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今天呕血了吗》 作者:杳杳云瑟 第1章 001 旧忆就像一扇窗   太行后宫最受宠的女人是谁?   自然是碧梧宫的那位娘娘。   她是开宝八年冬进的宫,庶人出身,短短一年就爬到了贵妃的位置,受尽宠爱。   什么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成堆往碧梧宫送,朝臣多次上书,言贵妃荣宠太过、有违祖制,都被圣上含糊了事。   近日,从这位贵妃身上,更是牵扯出一桩了不得的秘辛。   “什么秘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话的连忙压低声音,唯恐隔墙有耳。   “今春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与贵妃娘娘是同乡。两人之间,据说有过一段过往。”   “眼下,这位状元郎就被召进了碧梧宫中,眼下还没出来呢。”   说罢,二人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而话题的主人此刻,正慵懒倚靠在贵妃椅上。   她瞧着不过少女年纪,春日柳叶的长眉,眸中一层泪膜,红唇翘鼻,如同天上清露浇灌的幽昙。   此刻,打量着地上跪着的男子,满是戏谑。   男子头颅低垂,乌发从两肩散落。   严实的衣领中透出颈上一点苍白的肤色。   琨玉秋霜,冷浸溶溶月。   她打量得够了,方才莲步微移,挑起他的下巴,含笑与他对视。   “白大人。”   她甜腻轻唤,“看见本宫,是不是很吃惊啊?”   清楚看见他眼中惊愕,她满意极了,从袖口慢腾腾取出一物。   “大人可还记得此物?”   一枚玉佩赫然垂落在前。   “大人送与本宫的定情信物,本宫可是有好好保存呢。”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正是那价值连城的——连枝佩。   她眼波流转,蓦地变了脸色,娇声叱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肖想君主的女人。”   复又逼近,凝着他那双深邃浸润的桃花眼,“你将礼节置于何处?又将皇上置于何处?”   “传闻白大人洁身自好、高不可攀,却原来,是这般不知廉耻之人。”   “不知廉耻”四字,她咬得极重。   他眸光一颤,里面愈发漆黑,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熟悉的地方泛起痛楚,紧贴着骨头蔓延,几乎割断他的身躯。他额角青筋凸起,汗珠顺着下颌滴落,脸色苍白,整个人几乎支离破碎。   却深深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少女的脸庞永远铭刻。   视线纠缠间,无数光阴飞掠而过。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终究是,回不去了。   三年前,南星洲,白家。   “小姐,不好了!老夫人带着人往杏花院来了!“   窗前少女蓦地转过身来。   雪色下裙鹅黄袄,红唇乌发,素面朝天,蒙着泪膜的双瞳微微睁大。   “她们来做什么?”   小秋刚从前厅赶回,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急急道:   “朝廷来人征选秀女进宫,兰珠小姐不愿,闹了起来。老夫人被她哭烦了,决定让你替她进宫!”   蓁蓁闻言怔住。   白兰珠是白家的表小姐,早年生父去世后,便寄住在白家,是老夫人一手带大,最得疼爱。   而朝廷来南星洲选秀,说是为圣上选妃,可谁不知,如今前朝后宫,都被奸宦把持。   那奸宦一手遮天、奸.淫成性,最喜折虐美人。   若是进宫,十有八九落到他手上,死路一条。   白兰珠千百般的不愿,何况她早就心有所属。   还是白兰珠的亲娘想起,这适龄女子,除了白兰珠,不是还有个养女吗?   白兰珠母女与老夫人一拍即合,带着人往杏花院而来。   不多时,脚步声落到门外。   一道苍老威严的女声响起,“你们小姐可在?”   杏花院虽大,可人手不多,贴身侍候蓁蓁的丫鬟,就小秋一个。她已然乱了阵脚,蓁蓁握住她的手,轻道冷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夫人。”   见到踏进门来的老妪,蓁蓁并没有唤祖母,而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老夫人。   白琴氏看上去还算温和,拄着拐杖,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为难:   “好孩子,我白家如今有难了啊……”   若非知道她的来意,蓁蓁都要被她这慈眉善目的模样给骗了。   她垂着眼,开门见山道:   “老夫人,蓁蓁恕难从命。”   一句话就将白琴氏堵死,白琴氏脸色一僵,白兰珠母女亦是诧异,以往这白蓁蓁逆来顺受,不就是个任她们拿捏的软包子么?   怎的今日……   蓁蓁有条不紊道:   “您分明清楚,蓁蓁与白家不存在亲缘关系,蓁蓁充其量,只是一个借住之人。是以没有义务,为了白家牺牲。”   白琴氏皱眉:“你……”   蓁蓁继续道,“想必上面,也要求的是白家亲眷入宫吧?兰珠表姐怎么说也比我合适。若是蓁蓁替了表姐进宫,叫圣上发现端倪——欺君之罪,白家恐怕大难临头。”   她说得吓人,白琴氏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一次朝廷来人,乃是那权宦的走狗,即便选上了,也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而是落到那阉人手里,生不如死。   这也是白琴氏不愿让白兰珠进宫的原因。   白兰珠站在白琴氏身后,有些得意。   今天她白蓁蓁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一个孤女,拿什么跟她争。   白蓁蓁将几人态度看得分明,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索性不再言语。   待她一向温柔和善的白二娘、也就是白兰珠的亲娘,忽然迈步走近,低声下气道:   “蓁蓁小姐,算我这个当娘的求您了,我只有兰珠一个女儿,实在舍不得她受苦……”   她眼里全是泪光,想要伸手,握住面前这个美丽少女的手。   蓁蓁却轻轻侧身,躲开她的触碰。   环顾一周,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几乎没有人站在她这边。   是啊,这里是白家,他们当然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至于是谁,这并不重要。   唯有小秋为她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家小姐是一年前才来的。论起养育之恩,白家未有分毫施予……而且,她还在铺子里帮工,每月只要一成的月钱,其余的,都可以抵在白家的饭钱了。   更别说还兼任医女一职,不曾索求半分酬劳……而且小姐是家主一手带大,这些年也一直跟着家主在外奔波,就算要进宫,也该由家主定夺才是。”   