠近陛下几日,陛下就像被妖孽迷了心一般,还封他个什么翰林大学士!他也配吗!”   一人出声,数十人应和,渐渐言语愈发激烈,说什么的都有,就查众口一词直呼处死宋云修了。   一片混乱之中,魏堇歆出声道:“宫里自有司天监,究竟如何,还需她来言明,文莺,你去将司天监的主簿请来。”   于是,众臣也都安静下来,只等着司天监的结果。   魏堇歆的指尖轻点凤椅扶手,她暗中注视着宋云修,一边等待着司天监主簿的到来。   不一会儿,文莺便把人带来了。   司天监主簿步入朝露殿,立在阶下,开口便是一句:“传闻之事,吾已知晓,吾可以准确地告诉诸位,荧惑之星的传闻确实属实。”   “果然如此!”   “扫把星!那时候我就说他是个扫把星!我本来还想让我娘去宋家提亲......”   “他那副可怜巴巴的嘴脸真恶心,此人真不该留在我大魏!”   司天监主簿忽然转身,面向群臣,缓缓道:“荧惑之星传闻的确属实,只是,是不是当朝太傅宋云修,还需吾亲测查定。”   “什么意思?”魏堇歆道。   司天监主簿行礼,“吾并非为宋太傅开脱,只是此人究竟是谁,需吾亲自查证,在此之前,不可轻易妄动,否则我朝根基不稳。”   立在她身后的大臣或惊疑或沉思,倒是先不喊着要立即诛杀宋云修了,只是坊间传闻不胫而走,一时之间此声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都出声要讨伐宋云修。   “云修哥?这不可能!”齐如玉听完母亲的话,漂亮精致的小脸皱起,云修哥有多喜欢陛下他最清楚了,为了陛下他连命都舍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荧惑转世呢?   从朝露殿回到鸣鸾殿,宋云修始终惨白着脸,他本连鸣鸾殿的大门都不愿迈入,只想让自己离陛下离得越远越好。   还是魏堇歆看得不耐,推了他一把才让他进去。   殿门顺势关闭,魏堇歆眼含笑意,道:“今日,太傅该教朕什么了?”   宋云修一愣,他以为陛下开口,会率先提今日朝堂上她们所言之事......   他是荧惑转世,陛下难道不害怕吗?   “朕在问你话。”魏堇歆道,“为何不回答?”   “微臣......”宋云修抿唇,他该教了都教了,如今只剩下......□□。   现在他心乱如麻,哪儿有心思理会这些,只好低声道:“该教的,微臣都已经教完了。”   “不。”魏堇歆却道,“还有一处,没有教。”   宋云修抿唇望着陛下,不知该说上一句什么。   若是能在死前,将自己交给陛下,那固然是好的。   可若是陛下和他这个荧惑转世之人发生了什么关系,难道不会有事吗?   魏堇歆好似全然不懂他的心思,勾了勾唇道:“去罢,去里面,今日不在案上学,咱们去床上。”   宋云修被魏堇歆催促着一步步地往前走。   走到床边时,他听见陛下道:“将衣服脱了罢。”   或许......陛下也想在他临死之前,与他温存一回呢?   宋云修在自己的命格与私欲只见做了一丝挣扎,最终他放弃了,他不能让陛下与他这等不祥之人结合。   宋云修遵从圣令,缓缓解衣,他眼眶酸热,几乎要流下泪来。 第46章 · ?   ▍扭转乾坤   “去,坐好。”魏堇歆命令着他。   “是。”宋云修以正身面向魏堇歆,将自己的后背贴在墙上,正要向魏堇歆展露自己最后剩下的地方。   然而陛下却两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这里。”魏堇歆道,说着,她将宋云修抱到怀中,令他背对着自己,而后才缓缓道,“这些天来,你给朕看了很多地方,为何唯独不让朕看你的背?”   宋云修呼吸一浅,他慌张地想拉上自己的衣服,拒绝陛下的注视,可陛下紧紧按住了他。   女娲庙失事后,他背上换了几日药,之后便一直靠自愈了,如今成片的伤疤已经不见,只留下一片红印子,还有缝合的伤口。   那处伤口,宋云修自己偷偷照过镜子,很丑很难看,好似一条崎岖的爬虫,蜿蜒在他背上。   而现在,他居然要将这样丑陋的地方展示给他的凤凰。   宋云修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将之咬出血来。   然后,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碰上他的伤口,宋云修浑身一颤。   陛下在吻他。   “你这里是什么样子,最初时朕早就看过了。”魏堇歆道,她将脸颊轻贴在宋云修背上,舒服地叹了一声,“所以,现在真的是好了太多,一点也不难看,难道你不想在与朕快活的时候,试试旁的姿势吗?”   宋云修的双颊徒然一红,紧跟着浑身都发起热来。   “可是,微臣是......”   “荧惑转世?”魏堇歆轻笑一声,她眸光一暗,却是不立即说明,只是转而道,“司天监不是说,此人不一定是你吗?”   魏堇歆如此说,宋云修却在想,一定是他。   正因为是他,梅君才会惨死,正因为是他,魏明月横死在新婚之夜,正因为是他,前世陛下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紧咬着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其实他是重生而来的真相,让陛下相信那个传言,若他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会转世重生呢?   这件事已经充满离奇。   难道是老天不满他害了歆儿一次,还要他害歆儿第二次、第三次......   可是在宋云修正要开口之际,魏堇歆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朕都知道。”魏堇歆开口,“你是爱慕朕的,朕也一样。”   若是往昔,听到陛下这些情话,宋云修可能会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苦。   “三日之内,司天监就会给出结果。不论如何,至少你我还有三日的时光可以厮守。”魏堇歆道。   宋云修回眸,陛下好像真的一点也不介怀此事,她甚至还想靠近他......   可是他却怕自己再靠近陛下半分,就将厄运多带给陛下一些。   宋云修于心底默念,希望他死之后,陛下的厄运可以全数消失。   “转过来,让朕亲一亲。”魏堇歆柔声哄着他,去啄吻宋云修柔软的唇瓣,这一夜她们相拥而眠,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都是怀着各自的心事睡去。   翌日天未亮,宋云修便从梦中惊醒过来,他颤了下身子,正想唤醒陛下去上朝,一转身便对上一双乌黑的凤目。   “今日不上朝。”魏堇歆道。   “陛下,可是......”   “从今日开始,一直到司天监出了结果,都罢朝。”魏堇歆道。   “怎么可以......”   “宋云修。”魏堇歆打断他,“难道你想让朕日日都去听她们说一样的话,日日都威胁朕吗?”   “微臣......不想。”宋云修小了声气。   “那便好,接着睡罢,再陪朕躺一会儿。”魏堇歆揽紧了他。   与此同时在宫外,荧惑转世的传闻愈演愈烈,不少百姓已经在官府门前、翰林院前、甚至官员家中聚集一处,高呼要处死萤火转世的灾星。   然而这些声音再大,再激烈,都传不进宫墙,传不进宋云修的耳朵里。   魏堇歆日日带着他看书、抚琴、听曲,在最后一日,她甚至领着宋云修亲自去种了一株牡丹。   “明日,太傅可要记得来给它浇水。”魏堇歆弯眸浅笑。   宋云修却一脸苦涩,没有应声。   明日,他还有明日吗?   所有人都在等着第二日,第二日司天监主簿就会出现为谣言正名,空穴来风的东西便有了令天下人最可信的依据。   这一夜,魏堇歆沉沉睡去,宋云修却一夜无眠,他侧着身子,好像看不尽陛下,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神描摹着陛下的容貌、轮廓。   已经很好了。   他轻轻告诉自己。   这一世,他与陛下说清,解开了当年的误会,这一世他换来了那么多次的同床共枕、唇齿相依。   已经足够了。   他不应该再有留恋。   陛下心怀天下,想必很快就会忘了他的吧。   这一夜,他都没能睡得着,第二日待得陛下醒了,便强行笑了笑,道:“该去朝露殿了,陛下。”   他心中有一丝遗憾,到底是没有将那颗朱痣交给陛下。   魏堇歆道:“怎么笑得这样不好?朕牵着你走罢。”   她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   这一路从鸣鸾殿到朝露殿,魏堇歆都未松开宋云修的手。   “不要担心。”她轻声嘱咐。   “是。”除了这个字,宋云修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日,这一日于别人来说似乎漫长,但是于宋云修来说,过得快极了。   他都还没有看够陛下,以后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众爱卿平身。”魏堇歆勾唇,心情似乎十分不错,“今日你们便能知晓司天监的测算结果,朕可以在此应允,不论这个荧惑转世是谁,都必诛之,以保我大魏昌隆。”   听着这话,宋云修颤了下身子,低下头去。   众目睽睽之下,司天监主簿身着紫衣迈入朝露殿,而后立在魏堇歆右侧,恭声道:“陛下,吾昨夜观天,星有异象,荧惑之起不在正北,而在西南。”   “哦?”魏堇歆抬眸,“你是说,真正的荧惑转世之人在西南?”   “正是。”司天监主簿敛目,“且此人命数为阴,是名女子。”   朝中响起一片不小的低呼声,不少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可是,不是说太傅才是荧惑转世吗?”   主簿神秘一笑,道:“太傅命格确实不俗,只是不是为祸朝政的灾星,昨夜吾以宋太傅的生辰八字卜卦测算,天有异象,大约是五星连珠,事起东南。”   魏堇歆闻言道:“可是太傅与东南又有何干?”   “陛下忘了?宋太傅母族一家,便在东南。”   “你的意思是,若朕令宋长雪一家回来,这五星连珠之象,便会跟来京都?”   “非也。”主簿抿唇,“星象之显极为难得,能见一面已是不易,然而运势却是随人流走,虽不得再见星象,但人流入京都,的确会对陛下凤体和我朝国运大有裨益。”   一番话说得底下的大臣一愣一愣,宋云修也怔住了。   