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作者:风里话 一句话简介:太子妃和她和尚前夫的二三事。 第1章 噩梦 这五年间,她有两个噩梦。   三月里,新月隐在天际,细雨朦胧,夜中还是寒的。   裴朝露沐浴盥洗后,坐在寝殿临窗的位置,对着案上的铜镜梳理一头乌发。一侧烛光柔和,映出她皎如明月的面容。   她往镜中端详了片刻,将交领小衣上头一颗扣子扣住,掩住胸前大片雪肤,方继续梳理长发。   青丝拢在一侧,头微瞥,镜中便将她身后不远处的情境呈现的更清晰。她持梳的手缓缓停了,目光凝在镜面上,注视着那小小的一物。   片刻,一双桃花眼含了半截春光,半截嗤笑,抬手将方才那颗扣子解开了。   她转身望向案桌上那盏侍者将将送来的甜点,玉色琉璃盏中莹红的果肉上,凝白酪浆寒雾皑皑,是一盏极新鲜的酪樱桃。   那人示好求和了。   李慕自小寡言少语,性子沉闷又冷淡。左右不过是夫妻间寻常拌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且他到底亲王之尊,先低了头,裴朝露便也知道顺着梯|子下。   她不仅顺势下坡,还礼尚往来,多解松了一颗扣子。   裴朝露垂眸看了眼胸前雪肤春色,嗔道,“但愿以后生了孩子,像我多一点,要是像他,来日我能闷死。”   殿中灯盏熄了一半,侍者都退去了廊上,她一边絮叨一边坐在了案桌旁。面上是不情不愿、委委屈屈的模样,手下却十分实诚,捡了汤匙用那盏酪樱桃。   一口饮下,她眉眼弯弯,颊上酒窝愈深。   第二口未入口,汤匙顿在手中,她拼命收了欢愉色,强装出一点不屑与冷漠,对着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人道,“尚可。”   门边人是高山寒玉,冷的浑然天成。   扮冷漠疏离,裴朝露不是他对手。她原也不是这一卦的人,她一贯爱笑,明眸善睐间笑靥如花。   她是春江碧水,又暖又清透的姑娘。   “不必蹙眉,寒食伤胃,妾身用一半便停。”裴朝露瞥过头,赶紧舀了两大勺咽下,一双明眸含着对李慕的恼怒和对点心的不舍,哀怨地垂下去。   成婚一年来,他一如既往惜墨如金。   难得的话语就是,少吃寒的,不许赤足,擦干头发。   话精简,但又重复。   她不听话,隔两日消息就能传回司徒府。   司徒府中有她父兄三人,但她一点也不怕。父亲便罢了,她的两个哥哥,要是知道她在齐王府中,赤足披发饮寒食,有个头痛脑热,莫说来絮叨她,定是先劈头盖脸将李慕骂上一顿。   李慕确确实实挨过一顿数落,便也不再告状。但很快寻到了治她的法子,他皮笑肉不笑道,“长安城内统共便这么两株四季不败、月月结果的樱桃树,砍了便罢。”   这句话简直是裴朝露的紧箍咒,便如眼下,她搁下汤匙,一双光溜溜的玉足小心翼翼挪进裙摆内,唯恐又被他看发现。   李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在她对面坐下,片刻道,“你、再吃一口。”   裴朝露瞪大眼睛。   “吃吧。”他面色柔软了些,如玉生温。   甚至还捡起了汤匙,喂她。   裴朝露狐疑地望着他,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因小失大这种事,她才不干。天知道他是不是又来试探她的。   李慕也不再坚持,又半晌,从袖中掏出封书信来,推到她面前。   “这个,给你。”   自他袖中掏出了书信的一瞬,裴朝露脑中闪过两个念头。   她眸光不离他双目,这人是得了二哥的指点开窍了,但不好意思说情话便修了信表达?还是这人根本本性如此,看着□□不进,实乃事事做绝?   譬如这三月里的酪樱桃,再譬如这齐王府中十余年前便开始培育的樱桃树,简直栽在她心坎上!   “劳殿下给妾身念一念。”她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勾起,话音叮当落下,情意款款淌出。   漾得满殿生香旖旎。   “你自己阅吧。”他没有应她,只将信封再推近些。   他的话和他的神色一样,没有温度和起伏,冻住她摇曳生姿的娇俏和温柔。   裴朝露垂眸扫过,又扫回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信封三字,乃“和离书”。   和离书!谁的?她问。   “本王,给你的。”他半点没有闪躲,同她眸光相接。   “郎君,开什么玩笑!”裴朝露瞪他一眼,扯过他袖角摇着,“好了,以后阿昙不吃冷膳,不赤足……”   “若问缘由,大抵我已经尝到这人间滋味,谢你嫁我,赐我于圆满。”李慕正色道,拂开裴朝露的手。   “只是这世间不得两全法,卿与如来间,吾佛方是我归宿。”   李慕精通佛理,府中多有高僧出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他要皈依佛门,又何必在三年前求娶于她?   “表兄!”裴朝露皱眉,“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有阿昙……”   “无事!”李慕往后让了让,“缘由已说的清楚。”   “殿下,若你此间言语皆真,你这样的人,是当不了佛子的。”裴朝露肃容正色,望着自己空出的手,确定他是认真的。   “收好!”他起身离去。   “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裴朝露追上去,“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发放的和离书!”   “你亲王结我权贵,乃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彼时,裴朝露才过完十六岁生辰,即便从小随着母亲那位名动天下镇国公主,早早学了谋略,懂得权衡利弊,然到底花一样的年纪,只被哄捧未曾历过风雨。   这厢对着少年结发的郎君,那些厉害的话,总是不忍吐出,也不知如何吐出。   一切,都太突然了。   仿若,是他的玩笑。   于是,她顿下口。   前面人止步,给她回头的错觉。   “将和离书收好。”李慕转身,抬起一双丹凤眼,没有半点愧疚和歉意地看她。   片刻,又道,“来日,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春日夜风拂在两人中间,小雨飒飒,惹满殿烛火明明灭灭。   来日,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裴朝露觉得面前人可笑而虚伪,遂将和离书揉成一团。   “不想和离,便接休书。”李慕平静如斯地阻下她,“且想好,百年世家裴氏,可担得起一个被休的下堂妇。”   裴朝露怔怔望着他,止住手中动作。   所以,长安城中,司徒府里,靖廷长公主和裴松方的幺女,原不过是他体验人世滋味的一道菜肴。   他想尝时,捧赤心真意求之;尝过,余热未散便弃之。   ……   “太子妃!”   “太子妃!”   耳畔,有人急促地唤她。   裴朝露疲惫而缓慢地睁开双眼,游离的目光慢慢聚合起来,辨出周遭场景,辨清今夕何夕。   只朝榻畔的侍女望了望,有些自嘲道,“我没胡言乱语吧。”   侍女云秀跟着她在司徒府一起长大,伴着她入了齐王府,如今随她入东宫亦近五年了。知道的自比旁人要多些。   这五年间,她的姑娘有两个噩梦。   一个便是对当年齐王骤然和离的耿耿于怀,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梦魇愈加频繁。一旦梦见他,她分明有无数困惑想问出口,却总是死死咬住唇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唯有眼眶又红又湿。   “您什么也未说。”云秀搅干帕子,给她将唇口咬出的一点血迹擦干,“奴婢守着您,记得您的话,定会将您唤醒的,您别怕。也别再咬伤自己。”   云秀转身搁下帕子,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勉励压下方回身,探过裴朝露额头,“还是有些烫的,太子妃先用药吧。”   裴朝露没有出声,只仰躺在榻上,急咳了两声。   睁眼的一刻,她便已经清醒过来,从梦中抽身。可是,越是清醒,她便越忍不住想要问个缘由。   他赠她和离书的第二日,便脱袍削发,离开了长安。   她在齐王府如同游魂般等了两个月,直到一日跌倒昏厥,被二哥接回司徒府。至此齐王府阖门,她再未踏入。   诚如李慕所言,会有更好的人来爱自己。与李慕的一场婚姻,她并未有何错,负心薄幸的是他。   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是可以释怀的。   可是,五年后的今天,她却始终执着地想要一个解释。   她不相信,他抛弃她,仅仅是为了修一段佛法。   她又咳了起来,喉间血腥阵阵涌起,面上早没有了血色,精神气更是在入东宫后便基本散尽了。   拢在被中的手,捂在阵阵绞痛的小腹上,大抵病痛折磨,总让她有濒临死亡的错觉。每次发作,她便觉得大限将至,想求个明白。   人世走一遭,这样的一生太荒谬了。   她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道,“扶我起来。”   云秀颔首,将将掀起被角,人便被推开了。   “孤来。”床榻畔,太子李禹匆匆而至,亲身扶起裴朝露,还不忘抽了个软枕靠在她后背,“睡了两昼夜,总算醒了。”   “用过药没?”他低声问道。   他与李慕乃一母同胞,长得有五分相像,只是李慕一贯寡言冷寒,太子李禹则从来温和谦逊,眉眼含笑,便是对待下人亦是宽仁和气。   便如此刻,他从云秀手中接过药盏,亦温声道,“带宫人都退下吧,太子妃有孤照顾便可。”   “殿下!”云秀望一眼裴朝露,朝着李禹恭谨道,“太子妃风寒未愈,还烧着,别把病气过给您,还是奴婢伺候吧。”   “无碍!”李禹转过身,已经开始持勺喂药。   裴朝露攒出一抹笑,张口饮下,方道,“都退下吧,本宫有太子便好。”   云秀向二人福了福,领众人离开。   殿门合上的一瞬,她望着靠在床榻畔一口口含笑饮药的人,一颗心提在嗓子口。   果然,一炷香后,殿内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   小半时辰后,屋中要水。   这日,一共要了两次。   隔着帷幔帘子,云秀自是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清楚,太子李禹,便是裴朝露的第二个噩梦。 第2章 李禹 举大郢上下,无不赞太子厚爱裴氏……   寝殿内弥漫着欢好后的气味,枕边人当是累了,睡得酣畅。   裴朝露更累。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累,因为她浑身都是酸疼的,尤其是腹中寒凉绞痛,激得她虚汗直流。她忍着心中厌恶,将搂在腰间的手小心翼翼拨开去。方慢慢挪动着身子半坐起来,暗里长吁了一口气,缓解胸口的憋闷。   “孤当你累坏了,倒不想你醒得这般快。”   李禹偎在她身畔,伸手将她拉近。因方才同房前服食五石散的缘故,他苍白的面上有不合时宜的潮红。   “殿下如何也醒了,才不过大半时辰,不若再合眼歇会。”裴朝露未想自己已经这般小心,还是弄醒了他,只换了个温谦的笑,顺从地贴在他身上,甚至还替他将身后的被角掖好,轻声道,“别受凉了。”   “你如今愈发贴心了!”李禹捉住她手腕,放在唇畔亲了亲塞回被中,亦坐了起来。   此刻尚且不到日暮,偏转的日光撒在殿中,零星几点投入帷帐中。   裴朝露眼角攒了两分浅笑,“即将日暮,晚膳殿下可要用些什么?妾身去吩咐!”   说着,她背对他起身,跪在榻上将帘子挂好,又从案几拣过披风,回身给他披上。   李禹并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端详正给他细心理着胸前衣衫的人,伸手钳住她下颚,将她头抬起来。   裴朝露手下微顿,眼中还带着一丝报赧,“妾身、有些累。”   李禹盯着她看了会,笑笑松开手。   裴朝露笑意扯得深些,转身松下口气,正欲下榻。   “有司膳,不必你亲去。”李禹从后头抄过她腰腹,重新拉回榻上。   因速度快,力道重,裴朝露后脑磕在床棱上,极脆的一声,眼前顿时一黑。   这些年,类似的伤,数不胜数,她从恐惧到习惯,如今已经麻木。   “怎么这么不小心?”李禹将她拉入怀中,掌心贴在她后脑,是按揉的姿势,却没有动作。   “妾身莽撞了,以后会注意的。”裴朝露倚着他,头靠在他掌中,不敢有半点挪动。   李禹缓缓按揉起来,一点点将她的头转向自己。   眸光相接,他笑意温和,“好些没?”   “嗯!”裴朝露愈发柔顺,不再想着下榻,片刻方道,“殿下,可有郑良娣的消息?”   良娣郑宛是她手帕交,早她两年入了东宫。   三月前,二人出宫前往慈恩寺为前线平叛的将士祈福,却不想在朱雀长街遇袭。   事发突然,对方又是有备而来,故而虽有千吾卫和随行的禁军拼命保护,裴朝露亦伤的不轻,一柄长刀砍在她左臂,险些断了她臂膀。而郑宛更是直接被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初时李禹尚且用心派人追查。然随着战事吃紧,叛贼汤思瀚的二十万大军虽被阻在潼关外,却仗着兵强马壮,已经强攻了数次,如此战事当前,东宫之中丢失的一个小小妃妾,便也再上不了李禹心头。   “哪有功夫去寻她。”果不其然,李禹不屑道,“就你还想着她!”   “到底是妾身的缘故。”裴朝露提着气,虚靠在他身上,“要不是那日她穿了妾身的斗篷,那些回纥的暗子也不会错认了去。良娣分明是代妾身受过。”   汤思瀚原是范阳节度使,虽说性子骄纵些,然在任上近十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岁三月拉开的叛乱,实在莫名又突兀。然他能一举联和吐蕃、突厥等数个民族,当是筹谋多年。   自出范阳,汤思瀚的大军势如破竹,裴朝露的父兄多次请求出征,却都被陛下驳回。其意思再明显不过,裴氏司徒府往昔战绩早已功高震主,天子如何还能让如此功绩再入裴氏手中。   当年,裴朝露入主东宫,虽是满门皆受殊荣,两位兄长更是直接封侯受爵,然陛下亦收回了裴氏手中的兵权。   明褒暗贬。   虽然陛下已将大半政务交予东宫,然毕竟不曾退位,总是容不了如此掌兵权贵做实东宫后盾。   皇权利益,总是来回牵制。   而到今岁正月,叛军已兵临洛阳,眼看潼关将破,长安岌岌可危。陛下方让裴松方再度挂帅,其二子为先锋。   如此,借地势之险要,军心之凝聚,裴松方尚且守住了这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汤思瀚攻城数月不得,方起了这般心思,启动长安城中的暗子,欲要以裴朝露为人质,诱裴松方出关迎战。   却不想因一件太子妃规格的衣衫,而抓错了人。   “她自找的,你的衣裳也是她能随意穿的。”李禹按揉裴朝露后脑的手加大了力气,将她整个箍在掌中。未几五指滑拢,扯住了她大半青丝。   裴朝露微不可闻地抖了抖,两手攥紧榻上锦被,被迫仰着头靠向他。   他冰凉的面庞贴上她因发烧而灼热的胸膛肌肤,攀岩着她锁骨一点点向上吻去,直到同她口齿交缠的一瞬,却猛地将她扔开,赤红双目如刀似剑投向她。   “今个你父亲谴快马来信了。”   裴朝露半跌在床榻上,肩上半截衣衫滑下,未容她反应,李禹黏腻的手掌已经握上她臂膀,整个人凑上来,“他上疏,要请六弟回来。”   “说六弟懂兵法,善战,可从外分散汤思瀚军力,如此争取时间,再从其他地方调兵过来……”   李禹后头还在说些什么,裴朝露昏昏沉沉听得不甚清晰。但她已经明了,李禹今日又这般折辱她的缘故。   无非是,父亲提到了李慕。不仅提了,还想着要他回来。   裴朝露缓过劲,低头颤颤道,“殿下说的是朝政,妾身不敢妄议。”   当年,她被二哥接回司徒府不到一个月,李禹就求了旨意要将她娶入东宫。后来婚事定在了八月里,确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该有的礼仪和颜面,莫说克扣,分明是翻了倍赐予她。   举大郢上下,无不称赞太子厚爱裴氏女,不忌其二嫁之身,荣宠皆付。   便是自己父亲,虽初时并不是十分愿意,甚至与她言语,若是不愿入东宫,他可以抗一回旨意。   以裴氏过往之功勋,换她余生之自由。   然,她到底拒绝了。   这样抗旨,虽不伤及裴氏族人性命,但兄长亲族们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是故,当太子如此厚恩于她,父亲便也将心放回了肚子。只领皇命同两位兄长远赴任上,逢年过节方回长安城中。   却是谁也不曾想到,在李禹端方和善的面容下,是偏执又阴翳的一副性子。   成婚不过三个月,他便不顾她身体孱弱,元气未复,更不听太医院劝诫,强行与她同房,要她早日诞下子嗣。   当夜,偃旗息鼓后,医女得他诏令照料下身血流不止的人。   待她回转意识,他满眼焦虑,似是心疼不已,凑近她耳畔,却是满口的愤怒和质问,“孤让你失望了?你同六弟头一回,也这般狼狈吗?”   一年后,如他所愿,她被诊出有了两个月身孕。他开心不过片刻,却又倍感遗憾。   他的遗憾荒唐而可笑。   他说,“这个孩子来得有些晚。孤若未记错,你怀上六弟的孩子,是你们新婚不到一年。且看看,如今你嫁给孤都一年有余了。”   再后来,他开始对她动手。   头一次动手,是因为她害喜厉害,成日饮着一味酪樱桃。   夜深人静,寝殿内,李禹砸了碗盏,一把拖起她,推在案桌上,咬牙道,“最好的樱桃树在齐王府,可要给你挪来?”   她不说话,他愈加愤怒,反手扇了她一巴掌。连夜派人砍了那两棵树,翌日将焦木扔到了她寝殿。   她捂着五个月的胎腹,只觉身在炼狱。   也彻底明白,李慕是李禹不可触及的隐痛。尤其是在她身上,随时能刺激出他的嫉妒和疯癫。   这遭,不知情的父亲这般提起李慕,自然扎到了李禹的心。   她垂着眼眸,自是痛恨眼前人。然对当年莫名抛弃她的人,亦是愈加愤恨。   分明就是他们皇家手足间的争夺,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无端做了这二人的棋子。   “是朝政,但也是家事。”李禹拨转过裴朝露面庞,“这些年,六弟行踪成谜,了无音讯。然前些日子,孤的人还是查到些蛛丝马迹的。”   “六弟一直同这长安城保持着联系。”李禹的手箍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似要随时掐断她,“确切地说,是同这大内一直有联系。”   裴朝露有过一刻的震惊,这五年来,李慕从未回过长安皇城。   宫中多有传言,有说他代君父修行,不染尘世;有说他在封地染了重疾,路遥难返;亦有说他确实与佛有缘,已经入空门脱了凡尘……   传言纷纷,唯有一则是真的,就是李慕自五年前离开长安,便再未出现过。   而陛下,亦不曾派人追查过,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也着实令人费解。   故而这厢从李禹口中闻得那话,裴朝露自是讶异,然此刻她亦来不及多想,只本能想着破开眼前困境。   “殿下,是认为妾身同他在联系?”   裴朝露抬起眸子,攒出一点久违的傲意,往李禹身前靠近去。让他的手将自己箍得更紧些,如同将自己推向刀尖,由着冷锐刀锋捅入血肉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   李禹眯着眼看她。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片刻,原本掐在她脖颈的手挪了位置,抚上她后脑,将她按入胸膛。   越按越紧,直到她喘不过气,奄奄一息。   “孤没有怀疑你,如今你是没这样的本事了!”他松开她,给她一息喘息的空间,下颚慢慢摩挲她额角,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背脊,“就是听到他,有些不开心罢了。尤其是阿昙的父亲,还这般赞他。”   “孤,很生气。”   裴朝露面色发白,满头虚汗,已经不能回应他,只低垂着眼睑直喘。   “以后,不许用方才那样骄傲的眼神瞧孤。”李禹扶起她,给她顺着胸口。   裴朝露咬着唇,无声颔首。   未几,宫人来报,太子太傅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要商议。   李禹也不着急,只亲了亲她面颊,慢里斯条地着人更衣。   “妾身来吧。”裴朝露撑起身子,随他下榻。   李禹扫去一脸的阴沉,张开双臂由她侍奉。   “阿昙!若是汤思瀚兵临城下打了进来,你当如何?”   “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是大郢的太子妃,自当与殿下生死与共。”裴朝露给他扣好腰封,方抬起头来。   面上是虚弱又温顺的笑。   “传太医来瞧瞧,愈发瘦了。”李禹揉了揉她脑袋,心满意足地走了。   夕阳如血,将残影拉得狭长。   “太子妃!”云秀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人。   “无妨!”裴朝露合了合眼,只道,“去将东西拿来,早些做完就早点脱身。” 第3章 困斗 他罚她的方式,永远是无止境的发……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裴朝露在烛台下,正执着一截寸长的指甲当作刀刃使用,雕磨着手里的一张玉色皮具。   她的屋内没有半点锋利的器具,更别论刀剑之物。这截指甲还是她借口喜欢李禹送的那套蜜蜡赤金护甲,方被允许留长的。   如今截了下来,当刻刀使用。皮具上头眉骨鼻峰已经十分明显,细看皆是她的尺寸。   这,是一张人/皮/面具。   这张面具,从初时获得皮具到此刻描摹五官,为避开李禹耳目,她足足耗费了数月的时间。   “姑娘,喝点茶吧。”云秀见她时不时咳嗽,捧了水送上来,只压声不解道,“三月前,二公子在朱雀长街伏了人手救您,您如何不走?白白挨了一刀,眼下又被太子这般磋磨!”   裴朝露望了眼云秀,当日从府中带来的贴身侍婢,一共有四名,如今便只剩下这一个了。她就着云秀的手饮了口茶,朝她笑了笑,也没说话,只低头继续画着那张面具。   三月前,朱雀长街的一场遇袭,原也不是汤思瀚的动作。不过是她二哥裴朝清设的一场计谋,欲要带走深陷东宫苦不堪言的胞妹。   这些年,她被李禹隔绝了和外头的联系,父亲长兄心中装着天下百姓,于小节上心思难免粗些。偶尔的节宴上,即便见她微露愁容,总也认为是她思亲之故。   唯有二哥,心细如发,凭着年幼时二人间游戏嬉闹时的一些暗号,觉出了她的异样。只劝她千万忍耐寻求机会,但因在远离长安的郡县任职,机会实在渺茫。   直到汤思瀚叛乱,他们被重新调回潼关,镇守京畿。他便再难等待,于去岁除夕宫宴上传暗号,同她敲定计划。   “我是裴氏女,是当朝太子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裴朝露抚着案上面具,轻声道。   何况,以她对李禹的了解,自己这般不清不楚地消失了,他能掘地三尺寻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去哪!   夜风从窗台缝隙中灌入,案上烛火猛地一跳,然她手中刚拿起的笔却始终端正如一,一点点绘着细枝末叶。   面具容貌逐渐清晰,她苍白面容上的笑意亦慢慢盈入眼角星眸里,唤出一点光彩。   到如今,她所求已极少。   太医院多番诊断她身子,早已虚透,怕是来日无多。   可是哪怕只剩下一天,她也想逃离这个地方,想看一眼外头的日光,闻一闻山野的花香,听一次碧空的鸟叫。   她想得很好,等逃出了宫,便隐姓埋名过简单的日子。   那日为以假乱真,帮自己择干净,二哥手中长刀切入她骨肉,亦留给她满怀生机的一席话。   他说,大隐隐于市,在洛阳明廷山下,屋子、户籍、还有母亲留下的换容粉二哥皆给你置办妥当了。   换张面容,换个身份,我们一样是兄妹,你一样可以给阿爹尽孝。   裴朝露抬眸望向一侧的侍女,招手示意她过来,拉着她的手道,“等出去了,我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   “姑娘,眼下兵荒马乱的……”   “不怕,很快就会平息的。”她拍着云秀的手背,带着无限的希冀和笃定,“潼关有阿爹和兄长们带着司徒府的七万精兵镇守,只要不出关迎战,至多再两个月,各地勤王兵甲聚集,汤思瀚必定退兵。”   “可是,若司徒大人出去迎战呢?”   “怎会?”裴朝露掩口咳了两声,捂上发寒的小腹缓减不适,“阿爹最是懂得兵法,为今之际,自是守为上策,断不可能迎战的。”   一旦迎战,必是九死一生。   她重新垂了眸,认真又细致地雕着那副面具。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烛蜡一点点落下,裴朝露看了眼滴漏,即将亥时三刻。   思及李禹极可能会过来,只小心收起那张还未完工的人 /皮/面具,吩咐宫人备水沐浴。   她洗了小半时辰,发了一身汗,总算觉得身子舒坦了些,方披衣起身。   云秀退了其他侍者,独自给她系带理发。   见她脖颈、胸膛、腰腹全是勒痕和掐痕,篦发时更发现她后脑肿起偌大一个包,不由眼眶发红,只无声擦干了眼泪。   “又不是头一回,且快些替我擦干头发,好不容易发了汗。”裴朝露侧首瞧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拉开妆匣,拿出一个精致的扁盒,挑了里面的青色膏药涂抹在身上,尤其是胸部,她图得格外细致。   膏药的气味冰凉馨甜,淡而弥久。   “姑娘,别用这个了,成吗?”云秀见状,匆忙上前合了盖子,伏在她膝下,“这么些年了,东宫之中除了咱们的小郎君,再无其他子嗣。这药便是在太子身上种下了,我们不是马上就能走了吗?您别再伤自个了!”   “这药靠的便是量,天长日久累积着方有成效。”裴朝露推开云秀的手,“但凡在东宫一日,他随时会来,这是我唯一的反抗了。”   “不能功亏一篑。”话到最后,她漂亮平和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蔑视。   却也转瞬被她敛尽了,外头侍女传话,太子今晚去了荀孺人处,让她早些歇息。   裴朝露闻言,松下一口气。   只是,这一夜,她到底也没睡安稳。   半夜时分她又开始腹痛,头也愈发昏沉,周身冷得厉害,高烧反复。   这样的情境中,她又开始梦到李慕。   他穿着僧袍,手持佛珠,站在她面前。   她有很多话想问一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辗转反侧间便剩了一句话,到底为何执意丢开她?   如果,他没有娶自己,一开始她嫁的就是李禹,李禹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她二嫁之身,而这般折磨她?   亦或者,他不曾抛弃自己,再多风雨都携手走过,白首终老,虽平淡也是很好一生?   她望着梦中人,心中百转千回,却咬牙不敢吐出一个字。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存着理智,告诉自己是在东宫。   曾有那么一回,她也是病的模模糊糊,梦里哭着质问他。待睁开眼,便见李禹双目灼灼盯着她。   他惩罚她的方式,永远是无止境的发泄。   至此,她便再不敢在梦中说话。   平旦时,她稍稍有了些睡意,然睡熟没多久,便觉有人欺身压下。   “殿下如何这个时辰过来了?”裴朝露拢在被子下的手忍不住发抖,嘴角噙了些笑意缓缓睁开眼来,“荀孺人该伤心了。”   “理她作甚!”李禹自己脱了衣袍,一把掀开被子,捞起榻上的人,“孤,就是想你了。”   裂帛声清脆,伴着一阵寒意,裴朝露后背生出一片细小的颗粒。   她忍过他身上其他女子的气味,忍过从胸部蔓延的皮肉被撕咬的痛,亦忍住大颗盈在眼眶中的泪珠。   “晚间一场加议会,不少人都赞同你阿爹的法子。”   “扶好!”他喘着气,将人推转过去,从后头抱住她。   “他们,都觉得要请六弟回来。”   他伏在她耳畔,声色阴沉,动作却愈发粗鲁。   明明是和风细雨的三月,裴朝露却分明觉得疾风劲雨落下,抽打在她贫瘠又荒凉的身上。   “你呢,是不是……也想他回来?”   “是不是?”   云巅至高处,李禹嘶吼出声,一把扯住她头发,将她贴在自己胸膛。   “我……没有。”裴朝露头皮发紧,仰着头喘息道,“我有夫君,怎会再想旁人……”   “谁是你夫君?”   “是您,太子殿下。”   她以眼角余光分辨他面上神色,感受着他手中扯发的力道,慢慢转过了身子,同他对面而视。片刻,他的手松开,她便捧上他面庞,将他再次埋入自己袒露胸脯上。   “殿下,妾身一直伴着您的,永远、不会离开您。”她拍着他背脊,嘴角含笑,眼中盈泪。   真好,昨夜刚刚才涂抹的膏药,没有一点点浪费。   这一日,没有朝会。   但李禹还是早早出了承恩殿,去了府衙议事。当是潼关军务,刻不容缓。   裴朝露自然得不到更具体的信息,李禹走后,云秀本给她备了水擦洗。她仰躺在榻上,没有起身。   早些年,她还会觉得脏,觉得受了侮辱,泡在浴桶中一遍遍搓揉梳洗。如今,她已经无所谓。   “下去吧,我静一静。”   裴朝露撑起身子倚在床榻上,心跳的厉害。   她双眼模糊,脑袋浑噩,周身皆是绵绵不断的疼痛。只拼命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回忆片刻前的景象,理清头绪。   太子李禹,并没有多少治国之才。   这是当年苏贵妃带着李禹入镇国公主府探望母亲离去后,母亲私下同她说的话。   故而,李禹能被立为太子,完全是子凭母贵。   他的生母苏贵妃,陪着陛下御极,于后宫宠冠至今,君恩长盛。   李禹无才便罢了,还是这般心胸狭窄之人。   若说昨日白日里的两次云雨,还不曾越过这些年里他对她的磋磨,那么今早这一场发泄,已经超出了他的掩饰。   他从未这般直白又暴怒地问过她,是否还在想着李慕?   甚至,在方才离去前,他还斩钉截铁道,“休想让他回来!”   孤决不允许任何人将他弄回来!   谁敢让他回来,孤——   后头的话他没说出来,但裴朝露看见他将案上一枚簪子折成两段。   谁敢让他回来……   这话在耳畔吟荡开来,裴朝露不由眉心陡跳。   她游离的目光一下聚拢在地上那枚碎裂的玉簪上,整个人抖如糠筛。   是阿爹。   阿爹,提出要让李慕回来的。 第4章 族灭 裴氏阖族抄家问斩。   入东宫五年,裴朝露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希望李禹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立在深阔的宫殿中,合眼喘息,但愿自己是多想了。   然而,一连半个月,李禹都未再东宫出现。   除了知晓他前往潼关督军,裴朝露再也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好在,趁着这难得的空暇时间,她的那副人|皮|面具终于大成了。   大成这日,是三月二十,正好是陛下的穆婕妤生辰日。   裴朝露让侍者从库中取了座和合如意屏风,捧着随她一同前往毓庆殿。   临去时,云秀给她更衣上妆,华服丽妆盖住了她憔悴不堪的容颜。   “姑娘,当是你多虑了。太子再如何嫉妒齐王殿下,也不至于会那般公私不分。大人提议让齐王回来,乃是为了大郢江山。便是为太子不喜,太子总不会做得太出格。”云秀扶起裴朝露,见她起步艰难,当是多日心悸之故,只劝道,“这面具成了,我们稍作安排便能走。您不若合眼歇一歇,养养精神!”   裴朝露顿了片刻,喘出一口气,恢复了一点冷静从容。   这地方,她自然一刻也不愿多留。   但那个想法涌上心头,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尽力将它扼杀住。   这数日里,云秀已经冒险递了两次消息给宫外二哥的人,却皆是石沉大海。她心中便更加惶恐。   为今之际,她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当今天子身上。但自母亲亡故,她的皇帝舅父便不太愿意见她。   只说她长得愈发像她母亲,见她便想起英明早逝的阿姐,触情伤情,胸中憋闷。   故而母亲亡于兴德二十年,至今八余年,她见到陛下的次数寥寥无几。   这日赴穆婕妤的生辰宴,裴朝露盼望着可以趁机见一见圣颜。   陛下在位至今二十八年,前十数年可以称得上“明君”二字,只是自十年前沉迷丹药追求长生之术起,于朝政之上便有些荒废失德。   但是,裴朝露尚且抱着一丝侥幸,想着当年陛下还是豫王时,同成肃王争帝位,势均力敌间,是母亲手中兵甲改了格局,铺平了他的帝王路。   母亲从来看人极准,当年的豫王,如今的天子,即便这些年英明不如从前,但总不至于有太大的偏差。   她的父兄,母亲的丈夫儿子,还在为他的江山守着最后一道屏障。   *   裴朝露来得早些,毓庆殿中还未有其他祝寿的人。   她从舆辇上下来,禁了通报,缓步走向正立在殿廊上,眺望满院鸽子的人。   只同那妇人并肩而立,见一只只雪白鸽子起飞如鸿,归来似雪。   “婕妤将他们喂养得真好,可惜圈在此间,只供了你我赏玩,失了他们原始的价值。”   “妾身拜见太子妃。”中年妇人在短暂的迟疑后,似是被吓了一跳,只匆忙侧身行礼,“殿下来此,如何不让人通传一声?”   “就是想和您近些,站一站。”裴朝露垂眸看了她一眼。   这是她母亲座下的医女,多年前被送入宫做了陛下的妃嫔。   自先皇后去世,天子后宫便未再立继后。即便苏贵妃盛宠不断,然论品级,尚且是她从一品的太子妃为后宫之首。   故而,四品婕妤跪一跪她,她也是受得起的。   只是,她早早便与面前人说了,于无人处无需这般大礼。却也不知为何,今日她又这般。   “是阿昙吓到姑姑了吗?”裴朝露俯身扶起她。   “不是,是奴婢想到了长公主。”穆婕妤眼角余光还留在不久前一只雪鹄离去的方向,此刻稍稍定下心来,只迎上裴朝露目光,“奴婢跪一跪姑娘,便当是跪了长公主。”   裴朝露闻言,点了点头,亦未再纠结此处,只直奔主题同她悄言。   “姑娘大喜!”穆婕妤忍着泪意频频点头,“总算熬出头了!”   “我要带涵儿一起走,这些年有劳姑姑了。”裴朝露从穆婕妤的手中接了把谷粮,扬手喂给鸽子。   “您……”穆婕妤难掩震惊。   当年,裴朝露小产后元气尚未恢复,却被强行受孕,孕中亦不曾被善待,勉强撑到七个月难产生下孩子。产后更是缠绵病榻多时,孩子便养在了穆婕妤膝下。   按理,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养育太子嫡子。   但裴朝露开了口,言及自己无力照看,又需侍奉夫君,料理东宫事。而苏贵妃亦同自己一般无二,身子孱弱,常日伴驾,后宫之中穆婕妤与自己沾着故旧之情,又在她生产之际救了她们母子,她很是放心。   李禹大抵是听了她要伴他左右,觉得自己胜过了孩子;而陛下则是想着苏贵妃确是身子不堪重负,当年其亲子李慕都不曾被她抚养过,更遑论这孙子。遂而两人皆同意了裴朝露的提议。   这皇长孙便在一个四品婕妤的膝下,长到了四岁。   只是穆婕妤自比旁人知晓的多些,裴朝露说的种种理由虽皆是事实,然最根本的是她不爱这个孩子。   一个被强行施\暴、折了半条命孕育出来的孩子,大抵生而原罪。   故而,此刻骤然听闻裴朝露要带他走,说不震惊是假的。   “知道有孕的时候,确实想过不要他,也动过手脚想要落了他,但均不得成功。可是在月子里,我听到他第一次哭声,见到他第一回 笑靥,我就知道我割舍不下他。”   裴朝露抬眸看了她一眼,带泪的眸光难得露出一点温情笑意,只拣了谷粮继续喂养鸽子,   “我不会因为有了他便原谅李禹对我种种伤害,亦不会因为有了他便安心待在一个禽兽的身边。”   “但是同样的,我不会因为他生父的恶行而牵扯到他。”她抬头眺望高飞的鸽群,想要逼回流下的眼泪。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啊……”穆婕妤握住掌心拣着谷粮的冰凉手指,“所以当年尚在月中,你便殚精竭虑想了那些缘由,将孩子送来我膝下?”   “嗯!”裴朝露止了泪,也止了手中动作,“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想清楚,也开始决定逃离,涵儿一直在计划中。我从未想过一人独自离开。”   “这东宫之中的一场罪恶,受伤最深的是我,可是最无辜的是涵儿。”   “他何错之有?生而原罪是荒唐的。”   “我明白了。”穆婕妤拍着她的手,“当年你不愿用我处那颗假死药,是为了留给涵儿,对吗?”   殿门畔滴漏声响起,裴朝露抬眼扫过,开宴的时辰马上到了,陛下亦将到来。她尚且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办。   她看着眼前妇人,想起她自己的母亲。再次告诉自己,母亲用心辅佐的人,是可以期待和信任的。   遂道,“婕妤且备好,等我信号便可。”   想了想又道,“一会苏贵妃定同銮驾同来,且让涵儿去她处小住两日。”   穆婕妤合眼点头,两人心领神会。   皇长孙暴毙,总要寻个合适的人担下责任。   返身回殿,滴漏渐深,然小半时辰过去,却未见銮驾亲临。   裴朝露握盏的手有些抖,几滴茶水溅在她手背。   “可是身子不适?”穆婕妤关切地问。   “无碍!”裴朝露扯出一点笑,捏了捏眉心,难掩疲惫。   穆婕妤转下座,行至身畔,给她按揉太阳穴。裴朝露出淡香萦绕,穆婕妤眉头微蹙,“姑娘如何还在用那膏药?”   那药,原是她给裴朝露的。   膏药极寒,久用难孕。   初时穆婕妤并不知道李禹如是何待裴朝露的。她不过想着,长公主幼女独在东宫,虽有嫡子诞下,但公主已故,父兄远调,实乃独木难支。   若东宫唯有一子,方可恩宠永固。   她要裴朝露,将此药用在东宫的后院中。   然裴朝露接了药,却没有对太子的妃妾下手。   天下女子如百花,且群芳多来无辜,还不如从源头断绝!   又因李禹服食五石散的缘故,穆婕妤便调试膏药中配方,使其同五石散催化,成了一味绝嗣的药。   只是太子身边禁卫森严,裴朝露只得以身饲虎,到底也伤了自己身子。   “出了金丝牢笼,便不用了。”裴朝露目光不离滴漏,只盼着天子早些过来。   又一刻钟,还是未见天子,倒是内侍监江士林打着拂尘匆匆而来。   只道,“潼关出了紧急军务,陛下去了宣政殿,且不过来了。”   “有劳公公走一趟,陛下政事要紧。”穆婕妤抓了把金瓜子送上,目光从裴朝露身上划过,“那眼下潼关战事如何了,可是太子有恙?”   “这……”江士林叹口气,未再答话,只扫过一旁的裴朝露,“太子妃在此,老奴便少走一趟了。”   “太子妃,且跪下听旨!”   裴朝露怔了一瞬,行礼如仪,将旨意一字字听来。   “罪臣裴松方携长子裴朝明出关迎战,入逆贼主帐未归,陷七万将士战死沙场,全军覆没。裴氏阖族抄家问斩。朕念皇姐李茂英功在社稷,遂独留其幺女性命,降为六品宝林,禁足承恩殿,非旨不得出。” 第5章 愤恨 看如此大郢何日亡。   三月晌午的日光并不刺眼,柔柔和和撒在宫殿石阶上,撒在跪着听旨的人身上。   大郢王朝的太子妃,那个曾被父兄捧在掌心的将门之女,却觉得阳光万分刺目。她起头,眼前一片模糊,张口蠕动着唇畔,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急剧地喘息着。   “潼关战败,这是何时的事?如何半点风声的都没?”   “司徒大人怎可叛国,且不论其他,他女儿是当朝太子妃,他叛国图什么?”   “这、如何说得通,可、可是弄错了?”   穆婕妤絮絮而言,看着眼前人,又拦着江士林,急道,“公公,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错不得。”江士林再三叹气,四下扫过,只悄声道,“半月前太子前往潼关督军,此乃殿下亲自带回的消息。他为裴二公子所伤,左手断了三根指头,率亲部死战冲出重围方得以活命赶回。眼下人正在宣政殿,太医们都赶了过去。”   话至此处,念及昔年靖廷长公主之恩惠,他亦朝着裴朝露道,“宝林,左右太子爱重您,如此情境下,亦是他磕长头保下了您性命。”   “况且,您还有皇长孙呢……”   裴朝露已经辨不清人声人影,只木然接了旨意,随着看守她的人回了东宫。   是夜,不见星月。   承恩殿门启开,李禹面色苍白向她走来。   “孤在,不怕的。”他抚着榻上人披散的长发,轻声安慰,“以后,阿昙便只有孤了。孤,会好好爱惜你。”   烛光幽幽,映出裴朝露失神的双眸。   她盯着他的脸,半晌又盯着他受伤的手掌,涣散的神思终于慢慢重新凝聚起来。   江士林说是二哥砍的,还说二哥逃了。   真好!   烛火流下珠泪,罗帐落下,两人对卧而眠。   “如今父皇在气头上,褫夺了你太子妃之位。但没什么大不了,你还在东宫之中,每日里孤亦皆在,和从前无甚区别!”   话一字字,一句句落下,裴朝露咬牙听着,却还是止不住浑身的战栗。   “别怕!如今,潼关要塞,皆已换了孤的人。孤承诺你,待孤登上大宝,皇后之位还是你的。”李禹亲吻她额头,俯拍她背脊,当真温柔哄慰。   “知你心中难受,且好好歇着。天长日久,总会过去的。”李禹声色中有难掩的兴奋,“到时候,孤给你换个身份便罢。我们便永远在一起,谁也碍不了我们。”   ……   阿爹碍了他,所以他亡了裴氏阖族。   月向西落,已是漏夜。   身畔人呼吸声渐匀,裴朝露静静睁开了眼。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她死了,也定如此刻般,双目圆睁。   当人死而眼不闭,看如此大郢何日亡。   *   日子如流水,如死水,菜市口前裴氏族人鲜血未干,白骨成山。   裴朝露因身上一半的皇家血脉,得以苟活,却比死更痛苦。她被困在这座宫牢中,自然见不到问斩那日的场景。   多来是从宫人口中听到的。   听到了,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她能做也唯一可做的就是“等”。   转眼四月暮春,原该草长莺飞的季节,长安城却彻底陷入了阴霾。   东宫承恩殿里,初时几日,守卫还秉着规矩对裴朝露严格看守,然如今已然懈怠。譬如裴朝露此刻倚门坐在这外殿的门槛上,他们也懒得去多言。只不过时不时用淬毒的眼光剜她一眼。   他们的心思如今更多地都在汤思瀚的身上。   自从裴氏反叛,汤思瀚便势如破竹,七日攻破潼关。若非扶风的一支勤王军队来的快些阻了数日,如今长安便该沦陷了。   而眼下,长安城破也不过三五天之内的事。   太极殿中的天子,已经做好弃城南下,迁都蜀地的打算。   这是昨夜里,内侍监江士林奉君令悄悄来给李禹传的话。   而前□□会散后,李禹明明还同她说,陛下预备留下守皇城,要护得天家最后的尊严。原来不过是对着朝臣们散播的迷魂药罢了。   天子携妃带子逃亡,可怜前朝大半臣子还不知实情,尚在守着这大郢江山。   彼时裴朝露亦在一旁,闻言只是扯嘴笑了笑。   大郢国破,在听到父兄出关迎战,潼关被破的一刻,裴朝露便已经想到。她不会相信父兄卖国求荣,临阵倒戈。   李禹所思所为,她再清楚不过。但她需活着揭露真相,向世人证明裴氏的清白。况且,二哥逃了,尚有生息。   这两点,足以支撑她活下去,支撑她等到皇城破开,走出东宫,走出长安。   甬道上,偶尔走过的宫人,见了这位昔日的太子妃亦是愤愤私语。   “怪不得当年齐王殿下宁可削发为僧,也要抛下她,原是一家子的狼子野心!”   “太子殿下那样贤德宽厚的一人,不嫌她二嫁,捧在手心护着,如今差点被那裴氏狗贼砍了手掌!”   “就是,也就太子仁心,到如今还留她住着这承恩殿……”   “苍天无眼,七万将士战死沙场,你却还这般金尊玉贵地被供养着!”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个宫女,拨下头上簪子便向她刺来。   她尚未来得及躲开,守卫便拦了上去。   “我阿兄就是七万战士里的一个啊,再过三个月我就可以任满出宫了,到如今,到如今我阿娘也死了,撞死在她裴氏司徒府的大门上。”   “凭什么,她还活着!凭什么!”那宫女在守卫禁锢中拼命挣扎,拆环皆散,披发赤目,字字珠玑。   “她尚且是贵人,你这般白日昭昭,如何伤得了她分毫!”守卫在她耳畔低语,“姑娘快走,我们只当什么也未看见!”   宫女怒视裴朝露,几欲将她剥皮拆骨。然中间横着两个高大的守卫,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你会有报应的!天会收你的!”宫女满腔愤恨,望着被殿内其他守卫护在中间的人,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来,抽过近身守卫腰间的刀,劈向裴朝露。   春光烂漫,明光光一侧刀刃,映出两个女子的面庞。   杀人的,和被杀的,竟是一样的神色。   那是对人世的绝望,亦是对即将同已逝亲人聚首的期望。   只是那把刀到底没有落在人身上,只听“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血溅了裴朝露一身,她眼前一片黏腻,胸前脖颈尤觉湿热。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是侍卫拔剑杀了那宫女。   尸身被拖出院外,所行之处蜿蜒成一道细长的血路。转出殿门时,头颅歪跌过来。   她看见,那姑娘没有闭上眼。   她追着尸体往前走去,殿门口侍卫横刀拦住她,“主子莫让我们为难。”   她顿了足,呆呆望着那具鲜血未凉的身体。   “王妃……”一僧人从此过,停下与她作揖,一时口误唤了昔日称呼,“老衲失礼,贵主可安恙?”   裴朝露抬眸看他,是当年齐王府中的空明大师。齐王府阖门后,部分高僧得天子赏识,便留在了宫中的宝华殿里。   “生死由命,乃天数定数。老衲已是方外人,不结尘世恩仇。师弟们在潼关一战中丧生,想来因果业障罢了。”   空字辈的其余几位高僧,当日随李禹同去潼关,乃是为先前战死的将士超度,却不想亦失了性命。   空明这话,自是为了宽慰裴朝露。   裴朝露听得懂,只双手合十,感激拜首。   “大师既脱了红尘,便还是回方外去。”她望着天上日头,“天色不早,早去早好。”   这话矛盾,正午时分,分明是天光正好。   原不过是她特意的暗示,早些离宫逃生去。   “谢贵主好意。”空明亦望了眼当头的骄阳,只道,“原是陛下传召老衲,如今君命已复,自当归去。”   抬步离去,空明却又停下,摇首笑道,“老衲去时,以为陛下要问敦煌郡一带的人事风貌,毕竟那处是大郢开源地。亦或者是让老衲诵经超度将士亡魂。”   “却,都不是!”   空明白眉连银髯,立于漫天流云下,兀自缓缓而言,“陛下问老衲如何得长生,如何修来世,如何可名列神位或鬼雄!”   问得好,问得妙!   久入红尘的高僧手持禅杖远去,捻佛珠长叹息,“不如归去!”   裴朝露望着那背影,垂眸看见自己一身血污,突然便笑了。   帝王呵,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6章 金蝉 你在等李慕。   承恩殿中出了这么一档子宫女行刺的事,不过大半时辰便传到了李禹耳中。然却未见来人,只有太医领命过来看望了一番。   裴朝露并没有伤到哪里,只将人打发走了。倒是云秀急的不行,只一边给她清理污渍,一边叹气。却又能怪哪个,那宫女也可怜的很。   同时天涯沦落人罢了。   本来李禹没过来,云秀还有些高兴。来了,裴朝露又需应付他,委实疲累。   然而此番,云秀却希望这位太子殿下能早些来此。看着今日场景,裴朝露俨然成了众矢之的,那七万马革裹尸的将士中,焉知还有多少家眷是在这宫中当差,有多少同那个宫女一般,不明就里恨毒了裴朝露。   “姑娘,奴婢去请太子过来,只说您身子不适。”   “或者,奴婢代您送盏汤给太子,可好?”   眼见日光收敛,云秀见裴朝露神情讷讷,半日也不说一句话,一边担心她被吓到,一边又担心入夜还有人行刺杀的疯狂之举,只道,“那我去将小郎君领来,您抱一抱他。总也提醒着各宫室,您尚是皇长孙生母……”   “奴婢去求侍卫,怎么说您是宝林,再不济你有郡主的诰命……他们定不会拦着奴婢。”   “云秀,你听我说——”裴朝露终于开了口,望着外头逐渐偏西的日头,将人拉到身侧絮絮低语。   “可明白了?”   “姑娘,你是说太子和陛下会提前……”   “等到那一刻,你千万记得我方才所言,照着行事便可。”裴朝露以目示意,打断云秀的话。   她与李禹夫妻五年,虽是同床异梦,却也算了解他的性情。这种她受伤需要人的时候,按着他以往做派,是一定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昭显他的重视。   如今,他将她的根基宗族连根拔了,就是为了她除他外无所依傍,怎会不来?   他不来,只有一点,就是正在准备南下逃离的事,分不开身。   她是重要,但也排不到他的身家性命前头。这点,她同样清楚。   “姑娘放心,奴婢记在心里了,保证半点不会出错。”   “去,让小厨房把炖的血燕拿来,我们一起用些。”   *   山光西下,倦鸟归林。   一盏燕窝还未用完,太子身边的禁卫军首领唐亭已匆匆前来。   裴朝露也不曾停下,只慢慢饮着。   唐亭近身悄言道,“陛下一行人已经预备启程前往北苑,太子如今在苏贵妃处打点,让您最迟半个时辰后去往苏贵妃宫中,一道离开。今夜间子时将快马出咸阳,直奔蜀地。”   裴朝露放下碗盏,目光从云秀出划过,最后回到唐亭身上,道,“有劳将军,且去外殿稍待片刻。”   唐亭领命退出了宫门。   终于到了这一刻。   裴朝露就着云秀的手起身,只含笑拍了拍她手背。云秀反手握上她,深深点头。   承恩殿甚大,除了主殿,还有东西偏殿,暖阁,厢苑。   待云秀将为数不多的侍女领下去后,裴朝露便合上门,寻出那张人/皮/面具,入了西厢暖阁。   这处,虽紧挨着主殿,但因被道士算出落地与开门处地形妨李禹八字,虽后来作法破解,他亦从不踏入。   于是,裴朝露便藏了个人在里头。   屋中门窗紧闭,皆以油纸遮挡,不许光线射入半分,此举亦是当年解妨八字之法的其中一道。   裴朝露持一盏烛火入,昏黄光线明灭间,照出床榻上的模样。   榻上一人四肢和腰腹被紧绑固定在榻上,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一张蜡黄面容早已脱了相,但细看还是能辨出几分样子。   这,是失踪了三个多月的郑良娣。   当日东宫禁军并着满城金吾卫,四下寻其下落,谁能想到这人根本就在东宫之中。   而同太子妃出宫进香被掳去的不过是画着良娣妆容,穿着裴朝露斗篷的良娣侍女。真正的郑良娣早在进香那日的上午,便被迷晕囚入了这间屋子。   裴朝露从榻边舀了一瓢水泼在她脸上,将昏睡中的人唤醒。   郑良娣缓缓睁了眸,待看清来人,面容便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道,“毒、毒妇……”   她唇口张合了数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半晌不甘又颓然地合了合眼。   嗓子是被灌了一碗药,毒哑的。   “论毒妇二字,在你面前我实不敢受。”裴朝露看懂了她的嘴型,掏出帕子给她擦去面上水渍,只缓缓道,“你当年对我做过什么,都忘了?”   “闺中手帕交,我自问待你不薄。东宫相处,我亦真心当你姐妹知己。”   “你呢,借着年少情意,套了给我问诊大夫的话,送了什么好东西与我?”   “你那每日送入司徒府的一盏甜汤,我当真以为是排遣我和离后抑郁的心!原来不过是你讨好李禹的策略罢了!”   “你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仗着我对你信任,一点点的将药喂予我。积少成多的毒药打下我腹中四月有余已成形的孩子。”   “你痛恨入东宫与你争宠的人,却又忌惮李禹,便生出先这样的法子磋磨我,对吗?”   榻上人瞪着一双凹陷的眸子,不可置信多年前那般神鬼不知做下的事,竟被当事人悉数知晓,只惶恐摇头。   “你当日既敢做,就该担得起今朝我的怒火。”裴朝露伸手捏住她下颚。   “李禹哄骗你,许你事成之后便将太子妃之位赠与你,却不想转眼成空。有那样一日,我去你殿中寻你,无意听了你两争执的壁角。大概是老天不忍我蒙蔽,日日与你姐妹相称,如此让我知晓了原委。”   “你……本就不想要、要那孩子,我不过是……”郑良娣艰难地做着口型。   “我要不要孩子,是我的事。即便我不想要那孩子,也轮不到你来打掉他!”裴朝露难得厉声。   “你、你……想要的,你在等李慕……”郑良娣神思清明了一瞬。   以裴朝露的心性,若是不要,早早便自己动了手。   能拖到四月——   是因为,她还在等他!   “罢了,时过境迁,多说无异。”裴朝露叹了口气,“天道好轮回,你杀我孩儿性命,我亦要你一命,很公平!”   “做、什么?”郑良娣张合着唇口想要避开。   “你不常日想要替代我吗?”裴朝露将那副打磨了数月的人皮面具给人细细戴上去,“最开始我只是想着金蝉脱壳,让李禹见此尸身彻底绝了念头。如今么,除此之外,你还多了一重用处——”   她将面具一点点贴合好,话语平静,眸中却是怒海翻腾,“国难当头,你的父亲身为太子太傅,不知劝君抗敌,只顾党派之争,为虎作伥,陷我父兄不忠不义,害七万将士葬身沙场。今日,我便用你全我裴氏最后一点忠烈!”   “你、你……”郑良娣再难反抗,昔日面容已是塌边人的模样。   她的杏眼已是皮具上的描绘的桃花眼,却是圆圆瞪着,不肯闭上,意识消散前,喃喃张口,“可怜人。”   裴朝露看懂了,冲她笑了笑。   笑容干净纯粹,是儿时闺中稚女尚未懂得算计的模样。   这世间人,可恨又可怜,无人无辜。   未到半个时辰,承恩殿主殿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唐亭推过内外殿门,直奔而来,尤见侍女云秀跌坐在地,两眼直勾勾望着房梁处。   三尺白绫上悬挂的,不是别人,乃裴氏女,昔日的东宫太子妃。   李禹得讯赶来时,云秀抱着那句尚且带着余温的尸体,将书信奉上,观其字迹,乃其亲笔。   是她的遗书,仅十四字。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李禹揉纸掷余地,双目后红的似要滴下血来。   他从云秀怀中夺过尸身,捧着那张脸反反复复地看,掩过脖颈,探过鼻息,都是死亡的征兆。   “殿下,苏贵妃在催了,去往北苑的时辰到了。”唐亭提醒道。   “殿下——”一侍女连滚带爬而来,“皇长孙,皇长孙薨逝了!”   李禹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她。   “皇长孙从来体弱,近来数日更是风寒反复,一刻钟前突然抽搐不止,太医未至便、便……”   空气中有一刻是静止的,铜壶滴漏发出计时的声响。   “殿下,为今之计,这太子妃与皇长孙如何发丧?”唐亭提心问道。   “太子殿下,奴婢有一求。”云秀膝行伏跪在李禹脚下,含泪道,“奴婢受太子妃恩携多年,无以为报,如今便让奴婢给太子妃和皇长孙敛衣入棺吧,事后奴婢会去泉下再侍奉。殿下安心便是。只望殿下重得了天日,莫忘了与太子妃的结发之情,届时还请殿下加恩与主子。”   说着,她小心翼翼从李禹手中抱过尸体,“殿下,您且好好的。”   “唐将军,此去一路,千万照顾好殿下。”云秀搂着尸身,眼泪簌簌落下。   “末将谨记姑娘的话。”唐亭试着扶起李禹,“殿下,姑娘说的有道理。”   “……好,好云秀。”李禹合眼点头,几瞬计较间,已然有了决定,只道,“孤一定记得你的话。”   “太子殿下,一路好走。”云秀放下尸身,跪首送行。   人已远去,徒留背影。   侍女缓缓抬头,垂眸身前那具慢慢僵硬的尸体,眼中是渐浓的讽刺笑意。   天色还未完全黑透,尚有最后一缕光亮。   她的姑娘带着她,总算熬到这一天了。 第7章 家国 永咒其满门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   兴德二十八年四月初十,平旦时分,天光稀薄,滴漏声声。皇宫朱雀侧门如常打开,百官照例上朝。   然待里头内三门甫一开出,宫人侍婢皆疾跑疯喊,乱做一团,争相涌出来。   百官面面相觑,随手抓来内侍宫人寻问。几番追问下,大致理出两点,天子失踪,太子妃母子暴毙。   群臣有一刻的晃神,片刻基本皆也反应过来,这是天子弃城出逃了。遂大半急返回府,各自寻求出路。难得的几位怔了半晌,仰叹息撞墙殉了这破碎山河。   不过数个时辰,天子弃城而逃下落不明的消息已传遍了长安城。原本就被战乱笼罩、时时提心吊胆叛军攻入城的百姓,瞬间崩了心防。   曾经热闹繁华的朱雀长街,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有惜命者慌不择路往城外跑去,有贪婪者驾马牵驴奔入宫殿争抢金银细软。   大街上,咒骂声、哭喊声、呼唤声,声声交缠。   有两个声音格外清晰。   声讨乱臣贼子汤思瀚的,和诅咒临阵反叛的裴氏一族的。   “司徒府裴氏,枉为忠臣。百年世家,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贪一己之安荣,陷百姓于不顾!天罚,天谴!吾誓以吾之血,永咒其满门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西街头一长衫墨客,对着紧锁的铜门挥剑划掌,洒血淬痰。   “满门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呸!”   “呸!”   ……   路过此处者,皆随着那人愤慨诅咒,淬口侮辱,发泄自己即将陷入战乱、流离失所的痛苦。   “太子妃裴氏从城楼跳下来了!”   不知是哪个路过这处的人喊了出来,群人顿时纷纷争问:   “是裴氏女吗?”   “确定是她吗?”   “是她,一身规制宫装,还有那半张没有跌碎的脸,我认得!”   “她竟然没随太子一道出逃,也不曾趁乱保命,倒是稀奇!”   “她身上缠着白绫墨字,说要留清白在人间……”   “清白?可笑!”   “这,拼死要证的清白,或许裴氏当真含冤?这满门过往多少忠烈啊!”   往城外逃去的人群,你一句我一句,讶异的,叫好的,嘲讽的,偶尔也有怀疑的……   到底如今情境下,对着那一具尸身不全的躯体,没有人会多作停留,只一眼便匆匆离去。   未几,女子尸体便已经被无意或有意踩踏踢到一旁。   正午日光下,尸身上白绫沾灰,在春风里竟是烈烈作响。   “清白”二字被阳光普照,渺小又醒目。   日暮时分,有出城的陌生人,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已经被踢滚到城墙脚下的那具瘦小的尸身上。   云秀将这一幕告诉裴朝露的时候,她正避在在司徒府对面的一棵柳树后面,耳畔还回荡着那一声声咒骂声。   “姑娘!”云秀见她木讷地呆立着,丝毫没有反应,只压声又唤了她一声。想从她怀里抱过尚且昏睡的孩子。   裴朝露往后退了退,搂着孩子的手攥得更紧了,半晌才抬眸,仿若是回神认出了面前人。   “那不是郑宛,是我。”她终于吐出一句话。   “姑娘,您……”云秀只觉鼻尖泛酸。   裴朝露却笑了笑,她的双眼分明又红又热,但然一滴眼泪也没有。   暮色上浮,周遭已经无人,她终于抱着孩子推门入府。   一切皆按着她的计划,没有太大的出入。   她在勒死郑宛后,换了衣衫随在给李禹报丧的宫人中,转道寻了穆婕妤,借时间差给孩子服下假死药。后带着孩子出宫,留云秀将郑宛尸体乘乱带出,从城楼抛下,方有了今日那一幕。   有人开始怀疑裴氏蒙冤,有人愿意给裴氏女遮体敛尸,一点种子埋下,便是希望。   她将孩子抱给云秀,自己在寝房前头的庭院中徒手挖着树下黄泥。良久,见深的土坑中现出布帛一角。   新月勾下天际,月华如水,铺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她将挖出的包裹打开,捧起里头一个三寸宽口白瓷坛,贴在胸口捂着。   “姑娘!”云秀别过脸,抹了把泪。   “留阿蕖一人,我舍不得。”裴朝露将那个瓷坛放入怀袖中,起身看了眼亦是疲惫不堪的侍女,和还未醒来的孩子,道,“我们歇一晚攒攒力气,明日再出城去。”   “嗯。”云秀点点头,抱着孩子正欲望寝房走去,却被裴朝露拦了下来。   “不能留在这,我们去屋内收拾些细软,马上走。”   她想起今日这府门前的场景,如今还只是长安权贵中心知晓了消息,待到明日,消息疯传,焉知更多的人不会将怒火撒在裴氏身上,眼下这司徒府实乃是非旋涡的中心。   “姑娘,那我们还是去洛阳吗?”   “去。”裴朝露神色暗了暗,“二哥尚有生息,那处有他府邸,亦有他为我备下的私宅,说不定他会躲在我的那处宅子中。潼关一战,他定是受了伤的!我们先去那碰碰运气!”   主仆二人收拾得差不多,脱了宫装换上粗衣荆钗,临出府门,裴朝露回望昔日家园。   五年前,她踏上东宫迎亲的花轿,原是自己的一场豪赌,到今日一败涂地。   “二位且慢!”黑夜中,猛地出现一个声音,竟是从宅院深处走来。   “谁?”云秀抱着孩子,欲要挡在主子身前。却被裴朝露抢先一步拉在了身后。   “姑娘莫慌,卑职免贵姓高,是裴将军手下的将士,受将军之托来护您西去。”那人大步行来,捧上书信与信物。   “裴朝清将军,您二哥。”他强调了一遍。   裴朝露借着月色辨出他的模样,面色蜡黄,胡渣邋遢,喘息急促,便是方才上来的两步亦不是很稳健。想来是躲在此处多日,饥寒交加。   观其神色,并不是因为起了恻隐之心。虽这人的话激得裴朝露血管膨胀,但东宫多年,她对一切不熟的人事已是格外戒备,总时时留着后手。   便如此刻,她拉过云秀的一瞬,便已从她发髻拨下了一枚荆钗,钗头尖利,出其不意尚可自保。   “将军说,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那人稍定了气息,试图往前挪开半步,让裴朝露接过东西,“将军还说,您最爱酪樱桃,浇头蔗糖非冰镇不用,非桂花蜜不兑,且两者三七分成……”   话没说完,裴朝露便奔上去接了信和物。   是二哥的玉佩,上头还有她编的已经发黄的如意桃花结。   “吾妹阿昙,随其西来,为兄于敦煌相候。千言万语,相见再言。”   寥寥数字,皆是鲜血书就,字迹潦草间尚可辨认是二哥笔迹,却也能看出他书字之无力不济。   “二哥伤的重吗?还有我阿爹,大哥,他们如何了?”   “当日,潼关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军中了连□□,失血太多,故而无法亲来接姑娘。卑职来时将军已经止了血,只是亲卫只剩了卑职和老九,如今老九护送将军前往敦煌,若是顺利,再过个把月便该到了。”   “元帅和……”   后头的回话来不及说完,便听得铜门外一阵嘈杂,   “这处是司徒府,裴氏女是太子妃,母家定是金镶玉制!”   “对,我们也去抢了!”   “狗皇帝临阵脱逃,奸臣卖主求荣,都是一丘之貉!”   府门被推开的一瞬,裴朝露一行人只得顺势避在门后。   有二三十人,为首的几人点着火把,直入内堂,翻箱倒柜。   “姑娘,我们走!”高将军见这行人左臂缠柳叶带,识出不是普通打劫的暴徒,乃是烧杀淫掠皆行的绿林人士。   从门后转出,到府门外原没有几步路,却不想一直沉睡的涵儿被嘈杂声吓醒,哭出声来。   引得群狼纷纷回头。   他们并不知道,在太子诚禀司徒府反叛,天子朱笔定罪的时候,府中一切金银皆充了公。先前裴朝露于自己房中收拾的细软,亦不过一些女子闺中的环佩钗镯。   故而,这行人自也翻不出什么。怒火顺势便烧起来,见其四人,包袱在身,欲逃离去,便只当她们是先下手的人,直接蜂拥砍杀而来。   “姑娘快走!”高将军推了她一把,转身抽刀同人恶斗起来。   他一人缠住了十余人,还有□□人直追裴朝露而去。   空寂无人的长街,裴朝露抱着幼子拼命奔跑,得见了一个胡同,方转身拐入压声喘息。   “弱不禁风的两女人,还拖着个孩子跑不远!”   “好好找,寻来了兄弟们一起润润身子,人人有份!”   如此粗俗不堪的话语落入耳际,云秀看着正急喘咳嗽、双目涣散的裴朝露,只将孩子推给了她,又十分麻利地抓了把金银珠佩塞在她袖中。   “云秀来世再伺候姑娘!”她捧着半包细软,磕了个头,冲出长街。   “云——”裴朝露捂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压下了声响。   夜色苍茫,她立在幽深的胡同里,看着一副单薄的身子奔跑在无尽黑暗中,身后是饿狼疯狗急追。   未几,西街头亮起一片火光。   她牵着孩子,如游魂般往前走了两步,回首望去。   是司徒府,被放火烧了。 第8章 旧梦 秋千架上,似坐着那个长安姑娘。……   边陲西地,黄沙漫天,驼铃声声。   此乃敦煌郡。   敦煌郡南侧十里外有一神沙山,山巅处有寺庙“大悲寺”。在寺庙林立、佛窟处处的敦煌郡,这大悲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非要说有何不寻常,大抵有两点,一则这寺庙背靠苦峪城,出城往西便是阳关,故而这是大郢朝最西的一座寺庙了,又在山巅上,便冷清了些,比不得敦煌郡其他的寺庙,香火鼎盛。   二则,数年前,这寺庙中来了位法号“戒尘”的僧人。云游僧人化斋借宿无甚稀奇。只是这戒尘来此后,未再离开。一心敲钟诵经,守在寺中。而寺庙中原本的数位僧人,对他很是敬重,彼此相处融洽。只是若长安权贵在此,见了戒尘,当是要行礼问一声安。   这戒尘,正是大郢皇帝陛下的第六子,齐王殿下李慕。   这厢做完早课,正从大殿出来。   十月深秋,落木萧萧,寺院外石阶两侧的杀生怪柳亦是花谢叶枯,黄叶残瓣铺满来时路。   李慕一身灰色僧袍,捻佛珠站在寺门口。   低眉是山路崎岖,无有人影。   眺望是东边尽头,长安的天空没有按时飞来雪鹄。   上一封信,还是四月底接到的,落款日是三月二十。   信上言:裴氏反叛,潼关将破,长安岌岌可危。万幸,裴氏女得太子所佑,性命尚保。   凌河裴氏已有两百余下年的历史,比大郢立国还要久些,至今六代忠烈,代代皆有从龙之功,是大郢的脊梁。   如此将门世家,说他反,李慕是不信的。   故而,即便在此之前,昔年在他府邸论禅研法的数位大师尸体被接回寺中,即便此处阴氏一族派出暗子查探带回消息,他皆未信。   直到,雪鹄带信而来。   他终于不得不信。   他不信这世上所有人,也该信写信之人。   “还在看呢,这信是真是假,难道你还有怀疑?”   寺院中,出来个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女,着一身湖蓝衫子,腰悬弯刀,足踏青靴,头上带着金丝绣小帽,帽边正额间插着一枚长长的蓝羽。   眉宇间英气天成,杏眼下右颊畔画一枚金色月牙,此乃敦煌大族阴氏正支的长女,阴庄华。   “或者,这长路无尽,你还在等一个长安的来人,讲出另一番说辞?”   “还是……想要回去看一看?”阴庄华看了眼身畔的人,摇头笑道,“你不会有这么蠢的想法。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父皇都弃城南下了,也不怪你再收不到信件。”   敦煌郡虽距长安千万里,眼下尚且安宁。但官道驿站俨然受战乱摧毁,如今此地便是一介孤岛。   安全,却也落单。   李慕沉默地拨过一颗颗佛珠,目光仍凝在那封信上。   “山下城中这几个月来了不少长安的避难者,多的是达官显贵。我暗里瞧着,仿若冲你来的。”   庄阴华顿了顿,“有好几波人明里暗里在打听昔日的齐王殿下,估摸着是想请你回京力揽狂澜!”   李慕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收信入袖中,一手如常捻珠,还是未接话,只转身回了寺院。   “还有一事,亦确认下来了。可要听一听?”   李慕没有停下的意思,人已走出数步外。   “关于太子妃裴氏的——”   “她死了!”阴华庄走上前来,抬眸看已经驻足的人。   薄唇有珠,剑眉疏淡,星目聚光不散,这样锐利而冰冷的轮廓,怎么看都是凉薄模样。   他神色未变,只对上了她的双目。   “四月初十,大郢天子弃城逃亡之时,她未走,从长安城楼一跃而下。据说尸身缠着白绫,上头所书要留清白在人间!”   秋风拂面,吹得他僧袍作响。   李慕捻佛珠的手也停了。   “千真万确。”阴庄华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册,缓缓展开,“这是暗子好不容易送回的。当日民众所呼太子妃裴氏跳楼,暗子便趁机绘图。他们得了我命令,知晓这人的一切事宜皆需仔细,便也绘的认真。看看,可是你认识的模样。”   李慕的目光落在破碎的面容上,辨她有个极好的方法。长安高门贵女眉心花钿皆以梅花、芙蕖为主,上色为金黄、翠绿、艳红三者择其一。   唯她不同。   她自小爱食樱桃,便爱屋及乌,喜欢与樱桃有关的一切。   譬如三月里盛开的雪色樱桃花。   她的眉间,终日所绘便是那纯白的小花,混着一点金粉,中间添一抹朱红,说那是花的果。   阴庄华的暗子果然是个中好手,白花,金粉,红果,在仅剩的半张脸上,亦是半数绘出。   秋日清晨的风,带着阵阵寒气,一遍遍拂来。   李慕还未从画卷上收回眸光,橙黄的叶子随风落下,遮住画像上女子的眉眼。   这是樱桃树的叶子,满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似唱挽歌。   李慕抬头而望,四季交替,叶虽转黄,但架不层层叠叠的繁盛。日光作配,染出一树的灼灼璀璨。   寺中两颗樱桃树,是他来此的第一年种下的。   培育研究过这果树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樱桃树好种,果难结。   五年多了,两棵树已有三丈高。三月四月花如雪,五月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矣。   唯不见,六月里樱桃带雨红。   今岁倒是结了一些,尚自鹅黄掺橘的几颗,李慕日夜看护着,却不想一场雷雨急下,翌日便落红归尘土。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的,据闻太子保下她实属不易。”阴庄华收起画卷。   李慕看着寸寸消失的人像,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想必是愧对皇兄吧。”   他自小敬仰的皇兄,原是极爱她的。   这些年里,雪鹄带来的信中,也尽数讲述了李禹对她的厚爱与恩宠。   “好了,说正事。”少女长眉轻敛,“我候你一个平旦,可不单单来同你传消息的。这消息确定,你我之事考虑如何了?”   “你我结亲,阴氏现成的三万兵甲……”   自去岁汤思瀚举兵反叛,盘踞敦煌郡多年的阴氏,便动起了心思。他们虽也是豪强大族,承袭着敦煌太守一职,但世代守在这偏远的边塞之地,空有守边的名声,却始终进不了长安政权中心。故而想从李慕身上打开缺口。   “戒尘已是方外人,不染红尘姻缘。”李慕双手合十,持珠拜首,转身离去。   她话未毕,便被他打断,此乃头一回。   “竟当真这般冷情,不理俗世?”从廊上拐角停留多时的另一个女孩,信步而来。   同阴华庄所差无几的打扮,唯一的不同是她的颊畔点着一盏星辉。这是阴氏的嫡次女,阴萧若。   “阿姐,你不该催的这般急的,该让阿爹来同他提亲!从山河社稷、黎民苍生到国破家亡,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裴氏是他发妻,年少夫妻一下听闻不在了,难免乱了心神。”阴庄华摊开画卷又看了眼上头的人,抬头道,“戒尘,方才那个消息,你拿何物作报酬!”   “不若就来年樱桃结果,头一盘赠我算酬金,如何?”   李慕驻足抬首,望满院潇潇落叶无尽头,方缓缓道,“充饥解渴之物,众生皆可得。”   这一年多来,阴庄华确实为他提供了不少消息,只是都一物还一物清算了。   红尘茫茫,他不想有牵绊。   姐妹二人得了这话,相顾挑眉,含笑出了寺庙。   门启门合间,李慕回首望去,樱桃树下,秋千架上,似坐着那个长安姑娘。   她仰着瓷白如玉的面庞,阳光渡了她一身。   漂亮的桃花眼浅波流转,话音如翠玉撞宝珠,娇憨又骄傲,“看在酪樱桃的份上,就择你齐王府吧。”   这句话,是她应了他的求娶。   虽他是帝王之子,亲王之尊,然求娶她实非易事。   裴氏已是烈火烹油的鼎盛,裴松方思及月盈则亏,故而只想将女儿配一贴心良善郎君即可。然靖廷长公主念及血统尊贵,便想让女儿依旧在皇室子弟中择人。   两位皆是开明之人,到最后,这择夫的权利便直接丢给了当事者。   女儿喜欢,便好。   于是,从七品寒门小吏,到京畿高门权贵,再到天子座下的数个皇子,皆动其心。   为貌,为名,为权,为利,自然也有为情的。   李慕亦在其中,他为的是她的笑。   幼年宫宴上头回相遇,粉妆玉砌的瓷娃娃依偎在母亲怀中,由侍女喂着一盏酪樱桃。   冰黄色的蔗浆裹着鲜红的果肉,在她朱唇口齿间缠绵。   一口咽下,原本就欢脱娇俏的面庞上,笑意更盛。   “六表兄,给你。”瓷娃娃捧着一盏酪樱桃,踮足推给他,“你不开心吗?”   “吃这个。阿昙保证,吃完你就开心了。”小姑娘头上铃铛作响,臂弯间披帛翻飞,也不待他反应,便已经舀了一勺喂给他。   “好吃吧?”她笑,春风入眸,日光流泻,一下点亮了他的人生。   在他七岁的生命里,他一直孤寂而沉默。   他是苏贵妃亲子,原该受尽荣宠。   只是外头皆道,苏贵妃生他时伤了身子,月中抑郁又变了性情,无端恼怒他。   皇帝为安抚苏氏,便也不甚亲近他。只考虑他未足月而生,便将其丢给了医女出生的穆婕妤。   于是,因着天子和苏贵妃的态度,各宫及宗室间,几乎无人同他往来。   那一年,四岁的天之骄女拖着长长的裙裾,丝毫无惧座上人眼光,绕过半个殿宇,喂他一盏酪樱桃,成了他梦里的光。   群芳散尽,雁过无痕,茫茫白雪落下。   临近敦煌郡的一座破庙里,当年被众星拱月的姑娘,如今衣衫褴褛,浑身发烫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从长安一路走来,已有大半年的时间,到这一刻,她觉得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勉强睁开眼,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尤觉荒唐,到了这般田地,她竟然还会梦到他们的初相识。   意识慢慢回笼,她方猛地挣扎起身,“涵儿!”她急切又惊恐地呼唤。   庙中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涵儿!”   “——”孩子在今岁早春一场风寒高烧后,便蓦然失去了言语,再不能说话。此刻听到呼唤,慌忙从外头进来,手中捧着一汪雪水,指了指她干涸开裂的唇瓣。   裴朝露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来,看着他腾出一只小手,蘸着一点冰凉水渍,抹在她唇口。   “嗯——嗯”孩子将掌心的水推过些,示意她饮下。   却转瞬自己喝了了一口,在口中含了半晌,方指着母亲示意张开唇口。   裴朝露抱起他,抵住他额头无声流泪,片刻由他将口中含着的水一点点渡给自己。   雪水太凉,那是孩子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也是他仅有的温暖了。   黑夜昏沉,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一点光亮。   光——   新婚夜,李慕揽着她,唇畔冰冷却话语温柔。   他说,“阿昙,我握住光了。”   裴朝露又想起方才的梦境。   她想,如果可以,那年春日宴,她一定不会喂他那盏酪樱桃。 第9章 重逢 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敦煌古城中,兴庆街主街道上,往来商旅牵着骆驼缓缓而过。两侧的当铺、货栈、酒肆、住宅一如往昔热闹。期间每隔三房,至多五舍,必有一间佛庙,传出阵阵梵音,压住红尘额喧嚣,在市井亦给人平和与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炙考牛羊的辛辣香味,混着从西边吹来的风沙,使这个连绵了半月落雪的冬日,又多了一份干燥的枯寒。   裴朝露抱着孩子已经走了小半条街,终于在一间衣裳铺停下。   古朴典奢的铺子,择名“裳暖天”三字,是熟悉的笔迹。   “大小各一套,齐整的。”伙计驱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裴朝露先递上了银两,指着左侧外间的一排衣衫出了声。   敦煌郡是大郢的发源地,靖廷长公主封地便是此地的苦峪城。过往每隔三五年,公主与驸马便会来此城中小住。亦带她来过两回,遂而教过她一些当地话。   幼女聪慧,学得甚好,即便隔了多年,此刻吐出还是带着此间味道。伙计听了,只当是遭难的归乡人,而不是逃难而来的乞讨者,脸色一下好了许多。   “小娘子可要再瞧瞧里头的?”伙计迎入店,掌柜便亲自转身出来。   年近不惑,风情依旧的美妇人,尚是记忆中的模样。   裴朝露看了她一眼,依稀记的面前人是个爽朗的财迷,消息更是灵通。   “不必了!”她笑了笑,有些疲惫地喘出口气,“哪个不知您这里头从左往右越贵,自外至内越奢。我倒是想穿身好的,实在付不起了。”   “小娘子可真是个识货的!”   “容我将衣衫换了吧。”裴朝露领着孩子入内室更衣,半晌又道,“劳掌柜进来搭把手。”   “来嘞!”   女掌柜顺道沏了两碗热茶,送进来。   “小娘子家在何处,可是从长安来的?怎的就你们两个?”   “母家原在沙镇上,妾身幼时随高堂迁去了长安,眼下……”裴朝露就着掌柜的手穿上连帽斗篷,红着眼道,“天子弃城,家中被洗劫一空,一路回来至亲都殁了。就剩我们娘俩!”   “归乡来,换身洁净的衣裳,带他们去见祖宗。”说着,她不忘指了指那露出白瓷瓶一角的包袱。   “小娘子是沙镇人?”女掌柜打量着她,不免有些吃惊。   沙镇乃苦峪城入口镇,虽也在敦煌郡中,却是唯一不归敦煌阴氏一族所管辖的州镇,乃直属苦峪城。镇中子民是放牧好手,皆散在阳关以西畜牧养马,以备战时之需。   故而,沙镇人在此都有极高的地位。   “那小娘子在长安城中,可有缘见得靖廷长公主?”掌柜激动道。   “少时见过!”裴朝露系好飘带,俯身将放温的水喂给孩子,压着声道,“掌柜的轻些,如今公主的夫家裴氏……让人听了去,徒增麻烦……”   “奴家怕甚!”掌柜彻底拔高了声响,“公主是公主,裴家是裴家!再说了,焉知裴司徒不是冤枉的!奴家就觉得他是冤枉的。”   顿了顿,精明的面上又多了些得意笑靥,“奴家同你一样幸运,不,奴家比小娘子还幸运些。十多年前长公主夫妇回来小住,奴家啊有幸见到他们,还有他们的小女儿,雪玉一样的粉娃娃。一家人在奴家处买了好些衣袍。奴家那匾上的字,头两个是公主提的,后头一个是司徒写的!”   “那回,司徒嫌奴家衣裳贵,暗里嘀咕着不肯要,说一件好几两银子,能换成百石粮食,够一个军五日的吃食了!”   “奴家细看他身上那衣袍,确是都半旧不新的。”   “这样勤俭爱民又克己的人,叛国图什么?”   “反正奴家不信!”   “您说的,挺有理。”裴朝露慢慢给孩子喂完水,撑着一侧案几起身,“听说他家二公子逃了,想必是回来苦峪城了,也算个安慰吧。总算能留个后!”   “没回来,好人没好报啊!”话至此处,女掌柜叹了口气。   “他如今是罪臣之子,回来自然悄悄的,旁人自不会知道。”裴朝露望着女掌柜,眼前有些晕眩,握在碗盏的手打着颤。   “旁的不说,这给奴家题字挂匾的恩人之子,奴家怎么也会掩护着。这半年来,奴家多次派人去苦峪城守着,从未见过来人。那处城门没有被开启过的痕迹。”   “唉!”女掌柜叹了声,转过话头,又是一派笑颜,“小娘子,你可再来双靴子?”   “不了,您的鹿皮靴可比这两身行头还贵!”   裴朝露扯出一点笑,将风帽戴好,牵着孩子出了店铺。   涵儿紧了紧裴朝露的手,仰起小小的脑袋看她,又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枯瘦的脸上满是笑意,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暖和吗?”   孩子点头,拉过母亲的手放在嘴边哈气。   裴朝露揉了揉他脑袋。   临近午时,长街已经走完。   期间,裴朝露进了一家药铺,想要买些药。   伙计问她生了何病?还是受了伤?身体何处不爽利?   她站在柜台前,想了片刻问,“有什么止疼的药吗?”   腹中寒凉绞痛,风寒反复,高烧不止,还有东宫里凉药和五石散的积毒,连着这一路走来受的各种伤,她已经不知道要从何处说起。   她想着,能少疼些就好了。   “有、便宜些的吗?”   “要最便宜的哪种!”   她自小便没有为银两发过愁,眼下算是体会到了。   出长安时,她雇了辆马车,花的是平日三倍的价钱。战乱之中,自没什么好说的。   后来车驾坏在途中,她便又搭上了商队。她的细软出自裴氏,实在太好辨认,唯有这种大型商旅无所畏惧,愿意同她兑换,却是黑了心压低价。总价超过上千两的细软,他们最后只给了她六十两。   而到此刻,她身上一共剩的四十余两。   伙计将目光投在她崭新的衣衫上,穿得起兴城街上最好的铺子里衣裳的人,要最便宜的药,这让人没法理解!   两身衣裳花了六两银子,确实奢贵之极。   但是裴朝露必须花。   按高将军的话,二哥早该在数月前便到了敦煌郡。他彼时止了血,这么久的时间伤便该养的差不多了。即便他身子尤虚,亦定会派沙镇的人沿途寻接她。   她途中又是伤,又是病,速度慢了一半不止。若二哥好好的,岂会丝毫不理她。   时间过去越久,距离敦煌越近,她的不安便愈强烈。   二哥,没有来敦煌,不在苦峪城内。   她当亲自去城中确认。   但是,她非常清楚,自己走不动了。   此去苦峪城,还有百余里路。   她已经撑不下去,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她也不敢再租赁车辆,寻人赶车。先前长安城郊的那个车夫见色起意,她虚与委蛇间用发簪刺死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下,只记得将他半个脖子都戳断了,后来自己好几日一直吐一直不能入眠,让本就体虚的身子更加羸弱。   她已经不敢和生人说话。   故而才寻了记忆中曾得父母施恩的那家店,得一个确定。   再者,脱了破烂衣袍,换上华服,亦是一层保护色。从踏入这古城的一刻,她便认出了不少长安昔日的权贵。   甚至还看到了几个三、四品的官员。   她曾是太子妃,一张脸太过明显,即便有长安城楼那场假死,但总不能保证没有万一。如今套了这身华装,面纱风帽掩过,便更安全些。   谁能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从长安走到了这敦煌古城;又有谁能想到,家破人亡之后还能穿得起、有心穿这奢贵衣衫!   夕阳残影掠过,西北的风又干又烈,裴朝露带着孩子走遍十里长街。   寺庙林立,好些都收容落难的人,只要你付一点功德钱。   可是,周身乏力而疼痛,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命不久矣的人。   她想在自己不长久的生命里,给孩子寻个长久可靠的地方。   药铺中,伙计卖给她两包研磨剩下的药渣子,要了她一两银子。她本没有答应,但她闻见了一个熟悉的味道,五石散。   她不懂药理,却十分熟悉五石散。   五石散和其他药调配适宜,便是止疼的良药。   她付了银子,也顾不得其他,当场便干咽下一口。   出城往西,还有很多寺庙,她想再往前走走。   再走走,或许有功德钱更少的地方,或许有让她一见便心安的地方。   总之,往西去,还能离阿娘曾经住过的地方更近些。   天黑天亮,雪落雪停,又是数日过去。   孩子趴在母亲肩头睡着了,母亲走在化雪后的石阶上,每一步都迟缓而吃力。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消散。   大悲寺,这是整个敦煌郡最后的一座寺庙了。   再往西,数十里便是苦峪城。   裴朝露掩口咳了许久,面色紫胀间眼泪都落了下来。   她回首来时路,又眺望西尽头,好半晌终于喘出一口气,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扣响了寺庙大门。   她叩了两回,听到里头渐近的脚步声。   寺门打开,孩子也醒了,她俯身放下他,抬首掀开风帽面纱时,面庞上还是谦和又温婉的笑。   朔风未停,大雪又起。   一门之槛,她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来开门的和尚捻珠的手顿在胸前。   风雪愈大,他沉默地盯着她,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白雪模糊双眼,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百转千回里,裴朝露低着头往后退了退。   她的父兄,背叛了他的家国。   她已经反应过来。   所以,他怎么可能容她进去!   她摸着孩子渐凉的手,笑了笑,低眉道,“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和尚垂眸看他,须臾牵过孩子,转身合上门。   裴朝露站在寺门外,听里头逐渐响起孩子的哭声,忍不住想要重新叩门。   终究还是止住了。   孩子才四岁,很快便会忘记自己。   而李慕最敬李禹,会待孩子如己出。   她抬头望絮絮飘雪的阴霾天空,原来你是这样安排命运的。   倒,也很好。 第10章 热粥 你觉得,我应该死了才是对的?……   裴朝露忘了在寺门外站了又多久。   雪一直下,天色降下来,孩子哭声停止,她回转了身。   下山的石阶上已经有厚厚的积雪,她比来时走得更慢。   来时。   从长安来时。   她还想着为家族正名,为父兄昭雪。   然而不过数月的时间,她的念想便只剩了给孩子找个安生之所。她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懦弱,病痛折磨着她,便是这样站着走一步,都需花去她全部的力气。   二哥,亦下落不明。   她,再寻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害怕,若多活一日,李慕会不会因为李氏山河,因为那被朱笔定案的罪名,而迁怒涵儿。   她又惊又惧,无望又绝望。   雪花如团落下,凌乱她的视线,一脚踩空,她如同枯蝶折脊,从石阶滚下去。   然后,便再也起不来。   她仰面望着夜空,寻不到星月。   意识涣散前,她的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慕。   快六年了,他们和离已经六年了。   曾经,每次病痛发作,哪怕是普通的风寒脑热,她都会想起他。她总觉得十六岁以后的风霜苦痛,都是他带给她的。   若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和离,她的人生不至于如此不堪。   她执拗地想要一个解释,执拗地想问一声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然而,今日得见一面,她却觉得已经不重要。   她一己之情爱纠葛,在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孤弱的力量报不了仇,破败的身子撑不到苍天开眼裴氏昭雪的那一天。   跌下来的瞬间,她的头磕在石棱上,心便颤了一下。   因为像极了李禹推打她的时候,她的头、身体撞击到房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便都是这种令人发昏的闷响。   只是滚停在半山腰的这一刻,寒风吹割着她,暴雪侵袭着她,纵是无数细小的伤口都密密渗出血,她都定了心,不再害怕。   这里,没有李禹,再没有人会那样粗暴的欺辱她。   她死了,李慕会全心抚育涵儿,忽略他生母何人,只记得那是他手足之子。   而很快,阿兄和爹爹就会来接她了。   漫天飘雪,大朵大朵落下,初时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体温。白雪落在她面庞、胸襟与四肢,很快融化。只是不多时,她的身体开始僵硬,没有流血的痛楚,亦没有隆冬的严寒,只有这黑夜里,雪花一层层的叠压覆盖……   曾经长安城里,人间至贵的娇艳牡丹,今日,孤零零躺在西北荒山雪地里……   零落成泥碾作尘。   “爹爹!”   “哥!”   她在混沌中,看见他们身影渐渐走近,又慢慢远去……   “爹爹——”   “别扔下我,别……”   “哥哥!”   这样的梦做了不知几许,半梦半醒间,床榻上的女子终于抓住一副温厚掌心,满眼含泪地睁开双眸。   “别丢下阿昙,别——”   厢房内,孤灯一盏,散出昏黄光圈。   屋外寒风呼啸,衬得不算宽敞的屋子,多出一点安稳和柔暖。   人影重重,慢慢聚光清晰。   裴朝露辨清床榻畔的人,猛地抽回了手,缩着身子往里榻挪去。   然而,她一点也动不了,胸腹往上连着头疼痛无比,而腰腹往下却半点知觉得都没有。   她早已习惯疼痛,已经不会害怕。但她的腿是木的,她感受不到,心中便愈发惶恐。   是废了吗?   大雪冻坏了她的腿?   所以,她原本至少可以完整地死去。   如今,却要残缺而屈辱地活着?   她退不了,也躲不开,只能屏着一口气,死咬着唇畔,仿若不吭不响不呼吸,便不会被人注意,不会受到伤害。   只是这样忍着,一双眼睛一下便红了,眼泪噗噗嗦嗦接连不断滚下来。   未几,她便因憋气而涨红了脸,急咳起来。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双足动不了,便将一张脸低垂着埋进了胸膛。   弯着背脊,成了一张细长易折的弓。   咳得太过剧烈,连案头烛火都晃动起来,将榻畔人修长的影子映得摇摇晃晃。   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缓过劲,只是额头鬓发都是密密的虚汗,沾黏着发丝。   她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埋首弓背的姿势,即便是止了咳,却没有止住泪。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压在她身上,她的泪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弥散开来。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却不知该先擦汗,还是先擦泪。   裴朝露的头埋的更深了。   有细小又隐忍的哭声,从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传出来。   她一身狼狈,本想能留着些许颜面死去。   偏偏也没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光芒万丈,虽是郡主之称,却远胜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尊。   即便是他送上和离书,要与她和离时,她依旧高高在上,骄傲道,“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   “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发放的和离书!”   “你亲王结我权贵,亦是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她的提醒霸道而直率,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他曾是深宫之中不被人关注的落魄皇子,因得她青睐,被她抬指点上定做夫婿,方被封爵加官,享亲王尊荣。   有人子凭母贵,有人母凭子贵。   而他,是夫凭妻贵。   他从未见到眼下的她。   卑微,恐惧,战栗,衰败如风中枯草。   “不必担心,都是皮外伤。双腿冻得久些,待用药汤定时泡上一段时日,便恢复了。”   他到底没有触上她面庞,只将帕子搁在枕边,便收回了手。   闻双足无碍,裴朝露的眼中凝出一点光。   “你身上有不少伤,这一路确实辛苦你了。”李慕在一旁的炉子上盛出一碗粥,“傍晚时分,我不是不让你进来,我……”   “对不起。”   他顿了顿,吐出这三个字。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氏反叛,陷七万将士身死。我闻你从长安城楼跳下,是裴氏该有的气节。不想一朝得见你,尚是活着模样,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便犹豫了些……”   李慕始终如一的平静语调,没有半点声色起伏。   屋外又一阵寒风过堂,寂静无声的屋内,烛火似是抖动了一瞬。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将你和裴氏混作一团是没有道理的。裴氏是裴氏,你是你,你父兄的事,不该扯上你。”   “何况,千万里险途,你护着皇兄的孩子,一路而来逃离那是非之地,也实在难为你了。”   “你放心,不论其他,便是看在皇兄和孩子的面上,我都会护好你的。”   “皇兄对你至真至诚,定是不忍你就那般离去,你亦无需愧疚,皇兄既然当日拼死护下你,便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留下安心养伤便是!”   裴朝露的记忆中,李慕从来不曾一口气说过这般多的话,她缓缓抬起了头,静静听着。   听到最后,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将他这几句话来回想了想,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慕回望她,正要开口问话,便听她轻轻软软的声音慢慢响起来。   “你敬佩我一死殉国,全了忠烈名声。然寺门口再见,你却不知是何滋味。可是觉得,我应该死了才是对的?”   李慕一顿,须臾合眼点头,“对。有一瞬是这样想的。不是,我是想……”   年少便话少又直言,那时好时光,不觉什么。   如今,格外伤人。   两厢对望,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裴朝露觉得腿有了些痒热的触感,便挣扎着起身。   没有下身的助力,她坐起时很吃力。   李慕搁下碗盏,向她伸出一只手,是扶人模样。   裴朝露没拒绝,由他将自己扶坐在床头。   “喝吧,不烫了。”李慕抽手地极快,面前人像是他不能触碰的禁地。   裴朝露也没在意,接过碗盏,慢慢用着。   温烫的粥水滑过喉咙,熨帖过脏腑,她的身子有了些暖意,只是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嘴角莫名的笑意一丝丝浮起。   饮过小半,她攒了些力气,放下碗盏,抬头望眼前人。   李慕持着佛珠,坐在距离床榻一丈的地方。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烛火却莫名晃动,是裴朝露掀开被子,跌下了榻。   “阿昙!”   李慕箭步扶住她,四目相视,他道,“小心,皇嫂!”   皇嫂!   皇嫂。   裴朝露耳畔浮荡着这两字,她将他的手拂开,持大礼,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跪礼。   温声道:“皇嫂谢你今日雪中救命之恩,谢你今夜一饭之恩。”   李慕欲要再次扶她的手,顿下又颤抖,最后只是将那串佛珠紧紧握住。   颗颗硌在掌心,生疼。   地上人直起了身子,面上还有未散的笑意,只回身欲要爬会榻上。   李慕合了合眼,一把抱起将人重新靠坐在床榻。   裴朝露端回碗盏,继续用着,浅声道,“凉了。”   她笑的温和又平静,“能给我添些烫的吗?”   李慕接过,兑了一些滚烫的进去,重新捧给她。   裴朝露端回手中,垂眸嗤笑了声。   她盯着那粥,笑声渐大,纤薄肩背抖动着。   未几,越来越盛的笑靥在她面上浮现,她缓缓抬了眸,红热眼眶中,盈满了泪。   抬手间,她将粥连碗砸在了李慕脸上。 第11章 矛盾 白喂刍狗。   李慕被砸得迫不及防,碗盏结结实实落在他眉骨鼻梁,转眼便是极深的一道红痕。   榻上人虚合着双眼,胸口起伏急剧。不知是因为骤然的动作用尽了力气,还是因为心绪的刺激。只是她面上那抹嗤笑尚未退尽,只随着直视李慕的眸光而变得愈发嘲讽和癫狂。   到最后,她桃花眼含住欲落的珠泪,勾起唇角,吐出四个字。   白喂刍狗。   立在榻上畔的人,背脊微抖,面上还有残余的粥汤滴落下来,掩在僧袍素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却也只是为了止住发颤。   他两眼直愣愣盯着她。   裴朝露散着一头长发,额上缠着雪白的绷带,额角血迹一点点渗出来,将她一张瘦削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似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她丝毫无惧他眼神。   虽是无声无息,却用神色明明白白告诉他。   他没听错。   她说,白喂刍狗。   在今日之前,她还会害怕,怕他或许因为裴氏的罪名而扯怒涵儿,因自己碍眼而不愿抚养他。   然而此刻,一声“皇嫂”让她已经彻底安心。他是一定会护好涵儿,且会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不是他有多么心善有情,只是因为李禹之故。   李慕便一定会担起一个胞弟的职责。   可是,明明当年,同他称兄道弟,带着他策马炙肉,饮酒高歌的是她裴氏的手足。   从四岁初遇后,每次随母亲进宫,她总是偷偷溜去毓庆殿看他。   春带风筝秋携果酒,夏日捉鱼,冬来赏雪。   让一贯阴翳冰冷的面容,也能露出两分春风化雪的笑意。   后来大些,近十年里齐王府樱桃树结出的果子已经被她吃了不知几茬。   吃人的嘴软,豆蔻之年的少女,于长安无数前来求娶的少年英才中,择其为夫婿。只是因守着规矩见面反倒是少了些。   但二哥却和他走得近了。   二人开始共立明堂,同议朝政。休沐时打马从朱雀长街过,鲜衣怒马,意气风流。   他曾私下,随她一同喊二哥,喊阿兄。   “作死是不是,你是皇子,少折煞人!”二哥持马鞭戳他胸膛。   “无人!”他被她拉在阳光底下,任凭身上冰层一点点脱落,“就是想喊阿兄。”   “羡之,你阿兄是东宫太子。”大哥提醒道。   “嗯!”他复了一贯的冷漠神色,然眼角却染着浓浓的笑意,同她做口型,“阿兄!”   父亲更是爱才,将自己所书兵法倾囊相授。母亲,便索性举荐他入兵部,更将自己手下兵甲挪了十中之三由他亲掌。   十六岁的少年,开始在大郢王朝中发光发热。   又两年,她及笄,他便娶她为妻。   他说,阿昙,谢你拉我出泥潭,见明光。   裴氏,待他如半子,长者亲,同辈义。   昨夜孤身走在风雪里,高烧伤痛让她失去思考能力,只想着大郢山河破碎,他亦同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一样,会怨恨她裴氏一族。   然这厢发了一身汗,脑子清醒了两分,她实在觉得讽刺。   世人不知内里,不曾接触裴家人,撞门泼血于府前,她认了。   “裳暖天”的掌柜不过数面之缘,只因父亲一个举动,便信他清正,蒙受冤情,她记在心中。   而李慕呢,较世人,较那个掌柜,他同裴氏是怎样的牵绊啊!   可是到头来,他对她的照拂看顾,却只是因为她是他皇兄的妻子。   这遭佛面,是承自他嫡亲手足和流着相同血脉的孩子。   半点不是因为当年裴氏待他的情分。   他甚至觉得,她应该死去,一殉山河才是对的。   “太子妃裴氏以死明志,全的是忠烈。”在几瞬眸光的交汇中,裴朝露再度开了口。   所以,跳下城楼的是何人?   她言“忠烈”,自是裴氏的忠烈,却丝毫不提大郢因她裴氏而国破,从面容到眼神,都看不见半点愧疚之情,仿若大郢合该如此下场。   但雪鹄送来的信,包括三日前的那封,言及天子上月已安全达到蜀地,只是太子因太子妃殒身哀思过重,病了数月,将将才恢复些。   皇兄待她,分明已是恩情双重。   可是,她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受惠感恩的模样。   若她不愿以身殉国,便该随皇兄前往蜀地。这长安到敦煌的一路,随时都有险情,如此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慕回了自己的厢房,望着对面西苑尚且亮着的烛火,脑中疑问重重。只将这五年来的信倾数翻出,逐一读来。   兴德二十一年秋,东宫迎娶裴氏女,长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绝。   兴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独宠裴氏,一枝独秀,三千宠爱在一身。   兴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东宫大喜。   兴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产诞下一子,有惊无险。   兴德二十四年春,太子体恤裴氏体弱,将皇长孙交付毓庆殿抚养,一心调理太子妃身子,其心可鉴。   兴德二十六年暮春,裴松方携长子于潼关反叛,其次子临阵脱逃。太子磕长头护下裴氏女,虽被贬为宝林然仍居东宫承恩殿,恩宠依旧。   兴德二十六年秋,太子妃裴氏殉国,太子思念成疾,入蜀地三月方病愈。   李慕离开长安近六年,与皇城中人尚且保持着隐秘的联系。六年里,往来通信十余封,他细细阅过,有七封提及她的。   平旦的第一缕霞光射入屋内,李慕收了信,捏了捏发酸的眉间。只是这样一碰,先前被碗盏砸到的地方疼意便蔓延开来。   白喂刍狗。   她这样骂他。   他自然知晓,她指的是什么。   那十余年出入司徒府的时光……   李慕压下翻涌的心绪,盘腿在榻上,捻佛珠做早课,让自己平静下来。   辰时,他早课毕,前往西厢房看了眼,不由大骇。   床榻上无人,裴朝露跌在地上,面如纸色,大口大口喘着气,隐忍的呻/吟声更是时断时续。   “药……”她顶着一头虚汗,一手捂着着小腹,一手指着案桌上的包袱,“药……”   李慕将她抱回榻上,匆忙拿回药。   “忍一忍,我熬开它。”他蹙眉扫过那包药渣,抄了一点闻过,一时辨不出药方,正欲起身,却不料榻上人半阖着朦胧双眼,将药抢了过去,一口干嚼咽下。   “这是什么药,怎样这样用!”他提声道。   五石散止疼的效果极好,便是月事来临前的绞痛也能止住。未几,裴朝露便缓过了劲,她沉沉呼出一口气,也没回他。   只是将药抓得更紧些!   “放在榻上易撒!”半晌,李慕开口,从她手里拿过药,“我还给你放回原处。”   “你且告诉我,这药如何熬法,总不是这般干咽的。”李慕将药放回包袱中,抽角系好,目光无意间落在里头一个三寸大小的白瓷坛上。   说这个是包袱,却有些牵强。因为里头没有任何细软衣物,只有一包药,和一个突兀的坛子。   昨夜,他从半山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大雪埋了半个身子。然拂开她胸前积雪,方看清她冻僵的手中死死抓着这个包袱。   确切的说,是握着瓷坛的轮廓。   后来入了厢房,亦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她手指,让其松开了包袱。   不想,她握着的竟是这么个宽口瓷坛。   身后有翻身的细微声响,却丝毫没有话语回应。   李慕回头望去,见榻上人亦盯着那个白瓷坛,片刻偏转了眸光,只空洞地望着帐顶。几瞬后,她合上双眼,当是累及重新睡了过去。   化雪的晌午,即便出太阳也是冷的。   李慕看见,日光撒在裴朝露身上,投下大片阴影。她如扇的长睫压下,将阴影染得更深。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第12章 失踪 你若不信,大可离开。   雪停不过一日,便又是连绵不断落下。这样大半个月后,便彻底大雪封路,连着雪鹄都无法传信。   直到转年正月里,方放晴了一阵。   李慕试了几日雪鹄,确定能够飞行,便执笔回信。   一如既往,是简单的问候和叮嘱,旁的再没有其他。   本来,在年前接到信之初,他是想在回信上添一句“巧计漏息于皇兄,告知裴氏安好,望其勿忧!”   李禹是他嫡亲的兄长,确实在他生命的前十数年里并不亲厚。他幼时在穆婕妤膝下长大,毓庆殿在西头,远离居正的帝王寝殿,离东边苏贵妃的飞霜殿则更远。   是故,一年里头除了节宴时候,他见不了几回苏贵妃。而即便是在宴会上,他也不过随着穆婕妤按品级坐在偏末处。   靠近天子位上,苏贵妃抱着比他稍大两岁的兄长,与帝王巧笑低语,温柔抚慰怀中幼子,亲密温馨如同寻常百姓家。   他是羡慕的。   明明是一母同胞,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受如此冷落。   曾有那么一回,苏贵妃生辰,他鼓足勇气上前敬酒,亦将自己备了多时的莲华法珠串献上。   苏贵妃常日礼佛,这样的礼在合适不过。   来时穆婕妤笑着鼓励他。   结果,他的生母接了他的酒,亦收了礼。转眼不过数日,他便在兄长内侍的手腕上,见到了那副珠串。   他的母亲,将五岁儿子的献礼,赏给了一个内侍。   他愈发沉默。   莫说“阿娘”这样亲密的称呼,便是“母妃”二字都不敢喊。难得见面,只恭谨行礼,“请苏贵妃安!”   苏贵妃长眉入鬓,杏眼流波,从未施舍过他一个眼神。   他低眉跪在地上,只看见珠钗步摇的剪影,和繁复宫装长长的裙摆披帛,从他眼前莲步姗姗掠过,远去。   穆婕妤咬唇叹息,拍着他手背慰他,“没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你阿娘只是病着,转不过寰。且待你以后出息了,自然她便看见你了。”   十六岁那年,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他倾慕十年的姑娘,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娶。仕途上更是一马平川,前程似锦。   而最让他意外和惊喜的是,他的皇兄头回入齐王府看他。   只拍着他的肩道,“阿娘病情好了许多,原是想极了你,却又拉不下面子,皇兄便来请你了,我们兄弟一同去看看阿娘吧!”   飞霜殿中,靠在斜榻上的绝色贵妃,未着脂粉,面上有洗尽铅华后原始的美丽。   她凝神望了他半晌,伸出一截雪白皓腕,腕上那副莲华法珠串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她同他招手,素指轻点,“过来,孩子!”   话出口,便是两行清泪滚落。   “对不起……”母亲与他额头相抵,抚着他后脑。   他一直记得那个本是秋风萧瑟的午后,因着母亲红眼含泪的絮絮低语,他便丝毫未觉寒意,只觉那是一个很美的秋日。   后来,母亲留他用晚膳,又道,“阿娘年岁上涨,亦需伴驾,时辰总是少些。你们兄弟日后且携手,好好的,要兄友弟恭。”   兄弟,阿娘。   暌违了十六年的亲情,同他的爱情一起到来。   让他的人生彻底圆满。   之后三年,他的皇兄确实对他极尽帮扶照顾,甚至他十八岁那场轰动长安的婚礼,亦是作为太子的兄长一手操办。   闲暇之时,兄弟二人便前往飞霜殿请安用膳……   “若非你皇兄开解,阿娘险些失了你这好孩子。”   “十六年啊,多亏了穆婕妤!”   苏贵妃给他夹着菜,却又报赧不知他的口味,便伸出金箸择了一味鲈鱼脍。   “六弟有气疾,用不了这生鲜之物!”李禹心细又随和,是一派长兄模样,“还是用些百合羹润肺吧”   “孩儿查了太医院的记挡,六弟对海鲜、花生皆过敏,已交代了尚食局,注意着膳食……”   李慕从记忆中回神,将信件系在雪鹄腿上,松手放出。   看天际划过孤影,他的心中腾起一抹愧意。   皇兄痛失所爱,明明其人近在咫尺,他该告知以慰其心,却到底还是瞒下了。   是她要求的。   来了大悲寺近一月,那是她头回主动同他说话。   尚在年关前,她躺了数日,神思清明些,靠在床头开口,“能容我过几日安生的日子吗?太子妃裴氏已经死了。”   他看着她,鬼事神差地答应了。   裴朝露说这话的时候,想到的是山下城中前来的长安权贵。   她不知他们心中有何看法,但只要想到东宫承恩殿门口向她扑杀的侍女,和司徒府前挥剑唾骂的人,她便觉得自己如同过街老鼠。   方外寺庙中,难得清净祥和,看着幼子哭红的双眼和紧抓她不放的双手,她便又生出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何况,这里离苦峪城更近了些。   而此刻,她坐在临窗的榻上,看从东边厢房飞出的雪鹄,不由想起当日李禹说的话,“六弟与长安一直保持着联系,确切的说是同这深宫一直有联系……”   雪鹄通信——   裴朝露的眸光从振翅远去的雪鹄上,转向东边。   他是……要将她的行踪泄露出去!   屋檐冰凌化水,一点一滴落下,日光拂开,晕成七彩的光。   裴朝露的眼里看不见光,只越过枯枝残雪直直盯着那同样立在窗前的人。两人目光交汇,裴朝露霎时眉心紧拧,掀被下榻。   “小娘子,你腿还没好利索,使不得!”坐在榻畔同她一道打璎珞的虞婆婆匆忙起身拦住她。   这虞婆婆年近花甲,为人忠厚,是早两年逃荒而来的,靠着一手打璎珞的功夫给菩萨修身,便在寺中住了下来。   裴朝露病重,缠绵榻上,寺中除她外再无其他女眷,李慕拿着分寸,守着叔嫂规矩,只觉多有不便,遂请了这虞婆婆来帮忙看顾。   裴朝露懂得人间烟火,在递了银两被再三推拒后,便开始同虞婆婆一道打璎珞。   直将老人家看直了眼。   寻常打璎珞都是平安结的编法,这桃花结手法,她活了大半辈子当真头一回开眼。   打出的璎珞纹理繁复细致,又条理分明。   虞婆婆当日拿着那幅成品,直感慨,“这般精美,若是镶嵌上个明珠美玉,当是能给长安城里的贵女门带上了。”   “便是这般,那处城中,定有无数寺庙购买,能卖个好价钱!”   “当真吗?”裴朝露笑问。   “当真,当真!”   “妾身体弱,做不得长久。婆婆若不嫌弃,妾身便教您,在你身处打打下手。待雪霁天晴,妾身身子好些,我们便去卖了,您也能攒些银钱。”   “阿弥陀佛!”老婆婆热泪盈眶,“且给小娘子买药去,治这腿伤,菩萨般的女娃,该步步生莲!”   如此不过月余,两人便相处的融洽而亲密。   遂而这厢看着一贯安静温和的人,突然激动下榻,只拼命拦住。戒尘和尚说了,如今草药已经用完,只能静养,万不能触地,再引发伤痛。   “小娘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好孩子,赶紧躺回去!”   “戒尘!小和尚!”   虞婆婆一边拦,一边冲外高呼。   “小和——”   “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婆婆退开身,收拾地上跌落的剪子丝线。   “你看见送信的雪鹄了,是吗?”李慕扶住裴朝露,将她强行抱回榻上,摸着汤婆子还是烫的,便往她足畔靠近些,方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裴朝露情绪一乱,看李慕的眼神便又是痛怒交加。   这段时日里,粉饰的平静转瞬即碎。   “你自己看!”李慕往后推开一步,从袖中掏出被他手中佛珠击中的雪鹄,上头信件墨迹未干。   他方才在窗边接上裴朝露眸光,看见她骤然下榻,便瞬间明了了一切。   然裴朝露确实有一刻的不信,但也转瞬回神了,他若要泄露她身份行踪,这近一月的时间实在太足够了。   信了,便无需再看信。   何况,她看着那抖腿不止的雪鹄,都这般搁在眼前了。   若还一追到底,实在有些侮辱人。   只是裴朝露方才一刻的失控和心绪涤荡,更多的是因为想起这些年,他一直与长安深宫保持着联系。   长安皇城中,她曾以为,自己才是他最亲密的人。   原来,多么可笑。   “化雪日亦寒,老身去煮些姜茶给小娘子暖暖身子。”虞婆婆的话语落下的不偏不倚。   “有劳婆婆!”裴朝露攒出一个笑,颔首谢过。   这老婆婆因何而来。   因李慕说,他照顾她多有不便。   多有不便!   裴朝露面上笑意未敛,只伸手解开信件,正欲翻来查阅。   “你若不信,大可离开。”李慕一颗心跌下去,冷然道。   裴朝露信解开了一半,抬眸看他。   他居然,在盛怒。   居然,理所应当觉得自己不该怀疑他。   凭什么!   半晌,她笑了笑,也未再阅信,只淡声道,“方才六弟逾矩了。”   “妾身腿上好了许多,六弟扶一把便可,不需要抱的。”   李慕接不住话,僵了几息,转身走了。   又是一连数日,裴朝露重新恢复了沉默。   正月十五,下山的路途积雪化开,除了少许泥泞,亦不再湿滑。   前两日开始,裴朝露更是可以下榻,慢慢走出屋外,晒一会太阳。   是让人可喜的事情。   只是此刻,李慕看着那紧闭的窗户,心中有些不安。   平素,每日辰时,定已打开外窗,容得日光撒入,得一袭温暖。   又大半时辰过去,窗户依旧不曾开启。   “阿昙!”他破门而入。   房中床铺整洁,规制齐整,但没有人。   “涵儿!”他返身绕着寺庙将孩子常去的两处地找了遍,亦无人。   再回屋,李慕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突然间,他目光落在床头案上。   那处,原一直放着她的包袱。   此刻,空空如也。 第13章 听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数日前的一句话在他耳畔回荡开来。   原也是他自己说的。   他说,“你若不信,大可离开。”   李慕想到自己说的混账话,亦想起去岁隆冬自己做的荒唐事。   他合了寺门,将她置在雪地里数个时辰。   夜半想通,再出来唤她,便也无有人影。   他举着一盏灯笼,只看到下山路径上,一排歪歪扭扭带血的脚印。   她从长安一路逃亡,没有死在险途中,却被阻在最后一道可以御寒的山门外。   昔日朱门深院锦绣堆里的富丽娇花,转眼成为路上冻死骨。   李慕抱着怀中冰冷又僵硬的身子,脑海中来来回回是“冻死骨”三字。   他想,即便自己不能再爱她,也当不去伤她。   这样,是死在了自己手中吗?   出厢房,过山门,人已经到了山巅路口。   李慕看着尚且泥泞的道路上,残留着模糊的脚印。   像极了那晚的印记。   返身回寺,驾马而出。   策马奔至半山腰,遇到阴氏的车驾,是阴庄华。   “戒尘,今日灯会,我们同游。”阴庄华一身银蓝镶白的箭袖短裙,不变的是金帽蓝羽,腰间弯刀。   她扣着车前帘帐,眉目英朗,“除夕你赴宴来迟,又匆匆离席,短了好些时辰,今个补上。”   “戒尘有要事在身,劳华姑娘让路!”   “何事急成这样?”阴庄华瞧得这人一贯冷漠的面上,露出罕见急色,不由心下好奇,举目望山门,遂道,“是你那远支的苏家妹子丢了?”   阴庄华未去过长安,不曾见过裴朝露,便是暗卫,亦是闻人指点、或凭衣冠辨认,且那日所绘不过半张脸,自无人料到大悲寺中的会是太子妃裴氏本人。   遂而李慕便扯了这么个名号应付她,她自不曾怀疑,只是看李慕对其态度,有些莫名的吃味。   一个旁支远亲,劳他这般上心。   父亲特意为他备下的年宴,他拒了,是在意料之中。   然她执拗,只道若肯赴宴,来年樱桃树结果,便也不要了,由他供给那亡故的前妻。果然,请来了这尊大佛。   却不想他来去匆匆。   除夕夜,阴氏宅邸中酒宴才过一巡,爆竹花火未燃,李慕接了寺中和尚的传话,起身离开。   她觉得面子被拂,只隐着怒气,近身低语,“现下离开,我可是要你那头盘樱桃的。”   “但凡结果,尽数归你。”话音落下,人已经大步走出丈外。   后来,她着人打探,方知他匆匆离去,乃是为了他那苏氏表妹。   却闻那日晚间,苏氏高烧不退,滴药不进,临了梦魇频发,挣扎中足上额角旧伤尽数裂开,吓坏了陪在一旁的老妇。如此,才谴人来支会他。   阴庄华不觉这是会死人的症状,左右不过风寒和外伤,不值得他牺牲一树的樱桃。   樱桃的意义,她是知道的。   这苏氏能越过昔日的太子妃,到底是何人物?   这些日子,她派人盯着这大悲寺,没有探得女子有价值的消息。   唯有两点,暗子告知她,每晚夜中,子、寅两个时辰点,李慕都会前往苏氏院中候上一炷香的时间,待无事方返回自己厢房。   寒冬漏夜,夜夜如此。   其二便是那女子待他甚是冷淡,话亦少得可怜,两个懂唇语的暗子混在寺中多时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故而,眼下见他又是那日除夕宴上的急切神色,阴庄华方有此一问。   “我说的可对,苏家娘子跑啦?”阴庄华面上不以为意,心中却叹,要不是怕被他发现惹恼他,初十急急召回了暗子,眼下她定比他早知缘由。   李慕也不答话,只勒缰绳引马长嘶。   一时间,另一匹驾车的马受到惊吓亦仰天长鸣,马蹄一抬车驾便偏了,李慕策马一跃而过。   “戒尘,你……”阴庄华扶住车棱,抽出弯刀挥断缰绳,一跃跨上马背,朝人追去。   朔风呼啸,守边世家的女子,马术极好。   “要是真丢了,我替你找。”阴庄华所骑乃汗血马,未几便追上了李慕,“若不是寻人,且陪我逛灯会去!”   “这里是敦煌郡,寻一个人再没有比我阴氏更方便迅捷的!”   “要真是苏氏不见了,你又不得消息,怕是有心躲你,你定是寻不到的……”   李慕的速度慢了下来,侧首看她。   “去古城,绘个画像,我传暗子悄悄地找。”阴庄华扬眉轻笑。   敦煌酒肆二楼包厢内中,她拿着李慕画像,转身传出信号。   “此番要何物作酬?”等待暗子的空隙,李慕起身问道。   “以身相许?”阴庄华挑眉。   李慕拨转手中佛珠,没有说话。   “算了,我能等。先欠着,放心,总不会教你做杀人放火违背良心的事!”   “多谢!”李慕合手欠礼,“贫僧先去长街看看。”   一盏茶的功夫,附近一带的暗子尽数到齐,连着阴萧若也来了。   暗子看图默记,领命而去。   阴萧若看着阴庄华将画像投入炉中烧毁,只道,“阿姐也忒帮着戒尘了。往日启动暗子,是为那裴氏便罢了。好歹是戒尘发妻,想着能以此撼动他心志,以表我们的诚心。如今这个苏氏,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人,也值得阿姐这般。白的浪费人力!”   “不是苏氏值得阿姐这般,而是苏氏竟值得戒尘这般。”阴庄华眺望窗外已经散入人群的暗子,笑道,“大郢皇朝的六皇子,生在宫城,却是被裴氏栽培成才,又得娶裴氏女,二人是青梅竹马的情分,然新婚一年骤然和离。抛了富贵荣华如花美眷,跑来这偏远边关出家为僧,却又种下两棵樱桃树,这算出的哪门子家!此间种种皆是矛盾,然我们且皆不论各种缘由!”   “只一点,我们可以确定,戒尘对裴氏用情至深。在我告知她裴氏亡故后,他坐禅入定数日超度念经,寺中众僧都以为他会坐化了。”   “对啊!”阴萧若站起身来,“所以如今裴氏已故,阿姐又何必如此劳心曲折,且直接让爹爹同他说便罢!”   “笨丫头!”阴庄华睨她一眼,“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原本我也已觉得没意思。可这苏氏出现了,戒尘对她这般万分上心。我与他之联姻便尚有希望!”   阴萧若蹙眉不解。   阴庄华摸着腰间弯刀,缓缓道,“一个人只要能换了心境喜欢上第二个人,便也能接受第三个,第四个……只要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便不可怕!他便不是铁板一块!”   窗外楼下,长街已经装饰一新,人来人往间,眉目俊朗的和尚正在人群中逐一辨认。有那么几次,他都看见了熟悉的背影,然待人回转过身子,便知是认错了人。   于是,他的俊朗的眉目一点点蒙上恐惧的神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阴庄华将他面上模样尽收压眼底,话虽那般说着,却突然莫名为裴氏生出几分不值。   从两年前接近李慕开始,远在长安的暗子便奉命搜寻更多关于李慕的事。然而坊间流传,暗里戏言的,基本关于李慕的事,都是同裴朝露连在一起。   不到弱冠的年纪,却有十余年,两人是不曾分离的。   刺探到的消息,她听来觉得如同金童玉女的美丽故事。   那个长安城中最明媚娇憨的小郡主,曾用自己如艳阳般璀璨的年华,照亮温暖了一个孤寂皇子的人生。   如今……   阴庄华摇首叹气,随即却也释然了。   即便戒尘真如与世间大多男子一般负心凉薄,也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她更想要的,是带领家族入主长安。 第14章 消息 左右是旁人的事。   阴庄华之父阴肃庭乃敦煌太守,掌握一郡之军政,故而敦煌城楼守军亦是他的人。暗子携令绘画问过城楼将士,再三确定画中人不曾出城。   这消息传到李慕耳中时,他已经寻遍十里兴庆街,正转道甘州街。他顿在街口,心里反而更加不安,城中来了不少长安权贵,会不会先他一步寻到她?   裴氏陷七万将士身死,七万兵甲有多少子弟是长安儿郎!   他不敢想象,若是她落到他们手里会怎样。   已是正午时分,长街店铺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只待天黑点燃。商铺开门迎客,游人往来不绝,尚是平和安宁的模样。   “抓紧时间找,尤其是医馆和饰品铺!”李慕虽心急,但也理清了思绪,“她一身伤,需要大夫和草药。同虞婆婆又打了不少璎珞,先前打趣要拿出来卖,既然还未出城,除去落在长安那些人手里,医馆和首饰铺便是最有可能的去处。”   “还有,调两人回大悲寺候着,若遇人回去,且传信来。”来他处回信的暗子领命返身,方回神这不是自家主子,自停顿了一瞬,回过头来。   结果撞上一双星眸森寒,这调遣暗子的利索和熟稔竟比自己主子还要凌厉几分。   对面人没开腔,只眼皮掀起,眸光掠过,暗子陡然觉得后背冷寒,遂拱手离去。   李慕定了定神,转入原定的甘州街,继续挨家挨户地寻找。途中,他收了手中佛珠,袖中划出一枚琉璃扳指。   没有带上,只捏在指尖,似有所犹豫。   “这暗子可是我阴家的,戒尘使唤的倒熟门熟路,有本事别借我阴氏的人手。”姐妹二人从酒肆出来,将先前一幕看在眼里,阴萧若忍不住嘲讽。   “不怕他用,就怕他不用。”阴庄华挑眉道,“阿爹说了,无欲则刚,有欲则有软肋。”   阴萧若愣了片刻,拖着阿姐入了斜对面的“裳暖天”,灯会在即,且换身时薪衣裳过节。   *   “月余未见,小娘子如何添了这般多伤?”裳暖天更衣阁中,高老板瞧着裴朝露额上未落的伤痂,给她试衣时又见她手腕手背皆是冻疮,只忍不住捧起细看,“你这是如何冻成这模样的!”   “回沙镇路上晕在了雪地里,是冻伤。如今已经好多了,不碍事。”谁能想象,她曾在荒山雪岭里足足躺了三个时辰,身下血流,身上雪压。   “就是家中无人居住良久,族亲亦都不在,忙着打扫庭除的琐事,这伤便好得慢些。”裴朝露低头看着自己双手,微微叹气,“只是裴二将军没有回来苦峪城,本想借着会些长安菜式的手艺,去城中府上谋个差事。”   老板娘细瞧裴朝露,虽是消瘦病态的模样,但举止谈吐并非寻常商贾官宦女,又见她今日挑选的衣衫,只道,“小娘子既已家中无人可依,且莫在奢靡,省着些银两度日为好。”   “老板好意,妾身谢过了。”裴朝露低眉笑着,“家中尚且富足,只是妾身一女人,又拖着个孩子,想寻一方庇护。妾身在长安,听过裴二将军心善的名声,亦见过将军义举,每年搭棚施粥,他都是独自开一棚,所费皆是他自个的俸禄,半点不占家中银钱……”   “所以你说说,这样的一家子人,皇帝老儿是头脑发昏才定的罪吧!”掌柜气不打一出来,勉励压了下去,眉眼堆笑道,“小娘子莫急,您要是真有此想法,奴家处有一消息,保准你……”   “贵主到——”外头小二一声迎客声,转而另一小厮便来叩门,“掌柜的,贵主到了,您请快出来。”   高掌柜撩帘一瞥,遂转了话头道,“小娘子且稍待片刻,这两尊佛奴家是得亲迎,是阴氏双姝。”   “阴氏双姝?”裴朝露问,“可是阴太守千金?”   “确是!”   “那掌柜的且快些去吧!”   裴朝露此番下山,原是虞婆婆说,元宵节这一日长街热闹,且早些来占个好位置,将璎珞卖出个好价钱。待卖出些名头,自也有寺院前来收购,届时好谈价钱。   如今涵儿有李慕,钱财她便不太在意。她只在意能有更多的人来买璎珞,便宜些也无妨。   