白琴氏闻言大怒,白蓁蓁顶撞她也就罢了,这丫鬟算什么东西:   “雨渐是我的孙子,雨渐教养她,便是我白家教养她。”   她看向蓁蓁,浑浊的眼里满是厌恶:“来人,把这丫头绑了,送到印员外府上。”   印员外便是负责接待朝廷官员的人选。   闻言,白兰珠微感诧异,她虽知外祖母素来不喜白蓁蓁,却没想到有这么厌恶,竟是迫不及待要将她赶走。   何管家也在看着这场闹剧,他是家主的心腹,知道蓁蓁小姐在家主心中有几分分量。   不免劝道,“老夫人,这事……还是等家主回来,再定夺吧?”   蓁蓁苦笑一声,知道何管家是想帮她,可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们特意选在今日发难,就是算准了兄长一时半会回不来。   老夫人却流露出几分忌惮。   白雨渐的性子她最是清楚,若因为此事,让他们祖孙的关系就此破裂……   她脸色变得极差,冷冷道:   “既然如此,便等雨渐回来再说吧。”   话音一转,“——但按照家规,你顶撞长辈,该当何罪?罚你跪足三个时辰,小惩大诫。”   白琴氏厌恶她,蓁蓁一直都知,这顿罚跪,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了。   百善孝为先,既然她还身在白家,便不能忤逆。   忍上一时,也就清净了。   她咬牙,缓缓屈膝。   白琴氏却轻描淡写道,“跪到外面去。”   昨夜才下了一夜的雪,眼下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一跪别说三个时辰,只怕半个时辰,那膝盖就要废了。   小秋当即哭出声来,拦在蓁蓁面前:   “求老夫人开恩,小姐身子弱,受不住的!”   老夫人咳嗽两声,拐杖点地,不耐烦道,“堵住嘴,拖下去。不守规矩的东西。”   任凭小秋百般不愿,也被拖了下去,蓁蓁则被几个仆妇按着,跪在雪地之中。   远远看着少女的身影,白兰珠端着一杯热茶,冷笑起来。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   一别经年的表哥终于归家,她与外祖母前去迎接。   早知白家未来的家主是个美男子,只是照面的时候,还是被深深惊艳了——   金质玉相,人间绝色。   以前外祖母和娘常常对她说,她会是未来的家主夫人,以后整个白家,包括表哥都会是她的。   沉浸在幻想之中,白兰珠羞涩又惶恐,不敢贸然靠近。   直到他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少女。   她唤他兄长,颊边梨涡浅浅。   可白兰珠知道,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兄妹那么简单。   幻想如泡沫般破碎。   白兰珠头一次陷入了恐慌——她唾手可得的一切,即将被另一个人抢走的恐慌。   从那之后,白兰珠就时时刻刻针对白蓁蓁,想要将她赶出白家。   但是,白雨渐护着这个妹妹,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每次都偏帮着白蓁蓁,屡屡让她吃瘪。   幸好,近来表哥外出频繁,她终于可以铲除这个眼中钉了。   “既然,蓁蓁妹妹死活不愿入宫,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   蓁蓁本能察觉到了危险,听她厉声喝道:   “给我按住她。”   仆妇立刻将蓁蓁按住,她拼命挣扎,可少女年纪小力气小,怎么是那些干粗活的仆妇的对手。   眼看白兰珠一步步接近:   “只要妹妹愿意剃头当姑子,就是想进宫,都没有机会了,你说是不是呀。”   她手背在身后,分明握着什么东西。   白蓁蓁放弃了挣扎,望着她没有半点惧怕,那眼珠乌溜溜的,带点孩子气的天真:   “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白兰珠勃然大怒。   “少拿表哥来压我!”   蓁蓁叹了口气,真诚道:   “表姐,我对兄长从来只有敬重,别无他意。你要是还想做家主夫人,就住手吧。我若是你,便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落人口实。”   白兰珠非但没有被安抚到,反而气得发抖,理智全无。   一个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一个说不定会害死他们全家的灾星,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的?   她今天偏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眼看白兰珠脸色狠厉,一抹寒光挥了过来。   看来,没有办法拖延时间了……   蓁蓁闭上双眼。   却听白兰珠一声惊呼。   蓁蓁一愣,却感到身子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微苦药香蔓延,夹杂了一丝冷冽松香。   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遮过头顶,刹那间,风雪消弭。   她悄悄睁眼,看见那撑伞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令人想到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风雪漫过的视线里,是他清冷的侧脸,以及光洁如玉的下巴。 第2章 002 他身上有陌生的香气   “兄长。”   在与他对视之前,她率先撇开视线,落在他的衣袖上。   那是比雪还要白的绸,绣着一些杏花,杏花红白夹杂,花瓣边缘带着红晕。   仿佛再一次回到十年前。   二十四骨油纸伞下,少年冲她伸出手心,嗓音淡得像一场梦,“可愿同我归家?”   而她呆呆地,望他如染雾气的眼眸。   白兰珠瞧着男子,亦是痴了。   手腕上被银针刺入的剧痛,都变得迟缓。   仙人若有模样,便是生成白雨渐这般了。   “表哥。”她低唤。   他却掠过她,连余光都没有停留一瞬。   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却过分冷漠阒黑,望向白琴氏,里面既无温度,也无温情:   “白蓁蓁,”   说了一个名字,而后才接着往下说:   “既然是我带回来的,便是我的人。白家的安危,不需一个女子背负。白家的荣华,也不需靠一个女子来挣。”   他顿了顿,在白琴氏难看的脸色中,缓缓添上一句:   “若是老夫人觉得,雨渐不配做这个家主,尽可以直说,雨渐随时退位让贤。”   话音落地,众人呼吸一停。   这位家主性子冷清又很少交际,不大理会白家事务。   可他,是个极严肃、极守规矩之人。   他说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去忤逆。   便是老夫人,都无法置喙。   他这么说,就是执意要护着白蓁蓁了。   白琴氏脸色铁青。   白二娘对这个侄子向来是畏惧更多,连他正脸都不敢多看,嗫嚅道:“可……若是抗旨不遵,灾祸临头,又该如何是好?”   