魏堇歆蹙眉道:“那之前关于太傅的传闻,主簿如何解释?”   主簿道:“妖孽作祟,说白了,贼喊捉贼罢了。”   “你是说,放出传闻之人,其实就是荧惑转世之人?”一位大臣道,“可是,宋云修的确灾星一个,当年他的妻主在新婚之夜横死,这在京中人尽皆知。”   主簿道:“宋太傅命格浑厚,贵气天成,寻常女子遇之只会以卵击石,撞得粉身碎骨。他之命格,唯有帝王凤息才能镇压。”   司天监主簿话音刚落,一人想到什么,开口道:“我忽然想起,前几日,京中出现一则传闻......”   “难道是有关宋家的?”   “那不是传闻!乃是我亲眼所见!三天前的夜里,我正好自那片路过,隐约瞥见一道金光自宋家老宅起,化为一只金凤,展翅往西南飞去了!”   说话者乃是刑部侍郎孙芥,与此人打过交道的人都知,孙芥为人刚正,从不曾诓骗过人。   宋云修看见孙芥,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司天监主簿道:“吾十岁那年,吾母亲口告知,百年之内,天下必出一人,乃是凤君的不二人选,没想到......竟有幸得见。”   好极了。   魏堇歆面无表情瞥了宋云修一眼,道:“那么,这个荧惑转世究竟是谁?”   司天监主簿面向群臣,接着道:“此人在西南,却非天生在西南,宋府的金凤既是从京都飞往西南,势必此人也是从京都前往西南的。”   “是刘桐柄!”有人惊叫。   “不会是古家那个小丫头罢......”   几句之下,古莲面色惨白。   魏堇歆瞥了她一眼,寒声道:“众爱卿放心,不论是谁,朕都会亲诛此人,让她再做不得害。”   这一日退朝,直至众人散去,宋云修还久久未能回神。   这算是个什么说法?他等了三日,却等来一个这样的结果。   说什么,他乃天生的凤君......凤君之位,也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吗?   魏堇歆起身,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拍得宋云修浑身一颤,笑音道:“在想什么?”   见陛下竟如此不顾忌外人,司天监主簿轻咳一声,道:“陛下,吾率先告退。”   “等等。”魏堇歆喊住她,“给这个呆子解释一番。”   闻言,宋云修怔怔看向司天监主簿,怎么,这件事,司天监也有份?   陛下不是一向与司天监不和吗?   司天监主簿认命轻叹一声,对宋云修道:“两个月前,陛下曾找过吾。”   从一开始,魏堇歆得到所谓的预言书,再有上面之事一一应验时,魏堇歆便怀疑是有人想告诉她什么,后来,她猜测宋云修大约知情,且知道的要比她多。   但是两个月前春祭的女娲庙一事,不论是预言书还是宋云修,都不知情。   按理说,她那本预言书上所写内容与宋云修息息相关,连宋云修跟人跑了这种事都写在上面,没道理女娲庙爆炸宋云修受伤这么大的事只字不提。   于是魏堇歆便猜想,在她与宋云修之外,很可能还存在一个知道内情的第三人。   而且,女娲庙爆炸之后,现场毫无痕迹,连蛇门都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这并不像人为。   后来又有了第一个传闻,便是女娲庙被毁,魏朝根基动荡,这条流言是冲着魏堇歆来的。   此人似乎从一开始,并不欲拿宋云修开刀,因为她并未阻止宋云修入朝为官。   而且在宋云修遇刺那日,魏堇歆有意放走了一人。   文莺告诉她,有一人与这些人同来,着装却是不同,似乎是来救人的。   那人离去的方向,便是南下,接着沥阳生事、邗沟渠坍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冲着魏堇歆来的。   魏堇歆想,既然刺杀之事,宋云修并不知情,那人却是知情的,那她知道的东西,一定比宋云修要多。   于是,魏堇歆寻到司天监主簿,询问她最近一次的天显吉象是什么时候。   “所以,东南真的出现了五星连珠?”宋云修大为惊骇,“是因为如此,陛下才让微臣母亲和妹妹去云州的吗?”   魏堇歆道:“朕初时让她们去云州,只是因为前卫将军在。”   卫将军膝下无女,云州的兵权,需要一个人来接手。   宋云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宋云修没有想到陛下竟为他思虑至此,那个时候,他与陛下分明还没有什么。   看着宋云修感动的模样,魏堇歆暗笑一声。   她最初的目的,只是在想若是囚禁了宋云修,以他为筹码,宋云棠这辈子都会乖乖听话。   只是后来歪打正着,五星连珠亦在东南出现,确实是意料之外,让魏堇歆省了不少事。   “那......”宋云修担忧道,“那荧惑转世之人呢?”   魏堇歆轻轻摸了摸他,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荧惑转世。”   就连酆都的人口失踪,都是假的。 第47章 · ?   ▍做局   宋云修没有听懂,但他却隐约觉察到些什么,抬着双眸朝魏堇歆求证,魏堇歆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俯身亲了亲他的唇。   “想她们吗?”魏堇歆道,意指宋云修的家人。   宋云修想点头,又觉得不妥,便摇了摇头。   “啊,那她们归京时,朕便不叫她们入宫了。”魏堇歆道。   “陛下真的要让母亲她们回京?”宋云修眸子都亮了亮。   “自然。”魏堇歆注视着他,深意一笑,“到时候成亲,高堂上,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   宋云修的心口一下子滚烫起来,成亲?是成亲吗?   他没有听错罢。   ......   “陛下,古莲求见。”文莺在殿外道。   “瞧瞧,该来的人来了。”魏堇歆放下床帘,将宋云修藏了起来,才去外殿等人。   古莲很快进入,面色不佳,跪下来后第一句便是:“陛下,今日司天监主簿的意思,是不是说荧惑转世之人,不是刘桐柄,就是婉清?”   魏堇歆道:“就是这个意思。”   “陛下!虽然自古便有星象只说,但是这种事......说白了也只是怪力乱神之说,总也不能尽信。”   “古莲,今日若宋云修真坐实了荧惑转世的身份,你还会在这里,说这样一番话吗?”   古莲一时语塞,却也不走,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殿中。   魏堇歆也不急着催她,等了一等,才慢悠悠道:“古爱卿,也许,你想不想知道害死你女儿的真正凶手是谁?”   “...什么?”古莲看着魏堇歆深沉的双目,一怔。   三日之前,天下尚在大乱,流言横行。三日之后,天下好似有一只手拨乱反正,不仅宋云修成了命定的凤君,潜藏在酆都鬼城的两个逃犯也被抓了回来,押在三堂会审。   “是她!是她!!”刚一跪地,刘桐柄便惊叫出声,“那日她来,我好意招待,没想到在酒席散去后,亲眼看到她在和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说话!我怀疑她与酆都失踪案有关,悄悄跟上去查看,在地牢里发现了好多少女少男!她还说、说要将这些人献给什么神!”   古婉清对刘桐柄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她大惊,立即反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和人说话!那个地牢分明是关押我们的地方!”   “我亲耳听到的!”刘桐柄激愤非常,“同样是被关押起来的人,为什么我等皆要被手脚相缚,而你却能不损丝毫?”   “这......”古婉清喉间一哽,立刻驳斥道,“这我怎么知道?”   “陛下!!!”刘桐柄不再与古婉清争辩,转而面向魏堇歆膝行几步,声泪俱下,“陛下!臣在酆都险些往鬼门关一遭啊陛下!”   魏堇歆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问:“刘桐柄,为何要污蔑宋云修是荧惑转世啊?”   “不是臣!”刘桐柄即刻否认。   “不是你?”魏堇歆显然不信,“你去宋云修素有恩怨,不是你还能是谁?”   “是......”刘桐柄喉间一哽,立刻指着古婉清道,“是她!陛下!天地可鉴,不信陛下去问同被关押在地牢的那些人,臣不相信只有臣一个人听到了!她当时与一神秘人密谋什么,连那个什么神的名字都说得出,那个名字臣听了一遍都没记下来!”   魏堇歆看着声嘶力竭的刘桐柄,觉得有些想笑。   但她还是极为配合地转而看向古婉清,道:“哦?”   古婉清脸色一变,立刻道:“陛下!微臣那只是为了出去的权宜之计!微臣和那些人真的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那你怎么解释刘桐柄所说的,你连名字都一清二楚呢?”   古婉清道:“微臣无意中听到的!”   魏堇歆嗤笑质问:“是吗?”   古婉清面色不变,一脸正色道:“是!”   “那么,你就将时间、地点、那几人谈话的内容以及那二人的面貌细细描述出来,你该不会要说,你只听到这么一句罢?”魏堇歆勾唇。   “......微臣,天很黑,微臣没有看清她们的长相。”   “几人?”   “两人。”   “内容呢?”   古婉清喉间一哽,而后随即道:“微臣只是听见她们说,要把地牢里的人都献给密特拉神。”   魏堇歆道:“哦?这么说,这些人是祆教人?”   “想不到陛下对祆教也有了解。”古婉清以为魏堇歆已然信了,面上一松。   魏堇歆抿唇再未多言,眼下,这两个人一定还不知道司天监的测算结果,是从她们两个中间挑一个荧惑转世出来。   于是魏堇歆道:“既然如此,这二人各打二十大板,关一阵子再说罢。”   “陛下!?”刘桐柄一脸不可置信,“臣犯了什么罪?”   魏堇歆不语,只道:“以后刘大人就知道了。”   一旁的古婉清则是隐忍不语。   一顿板子打下来,刘桐柄疼得哇哇大叫,躺在监牢里面直吆喝,反观古婉清,沉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强忍着,倒也算是个女人了。   只是她双目幽深,仿佛凝着一股怨气。   “哼!”刘桐柄吆喝之余还不忘出言嘲讽,“倒霉,真是倒霉!你想必与那个什么祆教有关,鬼知道这是干什么的,既然拿活人祭司,必为邪物!