本来婆婆念她足伤还未好透,且说一人下山便可。然裴朝露一则不放心她,二则她亦想再试试运气,方随她一同天未亮便启辰了。   而自那日涵儿被她强塞给李慕一个人待了半夜苦哑嗓子后,她便答应再不离开他,是故亦带上了他。   山下适逢遇上同往城中摆摊的牛车,裴朝露想着一行人老老少少还加她一个伤残,便雇车而行,亦可省些时辰。   果然,到时将将晌午时分。   只是许是走了一道山路的缘故,她双足便有些受不住,外头冻疮受热又痒又疼不说,足腕筋骨亦是酸疼不已,她实在有些害怕,遂入了一家医馆。   医家针灸泡养,一番治疗下来,便一个多时辰过去。她看着包着两汪泪却拼命忍着不肯落下的孩子,索性让大夫对自己身体皆检查了一番。实则她也想看看自己还能撑多久。   大夫医术不好不坏,诊了个七七八八,道需养着,理气,静养,少思,忌冷、湿、燥,后开方抓药,却又摇头,治标不治本。   裴朝露便止了他动作,让他换些药。   止疼的药。   大夫这回点头,带着些许叹息。只忍不住道,“小娘子可有呕血征兆?”   “不曾!”   “养着,静养,少思莫动气!”大夫捋胡子再叹,“可千万别呕血,散了最后一点元气。”   裴朝露轻轻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出了医馆,虞婆婆带着孩子去占位置,她为了避长安中人,亦想再打听打听二哥的消息,便来此“裳暖天”碰运气。   才将将在医馆休息了许久,然而这走了不到半里路,她双足小腿连着膝盖又开始泛疼,人亦有些疲乏。   算着日子,距离上次月事已经快四十日了,这月还没来。   反正她的月事自小产后,便没有准过。她抚着这几日又开始涨疼的小腹,忍不住打开包袱吞了口含有五食散的药渣。   目光滑过那个白瓷坛,她伸手摸了摸,慈和道,“今晚阿娘带你逛灯会,好不好?”   *   “阿姐,你有几成把握让戒尘同意联姻?”   “五成!”   “那还不是一半一半,等于没有!”   “那就六成,反正眼下较之前有把握多了。”   裴朝露无意听人壁角,只是“戒尘”连着“联姻”一起砸来,她本能掀起帘子一角。   “大姑娘看上了哪家郎君?得您看上,是他的福分!”掌柜堆笑道,“哪还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   金帽翠羽,颊畔星月,是阴家女儿。   裴朝露原在大悲寺见过阴庄华两回,一回是腊月二十八,她前来下帖邀请李慕赴除夕宴,一回是正月初四,在正殿遇见。   一郡太守宴请天家皇子,再正常不过,不想竟是还有这么层意思在。   裴朝露放下帘子,隔着帘帐亦能看清外头人轮廓,明丽无暇的容颜,英姿风发的仪态,一看便知是鲜活而美丽的少女。   她看着两人持鞭而去,翻身上马,眼中不禁露出几许艳羡的光。   她曾是将门之女,弓马齐射,亦是精通,也曾策马高歌,挽弓射雕。不比眼下,连走两步路都颤颤巍巍,气喘吁吁。   “小娘子,可试的如何了?”送走贵客,掌柜的重新入内而来。   “合适的,我都要了。”裴朝露撑着案几起身,“掌柜的方才说有好消息与我听,不知是何消息?”   “瞧瞧,奴家都忘了。”高掌柜知她足上不便,好心扶着她,“是裴二将军的消息,你不是想着去苦峪城某个差事吗?说不定真有希望,前两日我处得了消息,苦峪城城门有被打开的痕迹……”   “二——裴二将军回来了?”裴朝露激动到。   “城中无人!”掌柜的摇头,“只是确有入城足迹,城门铁索亦是移位了,奴家且派了数十健仆暗中守着,以护恩人之子。”   “谢谢!”裴朝露撇头抑制欲落的眼泪。   “你谢我作甚!”掌柜的笑道,“你那差事八字还没一瞥。”   “我替将军谢您,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裴朝露不置可否,只戴好风貌,抱着物什告辞,门边望见不远处两个牵马走着的少女,目光凝在阴庄华身上。   起初,她只是感慨人世沧桑,今日不知明朝事。   二哥是母亲在苦峪城中诞下的,同阴庄华乃是指腹为婚。只是十岁那年得了风寒几欲丧命,眼看便不行了,连着棺木都备了下来。父亲仁厚,便提前解了这门亲事,以免二哥身后,徒给人家增添麻烦。   阴素庭便也应了下来,却因此为母亲所不喜。   母亲道,“订婚一方婚前不幸离世,未亡人一可自行解除婚约,二可执行阴婚。以裴氏和她的为人,如何会让一个姑娘择阴婚,白白耽误一生。阴素庭大可推拒父亲要求,然顺势应下,可见其人心底自私,利益当前无有情分可言。”   故而后来二哥化险为夷,这婚约便也彻底作罢。   竟不想,这遭,阴氏女竟看上了李慕。   裴朝露细想上两回阴庄华看李慕的眼神,确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又想到方才的话语,脑中不禁有所疑惑。   李慕出家为僧,富贵前程皆抛,乃一无所有之身。如今又逢大郢国破,阴素庭那样一个人,单单设宴迎请这等表面功夫尚可理解,将女儿嫁给他这样联系着切身利益的事如何会做?   裴朝露合眼又睁眼,几息之后尤觉脑中混乱,胸口闷闷的难受,不由深吸了口气。   左右是旁人的事,如今自己连起居行动都不甚利索,又何必废费神猜测这些同自己无关的人事! 第15章 灯会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赠你彩绸。……   转眼已是日暮,李慕寻遍正副五街,依旧没有裴朝露的消息。   夕阳残照,将他影子拉得狭长。他握着琉璃扳指,入了兴庆街东头的白马寺。   白马寺乃敦煌第一寺,寺院森森,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雪后寒风拂来,浮屠九层,层层铎铃声回荡。   李慕一身灰白僧袍,颈上佛珠手中念珠皆不过最寻常的松柏木珠,便是最寻常的僧众。   偏他立在满殿香火中,萧萧肃肃如孤竹,却气势华盖如苍云。左手掌心一枚琉璃戒,温润光泽流转,胜过满殿烛光。   白马寺住持亲迎,见那琉璃扳指,合手施礼。   这主持不是旁人,乃昔年齐王府中论法的高僧,空明大师。   李慕并未还礼,只望着满殿佛像,面上辨不出神色。   “戒尘戒尘,辞世间,戒尘埃。”空明平和道,“如今可是确定要重回尘世走一遭?”   殿中除了经纶转动的声响,便只剩朔风冷声,吹动僧袍,烈烈作响。   “贵主若已经想好,老衲便传令开启各道,医者、情报、钱财、人手皆备齐全。”   李慕目光凝在扳指上,脑海中来来回回浮现出两张脸。   姑母镇国长公主李茂英。   生母苏贵妃。   “姑母放心,六郎定不负姑母栽培托付,定执此信物永护大郢疆土。”   兴德十八年,他十六岁,接过琉璃扳指,跪在镇国公主面前,字字肺腑,意气风发。   “母亲安心,六郎就此起立誓,有生之年永留边陲,不入长安。”   兴德二十一年,他十九岁,持剑划掌,于母亲面前以血盟誓,眉目间一片死灰。   “姑母放心……”   “母亲安心……”   耳畔话语声声交杂,眼前是长公主欣慰而信任的笑靥和母亲带泪的容颜,最后却合成一张面庞。   是裴朝露。   “贵主,可决定了?”空明的声音缓缓而起。   暮色下沉,外头仅剩一丝光线。   李慕找不到裴朝露。   若是有情报人手,便不至于这般被动和无力。   还有,她的身子也不好,该请医者好好诊治调理。   他合眼点头,抚过琉璃扳指,一点点戴上,才要说话,外头便响起信号声。   五色花火,在暮色降临的长街燃起。   是阴庄华的信号。   是她,有消息了。   “不必了!”李慕褪下琉璃扳指,匆匆离去。   *   还是先前的那家酒肆二楼,李慕同阴庄华碰了面。   “可是有她的消息了,在哪?”李慕急道。   “那!”阴庄华扬指一点,挑眉道,“按暗子表述,苏家娘子没有要躲你的意思,人家就是寻常下山看病,趁着节宴做买卖来的。我瞧她兴致不错,方才三人才在食馆用过晚膳,她还同孩子说一会要逛花灯呢。”   从二楼望下来,整个兴庆街亮如白昼,每家门前都挂满了花灯。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裴朝露一行三人便在斜对面一家首饰铺的门口摆开了摊子。   她身上披着重逢那日的斗篷披风,风帽压得很低,面上又蒙着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但只需这一眼便够了,李慕便可确定是她。   “苏娘子甚有头脑,用膳时劝下老人坚持租摊位,且坚持租在琢玉斋门口,说是水涨船高,惠利共赢。”   阴庄华看着裴朝露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感慨道,“真是有魄力,琢玉斋前摊位要一两银子,近三年便不曾租出去过。因为这一个节下来,也未必赚的上二两银子。”   李慕没有说话,只合掌谢了一礼,返身欲要前往,却又顿下了脚步。   回转身来道,“此番华姑娘需要何物作酬?不若贫僧陪你逛灯会吧?”   “戒尘,你可太精了。”阴庄华扬眉道,“除夕宴你往来匆匆,拂了我面子,这逛灯会合该是补偿,如何是这次的酬金了?”   “除夕宴,以满树樱桃作酬,你应了,贫僧不曾记错。”李慕道,“若华姑娘不要此酬金,哪日想到合适的了,再来同贫僧说。”   真真算的清清楚楚,一点牵扯都不留。   “逛吧!” 阴庄华叹气,“左右有暗子盯着你那苏家表妹,你可陪的真心实意些。”   裴朝露在兴庆街东头,李慕带着阴庄华从西头拐入甘州街。   阴庄华看出这有意避开的路线,只当不知。   火树银花元夕月,彩灯万盏熠霞流。   阴庄华逛得津津有味,而李慕当真陪的尽心尽力。   “长安城中的灯会也这般热闹吗?”   “比这热闹。”   裴朝露爱热闹,逢灯会必去。   长安城中有宵禁,然正月十五到十八四日间,乃弛禁。她便换了男装摇着折扇,跟她二哥厮混。   美其名曰观星象,看前程。   好多次,都是云秀、月锦几个大丫鬟跺着脚跑去齐王府请他帮忙。   半夜时分,明月高悬,他将她拖回家,送回司徒府。   恐吓道,“再不回府,下个月砍了樱桃树。”   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泪,抹两下咬他一口,“让你成日威胁我!”   “那你们也跳百舞,奉神佛吗?”   “自然。”   相比此处胡人舞姬正在欢跃地柘枝舞、屈柘舞这一类健舞,李慕凤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绿腰》软舞倾天下的风姿玉骨。   兴德十八年,西域各部云集长安。天子调集民间艺人进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长街举行盛大的百戏歌舞。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压过大郢传统的舞蹈,十三岁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贴云鬓,跳绿腰,以柔克刚,拔得头筹。   贴身的侍者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天人之姿,讲她怎于千万人前艳压群芳,风华绝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这难看的脸色一连堆了好几日。   她那般美丽倾城的时候,天下人都瞧见了,偏自个没看见。   “滚进来!”一日正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个的院子,退了丫头,合上门。   他喉结滚了滚,指尖一阵凉白,听着里间声响,看着屏风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没有回声。   片刻,人转了出来。   霓裳羽衣,云鬓绿腰。   她单独给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过花灯给你妻子吗?”   “或者,你收到过彩绸吗?”   “没有!”他回得实诚。   上元夜的花灯,彩绸,都是男女示爱的信物。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确实在相识的十数年里,不曾有过。   每年寒冬腊月,晚间他基本不离府,只窝在府中看顾那两颗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   便也从未去过灯会。   果子培育艰难,尤其冬日,比人还娇贵难伺候。他便寸步不离,唯恐朔风寒雨摧残了果树,累那人下月里断了果子,噼里啪啦落金豆子。   她一哭,他便觉得天塌了,扛不住。   “那你送我盏花灯吧?”阴庄华负手而立,挑眉看他。   “华姑娘说笑了。”   “那我送你。”阴庄华从袖中抽出彩绸,递上。   李慕顿下脚步,望着那七彩绸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婚后,她又一个人独自过了上元节,散会后回到府中闹起脾气。   沐浴出来披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将木屐踢在一旁,赤足踩过绒毯,坐在卧榻上哼哼唧唧不看他。   “灯会年年有,这果树罕有品种,估摸熬过今年,明年起便不用人看顾了。”他拿着巾帕给她绞干长发。   “让奴才们看着,你就不能陪我过个节吗?”她扭过头,扯过帕子自己擦,不给他碰。   “他们看着我不放心。”他也不恼,从案上拣了双罗袜给她穿,“每年你都去灯会,也没见你买副彩绸回来。”   “你都不陪我,还想要我的彩绸!”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踢了又踢。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便赠你彩绸。”她仰躺在榻上,用足尖勾他。   约好了明年的,年年复年年。   他们年轻又美好,有无数个明年可以等待。   却不知,再没有明年。   “戒尘和尚,你这是要还俗了?”老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慕从记忆中回神。   说话的是虞婆婆,她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此刻笑得如同一朵叠瓣菊花,只絮絮道,“还是小娘子厉害,择了这个好地方。今日灯会还未结束便卖完了,刨去租金,尽赚了三两多银子。我老太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裴朝露右手牵着涵儿,左肩上背着包袱,安静地站在李慕前面,闻虞婆婆提起她,便温和地笑了笑。   她尚且还是方才的模样,许是夜深风寒,有些冷,只将风帽压得更低了。   帽檐风毛挡住她眼眸。   李慕看不清她神色,只觉得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偏她落寞如斯,孤零零站着。   “嗯——嗯——”涵儿拉了拉裴朝露衣袖,指着面前那段彩绸,仰头又冲着李慕展眼欢笑,指了指阴庄华。   方才一路过来,裴朝露正给他讲上元夜灯会习俗,自然也讲了花灯、彩绸的意义。   这厢撞上,便是同虞婆婆一样的意思,叔父还俗啦。   “没有的事!”李慕收回手,往他处走近些,揉了揉他脑袋。   “夜深了,我来接涵儿回去,可好?”说着,他已抱起孩子,又腾出一只手,“包袱我拿着吧。”   动作是自然连贯的,偏他半点没看裴朝露。   “现成的马车,快马驭车,一个时辰便也到了。”阴庄华持着那副绸缎上前来,笑意盈盈道,“我送苏娘子一程。”   “谢二位好意。”裴朝露退开一步,抬眸轻笑,只伸手从李慕怀里将孩子抱过,欠身声道,“妾身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已租了间客房,想歇一晚,明日再回。”   她没有多少力气,但抱孩子却是又紧又稳,同李慕擦肩而去。   人世喧哗,李慕却觉得天地都安静。   他回首望去,看见长街尽头少女翩然起舞,素手拈花,赤足摇铃,盛世繁华开在她掌间。   天空中烟火绽放、又寂灭,再燃烧。   却是眼前女子背影萧瑟孤弱。她手中抱的,背上背的,似已压垮她一生的脊梁。 第16章 解释 这是你的私事,不需与我说的。……   翌日,裴朝没再拒绝李慕,只随他坐车一同回大悲寺。休整了一夜,她精神好了许多。   四人同坐一车,裴朝露和虞婆婆坐在一处,涵儿随李慕坐在对面,正在同他比划着昨日灯会上的趣事。   这一个多月来,裴朝露思及自身子不济,有心让孩子亲近李慕。李慕待他自不必说,故而如今叔侄二人已经相处的很融恰。   马车赶得有些急,窗檐一丝朔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娘子这手怎的还是如此冰冷?”虞婆婆瞧见她拢着衣衫,只握了一把她掌心道,“戒尘和尚租的顶好的马车,羊皮褥子挡着风,还有脚炉取暖,小娘子如何冻成这样?”   对面两人闻言,朝她看来。   涵儿扭头就往她身上靠去,张开小手抱紧她,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仰望,片刻又捧起她的手,呼呼哈气。   “涵儿抱抱,阿娘就不冷了。”孩子手语道。   “无碍的,就是这几日特殊。”裴朝露冲虞婆婆笑了笑,抽回手揉着涵儿脑袋,笑意愈发明丽,“对,涵儿抱一抱就不冷了!”   自昨日在高掌柜处得了二哥可能回苦峪城的消息,她整个人都好似注入了一点力量,如同灰暗了多时的天空,终于破开浓云,得见一丝光亮。   便是月事来临前的胀痛阴寒,她都觉得缓减了些。   李慕将帘帐重新塞实,又把脚炉往她处挪近些,抬首时撞上裴朝露眸光,酝酿了一夜的话在唇边滚了两个来回,又咽了回去。   裴朝露腹中寒凉,也不想理人,只抱着涵儿同他说笑取暖。   上山的一段路,崎岖陡峭,李慕出了车厢,亲去驾车。   虽是慢了些,却又平又稳。   “大师交代一声,我慢点便是,也能驾稳。”车夫唯恐他少付银钱,话语中透着试探和不悦。   “不缺你银子!”李慕单手执缰,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贯钱递过去。   他出来,无非是为了透口气,醒醒神。   他反复告诉自己,一方彩绸,便是自己受了,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总没有长嫂管小叔这种事的!   “大师,您也赶得太慢了,这样上山,且要足足多出一倍的时辰。”车夫摇头道。   是很慢,但如行平地。   上次她来月事,疼成那样。此番虽看着还好,但若是颠簸了去,总是累她遭罪。这样一想,李慕驾车的速度更慢了。   车夫无语望天。   回到寺庙时,已是午后,涵儿卧在裴朝露怀中睡着了。李慕先下车,在下头接过孩子,正给他戴风帽,却见得一袭人影倒过来。   “小娘子——”还在车口的虞婆婆急唤。   “阿昙!”李慕一把扶住她。   裴朝露头晕目眩,脚下不稳,被他圈在怀里。   方寸间,李慕脖颈间佛珠松木香弥散开来,淡而凛冽。   苏贵妃喜松木,宫中多用松木制物,其香萦绕殿室,终日不绝。   幼年时的李慕,总是溜去飞霜殿,避在宫人鲜少的地方,偷偷看自己的母亲。   看自己的母亲抱着比自己长两岁的兄长,哼童谣,讲话本。   大些,便看见母亲握着兄长的手,教他写字,给他量身制衣裳……   有一回裴朝露进宫,正好撞见避在宫门边猫身窥视的人。便也明白了,他那一身时有时无的松木香是何缘故。   亦恍然,他眉宇见偶尔浮现的落寞与哀色。   那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望。   然他从出生到年少,十数年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生母,却从未得到过一丝丝爱意。   于是,往后但凡见他不豫或又闷着性子,她便凑身闻是否有松木香的味道。回回都是那股子又淡又冷的香气。   “过来,抱一抱我!”她虽这样说着,然人到跟前,都是自己张开双臂搂着他,将他的脑袋埋进自己胸膛里。   待大一些,顾及男女大防。   她又道,“对面坐好,听我吹箫。”   她的箫声婉转清扬,声声入耳。   似春风拂万物,去岁冰雪消融,四季里百花扶柳次第开。寸寸吹开他心扉,让笑意爬入他眼眸。   再后来,他胆子大些,便开始自己出口讨要。   不要抱,不听箫,不策马!   齐王府府门深锁,庭院深深,唯有一双人。   樱桃树下,他靠在秋千架上,深吸一口气,搓一回掌心,终于鼓足勇气道,“我要看你跳舞。”   “得寸进尺!”少女瞪他,桃花眼里却是春水映梨花。   三千青丝如瀑,十丈红尘包裹。   衣袂翻飞间,漫天樱花如春雨,她总不忍拒绝他。   “阿昙——”李慕将涵儿给虞婆婆,腾出另一只手扶她。   风过枯枝,残雪絮絮落下。   裴朝露就着他臂膀定了定神,待腹中一阵绞痛过去,方抬起头来。   因疼痛,她面色虚白,额角鬓边甚至占着薄汗。此刻人清明了些,她从记忆中回神,突然朝他笑了笑,“你、方才唤我什么?”   化雪日的风还是冷的,一阵接一阵吹来。   同李慕的话语一起落在她耳畔。   “长嫂——”李慕问,“能自己走吗?”   裴朝露笑意未敛,低眉看着扶在她肩膀的手,看了片刻点头道,“能。”   李慕便松开了手。   *   虞婆婆抱着孩子,有些狐疑地看着两人,也未多言,只送去厢房。   “老身去给小娘子煮些红糖水,暖暖身子。”   裴朝露含笑谢过,见李慕正给涵儿脱衣盖被,做得甚是细致,便也无话,只将包袱放好,里头除了原来的白瓷坛和含有五石散的药渣,如今又多出一身衣衫,三贴止痛的药。   每回月事来,第二第三日总是最难熬的。   明日便是第二日,裴朝露握着新开的药,心下暗思,总也不能老用那含有五石散的药渣,且试试这药。   纸包打开,药味弥散开来,裴朝露无奈地笑了笑。   怪不得那大夫说,这药效果甚好,只是勿要常用。这里原是加了足足的五石散,一时间,裴朝露便觉得也无需试了。   她合上药包,扶在案头缓了缓。   再抬首时,目光落在那个白瓷坛上,便伸手慢慢抚摸着。   李慕安置好涵儿,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   裴朝露眉宇间温柔专注,嘴角噙了一点笑意,似是想起些什么,从袖中掏出个彩绘娃娃,放在瓷坛边,然后将包袱重新系好,推在里侧。   “下回再下山,你将此物放在屋内便可,我交代过的,无人会入这间厢房。”李慕离了床榻,倒了盏热茶递给她。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那瓷坛是何物。自头一回见,他便觉得那个白瓷坛突兀得狠。他莫名地被牵引着,想要上去摸一摸。   裴朝露接了茶,没接话。   茶水六分烫,很是受用,她饮下后,道了声谢,便合衣上了榻。再明显不过的意思,这是下了逐客令。   本来李慕见她神色开怀了些,又用了自己送去的茶水,心中勇气更足了些,只想把想了一夜加一路的话同她说了。   只是眼下,他顿了顿,话头又偏了,只道,“你哪里不适,方才包袱里的药是医何病的?我去给你煎了?”   “一些止痛的药,暂时不用。”裴朝露靠在榻上,轻轻拍着涵儿背脊,眼皮都未抬。   李慕想着要说的话,一时也没走,只站在门边看她。   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初相识的那几年,裴朝露实在见的太多了。   那时,她还会心疼他,堂堂一个皇子,竟是这般胆小和拘束。   然而此刻,她却觉得他懦弱而优柔,便索性懒得理会。   她自顾不暇,何必理会他人心事。   半柱香的时辰,裴朝露见孩子睡实了,便低头解了外袍,外袍褪下,她继续解开夹袄,剩得一件中衣,方才抬起头同李慕眼神接上。   她甚至笑了笑,用眼神问他,说不说?走不走?   于是片刻后,李慕转身走了。   *   正月间,仍是昼短夜长,一个多时辰后,日头便已偏西。   裴朝露醒来时,虞婆婆正好端着红糖水进来,笑道,“才晾出来的,戒尘和尚说六分烫用了最合适,里头的姜片也是他搁的。”   “小娘子,快喝些。”   “多谢婆婆,”裴朝露接过碗盏,看着空出的床榻一侧,“涵儿……”   “娃娃在戒尘和尚处学写字呢。”虞婆婆心领神会,只摊开针线珠玉打起璎珞。   这里头的彩线和彩珠皆是昨日赚了银两后,裴朝露在“琢玉”铺买的。因她们的璎珞卖的极好,她便想着加些饰品,也好提高价钱。   这厢一碗微烫的姜糖水入腹,又歇了这么许久,裴朝露攒了些力气,披上外袍与婆婆一同打璎珞。   暮色落下,她点了盏烛火。   “小娘子且歇着,老身一人便罢。”虞婆婆见她揉着额角,人亦有些发喘,遂赶紧劝阻道。   “无妨,这璎珞卖的好,以后我也得用着它。多双手,也能多打些。”裴朝露手法娴熟,边理线,边抬眼望向老人。   待理线毕,她凑过身去,悄声道,“婆婆莫急,你我还是四六分,您六我四。”   “你这丫头……”虞婆婆一愣,只看了眼裴朝露因久病而发颤的双手,嗔怒道,“老婆子要那般多银钱作甚,你且看你这两手,稳吗?”   裴朝露垂眸捻珠穿过彩线,待一结扣打完,方抬头道,“您看,又不耽误什么!”   虞婆婆剪去一截灯芯,看一眼面前的姑娘,叹一口气。   偏这人,一抬首,便是温柔笑靥。   眼中,还带了几分希冀和期盼。   李慕正巧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端来了泡汤养足的木桶。推开门,便见烛光下,女子持针篦发,安静地坐着女红。   “和尚快劝劝小娘子,别熬坏了眼睛。”虞婆婆见人来,便起身收起针线,念叨道,“阿弥陀佛,总算这治腿的药来了,小娘子赶紧泡一泡。”   她做事麻利,言语间已经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只欲要扶上裴朝露,给她泡脚。   “婆婆!”裴朝露阻下她,“我都能走了,自己能行。哪能再劳您这样。”   两人推阻半晌,到底还是裴朝露说了算。然即便如此,虞婆婆去而又返,给她将晚膳送了过来。   “小和尚做好了斋饭,是要等凉了才送来?”老人合门前,仍不忘数落李慕一番。   “是小僧的不是!”李慕持珠合掌,目送老人离去。   裴朝露双足泡在药汤中,手中捧着虞婆婆递来的热粥,整个人暖烘烘的。   一时间,双目弯弯,面上多了几分松快之色。   “这腿伤,原是那日被冻的,又断药了这么些时日,且需温养的久些,不然会落下疾患!”   “嗯。”   “粥,不冷吧?我温在炉子上的,里头有姜,小心咬上,辣的很。”   “嗯。”   “涵儿今夜同我睡吧,你身上不安,莫操心他了。”   “好。”   “……昨日那方彩绸,我没想要,我只是摸了摸。我摸它是因为……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拉西扯半晌,李慕终于说出这话。   “嗯。”   “嗯?”   裴朝露难得身心舒坦些,只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压根不知他具体说了些什么,直到此刻才回神,搜索着他的话语。   她抬头,睁着一双略带迷糊的桃花眼,几息后倒也理清了他的话。   于是迷糊成了两分莫名其妙。   她道,“这是你的私事,不需与我说的。”   李慕张了张口,沉默。   “便是你还俗了,也没有长嫂管小叔子这般事的。”裴朝露将最后一口粥用完,心平气和道。 第17章 争吵 如此疾言厉色,当是第一次。……   是夜,裴朝露来李慕厢房给涵儿盥洗后,又抱着他哼了会童谣,直到见他上下眼皮打架 ,方塞回被子起身离开。   明明已经睡意朦胧的孩子,却伸出双手搂上她脖颈,在她两腮亲过,才缩回手,心满意足地拢好被褥,安安静静合了眼。   稚子乖巧,母亲慈爱。   李慕坐在一侧的案桌上,只一眼便入了尘世,忘记捻珠念经至何处。   他看得有些失神,神思便也想得多些。   譬如她与皇兄的婚姻确实恩爱和睦,否则如何能养出这般纯孝至善、清透如水的孩子?   这般一想,心下又有些遗憾,若是皇兄亦在,他们一家也算团圆。   孩子总是渴望双亲皆在的。   李慕有一瞬间想起自己的年少,父母安在,却从未与他三人同桌饮食,同屋闲话。   唯一的一次,是他成亲后第三朝,带着裴朝露入殿奉茶。   然彼时,君臣在前,情意在后。   或许,该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目光凝在俯身亲吻孩童的女子身上,她的侧颜轮廓安静柔和,眼角流泻出无限温柔情意。   同当年他躲在宫门外,看到阿娘凝视兄长的眼神,半点不差。   阿娘,是那样疼爱皇兄。   “六郎,阿昙于你不过一段姻缘,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么都有,可偏偏至爱处,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忧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于此?”   “阿娘保证,你皇兄会待她如珍似宝的,待她入宫,便再不会要旁人!”   同样是母亲的儿子,偏爱是这样明显。   甚至要他让出已成婚一年的妻子。   “你会愿意的。”苏贵妃擦了眼泪,换上一贯倾城又疏冷的笑。   一月后,他果然同意了。   并非为了兄长。   乃是生母一句话,击溃了他的心防,让他从云端跌落。   让他觉得,惶惶十九年的人生都是错乱而虚妄的。   自己根本配不上那座齐王府邸,更配不上司徒府里养出的人间富贵花。   “长嫂,往后有什么打算?”不知是先前裴朝露对彩绸之事的态度刺激了他,还是片刻的回忆再度提醒了他,李慕拦下正要离开的人,问道,“可是确定不告知皇兄你的下落,可是涵儿毕竟是他的骨血。”   “先前,你不是应了吗?”裴朝露甫闻这话,后背顿时生出一层冷汗。   “可是皇兄,他很想你……”   “那是他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裴朝露打断他的话,“我若想回去,当日又何必不与他同行!”   “你可是因战事愧疚,皇兄宅心仁厚,定不会怪你。”李慕想起去岁接到的信,只尝试劝道,“不若待你伤好,我送你去蜀地。你们,也好一家团聚。”   “你放心,我会为你换好新的身份,办好户籍,你索性顺手推舟按着眼下苏姓冠名便可。”   “我姓裴,我不要冠他姓。 ”裴朝露低着头,面色开始发白,只轻声呢喃道。   “裴姓也无妨,左右我帮你办好便是。”李慕闻她轻了话语,只当她是不满回去的准备,便又道,“一切有我,不用你劳心的。退一万步讲,涵儿还小,总不能让他没有爹爹。”   “你、如今话倒是多了些!”裴朝露缓缓抬了头,笑道。   “我——”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未容他言语,裴朝露便已经将话落下。   她抬手将头上一支滚银发钗拔下塞在他手中,抓着他手腕将尖利钗头抵在自己颈口,声色陡厉,“我裴氏亡了你李家天下,李氏子孙人人得而诛之。你既然这么事事为你皇兄考虑,不若趁早杀了我,以告慰你父兄宗族,列祖列宗!   “顺便也好让李禹早日死了心,莫再肖想我。”顾着孩子,裴朝露压着声响,却已是哑声嘶吼。   她盛怒又惶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在李慕剜上的手推着发钗抵入皮肉。两人尺寸的间距,血流滑下,血腥弥散。   李慕眸光变色,巧劲腾出手,甩开发钗,将人推在墙上,捂住了伤口。   伸手便是案头止血的药粉,李慕弹开瓶塞撒上,又撕开一截袖角袍布给她缠上。   伤在脖颈处,他给她上药敷带。一下子,两人贴得更紧了。   布袍绕过她后颈时,李慕看不清后头模样,不自觉又挪前一步。裴朝露本就已经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佛珠滚圆冰冷,硌裴朝露胸膛上,松木香在她鼻尖萦绕。   她以前不喜松木香,是因为每次闻到时都是他不开心的时候。   如今,她更讨厌这味道。   因为闻一次,便提醒着自己,当年慈心泛滥。   布袍已经从后头穿过来,裴朝露仰头靠着,由李慕清理。只是一双手抬指触上他垂挂的佛珠,欲要捏碎它。   如何捏得动!   她合上眼,死死握着珠串,似发泄又似抓着依靠。   “无碍了。”李慕松下一口气。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说送我回去的话。”   “若是嫌我扰了你清修,我也可以走。”   裴朝缓缓睁开了眼,低眉看着落在衣衫的血迹,“再难走的路,我一个人也走过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想着皇兄……”   “别再提他!”裴朝露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握在佛珠上手两处拉扯,一百零八颗松木珠渐次落地,在寂寥冬夜里发出细小又沉闷的声响。   两人四目相视,有一个瞬间,裴朝露觉得自己看到了李禹,只匆忙推开面前人,夺门而去。   “阿——长嫂……”   “别提他,我不要听到他。”裴朝露被李慕拦在身前,只退身摇头,抗拒那个名字。   “为何?”眼见她就要被身后石阶绊倒,李慕一把扶住她,“皇兄在蜀地,相思成疾,这些年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   “我让你闭嘴,闭嘴别提他,他就是个畜生!”裴朝露的理智终于如同没有引线的佛珠,崩溃四下跌落,“你知道这些年,他都对我做些什么?”   “你说,他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这般恶言相向?”李慕怒呵道,“裴氏百年礼仪,你看看如今你还留了多少?”   “我告诉你,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地惨白月光,如冰似雪寒凉。   裴朝露突然止了话语,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他居然,这般盛怒。   身体里一股热流滑下,扯着小腹阵阵胀痛。   如果不是李禹,她如何会是这般残破模样。   甚至为世人唾弃,无家可归。   如今面对着年少恋人,她原该倾诉全部的委屈与恐惧,然而话到此处,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说什么呢?   说了,他又能信几分?   她的伤口在哪里?   李禹摧残她的伤口在哪里?   他不信她,他竟然怒斥她。   那么,就算剥光了衣衫,他也看不到,她也说不清啊。   裴朝露看了他片刻,挪近一步,抬手抚过他剑眉星目,抚上他挺直的鼻梁,凉薄的唇角,低声失笑,“自相识,十余年了,你还从未这般与我说话。”   “如此疾言厉色,当是第一次。”   素指抚上他鬓边耳际,三千烦恼丝都没有了。   可当年,也曾结发为夫妻。   “到底,情意相交也抵不过你兄弟手足情深。”   “你,为了他,这样与我说话。”   裴朝露收回手,亦拨开他的手,自嘲走在黑夜中。   “裴氏亡了,我父兄族人都死了,我还要裴氏的百年礼仪做什么?”   唯一挽发的簪子已经掉了,夜风拂面,吹乱她一头早已失了光泽的长发。   李慕望着那袭孤弱背影,突然便想上去抱她一抱。   然而,当年苏贵妃之语萦绕耳畔,五年里信上文字顿现,李慕终究顿了脚步,冷了神情。   一夜无眠,全是她的话语和身影。翌日晨起,他送出了第二只雪鹄。   雪鹄往西南蜀地而去,只带了一句话。   ——五年里,太子待太子妃如何?   以往,他从未这般问过。若实在想她,想知晓她消息,他只会写,问父皇母妃安,问皇兄安。   提及皇兄,对方便明了他的意思,会将裴朝露近况描述与他。   便是眼下,案上放着的七封信。   封封皆是太子厚恩裴氏女的信息。   让他越发笃定,皇兄,是她的良人。   亦让他心安,当年的决定,不过痛她一时,未曾误她一世。   一窗之隔,裴朝露亦看见了南去的雪鹄,目光定在李慕处。   往日情境再浮现。   李慕疾步推门进来,“我不曾泄露你踪迹,雪鹄是去办别的事。”   裴朝露没有接话,历过昨日争吵,她恍觉,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只笑了笑,低头继续打起璎珞。 第18章 情怯 她是长嫂,他如何能起这样的心思……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裴朝露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璎珞上。   自元宵那晚售出璎珞后,如她所料,敦煌古城中的寺庙,很多都闻风寻来,想要桃花结扣的璎珞,用来给佛像装点。   顾忌城中有不少长安权贵,她接了活计,却全是以虞婆婆之名。   这日里,已是五月天,杏花落尽,梅时雨多。   午后,趁着裴朝露歇晌的空档,虞婆婆在前院寻到了正在给樱桃树除草修枝的李慕。   两颗樱桃树,今年都结了果。虽然不多,但是才五月中旬,果子已经由黄转橘,一颗颗皆有榆钱大小,饱满水灵。   酪樱桃,樱桃毕罗,都是她极爱吃的点心。这处难有这样的膳食,多的是胡饼炙肉或者牛羊面片,她虽不曾挑剔。但李慕看着,她的饮食同过往相比,少了一半不止,本就虚弱的身体,少了补给,总也调理不顺畅。   长安到此的一路,累了一身的伤病。   他持着长剪,将多余的纸条修去,又小心翼翼将个别枯瘪的果子剔除。一点樱桃自也难以养她的身子,左右是慰她心情。   自上回夜中争吵,裴朝露便极少再同李慕说话。每日里除了将涵儿送到他处随他读书,练武,她几乎不出现在他面前。   与他的话,来来回回便是那么两句话,“有劳”,“多谢”。   他知道她生气了,从来他也不曾那样凶过她。   只是,他自己也觉莫名,不知为何会在她吐出“畜生”二字后,那般愤怒。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对我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还会想起那晚她说出的这句话。   那样的神思愤恨,当是真的。   她也没有说谎的理由!   还有她的身体,数日前月事来时,又疼得满头虚汗,几欲晕倒。   李慕记得她的体质,是及温厚的底子,幼时有靖廷长公主的女医专门调养,又随同兄长们练习弓马骑射,身子十分康健。便是一路而来受伤染病之故,底子也不该散的这般快。   所以,若是真的,那么这些年里他收到的信……   这样想着,他停下手中长剪,眺望西南天际。此番送出的雪鹄,已经四个月了,都不曾返回。   以往也有过长达数月才接到回信的,毕竟那人在深宫中,行动多有不便。只是这回,李慕尤为迫切。   他希望信中所言非虚,同之前那些一般无二,希望这些年皇兄待她至真至诚。如此便也不枉他当年只身远走。   然若是真的,他转眼望向难得合了窗户的厢房,心中又莫名腾起恼意,她如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刻薄、易怒、躁气横生。   他永远记得当年那个如天上月、山间雪的小郡主,有着最明媚和煦的笑,待人软糯温和,即便发起脾气语调也是清脆叮当,如出谷黄莺。   她站在阳光下,这世间的阴暗都与她不沾边。   这样一想,他又希望此番信中是否定的。   小郡主说得是真的……   可是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年,他又将她推入怎样的境地?   百转千回中,他竟有些心悸,后背生出一些细细的冷汗。一时间,持剪的手都不甚利索。   “戒尘和尚!”虞婆婆从廊上过来,四下瞧着无人,只顺着气在树边石桌坐下。   “是弄到小娘子的药了?”李慕倒了盏茶递上,心却提起,“还是她又有恙了?”   “小娘子无恙。但是再这样下去,便当真有恙了。”虞婆婆饮了口水,将事说来。   原是昨日十五,裴朝露随婆婆下山前往古城卖璎珞,又接了一处单子。   这四个月来,裴朝露每月十五都会山下,都是虞婆婆卖璎珞,她前往“裳暖天”购买衣物。   “小娘性子是没话说,可实在奢靡了些。那处衣裳顶贵,我听说一件披帛便要三四百文钱,就莫说一身裙裳直奔了数两银子去。”虞婆婆瞧一眼厢房处,“按理小娘子自个赚的银两,老婆子不该说什么。但你瞧瞧,这没日没夜的打着璎珞,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能不知,她持针的手还不如老婆子稳,整日颤的厉害。”   “昨日竟又接了一批凌云寺回赠香客的璎珞,凌云寺乃我敦煌仅次白马寺的寺院。开口就是八百幅,一月的时间,这眼睛都要熬坏了。”   “戒尘和尚,老身瞧着你同小娘子关系匪浅,且去劝劝。为了身绫罗,弄坏了身子委实不值。或者这小娘子有啥别的缘故,你也去问问。老身说不出大道理,提了两回也无甚用处。”   虞婆婆默了默,押了口茶继续道,“还有一桩事,这小娘子不对劲,近来一连几日,打璎珞不是做的飞快,便是失神扎了手。一旦扣结出错,便直拿剪子缴了方算。便是方才不过错了一针,打了个死结,本是挑一挑便成的事,小娘子抖着手没理出来,结果夺过剪刀便缴了个干净。我瞧着她似是等着什么,没盼上,伤了精神头。这可大可小,成日也没个说话的,能说出来解了郁气便罢了,别触了五脏,结成内伤……”   “还有什么吗?”李慕问道。   “还……”虞婆婆瞪他一眼,“这些还不够?你还想小娘子遭多少罪。”   “你就是这般给你阿兄照看人的?”虞婆婆年过半百,早已历过人事,看透人情,言及“阿兄”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面前这对男女,说他们是叔嫂却总觉得别扭。说不是这等关系,那涵儿小娃天天“叔父、叔父”的比划着,而两人确是守着叔嫂之礼,半点没有僭越。   对这一层,虞婆婆早早得了李慕的嘱咐,自不会多言。   “小僧不是这意思,我去看看她。”李慕合掌行礼,然走出一步,却又顿下脚来。   这些日子,每回她下山,他虽都陪着,却都隐在暗处。远远见她牵着孩子在街道慢慢走着,或是立在虞婆婆处帮着卖璎珞,虽是孤影孑立的病态样子,却也不曾想到她伤神至此。   眼下,闻她不好,他急去看她,却觉近身情怯。   “近身情怯”四字在脑海中闪过,他便彻底停下脚步,她尚是自己的长嫂,他如何能起这样的心思?   “小和尚且慢,小娘子眼下撑不住,睡过去了。容她歇一歇,晚些时辰你再去吧。”虞婆婆起身拦了一把,似想起些什么,从袖中掏出给他。   “难得的机会,小娘子歇下了,我总算弄到些,你看看。”   是裴朝露前两回吃的药,李慕年少从军了几年,同伤员兵将在一起,懂一些粗浅的药理。他闻了片刻,拧起的眉间稍稍松下,里面是一味五石散,当是止疼用的。   五石散入药,原就是镇定散痛的作用,用得合理自不伤身。   只是这样想着,他便更加难安了,怎样的疼痛需要她择五石散的药来止痛?   南方天际,还未见雪鹄带信归来。   李慕千头万绪,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琉璃扳指从他袖中划出,落在掌心,是要接了那位置吗?   李慕抬起头,目光从繁叶茂枝扫过,最后落在对面那扇合起的窗户上。   下日午后的风拂面而来,樱桃树翠叶萋萋,果子油黄,昭显着无限生机活力。   同房内,缩在被中抱着白瓷坛掩声流泪的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裴朝露将将躺下时,也没抱那个坛子,只是睡意朦胧里梦见了年少那些事。   那个被她牵着手从冰冷深宫拖入宫外艳阳下的少年,在婚后,终于不再怯懦畏缩,胆子大的惊人。便是白日里,也敢抱着她歪倒在矮榻上,啃咬她耳朵脖颈。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儿,小字就择芙蕖二字。”   “芙蕖即为莲,佛经说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就是你。”   “就是高贵、圣洁、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着气揶揄,“王妃不是这样吗?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么善事?”   “嫁给了为我,做了我妻子。”他没脸没皮道,“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大梦醒来,裴朝露翻身抱起瓷坛只想往窗外扔去。然双手握上,她就止了动作,若是阿渠还活着,如今比涵儿还要大些。   她抱着瓷坛卧在榻上,眼泪一颗颗地落。   那个说她人如其名、纯如朝露的少年郎君,在经年后,竟是半点不信她。   她能熬住东宫五年里李禹无休止的折辱和摧残,却受不住李慕对她的一句怒喝。   李慕没在这个时候来,便也不曾听到她捂着被衾压抑和破碎的哭声。   更不曾看到他年少结发的妻子,抱着他们未见天光的女儿残损的骸骨,无助又无望的模样。   裴朝露迷迷糊糊睡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她用清水洗了把脸,铜镜中现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怔了半晌,遂揉了揉眼角,借着仅剩的一点日光,坐在窗边继续打璎珞。   “裳暖天”中这数个月里再没有二哥的消息,她做了那么多璎珞,一个个售出去,根本是石沉大海。   本是满怀希望,如今又一点点耗尽,昨日里高掌柜亦有些泄气,只叹道,“且听天有命吧,这一整年了,公子若是得了性命,怎么也该回来的。”   裴朝露想着这话,打璎珞的手又开始发颤。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身体里蔓延出来的酸疼和时不时涌上喉间的血腥气,都昭示着她元气的流散。她想在生命终结前,再见一次自己的亲人。   手抖的厉害,她将针猛地插入布帛,左手紧紧握住了右手手背,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望了眼对面院内,樱桃树下,正阅书的两人。   昔日恋人情散,但是涵儿交给他,她还是放心的。   她就是,想再见一见二哥。   昨日高掌柜说了,若再无消息便去城中黑市打探。   她虽长在高门深闺,年少时却常扮作男装在长安街头闲逛,对于黑市并不陌生。黑市虽黑,却讲规矩,有钱便好说话。   如此一想,她又垂眸打起璎珞。   凌云寺要八百幅,算来可以赚二十余两,能换上一则精准的消息了。且是散给香客的,往来传递亦会广些。   黑市在每月的逢四日开启,下一轮便是二十四日。   裴朝露实在等不及,支了凌云寺一半的银钱,又将这几个月里所赚都聚在了一起,一共有近三十两纹银。她本想将原来细软变换的四十余辆银子,一起变卖了消息。然考虑一副身子还要吃药。又想着如今在这处,且不说同李慕处的尴尬,每每一看到他,心口便堵得厉害。遂想着待过些日子,腿疾彻底痊愈了,便下山租间便宜的屋子住下。如此总也需存着些银两。   五月二十四这日,她一身男装入了黑市。很幸运,用二十八两银子换了个极好的消息,二哥确实还活着,去岁除夕曾有人在洛阳见过他。   贩子是个极懂行的人,让人立绘了裴朝清模样,又将当日所见之景绘出。   裴朝露接来看过,是二哥画像,画上之景乃洛阳明廷山。绘画人又拿出一物,竟是二哥长刀红缨,那红缨结扣乃如意桃花结,是她多年前所制。   “他现在在哪?”裴朝露抖着声色,急切道。   “小娘子,这是第二个消息了。”贩子眼尖,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只收回画像,扔在炉中烧了。   裴朝露呆了呆,回过神来,一笔银子只能换一个消息。贩子将画像烧去,便是诚信之举,告诉她这消息由她买断,再不泄露。   然同样的的,规矩在前,没有银两续上,便不会再吐一个字。   裴朝露亦知晓门道,只道,“要多少?我身上无银,可否指条捷径?”   “一百两!”乱世之中,贩子难得遇到一个这么懂行又爽快的买家,遂仰头一指道,“那处,一夜间或许能让小娘子赚满银两。”   裴朝露寻指望去,乃烟花巷,章台处。   “小娘子若有技艺傍身,便也无须害怕。”贩子给她递来一枚赤色毛羽,上头写着个“清”字。   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者。   裴朝露盯着那毛羽看,片刻含笑接过,道了声谢。   那处乃歌舞场,她确实有些技艺。□□舞,换二哥下落,太值了。   楼中老鸨接了赤色毛羽,按着规矩办事,初时还嫌她身姿枯瘦,面色不匀,然胭脂扫过高髻盘起,羽衣纱裙披上。   老鸨不由看直了眼,国色天色也不过如此了。   美人之美,在韵在骨,这人是被怎样的滋养教化才孕育出来的如此气质如华的底子!   老鸨叹气又叹息,只恨是黑市介绍来的人,尚查不清背景几何,不敢贸然下手。   裴朝露自然能读懂她的哀叹,只无声笑了笑。   然而,正欲起身推门,献舞一曲。却是四五个壮汉被踢入屋内,以此门扉撞开。   来人缁衣作响,颈上佛珠颤动,乃一僧人。   僧人眉眼森冷,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只一把拽过绝色舞姬,拖着往外走去。   “放手!”裴朝露挣扎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李慕将她箍在手中,掩在身后,另一手挥掌弹珠击退前来抢人的健奴壮仆。待离了此地,把人塞入马车,方怒斥道,“你知道方才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将置你自己于何地?将皇……”   “皇兄”二字控制着没有全部吐出,他还记得四月前她对这两字的抗拒。   “到底出了什么事?”短暂的沉默后,李慕缓了声色,将她面上发丝拂开,低声问。   然而濒临崩溃的神经脆弱而敏感,裴朝露辨出了他欲说未出的话。   暌违四个月,两人又一次这般近身挨着,一样的斥责和缘由里,总是有他的皇兄。   裴朝露看了他半晌,仰头抵在车壁上,认命又自嘲地笑。   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来,她垂下眼睑,抵头靠在他胸口抽噎,“我不给他们跳,就给你跳,好不好?”   “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成吗?”   “我、总是值一百两的吧!话语落下时,她两条细软的手臂便缠了上来。 第19章 无望 他是李禹的手足,不是她的爱人。……   初夏夜,流萤点点,虫鸟呢喃,衬托得周遭格外宁静。携带着神沙山草木芬芳的风浮在夜色中,稍显出几分暑气。   只是这风掠过城外马车,温度便陡然升高了。   马车空间狭小,倒也不妨碍抱在一起的两人。一盏昏黄豆灯,被夜风吹得忽闪明灭,将人影勾勒在沙地上,模糊又清晰。   说是拥抱也不尽然,应该说是裴朝露抱着李慕。   初时她便以额抵在他胸膛,是“投怀”的模样。待那话出、手抬,便将脑子空白了一瞬的人顺势逼退在车壁上。   僧袍和蟒袍还是有区别的,她解得不甚利索,便也不浪费时间,只垂着眼睑亲了亲对方被扯开了一点衣襟的胸膛,冰凉手指还不忘捏过他耳垂,如同抱歉,又似安慰。   然后她稍稍推开身,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披帛,上襦,半臂,一层层解开,剩的一袭齐胸襦裙……   五月晚风拂开帘帐,扑在人身上也不冷。   然而自始至终低头垂眸的人,却觉得双肩一阵寒凉,莫名的羞耻从这肩头凉意处蔓延开来,一直浸透到心里。   不过是冷罢了,已经有很多年她不知温暖为何物。   风还在吹,烛火摇曳。   她顺着风势和和寒意,撞入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胸膛。两条光洁纤细的手如灵蛇缠上他脖颈,按着记忆里他的喜好轻轻揉捏着已经发烫的耳珠。   东宫这些年,面对着李禹,她学了不少伺候人的功夫。   李禹喜欢她的貌,喜欢她的人,喜欢她柔软无骨的身子,偶尔也喜欢她被隐藏的骄傲和倔强,总是激着她显露出来,又生生将她折辱回去。   直到最后,她想哭也是带着笑,痛了也不再喊,只永远听话地依偎着他,变作他喜欢的模样,让他有征服的快感。   他便稍稍能对她好些,让她喘口气,得一刻安生。   她想,李慕同李禹乃同胞手足,既都喜欢她,那么这些事上当是所差无几的。李慕也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想这些的时候,她想起了齐王府中的少年郎君。   那个与她结发的郎君,那个为她种了十年樱桃树、寒冬腊月片刻不离护着果子的郎君,那个听她咳嗽一声就要从宫里请御医的郎君,那个她一发脾气就低头不知所措的郎君,那个为了要给她一份迎亲聘礼,十三岁就入了军营挣军功、十六岁抵御龟兹一战成名的郎君,那个说同她白首不分离的郎君,恐她年老寂寞无依,且同意她先走的郎君,他背叛了誓言,先她而去。   她的郎君,已经死了。   死在那年三月,下着春雨的深夜里。   而面前的这个人,只是披了一张同她的郎君一样皮囊的男人罢了。   他是李禹的手足,不是她的爱人。   口齿交缠间,她素指从他胸膛过,经过小腹,再往下,尺寸间便是命脉处,却被人猛地推开了。   李慕失了分寸与力道,推得重了些,裴朝露足下失力,一下便磕到车榻边沿。她合了合眼,定下神来,抬手触到对伤口,一片黏腻,是一道细细的血流渗了出来。   烛火不知是被风吹灭的,还是被她撞身扑灭的,左右除了外头稀薄月光,此刻车中一片昏暗。   “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一点皮外伤,裴朝露并没有在意。只是神思开始错乱,方才那一磕,像极了往昔李禹推打她时,她撞到硬物的场景。   车厢里没有了烛火,看不清彼此面庞,只一点身姿轮廓。裴朝露却又心悸起来,她觉得对面坐着的人是李禹。   “你说,我照做便是。”她起身以面贴在他膝上,一手扶着他的腿,一手拨了头顶一支定型的珠钗。顿时云髻倾散,三千青丝滑下,铺在她单薄的背上。   月华如水,在这幽深的夜中,她温柔又谦默。   在东宫时,李禹便极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总是轻轻柔柔地揉着她脑袋,挑发闻她发丝的芳香,赞她听话、乖顺、知进退。赞着赞着,他便伸手抬起她下颚,心情好时也会捧起她面庞细看,看她双眼中屈服的光有几分真诚。   “不急,天长地久,你总是我一个人的。”他撩袍靠坐,将她按入身体里,直到尾椎的快意升起,方松开她,俯身吻她发胀的面庞,和酸痛的唇口。   “你到底在做什么?”李慕起身拉起她,拣着衣袍给她披上,厉声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以前,裴朝露怕李禹的折辱粗暴。   现在,裴朝露开始害怕李慕的斥责。   他一怒,一厉声,她便觉得她死去的少年郎连尸体都破碎了。   她被李慕按在马车角落里,只得两手死死攥着榻座边沿,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片刻道,“你不要我吗?还是……嫌弃我?”   “我、连一百两银子都不值了吗?”   李慕滚烫的身体,已经彻底随着心一起凉下来。半晌,他松开她,有些颓然地坐回榻上,沉声道,“不要说这样的话。”   风起风落,星星眨着眼睛不说话。   月光照亮一点来时路。   裴朝露拢着衣衫,猛地掀起帘帐,跳下马车,跌跌撞撞往城中奔去。   她还有多少日子,她只想见一见自己的哥哥。过了今日,又要再等十天,若是消息被旁人买断,她便再也得不到了。   可她哪里跑得过李慕,不过半丈地,便跌在地上,被他拦下了去路。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银子……”裴朝露被李慕禁锢在怀里,只拼命捶打他。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李慕抓着她双肩,“什么事情值得你把自己弄成这样?”   “今日一夜歌舞,你想过……”出口的两个字被咽下去,李慕突然有些恼怒自己。   如何反复要提及她不喜欢的人与事,无端刺激她。   “有事,你和我说。”几息后,李慕放轻声色,试图安抚她。   只是隔了六年时光,他总也想像不出她如今的敏感和恐惧到底有多强烈。   夜风拂面,带着风沙的粗粝,模糊裴朝露聚不起星光的双目。   她仰着头,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只呆呆望着李慕,未几她的双腿一阵刺痛,整个人从他掌中滑下去。然而她意识尚存,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来。   他后头顿住的话,是他又想提及他的兄长。   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皇兄,她如何能告诉他,她要银子是打听二哥的下落。   二哥砍了李禹三根指头,叛了他李氏山河,是他们李家眼中的乱臣贼子。她不能泄露他的消息,尤其是对面前这个人。   能确定二哥还活着,就很好了。   人活一世,总是诸多遗憾,她该知足的。   她咬着唇口低垂了眉眼,拂开他握在自己臂膀的双手,轻声道,“没事了,我不要银子了。”   李慕没有松开她,一把握住了她手腕,“今夜太晚,明日我去取银子。”   裴朝露摇了摇头,一点点拨开他的手指,吃力地往马车方向走去。   “我现在就去,成吗?”李慕望着摇摇欲坠的背影,追上一把抱起了她,“你歇一歇,很快便取来了。”   “我……不要了。”裴朝露挣脱不开,惶恐地摇头,“真的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那一声声“皇兄”落在她耳际,她哪里还敢要!   她安安静静坐在马车最里侧的角落里,垂着眼眸,好半晌低声道,“能回去了吗?夜深了,涵儿寻不到我会急的。”   “对,你还是个母亲,别糟蹋自己。”借着朦胧月色,李慕看着她一身章台处的旖旎衣衫,心口揪着,又闷又堵。   然而,他不知道,她不仅是涵儿的母亲。   她还是阿蕖的母亲。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几瞬之后又垂了眼睑,沉默着点了点头。   *   是夜,万籁俱寂。   城楼上,阴庄华这几日都换了戎装,来此体验守城的艰辛,不偏不倚将方才马车外的一幕尽收眼底。   先前,她因李慕对樱桃的态度,曾怀疑大悲寺中的苏氏是李慕喜欢的女子。甚至一度推想李慕和离的缘故是为了这女子,故而对他的好感降了不少,但又总觉哪里不对。   这厢俯身观夜景,苍茫月色中,虽听不到城下两人争执些什么,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似克制,却又是熟稔。   这种感觉,非多年故旧不可得。   她在幼时曾见过一回李慕,那是他头回征西,抵御龟兹。十六岁的少年一战成名,大军返回路过敦煌郡,父亲设宴接风。   宴会上,她扮作男装随家族子弟陪坐在他们一侧,暗里观察着这位来自皇城的齐王殿下。属臣诸将往来敬酒,赞誉声声,然他眉宇间却没有多少兴奋之色,只有若有若无的急切之意。   同座的裴二将军白眼悄声,“冷着脸作甚,忘了阿昙的话了?每日要多说话,多展颜。”   那人便当真露出一点笑意,转瞬又收了笑,“何时散宴?”   “这是专门给你设的,贺你大捷!有三日流水,多坐一会能死啊?”   “三日?我要快马回京。”他灌了一盏酒,起身道,“本王有要事在身,且让裴二将军相陪各位。”   话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阿爹从长安城中的探子手中知晓,那个扔下三军不受宴请、马不停蹄回京都的六皇子,只是为了早些见到他心爱的姑娘。   他在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回到齐王府,便再未踏出府门,只日夜守着姑娘最爱的樱桃树。   樱桃本就是高门权贵才可得的时令水果,然齐王府中却培育出了两棵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传奇的如同那对璧人,宛如天上佳话。   或许,在彼时,阴庄华便对这对远在京城的恋人有了模糊的幻想。   故而,阴庄华眺望马车离去的方向,总觉得李慕移情别恋这个想法有些荒唐,但他若情衷未改,这对苏氏的种种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为了苏氏,居然能答应把大悲寺中的两树樱桃尽数让给自己!   阴庄华百思不得其解,便也放弃思考,左右马上六月,樱桃该成熟了。且将果子摘来,趁机看看这骤然出现的苏氏到底所谓何人!   花了心力择来要谋大计的人,她虽不在意他情归何处,但若是出了个能左右他心神的人,总也得查清楚来历的好。 第20章 接任 漏夜之中,殿下要一百两银子作甚……   裴朝露的厢房烛火熄灭,李慕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确定她睡下了,方转身离开。   夜色苍茫,星月在天,李慕疾马入了白马寺。   空明披衣来见时,尤见他眉梢沾着露水,气息微喘间,手上琉璃扳指温润光泽流转。   “殿下!”白发长眉的高僧,心下惊颤,是出了何事,竟让此人带起琉璃戒。   带上此戒,便是愿意接受“僧武卒”了。   “僧武卒”乃是由敦煌二百寺庙中的武僧组成,是当年靖廷长公主为抵御西域边陲组建的一支军队。只是队伍未成,公主便先香消玉殒了。   那是兴德十八年的事了,其幺女将将定亲于齐王殿下,本是喜上加喜,却不想长公主入太极殿谢恩赴宴,突发旧疾,暴毙于宫宴上。消息传到边境,至今僧武卒都不能接受公主离去的事实。   幸亏长公主生前极看好李慕这个侄子,故而待他出征龟兹一战成名后,便暗里将组建队伍的事宜以及信物琉璃扳指早早交给了他。如此,僧武卒方稍稍安心,一心追随这位来自皇城的齐王殿下。   只是明面上,无论边境还是朝廷,都以为僧武卒随着公主的薨逝解散了。   而从十六岁到如今二十又五的年纪,近十年间,李慕终于不负所托,完成了军队的建制。只是六年前,因着那场情伤和苏贵妃的字字诛心之语,他出世之心强烈,只想在军中择一德才兼备之人,继他少帅的位置。   是故这些年,偶有西域小国滋扰边境,他亦不大出面,只暗里指挥加以震慑。   僧武卒原是敬重他的,曾多次让他接手统帅一职责,他都拒了。十八首领因此恼怒,直言若他一日不接少帅令,便关闭钱粮、情报等各道,就此一拍两散。   李慕本就是孤冷又直愣的性子,知晓他们不会解散,便索性由着他们去,如此两厢僵着。李慕仍旧慢慢挑选着继承人,十八首领亦不再供给钱粮人手于李慕私用。   却不想,在这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日子里,李慕竟戴上了这枚象征少帅的琉璃扳指。   “给本王一百两现银,另外银票、飞钱若干。”他立在正殿中,对着空明,气息森冷又压迫,“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不曾燃尽,掌管钱粮的三位首领便站到了他面前,奉上他要的东西。他接过,眉眼未抬,“通知封珩,开启情报站,全部暗子尽数调往长安。”   “殿下,怕是不妥。”空明道,“眼下还有十中之三的站点不曾完善,不若还是用阴氏的……”   “那便让那七成先行。”李慕止了他话语。   既然戴上了琉璃扳指,接下了僧武卒,便也无需再与阴氏做情报的交易。想到此处,李慕蓦然想起,最后一桩情报他用了满树樱桃作酬。   不应该的。   他合了合眼,这么多年了,她还会在意吗?   “殿下,那让封首领探寻什么内容?”空明问。   “太子妃裴氏入东宫五年至今的全部。”李慕落下这话,觉得心也随即跌入冰窖。   明明这些年,他有着另一条线知晓所有关于太子妃的情况。   为什么如今他还要另择一波人重查?   这是……连那人都不能再信了吗?   “天明即行,莫再耽搁。”李慕吐出最后一句话,返身离开。   只有琉璃戒一点余光还在诸人眼前闪烁。   殿中诸人面面相觑,大抵谁也不曾想到,数年来无论如何劝说威胁都无法挽留的人,却因为一百两银子重新入了凡尘,接过俗世的纷乱。   “漏夜之中,殿下要一百两银子作甚?”其中一首领问道。   “老衲不知。”空明摇首。   *   大悲寺的樱桃,成熟在被培植的第六年里。翠叶中星星点点的鲜红,鲜艳剔透。   涵儿完成了这日的课业,仰头望着一树樱桃,水汪汪的眼中盛满了笑意。   “叔父,这樱桃何时能摘?”他比划道。   “再过几日,等阳光充沛些。”李慕亦望着那些成熟的果子,揉了揉孩子脑袋,“你还可以给你阿娘摘一些,她素来爱吃樱桃。”   孩子闻言却皱了眉,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怎么了?”李慕问。   “穆婕妤也同我说,阿娘最爱樱桃。”涵儿眨着眼睛,“可是阿娘却说她不爱吃,我也从来没见过阿娘吃樱桃。”   风吹茂叶,空气停滞了一瞬。   李慕扭头回望对面屋中临窗打璎珞的人,突然就开了口,“你爹爹对你阿娘好吗?”   涵儿闻言,原本灿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惶恐,转瞬点了点头。   李慕提眉微蹙。   “我不知道。”涵儿比划,“我住在穆婕妤宫里,很少去东宫,见不到爹爹和阿娘。但是宫里人都说爹爹对阿娘很好。”   “我问阿娘,阿娘自己也说爹爹对她很好……”   话到此处,涵儿打着比划的手缓缓放下来,一贯笑靥明朗的面上浮上几分两分惧意,却很快藏了不安,似是被人发现,只别过脸继续数鲜红的樱桃。   李慕看在眼里,也未再问,一颗心却被揪了起来。   “那、穆婕妤对你好吗?”   “嗯,非常好!”涵儿正比划着护着,突然往天空指去,“嗯——嗯——”   是雪鹄划过天际,李慕抬手接住。   这是他盼望了近五个月的回信,只匆忙拆开阅过。   “太子对太子妃恩宠有加,其心天地可鉴。”   一句话,李慕来回看了两遍,然后揉搓了信,握在掌中。   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这信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让他确定当年和离之举并没有太错。可他却一点也定不下心来,总觉这信来得毫无意义,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心中甚至浮起一丝恼意,可是他恼什么?恼怒皇兄对她好吗?   他喘出口气,难不成是希望皇兄若待她不好……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左右上月开始情报站已启动,暗子在长安,或许会有别的消息。   他将信铺平再看,须臾合眼揉在了掌心,只忍不住回头再次望向那临窗打璎珞的人。   这厢不偏不倚,两人目光撞上。   隔着六月艳阳碎金,裴朝露先低了头,错开他眸光。   她持着针线,重新打起璎珞,面上是粉饰后的淡然。她对李慕已经无所求,唯一一点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教养涵儿。   如今,她看着,很放心。   自那日黑市回来后,已有二十余天,她借身体之故,让涵儿夜间也同他在一起。   以前,送走孩儿,是为了不让他撞见李禹对自己动粗,怕孩子落下阴影,方将涵儿送去穆婕妤处。如今,是自己身子实在不济,她想着少和孩子培养些感情,到底他还小,有别人爱他养他,如此也能早些忘了自己。   “小娘子小心——”对面的虞婆婆见她扎到了手,不禁低呼了声。   “不碍事的。”裴朝露将指头抵在舌尖吮过。   “你说你何必这么辛苦,你要是急用银子,戒尘和尚不是给你了吗?”虞婆婆目光扫过案头一个鼓鼓的布包。   裴朝露亦看了眼,那处是足足百余两现银,甚至还有银票和飞钱。   裴朝露看着这些银两,倒也不曾推拒。   譬如前两日十五,她去“裳暖天”套消息,便花了此间十数两银钱。只是除此之外,再不去黑市。她愿意相信李慕暗中随行是在保护她,但她更笃定这样的保护下,若得了二哥的消息,他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   故而,投在“裳暖天”中的银两,也无需再费心,如此确实不必劳神做针线。   可是裴朝露却明白,这璎珞非做不可,将它卖出去的意义远比赚钱大的多。这是除开裳暖天的消息,她唯一的指望了。   裴朝露揉了揉发胀的眼角,也没说话,只笑了笑垂眸继续做着。   李慕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见她坐在榻上,明明是平和沉静的样子,许是阳光刺眼,他总觉不甚真实。   那晚之后,她实在太安静了。   “有事吗?”不知何时,裴朝露望见了他,遂放下针线,冲他莞尔微笑,“可是沙镇那处有合适的租房了?还是户籍办下来了?”   本来,她便觉的一见他就心口发堵,有了敦煌古城外那晚之事后,她想搬离此间的心思愈发迫切了。   她想得明白,与其偷偷摸摸地离开,又有涵儿牵绊着,不如大方同他说了,也好彻底阻了他开口。   何况,她需要一个身份在沙镇住下去,便需要户籍这名正言顺的人口凭证。她记得李慕说过一次,便在前段时间提了出来。   如此世道里,她承认自己无法完全的自立自强,但要李慕做的这点事,她想也不算什么。权当是仗着当年父母对他的栽培之恩携恩索报的一点利息。   她这样想,便也这般同他说了。   那是半月前的夜晚,他立在樱桃树下,惨白月光渡了一身。   “办户籍和寻屋子都需要时间,你如今身体也不好,且养好身子再说不迟。眼下夏日暑天,且入秋日头凉爽些,再论此事,可好?”顿了许久,见她无话,他又道,“今岁樱桃能结果,等樱桃熟了再走,成吗?”   已是月上中天,白月光撒在红樱桃上,裴朝露仰头望着,点了点头。   从秋日提前到樱桃成熟,她明白这是他的让步。   她亦怕他为了李禹强行留她,便也退了步。   她将目光从樱桃树上收回,落在他沉默的面容,“涵儿还需劳你费心教导,你也说了我身体不好,以往我便不曾用心带过他。索性以后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我来看看他便好。”   得了她每月都会来的话,李慕应了。   “怎么不说话?” 裴朝露见他不回自己,遂又问了遍,“半月了,你不会半点讯息没有吧?”   “户籍办下了。”李慕到底出了声,从袖中抽出送过去。   裴朝露双眸有一瞬的灿亮,匆忙下了榻,过来接上。她久坐,又急了些,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慢些!”李慕一把将她扶住,只习惯性地垂眸,蹙眉道,“又赤足,夏日地也是寒的。”   有些话,有些事,是不能听不能碰的。   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无论时间流逝多久,碰上总是隐隐作痛。   “快晌午了,老身且先回去了。”虞婆婆打破突然的静默,也不看他们,只理好针线下榻出了门。   裴朝露低头拂开他,往后推开一步,只将目光凝在户籍上,面上终于有了两分久违的笑意,待看过姓名,不由好奇道,“如何给我冠“季”姓?”   “眼下裴姓敏感,你又不喜苏姓,便随意择了个。”   裴朝露闻言不置可否,只笑道,“宅子不拘什么,左右我一人住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舒心的笑意,李慕看着原该欢喜,眼下却觉心头抑郁,只冷声道,“你便这般放心把涵儿留在寺中?”   话出口,他方发现,他恼怒的也不是涵儿之事,是心口莫名的空洞。   她,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   裴朝露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收好户籍温声道,“涵儿是你皇兄的孩子,你嫡亲的侄子,我很放心。”   李慕无从反驳,只静静望着她。   半晌,越过她,目光定在窗外两棵茂盛的樱桃树。   “过两日,樱桃便可以摘了。”他喃喃开口。   “戒尘,原来你在此处!”窗外,阴庄华负手而来,堪堪打断裴朝露的话,朗声笑道,“我闻今岁寺中樱桃不错,一路而来看着鲜嫩剔透,看来是口福了。”   她眸光落在裴朝露处,同她礼貌见礼,遂又望过李慕,挑眉道,“戒尘,去岁除夕宴你许了我这满树樱桃,果然守信。劳你辛苦培育,我记在心里了!” 第21章 樱桃 不许将樱桃分给别人。   李慕确实承诺了阴庄华,待樱桃结果尽数归她。   那是去岁阴氏祖宅中,除夕宴上的事。   最开始,是因为阴庄华的暗子探得了裴朝露死讯,他欠她人情以此作酬。彼时他想伊人已逝,万物归虚皆无意义,给她亦无妨。   他只是不想有牵绊。   后来,伊人归来。阴庄华相邀,言若赴宴便抵了那头盘樱桃。他觉得甚好,纵使他一贯不喜宴会,但能换下樱桃,再划算不过。   再后来,她病重在身,他于宴上拂袖离去,落了阴庄华面子,便按其所言由头盘樱桃换成了全部樱桃,得以脱身。   虽说这樱桃本就是为昔年爱人做栽,然生死面前,她自胜过这果子。   却不想,几经回转,在此时此地,阴庄华当着裴朝露的面要他践行诺言。   这一刻,李慕莫名地心虚。   同元宵夜他触摸那段彩绸时一般无二,他根本不敢看裴朝露。   彩绸是爱情的象征,樱桃是年少的信物。   一窗之隔,阴庄华看出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飘忽和犹豫,只当他是不舍樱桃,心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便是他要供给那亡故的太子妃,遂而面上不由多了两分舒心的笑意。   只是话出口,话头还是转了个弯,笑道,“妾身不是贪心之人。果子何时能摘?妾身尝个鲜便罢。其余的尽数还是由您安排。”   “赠樱桃之诺确是贫僧应下。”李慕持珠颔首,“阴姑娘慷慨,贫僧谢过了。”   阴庄华目光从裴朝露面上划过,拾阶而上,踏入屋内。   “戒尘,能告诉妾身,这些樱桃你欲奉给谁?”阴庄华今日看似洒脱大方,却是步步紧逼。   李慕看了眼裴朝露,没有说话。   阴庄华看得清楚,顿时有些不快。   她以为他方才的犹豫是为了裴氏,然这话一试,有那一眼,便再清楚不过,竟是为了眼下这苏姓女子。   苏氏何德何能,越过那个传闻中的小郡主!   阴庄华不曾见过长安城中的耀眼明珠,如此抱不平,大抵不过是少女心中对情爱的一点幻想和执拗!   她一贯快意爽朗,也难得生气,如今投向裴朝露眸光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敌意。   只是转瞬敛了干净,重新挂了盈盈笑意与裴朝露道,“看来戒尘是要赠予苏娘子的,苏娘子若喜欢,我那第一盘也不要了,且都赠与了你。”   顿了顿又道,“只是妾身闻戒尘和尚有一手培育樱桃的功夫,昔年在长安皇城的齐王府中,曾植出两株月月能结果的树苗。不知苏娘子是否有幸尝过?”   六月的日头愈加毒辣,裴朝露立在阴影中,目光有一刻落在李慕身上。   “看妾身这话问的,委实多余。”阴庄华的笑意愈发明艳,“长安城中流传的佳话,齐王府的樱桃为裴氏女所得,连大内都分不到颗粒。想必苏娘子是不曾尝过这齐王手艺。”   “今日,是妾身之幸,亦是苏娘子之幸!”阴庄华看着对方不甚自然的面容,心中莫名畅快了几分。   她拐着弯告诉她,即便李慕此刻待她好,然前有裴氏女,后有她阴庄华。   樱桃,再也不是谁的唯一。   此间三人,两人都在与裴朝露言语。她却半晌没开口,只是呆呆立在案几旁,还是她方才收好户籍返回的模样,面上还带一点浅淡的笑,只是面色白的厉害。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她想许是天气之故,盛暑日天气自然燥热了些。   于是,她缓缓扭头,抬眸望了眼窗外。   阳光太过刺眼,她整个人晃了晃。   “阿——表妹!”李慕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她!。   因阴庄华在场,他遂换了这个称呼。   “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裴朝露摇了摇头,“天气闷热,许是沾了些暑气。”   她回得并无错漏,只是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樱桃的影子,和他唤她表妹的声响。   他唤她表妹,原没什么错,他们原就是姑表至亲。   以往,情浓时,她唤他六郎,郎君;生气时连名带姓喝他“李慕”;揶揄他时,她欠身称他“殿下”;而寻常更多时候,她都是唤他的字“羡之”,或者叫一声“表兄”。   因为他们的开始,就是那一声“六表兄”。   她持着一盏酪樱桃,巧笑盼兮,“六表兄,吃这个。阿昙保证,吃完你就开心了。”   从“六表兄”到“六郎”,用了十年时间。   裴朝露的手抖得厉害,有无尽的怒气喷涌出来。她开始痛恨自己,明明已经用尽力气不要去想过去的事,但那些封存的记忆总是一碰就苏醒。   猛然间,不久前勉强控制心绪压下的血腥气再次冲向喉间。   她的口中弥漫开血腥味,是一点血从肺中激出来。   “静心,勿躁、勿怒。”元宵那日,大夫的话回荡在耳畔,“千万别呕血,散了最后一点元气。”   她面色雪白,心中惶恐,薄薄水雾瞬间蒙上双目。   她还没等到二哥,她还想见他一面。   黄泉路上有阿娘,爹爹,大哥,芙蕖,或许还有云秀……她的父母,孩子,手足,都死了。   仅剩的一个,她希望能在人间遇见。   这样想着,她竟将口中的血咽了回去。   人,便也平静了些。   须臾,对着阴庄华笑了笑,低声道,“妾身不要樱桃。”   她拂开李慕的手,却发现他抓得太紧,半点挣扎不开。他狭长多的凤眸中带着忧惧和无措,是年少偶尔犯错惹她生气的模样。   其实,他那样一个人,从来谨小慎微,沉默避世,鲜少犯错。   最开始,是因不受双亲待见,只成日小心翼翼地避在宫中,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练武学习,想让自己优秀些,能得母亲青睐。然而即便他文治武功早早胜过皇兄不知多少,然而在围场打猎,书房论政,他都是极力掩下锋芒,作出一副庸碌模样。   因为曾有那么一回,他抢着回了个问题,得了太傅的夸赞。结果放课后,苏贵妃来接太子,知晓这事。非但没有半点欢悦之色,更是凉凉瞥过他,最后定在穆婕妤身上,浅笑道,“安分些,莫要拿孩子争宠。”   回头,又冲着他道,“你也一样,别总出风头,给婕妤惹事。”   此后,为护穆婕妤,亦怕再受冷眼,他便彻底沉默下来。好在那些年里身边还有明光抚慰。   有那个小郡主珍惜他一点一滴的好,有她让他一步步变得更好。   故而,他入仕走的每一步,出征打的每一仗,都是反复推演,唯恐有错漏不够好。   便也几乎无差错。   若说犯错,多来是被她挑错,惹她生气。   譬如他在府衙取消了休沐继续上值,不陪她逛街购物;再或者是窝在府邸看顾树苗忘记与她过节。   惹她气急的一回,是过了文定后,府中樱桃长得齐整。按着规矩二人大婚前不得见面,裴朝清来为她取头盘樱桃,结果试尝美味,将那盘樱桃直接吃了大半。   被养在掌心的小郡主彼时没啥道理可讲,包着两汪泪从司徒府到齐王府,倚在树下噼里啪啦地掉金豆子。   不怪自己二哥贪嘴吃了她的樱桃,就怪他护不好果子,让旁人抢了去。   他站在她身旁,又心急又心疼,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小郡主哭得天昏地暗,最后跺脚道,“罚你喂我。”   他捧着一碟樱桃,一颗颗地喂,指腹触在她饱满鲜艳的朱唇上,润泽又软糯。   “我也喂你!”她洁白的贝齿含住最后一颗樱桃,踮足仰首,将果子渡给他,又瞪他,“记住了,不许将樱桃分给别人。”   “谁都不行!”   “一颗都不行!”   屋中安静的让人害怕。   裴朝露眼中原本迷蒙的雾气氤氲成大颗泪珠,折射出李慕泛红的眼角。   有些共同的记忆,总是同时回想起来。   她的余光瞥见对面站着的姑娘,胸口又开始发闷,心绪起伏间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我……想躺一躺,我有些累。”她抬眸望向李慕,带着乞求让他松手。   她不能焦躁动怒,需得平心静气,需养着身子,攒下已经不再漫长的生命,等哥哥到来。   为此,她连恨他都放弃了。   李慕终于松开了手,裴朝露喘出口气,往床榻走去。   路经处,年轻又朝气的姑娘站在边上,挡住她一半的去路。   她恐那姑娘再说出什么自己不爱听的话,让自己心绪不安,遂自觉往边上让了让,礼貌道,“妾身谢过姑娘好意,心领了。实在,妾身用不了樱桃。”   她眉眼低垂,嘴角挂着虚无的笑,轻声道,“妾身曾经亦是有幸之人,亦有郎君为妾身载树育果。只是后来,他先走了。”   “曾之幸,后之命,妾身都能接受。只是这旁人之果,便无法再受。”   “他、去哪了?”未经情爱的少女有些好奇道。   裴朝露抬起双眸,缠在长睫上的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珠泪里,映着李慕清晰的面容。在落地的一瞬,破碎开来。   “他死了。”她终于喘出一口气,稳定了心绪,平静又认真地回道。 第22章 错过 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好,是不是?……   阴庄华下山时,有些意兴阑珊。脑海中回忆着不久前房中的场景,苏氏滚落的泪水,李慕发红的眼角。那副样子,实在像极了久别重逢后的故人模样。还有李慕扶她的那一瞬,和五月深夜古城外拉住她的样子,半点不差。   李慕因她而不舍樱桃,她又说自己亦有郎君相送此物,阴庄华蹙眉沉思,总觉探出了些眉目,却又不明哪里断了串联的绳索。   马车内,同座的还有阴萧若,见其眉间微蹙,不由道,“阿姐不是说了,任他戒尘如何,我们的目标是入主长安吗?”   “如今反贼汤思瀚盘踞长安,守着那富贵窝,未曾对南下的李氏父子乘胜追击,估计还是有所忌惮,毕竟西南蜀地的两处节度使皆是太子麾下属臣,我闻兵甲尚有五万之多。我们何不直接联系太子殿下,与他分两路出兵。如此,于眼下我们敦煌阴氏乃清君侧,待来日扶太子继位便是从龙之功。”   “再者……”阴萧若往阴庄华处挪近些,悄声道,“阿姐,太子妃裴氏已故,东宫无主。事成之后,阿姐为后,我为贵妃,如此他日前朝后宫便都是我们阴氏的天下。”   阴萧若瞧着自己长姐不说话,只挑眉继续道,“您何必非揪着戒尘这块榆木疙瘩,我看他根本无心天下事。往日,让您与他联姻,是想借他亲王身份打开这通往长安的政权之路,如今都两年多了,我看是毫无起色,阿爹都说了,或许得另想法子,激一激这戒尘!”   “法子难想,路子却是现有成的,便是我们去联系太子——”   “不好!”阴庄华摇首,“太子既非良人,亦非明君。且看他弃城而逃,毫无气节。姑且将南下之举当成权益之计,但是看他对裴氏的态度,实在让人心寒!”   “太子恩宠裴氏女,举国皆知。阿姐如何这般说?”阴萧若疑惑道。   阴庄华从窄袖中掏出一张将将收到信条,递给阴萧若。   “裴氏跳楼第三日,汤思瀚破城,悬其尸身于城楼,以诱太子。然十数日尸身腐烂化水,终不见太子……”   阴萧若将信上内容读来,不屑道,“太子既走,自然不会归来。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何况裴氏还是罪臣之女,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你别忘了,太子爱妻之名闻名天下,且在裴氏阖族定罪之际保下了她。按着如此深情,即便他不亲自回来,也当派人尝试夺回尸体,却丝毫没有动作,只顾绝尘而去。可见裴氏女生时是他李家天下之荣耀,死后亦不过一根草芥。太子这情虚妄的很!”阴庄华将那信条收回来,顿了顿继续道,   “按说,天家薄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他偏偏要将自个美化的情深义重,情比金坚,便委实让人不适了。这样的人,短时结盟尚且可以,托付终身实不值得。”   “那戒尘呢?”阴萧若并不太赞同阿姐对太子李禹的判断,只道,“戒尘得裴氏栽培,却无故和离,我觉得也不过如此!”   “如何无故?且看大悲寺中种下的樱桃树……”话至此处,阴庄华顿住口,便觉又绕回了死胡同,她对这对天家兄弟的判断,除去暗子传信,更多的是出自与生俱来的直觉。   但她知晓,虽她的直觉一贯很准,但要投到这择人举兵的大事,也总得需要依据。   果然,阴萧若问,“阿姐可是又借着直觉说话?”   阴庄华不置可否,只撩帘回望山巅寺庙。   “阿姐,不然我们还是考虑太子吧,……”   虽然自小姐妹二人在父亲的引导下,皆有着入主长安的信念。但阴萧若性子急躁近利,原没有阴庄华沉稳。   “让你练手,去查蜀地李氏父子的动向,可有眉目了?”阴庄华不欲与她再论这个话题,遂转道问去。   “左右是他们自保建垒的事,太子如今正联系各部估计想着反攻,阿姐早早知道的。”阴萧若嘟囔着嘴,转瞬杏眼亮了亮,“不过我听来一桩密辛。”   “阿姐,原来戒尘的生母苏贵妃入宫前嫁过人,嫁的还是……”   “是当年的肃王殿下!”阴庄华笑道,“先前便听爹爹说过,苏贵妃曾是肃王妃,当年肃王与如今还是豫王的陛下争皇位,事后兵败,这苏贵妃便被当今陛下纳入后宫。说来也是个奇女子,出身微末,却凭着一张绝色面容得了天潢贵胄的喜爱,娶为正妃。结果夫君争权失败,她亦凭着一张脸得新皇宠爱,连诞两子,十数年宠冠后宫……”   “这原也不是什么秘密,长安高门尽数皆知。甚至还有传言,说当今陛下是兄占弟媳……”   下山的路,逆风而行,阴庄华的话很快便飘散在风中,在山谷回荡。   如同那些陈年往事,随风散去,却仍旧偶有回响。   *   大悲寺中,确定裴朝露睡熟了,李慕便回了自己厢房。   他坐在案几前,对面站着空明大师,和暗卫首领封珩。两人见他始终沉默着,便也只默声候命。   他看着案上暗子送来的层层叠叠关于太子妃的讯息,目光凝在其中的一张信条上。良久,终于伸手接过。   “你爹爹对你阿娘好吗?”   他的眼前浮现出晌午问涵儿这句话时,孩子脸上稍纵即逝的惧意。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样对我的吗?”   数月前,她带着哭腔压抑又愤恨的话语回荡在耳际。   李慕的手一颤,纸张便掉落在地。   “殿下!”封珩上前一步,躬身捡起,重新奉给了他。   “悬尸十七日,就没有人试着夺回尸身吗?”半晌之后,李慕看着指间重新捏着的信条,终于开了口。   “回殿下,没有。”封珩回道。   李慕不说话,抬眼看他。   “这六年来,情报站将将连通,殿下亦是头回启用吾等。属下不敢怠慢,每则信息的相关联系点皆确认过,方回来复命。”   李慕点了点头,将信条揉在掌心,示意退下。   封珩还欲说些什么,被空明拦下。合门的一瞬,封珩见得李慕握紧成拳的手背,青筋根根现出。   而那掌心之中当还握着方才那张关于裴氏女的信条。   *   滴漏渐深,夕阳残照。   李慕谴退封珩后,又询问了空明,侍卫和医官到达的时辰。   “至多五日,便到了。”空明道,“殿下安心,此处有老衲和封首领,可保殿下万安。”   “本王这不需要。”李慕抬了抬手,“待人数到位,让他们前往沙镇,乔装成当地百姓,围屋十丈内落脚。”   她要走,强留只能让她平添怒气,   但是,他总不放心让她再一个人独留在外。   “黑市有消息了吗?”李慕又问。   “正要回殿下的,王妃……”空明顿了顿,改口道,“贵人那日确实是去探裴家二郎的消息,贩子只给了一则,第二则裴二郎在云州落脚的消息已经贩给他人,当是敦煌古城中的长安权贵。殿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云州——   裴朝清从潼关逃亡,府邸在洛阳,如今出现在云州,这是西来的路线。   “此距云州三百里,每隔二十里伏人手接应。”   “殿下,三百里路途,若是快马加鞭,不过两日时辰,这从贩子泄露消息到如今,二十余日了,只怕那裴家儿郎是落入……”   “照做便是!”李慕合了合眼。   空明颔首,亦领命归去。   从当年和离,到裴氏七万将士战死,到大郢国破,到她踏入大悲寺,二哥消息被截断,他浑噩六年,错过了多少?   错了多少?   房中剩的李慕一人,他摊开掌心那张信条,又打开锦盒中那八封信。   悬尸十七日,不见来人。   他的皇兄,就是这样对她的。   还有穆婕妤,他的养母,又是为了什么要骗自己?   穆婕妤养大了他,养大了涵儿,更是她母亲座下最受信任的医女,如何要这般做?   李慕一时理不清晰此间矛盾,只不自觉往对面厢房走去。   *   白马寺前些日子送了樽冰鉴过来,放在裴朝露屋内降暑。   她从前最是畏热,初夏日,便早早上了冰鉴。闺房寝室内,三四个地摆着。却不想,如今已是盛暑,不过一樽置于屋内,她躺在榻上明明额上黏着虚汗,却还是觉得腹中背脊阵阵冷寒。   “他死了。”,两个时辰前,她如是说、   是该死。李慕想。   他立在床畔半丈之处,看着榻上蜷缩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间微蹙,长睫战栗。   他缓缓走过去,想摸一摸她面庞,拍一拍她背脊。   然咫尺的距离,裴朝露似受惊吓,睁开朦胧睡眼,整个人惶恐地往后退去。   白日昭昭,她终究是被那盘樱桃刺激到了。从她说出那个少年郎死了的话起,她便知道,她连梦都没了。   没有年少绮梦,有的是东宫之中日日夜夜的噩梦。   便是方才,她又梦到,李禹打她的样子。   两棵被烧毁的樱桃树横旦在寝殿里,她被李禹推在焦木旁,木炭的焦烤味带着死亡的气息扑入她鼻腔,枯叶残枝的碎末散在她面颊发丝。   曾经苍翠欲滴的大树,付之一炬。   植树的少年无情远走,她的樱桃树也死了。   “阿昙——”李慕伸出手,凉白指腹触上她鬓边,“我知道了,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好……”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他开口唤她闺名,亦不再言“皇兄”,试着想要告诉她,他还是当年那个齐王府中的郎君,仍旧可以护她一生。   裴朝露余光一抹落在耳畔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然观面前人,却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只觉得是极相似的两张脸,一点点重合起来。最后到底李禹胜了,他看似清雅温和的面庞,一点点吞噬那幅冷漠疏离的面容,最后对她温柔浅笑。   她却怕的喘不过气起来。   她猛地推开李慕的手,搂着被褥缩在角落里。低垂的眉眼间,过往一点点浮现开来。   山巅寺门关闭的一瞬,他说皇兄思念成疾要送她回去的一瞬,他阻了她寻得二哥讯息说她将他皇兄置于何地的一瞬,他将樱桃赠给旁人的一瞬,重重叠叠都不是齐王府里那个少年郎君会做的事情。   裴朝露缩在角落里,阳光照不到她。   她如扇的长睫,染着浓重的阴影颤了又颤,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如同身处东宫时无所依仗只得靠着谦卑静默的温柔伪装,保护自己。   她轻声道,“他、对我很好。”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她试图想要告诉他这些年里的遭遇,但是被他一次次遏制了。   到如今,心门关上,她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想象与奢望。   李慕伸在半空的手有一瞬的颤抖,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只低声道,“房子找到了,待那处收拾好,五日后你就可以搬过去。”   裴朝露垂着眼睑,点了点头。   李慕望了她几瞬,起身走了。转出寝门,走在廊下,他隔窗回望屋中人。   只见裴朝露已经下榻,面上多了两分松快且期待的神色,她铺开包袱整理衣物,原也没多少东西,唯一重要的便是那个白瓷坛。   李慕看她将瓷坛珍而重之的抱在怀中,小心翼翼放到衣物上,一旁还有她每次下山买回的东西,布偶娃娃,莲花珠钗,风干的糖葫芦……她都一一收拾齐整,紧挨着瓷坛放好。   她抚摸着那个白瓷坛,眼角染上一点久违的真实笑意。   终于可以走了,不用再整日看见一个人,便想起那些可笑的前尘,牵动着心绪,费力又伤身,催残所剩无几的时光。   两个孩子,涵儿已经安置好,有限的生命里她会如约回来看他。   至于芙蕖,她抚摸瓷坛,今生母女缘浅,未曾见过彼此。她总要贴身带着,让她熟悉自己的气息。   他日泉下相见,你要能识出阿娘的味道。她在心里轻轻说道。   带着女儿,去父母曾经生活的地方,等兄长归来。   今岁,她二十又二,曾烈火烹油、繁花锦簇,也曾悲凉孤苦,荒唐可笑,然在所剩无几的生命里,还能得此平静生活,她很知足。   裴朝露眼角的笑盈入眼眶,暮色下,桃花眼亮晶晶闪着光。   “阿昙——”   李慕去而又返,心绪起伏的厉害。他从第一次见到那个白瓷坛,就被莫名牵引,想问一问瓷坛中装有何物。然方才一刻怕笑灭光碎,遂静站了一会,返身走了。   她抗拒他,亦不再信任他,他如何看不出来。   原也是他活该,他认了。   却到底鬼使神差地走了回来,他赤红地目光凝在那个白瓷坛上,哑声道,“这里,你装了什么?” 第23章 骨灰 要是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   “这里, 你装了什么?”   李慕说这话的时候,拢在袍袖中的手,还捏着那张信条的纸屑。   所以, 若是就此推翻雪鹄的传信,那么传信中言及裴氏反叛自然也是假的。他原也不信的,是那封信,让他相信了。   惶惶六年, 物是人非。   生他养他的人啊!   他的面前浮现出苏贵妃和穆婕妤的面容,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然而, 最该很的不是他自己吗?   即使有了那封信, 他原也有过一刻怀疑。然而为避世, 想着早日选出“僧武卒”的统帅,保着边陲和天下的安宁,一样是传承了裴氏“为万世开太平”的信念。   当年, 司徒府中,老师曾教导,清白自辨,丹心天地鉴。他便觉得清者自清,无需去辩解。   是这样吗?   这一刻细想来,无非是自己懦弱, 害怕抽丝剥茧地想下去,会有一刻疑心到自己皇兄的身上。裴氏清白,自然便是越过主帅之人有心陷害。   越过三军的,唯有天子与监军的太子。   潼关之战,太子在现场。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若是自己兄长有心算计——   他能算计她父兄, 那么这些年,他对她的爱意又有几分是真的?   “是他们吗?”李慕问。   来了这里数月,她总是片刻不离身地带着这个白瓷坛,连平日下山都不肯放下。   他们?   裴朝露初闻第一句时,抚在坛上的手还僵了一瞬。时至今日,爱恨都入土,她想要的不过一分平静。所以也没有打算要告诉他,坛中装了什么。   他知道又如何,于她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然而,“他们”落入耳际,她还是被扯动了心神,尤其是李慕还在问。   他问,“是老师和兄长吗?”   裴朝露较方才初醒时,神思清明了些,然闻其语,仍旧不自觉浑身都僵硬起来。   她坐在床榻,心潮起伏,父兄的身影来来回回在眼前浮现,严厉的,慈爱的,宽仁的,最后都化成一摊鲜血,一抔黄土。   她不知道李慕为何会骤然提起父兄,如同不知道他为何又会问李禹对她好不好,大概是他查到了什么。   可是,别人查也罢,他为什么需要去查,有什么值得查的?   她来到此间大半年了,才得他如此一问。   她勉励压制翻涌的怒气,控制着不让涌向喉间的阵阵血腥弥散开来。   “阿昙!”李慕见她面色一下雪白,额头更是瞬间渗透出一层密密的细汗。遂委身坐下,扶住了她。   “无妨,许是想起了阿爹他们。”裴朝露缓过劲,声色里没有任何起伏,只睁眼缓缓道,“我没有去潼关,只是听闻潼关阵前,白骨如山,尸骸遍地。想来,我去了,也分不清哪一副尸骨是我父兄。”   她拂开他的手,继续道,“我没有本事,给他们收尸。”   她平静如斯地回他,听不出任何怨恨和愤怒。仿若回话的和坐着的是剥离开来的两个人。   李慕听得心头颤颤,然本就不是善言之人,此刻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双目灼灼盯着那个白瓷坛。   他沉默着,气息微喘。   裴朝露实在不想与他多处一刻,只叹了口气把瓷坛抱入手中,往床头靠了靠,将两人距离拉开些。   “这里,是我的一点东西,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多想。”   话毕,她抬眸看了眼李慕。   四目相对里,她竟然还攒出了一点笑。   “过几日我搬去沙镇,涵儿便有劳了。”顿了顿,她又道,“我会回来看他的,你放心。”   她话语随和,如同只是一次外出,将自己的一些事托付给相识的朋友。然而后一句又格外坚定,似在安抚人心。   李慕虽惶恐,却也能听懂她的意思,她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自己会回来看孩子,便是不希望他随意去扰她。   她,不想看到自己,却又怕惹怒自己,不肯放她离开。   何止担心不肯放她离开,她是不是还担心自己会将她送到他的兄长身边?   原是他说的,送她回去,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都对我做了什么吗?”话又重新萦绕开来。李慕看着她刻意拉开的那段距离,默默起身站着。   他想问,想知道李禹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想知晓这六年被隐藏在那一封封信件背后,真正的点点滴滴。   可是,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要怎样问?   要她怎样回?   是怎样的生活,让她对自己的丈夫冠以“畜生”二字!   残阳敛尽最后一缕光,她被拢在暮色里。   李慕点了一盏烛火,放在案头,让光影渡在她身上。   “我会好好教导涵儿,你回来时便可抽查他的功课。”他顺着她的话回道。   裴朝露叠着两身替换的衣裳,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养他,不把他交给任何人,你放心。”李慕站在一边,半晌吐出这样一句话。   裴朝露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但你、要回来看他。”他急着补充,想再说些什么,人却往后退了步。   不要紧,也不要急。   李慕想,他接了僧武卒,可以慢慢为裴氏平反;他还可以重开齐王府,有钱财医官,可以为她好好调理身体。   他们还很年轻,未来有很多很长的日子。   “回的。”裴朝露点点头,转身继续整理衣物。   这天下没有天理,裴氏百年护尽黎民,到头却为天下骂,说亏欠苍生。但她知道,她裴氏不欠天下什么。   非要说亏欠,是她,欠了两个孩子。   一个,因她识人不明,未见天日便为人所害。   一个在她腹中时,她多次想过不要他,甚至偷偷用药想打掉他;生下他后,又不曾亲身养育。好不容易带他逃出那吃人的地方,却是颠沛流离,一路逃亡,不曾有过一点好日子。   她做不到完全的割舍,只能慢慢远离,便也自然会回来看他。   星河灿烂,然人已萧条。   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如今亦无话可说。   李慕离开时,在门边站了许久,只见榻上人低头理衣,静默如斯,遂自嘲笑了笑,轻合门扉离开了。   *   因接下了僧武卒少帅一职,从方外归入尘世,李慕便索性连着凉州的齐王府也重开了。如此僧武卒仍旧如同往昔,于各寺蛰伏,以待军令。而齐王府属臣亦陆续归来,按李慕之令,散入各寺中。   他初掌此职,且又是多年不见王府属臣,便也总需同他们会个面。考虑到十八首领并着属臣家将总有五六十人,陆续上山惹人注目。   李慕遂定了七日时间,命其从各地快马入白马寺,他则每日抽出卯、辰两个时辰,以讲经论道为名,独自下山于寺中接见,亦顺带布置近期任务。   这日里,李慕办完事回来寺中,才入寺门便迎面见得樱桃树的秋千架上,有一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瞬,退出寺门,绕到寺院后方,从偏门入了寺院。   六月里阳光烈艳,连着三个充足的日头后,两树樱桃彻底成熟了。一颗颗鲜红饱满的果子隐在苍翠欲滴的丛叶中,顺着日光的抚照,露出一点染着碎金的艳色。   涵儿得了裴朝露的嘱咐,知晓头盘樱桃已经定给了旁人,不可随意摘取,便也十分听话,不提要吃樱桃的事。   只是,这樱桃树下的秋千架,到底惹的孩童欢喜。树荫遮阳,偶然微风拂来,平添一分凉爽。裴朝露不忍心拒绝孩子,随他上了秋千架。   初时,母子俩一起坐在上头。裴朝露时不时给他理理衣衫,低头吻一吻他面颊。就着绿树红果,母亲教孩子念流传的诗。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娘,这诗何意?”涵儿比划着。   “是说时光匆匆,转眼流逝。”裴朝露抚着他脑袋,“……时光打马,涵儿长大,阿娘老去。等某一年,樱桃又红时,阿娘可能就走了。涵儿也莫要大惊小怪,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   “阿娘去哪?不是去看病吗,说好会回来看涵儿的!”   “嗯!”裴朝露点点头,“但是万一看不好,阿娘就不在了,涵儿也不要害怕。阿娘只是先去了某个地方,给涵儿铺床缝衣,等涵儿以后老了,也是可以来的。”   “阿娘去哪,涵儿也去哪。”   “当然啦!”裴朝露笑道,“但是阿娘以后去的那个地方,人人都会去,不用着急的。涵儿先要在阳光雨露中,与这地上的树,山间的花,一起成长。若非病痛不得医,若非亲人无可依,若非已到绝路前,都不可以主动去哪里,知道吗?”   涵儿摇摇头,有些迷茫地望着她,随即却又展颜点了点头,比划道,“涵儿记得阿娘的话。”   说着,便跳下了秋千,两只小手攀着绳索给母亲晃起秋千。   “涵儿,你慢些……”   李慕方才在正门入内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垂髫稚子推秋千,秋千架上女子笑靥明丽,阳光穿过林叶层,细细撒在她身上。   “涵儿,再高点吧!”裴朝露仰头迎着日头,桃花眼盛出一点细碎的光。   有一瞬间,李慕觉得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为逃避母亲课业跑来躲在他齐王府中的小郡主。   “敢通风报信,我就再不来你齐王府!”她坐在秋千上,娇憨又蛮横,“倒是快推啊,傻子!”   李慕从后门步入时,秋千已经缓缓停了。他立在他们后头,便将景象看得更清楚。   孩子许是累了,凑身在母亲身侧,让她擦去额上薄汗。   “才一会,你就没力气了!”裴朝露给孩子擦完汗,在他鼻尖点了点,“所以要勤练武,蓄力气。”   孩子闻言,伸出手臂,将袖子挽起一截,握紧拳头示意她看臂上肌肉。   裴朝露戳了戳,向他竖起拇指。   “涵儿好好练武,保护阿娘。”涵儿手语道,似想起什么,从地上拣了根分叉少一点的树枝,在手中比划。   裴朝露看他拳眼向上,拳心向下握着,树枝稍细尖的一端从拳心处伸出,遂明白过来,他是将树枝当成了匕首在练习,直刺,下刺,做得有模有样。   当是李慕教他的。   当年临兵阵前,有明杀和暗刺,李慕学得便是暗刺,同二哥的明杀配合的最为默契。   千军万马之中,明面有将士冲锋陷阵,然斩杀敌将统帅釜底抽薪之举,可省兵力,减血流,虽危险却是事半功倍的举措。   阳关处,与龟兹的一战,李慕用的便是此举。   大抵谁也不曾想到,战场之上,战鼓喧天,两军前锋厮缠正酣,却不过小半时辰,敌阵之中统帅轰然倒下,只见前胸一柄利刃直插心间。而将将送战况来的士兵已经湮入厮杀的战场,不见踪影。   龟兹主帅战死,李慕就此一战成名。   然诸国惊叹这位少年将军,叹他此战排兵布阵的精妙,却不知那无名的暗杀者亦是齐王殿下本人。   天下皆赞他的时候,他被司徒府中的小郡主关在门外,罚站了一整天。   “就你有本事是不是,哪国亲王统帅直入敌营的?”裴朝露关门又开门,拉着他入屋内,一盏参汤端来,厉声道,“喝!”   他就着她的手饮下,轻声哄着,“都安排好的,来回和二哥推演了数次,没有意外的……”   她轻哼,推开不理他。   “给你的聘礼啊。”半晌,他握了两回拳,松开又握起,握起又松开,搓着手心捏着汗,凑道她耳畔,“你的夫君是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了,和你阿爹一样,能护你一生。”   “阿娘——”涵儿手中树枝滑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俯身捡起来。   “手腕发力。”裴朝露接过树枝,给孩子演示,“一寸长,一寸险。”   涵儿看着裴朝露手中树枝划过秋千绳索,带起一阵劲风,不由惊道,“阿娘,您也会用匕首?”   裴朝露挑眉,笑而不语。   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色。   也是他教的。   倒不是用来防身,彼时纯粹是好玩。   “阿娘,涵儿休息够了,再推您。”孩子比划道,继续推起绳索。   裴朝露冲他温柔地笑,阖目仰首感受难得的清风花香。   李慕踩着满地碎光轻声走来,对涵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接过绳索轻推。   她穿着粗布麻衣,盘起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支固发的木钗,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绫罗珠玉,是他在长安城中不曾见过的模样。   只是眉宇间的沉静平和,亦是他不曾见过。   李慕握在绳索上的手有些打颤,她现在要是骂他一顿,斥责他一番,痛问他一句,哪怕是像数月前哭泣一场,他觉得他都能心安些。   可是偏偏半点没有,她沉默,微笑,甚至心平气和同他商量来去事宜,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曾经相识的人。   他连被她恨的资格都没有。   “是你?”裴朝露觉出力道不对,睁眼看见身侧人,只自己拉停绳索,下了秋千架。   “你坐吧,我带涵儿去后山骑马,不妨事。”李慕见她难得出屋子,想让她歇会,又忍不住道,“或者你去看涵儿骑马,后山风景很好……”   他不敢在她面前,却又想留她多看她一眼。   “不必了,今日的璎珞还未做完。”裴朝露上前捏了捏涵儿面庞,“好好学骑马,听叔父的话。”   “叔父”二字她说的自然,李慕听得心如刀绞。   他突然想,若是当年不曾离开,他们的孩子应该比涵儿还要大些。   芙蕖,他为女儿取得名字,儿子的还没来得及想……   六郎想要男孩还女孩?   都喜欢,反正都是你生的。要是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若是个儿子,便是我们两个保护你,都很好。   李慕看着面前的孩子,有一刻失神。   “阿昙!”他伸出的手在碰到她袖角的一瞬,克制着收了回来。   裴朝露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往厢房走去。   长廊遇到踏入寺门的阴氏姐妹,只莞尔见礼,擦肩而去。   “戒尘,今日樱桃能摘了吧?”说话的是阴萧若,“我带着工具,且告诉我如何摘,不伤藤脉!”   “阿姐,快来啊,这果子居然能结这么大,真水灵!”   “戒尘,当年齐王府中的樱桃也这般大吗?当真月月结果吗?”   阴萧若絮絮叨叨,话语回荡。   阴庄华将目光从裴朝露身上收回,见自个胞妹已经摘了一把在手中尝起来,也未多言,只有一颗没一颗地摘着,摘满一盘转手送给了涵儿。   “戒尘,看这个。”阴庄华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李慕,“若是多年未见,已忘了笔迹,上头紫绶金印当是一眼能识出吧。”   太子宝印,李慕自然识得。   只是上头行文,李慕觉得陌生。   信上所言,欲迎阴氏女为东宫良娣,修两姓之好。落款日是去岁九月初九。   “再看这个。”阴庄华又掏出一封与他,“昨日刚到。”   一样的笔迹和印章,只是日期是今岁本月初十的。   欲迎阴氏女为东宫太子妃,共谋天下计。   “戒尘,相较太子……”阴庄华的话多了一半,被李慕抬手打断。   他拉过涵儿,俯下身来哄道,“涵儿先去屋内练字,我稍后便来。”有些话,让孩子听去总不好。   涵儿点头,向诸人作揖而退。   “这小娃倒是有礼。”阴萧若瞧着涵儿远去的背影,冲着李慕道,“戒尘,我们阴家原更看好你,尤其是阿姐。虽说你也成过婚,但相比太子,好歹无有子嗣……”   “阿若!”阴庄华的眸光在涵儿身上滞了一瞬,转头瞪了阴萧若一眼。   “我说的是事实。”阴萧若道,“虽说前太子妃诞下一子已故去,但到底嫡长子名头在前。阿姐说太子薄情,发妻爱子亡故不过数月便下了联姻书,故而还是想择您齐王殿下结个连理,共谋大事。”   “李氏江山百年,我不信您齐王殿下当真如此淡泊心性,不问苍生置身事外。”   李慕心中确实没有多少苍生,若是有,也是那人教他的。   而这一刻,他更无苍生可言,他想得是面前两份联姻书信。他本就凛冽的凤眸,此刻更是寒气氤氲。   去岁九月九,离她跳下城楼不过数月时间,送来的信上还说他忧思成疾,结果他欲结良缘的心思已是这般急切。如今,是眼见不得回应,连着正妻之位都许下了。   虽然,在得知他不夺尸身,绝尘远走时,李慕已经确定李禹无有真心待裴朝露。但这样的消息传入他耳目,仍旧让他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她守着一个怎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他,曾还想将她送回去。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说送我回去的话。】   【再难走的路,我一个人也走过来了。】   ……   李慕觉得,那晚争吵的每一句话,如今想起,都如雷劈。   “即便我不是戒尘,复了齐王身份,我亦不会再取娶。”李慕将信送还给阴庄华,“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个妻子。”   “你……”阴萧若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阴庄华拦了下来,方才李慕落在对面厢房处一闪而过的目光被阴庄华捕捉到。   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被串联了起来。   “好了,头盘樱桃我拿到了。”阴庄华捏着掌心两颗鲜红的果子,挑眉道,“告辞了,齐王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阿、阿姐……”阴萧若尤觉白来一趟,只跺着脚走了。   人散后,周遭静下来。   李慕眺望对面临窗打璎珞的人,恐惧慢慢爬上心头。   三日过去,裴朝清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   阴氏祖宅内,东厢房灯火通明,阴庄华正伏案作画。画像上是一女子模样,桃花眼水波潋滟,颊畔梨涡深深,眉宇间一抹哀色流转,迎着一点上扬的朱唇嘴角,欲笑未展颜,欲哭未流泪。   “阿姐,你这画的是……”阴萧若推门进来,持着烛盏细看,“是苏氏!”   “你画她作甚?放心,一个拖着个孩子、母家不详的女人,越不过你去。”   阴庄华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笑没说话。只换了只稍细的兔毫,点了朱墨与金粉,在画中女子的眉心描上花钿。   待画毕,她又拿绢布挡去半张脸。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阴庄华不理她,从案上匣屉寻出另一张画,摊开。   “哎,这两人好像。”阴萧若指着一张稍旧的画惊道,“阿姐,你何时开始绘苏氏的?绘她作甚?”   “不对,这幅不是你的笔迹。”阴萧若细细辨去,“这是暗子绘本。”   “这、到底什么意思?”   “这幅确实是暗子画的,但不是苏氏,是太子妃裴氏。”阴庄华望着那画上女子眉宇间的白樱朱果,脑海中珠链串起,豁然开朗。   阴萧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垂眸又扫过两幅容貌神态极像的画卷,片刻惊愕道,“苏、苏氏是太子妃裴氏?可是裴氏不是已经亡故,从长安城楼跳下来了吗?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阴庄华笑道,“太子南下之时,太子妃和其幼子先后亡故,如今在敦煌大悲寺中却无故出现一对母子,且同戒尘渊源甚深。”   “若这只是巧合,那么樱桃,李慕的态度,苏氏的反应,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阴庄华说着,眼前浮现出今日晌午,李慕那一眼扫过对面厢房时的眸光。   伴着他那句,李慕一生只有一个妻子。   “阿姐,若苏氏真是裴氏女,此人便不能留。”阴萧若收了笑意,沉声道,“戒尘看起来,对天下事没有多少心思。如今裴氏女在身侧,看他对她的心思态度,分明是极其看重的。且如此之久不送往蜀地太子处,其心昭然若揭。”   “你何意?”阴庄华亦肃然道,“若真如我所猜,你休要动她。”   “那病歪歪风吹即倒的模样……”阴萧若不屑道。   “轻敌!就凭你说这话,你便需离她远些。”阴庄华抬手止住胞妹,“我是为你好,若真是裴氏女,你我加起来都未必是她对手。”   “首先,她能在深宫之中摆脱桎梏,在满城臣民面前金蝉脱壳,让天下给她做死证,便是谋略在胸。再者,如你说言,一介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但她能在如此战乱中,从长安来到我敦煌,千万里路途,多少尸骸白骨,偏她走了出来,便是坚韧如铁。”   “光凭这两点,便够你学半辈子。”   “可是,现在阿姐不就识破她身份了。”阴萧若挑眉,“还是阿姐厉害。”   “那是因为裴氏女风霜扑身,沧桑历遍,你我所见之寺中女子绝非全盛时期。裴氏阖族被灭,七万将士战死沙场。换作你我,你想想,拼个全须全尾都不一定能够!”   话至此处,阴庄华眼前又浮现出前几次遇见裴朝露和李慕时,二人间流转的氛围。   【他死了。】   【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个妻子。】   ……   只叹道,“大抵这世间计谋皆可设计推演,唯有人心与情绪难以控制。”   “可是阿姐,我们今日好不容易拿着太子先后两封信,想着借裴氏女的名头刺激戒尘,激起他的一点斗志。然眼下裴氏就在他身侧,说不定他只想同如花美眷重修旧好,归隐深林,那么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阴萧若蹙眉道,“我就说,还不如顺了太子之意,阿姐与其联姻……”   “路有多种,并非联姻一条。”阴庄华睨了她一眼,“容我想想,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同戒尘联手。”   “那——”见胞姐不欲再言,阴萧若嘟囔着嘴,扮了个鬼脸回了自己寝房。   因探出了这么个事,阴庄华心情大好,一夜好梦。只是晨起想起胞妹昨夜之语,尚且不放心,遂入正厅问安父亲,将事情前后说来。   最后仍不忘叮嘱道,“爹爹且同阿若再交代一番,分清利弊,断不能让她动那寺中之人。”   厅中主人刚过不惑,面庞线条刚毅硬朗,虎目精湛锐利,然一开口却是温声慈和,无端让人感觉几分春风拂面的舒适。   “二丫头昨夜便跑来同阿爹说了,阿爹已同她说明,凡事得了你的首肯才可行事。”   阴庄华闻言,心下定了定,只端过茶水奉给父亲,“她人呢,我且拘着她几日,别给我闹出乱子。”   “今日还不曾来请安!”阴素庭接过茶盏押了口,“说不定又跑去哪疯了,上月不是才得了两匹良驹吗,指她晨昏定省……”   阴素庭摇摇头,继续用了口茶。   “阿爹,我不放心阿若,且去看看她。”阴庄华起身请辞。   “去吧。”   眼见人影远去,院门合上,一旁下属方出声道,“郡守,您如何不拦着大姑娘,若是二姑娘被她拦下,怕是不能成事。”   “慢了一夜,华儿赶不上了。”阴素庭放下茶盏,看着女儿刚刚沏好的茶,方才送入他手时水波无恙,平如明镜,只笑道,“本守膝下无子,统共便这么两个女娃。华儿是好,端方沉稳,但稳地太过,磨得我心焦。且让阿若去将这潭水搅混了,整日个一滩死水,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如此行事,若是得罪了那齐王殿下,二姑娘必是首当其冲。”   “她这么蠢的吗?不会借刀杀人?”阴素庭晃了晃茶盏,如玉茶面顿时碎成千片,荡漾开来,“她亲去也无妨,这不让华儿也去了吗?有华儿善后,大可安心。”   阴郡守搁下茶盏,负手而立,望着风云诡谲的天际,面上露出两分期待的笑意,“这乱世天下,本就是大争之势。”   “凌河裴氏大厦倾倒,也该轮到我敦煌阴氏凌驾众生了。”   *   晨曦初露,浅阳撒在大悲寺的青砖灰瓦上。李慕去白马寺前,照例来到裴朝露的厢房外,门窗尚且闭合着,当是还不曾起身。   今日她就要去往沙镇,往后再见面总也不得这般方便。   李慕往前走了两步,立在廊下,忍不住轻推窗户,见到榻上隐约的身影。   昨夜里,涵儿同裴朝露睡在一起。眼下,她便睡在外侧,朝里揽着怀中稚子。许是半睡半醒中,她摸索着一袭薄毯,给孩子拢上。   李慕看得有些出神,只觉鼻尖犯酸。本来,他也能拥有和她共同的孩子。   是属于他与她精血交融的孩子。   不悔吗?   悔的。   尤其是知晓,这些年她过得不好以后。   李慕尤觉,这须臾又漫长的六年,荒唐如大梦。   然而梦醒后,时光不在原地,真实流走,无法回首重来。   他们之间,隔着另一个男人,另一个孩子,甚至隔着他父皇兄长定罪拍板的七万亡魂。   白骨堆成山,巍巍立在他和她之间。   李慕神思回转的一刻,心莫名揪起。   他看见裴朝露给涵儿盖好毯子后,又往里摸索着,直到抓住那个包袱方才停下动作,然后她的手再未离开过包袱,只抚在了上头。   李慕蹙眉静看了眼,竟有种错觉,她轻抬素手,一下又一下,好似在轻拍抚慰襁褓婴儿。   一瞬间,他觉得胸口窒闷,人亦有些站不稳,只一把握在窗棱上,合眼定了定神。   廊下清风徐来,李慕聚了神思,总算喘出一口气。   “殿下!”身后传来空明的声音。   李慕肃容转身。   “去白马寺的时辰到了。”空明上前悄声道,“另外,封首领上山了,带来了裴家二郎的消息。”   李慕闻言,心头的窒闷感消散了大半,回首又望了眼屋中人,方匆匆离去。   “人在哪?”   “可安全?”   “有无受伤?”   马车内,李慕急问。   “回殿下,尚不确定是裴二公子。”封珩将暗子绘本奉上,“这是今早接到的。前天夜里,敦煌城外三十里处,发生了一场恶斗。该人面容并不像二公子,但是身姿轮廓均符合,且善用长刀。”   李慕闻封珩所言,又翻阅图上所绘,见得那长刀,眼神亮了亮。   “眼下人呢?”   “我们暗里替他断了后,但是……但是进了敦煌古城,便没了踪影。属下无能,未能跟上。望殿下恕罪。”   李慕闻至最后,眉间已经舒展开来,当是裴朝清无错了,面容不想但是易了容。也只有他,能有如此反侦察的能力,避过封珩耳目。   既入敦煌,百里外便是苦峪城,苦峪城入口乃沙镇,他们可以兄妹团聚了。   李慕这样想,只觉欣慰又难过。   以后见她,是不是就意味着更困难?   封珩与空明都是齐王府旧日属臣,且同李慕甚为亲近,见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两人对视间,亦都猜出几分。   “殿下,可要属下回头将这消息告诉王……”封珩亦没有改过旧日称呼,顿了顿道,“告诉贵人,也可让她开心些。”   “待再确定一番,本王自己与她说。”李慕骤然冷下脸,唬得封珩打了个冷颤。   马车下山进古城,入寺庙,原是极寻常的一天。   李慕踏入白马寺时,许是心中想着午后要送裴朝露离开,便总是心不在焉,连番失了几回神后,整个人便有些心神不宁。只谴了封珩和空明提前回去,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他揉着额角听了几个首领关于边关军事的汇报,以及西南蜀地天子的动作,又翻了两本钱财、米粮的统计账册,静下心来等最后一批入敦煌的属臣。   她来敦煌半年有余,大悲寺偏僻清净,除了他在她面前晃悠,累她伤了心神,原也没有什么万一。   李慕捻着手中佛珠,心慢慢平静下来。   “殿下,凌云寺、普光寺、胜果寺三寺住持首领求见。”一僧人匆匆来禀。   李慕眉宇皱提,“让他们近来。”说话间他自己已经站起身,似是准备随时离开。   从来无他宣召,他们绝不会私下求见。   定是哪里出事了。   “殿下,昨夜半夜中住于吾寺的长安权贵连夜离开,但细软尤在,目前去向不知。”凌云寺的主持最先开口。   “吾寺亦是。”   “吾寺亦是。”   普光寺、胜果寺住持接连回话。   李慕凝神不语,须臾回身案前,抽出一本记载入住各寺人员的名单名册。   怀阳王府,定安侯府,昌阳侯府,承恩伯府,清河县主府,……   李慕合眼回想,豁然起身。   “你们三寺并着白马寺,各抽一百僧武卒,随本王前往大悲寺。半山候命,无本王令,不许容一人下山。”李慕言语间,已经疾步出寺门,纵马疾奔而去。   名册所载之府邸,皆有子嗣儿郎在司徒府的七万兵甲中任职,如今都做了潼关外的白骨孤魂。   是她的身份暴露,三寺失踪的人是去泄愤的。   *   李慕踏入大悲寺时,如他所料,昔年长安旧识皆在此间。   六七十人将裴朝露厢房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然诸人见他入内,还是识趣地分出一条道来。   “殿下,贵人无事,他们还算讲理,不过是想寻裴二公子下落,不曾为难贵人。”正挡在裴朝露身前的封珩见了他,疾步上前,“卑职在此亮了您的令牌。左右他们行动暴躁些,毁了些物什,不曾伤到贵人……”   说着,封珩让过身。   裴朝露便出现在眼前。   李慕抬眸看她。她确实不曾受伤,衣衫鬓发都是规整的。   诚如封珩所言,来人只毁坏了一些器物,当是想寻找裴朝露与其兄长联系的蛛丝马迹。地上璎珞针线散得到处都是,连她的床铺包袱都被翻开扯乱。而她的足畔,散落着数片白瓷,一些灰□□末覆在她绣鞋上。   廊下清风拂来,又扬起一些,占在她裙摆上,再扬起一些,消散在虚空中。   她对上李慕眸光,突然笑了下,然后缓缓蹲下身,拣着地上碎片,将里头残留的粉末倒在掌心。   李慕顿在原地,也不知怎么的,有一个瞬间里,气息翻涌,几欲站不住。   他不知地上是何物,只是他实在受不住裴朝露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齐王殿下,久违了。”开口者是定安侯府的老侯爷,同李慕恭谨行了个礼,“此番是老臣聚众而来,领头的是微臣,若是得罪之处,殿下大可冲着臣来。”   “但还望殿下\\体谅,便是臣定安侯府,二子一孙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全拜裴氏通敌所致。今朝裴家嫡女为外嫁女,吾等不为难一介女流。但并不代表就会放过那逃亡的裴家二郎。”   “滚!”李慕终于迈开步子,往裴朝露身边走去,抚着她背脊,将她五指拢在掌心。   “齐王殿下,裴氏女乃太子妃,不是你的齐王妃……”人群中有人见不得裴氏女如此境地,还得人所护,开口嘲讽。   “再不走,就不必走了。”李慕冷冷开口。   “我们走!”   诸人愤愤散开,下山离去。   裴朝露却猛地站起身来,已捡入手的瓷片碎末重新洒落在地,她甩开李慕的桎梏,朝着外头疾奔而去。   山门外,走在最后的阴萧若被她拽停脚步,拦在身前。   “是你,带他们上来的。”