白雨渐颔首:“姑母不必忧心,此事我来解决。”   老夫人捂着胸口,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方才拄着拐杖蹒跚走近:   “你亲自出面,到底太过招摇。朝廷那些人来得突然,说不定就是为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万一,他们打的是赶尽杀绝的主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事!雨渐,你就听祖母一次。”   她隐晦扫了一眼他身旁的少女。   旧事?什么旧事?   难道,这就是兄长接连几日不归家的原因吗?   白蓁蓁还在思索,袖子却被人扯住。   蓁蓁心中砰砰直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走远。   白琴氏拐杖敲击地面,“你……给我站住!莫非那些传闻是真的?你真要将她……?”   收入房中?   白雨渐脚步顿住,闻言皱眉,似乎不解其意。   “我带回来的人,自有我来看管。她的去留,就不劳您费心了。”   蓁蓁脸有些发热。   她低头,看着他拽住衣袖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泛着如玉的光泽。   兄长不喜与人接触,自她长大之后,主动碰触更是少有了。   她藏在衣袖下面的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   “表哥……”   忽地,一声痴痴的呓语传来。   白兰珠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她的手冻得通红,痴痴凝望着白衣男子。   他却漠然走过,连脚步都没有放缓一瞬。   身后一静,压抑的低泣声响起。   过了垂花拱门,白雨渐便松开了蓁蓁。   少女落下半步,招来个下人,低声嘱咐速速将小秋救出,这才快步跟上男子,踩着他在雪地上的脚印,她把这个当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兄长外出这般久,是去办事了吗?”   “嗯。”   简短的应声,便没了下文。   他话少,很多时候都是她说,他静静地听。   蓁蓁露出一个笑,颊边梨涡浅浅,“兄长这次回来,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他依旧一声“嗯”,侧脸寡淡,似有心事。   蓁蓁不以为意,央他去杏花院坐坐。   得他点头,这就跑进灶房忙前忙后起来。   她刚学会下厨,就迫不及待想给他露一手。   她悟性好,学东西总是很快。   简单的一道红烧鲤鱼,也能做的色香味俱全,不逊色外边的酒楼。   白雨渐坐姿端正,仪态极佳,不似一介籍籍无名的郎中,倒似那簪缨世家的贵族公子。   忽地,蓁蓁皱起眉,   兄长抬袖之间,有一股陌生的味道传来。   那是一丝幽幽的,脂粉的香气。   混杂在药香与松香之中,若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   白雨渐浅尝辄止,并不贪图口腹之欲。   看了眼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沉默的少女,他放下筷著,温声询问:   “你的《难经》看得如何。”   《难经》是一本中医著作,蓁蓁其他东西学的快,在医术上却一直没什么进益。   她找出那本书卷,低头有些赧然:   “看了大半,却多有不解,是蓁蓁愚笨。”   白雨渐意味不明地扫她一眼:   “为兄倒不觉得。”   他声线清冷,如同浸在水中的寒冰,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莫非兄长怪责蓁蓁……不够用功。”她捏住书页的手指有些用力。   白雨渐默然不语,只是将书拿过,给她细心讲解起来。   有些东西他其实早就讲过,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为她阐述其中关键。   蓁蓁偷偷打量他。   灯光下男子正襟危坐,衣领掩得极严密,透出苍白的皮肤,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微光。   若有似无的药香,钻入鼻尖。   那股脂粉香气,就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想起小时候,她刚被他救回来,怕生得厉害,不肯自己一个人睡。   兄长会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入眠。   日复一日伴她入睡的,就是这股药香。   令人安心的香气。   她说,她对兄长只有敬重。   可,年少而知慕艾。   灯火噼啪一声,她连忙移开视线。   白雨渐何等敏锐,早就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他修长的手指一顿,合上书卷。   “今日你受累了。困了就先歇息吧。”   蓁蓁想说,没有没有,她可精神了。   可他已经起身,雪白衣袂拂过,她只好点了点头,追问:   “兄长要去何处。”   外面飞雪漫天,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他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又要去哪里?   白雨渐只留下两个字,“出诊。”   蓁蓁有些怔愣,出诊?   他不是早就,不为任何人诊治了吗?   白雨渐迈步离开,独留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   她一转头,看到角落里躺着一把伞。   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初遇白雨渐时,他便撑着它。   这把伞从她遇到他的时候,就陪伴着他,想必对他意义非凡。   她连忙抱起那把伞,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往雪地里走,乌发沾了薄薄的雪粒子。   有仆人见她一路飞奔,不住地朝她看:   “蓁蓁小姐,这是给家主送伞去呢?”   “是呀!”   少女长发飘散,眼里似乎有星光洒落,刚刚在冰上跪过的膝盖传来隐隐的刺痛,却也无法阻止她的步伐。   大雪纷乱,树上都结满了冰晶。   地上有一道深浓的影子,连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他立在茫茫风雪之中,一双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冻得发红。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脸来。   那是她摸不到的白雨渐。   他的眼,比河面上的冰块还要晶莹剔透,其上是长而卷曲的睫毛盛住飞雪。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却忽地笑了,轻微的一个弧度。   蓁蓁不敢上前。   