沾上你真是倒霉透顶!”   古婉清怨毒的目光看了过来,顷刻间刘桐柄忽然觉得心头一虚。   然而她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刘桐柄一眼,低声嘲讽:“你这种货色也配与我相提并论?我真是迷了心窍......”   她咕咕哝哝的,刘桐柄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因为那一眼,刘桐柄没再敢对古婉清冷嘲热讽。   她总觉得这个古家小儿,怪怪的。   仅仅一日,刘桐柄和古婉清就被放了出来。   只是她们很快被蒙着眼押送往另一个地方,两人都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是安静得诡异,可又不是寂静无声,而是似乎能依稀听见许多人的呼吸,这些人的呼吸声,都围在她们耳畔。   刘桐柄害怕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随着她话音一落,指尖便跟着一痛,没过多久,周围便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惊异声。   接着被伏的二人眼前一亮,蒙眼布便被拿去了,二人面前各有一只深色器皿,里面盛着不知为何物的红色液体,然后刘桐柄与古婉清便发现自己的手指尖被人割了一刀。   “竟然是她!”   “不可思议......”   古婉清环视周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眼神各异,只是所有人的眼神都谈不上是善。   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她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砖石修成的空地,不远处有个高耸起的东西,像极了祭台。   而在高出,魏堇歆正襟危坐俯视着古婉清,问她:“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古婉清根本不明所以,但也隐约觉出魏堇歆的杀气,她道:“你在说什么?”   方才执刀之人便是文莺,文莺开口解释:“方才让你二人滴血入内的乃是司天监特制之物,谁是灾星,谁的血便会与之相融。”   古婉清瞬间皱起眉头。   “而与之相融的,便是你古婉清的血。”   “这不可能!”古婉清出声驳斥,“有人要害我!你们谁要害我!”   说罢,她将阴冷的目光转向眼神戏谑的魏堇歆。   是她!   但是她很快敛起神色,原地跪了下来,可怜巴巴道:“陛下,微臣不知道什么荧惑转世,微臣绝不是!”   魏堇歆弯眸不语,文莺出声道:“古婉清,方才这里,没有人提过荧惑转世四个字。”   古婉清脸色一变,“那是因为之前酆都传闻极盛,说宋云修乃荧惑转世的灾星!众人皆知!你们凭什么怀疑是我?是有人害我!有人害我!”   忽地,她转向古莲,眼泪瞬间流出:“娘!您难道就这样看着你的女儿被污蔑吗?”   古莲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不知道,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因为一些异常、一些怀疑,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死吗?   不及古莲开口,魏堇歆便道:“你既说有人害你,不知是怎么个害法?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古婉清飞速扫了眼那两个容器,道:“一定是我的那蛊有问题!无论放谁的血进去都会与之相融!一定是如此!”   说罢,她飞速抓过身边的刘桐柄,仿佛验证给所有人看一般,又割下她的一滴血,滴在她的那个器皿之中。   然而,刘桐柄的那滴血始终浮在表层,未能相融。   古婉清面色白了白,手上劲道一松,便是刘桐柄换之,再度割破古婉清的手滴在了另一个器皿中。   众目睽睽之下,古婉清的那滴血又与那些相融起来。   “大家都看到了!此人便是荧惑转世之人无疑!”   “不!!”古婉清尖叫起来,“不是我!!!”   “娘!!救救我!”她大叫。   古莲唇色发白,将乞求的目光看向魏堇歆。   魏堇歆道:“魏彩,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古婉清?”   此话一出,被数人钳制住的女子脸色剧变。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魏堇歆,逐渐蹙起眉头,不由细细想着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究竟哪一句让她泄露了身份?魏堇歆又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的?   魏彩震惊地看着魏堇歆,她根本想不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事,哪句话。   她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明明比原小说中的那个魏彩还要出色!   这天下不是她的吗?她是女主啊!   魏彩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让魏堇歆一眼便知古婉清就是魏彩无疑。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试探,没想到魏彩会震惊成这般模样。   “按司天监所说的,执以镇魂之刑。”魏堇歆道。   祭台之上,慢慢走出一人,是身着紫服的司天监主簿。   祭台上立着捆人的木架,一张桌子上陈列着十一根尖锐粗.大的钉子。   只需一眼,魏彩便明白过来自己接下来将会受到什么。   “走啊!!!”她尖叫起来,“快走啊!!你还在等什么!”   魏堇歆眉心一蹙,暗觉不妙,正要出声让文莺阻止,紧跟着魏彩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眼前。   “啊!!”   见到此景的大臣们都是一惊,吓得后退几步。   让她跑了!   魏堇歆面色沉沉,而后道:“现在,你们能确定魏彩绝对是荧惑转世了。”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直隐忍不语的古莲终于失控,趴在魏彩消失的地方大叫起来。   魏堇歆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暗叹,而后道:“请古爱卿放心,朕一定替你将婉清寻回来。”   ? 第48章 · ?   ▍一个更新   待魏堇歆回到鸣鸾殿时,见宋云修还一个人乖乖坐在床上等她,不由松了口气。   宋云修忙起身道:“陛下,怎么样了?”   “魏彩跑了。”事已至此,魏堇歆已不打算再瞒着宋云修。   听着这句话,宋云修还是反应了片刻,才道:“陛下怎知,古婉清就是魏彩的?”   “朕起初并不知。”魏堇歆掠了宋云修一眼,只是她从来都会对与宋云修稍有亲近的女子格外关注。   古婉清很奇怪,例如,她和宋云修一样都是自称微臣。例如,不论魏堇歆召何人入承光殿问话时,这些人都会或明显或藏着地看宋云修一眼,甚至问上一句,然而古婉清从不如此。   她好像眼中从来就没有宋云修一样,端得很好。   却在朝堂之上向着宋云修说话。   如此隐晦地博取宋云修的注意与欢心,让魏堇歆觉得忌讳,假如宋云修的心思不在她这里,或许真得会被古婉清所吸引。   魏堇歆一直在找寻预言书上那个与宋云修私会的女子是谁,古婉清的此举无疑成了最佳怀疑人选。   但是这些仅仅说明了古婉清或许对宋云修有意,单纯想找死而已。   而令魏堇歆第一次怀疑古婉清别有用心,是她主动入宫,力推科举改制一事。   宋云修皱了皱眉,“陛下提出科举改制,是为了试探古婉清?”   他竟真的以为,陛下提出科举改制只是为了与他来一场那样荒唐的游戏。   “不是试探古婉清,是试探所有的大臣。”魏堇歆道,“尤其是刘桐柄,女娲庙一事的内情,只有大臣和禁卫知道,禁卫绝对不会泄密,所以散播传闻的只能是大臣。”   “而那晚,你我去如意坊,在离开时,朕听到了刘桐柄的声音。”   她起初怀疑是否刘桐柄这个人又起了什么歪心思,然而最后来到承光殿的,却是古婉清。   魏堇歆不相信古莲那样的能教出如此蠢笨的女儿,连这个时候改制科举的弊端有多大都看不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寒门。   她的借口太拙劣了。   古莲原也不是寒门,她是十分优秀的世家顾氏的分支,只是在魏堇歆夺位那些年,因为力压世家,古莲不便泄露身份,才更改了名姓,从此成为一个秘密,守口如瓶。   那个时候古婉清已经有十来岁,不可能不记得此事。   然而古婉清却说,她的母亲古莲便是寒门出身。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宋云修呆呆听着陛下讲话,他怎么觉得自己日日都和陛下待在一起,看到的却是和陛下全然不相同的两副场景?   “于是,朕后来密召了刘桐柄。”   刘桐柄这个人,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没有什么深沉的心机,被钓上几句就能实话实说。   然而魏堇歆什么也没有得到。   刘桐柄虽然表现得谨小慎微,但她很轻松,不像心中藏着事。   于是魏堇歆便怀疑,有古怪的人一定是古婉清。   “让朕真正断定古婉清便是魏彩的,是她在酆都,有意拉拢刘桐柄。”魏堇歆道。   宋云修一愣,“陛下怎知酆都的事?”   “刘桐柄身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厮,是蛇门的人。”魏堇歆道,“传他前往酆都的那道圣旨中,写着朕的密令。朕和她说,酆都并无鬼怪传闻,所谓失踪人口是朕一手捏造的,不日朕会将古婉清给她送过去,让她好好试一试此人。”   