她开口,还是低沉清浅的语调,似是问着一个及寻常的问题。   却也不是疑问,只当再确定一次。   “不错!”年轻的姑娘桀骜又轻狂,“诸人不敢上山,惧怕齐王殿下威视,偏我不怕,我带府兵护他们周全,我阴氏一族便是见不得这等藏污纳垢之……”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瞳孔却骤然一缩,尤觉小腹一阵寒凉,只张着唇口再吐不出一个字。   面前病弱又消瘦的女子,袖中一把匕首直入她骨肉。转眼抽出,是脖颈封喉的一刀。   却不想被一条长便缠住了手腕,错了方向。鞭子主人乃阴庄华,素手发力,将人整个甩了出去。   “阿昙!”李慕追去寺门,纵身于半空接住她。   阴庄华蹙眉收鞭下马,抱过胞妹催人离去。然回望山门却不由心惊,那个女子在如此境地下,尽也不曾松开手中利刃。   “阿昙,阿——”李慕抱着她落地,却没能唤她第二遍。   裴朝露便将匕首插入了他胸口。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依旧咬牙想往下刺下去。   夏日艳阳夺目,山巅寺庙口男女贴身而立。   有些话随着血流飘散的风中。   “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便是夫人你。”   “芙蕖即为莲,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生个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   裴朝露握着那把匕首,伏在李慕耳畔一字一句将他昔年之语缓缓道来……   她红热的眼眶,似又血泪氤氲,却始终不曾落下。唯有话语还在吐出,一点点击碎李慕的心防。   “如你所愿,我们真的有了一个女儿。在你走后的第二个月,我诊出身孕。我小心翼翼地养着她,想着有了孩子你总会回来的。可是我没用,她在我腹中只待了四月又十二日,便死了。”   “你的皇兄派人将她打了下来……”   “一点模糊的血肉,能辨出男女,我便当她来人世走过一遭,将她火化。得了一抔骨灰,我将她捧着从长安带到敦煌……今天,她连骨灰都没了……”   “你、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   “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   裴朝露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山巅,一口强压许久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在李慕面庞脖颈上,整个人从他掌中滑下去。   李慕没有松开手,意识消散前,他还抱着年少结发的妻子,唯有目光越过山寺门,樱桃树,落在那间厢房里。   恍惚间,他看见地上瓷白碎片轻晃,风一吹,仅剩的一点粉末便也散了。 第24章 大梦 经年大梦,爱恨破浮屠。   兴德二十三年早春, 大雾。   飞霜殿和东宫都被笼罩在一层阴霾中,太子李禹近来旧疾又发作了,成日胸闷急咳。三年了, 太医院也未曾诊断出个病症,只用药调理着。   左右换季时会发作,修养几日便也恢复了。却不想昨日里添了呕血的征兆,如今这一遭还瞒着各处。   知情的唯有苏贵妃和齐王殿下。   这厢李慕探望过太子后, 又来飞霜殿看望苏贵妃。   殿中松木香袅袅,苏贵妃倚在矮榻上, 正将一盏药膳从侍女手中拂开。   “本王来。”李慕接过药膳, 用玉匙舀出一点, “母妃,多少进些。皇兄特地交代了儿臣的,看着您用膳。”   苏贵妃苦笑了声, 凑身饮下,只一口再不用第二口。   一双温婉的杏眸聚着薄薄水雾,抬手抚过孩子面庞,轻触在他鼻尖,“这都红了。”   “你啊,一说谎, 鼻尖就泛红,眼珠子都不敢看人。”   苏贵妃修长柔腻的手指继续抚摸着,叹气道,“你皇兄昨个起连着母妃二字都喊的吃力,还能交代你这些?”   李慕笑了笑,“那母妃便当是儿臣想您用的。”   “再用一口。”李慕喂上去。   苏贵妃摇头拂开。只静静望着他,半晌支起身来。   “你如此孝心, 阿娘受了。”苏贵妃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些哀意,抓过李慕的手,“但是阿娘眼下需要的不是这药膳,阿娘要你皇兄……”   “阿娘莫急,且听儿臣的,现将皇兄的病情报上去,皇兄毕竟是储君,关乎国本。”李慕伏在苏贵妃膝下,拢住她双手安慰,“太医们知晓了病症,也好对症下药。”   晌午时分,然大雾还不曾退去,尚在天地间弥漫。   殿中烛火却比平时少了大半,迷迷蒙蒙不甚清晰。   二月里的风扑入殿内,烛火明灭间,苏贵妃反手握在儿子的掌心,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六郎,你皇兄也是心病,要的是心药。”   心药?   李慕蹙眉。   确实,这三年来,太医连番诊治,只言太子忧思太过伤了肺腑,却也不曾诊出个具体的病症。为此,前日还惹了龙颜震怒,当场杖毙了一个不慎打翻药盏的小药童。   如今,整个太医院都诚惶诚恐,用药针灸皆小心翼翼。   药石无用,倒也确有可能是心病。   “六郎,你……你让阿昙去看看你皇兄,成吗?”宠冠后宫高高在上的苏贵妃,如今没有半点凌人气势,转而代之的是一个母亲无助的请求。   李慕愣了一下,仿佛没有理解她的话。   “你皇兄病起自三年前,加重在去岁四月里。”苏贵妃握在李慕掌心的手有些都抖,声音亦不甚自然,“六郎聪慧,总能明白这两个时间点。”   李慕还是愣着,半晌抽回手。   三年前,是他和裴朝露订亲的年份。   去岁四月,是他迎娶裴朝露的日子。   相思成疾,心病难医。   原来,他的兄长也爱她。   “不可以!”李慕摇首,“且不论皇兄是否当真如此心病。即便是,阿昙去了也无用,她是儿臣的妻子。”   “又或者,当真有用。可是日后阿昙要如何自处?”李慕起身,“阿娘,皇兄此病只能自治,旁人谁也救不得。”   他转身离去,苏贵妃下榻拦步。   “六郎,阿昙于你不过一段姻缘,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么都有,可偏偏至爱处,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忧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于此?”   李慕将她的手从腕袖拂开,叩首离开。   “你会愿意的。”苏贵妃擦了眼泪,复了一贯的倾城冷漠。   三月里,春夜喜雨。   太子病情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这日苏贵妃又传召了李慕。   飞霜殿内,退尽了侍者。   初时母子还是好言相向,未几女子的声音厉声而起。   “我为何偏心?我如何不能偏心,三郎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孩子。”   “你是什么?”   “你以为喊我一声阿娘,你便是我的儿子了吗?”   “你不是,你是个施暴者的孩子,是从我腹中爬出的孽障罢了!”   “你何德何能配上那座齐王府邸?何德何配得上司徒府里养出的人间富贵花?”   “深宫蝼蚁不见天日的角落,方是你所处之地。裴氏拉你于天光之下,却不知你根本见不得光!”   “天家血脉不容混淆,你的存在,会害死所有人。害死我,害死你的发妻,甚至害死裴氏满门……”   “阿娘,你、说什么?”   “我说,是一个施暴者的儿子。”   “你是一个施暴者的儿子!”   大雾弥漫,湮没女子面容,唯有声音还在重重回荡 。   李慕猛地睁开双眼,顶着满头虚汗从榻上坐起。   “殿下——”守在一旁的医官见他骤然起身,只匆忙上前,看他胸前伤口。   果然,如此剧烈的起伏间,伤口又重新裂开了。   李慕这才感觉到痛楚,只由医官侍者扶着,靠在榻上,重新缝合伤口。他面色苍白,两眼无光,还不曾回转神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当年的事。那些事,那些话,他存封着,根本就不敢想起。   他的母亲说,他是一个施暴者的孩子。   便是意味着他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子,而他的生母是被□□者。   那年,他在百转千回的死结里,削了发。   离开长安时,母亲曾漏夜赶来,复了温柔模样。   她抚着他面庞说,“少见你两分,我大抵能多爱你一些。总好过,你日日在我面前,让我想起不堪的过往。”   她说,“你放心,阿昙还会是天上皎月。一样是我的儿媳,我会替你照顾好她。”   李慕的神思稍稍清明了些,兀自笑了笑。   他知晓自己为何会做方才的梦了。   他还在想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理由,告诉自己当年的离开是对的。   是对的啊,梦中情境是六年前真实发生的。他的母亲,一个女人,如何要编如此谎言欺骗自己。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说自己被□□而生下他。这样的话总不能是假的吧。   可是,李慕已经辨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这一刻,他想,大抵都是假的。   医官缝合着他伤口,收尾处麻沸散洒的不匀,金针带线刺肉穿皮而过,他被激出一身冷汗。   人,却更清醒了。   他垂眸看着胸前伤口。   三日前,裴朝露捅他的那一刀,原本没有伤到要害。她早已失了力气,准头和力道偏了,没伤到他多少。   而他此刻的重伤,是昨日导致的。   昨日里,他昏睡一昼夜醒来,睁开眼,便看见裴朝露坐在他床畔。   她半挽发髻,鬓边垂落下几缕发丝,面如鬼色。见他醒来,却还不忘冲他笑了笑。   “我还有事没来得及和你说。”她看着他,也不待他回话,便自己叙说起来。   她说,“是这样的,我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的,被你皇兄害死了。还有一个,是你皇兄的,差点被你皇兄和你生母害死。”   “兴德二十五年,苏贵妃生辰,你送了件内衬抄着万佛印的玄狐大氅给你母亲做寿礼。宫宴上,她转手便赠给了我,以表她慈爱之心。”   “我当时怀着涵儿,快八个月了。侍女将大氅捧上来,我连看也不敢看。因为那是出自你的手。多看一眼,李禹都会嫉妒的发疯。可是苏贵妃未容我开口,便将衣衫披在了我身上。她按着我肩膀让我别脱下来,她说你眼光甚好,说我穿着比她还合适。”   “宫宴一个时辰,李禹看我眼神从嗤笑到愤怒最后恢复成一贯被人称赞的温和模样。临到散宴,他扶着我回承恩殿。殿内合了门,他就剥干净了我身上衣衫……涵儿就是这样早产的。”   “太医产婆到的时候,羊水和血已经把你那件大氅染红了……”   “我到现在也不懂,为何他们要这样对我!”裴朝露站起身,坐到李慕身边,她双目赤红,却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继续道,“如同,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丢下我?”   “我这半生,全部的悲剧,皆因你而起。”   她话音落下,手便拔了髻上木簪从他伤口刺入,又准又稳的势头,若非被赶来的封珩拽停了一瞬,如今他已经没命了。   饶是如此,医官说,伤到了肺,再难痊愈。   封珩情急中出手重了些,她被甩在里床榻半丈之地的案桌旁,吐出一口血来。而他被医官按着清理伤口,半点挣扎不开。   “别……伤她……”他张合着唇口,话语破碎又哽咽。   “还有——”她伏在案边,擦了唇角鲜血,痴痴地笑,“还有呢,我父兄如何会战死沙场,是因为我阿爹说要请齐王殿下回来助阵抗敌,太子他妒忌设计的 。他妒忌你啊,妒忌你先娶了我,妒忌你远走塞外还能得我阿爹夸赞赏识……”   “明明是你李家皇室陷害忠良,到头来却是我裴氏阖族被天下唾骂……”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她抵头靠在案桌上,抬眸与他眸光相接,喃喃道,“我的父兄、孩子都死了,都尸骨无存。   “李慕,你为什么还活着?”   李慕从梦中醒来,又回想昨日事,整个人尤入冰窖,遍体生寒。唯有捻在手中的佛珠,被他越握越紧。指尖处扯断了线绳,佛珠四下散落开去。   一旁的侍者躬身去拣,被他拦住了。   经年大梦,爱恨破浮屠。   他已经没有避世的必要,他也想问个为什么。   “去东厢房,看看那处贵人如何了?”他正吩咐着,只听外头一阵压着声响的争执声。   他侧耳细听了一番,冷声道,“去让他们进来。”   “何事不知该报我还瞒我?”李慕扫了对面两人一眼。   封珩推了推空明,示意他说。   空明合掌回话,“是医官会诊了贵人的身子,她底子被掏空,元气也散了,怕……时日无多。”   李慕抬眸凝在他身上。   空明的话却还未停下,“而方才,侍者来禀,贵人不见了,寺中内外皆不见其踪影。” 第25章 阴阳汤 生人食之可见亡人。   裴朝露想杀了李慕, 但是没有成功。   两次都没成,她便觉得没了意思。   头一回,她是体力不济。第二回 , 被封珩拦下了。   看着都是外力外阻了她,但她自己知道,是自个没用,没能下得去手。封珩进来的一瞬, 原也没能动摇她,不过是她手中簪子没入血肉时, 闷钝间缓了一瞬。   这就一瞬, 她看着榻上人, 在他的双眸里,看见年少的彼此。   只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也是该死的。   她离开时, 医官侍者都围着他,便也没人关注到她。   原是有两个侍者守着她的,估计见她疯癫模样,便也不敢多拦。她漫无目的的走出寺门,走到山巅路口时,却又返身回去了。   她忘了件事。   涵儿。   那个因他生父强要自己而结下的珠胎, 又因生父孕中□□她被迫早产的孩子,他是无罪的。   他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有那样的父亲,冷血病态。   有她这样的母亲,想爱却无力再爱。   昨日,芙蕖骨灰被撒,她喷出那口血后, 便知道日子所剩无几了。今日里,一番话语吐出,李慕房中案几边还残留着她再度吐出的血。   她在虞婆婆处寻到孩子,她唯一对得起他的地方,就是没让他看见他生父对他母亲的□□。便是昨日诸方权贵讨伐,她亦恐他看见血腥或粗暴的场面,遂以手刀劈晕了孩子,让虞婆婆提前带走了他。   阳光雨露,陪伴爱抚,她给不了他。然风霜苦难,她总要为他尽力挡去。   他还那么小,不该早早见了这世间的黑暗和残酷。   她将所剩的银两都给了老人,只抱着孩子同他额间相抵,指着屋外的樱桃树问,“还记得前日里,秋千架上阿娘同你说的话吗?”   秋千架上,她说了很多话。   孩子蹙眉思索。   “阿娘病的太重,可能很快就会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孩子便伸手捂在她唇畔,然后松开比划,“若非病痛不得医,若非亲人无可依,若非已到绝路前,涵儿都不可以主动去那个地方。”   “对吗,阿娘?”孩子手语道。   裴朝露含泪颔首,“阿娘爱你的,你信吗?”   “信!”孩子点头,“穆婕妤说了,阿娘不管做什么说什么,心里永远是想着涵儿的。”   裴朝露闻言,便笑了,“若苍天开眼,阿娘会遵守约定,回来看你。”   “可是现在,阿娘特别想一个亲人,阿娘也想被人抱一抱,找人靠一靠。阿娘想去找他,可阿娘不能保证一定找到他,带着你若是途中阿娘撑不下去,你就一个人了。你……在这等阿娘,成吗?”   涵儿望着她,点头,“但是,阿娘记得回来。”   孩子抓着母亲半片袖角,期待她会回来。便如此刻,抓着李慕的半片袖角,期待他能快点找回母亲。   他的阿娘,已经十昼夜没有音讯了。   他松开李慕袖角,一笔一划问,“阿娘病了,想找人抱一抱,为什么找的不是你?”   李慕僵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五岁的孩子,在这一刻格外早熟。或者他本就被提前催熟,只是在母亲面前尚且保持着纯真模样。   “两年多年前,穆婕妤同我说,这世上有个男人,同太子长得有五分像,他是我阿娘最亲的人。这些年,我阿娘一直很想他。”   “婕妤要我记得这话。却又嘱咐我,不能同任何人说这些话。除非有一日遇见那个人,同他说一说,阿娘这些年,外头有多风光,内里便有多痛苦。”   “你同太子有五分像,那人是你吗?”   “是你吗?”他执着地问,手指比划得缓慢而用力,如同一字一句的质问。   李慕望着孩子,耳畔回荡着他指尖流淌的话语,张了几次口,也未能吐出一个字。到最后,只伸手揉了揉孩子脑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太子是他生父,他主动提起时,却连“阿爹”二字都不喊,只言“太子”称呼。   自是穆婕妤暗里所授,然再想起她这些年给他传来的那些信……李慕如今自没有心思去深究其中的原委与矛盾,他同涵儿一样,满心等着她的消息。   数日前,得她失踪后,他从榻上掀被起身,却走不了寸步。遂反应过来伤重在身,无法领人亲寻,只得强迫着静下心来等候封珩他们的消息。   直到今日,他终于能够下榻行走,方来到她先前住的厢房。   房中除了涵儿坐在临窗的榻上,遥望窗外,其他还保留着她离去前的模样。确切的说,是那日被人翻扯搜寻后的样子。   璎珞针线撒了一地,离床榻最近的地方散落着几片白色瓷片。   他俯身将它们捡起来,上头灰蒙蒙一片,是尘埃,不是他女儿的骨灰。他却仍旧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仿若触到孩子的、她的温度。   “阿娘特别爱惜这个坛子。”涵儿走上来,“我们从长安来的路上,阿娘抱着我,也抱着它。”   “我有两个孩子。”那日,她如是说。   李慕握着白瓷片,边缘锋利,划破他手掌,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只是低头看去方发现,几滴血迹落在地上。   而在他不知道的年岁里,她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   阴庄华是这个时候上山的,直入屋内,也没同他寒暄,只递了一方寸长的锦盒与他。掀开盖,里头是一枚墨色丹药。   “这便是西域传说中能生白骨,活死人的固本丹。自然起死回生乃传言罢了,但只要人还留一口气,便能固本培元。”   阴庄华望了李慕一眼,见他面色灰败,唇色发白,心中不由暗叹那裴氏女下手果然厉害,半点不曾手软,只道,“殿下虽伤得重些,但此药服下,至多一月,便可彻底大安。”   “药之真假,您有座下医官,可自行查验。”   李慕合了盖,眼皮也未掀,“三日后待验明真假,再来接人。”   “你……”阴庄华咽下躁气,“那可否容我看一眼舍妹?”   阴萧若被带回去的第三日,亦是裴朝露失踪当天,李慕便让空明带僧武卒围了阴氏祖宅,当着阴素庭的面直接带走了还无法起身的阴萧若。   阳关外有梦泽泉府,府中杏林圣手世代行医炼药,李慕有耳闻,却未放在心上。那一日,瞬间浮上心头。   他本可以自己动手,却也不想浪费兵甲。本就中烧的怒火,一下便指向了阴氏。然阴庄华不负他所望,将将数日,便围了梦泽泉府,弄到了丹药。   寺内暗室里,阴萧若见长姐到来,只捂着伤口下榻跌跌撞撞扑来。   “阿姐是来接我的吗?我不要待在这,这里没有医官药膳……”   “还想要医官药膳!”阴庄华看着她尚能下榻行走,有力气索要物什,只忍着怒意道,“早让你离裴氏女远些,她哪是你能动的!因你鲁莽,梦泽泉府一战,损失了近一千兵甲。”   阴萧若闻言,并未心痛兵甲损失,只匆忙抓着长姐的手道,“阿姐,你可是替我去找了那颗固本丹,待我用了那丹药,我亲自去给你练兵……你快接我出去吧!”   “给你服下?”阴庄华简直被气笑了,拂开她的手,恨铁不成功的看了她一眼,甩袖离开了。   只对着身侧随从道,“去禀一声齐王殿下,便说阴家二女,得罪贵主,劳他教导,生杀无话,我十日后再来接人。”   阴庄华回到宅邸,亦是同话告诉父亲。   阴素庭并无意见,只道,“华儿处理甚好。这口气怎么也得让齐王殿下出痛快了,来日方有再联手的可能。”   “阿爹,那日您为何要纵着阿若去。如此一闹,且不说阿若受伤,这两年花在戒尘身上的功夫几乎白费了。还有阳关外一千兵甲,牺牲得太不值了。”   “如何不值!”阴素庭拍着女儿肩膀,“阿若一闹,这潭水方算活了。”   “天下皆知裴氏女没死,想着向他寻仇泄恨。而裴氏遗孤被激,亦会奋起反抗。再则天下亦皆知晓齐王殿下即在敦煌,他便再也不能避世暗控。”   “这天下乱起来,争起来,我阴氏才有上去机会。”   “阿若这一闹,值得很。左右是她自个蠢,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伤成这样!”拍在阴庄华肩头的手用了按了按,“还是华儿能干,那丹药送去,殿下余怒也消得差不多了。左右还能让齐王再次看见你的能力,利大于弊的事,千余兵甲亡得也算有价值。”   阴素庭负手离去,徒留阴庄华立在深阔的厅堂中。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寒凉。   父亲的话,有些她并不赞同。   *   已是日暮,封珩回来时仍旧一副败北模样。十日过去,他们按着李慕的指点,设了人拦在敦煌古城的五处城门口,又从大悲寺往西至苦峪城一路设伏,但就是没有寻到人,连着蛛丝马迹都不曾有。   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殿下,如此下去,只能挨家挨户进行搜寻了。”封珩盯着地图,“守城卫兵再三确定,贵人不曾出城。”   “或者,要不要借用阴氏的人手。毕竟我们的暗子路数,贵人太熟悉了。若用阴氏的,一来他们比我们更熟悉敦煌郡,二来贵人不知他们的方法……”   李慕抬手止了他话语,用阴氏的人,眼下是下策。虽说阴萧若在他手里,但裴朝露伤了她,难保阴氏人乱中下手。   这样的万一,他不敢赌。   她病重,走不远。   所念,如今只剩裴朝清一人。   若是一直在途中赶路,不至于没有一点踪迹。唯一错过的时间,是她离开到被发现的那一夜。   他只是慢了一夜,如何便寻不到人。   一夜,按她的脚程……   李慕拣了墨笔,以大悲寺为轴心,勒出重心圆环。然后将往西一带的城镇勾画出来。   他的目光在那片图上往来扫过。   “今日,是何时辰?”他问。   “七月初一。”封珩回道。   “带上人,跟我走,去阴阳镇!”   “殿下,你的伤——”   “快!”李慕厉声,转眼间已经跨上马绝尘而去。   *   阴阳镇,是大悲寺往西边苦峪城路途上的第一个古镇,距离大悲寺不过十余里路。   裴朝露却觉得自己实在无能,这十里路便走了一夜。在半道晕过一次后,她便再也走不动路,只呆在里临近阴阳镇的一个山洞中休整了一日。   入得阴阳镇,便发现了封珩的人,她便再也没有走官道,只寻了山间小路慢慢走着。数日过去,却仍旧没能走出阴阳镇,走去下一个古镇。   前日里,她听下地种粮的农人说,七月初一,阴阳镇有长生节,是个顶特殊的节日。镇上长街熬煮阴阳汤,生人食之可见亡人。   她立在山间荒野里,突然便笑了。   这世间,她实在是找不到生还的手足至亲了。   便让她见一见已经亡故的旧人吧,她实在太想他们了。   夜色昏沉,长街尽头,铁锅煮沸,内分太极阴阳两半。一半白汤鲜美,乃生人饮。一半红汤辛辣,待故人来。   裴朝露坐在桌边,问,“喝了,当真能看见我的亲人吗?”   “当然,小娘子要见几人?”   裴朝露低眉思索,“爹爹,阿娘,长兄,芙蕖……”   “还有云秀,月锦,可能、还有二哥……”她抬起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有好多。”   煮汤人冲她点头一笑,“等着!”遂麻利为她支起一锅。   白汤半边放在她面前,对面是另一半红汤。   她捡起勺子,一口口饮下,面上笑意愈来愈盛,朦胧中见到阿娘,爹爹当真一个个向她走来……   她继续饮着,这汤虽是寡淡,却好喝地很,她终于想起汤中那股熟悉的味道。   是,五石散。   却也不曾停下,因为在幻影迷蒙中,她真的看了她的亲人,他们张开双臂拥抱他,她还是当年那个被人捧在掌心的小郡主……   “松开她!”猛然间,她被人一把拉住,拽回怀中,眼前景象四下消散,煮汤人被踢翻在地。   她抬起头,松木香替代了五石散的媚香,她却觉得还不如在幻境中的好。   她根本不想看到他。   李慕将她拢好衣衫,正要抱上马背,斜侧里一柄长刀从他胸前挑过,他揽着人侧身避过,却是黑衣人长刀旋转,分成两禀双刃,一禀劈面,一柄欲砍上他怀中人。   李慕被逼得连番退出数丈,只得将裴朝露放在一侧迎战,袖中放出信号让封珩一行转街速来。   却不想,来人极熟悉他功夫路数,又因他有伤在身,不过数招便被占了上风,在一个对掌的回旋里,那人从地上抱起了裴朝露,纵马离去,只留给他一个又冷又怒的眼神。   “殿下!”封珩带人匆匆赶来,扶住了他,“你们去追!”   “别追了。”李慕捂着胸口,擦去唇边血迹,方才那一掌,那人原是用足了力,临到最后却收了掌势。   他望着远去的背影,湮灭在夜色中。   是他,回来了。 第26章 五石散 那一锅汤,引出了她积年的药……   盛夏日, 新月勾在天际。   夜风呼啸,携卷着西地边陲茫茫风沙,直扑入策马疾奔的二人身上。   驾马的男子身形高大, 一手执缰,一手抱人。   马过石壁浅滩,他脱了身上披风拢在怀中女子的身上,替她挡去四下扬起的水渍尘埃。   侧身坐在马背上的人, 忍过身体内因饮下汤水而激发的灼热,在长久地静默后, 终于喘出一口气, 松开将掌心掐出无数红印的双手, 捡起一点清明神思。   她仰首凝眸,颤手想要去接这人脸上蒙纱,却不想被他按下了双手, 重新抱紧箍在臂弯里。   “是我,妹妹。”男人自己扯了蒙纱,双目直视前方并未看怀中人,唯有厚实温暖的手掌抚在她后脑,将她按入胸膛,“是二哥来晚了。”   话毕, 他到底还是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血亲。从去岁正月长安朱雀长街一别,几回生死趟过,他终于接到了自己的胞妹。   却是晚了五百多个时日。   五百多个时日翻转,他那本就失去色泽的掌中花,如今更是枯败。   看一眼,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然而万千星光落入他眼眸,剑眉海目里却还是映出了女子笑靥。   “哥哥。”裴朝露重新仰起头, 盛着满满的笑意,知足而感恩地望着他。   夏日夜风带着暑气,一阵阵扑在二人身上。   未几,裴朝露的笑容消散开去,只剩下无尽恐惧,在兄长怀里克制又难堪地挣扎。   “二哥……”她声色颤抖,抓着他衣襟,却又推开他。   裴朝清提着一颗心,扯下她身上披风散热,然见她持续陀红发汗的面庞,到底狠心抬手劈晕了她。   月落日升,终于在翌日晌午时分,马蹄疾驰入了苦峪城。   苦峪城城门大开,暌违十数年,迎得少主人。   至此,边陲西地成三足鼎立之势,极西有苦峪城,靠南是阴氏一族,北边是齐王殿下的僧武卒。   盘踞长安的汤思瀚在销金窟沉迷一余年后,终于感到些许后怕,开始重新聚拢兵甲以作防备;西南蜀地的天子隐隐有欲要回归的态势,太子暗中往来笼络各方权贵。   李家皇朝坐天下两百年,民心瓦解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骂君王昏庸的,然更多民众尚且等着李家天子回銮。   苍生多来只能看见最直观的东西,譬如明文发放,朱笔金印下确定的裴氏通敌;譬如潼关战场上,七万将士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至于其中隐情几何,并没有多少人会费心理会……   故而,裴氏仍旧是乱臣贼子。   苦峪城大开的第三日,投奔在敦煌郡的长安高门,便堵在了城门口声讨裴氏逆贼。   城楼之上,白袍少主昂首而立,弓箭手整装待发。   裴朝清无声无语,听着城下诸人讨伐谩骂。待其话毕,只挑眉轻笑,从副将手中接了弓和箭。   弓弦拉开如满月,转瞬却又松了半成力道,放箭出去。随着他那支箭,弓箭手纷纷挽弓射下。   不偏不倚,百余支箭矢都在来人半丈之地落下。   似阻隔他们的脚步,更如无言地威慑。   裴朝清放下弓箭,举目而笑,话语顺风落下。   “便是我裴氏通敌又如何,尔等此刻能耐我何?”   “此刻——”他嘲讽又蔑视地望着楼下诸人,“我为刀俎,尔为鱼肉。”   “然,我不杀尔等,且留着尔等,看看我这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是如何立于青|天|白|日之下的。”   毒辣日头下,箭矢密集轻晃。若是城楼上的将军多提一份力,如今城下诸人亦是箭下亡魂。   能杀而不杀,至此一招,将诸人心防敲出一道细小缝隙。   城楼下一时无声,裴朝清也不欲多言,只返身离去。   一下城楼,他便失去了冷静从容色。医官来报,裴朝露醒了,情况却很不好。   同他一道,行色匆匆的还有一直守在城下的李慕。   李慕是昨晚来的,带来了兵甲。   裴朝清确实需要兵甲,他虽重开了苦峪城,但裴氏七万精锐尽数战死,这苦峪城中,除了四镇府兵,能用的人手根本没有多少。   而那四镇,以沙镇为主,镇上儿郎放牧皆是好手,但作战并不擅长。   裴朝清有粮有马,却无兵卒。   “别以为今日我承了你的情,便能容你见阿昙。”将将踏入裴朝露的院子,裴朝清便止下脚步,回身呵停了李慕。   “我、不进去。”李慕往后退了步,从袖中掏出一锦盒,“你把这个给她。”   “姑娘、姑娘……”屋内传出侍女急切的声响,“您忍一忍,忍一忍,不能喝那汤……”   李慕持盒的手僵了僵。   “姑娘,没人,除了奴婢在这里,没旁人,没人会见到你这个样子……”   “便是见到了,他们也只会心疼您,没人会嫌弃您!”   “去啊,给医官,能用上的。”李慕耳畔萦绕着方才的话语,喉咙发紧,话吐得艰难。   裴朝清接过,疾步推门进去。   寝门启合间,李慕看见曾明媚清透的姑娘,正披头散发环抱着自己缩在床榻角落里,侍女倾身拦抱住她,她下颚抵在侍女肩头,唇角已经隐忍着咬出血迹。   李慕隐约猜到些什么,想上前却控制着往后退。那般骄傲自尊的姑娘,自是不愿让人见的。   然而门扉关上的一刻,他看见她抬起了眸子,带着绝望又恨毒的眼神剜过他。   李慕定在原地,进退不得,呆呆望着她。   ……   “这是五石散发作了。”许久,屋内安静下来,连着她的急喘和呜咽一并沉寂,只传出医官的话,“五石散高门多有用之,只是男儿用的多些。少主不缺钱财,若是不忍心,供着小娘子也无妨。但若要断根,便要吃些苦头。”   这样的话落入耳际,与方才李慕所猜无差。   可是过往数月里,她药粉中的五石散,便是还有昨日饮下的那锅阴阳汤,那样的剂量……当是成不了瘾的。   要成瘾,非积年累月的不可。   积年累月。   他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从胸腔激涌的血腥气翻涌上来,整个人都喘不过气。   寝门打开,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送医官出来的裴朝清拦下了他,唯凛冽寒芒扫过。屋中人已经平复重新睡去,侍女奉命出来回话。   “云秀,告诉他,姑娘是怎么染上的五石散。”   云秀向李慕恭谨行了个礼,声色却是冷的不像话,只一字一句清晰吐出。   “太子殿下喜好五石散,凡同房必用,兴致来了便也催着太子妃同用。”   “剂量不多,有药膳温养相克,本不是大事。但太子妃昔日小产伤了底子,根基不稳,用之总出幻觉,惹怒太子。太子便加倍给其用之,直到她在幻境里喊出他的名字。”   云秀抬起头,问道,“齐王殿下,您可知太子妃初时出现的幻觉是什么吗?”   李慕心绪激荡,目光落在那门扉之上。到了如今,不说他也能猜到。   然云秀之语接连砸来,丝毫没有放过他,“她在幻觉里看见了您。”   “看见了您,姑娘便开口,唤六郎 。”   “她喊您的时候,温柔又悲伤。然奴婢侍奉再侧,却只盼着求着她不要说出一个字。”云秀擦了把眼泪,也没再行礼,只返身回了方。   李慕面如死灰,气息翻涌间口中全是血腥气。裴朝清望了他片刻,揪领挥拳,将人砸翻到在地。   “阿昙嫁入东宫,算我裴氏识人不明。终究是我父子三人送她上的花轿,我们认了。便是你不明缘由,骤然远走,阿爹在府中劝她,猜你大抵有不能说的缘由。左右裴家儿女,也不是非情爱不可活。东宫之中,她被百般磋磨凌|辱,怨债有主,我去寻李禹便是。”   “可是我想问问你,阿昙千万里投奔与你,你到底是怎么对她的。你但凡让她能觉得有一点点依靠,但凡她能不这么绝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碗阴阳汤寻求慰藉?”   “她是要有多么无助何孤独,才想着要从幻觉里寻到一点亲人的影子!”   “那一锅汤,引出了她积年的药瘾。”   阳光照得人晃不开眼,李慕两眼空洞地望着虚空,只急连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   半晌,他踉跄起身,抹去唇边血流,问,“能容我看她一眼吗?” 第27章 夜话 她,还会有很长很好的人生。……   李慕自然没能看到裴朝露, 并非裴朝清不许。   裴朝清之言,莫说一眼,多少眼皆随你看去。但你且想好, 阿昙可能受得了你一眼,她如今神思,见你一回估计都能被激得吐出血来。   于是,李慕顿下脚步, 再未踏前一步。   夕阳西下,暮色上浮, 她纤薄的身影慢慢投向窗户上, 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剪影。   是侍女搀扶着她坐在了临窗的榻上, 正在饮一盏汤药。   那是她贴身的侍女,比任何人伴她的日子都要长些。窗户上的剪影里,她伸出手捏了捏侍女面庞, 手掌捧在侍女鬓边,许久不曾放下,最后伸出臂膀将人抱在了怀里。   儿时很多次,李慕躲在苏贵妃宫门外,看着殿中那对让他艳羡的母子间各种温馨亲密的场景,回头总是阵阵失落和不快。   “过来, 抱抱我。”她见他这般,便眨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呵他。   然待他上前,却总是她自己先张开了手臂,抱他在怀里。   那会,只是贪恋感激她的好,却从细想她头一句话的意思。她让他抱她,原是告诉他, 他有人可爱,有爱人的能力,不必常日想着被爱。   然而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爱的啊。   那些最好的年岁里,那个小郡主真挚而无保留地爱着他。他却生生将她弄丢了。   李慕望着窗前人影浮动,是她用完了药,侍女给她漱口净手。未几,她便拉着人坐在了身侧,头靠在侍女身上,双手圈着她。   侍女轻轻拍着她背脊,一下又一下。   她总是先爱人,然后才要一点依靠。   如同他十六岁那年被她择为夫婿,便是暗中努力许久,却也不敢开口。到最后,还是她素指轻点,挑眉倩笑,“便择你齐王府吧。”   结果,那座齐王府邸,她只住了不过一年,便剩了孤枕衾寒,不仅未得到同等的爱意,还得了半生荒凉。   李慕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眼。   他想,还有后半生,他会让小郡主会平安顺遂的。   *   屋中烛火静谧,裴朝露埋在云秀肩头,听她讲和二哥偶遇重逢的事。   原是那夜她引走绿林盗贼后,在城郊失足滚落下山崖。群贼亦不欲费力寻她,后来还是高将军沿路找到了她,只是她伤了双足,动弹不得,便在山间逗留月余养伤。伤好的差不多便赶望敦煌,不想途径洛阳时,竟在明廷山遇见了暂避在那处的裴朝清。   话至此处,云秀拍着裴朝露不再说话,只将她抱得紧些。   “然后呢?”裴朝露问。   “然后……公子也伤着,我们便在明廷山修养、顺道打听您的行程。”   云秀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忽。   裴朝露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说清楚,如今我急不得。”   半晌,云秀叹了口气,苦笑道,“姑娘,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这般伶俐!”   裴朝露勾起唇角笑了笑,往她身上靠近些。   “二公子原是按计划前往的敦煌,彼时他伤好了大半,但是半途在……”云秀顿了顿,拣过一把团扇给裴朝露打风,“公子在凌河被困住了。”   “凌河?”裴朝露掀了掀眼皮。   凌河是她祖籍处。   裴氏便是凌河第一望族,数十年前从她曾祖父在长安任职定居京畿后,他们正支便鲜少回去,但尚有旁系分枝在凌河,故而逢大节裴氏亦会派嫡系子孙为代表回去祭祖告慰先人。   此番裴氏遭遇滔天大祸,京畿正支多的被斩首于午门,旁支虽未及死罪,但他们多来也不好过。随着天子南下逃亡,各地□□四起,百姓便将怒火投向了裴氏族人。   “二哥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裴朝露双眼一下便红了,她已经猜到了大概。   不知情的百姓向裴姓人喷薄怒意,裴姓族人自向当家人发泄愤怒。二哥被困凌河,当是族人不肯方行,以泄怨愤。   若是仇敌冤家拦路,自也没几人能占到她二哥的便宜。然这般面对着同宗同族的人,二哥根本不会还手。   云秀闻言,眼神黯了黯,并未多话。   只道,“公子带着族人化整为零,分批入了这苦峪城前门四镇。期间在敦煌古城的寺院街道见到您打的桃花结璎珞,便知晓您已在敦煌郡内。只是赶着时间往来接送族人,只暗里打听着璎珞售卖的位置,又不敢多问怕引起旁人注意。公子遂想索性抓紧时间送完族人,在全身心寻您,未曾想您就在百里外的大悲寺中,同齐王……”   话至此处,云秀不禁落下泪来,想起白日里裴朝清质问李慕说的话。   “你但凡让她觉得有一点点依靠,但凡让她能不这么绝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晚阴阳汤,求慰藉。”   “姑娘,是奴婢没有上心寻到您。我们不知你这么苦!您明明是在齐……”云秀自觉止住了话语。   却仍旧忍不住愤恨,嘀咕道,“累您成这样,他还算是个人吗!”   “你们便不苦吗?”即便云秀有心略去、未讲二哥和裴氏分支族人遇见的场面。   但她见过长安城中在司徒府门口挥剑唾痰的人,见过城门口将郑宛当成她的尸体来回践踏的人,更在不久前见过那些长安高门为了得到二哥的线索,是怎样翻扯砸毁她的东西,为此甚至她连芙蕖的骨灰都没了……   而偏偏这些人,他们亦都是受灾者。裴氏沉冤昭雪之前,她连向他们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二哥被困凌河,要说服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再逐一送来苦峪城,其中风险艰辛,吃的苦半点不比她少。   她所困,不过一己私、情罢了。   委实不算什么。   裴朝露直起身子,面容有些疲惫,只冲云秀淡淡一笑。   “二哥将他们带来苦峪城,还应了他们什么?”   云秀抿嘴,垂眸。   “说话。”裴朝露嗔怒道,“我直接去问二哥,他不说,可会吵起来的。”   云秀见多了兄妹常日拌嘴的模样,拌着拌着,她家姑娘就能哭个惊天动地。   十分伤神。   “二公子应了他们,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重新立于天光之下。”云秀亦端正了声色,肃容道,“公子说,裴之姓,是荣耀,而非耻辱。”   话毕,万分骄傲地望着她的姑娘。   裴朝露亦看着她,又捏了一把她面皮,重新靠在她肩头。   “谁让你多言的!”寝门推开,裴朝清厉声进来。   方才云秀话语激昂,他一踏入院门便听到了。   “二公子,奴婢……”云秀被裴朝露抱着,动弹不得,只垂着眼睑不敢再言。   裴朝露尚且还靠在云秀肩头,见自己兄长这般疾言厉色,只剜了他一眼,直起身来先让云秀出了门。   “这样的大事,你能瞒我多久?”   裴朝露扬了扬头,示意他坐下,“还是二哥觉得阿昙时日无多,想着待阿昙过身,在行此大事?”   她沏了盏茶奉上。   “胡说八道什么?”裴朝清听不得这话,虎着脸不接茶。   “哥哥!”裴朝露将茶盏推上些,伸出两根指头在他手背弹压逗他。   裴朝清无法,饮了口茶,方道,“二哥有法子治你的病。医官说了,你就是伤了元气,底子坏了,这是本,是难医。但二哥有药,补得回你的元气。”   “待你复了元气,能稍微经得起些折腾,二哥再陪着你,将五石散慢慢断了。”   “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操心,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   裴朝清说这话时,想起半个时辰前离开的人,这话原也是他说的。   裴朝露却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当年,在宫中,太医为讨好李禹,关于她的按脉会诊,都是报喜不报忧,回话也是拣好听的说。还是穆婕妤暗里给她把脉调筋,悄悄给她用一点温补的药膳滋养身子。   那会,穆婕妤曾对她说,阳关外有梦泽泉府,传说里面有两颗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最能固本培元。   但是到底只是传说罢了,即便有可能是真的,她望了眼面前的手足,风险太大了。   那里,离龟兹国甚近。   龟兹同大郢,本就是宿敌。   更何况,十年前让李慕年少成名的那一战,二哥亦是领军将军。   “你好好的,二哥带你回家。”短暂地静默中,案上烛火静燃,暖黄的烛光渡在裴朝露身上,裴朝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正说着,医官送药进来,裴朝清双眸亮了亮,接过碗盏喂她。   “这是什么药?”裴朝露问。   “补元气的。”裴朝清道,“医官说你如今虚不受补,只能量小些。”   裴朝露未再言语,接了药用下。   许是当真手足在侧,期盼许久的事成了真,之后的一段时日里,裴朝露精神好了许多。便也能走出寝房,晨起沐浴一会晨曦清风,晚来小坐,同兄长煮一壶茶,闲话年少事。   只是五石散的药瘾发作的有些频繁,且都是在深夜中,尴尬又难堪。有那么一回,裴朝清看着又惊又惧的胞妹,竟是自己先放弃了,拿了五石散与她。   他将血亲抱在怀中,他想便是一辈子供着她,养着她,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药送到口边,却被人夺走了。   “再熬一熬。”那人立在半丈之外,看着浑身战栗却已经没有意识的人,终于上前俯身,摸了摸她面庞,“这样喂下去,年寿难永。”   “不该是这样的。”怕扰到她,他重新退开身,保持了距离,“陪着她,等我。”   “她,还会有很长很好的人生。” 第28章 盟友 万余裴氏族人,无一不想回家去。……   李慕来过苦峪城, 甚至很多时间都在这里,只是裴朝清不会说,李慕亦始终保持着距离, 裴朝露自不会知道。   每回五石散药瘾发作,都将她折腾得精疲力尽。待清醒后,除了疲乏,发作那会的事大半她已经记不清。   她只是有些好奇, 她这副身子,居然能撑这么许久。   虽是药瘾熬人, 但用着医官的药, 三两日后她总能恢复精神头。面色虽还是苍白泛黄, 然喘息间明显平缓了些。   甚至,这日里她捧了本书打发时辰时,小半时辰过去, 她合了合眼,似想起些什么又豁然睁开眼来,只静看握书的手。   片刻,有些不可思议地地扬了扬唇角。   ——她的手竟然没有以往那般抖了。   二哥说他有药,她原以为是安慰她的,想着左右是些寻常补气修元的药, 不曾想竟真的有效果。   她凝眸在握书的五指上,心酸又欢喜,这样她是不是能多些生的时日?   多些日子,让二哥陪着自己,让自己守着二哥。   她并不畏惧死亡,这一生欢喜苦痛也足够了。   可是,若连她都不在了, 留二哥在这人世里,他往后的每一步,要走得多艰难多孤独!   甚至,多一分活着的希望,她还能多见一次涵儿。   手足与血脉,终究让她留恋人世间。   这样想着,她放下书卷,起身寻来针线。   即将中秋,给二哥绣条腰封作节庆礼。   裴朝清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领着会诊的医官。见她正低头绘线打样,不由怒从心起,“你便是一刻停不下来,眼睛也不要了是不是?”   他将腰封抽去,因速度快,裴朝露手中样笔不稳,一下划出一道细痕,哑光缎面顿时如玉裂缝。   “瞧,两盏茶的功夫,全白费了。”裴朝露递手给医官把脉,眼神却落在那腰封上,挑眉道,“一会我重新做,费的神便更多了。”   “敢!”   “那今岁中秋礼,兄长且莫怪阿昙两手空空。”   “这、是给我的?”   “那我还能给谁?”裴朝露伸出手,嗔道,“还有二十来日呢,哪里便费神了。”   裴朝清顿了顿,递回去,只轻声道,“那你慢慢做。”   裴朝露接过,瞪他一眼,遂满心欢喜地收了起来。   然裴朝清看着却有些心惊。   他方才夺走腰封,心疼胞妹费神是真,然还有一重,他以为是给李慕做的。   如今静下心来一想,自也是他想差了。   如此境地里,他了解自己的手足,不会再想着与其有纠缠。   只是那腰封边缘的暗纹纹路,她埋头一笔一划画下的,明明白白是如意双锦云纹,虽然他偶尔也用,但那纹路是李慕最喜欢的。   年少一场情爱,终是刻尽了骨子里。   即便是她神思清明,理智清醒,却也抵不住融进血里的习惯。   裴朝清叹了口气,也再未多言只接上她眼神,同她笑了笑。   医官把脉毕,说的倒是可喜的消息,言其如今身子有了些起色,可以转方进行第二步,将元气彻底恢复了。   兄妹二人听来皆是欣慰,时值歇晌的时辰,裴朝清待胞妹睡下后,又吩咐了云秀几句,遂阖门离去。   厅堂正殿中,主治的医官已经候身良久,见少主回来,方匆忙迎上。   “把话说全。”裴朝清坐在案前,饮了口茶。   “齐王殿下送来的那颗固本丹起了效果,郡主的身子确实在好转。但郡主亏空太多,久病成患,非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那丹药分了数次服用,如今已经用完,且还需一颗调养,将这底子补回来。主要得快,否则断了药,郡主又有五石散催身,只怕恢复的一点元气又散了,届时功亏一篑。”   裴朝清闻言,眉间微蹙,“固本丹”乃梦泽泉府的圣药,便是这一颗也不知是那人如何得来的。要第二颗谈何容易!   “非这药不可吗?”裴朝清问。   医官拱手,“固本培元的方子原是有许多,但是郡主的身子候不起。若是那五石散药瘾再发作个几次,怕是……”   “先用温补的药续着,第二颗很快便到了。”李慕踏入殿来,对医官道,“至多十日,十日可等得起。”   “齐王殿下!”医官恭谨道,“十日自是无碍,但还是越快越好。”   李慕颔首,“且下去配药吧。”   医官拱手告退,李慕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等等。”裴朝清将人拦下,狐疑道,“你怎么弄来第二颗的,发兵梦泽泉府了?”   “梦泽泉府说是行医济世,却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按在大郢和龟兹的边境线上,墙头草一般晃着。”李慕捻着佛珠,眉宇间却全是肃杀之色,“我奉守边陲,本就是要解决他们的。夺药不过顺手罢了。”   “只是劳你再等几日。”话毕,人便走了。   “顺手!”裴朝清望着远去的人,重重呼出一口气。   *   七月流火过去,转眼八月金桂飘香。   说是十日便可得到第二颗丹药,如今已是半月过去,阳关外的梦泽泉府没有传来半点信息,李慕派去的人亦不曾回来复命。   这日,八月初十,裴朝露做好了那副腰封,正拉着兄长在院中试用。   庭院中,裴朝清张开双臂由有云秀服侍佩戴,裴朝露坐在一侧的石桌旁统算城中族人的用度。   自换了药方,她便又开始虚弱起来。期间药瘾发作了两回,头一回直熬到晕了过去,榻上一躺便是三日方能起身。第二回 实在生熬不了,唯恐她药瘾未除先散了元气,医官只得给她安神的汤药中加了点五石散,饮鸩止渴。转头,催促那颗丹药快些送来。   譬如此时,裴朝露只觉周身一阵刺痛,转瞬便是痛晕目眩,原本握笔的手不止不住战栗。她控制着自己,将桌上一盏凉透的茶水灌下,目光凝在不远处兄长的身上,勉励压制胸腔中那一股又疼又灼地渴望。   “去给我将安神汤送来。”她冲着身边奉茶的侍女,难得厉声,“快。”   汤中有药,她只要一点点。   侍女来去也快,将汤奉在面前。她从来克制,便是如此药物上身,也不过饮了一口,待心绪稍有平复便将剩余汤药整个泼去了。   李慕牵着涵儿站在院门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阿娘怎么了?”涵儿打着手势。   “茶凉了。”李慕轻声道。   “你这手艺到底生了。”裴朝清扣好腰封,走向裴朝露,笑道,“这边缘都毛了,你做什么的,来来回回地拆。”   “暗纹错了。”裴朝露撑着力气起身,缓步走向兄长身边,将腰封抚平,“当时绘了如意双锦云纹,到了十中之一,发现画错了,您最喜欢的是滚边祥云。”   “阿昙……”   “没什么。”裴朝露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开口亦是自然,“多年习惯难改再正常不过。但是总不能将错就错,送给二哥的礼物,总得按着二哥的心意。”   站在院门外的人,心头被扎了一刀。   他宁可她永不提起当年种种,便还能当作她是在意而刻意尘封。他便能觉得至少她保留着年少情意。   至少,她还是喜欢那个少年郎的。   却不想,是这般往事如烟散。   她走出来,他该高兴的。李慕这样安慰自己。   “嗯——嗯——”涵儿已近月余未见母亲,如今哪里还等得及,只挣脱了李慕手掌,奔入院中,紧紧攥住裴朝露袖角,仰头眨着一双水雾迷蒙地眼睛。   他说不了话,就这样踮足仰首望着裴朝露。只一眼,裴朝露便被击溃了心防,俯身一把将他揽着怀中。   “阿娘没有不要你,是阿娘还没治好病。”她抚他后脑,又吻他面颊,“阿娘想着待好一些便来接你的。”   寻常的病也罢了,偏偏是五石散的药瘾,随时随地皆有可能发作。   她实在不能接受让孩子看见,便一拖再拖,不想这日李慕竟带他来了苦峪城。裴朝露心头有过一刻恼怒,却也转瞬消散了,是她自己的孩子,如今二哥亦在,实在没有常日放在他身边的道理。   “我需离开敦煌一段时日,托给侍者总也不放心,方送了过来。待我回来,我再来接孩子,你安心养病。”   李慕一急,语速便快,明明是同她说话,眼睛却从不敢看她。   何况,这是她唯一托付给他的一点事了,亦是两人间唯一的一丝牵绊。她说了的,涵儿养在他膝下,逢初一和十五便回大悲寺看他。   “不必了。”裴朝露抱着孩子起身,身形晃了晃。   “小心。”李慕抬起手,转瞬又放下了,只往后退了步。   因为裴朝露先让过,一侧的裴朝清扶住了她。   “如今二哥云秀都在,这里亦有侍者奴仆,殿下尚有军务在身,又是一男子,带着个孩子多有不易。”她说的平和又认真,甚至到最后还带着一点歉意,“当初本就是权宜之计,不得法才麻烦的您,眼下总也不必了。”   半点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李慕觉得最后一缕丝线亦被斩断了。   不仅如此,让他闷堵的还有那一声“殿下”。   她以前不是没喊过,但都是揶揄他时,唤来嬉闹嘲讽的。今日这般恭谨又按着礼数的当属第一次。   “叫舅父,还记得吗?”李慕还在神思中,裴朝露已经侧身逗起了孩子,“是你二舅父。可要舅父抱抱?”   “舅父!”孩子趴在她肩头,打了个手语。只是没有想要裴朝清抱的意思,只重新抱紧了母亲。   “云秀,去端点饭食来。”裴朝露未再理会庭院中人,只拍轻着孩子满目慈爱地回了屋内。   案桌边陪着涵儿用膳,未几,她抬头望去,庭院里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二哥还正同李慕耳语着什么。   “二公子说,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重新立于天光之下的。”   膳毕,到底大半日车马劳顿,孩子没多久就歇晌睡了过去。裴朝露抚着他背脊,耳畔萦绕起那夜云秀说的话。   她靠在床榻上,重新拣起方才那叠名册看着,上头清晰统算着族人数目一万三千三百人。   万余裴氏族人,无一不想回家去。   *   李慕西出阳关,去了梦泽泉府。   那颗丹药取得不顺遂,只得他亲去。   梦泽泉府离苦峪城并不算远,二百里不到,若是李慕顺利取得,往来三日足矣。然这日已经中秋佳节,阳关处,将军未归。   而这五日间,裴朝露又发作了两次,直到今日才将将能下榻。   “二哥,晚间我们去城中逛逛吧。”裴朝露面色苍白,但因被药吊着,总算攒出了一点精神头,“涵儿也爱热闹。”   裴朝清心中想着在梦泽泉福府的那人,又看着眼前似要随时破碎开去的胞妹,不由阵阵心悸。   “好!”他压下起伏的心绪,揉了揉涵儿脑袋,抬眸对裴朝露嘱咐道,“披件披风,入秋了,晚间还是凉的。”   月明星稀,清风过岗。   苦峪城城门大开,裴朝清背着胞妹从城门走出来,涵儿被云秀牵在手中。   “二哥,你要是有力气使不完,还是背涵儿吧。”裴朝露将脸埋在兄长肩头,儿子还在身边,她却被背着。   实在是没脸见儿子。   “马车太颠簸,你又力气不济。”裴朝清这夜不太想和她说话,时间每过去一厘,他都觉得恐慌。   怕那人拿不回丹药,怕胞妹就此离去,怕他出了意外,怕自己一人无法兑现对族人的承诺。   出城门,入古镇,转长街。   裴朝露带着帷帽,却还是看清了周遭的情境。   从城中至四镇,皆有她裴氏族人,她熟悉的,陌生的,见过的,能唤出名字的,从未谋面却有着明显体征的,他们的面容上都带着哀伤与期待。   在这个团圆的日子,他们不在家中,他们都是异乡人。   而从城楼到街道,皆有侍卫戍守,卫兵往来换班。尤其是城楼之上,百十弓箭手,永远整装待发。   “二哥,苦峪城中可有战马?”   “当然。”   “阿娘可留下钱财?”   “很多。”   “那我们有兵甲吗?”   “……有。”   裴朝露戳了戳兄长脖颈,直起身来,“你骗人。”   “我们哪来的兵甲,七万将士都战死了。”   裴朝清顿下脚步,背上人轻的几乎没有分量,柔弱无骨。他要用力才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而前路幽深苍茫,没有马蹄声,没有故人来。   “不要你操心这个。”他有些恼怒,拔了小贩两根糖葫芦,一根递给外甥,一根递给胞妹,“吃糖,把嘴黏住。”   裴朝露同儿子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啃着糖葫芦。   月上中天,人群渐散,裴朝露吃完一串糖葫芦,趴在兄长身上有了些睡意。   “二哥,我困了。”   “再等等,阿昙。”他望着极西之地,乞求道,“再等等。”   裴朝露叹了口气,撑着重新直起身,截下儿子的半串糖葫芦,“那我……再吃一会糖。”   她吃完一颗,拨了一颗喂给兄长。   “甜的,哥哥。”   “回去吧,我困了。”   裴朝清吃完那颗糖葫芦,终于转身,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不知走出多远,或许也没多远,他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铅,连着地,挪不开步伐。   突然间,马蹄声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他匆忙转身,看见近在咫尺的人,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是第二颗固本丹。”封珩衣袍血染,喘息递上。   “阿昙,你有药了。”裴朝清放下胞妹,接过锦盒,“以后你都能好好的了。”   裴朝露拿过药,却发现锦盒一片濡湿。   借着月光,她看清盒子也是沾血的。   “你家殿下呢?”裴朝清拉过封珩压着声问。   “殿下……”封珩气息急喘,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我们遇到龟兹军队,殿下被困在库车道,只命我将此物交给公子。”   是一方令牌,上面写着一个“僧”字。   “公子,殿下这是起了死志,将僧武卒交给您掌管,可是卑职斗胆,还望公子……”   “你去吧。”裴朝露走上前,举目未散的人群,回首城楼亦是那人的将领,只笑道,“我们要带族人回家,总需盟友。”   “一支军队,也不是一枚令牌便能掌控的。”   “阿昙,那你……”裴朝清望着病弱的胞妹,终是放心不下。   “不是有药了吗?”裴朝露望着手中锦盒,神色坚毅而从容,“这城,和族人,阿昙守。”   “我不要哥哥带我回家。我要和哥哥一起,带他们回家。”   夜风呼啸,将军夜奔出阳关。   然而,苍茫天际里,并未有人注意到,信鸽从沙镇起飞,传信给了百里外敦煌古城中的人。   “裴朝清西出营救齐王,太子妃独守苦峪城。”   那人接了信,一张同胞弟相似的面容上浮起一贯伪装的温和笑意,只反复低喃着两个字,“阿昙。” 第29章 撒网 左右,阴家女儿不止一个。……   龟兹以库车绿洲为中心, 距离敦煌有八百里。库车往东连接阳关的的通途上,便坐落着梦泽泉府。只是梦泽泉府靠阳关较近,不过二百里路途。而剩余的六百里遂为库车道。   李慕被困库车道, 便算是入了龟兹境内。   原因无他,六月末阴庄华围了梦泽泉府后,梦泽泉府掌门人便将这笔账算在了大郢头上,带着合府弟子欲投靠龟兹。   奈何龟兹王疑心甚重, 梦泽泉府墙头草的名声又积年在外,一时便僵在库车道上, 未曾接纳。   是故, 待封珩领人前往夺药时, 却是反而作证了梦泽泉府投靠龟兹的真心。龟兹遂发兵维护,如此在库车道陷入交战。   按李慕一贯谨慎作风,原不至于如此被动, 大张声势。只是近来一系列事件,桩桩件件皆同她有关,他到底被扯了心绪。   大抵是从她饮下阴阳汤,或是从她出走大悲寺,亦或者是芙蕖骨灰被撒,又或者更久之前, 他原以为靠遁入佛门便可尘封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他没有见过她被打掉一个孩子时的样子,也不曾见过她在东宫被反复磋磨折辱的年岁,亦不曾见过她从长安到敦煌一路的艰辛,甚至连着那晚被他拒在大悲寺门外返身跌落山间的模样,他都不曾见过。   他唯一看到看清楚的,是她在苦峪城中每一次药瘾发的作样子。   她每一寸的难捱、隐忍和呜咽, 劈裂的指甲,扯断的长发,划伤的肌肤,无一不昭示曾经的伤痛。   亦是过往全部伤害的汇集。   她等不了。   他亦受不了。   故而,那日接了封珩的传信,闻梦泽泉府即将进入龟兹都城,他便再未迟疑,就近领了明面上可用的三千僧武卒直追而来。   只是不想,待追上,梦泽泉府的人已经距离龟兹都城不足百里。两昼夜鏖战,他长剑刺破梦泽泉府掌门人胸膛,半空接住欲被毁的丹药时,龟兹守城禁军倾巢而出。   往东突围之际,他旧伤裹新伤,再难前行,遂将药和令牌交给了受伤最少尚有战力的封珩。   库车道上残阳如血,黄沙掩天,白骨浸在鲜血里。   李慕手中长剑断脊,夺来斩刀也已卷刃,唯剩长枪如龙被他撑在血色沙地里。他所带三千僧武卒歼灭了龟兹万余兵甲,却也全部阵亡于异国的土地上。   唯剩了他一人。   秋风烈烈,吹过他战袍,袍沿处滴下热血。待龟兹下一波追兵赶来,他亦无力再战。   数百里外的故土,他回不去了。   他撑着长枪,喘出一口气,目光凝在胸口裂开的旧伤上,鲜血汩汩流出,伤口的边缘印记很是清晰,并不是为刀剑所伤,是一支木簪的轮廓。   到今日,他终于把命还给了她。   其实,欠她那么多,哪里是还的清。   幼年,她牵着他走出幽深宫殿,立于漫天流云下,便是赠他与新生。   他从沙地拔起银枪,一步步拖着往回走。回不去也不要紧,但愿离她近一些。身后战马喊杀声渐近,他合眼回首,纵身挑枪,转眼间数人脖颈喷血滚落在地。   却也是拼劲全力的一击,他仰面倒下。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还是看见了她。   是那日苦峪城中最后的场景。   她抱着涵儿,说不麻烦殿下了。   她看着孩子,笑容温婉慈和;唤他殿下,语调无悲无喜。   那不是他的孩子。   他不愿听她喊殿下。   “上马——”一个声音在他耳畔想起,熟悉的长刀隔开迎面披来的刀枪剑戟,伸手拉他上马背。   “你不能死!为阿昙寻药,是你欠她的,你应当做的……”   “但是不能这样死去,这样死去会成为阿昙一生的负担!”   “我们裴氏族人,绝不以他人之死而换一己之生!”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给我活着,去弥补你犯错的错……”   阳关外的古道上,秋风秋雨绵延,裴朝清带着已经昏厥多日的人停在医馆中,再难前行。   *   裴朝露捂着胸口从梦中惊醒,二哥带兵救人,已经十余日过去,却还未归来。   “姑娘,您可是又梦靥了?”云秀倒了盏茶,掀帘进来,“喝口水,定定神。”   裴朝露接过,闷头饮尽,目光却凝在案头那个血迹已干的锦盒上。   自丹药送来,医官便给她配方用下,如今十中之三已经用完,她自己都能觉出体力的恢复和呼吸的平畅。   这些天里,五石散发作了三回,除开头一次饮了小半碗安神汤。后两回她都是生熬挺了下来,待一昼夜休整,翌日人也还算精神。   她的身体终于开始好转。   然而,因着李慕和二哥接连离开苦峪城,城中族人多有惶惶。   直到昨日晌午,他们再也忍不住,遂推了数位堂兄弟作代表来向她打探情况。言语里多有质疑和逼迫之意,甚至要她散了苦峪城的钱财马粮,各自逃奔去。   傍晚时分,却又有一波人前来,让她安抚诸人,他们不愿化作一盆散沙,尚想着团聚一致,重返故乡。   而今日里,两位婶婶入她院中闲话。她亦听出了意思,他们是在确认涵儿的身份。   裴氏族人皆知她是太子妃,诞有一子。只是旁支入宫机会少,基本无人见过涵儿。   “姑娘……”云秀见她胸口起伏不定,额上还沾着细汗,便知梦魇厉害,只柔声寻着神色安慰道,“二公子来信,言齐王殿下伤重,需停搁数日。如此也证明了殿下能安好有的治疗。不然,二公子怎会如此直白将信送与你……你且静心候着便是。战场之上,刀剑难免。”   “再者殿下与龟兹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云秀讷讷禁了声,“奴婢给你再续杯水吧。”   “是给你的聘礼!”言及当年与龟兹一战,裴朝露脑海中轰然炸出这么一句话。   她呼出口气,掐断了回想,“去给我端盏安神。”   云秀闻言惊了惊,一时没有动弹。   “不是加药的,我先在无事。”裴朝露剜她一眼,“就是安神用,喝了我好睡的实些,养养精神。”   “嗯,姑娘等着。”云秀松下口气,展颜去了膳房。   “姑娘如何将小郎君抱来了?”云秀回来时,见榻上多了个团子,只蹙眉道,“姑娘才好些,陪着小郎君睡,又要费神。”   “突然就想他了。”裴朝露将汤饮尽,揉了揉孩子沉静的睡颜,“我无事了,你也去歇着吧。”   云秀颔首,落了帷幔帘帐,自去一侧偏阁睡下。   然,床榻上,裴朝露却丝毫没有睡意,神思格外清明。   她相信二哥所言,二人会平安回来。左右是在距此不远的阳关古道上,接过信后,她已经让空明派了李慕常用的医官前往。   眼下,她心中不安,却是苦峪城中事。   李慕在库车道一战,声势不小,两国交界处多有暗子,探得战况并不奇怪。譬如她自己,便是得了李慕留下的暗子送回的情报。然而这是军情,李慕的暗子亦非寻常。而这两日来她处的族人,即便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也不当这般迅速和精准,堪比军报。还有白日里突然入内与她闲话的女眷,偏在这个时候打探涵儿的身份,绝非偶然……   裴朝露垂眸望着身侧的孩子,轻轻俯拍着他。   扰乱城中民心,欲要证明涵儿身份。   裴朝露直觉所致 ,这苦峪城中混入了别处的暗子。然而这般高效,直掐命脉的会是谁呢?   滴漏渐深,她终于有了些睡意。只是将将平坦,亦起了身,只派人往白马寺将空明传来。   *   这日里,同样思绪满怀的,还有百里外的阴家长女。   天光渐亮,缕缕晨曦投向六菱花窗,渡在阴庄华身上。她眺望远处小楼露出的檐角,眉宇间浮起隐约的怒意。   “华儿莫恼。”阴素庭从望着负在背后紧握的双手,从座塌起身,笑道,“阿若上回伤了太子妃,差点坏了大事。近两月来一直悔过,这伤将将好的七七八八,便要了差事去想要弥补。”   “难得她这般上进,爹爹也不好打击她。遂把接太子殿下的事交予了她。这厢办得也算利索,不声不响便提前将人安全地迎了回来。”   “太子殿下这般私服而来,自然快捷利落。”阴庄华自嘲道,“华儿的人,可以护着太子车驾,尚在数百里之外。”   “华儿!”自己姐妹,哪有有争功劳的。”阴素庭拍着她肩膀,“你的能力,爹爹清楚的很。”   “阿爹——”阴庄华转过身来,蹙眉道,“我并非气恼阿若占了此功。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从蜀地到敦煌,一路确实不易。您为敦煌郡守,分明暗两路护着太子前来,华儿如何不懂。”   阴庄华顿了顿,“我生气的原也不是这事。我只问阿爹,如何这般早,便应了太子的求娶。太子李禹绝非良人。”   “华儿可是还想着齐王殿下?”阴素庭放开握在女儿肩膀的手,转身坐下,“齐王李慕,便算是良人,心思亦不在你身上。”   “裴氏女两次行刺,他不问血流只顾寻药,此番更是在库车道大开杀戒。冲冠一怒为红颜,华儿,你非那红颜。这样的人,你控不住的!”   “阿爹……”   “再者——”阴素庭截断女儿的话,“不是你自个说得,成大事不拘小节,阴家女儿,何必为了一己情爱而坏了大事。”   “这话是我说的不假。乱世儿女,为谋大事,一切皆可付,包括姻缘尔。”阴庄华道,“女儿不曾忘记阿爹的教导,也认可这样的理念,从来世家子弟,婚姻是利益联盟有力的辅助,情爱不过锦上添花,无需强求。”   “可是阿爹,且观太子昔年种种,他实非结盟的好对象。如此接结下姻缘实在百弊而无一益。”   阴素庭见女儿再三抗拒,遂缓下心思,只笑道,“华儿不急,阿爹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且慢慢再看看。”   “齐王殿下那处,我们依旧留心着便是!”   “爹爹……”   “好了,你既不喜太子殿下,这两日且让阿若随侍太子殿下。”阴素庭起身安慰,“你择空,也可去阳关古道瞧瞧,闻齐王伤重,歇在了那处。”   阴素庭负手离去,天光之下,他想,且将网先散下再言其他。左右,阴家女儿不止一个,可两处结亲。 第30章 补更 孤,先去看看太子妃。   距离阴家祖宅数里处的东南角上, 坐落着一座三层小楼。   胡杨高挺,叶阔清香,地上河西菊如鹅黄绒毯, 朵朵开放。大树繁花间,庭院深深,辟出一条宽道,直通正厅。   这是阴氏别苑私宅, 如今太子李禹私服而来,便住在此间。   早膳时分, 紫榆翘头案边, 阴萧若正在指挥侍者上膳。牛乳, 胡麻粥,梧桐饼,沙葱牛肉饼, 并着六碟小菜,最后上来一道冷胡突鲙和烤驼峰。   “边陲之地,比不得中原富庶,委屈殿下了。”阴萧若蓝羽白裙,杏眼流波,脸颊一点星辉闪烁, 俏丽又明艳,只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冷胡突鲙,又夹了片驼峰奉给李禹。   冷胡突鲙鱼肉滑嫩,面片劲道,一贯是李禹爱吃的膳食。那烤驼峰切得如同蝉翼,虽是滋滋冒油,但以煸炒过后的麻椒佐味, 用来油而不腻,是秋日滋补御寒的尚好之物。   “果腹之物,无需强求。”李禹慢里斯条地用完面片汤,接着将那片驼峰尝过,清俊温和的面容上更是如水温情,“这驼峰可是取自未见天日的奶骆驼?”   “嗯,如此肉质细嫩些。”阴萧若立在一旁,浅声道。   “不错。”李禹搁下象牙箸,面上容色却淡下两分 ,“只是如今世道,如此佳肴委实奢靡了些。且还是一顿早膳,孤用之有愧。”   “太子殿下……”这样的话落下来,阴萧若不由有些难堪和局促。   “但到底是姑娘一片心意,孤受了。”李禹说着,自个又夹了一片,垂眸细细用着,冠玉般的面庞上笑意重新浮起些,“孤来此小半月,有劳阿若了。”   话音落下,他又夹了片驼峰,往一侧的属下递了个眼神。   下属看到,赶紧拣出一副碗筷置于空座之上。李禹放入驼峰,眉眼愈发亲和,只转了眼波,含笑道,“姑娘也尝尝。”   阴萧若还在方才他一句不轻不重的指责中懊恼,想着说些什么弥补。不想,转瞬却是又受了她所为,不仅如此,还邀之共用。这些皆不论,只那一声“阿若”唤来,阴萧若便觉心中酥麻,被磕出一道小口,似有温泉脉脉流淌,熨帖过心扉。   面前人是来自长安的天潢贵胄,有着和她想象中一样的如玉姿容,风流体态。她自也见过戒尘俊美清贵的模样,但那人冷得如冰似霜,哪比的上眼前人清雅温和,春风化雪。   “谢太子殿下。”阴萧若面上尚有瞬间浮起的飞霞红晕,然举止却是爽朗,只将那驼峰用过。遂又给李禹添了一碗胡麻粥,自个饮了盏牛乳。   两厢无话,待两刻钟过去。方各自用膳毕,由侍者伺候着漱口净手。   “殿下,若无事,妾身便先回去了。苦峪城处自有人时刻盯着,您不必费心。”   用膳时分,阴萧若心中来回滤过。   这近半月的时间,都是她往来随侍再侧,太子用人所需,亦是用的她手下亲兵,对她还算信任。今日一句“阿若”当是对她的认可,有些话总要挑明地好。   “殿下,妾身先前莽撞,得罪太子妃,损毁了太子妃之重物,实在心中愧疚。若可以、能否借您金面,许我同她当面认个错。”   李禹缓了片刻,方抬起双眸,笑道,“孤闻你亦受了伤?可痊愈了?”   “谢殿下关怀,已经无碍。”   “抬起头来。”李禹静望了她片刻,话语依旧温和,“孤之太子妃,恩怨分明。你开罪于她,她自己动手罚你,如此事件亦是翻篇。你不必再放于心上,再者,她……”   话至此处,李禹蓦然黯了黯神色,只轻叹了口气,自嘲道,“往后,她亦不是孤的太子妃了。”   阴萧若抬首又抬眸,控制心中欢喜。   “山河破碎,孤只能保她性命。太子妃之尊位——”李禹竟是红了眼眶,“孤用来许给兵甲之家,但愿能复我李氏山河。”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哑淡,“这些日子,让姑娘见笑了。借姑娘人手暗里寻她,实在心中思念,然能知晓其安好,孤亦安心了。”   阴萧若默了默,见面前人负手起身,眺望远方天际,竟是一派萧条模样。不由上前慰道,“殿下乃长情之人,太子妃得您如此牵挂,妾身实在羡慕她。”   “然,殿下为家国而舍一己之情爱,妾身更是敬佩。”   李禹寡淡地笑了笑,“只是委屈后来人,孤之一生怕是难再动情之一字。只是孤侥幸思之,姻缘二字,或许亦非情爱不可长久,有利益有目标也是可以维系的。”   阴萧若未再言语,只接上他侧首头来的目光,轻唤了声“殿下”。   李禹合眼微笑,亦是默声不语。   阴萧若拱手离去,人影消散在秋日初阳中。   “殿下,阴家有二女。按吾等暗中打探,这次女阴萧若的确不错,但相比其长姐阴庄华,却要逊色些。”唐亭回禀道,“而且阴家兵甲,大多控制在这长女手中。”   李禹面上的温□□慢慢消散开去,只淡声道,“所以让她将孤的话递过去,不是很好吗?”   “话说,这阴庄华仿佛看中的是齐王殿下?”李禹又问。   “确乃如此。”唐亭低眉缓声,觑着主子神色,“殿下,如今齐王尚在阳光古道救治,我们可要……”   “且不动他。”李禹负在背后的双手,右手抚上左手。   那左手腕袖稍长,盖住了整个手掌。他抚摸着,却是五指不全,三根已被砍去。如此抚摸间,他终于收了端方色,眼角带着一点阴翳,“裴朝清伴着他,我们占不到便宜。”   “那卑职去将人撤回来。”   “不!”李禹止声道,“候在阳关道上的人,改成保护齐王殿下。”   唐亭一时仿若没有听清,只凝神望着李禹。   “他于库车道夺药死战,如此时日里,消息早已传遍四方。长安城中的汤思瀚自然已经接了消息,如此机会,岂会放过?”   “卑职明白了,若是汤思瀚之人不敌,我们便杀了汤思瀚的人,卖一个人情与齐王。!若汤思瀚得手了,我们便也可以省些兵力。”   李禹颔首,半晌却又有些莫名,“你说,他哪来的兵甲?三千人手可不是小数目!”   “这……卑职无能,尚不清楚。”   李禹挑眉,似是想到些什么,面色便又柔和了笑来,甚至尾音里还带着一点久违的欢愉,“罢了,且不理会这事情。在孤车驾入敦煌前,尚有时日。”   “孤,先去看看太子妃。”   顿了顿,李禹摇头,叹气道,“孤错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她是坐不得了。”   唐亭不明所以,一时未有有动作。   “杵着作甚?”李禹失笑,“她做不成太子妃,但也是孤的人。”   “去安排,涵儿还在呢,孤且与他们团聚团聚,享一享夫妻之谊、天伦之乐。” 第31章 夺子 过来,阿昙。   阴素庭走后, 阴庄华在屋内理衣上妆,择了寻常的金帽蓝羽,短裙小靴, 点了金粉在脸颊勾出一抹新月。   “姑娘不去阳关道吗?”侍女兰英见她未着劲装,不由心下纳罕,“姑娘不是一直挺仰慕齐王殿下的吗?”   “如今殿下伤重,您……”   “两回事。”阴庄华对着镜中, 理正蓝羽,叹气道, “阿爹太心急了。眼下太子殿下在敦煌郡, 阿若随侍着。我再跑到阳关道上去探望齐王, 想得好是遍地撒网,实际上是两头堵。那二位殿下哪个是吃素的!”   “和尚吃素。”兰英打趣道,手中将最后一股编发完成, 垂于主子胸前。   阴庄华隔着铜镜瞪她,心下却想到的是李慕库车道夺药的事。   冲冠一怒为红颜,她果然不曾看错人。   只是再想起那日山巅裴朝露匕首捅入李慕胸腔的场景,便是她不知其中细节几何,但也能看明白这二亦难走到头。   即便襄王有意,神女亦是无情的。   这样的人, 择来做结盟的夫妻,再好不过。退一万步,也好过太子李禹。   阴庄华一想到自己父亲,已经应了太子求娶,虽未明说她与胞妹何人结亲,但她都觉不值。   “你替我走一趟吧,带着暗卫悄悄地便可。”   “那姑娘您呢?”兰英给她递过弯刀, 只蹙眉道,“郡守见您不遵他的话,恐要生气。”   “我且去瞧瞧那位太子殿下。”   阴庄华没有直接去见李禹,她出门时碰到阴萧若,将早膳之事尽数听来,瞧着胞妹一连欢色,也未多言,只兀自叹了口气。暗里悄声随着李禹。   *   苦峪城中,昨日来的两个女眷又来寻裴朝露聊天,还各自带着孩子。裴朝露想着昨夜心中所思,只笑道,“涵儿才来,有些怕生,这两日还遭了风寒,且在我这院中玩吧。”   话毕,又借口风寒易感染之故,让云秀带着数位嬷嬷一同领着三个孩子,有意无意地将他们两两隔开。   未几,孩子觉得无趣,便各自回了母亲身边。   彼时裴朝露这在屋中同空明谈话,见了窗外场景,不由笑了笑。两位女眷带着孩子入内同她告辞,她便也未多留,只让云好言送出。   “阿娘,我不喜欢嬷嬷们跟着。太多。”涵儿打着手势,嘟囔起小嘴,“涵儿没有染风寒,阿娘扯谎。”   裴朝露拉到身畔揉了揉他脑袋,“阿娘从不言谎,今日却说谎了,却还是拿着涵儿作伐子,涵儿细想想是怎么回事。”   涵儿瞧着裴朝露,半晌摇头,口语道,“不是阿娘撒谎,是阿娘故意的。”   裴朝露笑意更浓些。   “既这般,涵儿便不多问了。阿娘自有道理。”   “真聪明。”裴朝露同他额尖相抵,“去和云秀姑姑玩吧。”   “稚子纯善聪颖,随的是郡主性情。”空明捻珠合掌浅笑。   “子女性情,许随母随父。然我却觉得,生养之环境尤为重要。”裴朝露望着远去的孩子,“我不曾教养过他什么,但总算为他搏了个干净处。亦不枉他唤我一声阿娘。”   “宫中穆婕妤,先后养育齐王殿下和小郎君,确实乃唯一清净处。”空明将佛珠又拨过两珠。   裴朝露闻言,只笑而未语。   当年将涵儿送去穆婕妤处,除了她是阿娘亲信,大抵也是因为那处是他长大的地方,她方才那般安心和想要接近。   即便是在那样的年岁里,她恨着他却又无法抑制地念着他。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回神敛正神色,“请大师来,原是有正事商量。”   “郡主但说无妨。”   裴朝露颔首,遂将这几日苦峪城中族人不安,乱她神思之事尽数说来。   话至最后,她望着外头院中正练剑的孩子道,“方才大师也看到我这院子中情境。那两位夫人连着来了两日,昨日探听涵儿身份,今个索性带着孩童……非我多想,她们分明是冲涵儿来的。”   “眼下,我已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但是我心中发堵,总觉有事发生。”   “这天下欲要针对我的人自是不胜枚举,可是对准了这个孩子的……”裴朝露黯了神色,到底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便只有太子李禹。”   “我想问大师,齐王殿下离开敦煌郡时,可有对西南蜀地、东去长安布下暗子监控?我……”   这节骨眼上,即便她着人暗处盯梢这两日来她处言语的人,但总也不如李慕在此多年,人手消息灵通的多。为城中安全,她只能借他之势。   “郡主稍后。”空明语调沉静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气息,从僧袍襟口处拿处一物。   粗眼扫过,不过是块折叠的巾帕,只是看着质地纤薄。然随着空明缓缓翻折摊开,竟是有半丈见方。只是上头干干净净,纯白一片。   空明点了一盏烛火,捧着一册边缘,在离烛光两寸处,来回烘烤。   “郡主请看。”未几,空明将绢布奉上。   裴朝露凑近,蹙眉细观。   布绢上所用十中之三,现出密密麻麻的数字组合,且以朱、金、墨三种颜色,整整齐齐地框画分类。   “这是……”   “郡主读过佛经,精通《百法明门论》《了凡四训》《阴骘文》,经年过去,可还能顺畅背诵?”   “自然!”裴朝露闻空明之语,心中猜到几分,接过布绢的手有一刻的战栗。   当年在齐王府中,李慕想用佛经编排一套暗子传递情报的法则,她因闲来无事陪着一道摸索方法。只是才想了个大概,还未想出完整的方案,他便先给了和离书。   裴朝露双眸落在那一串串数字上,问,“这些可是依次对应着页码和行数。”   空明含笑点头,“郡主且将经书寻来,老衲同你一道解密。”   “不必。”裴朝露凝视着排排罗列的数字,脑海中逐一现出上述三本经文相关内容。   一字字排列成句,慢慢化成完整的消息。   分别是敦煌局势分布,长安汤思瀚的动作,西南蜀地天子境况以及边陲往昔宿敌龟兹的动向。   “这些是齐王殿下临去库车道时,命老衲整理所绘。而原始讯息,已经按着保密的级别或封档、或焚毁。”   “殿下曾交代老衲,若他不幸无法归来,便由裴二公子接了僧武卒令牌。而这些当下最新的消息定是用得上的。亦命老衲,说服敦煌寺庙十八首领,效忠公子。”   “僧武卒?”裴朝露想起这支母亲曾经组建的军队,以为早已随着母亲的亡故而不知所踪,却不想竟是在李慕手中被他一直把控着。   怪不得,他要用佛经编排情报传递的法则。当年还笑话他,若是方法大成,接他消息,还得在家中常备经书。   原来兵甲将士皆是佛门弟子。   “一枚令牌,便是算上大师——”裴朝露垂眸边查阅边问,“那些僧人便能听命与我们兄妹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十八首领虽是长公主亲择,然愿意追随齐王殿下,一则是殿下当年阳关上与龟兹一战,年少成名的名声;二则乃这些年守在边陲,暗里护着西边安稳,首领们因此服他;三则自也因他身份尊贵。”   “第三,才是他身份之故。既如此,想来首领们也不会只因为我们是镇国公主之子女,便愿意服从了。我说的可对?”   “郡主是通透之人。”   空明顿了顿又道,“便是郡主这手辨别解析情报的功夫,假以时日,想必僧武卒的首领亦会叹服。”   裴朝露依旧寻着上头讯息,眼皮未抬,心中并不太赞同。便是她兄妹二人真领了这支军队,除了自保亦不能翻案。   死了七万精锐,却还藏着这么一支队伍。于世人眼中,只会更加坐实裴氏通敌叛国的罪名。她与哥哥,如今只能借势,没法明面现于人前。   然而,当着空明的面,她也未曾否定李慕的想法与决定。   他之愿,大抵是她平安。   可是如今,她有自己的责任。   遂而只冷哼了一声,“他这厢倒安排的妥帖,库车道上如何不知多带些人手。”   “大抵事出紧急,殿下难得失了分寸。”闻此语,裴朝露没再回应。   空明乃方外高僧,然裴朝露却觉得他对红尘了解得很。   她未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面上多了一分浅淡的笑意。因为终于在绢布上寻到了关于李禹的信息,心上不由松下一口气。   上头所载两则,一则是八月初五,言李禹车驾出蜀地,往敦煌而来,欲结亲阴氏。二则是三日前的情报,言其车驾为阴氏迎接,如今刚入河西走廊的张掖城。   张掖城距苦峪城尚有七八百里之遥,纵是是三日时辰过去,按着先前的脚程算——   裴朝露合了合眼,最快也该在半月后到达敦煌。   如此推算,眼下李禹当不在此地。   那么这些日子的人心惶惶,当真只是因二哥和李慕的离开吗?   是她,多虑了?   她忍不住重新望了眼外头的孩子,心中稍定。   却还着人吩咐,加派人手看好涵儿,无事不得离开苦峪城。又加添了守城卫队的人数,同时要求他们对往来的人严格盘查。   布置完这些,许是因数日精神紧绷,待重新歇下,裴朝露不由觉得力气被抽了大半,精神恹恹中她周身一阵酥麻刺痛,是五石散的药瘾又上来了。   她谴退空明,独自在房中熬了大半时辰,终于在满头虚汗中撞晕了自己。只是昏迷前一刻,她尚且欣慰,终于不用唤人,只靠着自己也能挺过去。而距离上一次发作,已有八日,她想用药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了……   *   已是数日过去,阴氏小楼中,李禹接了从苦峪城中传出的消息,原本温和带笑的面容不由阴沉了几分。只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极西之地。   “太子殿下,那些个女眷,虽是女流之辈。但许是历了逃荒遭难。一来胆子甚小,二来对生人很难信任。故而属下话亦不能说得太明,只得点到为止。”来人乃阴萧若的暗卫,只躬身回话,“且那苦峪城中人,警惕性实在高得很,不过两日闹腾,她便下令严守城门。连着换防的人手都添了一倍。”   “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李禹念着是阴家人,遂缓了声色,抬手谴退来人。   午后秋风拂面,一阵吹来,他的神色便难看一分。这么些年了,还不曾有他想要她的时候,是得不到的。   “殿下。唐亭观他神色,只小心翼翼道,“如此小郎君不出城玩闹,太子妃便也难出城。不若……且缓缓吧。待您车驾入敦煌,可明面召她。”   李禹却不说话了,只是脸色愈发阴翳,甚至双眸压城一条线,似往西望的更远些。她身边有裴朝清,又同李慕处了这么大半年,该说的不该说的估计都说得差不多了。如此情境下,他明面召她,她亦不会听命。   缓一缓。   也不能缓太久,阳关道上,他的胞弟即便未料到他会提前入敦煌,但一定能算到汤思瀚对他的截杀,便绝不会在彼地逗留太久。   一旦伤势好转,定快马回城。   “你去备马,再弄一副人|皮面具来。”   李禹呼出一口气,笑意又重新浮起。   脑海中蓦然浮现那个在承恩殿中上吊自缢的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既然当初是用了这法子金蝉脱壳的,如今他亦可拿来用一用。   *   苦峪城中,暮色浮上,裴朝露沐浴出来,因还未有睡意遂拣了身披风裹着。只偏头擦着一头松散的长发。   许是水汽氤氲之故,她的面颊被蒸的有些陀红。隔着铜镜,看起来气色都好了几分。她凑近细看,原是双眸都清亮了些,便是手中的这一头乌发,亦隐隐现出光泽。   梦泽泉府的药,当真见效甚快。   她扬起嘴角,攒出一点笑意。   来日里,她便可以多陪二哥,还可以亲自教养涵儿。若说有遗憾,便只剩芙蕖了……   想起芙蕖,她的心绪便又浮荡起来。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压下骤然翻涌的酸涩,让自己不要感伤,心口有些东西到底一碰即疼,想来便是伤神。如今境况中,容不得她悲伤,她安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遂继续理着发,只转移了注意,扫过案头今早兄长传来的信。   上头言李慕已经苏醒,只是失血甚多,还经不住颠簸,故而再缓两日归来。   她起身拆开,重阅了遍,心下安定了些。   “你去和云姑姑说一声,让她将小郎君抱抱来吧,该安置了。”裴朝露放下信件,对着一侧侍女吩咐道。   侍女领命而去,回来时却是云秀喜上眉梢,匆匆赶来。   “大半夜,你怎么乐成这样?”裴朝露望着云秀,剜了她一眼,“涵儿呢?”   “姑娘,您知道谁回来了吗?”云秀拉过她,“二公子回来了,正在小郎君院里同他玩呢。”   “二哥?”裴朝露踩着木屐起身,“他如何回来了?这……晨起还送来的信,说要缓两日回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受伤没?”   “他一人回来的吗?”   裴朝露边问边往那处院子走去。   “公子看着无事,只说实在挂念您,方赶回来看看。”   裴朝露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只一颗心拼命地跳,走过长廊,整个人险些绊了一跤。   “姑娘小心。”云秀扶着她,“且都在小郎君院里呢,您慢些。”   一条长廊,两扇院门,是没有多少路。   转眼裴朝露便也到了。   然而,院中、屋中皆没人。   “二公子和小郎君呢?”云秀问过门口侍卫。   “方才公子带着小郎君出去了。”侍卫回道。   “去哪?”   “公子说去寻郡主。”   两房之间仅此一条道,她来时路上未见人。   数日前的不安重新浮上心头,裴朝露的思绪瞬间混乱,却还保持的最后的一点清明,只传令即刻关闭内外殿门和城门。   她从马厩拉过一匹汗血马,策马直奔城门而去。   深夜之中,残月无光,她依稀看见一个无法忘怀的背影,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幸好,城门已经关闭,身后随她而来的侍卫也已经赶来。   却不想,那闭合的城门在那人指挥下竟又重新开启了,那人转过身来,怀中抱着孩子,对她柔柔微笑。   他顶着一张裴朝清的脸,声音却不是他的。   “过来,阿昙。”   穿破黑夜,逆着秋风,那声音传入裴朝露耳际,她握着缰绳的手拼命战栗,整个人险些从马上跌落。   “听话,快些过来。是不要儿子了吗?”   裴朝露坐在马上,望着他怀中被劈晕的孩子,半晌道,“他也是你的儿子。”   “说得对,是我的儿子。”李禹笑了笑,抱着孩子往城外走去,唯有话语在黑夜中弥散,“孤多年未曾教养独子,甚是惭愧,今日之后自会好好抚养。”   裴朝露看着渐去的声影,控制着自己不要下马,意控制着自己不要拍马出城。   李禹已经走出苦峪城,回首看她,“阿昙,你确定不来?”   隔着数丈距离,他的声响甚大,孩子挣扎似要苏醒过来。   夜风寒凉,裴朝露望着那袭身影,那蜷缩着的小小的轮廓,张了几次口,终于一字一句道,“关——城——门。”   再多看一眼,她就要出去了。   “阿娘——”深重的铜门缓缓合上,最后的间隙里,城外孩子一声哭喊划破这个荒凉又萧瑟的秋夜。   只是一记哭泣声,她的孩子不会说话,但她就是听到他在喊“阿娘”。 第32章 信 裴朝露写了两封信。   注定一夜难眠。   后半宿又落起雨来, 雨声将半睡半醒中裴朝露彻底唤醒了。   “涵儿——”她惊惧起身,环顾殿中,自然没有涵儿。   这夜, 裴朝露药瘾又发作了。同往常一般,但凡五石散药瘾上来,除了云秀,她总不许任何人守夜。   然而, 眼下云秀也不在殿中。   她也没喊人,只将心中窜起的一点药瘾勉励压制。靠着床榻缓了半晌, 似想些什么。良久, 原本混沌的双目慢慢变得清明。她遂就着案头一点孤灯, 起身站到了窗前,伸手打开窗户。   冷雨伴寒风,直扑进来, 她也没觉得冷,只是神思愈发清醒。   只是夜色昏暗,看不见尽头,她却仍旧执拗地盯往远方。   云秀端着一盏安神汤进来,汤面因她双手打颤而微微浮动,没有平素那般沉静如玉的模样。   她看了眼托盏上的汤, 深吸口气踏入寝殿。   “姑娘!”一抬眸,她便蹙眉惊呼出声。   细密的雨珠随风入内,拍在裴朝露面颊脖颈。她两鬓青丝被打湿,发尾滴落下水珠,和胸前已经湿了的衣衫黏在一处,很快便勒出一副单薄又纤弱的身姿体态。   风一吹,她身上那件披风未着雨水处勉强鼓起一些, 圈在其中的人便更萧瑟了。   “姑娘,你别这样。我们修书给公子,给殿下,让他们快些回来。他们在,定能要回小郎君。”云秀赶上去,拉合了窗户,转身给裴朝露擦身换衣,“姑娘,如今不是在东宫了,您不是一个人。有人能给你作主的……”   云秀扶着她坐上暖榻,换了件侍女捧来的将将熏热的斗篷捂着,方转身将安神汤端来。   “姑娘,您少喝一口。待稍舒坦些,便再躺一躺。天亮,我们再想办法。”   云秀持着玉匙,想喂又不敢喂。   因为,汤里加了五石散。   数个时辰前,城门锁死后,裴朝露从马上下来,挥手散了人群,返身一步步走回屋。然而,没走出几步,人便委顿下来。   许是被刺激了心神,一个瞬间里,她的意志格外薄弱,只缩在云秀怀里要汤喝。几位随行的医官皆赶来,却无人能止住她。   熬了这么久,再难捱她也不曾在有意识的情形下自伤过自己。然这一回,云秀亲眼见她拔了头上玉簪欲往周身刺去。   是药瘾,也是愧疚。   她历尽艰辛将孩子从吃人的深宫之中带出来,如今却合上救他的大门。   最后,医官无法,还是以金针入脉强行将她催入了眠。却不免担忧道,“这法子极易逆了气血,若郡主撑不下去坚持要汤,便喂她些吧。”   “戒这药,首要的便是意志,郡主如今大抵撑不起来了。且护着她元气,少折腾,药瘾可缓缓再戒。”   如此交待下,云秀陪在床榻,眼见着裴朝露睡梦中一会喊涵儿一会要汤喝,临近平旦时分更是忍得浑身战栗。云秀不忍心,方前往膳房端来了盏汤药。   却不想,进来时裴朝露已经醒了。   汤在咫尺处,裴朝露拢在斗篷中的手抬了抬,终究还是放下来了,只紧紧攥着床榻。   “那便不喝。”云秀鼓励似地吐出一句话,“只是姑娘有任何不适都要同奴婢及时说,便是要……这汤也可,总要先护着您身子。”   裴朝露伸出手,示意将药给她。   顿时,云秀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裴朝露直起身来,自个端过药,无声看着。   “姑娘……”   云秀的话还没出口,裴朝露便已经将安神汤导入一旁的绿植中,“我没事了,都八九日未用,不能功亏一篑。”   裴朝露已然清醒过来,却是连着伤怀都隐藏了起来,只浅声道,“他不会动涵儿的。”   她已经想明白,李禹所要,不过一个她罢了。   她在他眼皮底下逃走,自然触怒了他。偏还遇上了李慕,两人处了近一年,他大概想想便能发疯。如此瞒着各路人员,提前来到敦煌,一方面自是为避汤思瀚耳目,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当是为她而来。   而按时辰算,他于明面上的车驾再过十余日也该入敦煌了。先前空明带给她的情报,他是为与阴氏结亲而来。如此,定是不会堂而广之地打自己的主意。虽然他还是太子之尊,然龙游浅滩,虎落平阳,面对着阴氏这种世代守着边陲、手中握着数万兵甲的世家来说,他到底不敢得罪的太狠。   是故,她只需忍过这数日,不出苦峪城便都是安全的。   至于涵儿,为防李禹迁怒于他,该是她主动让他知道一些事了。   这样捋清形式,她整个人便安定许多。纵是还有昨日城门关合时,孩子的一记哭声在耳畔萦绕,她亦能熬住,告诉自己没有随他而去是对的。   心志重新垒砌,裴朝露拢好衣衫,只吩咐道,“去备笔墨。”   云秀见她一脸坚毅之色,亦不再多问,领命做事。   裴朝露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阳关道上的裴朝清的,言其城中一切安好,让李慕静心养伤,诸事勿念。   写这话时,她是真心的。   她盼着他心无旁骛地养伤,不要费神延缓伤势痊愈的速度。毕竟阳关道上并不安全,汤思瀚的人手多半会赶往截杀。李慕但凡伤势好转,能够起身,绝不会逗留那处。   他需要活着,让她有兵甲可用,有后盾可依。   搁下笔时,裴朝露对着那封信有片刻地愣神。   她想,他是该活着,他欠了自己的。   也不过一瞬,她深吸了口气,将信卷好,谴人传信而去。   第二封是写给李禹的,不过一句话。裴朝露写完,冷眼扫过,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待他接了信,于迁怒中至多生气在皮肉上磋磨孩子,但是一定会克制着不伤孩子要害。   而眼下她要做的,便是等。   昨夜李禹不曾带走自己,这两日里一定会借口涵儿之故,或传信或派人诱她出城。届时她顺着这条线,将信让人带回便可。   “云秀,去让医官给我开些补身提神的药。”她将信置在案头,又道,“传下去,昨夜小郎君被俘一事,上下禁言。若漏一字,按僧武卒军法处置。”   满城守卫都是李慕的人……她还是望他静心养着,早些痊愈。   *   只是在信由快马还未送到阳关道的时候,这处的一场惨烈厮杀正进入尾声。汤思瀚的人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都快,于数日前抵达阳关,经反复确认后,昨日半夜在此地展开刺杀。   为保万无一失,汤思瀚甚至调出了麾下最精锐的暗子,连着兰州那处囤守的五千精兵亦一同赶来。   他占据长安一年半,没有南下追杀李郢皇室,一来是他破潼关纯属运气,若无那场送人头的夜宴,要破开裴氏父子挡守的潼关,简直难如当天。彼时他已经几欲放弃攻打长安,只想着划地而治。却不想裴家父子奉皇命出城迎战,更是欲要和谈,方给了他可乘之机。   二来,他还忌讳着失踪了六年、行踪不定的齐王李慕。因为原本和他约定里应外合的龟兹国,即便是在他入主长安后,也迟迟未能越过阳关。导致边陲之地如敦煌阴氏这样的大族,眼中依旧认可着旧日天子,并不遵从他这般谋权篡位的掌权人。而按龟兹国主的猜测,他们屡试边境不得过,当是有人暗中指挥着兵甲抵御,联想行踪成谜又年少一战成名的李氏皇子,汤思瀚便万分忌惮,只在长安城中养精蓄锐,以骄奢无为迷障对方。   直到李慕在库车道领兵夺药,方算彻底暴露行踪。如此汤思瀚下足血本,欲要一举铲除齐王李慕。   却不料,这一战丝毫没有占到优势。   伤重不能下榻的齐王殿下,分明是以逸待劳。   停在这处的第二日,短暂的苏醒中,李慕便让封珩传信僧武卒首领,带兵甲化整为零,依次赶来阳关道。   他伤得太重,几乎失了全部的战力,即便活下来日后也未必还能拿得起刀剑。残躯之下,他能做的,便是以身相诱,灭掉汤思瀚的精锐。   若说有何算漏,大概是数日前,他彻底清醒后,催着裴朝清先行回苦峪城,却硬是没有将人赶走。裴朝清说什么也要待他伤好能行,同归而去。   “你催着我离开阳关,就是要干这么荣耀的事?”将将从中心突围的裴朝清扶着李慕歇在一方僻静处。   一夜鏖战,僧武卒已经歼灭了全部的刺杀者,首领们带人清扫战场,方才已经报过数,整整五千四百余人。   “医官,快!”裴朝清捂在李慕左后背脊上的那处箭矢伤口边缘,高声催促远处冲散的人。   是一支连弓、弩,粗看露在外头的长度,没入血肉的估计有两寸深。   本是命中的他,诱敌的阵心处,因他不肯离开,遂同李慕挨得甚近。他挥刀杀敌后背现了空门,千军一发之际,被李慕挡下了。   只是这一箭下去,根本不仅仅是中了一箭的事。李慕数月前的旧伤、库车道上的新伤,全部裂开。   便如此刻,他一身衣袍已经全部染红,前胸后背血流如柱。   “快……回城去。”李慕撑着口气,催他。   “你给我闭嘴。”裴朝清厉声,“阿昙让我带你回去的,我这一身血空着手回去,我和她说什么?”   “说二哥没完成任务,说你死在半路了?”   “你混蛋,还是给我挡的箭……”裴朝清只觉这一箭下来,来日发起火来想打他一顿,下手都不甚利索。   偏李慕还扯着嘴角笑了笑,“亏得挡下了,不然你中箭……”   后面的话他垂着眼睑没说,只心想,挡了这一箭,她会不会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李禹——”他指着不远处战场上的尸体,其中有一波不是僧武卒,亦非汤思瀚的人,看着功夫路数,当是昔日大内的禁军,回想先前得到的情报,李慕推过裴朝清,“李禹入敦煌了,阿昙……”   医官赶到,验伤的验伤,止血的止血,他疲惫地掀起眼皮,亦无力多做解释,只道,“快回去,你在,我安心些,大抵……这血能留得慢些……”   裴朝清跃上马背,却忍不住回头,一瞬间又有打他的冲动,却只扔了句,“哪步错了,便将自己弄成这副田地!”   *   苦峪城一切如裴朝露所料,李禹着人传信而来,欲以涵儿相威胁,诱她出城。她遂趁机将信传出。   沙镇的一处屋舍内,李禹接了信,简短的一句话,却硬是来回扫了数遍。原本温情脉脉双眸一下赤红,几欲滴下血来,整张脸扭曲而狂怒。   他揉了信件,推开偏室的门,直勾勾盯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孩子。   半晌,他压下怒气,唤来唐亭,缓声道,“去,将镇上最好的大夫带来,给孤会诊。”   “殿下,您哪里不适?”唐亭道,“不若我们回敦煌古城去,那处有我们自己的医官,更好些,亦安全些。”   李禹抬眼扫过,目光似毒蛇吐信,胸口不住起伏。   “属下马上去!”   而,唐亭匆匆出门,又领人匆匆归来,乃至数日前深夜之中,苦峪城城门忽开忽关,一切都让暗里的一双眼睛看了个透彻。 第33章 盛怒 她居然敢对他下药!   不过半个时辰, 唐亭便寻了沙镇最好的三名大夫,给李禹会诊。   隔着帘子,大夫依次切脉问诊, 因李禹未曾现出容色,又不欲多话,遂而望闻问切不全,加之此间气氛森冷, 虽屋内不过一主数仆,但大夫们感受到了令人窒闷的压迫感。   三人皆切脉毕, 其中两人推了推右边上年纪稍长的陈大夫, 他资历深, 接手病例亦多,最有说话资格。   陈大夫瞥了眼立在一处的唐亭,这人显然不是主子, 却是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比寻常官宦家的郎君还要有气势威严些,可想那帘后之人更是绝非凡品。轻易开罪不得。   “不知贵人所虑何事?”陈大夫踌躇半晌,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病有千种,症状相似者更是比比皆是,下诊断总要有个方向。   “唐亭, 你们先退下。”帘子后的人终于出声。   一盏茶的功夫,三位大夫亦退出了屋子,唐亭重新回屋侍奉。   “做成意外,别留活口。”李禹面沉如水,难得的连掩饰都没有,只满目杀意,话语从牙缝蹦出。   唐亭不敢多言, 领命而去。   屋舍内重归宁静,仿若什么也未曾发生,除了西厢房内侍女好言相劝声。   “小郎君,您都两日不曾用膳,可是会生病的,许还会长不高!”   “不然小郎君喜欢什么,蹴鞠喜欢吗?奴婢寻人来您你玩。”   “小郎君……”   李禹冷着张脸,推门进来。侍女下了一跳,不由讪讪望着他,颤声道,“太子殿下……”   “滚出去!”李禹看着一桌未动的膳食,除了案边一盏茶水似是饮过两口。   “用膳!”他缓了缓声色,拾起方才那个侍女拌好的饭菜,耐着性子喂到涵儿面前,“吃完,爹爹带你去看你阿娘。”   一直沉默无声的孩子,睫毛一颤,抬眸看他一眼。很快却又垂下了眼睑。要是这般容易见到阿娘,他又何必半夜将自己抢出来。   “用膳!”李禹见他一瞬三变的神色,像极了裴朝露初入东宫头回被他打了之后的倔强神色,心中不由浮起恼意,提了声响,“听到没有,把膳食吃了。”   涵儿没有反应,只低眉合了合眼,咬唇抿住嘴。   更像了,那会他还在她腹中,她便是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桀骜模样。   李禹被那封信和大夫的诊断之语,刺激的心绪起伏,又观涵儿此刻神情,不由眼前一阵恍惚,只觉坐着的是裴朝露,瞬间便勒上他脖颈。   “说,这一年,你同六弟都干了些什么?”   涵儿身量未足,被他这般提起,双足本能地挣扎起晃,踢打在李禹小腹上,口中“昂昂”声亦刺入他耳际。   李禹一个激灵回过神,匆忙将人放下,只看着涨红了脸一个劲咳嗽的人。   “乳上凉药喂禽兽,膝下一子至此绝。”   她的信上只这么一句话,他初时以为是为护孩子特意气他的话。然一想到自涵儿之后,即便他雨露均沾,东宫之中确实也未再有人诞下子嗣。   方才三位大夫之语,虽委婉却亦是清楚明白地告知,他积药甚深,子嗣之上基本无望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舍得放他带走涵儿。   她居然敢对他下药,居然敢让他断子绝孙!   她怎么敢!   李禹握拳的手青筋顿现,只盯着眼前小儿,却又忌惮着不敢动怒。   膝下一子至此绝。   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往后他都不会再有其他的孩子,若是这事再被要结亲的阴氏所知,被各方想要同他结亲的权贵所知……   李禹松下拳头,眉眼柔和起来,只俯身抱起了孩子,查验他伤口,凑近轻轻吹了吹,软声道,“是爹爹不好,爹爹方才被政务缠身,气昏了头。”   而怀中的孩子,似在这个瞬间里想起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颤,瑟缩起来。   李禹却觉得是往他身上靠了靠,心头的阴霾扫去几分,并未发觉涵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只继续温声道,“是你阿娘太气人,躲了爹爹这么许久。”   他垂眸看着孩子,“告诉爹爹,这一年多来,可有想爹爹。”   涵儿低头不敢看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再告诉爹爹,你阿娘可是和一个和尚日日都在一起。”来时,他便确定了李慕在此间,更是听闻了长安高门大闹大悲寺的事,却还是忍不住一问。   涵儿依旧点头,转瞬却又摇头,向他比划起来。   李禹没带过他,寻常问安应答等简单的手语尚能看懂,此番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涵儿提着心抬起头,放慢速度又比划了一遍。   “到底说什么?”李禹见他认真又卖力,当是重要的事,却实在看不明白,心中不耐躁意便又腾起,猛地拍了下桌子。   涵儿颤了颤,抬了手却不敢再比划。   李禹压下怒火,寻来纸笔给他,“写字,总会吧。”   涵儿看一眼笔墨,点了点头。   在宫中时,他才不到四岁,刚开始开蒙,还不曾动过笔墨。哪里会写字。可是面前这个男人,他的生父,却根本不知他何时开始阅书,何时开始学写字。   他如今会写,还是这一年里,他叔父所教授。   叔父教他的第一个字是“裴”,说这是你阿娘的姓氏。然后教他“李”,又道这是你自己的姓氏……   他教的格外认真,从坐姿握笔到比划,从偏旁部首到字体,让他临摹再书写,写时劳逸结合……如同,教导亲子。   “想什么 ,快些。”李禹催促道。   涵儿回神捡起笔,一笔一划写,写好捧给他看。   “阿娘鲜少理他,孩儿亦不曾见过他几回。”李禹看着纸上话语,面色露出一点笑意。   涵儿将纸接过,又写,“爹爹可知道阿娘为何不理他,他好像很想对阿娘好。”   “那人是你叔父,昔年肖想你阿娘,品行不端被逐出京畿。”李禹心头窒闷也少了一重,抚着孩子脑袋道,“你阿娘年少识人不清,险些犯下大错……”   “阿娘没犯错。”这回,他接了笔,写得极快。   “对,你阿娘悬崖勒马,总算没犯错。罢了,左右一人是我胞弟,一人是我妻子,往事随风,阿爹不怪他们便是。”   话至此处,他捧起孩子面庞,“只是往后,涵儿得听爹爹的话,同爹爹站一起。知道吗?”   涵儿不再看他,伸手拈了块糕点,慢慢吃着。   片刻,点了点头。   “这便对了。”李禹见他听话又肯吃东西了,心情不由大好,连着方才的那桩事带来的不豫都淡去了大半。   左右无人知晓他的身子,左右他还有这个儿子。   左右有儿子在,她便走不远。   待除了汤思瀚,回到长安,东宫之中随便给个位份便也罢了。   “用完膳,让奴才们陪着你,到处走走。”李禹想通此节,心满意足地起身,“爹爹还有事,你乖一些。”   涵儿垂着头,放下手中糕点,向他行了个跪安礼。   李禹见此愈发地高兴,直将他抱起揉着榻脑袋道,“待过几日,爹爹便将你阿娘接来,我们就一家团聚了。”   涵儿颔首,拣起那方糕点继续吃着。直到低垂地视线里,那处身影彻底远去,消失在眼前。他才默默抬起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憋的通红,眼眶中两汪泪噗噗嗦嗦落下来,却又被他迅速擦干了。   他想,方才他的模样,一定很像阿娘。只是这个法子真的有效,他一听话,他的爹爹就能对他好些了。   所以是不是当年,阿娘便向他如今这般,一个人靠着静默谦卑的伪装,保护自己?   昔年在长安皇城,他偷偷溜去过东宫两回,都是方才模样。   爹爹在欺负阿娘。   他勒过阿娘脖颈,也扇过她耳光,阿娘低眉顺目地应他,他便又给她按揉,抚拍。待他走后,阿娘原本漂亮的桃花眼里,便蓄满了泪水,却从不让它们落下来,只用双手拼命擦干。   若不是那两次撞见,他都要以为母亲一直是快乐幸福的,同传闻那般与太子伉俪情深。因为在东宫以外见到自己的母亲,她总是端庄娴雅,温柔浅笑。   甚至在与他独处时,她都不曾露过一抹愁容,流过一滴眼泪,永远是欢愉微笑的慈和模样。   涵儿亲身历经了李禹一番又怒又抚慰、喜怒无常的模样,被莫名掳来强迫同母亲分开的愤怒恐惧心情已然消散了大半。   他想,眼下最重要的,该是让阿娘知道,自己好好地,会懂得保护自己。   阿娘身体那么差,不能让她太操心。   这样想着,他又饮了一盏牛乳,方唤侍者进来,只说要去镇上长街游玩。   李禹闻言,也未多作阻拦,只派了暗卫盯梢。   如此甚好,他本就想诱她出城。   见面三分情。   他不信,她看一眼这么粉糯的小娃,还能待得住留在城中。   如此思虑中,他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清雅温和,只目送涵儿出门。   只是院门边,唐亭接了信鸽匆匆赶来。   李禹扣着茶盏,观其神色有些烦躁道,“又有何事?”   “是阳关道上的的传信。”唐亭将信条奉上。   “汤思瀚得手了?”李禹挑眉,端着茶盏饮了口,方才接过,“还是孤那好弟弟,歼灭了汤思瀚的人手?”   无论是那种结果,总是他占着便宜。然待阅过那占血的信条,他整个人豁然起身,顺手砸了茶盏,双目死死盯着那封传信。   “殿下息怒。”唐亭识趣地退在一侧,只低声安抚。   “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居然敢……动孤的人!”李禹抖着双手,又重新阅过信上内容,只将信条仍在了地上。   前往阳关道的百余暗卫,竟全军覆没。   唐亭自然看到了内容,片刻便也反应过来。那些暗卫,原是得了命令,谁强便助谁,算是太子的借刀杀人。   眼下汤思瀚的人手被全部歼灭,自是齐王殿下占了上风,如此暗卫当是助力于齐王的,却全部战亡。自也不会是他们当真拼尽全力,力战而死之故,他们明白太子意思,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是齐王殿下开了杀戒,将太子的人一举歼灭了。   偏这还是个哑巴亏,太子半句不是也说不出。   “殿下,或许齐王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宁可错杀不敢轻放!”唐亭还在试着安抚。   “他行武出身,大内禁军的功夫路数比你还数。他估计得了情报知晓孤要来敦煌,分明就是做给孤看的……”   *   屋外的小镇长街上一架马车中,同时得到这个消息的,还有尾随了李禹多日的阴庄华。她看着手中讯息,又想起慢了一步,未曾救下的那三位大夫,虽一时理不出头绪,但也越发笃定,太子李禹绝非结亲良人。   而阳关道上的齐王殿下,实在是个好人选。   她掀开车帘,眺望李禹落脚的那处屋舍,恰好见得一个孩子在侍女的陪同下,转来长街。   她蹙眉细看,倒是个认识的。   是裴朝露的孩子。   阴庄华落了车帘,脑中几息转过,最后浮现出裴朝露的面容。   李慕油盐不进,结亲一事或许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欲将取之必先与之。   这之前,她自然需要送个人情给她。 第34章 对峙 六郎多年未见三哥,久违了。……   沙镇是苦峪城的入口城镇, 两处距离不远。从沙镇主街西尽头左拐,经后头的穆安街道,再往西十里便到了苦峪城城门口。   涵儿在中秋那日出城来此夜游, 云秀亦带着他走过两回,这路线便也记下了。他在长街买了两串糖葫芦,拐去穆安街道一路西去。   侍女陪着她,时不时给盯梢的暗子留下一些线索。   诸人皆以为他是要跑回苦峪城, 却不想待走过穆安街,到了路口, 他却停了下来, 只席地而坐, 吃着糖葫芦。   吃完一串,剩下一串他拿绢帕小心收着,又往西看了半晌, 方转身返回了。   与来时路一般,蹦跳着,红扑扑的小脸都是笑意。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一日比一日走得远,待到了第六日, 他已经走了过半的路途,离苦峪城不过五里。   前两日他似想起什么,便又在街头买了两副璎珞,一副送给李禹,一副自己挂在胸前。只是他戴反了,将结扣端戴在了正面。   那结扣乃如意平安结。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希望阿娘能看到, 能放心。他很平安,可以保护自己。   只是孩子再早慧,到底年幼,并不知道周身有暗子往来,只晓得距离这般远,阿娘终究是看不到的。深夜之中,他缩在被衾里,捂着唇口无声哭泣。   又两日过去,他实在思念阿娘。   这日待过了穆安街路口,他趁着侍女不备只拼命往西跑去。原本他出来时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瞧着侍女惫懒,临时起意,心想是不是跑得快些,身边的侍者追不上,他能就侥幸一口气跑回阿娘身边。   然跑出不过数里,他便被暗子拖住,快马带了回去。   “跑什么,你娘就是不要你了。”李禹见被暗卫强行带回的孩子,怒从心起。   他其实等得也急躁,他未曾料到裴朝露竟能这般沉得住气,半步不离开苦峪城,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他也想过直接入城将人捆走,然一来听闻裴朝清已经回城。二来那夜带走涵儿时,他亦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兵甲侍卫,他所带暗卫半数折在阳关道上,还有半数隐在暗中,人手明显不敌城中人。而其他的兵甲都护着车驾一路过来,还不曾到达敦煌。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天过去,他想起一桩尤为可怕的事。他再不能生养孩子一事,虽已经将那三个大夫灭了口,但始作俑者还在。   想到这一重,他头一回对她动了杀心。   人,是一定不能留了。   而放在明面诱敌的车驾,自李慕被刺后,这近十日间,亦两次遭遇刺杀。汤思瀚已然感到危机,对他李氏皇室接二连三的动手。   故而,他务必要抢占时间同阴氏结亲,即便结不成阴氏,太原王氏、荥阳林氏、陇西季氏……这些尚且握着兵甲的世家,他亦可退而求其次纳了他们家族的女子,择一巩固的许与太子妃之位,如此同汤思瀚对抗,夺下长安,重新做他万人之上的太子。   但是若让他们知晓自己再无生育之可能,便也无人会送女儿前来,他光凭着西南蜀地的五万兵甲,永远只能呆在那一隅之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耐心被磨的所剩无几,眼下见了咬唇掩哭的孩子,只觉更加不耐和烦躁,突然便揪起他衣襟欲要泄恨砸人。   幸得唐亭带人拼命劝住,他方红着眼将孩子放下,压下怒意把涵儿揽入怀中,同他好言哄慰。   片刻,又轻轻擦了他泪水,笑道,“涵儿乖,这些日子且不出去了,在屋内练字读书。”   “爹爹保证,不日你就能见到你阿娘了。”他揉着孩子脑袋,话语逐渐轻柔。   涵儿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片刻后,终于颤颤攒出一点笑,仰头冲李禹行了个礼,顺从地跟着侍女入了自己寝房。   “殿下,原也不用太急,左右如今齐王伤重。我们占着上风。且阴素庭已经答应结亲。”说话的是前日里过来的郑太傅,“只是那只老狐狸不曾明言,用哪个女儿来结亲。长女自然最好,次女原也不差。”   郑太傅顿了顿,“我们已查清,阴氏除了守边的三万兵甲,当还有私下囤累着两万人手。长女已握了这明面的三万人,按着阴素庭的性子,不会将希望全押一人身上,很有可能会将这两万留给小女儿。”   “自然最好的局面,是殿下全纳了。但若只得其一,亦算不错。”   郑太傅不知太子身体,这般言说劝慰自是没什么错漏。   但李禹如今心思不在此处,只愈发不安,遂也未接这话,只道,“世家与我皇室联姻,自是各取所需。但我皇室,非孤一人。本来那人已出家避世,如今俨然还俗!”   “殿下可是担心齐王亦与各地世家结亲,以聚兵甲?”   “难道没有可能吗?”李禹眉眼冷下几分,“李慕显然有自己的人手,若他亦走了结亲这条路,聚了四方兵甲。如此收复长安,自是比孤更有胜算。”   “何况……”李禹扫了眼郑太傅,后头的话没再多言。   郑太傅却心领神会,太子后头咽下的话语,是关于裴氏的。   按着李慕同裴氏的私交,若是他掌了大权,定会为裴氏翻案。如此,莫说长安皇城没有太子一席之地,这天地间都未能容下他。   郑太傅缓了缓,重新振作精神,“殿下多虑了,齐王断不会有结亲的念头。”   “他……”郑太傅看着李禹脸色,话语更慢些,以防随时炸开的怒火,“齐王殿下满心皆是太子妃,当年贵妃娘娘设计假求他,要他……他不也只择了出家吗?”   “留着一条命,多来是不舍太子妃,想多看她一眼。”   郑太傅见李禹不但没有恼怒,反而舒展了几分神色,遂继续道,“如此执念,加之眼下太子妃便在他身侧,他又如何会动与他人结亲的念头。”   “无此念,世家择人累势,便只有您。”   李禹闻言,未再言语。郑太傅的一席话,虽也不是全对,但多少抚平了他心绪。   半晌,他将目光落在涵儿那处,开口道,“去张贴求医榜文,便说小郎君不思饮食,风寒不退,哭闹不止。”   郑太傅颔首,领命离去,正值侍卫来报,“阴家长女阴庄华求见殿下。”   “她如何知晓孤在此处?”李禹呢喃,转眼便也换了温和神色,只兀自颔首,“当是其妹阴萧若告知。”   “殿下,眼下小郎君在此,可要缓一缓再见她。”郑太傅提醒道,“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您未来十之八九的太子妃,若是早早见到这样一个孩子,怕是心中膈应。”   “孤有此子天下知,当日大悲寺中太子妃身份暴露,涵儿亦是暴露,没有么好瞒的。”李禹示意侍卫去请,只笑道,“孤作慈父,乃爱子之道,生父职责,何来膈应。”   郑太傅闻言,亦颔首退下,去张贴榜文。   *   日升月落,已是十月初,距离涵儿被带走亦有二十余日。   裴朝露初时从暗子处听得,孩子日日在穆安街口吃糖葫芦,还反戴璎珞现出平安结的一面。心头稍安了些,明白他的意思,是在给自己报平安。   然而五日前开始,却再不见他身影,沙镇上更贴出榜文,言其病重反复。   她有一刻想过是李禹的计策,但还是心头发慌。见不到人,她总是浮想多思。   即便李禹接了她的信,不敢迁怒涵儿。但疾患病痛,原也不必他动手,是自然易患的,多少孩子金尊玉贵地养着,有时也抵不过一场风寒,一次高热。又何况,涵儿离开了她,心中不知有多惶恐。更遑论李禹从未带过他,侍婢奴才又能有几分精心地看顾!   裴朝露坐立不安,能凭着理智熬下这么长一段时间,实在已是极限。   而昨日晌午时分,她接了守城侍卫送来的信,不由撑起几分希望。那信竟是阴庄华派人以箭射之。   言其,今日将涵儿带出,让她前往穆安街接人。   裴朝清自不会让她前往,只说替她去打探虚实。眼下已经半日过去,裴朝露立在城楼焦急地等待。   门口铜壶滴漏一点一滴落下,东边道上终于响起马蹄声,裴朝露举目望去,确定是兄长,只匆忙返身下城楼。   城门口,兄妹相遇。裴朝清从马上跃下,只一人,并未带回孩子。   “阴氏此人当是可信的。”未及胞妹言语,裴朝清扶着她往城内走去,“我在暗中观察了半晌,她确实带着涵儿去了指定的地方。我亦乔装拿着她的信物按路线走过,但是她也存着戒心,并不信我。”   裴朝清想了想,顿下脚步,“你可识得这手语?”说着,他模仿涵儿比划出来。   “前后一共做了三次。”裴朝清回忆道,“当是也有人跟着他们,每回涵儿做手势,那女子总有意无意给她遮挡着。”   “二哥,再做一遍。”   裴朝清照做,遂问,“可知何意?”   “是四句话。” 裴朝露道,“头一句是涵儿在报平安,大姐姐对我很好。”   “后面三句是阴庄华的话。”   “我亦有所求。”   “我只信齐王妃裴氏女。”   “明日依旧,请勿爽约,各取所需。”   话音落下,兄妹二人一时皆静了声息。直到回了裴朝露院子,裴朝清终于又开口道,“不行,左右如今确定了涵儿无恙,你便也可安心了。去不得。”   “纵然这阴氏女可信,但焉知那处伏了多少李禹的人,太危险了。”   时值医官送药进来,裴朝露接过不语,只慢慢饮着。   剩得小半碗,裴朝清没忍住,端过碗盏闻了番,不由蹙眉道,“那固本丹这么快用完了?我看着你身子也无大安,没好利索啊。”   “是否那药不够,接下来还需调新药方吗?”他侧身问过医官,心中不免有些着急。那是梦泽泉府最好的修补根基的药,若还是不行……   “还有半颗,我让医官停了。”裴朝露见医官不敢答话,只自己回道,“他们会过诊,我元气恢复的七七八八,根子上的病便是用了也难断根,左右是要常日调理的。那样好的药,留着以应不时之需吧。”   “你胡闹,既有药,总是用完了再做旁的打算。哪有亏空着身子,将药存起来的。”裴朝清太阳穴突突地跳,“若不用这药,又滋生出旁的病患或者存着后遗症,岂不自找麻烦!”   “医官说了,是有不足之处。”裴朝露挑眉。“左右是我日后不能生养,旁的无甚区别。”   “二哥觉得,能否生养于我还有几分重要?”   裴朝露低眉将药饮尽,就着云秀的手饮水漱口,片刻回首示意旁人都退下。屋中便剩了兄妹二人,她仍旧苍白的面上浮起两分自嘲地笑。   “我生养的还不够吗?”   “便是存了来日,来日我还要给谁去生养?”   半晌,裴朝清无言,只伸手揉了揉了她脑袋。   “所以,涵儿便是我唯一的孩子了。”裴朝露以面贴在裴朝清掌心,“明日我要去。”   “那日合城门,是我在无望中唯一的选择。”   “可是如今希望摆在眼前,我没法再放弃他。”   “那且再等等。”裴朝清道,“他如今能起身下地,不日便回敦煌,且同他商量一番。他处人手亦多。”   裴朝露摇了摇头,“让他安心养伤吧。我还指着他做旁的事呢!”   “好吧!”裴朝清颔首,“既如此,二哥去安排,我会带人接应,以防万一。”   *   翌日,阴庄华一如既往带着涵儿游玩,原是约好,今个去城郊策马。   李禹欲与她结亲占她手中兵甲,遂扮出一副慈父情深的模样,又见涵儿听话乖巧,不过数日便同阴庄华相处的甚是融洽,便也不曾多加阻拦,只多派暗子盯梢。   这日晌午,阴庄华带着涵儿按着昔日约定的路线,在小道上策马赏景。   秋日枫叶如火,胡杨虽现了枯叶,然叶黄不落,依旧如遮天巨伞连城一片。涵儿因还不太熟练骑马,遂与阴庄华同乘一骑。   林中飞起雪鹄,惊落潇潇落叶。   曲径通通幽处,一人穿着大红斗篷,骑马遮面而来。握缰绳的手上带着一枚琥珀月牙戒,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按着信上指示,将阳光折成二短一长的光线。   阴庄华接了信号,翻身下马,抱下涵儿道,“骑了半日累了,下来走走。”   涵儿听话点头。   两人朝马走去,驾马人催马前行。   于三丈处,阴庄华顿下步伐。马上人遂缓缓掀下风帽,露出一双桃花眼,然又摘了面纱,现出国色姿容。   “嗯……嗯……”涵儿疾奔而去,阴庄华眼风四下扫过,只佯装去追。   出身将门的女子,马术极好,不过瞬间便纵马前来,单手揽过孩子抱上马背。阴庄华假意拦了一把,将一物塞入她手中。   两人眸光接过,裴朝露收好东西,反手抽出马鞭,将人甩开。   彼此都知道,阴氏眼下亦不能将太子彻底得罪了。   尤其是阴庄华,在没有确定李慕这条道能让她打通前,她尚不能将家族完全至于太子的对立面。   拒绝太子前,她需要铺好后路。   遂而这一刻,她亦叹服马上那女子的反应,竟是一个眼神就配合了她。   抽来的这一鞭,使她素手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确实再好不过的苦肉计。   而身后,李禹的暗子已经从四下涌现,直奔那人而去。阴庄华提着一口气转身,幸亏她留着后手,亦有白袍青年带人纵马迎上,同数十黑衣人打成一片。   阴庄华才要松下一口气,回头却见得裴朝露的马一步步退回来,竟是太子李禹带着另一拨人拦住了去处。   “咳咳……”阴庄华急中生智,握着伤口,急咳了几声,虚弱地唤了声“殿下”。   这一声,自然先入裴朝露耳际。   未容李禹辨清声音来处,裴朝露便已调转马头,往阴庄华疾奔而去。白马前蹄扬起,马嘶长鸣,她带着涵儿跳下马背,将他护于身后,转手抽出阴庄华腰间弯刀,横刀其脖颈,挟持于手中。   “你想清楚,如今局势,是杀了我兄妹划算,还是得此佳人划算。”六年来,裴朝露终于在李禹面前不再低眉顺目,而是复了最初桀骜模样。   “今日,我兄妹死于此地,你信不信,李慕绝不会放过你。”   李禹无声看着她,眼中酿起被忤逆被威胁的滔天怒火。   “殿下,我……”两厢僵持间,裴朝露手中刀刃逼近血肉一分,阴庄华捂着腕上伤,又垂眸望向脖颈血流,只蹙眉乞求,“殿下,救我!”   “鱼死网破,我们未必会输。”裴朝露让过身子,让李禹看清身后的打斗,却仍不忘提醒,“苦峪城距此不远,会有源源不断的兵甲过来,不知太子殿下入敦煌,又带了多少人手!”   裴朝露原是字字在理,然李禹想着自己被下药绝育一事,到底还想就此灭口,一时不曾有话语,只怒目逼视裴朝露。   “殿、殿下!”阴庄华又唤了一声。   “阿昙,这才是你原本面目。”几息之后,李禹终于开口,牵着缰绳让出一条道来,“孤今日看在阴家姑娘份上,便容你过去。”   “退出三丈外,让你的人放下刀剑。”裴朝露补充道。   李禹合了合眼,抬手示意。自己带人让道退出。   “二哥!”裴朝露扭头高呼,手中却不曾松懈,只卧刀更紧,阴庄华处流血愈多。   裴朝清带人策马前来,抱起孩子打马离去,守住后路。裴朝露亦带着阴庄华同乘一骑,拍马奔向兄长处。   却不想,数步之遥,李禹着人放出冷箭。   “小心!”阴庄华原是故意被擒做的人质,此间心思便最为放松,故而观察得也仔细,只暗里反手抓着裴朝露衣襟往前避过。   裴朝露反应过来,念及刀刃在她脖颈,只匆忙松开。   弯刀落地,却是那支暗箭擦身而过,被另一只箭矢盯死在地上。   “快走!”裴朝清见胞妹安全过来,尚不及多言,只带人回城而去。   逆风处,裴朝露回首,原本是想看一眼被她扔在半道,伤得不轻的女子。却一眼回望,见到了另一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已经送出箭矢的弯弓,自然仍是无有三千烦恼丝的削发模样,然而却未再穿僧袍,而是一身亲王袍服。   李禹自也看见来者何人,遂停了继续追杀的命令,露出一副温和模样,拍马幽幽过来。   “六弟,可是伤好了,从阳关道来?”   李慕坐在马上,并未上前,却还是展了笑意,仿若先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这一刻只是同兄长的一场偶遇。   “六郎多年未见三哥,久违了。”他话语恭谨,却又冷如寒玉。 第35章 局势 总得除了国贼,再算私怨。……   十月深秋里, 这片极西之地的茂叶林中,因先前一番打斗,千年不死不倒的胡杨树残枝晃晃, 上头伏积的枯叶如蝶飘落。杀生怪柳焦黄的枝条占着血迹,在肃杀的秋风中翻卷。   李慕持僵勒绳,看着同胞兄长缓缓打马过来。   按着昔年品级,他纵是亲王之尊, 到底在太子之下。断没有太子上前,同他见礼的。   李禹显然也反应过来, 挺直背脊于丈外处勒停缰绳, 只是面容线条愈发柔和, 清俊温雅的眉目间似是隐隐现出几分旧日手足情意,又唤了声“六弟”。   五分相像的容颜里,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从年幼开始, 相比李禹喜恶都以笑伪装,李则慕爱恨都是冷色待之,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也不是天性如此,只是宫中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他遂觉得不如自己装得冷些,便就当是自己不愿与人亲近, 好过为人所笑。   