她怕一靠近他就碎了。   可随着他开口:   “你出来做什么?这样冷的天。”   温和的嗓音洒落耳畔,他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兄长。   蓁蓁并不追问他要去何处,只将伞递到他面前,“兄长,你带上它吧。”   他一怔。   半晌,垂目接过,递给侍从。   留下一句“快回去吧,”便撩起衣袍上了马车。   目送着马车驶远,蓁蓁忽然有些惶然。   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地上的雪被照得晶莹剔透。就像他方才站在雪地里,静静地望着她,   却像是望着一片虚空般的寂寞。   ……   兄长经营了一家药铺。   白雨渐几次出远门,便是去进一些稀有的药材。   自从他不再给人看病后,倒是蓁蓁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了固定坐诊的郎中。   “蓁蓁小姐来啦。”   掌柜倒是热情,蓁蓁笑着颔首,也不多话,很快就做起了活计。   说是活计,也不过是给人看看小病小痛,开点药,收点药钱,倒也清闲。   药铺打烊后,掌柜把一个荷包交到她手上。   她才恍然想起,已经月底,到发工钱的日子了。   荷包鼓鼓囊囊的,她心情颇好地走出铺子。   小秋亦是满脸高兴,正要跟小姐搭话,旁边忽地插进来一道声音:   “我就说,到底不是正经的小姐。成日里抛头露脸的,家里人也不管管。”   街头巷尾总有些碎嘴的,爱摆弄是非。   小秋听得生怒,蓁蓁却道:   “不必理会。”   她整理了一下遮住头脸的幂篱,脚步不停。   最近南星洲的风声很紧,她一个女子,不好在外滞留。   “我倒听说,这白家的家主,是打着那个主意呢。”   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声响起:   “他是打算着,将这娇小姐养到成年,好收进房中侍候呢,而且,他不是还有个表妹养在家中么?到时娇妻美妾,岂不快哉?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享尽齐人之福!”   立刻有人附和:   “白家那小子看上去文文气气的,竟然是这么个人,啧啧啧,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于是,小秋眼睁睁看着,刚才说不必理会的少女折身回去,笔直地立在那几人面前:   “兄长是我敬重之人。”   “诸位还请慎言。若是再让我听见这样侮辱的话,以后,请不要踏进药铺半步。”   她态度客气,声儿却是冷的。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这有个小病小痛的谁说得准。而且这镇子上,就白家一家药铺。要想去别家抓药,还得多走几十里路。   众人纷纷噤声。   谁知道,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女娃娃,板起脸来还挺唬人的,不由得讪笑着散了。   小秋十分解气:   “小姐方才,还真有几分气势呢。像……像家主。”   是吗,像他吗。   蓁蓁由衷地感到高兴。   隔着薄纱,也能感受到少女那明亮的眸光。   她对小秋说:   “都说女儿家的名声重要,可我生来无父无母,又曾经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对我来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在染上时疫之前,她在暗巷里生活,见过不知多少肮脏勾当。   她年纪虽小,开智却极早,深知人性善恶。   也始终知道,自己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那些人,也曾议论她的出身,说她是勾栏地方出来的,从小就没学好,根子是烂的。   但是蓁蓁想要证明,她不是那样的。   她会成为更好、更强的人,足够与兄长并肩而立,就算是做一辈子的兄妹也没什么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小秋也被感染了:   “您与家主都是大好人,一定都会有好报的!”   “对了,小姐,十天后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们要不要去买点……”   说起来他们家小姐真是节省,赚来的钱,全都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每天都拿出来数一数。   小秋想,应当是为自己买一些好看的首饰吧,她望向了不远处的首饰铺子。   蓁蓁却错开目光,看向隔壁的金器店:   “兄长的眼疾还未好全。我想买一样东西送给他。”   她也是听何管家说的。   兄长年幼时受过一场火事,从此落下眼疾,视物常有模糊。   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如今努力攒钱,只为了买到那片薄薄的水晶,据说视物会更清晰,是皇族才能用到的宝物呢。   只是,还差一点……   她摸了摸荷包,叹气,而小秋则看着一旁笼屉上的包子狂咽口水。   蓁蓁好笑,取出几枚铜板给她。   “贪吃鬼。”   “谢谢小姐,小姐真好!”   看着小秋蹦跳的背影,蓁蓁无奈轻笑。   微风吹起她覆面的白纱,清丽的小脸上有一抹笑意。   不过很快,那丝笑意便凝固在了嘴角。   一辆马车在街角驶过,分明是白府的马车。   车窗掀起,一道身影如雪洁白。   白雨渐。   他手中把玩着什么,侧颜冷清。   蓁蓁蓦地想起他袖口的脂粉香气。 第3章 003(修) 简直就像是白雨渐的翻版……   她跟了上去。   马车移速并不快,蓁蓁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不多时,马车停下了,下来一人。   那身姿确然是白雨渐无疑。   落雪拂在他的肩头,白皙的侧颜仿佛发着光。   这样的人,却是迈进了一座阁楼。   极乐之境。   有一个俗气的名字,烟雨楼。   红尘滚滚,烟雨绵绵。   有钱人快活的地方。   蓁蓁愣在那里,努力去辨认那牌匾上的字。   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烟雨楼,是妓.院。   她努力去回想兄长走进去的神情,跟他平时的神情没有什么两样。   淡漠冰冷。   蓁蓁想起,曾经有婢女对他投怀送抱,都被非常严厉地拒绝了。   他不喜与人接触,无论男女。   便是常年护卫于他的瞿越也不例外。   因为是郎中,早已看惯生老病死、几近灭绝人欲。   兄长绝非寻欢作乐之人。   他身上那缕淡淡的幽香,与寻常妓.女浓烈刺鼻的香气,不太一样。   蓁蓁抬步上前。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她:“哎哎!你站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   “男人寻欢作乐的地儿,你一个黄毛丫头凑什么热闹?”   老鸨多年行走江湖,早就练就一双利眼,哪能看不出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有银子。”   