宋云修略想一番,道:“陛下此举未免冒险了些,刘桐柄这种人,不足以为谋。若是她临阵倒戈,投靠了魏彩怎么办?”   “她这个人,最紧着自己的性命。若以性命相要挟,她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叛变了。”魏堇歆看了宋云修一眼。   “所以,刘桐柄是故意污蔑魏彩是荧惑转世的?”   “说你的荧惑转世的传闻,便是魏彩放出的。”魏堇歆道,“你不觉得她的手法都很一致吗?女娲庙那回,也是拿传闻说事。”   宋云修皱了下眉,是的,前世也是这样,她污蔑陛下残忍无度、暴虐无常,都是传闻。   “可是,现在她不见了,魏彩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宋云修道。   魏堇歆蹙了下眉,“之前朕问过蛇门的人,在追捕李彩的过程中,可有遇见什么怪事。蛇门的人告诉朕,魏彩逃的时候跑得很快,几乎要异于常人,所以朕觉得,她想必是有什么法子,借了天地或鬼神之力,才得以这般自如于天地。”   “现在她身份暴露,想必是不会再回来了,不知又要在何处韬光养晦以待来日,如何是好?”   “不急。”魏堇歆道,“朕还有一个筹码呢,一个势必会让魏彩现身的筹码。”   宋云修蹙眉,能让魏彩再次出现的,除非是与皇位有关,除非对比过后,她觉得这样能更快、更有效,才会出现,可......   “陛下难道要以身犯险吗?”宋云修紧紧扯住魏堇歆的袖子,“微臣不允!”   “傻子。”魏堇歆抚了下他的脸,“朕这个筹码,藏了多年了,不过如若是你,也不是不能去一见。”   她看了看宋云修,似乎是下定决心,领着宋云修就往地牢去了。   宋云修只能暂且按捺下满心疑惑,跟着一同前去。   那扇隐秘的牢门打开,宋云修一声轻叹:“这里,竟然是一扇门!”   他路过了很多次,从未看出来这一点。   魏堇歆不语,深深看了宋云修一眼,一言不发带着人下去。   天气渐渐回暖,地牢里也逐渐阴湿难耐起来,可想而知等到盛夏季节,这里面会有多难熬。   宋云修虽不知来这里做什么,但是他看见地牢里一间间空着的牢房,便隐约知道这里面一定关着什么人。   每次来这里时,魏堇歆都会换一件衣服,那是她的父君生前最爱穿的一件,只是这次魏堇歆没有换,她挥退了一侧的文莺,默声往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去。   “今日,有给她洗过澡吗?”她问。   “洗过了。”守卫立即恭声回答,她们都知晓陛下爱干净,若是血也便罢了,见不得其他脏污。   “很好。”魏堇歆眼神示意宋云修过去瞧一眼。   宋云修有些紧张,他慢吞吞上前,往里面望了一眼。   瞧见窝着一个人,是个长发女子,面容都被头发挡住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下半身被整个截断,好似不是旧伤,还在渗血。   “朕带着下任凤君来看你,难道你不瞧一眼吗?”魏堇歆出声。   似乎是她的声音才有些效用,宋云修看着那个女人一点点转过了身子,行动缓慢地撩起一角头发来,只露出一只深深无波的眼睛盯着宋云修看。   宋云修被这只眼睛看得有些悚然不适,他正想往陛下那边站一站,忽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回头又仔细看了几遍,惊叹道:“先帝!!”   男人应该是被吓到了,魏堇歆看见他的身形都抖了一下。   却没有朝她靠过来。   魏堇歆眸色略暗,道:“你很意外吗?”   “是,是......”宋云修回答着,他还没有发觉陛下的神情已然有些不对劲,只是在想怎么会是先帝?他一直以为,先帝早在当年夺嫡之争中便重病驾崩了。   “那是不是觉得,朕很残忍?简直暴虐成性呢?”魏堇歆缓缓说道。   宋云修抿了下唇,下意识说:“没有。”   他说这话,回头对上陛下不悦又含着侵略的眸子,小腿一颤。   “没有的陛下!”他快走两步,轻轻靠在魏堇歆身上,“微臣只是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这个人。”   宋云修对先帝的印象不深,只是在未央宫时,不时看到她来看望梅君,每次她一来,梅君就会让魏堇歆带着宋云修出去。   未央宫事变后,宋云修就再也没见过先帝了。   如今再见,真是大感意外。   再看先帝身上那些新伤旧伤,不难猜想,那些都是陛下弄的,她一向是报复心极重了,先帝杀了她的父亲,她怎可能轻易罢休。   “所以......陛下所说的筹码便是她?”宋云修伏在魏堇歆身边小声耳语。   魏堇歆这才弯了弯唇,她真喜欢宋云修靠在她身上,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这总让魏堇歆觉得,宋云修依附着她,无法离开。   “太傅意下如何?”她懒懒道。   “此计......或许可以一试,只是......”宋云修顿了顿,“只是不知,魏彩是否知晓她的存在。”   “无论知不知道,魏彩一定不知道她被关在何处,要找起来定然要费些周章,若是让她现在出去,那魏彩一定是求之不得。”   只是这放人,一定不能放得太过轻易。   这一面,见得宋云修心头惶惶,回到鸣鸾殿后,他靠在魏堇歆身上好一会儿,都没有缓过来。   “怎么,就这么害怕吗?”魏堇歆勾唇,“要不,让朕替你揉揉胸口?”   魏堇歆逗他而已。   然而,宋云修却真的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温声道:“陛下抱着微臣罢。”   “好。”魏堇歆乐意之至,长臂一伸便将宋云修整个卷进怀里,两人相依相偎着说话。   “有一件事,微臣不明。”宋云修道。   “说。”   “若是古婉清是魏彩,那真正的古婉清去哪里了?魏彩又是如何成为古婉清的呢?”   魏堇歆眉心深锁,“你记不记得,之前古婉清得过一场大病?”   宋云修点头。   “蛇门的人禀告,她们不光杀了魏彩,还烧了此人的尸身,当时与魏彩同在一辆马车上的,便是古莲。所以朕疑心,会不会的魏彩的魂跟着古莲回去了,然后俯身在她将死的女儿身上。”   这个理由听起来惊世骇俗,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又亲眼看着魏彩当众消失之后,魏堇歆觉得这世上或许什么都能够发生了。   魏彩身上有件东西,十分神秘。   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借来一用呢?   ? 第49章 · ?   ▍拿取朱痣   后半夜下起雨来,雨声哗哗,听起来似乎不小。   魏堇歆本睡得极为安稳,忽然觉得怀中一动,便睁开了眼,只见宋云修好似被魇着一般满头是汗,神情也痛苦起来。   “宋云修。”魏堇歆唤了他一声,还试着摇了摇,然而宋云修一点转醒的迹象都没有,似乎还深陷在梦境中,挣扎着喘息。   魏堇歆眸色微沉,她伸手将人带入怀中,然后在他雪白的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下咬得绝不留情,宋云修浑身一震,惊醒过来,下意识抚上自己的痛处。   然后他对上陛下乌色的凤目,“陛下。”   他轻声唤了句。   “梦见了什么?”魏堇歆询问。   宋云修回想一阵,轻轻摇了摇头,“微臣忘记了,只是好像很可怕,很绝望。”   “是吗。”魏堇歆俯下身来,贴着他的额头亲了又亲,她问,“宋云修,你觉得魏彩后来为什么能称帝?”   宋云修浑身一颤,道:“那只是无稽之谈而已!陛下不要放在心上!如魏彩那般的人,怎么配与陛下相提并论!”   他好像很紧张这件事。   魏堇歆安抚他一瞬,道:“朕只是与你随意谈谈,无论如何,魏彩也成不了气候了,自古帝王人选最信天命之说,如今魏彩已坐实荧惑转世的身份,再如何,再得不了民心。”   除非,她再换个身份、换一副脸孔。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要将先帝放走?”宋云修紧紧蜷在魏堇歆怀里,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很可怕很可怕,他梦见陛下被吊在一个血池之中,被邪魔换血。   邪魔说换完了血,陛下就只会剩下一副躯壳,谁都可以进入这副躯壳之中,以假乱真。   他想阻止,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后来他看见魏彩进入了那扇门中......   魏彩是不是真的和邪魔一伙?她后面究竟还想做什么?他做的这个梦,会变成真的吗?   一夜过半,一直闲置的宋府等来了归人,三人与几个仆从一同下车,皆轻叹一声。   “早些歇息。”宋飞雪素来少话,她交代完这句,便自去找了房间睡觉。   只是这一夜,宋府旁的那棵铁树上忽然开了花,成片成片的凤凰花灼红如火,一朵朵绽放开来,在一个清晨吸引了无数过路人的目光。   “这是凤凰花啊!”有人惊叹。   “听说这种话只在极南之地开放,怎么会开在京都?”   “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个宋家必出一位凤君的传闻吗?”   新的传闻又开始席卷整个京都,魏堇歆唤来了尚服局的人,开始为宋云修量身打制一身君后华服。   外面的羽服织金勾凤、华美不凡,然而穿在里面的衣服却是魏堇歆亲自设计的。   并不是什么体统衣服,内里完全由十八根红丝带织成,然后缠在人身上的紧要位置处,拨一下后背上的环节轻轻一拉,然后穿戴者的双臂就会被牢牢捆住。   魏堇歆十分满意,暗无声息地睨了眼什么也不知道乖巧伏在案上的宋云修。   她对尚服局的人交代完毕后,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宋云修身后,然后忽然拍了下宋云修的背。   宋云修大约是会被吓一跳的,但是魏堇歆没想到他会被吓到整个人都险些要跳起来,然后手里的东西也飞出去好远。   魏堇歆失笑:“以后不这样吓你了,小家雀。”   她刚说完,便下意识去瞧被宋云修丢飞出去的东西。   那是一只笔,笔尖上残留着红色的墨迹,是她惯用的那支,只是笔尾被打开了,里面撒出一些东西。   魏堇歆拧了下眉,她低头看了一眼宋云修,然后缓缓走了过去,拾起那支笔,将里面的粉末倒于掌心,然后低头嗅了嗅。   