即便后来,裴朝露如艳阳闯入他生命里,掀起他情感惊涛骇浪,他也只是拼命地压制,恐光芒转瞬即逝,恐情爱不得长久。   直到那一年,被她选做夫婿, 他才稍稍有几分心安与自得。却也只是对她一个,欢喜厌恶不再掩饰。而对着外头,哪怕是官场之上,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地模样。回了府邸,没少被她戳着脑门嗔怒过。   故而此刻,他于马上,盈盈笑意望着李禹,一声“三哥”同方才那声“六弟”合成一副兄友弟恭的重逢场景,李禹后背不由生出一股冷意。   李禹不信裴朝露同李慕相处的一年里,会不言过往的只字片语。大悲寺她一刀捅向阴萧若,一刀给了李慕,消息传遍四方。   若无昔年怨恨被激怒,她何至于此。   然而这般情境下,李慕却换了当年怎么也学不会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竟然能控制着不动怒不动武。   李禹扫过他身后整齐列队的兵甲,周身寒意渐浓,一时竟有些发憷。   片刻,方定了神思,笑道,“六弟玉革紫袍,如此着装,当是要还俗重如尘世了?”   “惶惶六年,六郎心不宁,神不定。如此修为自不敢在佛祖面前受戒。”李慕亦笑道,“何况,红尘多牵挂,尚有恩怨未清,自当回来了结。”   李禹默声颔首,笑意忽明忽暗,片刻道,“也好,阿娘本也甚是想你。”   “阿娘”二字从李禹口中吐出,入李慕耳,经年沧海桑田变幻,李慕依旧含笑的面容上,眉宇间毫无掩饰地露出两分冷色。   却也未再论此话题,只转了话头,“三哥入敦煌,联合大族欲夺长安——”   李慕顿了顿,翻身下马,敛了眸中冷色只愈发恭谨,微微往远处抬了抬头,示意道,“阴家姑娘当是伤得不清,三哥此来想必是为救护于她,且去看看吧。”   李禹蹙眉,有一瞬地迟疑。   “我们兄弟来日再叙。”李慕又道。   “好,甚好!”李禹捡回两分神思,调转马头往阴庄华处,自是温言软语亲身将人扶起。   隔着数丈之地,阴庄华眼风微瞥落在李慕身上,却也很快收了回来。由着李禹照拂,打道回去。只是她更多的心思自还在苦峪城中那个女子身上。   好在无论今朝凶险几何,孩子已经交还到她手中。   残阳晚照,林中余晖渡了李慕一身,他望着远去的人,合了合眼,最终目光亦落在西边苦峪城的方向。   那日,裴朝清走后,未几他便因失血过散了意识。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心中却愈发不安。   他梦魇反复,裴朝露却已不知从何时起不在入梦。   大抵是近乡情怯,亦或者是无颜见她,多少次他只在梦中见到她模糊的轮廓,每回见了,他便低垂下眼睑,再不敢看她。   经而久之,她便彻底消失在梦里。   他能梦见的,是他们未曾见过天光的女儿。   有和她一样漂亮的桃花眼,声音又脆又甜糯,玉团粉塞,会喊“阿娘”和“爹爹”。   那一夜,他便又梦见了女儿,然而粉妆玉砌的娇娃如花摇曳而来,还未入他怀中,一抬首却是白骨骷髅,化成粉末。   他在梦中惊醒,睁眼双眼却想到她的另一个孩子,时值她传信而来,言其城中一切安好。   他却依旧神思难定。   即便有后来裴朝清三日一回的报平安,到底没能困住他心绪。封珩奉他指令暗中调查,于两日前方弄清了涵儿被掳走一事。   他收回目光,望着不远处那支被钉在地上的箭矢,攥紧的双手半晌才松开,呼出一口气来。   人却蓦然晃了晃,撑了许久的一股心力散开,浓重的血腥冲向喉间。   “殿下!”在他急咳声中,封珩匆忙上来扶他,“医官,快!”   “殿下一身伤,血气不足之故,需得调养……”医官诊脉,来来回回那几句话。   却也无甚新词,都是刀枪剑戟之伤,多处又伤了筋骨,止血缝合后外伤无碍,难养的是内伤。   自是静养安神为上佳。   “行了,本王记下了。”李慕抽回手,不耐又疲惫,“通知空明大开白马寺,本王往后于那处下榻。”   “殿下……不去苦峪城吗?”封珩见他重新落于那处的眸光,只委婉道,“殿下伤重,不若先在城中休整几日。”   “还有小郎君,此番许受了惊吓,又同殿下分开月余,许是想……”   李慕凤眸如刀斩断他的话,掩口咳了两声,方道,“至多三日,太子车驾便入敦煌了,回去诸事繁多。”   话毕,李慕也未再逞强,弃马换了马车回程。   东去敦煌,李慕撩帘回望,直到苦峪城消失在眼帘,方落下帘帐,轻阖了双眼。   却也不知为何,在略显颠簸的马车内,他连入眠都困难。却还是在半睡半醒中,数月来头一回梦见了裴朝露。   她坐在樱桃树下的秋千架上,冲他流波浅笑,笑意盈入眼眶,真切而温柔。   该是满心欢喜的事,该是流连不肯出梦的事。   然暮色上浮,车驾停在客栈歇息,他却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掌心冷汗濡湿,整个人莫名心悸。   “送只雪鹄给城中暗卫。”李慕坐在车马中平复心绪,“只需报平安即可。”   “属下即刻去。”那是数日前派去的暗卫,完全是因为他在阳关道上忧心忡忡,方从敦煌寺中择了人选送去。   如今便用上了。   *   新月如钩,裴朝露哄睡孩子,又在榻边陪了小半时辰,确定孩子睡熟,方轻轻剥开他手指,起身回了自己院中。   月色朦胧,她在院中廊下烹煮一壶茶。   铜炉火势盛大,壶中沸水翻涌,她的手覆在刚看完的卷宗上,人有些愣神。而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还握着这日阴庄华塞给她的那张字条。   “阿昙!”裴朝清拿了件披风过来,轻声唤她。   “阿昙——”他拎起熟盂,顺势将炭篮中的火势浇灭,“你想什么呢?这三沸水都老了。”   “……二哥!”裴朝露一个激灵回神,匆忙想要去拿炉上熟盂。   “往一边坐,再烫伤了。”裴朝清拂开她,示意将他臂弯中的披风接过去,“夜深风寒,就这般坐着,仔细受寒。”   “又烫又寒的,调和一下岂不正好。”裴朝露垂眸系好披风,抬首与兄长笑道。   “说什么浑话。”裴朝清整理好湿透的茶器,回身吩咐侍者再寻一套送来,“多年未得你烹茶,今朝夜色甚好,二哥讨个口福。”   侍者来去很快,未几一套崭新的茶具便奉在了桌案上。   茶艺六道,炙饼、碾末、取火、烧水、煮茶、酌茶。对于裴朝露这般出身高门的女子,自是不再话下。   然今夜,她却完全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在裴朝清左一句,又一句的提醒下,到了最后一步酌茶。   酌茶,便是将茶舀进碗里。只是头一步尤为重要,需得将第一次舀出的茶汤贮存在熟盂里,以作抑制沸腾和孕育沫饽之用。结果裴朝露舀来直接入碗,推到了裴朝清面前。   裴朝清也未多言,只捧来轻嗅。   到底,这茶水入不了口。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陶瓷茶盏磕在黄花梨木的案桌上,发出脆生生的一记声响。   夜深,人静,水停,火熄,周遭一片宁和。   这记声响便格外清晰。   裴朝露颤了颤,抬眼醒神,只是一双近来稍有光亮的眼睛,带了两分忧色。转眼,却是肃正了容色,含笑望向兄长。   “二哥回来了,凡事自不用你一人担着。”裴朝清缓了声色,将茶汤回于熟盂里,换来自己煮,须臾将烹好的茶汤递给胞妹。   “便如这茶,你煮不好,便二哥来煮。煮坏了,二哥且给你补上。或者你累了,不愿煮,总也没有为难你的。”   “纵是宗毁家亡,但让你得个安生,二哥也还是能做到的。”话至此处,裴朝清拍了拍她肩膀,“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五石散的药瘾也基本除去,不若还是听二哥的,带着涵儿走吧,寻一处……”   裴朝露止住兄长话语,反手握上肩头那只温暖厚实的手掌,片刻摇了摇头,“二哥不必再劝,这苍茫人世,阿昙不会留二哥一人。”   她伸手端了那盏茶水,轻辍了小口,容色重归冷静。   只抬问,“二哥想带族人回家,便需为裴氏正名。”   “那,如何为裴氏翻案正名?”   裴朝露拢了拢身上衣衫,将茶盏捧在手心,盈盈望向兄长。   却轮到裴朝清一时无话了,他自与那人商量过,亦是想好了对策,只是其中有些关窍尚未整理通透,且还涉及到李禹,便还未想好完整的说辞告知裴朝露。   唯恐她听来心中抑郁,多有愁思。   裴朝露见兄长神色,只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面上笑意愈浓。   她深吸了口气,将案桌上卷宗打开,这是她从空明处得来的情报汇总,还有部分是她自己原就知晓的一些情况,如今亦一道汇在了此处。   又返身回屋,拿来了大郢举国地图。   两厢置于一处,方缓缓,“汤思瀚当日夺取长安,号称雄兵二十万。这一年多来,东突厥、回纥、渤海国皆同他结盟,对外亦称共聚兵甲十五万。而长安以东,以东道和淮南道为主,当日归顺于他、手中握着兵甲的世家大族,能够点出名号的有十数处,兵甲总计十万。”   “如此,他手中当有四十五万兵甲。”   “兵甲之数……”   “兵甲之数,对外向来虚报数目,以慑敌军,振己方。”裴朝露截断兄长之语,“阿昙幼时,与兄长们同习兵法韬略,虽不如你们精通,这般皮毛却也是懂得。既这般,汤思瀚处且按照半数算。可是即便半数,二十五万总有吧。”   裴朝清仍旧无言,何止二十五万,若不是李慕手中僧武卒挡着这阳关以西的龟兹国,待龟兹兵甲越境,当至少有三十万数。   “还有龟兹国,不曾越境过来。”裴朝露又持笔点在边境线上,“汤思瀚早年任凉州刺史 ,既有反心,想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龟兹国大好的战力,我不信他会没这念头。想来是李慕的人手挡着。”   裴朝清有些吃惊地望着她,这是学了个皮毛的样子?   “二哥,我们有钱无兵,只能作后盾。”   “李慕有兵甲,我问过空明,据说有近四万僧武卒。四万抵二十五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拎过熟盂,将两个茶盏都添上茶,双手捧给兄长,“所以他需要寻人结盟。”   裴朝清一瞬不瞬望着她,片刻接过茶水。   “如今时局,阴素庭是世家门阀中,握兵甲最多的一方,明面为人所知的便有三万之多。”裴朝露又点在卷宗上她先前的记录处,“李禹此行,便是来与他结亲,融他阴氏兵甲的。我若未记错——”   裴朝露顿了顿,“西南蜀地有两处节度使,是李禹自己的人,总计有五万余人。故而,便是他结了阴氏,亦未满十万人,不过是汤思瀚的半数。”   “若是守城战,这兵甲尚可。然此乃攻城掠地之战,根本不够。”   裴朝清放下茶盏。   “是故,当下第一步,李禹是友非敌,李慕的人手汇进来,我们的钱粮供给这三方。”裴朝露平静如斯地望着兄长。   “那如此,人手还不够。”裴朝清终于说了这晚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   裴朝露笔尖轻点,圈出西部各士族,“太原王氏、荥阳林氏、陇西季氏……此间八大门阀,皆是手中养着兵甲的,亦不曾投靠汤思瀚,尚且还念这李氏山河。按着李慕的情报,近日皆陆续入了敦煌。乱世之中,他们数百里跋涉,总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来的吧。”   “这八方高门,汇在一处十万兵甲当有的,可是?”   “当年父帅之下,合该让你去领少帅一职。”裴朝清叹服道,“你能不介意同李禹合兵?”   裴朝露剜他一眼,掷茶盏于案上。   “瞧,还是生气的。羡之还说你不会生气!”   “他……”裴朝露低眉笑了笑,复又抬首嗔怒,“我是生你的气。”   须臾,她叹道,“总得除了国贼,再算私怨。”   “大郢若当真被取代,裴氏之怨屈当永不得昭雪。”裴朝露话语吐出,手中笔墨却不曾放下,手中写下“三、六”二字。   裴朝清知晓那是指李禹和李慕,只颔首道,“左右权宜之计,大抵从来没有永恒的敌人。”   “亦无永远的朋友。”裴朝露第二次圈点包括阴氏在内的九地门阀,“除掉汤思瀚只是第一步,我们最终要的翻案。”   她的笔点在那个“三”字上,“所以士族的兵甲一处都不能归于他。”   “这是自然。”裴朝清道,“若这些门阀都支持李禹,待除了汤思瀚,他转头便会对付羡之,我们便依旧没有翻案的可能。”   相聊至此,裴朝清已经彻底放心,只道,“阿昙,事成之后,羡之会派暗卫前往蜀地,让陛下下诏,立他为太子。然后待他尚位,为我族人翻案。”   “出其不意,胁令天子。”裴朝露颔首,“是很好的计策。”   话语落下,却摇了摇头。   “你何意?”裴朝清蹙眉道。   “我裴氏获罪,乃太子李禹红口白牙倒出,天子朱笔定下,玺印盖之。李慕上位,是可翻案。但依旧为天下猜疑,言其新帝念旧,一笔黑翻白。”   “唯有在当今陛下手中翻案,让他自己推翻裴氏之罪,让始作俑者受其罚,方是真正的昭雪。”   裴朝清凝望胞妹,“如此,我们要留着李禹性命,不仅不能让他结亲各处,还要将各处皆拉入羡之麾下。”   裴朝露颔首。   “可是,这太难了”   “不难。”裴朝露放下笔,回手于袖中,捏住阴庄华递来的那张纸条。   半晌,她笑道,“二哥,可是阿昙做任何事,你都会支持的?”   “自然!”这夜,裴朝清第二次握住她肩膀。   秋风拂面的夜里,已经起了露水。   水珠凝在长廊枯黄的藤蔓上,是要滋养根基,望其来日枝繁叶茂,重获新生。   裴朝露握着那张纸,心中却愈发明白,这只是折断李禹根基的第一步。   要万无一失,她或许需要往前再走一步。   “阿昙,夜深了,你先安置吧。”   裴朝露听话颔首,却又问,“他回敦煌了,是不是?”   “嗯。”   “明日晨起,劳二哥为我备车,涵儿想他了,我带他回去看看。” 第36章 舍得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醒人……   翌日, 裴朝露在兄长的安排下,带着涵儿启辰前往敦煌。而按照裴朝露的意思,裴朝清亦开始着手粮草事宜。   “此去敦煌自也不远。”裴朝清看着初升的日头, 摸了摸涵儿面庞,“左右傍晚时分便到。我亦通知了羡之,沿路皆有暗卫护守,李……”   “他伤不到你。”意识到涵儿在, 裴朝清咽下了那个名字。   只是话至此处,裴朝清想起昨日那支射向胞妹的箭矢, 不由背生冷汗。只差一寸, 若非被李慕横箭带偏, 后果不堪设想。   李禹忌惮裴氏手握重兵,下手陷害,尚能理解。然对裴朝露一直有着不可言说的占有欲, 竟不知何故会痛下杀手。   裴朝露自也想起昨日这桩事,到底没有和兄长细说。   李禹被下药绝嗣,本是他活该。可是她用的这等方法,终是难以齿口。   “二哥不必担心,他杀心再重也不过这几日。待结亲宴过去,便是逼他向我动手, 他都不会了。”裴朝露含看着兄长将孩子抱入马车。   相比担心李禹会对自己动手,她其实更怕再次失去涵儿。   她太了解李禹了,这世家门阀间的规则亦是在清楚不过。   “何意?”裴朝清转身下车。   裴朝露挑眉笑了笑,“阿昙猜的,倒时他许会觉得杀我是无用之功。”   裴朝清闻言,亦叹了口气,西部这一带的士族门阀既还认李氏皇朝, 自也认李禹太子的身份。从来,高门联姻,送女入宫,都是结盟和巩固权势最直接且有效的手段。   如今局势下,相比李慕出家,多年不在朝中,结亲李禹的其实大有人在。毕竟太子妃,乃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人。   而便是没有太子妃之位,东宫的妃妾亦是比寻常王府的尊贵。   “阿昙,昨夜你言要将各门都入羡之麾下,难不成……”裴朝清摇了摇头,“且不论这些高门是否愿意,羡之便是头一个不肯的。”   “二哥别说了。”裴朝露拽地的广袖中,素手还握着一张纸条。   原也不是昨夜那张,是对着那张的回信。   给阴庄华的回信。   整整一夜,她都握在手中。   按她之策,她与李慕各行一步,便成功了一半。   晨起微光清风,裴朝露眉眼柔和,静静望着面前的手足,眼眶一圈圈泛红。   “你也要我抱吗?”裴朝清在马车前,接上她眸光,打趣到一半,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这……怎么了?”   “左不过百余里路,怎么还哭了!”他上去擦干裴朝露的眼泪,却觉得一阵悲凉,遂按住了她肩膀,“不去了,等他病好些,让他自个过来。”   裴朝露瞥了眼握在肩头的手,面上竟泛起久违的娇憨之态,抓来又给自己擦了两下,垂着头道,“就是舍不得二哥,好不容才见到您。”   “十月初六,也就是三日后,李禹于郡守府开宴,并着连阴氏在内的九大高门都会到。届时二哥会乔装成后厨送米粮的,来一趟敦煌,拣了机会便去白马寺看你。”   裴朝露尚且低着头,闻言扯动嘴角笑了笑。   裴氏一天不翻案,裴家人便一日不得以真容真姓立于苍云白|日之下。   “嗯——嗯——”涵儿趴在车窗上,打着手语道,“我们看完叔父,就回来看舅父。”   “到底是亲生的,原同你一般讨人欢喜。”裴朝清侧身望了眼涵儿,回首道,“上路吧,别耽搁了行程。”   裴朝露未再言语,掀帘上车,亦不曾回头再看。   “姑娘,看不见二公子人影了。”云秀嘟囔道。   裴朝露揽着孩子,没有接话,只伸出手轻轻拍着已有些睡意的孩子,冲云秀淡淡一笑。   大半时辰,已出苦峪城境内,她方从先前便备好的一处暗格中,寻出一只雪鹄,将那纸条缠着,撩帘放了出去。   *   马车还未入敦煌,然敦煌阴氏祖宅中的人,便已经得飞鸽传信。   “大恩不言谢,卿静候佳音。”短短十个字,阴庄华展了笑靥。   李慕钟情于裴氏女,他人之语皆油盐不进,唯有她自己开口,他便无有推拒的可能。   而阴氏累积的兵甲,世代入主长安的梦想,搭上一个这样的结盟者,阴庄华亦安心许多。   只是本该是欢悦的事,她心头敞开亮堂了大半,却莫名有些抑闷。这样的抑闷中,她垂眸望着手中一缕红缨,心中却又有几分没来由地跳跃。   这缕红缨是昨日裴朝露的兄长刀柄落下的。彼时她被裴朝露挟持在手中,她的兄长纵马跃来,抄起孩子,疾马而去。   长刀白马,银袍盔甲,速度快得如同一道霹雳闪电,是一副久经沙场的将军模样。然待他勒绳止步,扬眉转身,玉面星目,分明是一个透着书卷气的清贵公子。   阴庄华见过将军,亦见过公子,然凛冽和儒雅融合的这般自然的儿郎,她还未曾见过。   纵是她年幼时见过一次裴朝清,但早已辨不清容貌,唯独这回印象深刻。   沙镇一路回来,她伤势不轻,因往来匆忙,没有止沸散,包扎过程痛的她神思恍惚。   然,在恍惚的神思中,她总模糊见得那个影子,心下便只想哪一日再细瞧一番。这样想着,倒也不觉得有多痛,只多出两分期待。   临窗处,清风扑面,吹落她掌心纸条。   她回过神,似是觉出不妙,不由倒抽了口凉气,只垂眸盯着地上那女子的字迹。   半晌,阴庄华俯身捡起将纸条往在炭盆中扔去,又将窗户全推开了,吹醒自己的脑子。   “华儿!”阴素庭推门近来,不由蹙眉道,“你这虽是外伤,但容易感染发烧,怎还能受这般凉风吹着?”   阴素庭拉合窗户,示意女儿坐下,心情大好,“你这番前往沙镇,虽是吃了点苦头,但委实划算。”   他目光落在阴庄华手腕伤口处,“昨日太子殿下亲自送你回来,今个一早又派人前来问你伤势。”   “不错!”阴素庭饮了口茶水,点头道,“昨日沙镇发生的事,我也基本也解了。但是太子殿下丝毫没有怪你看顾不当,且言语里都是对你的关心。诚意很是足够。”   “你呀,好好养着。三日后,郡守府盛宴,便是那八地高门皆在,左右他们家中儿女,落个嫔妾之位,这太子妃定是你的。便是太子妃之下正三品的良娣,也不会落到他人手里。”   “太子殿下表态了,阿若也很好。”阴素庭眯着眼,流出无限期待之意,“自家姐妹,日后你们彼此也有个照应。”   阴素庭话音落下许久,阴庄华方开口,“爹爹,太子非良人,女儿不要他。”   “我知你还想着那齐王殿下。”阴素庭摇头,“但那人太冷,且威望之上到底比不得太子。也怪爹爹,让你白的接触了他两年,眼下累出了这么点情意。”   “但是华儿,你自个想想,一个是痴慕与你,愿意将正妻之位拱手奉上的。一个是你要上赶着,亦未必能焐热的,这……”阴素庭笑了笑,“你一贯聪慧,还需想吗?”   “我还一贯冷情呢!”虽然父亲这样的话,以往也不是没说过,但今日听来,阴庄华却觉得刺耳又不耐,却也不过须臾回转了神色,道,“阿爹,同这二人,根本谈不得情爱,多来是结盟罢了,且以大事为主。”   “若论大事,我只看好李慕。”阴庄华补充道。   阴素庭知晓这个长女行事一贯有数,遂也不再多言,只道,“三日后便是结亲宴,若是齐王殿下能开尊口,主动要你,爹爹自也愿意考虑。”   “爹爹!”阴庄华本未再言语,然见父亲踏出门外,似想到些什么,上去问道,“阿爹,我年幼可是同裴家二郎结过一段亲事?”   “如何突然问起这个?”阴素庭转身笑道,“亏得爹爹不惧靖廷长公主威严,早早断了同裴氏的这桩姻亲,否则……”   他摇着头,面上尚是慈爱之态,“回去歇着吧!”   阴庄华返身回屋,见那铜盆清水,遂朝着里头闭息凝神了半晌。抬起头后,铜镜里现出她一张水渍淋漓的脸。   她深吸了口气,甩头挥散眼前时隐时现的白袍将军的影子。   而午后,侍女兰英匆匆来报,附耳轻语。   “裴氏的车驾出了苦峪城三十里,便遇了刺杀,到如今已经两场了。”阴庄华看着滴漏,“这才不到三个时辰。”   “看着功夫路数,同阳关道外的是同一波人。”兰英回忆道,“那批人也不是龟兹的功夫。”   “眼下如何了?”阴庄华想起昨日李禹射向裴朝露的那支暗箭,心中已有判定,“我们的人够吗,可去帮衬着?”   “车驾规整,人亦不曾伤到分毫。”兰英道,“奴婢原想发令的,让就近的暗子前往。但有人比我们更快,一路都有伏击,乃黄雀在后。”   “去将我们的人撤下来吧,想来他们自个安排好的。”阴庄华看着炭盆中已经成了灰烬的纸张,愈发笃定李禹之阴险不可靠。   自己已经有了退路,还有阿若,且得拉她一把。   *   暮色已经上浮,郡守府中,李禹俨然勃然大怒。   从苦峪城至敦煌郡百余里,三次伏击,没有一次成功的,白白又折了数百人。   “殿下,还有两日,我们再想想办法。如今裴氏已入敦煌城内,杀她基本不可能了,但是将皇长孙夺回来,还是有希望的 。”   说话的是郑世林郑太傅,他乃李禹自小教授的老师,自昨日涵儿被裴朝露夺走后,李禹没有忍住,到底还是把自己身体情形告知于他,商量对策。   灭裴朝露之口,自然是上策。   故而今日得了机会,李禹便半点不曾放过。   但他们也想过,此计不成后的下策。   郑太傅分析的甚是有理,即便李禹当真膝下再无子嗣,即便各地门阀都知道此事,亦还是有出路的。   因为亲生的皇长孙还在。   只要承诺,无论哪家女儿为太子妃,将皇长孙过继其名下亦可,按礼部规矩,自也算亲出之子。   这是此间情境下最好的法子。   李禹眺望窗外弦月,合了合眼,勉励压下怒气,“还有两日时间,务必将皇长孙给孤弄来。”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醒人。   同一轮月亮下,白马寺深阔的院中,一架马车平稳停下。李慕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踩着一地破碎月光,走上前去。   “叔父抱。”他看着明显受惊的孩子,凤眸中又痛又怒。   “叔父伤着,涵儿自己来。”片刻,孩子看清来人,终于放松了神色,搭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李慕的手却没有收回去,尤自伸在车门帘帐处。他很想见她,从芙蕖骨灰被撒,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他都不曾见过她完整的容颜,亦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今朝,她主动来寻他,他本是高兴欢愉的。哪怕是说涵儿想他了,是因涵儿之故,但只要她还能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不该是如今心境。   他,怕她的出现。   自昨日梦见她在秋千架上温柔浅笑后,他没来由的害怕。   她还肯对他笑,还能同他四目相视,他恍觉……回光返照。   美好情状的回光返照。   裴朝露从车中最深处,缓缓过来,雪白月光一点点渡满她全身,她被圈在如水月色里。   她的面上是真实的笑意,眸光亦不曾偏离到他处,漂亮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慢慢凝成一颗珠泪,似要映出过往全部的欢喜与苦痛。   李慕伸出的那只手颤了颤,却到底没有收回。裴朝露也没有拒绝,只将素指搭在他掌心,下了马车。   “备膳了吗?”她收回手牵过涵儿,神情自然,容色款款,笑道,“我们都饿了。”   李慕的掌心还有被她触碰后的冰凉,和直入心脏的震撼,须臾点了点头。   裴朝露便牵着孩子往厅堂走去。   满院月光,裴朝露抬首瞥过,便又想到那句古老的词。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醒人。   她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只微叹了口气,回身道,“要一起用吗?”   “稍后,我有话同你说。” 第37章 劝说 没让你开口,便不算你要求的。……   白马寺后院的厅堂内, 如今布置的已经没有寺院的香火气,有的是凡俗中的红尘紫陌。   甚至还有一双纠缠着爱恨恩怨的男女。   一个双目通红的女子,一个抬手抚在她背脊的青年郎君。   时间有一刻是静止的。   半个时辰前, 涵儿便用完膳,由云秀照顾着回了寝房。   他走后,裴朝露提出温壶酒。   一桌膳食虽不能同昔年王府相比,但也备的齐整。   有她素来爱吃的光明虾炙, 乳酿鱼,此处特有的驼峰羹, 牛肉脍, 蔓菁浓汤, 主食是易化的浆水粥,羊肉须面,还有四碟现蒸的点心, 和一道不曾端上来的樱桃毕罗。   膳房离厅堂不远,裴朝露对樱桃这股子馨甜沁凉的味道又实在熟悉,更别论被烹热后化成果酱的特殊香味。   他派人做了,却没敢让人送来。   那个立在深宫阴影里的小皇子,本身便是这般胆小的。即便后来他立明堂,上战场, 在官场之上已经可以一锤定音。然回王府见了她,卧榻掀被,总是顺着她的意思,半点不敢违拗。甚至,她一蹙眉,他的心便揪起。   是故,这些年, 裴朝露偶尔想起那封和离书,便会想他到底是攒了多久的勇气才敢递给她!又或者,她压根也不了解他,是他本性便是这般凉薄的。   后者,她很快便下意识否定掉了。   那些年的情意是真实存在的,从亲情到爱情,从年幼到年少,只是遗憾没能将爱情再融成亲情,遗憾没有走到老。   重逢后,她不是没想过,问一句当年为何要和离。然又觉没有意义,即便有天大的理由,她这些年的境遇也是真实发生的。   若不和离,她的人生、乃至家族都不至于此。   直到那日沙镇茂叶林中,他弃了僧服,玉革紫袍坐于战马之上,是还俗的标志。那个被理智压下的念头,便又浮上心间。   想再问一问,为何赠她和离书。   再观这敦煌第一寺,不过转眼便成了他处理军务的殿阁,而原该秉荤戒、食斋饭的案桌,分明是诸物不忌。   “卿与佛祖,我佛方是我归宿。”和离时的话,当年她不信,如今更觉荒唐。   这分明就是他的一场躲避。   他根本随时想着要重入红尘。   涵儿走后,话已经滚到唇边,却还是被咽了回去,她道,“温壶酒吧。”   酒壮人胆。   走到这一步,要论的也不该再是昔年旧事。   理智又去了上头,压下如麻的情绪。   只是眼下这事开口,同他当年不明缘由了断情意,有何区别?   甚至更不堪,他只是抛下了她,她却是要控他姻缘走向。   百年世家,纯如朝露,心似其名的女子,这一刻想得不是一报还一报。   她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该是这样的。   思绪来回拉扯,她垂眸灌了一盏酒。   他伤着,她病着。送来的是养生的药酒,回甘绵长。   她亦是能饮酒的,却被激地咳嗽连连。   闻声,他便抚上了她背脊轻拍,又道,“慢些,这酒……”   “我要你恢复李家天下,还我裴氏百年清誉。”   “我要你同李禹、同以阴氏为首的世家合兵,先灭汤思瀚,再除李禹。”   “我要你……”   酒劲缓缓上来,她提着一口气将昨日同兄长说的话,重述。   到最后,她笑了,带着不甘与无奈。   “当然,你也可现在杀了你兄长,夺下他西南蜀地的五万兵甲。但是,且不说如今局势,杀你兄长胜算几何。便是成功了,你的僧武卒和他的西南兵甲,要拼掉多少战力?”   “回头再灭汤思瀚……”裴朝露顿了顿,“你兵法受教于我父亲,手中兵甲来源自我母亲,论战言兵,当比我清楚,此间还能有几分胜算?”   他清楚,他如何不清楚。   “所以,只能先攘外。”裴朝露的声色开始发颤,“然后,你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话至此处,裴朝露已经浑身战栗,似是回到东宫的年月。   带着无尽的隐痛和愤怒。   “但是若这般,待除了叛贼,他却因结了阴氏女,有世家做盾,有远胜于我的兵甲,届时我们都为鱼肉。先前所做,便不过是为他做嫁衣。”李慕终于开口,接上她的话。   这样的局势分析,李慕懂得没什么稀奇。   只是这一刻,裴朝露看他的眼神,却带着几分诧异。   一时间,两人默声无话。   裴朝露再等下文,李慕却神思有些恍惚。   他的眼前,浮现出昨日梦境。   昨日梦里,她在樱桃树的秋千架上与他温柔浅笑。   还有一个时辰前,暮色月华里,她素指搭在他掌心。   还有此时此地,她与他同桌用膳,举杯饮酒。   她是来劝服他的,亦是来同他告别的。   李慕突然便笑了,道,“阿昙,你的眼睛红了。”   裴朝露鼻尖泛红,突然一阵心酸。   李慕伸手抚上她面颊,一点点触上她眼眶,一滴泪从她长睫滴落,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第二颗再落下,他抬指擦干了。   他的双手捧上她面颊,用一双比她更红的眼睛凝望她。   裴朝露错开他眸光,瞥过头去。   她安慰自己,时势比人强,她还有对族人的责任。   “就算看在爹爹和阿娘的份上,看在他们教导你如亲子的份上……”她没有看他,想要退开身却被他双手禁锢着面庞,便也未再挣扎,只收了软弱色,重新理正肃静模样,用尽冷声道,“看在我年少全心全意爱你的份上,看在我用尽光热温暖过的你的份上,你还给我一点暖意,你牺牲一段……”   往昔情意深重,刻在骨上融尽血里。   她若含泪说倒是自然,偏是强装的冷色,听来别扭,却又更加悲凉。   “别说了。”李慕拨转过她的面庞,却也没有看她,只缓缓顷身,同她额间相抵。   方寸间,又是回到少年时,他们间只有彼此。   不比如今,隔了涵儿,隔了李禹,隔了六年时光,隔了裴氏满门的鲜血与白骨。   那一年,他离开她,明明是为了护她性命,为了保全裴氏满门的性命,到头来却还是落得这般田地。   李慕还记得和离书写成后,他借事发挥,同她吵了一架,想着冷她两日,让她接和离书时能不至于太意外。而送和离书那晚,他更是饮了两壶烈酒来壮胆。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又荒谬。   吵架哪能同和离相并论!   喝下的酒又能壮几分胆!   分明还是恐惧的,恐惧转身回头,撕毁和离书。   恐惧那样的身份留下他身边,给她埋下祸根,他连夜离开。   而如此不明缘由弃她而去,于她而言,当是觉得是遇人不淑。   连他自己都痛恨的行径啊。   想到此处时,他抚在她后背的手攥紧成拳,搁在她纤细的骨骼上。   “不能让李禹同阴氏结亲,只能……”裴朝露没有推开他,到了如今形式,便是以色换之,她也无所谓了。   李慕松了额间触碰,竟是以口封口止住了裴朝露的话。   裴朝露周身血液似有一瞬凝固,眸中几息变换,最终还是燃起了怒火,只拼命推开他。   便是他伤着,手中发力便也不是她能推开的。   只是她到底卯足了劲,捶在他胸膛伤口,扯出他阵阵疼痛。滚银常服的衣襟口,缓缓现出一道血流。   裴朝露看不见,是手上濡湿的感觉提醒了她。   她终于停下手,眼中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片刻前,还想着以色换之,眼下又何必如此!   没得惹他不快,徒增劝服的难度。   李慕亦退开身来,相比身体里某一处的疼痛,胸口裂开的几许血流,根本不算什么。他退尽血色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颇有几分当年新婚燕尔的骄傲模样。   他痴痴而笑,凤眸中酿出一分鲜有的肆意风流。   只是曾经这般,是床帏缱绻,夫妻情浓。如今在落眼里,分明多出三分趁人之危的情态。   偏他还点着唇口道,“你,还是当年模样。”   一记极清脆的巴掌声,在深夜中响起,累案桌烛火都跟着摇曳。   裴朝露咬着唇口,怒视他。   “你,竟也学着强迫!”她一字一句道。   话比巴掌更令人痛。   李慕笑意未减,合了合眼呼出口气。   似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接着自己上头的话语,继续道,“可是我,要往前走。”   “十月初六,我会同阴家长女结亲。”   他撑着案桌起身,离开时带走了桌上的酒,还想说些什么,到底也未曾开口,只拎酒离去。   夜凉如水,月光破碎。   他望着手中酒盏,笑意未敛。   他赠她和离书前,灌了两壶酒。今朝她开口时,亦是先要酒。   都是难以启齿的话。   当年他有多难,今朝她亦有多难。   当是更难。   他只是结束一断姻缘,她却想决定他来日姻缘。   那个纯净清正得如同星辰朝露般的姑娘,心中一定是这样想的。甚至她可能还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方才百般开不了口。   裴家人,做不出胁恩索报的事。   可是,偏她有担着阖族的希望。   已经走出很远,李慕回头看她。   厅堂中,烛火摇曳,她垂地的广袖连着臂间披帛都扬起了边角轻纱,发髻上一支步摇亦轻轻晃动,就着红烛折射出浅淡的光。   偏她,却安静如斯地坐着,还保持着他离去前的模样。   没让你开口,便不算你要求的。   李慕笑了笑,低眉垂眸,唯见地上孤影狭长,再不见花间并蒂成双。   月影偏移,风过庭院,边陲之地多风沙。   六年来,他头一回被迷了双眼。   月沉日升,一夜过去,裴朝露重新定下神思。   铁索横江,箭在弦上,谁也没有回头路。   她迎着晨曦举目望去,阳光是这样好。须臾,她送出一只雪鹄,和阴家姑娘做最后的确认。亦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   接到裴朝露信时,是晌午时分。   按着往日,李慕愿意结亲的消息定下,于她自是极大的喜事。然而,此番接到,她的心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只挑眉叹了声,“是个结盟的好对象。”   心中甚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若是只结盟不结亲是不是会更好些?   纵是她不在意李慕的情爱,但李慕能为了裴氏女而同意结亲,头一回,她觉得于一桩婚姻而言,仿若有些别扭。   她凝眸看了那张纸条片刻,将这莫名的想法止住。   好不容易说通的事,且别让自己突然萌生的思绪扰乱了,届时功亏一篑。   “阿姐起身了吗?伤可好些了?”门外阴萧若压低声响询问侍女。   “进来吧。”阴庄华自己应了声,“这个时辰,如何还会躺着,都同你般做事没个要紧。”   阴庄华将字条投入炭盆中,理了理神思,眼下这胞妹亦是她的一桩心事,且将她拉出来才好。否则日后,定是掣肘。 第38章 赔罪 她在往前走。   阴萧若入房来, 银月皎洁的面庞上,飞霞嫣红,左颊一点星辉以银粉绘色, 比寻常更多几点闪耀。她坐在榻上,窗外阳光扫入,一半渡在她身上。   阴庄华观她眼波流光,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低眉如一朵娇羞的水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同胞手足, 虽幼时两人不在一处长大, 自己原是随母亲在凉州的外祖家住了几年, 直到九岁那年母亲病逝方被父亲接回。但后头的这些年,姐妹俩总也是伴在一起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胞妹娇这般娇柔羞涩的模样。   十七岁的姑娘, 如此情态,不用问也能猜到是何缘故。   阴庄华倒抽了口凉气,原本准备的话一下咽了回去。情网中的女孩,是辨不清忠言逆耳的。   然出自手足情义,她仍旧不甘心试探道,“阿姐可是扰你好事了?辰时便唤你过来, 这都快午时了。”   “自然不是。”阴萧若话这般说着,眸光却避过长姐,似是有些报赧,面上烟霞更红。   一看便是少女怀春,被戳中了心思。   “可是看上哪家郎君了?”阴庄华凑近道,“阿姐到底比不上他了,这般伤着也不见你来探视!”   “哪有!”阴萧若转过头来, 急道,“就是因为阿姐受伤了,阿若才被爹爹派去随侍太子殿下,殿下下榻郡守府,我自是熟悉,便多帮衬着些。眼下才脱了身方赶回来看您,您还这般取笑我。”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说辞,偏阴萧若言道最后,却低了头,双耳都泛红。   “随侍殿下,你如何侍奉的?”阴庄华半哄半吓,见她垂眸半晌不言语,却是耳垂连脖颈红成一片,心下顿时凉了大半,提眉道,“阿若,你……”   “你昨日漏夜才回,你可是……”阴庄华豁然起身,到底亦是未出阁的女子,有些话羞于启口。   阴萧若自也领会到,回想昨夜情景,红热的面上满是甜蜜笑意。然见长姐这般神色,便也知晓她想得过了。   只嘟囔道,“阿姐怎可这般想我,想太子殿下。您这般说我便罢,却不可如此轻怠太子殿下。”   “那你告诉我,你可是心悦太子?”阴庄华见惯了她这般撒娇打诨,倒打一耙的模样,只拉过她的手,掀起袖口瞧过。   遂松下一口气。   守宫砂尚在。   “阿姐,我不瞒您,太子生的得英俊非凡,龙章凤姿,我便是痴慕与他,也再正常不过。”   “你择人便只看一副皮囊吗?数月前同你说的都忘了,太子李禹前无守城之节,后无护妻之情,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如何算的良人?”   “我不赞同!”阴萧若有些恼怒,只昂着头道,“弃城离去是权益之计,放弃裴氏乃弃小家而全大义。如此隐忍苦痛为外人鄙视、却丝毫不曾辩驳者,我觉得好的很。”   话音落下,阴庄若原本送到唇边的药盏顿住。   “而且昨夜里,我们亦不曾做甚。左右便是红袖添香,知己夜话。”   “太子处理卷宗,让我研墨烹茶……”阴萧若的声音柔和下来,两颊重新燃起红晕,垂眸把玩胸前编发,“初时我与殿下饮了些酒,孤男寡女……但还是殿下撑住了,他道我还小,再来我到底还没有明文手书,他不能让人低瞧了我!”   话至此处,阴萧若抬首道,“阿姐,太子殿下是端方君子,你不可这般辱他。”   阴庄若放下药盏,凝神望着胞妹。   “裴氏,她的发妻,他也不曾避讳。”阴萧若眼中燃起几分骄傲之意,“殿下说,年少夫妻,他很珍惜。但世事多变,走到这一步,自是怨不得她一介女流。要怨只能怨世事无常。”   “殿下仁德之心,不怨世道不公。依我说要怨就该怨裴氏阖族贪心不足,裴氏家主一念之差。”阴萧越说越恼怒。   片刻,却又红了双眼,低眉望过昨晚抚过他热泪的手,叹息道,“我能看出来,殿下原有许多委屈,有子不得见,有妻不得碰。”   “昨晚,他都落泪了,说很想他的孩子,倒也不求常绕膝下,只求能日日相见便可。”   “我听了,心中委实难受。”   “阿姐,我很心疼他。”   最后一句话入耳,阴庄华半晌累积的语言瞬间溃散,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处接话。   然,阴萧若的话却还在继续。   “阿姐,这样的男子,你如何要百般推拒?”   “太子殿下还说了,能娶你我二人,似娥皇女英,是他之幸。”   “再者,爹爹都无反对,你便不要再待人冷冷的。想一想,那日沙镇茂叶林中,亦是他将救你回的。”   “那你可知,那日林中,他暗箭射向裴氏女,差点要了她的性命。”阴庄华这日,被胞妹一席话震得寻不到逻辑,眼下总算找到一个出口。   “殿下都与我说了,那日是他实在气急了,方才那般失了分寸。阿姐,你不知道,殿下为此万分自责,他都将自己划伤了,只说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发令的手。”   话至此处,阴庄华已然明白,胞妹已经完全臣服于太子。今日便是自己不寻她,她亦会来的。   她来给太子当说客。   毕竟,太子入敦煌一月有余,除了在沙镇她苦肉计求助于他,其余时候都不曾与他热络过。   他自然不放心。   况且,她的手中,现掌着家族的三万精兵。   他自是头等在意。   只是观眼前手足,阴庄华兀自叹了口气。   胞妹显然已经陷进去,此刻多言除让她更加逆反,同自己离心,其他皆无甚意义。且还有两日便是十月初六,太子宴请九地门阀的时候。如此关头,她得先静下来,不可再节外生枝。   “阿姐,无事我便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吧。”   阴庄华望着远去的胞妹,呢喃道,“左右爹爹都赞同的事,愿她自求多福吧。”   她想,若日后她得李慕结盟,占了长安皇城,届时再为她挣条出路吧。   出了阴氏宅邸,阴萧若坐在马车内,脱簪宽衣。一瞬间乌发垂落,素衣单薄,唯有手中紧紧握着一个药瓶。   马车疾驰,奔向白马寺的方向。   路过郡守府时,马车速度减慢,轱辘声哒哒而过。   郡守府府门大开,李禹高座正厅,向掀开的车帘处柔柔微笑。   车帘落下,马车便又疾奔起来。   “殿下宽心,那药是好药,太子妃便是命医官查验,也看不出端倪。”郑太傅安慰道,“且即便白马寺周遭三里处我们近不得,但昨晚唐亭带着人在稍远处亦是随时候命的。”   “孤很放心。涵儿患哑疾多年,这样的药送去,她一定心动。待她给涵儿用完第一颗,需要第二颗的时候,自然便也出来了。”李禹拎着茶盖,轻磕茶盏,抬眸看了眼郑太傅,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般神奇的东西?”   “老臣惭愧,哪里能寻得这般良药,不过是一点幻觉!”他俯首低语,讲清原委。   李禹闻言,不由抚掌称妙,“她再有韧劲,也是有软肋的,且多得很,涵儿便是她头一根。”   “阴家二姑娘不错。”郑太傅道,“能为殿下办事,亦是个好把控的。”   “药好,人也好。”李禹盯着桌上剩下的一颗,浮在面上的笑意寸寸退去,又慢慢重现,嘲笑了声,“蠢笨了些,无趣时解解乏,尚且顺手。”   随之又是一声叹气,“要论好,世间原也没几个人胜得过她……”   这个她,郑太傅自然知晓说得是谁,遂只恭谨立在一侧,未再接话。   “就是,实在是太不听话了。”李禹无奈地摇了摇头,扶额的掌心下,一双眼睛酿出血红杀意。   “阿昙的软肋是涵儿,六弟的软肋是阿昙,他心重手不狠,立在她面前更是时时乱了分寸。”李禹放下手,抬首又问,“孤在想,这厢能不能连着他一起除了!”   “殿下,齐王如今动不得,他有兵甲傍身……”郑太傅闻言,急言道,“且、且我们未必吃的下他的人,当年司徒府的精锐便是……”   郑太傅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且忍忍,为今之计我们得先除汤思瀚。明面上便不能同齐王闹的太僵!”   是啊,他需忍忍,忍着自己妻儿在别的男人身边。   李禹合了合眼,抬手砸了个茶盏。   郑太傅连着一众侍者转瞬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   “是孤心急了,太傅已教导多次。”半晌,李禹吩咐侍者重上茶水,缓声道,“太傅陪孤用茶吧。”   *   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白马寺中,午膳之后,裴朝露因昨日白天奔波躲避刺杀,晚间又伤神同李慕的一番言语,整个人便有些怏怏,遂上榻歇晌。   这一歇,便是两个时辰过去,涵儿温好书,练完字,又跑去寻了她两回,都未见她醒来。第三回 再去时,李慕没忍住也过来了。   他运气不错,见到的是很久之前的温馨模样。   云秀在榻边给他行了礼,榻上人还是保持着多年前的习惯,独卧时不落帷帐。   靖廷长公主去世后的一段时日里,她伤心的不行,整日蒙在被中哭泣,有两回都哭晕了过去。那会他们刚刚文定,按理不能见面。   但她哭时,没人劝的住,他便也不敢离开司徒府。   然规矩摆着,裴松方念及长公主最重礼仪,遂赶了他多回。   不得法,大郢皇朝刚正冷肃不苟言笑的六殿下,翻了司徒府的墙。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日翻,月月翻。   没娶回王府前,年复一年地翻。   齐王殿下行伍出身,翻座墙不再话下。然到了姑娘闺房前,却是犯了难。   闺阁九重,帷慢层层。   初时是怕惊动她人,后来是她自个知晓人在外头,逗他不给开门。   她说着不给开,心思却很实诚。到点,便让贴身的丫挂起帷幔帘帐,给翻墙的人一副或沉静的睡颜,或装睡长睫频颤的模样。   从来无有话语,他看过,半柱香的时间心满意足地便离开。   而她,往后年月里,无论睡在何处,独卧时,都没在落下过帷帐。   便如此刻,李慕看着榻上睡颜,在她平顺的呼吸起伏里,他迈开步子,又顿下步子。   云秀冷眼看着,起身哄走涵儿。   李慕立在床榻前,掩在广袖中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片刻,终于坐下身来,伸过去抚上她白皙又瘦削的面庞。   只此一下,他收回了手。   起身回首间,他看见锦被上,有她的一根长发。   于是,他捡起握在了掌心。   “殿下走后,姑娘在府中等了您一月又十三日。一个月又十三日,她从未下过帷幔,想着哪一日,您回来,她睁眼就能看到您。你入门也一眼就能看到她。”   “后来,姑娘嫁入东宫,太子去旁人处,她独卧殿中,便还是将帷幔挂起。太子高兴了,说她懂事在等他,不高兴了便骂她放|荡连就寝都想着让别人看。”   云秀立在屋外廊下,向李慕福了福,压着声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屋中伺候自己主子。   李慕捏着掌心的那根长发,待终于能喘出一口气,遂回书房处理事宜。   云秀给裴朝露更衣时,被裴朝露瞪了一眼,只得低下了头。   “没恼你。”裴朝露捏了把她的面颊,目光落在锦被上。   他拿走了她的青丝。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往前走。   深秋渐凉,她披了身披风去寻涵儿。   涵儿正在李慕书房内,缠着他讲佛经。   “涵儿,该用膳了。”裴朝露站在门口,向他伸出手来。   “阿娘!”孩子奔过去抱住她的双腿。   “慢些!”裴朝露低眉揉着揉孩子脑袋,抬眸问,“要一起吗?”   李慕一时没有回话,他有些晃神。   他觉得,面前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孩子。   不是幻觉,膳食一道道上来,冷热香辣都是真实的,三人用的合宜。   他暗里看她,她平静如初,仿佛昨日言语不曾说过,往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李慕突然回神,这是仅有的日子了。   她在往前走。   他盛了碗汤给她,她道了声谢,低头慢慢饮着。   一片静默中,侍者来报。   “何事?”他问。   “阴家二姑娘,素衣披发,跪在寺门外。”侍者说着,目光落在裴朝露身上,“说是向贵人谢罪来的。” 第39章 中药 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和渴望……   男儿负荆请罪, 女郎脱簪谢罪,自是为表诚意。   李慕听得侍者的话,一张本就生人勿近的脸, 更加冷锋如刀。阴萧若来此向裴朝露请罪,无外乎是三月前领人上神沙山毁了芙蕖骨灰一事。   “让她走”三字才要脱口,却又咽了下去,李慕下意识望了眼裴朝露。   如今局势, 连着本地的阴氏一族、这西北道九地高门皆聚集在了敦煌郡,李禹亦来到此间, 自是为了结盟攻打汤思瀚, 收复长安的。   这九地高门中, 以阴氏为例,虽在当地都是豪强大族,但世代守在一方, 想要却弋?不曾有机会进入长安政权中心。   相比同样是西北道上的凌河裴氏,在近百年前,家主尚公主后,便入主长安,成了李氏皇朝的新贵。后代子孙亦接连结亲于皇室,裴朝露的姑祖母便是先帝的德妃, 其父裴松亦是尚公主,她自己二嫁更皆是皇家贵胄。   现成的例子在前,这西北道上的门阀多少都有想要结亲皇室的念头。只是长安未丢之前,李氏历代天子选秀,皆是从京畿皇城择选。即便有地方送人如京,然西北道偏远,相比子女一人上京, 家族远在边塞,又觉得不划算。   是故待到今日,有如此可以从龙、举阖族入京畿的机会,各家自不会放过。尤其是皇室式微,世家背杆稍硬些,不比过往皇权集中,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份。   故而,李禹一场结盟宴,多有示弱之态。尤其是对阴氏一族,尤为看重。   暗子曾传回过消息,当日李禹私服入敦煌,是阴萧若前往相迎,一路护来此地。进入敦煌,亦是她伴在左右,李禹对她甚是满意。   眼下阴萧若孤身前来,脱簪宽衣于门外,又蓦然提起昔日旧怨,若说不是李禹之计,便是其父阴素庭授意。   难不成是阴庄华说服了胞妹与父亲,让她此来请罪示好,如此是要弃了太子而全身心择他齐王殿下?   “下午我歇着,未曾接到过阴家长女的讯息。”   彼此尚且存着年少的默契,一个眼神有几重意思,原也是一眼便能看到的头。   甚至裴朝露都没有瞒他同阴庄华有联系的事,雪鹄都是他的!   旁人都是用信鸽传信,唯他着人训练了这及稀罕的鸟雀,专门供他的暗子往来传递讯息,是故他的暗子消息要比他人灵通迅捷许多。   一个瞬间里,裴朝露想到雪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些残缺的片段。是在穆婕妤处,穆婕妤养鸽子打发时辰,里头仿若也有这么几只雪鹄。   穆婕妤与他亲如母子,有联系也是正常……   “雪鹄当比人快,既无传信,阴萧若来此当不是阴家之意。”李慕净手起身,“多半是他授意的,我去看看。”   裴朝露的思绪被他打断,便也未再多想,只点了点头,同涵儿继续用膳,不多时两人也用完了,李慕还不曾回来。   裴朝露往门边站了站,总觉心头不安。   来白马寺见他时,她同二哥一夜长谈,理智而清醒。   让李慕结亲阴庄华,占去世家联盟的半数势力,以为除掉汤思瀚之后能同李禹对抗作准备。然仅能对抗是远远不够的,要出掉他,给家族昭雪,便需要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否则两王相争,无论何人胜败,事后君主依旧式微,这天下还是乱的。   裴氏百年传承的信念,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昭雪,代价太大。   所以,李慕走了第一步,她还需走出第二步,让其他八地门阀不与李禹结亲。   她在苦峪城和二哥告别的时候,已经做了诀别。甚至昨晚劝服李慕之时,亦是大局为重的,告诉自己那一步非走不可。   可是,是哪一个瞬间里,动摇了她的信念!   她突然便不想再走下去。   她已经坚强得够久了,能说服他结亲,她觉的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她想停下来,带着涵儿,被人保护和爱惜,不再逞强。   是故,她不希望有任何事在节外生枝。   待十月初六,李慕结亲,随李禹再择何人为正妻,只要能先灭了国贼,后头事可以再慢慢谋之。   这是裴朝露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次的自私。   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东宫。   “阿娘,我想和您在一起。”涵儿扯了扯她的衣袖,比划道。   自从前日将他接回,母子二人独处时,他便开始强调这话,至今已经说过五六回。每回一说完,就两眼通红地低下头。   裴朝露俯下身,捧上他面庞,“阿娘没有想过不要你,天长日久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她丢过他两回,一回是将他留在了大悲寺中,一回是由着李禹将他带走自己合上了城门。纵是次次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到底受到了伤害,会害怕。   “你喜欢这敦煌,还是喜欢长安?”裴朝露问,话语却很慢。   “我喜欢和阿娘在一起。”敦煌,他来这不过一年,而长安之地,他只是待在那四方城中,两处都谈不上欢喜。   涵儿比划道,“只要有阿娘在,哪都可以。”   裴朝露才要应他,他便又道,“爹爹……我怕。”   顿了顿,水汪汪的眼睛凝出一点光,“叔父很好。”   “叔父还俗了,很快会和别的姑娘成亲,以后他还会有……”裴朝露垂眸笑了笑,重新对上他眼睛,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涵儿若喜欢叔父,我们便在这多住几日。”   “以后叔父行军打仗……”   裴朝露顿住口,突然便止了话语,起身揉了揉他脑袋。   “阿娘怎么不说了。”涵儿仰着头,重新拉住她衣袖,“叔父行军打仗,然后呢?”   裴朝露原是想说,你可以跟着他,学习兵法谋略,也可跟着他让他保护你。然而这样的话在脑海中转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未必想得太多,更不该同孩子说这般渺茫而不切实际的话。   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了。   “没什么,涵儿。”裴朝露深吸了口,“今个阿娘歇了半日,云秀姑姑说你都缠着叔父,晚间便容你叔父歇息吧。或许,一会他还有公务要处理。”   涵儿心下念叨,下午不过练剑时,耽误了一点叔父的时辰。其他时候都是他在理事,自己从旁学着,哪里便是缠着叔父了。   但到底也没再多言,只拉着裴朝露的手不放,目光炯炯望着外头大门的方向。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想去看看叔父。   裴朝露本也想去,留在这是因为涉及芙蕖,至今涵儿还不知道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且他手足的生父,便是他的叔父。   芙蕖已故,这些属于他们这辈的恩怨情仇,她不愿让孩子扯进来。   她总是想,他知道的越少,便越好。   为此,在东宫的那些年,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李禹为人父的模样。即便他不配为人父,但她也从未在孩子面前说过他一个“不”字。   至多一句,他政务繁忙。   只是眼下,不知为何,她亦想去看看。便也未再犹豫,牵过孩子往寺门走去。   月色融融,竹影横线。   深秋的夜晚,风霜露重,穿堂风阵阵而来。   寺门外养尊处优的世家姑娘,眼下仅一袭素衫,如瀑长发披在背脊,从鬓角垂落的几缕青丝在风中轻晃,发梢滑落在胸前大片裸露的胸膛上。   粉黛未施,罗衫不着,素面青丝躬身俯跪与门前,柔柔弱弱似一朵不堪吹折的小白花。   裴朝露过来时,李慕正返回,隔着他长身如玉的轮廓,她从逐渐关上的门缝间看到尤自跪着的人。   “她来此作甚?”裴朝露问。   “负荆请罪。”李慕神色如常,看了眼一旁的涵儿,欲要俯身将他抱起,“大抵是他有意示好。”   “叔父伤着,涵儿自己走。”   李慕伸出一只手,孩子开心地牵上去。   裴朝露顿在原地有些发愣,总觉哪里不对。   “涵儿今日早歇睡。”李慕垂眸笑道,“养好精神,明早叔父带你去骑马!”   原本还丝毫没有睡意、只想着再玩一会的孩子,瞬间便点了点头,扭头对着自己母亲比划起来,“阿娘,阿娘陪我。”   “夜风寒凉,你站着干什么?”李顿下脚步,回身看她。   “叔父说明日要带我去骑马。”涵儿跑回裴朝露处,“阿娘马术也好,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叔父他伤没好,我们就驾着马慢慢走!”   “叔父,我们去哪骑马?”孩子来回地比划,脸上满是欢愉。   裴朝露回神,走上前来也没说话,只冲孩子笑了笑。   “去吗?”李慕鬼使神差地开口。   “去。”   “那你、也早些歇下。”李慕抑制心中激动,将孩子推给裴朝露,“我还有公务,且早点处理了。”   “等等!”裴朝露突然反应过来,“阴萧若到底因何事而来?”   “说了是负荆请罪来。”李慕道,“还送了些西域修元补气的良药,我丢给医官了,要是无害,存着用于军中伤痛。”   “马上起事,医药粮草总需备着。”   今日,李慕的话如黄沙散盘,流云四泻,说的皆在理。裴朝露却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丝毫没有中心。   “估计是他让阴萧若来,想看看白马寺周遭布置,寺外三里处封珩带人警戒,原是发现了唐亭一行,伏击多日。”李慕笑了笑,“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他眼下就要和我撕破了脸。按理,不应该的。”   这话入耳,裴朝露终于定了定心。   窥视、伏击、暗杀,是李禹的手段。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李禹这一刻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她。   “你若嫌门外人堵心,我让人打发了便是。”   “让她跪着,跪个一夜,伤不了什么。”裴朝露话音落下,遂牵过涵儿,又道了句“早些歇息”便回房了。   李慕立在夜色中,掩口咳了两声,见她开门合门,见屋中灯亮灯熄,方返身回了内阁偏殿。   这处,半个时辰前,奉他的命令,往日王府贴身医官和僧武卒精通医理的僧人皆聚集在一起。   待他进来,空明便回禀道,“殿下,我们均已验过,此药无毒,其中成分亦是治疗哑疾的各项草药,有两味还是回纥国中的佳品麓合花籽,故而确乃良药。”   “不若让小郎君试一试,左右是不伤身的。”   李慕瞧着那颗拇指大小的丹药,原是阴萧若为表诚意送来的。其实,如今她人还在寺门口,周遭都是他的人,若送毒药来,无异于自寻死路。光凭这一点,这药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阴萧若如今同李禹走在一起,同裴朝露又结怨在前,这番好心,他没法相信。   “这药你们看了半日,可辨出方子几何?能否自己研制?”   “回殿下,此方繁琐,但也不是绝药。待臣等探讨些时日,当是不难的。”回话的是此间领头的王医官,片刻又道,“就是其中回纥的麓合花籽的分量需斟酌。也无妨,且着人试药便好。”   李慕坐在紫檀案桌前,转着食指上的七宝琉璃戒,默声无话,一众医官便也垂首候命,不再言语。   他没将这事告诉裴朝露,原也不为旁的,不过是不希望她心绪起伏。   这药不用,涵儿左右便不能开口说话,大抵她也习惯了。   但是,她为人母,生命里的两个孩子,芙蕖已经不在了,涵儿便是她唯一的孩子。须臾又漫长的一生,她定是想听到自己的孩子能唤她一声“阿娘”的。   但是若用了,此间尚有风险。   “空明,你去俘虏营拎两个人来。”   “王、方两位医官留下候命,其他人都散了。”   *   东厢房的寝房内,裴朝露也未点灯,只披衣立在廊下,被夜色掩着,往来医官匆匆过,自也无人发现她。   待最后一个走过,她上前拦下,“漏夜之中,你们聚众在此,可是齐王殿下旧伤复发了?”   被拦的医官是王府旧日属臣,自然认识她,虽初时被吓了跳,转瞬便定下心来,按着李慕之言回道,“贵人多虑了,没有的事,不过是数日一次给殿下会诊罢了。”   裴朝露眺望夜色,白日朗朗不来,竟是踏月而行。   她也未拆穿,只颔首放人离开。   “姑娘,夜深了,且安置吧。”云秀抱着件披风从屋内出来。   裴朝露按下她的手,将披风搭在她身上,“你去膳房送点宵夜给殿下,我先睡了。”   云秀愣了片刻,见屋内已经转入屏风后宽衣的人,只挑了挑眉,掩门做事。   膳房有两处锅灶终日不离火,云秀便来去甚快,李慕爱吃什么,她一清二楚。   “他怎样?”裴朝露靠在榻上,掀开被角让云秀上来。   “殿下自然高兴,直用了两碗汤面。”云秀借这月色辨别裴朝露的神情,然看不清晰,只顿了顿咬唇问道,“姑娘,您……不怨齐王殿下了吗?”   黑夜中,一片沉默。   “国恨在前,家仇随之,最后才是私怨。”裴朝露叹了口气,拉过锦被合上了双眼。   *   一夜到天明,跪在寺门口的人已经被冻的奄奄一息,精神气被抽了大半。然白马寺大门打开,文僧敲钟,武僧练功,住持念经做早课,沙弥打扫庭除,一切如今,仿若谁也不曾见到门口跪着的女子。   阴萧若虽是又冷又饿,却尤自挺着背脊,看着有几分将门之女的模样。   却也仅限看起来,实乃心中焦躁,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般侮辱。只是一想到那长安而来的太子殿下,心中便又有了几分坚毅。   晨曦初露,总算一夜过去,阴萧若扶着侍女的手撑起身子,愤恨地看了眼寺院,若不是太子交代,需确定涵儿服下药,听他一声声音得以慰藉,她估计早走了。   不,她压根就不会来。   她被侍女扶上马车,在车内听着动静。   昨晚那个点,孩子当是睡了,如今总得有些动静了。   *   李慕在书房内,虽因熬夜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尤其是看着那碗中如今不太完整的丹药。医官辨出了方子,俘虏试药无碍,当是可用的。   按着医官的提示,药甚苦,可用开水化开,即可服用。   李慕将丹药放入碗盏中,拎过案前铜炉,倒水入盏。持勺化开时,他尚且不放心,遂起身想着还是同裴朝露商量一番。   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何况今朝看来,她或许比他还要了解他的兄长。   丹药已在他的搅拌中慢慢化开,浓重的苦涩味钻入他鼻尖,他蹙眉掩口。索性很快这气味慢慢散去,又重新酝酿出一股又冰又甜的气味,让人闻得甚是舒心。   他本想起身去唤裴朝露,却不由顿住了脚步,只一心一意搅拌那丹药,沉浸在甜蜜与苦涩来回撞击的氛围里。   他看见裴朝露坐在秋千架上,又看见她被打下已经成形的胎儿;看见她桃花眼一片流光,低眉吃着酪樱桃,却又看见樱桃树被砍掉烧毁……   李慕豁然顿住手,起身退开两步,是……幻觉!   他喘着气,双眼却忍不住望向那盏已经化开的汤药,只想重新走过去。   药香缭绕,他看见他的姑娘笑意明媚,翩跹而来。   额中花钿,金粉朱果,是一副好模样。   阿昙,他伸手去触摸……那是他心底再也无法言说的奢望,他想、想和她再续前缘,想重新来过。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碗盏,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喝下它,你便能得到你最想念的东西……   说,或者让阿昙喝,她便能回首原谅你……   李慕端起碗盏,挥手砸了出去,端起一旁架上一盆清水浇下来,终于得了两分清醒。   “殿下——”屋内动静惊动外面侍者,封珩带人推门进来,见此情状,急上去扶住他,扭头急呼医官。   “出、扶我出去……去寝室!”李慕看着地上被砸毁的药,尤似极强的幻药,无需饮,只需靠气味炒能惑人。   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和渴望。   而眼下,他心底的幻觉虽破开了,但身体火烧火燎,又燥又热。   “叔父,你怎么了?”   约好的去骑马,涵儿和她都换了一身骑装。   见他这个样子,孩子奔跑过来,连着裴朝露都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别过来!”李慕喘着气出声。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湮灭在裴朝露的步伐中。   昔年恋人,亦是结发的妻子,李慕拽了她一把却又转身推了出去,“离我远些!”   便是当年和离,他都没有这般急切地想要逃离。   如此青|天白|日里。   “你——”裴朝露被他拉拽地有些发懵,转眼意识到什么,“怎么中的药,是……医官呢”   “封珩,将她母子二人看好,无本王令,不得离开寝房半步!”李慕已经撑不住,只觉气血都在逆流,浓重的血腥直逼喉咙。   “杵着作甚,快!”一记厉声,他转身掩了唇口,径直离去。   “去扶殿下。”还是裴朝露先反应过来,慌忙谓左右言。   “王……”封珩总也改不了口,“贵人,请吧。”   裴朝露看着数位医官匆匆而来,又见屋内砸碎的碗盏,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左右他中药是事实,只默声牵着涵儿回屋。   “阿娘,您攥疼握我了。”涵儿小心翼翼地提醒。   裴朝露怔了怔,松开手,发现掌心一片濡湿。   封珩一路随着,默声无语,只在途中扶了她一把。   平缓宽阔的道,她突然便跌了一下。   “无碍。”她笑了笑。   踏入寝房时,她转身道,“把外头那女人给我带进来。” 第40章 圈套 愚蠢,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屋内, 云秀已经带涵儿去了他的房中温书,这厢只剩了裴朝露一人。   未几,人便带来了。   裴朝露抬眼看她, 倒了盏茶放在空座上。   阴萧若蹙眉,眼风环顾四周,除了带她入内的封珩,并不见李慕, 亦不见孩子。唯有面前坐着的人,眉目平和, 却隐隐带着压迫。   阴萧若望了她一眼, 没动。   “一夜霜寒, 喝盏热茶慢慢说。”裴朝露也给自己倒了盏,捧起慢饮了口。   茶水咽下,再观面前人却还只是盯着她, 并未挪动步伐。   “那便我问,你答。”裴朝露手中捧着茶盏,汲取一点温热,“你是送药来的?”   “对!”阴萧若终于有了些反应,挑眉回道。   “谁让你送的?”裴朝露又问。   阴萧若沉默。   李禹并未主动要求她来,是她实在受不住李禹爱子心切, 遂毛自荐。   故而眼下,自然谈不上谁让她做事,原是她自个心甘情愿的。   “你爹?”   “不是。”   “李禹?”   阴萧若又不说话。   裴朝露抬眼,目光从上往下扫过,转眼间手中茶水泼了她一身。拔了发髻上一枚扁平尖细的发簪给封珩,“一片。”   她出身将门,学礼仪, 懂谋略,然靖廷长公主育子,血腥残酷的一面亦让他们早早见识了,譬如裴朝露幼年时,便被母亲时常带在身边,于暗牢中看刑官拷问探子。   母亲手下人问话的手段,远比大郢刑部花样要多的多。   譬如这连根翘指甲,未见血流,先脱外甲。肉眼看着还是完好的一片,却已经生生脱了皮肉。   便是眼下阴萧若这般,她被封珩按在桌上,只觉一缕淡金寒芒扫过,正诧异发生了何事,转眼右手中食一股钻心的痛,“啊”的一声惨叫出来。却又不知伤在何处,明明是好好的一根手指。待想要缩手来看,一扯动,一片完整的指甲便脱落下来,伴随着一股冰凉的血流,和背脊生出的冷汗。   “你带人上山,毁了我女儿骨灰。我捅你一刀,本已两清。”裴朝露从袖中掏出帕子,撩起她下颚,给她擦着面上薄汗,“眼下你来此请罪,还来送药,实在是此地无银。看在你长姐的份上,我且给你个机会,将话吐干净了。否则,待医官再来同我说——”   裴朝露松开她,隔着帕子捻起那枚指甲,笑道,“便不是一片,一根,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说着,她将指甲搁在阴萧若眼前,又用帕子捂在她血肉模糊的指头上,裹起来按住。   “封珩,给阴二姑娘多按上会,好止血。”   止血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阴萧若初时还强忍着,待半柱香过去,三枚指甲落下,终于怏怏开口。   “那确乃良药,是太子所赠。妾身不过心疼太子殿下思子之心,又因当日伤了贵人之故,诚心来示好赔罪的。”阴萧若撑着一口气,将话吐出,“难不成用了有什么问题吗?虎毒不食子,太子殿下寻来特地给小郎君治疗哑疾的。”   “殿下就是想见一见小郎君,如此想着小郎君若能开口言话,让您开怀欢喜,您便愿回去了!”   阴萧若喘出一口气,“您当真生在福中不知福,太子殿下这般珍视您,妾身若能得他待您的一半好,便是心满意足了。”   裴朝露生就一张芙蓉面,又是桃花目。年少爱笑,娇憨甜糯。如今沧桑历遍,来不及悲痛仇恨,便先铸了悲悯。   “封珩,寻个医官给她治伤。”裴朝露看了她片刻,微微叹了口气,“姑娘年少,且多与你长姐同行。人生在世,聪慧些总是好的。”   “愚蠢,是要付出代价的。”   阴萧若闻言,一时有些发愣。   “齐王殿下未醒前,我需留着你。”裴朝露话毕未再多言,只让左右看好阴萧若。   自己起身立在门边,眺望李慕那间厢房。   “封珩,派个人去问问,殿下如何了?然后抽个手中无事的医官来回话。”   昨晚种种串珠成链,在脑海中飞速连起来。   说什么今个去骑马,原是他哄涵儿的,亦顺带瞒过了她,支开她俩趁着这个功夫,聚了那般多的医官入寺中,当是唤来验药的真假。   治疗哑疾的药——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涵儿今年六岁,不能开口说话已经两年多。能说话的时候才将将学会一些简单的话语。他们母子见面又少,她原也没听过他唤几次“阿娘”,若是真有能治好他哑疾的药,她自然毫不犹豫地给他用下。   当年在宫里,多少太医都束手无策,寻不到病因,便也无从下手。只一次次试着用药,一次次希望升起,又一次次跌进谷底。   李慕未知前事,然这般做,是怕药有假,怕自己希望再失望,扯动心绪。   裴朝露仰头抵在门上,望漫天流云,只觉鼻尖泛酸。   他方才那副样子,当是中了极强的媚、药,被催了□□。他对封珩说,将他们母子看好,无本王令,不得离开寝房半步。   自不是怕她有危险,需要保护起来。不过是他维持着仅有的一点自尊,不想她看到难堪模样。   相识于年幼,结发于年少。   到如今,他想对自己好,也需瞒着自己。遇到这般事,若是夫妻,便也无需医官。   他推开自己,怕伤害她,亦怕没了尊严。   她候在这,用仅剩的理智维护他的自尊。   寝房内,李慕已经聚拢了神思,只是耗了大半的精神气,人稍有些虚弱。   “有人来过吗?”李慕问。   “殿下安心,无人来过。”近身的空明心如明镜,“贵人好好地呆在房中,不曾踏出。”   李慕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睑,同空明交代了几句后,便挥手将诸人谴退了。   本就是外伤难愈,如今又是元气大伤,他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修养。不然这般下去,到底撑不了许久。   只是合眼的一瞬,他还是想起了那些刻尽骨子里的事。   “过来,抱一抱我。”每每他抑郁落寞,她都这般说。   原来她不仅告诉他,他有爱人的能力,还无声维护着他年少时脆弱又敏感的心,维护他一碰即碎的自尊。   便如今日,她半步不入,亦非她冷情,不过是依旧维持着他的尊严。   如何,他们就走到了今天的局面!   甚至,很快他就要同别人结亲了。   *   很快,他就要同别人结亲了。   来的是王医官,打断裴朝露思绪。   她深吸了口气,理正了思绪,闻李慕已经除了药性,便也稍稍按下心,只让王医官将话尽数道来。   前半部果真是验药,同她所猜相差无几,裴朝露便问,“既然真的是治疗哑疾的良药,殿下如何会这般?”   “那枚药里头的一味麓合花籽虽是无毒,但分量却是足足的,遇热便成了一味迷幻的药,最能勾出人心底的欲望与执念,且这药性大小完全随人心中的念头强弱而行。”王医官回道,“昨日殿下已经足够谨慎,不仅命吾等验药,且还着人试药,不想今日还是中招了。”   “这药甚苦,原是属下建议,可化开成汤药给小郎君服下,用来好入口些。”王医官叹气,“千防万防,吾等验了成分,却不曾顾及到剂量。属下有罪,让殿下遭此大罪。”   “那、这药若是真给涵儿用下,能治他的哑疾吗?”裴朝露已然想到些什么,只拣还没明白地问。   “有效果的。”王医官回道,“只是这药还不够,得分着时间,看小郎君恢复的程度,再用上个几贴。”   话至此处,王医官自责了半日的脸,终于有了些笑意,“贵人安心,殿下昨夜让我们验了成分,假以时日,我们定能配置出来。”   裴朝露垂眸笑了笑,却笑得格外艰难,片刻后方道,“您去休息吧,且好生照顾殿下。”   人走后,裴朝露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屋中,看香烟缕缕,听梵音阵阵,拢在袖中的十指互相搅着,掐出道道指印。   她的面上浮起认命般的自嘲笑意。   心底,那一点想要停下不再往前的念头,被击出一道裂缝。   这厢,李慕是带她受过。   李禹误中副车,真正要对付的人是自己。   他处,想来还有药。   若是昨日第一时间拿到药的是自己,她会和李慕做一样的准备,然后给涵儿用下。或许她还未必有他这般多的耐心,验药之后还着人试药,毕竟她知道李禹不能再生养,便一定不会拿涵儿的生命开玩笑。   待涵儿用下,开口一声“阿娘”,大抵便击溃她的理智。然他无法痊愈,她自然会为涵儿回到他身边了。   甚至这是连环的计策。   李禹当是考虑到,即便涵儿开口,李慕亦不会许她回去,待风一吹,她静下心来,便也会同那日苦峪城中一样,狠下心不踏出白马寺。是故,他有意提醒阴萧若,告知药太苦,可用开水催化成汤药,饮来方便。这般话语,更是提高的信任。   如此,闻药的是她。她心中渴望涵儿能开说话的执念,大抵会丧失所有理智,便是李慕都无法控制她……   她会在中药的那一刻,便寻了阴萧若,让她带自己前往……   李禹唯一的失算,是李慕接了药,竟然还瞒住了自己。   经年过去,那个曾经只要与她相关,便由着她作主不敢反驳的小皇子,终于有了自己的主见,开始换更冷静的方式将她护在身后。即便是这般重要的事,也隐忍着想求个最好的结果,再来告知她。   譬如他不再逞强撑着病体谋划举事的大局、处理接连递上来的军务卷宗,甚至方才与王医官同来的空明,连着那枚琉璃戒都送了过来。道是殿下有劳贵人操劳几日,查看卷宗,且待他伤好些,再行批阅。   只是遗憾,这一天来的这般迟。   裴朝露抚着那枚琉璃戒,泛红的眼眶里,片刻后终究还是浮起欣慰而真实的笑意。   人之一生,总也不是非情爱不得过。   纵是他俩之间,提前落幕,再不能回到曾经。但是待他日天下定,李慕若能真的上位,做天下的君主。便也不枉当年她牵他走出阴霾深宫,不枉父母对他的栽培与期盼,九泉之下,他们当也是欣慰的。   这样,她曾穿过黑暗和炼狱的人生,相比黯然幽怨而亡,也算是更有价值和意义。   思至此处,裴朝露将那枚琉璃戒戴好,起身唤来封珩交代事宜。不多时,封珩便按裴朝露要求将人都带了来。   一人乃李慕昔年的暗卫林昭,是个女子。   一人便是阴萧若。   “给他们将□□戴好。”   林昭无话,恭谨领命。   阴萧若自是不愿,拼命反抗。   “你要做什么?”   “滚开,都不许碰我……”   “我阿爹和阿姐绝不放过你们的!”   阴萧若被数个侍卫按住,口中却还在挣扎。   其中一个侍卫拨正禁锢她的头,迫使她直视前方,另一人正给她带一副面具。带好后,遂在她口中塞上白布,再不能出声。   如此,屋中林昭成了阴萧若模样。   阴萧若则一副裴朝露的面容。   “你虽是为人所用,但我说了,愚蠢,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裴朝露回首,示意林昭扶着她出去。   封珩见状,亦按裴朝露先前所言,调兵行事。   马车离去,阴萧若还在死命挣扎,时不时往窗外露出那张已是裴朝露模样的脸。林昭单手控着她,由她闹腾,只从车中寻出信号,向空中发出五色花火。   “姑娘,那女子好生可恶,先是毁了小主人的骨灰,这厢还搭上太子欲要谋害你,你如何还要放过她,合该借刀杀人,让太子杀了她。”云秀看着望去的马车,愤恨道。   “长本事了,小妮子连借刀杀人都看出来了!”裴朝露也没看她,只看着空中燃起的信号,笑道,“但此处借刀杀人不是最好的计策,最好的是驱狼吞虎。”   “此刻杀了阴萧若,只能让阴氏同我们生分,阴素庭本就是一棵墙头草。但是若能让她看清李禹的为人,绝了她的念头,那么整个阴氏便可更好地效忠殿下。”   “可是……”云秀嘟囔道,“若是这人辨不清,一心落在太子圈套里,那该如何?白的失去一次给阿渠报仇的机会!”   “阿渠的仇我报过了。阴萧若能活下来,是她之幸,是我之命。你也休要再犯此执念。”裴朝露挑了挑眉,“然这厢,如你所说,她还执迷不悟,亦是她之命。”   “左右,我送给了阴氏一个人情。”   “奴婢受教了。”云秀红着脸低头道。   “回吧。”裴朝露捏了把她的面庞。   主仆二人返身回寺庙。   “那太子要是不动手怎么办?”   “他一定会的。”   裴朝露也没回自己屋,去的是李慕的厢房。   这日,她难得高兴,想看看他多久能下地,应着涵儿骑马,且早些去了。   来日,总是变数不断。   而如她所料,数十里外的阴氏小楼,李禹得了信号,等了一昼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又等了小半时辰,终于得了唐亭的人回话,如此再三确定,涵儿不在车内。   “殿下可要缓缓,既然小郎君不在车内。若太子妃有恙,万一齐王不肯交出小郎君……”   “不必担心!”李禹抬手制止,“届时他没有理由不交出涵儿。若当真为之,占兄嫂,夺亲侄,天下悠悠之口都会替孤淹死他。他亦没有同孤抗衡的立场。”   “可是……”   “别可是了,传话唐亭,上弓箭手,半路截杀。”   她死了,那个秘密便也无人知晓了。 第41章 风起 往后,不一定有这样好的日子了。……   这日, 在距离白马寺三十里外的林道上,发生了一场刺杀。   从西北拐角口驶入林道的马车,驾车的乃阴氏嫡次女, 金帽蓝羽,颊畔星辉。待车行出不到三里,她猛地扬鞭抽马,自己从车驾跃下, 隐入路边草丛。   四下里弓箭手顿现,箭矢如雨射向还在驰行的马车。未几, 车身已经中满箭矢, 被射中的马仰天长嘶, 发疯般往前冲去。车轮散开,车轴断裂,骏马倒地, 一辆马车转眼七零八落。   带队的首领唐亭持剑上前,验明正身。   然一路寻来,除了一匹瞪着眼睛已经无有声息的死马。长林道上,从马起到路尽头,并未再看见其他流血之物,更莫说一个人。甚至连着阴萧若都失了踪影……   唐亭回首望那散架的车辆, 鲜血淋漓的马匹,不由眉心一跳。   “……中计了,快撤!”   终是慢了一步,这一刻他们成了笼中雀,掌中物。北侧林中,重新现出一批弓箭手,待第一批羽箭落下, 唐亭带的人已经伤亡过半。西路尽头,封珩亦带兵前来。   两厢厮杀,不过小半时辰,唐亭的人已所剩无几,唯有他和近身的几个护卫拼出一条血路,逃奔离去。   南侧高地上,秋风瑟瑟,残叶飘飞,复了本来面目的林昭,扔了手中面具,亦撕掉阴萧若面上的面具,只冷然道,“可是看清楚了,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如何?”   阴萧若瞥过头不说话。   林昭性子随主子,难得言语,只将捆绑着的人推入封珩事先备好的马车,驾马直奔阴氏宅邸而去。   车驾到达时,另一处郡守府,唐亭捂胸喘气,臂膀嘴角都是血,正勉强回话。。   坐在院中石桌旁的人,手中握着一个茶盏,随着下属的话一句句吐出,面上笑意寸寸退下,到最后,双眸涌上一层血红色,手中杯盏竟被生生捏碎。五指间,滑出一道血流。   “殿下!”一旁的郑太傅连忙吩咐侍者去传医官。   “你也辛苦了,先下去让医官瞧瞧,歇上两日。”李禹缓和了声色,面上神情重新柔和下来,对着唐亭道。   “多谢殿下|体恤,属下告退。”   “让张赟、贺兰飞速来见孤。”李禹合了合眼,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太子殿下三思。”郑太傅闻言大惊,“敦煌往长安的一路,城池众多,二人好不容才插入张掖城内,亦是极艰辛方将六千余人的部队化整为零伏在了张掖城内外,就等着殿下举事,好占城接应。眼下将他们调出,实乃下策!”   “八地高门每一处都有一到两万府兵,保守估计总数不少于十万,孤若不能与八地高门结盟,这六千人亦无用处。不如调来,且先解决眼前的大患。”   郑太傅自然知晓他口中的大患,乃昔年裴氏女太子妃。她握着太子那般隐秘的事,若以此扰乱结盟,将人都拉往齐王殿下处,他日即便除了汤思瀚,怕也难有他们太子党的立锥之地。   但是这般调动兵甲对付裴氏,必定惊动那一尊大佛,按上次阔叶林和此番长林道两次交手,齐王分明是有自己的人手,且人手之多超乎他们的想象。   遂将此间局势逐一分析给李禹听,只劝他缓缓对付裴氏。   又道,“何况明日便是郡守府开盛宴的日。待结盟成功,盟书签订,择日便可举兵攻入长安……”   “糊涂!”李禹豁然起身,“就是因为明日要结盟,李慕会不来吗,他是孤的亲弟弟,是大郢王朝的六皇子,即便出家然宗正府中依然存有他姓名,长安城中父皇依旧留着他的齐王府邸,孤不能赌。今日已然这般,不如放手一搏。”   “殿下!”郑太傅力劝。   “放心!”李禹抬手止住他话语,“孤有数。你去拟文好生告知八地高门,便说孤身体微恙,宴会择在一月后,即下月初六。同时,传信回蜀地,继续分兵过来,占牢其他未失守的城池,以待接应。”   “可是殿下,若此间齐王与那八地高门直接联系结盟,又当如何?”   “那不至于!”李禹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愿意再娶别的女人的。因情误事,他一辈子便被一个情字困死了。”   郑太傅闻言,还想说些什么,到底未再多言,只领命而去。   院中尤剩了李禹一人,他挥手谴退给他包扎伤口的医官,着人伺候更衣,驱车前往阴氏宅邸。   马车中,他看着被砍去三根指的左手,眸光一下覆上一层阴翳。又观如今被纱布包扎的右手,阴翳里竟燃起一点欢喜。   他望着那纱布,想起那一年秋猎,他手背亦不小心擦伤,她便伏在他膝下,日日给他换药包扎,听话又乖巧。   “孤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如何便不能听话些,非要与孤作对!”李禹轻轻抚摸手背纱布,喃喃道。   阴氏宅邸中,阴庄华因伤还未好,近日便也不曾出去。若非林昭告知,还不知已经发生这般大的事。   林昭和大夫相继离开后,阴萧若靠在榻上,只垂着眼睑也不看长姐和父亲。   还是阴庄华未忍住,起身道,“阿爹,太子这般性情,欲要谋害发妻。你还能让阿若侍奉他吗?他对阿若又能有几分真心?”   “阿姐……”   “你莫说话!”阴庄华气恼道,“旁的不说,如此霜寒露重,你在寺门外跪了一夜。他可派个人乔装看顾你一下。”   “太子殿下又不知我被罚跪了,再者也不是他要我去的,左右是那个裴氏女心太狠。”   “她心狠?”阴庄华被气笑了,“她但凡多狠一分,就不该将你从马车后道提前带下来,合该让你在马车内,让李禹乱箭射死你!”   “阿爹——”阴萧若辨不过,撒娇望向父亲,“我都这样了,阿姐还凶我!”   “华儿,你先回房歇息吧。”至此,因素庭方才吐出第一句话。   阴庄华扫过阴萧若,想着她做的那些事,只剜了她一眼,踏出了房门。   阴素庭在小女儿的床榻坐下,拍了拍她手背,难得严肃的面容上依旧留着两分慈和笑意“阿若就这么喜欢太子殿下?爹爹听着,你阿姐说的仿若有几分道理。”   “爹爹,阿姐没有接触过太子,都是凭感觉判人。可是孩儿是真真切切和太子相处过的,他对女儿是真心的。”   “便是今日之举,我也能理解太子。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成日待在别的男人身边,且那人还是他的手足,是他妻子的头一任夫君。一个男人,如何受得了!”   “阿爹,太子殿下龙章凤姿,细致温柔,若是他非真心待阿若,只是涂阿若年轻新鲜……”阴萧若咬了咬唇,“他很尊重阿若。”   “认定他了?”阴素庭问。   阴萧若双颊一片绯红,点头道“是”。   “歇着吧。”阴素庭又一次轻拍女儿手背。   已是暮色上浮,家臣阴蒙迎候阴素庭出来。待走出一段路,方开口道,“大人,按大姑娘所言,这太子殿下或许……我们可要再看看?”   “毕竟,当年我择中齐王殿下,亦是有了先前几年的甄别和观察。太子殿下是一人之下,但世道反复,大人三思!   “子良,我三思过了。”阴素庭笑道,“但是毕竟已经答应了结亲之举,至少面上太子无错,我们又怎好无故退亲?”   深秋的夜空,星辰寥落,新月如钩,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难辨方向。   “如今八地高门皆入了这处,若是阴氏言而无信,一来得罪太子,而来还贻人口实。这八处高门,并着我阴氏一族,可是这西北线的支柱,以往有裴氏在,无人敢与之争锋,如今当是我阴氏独领风骚了。如此,第一道,便是名声不能有差。”   “可是若这般,万一太子……”   “那么胜的便是华儿,日后且让华儿拉阿若一把。左右是二丫头自个择的人,她也需担着代价!”阴素庭负手往前走去,亦笑亦叹,“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过一桩女儿的姻缘,一条孩子的性命,如何比得了阴氏百年几代人的期待。   思至此处,他顿下身,喃喃道,“这华儿口口声声择了齐王殿下,我倒也不大放心,怎么也不见齐王那处有何表示?”   阴蒙正欲回话,侍者匆匆来禀,道,“太子殿下来了。”   *   转眼数日过去,李禹推后结盟宴的消息自然传到李慕耳中。   各门阀的家主得此消息,多少有心思浮动者。譬如前两日夜中,便有太原王氏的家主踩月而来。话虽说的隐晦,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愿倾家族之力共除国贼,然家中小女年方正好,举族儿郎皆上战场,实在不放心未出阁的女眷。   尚且还下不了榻的齐王殿下,摒弃一贯的冷色寒语,对人难得温厚,许财物许权位许疆土就是不许终身。   而昨日,陇西季氏的家主亦乔装而来,却是连齐王殿面也不曾见到。齐王殿下旧伤发作,医官往来匆匆,喝了药,齐王歇晌至夜未醒。   这日,十月十五,日光正好,秋高气爽,齐王殿下总算能下地,重新处理事务。   书房内,裴朝露将这段时间经手的卷宗理出交给他重新过目。虽然她处理的基本差不多,但有大半需他金印盖章,这步她没做。   “僧武卒的首领也口述二次复命,皆按你先前的要求,到了指定位置。”   话语落下,裴朝露掀起眼皮他一眼。   东上长安,首出嘉峪关,然后依次是酒泉,安西、张掖,威武、兰州,天水,平凉,最后入潼关,到达长安。   她记得二哥和她说过,他和李慕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却不曾想到,不过两月的时间,李慕竟已经将人手插入了酒泉、安西、威武三处。到十月初九,她接到第三处威武城的复命,三千武僧伏于当地寺庙,只觉心中感慨而欣慰。   “二哥也来信了,他已经让苦峪城的族人扮成商旅,往那三城贩卖运输粮草。”   “对了,封珩来回,张掖城城门口近来人员流动颇大,流出的人大都往敦煌而来,这有什么蹊跷吗?”   “那里是他的人。”李慕脱口而出。   空明很早便回话,太子从蜀地带来的数千兵甲占了张掖城。   左右是共罚汤思瀚的,李慕便未再往那处填兵甲,这突然调出往敦煌来是何意?   李慕蹙眉,一时不曾舒展。   “李禹的人?”裴朝露问,一颗心提起来。   是冲自己来的?   一击不成……   裴朝露见李慕掩口咳了两声,垂眸按着眉心,便也未再多言,只转了话头。   “还有空明请示,留守边防的问题,我且不懂这个……”裴朝露原将位置让给了李慕,自己在右手座饮茶,这才饮了口茶,一抬头却见他眉心皱的更深了。   “怎么了?”裴朝露合了茶盏,见他面色发白,一言不吭,只双目炯炯盯着案桌。   “哪里不适吗?要不要传医官?”裴朝露起身至他深处,甫一见他面前卷宗便也反应过来,只顿了顿,返身回了座上。   那原也不是卷宗,是“回贴”。   阴庄华的回帖。   古来男女文定,男予“过书”,女送“回帖”,此番之后,便是请期迎娶。   如今李慕得了“回帖”,当是他先去送了“过书”。   可是这段时间,他病的模模糊糊,连榻也下不来,如何送“过书”,行文定。   “你既已应了,迟早有这么一回。”裴朝露难得心虚,只有饮了口茶,垂着眼睑道,“阴姑娘送信来了,言阴素庭许了,但口说无凭,他并不放心。”   “我便做了主,是简单了些,乱世之中,难有六礼齐全,便直接走了文定。”裴朝露眉眼压得更低,“但是你放心,聘礼并不少与当年……   她是想说并不少于她的聘礼,但此时此刻,这般说来,实在讽刺。   “你看看吧,若、若觉得少了,我让二哥从苦峪城添出来,总没有委屈人家姑娘的。”   话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留他一抹虚无又寡淡的笑意。   四目相视,李慕起身到她身前,“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你做主就好。”   “走吧!”片刻,他道,“今日难得风清日朗,我带你和涵儿去策马。”   裴朝露坐着没动,甚至重新低了头。   “你先前应了的。”他红着眼,突然便有些恼怒。   屋中有一刻静默,虚空浮游着尘埃。   她抬眼看他。   “去换衣裳,快些!”他哄她,又求她,“往后,不一定有这样好的日子了。” 第42章 策马 李慕顿时心凉了大半。   李慕和阴庄华的文定是在十月十二进行的, 迄今三日时间。震惊的也不止李慕一人,还有各地门阀,和太子李禹。   高门间譬如先前潜来向李慕示好的太原王氏、陇西季氏, 这下终于明白为何齐王殿下不愿与他们结亲,原是心有所属。更有流言悄声四起,当日齐王丢下新婚妻子,远走敦煌, 未尝不是为了这阴氏女儿!更有甚者想得更久远,道是齐王十六岁抗击龟兹一战成名, 大军返回时在敦煌郡守阴素庭的接风宴上, 便对阴氏女一见倾心。否则如何解释当年同裴氏的骤然和离, 又如何解释和离后便来此敦煌郡!   齐王定的是正妃,若其他高门在与之结亲,入门便都是侧室。虽皇家之妾室, 亦是非比寻常。然在亲王与太子之间,自然更多人择太子处。   何况,如今太子身畔,空出的乃堂堂太子妃之尊位。   齐王同阴氏文定后的第二日,太子亦纳了阴家次女为良娣。良娣之位在东宫的妃嫔位分中,仅此于太子妃。这样的位置, 亦是羡煞旁人的。   然这个时候,于西北道上的八地高门,却并无太大的艳羡。他们本就冲着太子妃之位而来,然一个敦煌阴氏挡在前头,基本也无望。如今阴家两个女儿都有了去处,太子妃之位却还是生生空着,他们委实便多出一分希望。   如此, 向李禹示好的人便也更多了。   郡守府邸中,郑太傅同李禹正对弈,期间亦是这般劝导他。   八地高门中,以陇西季氏为首,择他家女儿为太子妃,亦算良策。而虽然阴家长女会是未来的齐王妃,掌在她手中的三万兵甲定是随了齐王的,但阴家二姑娘是良娣,阴素庭不会让她□□裸入东宫,暗里剩余的兵甲定会分与她。故而,两厢并未有太大的悬殊。   郑太傅道,“殿下,为今之计是快点选定太子妃,结盟给诸公一颗定心丸,然后尽快举事。距晌午接到的暗子回禀,汤思瀚已经派尉迟卫领兵五万,从潼关出发,来此攻打我们。”   李禹执了颗黑子,看着棋盘局势,将棋子落下,吃掉大片白棋。   “殿下赢了。”郑太傅笑道。   李禹瞧着那棋盘,伸手将之打乱,“如何是孤赢了,分明是太傅谦让罢了。”   他负手起身,并没有在郑太傅的慰藉中松下口气。最有力的一方士族已经落入李慕手中,他居然能为了兵甲与他人结亲。   而这段时日,他明明日日同裴朝露在一起。原以为二人会旧情复发,却不想有这般行动。   要灭掉汤思瀚是真,针对自己欲要为裴氏平反亦是真的。   “太傅,孤觉得,在攘外和平内之间,还是得先平内。”李禹仰头眯眼,感受这一日秋日阳光的苍凉与妩媚。   “待孤成了大郢皇朝唯一的继承人,便也无所谓是否能生养,更无所谓是否为天下知。”   李禹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咯吱声,“让人严密监视白马寺,但有机会,全力扑杀,不论男女。”   “殿下——”屋外副首领肖正面楼喜色,匆匆赶来,俯身道,“殿下,候在白马寺的探子回话了,齐王带着太子妃和皇长孙,一行人轻装去了神沙山策马。”   李禹双眸点亮,“那还等什么,发信号给贺兰飞和张赟!”   “殿下,贺兰飞和张赟的人手半数没有到齐,可要等等?”郑太傅提醒道,“齐王殿下行伍出身,且是历过杀伐的。”   “所以更要出其不意。”李禹挑眉,“三千兵甲足够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关头,我会先向他下手。”   “待解决了他,她便彻底没了倚仗。”   “去吧!”李禹对着肖正道。   “等等。”他唤住他,“务必保证皇长孙安全。”   “是,属下明白。”   *   神沙山在敦煌郡南郊往西十里处,裴朝露原也是认识的,因为山巅处便是大悲寺。   当日,她初入敦煌,一身伤病,想给涵儿择个落脚处。一路向西,竟是爬上了神沙山巅,立在了大悲寺门口。   到如今,即将一年了。   记得当日,从敦煌出来,走到山脚,方走了一昼夜。如今马车过来,不过大半时辰。   李慕先下了车,抱过涵儿后,将手伸给她。   裴朝露抬了抬手指,没有搭上去。   他定亲了,她告诉自己。便是这样出来,对同他定亲的姑娘,实在有愧。   李慕没有伸回手,往前站了站,掩过身后的孩子,低声道,“就这一日,来日……我会担起责任。”   为人夫的责任。   他到底没法在她面前说出口。   他丢了她一次,如今又要娶别的女子。即便是形式所迫,他依然觉得又负了她一回。   裴朝露垂着眼睑,没有动。   李慕低眉笑过,收回手,却被人猛地握住了袖口。   裴朝露素指捏在那滚银的如意双锦云纹上,往上半寸便是他的手掌肌肤。   她想问,为何当年要给她和离书。   即便人世已经几多变换,生死交叠里,她早该看透了,不该如此执念。   可是,她终究没有看透,也没有放下。   她气息微喘,抬起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拼命咬着唇口。   “那年,我……”李慕望着她的双眸,突然便想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前路再难,他想求一个重新爱她的机会。   他只是想要这一身血肉与灵魂,没有分割地去爱她。   无需她回应,只容他是心无旁骛的。   然而这样的结亲,来日岁月,来生来世里……李慕想,他保留着的所有属于他妻子的东西,都不会再完整,都不在属于她一个人。   “我忘带帕子,风沙迷了眼。”裴朝露终究还是咽下了到口的话,攒出个温婉又纯净的笑,“让云秀将她的递给我。”   铁锁横江,没有回头路。   李慕有片刻的失神,须臾亦笑了笑,却也没问云秀,只凑身用自己袖角轻轻帮她把眼泪擦干了。   “下车吧,表妹。”他让过身,笑意愈浓,如同冰山雪原上流泻的日光。   年少情浓时,也这般称呼。   却也是当下最合适的称呼,她本就是他表妹,如此姑表兄妹出来赛个马自然没什么。   裴朝露应声下来,神沙山便这般出现在眼前。   雷送余音声袅袅,风生细响语喁喁。   神沙山黄浪翻滚,山如刀刃,连绵起伏数十里,在秋阳下山体更是闪着淡金色的光泽。秋风拂来,将裴朝露神思吹得清明些,她庆幸方才压下了如麻的情绪。   “前面有瞭望原,是此地唯一的一处草原,正好策马。”李慕牵过涵儿,低眉同他抱歉道,“叔父的伤还未好透,还不能去林道疾驰,我们便在此处吧。一会累了,我们再去骑骆驼。”   说着,抬手指向远处山腰一行骑着骆驼的商旅。   涵儿懂事又乖巧,自然无话,只仰着亮晶晶的眼睛同他笑。   须臾打着手语道,“阿娘怎么又哭了?”   李慕回身看她尚且红晕未退的眼眶,低声道,“无事,风沙太大。”   “叔父,风沙也迷了你的眼吗?”涵儿比划着,“你的眼睛也红红的。”   李慕瞥头叹了口气,揉了揉他脑袋。   一炷香的时辰,一行人便到了燎原。   封珩和林昭原得了命令,提前来此清道,布置安全事宜,眼下正牵着马过来。   “殿下,暗卫都安排好了,你们安心游玩便是。”封珩将缰绳递给李慕。   李慕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忽又问道,从张掖城出来的人员,入了敦煌郡,可查明去处了?”   “空明大师盯着,他们一直是化整为零的状态,眼下还看不出端倪。”   那些人手插入张掖城里是最正确合理的,如此弃城入敦煌,却是让人看不透意思。   多年守边的警惕让李慕心头不安,却又理不出思绪。   “叔父!”涵儿在马下车扯他衣袍。   “抱歉涵儿。”李慕示意封珩将他抱上马背。   孩子还不会骑马,今日来的突然,未曾备下幼马,李慕便与他同乘一马。   “叔父!叔父!”涵儿激动地指向前面。   原是裴朝露已经先上了马,疾驰在瞭望原上。   白马绿草,红颜乌发,李慕举目望去,不偏不倚迎上她回首的目光。   夕阳下,她笑意明亮而沧桑,却始终挂在脸上,不曾破碎。只扭头继续扬鞭策马!   “让空明继续盯着,另外去调两百僧武卒来此,在你们外围再添一层。” 李慕丢下话,带着涵儿追上去。   难得的肆意纵情,裴朝露不知自己绕着瞭望原奔跑了多久。数次同李慕并肩的时候,李慕都让她停下歇一歇。   然而这处,天高地阔,风朗气清,她实在太喜欢了。   好多年,她被困在那座四方城中,半步不得挪开,连梦中都不敢想还能有这般鲜衣怒马的时候。   空气里,风是热的,花是香的,人是可以真实地哭和笑的。   “阿昙——”李慕眼见那人失力从马上跌落,只纵身越过抱住了她,一起从滑坡滚下。   “有没有伤到……”李慕才要将她扶起,话还未说完,便闻箭弦声响起,只压身将人护住,避过那支箭矢。   他带着人,连滚了几圈方避过接二连三的箭矢,寻到一处掩体。   “待着别动,林昭带着暗卫的。”李慕将面色苍白的人安慰住,起身观察情况。   不远处,暗卫与刺客已经打成一片,且明显他的暗卫了下风。   待辨出那两个领头的身形轮廓,李慕顿时心凉了大半。   那是张掖城里太子的将领,张赟和贺兰飞。   所以,入敦煌的兵甲是冲着他来的。   他心凉,自不是因为太子不顾手足之情,是这二人至少带了上千的兵甲,数十暗卫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他扫视周遭地形,想着退路之策。   “涵儿呢?”裴朝露突然出声,细弱的声音如雷般在他耳畔炸开。 第43章 反击 此番,却生生被逼得向他投降示弱……   李慕心头大震, 他纵身下马救裴朝露时,原以为不过片刻的事,却就此将涵儿留在了马背上。   如今举目寻去, 夜色苍茫中,自是难辨其踪影。他鸣哨唤马,待哨音传出,为防敌人发现声音的来处, 遂带着裴朝露更换地方,躲入方才寻到的数丈开外的另一个掩体里。   亦是在换方向的间隙里, 他看见自己的踏雪马马背上空空如也。   李慕的心松下又提起。   方才那样密的箭矢, 马却丝毫没有伤到, 依旧是健步疾奔的模样。说明那处没有箭矢射去,涵儿大概率不曾受伤。可是涵儿呢,马还在, 人去了哪?   “踏雪无碍是不是?”裴朝露俨然看见了那匹马,原是和李慕一样的猜想。   “你有没有伤到哪里?”李慕转身扶住她,借着月光将她从上到下验过。   裴朝露摇头,目光落在他左臂和胸膛上。   胸膛是旧伤,血在一点点渗出来。   左臂是新的羽箭擦身,鲜血滴落下, 映在她银白色的骑装上。   “是李禹的人?”裴朝露问。   李慕气息微喘,点了点头,已经辨清了周遭的位置。   他转身回望厮杀的草原,带着裴朝露往西退去,只一声低哨又急又快地响起,踏雪已经奔至身前。   李慕翻身上马,一把拉过她, 驾马往西疾奔。于此同时,他袖中发出撤退的信号。   “此处向西不到七里是一条暗道,直通大悲寺的后门,那里有先前我留守的人,稍后封珩亦会带人接应。”   李慕解释道,然纵马疾奔,体内气息的翻涌,行出不过两里,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血溅到裴朝露臂袖上。   “抱紧我。”裴朝露没问他伤的重不重,只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腰间。   李慕抱住她腰身的一瞬,有过一刻的停顿,却也不过瞬间亦抱紧了。   夜风呼啸,两人皆未再多言。   裴朝露周身皆是逆风弥散开的阵阵血腥,她没有流血,是他的血。而她的眼前,人影重重,都是涵儿的模样。   沙镇茂叶林中那一箭,白马寺外长林道上一场截杀,加上今日的一场伏击……   裴朝露单手执缰绳,空出一只手,突然便握上了腰间骨节分明、虎口因长年习武而掌满茧子的手。   她握上去,以掌心覆他手背,越抓越紧。   “回了寺中,你就安全了……”李慕感受到她手间施力的颤抖,只道,“封珩很快便来了,寺中也有僧武卒,林昭也会再去调人……我一定把涵儿寻回来!”   李慕的话喷薄在裴朝露耳畔,裴朝露的眼泪吹散在风里。   “别怕,我再不会骗你。”李慕伸出手,同她十指交缠,扣在掌中。   裴朝露无一句话语吐出,只是原本默声流泪在这一刻却发出了呜咽声。   良久,她终于抑制不住心绪的抽动,“我害怕、你有事。”   裴朝露咬着唇口,头脑昏胀。   原来,他连她的担心都不敢再奢望。   如何,她与他,便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阿昙,我有四万僧武卒,不是非要先攘外的,我们离开这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他想,她还是担心他的,还愿意为他流眼泪。   只是这样一想,李慕的心防瞬间破开,“我带你走,去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会好好爱你,会待涵儿如亲子。你身体不好,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我、不要娶别的女子……”   裴朝露握着缰绳驾马,没有回应。   “我错了,当年不该……”他的下颚摩挲过她发顶耳畔,哽咽道,“或者你还怨我,不愿与我同行,也不要紧。我无畏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   “就是求你,别让我娶别人。”   李慕的眼泪落下来,黏湿她鬓边发丝。   裴朝露握绳的手一顿,马速慢下来,转瞬却又扣紧了缰绳。   “……我娶!阿昙,我不走。”李慕揽人入怀中,与自己密不可分,“我娶,但许我送你走。之后,我会把涵儿送还你。我们,有一个人留下就够了……”   他从她手中夺过缰绳,竟然调转了马头。马速愈快,向极西之地,不再是大悲寺的方向。   裴朝露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只垂眸望腰间交叠的手,黑夜无尽,前路茫茫。   挣脱枷锁的疾驰,是痛快而肆意的。   去吧,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寻一片林,盖两间房,做三餐赏四季,不要姓和名。有阳光和清风,可以哭和笑。   裴朝露闭上眼,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由着李慕掌控方向。   然而,彻底闭上眼的一刻,伴着耳畔的风声,她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平静画面。   看到的是,承恩殿门口被长剑贯胸、死不瞑目的宫女。   “我阿兄就是七万战士里的一个啊,再过三个月我就可以任满出宫了,到如今,到如今我阿娘也死了,撞死在她裴氏司徒府的大门上。”   看到司徒府门口,挥剑淬痰的人。   “司徒府裴氏,枉为忠臣。百年世家,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贪一己之安荣,陷百姓于不顾!天罚,天谴!吾誓以吾之血,永咒其满门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还有芙蕖,她未见天光的女儿。一点成形血肉化作的骨灰,只因随她颠沛流离,只因家族蒙怨,便被世人无情挥洒,消散在这茫茫人世里……   裴朝露豁然睁开双眼,面上有恍惚的笑意从李慕的桎梏中挣脱,夺过执缰打马转身。   “抱歉!”她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李慕感受着手中空出的那方气息,亦看着身前听得笔直的瘦弱背脊,亦是自嘲地笑了笑。   马蹄疾奔,未几漆黑的道路口,顿现一片灿亮烛光。   马歇人止。   “抱歉。我只是害怕,你若有事,再无人能为我裴氏翻案。”烛光摇曳中,仿若方才林道上,言语的根本不是这两人,亦或者只是彼此的一场梦。   所言所行,见不得光。   见光便该梦醒。   李慕半晌凝望她,掩口咳了两声,低声道,“进去歇一歇吧,我去安排寻涵儿的事。”   *   瞭望原的厮杀中,两方人皆看到了信号。   暗卫知晓是撤退的命令,战场杀敌他们自比不上整齐划一的军队兵甲,然自保个个绰绰有余,只各自设法脱困,寻马离去。   张赟和贺兰飞接的是死令,言齐王李慕心有不轨,于私强占兄嫂,于公庇护罪臣之女,故而清缴之。   如此军令下,只按照方才前锋追击李慕马匹的大致方向寻去。   而涵儿作为皇长孙,择被第一时间送去了太子处。   三千余人的兵甲不算少数,深夜之中摸索在并不熟悉的草原上,半空中,还有秋风携卷着黄沙。   往西追击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封珩便带了两百僧武卒拦住了去路。两百对三千,自然悬殊甚大。只是没多久林昭传信就近五处寺庙首领后,各抽兵甲,汇聚而来,连着封珩所带人数,竟有千余人。   张赟和贺兰飞怎么也想不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这些兵甲武僧是如何聚起来的。虽说他们有三倍的战力,然到底远程而来,比不得这厢以逸待劳。   两厢交手未几,这二人便被逼退回了瞭望原上。   原想出其不意,一举歼灭齐王。即便没有成功,也该是一次一眼便能看到头的追杀。却不想会演变成两军交战。   一方是务必击杀乱臣贼子,一方是清缴霍乱,接的都是死令。   这一夜的瞭望原上,兵戈相撞,战马长嘶,白骨铺地,血流成河。   后半夜,曾有过一刻停止。   是齐王的命令,派人带来他的意思,交出皇长孙,便止息兵戈。   久经沙场的张赟将军,到底不忍同室操戈,遂命人寻问太子意见,得来消息,还是最初的命令,罪不可恕,就地击杀。   遂,烽烟再起。   翌日晌午,原本张掖城中落在后头的半数队伍亦赶来援助。   而李慕处早在平旦时分,亦有七位首领领兵而来。   如此瞭望原上,近六千蜀地兵甲同四千僧武卒进行着激烈的拼杀,从日出到日暮,再到日出……   两昼夜过去,战势从瞭望原蔓延至神沙山整个南区。   月牙泉湖水翻红,青草原上白骨累起。   神沙山十数年没有西域外敌犯境,今朝却被同姓的两支军队打得的满地疮痍,黄沙渗血。   李慕在神沙山山巅督战,李禹在郡守府接收消息。中间隔着数十里路途,万余兵甲性命。只因二人还不曾对面开战,这战火无论烧的怎样狼藉,哪怕只剩得一层薄如蝉翼的窗纸,便依旧可以假装握手言和。   裴朝露从大悲寺出来,将今早空明送来的急件递给李慕。   空明送来时是平旦时分,李慕体力不支将将歇下,裴朝露便拆了信阅过。   汤思瀚五万精兵已经出了潼关,往西而来。   李慕接了信件,揉握在掌心。只着副将抽调兵甲占据张掖城,加固边防以阻隔龟兹与之里应外合。   却始终没有下令停止瞭望原上的厮杀。   前线的将军早些时辰得了他的命令,在尸山血海里翻找,亦逼着敌军拷问,终于回来复命,皇长孙自开战起,便不曾出现过。   至此,李慕派封珩传令给隐于敦煌寺庙中的其他僧武卒,围了郡守府。只围不攻,却是每隔一炷香便有冷箭射入。   郡守府中有府兵和暗卫,加上阴萧若待的人手,亦不算少,尚有六百战力。李禹从未被人要挟过,即便是南下逃亡路上,他亦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今朝竟被自己的亲弟弟逼迫至此。   交出皇长孙,兵降瞭望原。   郡守府外的僧武卒每一次进攻都喊着同样的话语。   “太子殿下,且认一次输吧。两位将军已经传来数道消息,齐王殿下的人战力太强了。他们已经陷入苦战,伤亡过半。”   国贼尤在,却先要手足相残,本就不赞同此举的郑太傅领头道,“齐王殿下的确心重手不狠,但不代表他不会反击。他十六岁便上战场杀了龟兹统帅,十八岁掌了大郢的半数军队。用兵之道,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当年,我们用计让他自己放权让位,却不想他还有这般精锐的军队,实乃天意。”   “孤从不信天命,萤烛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李禹双目赤红,脑海中蓦然想起裴朝露。   年少,他也当真喜欢那朵明艳的娇花,偏她择了那事事不如自己的弟弟!   还生生将他扶地高过自己。   明明自己才是帝国的骄阳,却多年活在他光芒投射的阴影之下。   “殿下,您三思啊!还有汤思瀚黄雀在后。”郑太傅躬身跪首,“殿下,如今局势,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当真耗尽兵甲,便更无来日可言!”   已是山光西下,残阳似血。   郡守府死伤惨重,又一支冷箭袭来,李禹竟抱起涵儿挡过。   箭头削皮带肉,钉在屋墙之上。失语的孩子,痛也喊不出声来,只死死咬着唇口,不让眼泪落下来。   消息传到大悲寺督战的人耳中,却也未见他有何神色异变。   如今看来,他并不算了解李禹,然而其自私惜命总是无错的。且这般大费周章把孩子抢回去,总不至于转眼便会舍弃。   如次,相比山脚下的万人兵战,此举心战罢了。   “太子和皇长孙留一口气便可,伤到无碍,让他们继续围攻。”   话语落下,一侧的裴朝露抬眼看他,“封珩,告诉你们的人,无需掣肘,太子舍不得让皇长孙受重伤。”   封珩虽疑惑却没有多问,转身发令。   李慕只眺望前方,始终也不曾看她一眼。   “那是他唯一的孩子了。在东宫时,我用了药,每一次同榻,他的毒就深一分,天长日久,他积毒甚深,便再也生不了孩子。”裴朝露亦望着不曾停止的杀伐,“这就是他三番两次要除掉我的缘故。”   李慕一言未发,眸光晦暗不明,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咯吱作响。   兵降和交出孩子,今朝李禹必须让出一步。   小半时候后,敌军得了李禹让他们举旗认输的指令。   李慕亦传下令来,容他们带兵离去。   僧武卒清理战场,回来禀告事宜。   己方伤亡近一千四百,歼灭敌军三千三百有余。   李慕无话,都是输的,没有赢家。   死的都是大郢的子民。   在对抗汤思瀚上,加上郡守府内外的伤亡人数,又少了五千战力。   只是李禹这厢输的更惨些,张掖城被李慕的僧武卒占据,至此东上一路,从酒泉到威武四城,便都是李慕的人。   而自己的人才出蜀地,剩余的兰州、天水、平凉三处,靠近潼关,汤思瀚已经派兵出来,平凉和天水占到的可能性太小。只剩的兰州一处,却闻趁着他们激战的时候,阴庄华亦派人前往,如今已经驻守其中。   阴庄华如今身份,同李慕有何分别。   如此,李禹不仅未能杀掉李慕和裴朝露二人,还彻底失去了来日作为迎战汤思瀚主帅的资格。   郡守府中,李禹接连砸了两个杯盏,闻得西厢房侍者抚慰孩子的声响,不由更加烦躁。   “殿下宽心,您有皇长孙在手,且蜀地的兵甲是您的亲兵,对您忠心不二,如今不过损失数千余人,未动根本。”   “是啊,如今时下,且尽快联合那八地高门,方为上策。”   ……   府中幕僚你一句我一句劝慰分析。   话都在理。   但始终有一口气堵在胸口,这近三十年的光阴,从来都是他在李慕之上。即便李慕授封亲王,他亦封了太子,压了他一头。   他娶了长安城中最美丽的女子,到头来自己也娶到了。不仅娶了,他还有了一个儿子。他从来便是压着他,胜过他的。   此番,却生生被逼得向他投降示弱。   还有她,到底活着,简直是他与八地高门结亲的一道巨大威胁。   “前些日子传令蜀地前来的兵甲,还有多久到?”他压着怒气问。   “至多三日。”这厢回话的是郑太傅,他自是知晓李禹顾忌的是什么,只悄声道提醒,“殿下莫忧,如今小郎君在我们手中,便是您再不能……都无妨的,届时将孩子过继给未来的太子妃便可!一样的玉碟宗谱,与亲子无异。”   李禹合了合眼,始终心下难安。能他放心的,唯有两处,一则她死,二则她回来自己身边,如此算是捏了李慕软肋。   他可以安心些。   *   李慕同裴朝露回了白马寺,裴朝清在苦峪城中听得瞭望原一战,遂也快马赶来。   这日,同来白马寺的,还有阴庄华。   按理,文定之后,男女双方在婚前不可再见面。然乱世之中,又是爽朗如阴庄华这般的女子,便也没有这般多的规矩。   何况,她有要事在身,急需同李慕商量。   皆是闻了那一战,皆是为自己胞妹而来。   寺门口,东西迎面而来的两人,险些纵马撞在一起。幸得都是极佳的马术,勒缰呵马,方避了过去。   “可有伤到姑娘?”裴朝清纵身下马。   他自然记得她,沙镇阔叶林中,她救了涵儿,帮了他们大忙。只是先前听闻李慕结亲一事,这厢再看到,心中蓦然腾起几分恼怒。   细思,当是及可笑的念头。   他竟然觉得,这人抢了他胞妹的心爱之物,是讨厌的。   至少,为他不喜。   故而,话音落下,神色便也冷下两分。   然这厢阴庄华遇见他,却纯属意外。一时,心中漾起层层浅淡的涟漪,连着耳垂都红热起来。   “无事。”她垂眸挑了挑眉,“是我的马惊到了公子。”   裴朝清未再多言,只拱手作礼,让她先入了寺门。   此间,李慕刚与一种幕僚和将领重理了当下形式,散会结束。裴朝露遂端来汤药,李慕接过饮下。   只瞭望原一战后,李慕的话愈发地少,甚至都很少接上裴朝露眸光。   如今七八日过去,竟是头一回主动开口与她说话。   “林昭给你。”他放下碗盏,“她功夫好,懂医又懂毒。”   “多谢!”裴朝露点了点头,问,“定于何日开宴?”   瞭望原一战,指挥的双方都没有露面,留着最后一丝余地。高门权贵间自然能看懂此间道理。   到底是要联合抗敌的。   若两王当真翻了脸,士族高门便也无望,不如索性择一处安稳处,没必要再冒如此风险举兵行大事。   “已经去传信,明日开宴。”李慕坐回桌案边有些疲惫道,“我累了,想歇会。你二哥估计快到了,去迎一迎吧。”   虽说的是实话,但近日来,这般将她赶出屋外,不欲多见多言的次数,每日都有。   除非必要,李慕已经极少见她。   裴朝露亦无多言,只看了他一眼,转身退出门去。   门边,正好遇见阴庄华。两人原没见过几回,却难得彼此信任,仿若神交许久。   二人含笑依礼见过。   “我寻齐王有急事。”阴庄华报赧道。   裴朝露笑了笑,让过身子,见人进去,亦好心关上门。   李慕自然听到门口的声音,却始终合着眼。直到阴庄华进来,屋门合上,他方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目光直接掠过来人,落在门扉上。   是她关的门,真是周到又细致。   “我来寻你,求件事。”阴庄华开门见山,“我胞妹做了太子良娣,若他日再有瞭望原类似之事,对峙之时,还望齐王看在我的薄面,不要将她算作东宫之人。容她一条生路。”   李慕闻言,有片刻的诧异,未想到,她来此竟是为这般事。   大抵,这才算是真正的手足血缘。   “只要她不作恶,一切都好说。”李慕打起精神,倒了盏茶水给她,“我亦有事找你帮忙!”   “何事?”   “你可有懂武的侍婢?择两个来我处。”李慕道,“她很快就要走了,身边侍奉的人都是柔弱丫头。”   “她……”阴庄华有些疑惑道,转瞬反应过来说的是裴朝露,不由蹙眉问道,“她去哪?”   李慕低眉不语。   “兰英吧。”阴庄华也不多问,只道,“她是我贴身侍婢,暗子营的出身。再合适不过了。”   “多谢!”李慕抬眼,向她扯出个苍白的笑,半晌又道,“抱歉!容我……一些时日。”   阴庄华初闻“抱歉”二字,一时不明所以,直到李慕后一句话,方回神是何意。   她与他,已经是未婚夫妻。他还如此这般帮着自己的前妻,且是当着她的面,向她借人手……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   然而,阴庄华眼下却没有半点不适,只是心头也有些抱歉之意。   这抱歉何来,她蹙了蹙眉,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个银袍星目的男人。   心突然便沉下去。   这,自己竟是钟情于他了。   抬眸的一瞬,她跌沉的心又凉了一半。   她,已经同眼前人定情了。   *   另一处厢房内,裴朝露在兄长怀中靠了半晌,抬头道,“二哥不必这般挂怀我,孩子早晚要离开母亲,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又不是见不到了。”   她退开身,见裴朝清余怒未消,目光还落在对面书房的方向,“别这样,是我的计策,彼此各取所需。”   “这算什么计策?”这日裴朝清终于开了口,“你放得下他吗?你连最后半颗药都不肯吃,要留着给他,你去给他结亲……”   “我没有说要给他。”裴朝露一下便红了眼眶,辩解道,“我都没有带来这里。”   “那你吃了,你身体也没好到哪去!”裴朝清怒道,将药从怀中掏出置在案上,“我带来了。”   “吃了!”又一记厉声。   裴朝露突然便颤了下,含在眼眶中的泪珠霹雳啪啪往下落,“你为何一来就要凶我?还让我哭,是觉得我日子过得太好吗?”   裴朝露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越想忍住不哭,却越哭得厉害。   “阿昙,是二哥不好。”裴朝清轻拍着她背脊,柔和了声色,“二哥只是心疼你。不是要你回头,同他携手,只是不想你难为自己,裴家儿女……”   他想说李慕必是不愿的,裴家儿女从来不做这般谢恩索报的事,然到这一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亲融兵甲,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裴朝露擦了眼泪,攒出一点笑,“那你别难为他,多来都是我的意思。还有明日此间开宴,八地高门聚首,也是我的意思。”   “不是下月初六,李禹处盛宴,他宴请他们吗?”裴朝清蹙眉,“我还想着同你们商量,要如何乱了这场结盟?”   “既是李慕先下手,你们有把握结盟吗?”   “他不一定非要同这些世家豪族结盟成功。”裴朝露笑了笑,“只要让李禹无法成功便可以了。” 第44章 夜宴 臣弟恭送皇兄、皇嫂。   厢房内, 乍闻胞妹的话,裴朝清尚且不曾反应过来,只疑惑望着她。裴朝露未多言, 只道明日便可见分晓。   已是十月末的秋日,晚风微凉,兄妹二人并肩在寺院中散步。   清香袅袅,梵音阵阵。   裴朝露跪在正殿中, 求了数个平安符。   返身回屋时,路过李慕书房, 正值他送阴庄华出来。   裴朝清道理都懂, 但见他身畔站着旁的女子, 又见胞妹独影清癯,一口气堵得上不来又下不去,狠瞪他一眼, 拂袖先走了。   裴朝露无奈,只侧首同云秀吩咐了两句,遂同阴庄华含笑见过。她冲她福了福,浅声道,“那日沙镇之恩,妾身终身不忘。”   “不必如此, 我们互惠互利。”阴庄华扶过她,心头却还萦绕着方才那个身影,“你二哥仿若对我有些意见?”   今日撞见两回,那人先前是神色冷淡,如今则怒气冲冲。   “不是对你。”裴朝露笑道,“近日诸事繁琐,二哥担心我罢了。”   “当真?”   “这、为何不当真?”裴朝露看着面前的女子, 虽然行事爽利,心思谨慎,但到底还是个十九岁未出闺阁的姑娘。   这般寻常闲聊时,言语神色里还有着这个年岁特有的率真和单纯。   忍不住多看一眼。   年少,自己也是这般好模样。   阴庄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看了眼身侧的李慕,却意外见得李慕冲自己温和地笑了笑。   这人她认识近三年,说是块冰坨子一点不过分。对她倒也不是没笑过,但多来都是感谢的笑,礼貌而疏离。   今日这笑,眼中含情,眉中展意,如春风破开冰雪,直入人心间。   阴庄华有些受不住,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看错了人。   他这般眼神,看得不该是对面的女子吗?   “对了,闻您要走,齐王殿下同我要了个人侍奉您。”阴庄华一时理不清李慕神色地转变,却也本能地不想回应他,只抬手示意守在门边的兰英过来,转了话头同裴朝露道,“这是我贴身侍女,唤兰英。日后,便供您差遣吧。”   “兰英,见过贵人。以后见贵人便如见我!”   “属下遵命。”   裴朝露闻“属下”二字,便知不是寻常的婢女,眸光从李慕面上扫过。他已经收起了方才那一分笑意,平静如常地站着,仿若只是在听自己认识的两个女子的闲聊。   “姑娘,您要的东西。”云秀走上前来,将锦囊奉给裴朝露,又转身向阴庄华福了福。   “妾身身无长物,本是想求个平安符赠予姑娘,当作救吾儿归来的谢礼。不想又得了姑娘一位英才,如此便当回礼吧。”   裴朝露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方才求得的平安符放入锦囊中,送给了阴庄华。   锦囊上绣着一朵鹅黄色的河西菊,是聪慧坚韧的意思。阴庄华自是喜欢,捧在手中含笑谢过。   “这锦囊别致,是您自个绣的?”   “不日便要举事,望卿诸事平安。”   裴朝露依旧是眉目含笑的平和神情,领着兰英转身离去。   “本王便不送你了。”李慕自始至终没有接上裴朝露目光,先下脸色有些发白,只道,“明日本王于此宴请八地高门,商议结盟大事。但是不会同他们涉及结亲事宜,劳你回去安抚住你父亲,亦在明日宴会前替本王守好这个秘密,切勿泄露。”   “你会是齐王妃。”李慕低眉而笑,攒出几分诚意。   然,抬眼时目光却落在那个锦囊上。   那样熟悉而绵密的针脚。   他仿若看到那个女子,在深夜的烛光下,持针缝制的美好模样。   “本王……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   *   暮色降临,裴朝露独自坐在寝房的案桌前,将平安符一个个放入锦囊中。一共三个,放完前两个,她拣起最后一个锦囊,翻开夹层,又多绣了几个字,凝眸望了半晌,笑着抹去了眼泪。重新缝好后,方将平安符放入。   她看着案桌上的三个平安符,伸手抚摸,低声道,“都好好的。”   “姑娘,您如何便求这般多平安符,都是给谁的?”云秀捧了茶点进来,却又忍不住望向李慕书房处,压声道,“姑娘,二公子似是在斥责殿下,这厢殿下也起了高声,您要不要去劝劝?”   “他们惯是听您的话!”   “莫理他们,打起来都伤不到筋骨。”裴朝露拣了其中一枚绣着如意结璎珞的锦囊放在云秀掌心,“你要是听不下去,且去叫停他们。左右你同我没什么分别。”   “哪日我不在,你便替我训着他们。”裴朝露将她手指合拢,“拿好了。”   “嗯,奴婢记下了。”云秀骄傲地点头,转眼看着手中物什,有些诧异道道,“姑娘这是送我的?”   “很快就要不太平了,护你平安。”   “那这个两个——”   “绣翠竹的给二公子,如意云纹的给殿下。”裴朝露将另外两个也放到云秀手中,“哪里空了,你拿给他们。”   “姑娘自个不送吗?”   “你不说他两吵架吗?”裴朝露捧着一盏茶水,“且不想看见他们!”   云秀将东西收好,见她兀自揉着眉心,只转身到她背后,给她按揉太阳穴舒缓,“姑娘给我们都请了平安符,如何自个不求一个?”   “因为,有你们保护我。”案桌烛光,映着裴朝露温柔又决绝的面庞。   “那……”云秀试着问道,“我们给小郎君秀一个吧?”   裴朝露含笑摇头,面前浮现出孩子乖巧又懂事的模样。   “我会自己保护他。”话语落下,烛火亮了亮,一颗珠泪从烛身滑落。   *   一夜无话,日升日落间,已是第二日傍晚时分。   李慕的晚宴设在酉时一刻。   而直到申时末,才有世家首领缓缓而来。诸公之间自有考量,今日来了此处,是公开的行径,下月初六,再去太子处便有些难看了。故而皆是考虑再三方做的决定。   请帖自是送了八处,最后开宴之时,共来了五处高门。   李慕坐在正座上,看着殿下分坐两案的人。其实他并不在意来多少,只要有一处来便成了。左右不过需他们做个证人,接他们的口把话散一散。   如今,他还在等一人,他的兄长太子殿下。   