顾不得是辛苦攒了几个月的,她咬唇说道。   “呵呵。小丫头,姐姐好心提醒你,有银子也不好使,今儿是楼里的重要日子,没工夫陪你过家家,到别处玩去,莫耽误了老娘生意。”   “有银子……也不行吗?”   蓁蓁抓着腰间的荷包不知如何是好。   老鸨嗤笑一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也想学人捉奸呐?   “那这个呢。”   一锭闪闪发光的金子,忽然被人递到面前。   老鸨的眼珠子几乎掉出来,“自然是请,快请。印大少爷,里面请。”   她美滋滋地咬了口金子,没想到,印家赫赫有名的大少爷也来了,看来今晚的噱头确实够大——燕京第一美人,落难到南星洲这样的小地方,男人们都想一睹芳容。   今夜,还是这绝色美人的开.苞夜,保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印少爷什么来头,老鸨这么殷勤?”   “哟,你不知道?印家可了不得。家财万贯,听说背后还是有大靠山的,那靠山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啊。”   “谁?”   “便是俪韦,权倾朝野的——俪韦大人。”   “嘘——”   随着这一声,大家纷纷噤声,换了话题。   “看来这太监还挺出名的,谁都认识他。”   旁边的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蓁蓁眨眨眼,这才有闲心去打量身边这个,二话不说就把她扯进来的,印家大少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人竟然生得,生得嗯。   蓁蓁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妖媚。   长眉斜飞入鬓,墨黑的颜色添加了几分英气,可那上挑的红唇,还有那双狐狸般的眼睛,都让他呈现一种妖媚的姿态。   仔细看他瞳仁,还带着淡淡金色,有种异域风情。   只他身量极高,又一身玄衣,骨架生得粗大,便冲淡了那股媚气,显出些男儿的英挺来。   “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印朝暮恶声恶气地说,“小爷花了一锭金子,是买你端茶倒水,不是买你盯着小爷看的。”   蓁蓁不禁想到关于印家嫡长子的传言。   一等一的混世魔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便点点头,乖觉地跟在他身后。   “印少来了。来来来请上座。”   有人快步上前,满脸阿谀奉承。   将印朝暮请到了主座上,“今日这个仙姬姑娘的初夜啊,非印少莫属。”   其余几个少爷也连连称是,把印朝暮哄得三迷五道。   蓁蓁觉得,这家伙人傻钱多。   印朝暮笑呵呵地摇着扇子,照单全收,眼尾都笑出了褶子,白瞎了这张脸。   二楼包厢位置绝佳。   蓁蓁一眼就看见了白雨渐。   他一身白衣,墨发以一支竹节簪束起,经过他周身的空气都像是静默了,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像嫖客,倒像误落凡尘的谪仙。   路过的人,都要多看他几眼,那仙风道骨的禁欲模样,惹得几个花楼的姑娘按捺不住,上去调戏,却纷纷铩羽而归。   白衣人的眼神过于冰冷严厉,身边还有一个佩剑的黑衣人,看上去就不像是好相与的。   “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奇怪啊。”   印朝暮的朋友注意到他,开口道,“进了妓院不嫖不赌不喝酒,站在那里当门神啊。”   有人附和,“他以为自己道士啊,来妓院捉妖的?”   印朝暮看了眼就兴致缺缺。   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这成日逗猫打狗、身子骨倍儿棒的,还真没听过白雨渐的名头。   他一手支着下颌,兴致缺缺地摇着酒盏,“你们啊,把这美人儿吹得天花乱坠,要是不好看,小爷第一个挖掉你们的眼睛。”   他是有什么挖人眼睛的怪癖吗?   蓁蓁不禁腹诽,谁知有人看她一眼,忽然把火烧到了她身上。   “印少口味变了啊。”   那人挤眉弄眼的,印朝暮喝了点酒,脑袋昏沉,皱着眉问,“什么口味?”   主要光线暗,加上蓁蓁骨架纤细,这些人都以为,印朝暮带个娈童出来了。   就连印朝暮自个儿,也没认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蓁蓁是女孩儿。   而那出声的人,貌似对她很感兴趣,“戴着幂篱干什么啊,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呗,让印少连嫖妓都带在身边,指不定是什么俊俏坯子呢。”   蓁蓁慌了,贼船好上不好下,刚才应该找个借口溜掉的。   只是后悔也没用了,印朝暮那个杀千刀的也醉醺醺地伸出手来。   “对啊。你一直这样蒙着不热吗?”   蓁蓁伸手去挡。   忽然,一阵哗然传来,便是伸手来拉她的印朝暮,也转头向着声源看去。   扯她幂篱的那只手,慢慢地垂了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蓁蓁亦是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顿时,呼吸都止住了。   全场也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的脑袋里晕乎乎的,只能想到一个词——   姑射仙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抱着一把琵琶,站在台上,乌发间只用了一朵白玉兰来点缀。   南星洲竟有这样的绝色美人,然而比那容貌更美的是女子的气质,有种惹人窥探的故事感。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纱,看得出来布料上乘,雪肤花容。   生得瓜子小脸,唇色稍淡,眉头微蹙,笼着一抹淡淡的哀愁。   若兄长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这女子,简直就像是白雨渐的翻版。   全场人的目光,都直直地盯着台上的女子。   烟雨楼的头牌,池仙姬。   天仙般的美人,名不虚传。   唯独蓁蓁,下意识看向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淡漠的白衣人。   此时此刻,他一双清冷的眸,静静望着台上,充满她难以读懂的情愫。   那绝对不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神情。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任何人。   她在六岁与他相遇,那个时候,他已长成了十余岁的少年。   他冷冷清清、比同龄人稳重成熟许多,早已孑然一身,走过许多地方。   可在遇见她之前又是怎样的过往。   她无从得知。   年长者的爱意最难得到,因为已经有人在他们的心上,划上了浓重的一笔。   