是草药。   “宋云修,这是什么?”她问。   宋云修双目俱含着窘然。   他小声回:“只是一些安神的药物,陛下。”   安神的,草药。   魏堇歆忽然想起,之前宋云修抱着一个枕头过来,说那里面装着的东西于她的头痛之症有效,被她赶走了。   难不成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草药便是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笔筒之中,日日更换。   她用过的东西文莺都会一一仔细检查清楚,所以这件事,文莺不可能不知道。   怪不得,她的头痛之症减轻良多,甚至鲜少发作了。   “太傅倒是玲珑心思。”   宋云修听了这话,心中惴惴不安。   这件事,若是被陛下误解为是他投毒怎么办......虽然他能解释得清楚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药物,但是这件事的性质毕竟......足够让陛下疑心了。   他低着头想事,完全不敢抬头看魏堇歆一眼,还得是魏堇歆亲自走了过去,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里。   “治病便是治病,你怎么一副自己做错事了的模样?”魏堇歆道。   “微臣......”宋云修整个人都被用力夹着,后背更是结结实实感觉到压着陛下的前胸,心都慌乱起来。   “微臣没有告知陛下,微臣有罪。”   魏堇歆弯唇,“嗯,你是有罪,朕是要好好罚的。”   宋云修呆住,他问:“陛下想如何?”   “朕想要你。”魏堇歆松开他,任他因为没有站稳而跌在地上,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云修,慢慢悠悠补充完自己的后半句,“还请太傅宽衣。”   现在吗?   就现在?   宋云修面上红白相间,这命令来得太过突然,以致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反应。   一会儿他要怎么做?主动侍奉吗?可是这种事他好像还没有学......   他越想越羞,却又不得不按照陛下所说的去做,扭扭捏捏爬上了床,然后一只一只地踢鞋子,一只一只地解袜子,褪下外衫之后,他便只跪坐在床上,眼巴巴地朝魏堇歆看着。   他不想把自己脱得太干净了。   魏堇歆没有想到,宋云修连挣扎都不挣扎一番,她抬步缓缓向宋云修走去,顺手解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件丢在地上。   “你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朕吗?”   有。   宋云修于心底默默地回,他想问,为什么不等到新婚之夜呢?他虽然不是什么新人了,但骨子里还是留有几分仪式感在的。   初次,不应该在良辰美景时完成吗?   但是宋云修更加清楚,陛下若想要他,就来要,他不该拒绝。   他只需要在陛下开口的时候,毫无保留地献上自己就可以了。   “没有。”宋云修回答,然后感觉着陛下的逼近,轻轻闭上双眼。   魏堇歆仔仔细细注视着他,他像一只漂亮的小羊,仰起脖子来给她看,似乎在等着她去狠狠咬上一口。   魏堇歆贴近,嗅了嗅宋云修的气味。   她很喜欢闻他,宋云修的气味让她觉得安心又澎湃。   “宋云修,朕最后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她骗着他,没有退路再留给宋云修了,她只是想瞧瞧宋云修的反应,再等着他说一些愿意之类的话。   “微臣不悔。”宋云修俯身下来,他主动牵住她的手,然后放在他襟前的薄衫上,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魏堇歆都能感觉到他跳动的心口。   魏堇歆满意极了,很好。她于心中这样告诉自己,然后顺从自己的心意,亲手剥开了荔枝的外壳,再去亲口品尝它的甘芳。   斜阳午后,数万缕余晖照入殿中,耀在一双雪白而修长的腿上,垂在外沿,摇摇曳曳的。   ·   地牢中的人放出去已有一段时日,只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波浪,好在魏堇歆足够有耐心,不介意慢慢陪着魏彩等。   况且她身边有更好的玩物在,两相之下,受煎熬的只会是魏彩。   而且这几日她关着宋云修霸了他几日,一直没叫他见宋家人,今日怎么也得松泛一下了。   宋家三人来得很快,几个月不见而已,宋飞雪似乎还是老样子,宋云棠黑了些,宋云寄长高不少。   魏堇歆安稳坐着,等着这三人给她行完跪拜之礼,才慢悠悠地道:“嗯,去见见君后罢。”   此话一出,她便瞧见宋飞雪的表情不好了许多。   “母亲!”宋云修从里面走出,面上都是惊喜的神色,他揽住最小的妹妹抱了抱,又同几人说了些话,期间整个过程,魏堇歆一直在注视着他,目光没有离开过片刻。   她想看看,宋云修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给宋云修打了一把贞锁,走路的时候,总会被夹到、蹭到、碰到、顶到,今天早晨,她哄着他穿上,却没有告诉他今日宋家的三人会来。   她就是喜欢欺负他。   等宋飞雪三人坐下来,喝了一杯茶,宋云修还是谈笑自如,这样的效果让魏堇歆十分不满。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于是她主动前去,搅乱了一家四口的温馨局面。   “岳母好啊。”她不冷不热地问候一声,然后一下子坐在宋云修身侧,挤了他一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见宋云修倒吸了口气。   对于这个儿妻,宋飞雪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满意、不情愿,可一看自己儿子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便知怕是早已栽在人家手里。   宋云棠面对陛下表现得十分恭顺,只是心里也会谋算,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哥有个更稳固的靠山。   唯有宋云寄,童言无忌,什么话都敢说的。   她开口问:“你要娶我哥哥吗?”   魏堇歆这才看向这个小豆丁,道:“是的。”   “这件事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吗?”   “没有。”魏堇歆蹙眉。   “那你要对他好一点,不要再让他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宋云寄上前,扯了扯魏堇歆的袖子。   宋飞雪眉心深锁,宋云棠倒吸了口气。   然而魏堇歆只是伸手,捏了捏宋云寄的小脸,道:“好啊。”   ? 第50章 · ?   ▍诛杀   宋家这三人来时正是下朝后不久,待她们寒暄一阵,魏堇歆便将三人打发去了偏殿用膳,自己和宋云修留在内殿用。   “为何......不叫上母亲她们一起?”宋云修望着一桌子丰盛好菜,小声询问。   “一起?”魏堇歆含笑靠了过去,“那贞锁,是不想摘了吗?”   原来是要把那锁子给他取下来,那东西冰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总是不大好受。   宋云修低着头自己先去了床上,再等陛下过来给他摘。   “戴着难受吗?”魏堇歆慢条斯理地给他开锁,一边询问。   宋云修摇了摇头,他是见过这种东西的,前世活了三十岁,他什么都见过。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戴在自己身上。   “不难受,但也不算好受。”宋云修觉得身上一轻,便知那东西是被拿走了。   后宫之中,几乎后君人人需得佩戴此物,等待陛下召幸时,才能由陛下亲自解开。   但是他知道今日陛下让他戴上,不过是玩一玩,虽然羞耻,但宋云修心底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乐意。   看着陛下亲自过来给他锁上,好像他便成了陛下独有的物件,将他关起来了似的。   魏堇歆扫了眼宋云修面上的余红,笑了笑不再说话,“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成亲的好?”   “啊,不急。”宋云修一边飞速给自己穿着衣服一边回答,“总要......先解决了魏彩的事,最近有消息了吗?陛下。”   “嗯......不太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魏堇歆弯身把宋云修囫囵抱起来,拍了拍他的屁股,才说,“你去偏殿,和她们一起吃饭罢,若是朕过去,她们怕是吃不好饭。”   宋云修想了想,摇头道:“微臣与陛下一起。”   “朕让你去便去。”魏堇歆一把将宋云修丢了下去,宋云修慌慌张张站好,屁股上便又被催促地拍了拍,“快去。”   “是...是。”宋云修害臊地走了。   人家四口团聚,魏堇歆一个人坐在内殿用午膳,刚为自己斟了杯酒,还来不及饮上一口,就瞧见一个晦气的身影映入眼帘。   “宋飞雪,出去。”她淡淡道。   然而宋飞雪胆大包天,非但没有出去,还重重地坐在了魏堇歆的这张桌子上。   魏堇歆面露不悦,她抬眸见后面并没有宋云修跟过来,便了然疑问:“有事?”   她问完,宋飞雪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仿佛酝酿着什么一般一张嘴开开合合好几次,魏堇歆也懒得搭理,只顾着低头夹菜。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沉重地道:“我儿不能生养。”   “就这个?”魏堇歆冷嗤一声,“朕早就知道。”   “你知道?”宋飞雪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声道,“他可是嫁过人的。”   “这个朕知道得更早。”