瞭望原一战后,这是十日来,他头一回凝眸落在她厢房的位置上,似是凝神望她。   这场宴会是她要求的,亦是他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   滴漏渐深,距离开宴一炷香的时辰,李禹到了。   诚如她言,李禹一定会来的。   李慕起身,离座亲迎。   寺门口,李慕恭谨行礼,李禹亲身搀扶。一路而来,兄友弟恭。   入得殿内,李慕自是谦让,请李禹于正座。   李禹三辞不得,终于坐下。   “臣弟闻皇兄数月前便达敦煌,奈何臣弟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未曾及时迎候,还望皇兄恕罪。”李慕转身下殿,躬身跪于李禹面前。   “六弟快快请起。”李禹愣了愣,转而笑道,“六弟何出此言,自是身子为重。孤入敦煌,公务缠身,亦未得空来探视你,你亦无妨心上。”   李慕起身,落座在李禹左手旁,持酒盏道,“太子殿下从蜀地奔波而来,我们且敬太子。”   殿下诸公来此,自是以为齐王殿下为同太子分庭抗礼,要拉拢他们,然眼下这个形式却又仿佛不太像猜测的这般。   一时皆未多言,只随他一道礼敬太子。   李禹更是除了这般猜想,心中还顾忌着一人,然却也不曾见到。只控制心神,举杯饮酒。   “薄酒一杯,臣弟的心意尽在此间。”李慕抬手示意侍者继续上酒,话语却不曾停下,“臣知皇兄同诸公皆来了此地,亦是知晓皇兄的安排,原是定了下月初六要同诸位商量结盟攻伐汤贼的大事。然今日擅自作主,请来皇兄与诸公,实乃接了消息,汤贼已派精兵疾来,怕时日耽误,故提前欲要同各位商量,还望诸公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尽力辅佐太子殿下。”   前面说了多少的不重要,唯最后一句入耳,殿下诸人不由面面相觑,连着李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慕竟是为他在拉拢各世家。   “皇兄!”李慕转首,面容真诚而恳切,仿若先前诸事从未发生过,只恭谨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还望皇兄能领我们重返长安,驱除国贼。”   这话落下,算是对前言的再次巩固。诸位家主已经明确齐王之意,本来他们来此尚有疑虑。毕竟李慕已经六年不在朝堂,纵是手中握着兵甲,但太子这些年,东宫之位甚稳,此番更是领君命出行。只是观瞭望原一战,当是齐王殿下更能掌军事,平乱世。故而两厢之间,他们尚且没有拿定主意。   却不想,这齐王殿下并无争权的念头,竟是帮着太子铺路。   大抵,兄弟间或是握手言和,或是有了其他什么交易。然这不是他们考虑的,他们只是择一主公罢了。   此间,齐王殿下让了贤,便只有太子一人。   无需再做思量。   “有酒无舞,想来是齐王殿下疏忽了。”出声的是陇西季氏的家主,“臣今日带小女同来,不若让小女为各位献舞一曲,以添愉色。”   “臣亦带了小女前来,且让她抚琴助兴。”   “臣同带小女而来,小女不才,六艺平平,只酿果酒一壶,请太子和齐王品尝。”   ……   殿下人这算是入了主题,李慕笑而不语,只道,“皇兄可有雅兴?”   “国难当头,且大事要紧。”李禹谓左右言,“去取笔墨来。”   “皇兄,臣弟已备下。”李慕自饮一杯酒水,抬手示意侍者。   果然,每一步都如她所料,李禹好面近利,这般情形下,哪还肯多作考虑,定急急签下盟约。   笔墨上殿,签的是结盟书,亦是结亲书。   “等等!”殿中诸人才握笔而起,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   来人莲步姗姗入殿,簪步摇,披罗裙,欺霜赛雪的脸上未着胭脂,只一点眉间花钿是金粉朱果以作修饰。   如此,却已是国色天资。   “殿下,您不过同妾身几句龃龉,便要这般伤妾身的心吗?”裴朝露盈盈泪目望向李禹,又扫过那结盟书信,委屈如饱受摧残的水中芙蓉,“什么大事为重,您分明就是为了气妾身。您要纳新人,妾身哪敢说个不字?只是,只是这诸公之女,皆是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您何必为了气妾身,白白误了她们?”   李禹知晓宴无好宴,然裴朝露这一出,让他一时亦摸不到头脑,只是本能知晓不可让她开口说呀。   遂只得顺着她的话道,“此间议事,容不得你胡闹,且退下。”   “殿下议的什么事?当年殿下迎妾身入东宫之时,曾许诺,东宫之中再无新人,此番是要违背誓言吗?”   “将她拖下去。”李禹喝道。   然却丝毫无人进来,满殿之中,皆是李慕的人。   至此,李禹确定下来,李慕搭了台子,戏由她来唱。   这厢,他已经没有控制权了,只能由她言语。   果然,裴朝露道,“殿下这般急着赶妾身走是为什么?”   她昂首质问李禹,俨然一个被负心之后的狂怒女子,转身扫过殿中诸位家主,“诸公可知为何?”   “仅仅是因为我一个妇道人家扰了你们议政吗?”裴朝露笑,髻上步摇轻晃,“不是的,是因为他怕妾身扰了他的好事。诸公可知,太子殿下无有生育能力,你们将女儿送入东宫,无异于给你们孩子挖了一个坟墓,白白断送她们大好年华!”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诸公若不信——”裴朝露再次出声,声响不大,却让殿中顿时静下,她漂亮的桃花眼扫过李禹,“诸公自有家臣良医,太子殿下再此,可请来为他诊脉确诊,看妾身是否信可开河?”   “诸位若是未带良医在身,齐王殿下这处想来医官齐备,且请来会诊。”   “皇兄,皇嫂口不择言,不若让臣弟的医官给您把脉,也好安了诸公之心。”李慕将话接来。   李禹温润的面庞几经变色,最后尚且维持着一副清贵温和的君子模样,只望了眼身畔的胞弟,终将目光落在殿中女子身上。   她居然设了这样的陷阱让他跳下来,好过她漫天散播他不能生育的谣言,让人只是将信将疑。如此殿堂之上,他人在此地,连伪证都做不得,如同砧板鱼肉,由着被检查。   到这一步,连杀她的意义都没了。   “殿下,殿下,您原谅妾身一时性急,说出这等伤您的话……”还未容李禹如何应答,裴朝露便提裙上殿,扶住李禹手臂,软声道,“我们还有涵儿,他今年六岁了,是您的嫡子,是大郢的皇长孙,妾身定会好好抚育他,难道这还不够吗?”   最后的路亦被堵死。   这话无异于告诉满殿的人,即便你们还是愿意将女儿送入东宫,想法子把皇长孙过继到膝下。然尚有她这个生母在,六岁的孩子,不是襁褓婴孩,养不熟了。   “太子殿下,您先处理家事,寻时辰,您再传我们共商大事。此间,臣便不打扰了。”太原王氏的家主率先起身请辞。   “太子殿下,吾也告辞了!”   ……   殿下诸臣,纷纷起身。   在明显不过的意思,他们同李禹,再与结盟的可能。   裴朝露尚且抓着李禹臂膀,伏在他身畔,抬眼便撞见李慕眸光。   四目交汇中,皆是苍凉笑意。   李慕先垂了眼睑,持杯又饮一盏酒。   烈酒入喉,他掩口咳了声,却觉一股冲向喉间的血腥气弥漫在口腔中。   “诸位且慢。”李慕撑着一口气,“今日本王设宴,原是为了公义之事。皇嫂一点女儿心性,原也是被皇兄惯的,无伤大雅。”   “诸公聚于一处,不若将结盟之事定下吧。”   这话出来,诸人接不解,望向李慕。   “本王已定妻室,彼此钟情,难有人再插入,故而不欲再纳新人。”李慕提着气,只觉每句话都吐得格外艰难,却还是需要继续道,“本王有一建议,诸公可思之鉴之。”   “这西北道八门,可推一贤德之人为首领。他日成事,诸公共入长安,共享西北地界。唯有一事,今日太子私事,勿传外耳。”李慕转身道,“皇兄,你觉得如何。”   “甚好!”李禹颔首,这日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各家主默声不语,他们所要便是进入长安政权中心,此刻由齐王提出,太子拍板。亦不怕他日太子改口,左右他们还握着太子把柄。   遂,满殿举杯,共饮美酒。   “满意了?”李禹转身拍了拍裴朝露的手,喂她一盏酒水。   “妾身当然满意。”裴朝露就着他的手饮下,笑意温柔,却少了恭顺。   李禹蹙了蹙眉,扫过平静饮酒的手足,笑道,“六弟,天色已晚,我同阿昙便回去了。”   李慕行礼如仪,起身道,“臣弟恭送皇兄、皇嫂。”   长裙旖旎,从他眼前逶迤而过。   七日前,计策推演无误后,他红着眼将人推在桌案上,险些失了分寸。   她没有挣扎,只缓缓述说,平静如一滩死水。   “我不回去,李禹会继续疯癫,无休止刺杀我。”   “你会保护我,无休止和他拼杀,如同瞭望原之战,死伤无数。”   “到最后,让汤思瀚渔翁得利。”   “你也可以暗箭刺杀他,算是给我报了家仇,但是我阖族冤屈怎么洗?”   “让我回去,让他觉得捏着你的软肋,让他少疯些,先除了外贼。”   人已消散的夜幕中,深阔的殿中,只剩了李慕一人。   隐在暗处的裴朝清,看着一辆辆离去的车驾,待最后一辆远去,终于疾奔进殿,揪住了李慕胸口。   却是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吹来。   联系前后种种,他竟然寻不到阻止胞妹前行脚步的理由。   李慕咳得格外剧烈,面上白一阵,红一阵。   送药而来的侍者疾步而来,然到了门边,见裴朝清模样却又不敢进来。   “进来!”裴朝清松下李慕,冲着侍者道。   侍者入前,他伸手接了药,压着怒气道,“喝药!”   李慕仰头灌下。   两人都仿若被抽尽力气,只跌坐在殿中台阶上。   “你说,你和阿昙如何便走到今天这一步?”裴朝清问。   李慕未答。   那日最后,她亦喃喃问了这么一句。   “六郎,你我如何便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一声六郎。   他看着她,不敢再看她。   那年,春夜喜雨。   他赠她和离书,他转身的一瞬,彼此萧条的半生。 第45章 秋雨 起战火了。   郡守府中, 太子车驾入内,留守的郑太傅匆匆来迎。大半时辰前,只得唐亭传信散宴归来, 让府中诸人好生侍奉,并未具体说宴会之上发生何事。   郑太傅授业于太子近二十年,自是了解他的脾性,能让唐亭这般传信, 想来宴上吃了不小的亏,若是那事被……这般思虑间, 他吩咐好府中诸人, 又想着近来得宠的阴良娣, 遂一道请来,迎候太子。   车驾停下,侍者撩帘, 李禹面上尚且还是一贯清贵温和的笑意,然周身气息却低沉的厉害。   郑太傅递了个眼风给阴萧若,阴萧若会意,正要上去,却见李禹转身,向马车内伸出手, 言语亲切道,“下来吧,阿昙。”   阿昙,昔日太子妃裴氏女之闺名。   东宫近身的属臣尽数知晓,此间唯一不知的大概只有出身西陲之地,入府不久的良娣阴萧若。   然,她不知其闺名, 却识得她。   两人间,恩怨纠缠几重。   却不想,今时今刻,竟要同侍一夫。   裴朝露搭上李禹的手,从车上下来。   残月如钩,已经没有月光。只有郡守府中高挂的灯笼映出她一张不施粉黛却依旧高华如兰的面庞。   “太子妃于白马寺礼佛,今日随孤同归。”李禹牵过裴朝露,话语里辨不清情绪,只道,“诸位见过太子妃。”   “请太子妃安。”此间诸人虽满腹疑虑,却也不敢多问,只行礼问安。   “太傅这厢有礼了。”裴朝露笑了笑,虚扶了一把领头的人。   “妹妹也起来吧。”她目光扫过阴萧若,转而投到李禹面上,“恭喜殿下又得佳人!”   “昂——昂——”西厢房中,奔出一身影,直扑裴朝露而去,一手垂着,一手猛地抱住了她双腿。   裴朝露吸了口凉气,掩过犯酸发红的鼻尖,低眉同孩子眼神接过,俯身抱起了他。   “漏夜风寒,妾身且陪着涵儿。”她福了福身,未等李禹开口,便先行离开了。   留满院人,各怀心事,却也与她无甚关系。   “殿下——”在一片静默中,阴萧若最先出声,低喃道,“太、太子妃……”   她一贯藏不了事,有疑惑便要当场解惑,然此间却也感受到莫名的压力,突然胆子便小了几分,话亦不甚连贯。   “孤还有事,你得空可去寻太子妃说说话。”如今时下,已是结盟无望,唯剩下这一个,姑且不能得罪了。   李禹耐着性子道,“太子妃今夜才归,孤少不了去陪陪她,阿若听话。”   见他对自己还是一贯温柔神色,阴萧若心放下两分,只福身告辞。   *   裴朝露在房内给涵儿检查伤口,一箭划过左臂,虽未伤到筋骨,但肩头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还疼吗?”裴朝露问。   涵儿摇摇头,“阿娘为什么要来?”   明明就是疼的,他那只手根本抬不起来,只用一只手比划。   “涵儿在这,阿娘自然会来。”裴朝露看他单手比划,只瞥过脸压下汹涌而起的泪意,片刻转身端过内服的药喂他,“伤你的是叔父的人,他不是故意的。”   “那日、他也不是故意把你留下马背上……”   以往,裴朝露总是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不希望他看见这世间太多的残酷和闹剧。期望着他能同寻常孩子一般成长。即便不能,总也希望他能少见些不堪之物。   然而,时日今日,很多事已经不是她捂住,便可以不让他看见的。如此,她只求着让他不要觉得这个人世太荒凉。   譬如,李慕待他,总是存着真心,亦是用心的。   “叔父是为了救阿娘。”不想,涵儿接上话,比划道。   停下手,他稚嫩的脸中竟有几分欢喜之色。   裴朝露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又见他继续打着手语,“阿娘没事,涵儿就开心。”   裴朝露满目通红,频频颔首,将他搂进怀里。   孩子亦搂抱着她,慢慢开始抽泣,在母亲后背用指腹一比一划地写字。   裴朝露感受着,慢慢愣住了身子,只轻轻推开他深望着他。   涵儿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拉过母亲的手,在她掌心重新书写。   “太子不是我父亲,我不要他。”   父子亲情,总是有一道血缘连着。裴朝露再恨李禹,却也从未主动想要斩断涵儿同他的父子缘。   在李禹不曾伤害过孩子的前提下,她想,自己是没有资格这样做的。   却不想,这日,涵儿自己说了出来。   “他对你做了什么?”裴朝露起强撑了许久的心防,又将崩塌。   “他……”涵儿瞥过自己伤口,到底低垂了眉眼,没有说话。   只是又一次比划道,“我,不,要,他。”   裴朝露亦没有再问,捧起他面庞道,“涵儿忍一忍,阿娘会带你离开他的。”   “阿娘能带你离开他一次,便也能第二次,你相信阿娘……”   孩子哭着点头,在母亲怀中慢慢睡去。   裴朝露靠在榻上抱着他,哼着古老又动听的歌谣。   *   渐近的脚步声,推开的房门,截断她低吟的歌声。   “涵儿睡熟了,你也该回房了。”李禹坐下身来,看了眼孩子,抬手撩起裴朝露下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裴朝露瞥过头,摆脱他的桎梏,只将孩子小心放平在床榻上,掖好被角,方下榻理衣往外走出。   李禹随在她身后,皮笑肉不笑。   将将离开走出寝房,还未离开这处院子,李禹便疾步上去,一把拽住,将裴朝露推在回廊廊柱上。   “如今此地,可没有你二哥,更没有李慕。”他欺身上前,锁住她咽喉,空出的一手拨了她发髻固发的步摇扔在地上。   三千青丝披散开来,李禹撩起一抹轻嗅,片刻眯着眼笑道,“甚好,还是这个味道。”   话音落下,他已经扯开了裴朝露胸前衣襟,伸手探入。甚至松开了另一只扼住她脖颈的手,埋头在她肩窝,抱起她置在一旁的石桌上。   这是涵儿的院子。   裴朝露目光落在闭合的门扉上。   “我若是太子殿下,吃了这么大的亏,是怎么也不敢再碰这副满是凉毒的身子!”裴朝露仰面躺着,话语吐在漆黑夜色里,“殿下不怕吗?”   李禹猛地停下动作,只一把重新捏住她纤细的脖颈,将人整个拽坐起来,近身道,“你是愈发不要命了,敢这般刺激孤!”   “孤如今还有何惧,左右被你个贱人弄成这般模样,倒是真真小看你了。”他咬牙切齿将话吐出,手上愈发用力,又将人生生按回桌面,“左右无妨,如今你又落到孤手里,孤自会好好待你!”   “殿下……三思。”裴朝露痴痴地笑,推了推他扼在脖颈的手,“妾身用药良久,你若再碰妾身,怕更不得医治了。”   “你说什么?”李禹蹙眉,“你有医孤身体的法子?”   “那妾身没有!”裴朝露挑眉,桃花眼闪过一抹狡黠,“但是殿下想啊,这或毒或病,不总得先试着医治吗?便是绝症,也不能便这般消极随之任之了呀!”   深夜之中,仰躺在石桌上的女子,吐气如兰,声色里带着蛊惑,却又仿佛字字在理。   “这边地苦寒,良医难寻。待回了锦绣长安,有的是杏林圣手。”裴朝露见他缓缓松开了手,只合眼吐出一口气,“万一呢,是不是?”   寒凉秋风吹来,李禹从她魅惑的话语中回神,只狠盯着她,“休要这般花言巧语,左右不过是不想让孤碰你。夫妻多年,孤还是了解你几分的。”   言语间,他扯掉裴朝露披帛,撕开了她的上襦。   夜风一吹,唯剩的一袭小衣翻起一角,露出她纤细无骨的腰肢。   裴朝露含笑起身,迎合着投入他怀里,摸索着给他卸环佩,解腰封,伏在他耳畔低语,“妾身确实不欲与殿下作这鱼水之欢,然夫妻名头摆着,自也会尽□□之责。”   她轻轻叹了口气,“昔年给殿下种下这毒,能不能解,妾身确实不知。但有一处,妾身却万分确定——”   她将腰封扔在一旁,微微退开身,抬眼望向李禹,“就是……殿下多接近妾身一回,这毒这病便多重一分。他日若当真有什么法子可医,便多难上一分……”   “毒妇!”李禹喘着气,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裴朝露被打得伏在桌畔,须臾擦去了唇角血流,转身还了他一巴掌。   “毒妇?”裴朝露昂着头,丝毫无惧李禹又要落下的手,只笑道,“在殿下面前,毒之一字,妾身实不敢受。”   “当年妾身无援,又因家族亲属,故而忍辱至此。今朝妾身所惜所念,皆为你所毁,便也无需再忍你。”   “劝殿下,还是好生待妾身,妾身或许看在涵儿面上,姑且愿意做一个贤良淑惠的太子妃,全一全您爱妻的名声。”   裴朝露捡起一旁的披帛,披在身上,声色柔和道,“殿下再想一想,若是当真逼死了妾身,齐王殿下许会比你更疯癫。”   “您,拿什么牵制他?”   李禹握紧成拳的手,缓缓松开。   “多年夫妻,妾身再给您提个醒——”裴朝露撑着石桌下地,将散乱的长发拢好,方道,“殿下与其来我处寻晦气,不若将功夫多挪点给阴良娣。”   “虽说今日宴上,五处高门承诺不将您之事外传,然人多口杂,往来暗子甚多。谁也不能保证是否外露。”裴朝露笑道,“您是不是该想想,如何先将良娣安抚住了?”   “她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若也知了你这副身子……”裴朝露俯身捡起腰封,递给李禹。   再入虎狼之地,她自是想全了自保的法子。   李禹望着面前人,伸手接过腰封,不怒反笑,“孤的太子妃,果然聪慧体贴,事事为孤着想。”   两厢对望中,残月移影,李禹终于拂袖离去。   留着她,再不济,总能牵制李慕。   李禹摸着被她素手扇过的面颊,只一遍遍劝服自己,且除了汤思瀚,再算这笔帐。   院中寒风拂面,裴朝露裹着残衣,擦净唇角血迹,方缓缓回了屋中。   她坐在孩子榻边,饮着一盏热茶汲取一点暖意。   心慢慢定下来,今日之后,李禹再不会碰她。   “阿娘……”孩子揉着睡眼,伸手比划,“方才外头什么声音……”   “没什么!”裴朝露给他重新掖好被角,“是犬吠,阿娘命人赶走了。”   孩子重新合了眼,裴朝露亦不再多思,只唤来侍者伺候梳洗。且养好精神,以备来日风雨。   然而疾风骤雨来得甚快,三日后的凌晨时分,郡守府外马嘶长鸣,转眼议事的殿阁灯火通明。   裴朝露披衣起身,心头大震。   “太子妃!”未几,林昭匆匆而来。   “前头发生了何事?”   “起战火了。”林昭凑身悄言,“汤思瀚的人在张掖城同齐王殿下的人交上了火。”   汤思瀚五万精兵出潼关,是数日前的事,即便是急行军,潼关至张掖城乃千里之遥,这大军是如何消无声息兵临城下的?   且张掖城前头还有个兰州挡着,那里驻扎的是阴庄华的人手,不该如此轻易破城的 !   裴朝露百思不得其解,只让林昭和兰英留下看顾孩子,自己往前走去。   这日,整夜都是绵绵秋雨。   侍女撑着伞,随在她后头。她自己提着盏灯笼,走在风雨里。   长廊拐角处,她顿下脚步。   来此议事的车驾接连停下,她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很快车内又下来一人。   是李慕和阴庄华。   共抗汤思瀚,他们聚在一起来此议事,再正常不过。   然看着同一把伞下、并肩走来的两人,裴朝露的心还是被扯痛了。   她往后退了步,返身回了内院。   拾阶而上,李慕突然顿住了步子,只觉一阵心悸让他喘不过气。   他顿在原地,举目扫视。   “你怎么了?”阴庄华见他一下发白的脸色,“是不是赶得太急,乱了内息?”   “大概吧。” 李慕合了合眼,待缓过劲,方颔首道,“无碍,歇一歇便好了。”   入殿的一刻,李慕忍不住回首,再度寻望。   然无尽夜色中,除了缠绵的雨丝,自也什么都没有。 第46章 用兵 头一回觉得甜姜亦是辣的很。……   郡守府正堂中, 东上长安一路各地城防军事图张张挂起,丈长的案桌上,沙盘图壁垒清晰。   诸人围桌而坐。   李禹自在正座, 右首坐着李慕,后面依次是阴庄华和阴萧若。左边是八地高门,如今这西北道上的世家豪族择了太原王氏和陇西季氏为首领。   张掖城中战火已开,这东去收复长安之举便算拉开了序幕。   八地高门报数共计兵甲十万。   太子处郑太傅道, 蜀地有五万兵甲,除却护圣驾留守的一万人, 还有三万余人已经往此处靠拢。   齐王处的人手是空明报的, 有僧武卒四万, 一万留守边防,剩余三万同阴氏三万融合。   如此便是一支近二十万的大军。   三方将人手摊开布共,李禹同八地高门有片刻的惊讶。他们虽都知晓齐王有自己的兵甲, 却不知竟有四万之多。   便是阴庄华都不由纳罕。   一个授封亲王,在削发出家,离开京畿之后,竟然手中还掌着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回想不久前的瞭望原之战,这支军队不仅庞大,且精良无比。   殿中有片刻的静默, 目光皆不约而同地在李慕身上凝过一瞬。倒是李慕无甚反应,似乎正想着什么。   阴庄华回想方才一刻,他身子不适,暗中扯了扯他袍袖。   李慕望她一眼,精神尚好,却始终没接面上的话语。   李禹看他一副诸事不上心又似乎诸事皆在握的样子,一颗心不由提起两分。   当年装病, 和母亲同演的一场戏,算是突击了他的七寸。如今,这行兵作战上,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偏他还一副漠然无畏的模样,半句话不肯多言。   一时间,李禹只觉心中没底。   尤其是,他居然能放裴朝露回来自己身边。   桌案上,诸人还在继续商讨,事关分兵路线一事。   原也没有什么好议的。此去长安,潼关前,共七座城池,如今四座被李慕占下。张掖城中,亦是李慕的人最先交上火,这中线统帅自有他担着。   郑太傅如此提出,自然是想为太子争一争。   “所谓兵贵神速,齐王中线直入,左右翼同援,想来是最快捷稳妥的。”空明给了枚不轻不重的软钉子。   “不知齐王殿下有几成把握?”太子府的另一个幕僚得了郑太傅的暗示,追问道。   李慕未应。   “此间三路,若是配合默契,同心一路,自是胜券在握。”空明将话接过,亦不忘言语暗示提醒,此间时辰,且不是内部争权的时候。   却不想太子一党并未领悟,亦或许打心底是明白的,只是还是觉得此刻应先定个高下,毕竟事关重入长安后的朝局分化。   齐王离了朝堂六年,太子一家独大,如今被这般分权出去,总是不愿的。   遂,又有人道,“古来君臣分明,太子乃储君,自走居中正线,哪有偏旁辅弼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阴萧若开口附和,“我处……”   后面的话被阴庄华冷眼截断。   阴庄华庆幸自己未择太子,又懊恼没能拦下胞妹。如此大战当头,太子门下属臣,竟还在想着揽权夺势。   “好了,诸位莫多言,齐王精通兵法,亦尊君顺道,想来做得安排定是最稳妥的。”李禹开了口,“六弟,你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李禹清楚,眼下形势他要强占中路做统帅,是不可能的。但是以“君道”压下李慕,同他共监中路,当不在话下。   “道理和形式两回事。”李慕这厢终于开了口,“张掖城中已经开战,皇兄想必也知晓了。臣弟来时,得了消息,那处汤贼的人数不过数百。如此推断,当不是正规军队,若论前锋也不该是这个数。但左右已交上手,这战便也开始了。”   “空明说的对,兵贵神速。”李慕起身,拔了沙盘各处旗帜,依次往前推进一城,方重新落座。   按图所势,李慕的兵甲便是占了安西,张掖,威武,兰州,天水,距离潼关仅隔一座平凉城。   “来时路上,臣弟已经通知手下将领,带兵两万出嘉峪关,调防以上五处兵甲,而这五处兵甲若无意外,按着脚程,至多五日便会以梯队形式同汤思瀚的五万精兵接上。此刻接上,我们则失去一座天水城。”   “而皇兄蜀地的兵甲直接东上即刻,按着路线和速度,预计会在兰州或威武这两城交锋。”   李慕顿了顿,转向高悬的地图,“按此垂直路径,西北道上率先出发的当是云州宋家、甘州慕家。”   李慕目光落在对面的这两位家主身上,“二位现下即刻去支会,连夜备兵,后日寅时三万兵甲准时出发。”   宋、慕二人面面相觑,这连他二人合计能拿出三万兵甲都知晓的这般清楚,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只拱手领命而去。   话毕,李慕转首道,“皇兄,你传令蜀地节度使,皆信便行,不得延误。”   李禹无话,颔首点了身后的属臣去发令。   李慕也没多话,只端来案上茶水饮了口。自库车道受伤起,他的伤便不曾好透,如此寒风秋雨,又是漏夜时分,他确实有些体力不支。   待这厢结束,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然,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依旧再度响起,“目前梯队阻隔战是耗能最小的,汤思瀚手中兵甲尚存,当不少于十万。且联合了突厥和回纥,我们要存着实力,以备最后的决战。”   “而且最有战力的龟兹国,极有可能即刻越境,本王剩余兵甲钉在这西捶线上,尚且不能动。”   “你挪一万人镇守嘉峪关。”他侧身对着阴庄华道。   阴庄华自无异于。   这半晌,自李禹开口寻问李慕如何分配路线、择取统帅开始,阴庄华方彻底看清这两人的差距。   亦感慨百年世家裴氏,择人栽培的目光。   她虽不知李慕当年,因何弃裴氏女离去。然于天下而言,李慕胜过李禹不知几许。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胞妹身上,只想着如何尽早将她脱出那污泥之地。   而此间堂上,李禹面色明灭几许,勉强维持了一贯的温和宽仁之色。只传来侍者,命后厨送上宵夜,给诸人增补解乏。   一侧世家首领拱手谢过,心中却皆有了几分计量。   太子尚且还在想着中路统帅的位置,齐王殿下竟连兵甲都分派了下去。   一时间,他们竟辨不清,到底是齐王殿下一心司战抗敌,还是根本没将东宫太子放在眼里。   未容他们想明白,齐王的话语又再落下,催的他们振奋精神。   “大军出发,各门皆有家眷。旁的不说,便是皇兄处有太子妃和良娣,本王亦有王妃,诸公亦是……”   “这自是随军同往。”李禹这晚终于寻到一处机会,想扳回一点颜面,“昔有刘皇叔携民渡江,方成仁义之举。如今战火烧来,孤虽无皇叔之勇气,然自要带上妻儿,诸位亦是,携妻带儿于身侧,也可不受战乱分离之苦。”   “不必如此。”李慕合了合眼,掩过疲色,“此间同刘皇叔不同。且不论我们本就是收复战,便是汤思瀚举兵而来,我们前线抗敌,家眷就在我们后方,本就是安全的。”   “事成,我们自回首带她们回家。失败,她们为我们敛骨埋土。这期间,就无需让她们陪着吾等风餐露宿,看白骨血流。”   八地高门的家眷皆在这西北道上,对于李慕的话自然更加赞同,遂个个点头表示同意。   “既如此,齐王殿下,臣有一提议。”陇西季氏的家主季怀远道,“不若让我们这些家眷皆汇在一处,如此可以让各家留下的护卫聚在一起,有更好地保护。我们也可省些兵力。”   季怀远谁也不敢得罪,话是对着李慕说得,话毕仍然不忘拱手问过李禹,“太子殿下,您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李禹压着怒气笑道。   “既这般,便将各地家眷都迎来敦煌郡。”李慕对着阴庄华道,“如此,你留下吧,总需有个人掌此地事宜,保护她们。”   若前头种种都是公义,到这厢已然是为了心里的那点私情。   他舍不得裴朝露随军前行,亦不放心留她在此间。理智上明白留下是再安全不过的,但情感上到底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此间还能用、还能相信的,便只有身畔的人了。   却也对她极大的不公平。   他带走她阴家兵甲,却留她于敦煌本地,直接的战役她都参与不到,他日论功行赏……李慕深吸了口气,悄声道,“你放心,待事成入长安,我们便成婚。此诺,稍后我便手书与你,可盖紫绶金印。李慕决不食言。”   李慕想,有“齐王妃”三字,她当可以给家族于交代了。   而他能给的,也唯有这三字了。   “阴姑娘掌兵甲多年,与男儿良将无异。眼下人手本就紧张,还是领军而去吧。”屋外,响起个温和浅淡的声音。   是裴朝露领着一众侍者送来宵夜。   她来了,有一会了。   顿在屋外看到了些,也听到了些。   她缓步走向李禹身边,神色温婉平和,“殿下,如今用人之际,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且让阴姑娘去吧。”   “这处,妾身来守便可。”话是对李禹说的,然低垂的眉眼里,余光还是落在了别处。   她原与李慕一样的想法,总也不能让人家吃太多的亏。   毕竟,那姑娘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子了。   阴氏无子,阴庄华为长女,肩上一样担着振兴家族的责任。   推己及人,裴朝露对于先前看到他二人并肩而来时,心里蓦然腾起的那股酸涩,感到羞愧。   她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心酸难过呢?   这样一想,她开口想要制止林昭送去的汤,然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抿唇将话咽下。   备下的宵夜,诸人原都是一样的。   驼峰羹,蟹黄毕罗,菌子汤饼,还有一盏补气提神的血燕,和一盏牛乳茶。   只是李慕那碗汤饼中,底下卧着两枚甜姜。   年少时,他在兵部任职,总是伏案至深夜。秋冬严寒,他的气疾偶有发作,她便总是给他备下甜姜。   其实王府里什么没有,甜姜这般廉价之物原也挪不到他们眼前。   不过是,她要备宵夜,他又舍不得她动手,便寻了这简单又有效之物,全她亲手下厨的念头。   后来膳食上来,但凡入他口,她逮着机会便给他喂甜姜。   李慕低垂着眼睑,慢慢用完一整碗汤饼。   头一回觉得甜姜亦是辣的很。   他的一双眼睛,全红了。 第47章 商定 风雨停不了了。   屋外秋雨飒飒, 屋内烛火高燃,人影静默。   食不言,用膳不议公。   两炷香的功夫, 诸人用膳毕,漱口净手后,李禹冲裴朝露笑了笑,“齐王妃……”   顿了顿, 他眸光从裴朝露脸上划过,落在阴庄华身上, 似是意识到自己言语出错, “这声齐王妃, 孤唤的也不算早,左右阴姑娘和六弟文定之礼已过。既这般,还是你们夫妻商量着。孤是觉得, 六弟的话在理,阴姑娘不若留守敦煌郡。一来你熟悉此地,二来——”   李禹笑意愈浓,“六弟说得好听,要阴姑娘保护女眷,她不也是个姑娘家吗, 便不需被被保护了?”   “孤看啊,是六弟自个舍不得未来王妃战场辛苦,寻着由头藏在身后。”   “你说呢,阿昙?”他转首望向立在一侧的裴朝露,笑意盈盈问道。   裴朝露从袖中掏出帕子,垂首给他拭手,笑道, “齐王疼惜王妃是应该的,譬如殿下顾念妾身,再譬如此间诸公领兵上阵,哪个心中不藏着家中妻儿老小!”   李禹话里几重意思,裴朝露自然听得懂。   一来是为了刺激她,李慕有了新欢。二来是他的谋利心思,无非是不想要阴庄华战场夺功,给李慕如虎添翼。   裴朝露给他擦完手,从容转身,目光从阴庄华面上划过。阴庄华眉眼凝出一点笑意,却轻摇了摇头。   “诚如太子殿下所言,妾身同齐王亦是未婚夫妇,夫妻同心,他日齐王之功勋,自然便是妾身的功勋。”阴庄华看了眼身畔已经神色如常的男人,道,“故而妾身听殿下安排,留守敦煌郡。”   她所要,不过家族之振兴与荣耀。   昔日,为这份责任,她按着父亲的意思,自觉结亲是一条捷径。也确实如此,她嫁给李慕为正妻,李慕之所有,皆需划半与她。她又有整个敦煌阴氏族为砥柱,如此当算真正入了长安的政权中心。   可是,如今她越发不这么认为。结亲之路,于家族有益处,于她个人却没有任何意义。   过往,她虽也知晓李慕心中另有所爱,但想着自己倾慕于他,自信能让他为裙下臣。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捂不热这块寒冰,她自喜欢她自个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在某个时刻里,她惊觉自己也是不爱他的。   一桩婚姻,不说相爱,便是爱与被爱这二者,她都占不到其中之一,如此实在太可悲无趣了。   阴庄华想起方才李慕发红的眼眶,和裴朝露眼角余光的凝神处,亦觉欢喜而心酸,这样的两个人,她虽不知他们前尘到底几何,但却非常确定自己插在期间,分明是找罪受。   故而,为家族利益考虑,在大事未定之前,她尚且需留着结亲这个名头。然从自身而言,她并不愿同李慕整日朝夕相处。   为此,她亦留下后路,只道,“阴家三万兵甲,殿下方才说了,一万镇守嘉峪关。如此,还剩两万,其中一万随殿下大军东上,最后一万便用作此间保护家眷的卫兵。”   前线,关隘,后方,都存着她阴家兵甲。如此,这一战她留在哪出都不吃亏。   裴朝露不知她此间打算,带人离去时,同她眸光接过,眼中带着几分愧色。   阴庄华望着莲步远去的人,在神似的眉眼中,又想起那个银袍白衣的青年将军。   面上不由露出两分鲜有的笑意。   “抱歉!”李慕悄声道。   他的抱歉何来,阴庄华明白,自是因自己不得直接参与战役之故。   一声“抱歉”,她突然便想起方才裴朝露眼中的愧疚之色。心中感慨那女子心纯之时,不免觉得这二人心思未免太一致了些。   再观正座之上的太子李禹,当日沙镇那一支暗箭,瞭望原一场厮杀……   如此杀心以恨之,她却还要回去他身边。而李慕,饮一盏她送来的汤,都能抽动心神,却甘愿放她离开!   阴庄华脑海中豁然想起一年多前,潼关处,震惊四海的裴氏叛乱。   百年从龙的将门世家,原也没有几人真正相信的。   难不成,皆是出自太子之手?   曾有暗子送回的一则消息说,裴家次子被太子亲兵所困,死战突围而逃。   裴家次子——   阴庄华的心突然便疼了一下。   又小半时辰,将部分细节敲定,便散了会议。只约定,四日后兵聚嘉峪关,东上共讨逆贼。   李禹因失了中路指挥权,怒意压此时,已属极限。待会议毕,只言身子不适,便第一个离开回了内院。   李慕是当真内虚耗损过大,一时咳得厉害,只掩口忍下,抬手示意诸人先走。   “雨未停,我先送你回去吧。”李慕站在廊下,看了眼黑沉的夜空,忍不住又咳两声。   来时,阴庄华的车驾坏在了半路,如此才搭了李慕的马车同来。   “六弟,可要传孤的医官给你看看。如此霜寒露重,且莫染了风寒。”李禹去而又返回,身边竟还带着裴朝露,“阿昙,孤说得可对?六弟马上就要统帅大军,身子尤为金贵。”   “既如此,六弟赶紧回去歇着吧,养好身子,国事为重。”裴朝露话是顺着李禹说得,却压根没看他一眼,只冲着阴庄华笑道,“有劳阴姑娘多费心照顾六弟。”   一阵风雨过堂,带着深秋寒气扑向廊下诸人。   裴朝露原是披着一件披风,此刻被风吹起大半,她一袭抹胸小衣显露无遗,两条不着寸缕的手臂垂在两侧。   这分明是已经脱衣上榻,被急着叫来,连衣衫都不曾穿戴完整。   叫来,看他和别的女子并肩执手。   李禹这样卑劣地刺激她。   李慕从白马寺而来,莫说衣袍,便是环佩皂靴都拣暖实地上身,然此刻凄风苦雨袭来,他还觉得冰冷发寒。   莫说,对面衣衫单薄的女子。   风吹起她无法蔽体的衣袍,吹乱她披散的长发。   她站在风雨中,笔直的身影留给李禹,告诉他,如今她什么也不怕,再没什么可以威胁她。   贞默坚定的笑给了李慕,告诉他,此间尚好,那人为难不了她什么。   “风雨停不了,皇兄与皇嫂也早些休息吧。”李慕对她笑了笑,拱手道,“六弟先走了。”   两厢人影消失在雨帘中,李禹终于一把拽过裴朝露,将她抵在殿门上,“看清楚了,他有新欢了。”   “是妻子。”裴朝露纠正他,看他如看笑话,“妾身若是殿下,此刻当立马去寻阴良娣。”   “且问问阴良娣入东宫,带了多少兵甲作嫁妆?”   裴朝朝露仰头低着廊柱,轻叹道,“别阴素庭都给长女了,丝毫未给小女儿?”   “殿下!”她垂下眼睑,笑得真诚又讽刺,“您可别说,你是喜欢她这个人才纳她的!”   李禹盯着她,须臾一把将她扔在地上,转身拂袖离去。   裴朝露伏在地上,缓了片刻,方撑着起身。   郡守府的正门不曾合上,外头最后一辆车驾一直未走,直到这一刻终于落帘离开。   夜雨中,哒哒马蹄声落下裴朝露心头,她也没有回头,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   回白马寺,已近平旦,然天还是黑的。   李慕用过药,精神好了些。   “我送你吧。”李慕起身,“封珩一行先前便去了各处联系举兵,此间虽有暗卫,但如今已开战火,我总不放心。”   “无妨,我自己有人。”阴庄华制止道,“你且先歇下吧……”   话音落下,屋外走来个带着斗笠的青年。   阴庄华蹙眉望去,竟是裴朝清。   “目前有够五万人所需三月的粮草。”裴朝清摘下斗笠,“都教给你粮官处理。”   “你呢,去拿谈的如何?”   “可见到阿昙,她还好吗?”   “都好!”李慕本打算歇下,见裴朝清回来,不由又有了精神,正欲同他说至关重要的一处,亦是他初时在会议时失神思考的事。   “都是一夜未眠,且歇一歇再论吧。”阴庄华闻裴朝清在打点粮草一事,心中那股忠诚被陷害的直觉有窜上几分。   这世间,有几个乱臣贼子会给自己曾经叛出的国家运送粮草,帮助抗敌的?   这样一想,她抬眼望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此刻虽衣衫沾雨,皂靴染泥,但依旧如良玉闪光。   他扔了斗笠,坐在案桌饮一盏茶水。   “齐王殿下才用药,先歇着吧。妾身车驾坏了,不知能否劳公子送一程!”阴庄华开口道。   裴朝清手中茶盏顿了顿,抬眸看她。   他见她两回,皆不太友好。今日依旧如此。   知晓她亦是前往郡守府议事的,但此间看到她与李慕同在一处,且外头天还是黑的。   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方才办完事,路过郡守府,到底没忍住,借着夜色翻墙避在树后。正考虑如何寻得她的寝房,一袭清癯瘦弱的身影便缓缓而过。   一眼便能识出,他看了两眼,终是没出声,重新翻墙走了。   他的胞妹,孤身独影走在风雨里。   此间烛火通明,却是一双人。   “对,你帮我送一程吧。”李慕苦笑道,“我实在……”   他的话还没说言,裴朝清一张冠玉般的脸沉了下来,也不搭理人,只起身往外走去。   “罢了,我送你。”李慕笑了笑。   “要不要走!”外头人转身,言语里透着一分烦躁,“快些。”   阴庄华一愣,转身疾步出门。   “伞!”   阴庄华退后一步,俯身拿伞。   裴朝清瞥头冷嗤。   他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莫名失神发愣、又丢三落四的女子,哪里是能行军打仗、掌握兵甲的。 第48章 出征 早日,带我回家。   秋雨绵绵, 数日不曾停下。转眼已经是三日过去,李慕的僧武卒、阴氏的兵甲,就近两处高门的人手, 共计八万,全部汇集在了嘉峪关。而李禹蜀地的兵甲和甘、云两州共计五万兵甲,亦按照那日夜间指令,往长安进发。   这一日平旦时分, 临去嘉峪关前,李慕正擦拭长剑, 左手掌不慎给剑刃划出到口子。拭剑偶伤手, 亦是在所难免。   只是, 伤在此刻,他难免心悸。   这一战,原没有想象中的难打。   昨日里接了暗子消息, 渤海国老国君去世,国中内乱,俨然无法发兵助汤思瀚,回纥发出的兵甲路遇沙尘暴,陷在沙漠中。而唯剩的东突厥,见两国兵甲都未到, 便起了隔岸观火的心思,虽已经领兵动身,但速度慢的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不欲援助的念头。   讯息是昨日收到的,收集发送都需要时间。而这样的消息,相对于与这三处结盟的汤思瀚,自然比李慕更先得到消息。   所以,汤思瀚方才孤注一掷, 突袭张掖城吗?   “即将便要出发,你如何还这般心神不宁?”裴朝清踏入屋来,看他手掌滴血,人却还蹙眉望着地图。   地图上,“张掖城”被着重圈出。   “数百人的袭击,确实不像先锋队伍,亦不像正式交战的样子。”裴朝清递过帕子给李慕,“关键这些人是怎么绕过兰州城的?那处不是囤着阴氏的兵甲吗?”   言及阴氏,裴朝清一双星眸闪过两分不自在。   那日雨夜送她回府,那女子明里暗里看着自己,明明是个已经有了夫家的姑娘,一双眼睛却实在不甚规矩。   裴朝清一想到马车内,两人对面而坐,他被看得长叹了口气,若非顾着李慕的面子,他大概已经掀帘下车了。   偏这般恼怒中,那女子轻声低语,“裴二公子,经年前潼关处,裴氏叛乱为天下骂,到底委屈了。”   万般恼怒在瞬间击碎,这是头一个除开情意血缘外,对他说他的家族受委屈的人。   他与她非亲非故,多来不过一道结盟的协议,各取所需罢了。   且这份盟约,亦不是他俩直接定下,中间还隔着他人。   比如,李慕。   裴朝清一颗心,在那一瞬荡起说不清的涟漪,感激、知己、理解各种情绪杂糅在一处。最难言的是,他一直控制的平静心境,在那并不漫长的车程中,当真涌起委屈之意。   父死兄亡家族覆灭,唯一的血亲受尽苦难,明明是忠君报国的一族,却被天下白眼视之,他如何不委屈!   故而如此心绪中,车驾停下,他先出了马车,撑伞候在一侧。   阴家姑娘从车中出来,杏眼流波,冲他爽朗一笑,似大雾开花,明光流泻。   他依礼退开身,却握紧了伞。   “你想什么呢?这、什么表情?”李慕放下剑接过帕子拭手,本欲回他话,却见得他面上是又欣慰又烦躁的神色。   “没什么!”裴朝清回神,“汤思瀚的人手多,却也杂。然兰州城属西地一带,按理这阴氏兵甲占着上风的,如此毫无察觉让人过去,我瞧着可是掌兵的人不行?”   这话落下,裴朝清又想起前头雨夜,他送那人回去。   明晃晃的雨丝,她还能忘了拿伞。   细节现真章,实在是不够周全谨慎。   这一点,且不说自己阿娘这位名震天下的镇国公主,便是他温婉无双的胞妹,都强她许多。   到底是女儿心性!   裴朝清摇头,冷嗤一声,挥散浮上心头的影子。   “巾帼之中,阴姑娘算是难得的人才了。放眼天下,论能行军掌兵的女子,她是绝对的排的上号的。”李慕自个倒了些药粉抹伤口,有些诧异地看向裴朝清,“旁的不论,便冲着她能在李禹眼皮下,帮我们迂回送来涵儿,便不是寻常女子的智谋!”   “你们当无甚交集,怎么便这般大的偏见?”李慕又看他一眼,“这可不是你识人断性的水平!”   “你如今自然觉得她好,她当然好了,要不然能做你的王妃!”   裴朝清夹枪带棍地把话吐出,年少便是这般,自也没什么。   只是说在此刻,他便有些懊恼。   这话旁人说便罢了,从他口中吐出,委实伤人太甚。李慕能默声无话同阴氏结亲,究其缘头是因为裴朝露的需要,是因为他裴家的需要。   他同他胞妹,胁恩索报,强行决定了他的婚姻前程。   这厢还如此奚落他!   裴朝清顿了顿,倒了盏茶水推给他,自个亦倒了盏幽幽饮过。他口不择言,乃是被李慕最后的一句话刺激的。   李慕说,“这可不是你识人断性的水平。”   他认识那人,辨出她的性子。   年方十九掌着西捶守边的兵甲,沙镇以身犯险救了他侄儿,是他胞妹相中的盟友,雨夜车帐中同他说“委屈”扰乱他平静步伐的人。   裴朝清将茶水饮尽,索性又补了句,“阿昙给你择的人,到底不曾辱没你。”   李慕抬眸看他,掩过握在茶盏上瞬间发白的指尖。   “张掖城到底怎么回事?”裴朝清郁闷之极,索性话头直拐。   “如你所言,不似先锋,亦不像正式交火的样子。”李慕亦敛神,要是数日前他还想不通,然自得了暗子传来的那三国的消息,便也理清了大概。   只是这样理清,终究背脊生寒。   裴朝清闻三处态度,亦颔首道,“于汤思瀚而言,结盟者以各种原因失约不发兵襄助,便不是攻伐我们的最好时机。甚至该避着我们,撤回那五万兵甲以求自保,而不是不仅不退,还派人挑衅。若说是为了先声夺人,方才在张掖城动手,那也不对。张掖城皆是你人手,是正规的守军,那数百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深夜突袭……”   “深夜……”裴朝清眸光陡厉,豁然起身,“我倒觉得那厢看着是来寻人报信、或是挟持人质的……”   “张掖城半月前,乃太子的兵甲镇守此地。”   所以是来给李禹报信的,还是要挟制李禹以要求退兵的,此间自不好判断!   自接消息,李慕反复回忆那日会议上李禹的表现,当不是给他报信的,至少他不知这数百人的骤然出现。因为他分明还在拼命谋着中路指挥权,隐忍的怒意和伪装的温笑都骗不了人,他在乎的是日后利益和权柄。且是那般沽名钓誉的性子,亦断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同叛贼勾在一起。   李慕将这方判断同裴朝清说出。   裴朝清蹙眉思索,那便是铤而走险来挟制李禹破坏结盟——   “这也不对。” 裴朝清瞬间否定,“他们如何便确定李禹在张掖城中呢?眼下便是不在,吃了如此大亏!”   裴朝清的判断同李慕完全一致,便也更确定了李慕的猜想。   汤思瀚为范阳节度使,这般基本的战情分析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此行事,不像是他的本意。   他的身后,当还有他人,授命于他。   至于是谁,李慕脑海中大雾弥漫,似是已经明了,却又十分模糊。   “边线上有两万兵甲已足够,如今阴氏的兵甲留此一万,便抽出一万僧武卒于你。”李慕道,“你带走一万僧武卒,去保护汤思瀚。”   裴朝清抬眸看他,似是没有听清他的话。   “阿昙当日说服我,言定案的是父皇,所以要从父皇手中翻案,方才算是裴氏真正得了昭雪。”李慕迎向裴朝清,“但是如何翻案,如何证明裴氏受冤?当日潼关阵前,当事者乃太子李禹,还有他口中得裴氏投诚的汤思瀚。若是汤思瀚能反口倒出实情,裴氏昭雪便是转眼间的事!”   李慕合了合眼,眼前浮现出那日散会后,在郡守府门口看到她被推伏倒地的模样。   她在李禹身边多一刻,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攻入长安之际,汤思瀚若弃城逃亡,后续便有你截断他的后路。”   “若他坚持守城,我亦会暗中打开缺口,容他离去,后面依然由你接应。”   “我明白了!”裴朝清点头道,“我会从他故里安庆到范阳等地、包括长安返出的路线,一路插人监控。”   “不急!”眼见裴朝清就要起身安排事宜,李慕唤住他。   许是应连日费神,又入初冬,李慕疾咳了两声,方道,“稍后我便前往嘉峪关,阿昙亦会随李禹同往,给我们送行。你可要乔装于将士中,看一看她?”   “不碍事吗?”裴朝清如何不想,他的胞妹才出狼窝,如今又如以身饲虎,他想想都觉心惊。   “你能忍住眼下且不砍他,便无碍。”李慕掩口咳着,苦中作笑。   裴朝清看着他,突然便问了个一直想问却又不想问的问题。   “你当年,到底为什么离开阿昙?”   漫天流云,天光四射。   带着寒气的日光撒在案前那个八宝盒上,盒中放着穆婕妤给他的信。   封封皆是恩宠无双,幸福美满。·   李慕目光凝在八宝盒上,眼前浮现出十八岁大婚时,李禹作为兄长为他主婚的模样,还有他离开长安的那晚,他的母亲含泪离别的场景。   这些年,他以为所盼所得的手足情,母子情,到头来当真只是“他以为”。   “去准备一下吧,半个时辰后出发。”李慕笑了笑,起身收起地图卷宗。   早些回去,他也想问一个“为什么”。   *   日落月沉又是一日黎明。   嘉峪关前,三军列队,将帅已候,亲人出城十里相送。   城郊官道上,诸人作别。   将将行了文定之礼、又要再此守城的阴氏女,自得了齐王殿下诸多嘱托。   太子夫妇则和睦恩爱,一如传闻。   甚至,于众目睽睽之下,太子还伸手将太子妃被风吹散的一抹头发拢到了耳后。   “都病了三日也不见好,说了不让你出来,非要来。白的让我操心是不是?”李禹抚着她面庞,给她戴好风帽,温声道,“你又比不得阴家姑娘,身子康健,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孤委实放不下心。”   一句话,来回刺激两个人。   话语落下,本同阴庄华还再告别交代事宜的人,顿了顿。   这日,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莫要看她。   看一眼,都能滞缓他前行的脚步。   眼下,终于一点余光落在她面上。   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一点风寒,几幅药便好了。”裴朝露垂着眼睑,话音不大,却足矣让周遭人都听到,“妾身望君一路平安。”   她眼波流转间,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早日,带我回家。” 第49章 城破 你真像你阿娘。   兴德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二, 由六皇子李慕挂帅,从嘉峪关领军八万东上收复长安。   同他所料相差无几,之前的先头部队在天水城同汤思瀚的五万精兵迎面接上, 甘、云二州的三万兵甲到底多年鲜少操练,不敌成日备战的汤军,但好歹硬抗了三日之久,直待蜀地两万人手到齐, 遂两军成胶着之态。   汤思瀚虽无外援,然手中尚且还有人手, 遂又推三万兵甲至天水城增援。   这消息传到李慕耳中时, 他亦不曾有多震惊。从嘉峪关一路东进时, 他并非只领军前往,而是在开拔当日,便让酒泉、安西、张掖、兰州四处的兵甲依次推进, 而他所带将士依次换防各处,如此既始终保证了这些城池的占有,护着身后亲族,又提高了增援速度,减缓兵耗。   长安城中的汤思瀚倒抽一口凉气,那个十六岁便在阳关道一战成名的少年皇子, 赢得绝非偶尔。大抵当年潼关阵前,有他在,亦轮不到自个入主长安。裴氏七万精锐亦不会那般埋骨沙场。   然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若就此投降,亦是死路一条。索性横心一摆,汤思瀚仅留一万亲兵护身,将剩余全部兵甲尽数派往天水城。   开战三月有余, 转眼已是兴德二十八年二月,春寒料峭,冰雪未消。   以天水城为界,城中汤军连着昔日投降的东道线上的世家,共计有十一万兵甲。而随李慕而来,四方汇聚欲收复长安的,共计九万人手。   如此二十万大军对峙于天水城外的凤临原上。   虽说九万对十一万,且还是攻城战,局面并不理想。然西北道上的世家,尤其是阴庄华的一万府兵,乃阴氏一族世代守边锤炼的精锐,二月末第一次攻城,便直吞了汤军派出的东道线世家筹集的四万兵甲。   两军休整数日,第二轮上去的是李禹蜀的人手。这一路而来,李禹急着夺功,倒也是让人铆足了劲,虽不如阴家军那般以一敌四的压倒性战绩,但总算平分秋色。   只是他到底舍不得自己蜀地的亲兵,四月里,两军进入白日化状态,决战在即。汤军仅剩三万,原本投诚的士族府兵或战死,或提前降了李慕。而李慕手中兵甲依旧有八万之多。   攻城战,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虽如今李慕之人手只多余汤思瀚两倍,没有五倍之数。但因汤思瀚无有援兵,且天水城中缺粮少箭,李慕处则由裴朝清送来补给。遂,李慕本想围而灭之,以省兵力。   然四月中旬,裴朝清传来信息,西去一带,气候骤变,雨天突袭,损坏食粮无数,如今有价无市。只催李慕速战速决。   故而四月二十这日,李慕率先竖起冲锋旗帜,开始了最后的决战。   而在此三日前,李禹言说要去迎候已从蜀地出发的天子,遂将人手半数调出了战场。   临战撤兵乃大忌。   虽李禹只挪走了一万,还留着近万人于此,不多不少的人手,影响不是太大。但终究有损士气。   李慕知他心思,左右还想着重回长安后的权利分化事宜,心中虽恼怒却也不好在此间表露,以免军心更加动摇。   只如常调兵攻城。   这一日,决战的头一场攻城战打响,李慕尚在主帐中接收指挥将领往来行军。当是汤思瀚起了死志,城中士气亦足,两军厮杀得格外惨烈。   李慕亲上擂鼓台助威,中路催城门,左路襄援,右路围堵,剩的李禹的人在后方待命。   李禹撤兵想要保留实力,那么此间功绩,汤水可分,鱼肉亦半点不会让他沾。   李慕确实不在朝中多年,然当年司徒府中教于他的原不仅仅是领兵作战的方法,镇国公主亦授他如何赏罚牵制将领的谋略。   如今他回首便尽数用在了李禹身上。   从黎明到日暮,凤临原上烽火连天,战鼓震星辰。   暮色浮上,冲锋的号角丝毫不曾停下。天水城城门已经现出缝隙。李慕亲至战场督战,已震士气。   破城便在眼前,李慕始终不曾见汤思瀚身影。按着同裴朝清的计划,他自然希望汤思瀚已经弃城出逃。然观此间守城之坚,似是这人尚在城中。   李慕骑着踏雪马上停在中路阵中,将前方局势尽收眼底。   若汤思瀚尚在城中,他便需亲自开个缺口与他,容他离去,引蛇出洞。   李慕直觉所触,张掖城中只是一场意外,并未汤思瀚本意,而汤思瀚身后当另有其人。   “六弟,今日亥时,我们必入长安。”右手边,李禹之言顺风飘来。   他竟带着一队人手,直入厮杀的阵中。   “殿下!”李慕手下属臣大惊,“这太子殿下岂可不遵军令,他们明明领的是坚守后方的命令。”   “容他去吧。”另一幕僚不屑道,“左右便是那点心思,只是这委实难看了。”   “想来是急了,以往太子殿下是最遵规矩,顾脸面的!”又一人接话道。   李慕没有制止,亦没有接话,唯目光一直随着李禹前去。   已是黑夜降临,城楼处裹油火把高燃,夜风吹的摇摇晃晃,却始终不灭。   李慕觉得李禹驾马的样子有些奇怪,遂催马前行,举目望去,其尚在目及之处。   李禹倒也尽力,直入阵中,挥刀砍敌,不似被亲兵暗子护着摆架子的模样,实实在在拼出了一道血路。   李慕却始终心跳的厉害,突然间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去寻封珩,让他再添一重人手护着皇长孙。”   从敦煌至此一路,李禹竟把涵儿带了出来。   孩子不会言语,又素来安静,大军从嘉峪关出发,直达酒泉停下休整,李慕方发现涵儿随在军中。   李禹道,“大郢马背得天下,涵儿既为皇长孙,便该早些出来历练,看看这烽火狼烟。”   这话说完,他又道,“就是阿昙,实在娇惯他,不舍他随我出行,为这她发了好大的脾气。”   “幸亏,我是临行那日带走的孩子,不然有得她闹了。”   此番话入耳,李慕想若不是需要将他留给天下人判罪,他大抵已经抽剑杀了他了。   临行日突然带走孩子,还说阿昙发脾气,这与抢有何异。明明所有将领的内眷都安置在敦煌郡内,乃是最安全之地。   偏他带着一个失语的孩子随军同往,居心何在!   而那日嘉峪关前,裴朝露苍白地几欲破碎的面庞,大抵也不是因为风寒之故。只是三军阵前,她为保军心稳定,为防自己同他起冲突,便什么也未说,甚至连一个暗示也没有给。只从容安静地送别诸人!   不,她说了。   她说,早日,带我回家。   原来,她彼时之渴望,不仅仅是对亡人的思念,还有生人的不舍。   她的孩子,千万里离她而去。   李慕自知晓涵儿在军中,便将贴身的封珩派了过去,暗中保护,亦发信告知裴朝露,以慰其心。   这半年多来,倒也真如李禹所言,只是带他出来看一看狼烟厮杀,看一看战争的残酷。李禹处护着他的人亦有不少。   只是李慕始终也不曾真正放下过心,譬如此刻,他只催人带队增援李禹。   “你且看一眼皇长孙,再来复命,看……”李慕的话还未说完,瞥眼间却是一个激灵。   他看见临近城门口,在厮杀的阵中,太子马背上竟然坐着一个孩子。   涵儿。   李禹竟将涵儿带上了交战的战场。   且入了战火最浓的一处阵眼里。   上有弓、弩,下有伏兵,周遭有冷箭流矢。   “常林,带人支援太子!”李慕厉声,“护他且战且退,归来中路。”   “周荣,待□□手掩护,快!”   李慕望着顽强抵抗的汤军,只握紧了缰绳。   “太子殿下,齐王能来吗?”唐亭贴身护着李禹,配合他露出一点险情迷惑数丈外的人。喘着气压身问道,“齐王有的是将领,便是见皇长孙有难,亦未必亲来!”   李禹挥剑砍敌,退马避在一处敌军稍少的地方,冷笑道,“自然会。”   他将怀中孩子搂得紧些,如同搂得是他母亲。   任李慕再擅长行军作战,今日亦不过是为他作嫁衣。   待李慕的兵甲破开城门,他便该为救孩子死在冷箭中。届时,这战中至战后,便只有他一个主子了。   “殿下,您看——”唐亭抬手指向前来增援的将士。   李禹蹙眉遥望,又转首望向中路,那人正指挥着最后一波进攻。天水的城门即将破开,守城的敌军亦奋起全身的血液,叫嚣着拼杀而来。   李慕同他眸光接过,竟是半点伪装都没有,一双凤眸中全是不屑与冷漠。   圆木撞击着城门,云梯座座架起。   城楼上,尸体和坚石一起滚下,再将生人化亡魂。亦有活人纵身跃下,护城杀敌。   李禹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险,只随军后退,将阵地交给新推上来、战力十足的将士。   李慕见人正返回,心下稍安,只全力推进。   却不想,眼见李禹便要入来中路,涵儿即将安全。右侧里一直暗箭射中他马匹,马蹄仰天,嘶声长鸣。   李禹从马上跌落,涵儿自也滚出他怀中。   “涵儿!”李慕转头急呼,策马疾奔而来。   数丈的距离,李慕几个纵马便到了他身前,俯身一把捞起抱在胸前,抽开披风盖在他身上,顺带掩住了他双眼。   曾经,他看着这个孩子,纯澈明朗,便想定是他父母恩爱,方被浇灌出如此美好的性情。   然而,他的父母不仅无有恩爱之说,他的母亲还一直生活在他生父的□□践踏中。   她是耗了怎样的心血,才让孩子不看见这世道的难堪与血腥?   如今血浸白骨,尸山遍野,也不该让他尽数看去。   李慕抱着孩子,催马回中路。   李禹方才跌下马的时候,涵儿跌滚出去,不在兵甲维护的安全圈内,李慕孤身策马出来,亦是风险万分。   被左右扶起的太子,望着疾奔的人影,只一个手势抬起,面上露出两根笑意。   李慕耳力极好,护着孩子压身避过。一只冷箭从他背脊擦去。   身后箭弦声嗖嗖而过,李慕伏在马上,扭转马头拐了个弯,往城门奔去。   只听轰隆一声,天水城城门破开。   他纵马入城,身后是他的万千兵甲,前方是他年少的故乡。   “没事了!”他拨开披风,低眉望着怀中的孩子。   孩子抬起一双和母亲一样的桃花眼,盈盈泪目看着他,张合的唇口发不出一个字。   半晌,只泪如雨下,抱住他,摸索到他的后背。   “别怕,不要紧的……”李慕哄他又慰他。   他的左肩胛处中了一支箭,终于支撑不住,跌下马去。   孩子抱着他,侧身护住,没让箭矢再没入血肉。   “我不怕。”黎明的天空中,晨曦出露,孩子一笔一划认真地告诉他,“阿娘说的,你会保护我的。”   ,   “你真像你阿娘。”   李慕含笑抚摸他眉眼,闭上眼的瞬间,千里之外,有人从梦中惊醒。 第50章 后方 此生已经和她无缘。   敦煌郡守府。   裴朝露捂着胸口睁开眼来, 从榻上豁然坐起。声响惊动守夜的林昭,疾步掀帘入内。   “娘子,可是梦魇了?”林昭望着满脸薄汗的人, 搭过她的手把脉。   裴朝露一时没有应声,只瞧着那头稀薄的天光,透过菱花木窗洒下来。   “娘子不若用些茶水,醒醒神。”兰英随后进来, 倒了盏茶奉给她。   裴朝露眼前还浮现着方才的梦,整个人只愣愣坐着, 唯有呼吸急促, 胸口起伏间, 脸色一阵阵发白。   “前线可有信送来?”半晌,她终于缓缓开口。   兰英同林昭对视一眼,猜她是念着涵儿。   那样险恶的攻伐之战, 死生参半,实在不知太子是怎样想的,竟放着稳妥安全的后方不安置,将孩子带去了战场之上。   也难怪半年来,裴朝露时时心神不稳,梦魇频繁, 本就瘦弱的人如今更是脱了相。   林昭收回把脉的手,她原是知晓裴朝露用过两枚“固本丹”,捡回一条命,重塑了根基。但却不免奇怪,那样罕见金贵的药材,竟还不曾完全养好她的身体。   便如此间,若是寻常人即便是数月担惊受怕、心力交瘁, 养一养便也能回来。然这厢,根本似纸糊的灯笼、琉璃筑的盏,只能精心静心地养着,哪里经得起精神的磋磨和心神的内耗!   “娘子,您且一定放宽了心,如今前线的局势一片大好。”林昭收回手,给她擦去面上薄汗,“您养好身体,便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是啊。”兰英接上话,“信还是十日前送来的,战情和皇长孙皆好。娘子若实在心急,属下便去回大姑娘,再催一封信去问问。说不定我们再接齐王殿下的信,当是让我们整理行囊前往长安了!”   兰英自小随着阴庄华,对长安亦有着无限憧憬之情,眼下说来眉眼间既有对自己姑娘的敬佩之意,又有对主子择了个如此英明骁勇的夫婿的自豪之情。   裴朝露接过兰英手中的茶饮了两口,人恢复了些精神,只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左右是个梦,无需为这厢浪费兵力。”   “你去给我熬碗安神汤吧。”裴朝露自己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天已大亮,我捡些事做,不瞎想。”   她笑得柔弱又坚强,侍奉的两人望着亦无话,只躬身退去。   裴朝露静坐在榻上,控制起伏的心绪,反复告诉自己是梦,是自己多思恍惚所致。   “姑娘!”从偏室过来、在门边站了片刻的云秀,见那二人走得远些,方匆匆入内,握住了裴朝露攥着锦被的手,须臾将她搂进怀中。   她是自太子领军离开后,回来的裴朝露身边。当日回来,亦是对主子颇有微词,却也知晓是为了她好,。   她虽最是知晓裴朝露心思,却到底一介柔弱女流,不似兰英、林昭那般。裴朝露一想起早年死在东宫的其他三个婢女,遂做了这般安排,宁可孤身重返东宫也不再将她带回。   可这人,拣着空回来侍奉她。   “姑娘,你可是梦见齐王殿下了?”云秀抚拍她的背脊,低声问道。   到底是从小伴着长大的人,云秀识出端倪。目光落在那两位离去的方向,心中不免更心疼自家姑娘。   那两人虽也是极好的,然一个是齐王的人,一个是阴家大姑娘的人。按她姑娘的性子,梦魇齐王这桩事,是绝计不会再这二人面前开口的。   这半年来,太子有心磋磨她,硬是连一封报平安的信都不传来。她能得到涵儿的消息,多来还是阴家姑娘向齐王殿下问起后告诉她的。   “您梦见乃再正常不过,只是您且说出来,切莫郁在心中。说说,梦见了什么,奴婢给您解一解。”   裴朝露在她怀中点了点头,“我梦见他伤得很重,我……”   云秀尤自拍着她,“姑娘,不若您送只雪鹄去,齐王殿下走时,同您待他一样,什么也不曾留给,便是一句话也没有。但是他把雪鹄留给了你,便是想着同您传信的。”   云秀顿了顿,“您不若亲自问问殿下,不过是问小郎君是否安好,问一声殿下安好,不当什么的。”   裴朝露没有应声,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是齐王,很快便会立齐王妃。   而她,是当朝的太子妃。   嘉峪关里的那个姑娘,已是足够通情达理,她没有理由再在背后同他往来书信。   “那不传信。但也不怕的,姑娘。”云秀缓缓道,“便是殿下当真受伤了,那战场受伤再所难免。您这般惶恐,到底还是小郎君的缘故。您呀定是怕殿下受了伤,连带着护不好小郎君。”   “但您且转过头想一想,殿下定是将小郎君放心上的,便是为了保护他也会护好自己。再退一步,您比谁都清楚,太子是舍不得小郎君有差池的,否则他还有个什么指望!”   “所以,您就是心太重、又是知晓他们决战在即,生了怪梦……”   云秀絮絮说着,似是有几分道理。亦或者当真将这梦说了出来,不再闷在心头来回琢磨徒生忧患。裴朝露觉得心稍定了些,眼前也明朗些许,只从云秀怀中退身,捏了捏她面庞,“给我更衣梳妆吧,解语花。”   未几林昭又送来一盏安神汤,裴朝露半滴不剩的喝下,方打起精神出了寝房。   暮春四月,阳光碎金。   她坐在廊下翻阅郡守府中人员的出行记录。   如今的郡守府,一分为三,居中的三间正堂由她占着,东边院落住着八地高门的嫡系家眷,西边则住着当日逃奔而来的长安诸方权贵。   初时,这两波人并不愿听她劝说,更不愿住入此间。   八地高门的家眷多来是因为当日白马寺夜宴,同太子结亲不成,将这笔账算在了裴朝露头上。   当日宴会上,戳穿了李禹不能生养,然为彼此牵制,这些家主虽放弃了与之联姻,但也不曾将李禹的事说旁人,只将其当作把柄握于手中。故而他们的家眷只当是裴朝露善妒,恃宠而骄不许纳妾。   如此,那些先前想着要入东宫的贵女们,如何会不憎怨她!   至于原本投奔在各寺院中的长安权贵以定安老侯爷为主,恨她之心便更无需说。   直到两月前,龟兹乘乱犯境,边陲线上阴庄华分身无术,裴朝清遂领军顶上,如此罪臣之子身份曝光。   定安老侯爷却有些回过味来,一个乱臣贼子,如何还要这般保家卫国!再闻这收复长安所供应的一路粮草,半数出于裴朝清之手,心中防线便塌陷了许多。   裴家仅存的一双血脉,一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游说各方,一个用一身鲜血、一场苦战终于博得一点旁人的信任和回旋的思考。   如此,定安老侯爷带着一众权贵入住郡守府。   而龟兹犯境后,敦煌郡内人心惶惶,多少觉得不安。八地高门的家眷亦有入住郡守府的念头,却又拉不下颜面。最后还是裴朝露再次相请,搭以梯|子,让其顺势而来。   待得皆入府中,为保安全,裴朝露亦定了严格的出行纪律。   经历了城破逃亡而来的长安权贵们,对此倒也无话。   只是西北道上不曾真正体会过家破人亡、又被惯养的肆意桀骜的贵女们,大都觉得被束缚着,不免暗里依旧憎恶着裴朝露。   尤觉她事多瞎操心,拿着鸡毛当令箭,更有甚者背地嘲讽她。   譬如,方才来正堂时,路经花园假山,便又闻得那不堪之语,是甘州崔氏和云州萧氏家的女郎在悄声闲话。   “太子妃不过仗着太子宠爱,方坐在那位置上。司徒度大厦倾塌,毫无根基,俨然是空中楼阁。太子估摸是看在已薨逝的镇国公主的面,留她在高位至此。若论她母家……如今时下,连个奴籍都不如,她就是个罪臣之女!”   “出身差些也罢了,她可是侍二夫,嫡亲的一对兄弟都落她手上了,也不知施的什么狐媚妖术……”   “就是,还成日拘着吾等。她如今是尚存着几分姿色,然到底过了花期,又是病恹恹的一副身子,且看她能熬到几时!”   云秀初闻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被裴朝露眼神制止了。   遂而眼下,看着送来的欲要出行的几位贵女的请示,只从裴朝露手中夺了,“姑娘且让她们出去,让她们被龟兹的细作捉去,吃些苦头就知道收敛了。”   “拿来!”裴朝露持着狼豪,不紧不慢道,“若是素日,我且直接派人装作歹人给她们绑了,让她们切身体会一番。然,如今不可。她们每个人都代表着一处西北道上的高门,若是此间有何差池,必定影响前线军心。”   “她们耐不住性子胡闹,我却不能由着他们。”裴朝露浅笑道,“归根到底,我也不是为了她们,是为了我自个。”   “前方战场,许胜不许败。”她挑了挑眉,向云秀伸过手,“这样一想,是不是气顺多了!”   “上回信上所说月底将决战,再忍一忍就过去了。”裴朝露接了云秀递上的册子,“她们若不满意我安排的出行方法和频率,便让她们过来,我且再解释着。”   “姑娘,你也太能忍了。”   裴朝露伏案圈画,半晌抬眸冲云秀笑了笑。   她想,这荒凉世道上,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   *   云秀持着她的册子去传话,空荡的庭院中便剩了她一人。心头那股不安便又重新涌起。半年来,她虽有梦魇,但多数是因为涵儿,如此直白的梦到李慕,还是那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当真还是头一回。   月底决战。   如今四月二十九,便是月底。   裴朝露眺望东方天际,尤觉眼前阵阵发黑,只灌了盏凉茶饮下,刺激着自己镇定下来。   她掐着掌心告慰自己,这样担心他,是如云秀所言,为了涵儿……亦是为了裴氏来日翻案。   为这两桩,他总不能没声交代便倒下去。   掌心被掐的破皮赤红,连着眼睛红热起来。裴朝露喘出一口气,颤着手又饮了盏凉茶定神。再抬眸,便见云秀被几人推搡着入了庭院。   “姑娘,她们……”   未及云秀多言,那几位西北道上的贵女们数落之言便如杂珠落畔,叮叮当当荡在裴朝露耳畔。   “这前线多日没有书信,吾等自是心焦。外出逛一逛纾解纾解,再远亦不过城郊策马,半日便归。太子妃何必如此古板,拘束着吾等!”   “您自个身子不济,出不得府门,何苦拉住我们一道闷在此间!”   这其中自然还有方才假山后甘、云二州的两位嫡女。言至盛怒,便开始口不择言,竟将先前那些“出身差、侍二夫”之语尽数倒出,甚至到最后连着涵儿都搭在其中,言说他身世不详,清白不清。   一时间,庭院中静默下来。   诸人亦知这话背后可论,当面言说尚且不妥,却又不肯服软认错,只个个暗里眼风扫过,最后索性挑眉瞥眼立在庭中,福了福身遂转身离去。   “姑娘,他们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云秀上来扶住茶水洒了一手的人。   裴朝露擦净水渍,以手支腮,只默声不语。   西北道上的这些世家女子,虽是骄纵了些,但也非蛮不讲理的性子。同她们言语的那些安全为上,静待佳音的话,她们不该全数不听。   甚至,前些时日得了月底决战的消息,她们明明已经消停了两日。却不想竟这般耐不住性子,真真不过两日便又来絮叨她。   这样连着四五日,裴朝露梦魇日深,又被扰的不胜其烦,整个人疲惫不堪。这样的磋磨,有一种让她又回了东宫的错觉。   东宫——   脑中一点电光闪过,她豁然想起这郡守府中还住着另一个人,不是长安权贵,亦不是八地高门的贵女,乃郡守府东道主,阴萧若。   这日,已是五月初十,一通人再度闹过之后如常离去。   半柱香的时辰,林昭匆匆前来回话,道,“连着两回,这些贵女来之前,阴萧若都去探望她们,同她们闲聊。只是每每阴萧若离去后,剩余人便神色不安又惧怒,遂入了您这厢!”   林昭回这话时,庭院中定安老侯爷亦在此处同裴朝露对弈,裴朝露也未瞒着他。   定安老侯爷今日已是花甲之年,辅佐了李家三代君王,当日两子一孙战死沙场,痰心迷窍,少了几分清醒。如今时日流逝,静下心来,又有裴朝清之诸般表现,便也将前后始末连贯地七七八八。   只是这潼关阵前,若当真裴氏蒙冤,奸佞便唯剩太子。   故而再观郡守府这期间景象,只叹道,“这是太子借着良娣之口,以诸贵女为刀剑,诚心给你添堵,磋磨你。”   “也不单是给你堵心!”定安侯爷撸着灰白胡须,“更是想激怒了你,让你在这后方惩治辱没您的人,如此动摇战场军心!”   话至此处,老侯爷顿下口,似又觉得不通逻辑。   动摇军心,使战势不利,对太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裴朝露却已经回过神来。   老侯爷觉得逻辑不通,是没有真正了解李禹这人,然裴朝露于他却再清楚不过。   “八地高门弃了同他的结盟,他怀恨在心;齐王殿下占了他统帅监军的位置,他更不会放过。军心再不稳,按齐王行军的手段,破开天水城不在话下。然若当真如太子所预计的,彼时诸门因后方不睦而各怀心思,齐王因……”   后头的话她未说,却不料老侯爷胡须轻捻接上来。   “齐王殿下会因您失去了分寸。”   “如此即便攻破城池,亦是一盆散沙。太子即便不能一网打尽,亦可分化齐王同他们的关系。”   “这一战虽还未真正定出胜负,然齐王殿下这一路领军东上的能力,足矣折服诸门。一旦功成,这厢襄援的西北道高门,便皆是新贵。有兵甲有军功的新贵!”   “太子如何吃得消!”   裴朝露扣着茶盏不说话。   “只是太子大抵没想到,您这般能忍,数月之间护着八门女眷,由着她们撒泼胡闹,百般折辱,硬是半点没有动手。”   “不容易啊,丫头。忍之一字,你算是做到头了。”   裴朝露在老侯爷的最后一句话中,红了眼眶,只满含着两眶泪抬首呼出一口气。   “只是若按此局势发展,他日太子落败,齐王上位,齐王妃已被定下,齐王府后院或者更高处的后院,这八地高门解会抢占。即便裴氏昭雪,昔年荣光亦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哪比得了这厢从龙的新贵!”   老侯爷话语亲切慈和,却唤了另一个称呼,“太子妃,您担着太子正妻之名,当如何自处?此间,可曾为自己考虑过?”   “落子一步,而谋后定十步。”老侯爷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子。   裴朝露定定望着已经现了颓势的棋局,勉强落子,继续前行,“定十步太难,妾身想不到那般远。”   “也,不敢妄想。”   顿了顿,她抬眸笑道,“妾身能想,至多三五步尔。譬如,齐王破城,带我归乡,旧案重翻,需有威望者于陛下面前提出,让陛下愿意推翻自己定下的案件。”   “此间威望者,老侯爷可愿担一担?”   花甲之年的定安侯,看着年纪尚轻却已经风霜满面的姑娘,不由撸须长叹。   “太子妃棋艺已是极好。”   他轻颔首,“您苦心请我入府,拼命护吾等周全,此间大恩,老夫自当报答。”   五月日光昭昭,裴朝露起身交手拜谢。   只是人却不受控制地跌下去,她逆光而望,全是这些时日里梦中场景。   李慕人事不省,倒在战场上。   我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千万不要有事。她闭眼前,唯一想的便是这一桩事。   老侯爷说的十步,此生已经和她无缘。就近一点吧,还我裴氏清白,许你我人间两忘。   “阿昙!”裴朝清是同阴庄华一起从嘉峪关赶回的,原是带回了战胜的捷报。   然而入府却只抱住了他胞妹沉沉跌落的身体。   似是一道强撑许久的心力散开,又如最后的一点精神气被抽了干净,裴朝露疲惫又贪婪地卧在兄长怀中,想要长睡不醒,又渴求着清醒。 第51章 归来 他和她都没有停止过爱彼此。……   裴朝露寝房内, 医官把脉商讨后,开了方子着人熬药,遂出来回话。   会诊的医官还是当日苦峪城中给她主治的王医官, 对裴朝清道,“姑娘的病可大可小,先前有固本丹修复了元气,但到底早年种下的病根难断, 伤了根基。此间脉象乃呈鱼翔脉,时起时伏, 似有似无, 乃伤及心肺之像。”   “伤及心肺?”裴朝清豁然起身。   “公子稍安!”王医官安抚道, 只看了眼一旁医术尚好的林昭。   林昭将话道来,所谓病况可大可小,无非一个“养”字。   裴朝清闻之, 便也明白了几分,只无声望着榻上昏睡的人。   当是忧惧交患,疲乏操劳所致。   若她还是当年司徒府中的小郡主,自可静养,可如今哪有“静”可言,“养”可言!她被命运裹挟推着走, 半点不得停留。   “王医官当是知晓此间局面,舍妹难停步伐,也静不下来,可有其他办法保养她的身子?”裴朝清问道。   “此乃心病伤了残身,非养不可得。左右少些刺激,多劝劝姑娘,少忧心, 少操劳。”王医官叹道,“如此,配合着修元补身的药,常日不断地用着。”   “如泥补陋室,内里虽腐,然外头补结实些,总能挡挡风雨,撑些时日。哪日能歇了……”上了年纪的医者长叹息,“哪日能歇了,好好养着,才多大的年纪,消耗成这样!”   裴朝清默声颔首。   倒是林昭出了声,“属下闻姑娘用了两枚固本丹,纵是伤神至肺腑,但身子当不该再这般虚弱的。”   “前两日,属下给姑娘搭平安脉,瞧着也不是很康健,元气并不稳固。”   “还有半颗,她一直未用。”裴朝清眼神晦暗不明。   “有药为何不用?”一旁的阴庄华终于出了声,“不是说那药最是修元的良药吗?头一颗还是我折了千余兵甲抢来的。”   “药在哪,赶紧给姑娘用下。”林昭道,“正如王医官所言,便是陋室,也总得先将屋墙修好。”   “在我处。”裴朝清目光越过屏风,落在那副纤弱的躯体上。   为得到第二颗固本丹,李慕在库车道大开杀戒,落了一身伤。他的胞妹,虽然未说是留给他的,但却寻着理由省下半颗,再不肯用。   其心可昭。   “你想什么呢?”阴庄华蹙眉看他,“且给了医官熬煮,让人服下。”   裴朝清未再言语,只命人去取,想了想又道,“能否兑些其他药膳在其中,遮一遮这药味?”   “她一直不愿用最后的半枚。”裴朝清无奈道。   “公子放心,这是小事。”林昭回话,“属下有法子,绝不让姑娘察觉便可。”   *   诸人散去,转眼已是傍晚时分,裴朝露用过药后也没彻底清醒,只继续睡着。   裴朝清便一直陪在外室。   夜幕降临,阴庄华带着些膳食过来看他。   这半年间,裴朝清除了按照与李慕的计划,一路安插眼线以备堵截汤思瀚,和往来筹备粮草供与前线大军,其余时间都在帮助镇守嘉峪关。又因边陲线上同龟兹国的一战,他同阴庄华处在一起的日子委也不少。   阴庄华几重心思,他终于明白,却始终不曾接受。   “已是漏夜,你该回家看看。”裴朝清也未动膳食,只斟了盏酒饮着,“或者,你当去看看你胞妹,切莫做了李禹的刀剑。”   裴朝清午后听了林昭回话,这两月中,八地高门的贵女隔三差五便给裴朝露添堵,原都是受的阴萧若挑拨。   故而眼下,对着阴庄华,面色又淡了几分。   “阿若那处,我午后已经处理。她一头扎进去,总需些时日……”   “越早越好,省的来日我动手时,累及她。”裴朝清仰头又饮一杯酒。   “你、是怕我为难,对不对?”阴庄华凑近些,压声问道。   烛光下,她一侧面颊上的新月熠熠生辉。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裴朝清瞥过脸,不想对上那双情意流转的杏眸。   “我想好了,待此番去往长安,见到李慕,我便同他退了婚约。”阴庄华也不接裴朝清的话,只自顾自地言说。   “这是你的事。”裴朝清斟酒的手顿了顿,“或者,你当与令尊商量一番。而不是在此处说与一个不相干的人听。”   “如何不相干?” 阴庄华挑眉。   “我……”   “我觉得与你很大的干系,你一定会高兴并且同意的。”阴庄华起身,望着内室方向,直接打断裴朝清的话,“我是为了我的知己好友。她、分明不曾放下,齐王殿下更是一直爱着她。插在其中难为我自个。以前么,我自然打算看着局势缓缓再说,如今时下,我且赶紧抽身方为上策。”   “裴家儿女个个清正无比——”阴庄华面上含笑,眸中流光,觑着裴朝清道,“裴姐姐今朝伤成这般,你说有没有忧思齐王殿下的缘故?”   “或者有没有忧思却又不敢思、不敢问、不敢念的缘故?如此郁结于心,累成内伤?”   “再或者,可是怕她对齐王的情感流露,使得齐王失了分寸,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伤到我。如此百般纠结,她方才受伤更深?”   “裴二公子,为你胞妹考虑,你说我是不是该早些同齐王殿下说明了?”   裴朝清定定望着她,半晌道,“你回家吧。”   话音落下,阴庄华原本飞扬桀骜的面容,有些垮下来,连着那枚新月都黯淡了光泽。   “我代胞妹谢谢你。”裴朝清压下方才腾起了一点心绪,平静如斯地开口。   却只一句话,将本就不曾靠近的人,推得更远。   “来日方才,我先告辞了。”阴庄华咬着唇口,顿了几瞬丢下一句话走了。   夜色阑珊,裴朝清抬眸望伊人远去的方向,只无声笑了笑。   “二哥——”不知何时,裴朝露已经起身,正盈盈立在屏风旁,“阴家姑娘,是个很好很值得的女子。”   裴朝清回首,接上胞妹眸光,“是很好。”   “是我,不够好。”   龟兹一战,他便已经识出那女子的心意。   哪是什么分身无术,不过是将这个契机给了他。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现于人前,让他家族受的冤屈有被昭雪的可能,让世人更多地去相信他。   只是至今,他还是罪臣之子。   他同胞妹,因男女之别,故而在罪臣子女的身份上,有极大的差别。   天子为了显示仁德,可以容她继续做太子妃。因为终不过一介没有家族背景的女流,掀不起风浪。即便是所育之子,亦冠着夫姓。   然他不同,一但立于人前,便是裴氏的代表。在裴氏没有昭雪前,他永远见不得光,靠近者拖不动他出深渊,只会与之俱黑。   对的人,遇见在错误的时间里。   *   裴朝清起身扶过裴朝露,亦未再思考此间事,只将天水城的捷报同她说了,想让她舒心些。   “都很平安。”裴朝清说着,从袖中掏出信件递过去。   【一切顺遂,诸人皆安,候卿归来。】   十二字,是李慕亲笔。   裴朝露认得他的笔迹,然因多日梦魇,只反复细观。   片刻,终于松下一口气。   字迹工整,笔力虬劲,笔锋舒展,是身子康健、心绪稳定的模样。   “整理行囊,两日后我们回家去。”   月色下,兄妹二人皆红了眼眶。   *   启程前一日,裴朝露回白马寺还愿。   来时,她并没有想太多,不过是因白马寺是敦煌第一寺。然待入了此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曾经,她与李慕在此住过一段时日。   她来此逼他同高门结亲,在此累他中毒加剧受伤,亦在此让他放手许她回到李禹身边去。   多少事,他都应了。   他也求她的。   他说,求你了阿昙,别让我娶别的女子。   然而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裴朝露站在他寝房门口,一时有些愣神。   “贵人,这厢有礼了。”屋内,空明闻得脚步声,转身出来。   “大师如何在此处?”裴朝露观屋中情境,数个箱笼整齐放在一处,其中两个已经合盖,剩余两个物什还不曾放满。   便也明白过来,是空明在给李慕收拾行囊。   “殿下走时,因领大军前往,这些都是他极珍贵和在意之物,怕损毁不敢随在军中,故而让老衲看管,待战乱平息后再送回长安。”   裴朝露闻言,点了点头,踏入屋内,“还有多少,我来一道收拾。”   昨夜里,她原听到了阴庄华的话,亦知晓她的心意。一时间,心下稍宽。虽她还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如此为别的男人收拾行装若是传出去,实在难听。   但转念一想,除了话语难听些,再往深了想,便是伤了李禹颜面,除此之外,无人受伤。   她便觉得良心很是过得去。   如此思虑间,她苍白了许久的面上,终于扶起一点红晕和笑意,只揽起广袖,帮着一起将已经整理好的物件摆放到箱笼中。   许是因连日操劳,身子到底疲乏,没多久,她捧着一个八宝盒出来时,眼前一黑,两手颤动间,盒子跌落在地。   “贵人歇一歇,老衲来吧。”空明给她倒了盏茶,转身将锦盒修好,方将地上信件一一捡起。   “等等!”裴朝露望着那些从锦盒夹层中掉落的信,眉间浮上怨怒之色。却还是不甘心地抢了过来。   【六郎亲启】   信封上,皆是这四个字。   四个出自穆婕妤之手的字。   穆婕妤于她,亦是极亲密的存在,断然不会看错笔迹。   “这些年,六弟一直同大内由着联系。”当年李禹的话重新回荡在耳畔。   眼前,更是浮现出穆婕妤庭院前,鸽子群中夹杂的雪鹄。   她是他的养母,通信在正常不过。   可是这厢自己如此愤怒的是什么?   裴朝露抓着那一封封信……   这些年,他问安穆婕妤,便从不知问一句自己是否安好吗?   但凡问一句,穆婕妤那样清楚她的处境,怎会不告诉他?   他但凡听到她的一件事,听到她的一句话,他是如何这般无动于衷,六年不回长安的?   “贵人,这是殿下私信,您……”   裴朝露却丝毫未理空明,只将信件纷纷拆开,捡起阅来。然却蓦然愣了神,心绪起伏得更大了。   待信尽数阅完,她顿在原处 ,由着信从手中飘落,整个人竟不知该哭还是笑。   片刻,她俯身拣了信,重阅。   然而,哪里还能看下去,她捂着唇口哭出声来。   【兴德二十一年秋,东宫迎娶裴氏女,长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绝。】   【兴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独宠裴氏,一枝独秀,三千宠爱在一身。】   【兴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东宫大喜。】   【兴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产诞下一子,有惊无险。】   【兴德二十四年春,太子体恤裴氏体弱,将皇长孙交付毓庆殿抚养,一心调理太子妃身子,其心可鉴。】   【兴德二十六年暮春,裴松方携长子于潼关反叛,其次子临阵脱逃。太子磕长头护下裴氏女,虽被贬为宝林然仍居东宫承恩殿,恩宠依旧。】   【兴德二十六年秋,太子妃裴氏殉国,太子思念成疾,入蜀地三月方病愈。】   【兴德二十七年下,太子待太子妃,恩宠有嘉,其心天地可鉴。】   ……他没有放下过她,一直一直念着她的。   他和她,竟是被人为的分开了这般许久。   穆婕妤,是她母亲座下最受信任的医女,是一手将他养大、甚至又养大了涵儿的人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样对她?   裴朝露想起那年风雪里,大悲寺门口,他看她的冷漠眼神。   这些年,原来有恨的不止她一人。   她恨他,不说一句话便无情远走。   那他呢?   是不是也恨着她,不过数月便二嫁他人,诞下子嗣,恩爱和睦?   然而再回首,便是最恨的年岁里,他和她都没有停止过爱彼此。   被灌下了五石散,她也只喊了他的名字。   来了大悲寺,他还是种了樱桃树。   裴朝露踉跄起身,抱起全部的书信,往外奔去。纵使还有还多事没有完成,都不要紧,这一刻,她就想先见一见他!   她已经克制隐忍地太久,且许她肆意一次,见他一面。   然而,历经半月,走过千里路途,正好在樱桃成熟的六月回到了长安。   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李慕。   这是不对的,她的心揪起。   车驾浩浩荡荡进入长安朱雀街,停在承天门时,她为太子妃,自有太子亲身接下。然紧随其后的便是过了文定之礼的未来齐王妃。   他们婚约尚在,且阴庄华此番更是战功在身,于公于私,李慕都当亲自来接。   十数日旅程,裴朝露已经重新恢复了神思。   便是他自由了,她尚且还是太子妃,如此人海之中,她看一眼足矣。   然从承天门一路到大内,她都未曾见到那个人影。   东宫之中,她已不好随意打听。   夜深人静里,奉命出宫打探消息的林昭,亦不曾回来。   那几日的梦魇重新浮上心头。   “阿娘!”门外,涵儿奔来,打着手势唤她。   她将孩子搂在怀中亲吻,见他毫发无损,反而还长了些个子,心里尤觉欣慰,一时将一整日的心悸都冲淡了些。   “战场一路,可是你叔父护的你?”裴朝露将他轻轻推开身。   “嗯!”涵儿郑重点头,却蓦然红了眼眶,面上多了几分凝重和忧虑,   只往殿外看了看,比划道,“但是叔父为护我受了很重的伤。”   “外界传,叔父连榻也下不了。” 第52章 设局 平静比风暴更可怕。   李慕如何受的伤, 裴朝露在涵儿的表述中知晓了七七八八。   待涵儿讲完那日天水城外战场上的一切,裴朝露面上也没太大的反应。她了解李禹,从他带走涵儿的那日起, 她便明白他的意图。   她也相信李慕的为人,只是这一刻仍有心惊。   他以命护他。   滴漏渐深,已是亥时三刻,涵儿跪安请辞 。裴朝露点了点头, 扶起他,行至殿门方目送离去。   如今涵儿住在东宫的清扬殿中, 距离李禹的千辉殿最近。不用想也能看出, 这是李禹特意安排的, 要将人养在膝下。   裴朝露也没有多言,涵儿如今性情,已不是李禹能更改。   在敦煌郡守府中, 他亲口说,“我不要他,他不是我父亲。”   方才离去前,亦是郑重比划,“阿娘,放心。”   裴朝露很放心。   只是难免心头疼痛, 孩子过于早慧了。   这厢想起涵儿的住处,裴朝露不由想起了穆婕妤。涵儿出生,便一直教养在她膝下,住在她的毓庆殿中。   她对自己的情分,做不得假。   若无她,自己大抵早已死在生育涵儿的难产中。即便有命活下,也没法躲过李禹三番两次五石散的摧残。那些年, 都是穆婕妤暗里一点点寻着药材温养自己的身子,方才熬过来。   而她对李慕更是如同亲子。   且不论对李慕前头十九年的养育之恩,只说那年李慕出走长安,她亦思念甚深,将将两年,一头青丝便夹杂了华发。   这般疼惜自己和李慕,却为何要给李慕那样的信?任自己在东宫被蹉跎,任李慕当蛇蝎为至亲!   裴朝露千头万绪理不清,只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   既已回了长安皇城,又入大内深宫,且静了心慢慢谋划着。   宫门已经下钥,林昭左右明日才能回宫。裴朝露传人备水,泡去一身疲乏,上榻合眼睡去以养精神。   如今就寝,她定心许多,李禹再不会半夜前来扰她。因为东宫之中又多了一位良娣。   *   是夜,千辉殿内,红罗帐中,云雨歇后半晌。   “今日太子妃初归,殿下不陪她却来妾身处,可是不太好?”阴萧若半躺在李禹身侧,眨着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将侍者送来的一盏药膳喂给李禹。   “那你且回自己院中,孤去看看太子妃。”李禹就着她的手用下,松开自己揽腰的手欲要起身。   “殿下——”阴萧若搁下碗盏,嗓音里拖着一股子委屈与娇嗔,从背后拽住他一截袖角。   李禹勾着唇角笑了笑,伸手掐了一把她腰间细肉,将人重新揽回臂间躺下。   未系的襟口敞开,赤条条的两人便有重新贴在了一起。   “太子妃年长你几岁,身子也不如你康健。孤去了也做不来什么,再者她一颗心成日在涵儿身上,委实无趣。”   李禹方才用的是专门调制他身体的汤药,送来时按他吩咐还专门对了些鹿血,如今不过两炷香的时辰,他便觉小腹内热浪再度袭来,只将怀里人箍得更紧,嗅她肌肤体香。   “再者,你办事不利,孤需得罚你。””   “殿下,您……”阴萧涨红了脸,只觉虚软的身下再次充盈,只又一次迎合上去,“殿下离开前交代妾身的事,妾身委实尽力了。”   “但……也不知是太子妃实在好性子由着他们搓揉,还、还是她实在太有耐性了,竟是半点不恼。”   阴萧若喘着气,伏在李禹身上,发颤多的嗓音里一声哀,一声欢,再一声叹,“妾身都想替她恼了。”   “她以前也是个烈性的。”李禹托着她,又控着她,“但自有了个孩子,多少兴致皆没了,为了孩子偶尔还有三分气性,旁的事都绵软无骨,左右开口三句不离孩子,实在……”   “不提也罢!”话语落下,两人如捣江海,如上云端,好半晌才折翅跌下。   “可有日日把脉,喝那坐胎药?”骤雨方歇,李禹撩起身上人的下巴,话语温柔,“嗯?发什么愣!”   “自然用了的,殿下的心意妾身岂敢辜负。”阴萧若回神,轻嗤了声,“但妾身如今却不想用了”   “这又为何?”   “妾身怕有了孩子,便也一心付在孩子身上。届时殿下也觉无趣,便也不理妾身了。”   阴萧若觑了李禹一眼,别过脸去。   “什么傻话!”李禹本就俊朗的面庞,在欢好后的这一笑中愈发温润迷人,一双星目直勾初历人事的姑娘,“你便不能学些好的,不像太子妃般不懂事吗?”   话语落下,他轻叹了声,双眸中流出两分怜惜,“你这还未过双九的生辰,身子骨亦嫩些,孤原也舍不得你遭那孕子分娩的罪……”   “殿下——”阴萧若从身到心软成一滩春水,只浅声低吟,“那等过两年,妾身再为殿下开枝散叶。眼下妾身便一心陪着殿下,只是殿下……”   “自然也陪着你!”李禹心领神会地接下话,刮了一下她鼻尖。   阴萧若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须臾听头顶的想起几声轻叹。   “殿下,莫心烦。”她又靠近些,“您想要的,妾身会帮你想法子的,那齐王到底伤的如何,待过两日我请阿姐来此,且套着她的话。还有,阿爹处留存的人,我亦会上心。”   “知你有心,只是孤不欲你为难,到底那是你亲姐。”   “殿下这便错了!”阴萧若突然从他怀中坐起,一脸正色道,“殿下同齐王便不是嫡亲手足吗,那至尊位只有一个,利益当前手足情意摆两边。”   “大不了,待殿下事成,能都看在妾身薄面,饶过阿姐?”   李禹将她搂入怀中,片刻轻语,“你以孤为首,孤自顺你心意。”   烛火熄灭,帘帐落下,阴萧若缩在李禹怀中,心满意足地睡去。   李禹抚着她姣好的面庞,眼中尚是情浓神色。   自知被下药,他暗中已经寻了江湖神医,民间偏方,但基本都无甚作用。眼下总算安抚住了这阴家女儿,让她自愿不急着要孩子。   如此,他亦可安心一段时日。趁李慕伤重,将精力投到更重要的事上。   当日敦煌郡中,白马寺夜宴,赴宴的只有五地高门。尚有三处连着阴氏一族,共四门家主,并不知自己不能生养。如此,自己尚可再度尝试拉拢他们。   毕竟,这收复长安的一战,他再寻着理由不动兵甲,但到底也损失不少。如今蜀地而来的亲兵所剩不过三万。   若非将裴朝露拴在了身边,李慕仗着手中那七八万兵甲,估计早已同他兵刃相向。   天光大亮,李禹遂起身赶往早朝。   李慕病得上不了朝,他便需提高更多的关注,让朝臣和天子觉得他才是中流砥柱。   *   承恩殿中,裴朝露自晨起,面色便一直不好。虽李禹不曾来扰他,但她一夜梦魇,全是李慕伤重模样。昏昏沉沉的一夜,便没有彻底睡实过。   而晌午时分,林昭回来复命,更是让她一颗心跌倒谷底。   确确实实伤得下不了榻。   “见过他人吗?可有何人侍奉在榻?”裴朝露捂着胸口,声色颤颤,“阴家姑娘可在?阴……”   她突然想起,阴庄华说想要与他退婚。如此,自然不在的。   “属下如今随在太子妃身侧,进王府不便,遂不曾亲眼见得殿下,原是同属下接头的其他兄弟告知的。”林昭扶住裴朝露,“太子妃暂且定下心,殿下处有的是良医圣手,估摸就是好得慢些,总不至于危及性命的。”   林昭与封珩一样,皆是齐王府旧日属臣,便也知晓几分二人间的前程,只好声劝慰道,“您如今顾好自个方是上策,如此亦可安了殿下的心。”   裴朝露了咬了咬唇,自然认同此理,只就着林昭的手慢慢坐下身来,端过补身的汤药一点点饮了,“云秀——”   “云秀如今随在二哥身侧,你去传我的话,让云秀好生照顾他。”   “属下这便去。”林昭躬身领命,踏至殿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双目通红的人。   心道,这将云秀姑娘送去殿下身旁,估摸殿下的伤能好一半。   *   转眼已是七月流萤,裴朝露归来半月有余。虽心焦李慕身体,但一时没有出宫的理由,便也耐着性子待在宫中,以观形式。   如今宫外格局大变,原本东道上和长安城内投降汤思瀚的世家权贵,在李慕的大军清缴之下,或死或流放,十中七八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从西北道而来的八地高门,和当日逃亡敦煌返回的长安宗门世家,再加上随天子同往蜀地回来的朝臣,如此三方,立于朝堂之上,形成新的朝局。   而后廷之中,却是无甚变化。   苏贵妃多年如一日,宠冠后宫。穆婕妤一如往常,娴静无声地住在旧日宫殿。其他妃嫔皆是如此。   便是当日已经宣布薨逝的皇长孙,跳下城楼殉国的太子妃,如今皆活生生回来,天子亦不过一句二人得大郢福泽庇护,遇杏林圣手搭救方有余生,便堵了天下议论之口。   内廷之中安静得如同两年前那场逼得天子南下逃亡的战乱从未发生过。这厢天子携妃带子归来,仿若只是一次外出巡游,一场温泉避暑,到了时日便自然回宫。   裴朝露渐渐看清局势,天子虚伪不愿提及逃亡丑态成为他帝王生涯的耻辱,朝臣各自谋利只想往前走康庄大道,世人百姓得温饱已是足矣谁会再论其他。   两年前,潼关阵前,阵亡的七万兵甲谁也不愿再提及。朱雀长街西坊间,门阀集中地,旧府换新匾。   唯有付之一炬的司徒府门前依旧被狗血污秽时不时地泼洒。但也仅如此而已,再无更大的风浪。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去,原也无可厚非。   日子趋向平静,仿若时光匆匆,已经掩埋了一切白骨,擦净了全部鲜血。所有人在战乱之后,都尽可能地得到了最大的弥补,亦或者入西北道高门本就是借此战获得利益。   而御座之上的天子甚至断了十数年丹药的服用,重新勤政起来,给朝臣与百姓希望。   这是裴朝露不曾预料的局面,天子居然用最平静温吞的手法,擦去了战乱的痕迹。亦擦去了裴氏一族存在的痕迹。   如此,引领着苍生往前走。   这一刻,平静比风暴更可怕。   裴氏消散前,留于人世最后一刻的印象是叛国不忠。   裴氏可以不复人间,但绝不能背负如此骂名。   无论是活着的裴氏族人,还是枉死的七万将士,都不能接受。   裴朝露在如此平静安稳的东宫岁月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只拼命忍耐,眺望西边天际。   西边,长安城西,有齐王府。   齐王李慕伤重,连着林昭亦是亲口吐出,她本是信的。   然压下诸多不安情绪,在久违的清醒里,她想起在敦煌时,收到他攻破平凉城大捷的报信。   【一切顺遂,诸人皆安,候卿归来。】   观此信,她终于悟出端倪。   果然,七月十八这日,石入平湖,将平静水面激起千层浪。   *   齐王府府门开开合合,大内的御医前往救治,但五月至今,两月有余却并未见效,只传齐王殿下伤重难愈。   这日里,御医更是回禀圣上,提出让齐王搬往洛阳行宫养病。言说齐王乃新伤引旧伤,又连着气疾一起发作,那处人事安静,山水养人,许能有些效果。   圣上沉默许久,终是恩准。   而朝中一下便流言四起。   前头亦有几位去洛阳行宫养病的亲王、公主,养了一年半载便都薨逝了。倒也不是那处是什么妖魔之地,那处乃实打实的胜地。实乃所行之人皆是药石罔效,病入膏肓之态,去往洛阳行宫,乃是生命最后的消遣。   那处有海市蜃楼,可见心中最念的人与事。   若是这般推断,这齐王殿下当真不行了。   裴朝露初闻这消息时,林昭正给她把平安脉。她整个人颤了颤,心绪抽动间,脉象瞬间乱掉。   林昭眉心陡跳,见面前人脸色雪白,腕间脉象又成了鱼翔脉,时有时无。   “太子妃!”林昭一把扶住她,急忙从案桌匣内捻了颗安神的丹药给她服下。   裴朝露缓过神,也不说话,只奔跑妆台前,打开一侧盒子,从夹层寻出那张纸条。   再次细观字迹,片刻将心安定下来。   她纸条放入袖中,重新坐下养神。   七月艳阳晃人,闷得透不过气。   她却觉得起风了。   是她要的风,他吹起了。   她在东宫之中,什么也做不了,唯一可做额便是等。   这一等,竟等到了李禹过来用午膳。   回来大半月,除了不曾同房过,寻常事一如往昔,这原也不是李禹头回来承恩殿用膳,只是今日他格外高兴。   尤其是进来见到裴朝露还未恢复血色的脸,只扶起她往膳桌去,话语轻柔道,“可是听说了六弟的事,担心的?”   “先饮两口血燕,安安神。”李禹退了侍者,亲自给她布菜,甚至持勺喂她。   裴朝露顺从地张开口,他喂多少,喂什么都尽数用下。   “就该这般乖些!”李禹给她擦过嘴角,面上是难言的欢喜,“你不用急,六弟倒也不曾病入膏肓,就是这此去洛阳一路,孤都按了人手。孤亦知他处定是守卫森严,但是你说他那副残缺的身子,受不受的住连番的刺杀?”   裴朝露眸光猩红,抬眼看他。   “谁许你这般望孤的?心痛了,舍不得了?”李禹一把抓起裴朝露,将她直推内室而去。   一路上,裴朝露一侧手臂划过壁角屏风。夏日衣衫单薄,很快便擦伤破皮赫然现出两道红痕。   “殿下何不等得手了再来妾身处?”裴朝露被剥了披帛外衫扔在床榻上,终于开口,您这、何时变得这般太沉不住气?”   一句话,止了李禹动作。   自李慕于这场反击战中,占了统帅一职,至今李禹都心有惶恐,终日惴惴不安。耐性被磨,躁气横生。直到今日,终于有了可以除却李慕的机会,他如何忍得住,便只想先刺激她一番再说。   “万一呢?”裴朝露没有起身,只静静道,“万一您失手,齐王无碍,知你这般磋磨妾身,唔,他也会疯癫的!”   “太子殿下,你受得住他的疯癫吗?”   李禹目光狠戾,几息之后甩袖走了。   *   裴朝露呼出一口气,只扶着左臂起身,未几又等来一人。   侍者通报时,她有些意外,竟是穆婕妤。   “让她候着!”裴朝露着人重新梳妆更衣,大半时辰方拐来殿中。   “阿昙!”这是自裴朝露回宫后,穆婕妤头回来见她,许是因为心急,她也未顾礼数,只谴退满殿侍者,直呼她闺名,压声悄言道,“您且想法子阻止六郎去洛阳。那算什么养病啊,分明是催命,洛阳距此七百余里,六郎那身子如何经得起!一群庸医!”   “不,他们不是庸医,是太子的鹰爪,定是想在半路设伏……”   “此处乃东宫,婕妤甚言。”裴朝露余光落在自己手中信件上,只将其无声掩入袖中,方抬眸望过穆婕妤。   今岁,她才至不惑之年,远没有到生白发的年纪,然挽起的发髻间明显又添华发。一双医者的眼睛,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柔和与慈悲,乍看根本不像暗子出身的人。   裴朝露本能地扶起她,然一想到那些信,面色不由冷下几分,只退身坐下,“殿下回来二月有余,婕妤可去看过?”   “刚回城时,随陛下去过。”穆婕妤红着双眼,“那冷箭淬毒,拔了箭头敷了药,六郎也没能醒来。那会诊治的医官说他已经昏睡两昼夜了……”   “我瞧了那毒的,毒性甚强,医官帮着清除了不少,但要根除却也艰难,委实磋磨人。”   裴朝露想着袖中的信,知晓那人当是无事的,却也未多言,只道,“那后头呢,您去看过殿下吗?”   她是李慕养母,要去看看受伤的人,再正常不过,圣上不会不允。   穆婕妤面容有几分僵硬,片刻摇了摇头。   “婕妤当比本宫更有立场去看齐王殿下,本宫瓜田李下,实在不好多问此间事。”裴朝露笑了笑,“婕妤请回吧。”   “阿……”穆婕妤欲言又止,顿了顿,只起身离去。   裴朝露望着远去的身影,又想起李慕收到的那些信,实在不敢相信封封出自穆婕妤之手。   她图什么?又为什么?   观她此间模样,当是万分想去看望李禹,但为何又不去呢?   裴朝露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却也理不清此间种种。遂也未再费神,只等着该来的人事。   歇晌过半,她便被兰英唤醒,倒是有圣旨传来,请她接旨。   裴朝露行礼如仪,跪下接旨。   乍听莫名其妙,说她七月犯紫微,妨中宫帝星,需离宫斋戒。   陛下遂按司天监之意,下旨让她前往宝华寺斋戒七七四十九日。   裴朝露从容接旨,半点不敢不遵。   按着指定的时辰,翌日午后,车驾前往宝华寺。   宝华寺亦是皇家寺庙,在距离长安百余里的琅嬅山颂玉峰上。   这日到时,已经暮色降临,她被引着入了厢房。   半日奔波,亦是疲累不堪,晚膳送来前,兰英和林昭守在外廊,留她一人在房中小憩。   她虽然累,但因心中装着事,便也没怎么睡实。   屋中冰鉴调得不大,她睡出黏糊糊一身汗,只摸索着掀开薄毯。   未几,那层薄毯又轻轻覆了上来,她蹙眉正要发作,却觉阵阵柔软微凉的风丝丝缕缕拂来。   她睁开眼,看见塌边坐着一个摇扇的人。   她盯着他看了会,目光上下扫过,同她预料的一样,并无大碍,一颗心便也彻底定下来。   “阿昙——”李慕出声唤她。   从去岁白马寺夜宴,她孤身前往郡守府,至今已经十个月。   十个月里,他终于带她回家。   虽前路漫漫,但是他们在往前走,且走出了一大步。   裴朝露垂下眼睑,不欲理他。   她想起那些信,想起过往种种,心头又疼又堵,一下便冷了脸色,只将他话截断。   “出去!”她侧过身,留个他一个冷漠又孤清的背影。 第53章 伤痕 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在他身边。……   李慕坐在榻畔, 得了她一声逐客令,也未放在心上,只往前凑了凑, 温声道,“起来用膳吧。”   榻上人背对着他,无甚反应。   “那、你再歇会。”李慕顿了顿,继续打着折扇。   夜色已经完全落下来, 因裴朝露先头歇晌,只点了一盏近榻的烛火。此刻只此一方天地里, 晕出点点光线, 其余一切都是黑沉的。   又因两人都不语, 一时间无声无光,周遭便彻底静了。   静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裴朝露初时还绵长的呼吸转成了低缓匀沉的节奏, 被薄毯勾勒的身姿曲线似起伏山脉,静默无声。   李慕不敢扰她,只凑身看过,却也不太清晰。似见她扇儿般的长睫垂下,白瓷如玉的面上轻阖着一双眼。是沉睡模样。   他掖了掖毯子一角,给她盖好, 指腹不慎触过她薄衫上襦。   夏日衣衫单薄,仅一层细纱,他抚在半臂上,未用力也是可以触到肌肤的。   肌肤相亲,原也不是第一次。很多年前他们是恋人,是夫妻,该碰的都碰过。很多年后, 他们是叔嫂,是怨偶,不该碰时也几番贴身过。   却不知为何在此刻,李慕搭在她肩膀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收回地很快。   手搁在自己膝上,干巴巴地握了两下拳,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   他转头看她。   她没有动过,始终背对着他。   还是不愿理他,或许还怨着他。   只要想起她这些年过的日子,李慕便觉得她怎样对自己都是正常的。   他呼吸有些急促,终究没忍住重新伸手抚上她面庞。耳畔有一缕松散的鬓发浮在面上,他轻轻拂过拢在她耳后,却也没再回手摸她眉眼,只静顿了片刻,再次收回了手。   烛火滴下珠泪,烧去薄薄一层,李慕低眉笑了笑,沉默起身。   “你伤好了?”随着门扉打开时的“枝呀”声,榻上人亦传来一句声响。   两扇门开启又合上,李慕瞬间转身。   “好了,你就走。”裴朝露卧在榻上,半点没动。   “阿昙!”李慕愣了愣,回身至塌边,声色里带了两分欢愉。   他站着僵了几瞬,提着心坐下,握上裴朝露双肩欲要将人扳过来。   “离我远些,不许碰我。”是久忍的怒气瞬间爆发,亦是多日的惊惧委屈释放,裴朝露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拂开李慕双手,红着一双眼睛瞪他,须臾扭过了头。   李慕被她推得猝不及防,右侧身子撞在床柱上,顿觉后肩伤口处一阵生疼,只忍着倒抽了口凉气。   他后背当日是被连弓、弩射中,差半寸就是贯穿伤,且箭头淬了毒。若非医药齐全,抢救及时,他就是九死一生。   而即便如此,亦是昏睡了三昼夜方回转的意识,到如今虽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但伤口尤深,不曾完全愈合。又因伤到筋骨,施力困难,只能做些寻常简单的事宜,眼下一时都动不了武。   “你又不说话!”裴朝露怒气愈盛,只转首怒目,“你……”   一回头,她便见这人额上顶了一层虚汗,面色亦凉白一片,不由心下发颤,上去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裴朝露上下扫视,遂想起他的箭伤,只匆忙解了他衣襟要看去。   “没事,只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了,有些疼。”李慕控着她的手,不让她将亵衣脱下。   “我看一眼怎么了?没事你能疼出一身汗?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裂开了了!我传医……”   裴朝露两只手也挣不过李慕单手,只是李慕到底重伤,又怕手中发力伤她到,两厢推拒间,到底还是被她抽开了衣带,露出一截胸膛。   他自幼习武,又年少从军,身姿线条远胜寻常儿郎,骨指竹臂,沈腰宽胯,腹上劲肉筋骨分明。   做夫妻的一年里,他把她的身子握在手中,当玉温养。她则在他身上揉捏乱画,掐一把都是又紧又弹的肉,闹到兴头上,她还要咬他。   只是,他肌肤质地亦好,便是被她两排牙齿啃上会,须臾便也散了红痕,恢复如初。   是一副从内到外都极好的身子。   然而此刻,这副身子上,纵然线条依旧明朗,却已经同往昔大不相同。   胸膛上,纵横交错着无数伤痕。   “行军哪有不受伤的?”李慕已经缓过劲,自己拣了衣带系上。   裴朝露上去拦下,“这回伤在哪?”她低眉问道,目光却落在他心口的两处伤痕上。   是一枚木簪和一把匕首的捅伤,出自她的手。   还有一侧胸膛残留着一处箭伤。   裴朝清同她说过,阳关道上汤思瀚刺杀,李慕给他挡了一支箭。   衣衫脱下,不必李慕回应,裴朝露便也看到了。他伤在左侧后肩,如今还以纱布绕到前头包裹着。   她凑身上去细看,那处有伤口重新裂开了,血正在一点点蔓延出来。   这处,是两个月前保护涵儿落下的。   被她所伤,或是为护她血亲所伤,共四处,处处危及性命。   再加上库车道上为她夺药的一身伤……   到这一刻,裴朝露愈发觉得,当年扔她一封和离书,默声离去这桩事,若是来日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来生来世里,她都不要再见到他。   “我去寻医官。”她吸着鼻子,话音里还带着三分恼怒。   “别走!”李慕伸手便揽住了她。   一瞬间,两人便贴在了一起。   她歇晌只剩一件小衣,他更是被脱的□□,体温骤然升高,听清彼此心跳。   终究是李慕跳得更强烈些,他说,“阿昙,你哭了。”   裴朝露趴在他肩头,原是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只想看一看他的伤口,却不想已经靠的这般近。   她的眼泪落从他肩头滑落,融进纱布弥漫的血渍里。   他感受到了。   “我去叫医官。”她抹了把眼泪,将人推开,却半点推不动。   “先前没注意也裂开过两回,敷些药止血就好。”李慕感受着后背愈多的温热泪渍,唇口张合了数次,终于鼓足勇气道,“你给我敷,成吗?”   裴朝露也没出声,片刻,摸索着纱布结扣处,一点点给他拆下来。待最后全部卸下,伤口现出,裴朝露终伸手欲要触摸。   “别动!”李慕一个激灵退开身,“尚有余毒未清。”   裴朝露顿了顿,眉眼里辨不出神色,只吐出两字,“趴好!”   药是云秀得了传话,送过来的。送上药,她很识趣地合门离开。   裴朝露上着药,李慕也没闲着,同她说起了回长安至今的种种。   本来裴朝露理着他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却不过数句便顿下了手。   李慕说,“汤思瀚失踪了!”   裴朝露接上李慕眸光,脑中瞬间明了,汤思瀚是为裴氏翻案最直接最有力的人证。   “我确定他还活着,且没有出长安。”李慕笃定道,“破了天水城,我虽因中箭毒发昏迷三昼夜,但封珩和几位副将早早得了我的安排,若是不能活捉,便打开缺口放他离去。他所行之路线以及故里范阳,都已经被你二哥插入了人手。如此,便是放鱼入网。”   “但是,我得你二哥传信,至此一路未得他行踪。封珩亦再三确认,战场清扫没有他的尸身。而且,那日攻天水城时,便不曾见过他。我怀疑他或许那日便不再了。”   “他若想西去向龟兹求救亦是不可能的,西道一路都是我的人。而东道世家或灭或流放,他去之无益。往北倒是有和他曾联盟的突厥与回纥,但是眼下他是丧家犬,那两处……”   话至此处,李慕回头看了眼裴朝露,冲她笑了笑。   “所以你装病,装得一日重过一日,就是为了让他、让接应他的人放松警惕或是露出马脚?”裴朝露剜了他一眼,“而眼下,又言说去往洛阳,当是引蛇出洞?”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裴朝露看着久久不愈的伤口,根本不适这般奔波操劳,当是静养为宜,她垂下眼睑,挑了药粉轻敷,“只装病耐心候着便可,只要他活着,便一定会动!”   “有什么好急的!”片刻,裴朝露突然提高了声响。   “盛夏酷暑,奔来赶去,伤口不是发炎就是贯脓。”   “你的性子磨哪里去了?能不能沉住气,急什么!”   她越说越生气,气息急喘间,竟直接扔了瓶罐木勺。   李慕原还欲开口接话,然这如急雨砸玉盘的一通话落下,他一时竟有些发懵,只趴在榻上良久不曾动弹。   甚至,都不敢扭头看她。   半晌,裴朝露叹了口气,捡起药粉继续给他敷上。   李慕回头,同她眸光相接。未几,右手摸索着抓过她掌心,稍一用力,人便伏下大半身子。   裴朝露发出一声闷哼,倒不是因为手中药粉的扫落,实乃她左臂一阵火辣辣地疼。   “怎么弄的?”李慕蹙眉,见她整条臂膀至肩胛骨横贯着一道细长红痕,还微微有些发肿。   转瞬,便也猜到几分。   她行事一贯仔细,又是太子妃的身份,东宫之中能伤她的除了李禹没有旁人。   一瞬间,他的面色便冷了下来,眼中竟闪过一丝杀意。   “趴好!”裴朝露抽过手,“如今他不敢对我动真格,一点意外罢了。”   她看着榻上隐忍怒气的人,不过是一点擦伤,便如此盛怒。   蓦然间,她想起那些信,不由又叹了声!   “我是很急。”李慕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在他身边。”   这话落下,他突然便静默下来,整个人僵硬地趴在床榻上。   半晌,方回头看她。   她,是如何会在那人身边的啊!   “阿昙,我……”李慕心如刀绞,话滚至唇边几次,方道,“事成后,你离开他,广袤天地,你可以自由来去。”   李慕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留在身边呢。   裴朝露看着他,低眉笑了笑,“好遥远的事,我们先说汤思瀚吧,你还没说完呢。” 第54章 怀疑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远离红尘的寺庙中尚且还是温言软语, 静谧安宁,而东去洛阳的齐王车驾在出发后的第三日,便遭受到了两轮龟兹的刺杀。   首次遇刺杀是在距离虎牢关三十里的官道上, 好在齐王殿下防备充分,半夜遭袭,两厢激战下,车驾仍旧顺利脱身。只是待奔至虎牢关, 守观的将领贺兰飞却以夜色昏沉,辨不清令牌真假为由, 拒绝放行。   如此一来, 后有追兵, 前有阻塞,彼时齐王人手依旧充足,尚且能战。只是齐王伤重, 经不起折腾,为节省时辰,遂转道绕山路而行。却不料行经过一线天,再遇堵截,故又历死战脱困,如今方至洛阳, 伤情愈发严重。   消息传回长安皇城时,七月已过,正值八月头一日。   初一大朝会,政事多些。   散朝时已至巳时末,天子毕竟已过天命,又初断丹药,身子尤虚, 闻齐王此事,心神又抽大半。遂回了后廷休憩,只命太子一干人等在宣政殿处理此事。   李禹初闻此令,心中顿喜。   两年前汤思瀚还未攻破长安时,他便已经接过了大半政务,后被迫迁往西南蜀地,亦是随在天子身侧,处理政事。   这批卷理政,于他本已是极自然的事。   却不想,待这遭复国回朝,天子竟重新开始坐镇含元殿。虽还让他处理政务,但分与他的多半是无甚紧要的事。   加之这收复长安的头功记在李慕身上,李禹自然惶恐。   直到此刻,事关李慕遇刺这般重要的事,陛下不仅没有太多过问,还交由他来处理。   一时间,李禹心头自是浮起几分欢意。   终究这大郢有资格登上尊位的,除了李慕,其他人都不足畏惧。   而如今,当是陛下也看出李慕病入膏肓,难当大任,遂才将心思又重新放于自己身上。   李禹坐在宣政殿中,面上一派清贵温润。   只对着数位奉值的大臣道,“齐王遇刺,孤派人追查,观其武器与衣衫,当是龟兹人所为。故而西地边陲尚需巩固。”   一句话,便算对此事做了总结。   一位亲王遇刺固然重要,然再重要却也比不过边陲安危。   李禹瞬间转移了重点中心。   这段时日里,因李慕伤重,齐王府属臣失了主心骨,个人心惶惶,又闻连番遇刺,即便有空明等人勉励护持府邸,然于朝局之上到底不顺。便如此刻,在殿中奉值的官员虽有两位是李慕的人,但却不是能说上话的。欲言又止,诺诺垂首。   李禹眼风扫过,面上含笑,心中自得。   正欲就此定论,掀过此事,却闻宫人来禀,安西侯之女,阴庄华求见。   长安收复后,西北道高门皆授封加爵。阴氏授封最高,阴素庭得了侯爵,便是安西候。加之阴庄华同李慕定了亲,阴萧若入了东宫,这敦煌阴氏一脉算是真正入主了长安,为新贵翘楚。   阴庄华虽为女儿身,却有着领军守边的功绩,已非一般世家贵女可比。这厢求见,李禹亦不好回绝。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边陲之地自需防固。”阴庄华入殿,就着李禹上述之言直入主题。   她本就是入宫面圣,为齐王讨个说法的。结果闻陛下抱恙,让她寻太子亦是一样的。遂方被引入了宣政殿。   “只是太子殿下言刺杀齐王者乃龟兹国人,妾身不敢赞同。哪有行刺不知伪装,穿着自个服饰的?”   阴庄华今日未着蓝羽金帽,短靴胡裙,反倒是穿了一身长安世家女寻常的襦裙袖衫,少了两分英气,多出一抹柔弱。   望之,俨然一个给夫家讨公道的弱女子。   便是这一分弱,让奉值的官员一时望了她的来路,只开口道,“如何不可穿自家服饰,说不定是那龟兹故意为之,以此扰乱视线。”   “龟兹如此行事,乃有迹可循。”另一官员接上,“数年前齐王殿下于阳关道杀了他国统帅,龟兹可是一直怀恨在心,如此报复也是情理之中。”   “这倒也是。”阴庄华看了眼这论事的两人,只笑道,“若说龟兹有细作在长安,欲谋行刺之事,这再自然不过。”   话音落下,她顿了顿,眉眼敛起凌厉,“但从战况看,虎牢关和一线天两处,这暗杀者累起过千人。而这近千尸身中还不算活着撤退的人手,如此算来刺杀者至少过千余数。对于细作而言,此数字过于庞大了。便是一国之暗子,亦不过数千,龟兹能送这般多人入长安,俨然天方夜谭。”   “说句大不敬的话,龟兹若真有如此多的暗子伏在长安,又何须伏击一个齐王——”阴庄华恭谨望向李禹,“大可行刺更高位之人,甚至至尊位者!”   殿中其余官员正要持着她言语无理,却已被截断。   “再退一步讲,若这些人是近期才入的长安,那更是无稽之谈。”阴庄华凌厉的眉眼里已多处两分不屑,“两月前,妾身于边陲抗击龟兹,获得大捷。西捶线固若金汤,故而断不可能有这般多的人混入国中。便是化整为零,然于速度来算亦不可能。”   “所以,这厢行刺齐王殿下的绝不会是龟兹国人。”   一席话,堵住了对方之口。亦让一众太子属臣心怯几许,能够守边抗击外敌的女子,上一个还是下嫁裴氏的靖廷长公主。   大郢的镇国公主。   “这话颇有道理。”殿中一时静默,李禹只得接过话来,“边关有阴氏这般忠诚良将,孤很是欣慰。那便劳安西候府继续戍守边关,保家卫国。”   “守边卫国乃为人臣子分内之事,妾身自当初心不改。”阴庄华盈盈行了一礼,又复了女儿情态,“只是为人臣子效忠主上,主上亦不可寒了臣心。”   此话落下,殿中奉值的官员皆大惊失色。   从来多的是臣向君表忠心,哪有这般直白对君上提出要求的。   李禹眸光多出一重锐利,隐隐觉得不对。   果然,阴庄华之语接连而来,“妾身接齐王信件,他人虽至洛阳,然伤情更重。妾身实在为殿下抱屈。当日殿下头番遇刺,行至虎牢关,若是入关定不会再遇第二番刺杀争斗。然虎牢关守将却拒开城门,将殿下阻于关外。妾身望太子殿下能严惩该处将领。”   虎牢关守将贺兰飞,乃是李禹亲信。   遂殿中官员赶紧上言道,“阴氏此言差矣。该处贺兰将军亦不过是职责所在。深夜之中,不放人过关,亦是为了安全考量。”   “这话才是差矣!”阴庄华冷声连连,“齐王殿下乃是拿出令牌,欲要验明身份的。都已经主动证名了。便是念及齐王功在大郢,彼时生死当头,贺兰将军是否也该让人接过令牌,验上一验。然贺兰将军却看也未看,直接不予放行。逼得殿下只得换道而行,方又遇刺杀。”   “妾身倒是想问一问,此间贺兰将军到底是何意思?或者又是奉了谁的命令,如此蛮横,连检验一番真假都不愿!此等行径同刺杀齐王的人有何异处?或者他根本就是和刺客蛇鼠一窝?”   贺兰飞行此举,自是奉的李禹之令。   当日布置刺杀,李禹安排亦算周密。亦想到会刺杀不成,遂而想着李慕伤重之身,经不起折腾,便布置了多场刺杀,只为催他性命。故而虎牢关这处算是李禹舍弃的一枚棋子,来者现令牌而不验,自然是没有道理的。只是想着用贺兰飞之命,催李慕之死,亦是值得的。   这样重新思虑过来,又见殿下女子满含怒意的双眼微微发红,想着李慕确实伤重难愈。   李禹遂颔首,“虎牢关守将行事有失,其心可诛。派人立刻押回京畿,孤亲审之。”   “太子殿下英明,妾身铭感于心。”   阴庄华躬身而退,行至殿外,方昂首复了桀骜神色。   太子亲审,亦有三司从旁听证,左右这人已无用。   虎牢关上缺的人手,亦可安上自个的人。这亦是李慕许她的好处,而由此益处,她说服阿爹弃了这亲事,也能更容易些。   至于自个的人——   八月秋阳和煦,将她颊畔新月折射出柔和又浅淡的光泽。她想着那人剑眉星眸,面上笑意更盛,只拐道入了东宫。   诸事都按着她与李慕的计划在走,且进行的颇为顺利。若说还有哪处让她不安,便是那身处东宫之中的胞妹了。   而宣政殿内,李禹望着远去的人,虽恼怒那女子的直言顶撞,但心中也没有太多不快。她之种种,皆证明着李慕伤重的事实。   只是遗憾,如此这女子即将要成为李慕的未亡人。为一伤重无为之人如此费心奔波,不知图些什么!   李禹叹了声可惜,又叹一声愚蠢!   然撇开这情之事,于公事论,这人之能力比其胞妹要胜上许多。当日自己便是择中了她,却不想……转念思之,亏得自己不曾纳此女,按其行事举措,纳来东宫,自己未必能制住她。   而关于她对李慕的种种,他所疑惑的点,未几便得到了回应。   晚膳时分,阴萧若与他闲话,论及此事。   方告诉他,阴庄华今日来此看她,言说要退了同李慕的亲事,眼下为他这般操劳,乃是怕遭天下非议,认为她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李禹漱口净手,方道,“其实不必如此,六弟薨逝,同你阿姐的婚约亦算解除。”   “殿下忘了,大郢是有阴婚的。”阴萧若捧茶奉上。   “便是阴婚,亦是王妃之尊,胜过他人不知几许。”李禹拂盖饮茶,眼风扫过阴萧若。   “阿姐从来利益为先,更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您让她守着一方牌位过一辈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阴萧若挑眉道,“所以阿姐这厢看着是维护齐王,其实不过是为自己谋益罢了。”   “只是……”话语转折间,阴萧若不由黯淡了神色。   “有话便说,何时这般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性子。”李禹点了点她鼻尖,然心中愈发放松。   阴庄华竟然连退亲的念头都有了,可见李慕是没多少日子了。   “今日阿姐来看我,言她已打算抽身,不欲和齐王纠缠。又言如今家中鼎盛,若是留于京中,自也有合适的勋贵儿郎相匹配。若是回敦煌,亦是一方城主,有的是边塞好汉,左右都是正妻之位!”阴萧若觑着李禹神色,“阿姐虽弃了王妃之尊,然——”   后头的话她未再说下去。   虽弃了王妃之尊,他日仍是旁人之正妻。妻与妾之间,相差太多。   这日,阴庄华来见胞妹,如此言说之下,见其眼中有几分对过往边塞纵马驰骋的眷恋,遂送了她一枚假死的丹药。   归故里,天高地阔,牧马放羊,有手足庇护,会是很好很长的一生。   阴庄华的这般描述,阴萧若此时自不会对李禹说。   她自小心性甚高,入东宫担了个三品良娣,虽已是高位,却到底是妾室。阴庄华之语,本是告诉她假死新生后,亦可得广阔人生,亦有似锦前程。   然而,阴萧若之所想,并未如长姐所愿,甚至偏离了方向。   她顿下片刻,持着如今家族支撑的底气问道,“殿下,世间女子无一不想为人正妻,妾身亦有此念。不知殿下可能令妾如愿?”   相比假死远走,万人之上的荣华更让她倾心与向往。   “太子妃乃孤年少发妻,若无大错,不可轻废。”李禹望着阴萧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却又道,“然你也知晓的,她病体缠身多年,左右不是长寿之身。阿若却正值风华时,难道还不能等上两年吗?”   “或者说,孤还不值得阿若付与韶华?”   阴萧若接过李禹目光,细软臂膀缠上他脖颈,“阿若愿意等的。”   有李禹此话,阴萧若便放心许多。再者,即便那裴氏女康健长寿亦没什么大不了,深宫之中,自己有的是让她早逝或者身败名裂的手段。   李禹闻言,清俊的面上泛起温柔笑意,只将人抱去内室。   一番云雨中,他似见到裴朝露面庞,遂愈发用力禁锢又带动着身下人。   没有了李慕,他不能生养这等子事都不算事,大郢皇室他是唯一继承人。而没有了李慕,阿昙便又该重新听话了。   权柄尊位前,她自是比不过。   然这天下在望,她便是不可缺少的点缀。   他安抚着身下的阴萧若,轻吻她精致无双的面庞,摆弄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却仍旧忍不住感慨,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唯有阿昙,是他那一点心头好。   