此刻,蓁蓁无比清楚地知道。   那个人,出现了。   仿佛再次,看见了那立在雪景中的人。   他越走越远,似乎随时,就会化成一缕烟雾散去,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再也找寻不到。   “哎,你哭什么?”   遮面白纱上透出湿润,吸引了印朝暮的注意,比起绝色美人带来的震撼,这人的反应更令他感到有趣:   “美成这样?都把你美哭了?”   蓁蓁胡乱点了点头,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残泪,怎么会哭了,难道她对兄长的情意,已然深到如此地步了吗?   她知道自己心悦兄长。   可她一直觉得可以克制,所以就算白兰珠百般挑衅也不会生气。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兄长不会喜欢白兰珠的,是吗?   因为觉得,兄长是冰雪做的心,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白雨渐的眼里出现了其他的情绪,那是过去十年从未、从未在他眼中看到的情绪。   台下开始竞价。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耳边喧嚣如雷,蓁蓁浑浑噩噩。   若是没有兄长,她此刻说不定,亦是站在这高台之上,被一群男子当做竞价的商品。   在流落街头之前,她被妓馆收养,老鸨看中她的皮相,想要精心调.教,卖一个好价钱。   后来爆发时疫,她因染病被驱赶,照顾她的老乞丐病死之后,她就被丢进了乱葬岗。   是兄长,给了她新生。   他是她人生的光。   “一万两。”   印朝暮打开折扇,平静地吐出了令在场所有人大惊的数字。   “不愧是印少,出手就是大方!”   “一万两,还有人加价的吗?”   “若是没有,那今晚的——”   这时,有人凑到老鸨身边低低耳语。   老鸨面色大变:“当真?”   “众位客官,今日的竞价结束了。”   老鸨扫了楼上一眼,“十分抱歉,买下仙姬姑娘的,并非印少,而是另有其人。” 第4章 004(修) 隐隐有一丝慵懒诱惑……   印朝暮脸色一变。   他的好友尤其不满。   “难道有人出得起比一万两更高的价钱?!”   “你这老虔婆,莫不是在耍我们玩呢?”   老鸨连忙赔笑,“实在不是我们怠慢,而是那人出了一件啊,举世难寻的宝物。”   先帝最宠爱的华清长公主,与已故明丞相的,定情信物。   连枝玉佩。   后来雁南明氏被灭,玉佩也不知所踪。   华清长公主的陵寝曾经失窃,也许就是那伙胆大包天的贼人,窃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民间。   可如今,它竟然在烟雨楼现世了!   若是输给了这枚连枝佩,倒是输的不冤枉。   好友讪讪,“毕竟是皇族之物。换几座城池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用来赎一个青楼女子。”   印朝暮冷笑,“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大神通……印某倒是想要结交一二。”   蓁蓁忽然开口,“那玉佩,是否只是一半?”   “正是,定情信物乃是一对。一名连枝,一名比翼,传闻中持有这对玉佩的男女,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老鸨有些惊讶,“不过这位……是怎么知道的?”   蓁蓁苦笑了一声,她怎么知道?   她曾经见过的,就在兄长的书房。   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那匣子装饰得极为朴拙,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主人时常将匣子拿出来摩挲,这样珍爱的东西,这样的无价之宝,他竟然用来换一个女子。   这不就是话本中常常写到的,   一掷千金为红颜?   蓁蓁的心情有几分低落,看到那原本站着白雨渐的地方空空如也,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这银子没花出去,美人也飞了,印朝暮心情极差,跟着蓁蓁走出烟雨楼,没好气道,“我见你一直在看那个古怪的白衣人。莫不是相识之人?”   蓁蓁道:“是我兄长。”   印朝暮的脸色几经变化,“你哥哥?你们兄弟俩一前一后,都来逛妓院?   我看不是哥哥,是情哥哥吧?”   蓁蓁隔着面纱瞪他一眼,径直往前。   “赎走池仙姬的,就是你哥哥?”   蓁蓁一惊,看来他并不是真的傻。   印朝暮倒确实不傻,他就是比较懒得动脑子而已,左右一想,整个阁楼中最有疑点的,便是那个白衣人,通身贵气怎么也不像个普通人,若他身上有连枝佩,倒也不奇怪。   “你兄长是何人,竟会有皇族的东西。”   印朝暮饶有兴趣。   蓁蓁默然。   兄长不曾透露过半分,想必是不愿有人知晓。   她不信,他与那些男人怀着同样的目的,只是贪图美色。   他的眼神那样哀伤,想必又是一段她不知道的往事。   可等她追到外间一看,却是不见白府马车的影子。   只有茫茫大雪,一片一片,寂寥地飘落在地。   “这温香软玉在怀,定是迫不及待接到家中,好好温存一番了吧……”印朝暮冷哼。   回到白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小秋早早就在杏花院前守着,见了她便是一顿哀嚎。   “小姐啊你今儿是去哪里了,小秋都要急死了!”   蓁蓁可不敢说自己去妓.院逛了一圈,否则定会把她吓得够呛。   她想问兄长回来没有,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万一兄长没有回来呢?   那他带着那女子会去哪里?他赎走她,久别重逢,莫不是要一起过夜?   这孤男寡女,在外待上一夜,恐是再也说不清的了。   白雨渐住的地方叫做华明院,与她一墙之隔。   带着亲手做的点心,走到门前。   守门的小厮不见踪影,院子里静悄悄的,蓁蓁的心,凉了一半。   她闭了闭眼,用力推开房门。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蓁蓁失望地退了一步,正要关门,却听见一阵水声。   她一惊,轻轻走了进去,却看见那处立着的屏风上,隐约映出一个影子。   芝兰玉树、琨玉秋霜。   以她的角度,能看到那人腰间往上。   蓁蓁倏地转过身去,一股热气冲上头顶。   “谁。”   白雨渐倒是警觉,衣衫窸窣的声音也停止了,很安静,蓁蓁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兄长。是我。”   她道,“我是来给你送点心的,院子里没有人,我并不知道兄长在……在……我不是故意的。”   她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闷闷的。   要是知道他在沐浴,她打死都不会进来,现在多尴尬呀。   虽然,虽然她对他有非分之想。   但也不想面对这种情况呀。   她哪知道白雨渐是个洁癖。   今日在烟雨楼一行,他浑身都是脂粉气味,巴不得蜕掉一层皮。   瞿越他们又被他派去护送池仙姬了,院中无人,是以就让她这么闯了进来。   