魏堇歆勾唇,“成亲那日的大礼,还是朕亲自挂在贵府门前的。”   宋飞雪想起那日一打开门便是面无人色的魏明月尸身,脸色都白了白。   魏堇歆讥讽道:“若是没什么要事,就赶紧走罢,省得你我二人相看两相厌。”   宋飞雪又僵着身子坐了一会儿,突然猛地起身,问道:“那你知道他是为什么不能生养的吗?”   魏堇歆的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这件事,宋云修并未提过。   他那日只说是被大夫查出,她还以为是先天使然,如今再想,他那时虽说着真话,却是犹犹豫豫、眼神躲闪。   魏堇歆蹙眉,他还是瞒了她些什么。   “你既知道,就说。”魏堇歆道。   宋飞雪面色一板,没想到魏堇歆的态度还是如此强硬,她没好气道:“是被魏冉打的!”   “什么意思?”魏堇歆也变了脸色,目色深深盯着宋飞雪等待她的后话。   “是他带着吃食去看望你,被魏冉发现,腹部受到重击,大夫说他孕腔受损,内有瘀血,怕是难以生育,伤还是在家躺了数月才慢慢好的。”   “什么时候?何年何月?你告诉我。”   宋飞雪冷脸,“凰离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   魏堇歆眯了眯眼,仔细回忆起来。   她记得,她记得那日。   在废弃的未央宫,魏冉突然来了,魏冉几乎日日都会来寻她的麻烦,所以魏堇歆没有理会她。   只是那日,她忽然丢给她一个食盒,食盒摔在地上,盖子都掉了,露出里面精致的糕点,还有一些新鲜菜肴。   魏堇歆没有动,只是冷冷注视着魏冉。   她听见魏冉说:“今天本殿心情好,对你网开一面,你将这些爬着吃了,如何?”   她没有吃,当着魏冉的面将那些东西踩了个稀碎。   然而魏冉一点也没有生气,她更高兴了,摇着扇子离开。   魏堇歆双手渐渐捏紧,原来那些东西,是宋云修送来的。   魏冉一定算准了她不会吃,会扔掉,却不知她是如何对宋云修说的,是不是将那日她该受的,发在了宋云修身上。   魏堇歆冷笑一声,还是让她死得太容易了些。   “无妨。”魏堇歆道,“事已至此,他昔年受的,朕日后会加倍补偿给他。”   “一个无子的男子在后宫能生存多久?陛下说这话时,未免再细细想想!”   魏堇歆凉声道:“朕并无意再纳他人。”   “这话陛下自己信吗?”宋飞雪质问。   “信不信的,你也配置喙么?”魏堇歆寒声,“你是为着什么在这里与朕大呼小叫,朕念你是他的母亲,给你几分脸面,你一个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的废物,也配来向朕兴师问罪吗?”   宋飞雪的脸色变了又变,魏堇歆却不再看她,只道:“滚吧。”   过了好一会儿,魏堇歆余光瞥见宋云修露出半张小脸,怏怏着神色偷偷看她。   “过来。”她伸手,宋云修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轻声问:“微臣的母亲,说了什么话让陛下生气了吗?”   魏堇歆无所谓道:“朕与那老东西从来不对付,今日没打起来已算不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抱住宋云修,揉了揉他的小脸。   “倒是你,吃好了没有?”   宋云修点点头,“吃好了,妹妹们说了许多在云州所见的趣事,微臣也讲给陛下听罢?”   “不急。”魏堇歆忽然握住他的手,“你用饱了,朕却是没有。”   “啊,那微臣陪陛下用些。”他乖极了,已经准备去拿筷子给魏堇歆夹菜。   魏堇歆却是一用力将他整个抱了起来,高深莫测地道:“去床上用罢,朕方才命尚食局做了几道热乎的点心,放在你身上应当不错。”   什么......   宋云修表情呆了呆,随即烫着耳根道:“是......”   ·   京都不为人知的暗角,一个年迈女子坐在轮椅上被推入暗道。   暗道之中,一雪面女子声泪俱下,跪在她面前哭了声:“皇祖母!孩儿来迟了。”   经年的囚.禁之下,女子的脸颊抽了抽,便再没了多余的表情,只是艰难地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她手筋脚筋俱被挑断,嗓子也叫人毒哑了,这样一个寻常的抚摸动作几乎耗尽了她一身的力气。   “您放心!孩儿一定光复基业,将那昏君千刀万剐!”魏彩信誓旦旦道,然而她的话并未激起女子多少反映,她的双目死水一般静静注视着魏彩。   这张脸,她只要一看,便知不是她魏家的人。   盛夏蝉鸣阵阵,池中锦鲤成群,魏堇歆给宋云修套了件十分轻薄的衫子,轻轻一摸就能摸到他臀部的轮廓,十分趁手。   她们一同躺在一张宽敞的躺椅上晒太阳,魏堇歆摸了半天也有些心猿意马,然而宋云修不大解风情,忧心忡忡地问:“魏彩有下落了吗?”   魏堇歆拿鼻音糊弄了他一声,上下其手得更为起劲,好不容易觉着宋云修似乎也得着几分趣味,文莺的声音传来:“陛下,鱼上钩了。”   可惜了,今日太阳这么好。   魏堇歆暗叹一声,这才松开宋云修,去瞧那条不知死活的鱼。宋云修自然也不敢耽搁,很快跟在她身后。   魏彩被捉住的地点在城郊的一片树林之中,魏堇歆赶到时,她正被蛇门的人用绳网套住。   “将她放开罢。”魏堇歆道,横竖这些东西,应该也困不住魏彩,她那不知是什么的神秘力量,或许还会救她。   蛇门的人犹豫一瞬,很快松了手。   魏彩冷冷一笑,道:“我早知她是你放出来的诱饵。”   “真聪明啊。”魏堇歆不冷不热地回她一句,勾唇道,“最近,你所用的那个东西,是不是不大听使唤了?”   魏彩一愣。   “朕将那狗东西放出,按理说最好的法子便是,你带之远赴你蛰伏的酆都一带,之后重新出山,也算师出有名,反正有这狗东西在,你可以是魏彩,也可以是别的魏什么,然而你却没有走。”   魏堇歆挑了挑眉,“是不是,你的那个东西,不听话了,不好用了?否则这么久,那狗东西怎会还在朕的布控之下,都没有被你带出去呢?”   魏彩面色铁青,她厉声道:“魏堇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现在才是什么时候,等......”   等十年,再等十年,一切会慢慢重回正轨的,天下是她的!   魏彩的话没有说完,魏堇歆却听懂了她的意思,道:“朕倒是有命再等十年,只是你却不好说了。”   “你、你怎么知道?”魏彩愣住。   “魏彩,你有没有想过......”魏堇歆笑意渐深,“也许这回,老天选中的命定之人,不是你。”   “不可能!”魏彩几乎立即反驳,这怎么可能呢?她是穿书之人啊,穿在原书的主角身上,她的每一步路,都是按照原书走的,只是......   魏彩一怔,忽然抬头,“沥阳那次,杀我的人是你?”   “那还能有谁?”魏堇歆抿唇,“你好像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不等魏彩回应,魏堇歆又道:“朕还可以告诉你,你在宫里的盘算,也落空了。”   魏彩大惊,面上终于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宋云修困惑抬头,什么宫里?   魏彩身有异能,她既然能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消失,便能有第二次。   但是这回她没有消失,并且还将她们引到了如此遥远的城郊,一定是声东击西,另有布设。   现在出现的魏彩,那么另一个人便必定是被魏堇歆放出去的狗东西。   当年狗东西有一支秘卫队,大约几百人,隐藏在皇城里,被魏堇歆亲自一个个挖了出来,诛杀殆尽。   但是这件事,她没有告诉狗东西,而是三年五载,会和狗东西有一次隐秘的联系,狗东西疑心重,这样的频率对她来说刚刚好。   所以狗东西一直以为,她的秘卫队还在。   但是宫里只剩下魏堇歆的禁卫军了。   魏堇歆目光垂着,神色淡淡,道:“把她杀了,按照司天监主簿所说的法子。”   ? 第51章 · ?   ▍大结局   司天监所说的法子,乃是以黄铜浸木,再在木剑上篆刻符文,民间传闻似乎可以将体内怨魂移出。   这等鬼神之谈魏堇歆从前本不信的,眼下虽然不知真假,但是一试无妨,如若不成,再杀了魏彩不迟。   只是真正的古婉清怕是回不来了。   行刑的时候,文莺从宫里赶过来,说宫里一切已然平定,狗东西也重新抓住了。   “这回她倒有了几分功劳。”魏堇歆冷嗤一声,怀里紧紧抓着宋云修,场中魏彩凄厉地发出嘶喊声,这次她要亲眼看着魏彩死在她面前。   “陛下。”   怀里的小乖乖扭捏了一下,忽然朝她靠了过来,小声道:“万一这回,她又附身在别的人身上怎么办?”   魏堇歆摸了宋云修一把,才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魏彩是如何对待你我的?”   宋云修道:“传闻。”   “她的那些传闻,若是发挥了真正的效用,该当如何?”   宋云修道:“陛下民心尽失。”   魏堇歆“嗯”了一声,“所以,朕赌那所谓的天力站在她那一边,大约就是因为民心,假如魏彩后来尽得人心,便会顺利称帝,反之则不然。”   所以她花了几天时间,给这位荧惑转世的灾星造了些谣,每一件事都有确凿的证据,都足以令人确信像魏彩这样的妖女,果然是荧惑转世。   所以今日魏彩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她将她们引到这里,目的便已经达成,宫里有足够的时间行谋反之事了,然而魏彩却还留在这里。   魏彩今日赌的便是那招声东击西,赌狗东西事成。   魏堇歆不知道这次之后,魏彩还是不是有能力再借尸还魂一次,也不知道司天监这法子究竟能不能以人力治天,但是她可以确信,现在的她一定比魏彩更有优势。   于是今日的行刑十分漫长,在魏彩意志最为薄弱之时,魏堇歆忽然出声:“你愿意弃了魏彩,与朕谋事吗?”   宋云修一顿,他看了眼陛下,环顾四周,心想陛下这是在跟谁说话?   没有人回应魏堇歆,但魏堇歆并不介意,她接着道:“朕并非计较之人,只要你肯效忠于朕,朕便不计前嫌。你也看到了,你挑选的人,是多么的不中用,在你的帮助下,依然一败涂地,她已经死过一次,很快就要死第二次。”   听到此处,宋云修才知陛下这是在与魏彩的那个“邪魔”说话,只是不知道这个“邪魔”会不会听陛下说的话,万一它发了怒.....   “如果你愿意,朕甚至可以为你打造一座神庙,供奉上你的真身,让你受到百姓的祭拜......”   “陛下。”   魏堇歆话还没有说完,宋云修轻轻拉了拉她,摇了摇头道:“我们还是不要试图拉拢它了,万一不是什么好东西......”   “您说的是真的吗?”   一瞬间,魏堇歆耳边响起两道声音,她顿了顿,辨识出那是个陌生的男声,便揉了一把还想说什么的宋云修,道:“自然是真的。”   “那...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真身吗?”   魏堇歆勾唇,“当然。朕会让你拥有一个名字,往后历朝历代,提起这个名字,都会充满崇敬与期望,你将被千万人记住。”   没等魏堇歆说完,她脑中便觉“叮”地一声,紧接着,那个声音便不是出现在她耳边,而是出现在她脑中。   “我愿意侍奉您,我的陛下。”系统203这样回答,它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拥有实体,还能够拥有一个能被人记住的名字!   魏堇歆有些意外,这所谓的神鬼还是什么东西的,居然格外地谦逊。   “你听话吗?”魏堇歆试探着问。   “我将忠诚于您的指令。”   “很好,把魏彩,从古婉清体内驱逐出去,让她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好吗?”魏堇歆缓缓道。   “如您所愿。”   一声嘀声后,魏堇歆亲眼看着一直厮叫不停的魏彩突然倒地,紧跟着抽搐起来,隐约间,她似乎瞧见有什么东西从古婉清身上抽离出去。   她知道这便是完成了。   “您还有什么吩咐?”那个东西道。   魏堇歆反问它:“你还会什么?”   “一切东西,我都可以帮您做到。”   魏堇歆想了想,道:“再替朕做一件事,我便放你自由之身,再答应刚刚说好的条件,如何?”   “可以。”   不知是不是错觉,魏堇歆总觉得这两个字被它念得有几分颤抖。   她扫了眼神情呆滞的宋云修,弯唇道:“朕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宋云修。”   ......   大婚的日子定在八月初九,现在天气正值三伏,热了些也潮了些,魏堇歆并未觉得什么,倒是宋云修走两步便要轻轻喘上一会儿。   “就那么热吗?”魏堇歆递手过去让他搭着自己,暗想若是穿上婚服,在文武百官面前站上一整日,他怕是要累坏了。   不如她特许他一个恩典罢。   宋云修也觉得自己真是不中用极了,近来总觉得身子重,精神也不大好。   “微臣扫兴了。”他低声说着,有一点不高兴,似乎是在和自己生气。   “马上就到梅林了,朕让文莺备下了酸甜可口的梅子酒,是你喜欢的那种。”   “嗯。”宋云修想着梅子酒,勉强打起精神,寸步不离地跟在魏堇歆身后。   梅林里几乎四季都很凉爽,这样一来林子里的那处石桌石凳就十分冰凉,纵是在盛夏,魏堇歆也还是命人在宋云修坐着的地方铺上一张柔软的垫子。   之前,魏堇歆让人将如意坊制造甜酒酿的方子要了过来,除去了里面的助兴之物,用新季的果子给宋云修酿了好几坛。   他似乎很容易热,夜里总热得睡不着觉,让他饮一些凉酒,晚上也能安稳些。   就是水多了些。   魏堇歆想着,暗暗勾了勾唇。   梅子酒是宋云修最爱的品类之一,他酒量极差,饮了两杯就靠在魏堇歆身上昏昏欲睡,魏堇歆揽着他坐了一会儿,正欲离开时,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魏堇歆用指尖拍了拍宋云修的脸颊。   “肚...肚子疼。”宋云修说得小心翼翼的,好像肚子疼也成了他的错一般。   “今日是月事吗?”魏堇歆蹙眉,她记得好像不是今日啊。   但看宋云修脸色不佳,她便将人打横抱起,宣了太医过来。   “夏季体热,以后少饮些寒凉之物。”魏堇歆等着太医把脉,嘱咐了宋云修一句。   “是。”宋云修咬了下唇,他就不该贪嘴。   太医把完了脉,眉梢一扬,问:“不知......太傅这个月可来了月事?”   宋云修面上一臊,道:“没、还没有。”   太医点点头,起身正色对魏堇歆道:“陛下,太傅这是有喜了。”   宋云修心中一紧。   “哦?多久了?”魏堇歆道,她与宋云修床事频频,也算不出个日子来。   太医回复:“快两个月了,只是陛下要记着今后莫要再让太傅饮酒。”   “嗯,朕知道了。”魏堇歆心中极喜,面上不显,只立刻挥退了太医,缠过去结结实实亲了宋云修一口。   “那看那东西,的确有用的很。”魏堇歆深吸着宋云修的气息,道,“以后,你身上不会挂着奶味儿罢?朕可不喜欢那个味道。”   宋云修刚要开心一下,听见这句话心里又冰了冰,正要说他一定勤洗身子之类的话,又听陛下自言自语道:“不过奶水朕倒是可以一尝。”   “陛下!”宋云修想捂她的嘴,又觉得实在太不敬了,于是生了些气,气鼓鼓地坐在魏堇歆怀里不说话了。   魏堇歆笑了笑,“太傅素来才学甚佳,不如皇儿的名字就由你来取。”   “真的吗?”宋云修的耳朵动了动,“那再叫司天监来算一算罢?”   “好啊。”魏堇歆轻叹一声,搂着宋云修抱在怀里,“婚事恐怕要提前,婚服已经做好了,朕去看过,漂亮得很,万一日子拖得久些,要穿不下了。”   宋云修期翼地点点头,“微臣都听陛下的。”   “孩子都有了,还不换个称呼吗?”魏堇歆看他一眼。   “啊......”宋云修手心紧了紧,“妻...妻......”   “朕要四个字的称呼!”魏堇歆将四根手指伸到宋云修面前。   宋云修被为难了一下,但他决计不是因为不知道叫什么而为难,而一定是因为不好意思叫出口。   魏堇歆丝毫不心软,一定要宋云修讲出来才行。   于是宋云修酝酿了半天,怀了好几次的勇气,才又轻又软地唤了声:“歆儿妻主。”   他这样唤了一声,双颊便晕上淡淡的薄红,躲闪着眸子不再看魏堇歆。   魏堇歆欢喜极了,她几乎是在同时笑出声来,抱着宋云修连亲了好几下。   帝王大婚,自然要有百官朝贺,魏堇歆身着朱红凤袍立在汉白玉长阶之巅,身侧是头戴雀冠唇点如殷的宋云修。   他今天好看极了,华贵的红色衬出他雪白的肤色,眼尾被带上几抹艳色的余红,端而不妖。   宋云修端着神色,尽量让自己正色示人,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惶恐。   今日这重重婚服下面,他没有穿裤子......而是被几条丝带缠住身上紧要出,一起微风,他就觉得身上凉丝丝的。   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今日是大婚,也是他君后的册封大礼,千万人面前,他下面却是这副模样......   宋云修惶恐万分。   魏堇歆余光一直在注视着他,安抚地握了下宋云修的腕子,道:“放心,今日的风再大,也吹不起你的衣摆来,没有人会看见的。”   “是。”宋云修虽然这样回答着,但知道这个是一回事,能不能放心的下又是一回事。   挨了很久,好不容易挨到所有的规程都走过一遍,又祭拜完天地,这才要送入鸣鸾殿,宋云修一直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   殿内漫着股甜香,桌上放着蜜酿的红枣桂圆,还放着三只夹生的水饺。   宋云修看了一眼,轻轻笑了笑。   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他今日终于嫁给了如愿想嫁的人。   鸣鸾殿的宫人不知何时被撤下,待宋云修回头看时,身后便只站着陛下一人,她明媚的眸子里噙着笑意,正柔柔注视着他。   宋云修抖了下身子,忽然害羞起来。   虽然她们已经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了,但是今日不一样,今日是她们的大婚。   “她们不知情,那生饺子你是不必吃了。”魏堇歆道。   “是。”宋云修下意识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有了与陛下的孩子。   “会自己脱衣服吗?”魏堇歆出声询问。   “会!会一些......”宋云修低头解衣,只是在脱到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丝衣时,手上一顿,下面的那些丝带错综复杂,他不会解。   魏堇歆看出他的困惑来,用了些力气推他一把,托起人抱去床上。   “那些东西,朕帮你解。”   随着话音一落,宋云修感觉到手臂一紧,双手瞬间被束缚于身后,他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打开的姿势。   “这、陛下......”   “嘘。”   水红的床帐被放下,一事烛火盈盈之中,映出两个人交叠的身影。   ? 第52章 .番外一 · ?   ▍最后一眼·前世篇   墨清十三年,秋风正盛,宫廷寥落不堪言。   一修长暗青色身影快步走在宫中,神色惶惶张望,焦急着寻找着什么。   深宫苑内,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是悠扬婉转的调子,唱歌之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宋云修眉心一皱,不假思索循着歌声而去,在西华宫的阁楼上望见了赤脚红衣的端贵君齐如玉。   “如玉!你可有看到陛下?”他心急如焚,出声便问,并未看清齐如玉的神色。   齐如玉很是悠闲,他轻轻晃动着脚尖,不耐烦地起身,懒懒道:“我怎么可能瞧见她?”   宋云修面色一凝,道:“谋逆的乱党都杀到宫外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陛下有危险!你也会有危险的!”   他说完,齐如玉噙着淡淡的目光摇了摇头,继而嘲讽地笑出了声。   “宋云修,你要走便走,我不会有危险的。”   说完,齐如玉又躺了回去。   宋云修拧眉,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前齐如玉的反应和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逐渐连成一线,宋云修深吸了口气,才问:“齐如玉,你和她们是一伙的,对吗?”   