就是可恨,本该是白璧无瑕,偏先入了李慕手。   骤雨初歇,他伏在女子身上发出悠长喟叹,微眯的双眼里,露出几分期许。   很快,又将是没有李慕的日子。   相比当年削发为僧,今遭李慕是真正的死去。   经年轮回,阿昙永远是自己的金丝雀鸟,永远飞不出自己的掌心。   *   接近八月十五,宫中为筹备中秋宴会,六局诸事繁多。   除宫宴外,后廷还有家宴。   合宫家宴,往年都是太子妃主管过目,如今太子妃尚在城郊宝华寺斋戒,这差事便落在了苏贵妃身上。   “阿娘,这厢多了个位置,你原不必费心排位了,亦无需想着菜肴几何!”这日李禹入飞霜殿请安,接过苏贵妃递来的宴会卷宗,抬眼扫过,只仍在了一处。   殿中侍者不过尔尔,母子二人说话便也直白许多。   “六弟左右便是这两天的事,怕是过不上今年的中秋家宴了。”   “这般确信吗?”苏贵妃着一身寻常宫装,发髻亦是素简,却依旧难掩风姿。   她捡过卷宗,按着司膳局送来的菜式勾选,然后在卷宗上认真书写备菜。   李慕有气疾,不得用生鲜、花生一类,她遂避着这类菜肴,只选合适的添在上头。   “阿娘可是舍不得六弟,到底他也是您十月怀胎的亲子。”李禹靠在座塌上,饮着一盏甘华蜜露,同苏贵妃对面而坐。   “茶好喝吗?知你今个要来,寅时不到,阿娘便给你去荷叶上采集了,清郁气是最好的。”苏贵妃也没抬头,只参照着菜式一一定下,片刻叹气道,“若无这司膳局备案,我都不知六郎吃些什么,这下总算差不多了。你瞧瞧!”   李禹接过,也没多看,只又问道,“阿娘,可是当真舍得六弟,这厢可不是削发为僧了。按着此间消息,六弟基本……”   “你动的手还少吗?”苏贵妃睨他一眼,“旁的不说,便是天水城暗箭伤人,你怎不问阿娘舍不舍的了。”   得了苏贵妃似嗔似怒的一句,李禹遂笑笑不再追问,只道,“这不说一千道一万,六弟也是您身上掉下的肉,孩儿总忧心您会伤神。”   “肉也有分多种,一块烂在身上的腐肉,挖掉了方算干净。若是不舍得,是想恶心死我吗?”   苏贵妃理了理鬓发,将侍女送上的一盏补膳捧给李禹,“快喝了,我瞧着你近来又清减了些!”   “无妨,待过一段时日,大事定下,我且好好修养一番。”   “此间事,阿娘觉得不可太过确信,你还得再琢磨琢磨。”   “阿娘何异?”李禹放下碗盏,“六弟伤重乃宫中御医亲断,亦是太医署提出的让他前往洛阳修养。阿娘不是不知,前往洛阳是何意义。这一路,我亦派出多番伏杀,他那副身子如何受得住如此磋磨?再者,连着阴氏都要退婚了,当是假不了。”   “还有父皇那处,虽我们见不到六郎,父皇当是有消息的,您看他可是心痛不已,神思大伤!数日前,他一把辅政之全重新给了孩儿,让孩儿重入宣政殿,此间我们局势一片大好 !”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贵妃望着自己的儿子,眉眼慈和而温柔,“阿娘只是觉得太顺了。且不论你父皇重新理政,左右当年他初临大宝时,原也勤政过十余年,如今当他是历了国破之辱,要重识清明。可是,你的太子妃呢?”   “阿昙?”李禹蹙眉,“她如今在寺中斋戒,六弟伤重,裴氏倾塌,她一介女流掀不起风浪。”   话至此处,李禹下了座塌,至苏贵妃榻前给她捶膝,“阿娘,待事成,孩儿还是要她的。孩儿之后位,只能由她坐,容不得旁人。”   “知阿娘为何不喜她吗?”苏贵妃眉眼骤冷,“因为她勾的你们兄弟魂都没了!尤其是,她还未曾主动,只往那处一站,你俩就发了昏散了骨地凑上去。”   苏贵妃素手拍在桌案上,广袖带下一副茶具,跌碎在殿中玉阶上,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   怀璧其罪,便是原罪。   “阿娘——”虽然苏贵妃这骤起的怒意亦不是头一次发作,然每回撞见,李禹到底还是心有余悸。   “阿娘无事。”苏贵妃捡回神思,复了温柔神色,“你喜欢便好,你大了,后院之事阿娘也懒得操心。”   “只是你如今思这些事,为时尚早!”   “阿娘此话何解?”   “你静心想一想,怎么这般巧,六郎离京去往洛阳,她亦离宫去了寺庙?”苏贵妃睨他一眼,“当年潼关那档子事,是永远悬在你头顶的一柄利剑,六郎是裴氏栽培大的,你的太子妃是裴氏嫡出的女儿,如今当口,一步都错不得。”   “原是这厢,阿娘安心即可。”李禹闻言,放下心来,“阿昙七月犯紫微,乃司天鉴钦定,孩儿早便让人去查了,根据阿昙八字命理,确实不假。且那司天鉴最是清正不阿,亦非六郎之人。”   “阿娘,你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一验便知。”苏贵妃笑了笑,“阿昙体弱,在寺中斋戒,阿娘亦甚是挂念,明个阿娘去请旨,前往看看她。”   “可是,阿昙既在斋戒,便需清心无为,此次她是犯了帝星,父皇怕是不会许您见她,以免坏了运道。”   “他若不许——”苏贵妃长眉入鬓,眼波流转,“便是另一种古怪!左右我们只是探一探此间局势,并非一定要前往。”   却不想,翌日,苏贵妃提出此事,并未花太多唇舌,陛下便也答应了。只是嘱咐便服前往,让暗子从中护卫。   毕竟,汤思瀚还握着万余兵甲流窜在外,若是贵妃车驾出行,反而惹眼不安全。   苏贵妃本欲悄声前往,自是正对下怀,只柔声谢恩不提。此番随往的,东宫之中为表情意,阴萧若亦跟随前去,涵儿思念母亲,自是同往。   这日,天高云净,风朗气清,一行人无声无息出了宫城,前往宝华寺。 第55章 探望 六郎!   宝华寺中, 苏贵妃一行人到达时,裴朝露歇晌正酣。   自来寺中的头一晚,听李慕讲了计划原委后, 她亦明白,为今之际能做的便只有一个“等”字。等汤思瀚出现,捉活口于君前,讲出李禹恶行, 裴氏受冤之始末。   李慕以自身伤重为饵线,经长安至洛阳一路刺杀, 又加之阴庄华帮衬, 这场戏算是演得足够逼真。加之在洛阳行宫内, 亦当真有易容成他模样的暗卫,以此迷惑人心。   裴朝露七巧玲珑心,最是冷静能辨清局势。这般闻过, 便知当下确实没有什么是需要她做的,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且又离了那座宫城,不在长安城内,除了牵挂涵儿,这半月来她难得舒心。   宝华寺中,一切如旧。若说这寺庙有何古怪, 大抵是寺中并着主持在内的几位高僧,多年前都同李慕切磋过佛法,私交甚好。   如此后山之上何时多出一条暗道,何时伤重的齐王殿下入住了藏经阁,何时在此斋戒的太子妃时不时便与齐王夜半闲话,所有这一切只要不曾摊上明台,宝华寺中便也无人会去过问。甚至寺中上月向城中金吾卫备案, 为护新来的佛像金身,需添一批护寺僧人,眼下也足了。自然,若是见过僧武卒的,便知此处护寺的皆是齐王殿下的人。   然,敦煌千里之遥,僧武卒个个隐于寻常人间,便也无人能够发觉。是故这座曾属于皇家寺庙的宝华寺,俨然已是齐王的私人宅邸。   他安排的妥当,裴朝露住下自也安心。   寺中尚有一方汤泉,引后山天泉水,林昭配以草药,每日给她泡养补身,大半月的时间,自不可能补全她经年累月失去的元气和根基,但到底让她两颊有了些血色,一双桃花目恢复了一点年少的清亮,乌发亦闪出些许光泽。   便如此刻,闻苏贵妃入寺看她,她睡梦半醒,梳洗更衣姗姗而来时,明明是缁衣素衫,裸髻无饰,却是懒懒一副雍容色,眉目婉转见露出一抹温谦笑意。   虽是这般谦卑温顺的模样,却已用行动告诉对方,她的冷淡。   苏贵妃至此已近一个时辰,她方出来见她。于尊上言,实属怠慢。   “眼下尚不平静,六郎亦生死未卜。本宫来此祈福,说道看看你。”苏贵妃面容哀戚,十足一副为儿为国忧思的模样。   “你于此斋戒,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些许。”她坐在裴朝露寝房外的长廊下,见人出来只招手让其从旁坐下,慈和道,“秋日渐深,三郎亦忧心这山中寒凉,如今你此番斋戒,不可见凡俗男子,他为你夫郎,担了情、色二字,恐坏了帝星运道,亦不敢上来。只让本宫前来,给你送些衣物。”   话毕,也未容裴朝露反应,只示意侍者将衣被衾裘一应送入房中。   “寺中原什么也不缺,殿下政事繁忙,还要为妾身操心,妾身感愧。”裴朝露眸光转向阴萧若,“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   阴萧若本随在苏贵妃身侧,只扣着臂上镯子把玩,裴朝露这般冷不防的提到她,将她吓了一跳。   实乃苏贵妃之心思,左右和李禹一般,裴朝露自是防着她,譬如眼下这光景。   自个在屋中歇晌,她便这般堵在门口,又命侍者送来衣物,开箱掀笼的存入其中。裴朝露抬眼望去,其中两个嬷嬷更是支起了屋中窗户,说打开透气。   这厢她要真是藏个人在屋中,俨然无处可躲。只可惜她屋中干净似她这人一般,什么也没有。   那开窗的嬷嬷是苏贵妃贴身的安掌事,出来福了福道,“屋什都已归置整齐,今日日头好,奴婢便作主给太子妃将窗户都开了,堂风过屋,光拢聚内,疏通了屋中气息,对太子妃身子亦有好处。”   “有劳嬷嬷了。”裴朝露看着门窗俱开的屋子,这是在看屋外可有后路,或者何处可以容人藏身。   “本宫斋戒四十九日,如今还有月余,东宫之中,良娣多多费心。”裴朝露的话头又落到阴萧若身上,“安嬷嬷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侍奉殿下时有何不懂的,你大可请教嬷嬷。务必侍奉好殿下。”   这些年相处,裴朝露总算识清苏贵妃面目,这是比李禹更能伪装的菩萨貌,并不好对付。但是阴萧若则不同,长于边塞,才入宫中不久,心性没有那般坚韧。若是动了什么花花肠子,自也更容易露怯。   “姐姐放心,妹妹明白的。”   阴萧若被连提两回,果然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只眼风扫过面前妇人。自还是当时敦煌寺庙中见到时的清癯模样,然一口一个“本宫”压下来,当真一级位份压死一级人。   “皇长孙甚是想念姐姐,殿下让妾身带来给您瞧瞧!”阴萧若勉励定下心来,念起自己来时的初衷,只暗自将腕上玉镯拨正了。   “涵儿在外头,既然来了,你便见上一见。左右是个孩子,陛下亦是知道的,不妨什么。”   苏贵妃此番前来,本并未想要带上阴萧若和涵儿,乃阴萧若自己提出尊主之道,以作东宫妃妾和睦,为天下表率。   苏贵妃在蜀地原也听过阴家次女和裴朝露之间的过节,眼下虽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尽数帮着她。   “不必了。”却不料裴朝露扔了颗软钉子,持礼谨守,“便是孩童,亦是男儿,阿昙不敢坏了规矩,扰乱帝星运道。”   “那便让他在门口给你磕个头吧。”苏贵妃拢了拢身上披帛,扫过天际,“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了。”   裴朝露颔首谢过。   院门边,那副小小的身子似又长高了些。抬首的一瞬,含笑恭顺的面庞上,眉宇间多出两分坚韧,只同她手语道,“一切都好,阿娘安心。”   裴朝露一副亮晶晶的桃花眼,水雾迷蒙,只冲他温慈笑过。她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突然便想得有些遥远。   待裴氏昭雪后,她自不会再留在这皇城之中。天下大,她只想择一净土安生。而长安这方土地,她实在有太多的噩梦,多一刻都待不下去。   那么涵儿呢,如今他慢慢长大,已经初露聪慧,六艺俱佳,文武皆备,若他想留在朝中,势必与己分离。   从去岁十月到如今,他们母子已是两次分离,她、能狠心离开他吗?   “姐姐,这是皇长孙进献的。”阴萧若接了侍者送来的一个锦盒,开盖奉给裴朝露,“晌午贵妃娘娘才请的旨来看您,殿下便支会了皇长孙,这是皇长孙拣着空备下,给您斋戒用的。”   裴朝露回神,垂眸望向宝盒,竟是整整齐齐地一沓《心经》,字迹虽稚嫩,却端正平整。她本就温柔的面庞,线条更加柔软,只抬头望向门边跪着的孩子。   孩子同她眸光接上,冲她轻轻点头,两双一样漂亮的桃花目皆是温馨情意。   “林昭,快收好。”裴朝露吩咐道。   “好了,我们也不多留了,且赶着日暮返回皇城。”   贵妃起身离去,裴朝露送至山巅方停。   *   直到再不见车马踪影,裴朝露方转身回寺。   “这苏贵妃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专门来堵您和殿下的?”林昭侍奉在侧,扶着她回房去。   “可是哪有这般堵门的,青|天白|日,两人哪会时时在一起。”兰英这话吐出便兀自轻笑了声。   这些日子,夜中倒还好说,两人闲话几句,或手谈一局便各自安寝,这白日里整个便是时时在同一屋檐下。   若不是得了自家姑娘的书信,知晓姑娘心思不在齐王身上,很快便将退婚,她简直要回去给姑娘告密了。   这太子妃还好,话少性冷,然那齐王殿下是日日晌午寻人上药,下午坐在临窗陪人歇晌,但凡长着两只眼睛的,都能看出其心何意。   兰英想到姑娘曾给她讲过长安城中小皇子与小郡主的故事,再观如今这两人,便只觉唏嘘。   看似寡言冷漠的太子妃,在齐王殿下日日来此换药后,有那么一日到了时辰未见他来,竟还派她去藏经阁问候了声。   又有歇晌时分,太子妃虽是侧身往里躺着,中途却总会翻转过来,红着眼看窗前支腮阖目的人。有那么两次没忍住,抽了案上自个的披风砸过去。   裴朝露看了眼兰英,自也知晓她所笑为何,心中不由浮起两分惊惧。   堵门,翻箱,观屋,一气呵成的三步,看似极简单的手段,但因来的无声无息,若非她和李慕占了先机,即便不被堵死在此地,亦不可能如今日这般从容脱身。   原是今日午时,她收到穆婕妤的飞鸽传书,说苏贵妃要来宝华寺,故而二人方先做了一番准备。   *   两副车驾下山,一副是涵儿独坐,一副里坐着苏贵妃和阴萧若。   “今个良娣给太子妃送了什么好东西?”马车内,苏贵妃落下车帘,目光从后头涵儿的马车上收回,只盈盈笑意望着阴萧若。   “妾、妾身惶恐,不知娘娘何意?”阴萧若虽知晓李禹喜欢自己,但旁人对她、或对裴朝露的态度,她尚且不明。   如此乍闻苏贵妃言语,一颗心陡然提起。   “你那镯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苏贵妃拢了拢披帛,面上辨不出喜怒,看似不过寻常闲话,“本宫倒是不曾看见有何东西落下来,只是你对着皇长孙的《心经》拨转了两下这漂亮的镯子,总不会是随便拨弄的吧?”   言及皓腕莲花镯,阴萧若瞬间跪了下去,须臾倒也抬起了头,强撑着一股子傲气,“且不说太子妃乃罪臣之女,家族落没却仍旧坐此高位,这些只当陛下仁厚,太子情重。可是她占着高位,却是病体缠身,膝下嫡出一子又患哑疾,如此她生下病儿不能为殿下分忧在前,自己身体残破不能为殿下再度绵延子嗣在后,如此女子怎配为太子正妻。妾身乃实打实心疼殿下。再者,妾身家族尚且不薄,如此妾身为自己争一争,为殿下拼一拼,不觉有错。”   “所以你这里头的宝贝,是毒她命的,还是坏她名的?”苏贵妃拉过阴萧若垂着的手臂,指着镯子细瞧了一番,看见内侧的暗扣,只笑道,“好精致的物什。”   “妾身不敢毒害太子妃,妾身乃同娘娘一道来的这寺院,若是吾等来后太子妃便暴毙,这总是不好。妾身怕太子疑心,同妾身离心。”阴萧若将将一席话已说道头,此刻再回话,倒也不怕了,回后头话时面上竟露出两分羞涩,“妾身这镯子里的药,不过是一点男女怡情的良药罢了,莫说害命,就是身也伤不了……”   “东宫之中,你如今风头最盛,可也给太子用了?”   “妾身说了,不伤身子的,娘娘放心。”   “起来吧。”苏贵妃松开她的手,拍了拍近身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阴萧若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心中似是明白几分,遂领命坐下。   “以后别铤而走险了,今个若无本宫帮你掩过,或者恰好遇上太子妃望子失神,你在她眼皮子底下行这等事,简直死路一条!”苏贵妃重新执了她的手轻拍道,“莫小看了太子妃,她身子弱是一回事,心思远比你想象的要深的多!”   这话落下,苏贵妃不由想起当年的镇国公主。   李茂英带在身边教养的女儿,果然好能耐,那种境况下还能活着走出东宫,如今亦有胆量重新回来东宫。   只是这些年,母女两一张五分相似的脸,震得陛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个嫡亲的外甥女。   思至此处,苏贵妃一双瑞凤眼盛满笑意,染在她绝色又沧桑的面容上。   晚风掀开车帐,将她鬓发拂起几缕,纠缠着晃动的步摇,勾出一番荒凉又错乱的美。   “娘娘——”阴萧若低声唤她。   “你既然事事以太子为先,又有如此志气,本宫自然喜欢。”苏贵妃将她广袖拉过些,掩住那只镯子。   “多谢娘娘!”阴萧若终于放下心来,心领神会道。   马车至城门口停下,原是太子已在此亲迎,阴萧若报赧下车。   “良娣初来长安,儿臣且带她逛逛!”太子拱手上前,又对苏贵妃悄言了一番。   “去吧,早些回宫。”苏贵妃含笑道。   马车驶入皇城时,暮色已经上浮。   贴身的安嬷嬷给苏贵妃按揉着太阳穴,见她明明合眼勾着唇角,笑意流泻,然眼角却染了几分猩红。   “三郎说,那人果然在洛阳行宫,混入其间的暗子确定了身份。”   那人——   安嬷嬷反应过来,只轻声道,“齐王在洛阳那……当是好事啊,主子不必再为太子殿下忧心,且另外一人也可让他出城了。”   “要是早些得此消息,我们也不必费神出来这趟了。”安嬷嬷心疼地望着面容疲惫的人。   “所以,他真的伤得要死了,是不是?”苏贵妃睁开眼,撩开帘帐望相反方向离去的马车,“还有那裴家女儿——”   “安翠,那宝华寺中,往来可都是僧人,不知良娣的药有多好用……不知李茂英泉下有知,有知她尊荣一生,她之夫、之子,之女,却在这人间轮番受辱,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马车已经驶入承天门,侍奉多年的宫女仓皇掩住了主子的嘴。   *   宝华寺后院的厢房内,裴朝露正在灯下看涵儿送来的那些《心经》,烛光幽幽,珠泪滴下,静谧安宁的晚间,她似看见孩子持笔抄写经书的模样,一时间面上皆是温柔神色。   “夜深寒凉,姑娘且披着衣衫。”云秀正领着林昭和兰英查验白日苏贵妃送来的衣物,抬头便见将将给裴朝露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只得上去重新给她披上。   “不用,我正热的慌!”裴朝露推开她,“你去小厨房给我拿个冰盏吧。”   “不不……”眼见云秀一副嗔怒色,林昭亦欲开口说话,裴朝露赶紧改口道,“我不用冰,给我切个蜜瓜总行吧!”   说这话时,裴朝露甚至往外看了眼。   总是改不了的习惯,她贪凉爱冷食,身子却受不了。以往李慕整日用砍樱桃树唬她,虽知他不会真砍,但她却也不敢真试。   而今日晚膳后,李慕得了洛阳传回的消息,言有暗子混入了行宫,那处遂将计就计让易容的人现了身,如今想必各方都确定他确实伤重,人在洛阳,且命不久矣。   是故,汤思瀚定会借此机会走出长安,再不济过两日再传一重齐王薨逝的消息。他便一定会乘机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届时,便是收网时机。   而眼下,李慕便是去安排了此间事宜。   “快些,我就吃两口还不成吗?”裴朝露抚了抚自己发烫的面颊,一颗心砰砰直跳。   许是觉得逮捕汤思瀚指日可望,她心中亦欢雀许多,人比往日更亢奋了些,话音里带着久违的娇憨。   “属下去吧。”林昭见裴朝露难得欢颜,只道,“左右少用些,不碍事。”   裴朝露闻言,冲着一侧的云秀自得地瞪了眼,心满意足伏案重新阅读涵儿送她的《心经》。   “也不知涵儿用的哪方砚台,这书页上一股子甜香味!”裴朝露喃喃自语,忍不住又凑近重闻了一番。   正检验衣物的云秀和兰英闻言,皆看过她,两厢对视,兰英道,“还没见过姑娘这么开心的?”   “姑娘本来就该这般开怀的。”云秀咬了咬唇角,“以前姑娘还未出阁,便就是极爱笑得……这些年莫名其妙就吃了这般多的苦!”   兰英不知具体前尘,便也不再接话,只笑笑低头继续干活。   “这、这是何物?”她翻扯一方锦被,因不小心被面挂在案桌上,手下失力便撕破了被面,“这不是棉花,这是芦花!”   她伸手掏出一把,自有一小团棉花握于掌中,然周遭皆是轻盈茫白的芦花花絮,夜风一吹,在屋中四下飘散。   裴朝露闻言,蹙眉起身,正遇李慕从屋外踏入。   “这里一半塞的是芦花!”兰英又扯出一把,“堂堂皇室,这般偷工……”   “别掏,捂起来!”裴朝露厉声呵住她,几乎本能地奔到李慕身边,将他一把拽出了屋外,竟还不忘回首合上了门扉,拉着他直往外跑去。   李慕有气疾,对芦花这类催发疾患的东西,从来退避三舍。   “等云秀他们收拾好……再回去!”她哪里是能跑的,不过数步疾奔,便已经气息错乱,这厢停下,只撑着李慕臂膀一个劲直喘。   芦花何来,锦被何来,李慕自然清楚。他扶着裴朝露,眼前还是方才屋中四下飘飞的白色花絮。   世道荒凉又荒谬,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到底有多么厌恶自己,才会这般痛下杀手!   “不若、你先回藏经阁……有事明日与我说,屋里芦花太多……”裴朝露絮絮低语,突然猛地扎入了他怀中。   “阿昙——”   “殿下!”一僧武卒的首领匆匆来报,截断他的话,“东宫良娣阴氏求见太子妃,说她有物什白日时落在太子妃处,因是太子所赠,眼下特地回来寻。太子殿下亦候在寺外!”   “您且避一避。”   “好!”李慕将将话语落下,却尤觉不对,怀中一副身子滚烫异常,一双细软修长的臂膀将他缠得半点动弹不得,“阿昙,你——”   “六郎!”   夜色昏沉,月色朦胧,隔着经年时光,怀中人双颊陀红,抬起一双迷蒙的双眼,将一个仿若隔了几辈子的称呼,重新唤的缠绵悱恻。 第56章 破局 “这是什么?”“避子汤。”……   亥时一刻, 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辰。   秋日夜空中,凸月吐辉,白茫茫一片洒在地上。裴朝露还是坐在午后的那处长廊下, 一半身子拢在月华里,一半隐在阴影里。   阴萧若踏入院子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模糊不真切的轮廓。   山中夜晚,即便尚在八月里, 亦是有了十月的寒凉。   “良娣去而复返,可知已是宫门下钥的时辰。”裴朝露的话同晚风一般, 清清冷冷拂过。   亦止住阴萧若再往前踏来的脚步。   “妹妹失仪, 实乃不甚丢了殿下所赠的一枚簪子, 心中不舍,方来来叨扰姐姐。”隔着丈地的距离,阴萧若持礼回道。   她在涵儿八宝盒的心经上撒催、情的药物, 原也有搏一把的心思。   毕竟不能完全保证今夜里裴朝露便会读那心经,亦不能确定她是否得了心经便一定会看,而不是直接供奉在佛台,更有甚者那药需烛火烘熏才能发挥最佳的效果……   但前后分析,这胜算当还是很大的。   因为只一点,心经是涵儿送裴朝露的, 裴朝露便不会轻易搁置,一定会细看,且迫不及待地看。她们离去前已是暮色时分,很快便需用晚膳。如此,裴朝露多半会待夜间,秉着烛火静看儿子亲笔抄写的经文。   阴萧若这般理来,便觉胜券在握。即便心中有一些忧虑, 然机不可失,难得在宫外得此机会,她实在舍不得放弃。   故而,只想尽了办法将李禹请来此间。   但凡他看到裴朝露因受不住药物刺激,同寺中僧人苟合,届时即便知晓她是为药物所控,亦不会再容她。   李禹喜欢自己的太子妃是真的,但曾在敦煌郡对她痛下杀手亦是真的。   他喜爱她,但更喜爱自己,便也绝受不了此等耻辱。   阴萧若盘算的很好,亦是很有胆量,十中八、九的希望,她自要搏一搏。   然而眼下,隔着丈地距离,一段月华,现于她眼前的是另外的十中一二。   裴朝露沉静安然地坐在廊下,甚至因为她的打扰,面上露出两分愠色。   “确定丢在本宫院中?”廊下人掩口咳了两声,拂盖饮茶润了润嗓子。   她陡然浮起的威压和凌厉,让阴萧若莫名打了个寒颤。   前头马车中,苏贵妃曾与她说,太子妃之心思远比她想象的要深的多。而阴萧若此刻心中惶惶,原还有一重缘故。   太子亦上了山。   虽守在寺外不曾入内,但此举若是传到大内天子耳中,终是不好听。往小了说是情难自抑,往大了说则是因情误事,扰乱帝运,不尊主上。   阴萧若突然生出两分退意,却尤觉不甘,一时竟无措地立在院中。   “多派些人给良娣好生寻着!”裴朝露也未容她多话,只抬手示意一旁的兰英。   兰英领命,带着一众侍女提灯细找。   院子不大不小,兰英并着六个侍者低头躬身寻找,乍一看一副忙碌又嘈杂的模样。   裴朝露眉眼中的烦躁不曾散去,只揉着太阳穴阖眼靠在廊柱上。   “二姑娘!”兰英眼风扫过,悄声拉过阴萧若,“您可是确定落在这院里了?”   话语落下,只心有余悸的瞥了眼廊下的人,“今个太子妃盛怒,您、可别撞她枪口上!”   “这话何意?”阴萧若尚且泰然而立,端的一副平和自然模样,压声道,“出了什么事?”   “那林昭晚膳后,侍茶不慎,将皇长孙进献的心经泼了个透……”兰英以目示意,“太子妃身侧,姑娘细看。”   阴萧若举目辨去,果然裴朝露额身畔,铺着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张。   怪不得,怪不得一贯好脾气的人,今日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寻不到便罢了,许是妾身落在旁的地方!”阴萧若咬着唇口对裴朝露福了福,“漏夜扰姐姐清修,原是妾身莽撞了。待姐姐回宫,妾身甘愿领罪。”   “如此深夜,良娣归去,且注意安全。”廊下阖目养神的人有些疲惫的睁开眸子,“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良娣既入宫闱,且将阁中肆意骄纵的性子收一收,尤其是莫累太子名声。”   裴朝露盈盈起身至阴萧若身畔,“走吧,本宫送你一程。”   “妾身惶恐!”   裴朝露却没有理她,只兀自走向寺门。   一门之隔,候在外头马车内的李禹下了车。裴朝露亦未多言,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方让过身,露出身后的阴萧若。   “殿下,妾身不曾寻到簪子。”阴萧若惴惴开口。   李禹看向裴朝露尚且温和的目光,此刻落在阴萧若身上,已是戾气上浮。   裴朝露半句话也没有,只轻嗤一声,返回寺内。   无声胜有声。   她告诉李禹她的不屑,亦警告他再踏入半步,便是要惹龙心不悦了。   “殿下——”   “你不是说有好戏看的?”   一人甩袖转身,一人提裙追上。   然返身回寺的女子,却也无暇关心他们的对话,只拼命奔向藏经阁。奔跑中,她掀开了面上一副人皮面具。   是云秀。   她是裴氏家养的奴婢,五六岁便伴着姑娘一起长大,便是天生面容不像,然眉宇中的气韵,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她都被熏染了大半。   “可将人挡了回去?”藏经阁外,林昭急切道。   “亏得殿下想出这法子,已经下山了。”云秀回神,“你在这外头作甚,姑娘如何了?不是让你诊治的吗?”   “药太烈,控不住。”林昭话语吐出,面庞亦红热起来,“姑娘底子太弱,强行施针恐逆了气血!”   “那怎么办?这、这如何是好?”云秀欲推门进去,被林昭一把拦下,不由蹙眉道,“你作甚?”   “且容我进去照顾姑娘!”   林昭拉过她,片刻道,“……殿下在照顾!”   “殿——”云秀张大了嘴,转而又紧咬住唇口,只将目光投在寂静无声的外门上,半晌道,“那我去备水。”   *   这厢皇城中,苏贵妃回到飞霜殿时,皇帝已在殿中。   不为旁的,是在等她用膳。   天子行各项事宜皆有时辰,便是这一日三餐,亦是严格按照着时辰送来。他原是已经用过,但总也存着这个习惯。   一日间定要与贵妃同桌用膳一次。   迎她入宫至今二十九年,这习惯从未改过。   他说,要日日见到她。   早些年,后宫妃嫔众多,且大多出身世家勋贵,为牵制前朝,雨露均沾便在所难免。苏贵妃出身不高,又是二嫁之身,初入宫闱之际,皇帝碍于群臣施压,只给了六品美人的位份。相比彼时高位上的三妃九嫔,苏贵妃莫说专宠,根本很多时候连见都见不到皇帝。   顾忌着前朝,皇帝亦很少临幸她,遂每日召她用膳,解一解相思之苦。   直到她闷声不响生下李禹,两年后又诞下李慕,三年间接连诞下两位皇子,方才真正飞上枝头,成为诸妃之首。   彼时,二人见面已是寻常,然这一日至少同桌用一次膳的习惯却始终不曾改变。   二十九年里,有那么两回,苏贵妃得宗室命妇相邀,出宫赴宴。然待回来,陛下总是给她备着膳食,哪怕是极简单的一盅燕窝,一盏新茶,这一日里总要二人同用一次。   故而莫说今朝,苏贵妃从寺庙归来,本就还未用膳,天子遂已在此等候多时。   帝妃二人持手坐下,对面用膳。宫人们早已通透此间规矩,只井然有序地躬身退下,合上殿门。   “洛阳传来了消息,六郎不太好。”皇帝夹了一方百岁羹放在对面小碟中,“你前头十数年身子虚没养他,后来两年倒是同他处的很好,到底母子连心。”   “对他好又何用,他还不是一心沉迷佛|道,说走就走。且不论臣妾,便是给陛下您,亦不曾尽过孝道。”苏贵妃言及此,眉眼里多了两分怒气,转而却也敛尽了,只给皇帝舀了盏汤奉上,只叹道,“罢了,他既懂佛法,便该释怀。生死有命,缘分浓浅,一切强求不得。”   殿中有短暂的静默,皇帝盯着苏贵妃。   须臾,苏贵妃垂眸低语,“陛下且多派些御医去,无论如何总要保条命的,总是臣妾身上掉下的肉……”   “朕已经派去了。”皇帝闻言,面容重新变得柔和起来,只端过方才苏贵妃奉上的汤慢慢饮着,“都是杏林圣手,总得将人治愈了。”   这一夜,皇帝没有宿在飞霜殿,而是去了身子不适的穆婕妤处。   皇帝走后,苏贵妃来不及松下口气,只召来安嬷嬷,让她耳语传话给冷宫处的人。   “让他拣着这两日赶紧走,越早越好。”   苏贵妃微微蹙眉,回想着方才皇帝的反应,他亦在意这个为他收复了长安的小儿子。若是真的养好身子回来……   *   日升月落,转眼黎明晨光初露。   宝华寺藏经阁的二楼寝房中,裴朝露幽幽转醒,疲惫地睁开双眼。待神思慢慢聚拢,辨清身处何地,便也想起了前后缘由。   一夜荒唐,初时她只觉难堪和委屈,便拼命推拒。   李慕哄她又慰她,却亦始终顺她的意思,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直到她面上血色退尽,气息翻涌间满腔血腥气弥散,他终于施力控住了她双手,将她扣入怀间,将自己送入她心房。   她却始终没有安分下来,搂着他撕咬,却又一寸寸逃离。   衣衫褪尽,耳鬓厮磨,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   她也并不在乎李禹如何,亦不在乎太子妃的头衔,可是她和李慕,曾经这样欢好时,是他们情感最真挚的时候,是最好的年岁。   现在,这算什么!   “我不要——”她咬着他肩头细肉,哭出声来,“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你就要死了!”   从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九年,这是李慕头回这般疾言厉色对她。   他喘着气,亦红着眼呵斥。   “不这样,你便再也看不见裴氏昭雪的那天,再也不能带着族人立在天光之下!”   “还是,你不想要我?不要我,外头有的是僧人,还有没走远的李禹,你是不是要他们?”   “我去给你喊。”   “此时此刻,他们丽嘉和我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你的一味药而已。”   他欲抽身回转,终被榻上人拉住了手腕,“……别走!”   帷帐落下,榻木咯吱。   “别怕!”他伏在她耳畔低语,“你只是病了,在用药而已。”   “用完,病就好了。”   “忍一忍,我轻些,就快好了……”   他反反复复地安抚她,怀中人终于不再抗拒,只将热泪打湿他背脊。   ……   裴朝露撩开帘帐,见那人正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查阅着什么,时不时拨弄着案上的沙盘图。   “醒了?”李慕温声转头,冲她笑了笑,只将桌案旁温着的一盏药端来。   “这是什么?”裴朝露接过,闻味道不是她平常所用的药膳。   “避子汤!”李慕平静道。   裴朝露突然觉得鼻尖泛酸,心头又闷又堵。   曾经,他们有过孩子的。   “不必了。”裴朝露搁下碗盏,重新朝里躺了回去,“我还没缓过劲,再歇会。”   “阿昙——”李慕惊了惊,也不知她何意,却闻她的声音响起。   她背对着他,问,“你想要个孩子吗?”   李慕顿了一瞬,“不想。”   裴朝露没出声,又往里挪了挪,将距离拉开些。   “所以你听话。你身子太弱,要是万一……”李慕叹了口气,“届时留不留下,遭罪的都是你。”   榻上人彻底静了,唯有呼吸绵长,在一方床帏间流转。   “喝了…再睡。”李慕凑身扶她。   裴朝露推开他,翻过身来,抬眸看他又看那药,“医官说我以后都生养不了了,所以便也不用麻烦了。” 第57章 沉默 李慕骤然的沉默和不正常持续了七……   已是做早课的时辰, 宝华寺内梵音阵阵,晨钟扬扬,回荡在李慕耳际。   于李慕,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响,然此刻他却听得不甚清晰。他耳中脑海,萦绕的都是裴朝露的那句“医官说我生养不了了”。   她生养过的。   两次。   只是他都不曾经历。   李慕眼睑低垂,目光落在她小腹上。   眼前浮现出大悲寺中被清风吹散的骨灰, 是他们的女儿。   转瞬又看见一个小小的郎君,肖似她的眉眼, 沉默又乖顺。   “那便不喝, 是药三分毒, 总是伤身。”他低声道,“你再眠一眠。”   说着,他将人塞回锦被中, 起身落下帷帐。   他避过裴朝露眸光,却掩不住自己发红的眼眶。   裴朝露也没出声,只伸手抚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须臾扭头望向帷帐外开门离去的人。   她拢在被中的另一只手紧了紧,那分明是一副逃离的模样。   蓦然间,她又想起那些信!   而此番来宝华寺前,穆婕妤得了李慕伤重的消息, 曾匆忙入承恩殿寻她,那副样子俨然是生母护子,做不得假。   昨日里,苏贵妃突临寺中,亦是她提前传声支会。她自不晓李慕在此,然却防着万一护着自己。   此间矛盾重重,裴朝露始终理不清思绪。   外头门扉轻启, 李慕重新回来。也未至榻边,只将临窗案桌上的卷宗理好抱走。至门口,他转过身望向床榻方向。   正养神的裴朝露睁开眼,亦望向那副身姿轮廓。   隔着一方帷帐,明明是四目相视里,却都不知彼此间的凝望。李慕顿了片刻,到底还是走了。   于是,裴朝露将正欲撩帘的手放下来。   *   这日午后,裴朝露总算缓过劲,有了两分精神,便回了自己院子。李慕送她回来,也未多言,只道,“好好养着。”   “你、怎么了?”闻这话,裴朝露到底没忍住蹙眉问道。   李慕顿了顿,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转瞬攒出一点笑,“无事。”   裴朝露心头一股无名火窜起,然见这人神色怏怏,面色青白,便只得勉励压了下去,甩袖转身,不欲再看他。   自平旦那会因一碗药,两人如常言语了几句。至此刻三个时辰过去,这人便整个不对劲。   期间两人共膳,同行,除了她将将下榻足下无力跌在他身上,他道了声“小心”,全程便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虽时不时扶过她,冲她笑过,也应声过,但都十分苍白寡淡。   眼下,还强装出这么副诧异神色,强颜欢笑。   裴朝露被他吊的心火躁起,只合了合眼不再理他。   当年就是不吭一声的性子,左右这些年丝毫没有长进。   李慕骤然的沉默和不正常持续了七八日。   *   这日已是八月十四,临近中秋的明月已经银白皎洁。   山中气温比城中低了许多,裴朝露裹着一身披风坐在廊下赏月,云秀和兰英支了张桌子,在月光下做月团。林昭则正给裴朝露搭平安脉。   “姑娘如今脉象尚可,虽不见有力,但好在平稳。”林昭收回手笑道,“若是姑娘能再安神静心些,这修养便能更有疗效。”   裴朝露得她后半句,抬眼嗔她,心中轻叹了声。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敞开的院门边,自她回院后的这段时日里,他自一直在这寺中,也如常过来,只是话特别少,多来说完汤思瀚之事便也无话可说。   言及汤思瀚,他翻来覆去亦不过那几句话。   头一日,他道,“不急,外头布了天罗地网,他一现身就能捕获。”   翌日,他道,“他定会出来的,我能抓住他。”   第三日,又道,“再等等,你别太急。”   第四日时,他没说话,传雪鹄给洛阳的暗子,言他伤重难治,让他们传信回长安 ,预备棺木。   第五日,来这院子的是封珩,说他有事离开一日。晚间他过来,只是裴朝露正在汤泉泡汤,两人便也未见上。   昨日,是第六日,他过来又道,“大内和洛阳周边细作很快便得到他行将就木的消息,汤思瀚便……”   “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裴朝露发了火,“汤思瀚范阳的亲族一半被你扣着,迁入长安未及撤走的母亲兄嫂都在你手里,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动。我不急,急的是你!”   “你这几日到底怎么了?”裴朝露厉声问道。   “没什么,可能有些累了,总想早些结束。你能、早点自由。”说完,李慕便走了。   裴朝露虽在气头上,却还是感知他这幅样子的缘由不是他说的这般简单。原想追问两句,却又堵心恼怒。   如何就要她上赶着问!   一夜难眠,然她思及那人近日里比她还苍白面色,又想到他连番受伤,尤其是最近天水城的箭伤,总也没好利索,便想着今日好声问一问。   却不料,这一整个白天,他都没来。   裴朝露心下不安,想着过去看看他,迈出了院子又返回,谴了林昭又止住。   眼下,原是沐浴就寝的时辰,她也没歇下,只言想赏会月,又道明日中秋,让云秀他们做些月团来吃。   滴漏渐深,林昭催了一回,让她前往泡汤驱寒,早些安置。   裴朝露颔首欲要起身,然想起前两日他过来时自己正在沐浴,如此错过,便只往榻上靠了靠,揉了揉眉心驱散睡意,嘟囔道,“她们还没做好月团,我想尝一个再睡。”   此间三人皆瞪大眼睛看她,尤其是云秀和兰英,看她一眼转头看桌上物什。眼下尚在醒面,和拌陷,等包好再醒面一次,再上锅蒸煮,等能吃上,估计要到明日去了。   “将馅拿来我看一眼,放的可都是我爱吃的?”裴朝露话音落下,只觉一阵尴尬,抚着脑门撇头,遮过面色。   “姑娘这般喜爱月团,等口吃的,觉都不睡了?”兰英低声问云秀。   “什么等吃的!难道等的不是人吗?”云秀端过盆,恼怒道,“齐王殿下腿断了,一整日也不来一趟,连传个话的也没有。”   “姑娘也可以去的,藏经阁距此不到一里路!”兰英试着安抚这脾气比主子还大的人,“要不我去看一眼,也好让姑娘早些安置。”   “嗯嗯!”云秀起身,准备将馅端给裴朝露,却又道,“不去,凭什么我们上赶着去!”   话毕,唬着脸去了裴朝露处。   “您自个看,哪些是您不爱吃的,奴婢给您重做。”   馅是甜口的,用猪油和酥油一起调和,以核桃仁为主,佐以牛乳、芝麻、鸡蛋、杏仁、花生,最后淋入桂花蜜体香拌匀。   “花生!”裴朝露见云秀脸色,心虚地往后靠了靠,“别放花生了。”   李慕有气疾,饮食上忌花生和生鲜。   “奴婢知道。”云秀哼了声,返身回去,又断了一个小盆,“这里没花生。”   “我去沐浴!”裴朝露看了两眼,拢着披风起身,“劳云秀姑娘帮我准备衣衫,成吗?”   云秀面色如六月天气,由阴放晴。   主仆二人拾衣出门,才到外院门边,便同一人堪堪撞上。   “这么晚,还没睡?”李慕被月光拢着,月华清辉落在他身上,冷清又落寞。   “就睡!”裴朝露话滚到嘴边,来回换了几次,最后吐出两字。   吐完,便返身欲要回屋。   “阿昙——”李慕一把拉住她,眉眼枯寂又彷徨,“陪我说说话。”   “到底怎么了?”裴朝露还是放柔了声色,垂眸望着被他抓紧的手腕,生疼是有,然更多的是感觉到他掌心的冰凉。   “进屋!”她抽出那只手,扯了扯他袖角。   然而想要给他的一点笑意还未浮起,便见这人虚合着双眼,沉沉往身上跌来。 第58章 心病 厌恶他和要杀他,根本是两回事。……   李慕不过一时晕眩, 被裴朝露扶了一把,缓了几息倒也回笼了意识。   两人就站在门边,院内不远处兰英和林昭还在做月团, 馅料浓郁的香气在夜风中弥散开来。   “花生好香!”李慕抬眼望去,扫过案上物什,原本枯败的眉宇间有了两分神采,“可是做了两份馅, 小盆里没有花生?”   “不会有的。”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垂眸望向怀里的人。   月色融融, 李慕低头吻裴朝露额头。   唇畔肌肤触上, 他揽在人腰间的手便将人整个带入怀中。   明明手中力道大的骇人, 似要把裴朝露嵌入他的身体骨肉,可是那吻却蜻蜓点水,落在额角, 不仅未再移动,甚至很快便松了口。   裴朝露感受着他的炽热和隐忍,却还是想要推开他。   “我抱一抱!”他的嗓音又哑又涩,“就一会。”   “不是,你病了是不是?”裴朝露推不开,便也不再挣扎, 只觉得他周身烫的异常,偏偏方才那掌心却一片冰凉,遂揽住他脖颈,仰头和他额间相抵。   “林昭——”须臾,裴朝露扭头唤道,转身扶人往院中走去,“何时染的风寒, 如何烧成这样?”   “夜中风寒,你还跑来作甚?”   李慕借着月光看她嗔怒的侧颜,眼中多了分笑。只是路过案桌,瞥见那两盆馅料,眸光终究又黯淡下来。   裴朝露见到他神色的变化,心中莫名,一时也没有多问,只避过风口,将人带入了内室,让林昭诊脉。   像是强撑起来的一点心力,走过一趟夜路便算耗尽。   此刻,李慕坐在榻上,便又觉周身阵阵阴寒,两眼疲惫地要合上去。   烛灯下,裴朝露将人看得更清晰些。   前两日还苍白的面容,如今微微泛黄,眼睑下一片乌青,嘴角更是灰败起皮。被林昭诊脉的手还打着颤……   裴朝露解下身上披风盖在他膝上,见他睁开眼冲她笑,不由白了他一眼。   “姑娘可要先去泡汤?这有属下,出不了岔子。”林昭压声问道。   裴朝露颔首,转来外堂,却也没有去汤泉沐浴,只召来封珩问话。   李慕病得突兀又古怪。   果然,待封珩话毕,裴朝露只长叹了口气。   原来,从送她回院的当夜,他就开始发烧。起初医官以为只是伤口发炎,遂熬了一副药给他用下,翌日退了烧,诸人并着李慕自己皆未当回事。   不想第二日夜中又开始烧起来,这日晚间原是吹了一会夜风,又因脉象正常,遂医官皆当他是染了风寒,如此又一贴药下去,发汗退了烧。   却不料,第三日、第四日……竟是高烧反复,总是夜间烧起,白日又退去。   而昨夜后半夜,自然又烧起来,却用了药也不曾退下。连着白日里,都是模模糊糊,连灌了两次药,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将将清醒些。   “殿下昏迷了一昼夜,这般大的事,如何不早些与我说?”裴朝露想起这几日对他的态度,心口一阵窒息。   但又想起他自个死撑瞒着,便恼自己更恼他。   “属下要来请您的,但殿下不许。”封珩如实回答,“殿下说你又不是医者,来了也无用,徒增烦恼,不值当。”   又道,“殿下还言,不过一点高烧,歇两日亦好了。”   甚有道理。   裴朝露顿了一瞬,被气笑了。   “这烧从何来?”她到底反应快,一针见血问向和封珩同来的王医官,“怕不仅是箭伤这般简单!”   “回贵人,这两日臣等会诊分析,殿下箭伤余毒已清,伤口亦有复原的趋势,先前连番受伤确是不曾保养好,但这高热来势汹汹,根本当不是在身体。”王医官道,“是在心里。”   “心里?”   “当属心病,由此催生的疾患。又因殿下此番伤重,连着事务繁冗耗费心力,遂而病来如山倒。”王医官蹙眉道,“且劳贵人想想,近日里可有何事涉及殿下,亦或者刺激了殿下。白日里殿下转醒片刻,臣等也问过他,只是殿下不曾回答。”   “那严重吗?这烧多日反复当如何是好?”裴朝露脑海中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事,尚未理出头绪。   “要是知晓殿下心病源头,纾解了自然便好。若是寻不出,且待这外伤痊愈,好生保养便罢。”王医官道,“总而言之,心病需由心药医。寻常看着也不是病,算不得什么,就怕个头疼脑热便将这厢牵扯出来引成重疾。”   裴朝露基本听懂了医官的话,只谴退二人,独自一人无声坐了会。   屋内还有院中随风来的甜香,尤其是花生碾碎捣成酱后醇厚酣甜的气味……   李慕是在他中药后的第二日开始发烧的,中药那晚——   裴朝露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那日苏贵妃送来了衣物被衾,而锦被中塞了大半的芦花。   彼时,她中药在身,便也未及思考,这厢想来简直齿寒。   苏贵妃来此堵她,自是怀疑她同李慕同时离开长安,担心暗中苟且。亦或者就是为了人赃俱获,以此拉下李慕,为李禹铺路。   只是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是她想的简单了,若只是如此,不过“偏心”二字。   如今细想,被中塞芦花,分明是直接想要李慕的命。   苏贵妃如此精细无一漏的手段,计划但凡李慕在这寺中,即便彼时堵不到人,只要她二人苟且一日用过被衾,便总能至他于死地。   思至此处,裴朝露心惊又发颤,那是他的生母啊。   退一万步,便是弟占兄嫂,有违人伦,为天下不齿。可是生为母亲,就能这般下得去手吗?   裴朝露撑着扶手起身,望向内室的方向,只是身后满院的馨香还在弥散。   她想起他先前看着馅料黯淡下去的眸光。   他有气疾,忌吃花生、生鲜,碰不得芦花等飞絮物。   他大抵并不奢求自己母亲能记住他的疾患忌讳,但总也不曾想到为人母者会用这忌讳毒杀自己的子女。   厌恶他和要杀他,根本是两回事。   这,才是他心病。   “殿下如何了?”裴朝露踏入内室,见林昭正在收针整理药箱,原本的座塌上却不见李慕踪影。   林昭精通医术,这么一番功夫诊下来,自得出和方才王医官一样的病情,只指了指不远处的床榻道,“殿下说用过两回药了,只是身子还觉得冷,属下便给他施针逼出了些许寒气,眼下当是先前的药效上来,殿下有些犯困。属下扶他去了床榻。”   “殿下无大碍,等发了汗醒来,属下再让封珩将他接回去。”   裴朝露望了眼卧在榻上的人,回眸看眼前的医女,只低眉笑了笑。   真是个事事为主子考虑的丫头。   “夜黑风凉,届时再占了寒气。”裴朝露顺着她的话道,“让他们都歇下吧,别折腾了。”   林昭一愣,转瞬频频颔首,“姑娘也好生歇着,今夜属下来守夜,姑娘有事可随唤属下。”   屋中唯剩了两人,裴朝露上前在榻畔坐下,抽了袖中帕子给李慕擦汗。   也不知是巾帕触额扰了他,还是惊梦中,他眉心陡然皱起,呼吸亦急促起来。裴朝露手下顿了顿,收回帕子。   却不想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六……”已经滚到唇边的两字,她勉励抑制住。   她记得的,那夜被药物催身,情|欲翻涌中,她喊过“六郎”。可如今是清醒的,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往边上靠了靠。   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此间多唤一声“六郎”,前行的脚步,譬如回东宫的脚步就滞缓一分。   她能看清自己的心,却又不敢看清。   若是弃了凡尘责任,这山间寺院中,也可以不求名分,不念贪嗔。   终归,她与他,难生恨。   然而……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欲要掰开他五指,却到底没他力气大,只反而让他抓得更紧。   他胸口剧烈起伏,唇口张合间,发出一点声响。   “什么?”裴朝露也不再挣扎,只凑身细听。   没有听到。   只是反复的唇口启合,吐露的是重复的两个字。   裴朝露慢慢看清了他唇畔的语言,心中蓦然便想起涵儿。   从来稚子无辜,苏氏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许是梦魇过去,李慕呼吸平寻了些,只是口中喃喃,还再呼唤。   这厢,和前头不一样,虽亦是两个字,但他说得缓慢而清晰,面容上甚至恢复了一贯对外人的冷漠与疏离。   他唤,贵、妃。   话语吐出,他睁开了眼。   眸中猩红,满头虚汗,抓着裴朝露的手更加用力,半点不肯放下。   好半晌,他松开手,道,“弄疼你了。”   “嗯。”裴朝露点了点头,重新给他擦去鬓角汗渍,拂开黏在上头的发丝。   去岁六月里,他便开始蓄发,到如今已可以簪冠。   “揉吧。”裴朝露伸过那只手,指着上头被他握出的红痕,“吹一吹,抓得太疼了。”   李慕一下红热的眼眶中,聚出水雾。   好多年前,他在苏贵妃处落了话瓣,她安慰他时,便总是说,“过来抱一抱我。”   被爱故然幸运,然而能爱人会让人生更有意义。   不需人间此行。   都是她教他的。   李慕看着面前人,眼中闪出光彩,捧起那节皓腕吹抚。   “阿昙,这些年在东宫之中,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是厌恶涵儿的?迁怒他?怨恨他?”   李慕吻着她纤细柔腻的腕臂,突然落下泪来。   “有。”裴朝露垂眼接上他眸光,“最初知晓身上有他的时候,我无比憎恨。”   “前三个月,我被人看着没有机会动手。四个月成型,胎像稍稳,我能出殿走走,便自己设计从白玉桥石阶滚下,却没能流掉。又半月,我得了一盏红花,结果自己撒了,便也没机会喝下。如此,便断了不要他的念头。”   裴朝露笑了笑,面上神色却沉静而坚定,“待他来到这个人世,我便再未怨恨过。”   “是我带他来的,稚子何其无辜。”   “除了爱他,我别无他法。”   “李禹那样对你,若你当真对孩子有怨,亦无可指摘。”李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里流泻出几分自嘲,“可是明明父皇同苏贵妃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贵妃却……”   “阿娘”二字,从前唤得就寥寥,往后更无需再唤。   “那是她的错。”裴朝露眼前浮现出那夜一室的芦花,眉宇之间陡然冷下几分,只将锦被往他身上拉了拉,催他继续发汗。   “一碗水难端平的父母甚多,弑父弑母不忠不孝子亦不少,但生母杀子,总是稀奇。”   “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没有。”   “所以,不是你的问题,纵是她有天大的理由,都不是能杀你的理由。”烛光下,裴朝露投给李慕的笑,温暖又明媚。   得如此笑靥,李慕侧身躺在榻上,心中抑郁扫去大半。   他的母亲要他死,这原也不是头一回了。   早在那年他离开长安,她漏夜相送时,便有了这个念头。   她甚至站在他面前,一张芙蓉面带清雨,“人世苦短,你既已万念俱灰,阿娘便送你一程。来世,我们再续母子缘。”   “喝了他,这世间无你,那么即便事发,阿昙和裴氏亦不会再受牵连。”   她递了他一杯酒。   他接了那酒,片刻却合眼掷了酒盏。   这苍茫人世,再荒唐,再荒谬,却还有阿昙在。   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伊人就在眼前。   同他说,他无错,教他去爱人。   李慕突然笑了笑,心口亮堂了许多。何必如此执念,这一场病,伤的还是自己。   他往后挪过些,让出一片位置,示意人上榻。   裴朝露没动。   “我现在走,多半会染上风寒。”   “已经耽误了数日,再耽误下去长安城中的事就又要拖了。”   “上来,我们一道歇一歇,养足精神,以备来日。”   “快些,不早了,明日中秋,宫中盛宴,说不定会有情况……”   裴朝露咬了咬唇口也未出声,只息了周遭烛火,合衣上榻。   一片静默中,她的声音响起,“你回来近两月,可有单独见过穆婕妤?”   “没有!”李慕顿了顿道,伸手给她将在外侧被褥掖好,“便是父皇同贵妃皆不曾见过。”   “待回去,去看看穆婕妤吧,她……当有事瞒着我们。”借着唯剩的一盏壁灯,裴朝露眸光落在他搁在自己胸膛不曾收回的臂膀上。   “我知道,会去的!”李慕被她看的发慌,讪讪收回手。   山中寺庙重归宁静。   然如此秋日深夜中,宣政殿门口,穆婕妤却已经跪了三昼夜。   自八月十一洛阳传来讯息,言齐王殿下行将就木,要宫中备好棺木起,穆婕妤便一直跪在此间。   她想求一求陛下,让她去看一眼一手带大的孩子。   已经生离七年,如今不过是死别一面,天子却也始终不肯松口。 第59章 帝王 李家的子孙,只能护李氏门楣   宣政殿乃皇帝同百官日常办事的行政中心, 平日没有朝会,左右是天子和奉值的近臣出入此间。而到了逢五逢十的朝会,则三省六部的官员都会来此汇报总结, 处理政务。   近臣皆是心腹,要没嘴没嘴,要没眼睛没眼睛,且统共便那么几个, 皇帝自好控制。然三省六部的官员,少说有四五十, 加上按惯例八月十五这日返回京畿述职的官员亦不再少数。   如此中秋这日, 晌午时分, 是每年官员出入宣政殿最多的时候。   “娘娘,不若我们先回吧,我们回自己殿中跪着请旨也是一样的。”毓庆殿掌事的宫女白鸾前来替换守在一侧已经失力的侍女, 捧着一盏参汤喂给穆婕妤。   “给青莺吧。”穆婕妤拂开她,拢在广袖中的手间滑出一枚金针,刺入穴道,给自己提了提神。   “早朝时辰快到了。”她抬眸扫过殿门前的滴漏,又仰首望向东方天际,似是在等待久违的晨光。   “是啊, 娘娘,一会天光大亮,散朝后朝臣入此殿。这日是中秋,官员甚多,您跪在这,如此挡百官道路,拂陛下圣面, 陛下定会重责。”   “不会。”穆婕妤合着双眸,轻声道。   按理一届宫妃如此作为,贵为天子的李济安杀了她也不为过。   然而眼下,他定然是不会的。   相比以杀伐流血立威,李济安更在意仁德的贤名。尤其是是山河亡破又收复后,他想要的更多是名声。   入宫三十年,穆婕妤不受宠,却也不曾受过冷落,位份不高,却先后养育过皇子皇孙。   姿容不过尔尔的一个女子,初时入宫,自是因为背靠镇国公主这颗大树,然公主亡,裴氏塌,竟还能在天子逃亡途中被点名带走,便不容小觑。   若说苏贵妃是陛下心头那一点诸人皆知的执念,这穆婕妤便是谁也看不透的谜面。   白鸾虽知晓自家主子行事一贯有数,只是见她已经跪了数日实在心疼,方自个慌了手脚。眼下见她又是一副从容模样,便也定下心来,只随在一侧。   “娘娘,齐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妃更是明理之人……”时辰一点点过去,白鸾见摇摇欲坠的人,又见来路依旧空空如也,忍不住劝慰。   毕竟回长安的两月,齐王伤重,太子妃亦不知何缘故冷着主子,实在让主子心伤。而那日主子前往承恩殿见太子妃的一幕,她尚且记得。   太子妃明显疏远了许多。   穆婕妤抬眼扫过她,骤冷的眸光止住她话语。   主仆二人将将重归静默,不远处终于现出一道灯火。随着灯笼渐近的光影,穆婕妤看清来人是御前大监江士林,遂而愈加躬身跪着,低垂的面上却多出一抹笑来。   *   天子寝殿中,穆婕妤到时,苏贵妃正在暖阁给李济安更衣理袍。   “陛下既传了婕妤,又何必晾着她,且宣入殿来吧。”苏贵妃给他带上朝珠,理正冕服。   “她为何事而来,你不知?”李济安问。   “妾身自然知道,婕妤想去洛阳看六郎。”苏贵妃眉眼低垂,扯着嘴角笑了笑,“就是知道,才催着陛下让她进来。她去看看,便也算臣妾去了。”   “你还是想着六郎的!”李济安微叹了口气,声色里却很是满意,“不若让你两个同去,也好让孩子走得高兴些。”   “没养过他,没有那样深的情分,不过一点血脉总是难以割舍。”苏贵妃捧过冕旒梳理,声色平静道,“再者汤思瀚带着那万余残兵尚且不知踪影,妾身前头去宝华寺亦让陛下担忧,洛阳距此数百里,妾身不舍陛下操心。”   说的字字都是不在意儿子,然又句句都更表明更加在意眼前人。   话还在落下。   “陛下已失子,若再失妾身……”   “休得胡言!”李济闻这番话,动容地按住她肩膀,“谁都能有事,偏你定要平平安安。”   “六郎福薄,但为朕收复了长安,亦不枉来人世一遭。朕会给他无上尊荣,便也是你的荣光。”   话至此处,李济安顿了顿,方道,“要是重新来过,你可愿待他好些?”   东方泛出鱼肚白,稀薄的晨光扫入殿中,一抹拢在苏贵妃身上。让她看起来更婉约妩媚,却也不甚真实。   她微微背过光线,并不想立在光影中,只扶着李济安坐下,给他带上冕冠。   剩的最后一步,簪冠。   苏贵妃退开身,两侧侍者上来。   一人捧簪,一人侍戴。   贯穿冕冠的金簪长五寸,实心而制,一头平整圆润,一个尖细锋利,宛如一柄利器。   从来都是有专门的人侍君而戴,受宠如苏贵妃,伴君数十载,却也从未有机会碰过那枚簪子。   “妾身不想重新来过。”苏贵妃立在一侧,望着镜中的男人,眼见他面色就要浮起两分不豫,话亦再度落下,“妾身想着能年轻个十岁,给陛下再添些子嗣。”   她笑的愈发明艳倾城,“当日生六郎坏了身子,郁气结于胸,终是遗憾。补能补得多少,不如陛下再赐妾身一个。”   “我们、好好的重头来过。”话至此处,苏贵妃竟是双颊飞霞嫣红,一片娇媚含情。   “再眠一眠,朕去看看婕妤。”李济安起身,满目都是笑意,扶着她送至床榻。   “恭送陛下!”一室宫人,在苏贵妃的带领下,跪送君王。   “歇着吧!”李济安盘着手串,按了按苏贵妃肩膀,已是天命之年的男子,脚下步伐竟又踏出几分意气风流。   苏贵妃就着宫人的手起身,呼出一口气,转身上榻时,面上多了两分厌恶和嘲讽。   帝王无情,大概便是如此。   看似在意儿子,然和他自个相比,儿子亦不过是他收复失地的一个臣工将领罢了。   *   偏阁中,李济安正在用早膳,四下没有侍者,只有面色苍白地穆婕妤伺候在侧。   “朕就不该奢望你会是个软和的。”李济安从她手中接了碗盏,“阿姐□□的人,真真和她一个脾性,太倔又爱管闲事。”   “公主管的不是闲事,是家国天下事。妾身管的亦不是闲事,是孩子的事。”   “这是起了要陪六郎同去的念头?”李济安用了口粥,“敢这般同朕说话了!”   “妾身不敢,乃一时心急,望陛下恕罪。”穆婕妤低了头,躬身跪下去。   “起来!”李济安一把扶住她,亦给她盛了碗粥,“用了,养养精神,午后让禁军护着去洛阳。”   “谢陛下!”   “你承了阿姐不少本事,但是别学她的性子,朕不喜欢。”李济安看着低眉用膳的人,话不由多了些,“一个公主,家国天下事便不该是她管的。你也一样,是你的儿子吗,这般上心!”   穆婕妤手下微顿,抬眼视君,片刻道,“妾身受教了。”   “见到六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可清楚?”   “清楚!”穆婕妤已经半句话都不想再多言。   “阿昙到底还在东宫,便是出了东宫,亦是在朕的国土上。”李济安看出她的敷衍,遂笑道,“阿姐可就剩这么点血脉了,你可拿捏清楚了。”   穆婕妤勉励压制着起伏的胸口,从座上起身,伏地叩首,“陛下安心,妾身自谨言慎行。”   “好了,别动不动就跪。”李济安虚扶了她一把,起身道,“待过两日,阿昙回宫,且还有事需你去劝劝。”   话音活下,他亦有些不满,“那个孩子,也就看着老实,着实是个能折腾的。”   竟然能从东宫走出来,让天下为她作证,金蝉脱壳逃生,眼下又这般回来,裴氏的那点事,一时三刻想来是过不去了。   李济安提眉,不由浮上一点恼意。   “不知陛下所指何事?”穆婕妤问。   “你管的过来吗?”李济安转瞬笑道,“不急,一桩一桩来。你且先去看看六郎!”   他抬步前往早朝,至门口顿足停了一瞬,“听话去做,朕保证,给的是诸方皆好的局面。”   天子一路至含元殿,期间亦接了长安城中金吾卫的第七次复命,确定城中没有汤思瀚踪迹。   两个半月,搜查了七次,不可谓不频繁。   “陛下,若是汤贼当真还未出城,如此推算便只有这宫墙内了。”禁军首领杜逢山拱手道,“末将且带人将宫内查一查,陛下安危至上,且等防止那汤贼狗急跳墙!”   “查吧!”李济安坐在御辇上,须臾又道,“拣个缘由,就说朕丢了枚玉佩,如此搜查各宫。”   “罢了,闻之可笑的由头,你且暗中悄悄的查!”   “臣领命。”   已至含元殿,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李济安走在白玉石阶上,感受万人之上的荣光。   从殿内到殿外,从金吾卫到大内禁军,再到隐藏暗处的血位,这深宫之中,他何惧人来刺杀。   根本近不了他身三丈内。   今日败军之将,亦是他昔年膝下之臣,他也并不在意那人如丧家之犬逃走。如今非要捉住他,非要灭了口,左右是不能让他落在自己儿子手中罢了。   在位三十余年的帝王,回想数月来,自己小儿子的种种作为和谋划,略带沧桑的面上现出骄傲的笑意。   只是李家的子孙,只能护李氏门楣,守李氏江山,断不能私心别姓他族。想到这一处,天子眼中不由生出两分寒光。 第60章 中秋 明年中秋,月色会不会更好些?……   这日午后, 城郊颂玉峰宝华寺中,裴朝露正在歇晌补眠。   昨夜里,她上榻时, 便已近子时,本是最好眠的时候。然李慕躺在一侧,虽那会退了烧,但裴朝露担心他又同前两日般高烧反复, 便也不敢睡实,只每隔一段时辰便测他额温, 直到卯时半, 晨光已露, 他未再度起烧,她便也稍稍定下心来。   然最困的时辰已经过去, 裴朝露没法再入眠, 只得合眼养了回神。   晌午,医官给李慕会诊,她在边上候着,直待主治的王医官和林昭都言,眼下尚可。她自己观李慕神色,亦知他心结散了大半, 那病自然也好了大半。后医官叮嘱,还需注意后肩伤口。说他沐浴不慎,总是沾水,也亦发炎引起高烧。又言李慕近日频繁发汗,需换药勤些。   裴朝露回想昨晚至今,他亦不曾换过药,遂谴退医官后, 自己给他上药缠带。   对外,她自然还在斋戒中。故平日穿戴皆是素服裸髻,白日里至多以一枚银簪挽发固定。然三千青丝如瀑,总有几缕垂下,伏在耳畔鬓稍。   换药贴身的距离,她的发梢拂过李慕裸露的胸膛。   李慕僵一瞬,忍一瞬,再看她一瞬。   却也只得她抹药缠绑绷带的平静神色。   缠过两道,裴朝露顿下手,蹙眉道,“出了一夜的汗,沐浴吧,伤口仔细些,不沾水便罢。”   只是话说完,她便后悔了。   李慕自小便同她在一起,曾与她说,他见过最好的人,其他便再难入眼。   她初时只当玩笑,后来方知是真的。   譬如毓庆殿中给他备着姑姑宫女,教以人事。然他莫说用以人事,根本连着近身侍奉都不许,更衣洗漱用的皆是太监。   只是这厢为避耳目,自不会带太监来此地。   先前医官说他沐浴总是不慎沾水,大抵都是自己动手不便导致。   “我让云秀来!”裴朝露开口。   “不要。”果不其然,人被他一把拽住,“我自己来。”   “你自己如何洗?医官说了,伤口发炎,乃可大可小。”   “那就不洗。”李慕话语中透着明显的恼怒。   裴朝露自然知晓,是她说让云秀侍奉他,惹他不快了。然也未理他,只挑了挑眉,继续给他缠绷带。   不洗就不洗,反正难受的是他自个。   然才缠完一道,裴朝露便觉的她也难受,只抿着唇口不想呼吸。   男人发了一夜汗,又是外伤血腥,她撇头呼出了口气,“去汤泉。”   李慕抬眸看她。   “沐浴!”裴朝露扔下两个字,出去让云秀和林昭准备衣物。   汤泉里水雾氤氲,勾勒出两方人影。   裴朝露尚且搭着一袭抱腹挂在胸前,只是热汤沾衣,瞬间便是一副写意山水。   她让李慕趴在池案边,拣了巾帕避着伤口给他擦洗。   她擦得仔细又谨慎,耗的时间便久些。   待她一声“好了”落下,汤泉里的男人转过身,似是已经隐忍许久,一把将她捞入了怀中。   一时间,周边水花劈开。   都是历过情|事的成年男女,还有旧日未散的牵绊,今日重燃的情爱,缭绕此间。   从入得汤中一刻,便知情和欲从来分不开。   李慕的吻热烈而缠绵,裴朝露初时有过推拒。   若论数日前她是因为中药,那么此刻呢,她是清醒的啊!   只是未过多久,她亦放弃了挣扎。   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了。   就这一刻,让她昏沉些,快活些。   身前的男人,从来克制,便是方才一瞬的亲吻,也当真不过瞬间。他带人缓缓退至石壁上,一手掌在她腰间,一手往下探去,直到通幽曲径,方作了一手“玉指琵琶”。   无声却有调,节奏亦是畅快。   裴朝露跌在李慕肩头,两排贝齿咬过他肩膀皮肉,呜咽着哭出声来。   明明散尽的是力气,却如同让她释放了一点心头久违的压抑。   她抱着身前的男人,想借一点依靠,人却不由自主倒下去。   李慕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寝房时,林昭切脉,是平和沉稳的脉象。   只是太累之故。   便是眼下,已经两个时辰过去,她依旧酣睡。   李慕同最初很多日一样,坐在临窗的位置看她安静沉睡的模样。   如今诸事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走,离为裴氏昭雪,只剩抓到汤思瀚这关键一步。   待抓住汤思瀚,他则可以其生母宗族的后半生为诱,让他讲出当年潼关一事,然后再指认李禹。   这样想来,也不是太艰难太遥远的路。   只是这一刻,秋日晚风拂面,他想得有点多些。   他想着,待李禹伏法,她得了自由。有没有可能,她会愿意留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软和情动。   还有当年他之所以离开的种种,寻个合适的机会同她说了……或许会有渺茫的希望,她愿意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从放手,到想让她留下,李慕承认,他心中的那点贪嗔之念到底还是被点燃了。   这样的思虑中,信鸽从天际飞来,落在窗前他伸出的掌心上。   李慕大抵还未从方才自己编织的美好梦境中苏醒过来,以至于他从信鸽腿上解下信封的时候,面上仍是憧憬而欢愉的神色。   直接到信条展开,他来回两遍阅过,方整个人豁然起身,眉宇中一片急切与肃杀。   他起身急了些,广袖带落一个茶盏。   杯盏落地滚出两圈,四下碎裂,唯有那清脆又刺耳的声音还在回荡。   不远处床榻上的人,亦在这声响中幽幽转醒。   “怎么了?”裴朝露尚未醒透,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李慕上前来,倒了盏茶给她,见她用了大半方停下,遂将信条给她看。   裴朝露往床头靠了靠,伸手接来。   未几,便是和李慕一般神色。   心上乃言——   穆婕妤车驾出深宫,夜奔洛阳。三百禁军护驾随行。   这厢前往洛阳,自是为了看望病重的李慕。想来她在宫中,亦是得了消息,故而在生死面前,想见最后一面。   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是她如此出行,便是十分不正常   如今外头,汤思瀚和他残余的近万人的兵甲,依旧下落不明。若是见到此间婕妤的车驾,则极有可能拦截,以此来交换扣在李慕手中的他的生母兄嫂。   譬如那日苏贵妃来此,亦不过私服乔装,未露身份。悄声来去是眼下护身最好的办法。   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加派禁军护送的。   而这样行走,无异于一个活靶子,真遇上汤思瀚的人,三百禁军如何抵得过成千的兵甲?   李慕执笔回信,通知此去洛阳一路的暗子严格监控,随时准备增援。信鸽飞走后,他又传话给阴庄华,请她帮忙暗中保护。   暮色暗下来,李慕的神色亦愈发黯淡。   “我和你一样,回来后没有给婕妤好脸色。”裴朝露来到李慕处,同他对面而坐,“可是,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我,一如既往的疼爱你。”   “那些信……”裴朝露叹了口气“或许还有旁的缘由。”   信——   李慕正侧身从一旁炉上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闻言不由僵住了身子,片刻才回过身,怔怔地望着裴朝露。   “从敦煌回来前夕,我去了趟白马寺,遇空明大师正为你收拾物什,无意中看到了。”裴朝露从他手中接了药膳,低头慢慢用着。   夕阳敛起最后一抹山色,不掌灯便已难辨神色。只是彼此坐得甚近,不过一桌之距。   于是,李慕能看清她鸦羽似的长睫占着水雾颤动。裴朝露一抬眸,亦能看到他泛红的鼻尖。   “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这些年是得了那样的信?”她重垂了睫羽,两颊落下一道浅淡的阴影。   “你知不知道,这年的苦痛与无妄之灾总是真实地受了,再告诉你……”李慕顿了口,挪来案上烛火点燃。   挪灯的间隙,他看清他年少结发的妻子,一如他想象中柔软,睫上的水雾已经凝成珠泪。   他确实没有想过要告诉她,敦煌那两年,她又伤又病,他只希望她能蓄着心力活下去。   告诉她,大抵只会让她更加愁肠百转,伤神费力。   何况那会,哪怕是到了此间,他亦不曾弄清穆婕妤传假信的缘由。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单纯地爱恨。”李慕点了几次烛火都没有点亮,便不再去点,有些颓然地坐下,“我不想你困死自己。”   单纯地爱恨。   裴朝露脑海中回荡着这几个字,一别多年,经一指和离书,一场覆灭战,她如何还能单纯地爱他。   不能再爱,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断了后路让自己只恨他。   要她对他,除了恨再无旁的情绪。   只为不费神,不困死自己。   “李羡之——”裴朝露连名带姓叫他。   李慕抬头,却被泼了一脸茶水。   “你要我单纯地恨你,便没有想过我会对自己失望,痛恨自己少年眼拙错爱一生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解释一声,或许我愿意相信的。”   “我、我要恨你做什么?我那样难过,只是遗憾情深错付。”   “我知你也受伤,也被骗,便能少怨你一分,便能觉得自己不曾看错人,心中能开怀些。”   “你难道不希望我快乐吗?”   无光的寝房内,两人声色皆是又哑又颤。   不知隔了多久,李慕的声音终于响起,“相比快乐,我希望你能先活着。”   于是,裴朝露又泼了他一盏茶。   茶水泼去,裴朝露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怒视了许久,直到对面人低头垂目,她遂又扔了一方巾帕。   巾帕是她贴身的物什,素日皆在她广袖中存着,染了她常用的熏香和若有若无的体香。   李慕握在手中,嘴角噙了一抹笑。   “帕子还我!”却不过片刻,裴朝露的声音冷然响起。   “我、还没擦……”李慕握着,并不肯退回去。   “拿来!”裴朝露返身,竟然一把夺了回去。   李慕望着骤然空出的掌心,也没说话,只轻笑了声。   曾经握过世间至宝,后来亦是自己弄丢,合该今朝空空如也。   “把头抬起来。”女子的声音平和无起伏,没有了厉和怒。   李慕听话抬首,便触上了她携帕为他拭脸的细软素指。   屋里没有点灯,中秋的满月银辉从窗户撒入,笼在两人身上。   “明年中秋,月色会不会更好些?”裴朝露问。   “会的。”   “那、我盼着,且等一等。”   皓月当空,流霜一色。   山中寺里,当真脱了凡尘,入了幻境。   然长安皇城,巍巍宫墙中,自两年前帝都失守,今日君臣得以重聚,推杯换盏中,浓云时聚时散,月华明灭中,诸人各怀心思。   这样团圆又鼎盛的时候,偏偏夺得长安,立下头功的齐王殿下,却命不久矣。齐王府中前两日更是备下了金丝楠木的棺椁,既作冲喜,又作准备。   本来西北道诸高门,尚且怀着观望之态,只是这日里连着穆婕妤都前往了洛阳,想来齐王殿下当真大势已去。   一时间,诸门皆怏怏,只在君主面前强撑精神。   而太子一派,自是品貌端严,觥筹交错中意气风发。   御座之上的帝王,隐在十二冕旒后的容色并不为群臣所看清,只有苏贵妃悄声轻言的一点话语,让他露出两分真实的笑意。   无他,苏贵妃不过是同往年一样,请求早些退场。   她需回去自己殿里,为天子素手做羹汤。   共享中秋团圆的欢喜。   一年一岁,年年岁岁,她都不敢忘记。 第61章 旧识 本宫没有心软。   飞霜殿偏阁的小厨房内, 食材已经一应备好。   李济安最爱一道“浑羊殁忽”,实乃一只烤鹅,但为了保证鹅肉肥嫩, 烹制时,遂用羊肉裹包,待羊肉烤熟,里面的鹅肉也熟了。再配以剔骨的蟹肉细卷、鸡丝作浇头, 便鲜美异常,又比寻常炙烤之物好克化。   难得的是这菜除了费些功夫, 步骤不难, 这些年里苏贵妃便也时常择了此菜奉给御前。   洗净的鹅, 空腹的羊,蟹肉细卷、鸡丝,各式作料, 皆整齐搁在案上。并不需要她自己提前备下,她也没有备下的机会。   苏贵妃立在灶台边,看了眼,转入偏阁换了身司膳局提前为她备下的窄袖束腰裙衫,两条玉藕般的臂膀露出小臂一截,臂上腕间已经退尽钏镯戒指, 说来自是为了方便烹肴。   她拎着已经腌入味的白鹅,小心地将它塞入羊腹中,目光落在自己半寸长的小指甲上。须臾手心向上瞧了瞧,这指甲倒是可以盛些粉末,可是没有合盖啊。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样的念头初入宫的几年常有,后来试了几回知道没可能, 便也不再浪费心力。   近些日子,却又不知为何重新起了这念头。   她顿了片刻,敛了神思继续手中的活计。   虽是设在殿中的厨房,然侍奉灶台的宫人并不少,便是除去专门采购、宰杀的外房宫人,光是看火,作料,配菜等人,亦有二三十人。   可谓众目睽睽。   见证贵妃的贤良淑德,见证帝妃的恩爱和睦。   自然,苏贵妃更清楚,还有旁的作用。   蓦然间,她想起阴萧若那只镯子,当真是个好宝贝。   整鹅入腹,抹蜜上架,苏贵妃坐下身来净手拭汗,又吩咐宫人将烤好的月团拿上来。   烤炙“浑羊殁忽”需要一个时辰,此间有专门的人看火候翻面。待一个时辰,再次淋浇花蜜时,才再需劳她动手。   而这一个时辰的功夫,她还有旁的事要做。   “娘娘!”安嬷嬷皱纹渐深的双目扫过案上月团,试着劝道,“今岁今日,便不去了吧。”   “为何不去?”苏贵妃歇了片刻,起身往偏阁更衣,“这是陛下的旨意,需本宫每年在中秋这日替他看望故人,算是他的一点君恩。”   “京畿失守两年,不想竟是那些个人最安稳,未受流离之苦。”安嬷嬷拎着食盒感慨道,“又值占了帝都的那人不予理会,倒是让她们活到了今日,还能再得陛下恩典。”   前往冷宫的甬道上,一主一仆低声絮叨。   “听说今岁院里少了些人?”苏贵妃侧首看了眼嬷嬷手中的食盒。   一年又一年,故人次第凋零。   “国破那日,文德妃和胡昭仪撞柱而亡;后待反贼入宫,潼关战败的消息彻底传遍,据闻崔贤妃闯出冷宫,夺侍卫剑,斩杀敌寇数人,死于乱箭之中。还有温才人,她同崔贤妃一样,有兄弟在那七万精兵里,奈何重病缠身,得消息后遂引火烧宫以证清白,葬身火海了;至于王昭容和高昭媛,上月病逝了,据说……”   夜色昏沉,长路漫漫。   安嬷嬷眼风左右扫过,声音低了下去。   “据说收尸的宫人,给她俩合了三次眼,方算合上。”苏贵妃接过话,兀自言语,尾音里带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人死而眼不闭,是有多少冤屈啊!   “崔贤妃,温才人,昭容召媛她们的族人都是那场战役中的将领,都同裴氏司徒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安嬷嬷的声音愈发低沉,只凑在苏贵妃身畔小心提醒,“陛下深夜梦魇,可会将当年之事翻案,给她们个慰藉?”   已到冷宫门口,主仆二人顿下脚步。   “怎会?”苏贵妃望着月色下如同鬼魅般的宫殿,潇潇落叶飞卷,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梦魇而已,这不让本宫来送慰藉了吗?”苏贵妃拎过食盒,感受着一点极轻的分量。   当年阻在她前面的三妃九嫔,除了如今宫中已经不理世事的徐淑妃,和家族落败宁淑仪,其他不是疯便是死,不疯不死的皆入了这冷宫。   只是这冷宫之中到今日,竟也没几个了。   “一点梦魇,同陛下的万世圣名相比,算得了什么。”   “翻案,就是要君王承认自己的错处。他岂会愿意!”苏贵妃拢了拢身上披帛,抵御漏夜的寒意,想起这几日李济安梦魇情状,绝色面容上嘲讽的笑意愈发浓艳。   宫门打开,冷宫中疯疯癫癫的旧日宫嫔便围上来,向她欠身行礼,欢呼“陛下”。   从她诞下李慕,李慕过完周岁生辰后,最后两个高位宫嫔被打入冷宫,这二十五年来大郢的后宫便是她一个人的了。   也就是说这冷宫里,即便是入得最晚的,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了。   心性强的,如前头几位都已辞世,剩下的这些早在岁月蹉跎中失去了心志,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曾经模样。   口中喃喃唤“陛下”,却同样早已忘了陛下模样。   红颜未老恩先断。   苏贵妃抚了把自己精描细绘、满是脂粉的脸,从食盒下层拿出一套酒具,入了西拐角一间宫室。   琥珀琼浆缓缓倒入杯盏中,幽暗的宫室中酒香一点点弥散开来。   “容儿,你总算来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从后头一把抱住苏贵妃。如此唐突,使得苏贵妃手中杯盏溅出几滴烈酒。   若是朝臣在此,便能识出,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两年前兵临城下逼得李氏天子仓皇南逃的叛贼汤思瀚。   禁军并着金吾卫满城搜寻,却谁也不曾想到,这人根本没有离开皇宫。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来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当然,也没有谁会想到,收容掩护这叛贼的,竟是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苏贵妃,最为人津津乐道亦最让人诟病的,便是她青楼楚馆的出身。   只是当年身为天潢贵胄的肃王为了迎娶她为妻,堵天下闲言碎语,替她抹了出身,寻了人家。如此身份几经变换,世人寻根探底,都只记得她为名妓的那点笑谈,早已忘了她如何入得风月场。   仿若她是风月场中凭空出现的一个绝色佳人。   如浮萍,无根基。   可是明明最初的最初,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就是一张皮囊艳丽些,被拐入青楼。   而今日的汤思瀚,便是那邻家小儿。   “容儿,你还同幼时一般美丽。”男人将人扳转过来,捧起她皎如明月的面庞。   “若是少美丽几分,大抵我能安宁些。”苏贵妃唇角含笑,眼角含泪,“我便不会被拐入青楼,亦不会被陛下看上,如同一只鸟儿被豢养在此间。”   “所以啊,我来带你走了。两年前,我兵临城下,便是为了你。可恨那李济安竟悄无声息地带着你跑了。”   “让我们再次错过!”   月色投下,染在皆是满目风霜的眼眸里。   “当真么?”苏贵妃轻笑了一声,擦净手背酒渍。   “自然是当真,去岁十月张掖城中,亦是我派去的人,想要带走太子殿下,护着你的孩子,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知道,太子殿下是你和肃王……”汤思瀚顿住口,“却不想那城中早没有太子殿下的人,尽是你那小儿子的人手,如此拉开了战幕。”   “这般说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了。”苏贵妃退开两步,斟了盏酒水奉给他,“这厢,妾身给将军赔罪了。”   汤思瀚接过酒盏,接着皎洁月色看杯中酒,“阿容陪我一道。”说着,他将酒盏送到苏贵妃唇畔。   贵妃饱满瑰红的唇口轻启,盈盈饮下半盏,“将军请。”   汤思瀚见她从容饮下,方笑着直接拿过酒壶,对着酒盏灌了两大口。   “妾身不会行那毒杀之举,将军不必多心。”苏贵妃眼中多了两分蔑视之色,“倒是将军,流连此间数月,可是要将妾身拖下水?”   “阿容,怎可如此作想?”汤思瀚道,“我等在此处,实乃孤注一掷,想要与你谋划大事。”   汤思瀚左右扫过,压低声响,近身悄言。   “不可能!”苏贵妃笑道,“三十年同榻,我都没有机会。那些年诱他用了丹药,如今他说戒就戒,此等心性……”   “你怎么破的潼关,捡得便宜,你心里清楚。”   “那是自然,若非太子殿下……”   “住口!”苏贵妃蹙眉低斥,转瞬亦复了婉转色,合了合眼道,“往事皆莫再提,念着年幼那点最是干净的情分,我们放过彼此,可好?”   汤思瀚拎着酒盏不说话。   “我保你出去,你且将潼关那些话给我烂在肚里。”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甚好,说不定哪日我就有接近狗皇帝的机会,再杀他一回。”   “或许有这样的机会,就是不知要等到何时。”苏贵妃笑了笑,“长安城已经翻了七次底朝天。今个白日,杜逢山突然便增加了各宫轮岗护卫的人数,说是回来长安后的头一个大节,安全至上。”   “所言或许是真的,亦或许是暗里查着什么,左右妾身猜测皆是错的。但退一万讲,将军再不走,如此人数值勤,您就不怕人多眼杂,万一调了冷宫的人手去往各宫,让人识出您这位昔日故人?”   汤思瀚灌酒的手微微顿下。   “再不妨告诉你,齐王不行了。你要是现在出去,联系你所剩的万余兵甲,或许可以趁齐王府属臣心思委顿之际,救出你的生母族人。否则,若真等到齐王薨逝,他那些个手下将领化悲愤为仇怨,杀了你的亲人泄恨,你……”   苏贵妃从汤思瀚手中接过酒盏,又为他斟了一盏,“还有一条路只给将军——”   “何路?”   “穆婕妤。”   “穆婕妤?”汤思瀚眉心微皱,“那个四品宫妃,就是除了你以外,南下逃亡之际,唯一被李济安亲手带在身边的女人?”   “不错!今日晌午她去了洛阳行宫,你这厢离去,截了她的道,将她握在手中。或许是一道护身符,毕竟李济安对她的态度着实难以让人看懂。”   “时辰不早了!”苏贵妃眺望月色,将酒奉给他,“妾身言尽于此,将军好生思量。今日八月十五,机不可失,时不可待。”   汤思瀚没有接那盏酒,苏贵妃便自个喝了。   “妾身若想杀将军而自保,此间一杯酒足矣。”   “然妾身无用!”话至此处,人生过半的女子,眼中亦是凝出水雾,眉目含情望向面前的男子,“那时年幼,芳草碧连天,阿明哥哥若能看好容儿,片刻不离……”   “织布砍柴,养猪喂鸡,朝生暮息,也是很好的一生。”苏贵妃转身离去。   “容儿……”汤思瀚大步追上,拉住苏贵妃。   “当年在肃王府,你带不走我。今日这巍峨深宫,便更是天方夜谭。”苏贵妃扶风弱柳倚在他臂间,一手却飞快从髻上拔下发簪朝自己脖颈刺去。   “这是作甚?”汤思瀚匆忙珠钗。   “今生难许将军,然将军若是在不舍妾身。妾身唯许来生!”说着,苏贵妃欲往廊柱撞去。   “你等我!”汤思瀚将人扶住沉沉合了一眼,“有阿容此言,此生足矣。”   “明月昭昭,天地可鉴,我定会回来,护你余生安好。”   “妾身等着将军。”   大内深宫,独走幽径道反而更易被人发现。   苏贵妃离开时,正值宫中烟花绽放,许是花火落在无人问津的宫室内,点燃了枯叶干柴。一间破败宫室骤然走水,原本烧了自也无妨,却不想火势转瞬蔓延,眼看就要烧到前头重要的宫殿。   遂而分管这片的禁军急传各宫闲散的宫人侍卫帮助灭火。小半时辰,借着烟花爆竹的遮掩,总算将火灭了,不曾有所涉及其他殿室,更没有惊扰圣驾。只是在救火途中死了两人。   一位禁军,一位冷宫的侍卫,同被房梁砸中,虽是面容不清,但好歹尸身保全。   苏贵妃从安嬷嬷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给李济安预备的“浑羊殁忽”已经炙好,正坐在寝宫偏阁中,拿着匕首,一点点拆骨剔肉。   死去的冷宫侍卫,原是李禹按苏贵妃要求寻来的一个同汤思瀚差不多身形的人。不管杜逢山是否领了皇命追查,汤思瀚混在冷宫作侍卫数月,定是记录在册的。如今骤然不见,自要有个合理的去处,做平人数。   而借着那场火,借着这一片宫人侍卫的往来匆匆,汤思瀚随在李禹派来灭火的一队亲兵中,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娘娘,奴婢好不容易给你寻来这么一丸药——”安嬷嬷瞧着案上香气四溢的烤鹅压声道,“这奉给陛下入口的,银筷,犀签,活人,道道验过,我们不得法。但给那汤贼的,你如何不用,还这般送他出去,您不该心软的!”   “我没有心软。你不知,今日那酒,他是先喂我,后入的口。”   “这恶贼——”   “一点年幼年情意,哪抵得过岁月侵蚀,富贵荣华?”苏贵妃瞧着那指甲大小的药丸,笑道,“他口口声声唤我阿容,说什么是为了我方兵临城下!”   “多可笑,他妻妾成群,膝下亦有子嗣。当日收复战拉开序幕,他最早送走的便是他的妻儿。这厢留下,亦不过是退无可退,方藏在此间。”   “既这般,娘娘如何还要放他走?”   闻此语,苏贵妃轻叹了口气,“自是为了三郎。”   “这收复长安的一战,他除了迎接陛下回宫,其余实质的功勋都不是他的。太被动了。”   “将汤思瀚交给他除去,让他建了这奇功,也可安了陛下之心,堵住朝臣之口。让他们知道太子并非庸碌之辈,实乃我大郢的脊梁!”   话语落下,她手中剔肉的匕首正好完整剜下一块肉。   许是久不逢喜事,今朝总算遇见一桩让她开怀的,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在琉璃灯下,一张明艳的面庞,美丽得如同幻境。   “娘娘!”嬷嬷静静看着她,半晌竟看见一颗泪送她眼角落下。   她也不曾停下手中动作,只将一块剔完,方重新捡起一块,再剔。   片刻启口道,“闻他真的要死了?”   “陛下说得对,他不虚此行,不枉此生。没有他,我如何能独霸这后宫,又如能重返长安!”   “娘娘!”安嬷嬷自是知晓“他”是何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思虑见,却闻苏贵妃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已经敛尽方才的一点泣声,重新变得欢喜而欣慰,“罢了,我只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丈夫。”   她的笑靥愈发浓艳,手中剔肉速度亦愈发地快。   如同城郊竹林里的打斗,月光下,以一抵百地交战,不过片刻,那个从宫城逃出的男人,便现了颓势。   贵妃手中刀切断一截长长的鹅脖,林中太子的人亦长刀封在汤思瀚脖颈。   她放下匕首,笑意满怀起身迎驾   那人喉间长刀亦落下。   只是匕首是贵妃自己放下的,长刀却不是主人自己放下的。   长刀的主人被一支冷箭穿了心脏。   未几,竹林中,已是漫天箭羽落下。 第62章 逃脱 你别怕,这回我在长安的。   城郊竹林一场激战,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太子杀汤思瀚,因为寡众悬殊, 所占时间自然少。然汤思瀚被救走,乃李慕伏在此间的一支僧武卒小分队所为,实属出其不意。   他们救人之初,原也未曾完全确定这人便是汤思瀚, 实乃分队首领靠着这数月的画像和武功路数,识出了个大概。   因身后李禹增援的人手还在赶来, 这厢一行人不敢耽搁, 只放出接应的信号, 一路护着人退出竹林往西南边赶去。   城郊西南,乃宝华寺方向。   上山一路至寺院中,皆伏着僧武卒, 有数百人之多。   只是在上山的第二个卡口,两方人再度交战在一起。虽皆不曾亮明身份,然一方要保人,一方要灭口,打斗不可谓不激烈。   如此又小半时辰,竟又有两方人手混入。   亦是一救一灭的两派。   一时间, 彻底沦为混战。   诸方各怀心思,唯有一处却是出其的一致,就是都想速战速决。   于是,两炷香的时辰,因李禹处人手最少,故最先全军覆没。而后来一处救户汤思瀚的,竟是他自己的兵甲, 如此将将从就近处赶来的僧武卒一边应付来此灭口的人,一边还需顾着同汤思瀚的兵甲抢人,一时分身无术。   月上中天的时候,汤思瀚到底为亲兵救走,僧武卒一路追至城郊官道,却不见踪影。   这一夜,中秋团圆时,却无人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东宫之中的李禹,闻唐亭汇报,连砸了两个茶盏。未曾立功不说,又折了百余好手。而按唐亭所言,本不该是全军覆没的状态,却不想那群光头和尚招招皆是杀手,半点余地都不留。   这分明是针对东宫的。   武僧,又是针对东宫。   李禹合了合眼,如此当是李慕的人。左右是他人不行了,手下将领以此出气泄恨。   想到李慕已是将死之人,他懒得计较。自己尚且还是太子之身,只要少了他这块绊脚石,帝位和阿昙便丢不了。   再一想,今日中秋宫宴上,李慕座下空明亦持其亲笔书信禀陛下。   言说,斯身病重难愈,已至日暮;然阴家长女碧玉芳华,才起朝霞。不忍其年岁蹉跎,困于宗府,特此复其自由,一别两宽。   是一封退婚书。   陛下接了,沉默半晌亦允了。   如此,即便阴庄华不愿入自己的东宫,但有阴萧若在,他日安西侯府自然会更亲近自己。   这般想来,他胸中喷薄的怒气稍有平复,只挥手谴退了唐亭。对刺杀汤思瀚失手之事释然了些。虽死了百余人,然相比母亲让他将目前手中整个存余的人手都用上,他觉得也实在没有必要。   左右抓不抓得住汤思瀚,看如今局势,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李禹月下独酌,微眯地凤眸里露出一点自得。然未几,酒入咽喉,他缓缓放下了杯盏,眉心点点皱起。   如何便这般巧合地撞上了李慕的人?   他眼下尚在洛阳行宫,他的人手合理配备,不应该一部分随在行宫,一部分守在王府吗?   若是个安康之人,伏一部分暗卫于京畿探听消息,自然再正常不过。   他这般,留人有何意义?   而自己的人手亦不像他的那些武僧,受戒削发,活生生的标志,今朝竹林派往的都是自己的暗卫,李慕的人是怎么识破的呢?   还欲抢夺汤思瀚!   他又是如何知晓汤思瀚尚在长安城的?便是自己,若无母亲告知,对其下落亦是一头雾水!   再者,他这一路收复长安,功勋在手,得不得到汤思瀚,一时都无人能撼动他。而自己所要,亦不过是能同他分庭抗礼。   他都是那样的身子了,何必费此心力!   思至此处,李禹豁然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电光火石闪过。   若将这此间种种疑惑反推回去。   费如此心力,伏人手于长安,目标是汤思瀚。   可是李慕已经不需要功劳,那么汤思瀚于他的意义……   便是潼关的真相!   前往洛阳行宫,传出病重消息,修订金丝楠木,穆婕妤请旨意出宫……这一系列都是障眼法。   李慕好好的,只为诱捕汤思瀚,为裴氏证明。   李禹猛地站起来。   汤思瀚。   绝不能落在李慕手中。   已是漏夜,宫门深锁,除了值勤的禁卫军往来走动。他出不去,其他人亦进不来。   他往飞霜殿走去,然却也只是拐了个弯,未再前行。   太晚了,又是中秋夜,父皇定是宿在母亲那处的。   且翌日早些去请安吧。   *   八月十六这日,没有朝会,李禹辗转一夜未眠,天未亮便来了飞霜殿。正殿门口遇上前来述职的金吾卫首领和禁军统领杜逢山,三人依礼见过。   杜逢山为禁军首领,出入后廷便罢了。其余官员,若非大事当不应踏入此间。金吾卫如此前来,定是出了大事。   一刻钟的时辰,江仕林打着拂尘出来宣召。   昨日没有灭口汤思瀚,此刻李禹自不会先提。只言是来请安,便候在了一侧。   果然,作为负责长安治安的金吾卫于君前禀告了昨晚深夜之时城郊的两处厮杀。   因何引出的厮杀,混战人数有成百还是上千,具体位置在何处,李济安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并没有多关心。   直到金吾卫言及,被多方抢夺的那人,身形极像叛贼汤思瀚。   至此,正座上的天子方抬眼扫过殿下臣子,片刻道,“人呢?”   “反贼为同党所救,那些同党当是一直伏于城郊,眼下已经失了踪迹。”金吾卫的首领抱拳跪下,“请陛下责罚。”   失了踪迹。   李济安脑海中盘旋着这几个字。   又将金吾卫方才的话来回想过。   一派僧人是护着的模样,一派是杀人模样,还有一派亦是护人却同僧人并不一道,最后一处自是金吾卫。   金吾卫原是得了他的消息,宁可错杀不遗漏。   他的目光落在李禹身上,他并不知晓汤思瀚这厢是如何突然冒了出来,但这一刻他是支持李禹的,然不免遗憾,未得手。   天子如此目光落下,李禹自然感受得到,只肃然又讶异地看了眼金吾卫,转而抱憾道,“回父皇,竟不想是那狗贼,那昨夜儿臣东宫外勤的侍卫碰上的便是他了,若是儿臣彼时的人多些,或许……”   “是汤思瀚命不该绝。”天子面上辨不出神色,“他伏于此间近三月,定是做足了准备的,怪不得尔等。皆起身吧。”   坐天下三十年,无论是初登大宝意气风发时,还是如今百转千回在登御座时,李济安始终是一副寡淡温和的模样。   让人觉得帝王亲和,却又半点不敢亲近。   臣子谢恩起身。   李济安亦未再说话,只抬了抬手示意退下,自个亦摆驾去了宣政殿。   白玉台阶下来,他似想起些什么,冲着李禹道,“去同你母妃请安吧,她昨个睡得不安稳,回头让她再眠一眠。”   李禹闻如此家常之语,方才在威压之下扯出胡话的惶恐,不由消散两分。只再度躬身谢恩。   后宫只要有阿娘在,他在前朝便可以永远不倒。   他起身抬眸时,正撞上天子对他慈和含笑的模样。   这神思模样,仿若是在肯定他方才心头的想法。   然不知为何,明明是这般亲近的神态,李禹后背却莫名一层薄汗,只勉励端肃了神色,恭送銮驾离去。   而銮驾之上的君主,捻着手中一串碧玺珠,只无声叹了口气。   他那小儿子,左右是要回来了。   回来是应当的,只是如今重归国土,百废待兴,往事莫要重提。   要向前去。   李济安笑笑了,也不知他是否能明白这个道理。要是不明白,且得提点这点。   *   颂玉峰,宝华寺。   日头偏转,已是晌午时分。   屋内,兰英将刚拿来的午膳放在炉上温着。庭院中,裴朝露坐在廊柱下,散了一头青丝,由林昭给她篦发舒缓神经。剩得云秀,正给挂在架上的衣袍熏香。   那是李慕的衣衫,昨日里脱在了此处。   林昭手艺高超,又有功夫在身,如此篦发将裴朝露侍奉得格外安适。   才一盏茶的功夫,裴朝露便觉昨夜起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头亦不怎么疼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遂而,索性合了眼靠在廊柱上。   天高气爽,盖在她身上的狐裘边缘的风毛在风中轻拂。   拂在她有了些血色的脸上,带起她嘴角一抹笑。   昨夜里,她同李慕自然都得了消息,然到到底慢了些时辰,让人逃出了长安城。   但无妨,这人只要活着,能去之处,能行之事,寥寥便是那么几件。且他族人尚在李慕手中,除非六亲不认,否则定会回头救人。再者此去西北一路的关隘都是李慕的人,而汤思瀚的范阳故里,亦有二哥着人伏击。   天罗地网,左右是快慢的问题。   裴朝露想,她是等得起的。   唯一让她忧虑的,是陛下的态度。   昨夜李慕对山下那场混战的分析,四方人中,有一处当是金吾卫。按僧武卒描述,金吾卫下的也是杀手。   虽然有可能是为了皇城治安,但是裴朝露更愿意相信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也不愿让汤思瀚活命,不紧紧是他窃国之罪,更因他知晓潼关之战的内情。   在来宝华寺之前,裴朝露便已经感觉了陛下的态度。   朝局如常转动,诸人皆往前去,无人提及百年世家、七万战士,是否亡得无辜!   天子更不会回头,那是他朱笔钦定的罪名啊。   为这一处,昨夜里她辗转反侧,直喝了一盏安神汤方有了些睡意。晨起却依旧头疼的厉害,李慕去往藏经阁时便唤了林昭看顾。   幸亏有这丫头。   裴朝思虑多,心境却也宽阔,但凡身心舒畅些,她的笑便浮上了。   林昭望着这张美丽无暇的面孔,又观屋中侍女侍膳,院中侍女熏亦,如此其乐融融的场景,俨然一宅夫人等候郎君用膳的模样。   这样一想,自然便想起自家殿下。   好好一对璧人,她摇头轻叹。   似是叹声入了云秀耳朵,她熏衣过半,亦不知心里哪处不快,直扯了一竹的衣袍,狠命揉了两下,方又重新熏起来。   一番动作惊到了廊下人,裴朝露将将睁开眼,林昭便已经走上去。   “这是殿下的衣裳,你作甚?”林昭心疼地看着那些揉出褶皱的地方。   “是你的殿下,不是我的。”云秀将熏炉塞给他,一甩头过来了裴朝露去,“你自个给你家殿下熏去!”   云秀话音落下,伸手给裴朝露揉太阳穴。   “林昭、兰英,你们先去用膳吧。”裴朝露声色清浅,嗔怒了云秀一眼,“发什么疯!”   “快去吧,莫理这人。”裴朝露拦下她们行礼,柔柔笑道。   二人自也不会多心,只从容退去,外院拐角正遇回来的李慕。   二人亦相似一笑,林昭道,“殿下且回院子吧,太……姑娘备好膳了。”   李慕颔首,脚下生风,然却在门口顿下了脚步,侧身避过身形。   殿中一对主仆正在闲话。   “奴婢生气,自不是气殿下。这两年,从敦煌到长安,奴婢也看出来了,殿下确实也不容易。”   “可是,他再不易,有您不易吗?”   “那你是气我?”神思清明如裴朝露,听闻这前后两句,逻辑却也一时理不清,只得试着问道。   “对!”云秀重重一点头。   裴朝露瞬间瞪圆了她晶莹透亮的桃花目,有些委屈道,“为何?”   “今个晨起,你便盯着沙盘一处愣神。那处奴婢识得,是洛阳。洛阳有一处明廷山,那里有二公子当年为你置办的宅子。”云秀尚在气恼中,“您是不是打算待大事结束后,便去那处生活?”   “不可以吗?”裴朝露捏了捏她面庞。   “当然可以,姑娘做什么奴婢都会支持。”云秀红着眼道,“可是你分明已经原谅殿下了,为何不做其他考虑呢!”   “且不说在这寺中种种,您将奴婢留在宫外。明明可以让奴婢随着二公子,却还是让奴婢去了殿下处,不就是替您照顾他吗?”   院外人闻言心跳的厉害,却又转瞬跌下。   裴朝露道,“让你留在殿下处,是防止万一。二哥如今还不得见光,如此计较,殿下处自然更好些。”   裴朝露当初当真是这般想的,然今日经云秀一提,她拢在袖中的手,掌心莫名生出了一点汗。   “再说此番在这寺庙中……”云秀脸颊微红,“姑娘,你们都同卧同食了!”   云秀顿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待大事成,您何不留下呢!你压根也是舍不得殿下的。”   裴朝露望向云秀,又抬眼望向秋天渐高的天空。   阳光洒下来,真实而虚幻。   她不否认自己在看到那些信的时候,便已经原谅他了,然而原谅他并不代表就能和他重新来过,长相厮守。   即便裴氏坍塌染了权利收放的色彩,她可以秉着理智不怨他。   可是横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死去的芙蕖,一个活着的涵儿。   她要如何和他共度余生!   或许一别两宽是最好的出路。   以后,他会为君为皇,亦会有更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和皇后。   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想起孩子,裴朝露低眉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年少情爱都是真实的,她爱过他,总不忍心他一生无子。   而她但凡有情,亦接受不了同一屋檐下,旁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   她出身裴氏司徒府,从小由母亲教授。阿娘教了她所有,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同旁的女子共侍一夫。   所以,她想唯有离开方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若天可假年,漫长人生里,相逢一杯淡酒,亦不是不可以。   “我不怪殿下了,是因为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同就此和他在一起,没有旁的关系。”   院外,李慕的心跌了又跌。   “我也从未想过还要和他在一起。”裴朝露看着眼前屋舍,似与这山间一场幽梦作别。   很快,她要回到人间帝王家,她还需保持清醒。   汗水濡湿的掌心,被自己掐了又掐。   院外人合了合眼,转身离去。许是因为心绪的涤荡,他袖角绊倒门畔物什。   几捆柴火倒地,不轻不重的声响。   “是殿下!”云秀匆匆赶来。   然她还没到门边,便与人撞了满怀。   李慕去又返。   我也从未想过,还要和他在一起。   他闻之此语,在初秋,却已入寒冬。   可是,他连恼怒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曾经,她那样一心一意,满心欢喜地守在自己身边。   “能用膳了吗?”他阔步进来。   “能……”裴朝露见他一副目不斜视、匆匆而过的模样,心中顿时明了。   这是在外头听到壁角了。   “明日我启辰去接穆婕妤,如此便同她一道回宫了。”   “你斋戒还有二十余天,林昭和僧武卒都在,无妨的。”   “等回去,也无妨。”   “我会每隔一段时间,便让司天鉴同这次般,设星象局。或者,如今各郡县皆发状况,我会设计让李禹外出监察……总之,不会让你同他待太久的。”   “还有……”他彻底不再看裴朝露,只想起来此第一日,看到裴朝露手臂上一道贯始末的红痕,“如果他……你们到底是夫妻,你为女子,强推总是吃亏……”   “你忍一忍,护好自己。”李慕饮了口酒,眼眶红了大半。   “你别怕,这回我在长安的。”这厢眼眶全红了。   裴朝露张了几次口,却也没吐出话来。   半晌,她有些恼怒地搁下了筷子,眼风扫过四周。   只觉不能入这屋,更不能见此人。   她好不容易重聚的清醒又被搅散了。   她鬼使神差地捡起筷子,从面前一道山羊暖锅中,在最底下,夹出一枚甜姜搁在他碟中。   “天凉了。”这顿膳,她终于说了一句话。 第63章 回朝 眼下皇室有子诞生,当是贵不可言……   山间寺庙中的一顿午膳, 因一片甜姜改了气氛。   后面两人都未多言,李慕用着姜片,低头进一碗牛肉汤饼。裴朝露拎过他面前的酒, 给自己斟了一杯,小口饮着。   她拿过酒壶时,李慕伸手止住了。她抬眸看他,面上有流光温柔的笑。   李慕便收回了手。   未几, 裴朝露又给他拣上一片甜姜,自己轻酌一口酒。   她将将用过药膳, 还未觉得饥饿, 便只是坐在桌畔, 时不时给李慕夹拣暖锅中的甜姜。   甜姜虽甜,是相较于老姜。一片接一片用下,总也是辣的。   李慕感觉嗓子有些冒火, 却也没有开口,她给他夹多少,他便用多少。   当是没有了,裴朝露放下筷子,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适逢李慕用膳毕,伸手拿走了酒盏, 自个饮下了。   那并不是寻常的酒,乃特地调制的药酒,本就是补身的,伤不了什么。   裴朝露蹙了蹙眉,没说话。   补身的药酒,也是有量的。这是第三盏,她过量了。   李慕饮完, 眼睑微垂,并未落在裴朝露身上,只是伸手握住了她搁在案桌上的手。被他拢在掌心的细软手指颤了颤,到底不曾收回。   他带着细茧的掌心慢慢摸索过她手背与五指,至指尖处重新将她的手指拢在手中,似是感受着什么。   片刻,他侧首,目光落在裴朝露面容上。手缓缓松开,欲要抚摸她面庞。然只是伸了伸,便放下了。   “多进些膳,太瘦了。”   在先前嘱咐了繁多的事宜,讲了许多话后,一阵用膳的沉默里,他终于只剩了这一句话。   汤思瀚虽然不曾被抓获,但已经露了踪迹,如此各路追查围,只要他不越过边境,抓到指日可待。   从收复长安,到逼出汤思瀚,再到复原真相,还裴氏清白,他们已经走完大半。然而后面的路看似短暂,却更加艰难。   他和她,都明显感觉到了天子的态度。   而即将要回到皇城之中,宫墙高阻。李慕有万语千言,这一刻亦不知从何说起。终了便化成了这一句话。   裴朝露接上他眸光,眉眼含笑中涌上一股涩意。   须臾,合了合眼,盛了碗碧粳米粥慢慢用着。   李慕定在翌日前往洛阳,然这午膳,亦算作了告别。因为避耳目,他没法从正门下山,还需过后山暗道,便也需花上大半日的功夫。   遂而午膳后,他带着贴身的人离开了。   裴朝露没去送他,只一个人坐在屋中,捧着没用几口的粥发呆。   年少时,前往各地视察或是出征打仗,她哪次没送他。   便是还未出阁,长亭相送,总被人说道。   说是做了夫妻名正言顺后才能相送,闺中的姑娘不可如此。她却也不在乎,反正他们早晚都要做夫妻的。   提前预支些又何妨!   如今想来,是不能提前预支的。   生命里,属于她的好时光,原是早早被耗尽了。   裴朝露擦了把眼泪,轻叹。   须臾,低头将剩余的膳食默默用完了。   *   而在皇城中,这一日的午膳,有人同样用得不甚畅快。不仅不畅快,还多处两重忧虑。   飞霜殿中,李济安走后,李禹如常入寝殿向苏贵妃请安。因苏贵妃补眠小憩,他亦不曾唤醒她,只候在偏殿。   苏贵妃昨夜送走汤思瀚,又听闻李慕退婚知他当真病重,加之应付李济安,多番心绪浮荡交替下,便着实不曾睡好。   本想今日候着李禹,问问事情办的如何,不想寝殿等了多时,竟又模糊睡了过去。这一睡,昨夜思虑倒是少了些。   她没有再梦道汤思瀚,或是李慕,只梦见了李济安。   只是梦见他,苏贵妃却更加不安了。   她想起昨夜里,他提了很久的李慕。过往他偶尔也提,却总也没有昨日那般多。   他说,“你当真便这般厌弃六郎吗?”   “朕以为,有那样两年,你对他是存了些情意的。”   “总是你的一点骨血,孩子都那样了,你该去看一看的。”   “你……”他叹了口气。   她不说话,往他怀里靠了靠,伸手给他掖好被角,道了声“夜中寒凉”。   “罢了,不难为你了,左右你们母子缘浅。”他便也未再多言,却是转了话头,提起了李禹。   提及李禹之时,苏贵妃亦是忧心。   这厢膳食上桌,母子二人草草用了几口,便谴退了侍者,叙起话来。   李禹先开的口,将汤思瀚逃走,李慕可能装病的事一并说了。   然,饶是李禹说得已经足够缓慢,苏贵妃却尤似未听清。   良久方回神。   她想给自己斟一盏茶,却因为双手的发抖,握不牢壶柄,又对不准杯口。   “阿娘,你怎么了?”李禹到了茶水奉上,“可要请太医?”   苏贵妃接过茶水饮下,片刻面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无声摇了摇头。   李慕没事,是装的。   那昨日李济安和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他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实情,只是有感而发 ?还是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故意来试探自己?   可是,他为何要试探自己?   苏贵妃望着面前的儿子,不由背生冷汗。仿若时间倒退回李禹将将周岁时,因不足月出生,满宫质疑声。   李济安自然也是怀疑,却只是问了一句“是还是不是”,她回了“是”,他便再未提过这事。   只是冷了她一段时间。   这段时日里,李济安在宣政殿门口,着人乱棍打死了两个传流言最盛的四品宫妃,二十多个宫人,之后前朝后宫便再无人敢提及李禹的身世。   李禹,乃帝王第三子,择“尧舜禹汤”之“禹”为名,寓意泽被沧生。   只“禹”一字,便显示了君王万千宠爱。   “汤思瀚要是落在六郎手中会如何?”片刻,苏贵妃问。   “给裴氏翻案。”李禹清楚这一点,回得没有半点犹豫。   “所以,你若没有完全的把握彻底解决这两人,便二者择其一。”苏贵妃倚在座塌上,心慢慢静下来。   “如此,孩儿将人投入到汤思瀚身上。”李禹心有不甘地敲在案上。   二者择其一来杀,他选杀了汤思瀚而非李慕。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手足之情,实乃李慕若当真装病,那么这数月里的种种当皆出自他之手。   头一回,李禹对这个胞弟产生恐惧。   他再也不是那个被自己掌于股掌之中的少年皇子了。   苏贵妃闻言,无声点了点头。   汤思瀚自然要灭,留着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   而留着李慕,也有更大的用处。眼下作最坏的打算,便是李慕无恙,李济安知晓一切。如此她与儿子便十分被动。   然,她侍君三十年,多少也摸出帝王脾性。   那是个虚荣又虚伪的主,最在意的便是名声和史官的记载。除非活捉汤思瀚,于万千臣民面前说出当日潼关真相,否则李济安是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朱笔定下的罪名。   只要他不认,那么她的孩子便是安全的。   而李慕,为了裴氏一族,定会铆足了劲翻案,如此他们父子关系也不会好到哪去。即便李济安需要李慕撑起这大郢江山,要他护着边境安危。但是他一定不愿将皇位交到一个会随时颠覆他名声的儿子手中。   这样一番思虑下来,苏贵妃一颗心重新定下。   她拉过李禹,抚着他手背安慰道,“莫慌,只要你做好两件事,便出不了大事。”   “何事?”李禹见自己母亲一脸镇定色,心当真安定了些。   “首先,便是你方才说的,全力截杀汤思瀚,务必在你六弟之前杀掉他。我们要断了这祸心。”   “这个自然,阿娘放心。”   “其二,便是你的子嗣。”苏贵妃叹气道,“你即将而立,这些年子嗣上唯有涵儿一子,实在过于单薄了。他若是个健全的,好好栽培便罢,偏还患着哑疾,不堪重任。”   论及子嗣,李禹的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苏贵妃不知内情,只当他是听了说他子嗣单薄而不快,只顿了顿继续道,你父皇原话:“长安失而复得,帝国譬如新生,若是眼下皇室有子诞生,当是贵不可言。”   这话自是有理,若是眼下天家有弄璋之喜,那么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被众星捧月,是大郢吉祥的征兆。   然此刻的李禹,只压着心头喷薄怒意,勉励维持面色的从容温和,暗思再多试试良方。   苏贵妃不疑有他,只继续给他分析道,“你父皇老了,后宫空设。如此责任便落在了你和六郎身上。”   “然六郎将将退了敦煌阴氏的婚,先头说是因为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愿耽误人家姑娘。可是若他当真只是装病,那么此间他退婚的缘由……”   苏贵妃的话还未说完,李禹的面色便已经铁青,只豁然起身,厉声道,“他这是寻着借口退婚,满脑子还想着阿昙。那是孤的太子妃,孤明媒正娶的妻子,岂是他能肖想的!”   “这么些年了,我便知他从未断了这龌龊心思!”   “青灯古佛也没能让他断干净。阿娘,当年你便不该心软,合该一杯酒给他灌下去!”   “够了!”苏贵妃闻最后一句,起身至他身畔,难得对他怒色,“这是什么地方,你父皇一日三次地来,口不择言些什么!”   “往事不可追,错也罢对也罢,当下方是最重要的,莫昏了脑子。一说起裴氏,你便失了智。”   “坐下!”苏贵妃拉了拉他臂膀。   李禹僵在那处,气还未平。   “坐下,你且听我说,六郎想着裴氏,眼下于你是好的。”苏贵妃倒了两盏茶,柔和了声色。   李禹蹙眉回首。   “他退婚,便说明满心装着阿昙,既然连阴氏女都看不上,其他高门贵女便更难入他眼,故而他会拒着不结亲。”苏贵妃将茶水递给儿子,“如此便是给你腾出了功夫。便是阿昙身子不利索,我瞧着也难生养。但你后院不储着人吗?旁的的不说,安西侯府的二姑娘,现成的人选!”   “六郎这婚退的好,待那阴良娣诞下你的子嗣,一来是贵子,得你父皇欢喜,二来安西候府并着整个敦煌阴氏便都是你的。如此,即便六郎如今掌着大半军权,你也有和他分庭抗礼的资本。”   “听到没!”苏贵妃见他还是一副失神模样,不由蹙眉推了推他手肘。   “孩儿记下了。”李禹回神,心中想得却是另一回事。   左右子嗣艰难,不如再搏上一搏。   如今不过是九成确定他装病,万一是真病重了呢?   这样想着,他面色好看了些,又同苏贵妃聊了两句方回了东宫。   这一日午后,他调了一队当日从蜀地回来的亲兵。   整整一千人,化整为零突袭了洛阳。   此去洛阳,急行军需两天左右,往来便是四日。   然而从第二日开始,他的人便失了联系,第三日,第四日……   直到第六日,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确切的说,是没有他亲兵的消息。   而于整个大郢而言,却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病重多时,连着棺木都已经备下的齐王殿下,竟然痊愈回来了。   这一日,是八月二十二,天空中秋雨飒飒,并不是一个好天气。然天子厚待齐王,派太子于承天门迎接。   绵绵阴雨下,齐王掀帘叩谢天恩,同兄长行礼见过。太子亦回礼,遂引道迎入胞弟。   一派兄友弟恭。   又半月,九月初七,太子妃斋戒毕,亦回皇城。这日也不是个好天气,秋风卷落叶,吹得人睁不开眼。   然,来迎接的依旧是东宫太子殿下。   城门口,许多臣民都看见太子亲下车驾,扶过太子妃,同座而行。   这厢是夫妻和睦。   未几,宫中又传出,天子大封后宫,尤其是十数年未得觐封的穆婕妤,一连升了两级,为正二品德妃,位份仅次于贵妃。   如此,李家皇室,于臣民眼中,似又复了多年前和谐安睦的模样。   李济安坐在宣政殿中,尚且满意眼下的情境。   只是闻得眼线回话,齐王府尚且忙碌,九月底的这一日,他还是宣李慕入了殿。   难得的,天家父子退了侍者,秉烛相谈。   也说不上相谈,因为多来都是李济安在说,李慕听着,没回几句话。 第64章 君恩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父子二人坐在宣政殿偏殿暖阁内闲话家常。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五, 穆婕妤,如今的德妃当年进宫的日子。除了当年因传李禹身世,李济安大动过干戈, 平素里他对后宫妃嫔尚且仁厚。   虽于雨露情意上,已经给不了分毫,然该给的君恩和颜面,他尚且不曾吝啬。   譬如逢妃嫔的生辰, 他都会去坐坐,陪着进一道长寿面。自然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他且遵着。然为显仁德, 他亦让六局备案, 记下五品及以上每一位妃嫔入宫的日子。到这一日,他亦会去各殿看看她们。   左右五品往上寥寥数人,一年里也费不上多少功夫。   只是, 今年的九月二十五,穆德妃入宫的日子,他没有去毓庆殿。而是传德妃来了宣政殿,并着齐王一道,三人在暖阁用了晚膳。   天家规矩,寝食不语, 三人亦君臣亦亲人,用膳途中一点眉眼接上,皆是温和模样。膳毕,李济安也没有多话,只着李慕送德妃回去,再回来殿中。   初时,李慕站在在李济安面前, 并不曾坐下。   只是瞥了眼滴漏。   李济安招手让他坐下,他方坐下来。   “没话说?”李济安问。   “还请父皇示下。”李慕恭谨道。   他确实不知要问什么,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道普通的晚膳。若说有疑惑,大抵不明白为何不按惯例去德妃宫中,反而来了这宣政殿。   毕竟平素,宣政殿偏殿的暖阁,都是独供君主休憩之地,荣宠如苏贵妃出入尚且多些,旁的妃子难有这样的殊荣。   但他也不想深究这个问题。   眼下德妃确实恩宠多了些,是他向天子讨封的,原也是她该得的。   李慕想,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年八月秋高风怒号的日子里,他在洛阳遇见穆婕妤的情景。   汤思瀚到底孤注一掷,谴了精兵截杀她。   彼时她尚未到达洛阳行宫,只将将到达洛阳境内。汤思瀚自然不曾出面,然手下两千兵甲却以急行军之态,出其不意将她的车驾围在进城的官道上。   若非他提前通知的各路暗子,和阴庄华临时拨派了部分人手阻了一段时间,待他赶到,估计德妃便已经以身相殉了。   他赶到那会,汤思瀚的人已经得手,挟持德妃要他送出汤思瀚的生母兄嫂。两厢有一刻僵持,德妃便欲行自戕之举,脖颈往身前横着的刀刃撞去。   是他一支暗箭射偏了长刀,却依旧难以救回人。   两厢僵持了半日,他原本传令给虎牢关的守将,预备将人送来,每半个时辰杀一人,以削对方之意志。   却不想翌日,人才送到,竟又逢一支千人的队伍刺杀。   如此混乱厮杀下,德妃被救,汤思瀚的人则趁乱抢走了他的家人。   而混战中,一支三连发的连弓、弩直射而来,德妃看得真切,一支箭射在李慕马上,一支箭紧随其后,她冲上来翻身掩过他,护着他一路跌滚出数丈远。   德妃没有受重伤,只是箭矢擦过她臂膀,连皮撕下,亦是让她一条手臂鲜血淋漓。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只匆忙抱起地上的人,从上到下查验他的身体,甚至一手扯衣襟看外伤,一手搭脉验内伤。   “没事,没事了孩子,没伤到脏腑。”片刻,她占了灰尘的清丽面庞上,露出一点笑,却又有泪珠簌簌落下,“你外头伤哪了,这么多的血?”   她凑身看他后背,又翻着衣袖看双手臂膀,急道,“伤在哪孩子?你说话啊!”   “是您的血,您受伤了。”李慕撕了一截袍布,给她将伤口裹住止血,“我没有伤到哪。”   方才连□□的最后一支箭,尚是她抱着他跌滚之际,他挥剑隔开的。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受了伤和委屈,沉默寡言、默默吞声的少年。他终于成长到可以反过来保护爱他的人。   然而,在这个女子中,他却仍然还是当年那个孤寂的小皇子。   孩子-——   隔了七年时光,两千多个日夜,她见到他的这一刻,喊得是这样两个字。   回想九重深宫中自己的生母,李慕只觉命运荒唐又慈悲。   回程途中,他与德妃同车而坐。   “怪我,让汤思瀚的家人跑了,没了他们,你……”德妃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半晌道,“我去同阿昙解释,不会让她怪你的。”   李慕看了她许久,问,“所以,你这样的心肠,这样疼爱我与阿昙,为何送我那样的信?”   “为何?”他满眼赤红,压声怒吼。   德妃这厢却不说话了,她低垂的眉眼忽而抬起,长睫沾着泪珠,却任着颤颤不肯落下,到最后她擦干眼泪道,“我不过如实所写,太子同太子妃恩爱有加,满宫里看见的不都如此吗?”   话毕,她便再未开口。   回程一路,一个字也没有,直到入了长安城内,她终于睁开双眼。   眼中带着几许迷茫和恐惧,道,“六郎,其实路有多条,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的。”   “你、若能君临天下,裴氏便依旧能恢复往日荣光。”   至此,李慕基本明白,逼也无用。   德妃待他自是真心,不容置疑,然他要的一个“为什么”亦注定难在她身上寻出端倪。   何必去逼一个苦心将自己养大,视自己如亲子的人!   这世间路坎坷艰难,亦无多少舒心人,且让她得一片安宁吧。   哪怕是短暂的,片刻的。   李慕请教着李济安,让他来所为何事。   李济安指指案上铜炉,示意他烹茶,李慕颔首应下。   “近来府中很忙?”李济安问。   “汤贼尚且在外,群臣不安,臣心惶恐。”李慕炙饼碾末,“故儿臣正全力抓捕。”   李济安闻言,不置可否。   片刻道,“眼下汤贼一事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大郢千秋基业,需要传承。”   李慕取火烧水毕,就要酌茶,只静静听着,未曾言语。   “你如今二十又六,你三哥又长你三岁,你们后院不盈,膝下单薄,该承担起责任,为我大郢开枝散叶。”   话至此处,李济安笑了笑,“你退了阴氏的婚,乃因不想连累她。如今身子大好,长安城的姑娘多少都盼着呢,且放眼挑一挑。”   “不急!”李慕已经烹好茶,双手捧给李济安,“且待国中安定,再论儿臣之事无妨。”   “这是什么话!如今我们大郢是失而复得,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待真正恢复到以往的繁荣安宁,也不知要多少个年头,你便不娶了吗?”   李济安尚是慈和模样,“当是先成家,再立业,祖宗的话总是有理的。”   李慕捧着茶盏饮了口。   “再则,最重要的一点,我大郢逢战乱国破而还都,总算是死里逃生,此刻若有新生之物,当是祥瑞临朝,妙不可言。”   “便是司天鉴亦是如此言。”   “故而,朕想着,既要是承了国之祥瑞的,人自然比物更好。”   “眼下,若是有个小生命降临,你想想,可是我预示我大郢福祚绵长!”   “所以,你该娶亲了。”   李慕顿下手中茶盏,声音尚且平静,“大郢,还有太子,太子亦有子嗣。”   话语落下,李慕便意识到了李济安要说些什么。   果然,皆是对涵儿的不满。   话至最后,李济安也顿了下来,片刻道,“国中尚有太子,然六郎你便不想再进一步?”   “若是太子继位,怕是你想做周公都不安生。”   “儿臣没有周公的贤德,做不了周公,故而不安生的也不一定是儿臣。”李慕将话重新递了回去。   “那六郎就不想旁的事……”李济安拍了拍他的位置,“同样的,若是太子坐在这了,你便是抓了汤思瀚又有何用?”   “自然是有用的,如今坐着的不还是父皇吗?”   此言一出,李济安变了脸色,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竟是这般油盐不进。   琉璃宫灯中,烛火烧去一截,滴漏亦是少去一层。   李慕起身请辞。   他已经明白,今日陛下留他至今的缘由。   是要他放弃为裴氏翻案。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得翻案。   他,自是做不到。   李济安闻最后话语,看着躬身跪安的人,一时没有开口许他离去。   “父皇,儿臣告辞!”良久,李慕自己起了身。   从裴氏身死,七万精兵阵亡,天子手中出了禁军和金吾卫,并无多少兵甲。而李慕却从敦煌到长安一路,掌了不少人。   李济安胸口起伏剧烈,铁青的脸色中,眉宇拧得更紧。   为君三十年,最后竟是这个小儿子忤逆自己。   正欲开口间,外头宫女匆匆来报,言说德妃口吐鲜血,突发昏厥,需请太医。   李慕立时顿下脚步。   “莫急!”李济安尚自坐着,面色稍稍恢复了些,只笑道,“过来,六郎!”   他从袖中掏出给的瓷瓶搁在案上,“你去将这个给德妃服下,她便大安了。”   李慕接过药,有些狐疑地看着李济安。   “朕如今是没了兵马,不如六郎年少有为。但朕仍是天子,御座之上坐了数十年——”李济安伸手正反面看过,“翻云覆雨手颠倒间,尚能断人生死。”   “德妃今个来此用膳,乃朕之恩德。这厢中毒,亦是恩德。”   李济安抬眼扫过李慕,“明白了吗 ,六郎?”   李慕扯着嘴角笑了笑,他自然明白了。   帝王告诉他——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明白就好,去把药喂给德妃吧,太久也伤身子。”   “父皇可还有别的教诲?”李慕沉住性子。   “裴氏司徒府将你教得很好,朕也没什么旁的嘱咐。就一点,阿昙尚在宫中,哪一日同德妃般吃错了东西,便不好了!”   李慕豁然抬起头,盯着面前人。   “快去吧,别耽搁了。”想了想,李济安又道,“十月初三乃良辰,宫中为你和太子设了百花宴,挑个中意的,早些开枝散叶。”   “多谢父皇。”   “不必谢朕,设宴的是你母亲,掌宴的是阿昙。她知你脾性,定能给你挑个好的。”   李慕未再言语,只踩着一地破碎月光,匆匆前往毓庆殿。   却不想,御花园中同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月色稀薄,李慕还是一眼可以辨出,是林昭。   “这个时辰,你不在殿上侍奉,来这里作甚?”李慕突然心跳的厉害,“可是太子妃有恙!”   林昭不曾想过能在这碰上李慕,她本想着待天亮寻机会传信,眼下遇到一下便有了主心骨。悬了大半时辰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   “太子妃不是有恙,是有……”林昭四下扫过,凑身附耳道。   至此一句,月光下,李慕忘记呼吸,心跳漏了一拍。 第65章 隐瞒 本王不要孩子。   “你还没回本王, 眼下出来作甚?”