他僵了一下,随即稳住声线:   “无事。你出去吧。将门带上便行。”   声线回归清冷。   蓁蓁一手捂脸,连忙点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提高音量应了一声,径直往外走去,差点撞在了门框上。   不过很快她又退了回来。   白雨渐刚刚得松口气,倏地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因为蓁蓁啪得合上了房门,倒退着走了回来,再度将目光看向这边。   白雨渐将大半肩膀浸入水中,然后又感觉自己的反应有点奇怪,脸色不禁更冷了些。   颇有些紧张兮兮的,蓁蓁压低声音:“是何管家,往这边来了。”   何渡。   “家主。”果然,有人轻轻叩门,“小人给您送干帕子来了。”   “我知道了,你放在外边吧。”   白雨渐声音平稳。   何渡却还不走,“不知水温可还合适?”   “可要小人为您搓背?”   “对了,印家送来了拜帖。您要现在看还是?”   何渡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酷爱操心,问了一桩又一桩,问完还想推门进来。   “莫要进来,”清冷的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白雨渐轻咳一声,“我自己能行。”   思及家主那孤僻的性子,何渡应承了下来。   “那小人便将东西放在门口了。”   蓁蓁蹲在屏风下,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脑海中再度不合时宜地回放刚才那一幕。   玉般白皙润泽的肌肤,腹部肌肉紧实。   惊鸿一瞥却印象深刻,那流畅的线条,力量感中不乏美感,诱人得紧。   想起在妓院里听到的一些荤话,蓁蓁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她脑子里昏昏的,又想,兄长的屋子里可真香啊。   是那种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药香,还有一丝冷冽的松木香。   “你来有何事。”白雨渐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当然不会说是来确定他在不在家中。   不知何时,他走到她面前,披散的墨发还在往下滴水。   他的外衫穿得松散,露出一点颈部的皮肤,白得晃眼,喉结微凸。   他从前穿衣必是严严实实,衣领掩得极好,一板一眼,绝对不会有半分不整。   哪像现在这样,隐隐有一丝慵懒诱惑。   蓁蓁不敢多看,低着头,指了指托盘:“给兄长做了一些点心,想让你尝尝。”   又补充道,“兄长,对不起。”   她真的不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可千万不要误会她啊。   头顶,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揉了揉。   蓁蓁微怔。   白雨渐却神色平和地松开了手。   她蹲在那里,莫名令他想起了她小时候。小小的一团,小猫似的怕人。有次不知去了哪里,怎么找都找不到,还以为把她弄丢了。   转头一看才发现她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   真是小孩子。   头顶的触感还在,蓁蓁愣愣地看着他。   她弯着眼睛笑了。   然后把手放在头顶,正是他触碰过的地方。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傻傻的。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嗯?”白雨渐没有听清,疑惑看来,蓁蓁却不说话只是傻笑,心情由阴转晴。   “兄长我最近读到一句话。一直不解其意,想请教兄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利而后工乃精,医者舍方书何以为疗病之本。”   白雨渐侧过脸来,一边用帕子擦着头发,一边为她讲解。   几缕发丝垂下来,还在往下滴水。桃花双眸微微泛着水光,神情温暖平和。   他的声音引人入胜,她听得仔细。   忽然间,白雨渐的脸色一肃。   桃花眼里冷意骤现,他眸光直直落在她面上,锐利无比,“你今日去了何处。”   蓁蓁吓了一跳。 第5章 005(修) 兄长也是个俗气的人嘛……   猛地反应过来。   兄长回来便沐浴,想来就是受不了身上味道,他行医之人,嗅觉何其敏锐。   即便方才暂时被屋子里的熏香掩盖住了,如今离得这么近,难道还发现不了吗?!   蓁蓁心下急转,不知该如何回他。   若是说真话,定是少不了一番训斥。   “我,我今日到胭脂铺子里去了。”   白雨渐的脸色却依旧很冷,他慢慢将帕子放到一边。   她身上的那股味道,与他方才洗濯而去的味道一致。   “我看着很好糊弄吗?”   她缩了缩脖子,声音细若蚊呐。   “我是看见了兄长,方才好奇跟过去的。”   “你是如何进去的。”   “有人带我……”蓁蓁将烟雨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白雨渐全程没有说话,蓁蓁心里一阵没底,转念一想,分明是他先进的,她不过是好奇才跟着进去。而且她又没干什么不好的事情,说着说着底气开始足了起来。   白雨渐笑了,眼底没有分毫笑意,“白蓁蓁,我平日里可是太惯着你了。”   他语气很轻,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在说好话,反而怒不可遏。   她立刻怂了。   “蓁蓁知道错了。”   白雨渐是个严厉之人,若是同他对着干,只会死得很惨。她仰着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只是还没跟他对视多久,就感觉有些腿软,索性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铺了毯子,屋里也烧着地龙,是以也并不难捱。   她跪得特别自然特别乖巧,一时间白雨渐都不知该从何训起。   正沉默间,听她试探问道,“兄长呢,您今日也去了……”   她既然是跟着他进去的,想必看见了全部。   白雨渐冷脸许久。   终是缓缓地叹了口气。   “那个池仙姬,是您什么人。”   她最最关心的问题,问出来了。可白雨渐深邃浸润的眼瞳之中,却一点点漫上了迷茫。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衣袂如雪洁白。   月色照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光辉。   似有神性。   微风撩动墨发,沐浴后的清香钻入鼻尖。   “故人。”   淡淡的两个字,故人……   又是那样的神情,那样悲伤的神情。可一闪而逝的脆弱之后,他再次穿上了冰冷的外壳、让人永远无法触碰到内里。   “白蓁蓁,女戒抄写十遍。”   白雨渐转过身来,嗓音冰冷无情。   “兄长!”   “二十遍。”   白雨渐眸底严厉,不容忤逆。   她不敢置信。   他从前从不用那些来约束她、管教她的。   