他问出口的时候,心底多少还存着一丝侥幸,然而齐如玉听完开心地笑了起来,令他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是啊,很快,阿彩她除掉暴君,就会来找我了,她说很快会封我为凤君的,宋云修,这个位子是你肖想了很久的罢?你终其一生都没有坐到的位置,现在却是我唾手可得的。”   齐如玉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眸中带着几分戏谑。   “齐如玉!”宋云修惊怒,他不知道为何,多年好友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陛下待你那样好,你就这样背叛她吗?就为了一个君后之位!?”   “只是一个君后之位吗?”齐如玉突然起身,目光怨毒无比,“你说得轻巧,宋云修,这么多年了,我嫁给她整整十年了!她每次见我,每一次!!无不在说我与你究竟有多么的不相像,魏堇歆每次看我,都在透过我看你!你是公子世无双,你是白壁无暇,你是清风明月,那我齐如玉是什么?连摇尾也乞求不到她垂怜的狗吗?”   宋云修一怔,“你在说什么?陛下对你分明......”   她口中总是念叨着齐如玉的,她那样记挂着他。   “笑话!宋云修,你可知我入宫十年,都是完璧之身,封贵君那晚她来西华宫,堂而皇之拿厌恶的眼神往我身上看!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好陛下,这么多年,她有没有拿我当过人?!”齐如玉泄愤一般叫嚣了一阵,说完这些,他似乎觉得心上终于一松,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快过。   于是他又笑了起来,“现在谁是笑话?是我齐如玉吗?不,是魏堇歆,是她自己,哈哈哈,宋云修,你还是不要在与我废话,快去见她最后一面罢。”   “陛下在哪儿??”宋云修口吻焦急,他几乎要开口求他了。   但是齐如玉没有再藏着掖着,他的目光远眺,轻飘飘地道:“自然是阖宫最醒目的地方。”   说完,他便又唱起曲来,实实在在地为自己开心着。   宋云修转身便走,不敢停歇,他胸口胀得发疼,无尽的害怕涌上心头,他太担心他会见不到陛下了......   事已至此,他要带她离开。   皇城里最高的地方,那便是......   宋云修皱紧了眉,皇宫正门处围满了人,有禁卫,甚至还有很多平头百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宋云修心中极度不安起来,他绕过魏彩的人,从侧门溜出宫外,去看外面的场景。   宫门之上,一身着白色羽衣的女子被悬于顶端,她双目紧阖,已了无生意,面容苍白如雪,饶是如此,她雍容典雅的发髻也只是微微散乱。   皇城脚下聚集着很多人,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无一不露出兴奋的神色,冲着那具尸体指指点点。   “魏堇歆终于死了!”   “哈哈哈哈昏君绝不会想到最后会死在自己枕边人手里!”   “齐丞相一家高义!”   风尘仆仆赶路至京都的百姓啐上一口唾沫,“老娘日夜兼程赶了几天的路,就为看这昏君被曝尸三日!”   混乱的人群中,一人双腿俱软,对着那具尸身跪倒在地,他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她,干涩发白的唇缝中溢出沙哑的悲鸣。他双颊黏着凌乱的发丝,泪渍未干新泪又下,不顾周围人的推搡打骂,独跪在尸体下痛哭。   尸体上的血迹尚带余温,滴在他布满泪痕的面容上。   “他是谁?”远道而来的百姓看着为昏君哭泣的男人眼神嫌恶。   “我听说这昏君生前对一男子宠爱至极,可是此人?”   “不是不是。”京都看热闹的百姓冷笑着摆手,“人家可是昏君亲封的太傅!全天下唯一的男官,现已被剥了官职,区区一贱骨头罢了。”   此话一出,听的人皆露出鄙夷之色,更甚者将脚重重踩在宋云修伏于地面的手上。   一声骨裂,宋云修闷哼了下,疼得冷汗涔涔,却未有分毫反抗之意,只死死盯着上面的女尸。   晚了,他已经来晚了,陛下在两日前将他革职外放,他竟未在京中听闻一丝风声......   城墙上走上一人,红衣灼灼,面容妖冶,眼神冰冷着瞧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宋云修。”他开口了,“你为魏堇歆搭上了自己半辈子,如今还要搭上自己的命么?”   跪在下方的宋云修声音凄厉,“齐如玉!你竟害她性命!!她纵有千般不好......”   说再多已是无用,宋云修心中钝痛难当,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   齐如玉凉凉笑了一声,瞧着宋云修的眼中堆满讥讽不屑,“宋云修,这些年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她?我本以为她死了你也该醒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齐如玉,自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宋云修双目一敛,里面乌黑一片,再没了半分光彩。   齐如玉面色一滞,讥诮的双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恍神,随后不大的声音飘进风里:“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来人!关城门!”齐如玉高喝一声,转身背向城外,向皇宫走了去。   那儿还坐着等待新扶的君王。   这时,方才碍于齐家面子不敢真对宋云修动手的百姓们纷纷露出怨毒的神色,涌上前来将宋云修围住。   “他还在哭呢。”一个小童道。   “这种人,为何不让他给昏君陪葬?”   一呼百应,无数拳打脚踢落在宋云修身上,他跪于地面,身骨却正,几番从棍棒中直起身子,任人打骂,唯一不变是他那双温润的眼,自始至终都看着城墙上已无呼吸的女子。   “给我狠狠地打!”众人似乎被他端正的身形激怒,下手更加不留情面。   不知什么人拿着棍子用力打了下宋云修的头,他腹腔中泛起一阵恶心,双眼带出一丝眼白,终于再也跪不住躺倒在地,饶是如此,却奋力睁开双眼,仿佛要将女子的模样死死刻画于心。   “还看?”有人冷笑着,“挖了他的双眼!”   细碎的声音和着欢声笑语,飘扬翻飞,一切落入魏堇歆眼中。   原来人死了是会有灵魂的。   魏堇歆木着一张脸,双眼却紧紧盯着人群中的宋云修。   她看见有什么人拿了把锃亮的刀,白刃进红刃出,被剜出的是宋云修一双清明的眼,热烫的鲜血洒了一地。   清俊的皮相顶着两个血窟窿,残破的身躯任人捏扁揉圆,黎明百姓皆在欢笑,如同过着什么喜庆的日子。   瞧着渗人。   这些人有这么恨她吗?这么多人,她都不知道她们是谁,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一面,她们却巴不得她死,为她的死而欢欣鼓舞。   是做给皇城内的那位新王看的罢?   魏堇歆魂魄轻盈透明,她已没有多少时间了,早在身死的那刻,她就该走了,此刻全凭一股执念吊着。   宋云修,竟会因她而死。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们青梅竹马十数年,自幼定亲,然而在未央宫宫变后,她便与宋云修分道扬镳,累下了多少仇怨。   后来魏堇歆一心培植势力,与六部文官、三将军合纵连横,仅仅两年就几乎将整个朝堂归于麾下。   十七岁的魏堇歆,已是满朝文武谈之色变的“魏帝”。   全天下无人不知这位七皇女芙蓉面,恶鬼心。   而魏堇歆也将宋云修报复得彻彻底底,她弄死了他的妻主,还为他歌功颂德,亲自在寻梓长街为宋云修立了一块贞节牌坊,为的就是让宋云修再也嫁不出去。   她要让宋云修孤苦一生,只等着看宋云修的笑话,谁承想宋云修却默然接受,后来还力排众议参加科举,成了站在朝堂上的第一个男人,旁人觉得他德不配位,议论纷纷。   自古以来,男子习琴棋书画、读《内训》《男则》、吟花鸟风月、行三从四德,已是定论,哪有习经纶,登殿试的道理?   魏堇歆也明着暗着,给宋云修使了不少绊子,也叫宋云修愈发抬不起头。   所以魏堇歆一直以为,这么些年,宋云修合该是恨她的,他应与万民一起指着她的尸身笑骂,而非痛哭。   “他死了!”   人群中一声高呼,再看时跪着的男人已经不见了,百姓蜂拥而上,嘈杂混沌,磨牙吮血,像是群魔。   浮于半空的魏堇歆,胸口像是被塞了团棉花。   身后似有风影浮动,魏堇歆侧目,瞥见了前来勾她的地府鬼差。   她全然不失气度,淡然地看了那二者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朕还有一事,未了。”   二位鬼差勾魂数百千年,还是头一回瞧见如此不驯的魂魄,一时不由问:“什么事?”   “朕要换他一命,条件随你们开。”魏堇歆道。   她垂眸俯瞰众生,能入眼中的却只有那具已然肮脏不堪的尸体。   那人生前是最干净,最好看的人,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鬼差冷嗤:“你以为你是谁?说换便换吗?”   魏堇歆回身,冷冷地注视着她,道:“凭朕是帝王,是人皇。”   ......   新皇的登基大典还未完成一半,宫里的鸣鸾殿突然开始坍塌,榫卯侵蚀、泻土如注。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魏彩大叫。   在坍塌的鸣鸾殿内,一华衣女子走笔如飞,极快地写着什么。   她把她所铭记的事件一一写于一本手札之内,只是时光如飞,她的记忆也开始混沌起来,渐渐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习惯性地描摹着宋云修三个字,竭尽全力写尽自己要写下的东西......   “一定要...护好他。”她轻声呢喃。   鸣鸾殿外接连跑来许多禁卫,一门之隔,她们似乎看到殿中有一道鬼魅似的身影,对着她们遥遥一笑,然后顷刻消失在了她们眼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