李慕回过神问道。   他清楚自己的人,不会这般莽撞漏夜出现在大内御花园中,这也不是特意来寻他的样子。   “属下来御花园寻一味千叶草, 捻汁服下,然后按属下施针手法,可短时错乱脉象。此乃南诏的针灸秘术,属下昔年在边地所学。”   李慕听明白两分, 大抵是掩盖脉象之法。   “你先寻着,随时等本王传令。”李慕手中还握着给穆德妃的药, 只匆匆而去, 然走了两步, 又忍不住停下嘱咐,“护好她,无论何时, 她的命都是首位。”   林昭低声应诺。   毓庆殿中,李慕来时,德妃已经苏醒,正倚在矮榻上,时不时吐着血。   一张素净平婉的面庞,苍白的几近透明。   “阿昙尚在宫中, 哪一日同德妃般吃错了东西,便不好了。”不久前,李济安的话重新缭绕在李慕耳畔。   李慕握拳的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须臾又松开。   “母妃!”他疾步上去,扶住德妃,滑出袖中丹药喂给她。   穆德妃咽下药缓过劲来,攒出一点力气看面前的儿郎, 素白的面容将一双泛红的眼眸衬得愈发灿亮。   明明还是呕血虚弱的人,这一刻一双眸子却分外有神,染着浓浓的欢色。   她说,“你唤我什么?”   “母妃!”李慕垂眸笑了笑,“无人在,无妨的。”   “需防隔墙有耳。”穆德妃摇了摇头,只低声道,“你、唤我一声清姑姑吧。”   “母妃”二字,李慕敢唤,她却未必敢听。   而“清”字是当年长公主所赐,好多年,她亦不敢再想这个字。   总觉自己不配。   许是在这一刻,转眼间历过一番生死,德妃穆清的眼中,多年持秉的内敛端和散去大半,多处几分软弱与疲惫。   与世无争的心生出一点贪念,亦不过想听人唤她一声稍微亲近些的称呼。   “清姑姑。”李慕听话唤她,却半字没有多问,亦未多提,只将她扶去内室床榻,“您养好身子,阿昙在后宫,还需您照拂。”   穆清眼里又亮了亮,眼泪簌簌落下来,“当真吗?小主子已经好久不肯理我了。”   “她不肯理您,您便多去看看。”李慕给穆清拉过锦被,“她是什么性子,还需我同您说吗?”   “没人比她心更软了。”   她是心软,连涵儿都愿意生下,半点不忍迁怒。那么眼下腹中的孩子,纵是如今他和她再难回到从前,然承着年少那些情意,她或许也舍不得打掉。   李慕合了合眼,她那副身子,如何能够生养!   他回御花园时,林昭尚在还不曾离开。   闻得今日不是林昭守夜,他便安心许多,遂直接带她回了自己府里。   府中暗室,不传六耳,他将话细细听来,终于理清心中种种疑惑。   原是再度回到李禹身边,她以计诓他便从未让他近过身,而敦煌郡守府中她因操劳发病,裴朝清瞒着喂了她最后半颗固本丹修元养好了身体底子,偏不她自个不知,宝华寺阴差阳错未饮避子汤,方到了今日局面。   原来她一直剩着半颗丹药没有服用。   李慕艰难地喘出一口气,灌了一盏凉茶醒神。   “殿下不必如此忧虑,如今姑娘腹中孩子还不足两月,待显怀还有段日子,我们且从长计议。”   林昭瞧着李慕脸色,只缓声安慰道,“殿下,属下能看出来,姑娘不是心狠之人,你且主动些,若是有什么话便好好与她说开了。便是如今姑娘尚在太子身边,太子不曾碰过姑娘,但有属下在,只要姑娘配合,便有让太子认下的法子。左右是一杯酒一颗药的事!”   李慕沉默着,没有说话。   “殿下,有些话属下本不该多言的。可是你至今还是一个人,来日绝大可能亦是一个人,您不孤单吗?   “无妻无子……”林昭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有个孩子,待大事成了,说不定王妃便愿意留下了。”   “王妃”二字入耳,李慕抬眸看她。   “属下说错了吗?姑娘本就是我们齐王府的王妃,不是什么太子妃!”话毕,林昭抖了一下,噗通跪了下去。   “知道自个话多,跪得倒利索。”李慕睨了她一眼,“起来吧。”   又是一阵静默,林昭忍不住正欲开口,李慕的声音已经响起。   “去调副药,就这两日里备齐了。”室内烛火点点,映出李慕萧瑟又决绝的面容,“宿州黄易领兵动乱,太子想要这块肉多时了,明日朝会我且送给他,将他支出长安一段时日。”   “你拣个机会,把药给她用下。”李慕起身离开。   “殿下,你——”林昭追上去,咬牙道,“属下不知殿下之意,还望殿下明示。”   “本王不要孩子。”李慕凤眸如刀,冷的如冰似雪,声色里更是听不出半点起伏,“本王让你替她将孩子落了。你动手后传信本王,本王去陪她。旁的事皆与你无关,她怪不到你头上。”   “殿下,孩子是两个人的,你不能一人便做了决定,且孩子尚在母亲腹中。”林昭拦下李慕,“殿下,万一王妃想要这个孩子呢?”   林昭始终记得,在大悲寺清修的日子里,她和封珩作为暗卫首领,按月轮值。曾见过一些隐秘又心酸的事。   自东宫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的消息从京畿传到边地,传到他们殿下耳中时。头一夜,大悲寺寝房的烛火亮了一夜。   孤影打坐,似是强压着无法平静的心境。   后来,除了培植樱桃树,李慕有时间,便作一些孩童的器物,或者偶尔下山从集市上见到便买回来。   蹴鞠,弓箭,弯刀,笔墨……   甚至他还养了一匹幼马,每每自个出去策马,便带着幼马一块出去。   统御过三军的人,自是极好的马术。   然而他策马却总是不够专注,不是往身后回望,便是低头望向自己的马背。   封珩问:“可知殿下在寻什么?”   “王妃啊!”林昭道,“还有……他们不曾有过的孩子吧。”   敦煌黄沙万里,风卷夕阳,他的马背和身后,空空如也。   然而,他想要孩子,想要和裴朝露有个孩子的心思,避过了世人,没有避过一个对他有爱慕之心的暗卫。   “眼下,她知道了,你瞧着她可想要!”李慕到底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血浓于水,还是孕育在她腹中的孩子,他没理由这般冷漠的。   “王妃还不知道!”林昭抿了抿唇,有些气恼道。   李慕蹙眉看她。   “王妃一直以为不曾用过最后的半颗药,便从未想过自个会有孕。”林昭顿了顿,“是近几日属下发现的端倪。”   “起初王妃信期不准我们也没当回事,左右是她身子弱些,好几年没准过了。”   “但这几日王妃总是犯困,体温也较常人高些,夜中还盗汗。属下才起了这心思,今早一搭脉,属下都吓傻了。如此夜间出来寻药,乃明日便是东宫五日一回的会诊日,想着先给王妃瞒了过去,再做打算。”   “她还不知?”李慕突然笑了笑,嗓音里都松快了些,仿佛看见了一些希望,“她不知,便好。不知道是最好的。”   “你听好,按你自个的法子帮她掩过脉象,明日给太医院如常会诊。至多三日,太子离京,你便将药给她用下。事后告诉她是信期不准引起崩漏,孩子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   “殿——”   “办不好此事,便将令牌交了。无需再回暗卫营,更无需回齐王府。”李慕截断林昭的话,负手离去,再未回头。   且不说这孕期十月,要如何熬下来。她那副身子,相比要挺过生产的鬼门关,趁着如今月份还小流掉他,伤害亦可降到最小。   林昭说,有了孩子,她或许愿意留下来。可是若因孩子困住她,而不是彼时情动而相守,李慕想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这座四方城,已经困了她半生。   他应了她,会让她自由来去的。   月上中天的时候,百转千回里,李慕告诉自己做得是对的。只轻叹了声,疲惫地上了榻。   他仰躺在榻上,伸手摸索着床榻里侧空出的一半,思绪回到多年前。   也是在这张榻上,他们谈论着未来属于自己的孩子,想着给他娶怎样好听的名字。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儿,小字就择芙蕖二字。”   “芙蕖即为莲,佛经说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就是你。”   “就是高贵、圣洁、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着气揶揄,“王妃不是这样吗?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么善事?”她咬他脖颈,又伸手搓他耳垂,一脸娇嗔狡黠。   “嫁给了为我,做了我妻子。”他没脸没皮道,“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回忆汹涌而来,李慕一阵接一阵心悸,很快后背生出一片冷寒,连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捂着胸口往里躺去,伸手想要抱住原该在身畔的人。   然而,床榻空空,自然什么也没有。   “阿昙——”他哑声呼唤,声音回荡在深阔的寝殿里。   亦无人应他。 第66章 疑虑 李禹走得突然,那人亦是不太对劲……   翌日晨起, 太医院按惯例来东宫请平安脉。   如今东宫之中,除了太子妃裴朝露、良娣阴萧若,便只有五品良媛三人, 八品昭训五人,九品奉仪十人,统共二十人。而太子嫔御可设五十九人,如此还不到半数, 确实有待充盈。   这样比,自然人不多, 但是逢合宫会诊请脉, 却也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尤其是太子妃仁德, 这一日传下话来,不论品级,且给诸妃妾一道诊脉调理。而太医处多出的活计, 皆有她私库成倍打赏。   如此一来,合宫上下,尤其是五品以下本没有资格让高位太医诊脉的宫嫔,满心感激。而太医处得了嘉赏,自也没话说。   已是日头高升,林昭估摸着那头请脉快要结束, 只又一次入内室唤裴朝露。   “几时了?”裴朝露睁开惺忪睡眼,整个人还似不曾睡醒。   “辰时末了。”林昭和兰英上来扶起她,林昭道,“再过半个时辰,满宫便会诊毕,只剩下太子妃您了。”   “给本宫更衣吧。”裴朝露看了眼滴漏,有些报赧道。   原本会诊请脉, 自是她头一个。然许是夜中盗汗惊梦,她浑身酸软,只想多眠一眠,便破天荒没有按时辰起身,只让太医稍后片刻。   重新合眼后,终觉不妥,遂有了这么一道传令。   与其让太医们干守着传她狂妄,不若卖个人情给合宫妃嫔。   自然,也还有另一重意思。   她立在殿中,由着侍女给她更衣佩环,目光穿过窗户,落在外头那些候在院中来谢恩的模糊的身影上。   八品昭训和九品奉仪,皆是重返长安后,李禹让六局挑上来的人。这十五人中,已经有五人因各种缘由,被太医判定不得生养。   旁人不知,裴朝露却清楚,皆是李禹的手笔罢了。他正值壮年,东宫储着妃妾,却久不出子嗣,这个锅总需要有人背过去。   稍稍高位的妃妾,如良媛良娣,他尚且需要她们母族支持,一时不好将这些罪名扣上,然低位者便正好为他所用。   只是裴朝露一时不知太医院中,效忠李禹的是何人,但总不会整院皆是他的人。如此,给合宫妃嫔瞧一瞧,也好给她们定一定心,让他们知晓自己身子康健。   虽这法子也保不了她们太久,东宫之中,到底是李禹的地方。   然能护一时算一时。   裴朝露轻叹了口气,都是些晨露娇花一样的姑娘,这一生至此基本算是枯萎了。   洗漱后,林昭从小厨房端来膳点,侍奉裴朝露用了些。   “今日药膳格外清苦,你加了什么在里头?”裴朝露捧着那碗盏,蹙眉道。   “给太子妃换了个方子。”林昭示意她伸出手腕,“您最近盗汗多梦,多半脾虚所致,且试试新方子。”   裴朝露不疑有他,含笑颔首,又蹙眉,“针灸也换路数了?疼!”   林昭看她一眼,心有不忍。   近来事态稍平,她心境平和,人便有了些过往王府里的娇嗔。   偶尔同她们近身闲话,亦能带出一点笑来。   而在宝华寺养了近两月,她气色也慢慢转好,面上有了些血色。   只是这才将将现出孕相没几日,人便又肉眼可见的委顿下去,如此怀胎孕育,后头气血还不知要怎样亏损下去。   或许,这厢殿下是对的。   意外来的孩子,且让他意外地……   “疼!”裴朝露又嗔了声。   “你发什么愣?”兰英上来,匆忙指向扎在裴朝露手腕间的那枚针。   “没,原是想着今日调的方子。”林昭笑笑,捻出银针,又搭上脉搏,片刻确定已经测不到滑脉,遂放心道,“都好了,太子妃且去前殿吧。”   一番太医切脉会诊,再一番嫔妾问安谢恩,待承恩殿重新安静下来,裴朝露怏怏倚在座塌上,又开始犯困。   她着宫人添水进来,重新净面梳洗了一番,打起精神。   眼下,她还有事要做。   六局将百花宴名单送了过来,既是她掌宴,自然需由她过目。然待她看完名单上群芳姓氏,细细辨去,不由背生冷汗。   这厢入选的四十人,二十人是西北道高门贵女,一十二人是长安城中以定安侯府为首领的旧日门阀中的女郎,剩的八人之母族,名声不是太好,与其说是中立派不如说是墙头草。   六局尚书给她送名单时,莫名还送来了一套笔墨。   说陛下的意思,言她年轻眼光好,且由她先挑选勾画,届时苏贵妃和德妃在场,亦可让她们着重细看。   硕大的东宫,还能没有一副笔墨吗?   初时,裴朝露还觉奇怪,眼下便也明白了。   尤其是尚书奉给她砚台时,特地将砚台背后一处字迹予她看。   上面是个“六”之。   她拣着那支兔毫,蘸过一起送来的朱墨,看着笔梢色泽,又再次细看名单姓名。   西北道二十位女郎的名字,乃是朱墨所写,其余的都是寻常砚台磨制。   加上那方刻“六”的砚台,便是陛下给她的暗示。   让她为李慕择选西北道贵女。   或者,换句话,让她说服李慕同西北道结亲。   李慕为皇子,婚姻之事,原是天子一道赐婚圣旨便可。今日却要转借她之手,当是陛下从李慕退婚的举动中知晓了他的心思。   自己不想同儿子闹僵,便要她来做说客。   天下大,大抵她是他唯一愿意听从的人。   虽说西北道各高门早就个个盯着李慕的后院,无需天子令,亦愿意送女儿入齐王府。然陛下却要多此一举,当是在给李慕贴金,亦是另一种变相的示好。   而这里的示好,是对的她。   谁都知道,若是哪位皇子能一下得到如此多边地门阀的支持,便是妥妥地皇位继承人。天子如此行事,无非是在无声地在告诉自己:   他允李慕上位。   自然李慕上位后,要行何事,都与他无关,即便是为裴氏翻案。   换言之,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可能推翻自己的立案。   这是一重意思。   另一重当是陛下不想做这个恶人,明明是他自己为李慕择了西北道高门,却将朱笔送来承恩殿,如此他大概能向苏贵妃好交代些,左右这些人不是他择选的。   裴朝露握着手中兔毫,只觉气息翻涌,眼前阵阵晕眩,重影叠叠,喉咙间更是涌起一股股恶心感。   他是知道裴氏冤枉的,甚至知道自己的错误,却半点不愿承认。   七万人性命,竟比不上帝王一张脸面。   何其虚伪!   “太子妃!”兰英奉茶上来,见她浑身发抖地握着朱笔,满头都是薄汗,一双虚合的眼睛更是通红一片,强忍着大颗泪珠盈在眼眶内。   “太子妃,您怎么了?”   “太子妃——”   “本宫没事。”裴朝露缓过劲,回过神来,目光却还落在那名单上。   联想近日宫中司天鉴所言,还都旧土,若遇新生,当是祥瑞临朝,大郢当回归往昔之鼎盛。   李济安遂赶着给两个儿子充实后院,以子嗣当祥瑞。   大抵待新的生命出生,生生不息,代代流传,历史的车轮往前走去,便也无人还会在喜悦中想起往昔的悲剧。   便是想起,谁还愿意再提?   无人再会念及冤死的亡魂,亦无人再会为蒙冤的生者拨开云雾,见得天光。   裴朝露合了合眼,将名单合上,只觉疲惫又无助。   汤思瀚逃脱后,李慕的人手自还在搜捕,但始终没有踪迹。李禹亦不会放弃截杀,只是也丝毫听不到半点讯息。   她不知这样的境况是好还是不好。   李禹处没有音讯,代表人还活着,自然是好消息。   然李慕处亦没有回应,便又如追鱼入海底,只觉挫败。   加之今日天子传达的态度……   何时能抓获汤思瀚?   又该如何破了此间局面?   裴朝露看着面前名册,只觉整个人又闷又堵,模模糊糊中竟又开始犯困。   只让人扶着上了床榻卧着。   却到底不曾睡过去,因为未几,李禹下朝回来了。   裴朝露的睡意散了大半,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也懒得下榻。   每隔五日的会诊日,都是李禹冒火的时候,因为太医们的一句“一切安好,并无不妥”并不是在告慰他,而是提醒着他不能诞育子嗣之事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转机。   故而每回这日,他自然要入殿磋磨她一番,虽因身子之故不敢碰她,但贴身亲密的举止不再少数,回回裴朝露都应付的够呛。   而方才,她命太医给合宫妃妾诊脉,个个都是大安之相,给他使了个不大不小的绊子,估计更要一腔邪火冲她烧来。   左右她疲乏不堪,也不缺他那点磋磨。   裴朝露心一横,侧身往里合了眼。   “听闻你身子不爽?”李禹在榻边坐下,撩起她披散的长发轻嗅,“今个会诊日,可让太医仔细瞧瞧?”   裴朝露没有应他。   “同你说件开心的事。”李禹竟也不恼,只将她扳过身来,“明日孤便要离惊,不在这东宫了。”   “你看不到孤,可是欢喜?”他抚着她白皙柔腻的面颊,挑起下颚耐着性子,“嗯?”   裴朝露吃痛,缩了缩睁开眼,“殿下这是什么话?”   “别装了,今日孤心情好,不会把你怎样。”李禹将人从被褥中捞出,撩开袍子把她抱到自己膝上,攥着她的手往下探去,“知晓孤为何高兴吗?”   “孤要去宿州平乱。”他手下施力,迫着裴朝露握住,将她耳垂含在口中,“宿州黄易动乱多时,前些时日六郎亦派了人去,左右没有吃下。估计他平不了了,今个朝上总算找孤求救了!”   “唔,孤见他气色不好,估摸被这事愁的。”他说着,控着裴朝露的手上下滑动,讥讽道,“等孤走了,你且别忘了去看看!”   宿州黄易作乱,是上个月的事,虽说难缠了些,然按李慕行军的手段,当不至于还需从京城调援兵。   且宿州这场战役,亦不算小,如此给了李禹……   裴朝露头脑混账,尤觉手中黏腻,面上发麻,终于没忍住翻涌的恶心,“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她吐得剧烈又突然,李禹被吓了一跳,见身上竟是污秽,只扔开她的手。   “来人!”李禹冲着门外喊道。   “太子妃!”林昭跑在最前头,眼见她被李禹失手一推,足下无力就要跌下去,只疾步上来。   “你——”李禹未想她这般虚弱,只反手拽了她一把,总算没让人跌下去。   “去唤太医!”他将人扔在床榻上,凑身问,“你这是急的?”   裴朝露浑浑噩噩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他一靠近,她便又觉恶心,只推开他干呕。   李禹看着她,一时意兴阑珊。   而林昭守在一侧,更是看得心惊胆战。   片刻,太医过来,逢裴朝露已经缓过劲,切脉观色也看不出什么,只言缺眠忧心伤神所致,遂开了贴安神养元的药。   李禹被败了兴,恰逢阴萧若着人来请,遂拂袖走了。   阴萧若缠着他,直到翌日出行,他都未再回承恩殿。   裴朝露自是乐得清闲,只是心中装着事,晚间用了盏安神汤方睡下。林昭却还扣了半盏,说给她重配些好的再用。   这日辰时,裴朝露许是昨夜少多睡了会,精神稍好,与群臣一道前往承天送行。   马车上下来,二人自然还是典范夫妻。   李禹携手含笑,又伸手抚了抚她发髻垂下的步摇,“秋日天凉,照顾好自己。”   裴朝露颔首,心中却觉李禹着实很像当今圣上,一样虚伪又虚荣。   人马远去,转身回宫时,她的目光同站在百官最前首的那人接上。   他冲她笑了笑,却是不甚自然,强撑的眉眼中带着一股哀戚。   裴朝露有些狐疑地收回眼神,上车坐下后,遂对林昭道,“稍后给齐王殿下传个信,午膳我去毓庆殿看望德妃。”   “林昭——”一旁的兰英推了推她,“太子妃同你说话呢,你这两日怎么老晃神?”   “没有!”林昭一惊,敛神道,“就是看着太子妃近日气色不好,想想怎样调一调药膳。”   裴朝露闻言,瞧了她两眼,也没说话。   马车缓缓驶向宫城,她撩帘望向身后,总觉李禹走得突然,那人亦是不太对劲。 第67章 一更 再去熬一盏吧。   穆清闻裴朝露过来看她, 又闻李慕稍后亦过来,一时欢喜又紧张。督促宫人预备吃食,亦着人给自己梳妆换裳。   两个皆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疼得就像手心手背般。   铜镜前,侍女白鸾给她比划着步摇凤钗,戴了拔,拔了再戴, 最后她皆退了过去,只自个扑了点胭脂, 择了一盒玫瑰红的口脂涂唇, 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裴朝露先过来, 她本是想借着这处地方问一问李慕,今日朝上的事宜和抓捕汤思瀚一事。处在深宫之中,她的言行多有纪录, 毓庆殿中大抵还能说上两句私密的话。   若按着那些信,她当没法再信任穆清。然穆清的一趟洛阳之行,让她重新对她燃起两分信任。   只是才入殿中,两厢见过,裴朝露不禁吓了跳,只反手握住德妃, 扶她坐下,“您可是病了,如何这般疲色?”   胭脂掩过的面色自然白里透红,饱满润泽的唇瓣也让人看着精神,偏聪慧又玲珑的姑娘,从一双眼中看出了对方的不适。   东宫最难熬的那些年里,都是穆清无声陪着, 用一双清透又温和的眼睛向她传达爱意和暖意,鼓励她再忍忍,告诉她再坚持一把,能见得天光。   而穆清闻此言,瞬间热泪盈眶,只哽咽着说不出话。   “姑姑莫怪我不见你,你尚需同我说一说那信是因为什么?”裴朝露到底没忍住,见了她便实在想问个缘由。   德妃忽而便收住了哀色,闭口更紧。   “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   “你明明知道我在东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明明知道我有多想他!”   “你们一直有着联系,告慰彼此安好。我呢?”   “我……这些年我想恨他又舍不得,想爱他又觉不值得,想忘又忘不了,想念又不敢念……”   今日,百花宴名册一事,宿州战事,还有始终压在心头的汤思瀚之事,诸多事宜累叠在一起,又加之夜中惊梦,虚汗不断,裴朝露躁意横生,情绪起伏颇大,只压抑又喷薄地质问着昔年里鲜有的亲近之人。   “那几年,我日日夜夜就想着这辈子在死之前一定要见他一面,问他一句,怎么就忍心这样扔下我的。”   “怎么就能够忍着一去不回的?”   “直到看到您亲笔书写的信,您的亲笔啊……”   “我们两个,几乎视您如恩母,您……”   “您,告诉我,为何要这样?”   她本是扶着德妃坐下,然情绪激动中只伏在她膝畔,两手死命攥着她手腕臂膀,垂着头大颗大颗落泪。   “阿昙!”德妃伸出一只手抚她后脑,“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不要再怨六郎。”   “你——”   德妃顿了顿,面前浮现出李济安那张脸,只将人抱进怀里,亲拍着她背脊,缓声道,“能等出头的,待六郎……你想的那桩事便容易多了。”   穆清压了声响附在她耳畔悄言,“陛下已过天命,又多年服食丹药,便是如今戒了,又还能有多少日子!”   “你、退一步,你的来日还长着!”   “你也劝着六郎退一……”   德妃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朝露猛地推开了。   “阿昙!”她望着满目赤红的人,试着想要重新拉近身旁。   “今日看在阿娘的面上,我当你什么也不曾说过,我亦不曾来过。”裴朝露推开他,豁然起身。   却觉一阵晕眩,几欲跌倒。   “阿昙!”德妃匆忙起身欲要扶她,被疾步入殿的人抢了个先。   适逢李慕过来,从后头扶住了她。   “可是哪里不适?”德妃搭上她手腕切脉。   “无事!”李慕一下拂开了她,只带人坐回榻上。   一时间,裴朝露与的德妃皆看着他。   “我瞧你面色虚白,可是累的?”李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寻话掩过,倒了盏茶递给她,“德妃前两日染了风寒,身上还不利索,要切脉便让林昭来吧。”   说着,他还不忘给德妃亦倒了盏茶,含笑递给她。   裴朝露如今神思浑噩,实在聚不起太多精神,总觉李慕透着古怪,却也说不上来。然德妃处,一时半会已经难以说通彼此,亦不好多言。   她便也不再纠缠,只捧着茶饮了两口,勉励聚拢神思想着今日来此的目的。   虽说是毓庆殿,白日昭昭,殿门打开,没什么大不了。   但她和李慕同出此间,落在旁人眼里总不太好。   她低头饮茶,眉眼慢慢冷下去。   德妃同李慕对视了一眼,一时皆不敢多言。   “你陪陪她。”片刻,德妃推了推李慕,浅声道,“我去瞧瞧午膳备得如何!”   德妃走后,殿中唯剩了两人。却也是隔案坐着,俨然一副叔嫂依礼地模样。   裴朝露余光从离去的身影处收回,抬眸望着李慕,许久不曾挪开。   李慕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见她原本红润了些的面庞又开始掉血色,心里便阵阵发紧。   “可是出了什么事?如何宿州的战事便交给李禹了?”半晌,裴朝露终于开了口。   “他在朝上一直争着,左右我也不差那点功劳,且容他去吧。”李慕闻她开口就问李禹前往宿州的事,暗里倒抽了口凉气。   “他乃当朝太子,如何要出京畿亲征?”   宿州战事虽不小,却也不是什么顶头重事,李禹手下亦有可用之人,如此前往实在莫名。   “他去了,才方显东宫威仪。”李慕回道。   能将战功分出给李禹,当日收复长安那会早给了。裴朝露又一次扫过李慕,却见他低垂的睫毛忽颤。   从头到尾都是从容端肃的模样,冷锐眉眼里隐存一点柔光暖意,是给她的。   裴朝露识得出昔年模样,自也记得住他那点说谎时的不自在。   便是睫羽的一点颤动。   当年赠她和离书时,他挑了个两人拌嘴的档口,又捧了碗酪樱桃惑她,更是连夜出走长安,左右是怕她再问一遍,便要被发现端倪。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裴朝露睨他一眼,连汤思瀚之事亦不想问了。   此间,定是又出事了。   “没有!眼下难得平静,你莫要多心。”李慕的目光有一瞬从她小腹滑过。   隔着桌案,原也是看不见的,但他估摸着是那个方向。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芙蕖,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同他的姑娘一样,有漂亮的眉眼,会娇笑嗔怒。   他抬眼看裴朝露,现在的她还是会笑,却已经没有了生机,多来是浮在面容上如同面具般的完美笑靥。   “有事我定会让林昭传信你,林昭不得信,便是一切安宁。”说这话时,他望了眼侍奉在侧的林昭,转而又道,“是不是瘦了些?让林昭换个方子多进补些。”   林昭闻此话,无声咬唇。   “你晌午如何那般看我?”裴朝露见他神色尤似承天门外,且喜且悲且落寞。   李慕望了她片刻,眉眼低垂里,勾起的嘴角噙了一点笑。   “许是有些想你。”他低声道。   年少因为自卑,他总也不敢看如朝阳明艳的天之骄女。经年后,终于去了心魔,却又因愧疚,觉得无颜见她。   那些如深海翻涌的思念,重重叠叠袭在心头,他欲将她拥入怀倾吐相思,却只能隔着半丈之地,将情意和思念压薄。   裴朝露轻叹了口气,伸手过桌案,如同越过一条边界,在他额角戳了两下。   李慕捉住那只柔荑,拢在手中摩挲,抬眼接上她眸光,笑意愈发柔暖,“真的瘦了。”   “我多进些!”裴朝露笑道。   “林昭,晚上记得给姑娘加膳。”李慕将掌心的手握得更紧些,侧身嘱咐林昭。   原也无需他再叮咛,太子今日走,自是今日动手更好些,如此休整恢复的时日也多些。林昭望着自家主子,颔首应“是”。   为防宫中流言,裴朝露没有留下用膳,德妃过来又闲聊了几句后,她便起身先走了。李慕一路目送,拢在广袖中的手攥紧成拳,至她拐出宫门方收回了目光。   孩子大一日,便多伤她一日。   早去早好。   他合了合眼,对德妃道,“您病疾未愈,我已经请了旨,今夜留宫中侍疾。”   德妃有一瞬的讶异,自个得了解药基本已经无碍了,这好端端的他如何要留宿宫中?   然她也没多问,只看了眼沉默饮酒却不慎被呛到、连连咳嗽的人,拍着他背脊,到了声“好”。   李慕不贪杯,这午膳却饮了不少酒。   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不辣不苦,味甘绵长,却后劲十足。李慕用的急了些,一壶见底,人便有了些醉意。   趁着还有三分清醒,他扣住酒盏,向德妃要了碗醒酒汤。   想醉的,难得糊涂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能醉,所有的苦痛都落在她身上了,他总等保持理智。怕她稍后闻酒气难受,用完汤后,他还沐浴了一番。   酒意尚存,李慕卧榻小憩了一会。   却不想,待醒来,已是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母妃,东宫可有人来传话?”他匆忙起身,问过守在外间的穆清。   穆清摇了摇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值得他请旨留在大内?值得他一分一秒地守在此地?   “是不是,阿昙有事?”穆清追问。   李慕摇头,“她没事。”   过了今晚,她便没事了。   夜风过堂,李慕坐在殿外廊下,传人送了些六月里存积的樱桃酱过来。   借月光,做着一个樱桃毕罗。   结果,也不知是因为心慌还是手颤,反正饼皮没有捏好,一罐樱桃酱却不甚被他拂落在地,黏腻又鲜红的酱汁蔓延开来,蜿蜒似鲜血汇聚的小溪……   李慕眼前黑了一瞬,气也喘不匀。   *   而东宫的承恩殿中,地上亦是如此。   碗盏碎裂,药汁四洒。   屏退了宫人的内室中,奉药的侍女跪在地上,将全部事宜一一道来。   至最后,她深叩首,“殿下纵是千般不是,但他想您好的心总没错的。属下劝过殿下,试着让您把孩子生下来。但殿下不许,他说她不要孩子,只想要您……”   “要您平安顺遂。殿下,当是不愿您冒一点风险。”   从林昭开口言说,裴朝露有孕的那刻起,裴朝露便闭了口,一直沉默着。   林昭的话,她不用听得太仔细,总也基本明白了大概。   同李慕年幼相识的情分,爱恨离合里已近二十年光阴过去,她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而今日回来后,林昭整个魂不守舍。裴朝露思及她这样失神模样,又回想李慕神色,便觉这对主仆有事瞒着她。   且是要事,支开了李禹,还是急事,今晚就要进行。   李慕让给她加餐,说得自然动情,那一刻她确实没有多思,只知是他好意。然出了殿门,秋日凉风拂面,她便觉出了不对。   她没有晚膳加餐的习惯,年少时为养生,更是日落不饮茶水,入夜不闻杂味。偶尔用一口酪樱桃,她都要跳好几场舞以消食塑身。   他不是忘了她的习惯,是实在太急了。   是何事,让他急成这样?   裴朝露识出这一点,待林昭送上那盏气味不用以往的药膳,没几个来回便将话诈了出来。她看着面前赤心诚挚的姑娘,只伸手示意她起身。   估摸她也舍不得自己主子的孩子没了,这碗药亦是裴朝露佯装入口时,她上来拂开打翻的。   裴朝露知晓了李慕的态度和意思,垂眸望自己的小腹,转眼又看地上还有余温的汤药,突然便笑了下。   “他不让你同我说,只说届时我发作,是为何缘故?”   “您左右月信不准,言您月事崩漏。”林昭回道,还不忘低头小声补充,“其实这是很好的说法,您自个不知用过最后的半颗药,属下又封了您的脉象,您怎么也不会想到自个有孕,最多受些痛楚熬一晚,天亮便都结束了。”   “殿下,他也会来陪您的。”   裴朝露靠在榻上,头抵在床棱上,伸手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面上有温柔又慈和的笑。   “我这两日精神不济,以为脑子会转得慢些。”她的笑意愈加浓丽,眼眶却一圈圈泛红,话音里有极轻的叹息,“但凡我少思些,你家殿下这阴谋就得逞了。”   “姑娘……”   “我没有怪他!”裴朝露尤自说着,“要是如他意,我眼下便不烦恼了。”   “怎么办?”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   手和眼都在小腹上,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的眉眼和四肢,只是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当下的时局。   李禹,李济安,枉死的七万将士,活着的裴氏族人,还有她并不康健的身体……   “他不是吃斋念佛好多年了吗?怎么说狠就狠的?” 她哭着问,“你家殿下一贯傻气,怎么今朝能这般精明的?”   “他难得聪明一回,临了还漏了马脚!还是笨的!”   林昭应不上话,只是突然有些理解殿下为何要瞒着她打掉孩子!   “再去熬一盏吧。”半晌,裴朝露止了哭声,重新攒出一点笑意。   好似又是白日里东宫端庄贤淑的太子妃。   林昭无话,只颔首应诺。   “等等!”裴朝露忽然唤住她。   林昭惊喜回头。   “你说他会来守着我?”   “嗯!”林昭原以为裴朝露转了念头,这般闻言遂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当在毓庆殿,稍后您用了药,属下便传信号他。”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不要见他。”   裴朝露到底不是林昭嫡亲的主子,那晚李慕还是得了信号,赶来东宫。他换了一身禁军的服饰以掩身份,在残月幽光中站了一夜。   却始终没能进去那扇门。   往后多日,亦无法得见。   东宫承恩殿合了宫门,只传话出来太子妃微恙,需静养几日。   而再见面,已是七日后,十月初三的百花宴上。 第68章 二更 他们与天子间,形成了一道微妙的……   百花宴设在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间。   十月金秋, 丹桂飘香,玉兰如雪。虽比不得春日百花盛开,姹紫嫣红, 但今日人比花娇。   名册上四十位高门女郎皆在此间,尤其是西北道上的二十位姑娘,个个琦年玉貌,姿容绝艳。   而原本染恙避宫的太子妃, 亦严妆华服而来。   只是她来的有些晚,逾了小半时辰。   离她稍近的几位女郎看得稍仔细些, 太子妃气色确实不大好, 虽是面容精致, 然双眼没有多少神采,脚步亦是虚浮。   虽说这是为太子和齐王设的百花宴,然太子出征未归, 未免齐王一人尴尬,此间尚有其他宗室子弟一道赴宴。   初时是宴会,而后则各自玩乐。   宴会初,男女左右分桌而食,右侧皆是儿郎,首座坐着李慕。上首三座乃太子妃, 苏贵妃和德妃。   李慕退了阴家婚约,复身子大安。各高门自是欢喜,个个都盯着齐王妃的位置。哪怕不是正妃,侧妃亦无妨。   当然也有人想入东宫,毕竟东宫之中皇长孙患哑疾,太子妃又身子羸弱,不是好生养之相。   “身子可好些了?”德妃起身扶过裴朝露, “要是不利索,坐坐便回去,这里有妾和贵妃娘娘。”   穆清顾念她身子是一回事,然此刻更在意她的心情。   这百花宴是为李慕而设,陛下却非要裴朝露掌宴。旁人看不明白,她却清楚,这是要裴朝露说服李慕成亲,为大郢开枝散叶,以添司天鉴说言的祥瑞。   “名册带了吗?本宫看看。”一旁的苏贵妃不咸不淡地开口。   裴朝露冲德妃笑了笑,抬首示意女官将名册奉上,“ “母妃请!”   两侧诸人,左处儿郎自无人关心名册勾选,左右都清楚是来陪衬的。偶尔两个同李慕说得上话的凑身言语了两句。   不过是玩笑问他可看中哪家姑娘,亦或是让他自个直接上去勾画了,自也无人会多言。   李慕一贯的冷漠疏离,眼下更无心应付。   他的一颗心全在裴朝露身上,却又无法这般众目睽睽看她,只留一抹余光落在她身上,却也不甚清晰。   唯有她发髻的步摇在秋阳下闪出一点温润光泽。   步摇轻晃,金钗忽颤,他总觉是她摇摇欲坠的一副身形。   承恩殿宫门紧闭后,她当是恨极了他,连着林昭都不放出宫门,他便也得不到东宫的一点消息。   只连着七夜,每夜乔装守在承恩殿外。   偶尔能看见她临窗倚坐的身影,或是由人扶着转入里间的模样。   李慕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望上座扫过一眼。上头有他生母与养母,看一眼亦无妨。   只是这样一眼,他还是觉得心惊。   大抵是落胎后畏寒,才十月,她已经披了狐裘,一张苍白的脸掩在风毛中,尤似娇花被雨淋,不甚堪折。   然这才七日,她如何经得起外间冷风。   这宴前些日子李慕本已回绝,陛下一时没有回应,他便当已经不了了之。   却不想,直到昨日却又提出,言是太子妃之意,其身不过微恙,宴可如常进行,请齐王殿下安心赴宴。   闻“安心”二字,李慕又觉她话里有话,一时理不清头绪,遂应宴而来。   “这名册如何干净如斯?”上座上,苏贵妃蹙眉问道。因讶异,一时声响有些大。   “太子妃便是染恙在身,看个名册的事,不至于都要这般耽搁吧。”   她将册子扔在桌案上,扫过左侧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她之不耐自是要应付这般多人的择选,觉得委实麻烦。   流露的是对裴朝露的不满。   然,她那样一扫,眼风从诸女郎身上过,是个人都不自在,尤觉被人嫌恶。   一时间,左侧群芳大半人心中被堵了口气,自有对苏贵妃这般看人敢怒不敢言的。然大部分是对裴朝露不满。   是她的失职,惹得贵妃不快,使她们莫名被嫌弃。   而更重要的一点,诸人心中都知道这次择人的方式和掌权人。   因着苏贵妃伴驾鲜有闲暇,而德妃又才上高位,陛下遂把掌宴择人的权利全权给了太子妃。   方才,苏贵妃翻阅名册之际,女郎们便屏息翘首,想着自己已被首轮择中。结果,这太子妃竟是一个都不曾勾出。   让她们连对比、参照的机会都没有。   西北道高门的女郎,曾在敦煌郡守府,因裴朝露看管甚严之故,对她没有多少好感,这厢又经此一遭,更是将她视作了眼中钉。   只个个暗中眼风扫过,欲要联手将她拉下。   “不是母妃这个意思。”太子妃的声音缓缓而起,只含笑道,“是儿臣想着此乃齐王之终身大事,与其你我择选,万一有个疏漏没择中他心仪的,白的惹他不快,倒不如让他自个选。”   话至此处,裴朝露转首望向李慕,“齐王殿下,您说本宫说的可在理?”   “皇嫂所言甚是。”李慕拱手致礼。   她给他结亲,彼此已经历过一回,总也不想再有第二次。   且此间诸人,她选与不选,选哪个,都得罪人。   若今日非要择出一人,李慕宁可自己来,也断不要再经她之手。   左侧女郎们闻此言,心中稍平了些。只是望向裴朝露的眼光仍旧多有不善。尤其是不知道李禹不能传承子嗣的高门女郎,多来对她不屑。   以往是被她母族威望荣光压着,只得仰视于她。   眼下她已是罪臣之女,却偏偏恩宠尤在,依旧压着她们一头。无论入东宫还是入齐王府,竟都需经得她来裁定。   她们焉能咽下这口气!   “既如此,诸位自便吧。”裴朝露玲珑剔透的心肠,如何领略不到此间诸人投来的目光只含笑道,“本宫用药的时辰到了,且失陪了。”   “太子妃,药已经送来偏殿了。”林昭开口道。   裴朝露颔首,盈盈起身离去。   未几,苏贵妃亦离席而去,高座上只剩的一贯低调的德妃。   诸人遂也不再拘束,左右闲聊,起身赏花,往来谈笑。   有女郎前来敬酒,李慕也未拒绝,只依礼饮下。周遭亦有同宗子弟,又有攀附者,见他难得好面色,遂亦来敬酒。   李慕一一饮过。   然,未几,齐王殿下便不胜酒力,酒水洒了衣襟,只得离席更衣。   *   偏殿中,裴朝露饮了药,却又倾数吐了出来。李慕进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吐得两颊生汗,气喘吁吁,整个人模模糊糊。   李慕蹙了蹙眉,过来给她拍着背,见她吐得差不多,便从兰英手中接了清水给她漱口。   她合着眼怏怏喘息,只觉怀抱熟悉又温暖,便抓着衣襟靠上去。李慕给她擦过额角的汗,拂开黏在耳畔的碎发。   “殿下,这药还得让姑娘再用下。”林昭将药送来。   李慕接过药盏,盯了她一眼。   “安胎药!”林昭讪讪道。   李慕端药的手顿了顿,也没多话,只垂首望着怀里的人,低声道,“喝得下吗?”   裴朝露恢复了一点神思,点点头。   李慕便端来喂她。   药盏端来,她皱眉又想吐。   李慕正欲挪开碗盏,却被她拽住了广袖。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仰头将药灌了下去。喝完后,她捂着胸口直起身子,一个人缓了片刻,终于不再恶心,只抬手示意两个侍女下去。   殿门合上,这一处尚且隐蔽。   她坐在榻上前端,李慕坐得稍后,两人间仅隔了三寸的距离。她的披帛缠着他的袖角,她一转首便能靠上他胸膛,他往前倾一倾亦能将她在怀间。   然,时间有一刻是静止的。   两人谁也未动。   半晌,李慕先开了口,“才两月还没成形,往后再动手,就更伤身了。”   “落了他吧。”   若是这幅场景,他还有所疑虑。   那么林昭一句“安胎药”,总也说明了一切,七日前是未将孩子打掉。   裴朝露没出声。   “那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都行。”   她是当朝太子妃,他是掌着大半军权的齐王殿下。然这一声“带她走”却说的格外自然而坚定。   如同只是一次皇家同行相邀的策马,一次宗室集体的狩猎。   只要她应下,他便可以随时启辰。   裴朝露眉眼弯弯,唇畔有隐约的笑意,须臾却只是挑了挑眉,自嘲地笑了声。   她,不会走。   “你想留在这也行,兵甲都在我手里,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我上去,一样给裴氏证名,一样保护你们。”   李慕抬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你不用多想,便是我在上头,你依旧是自由的。要是有一天你想走,也不要紧。山河万里我守着,你……”   “要是需要你上位,给我裴氏翻案,当日你直接兵变蜀地挟天子空群臣岂不更好?何必又迂回迎他回来!”裴朝露推开他握肩的手掌,终于转过身来,“我裴氏之冤屈,必须有当日定案者自己翻案,方算彻底清白。否则,以你我之关系,你上位翻案,天下人只会更觉裴氏狂妄,狐媚惑主。”   “我哪也不去,就在东宫。”裴朝露抬眸望李慕,低眉又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我就以太子妃之名生下他。”   “阿昙,李禹不能生育,他自己是知道的,他……”李慕初闻大惊,然见她一脸从容又坚毅的神色,须臾亦反应过来,只盯着她小腹看了片刻。   吐出两字,“祥瑞?”   “对。你父皇不是盼着这还都复国后的祥瑞吗?此番刚刚好。”   “至于李禹,他没法不认下。”   李慕自然明白她说的话,然却依旧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外在的形式,即便父皇不迷信祥瑞,即便李禹不认他,只要是你的心意,我都能给你达成,排除万难!”   “唯有一点,我无法代你,生育孩子,你的身子吃的消吗?”   “阿昙,汤思瀚早晚能抓到,裴氏也早晚能够翻案,你的族人、冤死的将士也总有一天能够清白昭雪。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吗,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你有涵儿,他很好……”   “那你呢?”   “我没有想过今生还会有子嗣。”李慕合了合眼,忽而留下泪来,他握上她肩膀哑声颤语,“我只求你好好的。待所有的事情结束,你走吧,去山里,去林间,去你喜欢的每一个地方……我不求你留下,也不奢望能见到你,我只求你活着。”   “你活着,无论你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感受到你。”   大抵从七岁初相识,她喂他一盏酪樱桃,让他人生尝到甜蜜,便开始带动了他心脏跳动的另一半频率。   年少初时,他从不敢妄想,唯一所想便是小郡主平安寿永。   他能看见她最好,看不见知晓她好,亦很好。   后来得了她完整而纯粹的爱,他方开始有所求。   求子嗣,求陪伴,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求永远。   只是后来的后来,一步错,命运罚他回到最初时。   不可再妄想,他便又剩了唯一所求,她活着便很好。   “我要孩子,原也不是因为你。”裴朝露仰头接上他眸光,话语浅淡,却如雷劈下。   李慕闻言,有一刻心悸。   说是无所求的,却根本经不住这样一句锥心之语。   然而,同他咫尺之地明明柔弱地如同瓷器、仿若随时可能破碎的女子,话语却依旧清醒和智慧,“当今天子想要以新生为祥瑞,作为他复国后的福祉,想借此掩盖曾经的错过,从而麻痹所有人忘记那些冤死的亡魂。”   “他休想!”   “他逼我给你掌宴选妻妾,想让你诞下子嗣,以此为新生祥瑞。”裴朝露拉过李慕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双目赤红道,“如今不正好吗?我给他一个祥瑞。”   “但凡祥瑞占着我裴氏的血,这世间,这世人,就都不会轻易忘记潼关阵前的七万亡魂。”   “我是罪臣之女又如何,今朝祥瑞从我腹中出。”   “你也不必担心,你父皇会因此舍了这祥瑞。”裴朝露顿了顿,面上多了两分嘲讽,“他一定会接受我的,且会好生供着我。”   “当年,父兄战死沙场,潼关破,长安落。陛下召空明问话,空明以为他会问敦煌的事宜,毕竟那处是大郢发祥地。又以为会让他给战死的将士超度。却不想,陛下所问,竟是如何得长生,如何修来世,如何名列神位或鬼雄。”   “不问苍生问鬼神!”   “既如此信鬼神,这寓意新生的祥瑞他如何敢毁之!”   这些因果,大概便是在这沉默的七日间,理顺的。   裴朝露松开李慕的手,起身至窗户,望楼下艳艳群芳,眉宇里没有了方才的愤怒和激动,只多处两出萧瑟和不忍,却也很快敛尽了,“只是委屈你,不能娶妻生子了。”   祥瑞之所以被称为祥瑞,乃是因为稀少。   此子诞生,东宫亦只会有此一子,而齐王府无后院,便也无从言说“子嗣”二字。   当日为回长安,她让他同别人结亲。   如今为安抚帝心,她不许他再娶妻生子。   百年世家的女儿,从来清正高洁,隐在人性里唯一的一点卑劣,全部针对了他。   然而,对面相识半生的男子,终究是懂她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也不曾走近她。只隐在窗后,亦是在她的身后,“你好好养着,我会撤掉所有对汤思瀚的搜捕,不再追查。”   裴朝露转身看他,眼中有晶莹的泪珠滚动。   “放心,外围还有阴庄华和你二哥,他们会接我人手进行围补的。”   她用这个孩子牵制了天子以新生掩旧错的念头,他自然需要配合放下追捕,让天子觉得他们已经服软,一切皆如他所愿朝前走去。   这是在此间局势中,唯一既可以名正言顺保下孩子,又继续抓捕汤思瀚的办法。   如此,他们与天子间,形成了一道微妙的平衡。   十月初三的这场百花宴,从西北道到长安各高门,无一贵女摘得半点喜气。最大的喜悦者,是东宫太子妃。   她用药归来,身形尤自不稳,足下失力险些跌倒。   后传太医诊脉,竟是有孕两月有余。   一时间,合宫皆惊,又喜。   司天鉴掐指算来,自是贵不可言。   太子妃在东宫多年,从来敦厚随和,难得这厢向陛下提出承恩殿中多往事,住之锥心难忘,想要挪宫。   陛下道,“往事不可追,你若愿真心往前走,挪宫自是小事。”   彼时裴朝露身形初显,只浅浅笑道,“舅父,既得新生,阿昙便也想换个新生。”   陛下颔首,只是尚且遗憾,那小儿子还那般执念,然左右多番禁军叹来消息,自得太子妃有孕,齐王殿下消沉许久,手下多有松懈。   李济安遂也稍稍松下口气。   再是痴情,一个男人总也受不住心爱之人,为他□□,且接二连三给旁人诞育子嗣。   他望一下外甥女还没隆起的胎腹,道“果真祥瑞”。   遂也准了挪宫。   裴朝露挪去的是蓬莱殿,在宫城西北角上,由贵妃和德妃一同照料。   挪宫这日,是十月底,正值李禹得胜归来。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秋雨,地上积水亦滑,她将将被人搀着要走出殿外上马车,便同李禹迎面撞上。   打了胜仗的太子莫说面上没有半点欢愉,根本就是阴沉着一张脸。   “殿下可是赶着回来送妾身的?”裴朝露笑意盈盈道。   李禹胸口起伏,一把拽过她。   “殿下!”裴朝露紧紧抓住他,不让自己跌倒,“您小心些,会伤到孩子的。”   李禹双眸涌起滔天大火,死死盯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裴朝露退开半步,站稳身形,垂眸抚着胎腹,轻声道,“殿下应该高兴的,唯有妾身有孕,方能证明您身子无漾尚能传承子嗣。您亦不必费神,成日给宫里的妹妹们按上各种不能生养的名头。”   “妾身说得可对?”她抬头追问,笑意温和又刺目。   “对!”李禹终于吐出一个字来,面上浮起一贯的温润神色。   “那么,劳殿下送妾身一程吧。”裴朝露从侍女手中接过伞,递给李禹。   当年他诓她入了东宫,百般折辱。   终于到了今日,她亦让他屈辱万分,有口难言。   李禹顿了片刻,接过伞撑开,扶着她,一步步送她出东宫。   裴朝露拂开他的手,同他并肩走着,“地上虽滑,妾身尚可自己走,只要殿下莫起邪心。”   “妾身若有个闪失,陛下怕会不高兴。”   李禹无话,只冷哼一声,直到送她上马车,入了蓬莱殿,他方又变了脸色。   可以说是面沉如水。   看守蓬莱殿的禁军首领,竟然是封珩。   是李慕的人。   他亦未再多言,只甩袖去了宣政殿。   裴朝露合了合眼,仰头望向已经雨停的日空,这此间平衡,至此算是将将拉平。 第69章 胎动 他会动了。   李禹未至宣政殿, 在甬道上先遇到了苏贵妃。   苏贵妃叫停步辇,没再继续往前,而是择了一处临湖幽径, 同他并肩走着。   “阿娘如何在此?”   李禹扶着苏贵妃走在前头,身后宫人远远随着,自不敢上前叨扰。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李禹方才开了口。   “你说呢?”苏贵妃笑了笑, “你的太子妃如今最是金贵,可不是要阿娘来伺候她吗!”   “她哪经得起您侍奉!你看一眼给父皇交差便罢。”李禹勉励压着怒气, 尽量让语气变得平和。   然到底没能在母亲面前装过去。   “这是怎么了?阿昙有孕, 你瞧着不大高兴啊。”苏贵妃抚着他搀在臂弯间的手, “凯旋的大军还在潼关,你这快马奔回 ,怎的就是这副神色?”   苏贵妃顿下脚步, 重新细辨李禹神情。眼风四下扫过,只悄声道,“可是孩子……”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却是换了个话头,“八月初,我同阴良娣去宝华寺看阿昙, 那良娣动了心思,给阿昙下了好东西——”   “她没中药!侍女将沾了脏东西的心经打湿了,失了药效。良娣和我亲眼所见,人是清醒的!”   李禹说是这般否决,但那孩子不是他的,亦是事实。   至于是谁的,算算时间自不言而喻。   如今将将三月, 左右是在那寺中怀上的,再思先前李慕装病的种种……两人均不再皇城!   “那是阿娘的不是!”苏贵妃轻叹一声,却仍是带着几分不虞,“你也实在太痴心她了,东宫里那个妃妾不比她康健,你瞧瞧前头的涵儿,她那副身子骨能生出什么好孩子。”   “好了,阿娘不说了,总是你的孩子。又是占了祥瑞之说,是喜事。”苏贵妃拍了拍他手背,瞧着他面容,继续往前走去,“你且说说何事烦心,便是这么副阴郁的样子!”   “蓬莱殿门口,守着六郎的人,是我东宫没人了吗?”李禹拣了个还算合适的由头应付苏贵妃。   “我且同父皇说了,将人换下来。”说着,李禹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后头步辇上来,“阿娘转道过去看看便罢,左右她同德妃要好,您也不必费神。”   “等等,我有话与你说。”苏贵妃睨他一眼,谴退步辇,只就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六郎的人是宫外亲王府邸的,能调去蓬莱殿里,便是你父皇应了。那日他提出时,阿娘亦在场,说是你不在,蓬莱殿又出了宫城二十余里,禁军分管不便,遂用了他的人。听来完全是为你着想……”话至此处,苏贵妃又看了眼李禹,“自然,他想的是旁的,但也无妨,他至多便是想想,阿昙如今怀着你的孩子。”   眼见李禹面色愈加难堪,苏贵妃蹙眉道,“让他的人守有何不好?看着兄友弟恭,你父皇甚是满意。如今时下,你莫要为了这么些小事惹你父皇!”   李禹不应声。   “你是不是忘了中秋翌日,阿娘同你分析的时局?眼下,我们该如何重新站稳脚跟?”   “阿娘说了,一则截杀汤思瀚,二则传承子嗣。”   苏贵妃颔首,定定望着自己的儿子。   片刻道,“如今阿昙有孕,你不已经完成一半了吗?”   “封珩何许人也,那是六郎身边最精锐的暗卫。既然六郎将人手都投来了蓬莱殿,便是给你空出了人手,你且收起捻酸吃味的情绪,好好忙正事。”   苏贵妃说得自然有理,然李禹根本没法咽下裴朝露怀上李慕孩子一事。   他甚至觉得哪怕是那日她在宝华寺里中药同僧人苟且,由他一剑杀了,也好过如今他被莫大的耻辱堵在胸口。   “阿娘不知道,你是怎样让她再度又孕,且还能心甘情愿生下来。但阿娘知道,便是她再生一个,她也不会忘记她母族的仇怨。”   苏贵妃眼见儿子滴水不进,为着一点守门侍卫的事这般计较,只将话敞开,“你且看前头还有涵儿在呢,她还能勾着你六弟回来,替她平反。”   “便可以看出,她将你同孩子是完全分开的。”   “为今之际,拼足人手杀了汤思瀚,方是上策。不妨再告诉你,六郎不肯同西北道结亲,又因阿昙怀孕,消沉了不少,便也交出了西北八门的兵甲予你父皇。如今他手中没有多少能用的人。而你则大胜归来,加上原本西南蜀地的兵甲,足矣和他分庭抗礼。”   苏贵妃顿了顿,压低了声响悄言道,“有一处,我们同你父皇是一条心的。”   “便是汤思瀚。”   “你父皇亦巴不得他现下便死了。”   “六郎交了权柄?”李禹惊了惊。   苏贵妃旁的话,他没有在意,唯有这一处着实让他震惊。西北道八门联合起来至少有十万兵甲,他居然说放便放了。   裴朝露怀的明明是他的孩子,他如何便消沉至此呢?   合理的,他不应该举兵夺了太子之位,再娶她为妻,为她裴氏平反,如此光明正大诞下子嗣?   李禹千思万绪,总觉其中失了逻辑。   除非,她亦恨着李慕,如此不仅算计了自个,也算计了他……   这般想着,他竟莫名笑出了声,只匆忙返身回蓬莱殿。   “三郎,你作甚?”苏贵妃拽住他。   “阿娘,你且坐步辇而来,孩儿有急事见阿昙。”   “三郎——”苏贵妃还想言语,然人已经挣脱她箭步奔去蓬莱殿。   *   而自陛下允了裴朝露挪宫的请求,这择中的蓬莱殿,便早早整理了出来。   眼下,裴朝露脱了狐裘,正坐在西厢暖阁内合眼养神。   “姑娘,殿下说的对,您现下顾好自个便罢,旁的事都与您无关。”云秀给她按揉太阳穴,又见她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股忧色。   裴朝露也没睁开眼,只抬手握了握她手掌。   如今不在东宫,李慕便将云秀送了过来,譬如先前在宝华寺,他亦让云秀前来照顾。   然一旦裴朝露回了东宫,他便将云秀带回齐王府。   他知晓她习惯云秀的服侍,亦知晓她对云秀的爱护,遂尽可能护着她在意的人和物。   “他近日如何了?”   外头的传言,裴朝露很清楚。原也是百花宴上他同意了她留下孩子后,两人一道商量的计策。   左右长安高门皆知二人之过往,她再度有孕使其意志消沉,无心政事,既让欲要结亲的权贵觉得他沉迷旧情不是合适的人选,又麻痹了陛下和太子,如此一举两得。   只是李慕闭门锁府,也未必都是装的。   裴朝露抚摸着小腹,回想百花宴那日,她同他说,“我要他,原也不是为了你。”   他自年幼便渴望亲情,然十数年于母处不曾得到。而到如今,终于有了一点血脉,却被告知不过是她想要牵制帝王的一枚棋子。   大抵是被伤到了。   回想当年他不明缘由出走,这点刺伤,裴朝露不觉什么。   然而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问他境况,实乃是因为另一番心绪。   腹中怀着他的孩子,他宁可喂她一碗药打掉他,也不想让她冒更大的风险,消耗气血去孕育。   然而当腹中的孩子在她眼里变成可以为家族翻案的筹码时,他遂愿意留下他。   他到底还是将她放在了自己前头。   只是千回百转里,大抵不愿看见她。   七年来,裴朝露头一回对他生出一点歉疚。   亦是对腹中孩子的愧疚。   他还未来人世,便被母亲所利用,来日甚至还要寄生与一个禽兽名下。   思至此处,她整个人颤了颤,豁然睁开双眼。   “姑娘!”云秀见她一下子面色雪白,只惊道,“您可是哪里不适,奴婢去唤林昭。”   “我没事!”裴朝露拉住云秀,抬眼看她。   他送来云秀,送来林昭,送来封珩,送来他贴身最精锐的暗子卫队,然而自己却不来。   百花宴至今,已近一月,无论是在东宫承恩殿,还是后宫毓庆殿,她都没有见到他。   “殿下无事,他说了,等您来了这处,便过来看您。”云秀想起裴朝露的问话,遂反应过来。   裴朝露未再开口,这缓缓松开云秀,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茶,慢慢定下神思。   自己原也不是这样,大抵孕中多思吧。   他既然按着计划在走,自然不会随意走动,且之前自己身处大内,他若寻她,确实彼此但着风险。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往门口瞧了瞧。   不是等李慕,这厢她在等李禹。   李禹的反应自是意料之中,然他并不是蠢笨之人,此间关窍他早晚会觉出不对,且还需掐断他那点疑虑。   “姑娘,你车马过来定是累了,不若去榻上躺一躺。”云秀以为她还在盼李慕,只想着给她分散神思。   “还早,我——”   裴朝露的话还没说完,外头侍女便匆匆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云秀本能地挡在裴朝露面前。   “无事,我还怕他不来呢。”裴朝露拂开云秀,“都下去吧,他不会怎样的。”   前有陛下看重的祥瑞,后有李慕满殿的暗卫,李禹自然不会做什么。   暖阁中,上茶的是兰英,之后便半步不离守在一侧。   李禹押了口茶,面色是一贯的温润如玉,拂盖轻笑道,“到底是孤小看你了,你是真能耐!”   “一刀竟能砍伤我兄弟二人。”   “妾身不懂殿下的意思,眼下也听不得这砍砍杀杀的话。”裴朝露半嗔半忧,柳眉轻蹙。   “这孩子孤认下了。是,孤是不痛快。但是一想到六弟,孤也不觉什么了。他的孩子又如何,还不是在孤名下,不得同他相认。”李禹笑意愈深,“想清了这层,孤也没多少不快了。”   他起身坐到裴朝露处,扶过她面庞,“你到底还是恨他。新婚燕尔,扔了一纸和离书,如此成全孤。”   “恨不恨的要怎么说呢?”裴朝露拿开他的手,挑眉道,“如今孩子都又有了,他到底算您二位中哪位的,妾身这厢也搞不明白了。”   裴朝露顿了顿,复又笑道,有一点妾身确是很清楚,那便是孩子一定是妾身的。”   “唔!还有一重,妾身亦清楚。”   “便是您二位当真不痛快,故而妾身便痛快的很。”   午后日光大盛,映在裴朝露脸上,映出她骄傲又肆意笑靥。   “果然!”李禹起身,长笑了一声,“果然啊!”   “这便对了,唯有你也恨着六弟,这个将孩子寄在孤名下的举措才正确。”   “怪不得啊,六弟闭门不出,想来当真锥心刺骨。”   李禹负手离去,笑意愈发痛快。   “殿下!”裴朝露在身后温声唤他,“六弟诚您所言,亦是受此大辱,现下萎靡不振。但您说,他会不会哪日纵了性,将妾身和孩子一块掳了去!”   “他敢!”李禹骤然回头,脑海中顿时思绪往来。   虽然李慕交出了西北道的十万兵甲,然尚有人手,同自己悬殊不大,裴朝露所言未必不会成真。   李禹冷笑了一声,面前这妇人为刺激自个,逞一时口舌之快,竟也是提醒了自己。   与其势均力敌的对峙,且趁着他消沉之际,先灭了汤思瀚,一了百了。免得等李慕得到汤思瀚,一来能重新感动了她,二来自己就等于被架在火上。   李禹负手离去,转道碰见前来的苏贵妃,只悄声道,“孩儿谨遵母亲之令,全力逮捕贼人,绝了后患。”   *   无边落木萧萧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禹再没有来。   至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三次离京,此番去的是范阳。   范阳是汤思瀚的祖籍,如此当是那处有了其踪迹。   然裴朝露闻言,也没有太多情绪。   她很清楚,有了那日他去而复返的一番对话,李禹已然彻底相信李慕消沉,然又怕他当真直接动强,故而趁着这段时辰,赶着要杀了汤思瀚,已决后患。   而这些消息,原是阴庄华同二哥先前先得了寻之无果后,重新留下迷惑旁人的。   如此一箭数雕。   于裴朝露而言,最好的好处是,李禹全身心投在绞杀汤思瀚身上,便也无暇来蓬莱殿。   这厢,她原该松口气的。   然而随着孩子开始胎动,她的精神也愈发不好。   李禹没来,李慕亦不曾来过。   头一次感受到胎动,是十一月底的一个夜晚。   她将将上榻,小腹却一阵胀疼,须臾疼痛过去,便觉腹中尤似一个圆滚滚的球翻滚了半圈。   是胎动。   她瞬间便红了双眼。   芙蕖头一回胎动,也是在深夜里,她本能地唤了声“六郎”,想让他也摸一摸。然伸手去抓榻畔的人,除了锦被却什么也没有。   此番,亦是如此。   她捂着微隆的胎腹,含泪带笑抬起双眸,然屋中除了她自己,依旧再无一人。   她的孩子,总是没有父亲。   有他的传话,书信,种种事宜亦是他安排的,可是他不来。   “我要他,原也不是为了你!”   裴朝露又开始想起那日百花宴上同他说的话。   情绪反复中,她夜不能成眠。   随着胎动的明显,她还想起了涵儿。   自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涵儿便愈加沉默,除了早晚问安都不愿来她跟前。而裴朝露最初是想要带他一道来蓬莱殿的。他应了,临行前却又言还有功课未交太傅,晚两日过来。   这一个月,裴朝露初时因胎像未稳,遂不曾亲回,只让人前往去接,然数次都没有接到人。   她在梦中惊醒,恍觉这世上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他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她伏在云秀肩头抽泣。   云秀闻言大惊,那年司徒府中,成型的孩子被打下,她便问了这么一句。   转眼已是腊月,初一这日天空下起小雪。   傍晚时分,暮色上浮,临窗坐了一天的人,再也忍不住,只披了披风要回东宫接孩子。   她将将才稳了胎相,气血亦不足,雪天路滑,哪个能放她出去。   “下雪了,涵儿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我带着他呢。”   阴霾的天空下,风雪渐大,李慕牵着涵儿,一路逆风踏雪而来。   两月未见,裴朝露已经显了孕相。她本就纤瘦,胎腹便格外明显些。才四个月,然即便披风掩着,尚能看出隆起的弧度。   “六郎,你如何今日才来!”德妃见他虽兀自松下一口气,却不免恼怒。   “去看看你阿娘。”李慕冲德妃笑了笑,也没回话,只低头揉了揉孩子脑袋。   涵儿抿着嘴,上前冲裴朝露行了个礼,也未等她出声,自个便站了起来,拉着她袖角晃了晃,打着手语唤了声“阿娘”。   自她有孕起,晃衣角这般亲昵的动作,他便再未做过。   裴朝露又惊又喜,一下落下泪来。   “外头冷,快随阿娘进来。”   一行人拥簇着回了暖阁,李慕撑着伞站在外头,面上有浅淡的笑。   “六郎。”德妃返身出屋,同他回了外殿梢间,“你这是去哪了?”   “去了趟敦煌!”李慕掩唇咳了两声,从袖中掏出个三寸见方的锦盒,“这是当日灭梦泽泉府时缴来的,您精通医术,看看可要再调制一番。”   “梦泽泉府?”穆清杏林出身,自然知晓这处医药圣地,带打开锦盒看过,不由面露欢色。   她袖中划出金针测过,嗅其气味,辨其配方,面上笑意愈盛,只连连颔首,指着那丹药道,“这九枚是保胎丸,民间自是珍稀,然我们大内自有可匹配的良药,故而不算什么。但这枚是顺胎丸,可转胎位,松脐带,且有提神补气之效,怕是世间寥寥。”   “有了这丹药,阿昙生产便算无虞了。”   “那便好……”李慕又急咳起来。   “你是染了风寒?”穆清搭过脉,蹙眉按住想要挣脱的手,片刻惊惧道,“你何时伤的肺腑,伤口在哪?”   “这是外力冲击,结出的内伤!”   话音落下,她顿然想起,之前在洛阳时见过他胸口有一处伤,只一把拉开他衣襟。果然,胸口处留着一只木簪的印记轮廓。   “好了!您这样我更受寒,咳得更厉害!”李慕自己拢起衣襟,“医官看过,好好保养便罢。左右是这遭赶得太急,才引发的。”   “怎么伤的?”   如此近身的距离,又是木簪印记,伤口又不平整。   穆清回望暖阁方向,猜出个大概。哑声道,“皆是我的错,累你们走成这步田地。”   李慕没有接话,如今除非是完整的解释或全部的真相,其他他亦不想费神太多。   再大的事,都没有她身子重要。   “我先回府了。”李慕起身道。   “你不去看看她吗?”德妃有些讶异,“阿昙近日精神很不好,神思也恍惚,夜中我们轮流守着她,她梦魇频繁,总是惊醒。”   “那她可有旁的不适,她撑得住吗?”李慕一下急躁起来。   “可大可小,安心安神为重。!”穆清睨他一眼 ,“你也是,去敦煌这般远行,如何不和她说一声!”   “前头与她约好,这两月皆避府不出。上月十二,我想起这丹药存在大悲寺,谴人去又不放心,方自个去了。”李慕解释道,“今日回来,还不到同她约好的二月避府时间。”   “我想来的!”李慕有些懊恼,“可阿昙说想静一静,不想见我。”   “何时说的?”   “她提出挪宫那日,我传书与她。”   “你……”穆清叹了口气,“这都多久了,妇人孕中多思,情绪最能反复,她又是个心重的,你安能按着素日的模样想她!”   李慕未再接话,只返身望暖阁走去,然至门前丈地处,他到底没有进去。   涵儿还在。   他看着窗户剪影,母子而人对面而坐,是在说些什么。未几,灯火灭了两盏,涵儿先离开了。   他又站了会,见最后一盏烛火吹灭,遂也返身离去。   “你这趟是来做什么的?”裴朝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漏夜风雪中,她从廊下石阶上,一个人慢慢走下来。   “站着别动!”李慕呵住她,疾步上前将人扶住,“这么黑的夜,你出来作什么?”   “那你踏暮前来,又是做什么?”   “把涵儿送给你,你定是想他的。”   “你也定想他的。”裴朝露拉过李慕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蹙眉喘了口气,“他会动了。我出来,让你摸一摸他。”   便是李禹,她都没有在涵儿面前说过他半个不字。她总觉得,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没有涉及下一代的道理。   如今,面对的还是他。   纵然好多事,她还不能释怀,但她对他的那些怨,亦不是剥夺他体验人父的理由。   何况,他还将涵儿送来了。   裴朝露想起这晚涵儿同自己说的话,心中一块压着多时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 第70章 解铃 是不是终于又觉得他还是可以依靠……   飘雪的冬夜里, 裴朝露和涵儿对面坐着。案几上点着烛火,映出母子二人相似的眉眼。   屋中静的厉害,除了彼此的呼吸声, 便只有外头呼啸的朔风。   裴朝露已经显怀,身子底子本就差,这般提着心久坐了会,腰间便受不住。她的呼吸有些急了, 终于忍不住伸手扶了把胎腹,想要换个姿势缓解腰上的酸胀。   许是屋中太安静了, 她不过抬手的瞬间, 衣角一点摩擦声亦格外明显。   对面的孩子抬眸落在她伸出的手上。   她的手正搭上小腹, 被这样一望,便生生止了动作。   “阿娘为何要生这孩子?”两个月前,涵儿的手语重新浮现在眼际。   裴朝露咬着唇口, 将手抚实,微微直了直腰,脑海中尚且回想着涵儿说这话的神情和动作。   他红着一双眼睛,失望的神色布满整张面庞,说完便跑了,连让她解释一句的间隙都没有。   她垂着眼睑, 却也能感知到对面孩童一双清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小腹。   从长安到敦煌,再重返长安,涵儿同李禹的父子情亦从初时的不冷不热发展到两看生厌。   涵儿曾亲口告诉她,他不要李禹。   父子关系走到这一步,裴朝露问心无愧。她为人母,从未在孩子面前诋毁过李禹半句。大抵是他自己做得太出格, 伤到了孩子。   可是,涵儿不要李禹,讨厌自己的生父,便能接受生母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吗?   裴朝露攥着腹上裙布,两个孩子,明明她都深爱他们,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无论哪个,她都无颜面对。   视线模糊里,一只小手赫然出现在她身前,确切的说是正要抚上她隆起的小腹。   “涵……儿!”她有些惊恐地往后退去。   孩子的掌心伸在虚空,同她的小腹离了仅半寸的距离。这半寸距离,是裴朝露捂着胎腹避开的。然而她只避了一下,便未敢再挪动。   这样一退,是要告诉孩子,她想离他远些吗?   她一手撑在身后,一手从捂着的小腹上拿开,想要伸去摸一摸他。   却不料孩子收回了手,面上浮起了一层久违的笑意,开口道,“我能摸摸他吗,阿娘?”   一瞬间,裴朝露怔在原处,只抬眸看他,仿若自己出了幻觉。   幻觉里,她听到孩子在喊她“阿娘”。   “前头,我说不想阿娘生这个孩子,是不想阿娘给太子生孩子。”涵儿唇瓣启合,将一个个字吐出来。   裴朝露心绪起伏得更厉害,缓缓坐直了身子,垂眸看膝畔的孩子。   “……涵儿,你、能说话了?”好半晌,她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嗯!”涵儿点点头,“所以,阿娘先听我说。”   多年不曾开口,孩子的话语音色都有些生涩,不甚连贯。   然而每句话落下来,裴朝露觉得一字字皆清晰烙在她心头。   且喜且悲且疼。   “很久前了,有一回我瞧见他打您,朗朗白日里便撕了您衣裳……就是那回吓得,连夜起高烧,翌日便说不了话……我不是因为风寒患的哑疾。穆德妃说这是心疾,她说或许哪天就又好了。”   涵儿望了眼微微发颤的母亲,只抓着她的手继续缓缓道,“他对您不好,对我也不好。”   “在敦煌瞭望原上,他将我掳去,叔父的人围了郡守府。箭羽射来,明明是避着我的位置,他为攻心,直接便抱着我挡箭矢。”   “后来收复长安,天水关前,又将我带上烽火连天的战场,让暗子射杀我,诱叔父救我,以灭叔父。”   “他生了我一回,却想杀我两次。阿娘,我可不可以不认他了?”   裴朝露喘出一口气,却没能开口说话,只反手握住了孩子。   “我以为,您又有了太子的孩子。”涵儿空出的一只手抚上他母亲的胎腹,“所以我才会生您的生气。”   “您有一个我,已经很难过了。”涵儿低垂着眼睑,声色里有些黯然。   裴朝露将掌中的小手握的更紧,张合着唇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好半晌,方握撑着下了榻,将他拥抱在怀里。   他的面庞贴在她小腹上,听他手足的心跳。   裴朝露眼眶中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来,片刻轻轻推开他,颤声道,“你,如何知晓这不是你……这不是太子的孩子?”   话音落下,她便也猜到了。   果然,涵儿道,“叔父说的。”   顿了顿,又道,“您派人数次接我不着,他便入东宫寻我。”   “他、和你说了什么?”裴朝露有些紧张。   “好多!”涵儿笑了笑,“说的太多,涵儿都记不全了。但是有句话涵儿记得。”   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上扬的嘴角噙着笑,“叔父说,他自然爱您如今腹中的孩子。”   “但是只要是您的孩子,他都爱。”   裴朝露眸光亮了亮。   涵儿的话语接连而来,“所以阿娘,只要是您的孩子,亦都是涵儿的手足,涵儿都喜欢。”   风欺雪压的冬日里,屋中储着地龙,自然干燥暖和。   然这一刻,裴朝露觉得她干涸又荒凉的心,终于又得到些许甘霖和温暖,有了对来日和新生的企盼。   她之一生,从嫁给李禹的第二年开始,对这个人世便不再有太多的奢望。   先时,是被困年少情爱,想向李慕问个明白。   后来,母族被灭,她亦无心个人私情,只想给家族翻案。   至今日涵儿来时,她都是这样的心态。   她并未想过太多之后的事,总觉待此间数结束,她的生命也该耗尽了。便是还有残余,也不过随风来去。   她到底还是太累了,已经无力去想象和计划来日岁月。   即便是有了腹中的孩子,她总觉歉疚。因为她也清楚自己的身子,这样孕育下去,能否撑到孩子足月。   便是孩子安恙,她又能否熬过临盆那一遭。   而她实在不敢多想孩子出生后的情境,诚如李禹所言,便这样放入他名下吗?他日真相浮于水面,两个孩子要如何自处?   这数个月里,她偶尔想到此节,便觉彷徨又恐惧。   然而这厢,手足这遭,竟已被化解。   涵儿知晓了一切,亦接受了这还未出世的手足。   裴朝露搂着他,聚拢神思,只温声道,“你是何时能言语的?如何不早点告诉阿娘!”   “天水关,叔父为我以身当箭,箭头没入他血肉,他捂上我眼睛的一刻,我便叫出了声。只是大抵人马嘶吼,他亦不曾听见。”   “我不会说话,太子才能少在我身上投心思,我就能跟着阿娘。”   裴朝露轻笑了一声,只频频颔首。   当年,涵儿因见李禹施暴而失了语言。   经年后,又因李慕的舍身相救重新有了说话的能力。   “阿娘,那日叔父虽受了极重的伤,然闭眼前却仿若很开心。我见到他一直笑着。”   “他还说,我真像阿娘。”   裴朝露松开孩子,咬了咬唇口,撑着身子重新坐回榻上,“你便是同他要好,也别总提他!”   她话这般说着,却觉面上浮起一层烟霞,只往一侧避过。   扭头一侧乃临窗处,她明眸流转间,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执伞立在风雪里。   适逢胎动,她眉宇微蹙,面上不由浮起几分恼意,垂眸望着一点起伏的轮廓。   心道,你故意的吧。   胎动持续了许久,她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屋外。   *   眼下亦是胎动持续时,已经昏睡了一昼夜的人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外侧那只手尚且还在摸索中。   守在榻畔的人听得细微的声响,豁然睁开了双眼。抬手侧过她额温,须臾终于松下一口气。   李慕低眉望向她一点点挪动的手,似在找寻着什么。   他看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慢慢触上她指尖。五指一根一根,一点点覆上她的手。   却也没有整个掌心拢住他,才两根手指缠上,她便将整只手都握住了,拉着搭上隆起的腹部。   “这才四个月,太能闹了。”裴朝露睁开眼,无奈道。   前日夜中,她不过出来片刻,同李慕言语了两句。许是漏夜风雪重,她又连着好几日精神萎靡。如此夜风一扑,后半夜竟发起高烧。   她有孕在身,亦不好随意用药,林昭切脉后,确定不过寻常受寒所致,便只让用凉怕子敷额降温,又嘱咐多喂水。   一昼夜,高烧反复了两次,本来今日午后已经发了了一身汗,当是无事了。然人却迟迟不见醒来。她一直沉睡着,脉象平稳,呼吸匀称,甚至面上有温柔又欣喜的笑,眼角还沾着泪花。   无他,是因为反复做着那个几近真实的梦。   梦中,涵儿不再生她的气,说她腹中孩子是他的手足。   眼下,在连着几次的半睡半醒后,裴朝露彻底清醒了。   她是在做梦,然梦亦是真的。   面前人,将涵儿带来她身边,亦为她将心中的忧患和彷徨断去。   一日间,李慕的手已是第二次覆在她胎腹上。然他的心却比昨夜风雪中头一回触碰时,跳动的还要快。   因为他闻得她话语,亦瞧见她面上神色,自然而娇嗔。有个瞬间里,李慕觉得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年。   她还是如朝阳明媚的姑娘,哭笑皆是纵情而肆意。   “许是他饿了。”李慕收回手,将人扶起靠坐在榻上,转身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喂她。   裴朝露进了大半,漱口净手后,低眉望已经安定静默的孩子。   她看孩子,李慕便看她。   “我有些怕。”半晌,她终于开了口,目光尚且留在小腹上。   李慕闻言,看她的眸光变了变,似是更加深邃。他搁在榻上的双手不自觉握了握,掌心渗出些许汗来。   自敦煌重逢至今,已经整整两年。   她在他面前流露过各种情绪,恨,怨,厌,嘲讽,冷漠,不舍,挣扎……唯独没“怕”。   她所做的每件事,给他结亲、重返东宫、留下孩子,都坚定而执着,他除了在一旁适时的搭把手,旁得再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两人并肩走在一条道上。但李慕能感觉道,在无形中,她始终设着一道屏障,不许他逾越,亦不让自己踏过。   两年,风云变幻,明刀暗箭,她从未主动和他说过“怕”。半点软弱都不曾、亦不肯示给他。   然而,今宵她说了。   她说,我有些怕。   她向他说着心中惧意,是不是终于又觉得他还是可以依靠?   “是何事,你告诉我。”李慕提着颗心,哑声道,“我都在的。”   “我怕不能养好他。”裴朝露红着眼,“就一刻夜风拂面,我便起了高热。”   她想过自己的身子弱,却也不曾想过这般弱。   “也怕生不下他。生涵儿时羊水都流尽了,疼了好久……”   “害怕……生下了他,却还没有抓到汤思瀚。我不想将他带入东宫!”   李慕望了她片刻,只将锦被往上掖了掖,拣过一旁狐裘给她披上。   到了声“等我”,便匆匆出了门。   未几,他捧着一包东西回来,一一铺在裴朝露身前案几上。许是走得急些,气息有些不匀。   “这九枚是保胎丸,养你气血。”   “最后一枚是顺胎丸,供以生产。”   “都是最好的药,德妃说了,尤胜宫中!”   说着,他又将一张边防图打开,把暗子的传信给她看。   “今早接的,原该销毁了,只等着你起来,让你看一眼。”   【东道以除,人往西处去。祖籍已辨,未曾又归人。】   “是故,汤思瀚在往西走,必是要去投奔龟兹。而西边都是我的僧武卒,他又不曾回祖籍。如此,他只有一条路,便是走阳关,入库车道,到达龟兹王庭。”李慕持笔圈出路线。   “竟这般明确了!”裴朝露看着暗子传信,心中不免期待。   “如今雪大封路,待放晴,二哥同阴庄华亦会前往。”李慕看了看她,“二哥说,临行前会来看你。”   裴朝露闻言,面上有难掩的欢色。   她抚着小腹,想起涵儿不仅不离心,且期待着手足的降生;汤思瀚又被明确了路线;还有二哥,马上要来看她……而自己都这般良药,可安全分娩。   如此想着,面色笑意蔓延开来。   她眸光掠过正低眉收拾案几物什的人身上,才要给他个笑靥,便见这人蓦然顿住了手,扭头急咳了一阵。   裴朝露问,“可是亦受了风寒?”   李慕咳得有些厉害,点头应他。   半晌,裴朝露见他缓过了劲,又问,“这些药都是哪里来的,竟比大内还有用?”   李慕道正欲编一个人给她,却闻她声音再度想起,“可是梦泽泉府的?”   她用了两颗固本丹,失去的根基好了一半,便知能超过大内的药值此一处。   李慕颔首。   “所以这些时日,你去敦煌了?”裴朝露抬眸看他并不比她好看多少的面色,也未等他回话,只冷了眉眼,“你出去吧,这两日不要看到你。”   “阿昙,我……”   “养好病再来!”裴朝露也不看他,只低声嗔道,“免得将病气过给我和孩子!” 第71章 树苗 我再种,会开花结果的。   李慕来一趟蓬莱殿, 其实并不容易。即便这处守卫皆是他的人,然尚且在皇城中,于世人眼里, 他们守的是当朝太妃子,是他的皇嫂。   不是他心爱的姑娘,更不是他的王妃。   此番前来,他亦是借着太子出征, 皇长孙独留东宫,太子妃甚是挂念, 故送皇长孙前来由, 请示了陛下才来的。   待下回来, 要么再寻合适的缘由,要么暗里潜入。要同此番这般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进来, 总不是容易的事。   裴朝露自然知晓这重。   故而话出口,须臾只自嘲地笑了笑。   李慕受不住她这样的笑。   深夜灯烛下,曾经爱人与夫妻,走成这般情境。   李慕心绪涤荡,气息翻涌,忍不住又咳起来。   “好好养病。”靠在榻上的人轻声叹了声, 低垂地眼睑抬起,到底给了他一抹温柔又美丽的笑。   来日方长。   李慕心道,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   裴朝露久坐疲乏,漏夜之中也不好再外出散步。遂而未过多久,便重新躺了下去。李慕坐在塌边守着她。   初时没有睡意,有那么一刻,两人间突然沉默下来, 竟一时拣不到话头。   “那两棵月月结果的樱桃树还有种子吗?”裴朝露有了些睡意,却又莫名开了口。   李慕给她掖被角的手猛地顿住,见她虚阖的眼睛缓缓睁开,静静地看着他,似是又问了遍。   “有……”李慕忍着直冲上来的涩意,连连点头应她。   “樱桃树是怎么种的?”她仿若突然起了兴致,缩在被衾中笑着问他。   “你问这……”李慕想说,你问这做什么,要吃我给你种就好。   然,到底没说。   不敢说,亦不配说。   他缓了缓情绪,将她被角掖好,便絮絮回她的话。   “樱桃分酸甜两种,你素日吃的是甜樱桃。”   “这样的树,喜光,耐旱,便是需要常修剪,却可数月不浇水。”   “樱桃原是熟在六月里,一年一季。”   “府里的树,月月能结果,是……我授的花粉。”话至此处,李慕低垂的眉眼里,浮上一层骄傲又羞怯的笑。   须臾,红着脸抬眸看她,暗思她会取笑自己,还是会有些感动?   不然怎么办,实在太能吃了。   吃不到便掉眼泪。   然而,他目光落下,榻上的姑娘已经合了眼。   “阿昙!”他低声唤她。   没有回应,睡沉了,呼吸匀称。   李慕伸手抚了抚她面颊,却也不曾抚实,只一点指腹触上。片刻,将她一根掉在锦被上的头发捻起,收好。   这夜,李慕依旧陪着裴朝露。   她没再起高热,睡得还算踏实。   只是在凌晨时分开始有些梦魇。   医官皆言,妇人孕中多思多梦,实属正常。李慕便也未太在意,只拍着她背脊,哄她入睡。   却不想,她辗转反侧多时,亦未再睡实,到最后竟蜷缩着在梦中哭出声来。   她说,“六郎,他把樱桃树砍了,我的樱桃树全死了……”   月向西落,夜色昏沉。   李慕将人抱在怀里,哑声低语,“我再种,会开花结果的。”   *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宝华寺回来,他便在府中重新栽了樱桃树,最多两年,便可以重新结出樱桃。   此后,便会每月都有果子。   年年月月。   他不告诉她,是觉得这栽樱桃树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一桩缅怀。   然有了蓬莱殿这一夜,知晓她理智之下控制的情感,李慕亦有了新的奢望。   或许为了孩子,来日,她会愿意留下来。   时光漫长,他不在乎她对他保留的是年幼时的亲情,还是经年后心动的爱情。   但凡能相守,能见到她,他都觉是命运施舍的仁慈。   “这树三两年才能结果,说不定那会阿昙早就择一清净地走了。”裴朝清坐在院中石桌旁,看李慕捯饬一颗幼苗。   李慕培土的手顿了顿,也没说话。   “十中七八,她会带着孩子一起走。”裴朝清拂盖饮茶,挑了挑眉,“当年便是涵儿,她都舍不得丢下。”   “自然带走,哪有母子分离的。”李慕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也不一定,她何故要这个孩子,你比我清楚。或许就留给你养了。”   “那也很好。”李慕对着樱桃树笑了笑,“她已经被困半生,半生为他人活着。”   “余生能得个自由,不算命运的恩赐,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弥补。”   裴朝清将一口茶水咽下,往石桌搁下茶盏。   用力了些,瓷盏碰石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慕起身洗净了手,撩袍坐在他对面。   在自己府邸,李慕穿得极为随意,甚至仪容亦不太好,下颚生出一点胡须,不曾剔去。亦不曾戴冠,只簪了一只墨玉莲花簪。   颇有几分萧条又倾颓的模样。   丝毫不像无数士族大家贵女中流传的,似高山寒玉,如皎皎月华的清冷公子。   自然,对面那个更不像昔年誉满长安、文全双全的“春闺梦郎”。   裴朝清带着一副人|皮面具,是一个极普通的青年男子。   李慕瞧了眼现出裂痕的茶盏,又看染了愠色的脸,蹙眉道,“恼什么?”   “活该!”裴朝清瞪他一眼。   他舍不得嫡亲的外甥生来便缺爹少娘。但他齐全了,他嫡亲的胞妹就未必自在。   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一双人,如今竟是这般别扭。   “你能不能往前走一走?”裴朝清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李慕深望了他一眼,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遂摇了摇头。   有了七年前他单方面的和离,明明是为她好却几乎毁她一生。李慕再不敢违拗她的意愿。   他不会留她。   除非,她自己愿意留下。   “你为何不往前走一走?”李慕将话头重新扔回去。   一瞬间,裴朝清闭了嘴。   半晌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院门口,金帽蓝羽的姑娘扣着腰间弯刀,顿下脚步笑了笑。   这个理由她很满意。   也就是说,待“匈奴”灭了,他的家族昭雪,他便愿意成家,娶她为妻了。   再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不往前踏出那一步。   她仰头望初雪后的太阳,觉得甚是美丽。   按他所言,便也无需太久。   如今,他们基本已经确定了汤思瀚的路线。从敦煌到阳关一路,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现身,便可当即捕获。   快则年前,慢则明岁春日,一切便都结束了。   一切,又重新开始。   自中秋她上书天子请求退婚,将父亲气病,累他缠绵病榻后,今日在那人的一句话中,方又重新得了几分欢愉。   她所做的一切,终是有价值的。   记得尚在六月里,她同裴朝露领一众女眷回长安,他便易容随在她阴氏的兵甲中。   一路上,几处伏兵偷袭车队,皆由他领兵打退,更是两次救她于刀下。   如此被她连番提拔,作了她贴身的侍卫。   后来,虎牢关守将贺兰飞被撤职问罪,她亦借李慕之名,将他推了上去。   他乃罪臣之子,却依旧守边驱鞑虏,立关保国土。   此间种种,亦是他日辅佐真相浮出水面的有力凭证。   而将他提为贴身侍卫的那日,他仿若还有些不高兴。   她凑近,同他悄言,“我贴的的侍女去保护你胞妹了,那么您为兄长,可是该谢我大恩!”   “唔!且不用你谢了,你且顶我侍女的缺便罢。”   一墙之隔,裴朝清亦想起了往昔种种。   而做她贴身护卫时那日,他有些生气。   原是他发现车队一路东来,几次伏击原都是她自己设计的。   她不是胡闹地要他英雄救美,而是给他搭着梯|子上位。   他生气,是对自己。   没有早点发现她的好与执着。   索性,亦不是太晚。   只是家族仇怨当前,他自渴望她等一等,却也不敢言说。   怕有万一,耽误她。   难得浮生半日,在多番商讨规划后,李慕同裴朝清八百年一会地坐下来品茶闲聊。   然如此境地里,两人皆轻叹无话。   潼关那一场战,毁了太多的人。   相比他们只是情路艰难,那些死去的冤魂方是真正的可悲。   他们何人不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同的父亲?   “年关了!”裴朝清道,“七万人家无团圆。”   “可是能团圆者,还是要团圆的。”阴庄华踏入院来,冲着李慕道,“劳齐王殿下稍作安排,便是近几日,我便让裴二公子同他胞妹团聚了。”   “你有何良策?”李慕问。   “我亦去看我胞妹,且向陛下请道旨意,允胞妹回家看看父亲。”话至此处,她勾着新月的面庞上,眼神不由黯了黯。   父亲,实在过于执念了。   既想要掌着西北道诸门,又想家中子女能一飞成凤凰。   结果,诸梦落空,他竟然一病不起,眼下当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若说此间顾略,相比父亲已经被判定的身子,阴庄华的心思更多是在胞妹身上。   她已经从李慕和裴朝清处知晓了李禹的罪行,为今之计自是将手足脱出泥潭要紧。   “我去宫中,随带个贴身的护卫,总不过分吧。”她挑眉,眸光落在裴朝清身上。   对面的男子,有一瞬同她四目相似。却也当真一瞬,便挪开了。   他辨的出来,那明亮又自信的目光,原也隐着一层忧虑。   她那个胞妹,同她实在天壤之别,未必会受她好意。   莫名地,裴朝清回转了眸光,同她视线缠上,是要消弭她的忧虑。   “阴姑娘,坐下谈。”李慕倒了盏茶水推过去,打断二人难得的凝视,又冲着一侧的裴朝清道,“既是做了人家侍卫,你且站站,让你上峰坐下。”   这话落下,两人皆看着他。   “磨蹭什么,还起来!”李慕剜了裴朝清一眼,转首让阴庄华坐下。   二人多智,转瞬按言所做。   “是有人在监视我们?”阴庄华悄声道。   李慕点了点头,“确切的说,是监视本王。”   “在何处?”阴庄华袖中箭露出箭头。   “无妨!”李慕示意她收箭,“是父皇的人,隔得远话是听不去的,只不过您二位方才那眼神……”   李慕笑道,“一会出府门,且再做明显些!”   “陛下如何要监视你?”裴朝清问道,然未待李慕回答,他亦明白了。   左右是不曾完全放心,李慕会放弃对裴氏的翻案。   这一代裴氏当家主母,原是当今天子同胞长姐。果然,皇权利益当前,手足情意摆两边。 第72章 暗涌 太子妃代帝放彩灯。   宣政殿内, 李济安坐在御座上,正翻阅暗子送来的画册。   这是最近两日齐王府的内容。   画册上标明人物举动,但并无话语备注, 实乃隔的太远,无法辨别。   血卫司亦是如实回答,陈情恕罪。   “离得远些是对的。”李济安又翻过一页,“要不是齐王将人都挪去了蓬莱殿, 便是这样的距离,你们亦未必能占得。”   话这样吐出, 李济安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皇姐和已灭的凌河裴氏。于人父言该感谢他们的, 当年如此费心栽培自己的孩子。   “这是阴氏长女?”李济安瞧着最新一面内院喝茶的画卷, 指了指道,“还有这人是谁?”   “回陛下,是阴氏女的侍卫, 就是前不久新任的虎牢关守将。”   “怎么跑六郎那处去了?”李济安细辨别画卷图像,眉间浮起一丝恼意。   遂又翻一页,乃该册最后一面。   画上共四处,皆是阴氏女和侍卫的图像。   第一处,从齐王府出,二人并肩而行。   第二处, 二人平视而笑。   第三处——   李济安定神细看,阴氏女不甚跌倒,侍卫搀扶。   暗子作画,从来抓细节重点。   裴氏女反手扣在侍卫腕间。   “这二人是何情况?”李济安翻回前头重阅。   三人间,站着的侍卫眸光一直落在阴氏女身上。   “回陛下,此二人关系匪浅。”血卫司回道,“其扶阴氏女上车后, 至此一路,未再下车。”   “同乘一坐!”李济安目光落在的画卷上,心下了然大半。   竟是他堂堂天潢贵胄的儿子,比不得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也怪不得那阴素庭能气出病来。   倒是他嫡次女,嫁入了东宫。   想到东宫,李济安不由想到尚在范阳未归的太子。说是前往查验税收,然到底为何前往,他心里亦是明白。   范阳乃汤思瀚祖籍,自是为了去抓捕剿灭他。   这一层,自己和这个儿子原是一个心思。   “太子处,你们可能探得情况?”   “回陛下,属下无能。”   李济安闻言,亦未多话。   自汤思瀚破了长安,裴氏七万精锐战死,他除了禁军外,能用的人手并不多。这支血卫监督着皇城事宜,便也分身乏术。   而李慕交出了西北道八门的兵甲,一时半刻,并不能为他所得心应手地使用。他原也并不打算多用他们,不过是暂且为这个小儿子保管一段时日。   以防他手中权利过盛,做出不理智的事。   见陛下一时不语,血卫司恐惹圣怒,只回了另外一事。   乃数日前,齐王前往蓬莱殿,除了送皇长孙前往,原还给太子妃送去了安胎药。   李济安长叹了口气,送人送药,且过夜而归,当真情根深种。   可惜,那女子连着腹中子嗣,所孕育之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的。   代表复国新生的祥瑞之胎,却是太子的血脉,实在可惜了。   “你退下吧,如常监视。”李济安合了画册,闭眼养了养神。   有个瞬间,脑海中再度想起画册细节,不由重新打开挂看。   须臾,面容柔和些。   相较与之前数次的颓废和消沉,如今衣衫自还无甚变化,然却开始栽玉簪。多少是想通了些。   片刻后,李济安传来六局和太医院,问了裴朝露的衣食和案脉。   俩处回禀皆让人舒心,言她身子尚可,吃穿亦是合宜。   李济安甚是满意,只命六局各司皆将最好地用上,又命太医院精心照顾,不得有半点闪失。   月底除夕宫宴,且由太子妃领宗妇于承天门城楼接受贺岁。   闻此言,六局和太医院皆怔了怔。   六局发怔,是因为往年于承天门接受贺岁的,皆是苏贵妃。如此骤然换人,所用之衣衫、环佩、首饰皆需从头备,如今已是腊月初十,实乃时辰紧迫。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大内的六局,做的便是此等事,总没有推却的。左右临年关各司又有的忙了。   太医院发怔,不为旁的,乃是出于太子妃身子考虑。虽说太子妃如今怀胎已有四月有余,胎相尚稳。然母体尤弱,承天门城楼又是室外露天,除夕夜总是严寒。   院判是积年的老臣,医者父母心,这般想自这般回禀。   李济安闻言,略一思索,遂道,“如此,且还是让贵妃来。”   顿了顿又道,“新岁上元夜,有彩灯会,且由太子妃前往朱雀楼放灯。六局同样备下衣制,太医院在此一月中精心调养太子妃。”   一元复始,大地回春。   若说除夕承天门接受贺岁,是对过去一年的纪念。那么上元夜皇家彩灯会,放出的第一只彩灯,则代表了对新的一年无限希望与憧憬。   从来,这彩灯都由天子所放。   今朝竟落在了太子妃手中。   两拨人领命跪安,彼此皆清楚,乃是太子妃这胎实在祥瑞。看陛下此举,已不仅仅是母凭子贵,且是将其完全当作了帝国的吉兆。   故而,各自行事更加谨慎仔细。   而这日午后时分,已经两月有余未入宫的齐王殿下,受宣入了宣政殿。   李济安坐在御座上,敛神瞧了会这个小儿子。   “阴家长女尚未婚配,你可要再考虑考虑?”李济安示意大监将案上一封奏章拿给李慕,“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久远。安西候没有多少日子了,故而厚着面皮为他长女谋个后路。中秋那日,退婚书出自你手,如今他们执着了些,倒也不伤颜面。”   “朕亦觉得甚好,他家长女担得起一个王妃的名头。”   李慕合上奏章,面色却不太好看,片刻道,“便是儿臣愿意,阴氏也未必愿意。”   “只要你愿意,朕赐婚便是。”李济安饮了口茶,指了指一侧座塌,就你我父子,坐吧。”   李慕依言坐下,亦饮了口茶。面上有幼时的沉默和隐藏的不太好的恼怒。   喜怒皆形于色。   李济安甚是满意他这一点,自小便是如此,一眼看得到头的心思。他辨来不必太费力。   自然,对一个君主来说,这还需改改。   “昨个,她带人来求儿臣了。”李慕面圣时稍稍理正的仪容,又现出三分颓色,“儿臣同她敦煌一路过来,一点战场并肩的情意,且成全了吧。”   话音落下,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爱而不得的味道,儿臣体会了多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李济安一时没有接话。   心中却有几分满意,原是昨日阴氏长女入齐王府,为了这么一遭事。观其神色,倒是不像说谎。   “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意思,且说说要你如何成全?”李济安从龙椅下来,坐在李慕上首,完全是一副父子闲聊的画面。   李慕往后退了退,以示恭敬,只抬了抬手中奏章,“大抵是知晓了其父上奏一事,求儿臣……”   “求儿臣莫应。”李慕话语落下,手中奏章遂也“啪”地搁在案上。   “胡闹!”李济安道,“这安西候之女好大的脸面!”   “父皇,儿臣本也无心,何必绑成怨偶。”李慕不自觉地揉了揉眉心,“就这样吧。”   李济安眼风扫过他,心又多放下一分。   李慕眉宇间竟是不耐与疲色,加之方才扔奏章之举,当可看出他对阴氏的不满。   奏章何物?   若非心中实在不快,失手发泄,他如何敢这般不敬。   细想也对,青梅竹马再次所孕他人之子,眼下又逢曾经结亲的女子前来求他成全与别的男人的婚事,便是再怎样没动过情,心里多少是被堵着的。   而李济安放心,原还有一重。   李慕虽交出了西北道八门的兵甲,然还一个有阴氏让李济安忌惮。安西候为表忠心,自是早早便奉了牌令。但李济安亦是听说过,其长女掌兵多年。故而难保其除了明面的护族兵甲,没有其他私兵暗卫。   只是这一刻,即便阴氏女当真还有兵甲人手,他亦不在乎了。   阴氏女如此开口求人,实在大伤一个男人的颜面。   “行了,且回去歇着吧。”李济安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今岁又要过去,来年什么都是新的,时间总能抹平一切。”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李慕起身叩首。   “还有,今岁贺岁,且用心给你阿娘备礼。昨个她还念叨你!”   李慕顿了顿,一时没有说话。   “念你年岁上长,却还孑然一身。”李济安道,“你阿娘到底关心你的,且低一低头。”   “自回长安半年有余,你可从未踏入飞霜殿。为人子上,可是失礼了。”   “父皇说的是,儿臣知错。”   “知错便改!”李济安拍了拍他肩膀。   无有帝王威严,尽是慈父模样。   李慕颔首退去。   直到人影远去,李济安叩指在桌,神色愈见放松。   “陛下!”禁军首领杜逢山从偏室转出,只轻声道,“齐王殿下手中还有僧武卒,不得不防。”   “那些个僧人不是在边关,便是在各关隘。如今他在府中,行动受阻,能发出的命令左右都在皇城中,出不了长安。”   “朕本想着,他许会向阴氏借兵,看眼下也不可能了。”李济安笑了笑,“年轻,到底少了些忍耐!”   “那、蓬莱殿眼下且都是齐王的人,可要宣旨撤掉些?”   “且随他!”李济安道,“不能逼太急,他左右便那点盼头,等他自个想通了,自然会撤。如此让他耗着人手,也是好事。”   还有一句,他没说。   但愿太子早些灭了汤思瀚,安了他和他的心。   思至此处,李济安不由想起近日梦魇,全是昔年皇姐面容。   他负手至殿外,眺望蓬莱殿的方向,只喃喃道,“朕赐了阿昙上元夜放花灯之举,乃无上恩泽。只要阿昙不胡闹,安心做我皇家儿媳。皇姐这点血脉,朕自会护之。”   夕阳晚照,他似又想起些什么,只道,“当年裴家二子被逃脱,闻他也曾出现在敦煌。朕让你特派了一支队伍查之,可有消息了?”   “回陛下,无有消息。”杜逢山道,“会不会当真只是传闻?若是真在敦煌出现,太子又岂会轻放过。若是出现了,自是同太子妃相认,不会这般半点消息全无。退一步说,是齐王护着他,那齐王又如何忍得住不告诉太子妃?这可是让他同太子妃关系……”   杜逢山顿了顿,转了话头,“观如今太子妃情境,又孕太子子嗣,当是已当兄长亡故,否则她……”   杜逢山每句话落下,李济安眉宇间神色便多一分安然。   须臾道,“尚不可掉以轻心,且让继续查探。凡撞之,就地格杀。”   留一个同是留着裴家血脉的外嫁女,自没什么。   然,那样一个正支嫡出的儿郎,是万万留不得。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时,李慕正好回到府邸。   今朝入宫,算是消除了陛下的最后一丝疑虑。昨日里,暗子监控到的事宜,自会尽数上传,他那样的说法当万无一失。   天家父子,终究君臣在前。   李慕笑了笑,如同听闻苏贵妃念叨他,一样觉得可笑且无趣。须臾便也收拢了心思,眼下万事俱备,便只等汤思瀚被抓捕归案。   他手中兵甲一时动不得亦无妨,且有那二人行动即可。   而他在长安城中的行动亦会自在些,便如眼下,他不过稍歇了片刻,便让重新备了车驾,预备前往定安侯府。   只是将将出得府门,却先得了封珩带来的裴朝露的话。   原是,让他给定安侯府的老侯爷递一句话,且需他亲口言说。   “回去同姑娘讲,若不是她令你前来绊住了我,我眼下已在定安侯府了。”李慕的耳畔,反复萦绕着裴朝露的那句话。   暮色中,一双凤眸盛满璀璨星光,只施施然上了马车。   从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李慕前往定安侯府,乃是因今日的一桩旨意之故。   太子妃将于明岁上元也于朱雀楼方彩灯。   本来确实让他万分头疼的事,只是有了裴朝露那话,他亦觉此间事打通了大半。   然同为这事忧虑满怀,却得不到纾解的,乃飞霜殿中的苏贵妃。   太子妃代帝放彩灯一事,自是旨意下达,诸人皆知。然她知晓的更多些,原是在此旨意之前,陛下许了太子妃接受贺岁一事。   而苏贵妃已经连续二十余年登上承天楼,如此骤然被人取代,即便眼下又失而复得,多年深宫侍君生涯,到底让她觉得心有不安。   尤其是,近两月李禹数次逮捕汤思瀚不得,失了不少人手,她一颗心便始终悬着。   到底为何陛下会突然如此看中太子妃?   “大抵是因为六弟!”此时正是十二月下旬,李禹回来京畿,与宫中向她问安。   “为他?”苏贵妃更是不明白,遂道,“许是阿娘多心了,阿昙如今怀的是你的子嗣,她与你荣辱一体。给她的荣耀,自也是你的。”   “不是我的!”李禹多番败北,心绪焦躁,闻苏贵妃言,更是怒火中烧,“她怀的是李慕的孩子,父皇完全是为了六弟!”   “阿娘,你是左右无事的。六郎也是你的亲子,我呢?我会怎样?”   “罢黜太子位?贬为庶人?还是鸩酒毒杀?”   苏贵妃闻此言,不由大惊,只抓住李禹双手,让他将前后事尽数说来。   李禹话毕,殿中陷入沉默。   片刻,苏贵妃抚了抚他面庞,复了一贯的从容色,只道,“明日将你的良娣,传来我宫中,陪阿娘说说话。” 第73章 激将 且让她同她母亲早些团聚。   翌日, 阴萧若入了飞霜殿。   双九年华的姑娘,又有权势强劲的家族做后盾,生就是一副张狂又浓丽的眉眼。   然而此番入殿, 却少了两分傲意。站在李禹身畔,俨然一朵风中饱受委屈的小白花。   她如何不委屈,李禹这头同她说着裴朝露身子有恙,不易有孕, 且他亦不喜侍奉他的人整日将心思都投在孩子身上。   遂而自个为体恤他,亦想过两日不被人打扰的时光, 便傻乎乎地用着避子汤。眼下倒好, 这太子妃年后便又要诞下子嗣了。   自十月里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 她既想寻李禹闹一闹,又倔着性子端在殿中。后来好不容易想通了,哪有等郎君低头的, 且她的郎君还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帝王,便打算自己先低个头。   左右给自己夫君示弱,没什么大不了。若是这般僵着,东宫之中花一样的人一波波进来,她岂不是更没盼头了。   这样一想, 她便释怀许多。   却不料,接连两月,李禹连番离京。难得回来,寥寥数日,不是宴会属臣便是接见幕僚,根本分不出丝毫时间。   故而即便阴萧若有心,却也占不到李禹的时间。   而她的长姐, 在太子妃有孕初,便入宫寻她。她本以为是要为她出谋划策,却不想只是劝她用下那枚假死药,脱离东宫。   她尤觉恼怒,阴家血脉,哪有不进而退的。   如此,于婚姻上,她一下觉得失了夫君的心;于手足亲情上,又觉无人能帮衬。   是故,这数月中,实在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混沌苦痛的岁月了。   然竟不想,昨日太子将将回京,竟未直接去看太子妃,反而入了她殿中。   一夜温香缱绻,她心情便也恢复了大半。眼下还这般委屈模样,显然是做给苏贵妃看的。   “外头冷,快些进来暖暖身子。”苏贵妃坐在榻上冲她招手,复又冲着李禹道,“你有事便先回,我们娘俩说说体己话!”   “那稍后母妃传人来唤孩儿,孩儿便来接阿若。”   “好!”苏贵妃嗔他一眼。   阴萧若垂着眼睑,听一声“娘俩”,再听一声“阿若”。   须臾,烟霞飞红的双颊将强装的那一点委屈皆冲散了。   殿中松木香袅袅,弥散。   苏贵妃瞧着面前的姑娘,倒了盏茶推过,慈和道,“这两月可是委屈了?”   “嗯。”阴萧若同苏贵妃的接触,最深便是宝华寺那一遭。   虽不过数个时辰,然她做的那桩事若是摊开至台上,莫说在东宫中待不下去,若真要深究,陷太子妃于不义,毁其清白,怕是连命都难保。   然苏贵妃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却为她守口如瓶。   阴萧若便也瞧出几分,太子妃不为苏贵妃所喜。   故而,此刻回话,倒也直爽,“但是太子爱重太子妃,妾身不敢有怨言。且太子心中尚有妾身,妾身便也知足。”   “知足?”苏贵妃目光扫过她手腕上那只莲花镯,“本宫记得宝华寺归来路上,良娣可不是这般能忍气的。分明是个有志向的姑娘!”   “妾身再有鸿鹄之志,到底如今太子妃有孕,堪称祥瑞之胎。莫说宫中,举整个长安皇城,高门权贵皆知,那是大郢重生的吉兆。哪个还敢再做他想!”   “坊间臣民亦是相信此论。”阴萧若眼神黯淡了几分,“前日里,妾身从外出办事的侍从口中听来,更有言……”   “更有什么?”苏贵妃抿了口茶水问道。   “言太子妃到底留着李家皇室的半数鲜血,得孕此胎,乃是李氏天下福祚绵长的象征。”   苏贵妃闻言,只轻叹一声,一时无话。   须臾,又看了眼阴萧若,无声摇了摇头。   “娘娘何故这般看妾身?”   “没什么,本宫只是觉得可惜了。”苏贵妃抬眸眺望远处,“你大抵是看得出来的,本宫不喜太子妃,一直想给太子安排个可心的人。”   “太子妃病恹恹的身子,旁人说是祥瑞,本宫确信医理,能生出个什么康健的孩子!你不也说,皇长孙便是个疾患吗?”   “这是一遭!”苏贵妃眉宇间现出两分无奈和酸楚,“更有一层,她占了本宫俩个儿子的心,太子便罢了,你看齐王,至今未娶!一想到这处,本宫实在看不得她!”   “然而这些年,她家族鼎盛,东宫之中唯她独尊。左右也是,挑上来的人,自也比不上她十中二三,直到……”   苏贵妃深望了阴萧若一眼,“本宫原想着你敦煌阴氏,乃边地豪族,你身上有一股子与这京畿贵女不一样的气质风流,能占的住太子的心。”   “哎!终究心里被你住进去了,这心尖上却是没站稳。”   “多少年了,裴氏女终究是裴氏女。”   “娘娘!裴氏已亡,一个罪臣之女罢了。妾身不惧她。”阴萧若被言语一激,性子便又爆发出来。   “休得胡言!”苏贵妃瞪她一眼,拦下话来,只压低声响道,“裴氏罪臣这样的字眼,乃大郢之忌讳,此处尚是大内深宫,切莫口不择言。”   她端起茶盏,饮了口,幽幽道,“冬日森寒,本宫左右坐在殿中无事,寻你过来解解闷。可不许失了言语。”   虽是训斥她的话,然阴萧若还是听出了好意和亲近之意,遂从榻上下来,近身附耳悄言。   片刻,方退开身来。   “是吗?”苏贵妃笑了笑,“原是你们西北道高门的世家女,都看不惯她。”   “可不是,那日百花宴她有孕在身便罢了,却只顾一人独享尊荣,明明是给齐王和太子纳新人的,她却一个都不择选。真真不知安的什么心。”   “人心不足蛇吞象!”阴萧若眉眼中尽是不屑,“这笔账,八地高门的姐妹,且个个记在心里。”   “妾身本不敢说,看着娘娘也……”阴萧若转瞬换了神色,挑眉笑了笑,“今朝说来,给娘娘亦舒一舒心。”   苏贵妃闻言,面上没有太大的神色浮动,只拉着她坐下,又不无遗憾地叹了声,“都是些好姑娘,是太子没有这个福气。”   她拍了拍阴萧若的手背,护甲不甚划过那个莲花镯,眼神须臾凝重起来。   “你那档子事,且盼着莫给她寻出个蛛丝马迹,否则——”苏贵妃抚着白皙皓腕上的镯子,“这便是个铁证!”   阴萧若眉心一抖,手背缩了缩,“都过去这般久了,她如何能发觉?再者,这般隐蔽之事,她焉能想到这镯子上来!”   “能不能发觉,本宫不过这么一说,左右提醒着你,万事且顾着些自个。”苏贵妃亦将她袖边拉上,盖住那个镯子,“本宫算是同你有缘,只望着能常日与你说说话。”   “你,万事小心!”   阴萧若尚自望着被衣袖掩过的镯子轮廓,一时没有回神。   “本宫闻你父亲病重,你阿姐前头来看你,请了旨意的,如何不回去看看?”苏贵妃转了话头,“本宫说句不中听的,这安西侯一去,可是你阿姐当家?然她早晚要嫁人作他姓,届时可还能给你撑几分腰!你且好好为自个打算着。”   阴庄华确实前日里来了趟东宫,那是她自十二月初在李慕府中商议后,第二次来请阴萧若了。   头一回,阴萧若原是回去的。   只是在看完父亲后,阴庄华再度提出让她离开太子府,更多番言语李禹并非良人,听得她尤为恼怒。   如何不是良人,不得依靠,阴庄华又不道明缘由,到最后姐妹二人不欢而散。   故而前日府中传话言父亲病重昏迷,她想着父亲昏迷乃近来常有之事,最重要是怕胞姐会有过分之举。   她了解自己手足,多半不会再吵,许是会趁她不备,弄晕了她,掐强行喂药,报她假死。   届时借口将她尸身带回敦煌。   以阴氏如今的显赫,陛下定是会答应的。   故而,她便不曾再回府。   “良娣!”   “阿若——”   苏贵妃见她一时无话,只出声唤她。   “阿姐她……”阴萧若回神,差点脱口将缘由告知,须臾顿了顿方悄声道,“娘娘放心,阿若会为自己个考虑的。”   面前人说得在理,阿爹在世,自是会为自己考虑几分。若不在了,靠一个事事同自己意见相左的手足吗?   这,并不可靠。   苏贵妃低眉饮茶,眼角一点余光落在那张已经起了杀意的漂亮面容上。   又虚坐了片刻,阴萧若以身子不爽提前辞别苏贵妃,甚至阻了对太子的通报,独自一人匆匆离开了飞霜殿。   “良娣这般匆忙,怕是有要事在身!”安姑姑给苏贵妃揉着太阳穴。   “那你猜猜,会是何事?”苏贵妃合眼,倚靠在座塌上。   “安西候命不久矣,家族不得靠,良娣怕是想要自个搏出一番天地。”安姑姑缓缓道,“这东宫女子的天地,至尊处自是太子妃之位。”   “只是……这良娣的头脑,哪是太子妃的对手!”   “怕是不能成吧。”   “这世间事总也不全是按着道理来的。她有那么个宝贝,万一呢?”   安姑姑闻言,遂默声颔首,只继续给她按揉着。   “其实成不成的都不打紧。”片刻,苏贵妃睁开双眸,目光带着些许疲惫和茫然,却也转瞬退尽了,只浮上两分狠戾,似是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人和事,“成了自然好,且让她同她母亲早些团聚。”   “这人间荒谬,李茂英大抵也舍不得她女儿百般受苦!”   “若是不成——”苏贵妃勾起唇角笑了笑,“不成最好,本宫总是有的赚,按着计划走,尚有釜底抽薪的法子。” 第74章 雪夜 在齐王府生下他,好不好?……   临近除夕, 腊月天又开始落雪。   夜幕下,积雪的院落中,幽幽泛着暗红色。   裴朝露坐在临窗的榻上, 盯着身前案几上的两碟点心,巨胜奴和贵妃红。   巨胜奴原是一道以桂花蜜、酥油和面,加以黑芝麻炸制的面点,出锅时浇淋浓稠的糖浆, 酥脆香甜,油而不腻。   贵妃红则是一道红色酥性点心, 多以红枣、赤豆为陷, 偶尔也有无陷, 直接拌着玫瑰花瓣,待出锅淋一层玫瑰花汁。味淡气清,软糯弹滑。   裴朝露有孕已近五月, 因用了李慕送来的安胎药,又有穆清近身精心照料,整个人气色好了许多,半月前亦开了胃口。遂而设在此处的小厨房便按着她的喜好送膳食。   太子妃爱甜点,合宫皆知。   昨日里,东宫的阴良娣便送来了这么两道点心。   虽是大内常用的面点, 但不可谓不用心。裴朝露从得了这两道膳食,至今已经一昼夜,本来已经撤了下去,这厢实在忍不住,又让人挪了出来。   她持着冰叉,挑了一块贵妃红。看了片刻又放下,挑起一片巨胜奴。   阴良娣确实是用足心思, 这巨胜奴外头未淋蜂蜜,取而代之的是樱桃酱,且是原浆打稀。昨日里,一掀开笼盖,裴朝露瞬间便咽了口水。   更别提,贵妃红中弃了赤豆红枣,尽以樱桃果脯裹为馅,外头面皮不掺水,直接用樱桃酱和面。光看便是晶莹剔透,朱红雪白的模样,让人胃口大开。   阴萧若说,她让御厨房将开瓮的樱桃酱和樱桃果脯都用了,要她一定尝尝。   闻此言,裴朝露不由蹙了蹙眉头。   她确实爱甜点,尤爱樱桃。这样的做法偶尔也想过,但如今这个时节,根本没有樱桃。司膳处的果酱果脯皆是六月里存留下来的,原也没有多少,多来做浇头用的。   左右是她有孕在身,六局知她口味,遂也不敢再动这樱桃一类的东西,尽数紧着她用。   她虽嗜好此果,却更懂细水长流。   如今是个什么意思,一下皆用完了!   裴朝露被气得不轻,然看着用完全部樱桃馅料的点心,亦不好再说什么。   自然吃了,总比怄气扔了好。   阴萧若亦是这个意思,昨里日便是坐在这厢对面处,笑意盈盈又恭谨温谦道,“姐姐尝一口!”   裴朝露扶着额头,又好气又好笑。   “姐姐,且尝尝巨胜奴,这个定要趁热吃的。”   樱桃酱占着热气,馥郁又甜香,裴朝露想吃的。   “姐姐——”   只是劝吃的次数多了,她便有些恼。   何况,她本就不喜眼前人。   譬如此刻,对着两碟冷膳,她到底丢了冰叉,扶着腰往身后软枕上靠了靠。   “姑娘慢些!”云秀上前扶她。   然还未扶稳,便听院中一阵脚步声,转眼便是暗卫连着侍卫抽刀拔剑的兵戈之声。   “姑娘!”云秀挡在她身前,在偏室上值的兰英亦现了掌中刀,出现在门口,从窗户缝隙查视外头情况。   “姑娘莫慌,是齐王殿下。”兰英转过身,忍着笑意回话。   裴朝露仿若没听清,远山黛拢得更紧些。   “退下。”外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命令,紧接着是刀剑入鞘的声响。   裴朝露怔了片刻,示意兰英掀帘开门。遂见夜色中,一人披着大氅,从东墙处踏雪而来。   东墙没有门。   裴朝露面上有些热,不由咬了咬唇口。   这是翻墙进来的。   还、被自己的下属活捉了。   她没忍住,还未谴退周身的人,便将这话对迎面进来的人说了。   “他们本就是本王的护卫,功夫便该在本王之上。”李慕将大氅脱给兰英,在铜炉处伸手烤火,“要是这厢有人翻墙进来,却不曾发现,合该回炉重塑。”   话说的有理有据,裴朝露还是看到了他从脖颈至耳畔腾起的一片红色。   到底,是尴尬的。   云秀奉上茶,同兰英识趣地退下了。   李慕去了风雪寒意,方坐到裴朝露对面的榻上。   “这个时辰,你来作甚?”裴朝露见他面色素白,气息亦不匀,便知急行往返敦煌引发的旧疾尚未好透。   “且他回来了,这处虽不在宫中,但你没必要冒这个险。”   李慕闻言,自踏入殿来一直在面上流转的笑意暗了暗,只点头道,“他今个去了安西侯府,这两日不会回宫了。   话毕,那点笑意又爬上他眼角。   他初闻阿昙说他不必冒险进宫,便想着到底她不曾想念他,心便发沉。然回话见又辨出几分是关心他的意思,便又自我释怀了。   裴朝露闻言,默声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   安西侯阴素庭昨日晚间薨逝了。   按理,李禹为一国储君,发丧当日前往即可,然却在其辞世当日便去,自是给百官留下仁德宽厚的印象。   他一贯如此。   只是,这般提起阴素庭,裴朝露的目光又落到面前两碟点心上。   李慕随她眼神落下,才注意道案几上的差点。   “这巨胜奴都冻住了,且让小厨房热一热再用吧。”他说着,捡起玉叉拣了块贵妃红正欲用下。   日落时分用了药膳,还不曾有胃口用旁的东西。眼下正好有两分饥饿。   “别!”裴朝露凑身拂开,匆忙间胎腹不甚磕在案几上,只僵着身子顿住了动作。   “没事吧?”李慕被吓了跳,下榻想要扶她却又被她一手攥紧着,只干立在她面前,“云绣,去唤医……”   “不碍事。”裴朝露缓了缓,拦下来他和云秀,“磕得不重。”   “……是他踢得重。”裴朝露低眉浅笑,松开李慕手腕,撑着身子往后靠了靠。   她当已经沐浴,只穿了一身交领小衣,外头披了件边沿风毛极盛的雀裘,露出白皙如玉的一截脖颈。   三千青丝散了发髻,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拢在身后。   周身无半点修饰,素净的如同佛前的青莲。   当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她整个人愈加柔和温润。烛光映出她无双的侧颜,她垂着如扇的长睫,双眸凝在胎腹上。   “许是男孩,这般好动。”她的声音又轻又涩,“当年芙蕖没这般活泼,要安静些,我……”   裴朝露顿下话语,没再往下说。   “二哥今日晌午已出发,敦煌处暗子传信已经有了汤思瀚踪迹。”李慕在榻沿坐下,“快则一月,多则两月。便可为裴氏昭雪。”   言至此,他方抬眸望向裴朝露,似是鼓着极大的勇气,“你的产期在四月里,那时天上有春光,风里有花香,我接你回齐王府。”   “在齐王府生下他,好不好?”李慕伸出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细软的五指拢在掌心。   裴朝露瞥过头,面上闪过两分愠色,一吸气,眨眼间落下泪来。   她抽回了手,连着身子都避开了些。   李慕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往前伸了伸,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裴朝露抚着胎腹蹙眉,一把拽住他袖角。   李慕便顿在原处,不敢动弹,“你可是哪里不适?”   “让他安分些。”裴朝露将他的掌心覆在肚子上,却仍是侧身不欲理他的模样。   李慕天生一副冷锐眉眼,这一刻,如冰雪遇暖风,春水映梨花。   裴朝露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的样子。只转身坐直了身子,问他前头定安侯府的事办得如何了。   带回汤思瀚只是第一步,帝王尊严至上,尚需有人带头提出重审。   她当日在敦煌太守府,同定安老侯爷定了口头之约。定安侯府自也有血脉子嗣葬身在那场战役中,故而老侯爷能够应下。   然眼下则出现了一番变故,于外人眼中,她再度怀有太子子嗣。难保他们不会多想,想她一介女郎,到底屈服命运,不再抗争。   如此,断了双方的应诺。   裴朝露很清楚,若失了以定安侯府为主的长安旧权贵的支持,即便抓捕汤思瀚亦是被动。   而西北道高门,一时更不可能为她说话。   经百花宴一事,她已经彻底得罪他们。   甚至当日在敦煌,为阻止他们同李禹联盟,她曾亲口所言,其不能再生养。如今自己却怀上了,大抵这八地高门只当她是为了自个利益,信口雌黄,一举诓了他们。   李慕闻她问定安侯府这事,原是冰雪渐融的脸,转瞬阳光普照,溪水潺潺。   “自是办妥了。”他的嘴角有难掩的欢色,眉目低垂中忍不住道来,“有你那话,他们一百个放心。”   裴朝露将他的手从胎腹上拂开,咬唇剜了他一眼。   那日,裴朝露传给他、亦让他告知定老侯爷的话,只一句。   她腹中之子,生父乃齐王殿下。   李慕看了她片刻,从她手中接过暖炉,重新换了香片炭火,塞给她,自己回了对面坐下,重新叉起贵妃红预备用下。   “让你别吃!”裴朝露眼角余光扫过,正色道,“点心有毒。”   李慕眉心微皱。   裴朝露将阴萧若送点心之事前后道来,至最后只叉了一块点心叹气道,“我原也没打算用她这东西,只是白白浪费这些樱桃酱脯,一时舍不得扔,便让他们撤下去,想着过两日自然腐坏了再扔。不想,侍者掉了块在前院里,德妃的几只鸽子争像抢食,结果未几,扑棱了两下翅膀,当场便死了。”   李慕越听越心惊,片刻道,“她送来的东西,昨日殿中不曾验过吗?”   “父皇明令,眼下你的试菜次数只比他少一道。且我还叮嘱林昭给你再验的。如何还会发生这种事!”   “这亦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裴朝露瞧着叉上点心,“昨日的试菜验毒,一道都不曾拉下。阴良娣为避嫌,还是主动提出的试菜。彼时分明是干干净净的东西,这毒她是怎么下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那日宝华寺中《心经》上的春、药,也当是她下的。否则不会那么巧,她和李禹踩着时辰赶来!”   李慕一时亦理不清此间关窍,只看着案几两碟点心,心中腾起戾气。   遂唤云秀进来,将其收拾至锦盒中。   “你做什么?”裴朝露问。   “后日安西侯发丧,我且送去给阴庄华,这事让她处理最为合适。”   “那便倒她为止。”裴朝露轻叹道,“莫让二哥知道。阴家大姑娘是好的,不必徒增坎坷。”   话音落下,她不由想起,数日前,二哥潜入此间探望自己。小半时辰,皆是对她的嘱咐和关切。   言自己不过寥寥。   还是她问起了二人之事。   二哥没有多言,只道,“她很好。”   只三个字,裴朝露却看得清楚,她的手足眼中凝出了久违的光亮。   李慕颔首,却见她眼神变得晦暗,神色亦消沉了几分。   “还是传医官看看吧,你方才撞那下,我总不放心!”   “身子无碍!”裴朝露摇了摇头,“只是心口有些发堵。”   “何事?我在的。”李慕已经多次说这话。   当年一走,他不在,她便万劫不复。   裴朝露抚了抚额头,目光深深落在那个锦盒上。   “可是饿了?”   自那日被德妃嗔怒后,李慕近来读了不少有关妇人妊娠的医书,知晓了此间会情绪多变,会习惯更改,会口味难调,中后期亦会觉得饥饿。   “正好我也还未用晚膳,传人送些来,我们一起用。”   膳食送来的很快,李慕用了不少,然裴朝露一口未用,反而脸色越来越难看。   “用完膳,你回府吧。”裴朝露起身下榻,往内室走去。   李慕搁了碗盏,匆忙跟上,将人拉住。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他低声下气,片刻抬眸道,“阿昙,你有事便说。我犯错,愿意改的。但是我总有蠢笨随不上你节奏处,偶尔不知错在何处,你……”   “算了,且不回吧。”裴朝露望一眼窗外,夜色深浓,风雪呼啸,“只是明个早些起,去王兴记购些樱桃酱和果脯。”   “这个六局司膳处便有!”李慕松下口气,闹半日,原是想吃这些。   “没了!”裴朝露狠剜了他一眼,推开他往内室走去,边走边道,“都用来入毒了。”   声色里是恼怒生气的,但是李慕却不知为何听出了几分娇嗔和生机。   裴朝露上榻未几,便睡沉了。   李慕沐浴出来,本想看她一眼便回偏殿睡去。却不想见床榻完整地空出一半。   他看了片刻,上榻落帐。   只伸手抚上她眉眼,慢慢滑向又大了一圈的胎腹。   “明岁春天,爹爹接你和你阿娘回家。”风欺雪压的深夜里,李慕对着这个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如是说。 第75章 除夕 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   安西侯发丧日是腊月二十三, 除他外,阴氏一族尚有其他六位族老亦同日发丧。   也就是说,这六人同安西侯薨逝于同一日。   京畿权贵来了七成往上, 一来自是为此事的震惊。而来与其说是来给亡人送行送行,不如说是借此看一眼,从此独掌敦煌阴氏一族的女子,到底是何人物。   士族门阀泱泱数百年, 以女子为一族首领者,阴庄华是头一个。   近几代的阴氏一族中, 并无多少出色儿郎, 然阴素庭临终之际, 旁支族老却仍旧坚持进言,要他将权柄下放,择好儿郎上位。   言之如此至少可保阴姓流传, 好过阴庄华一介女子,终要外嫁冠以他姓。   阴素庭思量再三,只命长女当场立誓——   为守族人领此权,终身不嫁。若违此誓,所嫁之人不得善终,无子奉老。   是毒誓。   如若当真应誓, 那么她一生无子,终老又将回归母族,如此年少嫁人便无甚意义。   故而,于阴氏族老和阴素庭而言,这亦是最有利的保证。   祠堂森严,原是非男子不得入。然彼时既是要择女立誓,阴素庭撑着病体, 将女儿带入,同来的还有六位族老。   祠堂大门紧闭,却隔不断外间风啸雪飘。明明是及其安静的堂中,香烛火焰却晃的厉害,光影明明灭灭,投在双十年华的少女身上。   双十而未婚,其实亦算年华流逝。然于一生而言,她尚且年轻。   阴庄华奉父命跪在阴氏列祖列宗牌位前,举止对神明,随父要将誓言立下。   【为守族人领此权,终身不嫁。若违此誓,所嫁之人不得善终,无子奉老。】   她将话在脑海中来回思过,所以她之命运,权和情便只能择其一吗?   “华儿,快些,咳咳咳——”   “大侄女惯是爽快人,立了誓,便可接令。”   “我看还是罢了,一个姑娘家,且安安稳稳嫁人才是。”   “就是,侄女起来吧,此间到底是男儿事!”   “……”   话语声声,听来是实话,是好言,细辨却皆是鄙视。   权与情,她都要。   阴庄华余光落在闭锁的大门上,心中只觉锁得甚好。   历过杀伐,守过边疆的年轻女子,又是出其不意,袖中箭不过片刻,便结束了六位尊长性命。   唯剩生父,愕然失语,怔在原处,片刻颤身而起,艰难斥责“孽子……”   阴庄华充耳不闻,只上前扶过父亲,一步步走出祠堂大门。   风雪,迎面扑来。   “阿爹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您有女如此,杀伐果决。世间儿郎亦未必及她!”阴庄华低声细语,“叔伯们于祠堂争斗,华儿忍痛平息内讧罢了 。”   “阴氏百年,华儿会让它荣光永续的。”   足下有一刻停顿,病入膏肓的人经此变故,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转身回望倒在祠堂中的手足,仰天叹道,“好,华儿,你好、好……”   话语未竟,他仰面倒下去。   金帽蓝羽的少女,跪在雪地中扶住父亲身形,差人传话入东宫。   阴萧若来时,唯见此场景,未见父亲最后一眼。   思及前事,阴萧若只觉若非长姐与她争吵,让她赌气不归,何至于连父亲最后一眼都见不到。   而六位叔伯又这般亡故,李禹提醒或许是她长姐夺权所致。阴萧若思绪回到不久前的飞霜殿中,和贵妃闲聊时的话语。   若她长姐独掌阴氏一族,他日嫁做他姓……   这般想来,竟在守丧当日晚,于灵堂之上,提出了和六位叔伯一样的荒谬要求。   阴庄华闻言,对着父亲棺椁,良久方才应话,道,“叔伯今日亡故,乃是同你说了同样话语。他们与祠堂迫我,你则于灵堂迫我。”   她抬手抚摸阴萧若面庞,慢慢滑向她脖颈,锁住咽喉。   话语极低,却足矣让近身的胞妹听清,“今日阴氏七人亡故,实属过多,便不要再多一人了。”   阴萧若怔怔惊在一处,直待对方松开手,方抿嘴再不敢言语。   “你我同胞血脉,如何宁信旁支,却不肯信阿姐。来日岁月,便剩的你我姐妹扶持,阿姐自护你周全。”   阴庄若慰她,却再不得她理会。   待发丧毕,阴庄华得李慕差人送来的糕点,遂再想私下寻阴萧若谈话,却始无有机会。   她之身侧,甚至多处李禹的暗卫,但凡阴庄华接近或强拉,阴萧若便将其唤出。   如此,姐妹生分,糕点之事不了了之。   阴萧若躲在李禹臂膀之下,阴庄华动不了她。   小年之夜,难得雪霁云开,原定于过了元宵再送父亲骨灰回敦煌的阴庄华,以天气难得放晴为由,请旨早日离京。   陛下自是无话,嘱咐早些归来。   阴庄华启辰之际,手书送达齐王府。   李慕展开阅过,投入铜壶焚毁。   同他所料不差,阴庄华族中生变,杀族老夺权利,虽镇住了一时。然这些旁支尚有子嗣留于敦煌,骤然闻得家中尊长离世,只纠集于一处,数千人马朝奔京畿而来,欲向阴庄华讨要说法。   出张掖城时,正遇裴朝清。   裴朝清此番前往敦煌,因李慕前头为消帝疑心,示弱受困,故而所带五千人手,乃阴庄华私下所练之兵甲。   而阴氏原本明面上人手,早在阴素庭向天子表忠心时,上缴记录在案。   自是动弹不得。   他带走了她几乎超过半数的人手,自是不放心,遂留了眼线于她身侧,以随时知晓她的境况。   好巧不巧,在张掖城同阴氏族人相遇之际,正好得了亲信传来的消息。为阻他们入京发难与她,张掖城中起了战火。   如此,阴庄华才这般借口送骨灰为由,匆匆赶往。   李慕如今从外局观之,自是清醒。这二人皆不会有所大事,便是裴朝清放人入京,或是阴庄华不去增援,皆无妨。   阴氏宗族的子弟,虽人数众多,然皆不善战。   只是当局者迷,总是为对方担惊受怕,而失了方向。   李慕现下唯一担心,便是张掖城离敦煌甚近,如此动静要是惊到汤思瀚,让他趁乱逃脱,便算功亏一篑。   来回思绪中,他扣桌案半晌,考虑是否派人往敦煌走一趟,通知那处僧武卒,全力襄助逮捕汤思瀚。   然,到底还是沉住了气。   此间他尚在被监控中,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让陛下生了疑心,打破此间平衡,阿昙身在大内,自是首当其冲。   他勉励静下心来,确定自己所行所举无有错漏。   然而,纵他已经思虑的百般周全,从阴庄华到裴朝清,到裴朝露,此间皆是安全的。   却未料,即将到来的杀机,竟是对着他自己。   *   转眼便是除夕,昭阳殿中合宫家宴。   苏贵妃因要在申时前往承天门城楼接受贺岁,遂早早便在殿中上妆更衣。   当年,她虽接连晋封,短短数年便从六品美人升了正二品贵妃,然却始终未能再进一步。   大郢皇后之位,与她无缘。   李济安为弥补遗憾,这些年虽让她坐在贵妃位上,然却让她享着皇后的尊荣。从月俸到仪仗、到冠袍、礼服,皆是皇后品级。   既是如此尊位,自是发髻难梳,衣衫繁复,阴萧若早早便来了飞霜殿侍奉。   苏贵妃抬手谴退侍者,把玩着手中一套十六支的镶宝鹿鹤同春步摇,抬眸望向铜镜中神色略显憔悴的人,轻笑了一声。   “太子妃不过寻你抄两日佛经,如何般这般怏怏的?”   阴萧若拢在广袖中的手扣着腕间莲花镯,一时没有回话。   “到底怎么了?”苏贵妃笑容愈发温婉慈和,“可是你阿爹去了,还不曾回神?”   “这回来六七日了,日日去蓬莱殿抄佛经,怎的将胆子都抄小了?”   “娘娘!”阴萧若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握上她臂膀,“娘娘,您救救阿若,太子妃她,她……”   “起来说话!”苏贵妃递了个眼神给安姑姑。   “良娣慢慢说,在我们娘娘跟前无需这般的。”安姑姑将她扶上座椅,好言安慰。   阴萧若咬了咬唇口,将话一一吐出。   殿中静了片刻,苏贵妃蹙眉摇头,“你这胆子实在大了些!”   “我……”   “你可知,太子妃腹中亦是本宫的皇孙!”苏贵妃手中步摇搁在案桌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   “太子妃体弱,诞育不出康健的孩子,又何必惹殿下伤心。若事成,妾身赔一个孩子给殿下还不成吗?”   “那你成了吗?”苏贵妃横了她一眼,险被气笑,“本宫便说,如何就寻了你,日日端于她面前!”   “这是在寻你漏洞呢。”   “是用了这好东西吧?”苏贵妃抓起她手腕,“你是怎么敢两次行凶在她面前的?早同你说了,那是个较比干心思还灵透精明的人,现下盯上你了吧!”   “这,可是个铁证啊!”苏贵妃一把扔开她,满眼嫌弃道,“你且等着她寻个由头搜宫吧。”   “搜宫?”阴萧若惊愕道,“无凭无据,她敢!”   “她有何不敢,且不说她是你正儿八经的主子,便是眼下怀了那胎,随意寻个借口便可!陛下爱重,百般护佑,你拿什么和她顶撞。”   “无脑的东西,本宫算是白疼你一场!”   “妾、妾身……那”阴萧若紧抿着唇口,想起胞姐,尤觉靠不上,只膝行至贵妃身前,“还请娘娘只条明路,妾身再不莽撞,自以娘娘的话为先。”   苏贵妃看着她,半晌缓了声色,“起来吧。”   “你莫怪本宫气恼,想想自个拖泥带水的,都做得什么事。”她轻叹了声,“本宫看你是急糊涂了,你有何破绽,左右不就这么个东西吗?”   苏贵妃目光落在那个镯子上,“没了他,不就没了破绽吗!”   阴萧若闻言,频频点头,只赶紧摘下。然镯子握于手中,左手塞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竟又不知该藏于何处。   “放本宫这,你可觉得安全?”   阴萧若眼神闪过瞬间的光彩,只双手奉上莲花镯,“妾身谢过娘娘。”   “你也乏了,今日便莫去参宴了。”苏贵妃接过镯子,轻叹道,“太子妃处,本宫会给你安顿好。”   “你好好备着,给太子早日开枝散叶才是正紧。”   阴萧若眼中光华愈亮,面上烟霞绯红,磕长头谢恩德。   她走后未几,李禹从偏殿转出,双眼盯着那个镯子。   “阿娘接见了她两回,便是为了这么个东西。”   “安玲,把你前头得的好东西装进去。”苏贵妃一时未应李禹的话,只将镯子递给安姑姑。   安姑姑瞬间意会,接了匆匆离去。   “阿娘,您是要……”李禹神色变了变,到底浮起两分惶恐。   “好好赴你的宴,同你无甚关系。”   “我……”   “闭嘴!”苏贵妃睨他一眼,“来人,继续给本宫上妆。”   李禹一时僵在原处。   “想活命,就给我滚回东宫,如常赴宴。”   “宴散,你便是新帝,阿娘便是太后!”苏贵妃压着声响,在宫人入殿前,自己将皇后才可用的鹤鹿步摇簪上了发髻。   除夕夜,雪花未落,烟花满天。   昭阳殿中,百官宗亲参宴,这是暌违两年后,君臣再次于长安皇城共度除夕,迎接新岁。   如此佳节盛宴,连在蓬莱殿安胎、久不见宗妇的太子妃亦盛装而来。   裴朝露到时,晚了一炷香的时辰,殿中已经开宴。   她严妆华服姗姗入殿,屈身欲要请罪。   “快扶好!”正座上的李济安止住她行礼,只催她落座,不免嗔怪道,“积雪未散,许了你静养不来的。何必赶这趟!”   “父皇体恤儿臣,然儿臣不敢恃宠而骄。”裴朝露恭谨道,须臾却变了脸色,只望了眼身侧的李禹,眼中凝出两分落寞,“当是阿昙生养,失了容色,殿下……”   她未再言说,只抚了抚面颊发髻,神情愈发委屈,唯一双桃花眼中还有两分倔强。   李济安一眼便懂了,笑道,“这厢是三郎的不是,回来十余日,可是不曾去过蓬莱殿!”   李禹将前后话听来,简直怒火中烧。   一时又辨不出她此间何意,只觉这妇人愈发难以琢磨,竟还能这般倒打一耙。   然亲贵当前,他亦不好发作,只斟酒自罚。   “是孤的不是,还望太子妃海涵。”言语落下,他还不忘给她将一点褶皱的衣角抚平。   裴朝露浅笑温柔,只抚了抚髻上发簪。   “阿昙气色不错!”上首,苏贵妃的话随之而来,“只是今日在发髻妆簪上怕是不合时宜。”   她话语落下,殿中诸人便皆望去。   细看,果然不妥。   裴朝露簪了一副六尾红宝石孔雀步摇。   六尾步摇,是亲王王妃的品级。她乃东宫太子妃,该簪八尾才对。   “是妾身的不是,妾身知错了。”裴朝露言语间,满眼都对着李禹,完全一副赌气的小儿女情态。   只是抬眸的一瞬,同斜对面定安侯的老侯爷眸光接上。   这便是她今日赴宴的两个目的。   让陛下感知她对旧事的释怀,逐渐想着争宠。自不需要完全信任,一点种子种下即可。   另一处,便是再次同定安侯府对接,她的信念。   她确确实实只是亲王王妃,即便身在东宫,亦不想做太子妃。   “下次可不许了,这可是正经合宫宴会。”李济安虽是责备话语,然语气中难掩宠溺。   “阿昙知错,断不敢有下次了。”裴朝露娇嗔面容上,抬起一双明眸,同对面的李慕眸光接上。   李慕无奈又心疼地看了她一眼。   “陛下,今日合宫团圆,妾身亦想再求个圆满。”苏贵妃的声音缓缓而起。   “你说。”李济安今日十分开怀。   “三郎常伴妾身膝下,妾身自是足矣。然妾身与六郎久别,不曾尽过多少慈心,今日借着这团圆之宴,请六郎于妾身手中饮口清酒,便算我们母子情分如初。”   “六郎,还不快来!”李济安朝下唤道,“来你母妃处。”   李慕应声起身,裴朝露本已闲下用膳,一时间亦吊起一颗心。   苏贵妃焉能这般好心!   然这宫宴之上,天子眼前,一杯清酒便是清酒,再不可能多出旁的东西。送入殿来所有入口之物,都是经过人为试毒的。   “时值入冬,儿臣旧疾频发,医官言用不得酒水,还望母妃见谅。”   “无妨,今日不可拂了你母妃好意,就饮一小口。”李济安见苏贵妃瞬间寒了面色,遂打过圆场。   “母妃勿怪,自是体恤儿臣的。”李慕笑道,“儿臣以茶代酒,向母妃赔罪!”   殿中气氛僵了一刻,李慕原是已经拒了这酒水。再劝,便是彼此都没有梯、子下了。   只是苏贵妃执拗,亦是不曾应声。   裴朝露侧身同涵儿言语了一番,含笑让他去了殿上。   “祖母,您这酒水可是寓意亲情至贵?饮来一家和睦?”涵儿打着手势,比划道。   “这是自然!”苏贵妃撑着笑意,揉了揉他脑袋。   “那您给我,我去奉给叔父。”涵儿一脸乖巧,“叔父多次救我于危难,我亦想谢谢他!”   “甚好!”苏贵妃笑意满怀,“去吧。”   涵儿领着酒盏,一步步朝李慕走来,然行至身前,不由蹙眉拱手致歉。   比划道,“叔父,涵儿同父王已经许久未见,既然这酒如祖母所言,是寓意亲情至贵,可否让我先敬父王!”   李慕自没有不许,只轻声道,“去吧。”   “父王!”涵儿近李禹身前,恭谨跪下,送上酒水。   裴朝露笑意盈盈用着一盏血燕,连头都未抬,只听得苏贵妃话语传来,“三郎近日亦染了风寒,不宜饮酒。莫喝了!”   “殿下方才还自罚三杯,如此一小杯,有何要紧!”裴朝露扶着腰身,缓了缓。   目光扫过苏贵妃,又落回李禹处,“也对,方才殿下用多了,便不喝吧。”   李禹放下酒盏,苏贵妃送了口气。   裴朝露抬眸多看了李慕两眼,低眉笑意缱绻。   她也不知酒中是否存了什么,不过是让那对母子知晓,这世间事,从来都有反噬。   亦或者,她忍了太久,偶尔戏弄一回,也觉出了口浊气。   宴到中途,苏贵妃如同往常,请求离席。   李济安自是准许,李禹亦请命相送。   湿冷的甬道上,李禹扶着苏贵妃,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阿娘不是要对付父皇吗?如何是对六郎下手!”   “糊涂!”苏贵妃压声低语,“没了你父皇,六郎还在。他若动了心思,兵甲之上,你是他几重对手!”   “只有除了六郎,这大郢皇室唯剩你一个成年皇子,届时便是你犯了滔天大罪又如何,便是潼关之事为天下知又如何,国祚需要绵延,便非你不可。”   “彼时,你的命才是活的,皇位和阿昙亦都是你的。”   “且,你父皇活着,才能压下周边声响,你上位便更加名正言顺。”   “所以,除掉六郎才是上策,除非迫不得已,不能动你父皇。这叫借势,亦叫釜底抽薪。”   “懂了吗?”   李禹自然听明白了,也有一点更加不懂了。   他顿下脚步,问道,“阿娘,您为何这般不喜六郎。先前言说生他时伤了您身子,可是不喜和杀之……”   守岁的夜晚,星光黯淡,不见明月。   苏贵妃抬眼望苍茫夜色,须臾道, “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   “六郎,他生来便只是阿娘用来保护你的一颗棋子。如今棋子挡了道,自然只好拂开扔掉。” 第76章 望春 春日,终于要来了。   兴德三十年的除夕夜, 李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他并非当今天子的龙裔,却做了李济安十余年的东宫太子。   飞霜殿的暖阁中,风华依旧的贵妃卸了那套繁复的鹤鹿同春步摇, 唯余一支羊脂玉镶金兰花簪。   “这是当年知晓身上有了你,你父王送我的。”   李禹并未接过,良久才抬眸看了眼。   “你摸一摸,上头有你父王的体温。”   李禹还是未接。   苏贵妃便将簪子塞入他手中, 道,“感受下, 父子连心。”   琉璃灯罩中, 烛火高燃。   “三郎, 何事值得你愣神许久?”苏贵妃眉目温婉又绝丽,“你父不是李济安又如何?你父乃肃王殿下,你仍旧是凤子龙孙, 天潢贵胄!”   此一语,点醒梦中人。   李禹抬眸,晦暗了半晌的眼中重新聚起光亮,“所以,其实我只是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算不得弑君弑父。”   “自然!”苏贵妃握上他的手, “你是为父报仇,是阿娘和你父王的好孩子。”   “你行的是孝道!”   李禹颔首,遂起身,“如此,我先把阿昙接回东宫,控制起来。便算捏住了六郎软肋。”   苏贵妃收回簪子插入发髻,无声看他。   “母亲说得对, 釜底抽薪,该动的是李慕。”李禹回神,“孩儿不该打草惊蛇。”   *   这个除夕,注定是个不眠夜。   李禹回昭阳殿时,正值散宴。   裴朝露坐在座上未起身,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在等李禹过来接她。   今夜除夕,一年终尾,阖家团圆。   她为太子妃,没有不回东宫夫妻团聚的道理。且她今日来此,本就是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戏总是要做足的。   李慕配合得很好,起身离去的一刻,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几许。原本已经稍显英姿的神色,一场宴会下来,便又浮上几分萧条和失意。   只是也不过一瞬,便敛尽了。   近座的宗亲子弟都看得清楚,齐王殿下最后由宫人侍奉披衣转身时,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已经重塑了冰霜,眼中浮上两分恨意。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到底,没有人会在受着长久冷漠和无视后,始终如一地爱人。   李慕看裴朝露时没有避讳,神色转变亦是丝毫没有掩饰。   宗亲看着也罢了,只当一段皇家诸人皆知的风月,彼此心照不宣地谈笑两句。   然,落在西北道高门和李济安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心思。   心思许有不同,但心情是一样的,欣慰而放松。   离门丈地处,李慕同李禹擦肩,两人依礼见过,尚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裴朝露撑着腰身望过来,虽是有些吃力,面上却还是明艳的笑意。   不知是在目送李慕,还是在候着李禹。   李禹接上她眸光,上来扶过她,回了东宫承恩殿。   沐浴更衣后,殿中剩得一盏壁灯,裴朝露上榻就寝。   说不紧张是假的,她甚至又有了几分孕吐的感觉,只捂着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   而长安皇城的西头,齐王府中,已过子时,李慕尚未熄灯,只接了封珩传来的消息,她并未回蓬莱殿。   昭阳殿散宴时,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知如今时下,李禹不敢对她做什么。但一想到她在东宫之中,且还怀着身孕,他便半点不能合眼。   如此,枯坐一夜,直至天明。   甚至,他已经无心思考,大殿之上,苏贵妃骤然地示好。   只是,两人谁也不曾想到,这除夕一夜,李禹根本没有踏入承恩殿。   *   翌日,开年初一,裴朝露前往宣政殿请安,复回东宫受妃妾贺拜,午膳后便重回了蓬莱殿。   她到底经不起折腾,素日静养着还好。   然从昨日一场宴会久坐一个多时辰,至今日诸宫来回请安,加上又提心吊胆了一晚,这厢歇下,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大半精神气。   林昭切过脉象,又喂了盏安胎药,言说一切都好,左右是疲乏了些,补两日便回来了。   云秀不放心,寻出李慕上月送来的药,欲喂给裴朝露。   这药一月一丸便可,林昭算着日子,距离第一丸使用,差不多有一月了,遂同意用下。   未几,陛下传下旨意,正月里的大小节宴,均无需劳动太子妃,只命她好生修养,待十五上元夜放彩灯即可。   诸人闻如此旨意,自然高兴。裴朝露接过圣旨,面上是舒心笑意,心却未曾放下,始终悬着。   她修养了两日,气色亦养回来些。便向陛下请旨,只言在殿中憋闷,想出宫走走。   她私服出宫,内里是李慕撤了一半的暗卫,外头是李济安知晓李慕撤人后,随派的禁军乔装成平常护院,自保她无虞。   车驾从从蓬莱殿出发时,李济安正在宣政殿批阅奏章。闻杜逢山复命,只笑了笑挥手谴退。   女子为人母,便算被拴住了。   他想着裴朝露近来种种,昭阳殿撒娇,尝试重回承恩殿,眼下又能开了心思出去游玩,遂稍稍安心些。   再想蓬莱殿中撤去的半数暗卫,心中便更放心几许。   他那儿子,终于有些开窍了,即便还未全身心收回来,但亦不再全身心投入。   新的一年了,往事如风消散。   都在往前走,便是好事。   时值苏贵妃送膳而来,他起身上前,同入了偏殿。   “陛下用些菌子汤,冬日里最是滋补。”苏贵妃捧了碗盏奉上,转身给他揉着太阳穴,“连着两夜了,陛下都咳嗽,且少操劳些。”   “不恼了?”李济安拉过她一只手拍了拍。   “恼的。”苏贵妃抽开手,继续给按揉着,“到底不曾养过他,生分了些。”   “他也大了,不指望还能认妾身。左右妾身按陛下的吩咐做了,是六郎不领情。”   李济安闻此番话,将人拉过坐在自个身侧,蹙眉嗔道,“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同孩子置气。”   “六郎给德妃的年终贺礼,妾身看了,是一套江湖术士的刺脉银针。说是给她打发时辰把玩的。比更给妾身的合和如意嵌珠步摇花心思多了!”   苏贵妃挑起柳叶眉,又转瞬垂了眼睑,别过头去。   不屑,又委屈。   李济安瞧她这幅模样,心口熨帖几分,只笑道,“那日没饮你的酒,是六郎的不是。改日,朕设宴,让他给你赔不是。”   “陛下说来说去,到底看好六郎的。”苏贵妃转了话头,神色微微敛正些,似是轻叹了口气,“左右是上了年岁,妾身自是望合不望离的。”   “多少年了,你啊……”李济安握住苏贵妃的手,“可是想通了?”   “也不全是!”苏贵妃也不看他,只自顾自道,“妾身还是想着那外头的日子。”   李济安眼中一闪而过如刀锋冷光,手中施力亦重了些,尤闻苏贵妃后头的话,方微微松开。   苏贵妃说,“妾身斗胆,能向陛下讨两日自在日子吗?陛下这御座上坐了三十年了,可愿歇一歇,安安稳稳陪妾身两年!”   “孩子们都大了!”   苏贵妃最后一句话落下,李济安敛尽寒芒,面色重新温润起来。   她说,孩子们。   “你既这般想,朕自然欣慰。”李济安道,“三郎尚可。六郎还不曾婚配,且再过两年,我们一同看看他。”   苏贵妃不再言语,只顺从点头。   踏出宣政殿的时候,苏贵妃拢了拢身后披帛,耳畔回荡着李济安的话语。   ——我们一同看看他。   看什么?   苏贵妃想了想,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她离去未几,李济安传了血卫首领,问前两日之事办得如何了。   首领道,“已经尽数撤去齐王府,如今半数人手插入了蓬莱殿,护着太子妃。”   李济安闻言点了点头,倒也不是非要护着太子妃,实在那胎太受万民瞩目,预示着他大郢国祚的延续。   首领是积年的臣子,只晋言道,“陛下,可要再留部分于齐王府?”   李济安摆手,“他将自己的暗卫撤了回去,若是你们反被发现……”   后头的话他未再言语下去,只暗思,那样倔的的脾气,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两分,再闹僵了,岂不白费功夫。   *   裴朝露出宫去了王兴记。   此处点心乃长安城一绝,年少时自然没少来过。   她被人左右搀着,上了二楼包间。   同样的包间,同样的糕点,同一个人。   云秀合上门,屋中便剩了她和李慕俩。   “到底何事,我去蓬莱殿便可,你出来作甚?”李慕扶过她,见她气色尚好,只因上楼稍微有些气喘。   “昨夜林昭发现了陛下的暗子,你来风险太大。”裴朝露道,“李禹近来在朝上做何事?”   “如常处理政务。”李慕想了想,拣了方樱桃橘糕给她,“不过,他有几日未去宣政殿了,说是阴良娣身子不爽,需他陪伴。”   “如何问起他了?”李慕想起除夕那夜,只欲要拉开她袖口衣襟查看。   “我无事!”裴朝露见他这般,便知他的意思,“那晚他什么也不曾做。”   李慕闻言,松下一口气。   “那晚,他根本未与我同榻,送我入承恩殿后。灭了烛火,不到小半时辰,便有人来唤他,亦是以阴良娣为借口将他请就走了。”   她话语落下,李慕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一时不明白话里的重点和不对之处。   “他不得传嗣,难得我回东宫,便是不敢动我,亦会以此为借口,不再去其他妃妾处,尤其是阴萧若处。”   话至此处,裴朝露低眉自嘲地笑了笑,“还有一重,即便他顾及这祥瑞之胎,不敢碰我。但他……”   “便是言语辱之,他也不会放过我分毫。”   似是想起孕育涵儿的年岁,裴朝露面色有些发白,声色里也开始打颤,只攥着胎腹上的衣料,“便是口头恐吓,能见我恐惧模样,他也能觉得快意两分。”   李慕气息翻涌,须臾将她攥紧的手一点点拨开,将人抱进怀里。   她坐着,他站着。   她的面庞贴在他腰腹上,他垂眸看见她发顶,竟已经生出一根白发。   明明年前在蓬莱殿过夜时,他清楚记得,是三千青丝,没有一丝华发。   “别怕,我在的。”李慕屈膝同她齐眉,忍过直冲上来的涩意,片刻道,“今日晨起,我得飞鸽传书,汤思瀚已经落网了,如今你二哥带着人正在回长安的途中!”   裴朝露抬眸看他,面上有不可置信的笑意。   “按他们的脚程,再过四五日便能抵达长安了。”李慕冲她笑道。   “四五日——”裴朝露亦笑了笑,“今日是初十,便是最迟上元日,他们就回来了。”   李慕颔首,“入了潼关,我会派人接应。”   “李禹处,你还是需要防备,他不对劲。”此间,裴朝露终是不可久留,临去前又叮嘱了一遍。   “你的兵甲都分在各关隘和边境线上,如今还有人手吗?”临到门口,她转身问他。   他原是有足够的兵甲,在京畿封侯拜相的西北道八地高门都是瞩意他的。然不久前为消除天子戒心,他交出了此间兵甲。   亦算拂了他们心意,一时怕是调动不了。   彼时,两人共同定下的计划。   裴朝露尚且清楚此间局势。   “你把封珩留身边吧,届时二哥他们既入潼关,不过百里路程,总也出不了大事。”   “你安心待在殿中便是,如今暗卫都回来了,李禹处我自会盯着的 。”李慕上前慰她,“除了潼关是父皇亲兵,天水城起往西一路,都是我的人,我且让他们化整为零,徐徐入城,以备不时之需!”   天水城距离长安三百里,寻来借口,避人而行,待入长安也不过是七八日的功夫。   七八日,自出不了什么大事。   裴朝露这般思过,心下稍定些。   她瞧了眼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抬眸看对面的人。   李慕垂眸笑了笑,识趣地拿开。   “你摸摸他吧!”裴朝露眉间微皱,喘出口气,“又闹了。”   李慕伸手覆上,待整个掌心感受到强力的胎动,他不受控住地往前走了一步,揽人入怀,同她额尖相抵。   “阿昙,你应了吧。”他哑声道,“待冬去春来,我接你们回府,余生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我该走了。”半晌,裴朝露推开他。   离开王兴记时,天空又开始落雪。   裴朝露掀开车帘,伸手接住飘零的雪花。   她看着掌心很快消融的白雪,垂眸望隆起的肚子。   突然便笑了笑,冬去春来。   春日,终于要来了。   返回宫城时,正值暮色上浮。   承天门口,竟碰到了李禹的车驾。她依礼见过,让他先行。   李禹神色匆匆,扫她一眼亦未言语,只催人前行。   裴朝露辨出那方向,是飞霜殿处。   左右是去见苏贵妃,虽这个时辰不是请安的点,亦不是膳点。   但苏贵妃圣眷优渥,可随时接见儿子。   多年来,一直享有此特例,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们也走吧!”裴朝露一日疲乏,亦未多想,只靠在云秀肩头歇息。   未几,便睡了过去。 第77章 上元夜(一) 李禹居然寻了这样的日子……   飞霜殿内, 因稍后李济安亦会过来,遂李禹待了不过两柱香的时辰。   然,两柱香, 已经足够让母子二人交流许多。   初时,苏贵妃问,“人手安排得如何了?入京畿的有多少?是否安排到位?”   她问得又密又急,李禹不由蹙了蹙眉。   道, “兵甲入京不是小事,且大部分人手都在西南蜀地, 又要掩人耳目, 自是只能缓缓而来。如今尚有三千人到位, 后续两千人手还在路上。”   “五千?”   “为何不多些?”   “还有人吗?”   苏贵妃喘息胸口起伏间,髻上步摇难得晃得厉害,“西南蜀地不是有两万兵甲吗, 收复长安时你尚且一直保留着,即便有所耗损,如何就剩了十中二三?”   “初回长安,对六郎的刺杀,你调的人手都是京畿府兵,怎的就这般少了?”   苏贵妃虽不懂兵法谋略, 然兵甲的增减总是能看明白些。   论及此处,李禹的面色有些难看。   本来尚有万余人数,然宿州一战,加之这三月来对汤思瀚的围补,堪堪折本了数千人。   宿州一战便罢了,多少给他赢了声望。   而折在汤思瀚身上的兵甲,如今想来, 实在不值。三次得了消息,带兵追捕,结果次次扑空。   扑空也就算了,回回都是兵甲尽灭。   回回都是兵甲尽灭……   李禹脑海中想起第二回 失利时,郑太傅给他的分析,许是有人故意设计。彼时因裴朝露有孕刺激了他,他则一门心思扑在抓捕汤思瀚身上,不曾多思多想。   此刻想来,当是郑太傅所料。   如此耗他兵甲,此间对手只有李慕。   可是,李慕明明交出了西北道高门的十万将士,人又被监控中,从何处得的援手呢?   “三郎!”苏贵妃见他不应声,只出声唤他。   “阳关道上,还伏着两千兵甲。”李禹回神。   这是郑太傅为他留的后手。   毕竟,谁都知晓汤思瀚同龟兹交好,万一越阳关道逃奔龟兹,他们守株待兔亦可出其不意。   “阳关距此千里之遥,怕是不中用了。”苏贵妃叹了口气,近身同李禹悄言。   “上元夜?”李禹惊愕道,“今已初十,阿娘,可是太急了些?”   “急?自然急!”苏贵妃压着声响道,“今日我试探陛下,让他做太上皇,与我修身养性,予你上位,你可知他说什么?”   “什么?”李禹眼中闪过期待。   “他说,你尚可,然六郎不曾婚配,且再看看。”   苏贵妃冷嗤一声。   “看什么?”   “看六郎如何取代你?”   “如何坐上天子宝座?”   “李济安自私至此。他纵着你灭了裴氏,自个又不愿承认错误。但又抵不住六郎步步紧逼,遂想着熬到驾崩,六郎上位。彼时给裴氏翻案,他人死魂灭,自也无需理会身后事。”   “却丝毫不考虑,届时你的境地。”   李禹闻言,眸光几息瞬变。   果然,隔着一道血脉,终是偏心的。   他颔首,未再多言,只应了苏贵妃上元夜的计划。   *   因尚在新年中,宣政殿不过初五、初八、初十这三日开门议事。   今日正月十三,除了轮值官员,亦无旁人。   李禹便也无需告假,安然待在东宫中。   晌午时分,以郑太傅为首的六位东宫属臣,入他主殿与他恭贺新春。   其实,初十晚从苏贵妃处回来,他便已经着急万分。因为时间实在过于急促,然先前为安排兵甲慢慢进入京畿,他以陪伴抱恙的阴萧若为由腾出时间,此举便已非正常。   若被旁人疑心了去,反倒弄巧成拙。   最主要的是,裴朝露以胎像已经稳健,新春不离分为由,在十一那日请旨搬回了承恩殿。   遂而,李禹敷衍着她,直歇了两日,才让他们再入东宫,共商大事。   他本还想,在上元夜对李慕动手,是否当真合适,自己是否又有地方考虑不够周全。   毕竟,相比当年在潼关时,对裴氏父子下手,他尚且戴着一副伪装的面具。而如今,李慕是知晓他底细的。   却不想,才把这事提出,郑太傅便立马同意了。   他们自不是因为知晓他身世,实乃因另一重事。   伏在阳关道上的两千兵甲得了消息,汤思瀚已被人活捉正带回长安京畿。   原是年关前,张掖城中发生了大规模的拼杀。   领头的一方是阴氏子弟,另一方则未曾辨出底细。而汤思瀚便是趁此时机,欲要领兵越过阳关道。   后这两千兵甲认出其人,便于阳关处截杀。   却不想张掖城中本与阴氏子弟激战的那方人,立马便赶了过来。激战两日,伏在此处的两千兵甲尽数被灭,而那方人则带走了汤思瀚。   如此具体详尽的消息,乃是那两千兵甲中的士卒诈死,一路择下道逃奔回来,于中途实在体力不支,遂放信鸽传信,如此于昨晚信方落到郑太傅手中。   李禹望着那染血的信件,已经无心去想李慕是从哪里得的人手,从而带回的汤思瀚。   为今之计,已是箭在弦上。   “殿下,如今太子妃尚在东宫,我们可以……”其中一人做了个横刀脖颈的手势,“控制了她,便算先去了齐王半条命。”   “不可。且不说太子妃怀着那祥瑞之胎,由陛下护着。就说她当初在敦煌时敢重回东宫,怕是早不在意生死。又是及其烈性的女子,一旦为你我所控,必寻死于当下!”   郑太傅捋了把胡须,继续道,“而齐王殿下能这般费心逮捕汤思瀚,想必是二人早早定下的计划。如此他亦定是知晓,太子妃所要之物,乃家族昭雪,胜过个人苟活。”   “故而,不能动太子妃,否则齐王会全力反扑。我们没十全地把握。”   “唯有,出其不意。”   郑太傅一席话落下,只将目光眺望承恩殿方向。   “太子殿下,故而这两日您且一切如常,莫让太子妃看出破绽。左右十五举事,此间不过两日光景。想来太子妃亦不会在这两日中发现什么。”   李禹颔首,诸人亦围在一处,根据地图,布置人手。   上元夜,太子妃将于朱雀门城楼放彩灯,届时赴宴的百官宗亲皆在,虽城楼有禁军防卫。然露天室外,尚可动用弓箭手。而齐王心念太子妃,彼时定然失神。届时,殿下观形式,示意暗子动手。   若彼时殿下觉得不妥,尚且行第二步。   便是等彩灯放完,诸人从朱雀门入,于昭阳殿赴宴。此间不可携兵器,带兵甲。殿下便邀齐王于此闲话,待宗亲皆入宫墙,遂四下关合城门,如此让早先埋入此间的人手击杀之。   之后,便可让我们自己的人,控制皇城各处。   左右齐王薨,一切便皆好说。   诸人低声商讨,得出万无一失的计策。   *   但凡不是裴朝露同李禹做了五年夫妻,摸索出他的脾性,从除夕不同榻的头一晚便觉出端倪。   这样的谋划,当是十拿九稳。   郑太傅一行人离开东宫时,已是傍晚时分。   李禹入承恩殿看望裴朝露,云秀张了张嘴巴,到底没敢拦下。   裴朝露歇晌未醒,尚且睡着。   李禹立在榻前看她,须臾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锦被之下,已是很明显的轮廓。   他盯了一会,勾了勾唇角负手离开了。   百般图谋又如何,再过两日李慕死了,她便还在他掌中。至于腹中那孽种,且同当年般,一盏汤药的事。   人影远去,连着脚步声亦没了声响。   榻上人睁开双眼,清亮眼眸中,半点睡意皆无。   “林昭,去给齐王殿下递个信,让他从今日入东宫的六人中则一人撬开嘴。把在东宫半日间的话吐干净了。”   “是!”   “等一等!”裴朝露唤住她,“你且在那处留一留,等殿下回话我,看看届时我需要做何事。”   “姑娘要做的,还需问吗?”林昭笑道,“自是好好养胎,殿下哪舍得您劳心!”   裴朝露撑着腰身,垂眸看了眼,面上烧起飞霞。   *   林昭是在十五日的晌午回来的东宫。   李慕下手的是那六人中的一个四品侍郎。   不过一昼夜,便着人暗里控制了他府邸亲眷,套出了全部的话。   裴朝露听林昭细细讲完,尤觉心惊。   李禹居然寻了这样的日子和地点!   亏得知晓了一切,否则李慕难有生路。   而她,亦再遑论为家族昭雪。   她抚着胎腹,心中腾起缕缕酸涩。   自家族覆灭后,或者说,是自同李慕在敦煌重逢后,近三年的时光里,头一回她开始害怕,他先离自己而去。   殿外,自晨起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雪。   裴朝露拢了拢身上衣衫。   她想,这般冷的天,两个人在一起才会更暖些。   “可是这处有府兵数千,殿下的人手到齐了吗?”裴朝露想起那日在王兴记,李慕所言,便是从最近的天水城调兵,亦许七八日。   如此,明日如何赶得及?   “姑娘莫忧。”林昭篦了碗安胎药给她,“殿下知你多思,特让我转达您,正月十一,他调兵伊始,为防万一,下的命令便是急行军。故而至昨日,已有两千人到达,一会午后,陆续亦会有千人到来。”   “他呀,再三嘱咐,求您少费些心,且都有他呢。”林昭四下扫过,凑身悄言道,“还有一事,殿下让我转到您,裴二公子今日晚间亦可抵京了。”   裴朝露愣了愣,只捂着胸口抑制难言的欢喜。   “如此,殿下当知晓,今晚不可来朱雀楼。”裴朝露定了定神,“这厢,你提醒他了吗?”   “自然!”林昭含笑颔首,“殿下说,他会利用这段时间会护好裴二公子,调兵反控此间局面。”   “只是留您一人登楼放彩灯,他实在不放心,所以将您千万交给了属下。”林昭将安胎药喂给裴朝露,“如此,您好好用药。且有属下护着您,过了今晚——”   林昭凑身低语,“我们就回王府了。” 第78章 上元夜(二) 这一生,春有几度?……   申时末, 暮色上浮,阴霾的天空中,雪下的更大些。   裴朝露披着雀裘, 盛妆锦服,被人搀着上了朱雀楼。   上元夜,代帝放彩灯,自是万分荣耀。且她还怀着这寓意大郢国祚绵长的祥瑞之胎。   新年, 新生。   无人不关注,不羡艳她。   然而, 她初接此圣意, 并未觉得多少喜悦。   一日一月一年流逝, 除了亲人宗族,旁人对在那场战役中枉死的人便淡忘一分。   李济安,便是用这样的方式, 麻痹世人,成全他虚伪又虚无的帝王颜面。   这样想来,她根本不愿托起那盏灯。   然而此刻,她面上嘴角的笑意,皆是发自肺腑的。   她的兄长,已经找到了证人, 在回来的路上。她年少倾心的郎君,会控住此间局面。   只要面前这个君主活着,待到冤案翻来,朱笔重画。亡魂便可得到告慰,裴氏亦可再见天光。   裴朝露从天子手中接过彩灯,端庄立在城墙中央。   她的余光扫过近身的李禹,见他紧蹙着眉眼, 似在等待些什么。   在等人。   可惜,那人不会来了。   月光下,裴朝露的笑愈发明朗和浓丽。   “父皇,六弟还未到,可要候一候他?”   “是啊,且让人去催一催,如何还未到,切莫误了时辰。”   面前这对母子,一人是他的兄长,一人是他的生母。   一人一句催着他前来。   来赴一场没有归路的旅途。   李禹的计划,在这城楼射杀之。   不成,便入朱雀门再屠之。   雪花絮絮落下,裴朝露捧着灯盏的指尖阵阵发凉。她实在想不明白,受辱如她,尚能爱着涵儿。   李禹便罢了,古来同室操戈不在少数。   那苏贵妃呢?   该是怎样的痛恨和仇怨,能让她三番两次对亲子痛下杀人!   “不必了!”李济安笑道,“六郎方才谴人来说,咳疾又发作了。雪天风寒,朕许他歇着了。”   裴朝露听话毕,纤纤素指松开,将彩灯放出。   一元复始,大地回春。   顿时,从城楼上的百官宗亲,至城下万千臣民,无一不山呼万岁。   李禹同苏贵妃眸光接上,一片晦暗中又转瞬避开。   雪依旧下。   裴朝露拢在雀裘中的手,搭上胎腹,轻轻抚拍。   孩子又动了,接近六月,他愈发有力强劲。虽然累她行动吃力,精神消耗得愈多。   但是裴朝露却依旧觉得满足而欣慰。   相比避在司徒府中独自孕育的芙蕖,身在东宫忍受百般折辱诞下的涵儿,这个孩子,比他的手足都要幸运很多。   他被期待着降生,未来能看见明光和坦途。   若说有何不圆满,大抵决定将他留下的那一刻,她的初衷是为了牵制此间平衡,为了她的族人。   然而,这也没什么。来日岁月,她会好好爱他。   夜风呼啸,月光映雪色。   此刻,裴朝露唯一的一点担心,便是李慕是否能控住李禹的人手。   半月内,李禹屯了五千人手于京畿。李慕虽传令急行军,但因时间紧急,到此刻,亦只到了三千。   虽李慕善兵法,然在这皇城中的巷战,他亦是第一次。且还是这般悬殊的兵力……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垂眸望腹中孩子。   心道,“阿娘该信你爹爹,他要是这点事都办不好,我们就再不理他了。”   爹爹——   唇齿间两字转过,她轻叹了声,面上是妥协又释然地笑。   这一生,终是这般深的牵绊。   裴朝露到底身子重,赏灯未几便撑不住,只望着她的皇帝舅父,欲要先退下。   李济安如今十分宠溺她,遂领群臣下了城楼,同她一起前往昭阳殿参宴。   “容儿,快些。”李济安回头唤苏贵妃。   “好!”苏贵妃爱看彩灯,被人一催,心下便恼起几分。   只是这恼意里拖出的长长一声“好”,张狂又不服气,却又带着几分年轻时娇憨,让李济安听得心神荡漾。   飘雪的暮色中,已难辨神色。   “阿娘!”李禹扶着苏贵妃,落在后头,低语声中带着两分恐惧。   “莫怕。”苏贵妃拍了拍他手背,“暗不行,则明。”   李慕突然病重,他们没人会信。   暗刺不成,如今只能明杀。   初时自是留了这个万一,然很快被给郑太傅一行人否定了。   在京畿谴兵杀死一个亲王,无异于天方夜谭。且面对的还是一个上过战场,战功无数人。   遂而,若刺杀不成,便将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撤出长安。按着暗子带回的消息,逮捕汤思瀚的人走的是官道。   他们尚有机会,进行截杀。   这自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却是此间最好的出路。   苏贵妃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   尚且还有一重保险。   她伸手,扣着腕间那只莲花镯,未再言语。唯有精致又妩媚的面上浮起一点苍白笑意。   只低声道,“按你们的计划,去传令吧。”   *   昭阳殿中,以白玉九阶为界。   九阶之上正座自是李济安,陪座的是苏贵妃。   左首是裴朝露,慕德妃;右首依次是李禹,李慕的位置。眼下两人皆不在,李慕自是因病告假,李禹道是更衣去了,不多久便也回来了。   九阶下,右侧是四品以上的朝臣;左侧是王公宗亲。   殿中鼓瑟琴箫,玉女飞天,一派歌舞升平。   诸人持酒盏,于上敬酒,于侧同欢,谈笑晏晏。   昭阳殿宫门深锁,拢得此间如百花盛开的春日,隔绝了外头接天连地的飞雪,   一门之隔,是两个世界。   原本伏在朱雀门的杀人得了命令,一对对悄然退下。未几,又从长安城各处有序地冒出成队的兵马。   领头人持着东宫特令,大摇大摆地越过城防禁军的查验,出城去。   李慕在府中得到封珩回话时,颔首道,“放人出去,待到了城郊,再通知我们的人动手。”   如他所料,李禹杀他不成,遂将目标重新放在了汤思瀚身上。   除掉汤思瀚,本是他釜底抽薪的法子。   “殿下,但我们到底人少,围追堵截,怕占不到便宜。”   “无妨,阴氏和裴二公子手中尚有部分人手。你再去催,让其他关隘兵甲加快速度增援。”   “要是来不及……”李慕掩口咳了两声,“你们随本王同去。”   话虽这般说,然他还是盼着增援的人手快些到。这一刻,他不想持剑下场,血战厮杀。   这个冬日,近三年来积起的疾患,发作的厉害。   尤其是他的咳疾。   他说了要接她和孩子回齐王府,她虽未开口答应。但他能感觉到,她心里是应了的。   他想养着身子,充足元气,好好照顾她。   自然,这世间事,多来不遂人意。   他亦习惯。   大半时辰后,传信兵回来传话。   城郊混战,因他的人手连着两日来回奔波,又是以少敌多,到底没能尽数拦下太子的兵甲。   如今尚有三千余人突出重围,往西北官道奔去。   “我们的人呢?”李慕问。   如此局面,拦不下太子的人自是正常的。   “尚有两千之多。”   “继续追,咬住不放!”李慕看着沙盘图,回首有关外头纷飞的大学。   其他关隘的援军至今未到,想是被风雪阻了行程。按着裴朝清先前传信,他们处人手有四百余人。   “封珩,领暗子和府兵,随本王走!”李慕披袍持剑,未容属下劝阻,便已经出屋上马,纵马而去。   夜风携卷着雪花肆意在天地间,朔风吹得他衣袍烈烈,白雪挡住他的视线。   确入他所料,大雪封路,马蹄难行。   却不得不行。   到此刻,已是铁锁横江,箭在弦上。他必须护住裴朝清,带回带回汤思瀚。   如此,最早明日便可重提裴氏案,要求重审。阿昙要的,在定罪者手中翻案,便可彻底实现。   而即便李禹在有其他后招,不过一夜间,天子身在大内,尚有禁军,无人能近其身,此间自是无虞。   *   昭阳殿中,裴朝露亦是这般盘算的。   如此想着,虽因久坐,后腰便酸胀起来。然她尚且欢愉,只微微后仰撑着腰身,在胎腹上打圈圈。   许是这殿中先头歌舞漫漫,孩子听到了,便也手舞足蹈。   累她这一晚上不得安生。   酒过三巡,歌舞退下。   宫人往来,再次逐一斟酒。   苏贵妃只挥了挥手,道一声“本宫自个来”。   是她亲自给陛下斟酒。   周遭闻言之人,自是投去恭谨又羡慕的目光。   帝妃情浓。   裴朝露亦抬眸瞥了眼,见其正捧酒盈盈奉上。   她眸光一点,落在苏贵妃广袖之下,手腕上露出的半截镯子上。   镯子款式,甚是熟悉。   是上回除夕夜,她引李慕喝酒时戴过的。裴朝露眼里甚好,自是就清楚。   除夕夜——   裴朝露眉间微蹙,那日苏贵妃向李慕骤然示好的举措,亦是突兀的很。   “母妃——”电光火石间 ,裴朝露鬼使神差地唤了声。   苏贵妃愣了愣,险些将酒水洒出来,遂有些不满地扭过头。   “母妃,您腕上镯子甚是好看,可是父皇新赏的?”裴朝露一时拣不到话,只本能觉得需阻一阻苏贵妃奉酒。   只是她这一问,苏贵妃持酒盏的手蓦然顿了顿。   “三郎送的吧。”李济安抬过苏贵妃皓腕,左右细看,笑道,“怪精致的模样。”   李济安细看的片刻里,裴朝露亦凝神细观。   “是的,是三郎年关前,赠于妾身的。”苏贵妃勉励让自己从容,含笑回话。   “很是衬你,戴着吧。”李济安拉过她广袖边缘,给她掩了掩。   “陛下,新年伊始,至此佳节,妾身敬您。望您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望我大郢福祚绵长!”苏贵妃重新捧正酒盏,奉给李济安。   “舅父!”右下首,裴朝露的声响再度传来。   在方才李济安细看苏贵妃手镯的片刻里,她亦看清了,那不是李禹送的。   那只手镯,是阴萧若的。   如此,所有的事情瞬间在她脑海中串珠成链。   宝华寺《心经》上的媚、药,蓬莱殿点心里的毒药,还有除夕夜给李慕的那盏酒水。   每一处都严格验毒,却临近口中,依然是染毒之物。   根本缘故,当是在那只镯子上。   再思贵妃此刻举措,无非是杀李慕失手,慌不择路便只能毒杀天子。   李济安尚不能死,需活着为她裴氏证名。   此间要如何保住他?   又该如何顺势拉下苏贵妃?毁掉李禹这把通天的保护伞?   裴朝露扶着腰身,垂眸皱了皱眉。   孩子又踢她了,活泼又好动,当真是祥瑞的一胎。   不过一念之间,她便下了决心。   “舅父,可能将这酒水赐予阿昙?”她面容温婉,神色如初,只笑意盈盈望着李济安。   只是裴朝露此言一出,殿上就近的几人皆变了神色。   “陛下,贵妃姐姐这酒,妾身亦想讨一口。太子妃且算了,她被忌了口,想是又馋了,您且不能惯她。”最先开口的是德妃,她自不知裴朝露何意,但却知晓裴朝露自有孕后,早已滴酒不沾,如今这般实在莫名。却又见她神色坚定,对那酒水势在必得。   便多少猜到几分,只拼命拦着。   “就是,你可不许饮酒。”苏贵妃亦笑道,“不然,三郎定恼母妃。”   “陛下,还是您请吧。”苏贵妃眉目含情,慈和又温柔。   “舅父且见到了,他们便这般拘着阿昙。”裴朝露低眉抚着隆起的肚子,复有抬眸,“阿昙不过想借舅舅的势,解解馋罢了。”   “今朝这般好日子,舅舅让阿昙放了彩灯,却也不赏些什么给我!”裴朝露撒蛮低语,竟复了几分年幼的娇女模样。   “给太子妃送去。”李济安接了那杯就,给了江士林,“说好了,只抿一口,不可全喝了。”   “谢舅父恩典!”   裴朝露满目舒心笑意,同李济安说着话,目光却缓缓滑向苏贵妃,给了她一个更加明丽的笑靥。   “有劳大监。”裴朝露接过酒盏,仰头饮下半盏。   “阿——”德妃根本来不及阻止,一下面如纸色。   但愿不是她所想的那般,然以防万一,她还是近身一把攥住了裴朝露。   “解解馋便罢了,可不许再用。”说话间,她袖中划出数枚银针,直入裴朝露腕间,护住了她的心脉。   银针入脉,自有些疼。   裴朝露峨眉微蹙,却觉心口又是一阵绞痛,转眼一口血直喷出来。   一时间,殿中诸人都大惊失色。   德妃再顾不得其他,直接切脉诊过,须臾惊道,“陛下,太子妃中毒了!”   “快,传太医,扶太子妃去偏殿。”李济安肃然道。   “我……不去!”裴朝露撑着口气,甩开上来扶她的人,“陛下,难道不该查一下毒从何来吗?”   “你先歇着,舅父定给你个答复。”御座上坐了三十年的人,又是历经夺权方上来的人。   回想起方才种种,目光不由落在裴朝露面前那盏未饮完的杯盏上,侧首看了眼苏贵妃。   “将今日侍宴的六局人手尽数押下,让刑部和大理寺共审。”李济安话语落下,亲身上来扶住裴朝露。   裴朝露一张面庞已经退尽血色,满目通红中,又吐出的一口血,喷在李济安玄金双色的龙袍上。   入宴的菜式酒水从外宫到内殿,早就经过了银针、象牙筷、试菜人,三番验毒。   要查,亦不过这满殿宫人罢了。   其实又需要查,她同此殿上之人唯一的所用不同,不过面前的半盏酒而已。   李济安,至此都是护着苏贵妃的。   “年关上,诸人欢愉,何须……如此动众,扰兴,太子妃被下毒,传出去又是人心惶惶……”裴朝露声音不大,话语却已经足够让满殿听清 ,“且先验妾身最后用的酒水吧。”   她话语落下,一侧的德妃便已经拨下发簪蘸入书中。   须臾,簪尾一片乌色。   “苏贵妃好大的胆子,竟敢下毒弑君!”德妃豁然开口,举簪过顶,说是奉给李济安,不如说是让百官诸亲皆看见了这事实。   一瞬间,满座哗然。   “荒谬!”苏贵妃甩袖从座上起身,厉声道,“且不说本宫入宫三十年,同陛下称得上一句郎情妾意。便说本宫膝下,育有二子。吾儿三郎乃东宫太子,六郎齐王乃功在社稷。”   她转身,恭谨跪于李济安面前,“陛下,妾身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日,若山陵崩,妾身自随君侍奉于地下。然吾儿乃太子,名正言顺登大宝,妾身又何必行此蠢顿行径?”   “难不成,是您有废储之心,让妾身发现了?”   已是人生过半,再怎么容颜绝色,亦是眼角有纹,两鬓微霜。   皱纹与白发,无一不昭示着她陪伴他的年华。   惶惶漫漫三十年。   李济安喉结滚了滚,竟是眼角泛红。   裴朝露望向殿中朝臣,回想天下子民,再想她裴家满门,眼角更红。   这二人好深的情意,让天下作配!   苏贵妃杏眼含泪,却丝毫无惧帝王,只叩首再问,“是吗,陛下?您要废了三郎?”   “可是,三郎入主东宫十余年,道是请陛下明示,他所犯何错!”   “他所犯何错?”苏贵妃转身望向儿子,复又回首,“陛下,您说!”   李济安因方才过来扶裴朝露,现在自还同她处在一处。   苏贵妃这样一望,目光亦落在裴朝露身上。   裴朝露因被德妃银针护了心脉,毒发地慢些,然到底止不住五脏六腑的灼痛,到此刻连着腹中都开始闷胀起来,孩子动的十分剧烈。   她攥着肚子上的衣衫,推开得令赶来的太医,不许任何人碰她。   亦纠缠着苏贵妃视线,最后落在李济安身上,终于撑着桌案起身。   “阿昙……”德妃见她衣襟血染,胎动更是肉眼可见的。只喃喃唤她,想让她先将毒解了,却也知这是最亦是唯一的机会。   她站在九阶高台上,面庞上含泪带笑。   她听懂了苏贵妃对李济安的问话。   那是威胁,是警告,亦是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枚筹码。   李禹所犯何错?   李济安原是一清二楚。   但是李济安不会说,因为说了便是承认他自己的错误。   他如何肯认。   而苏贵妃之语还再响起,她甚至转身抓住了裴朝露双肩,越过她只眺望殿下诸人,“再者,太子妃腹中乃本宫嫡亲的孙儿,乃太子亲子。若本宫当真下毒,方才又如何不制止!本宫所图什么?”   “阿昙,你说,母妃说得可对?”   裴朝露由她抓晃,虚汗从鬓角滑落,只痴痴看着她。   半晌,喘出一口气,道,“自然,不对。”   “你今日殿上所问,我来给你一一释达。”   “够了,扶太子妃去救治!”李济安终于出声。   “陛下!舅父——”裴朝露拨簪于脖颈, “您为何百般不许儿臣说话?今日百官当前,亲贵皆在,儿臣不过是要一个明白!”   “既然儿臣不得话,不如直接封口于殿前。”   她话语落下,目光则凝在殿下定安侯身上。   定安老侯爷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只起身拱手,请天子容太子妃言。   他这一请一跪,昔年长安旧权贵便跪了一地,请示皇命。   “你说吧!”李济安回了御座,神情冷然,“只是想清楚了,莫耽误孩子。”   裴朝露推开苏贵妃,喘气冷笑,“你如何没有要杀陛下的缘由?因为您知道,汤思瀚落网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杀了陛下,保住太子!”   “且不说本宫身在大内,不知朝中事。便是知晓,然汤贼窃国,如今落网,自是天下同庆!本宫如此毒杀陛下,是疯了吗?”   “您没疯!当年大郢国破,言是我裴氏通敌——”话至此处,裴朝露望向一直不曾言语的李禹,“实则是太子将我父兄卖于汤贼,泄露潼关布防图,陷七万将士惨死。今朝汤贼落网,您惧他供出太子,方才如此下策!”   “一派胡言!”苏贵妃拂袖道,“你裴氏之案,乃三年前陛下朱笔定下,如何有假?”   “那便重查此案!”裴朝露胸口起伏间,终于吼出声来,“亦还我裴氏清白,亦还您此间清白!”   “陛下!妾身是为您挡的毒酒。”裴朝露抬眸望向李济安,忍过浑身的战栗,“你与天下万民说,妾身此胎乃祥瑞,然今朝祥瑞怕是不得临朝。”   她一步步走向李济安,跪在地上,抓着他的手覆上胎腹,“您说我好好的一个孩子,得您金口玉言如此吉祥的孩子,如何便要去的这般惨烈?”   “是您,为君失德,这祥瑞不想护佑大郢啊。”   “您是君,亦是人,犯错不要紧,但您要改,改了这大郢国祚才能万世千秋流传……”   “陛下!”九阶之下,长安权贵齐叩首,“望您重查裴氏案,护我大郢国祚!”   李济安抽回手,有些颓然地坐在御座上,垂眸望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以朕之祥瑞攻朕之德行,好啊!”李济安叹道,“你可真像你母亲,是裴家的孩子,竟能烈这般模样!”   “准奏!”半晌,他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裴朝露虚合着双眼,声色颤颤,已经吐不出话。恍惚中见到禁军上来带走苏贵妃和太子的身形,只松下一口气,勾起唇角笑了笑。   “汤思瀚在哪里?”李济安看着贵妃母子被带走,低眉问道。   裴朝露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只喘息闭上。   “在哪?”李济安扶起她。   “陛下!”德妃过来护住裴朝露,“许臣妾带太子妃回去诊治!”   “是不是在六郎手里?”李济安也没再拦着,只又问了声。   “是!”昭阳殿门口,有人双目猩红,衣袍血染,踏入殿来,“明日,儿臣聚三司同审,还望父皇恩准。”   “冬去春又来,我接你们回王府。”   夜色苍茫,他抱着她一步步离开这大内深宫。   然而,这一生,春有几度? 第79章 母子 卿本佳人。(有修改)   裴朝露彻底清醒, 已是数日之后。   期间,她并非一直昏迷,原也有睁眼的时候。   譬如被金针刺脉, 引血解毒,她被李慕抱在怀里,将他手腕咬出了两排牙印;再譬如解毒后,被李慕控着喂下催产的药, 诞下那个已经没有气息的孩子。   药效尚未发作前,她扇了他一巴掌。   翌日, 二哥来看过她。   从来宠着她, 护着他的七尺儿郎立在她榻畔, 落下一行泪。   “养好身子,二哥带你回家。”   后来,德妃也来。   确切的说, 德妃一直在。   这里是她的毓庆殿,那日事态紧急,李慕来不及带她出宫。   再后来,涵儿也来了。   伏在她床畔,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睡沉,只说他不要做无父无母的孩子。   唯有李慕, 再未来过。   她昏昏沉沉,用了药便合眼。   心里想着,总算了了桩大事,醒不醒的都不要紧。   可是这厢却为何醒了呢?   还醒的格外彻底。   她往远处眺望,能看见透过菱花窗撒入殿中的浅淡阳光。   屋中很静,她听到化雪的声音。   和,近身的呼吸。   她收回目光, 合了合眼,缓解头脑地胀疼。伸出手抚上趴在她床畔还未醒的人面庞上。   数日前,她那一巴掌就落在这处上。   李慕睡得极浅,她一碰上,他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中,周遭的气息一点点凝固起来。   须臾,陷入一片静默中。   “三司会审经九日,至昨晚已经结束了。”终于,李慕现开了口。   不过数日的时间,他亦瘦了一圈,本就锋锐的轮廓更加冷肃萧瑟。然而,对着她,霜雪凤眸中还是保留着柔光暖意,甚至眼角染着一层稀薄的笑。   从被他控着用下那碗催产药后,到孩子娩下,这是裴朝露醒醒睡睡中,头一回见到他。   其实自己清楚的,孩子留在腹中,除了继续累伤母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她实在舍不得离开他。   医官侍女不敢碰她,最后来还是李慕控着灌下了药。   “裴氏翻案了!”李慕将裴朝露的手放入被衾,给了她一个更明朗的笑,“天子朱笔翻案,天下信。”   他的声音轻而缓,却字字清晰。   “二哥复了原职,老师和大哥他们永享太庙。裴氏的族人脱离贱籍,旁支我派人送他们回了凌河。”   “以后,男子自然可以重新入仕,女郎不必为奴为娼,可择中意的郎君婚配。孩子们,亦可以往太学正常读书……”   “还有司徒府,先前被火烧了些许,好在没有太大的损坏,已经开始修葺。”   “只是……”李慕不知何时起,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扭头深吸了口气,复道,“只是,裴氏族人过往甚多,正支里被砍头的、遭过□□,实难保全。”   “今日之裴氏,荣光尚存,然根基自大不如从前了,人才凋零,人丁寥寥。你、给我些时日,我们慢慢来,我会继续……”   “六郎——”裴朝露出声,截断他的话。   这一声六郎,在沧海桑田后,她在心里喊过,在中药的时候喊过,在无人的夜晚睡梦中喊过。   这样清醒,尚是头一回。   李慕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以为听错了,又怕只是自己的幻听。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一颗泪落下。   裴朝露抬手抹去他眼角泪痕,却也没有收回,只细细摸索着,“我们,又没了一个孩子。”   话语落下,他的眼泪滑过指缝,滴落在床铺上,连同她的,晕染出一圈水渍。   “大概是我最初要他时,没有真心实意,他生气了……”   “可是后来,我想要好好爱他的。”   “不是的。”李慕握上那只细软的柔荑,接上她眸光,“他若真生气,也该是生我的气。是我的错。是我,我一开始就不想要他。终了,也是我迫着你用药,丢弃他。”   “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这样好,谁会舍得离开你。”   李慕将她手放下,俯身吻干她的泪水。   “他来时正好,维系了此间平衡,让我们不至于太被动。去的更是其所,若无他,如何能这般容易让天子旧案重翻……他是个好孩子。便是未曾见过天光,却也有了为人的意义。”   “若说有哪里不好,便是累你又遭了一重罪……”   裴朝露泪眼朦胧看他。   “别哭了,伤眼睛。”李慕先现了笑意,拢好她鬓边散乱的发丝,“等你出了月子,我们一起去看他。”   “他,在哪?”   “在司徒府。”李慕垂眸笑了笑。   那晚孩子生下来,她已经不省人事。   主事的唯剩他,医官问要如何处理,葬之何处。   他望着布帛包裹的初现人型的模糊血肉,掀开布角细看。仿若看见她的眉眼,和看见自己的轮廓。   若是再大些,定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他抽了一条早些便预备下的四方被,小心翼翼地包好他,出宫往西去。   宫门往西,是齐王府。   他说了要带他们回家,家里重新种了樱桃树。   这厢就葬在花树下。   风雪肆虐,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却到底折返了方向。   孩子没了,他和她最后一点连着血脉的牵绊亦断绝了。而过往多年的情谊,更是因为他一念间的蠢顿,即便还在,亦被尘封不再启开。   她,当是不会随他回府了。   “我把他葬在你房前的树下。”   “葬在他阿姐的穴中,也算让他们手足在一起。”   裴朝露闻言,凝神看他,良久缓缓闭了眼。   他帮她也好被角,用温水擦拭了面庞,见她始终再未睁眼。只稍坐了会,便起身离去。   殿外门边,有他极低的话语,左右是在叮嘱医官宫人好好照顾她。   裴朝露合着眼,却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按理是听不到的,可是隔得那么远,他的心跳,她都能听到,何况一点意料中的话语。   二十年爱恨纠缠,他们终于同命运,共心跳。   *   上元夜之后,李慕便忙得连轴转。   初时自是为救治中毒的太子妃,紧接着是聚三司重审裴氏案,到此时便是彻底理政临朝。   自然,他还是齐王殿下。   手中权柄多了,王爵却未再进一步。   天子从宣政殿搬出,移居上阳宫。太子被囚在东宫,以待秋后问斩。苏贵妃被禁足飞霜殿,以弑君之罪被赐了白绫,毒酒、和匕首。   帝王尚且有情,留她全尸。   何止有情,白绫一悬即断,酒入愁肠未断肠,匕首是伸缩匕。   天子只赐一死,贵妃却三次未亡,自是天不亡她。   “既如此,让你母妃还是继续来侍奉朕吧。”上阳宫中,李济安对李慕如是道,“左右如今这都是你的人。便当她生你一场,给她个晚年。”   上元夜葬入孩子后,李慕于深宫开了杀戒,擒贼擒王,禁军正副首领连着血卫首领禁军共二十八人人头落地,大内禁军瞬间倒戈,皇城便被他收入囊中。   “好!”李慕眉眼无怒,不悲不喜,平静道,“待儿臣去问问她,可愿意否?”   *   飞霜殿中,脱簪卸袍的女子,如今素衣披发,胭脂未染,似是复了本来面目,有种洗净铅华后的美。   只是不过才半月有余,她已然苍老了许多。   眼角的细纹更深,鬓角的华发更白。   “贵妃一时未想好,也不必急着回本王。”李慕坐在她对面,想倒盏茶水,结果拎起茶壶,冰的很,里头只剩一层薄薄的冰渣。   二月里,亦是春寒料峭。   化雪日,原比落雪时更冷。   一声贵妃,一声本王,已是泾渭分明。   李慕放下茶壶,微叹道,“本王来,只是为人一场执念。实在忍不住,还是想问一问,毕竟是从你腹中出,同您存了个母子名头。孕之苦,生之痛,不晓贵妃如何愿意熬过这些,却又要三番两次赶尽杀绝?”   自重返长安,这大半年的时光里,头一回母子两人直面而坐。   苏贵妃闻言,盯了他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却也没有直接回他问题,只启口道,“可知李济安为何至此都还这般善待于我吗?”   “或者,可猜想过,如何这漫漫三十年,我能屹立于后宫不倒?即便行弑君此等罪孽,李济安都舍不得真正杀了我?”   “难得他帝王一番深情,至今日,我总也信的几分。”苏贵妃抚着自己年轻时惊为天人的脸,“莫说帝王,便是一个普通郎君,多来爱慕的都是女子年轻时的容颜。他能做到这般,倒也不易。”   苏贵妃看一眼李慕,凤眼弯弯,笑意更艳,“自还有更深的一重缘故。”   “我与他,并非简单的帝与妃,郎与妾。”   “我们,还是同盟者。”   “他想皇权聚拢,不喜世家多权利,然而后宫之中,即便萧皇后薨逝后,三妃九嫔亦皆是世家高门的贵女。”   “你也懂得,从来后廷前朝一体。他在前朝动不了手,便将心思放到后宫来。”   “而彼时,我更需得他信任,为自个和三郎谋条出路!”   话至此处,苏贵妃抬眸望了眼李慕,“你当是听说过的,我乃二嫁之身,先头乃肃王王妃……”   李慕眼神晃了晃,“太子、是肃王的儿子?”   “便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深陷局中,大抵从未想过这遭。但凡你想一想,便该明白如何我百般爱三郎,却视你如草芥!”   “怎么得李济安信任呢?初入宫闱,我不过一个六品美人,前头挡着三妃九嫔无数,还挡着一个镇国公主。”苏贵妃微眯着双眸,似是回到了那段岁月里,不自觉的拢了拢身上披帛。   “尤其是我七月便诞下三郎,宫中流言无数。虽然李济安杀了宫婢止了声响,却也开始冷淡我。我自无所谓,可是我不能让三郎被欺负,没有帝王权威护着,不出多久,便会有人看出风向,欺负三郎。也无需多久,若是李济安旧账重提,怕是很快就回知晓三郎的身世,思来想去,我便想了个极好的法子……”   苏贵妃用从未有过的含泪模样,痴痴望着李慕。   “我主动侍寝,同他说,想要一个孩子。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孩子。”   “于情之上,多来都是我冷待于他,那厢同他提出要个孩子,他哪里还顶的住。”   “你真是个好孩子!”苏贵妃伸手抚上李慕僵硬的面庞,“不过三个月,我身上便有了你。遂我被晋为才人。”   “前头依旧是高位妃嫔无数,但我皆不怕了,我的身后有帝王。李济安亦安心了,因为他的身前有我。”   “合宫皆知我有孕的当月,适逢文德妃生辰,我去给她贺寿,失足落入湖中。后来查出是她宫中嬷嬷将我推下,她遂被禁足,困于冷宫,我则晋为婕妤。李济安便下放她叔父,从京畿调往地方。”   “怀你至五月,我同崔贤妃难得能说上几句话。这日里,她送了盘杏仁糕,我用了半块,腹痛难忍,所幸用的不多。太医道,是糕点里参了红花粉。她被赐白绫,我晋了昭仪位。崔氏族人求情,李济安收了他们陇西的兵权,容崔贤妃去了冷宫。”   “又两月,我早产生下你,温才人欲要为表姐崔氏报仇,买通接生的稳婆,险些让我们母子一尸两命。至此,温才人也去了冷宫。陇西崔氏想要培养的新生血脉温氏一族,却不料尚在萌芽,便被扼杀。你出生,我上了贵妃位。”   “百日生辰宴上,王昭媛和高昭容抱了你,累你差点窒息,后有宫人指认,是她们在你襁褓中添了芦花花絮,至此高氏王氏亦是权柄上缴。”   苏贵妃的手不曾收回,只一点点抚着面前人眼角眉梢,鬓边下颚,忍不住再次感慨,“你真是个极好的孩子,从腹中至出生,便是我手中最好的工具,是我儿子最大的保护伞。”   “我借你,除了后宫挡路的妃嫔。李济安,则借你我,除了世家大族,聚了他手中皇权。”   “或许李济安也是知道的,三郎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他只要想到你,想到我愿意为他生下你,他便也能接受三郎。”   苏贵妃起身,至李慕处,将他揽进怀里,“所以,你问我如何愿意熬过孕之苦,生之痛,诞下你,却又要三番两次地杀你。这般解释与你听,你当是很好理解了,对不对?”   苏贵妃被人推开,跌在地上,却是满目泪水落在笑靥全盛的面容上,“你不必这样看我,我好歹是有缘由的呀,我要保护我儿子。你想想你的生身父亲,他是不是比我更恶劣,他分明什么都知道,还不是由着你在深宫被冷落,被欺辱……”   “我期瞒你,但没有欺骗你啊。你就是一个施、暴者的孩子,你的父亲杀了我夫君,占了我身子,我能怎么办,我能爱你吗?”   许是见对面人面色愈见苍白,急咳中唇畔滑下一道血流,苏贵妃原本癫狂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只膝行至他处,抓着他双手道,   “其实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告诉你这些的。当年你要是听话,离开长安时,饮了那鸩酒,今日就无需面对这般不堪的身世,你就至死都会觉得欣慰,你是为了保护你心爱的女子,保护她的家族而死。而你死后,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你所在意的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多好的梦啊,你非不要,非要闹到这般田地……”苏贵妃终于失声痛哭,抓着李慕拼命拍打他。   “你松开他!”不知何时立在殿门边的裴朝露,跌跌撞撞跑上来,一把拽开苏贵妃,只将人抱在自己怀里,“不许你伤他,你为人母,是怎么忍心的……”   想过无数次,他离开她的缘由,总也没有想到这一重。   “是不是怕身份曝光配不起我,更怕连累我?”她捧起他面庞,擦净他唇口血迹,同他额间相抵,“傻不傻啊!”   李慕的眼里终于聚起一点生气,抽开身上披风拢住她,却也没回话,只低声道,“别冻着!”   “对,你要怪就怪她……”苏贵妃抓着凳椅直起身来,喃喃道。   “你为人所占,自是受害者……我本无权评论你之种种,”裴朝露侧首,忽略她的话,只痛心道,“可是你怎么可以用一个孩子,当成复仇的工具?”   她松开李慕,上前苏贵抓住苏贵妃双肩,“生一个孩子多难啊,孩子他有什么错?”   “他有什么错?”裴朝露回首望李慕。   望他,亦望他们早夭的儿女。   “怎么,想起你的孩子了?”苏贵妃笑道,“你不无辜,你不过是代母受过!”   “要不是你的母亲,我的夫君未必会死。当年,两王争帝位,本是势均力敌,局势僵持了一年,镇国公主的五万精兵倒向了李济安。”   苏贵妃擦干眼泪,直视她,“成王败寇,自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我不过一个女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夫君死了。要不是你母亲,我夫君就不会死,我也不用二嫁他人,一生受辱!”   “所以,兴德二十年,我母亲进宫谢恩,暴毙于宴上,是你……”裴朝露不可置信道,“不会的,我母亲是突发旧疾,是穆清验明正身的!”   “是我,我下的毒,如同对付后宫那些妃嫔一样。至于如何这般容易得手,你得去问穆德妃了!”   “这是我为李济安立下的最大的功劳,亦是你裴氏全部悲剧的开始!”苏贵妃伸手抚摸她面庞,笑得癫狂而冷漠,“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终于把李茂英的女儿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   李慕上前护过裴朝露,一把将她掩在身后,只自嘲地望着苏贵妃。   “我和你不一样!”裴朝露推过李慕,重现出现在苏贵妃面前,“我是杀过人,但从未施、暴于无辜者。我的身子即便曾经百般受辱,但我的心,我的双手,我的整个人,始终都是干净的。”   “你——”裴朝露笑了笑,“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卿本佳人——”苏贵妃笑出眼泪,“对啊,曾经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怎么就被困在这金丝牢笼里?”   她似是陷入癫狂,只上前拽住李慕,狠狠盯着裴朝露道,“怪她的,都怪她,如果她不拉着你见到了外面的世界,不让你见识了天上月,山上雪,你待在那无人阴暗的角落,只知四方天地便是如此,蝼蚁也有蝼蚁的快乐,是不是也是很安宁的一生?你好好地呆着,别来抢风头,我的三郎就能安安稳稳的,我偶然还能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或许会去看看你……”   “你说,是不是也停好的呀?是不是?”   李慕扳开她的五指,纵是眉宇间万水千山碾过,抬眸却一如来时平静,“你说是,便是吧。”   话毕,他再无留恋,只带着裴朝露走出殿去。   “六郎——”   “六郎,我还有事,有事求你!”侍卫拦着,苏贵妃出不去,只拼命呼喊。   她是知道的,这一去,他再也不会来了。   亦知,她所求,如今为有他能做到。   “六郎!”   “六郎,你回来!”   “六郎——”   终于身后,一声闷钝的声响传来。   已至外宫门前,李慕顿足回首,见大殿之内妇人以头撞柱。   半边脸被鲜血沾染,是似地狱修罗。半边脸还是纯白肃净,如乡野小花。   “去吧!”裴朝露抬头望漫天流云,唯长叹息。   “若是为太子事,便无需开口了。”李慕俯身。   苏贵妃频频颔首,“我不为三郎求,很快我们就会团聚,没什么好怕。”   “只求,你帮我和我夫君葬在一处。我们生时不得同寝,唯求死后能够同穴。”   “我、不要入妃陵。”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抓住了李慕的手,“六郎,若有来生——”   李慕抽开手,摇了摇头,“下一个轮回里,我们不要再见了,好不好?   苏贵妃没有应他,她再也应不了他了。   李慕合上她双眼,只吩咐宫人,去上阳宫报丧。   宫门口,裴朝露还在等他,她站得有些吃力。   他遥遥望见,几步过来将她抱起。   “我们回家吧!”裴朝露靠在他怀里,轻声道。   出了承天门,他想也未想,便催车往东司徒府驶去。   裴朝露止住他,“路不对!”   他蹙眉看她。   “往西,回齐王府啊。傻子!”   夕阳下,车辘声声而去。   有温柔又轻细的声响缓缓响起,“寻个日子,把孩子迁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第80章 出嗣 我,是阿娘一个人的孩子!……   齐王府一切未变, 还是那年迎娶她的模样。   占地虽广,然殿阁不多。   除了前头理事的正殿三堂,便是后院的一排殿阁, 东梢处乃夫妻二人的寝殿,居中是李慕的书房、禅房和一处裴朝露特地腾出的单人阁楼。   那会她说,“哪日惹我生气了,我就住这来。一个人的床榻寝房, 容不下二人,急死你。”   她说这话时, 是一个清风和煦的晌午, 灿如星辰的桃花目中透着狡黠和难掩的温柔。   话落下, 脸就红。   然而如此明显的神色,李慕还是盯着那屋中看了片刻,有些疑惑道, “不该把我赶去书房吗?”   “哦——”他终于反应过来,“这屋甚好,就在我书房隔壁。”   “那我去西稍住!”裴朝露瞪他,难得将头上衔珠生辉的梅鹊步摇晃得勾住发丝。   西稍,原还有几处殿宇。   本来,初建齐王府时, 李慕已经将其划去。   他的理由是,府中除了王妃,再不会有其他妃妾,建来无益,还浪费银钱。   结果,齐王府落成,开府之际, 这西稍间殿宇整整齐齐,还在。   陛下和彼时的穆婕妤都笑他,哪有堂堂一个王府,后院只此王妃一人的。连着大司徒裴松方亦道,开枝散叶乃皇子皇孙之职责。便是长公主亦没有多话。   彼时年少,豆蔻之年的少女,不曾历过风雨,听得这些话,也不觉什么。   便是李慕有其他妃妾,又如何,他始终是她一个人的。   是故,她还能同他玩笑道,“我住在西稍间,来寻我时,莫走错屋认错人。否则你便只能去司徒府请我了!”   *   已是四月暮春,裴朝露被李慕按在东梢的寝殿中,坐了双月子。而出了月子后,也依旧被框在庭院中静养,不许她奔波劳累。   “我陪你上值吧,从前又不是没有过!”这一日,裴朝露随他一道晨起,半阖着惺忪睡眼,给他扣腰封玉革,“都三个月了,总让我走动走动。”   “在宫里啊,宣政殿。不是府衙。”他俯身吻她额角,把她重新裹入被子。   她看了他一会,点头合上眼。   补眠醒来,已是晌午时分,她去膳房拣了些李慕爱吃的,派人给他送去。   李慕特别忙,然而政务再多,他总是踏月回来。   裴朝露便一日派人给他送两次膳食。   后来,她在府中待得实在无聊,便随厨娘一同做膳品。   原本,她有许多事可做的。   可以出去赛马,或是约来闺中好友喝茶赏花,再或者还可以换了男装去酒肆闲逛。在府里,也可帮李慕校对佛经暗号,以不断更新暗子的联络密语。   可是,赛马、闲逛都需要体力,她如今的身子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活动。校对佛经亦是伤眼,大概眼泪留得太多,如今但凡她长久视物 ,眼前便开始模糊。还有旧识故人,早已远嫁或是失了联系。   是故,一时她也寻不到什么做。   学学做膳食也挺好,既打发时间又有了为他持手做羹汤的感觉。   身在王侯将相之家,也算难得的体验。   体验,平凡夫妻的简单和快乐。   只是以往,她若是自己给李慕做吃的,只会往里头搁甜姜。   这厢入了膳房,算是知晓,即便是甜姜,吃多了也是辣的,也会上火。   那个傻子,却总也不说,给多少吃多少。   大概怕说了,她就不给吃了。   无论是当年已经在阳关道击退龟兹一战成名,还是已经在任上游刃有余,他的心底总是隐着一层卑微与怯懦。   对于她给予的好和爱,不敢多求,不敢挑剔。   她一直都只知道,是他年少在深宫中,被生母摧残了信念所致。却不知,真相原比她想象的更残酷。   偶尔,她还会想起苏贵妃临死前的那番话。   原是从孕育开始,她都未将他都成一条命,一个人。   裴朝露垂眸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只觉世道荒谬又荒凉。   “殿下这般忙,又何必去宣政殿,在府中处理政务不好吗?”云秀看着裴朝露将新学的膳食,第三次放在炉上温着,不由有些生气。   前院一殿三堂,多少朝臣容不下。   “等我慢慢摸索着膳食所费时辰,掐着时间,就不必这样守着了。”裴朝露错开重点,自己盛了碗汤先用。   “张嘴!”她喂给云秀一口,“你家姑娘是不是蕙质兰心,心灵手巧?”   *   “要不,我们给殿下送去吧?”又是一日,天朗气清,云秀暗里瞧了几回,裴朝露都对着膳食愣神。   裴朝露摇头,“他不让我离府,怕我车马劳顿。”   齐王府离皇宫能有多远,往来统共半个时辰。   说这话时,她出了寝殿的门,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   八月秋风微醺,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入了西稍殿宇。   从亲王府邸论,这赐给妃妾的殿宇实在不算多,而相比东宫和大内后廷,这厢更是寥寥无几。   “姑娘,这处空荡,后头几间更是不曾洒扫,我们且回去吧。”云秀扶着她,见一处阁屋又是带楼梯的,只拉着她莫再上去。   裴朝露也不坚持,只寻了一方干净的地方,坐下歇了会。   神情半是哀怨半是释怀,到最后她靠在云秀肩头,微眯着双眼,看天上阳光洒下来。   “姑娘,你是不是担心殿下纳……”   “他不会的。”便是阳光不甚强烈,裴朝露的眼睛也受不住,未几便合了上去。   当日出宫建府,他就说这是她一个人的齐王府。   “你不知道,这西稍间是我建的。”裴朝露喃喃道。   “什……什么?”云秀听不明白。   “那年适逢西北大旱,那傻子拿着建造图,划掉了西稍的殿宇,省下一笔银两。大概两万多两吧,全投到边地将士的身上。”   “这还是二哥告诉我的。”裴朝露笑了笑,“却不想陛下不同意不建西稍间,工部便要上报原委。被二哥拦了两日,告诉了我。我便偷偷卖了阿娘先头配与我嫁妆中的一处私宅,补了这个窟窿。”   “现在想想真傻,他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便是陛下知道了,也只会赞他,多来会用私库给他补足了。我上赶着什么劲!”   裴朝露睁开眼,挑眉道,“想想,和各家主母秉着贤良淑德的品性给自家郎君选妾纳新人,差不多的性质。我这是给他未来的妻妾造房子,还要更贤惠些。”   “姑娘——”   “那时年少,初生牛犊,张狂又自傲。”裴朝露止住云秀的话,“如今却是不行了,我想自私一回。”   “这就是我一个人的齐王府,谁也不能占去分毫。”   孩子接连离去,她再不得生养。   他们,唯剩了彼此。   “所以,你呆在这作甚?”秋日落叶潇潇,李慕立在夕阳余晖中,半嗔半怒,“难得我早回来,竟到这来寻你。”   “多余的地方!”他臂弯里挂了件披风,也不待她言语,直接将人裹上抱走了。   “花了我好多银子的!”裴朝露从他怀里钻出脑袋,有些委屈道。   这人竟不理她,面沉如水。   “那要不,腾出两间,给涵儿吧。寝殿,书房……再拆掉两间,给他做个院子,习武练剑,成吗?”   李慕眉眼冰霜一层层化开,抑制着疯狂向上的嘴角,瞥过头道,“还算像话!”   *   只是涵儿,到底没有住入这齐王府的西稍间。八岁的孩子,本就早熟,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且非常成熟,不容反驳。   兴德三十一年秋,太子李禹因叛国通敌、陷七万将士枉死,明正典刑。   死前,想见昔日发妻。   裴朝露拒而不见,只让儿子带去了几句话,“出嫁时,想过要好好过日子。裴氏阖族,亦真心想要辅佐。”   “所以,孤没有输给你。阿昙真心想要同我好过。”李禹尚在东宫中,望着来此的涵儿和李慕,“孤还胜过你不少,孤有后嗣。你呢,你什么也没有!”   李慕低眉叹息,抬眸颔首,“最初的最初,我便是一无所有。”   “最后的最后,我还有阿昙,还有涵儿。”   李慕握了握孩子臂膀,孩子冲他会心地笑。   “这是我的儿子!”李禹见此状,仿若这两人才是你父子,不由狂怒起来,然片刻倒也静了下来,蔑视道,“你这性子,孤了解你,再不会有妻妾了。阿昙那副身子大抵也不能再生养了,你同涵儿处得这般融洽,孤看着欣慰得很。你登大宝,来日传位,不还是要给孤的儿子吗?”   “涵儿是涵儿,你是你……”   “自然不会!”涵儿开了口,打断李慕的话。   “你、你会说话?”李禹有些震惊道。   “对,很久前就能说了。”涵儿平静道,“装着不会说,是不想然您太过关注我,这样我就能多和阿娘在一起。”   “你的儿子不会继承李氏皇位。”话至此处,极快的速度,涵儿袖中匕露出,竟是削了自己发冠,断了三千烦恼丝,转身向李慕跪下。   “叔父如今摄政,请为皇长孙李涵除名李家宗室。为报昔年多番救命之恩,许我入僧武卒,永守边地,护您疆土。”   “孽子……”李禹上来欲要抓过涵儿,被李慕一把制住推开了。   “既是除名,自也无需留姓。我想随母姓,俗家便姓裴。”涵儿眼神坚毅而从容,确实和裴朝露一般无二,只转首望向怒意起伏的李禹,含泪笑道,“今日起,天家李氏,凡尘俗世,都不会再有皇长孙李涵。”   “你无子,无后。”   “我,是阿娘一个人的孩子!” 第81章 生离别 吾皇万岁。   裴朝露在齐王府见到涵儿时, 眼前有一阵晕眩,呼吸都急促起来。李慕上前扶住她,尚被她瞪了眼。   孩子削了发, 脱了玉革袍服,着一身缁衣站在她面前。将前头那些话,不紧不慢道来。   到最后,他恭谨跪下, 问,“阿娘, 我俗家姓裴成吗?”   裴朝露被扶着坐在榻上缓了半晌, 转眼便也想明白了。   这未必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李禹犯得那等罪行, 涵儿身在宗室,难免尴尬。便是眼下随着自己待在这齐王府里,养在李慕膝下, 这二人自然是乐得开怀。   但是,连她自己都未必能长久留下。   便是李慕不说,她也多少能感知道,西北道那八地高门必是挤破脑袋想要送新人入王府,占一席之地。   而她,是做不到同人共侍一夫的。   当年在敦煌郡守府, 定安老侯爷亦同她分析过来日局势。   他道,“若按此局势发展,他日太子落败,齐王上位,齐王妃已被定下,齐王府后院或者更高处的后院,这八地高门皆会抢占。即便裴氏昭雪, 昔年荣光亦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哪比得了这厢从龙的新贵!”   彼时齐王妃定的是阴庄华,八地高门尚且虎视眈眈。如今阴庄华退出,却又同二哥交好。   他们容得了阴裴两家结亲,又岂能再容下自己独占李慕!   “阿昙——”李慕见她尤自愣神,不由出声唤道。   “好了,你们先斩后奏,我还能说什么。”裴朝露转了神色,只睨了涵儿一眼,“想入裴姓,且问你舅父去,我又不是裴氏的家主!”   涵儿闻言,眉宇方舒展开来,同对面的李慕相视而笑。   “就不该让涵儿整日同你在一起。”裴朝露拂袖起身,推开李慕自个回去房中,“都学些了什么东西!”   堂中,一大一小两人,皆默声不敢言语。   *   十月初,修葺一新的司徒府重新挂匾开府。裴朝露自然回去。   原本李慕让她在府中等他,带着涵儿三人一道去。   然而,李慕前脚去宣政殿,后脚裴朝露便回了司徒府。   没有和他同行。   涵儿向裴朝清提了那要求,裴朝清自没有不许的,道,“这亦算添丁之喜,今日双喜临门。”   “再添一喜吧!”裴朝露立在自小长大的府中,看如今人烟稀少,寂寥冷清。   诚如定安老侯爷说言,昔日繁华,亦是一去不复返。   “二哥,你该成家了!”她抬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目,眸光闪着晶莹的光。   裴朝清抚她清瘦面庞,红着眼道,“再等等!”   “两情相悦的事,为何要等?”裴朝露握上兄长的手,拢在掌心,“阴家姑娘二十又一了,过了年,她便二十又二。便是她愿意等,我们又如何好蹉跎人家的年华?”   “华儿说,若无她胞妹那镯子……”裴朝清眼神暗了暗,“她不知如何面对你,如今帮着一起缓一缓,她也能少些歉疚!”   阴裴两族结亲,未来皇后再是裴氏女,帝王后宫空置,如此哪还有西北高门的出路?   “阿昙,我们再等等吧。”   “两回事!”裴朝露摇了摇头,瞪了兄长一眼,“她是她,阴萧若是阴萧若。好好一个伶俐的姑娘,定是你自个拖着时日,人家方才顺着你的意思!”   “择个日子,成婚吧。”   “添点喜事,让我高兴高兴,也让阿爹阿爹泉下放心。”裴朝露回望司徒府,“多些人声和欢笑,热闹些。”   裴朝露来的早,稍坐了片刻,便回了齐王府。   李慕来时,正好同她错过。他坐在正桌座上,应付前来敬酒的宾客,面色却不甚好看。   裴朝清看了他两回,推他回了府。   上马车前,李慕回首问,“阿昙可说了些什么?”   裴朝清道,“我们兄妹叙旧,闲聊家话!”。   李慕顿了顿,握上他臂膀,冷锐面容露出两分真心的笑,“听她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裴朝清一时不语。   李慕掀帘上车,落座后,掀了窗口帘子,“二哥,你成婚吧。”   这日回府后,李慕一晚没话。   十月深秋,夜里已经有了寒气。   他从上元早春至如今,大半年的时间里,因同西北道高门闹僵开始,神经便一直紧绷。   因大郢朝中久无新君,上月里,西北边地上,龟兹再度来犯,已经开战。虽被驻守的僧武卒一时大退。但他总是劳心,僧武卒亦伤亡不少,却龟兹隐隐有再度来犯的心思。   如此,忧心劳神中,这厢稍有寒气一逼,旧疾便发作起来。   咳疾厉害,胸口刀伤又闷又钝,扯得他浑身发疼。   他怕扰到裴朝露,便起身去了外头,咳完回来,见人还是方才模样,不曾被闹醒,遂松了口气,悄声上榻。   结果,未几身后细软的臂膀便缠上来,面庞贴在他后背,紧紧抱住了他。   “阿昙,我身上占着寒气!”想要扳开她,却没能撬开。   “那你还出去,想冻死我吗?”裴朝露贴得更紧些,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热气温暖他,“二哥大婚,我随你同行。不气了,好不好?”   她用两排贝齿磨他后背肩胛骨,搂在前头的手伸进他衣襟,摸上旧日伤口,片刻又滑到别处。   李慕本是涩意翻涌,最后又只得忍着一身灼热拍开她的手。   “夫人,改日成吗?”李慕翻过身去,将她拢在怀中,吻她额角眼眸。   “成!”她亲过他锋锐喉结,往他怀里缩了缩。   “你要是再咳,别去外头。”裴朝露蹭着他,“我给你喂水喝。”   “好!”他应她,拍着她单薄的背脊,哄她入睡。   未几,这人呼吸便匀了。   *   天气愈寒,又至年关。   如今李济安迁去上阳宫,已然有名无实。而李慕虽还在齐王爵位上,但俨然是无冕君主。   宫中按惯例,自有大小宴会无数。即便李慕让六局削去了些许,然还是有腊八、小年、除夕、开元,元宵等七八处同天地共享的合宫宫宴是要存着的。   他便也未再要求删减,如常出席主宴。   腊八和除夕两处,他唤了裴朝露同行。   屋中地笼烧的暖烘烘的,裴朝露却还是裹着雀裘靠在临窗的榻上,忘外头纷飞的大雪。   “太冷了,郎君!”雀裘襟口的风毛又厚又密,拥着她一张稍稍养出一点血色的素白面庞。   她从榻上起身,拣了大氅给他系好,“早点回来,妾身又学了新的汤点。”   “怕我晚回来,就随我同去。”他凑近她,搂过她腰身,“我一路抱着你,不会冷的。”   “万一呢?”裴朝露抬起一双翦水秋瞳,“我要养好身子,去二哥的婚宴。”   “三月春光碎金,杨柳依依,我随你同往。”   李慕唤了两回,她都这般拒了,便也不再开口。   只是这段时日,他确实回府早些。   暮色微光里,裴朝露披着雀裘,手中拢着暖炉,立在府门边候着他。   他掀帘下车,总是将她拦腰抱起,她便用被暖炉哄得暖呼呼的手,捧他冰冷的面颊。脑袋缩在他怀里,听话乖顺的如同幼时女童。   回了屋内,侍女们按着她的吩咐,将汤药,膳点,茶水,依此奉上。他也十分顺从,一一用下。   用膳点时,偶尔赞她手艺进步,多来是灌了清水漱口,问她是否想弑夫。   兴德三十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李慕旧疾全面发作,夜中连着两回咳出了血。   却也暖和,裴朝露陪着他,无论用药还是施针,都寸步不离,他恢复得很快。   三月天气转暖,他总算大安了。   太医说,能熬过这个冬天,少些操劳少耗心神,养着还是不易有大碍的。   裴朝露便记在心里。   “德妃去岁配给我补身的药,我用着比太医院的强些,不若向她要了方子,看看你是否可用,试着用用。”裴朝露给李慕裴佩腰封,量过他明显缩了尺寸的腰身。   李慕垂眸看她,伸手抚发顶,“你到底还是用了。”   自去岁从苏贵妃处听了母亲之死被隐瞒的真相,裴朝露虽然没有去追问穆清,却也不曾再见她。   穆清入府看过她两次,后来便也不再过来,只在六月里,于毓庆殿将配好的药让李慕转达。   “我犯不着同自己身子过不去。”裴朝露扣好玉革,抬起头来,“不然,这冬日我两都病了,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她给李慕穿戴好,遂换李慕侍奉她。   天气回暖些,两人退了侍者,相互给彼此更衣,能闹上半天。   且这日,还是裴朝清大喜的日子。   两人穿得端而庄之,皆是吉服华袍,于是穿戴便更慢了。   直到云秀来催,再不启辰,便要错了主婚吉时。   两人遂并肩同往。   从上马车,到入司徒府正堂,受新人跪拜。   裴朝露自是满心欢喜,直到宴散回府,她的眼眶都是湿的。   然,踏入齐王府府门的一刻,她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委顿下去。   “阿昙!”李慕从背后抱住她,急传了医官。   医官言她是心绪高昂太久,大悲大喜,方崩了心气,只需静养即可。   确如医官所言,用了两贴药,第三日时,她便缓了过来。只如常在府中打理琐事,守着李慕。   阴庄华时常过来看她。   她如今是大郢继镇国公主后,第二个既有爵位又有官职的女子。她在兵部领了四品云麾使一职,且又是阴氏一族的家主,这厢还同裴氏结了亲,一时间风头无量。   “阿昙,阴裴两族如今是姻亲,齐王殿下很快亦会登基,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阴庄华踌躇了半天,话语颠来倒去思索,却还是没有理齐整。   只扶额缓了缓,颊畔一抹新月,在五月初夏的艳阳下,闪出一点光泽。   “说不下去了?”裴朝露倒了盏茶水推给她,“二哥让你来宽慰我的,是他脑子不如从前了,还是我不如从前了?”   “你当我没说!”阴庄华叹口气,却还是不忍道,“凡是总有希望。”   裴朝露颔首。   “阿昙,谢谢你。”阴庄华拉过她的手,红了眼睛。   裴朝露笑意明艳,“不必言谢,没有必要那般耗着。你和二哥好好的,我也开心的。”   日暮西下,阴庄华起身告辞。   裴朝露送她到门边,又拉住她的手道,“羡之,他从小就是那副冷淡的性子,其实一点也不冷的。不过是怕没人理他,便强作了那副模样。天长日久,旁人皆以为他是个冷面修罗。”   “遂也没什么朋友。难得你们在敦煌能说上两句话,你多帮着他。”   “还有二哥,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占着血脉的亲人了,让二哥让着他些,别老凶他。便是玩笑,也别呛他。”   “阿昙,你——”阴庄华蹙眉,“这些话你说了多回了,回回我来你都说。”   “我知道。”裴朝露有些报赧地笑了笑,“我怕来不及,又怕你忘了。”   “我不会忘的。但我也希望这些话永远不必说出口。”阴庄华想着如今的朝局,满目心酸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她,分明是什么都知道的。   *   自裴朝清婚宴后,李慕又开始忙碌起来,面色也不甚好看,行色总是匆匆。   裴朝露每回坐在临窗的榻上,看他转入这后院的身影,便见他一副面庞如冰似雪封着。然,一入寝殿,便是一副春风化雪的模样。   她清楚地知晓他每一缕神色的变化。   当是她随他出席裴阴两家的婚宴,西北道高门心中又起了心思,开始逼他。   先前,他要她出席合宫宫宴,她拒了,原也是这个缘故。但凡同进同出,那些反对她的人总会给他压力。   他的身子也没比自己好多好,她便也不再出府,只想让他能够喘口气。唯独兄长成婚这遭,她总要去的。却不想,那厢逼得这般紧!   他不提这些,她便也不会多言。   便是将话摊开,还是此间局面,说来无异。   长身玉立的男人踏入的殿来,对着她,面容弧线都是柔软的。   他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问她身子状况,她便老老实实回答。   “身子尚可,就是梦魇有些多,大抵你近日又回来地晚了。担心你。”   他接了侍女的药盏喂她,“等忙完这阵,我便早些回来。”   “阿昙,我登基,你愿意再回宫,做我的皇后吗?”从他执掌皇城至今,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终于问出这话。   裴朝露看着他,眉眼弯弯,拉过他的手,笑意从眼角流淌出来,“六郎,我带你离开皇宫,我们到外头去,好不好?”   山光西下的寝殿中,余晖拢在两人身上。   时间静了一刻。   李慕双眸一点点清亮起来,连着呼吸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然却也不过一瞬,便重新黯淡的神色。   只扯着嘴角无声笑了笑。   方才有个瞬间,他看了年幼时的彼此。   裴朝露随母进宫,溜到毓庆殿寻他,向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眉眼飞扬,语带娇憨,“六表兄,我们到外头去,皇宫外,出去玩好不好?”   他抿着嘴不说话。   “不去阿昙就走啦!”小姑娘一挑眉,转身果真走了。   他低着头,跑上去,紧紧跟在她身后。   从那场春日宴,她喂他一盏酪樱桃,他便在深宫中,偷偷想着再见她的时候。   后来的每一回,都是如此。   “好。”李慕无比坚定的看着她。   “所以,小郡主,你带我走吗?”   “你,许我走吗?”   “许我,带你走吗?”   李慕一字一句,问了三句话。   裴朝露泪如雨下,撞入他怀中抱住他。   如今局势,裴氏有银无人,阴氏在阴庄华夺权时内耗太多,如今亦是虚空的。西北道八地合则尚且强势,散则如沙。长安旧权贵在当年那场逃亡中,元气大伤,还未得到休整。   李慕一走,四方群雄争涌,天下必定大乱。   不仅如此,边防线上还有一直虎视眈眈地龟兹国。   为一己之情爱,让天下作配的事,他做不来,她更不会许他做。   她问他那话,原不过是另一种回绝。   “那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李慕抚着她后脑,目光落在外头的樱桃树上,“下个月,樱桃就熟了。”   裴朝露颔首。   *   六月底,樱桃熟了。   头盘樱桃摘下来,裴朝露吃了一半,剩一半,搁在桌上,推到李慕面前,求他做盏酪樱桃。   李慕也不说话,又拣了一颗喂她,“再提酪樱桃,我把树砍了。”   酪樱桃是冰镇的。   盛夏日,她还需拢着袖衫,半点凉不能受。   居然还妄想吃冰的。   裴朝露拉过盘子,低头默默地继续用着。   齐王府的樱桃树,是月月成熟的品种,转眼十月,自然还是有的。   只是这月樱桃成熟后,她没舍得吃,全给了涵儿。   实乃僧武卒自启用,还不曾扩招,这厢空明领命回敦煌,选拔新血液。涵儿入了僧武卒,拜空明为师。   孩子上进又好学,只言要随师同往。   裴朝露虽不舍,却也没有拦的。   广阔天地,他当似鹰般自由、矫健、搏击长空。   只是一路送行,至长安城郊。   李慕因被西北战事绊住,昨晚同涵儿嘱咐了半宿后,今日便没在过来。   这是裴朝露重入齐王府近两年来,头一回独自离府。   十月丹桂飘香,天高气爽。   云秀扶着她问,“可要再走走?”   “回吧!”她看了眼偏西的日头,心道,一会回府了,派人给他递个信,省的他担心……   然才上马车,却听得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   她转首望去,一时惊在原地。   将将从避身的草丛中现出半个身形的黑衣人,手中还举着长刀,却已经没有了动作。   在他们的身后,俨然是黄雀在后,另一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刀毙命。   眼下,正无声放下尸身。   顷刻间,又皆飞身退下。   鲜血汩汩,从草丛流处,渗入黄土,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   她蹙眉,只觉一阵恶心。   “王妃,我们走吧!”林昭扶过她,平静道。   裴朝露坐回马车,半晌未说话。   她已经明白,是西北道的门阀,拗不过李慕,终于对她下手,欲要釜底抽薪。   只是,他们到底低估了李慕的心思。   “去皇宫!”裴朝露开口道。   “王妃,殿下让你回府等他的。”林昭止住车夫掉头。   裴朝露抬眼看她,重复道,“是要我跳下去自己走吗?”   她鲜少露威,然一个眼神过来,林昭便知自己是拦不住的。   莫说林昭拦不住她,便是承天门的守卫也未能拦下她。   合宫皆认得这位昔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齐王妃。   仿若永远都是时局中,最尊贵的女人。   裴朝露一路奔入宣政殿时,正遇大监捧着一卷明黄旨意同她擦肩而过,她亦未在意,只疾步入殿,同负手走到门边的李慕撞了个满怀。   已是晚间时分,按理这个时辰便是奉值的大臣也该散值了,然这厢却还有七八位官员跪在殿中。   裴朝露扫过,她都认识,基本都是长安旧日老臣。   “你来作甚?”李慕扶住她,见她跑地面色虚白,胸口起伏。   话落下,原本狠戾盛怒的凤眸中一下熄了火焰,只痛惜道。   “王妃,您劝劝殿下,眼下使不得啊?”一个臣子匍匐过来。   “阳关处,龟兹国随时可能发兵,西北一线不能破。”另一臣子道。   “王妃!”又一人拱手道,“殿下要除去西北道门阀,不是不可,但如今时机不对,只可徐徐图之!”   ……   “闭嘴!”李慕怒喝,转首压着气息,“你回府,一点政事分歧,要你劝说什么!”   “是吗?”   “是一点政事?”   “一点和我无关的政事?”裴朝露话语轻柔,却问得李慕无法回答。   “诸位先下去吧,此间事妾身会劝好殿下的。”   诸人得这话,彼此看过,只躬身退下。   “去把旨意追回来!”诸臣你来我去几句话,裴朝露已然明白大概意思。本来,此间局面,她亦是清楚的。   西北道八地门阀本就是想趁着裴氏式微,在士族中强占一袭之地,如今已经有了阴裴联姻,便自会防她入主后宫。   或许,他们要的不多,也能容她坐上后位,但是亦是想要在这大郢后廷占的一袭之地的。   然而,李慕再容不下他人,她亦如此。   “快啊!让御史台将旨意退回来。”裴朝露拽着李慕双肩,“现在出兵灭西北门阀,你有多少有兵甲,世人会怎么看你?他们是有从龙之功的呀。这些都不论,如此挑起战火,是内乱!龟兹随时会发兵,渔人得利!”   “你疯了吗?”   见李慕始终不吭一声,裴朝露满眼通红,“那便不管这天下霍乱,可是被卷入这场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呢?就是因为你爱我吗?为了我们在一起吗?”   “对!”李慕终于出声。   只此一生,他都不曾这般吼过她。   他反手握住她臂膀,眼比她更红,眼泪落得比她更快。   “我出征,和离,削发,出家,还俗,再掌兵甲,入住宣政殿,是为了什么?”   “万钟于我何加焉?”   “天下于我何加焉?”   “是你啊!”   “你啊!”   “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你!”   李慕将裴朝露搂在怀中,似要揉进骨肉鲜血里。   深阔幽深的殿堂中,夕阳将两人的阴影拉得极长,裴朝露抚着他背脊,声音缓缓响起。   “六郎,两年了。从这深宫中走出,重回齐王府,已经两年了。我曾经有过一刻的贪心,想着能不能就这样过一生。孩子没有了,因为我的族人,我放弃了他。可是我还有涵儿,你却再无子嗣。我想学那些贤淑的主母,给自己夫君纳妾,让你再有子嗣。想了想,觉得很荒唐,我做不到。于是我就想,自私些,你也别要孩子了,我自己陪着你,应当也是够的。”   “可是,长相守是一种考验。”   “我输了,没经受住考验。在这之前,我消耗得太多,坚持了太久,实在太累了,今朝我想再自私回,我不想坚持了。我们都活的轻松些,将命运交给时间吧。”   李慕颤着手,慢慢推开她,带着恐惧低眉凝望,唇口张合了几回才将话吐出,“你是不要我了,你要丢下我吗?”   “对!”裴朝露长睫泪珠滴落,面容却盛开着笑意,“我想出去看看,趁双脚还能走,双目还能视物,所以不能陪你了。”   李慕扯着唇角挤出一个笑。   此去,归期何处?   “莫问归期!有个念想总是好的。”裴朝露肃正神色,“若是今日我一头撞死在这,要你做个明君,你亦能应的,是不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们,都退一步。”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面庞,“你好好做这大郢的君主,护我行之一路,平安顺遂。”   “我去看这山河万里,锦绣繁华。若有缘,重逢时,我讲给你听。若今生缘分至此终,来生我再慢慢讲。”   光影偏转,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李慕抱着她不肯松开,终究又一点点放开。   他低眉又低语,为左右言,“去御史台追回旨意。”   兴德三十二年秋,重病缠身的齐王妃病发于宣政殿,一夕乃崩。   七日后,发丧下葬。   翌日,齐王登基为帝。   世人唏嘘,裴氏女到底无福,无论是做了多年太子妃,还是临到头来,都未能坐上那凤座。   九重高台外,臣民齐贺,裴朝露布服荆钗隐在人群中,随众生跪首,恭贺“吾皇万岁。”   九重高台上,李慕睥睨天下,于万千人中还是一眼便能识出她的轮廓。   却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贺,由她转身离去。   隔着十二赤珠冕旒,他目送她离开。   从此,他有无边江山,亦有无边寂寞。 第82章 正文完 天下姓裴。   新帝继位, 改年号建武,追封发妻裴氏为昭懿仁皇后,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前者, 诸臣皆无话。裴氏女何人,朝中无人不知。便是一贯对裴氏颇有微词的西北道高门亦无多话。   斯人已逝,死后的哀荣都是虚的。唯有生者可把握切实利益。   故而,对于后者守丧二十又七个月, 西北道诸门便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举不妥。   帝已近而立, 膝下无子, 该趁早广纳后宫, 传承子嗣。   这话赞成的臣子不少,只是见新帝坚持,遂提出以日代月, 故守丧二十七日。   实乃若是二十七个月,当两年之多,旁的不说,就说两年不上朝,对于眼下的时局,有害无益。   却不料, 座上天子开了口,“以日待月,自然不错,乃拣了时辰这处做的便宜。然眼下非常时期,西北边境处龟兹尚不规矩。近月不上朝,不理政,总是不妥。皇后若在, 定也会劝朕勤政加勉。遂此举不可,朝政当如常运转。”   满殿臣子才要拱手赞叹“陛下英明”,却闻御座上话语再度落下。   “为皇后守丧,既不好择时辰维度,便择他处。朕与后结发于年少,德心一体,这二十又七月便由朕独守,不费他人他事,朝中一切如常。”   这厢诸臣遂反应过来,这是变着法不肯纳新人。西北道诸家主自是欲要提出异议,然如今的首领陇西季家却默声摇头。   当日他们行刺裴氏未成,人手尽被灭,显然御座上的人是知晓一切的。如今没有撕破脸面,乃是君臣相掣,维持着无形平衡。   且裴氏虽未死在他们手中,却到底在遇刺当日病故,算是达到了他们的目的。若是这厢再连番激进,难免君座上的人被刺激反弹。   左右裴氏女已亡,各族中有的是年轻鲜活的姑娘,不过两年,皆是等得起的。   两年时光打马过,说长不长,要说短却也不算短,足够做很多事。   然李慕做得却皆是荒唐又混账的事。   初时,他为先皇后守丧,传高僧入昔日王府超度,朝臣并未多言。只是因他自身亦通佛法,遂同僧人一道诵经。   第一轮七七四十九日。   第二轮九九八十一日。   再一轮,千秋万世一百零一日。   三轮毕,已是大半年过去,李慕大部分时间都在齐王府里,鲜少回皇宫。   文武百官皆以为这厢结束会回来太极宫中,却不想李慕传了旨意,道先前不过守丧第一环,然第二环需闭关斋戒,方显诚心。   只将朝中政务一分为三,分予大司徒裴朝清,丞相杜如晦,太尉季兰苍。   政务三分,未容臣子多言,他便合了齐王府大门。   随三百高僧盘坐于樱桃树下,诵经文,敲木鱼,结阵法,欲要将隔世的故人唤回来。   时人从府外过,只听得木鱼声声,梵音阵阵。   初时,三五路人私下悄言,是艳羡感伤之意。   先皇后得君如此厚爱,当不枉此生。   只是可怜,帝王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   然而,从建武二年秋开始,随着阳关处龟兹再度犯境,西北边地接二连三传来战报,然天子却仍在闭关不问政事。   民间虽不知其里,朝臣却因朝上是战还是和吵得不可开交,又因天子久不出府,皆又微言。   十二月里,大司徒裴朝清一脚踢开了齐王府大门,交司徒印章,奉官帽,只言辞官隐退。   “不是主战的吗?你走了,谁挂帅?”李慕从樱桃树下起身,袍服玉革未佩,空荡阔拓,人影萧瑟。   只伸手抚过印章,还给裴朝清,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一入冬,他的宿疾便发作。   “已经错了最好的战机,又是只能驱逐不能屠。”裴朝清看着对面人苍白面庞,转身扫过王府中皆是一派出世之物,面色便依旧难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便是这般,阿昙也没法回来。你借守丧为名能避开选秀一时,避得过一世吗?”   “罢了!”裴朝清长叹道,“为国祚与臣民,你立后纳妃吧。君王,总是要子嗣的。”   “裴家儿女,从来明事理,亦不会拘泥情爱。”   “你们,果真是亲兄妹。”李慕抬眸望裴朝清,“但,我会!”   冬日夜空,又开始落雪。   裴朝清一时无语。   “准备准备西征吧。”李慕笑了笑,“朕候大司徒凯旋而归。”   建武三年暮春,风雪退尽,日光正好。   大司徒裴朝清奉皇命,领五万兵甲出京畿,西出阳关抗击龟兹。   主和的西北高门心境反复了几回。   初时是因为先皇后丧期已过,天子终于回了太极宫,他们可以名正言顺送人入宫阙,自然满心欢喜和期盼。   却不想突逢战事吃紧,朝廷上下皆盯在西北线上,天子一句事有轻重缓急,便不轻不重地又一次避开此事。他们心下难免不虞。   而眼下裴氏再次领兵上战场,他们分析利弊,想着已经错失战绩,遂也不曾派出精锐,按皇命抽去的兵甲皆一般尔尔。只一心盼着裴朝清战败,再送精兵强将上去。   然而这一战,从出发到捷报传来,不过大半年时间。   裴朝清在阳关道上三战三捷,逼退龟兹.   建武四年二月,裴朝清已经领兵至库车道。大抵谁也不曾想到,原本一场守卫战,不过一年的时间,竟已经演化成攻伐战。   转眼间,攻守对换。   良机难得,自是应当一鼓作气。   天子在宣政殿议政,目光流连在西北道诸门阀身上。   若再战,未保万无一失,需再推一批兵甲上去。否则,毕竟是千里征伐,怕是得鱼死网破方可收局。   龟兹同大郢,乃几代的宿敌。   今朝,以一国之司徒换一国君臣俱灭,自然是划算的。   然,这是不是李慕想看到的。   他要的是最好的结果。   半日加议会,西北道打尽太极,言民生、言得失、言成败,偏不言主动出兵增援。   自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裴朝清退兵回关内,两国皆大欢喜。   只是如此,局势便又回到最初时。   内有八部高门掣肘,外有龟兹随时犯境。   李慕将话尽数听下。   他本就是冷锐面相,登基前同臣子意见相左,还会露出两分怒色和冷意。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情绪。   官员走时心中多有颤颤。   毕竟,君王喜怒无色,远比盛怒可怕。   翌日,李慕下了旨意,传西北道门阀各抽三千兵甲,增援大司徒。   西北道虽不愿主动出兵,然天子令下,尚且不敢不尊,却也还是打着折扣、言说各种理由。   最后原本预计的八门两万四千人,实际增援的不过一万人。   因这一万人前往,同李慕所要实在悬殊过大,朝臣纷纷晋言,要求撤兵关内。   然而这番天子却又不再见人,只言闭关悟道,为将士祈福。   朝臣多番要求觐见,皆被云麾使执天子剑拦在帝王寝殿外。   云麾使何人,乃大司徒之妻阴庄华。   她自是比任何人都担心远征的夫君,如此奉值于殿外,面色也好看不了多少。再上接连拦了几波要闯殿面圣的人,心绪起伏中,只口不择言低淬了一声“君王无道”。   君王无道。   即便她话语再小,却到底为人听去。   出口落地,转眼无声的东西,又是从她口中处,自然谁也不会将她如何。   只是这四个字算是在往来的朝臣心上滚了一圈。   天子两次闭关,皆逢战事,皆是紧要时候。   如此不问苍生问鬼神,确实非明君之道。   君主不贤,幸得臣子有德。   京畿之中,执天子剑的云麾使不过一时牢骚,转眼便敛正了神色,镇守宫阙,安定人心。   又四月,库车道传来捷报,龟兹国君御驾亲征,在库车道拉开阵势。然首战之中,未过半局,便被大司徒座下暗子取了首级。   至此,龟兹宗室降书递上,俯首称臣。   八月里,大司徒裴朝清去时五万兵甲,归来时十万精锐,黑压压一片入长安城门,过朱雀长街,至承天门。   然而来迎接的,有丞相百官,有他的妻子女儿,却没有天子。   今岁格外冷些,一入秋,天子旧疾复发,便再不出宫。   只是这般盛况,亦不出来,实在让人齿寒。   群臣望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将军,有部分只蓦然叹息。   *   “陛下尚不能下榻。”阴庄华近身同裴朝清悄言。   裴朝清颔首,与同僚见过,遂换马车急入宫内。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汤药味,床榻上的人剧烈得咳着。   未几,便吐出一口血来。   医官施针喂药,半晌总算安定下来。   “二哥——”李慕睁开双眼,嗓音嘶哑乏力,只抬手退了侍者。   这一声“二哥”是随裴朝露喊的。   年幼时,还不曾成婚,他便这样喊着。   裴朝清立在床畔,一双红肿眼睛尽是翻涌的怒意和难言的痛惜。   好半晌,方深吸了口气,坐下身来,将他扶起坐靠在榻上。   李慕,不过比他裴朝清早回来半月。   当日让西北道诸门出兵后,翌日他便私服出行,率亲卫夜奔库车道,同大军汇合。   明杀与暗刺,一如十数年前首次与龟兹交战般,直取敌军将领首级。   这近五年风云变幻,从朝局到边境,原不过他一场谋划。   他以守丧为由,避在齐王府中,远调早先潜入龟兹的僧武卒做内应,探地势,观兵甲,又挑动龟兹出兵,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布好局。   遂派裴朝清出征。   库车道上的僵持,亦在他谋算中,西北高门愿意出兵最好,不愿他便自己前往。   推演和预设了无数次无数种可能,暌违五年,他终于打破内忧外患的局势。   亦成功地熬过被群臣催促立后纳妃的日子。   到今朝,总算可以喘出一口气。   而阳关道一战,他将自己保护地很好,并没有受伤。   是急返两地的奔波,加上这些年殚精竭虑地谋划,引出了他全部的病根。   好在近半月的急救,让他缓了过来。   裴朝清目光无意瞥过他枕头处的那个锦盒,眼中恼意更盛了。   他进来时,阴庄华同他说,好几回太医施针急救,他明明意识不清,却始终都抓着那个盒子,闹得太医寻不清他肌理脉搏,下不了针,差点误了时辰。让他想办法拿走它。   “那是何物?”裴朝清问。   李慕随着他目光看过,眼中亮了亮,只捧过盒子,放在胸前。   “阿昙的一点东西。”他打开锦盒,伸手轻轻抚摸。   里头一共放着三样东西。   用金线缠着的两缕青丝,一枚在敦煌她重回李禹身边时留给他的荷包,还有一只她的绣鞋。   他们曾结发为夫妻,到如今只剩青丝两缕。   荷包内侧有她修的字,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把来生许给了他。   他该高兴的。   可是,原本今生便可一生一世,却走成“无缘”二字。   而那只绣鞋,是她在大悲寺穿过的,上头占着芙蕖的骨灰。   他拣了回来。   他和她曾孕育二子,却无一见天日。   裴朝清将锦盖合上,道,“病好再看,莫再费神!”   李慕默声颔首,他自该好好保养,养着身子,攒着日子,等未来的某一天。   “物归原主!”裴朝清转了个话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虎符和天子剑   李慕看着那两样东西,摇了摇头。   “君主不贤,臣子有德。”李慕缓缓道,“你们拿好。”   “你莫听外头那些话,此番龟兹国主乃是你亲手……”   “外头的话,是朕让云麾使传的!”   话音落下,裴朝清怔了片刻,须臾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实在太想她了……我想快些离开这,去找她……”五年来,李慕头一回提起裴朝露。   如何能放心她一个人远走。   他原是派了暗子一路随着,裴朝清亦是谴了家臣暗中相护。   只是为防万一,暗子传讯的频率并不高。   他亦不多问,多来只关注裴朝清的心绪神色。   裴朝清如常,她便是安好的。   时至今日,他所求,只剩了她安好。   她好好的,他便能期待重逢日。   “便是如此,又何必累坏自己为君的名声?”裴朝清蹙眉道,“羡之,你无需这般的!”   李慕摇头,面上浮起一点久违的笑意。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李慕修养了数月,春日天气回暖,他终于能下地,康复得七七八八。只是他已经极少露面,便是病愈,亦对外传着缠绵病榻。   而在朝政上,因裴朝清在库车道一举得了龟兹降书,使之称臣,乃大郢数十年来未有之功绩。遂裴氏司徒府遂隐隐有了昔日模样,门客渐多,族人慢慢入仕,大半军政亦落在他手中,由他处理。   而其妻阴庄华,因出身敦煌,对彼地甚熟,遂遥领兼任了敦煌郡守一职,同僧武卒一起分管西北边境线。   如此西北高门开始式微,无论是在京畿还是在边地上,权利都被分割了出去。然如今时下,便是联合一气,便也不是那对夫妻的对手了。   他们手中联合起来,统共不到十万兵甲,而裴朝清去岁仅从战场便带回十万精兵。更不论李慕手中前两年便开始扩招的僧武卒。   朝局逐渐安定下来,然而御座山的男子声名却愈见难听,民心渐渐失去。   原因无他,两处。   一来,他沉迷神佛不理朝政。   二则,他无妻无子,不孝于天下。   *   建武六年五月,毓庆殿中的德太妃到了弥留之际。   李慕日夜相伴,如儿侍母,片刻不离。   “阿……昙……”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握着养子的手,眼泪滴滴落下,“她好吗?”   “好!”李慕回想近日裴朝清神色,原是郁郁不太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时局,相比她离开时,已经好许多。他也不用撑着一股心气埋头苦干,怕万一错漏,使之再无见面之可能,遂不敢分心,不敢多思多想多问。   故而前日里,他一时没等到自己的暗子,遂开口问了裴朝清。   裴朝清也未瞒他,只言人在凉州,就是旧疾发作,左右医药人手齐全,也未有大事。   凉州,是他昔年封地。   这些年里,她走的路线,非常明显,一路往西。   在洛阳住过,去过天水城,到达敦煌郡,下榻白马寺,大悲寺,如今是在往回走,停在了凉州。   皆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   “六年前,她用了您的药,身子调养的比想象地要好。”李慕的目光落在锦被下的那双腿上。   “当年若非您,冒险去南诏寻那珍贵药材,她也好不了这般许多。”   “只是累您伤了腿。”   德太妃摇头,“我欠她们母女太多,总要还上些。”   “当年公主赐我清字为名。公主说洁净无尘为清,刚阿雅正亦为清,这厢去见她,总得干净些!”   她抓着李慕的手,满脸满目的忏悔,“我年少发昏,得您父皇两句甜言蜜语,想着深宫寂寞,总算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心绪激昂,翌日里便还在想入非非。宫宴上便忘了给公主的膳食验毒。只那么一次疏忽,竟害死了她。她死后,我已经了神,一切皆听你父皇的安排,想驸马告知公主乃旧疾发作,暴毙而亡。因我之言,皆之那毒征兆亦想,司徒府便也信了。”   “谁能想,那是整个裴氏阖族悲剧的开始……”   “后来,因着罪孽我想护好阿昙。却为陛下所控,给你传信,言阿昙夫妻情深,一切安好。阿昙在深宫,在他咫尺之间,我便不敢违抗……只是我至今也未明白,为何她要我传那样的信给你。”   “阴长阳错,又是一重罪!”穆清泪如雨下,伸手抚在李慕面庞上,“这一生,我没想过害人,却把最亲的人都害惨了!”   “论心不伦迹,我和阿昙都不怪你了。”李慕低下眉眼,挤出一点笑意,问,“母亲,你可有什么愿望?六郎替你完成。”   “剥了我妃子服制,换暗子营着装,葬在长公主墓旁,不入妃陵。”   李慕应声颔首。   建武六年五月十三,德太妃薨逝。   *   穆清丧事毕,李慕去了一趟上阳宫。   自数年前,李慕来此报丧,苏贵妃薨逝,与肃王同葬后,李济安便陷入了疯癫,时不时发作。   谁承想,李慕再次入此地,亦是给他报丧,同样告诉他,他的妃子不愿入妃陵。   李济安清醒了片刻,只沉沉望着自己的儿子。   李慕迎上他眸光,须臾,转身走了。   “你站住!”李济安喝道,“朕闻你至今一人,膝下无子。你是我李家子孙,担着千秋社稷,不开枝散叶乃大不孝。你无子嗣,朕之一支,便要无后了。不仅如此,整个李氏正支都要断绝了!这可是帝王之血啊!”   “那便断绝吧!”李慕平静道。   “孽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李济安上来扬手扇了一巴掌李慕。   李慕抬手擦去唇边血迹,盯着李济安看了半晌,方才启口道。   “我说,那便让李氏帝王之血就此断绝吧!”   “本来,以血脉传承的帝国掌权人,便是荒唐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亦为这天下择了明主!”   “你……你择了何人?”李济安瞪大眼睛,瞳孔皱缩。   李慕却始终不怒不气,只伸手在他掌心写下姓氏。   “你,你……”李济安颤手直指,“你,怎么怎么可以……朕这般栽培你,苦心历练你!你怎么可以,可以……”   “如何不可!”李慕逼视他,话语缓缓而来。   “您是如何栽培我的?将我丢于毓庆殿不闻不问是栽培吗?让我假意将题做错让着李禹是栽培吗?我若未记错,栽培我的,是姑母,是司徒府。”   李慕一步步走近李济安,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您又是如何历练我的呢?”   “控制我的养母,制造一封封子虚乌有的信,生生扯断我的牵挂,斩灭我的情丝。真的,许是就是因为流着您尊贵的帝王之血,我的一半心也是黑的。因为你的那些信,我的确恨过。我想不明不白啊,为什么,我才走几个月,她就能那般快成婚嫁人。便是她恨我,赌气嫁了。如何能那般快,便琴瑟和谐,恩恩爱爱。我同她幼年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她怎么会那般快那般深情去爱一人?我恨的,怨的,那一封封信,出自我养母之手,出自她母亲最信任之人的手,让我无法怀疑。”   “那些信,激出我人性的卑劣,因爱成恨,几乎让我堕身为魔。”李慕情绪变得激动,双目赤红中,将李济安推在座塌上,只捂着胸口声色哽咽道,   “兴德二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在大悲寺门口遇见我。我啊,我竟然还恨着她。我合了门,将她扔下雪地里……”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果?要历练我成为一个无情无义、薄情寡性的君主?”   至这一刻,李慕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眼中燃起翻涌的怒火。   “就差一点,你就成功了。就差一点,我就亲手害死了她!那样大的雪啊,那样黑的夜,我把她丢在外面……”   说这话,如同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李慕止不住浑身发颤,只缓了片刻,方提着口气继续道,“就差一点,幸亏我出去了,我才没变成魔鬼!”   话音落下,他将上半身衣衫脱掉,露出满身的伤痕。   “看见了吗,父皇?这胸口两剑两刀伤,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是我为赠和离书赎的罪。后来我想明白了,那儿我不过是为人设计,没有太大的错。我今生之错,这条条疤痕受的因,是那日雪夜犯的罪。”   “索性,裴氏司徒府教我去爱,而不是你这般,绝情寡义。”李慕穿好衣袍,“所以,我择了裴氏为这天下新主!”   “相比已经烂到根里的天家李氏,如今的裴氏更有资格。”   “不可能,你太天真了!”李济安惶恐地摇头,“让这天下换姓,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天家,不还有你吗?你无子亦无妨,无妨的,宗室里尚有好儿郎!”   “父皇,您当日南下逃亡,连着宫外开府的皇子公主十中七八不曾带走,宗亲你更是随带寥寥,如今剩下几许,您不清楚吗?”   “至于儿臣?”李慕笑了笑,“前两年开始,皇城便传君主不贤,臣子有德……”   “一身伤痕是我雪夜丢下她的罚,毁烂的名声是我当年懦弱宁信书信却不信裴氏的罪!”   “李家王朝最后有我这样一个无子、无德的君主,裴氏便可名正言顺的上位,不必受天下悠悠之口。”   李慕退开身,望着榻上已经气绝的人。   至此,生他养他的人,都不在了。   这世上,就剩一个她。   同自己血脉交融,爱恨纠缠。   建武六年秋,久病床榻的帝王在近半年不曾上朝后,突然降临宣政殿,于群臣面,将传位诏书方放于正大光明匾后面。   传位给何人,大半朝堂的臣子皆已明了。   尤其是西北高门,亦是明白,当年他们阻止帝王迎裴氏女入宫。经年后,帝王将整个天下都换了裴姓。   或许,当年,在政权一分为三,天子权柄下放时他们就该想到的……   而帝王病重,这一日亦不过是回光返照。   是夜,山陵崩,举国同哀。   九日后,群臣哀悼,子民叩首,八十一人抬棺,帝葬于陵寝。   翌日,新君继位,满城缟素换新颜。   与此同时,有人已经千里单骑一路西去,在距离凉州百里外的官道上,正遇一女子亦挥鞭策马而来。   暮色余晖里,她蒙纱遮面,然只需一眼。   一眼,万年。   李慕翻身下马至她处,扬起头凝望她,如同数十年前,在深宫昏暗的角落里,仰望那束光。   “你什么都别说,让我说。”他拦住她,只反复道,“让我先说。”   “今朝,天下姓裴,万千子民都有家。我,能向你要个家吗?”   秋日晚风拂面,携卷潇潇落叶无穷尽,飘落在两人中间。   “上马!”马背上的女子含着满目的泪水接上他眸光,向他伸出手。   从此,泼墨赌茶,赏红尘蒹葭。温纸如画,我以你为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