十年,整整十年,他带她走遍山野,是世间最好的兄长、也是世间最好的老师。   她的棱角从未被他磨平,在他面前,她永远保持着最真实的模样。   唯独来到白家这一年,才学会了收敛与掩藏,因为她不想让他为难。   “难道如今兄长也觉得,相夫教子,被困一方后宅之中,才是世间女子的出路吗?”   蓁蓁眼眶微红。   “离经叛道。”   他俯视着她,皱着眉说。   那时尚且年轻的蓁蓁,不懂他那眼神的含义。   那是看着稚子的眼神,藏满深深的不放心与忧虑。   “就算离经叛道又怎样?兄长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不是吗?   兄长会保护我,绝不会丢下蓁蓁一人的不是吗?”   “没有人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白雨渐意味不明地说,“你终有一天会面对别离,即便是我,也一样。”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她心口涌上巨大的恐慌,难道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吗。   他却并不回答,“这段时日,不许再出门。若要违逆,便多加十遍。”   这是要关她禁闭的意思吗?   蓁蓁不敢置信,口不择言,“可是兄长不也一起去了吗?若是要按照规矩来,兄长也不能随意走动了。难道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住口!”   白雨渐扬袖,带着凉意的风拂在她的面上:   “果真是大了,翅膀硬了,敢与我顶撞。连妓院都去得,还有哪里是你去不得的?鱼龙混杂之地,你便半点不惧?是不是我把你教的太好了?”   “我……我原是不敢告知兄长的。”   蓁蓁百般委屈,“可我对兄长从未有过隐瞒。兄长呢,什么都瞒着我……”   “强词夺理。若非我发现,你打算瞒我多久?”   “兄长不也一样?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兄长又想隐瞒多久?”   一辈子吗?   “池仙姬……现在在什么地方?兄长赎她出来,又不带回。兄长不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在旁人眼里,是养外室。”   “我已经十五岁了,有什么不懂的?兄长若是真心喜欢人家,接回来有何不可?兄长是在乎身份之人吗?”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白雨渐冷冷地说。   蓁蓁的心口缩了一下,是啊她凭什么管?   她垂下头。   “蓁蓁无意置喙兄长的任何决定。可你从前也教过我,君子正身、而后正人。我不懂兄长到底用意为何,只是不忍旁人对兄长横加揣测。”   “我知兄长,可外人不知。恶言伤人,三人成虎,我想保护兄长。我不想兄长受到伤害。”   她想保护他。   想要那些风雪都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白雨渐一默,末了只化成冷冷三个字。   “回去吧。”   蓁蓁知道劝他不动,勉强站了起来,回头看他独坐在灯前,如霜雪覆松,亘古不化。   翌日,有人守在门前,一板一眼道:   “蓁蓁小姐,家主有令,您暂时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蓁蓁鼓了股腮帮子,重新坐了回去,她绣花是一点不会。   但要重新学,琴棋书画,刺绣女工,这世上女子该学的东西,要一样不落地重新学起来。   “兄长终归也是个俗气的人嘛。”   她嘟囔着,穿针引线,一朵小小的杏花,在帕子上冉冉盛开。   “小姐学东西可真快。”   小秋艳羡不已。   “都滚开,让我进去!”   一道严厉的训斥蓦地响起。   “我奉老夫人之命前来,你们谁敢拦我?表哥最重孝道,难道你们连老夫人的话都不听了吗?”白兰珠趾高气扬,一把将白雨渐派来看守的人推开。   前几天,她被白雨渐用针刺入手腕,手腕麻了好几天,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心中早就窝了一大团的火。   越想越恨,趁着白雨渐又外出的功夫,便来找蓁蓁的麻烦。   “兰珠小姐,前几次的教训还没有吃够啊。”小秋嘲讽道,“您这是,还想让家主怎么罚您?”   白兰珠不怒反笑,“主子说话,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份儿?”   一个眼神,旁边的仆妇便冲上前,给了小秋一个耳光,清脆狠辣。   小秋一时间怔住了,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白兰珠收拾了下人,转向蓁蓁朗声道,“白蓁蓁,今儿我替老夫人,给你下一道最后通牒。虽说表哥是白家的家主,但后院大权,到底还是捏在外祖母的手里。天大地大,也越不过一个孝字,你说是也不是?两个选择,要么,你乖乖替我进宫,替白家挡灾。要么,就此离开白家,断绝与白家的一切联系!”   “选吧。”   见那少女抿唇不语,她吹了吹自己的指甲,缓声道,“蓁蓁妹妹,其实我也不愿这般为难你。可谁叫你惹了外祖母厌烦?区区一个养女,竟敢仗着表哥待你有几分不同,在外祖母和我跟前嚣张。要是没有白家,你算什么东西?”   “小姐!”小秋不顾脸上的疼痛,扑到蓁蓁面前,“小姐,你不能进宫。宫廷深似海,若是进了那处,生死不知。何况燕京距南星洲千万里之遥,奴婢的卖身契亦在白家,他们定不会让我与你同去,到时候也没有个照应,您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在小秋的印象中,燕京早已不复繁华景象,而是那吃人的地狱。   事实也确实如此。   白家嘴上说若是蓁蓁进宫,会给她打点,疏通关系,可谁都知道,老夫人对她厌恶至极,又怎会真正为她考虑。   放在平时,蓁蓁能避则避,可她不找麻烦,麻烦却要找上头来。   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仆人们探头探脑,准备看这养女与表小姐俩人攀扯一场,不知有多热闹。   谁知蓁蓁只是摇头,握住了小秋的手,“你别担心,我保证会好好的。”   进宫,当然是不能的。   她还要走遍人世,亲尝百草,怎么能被困在那厚厚的宫墙之内?   “劳烦你帮我收拾一番。”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小秋。   刹那间,小秋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拼命摇头。   只听少女声音温柔,悄然落在耳边,“我枕头边的盒子里有些银钱,你且偷偷拿着,想吃零嘴儿了就买点来吃。只是莫要贪嘴了,要是再拉肚子,可没人帮你治了。”   小秋紧紧地抱住她,“不,不要离开。”   蓁蓁搂了搂她肩膀,宽慰道,“兄长曾同我说,天上的白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是。莫哭,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废话怎么这么多?”   白兰珠好不耐烦。   少女忽然转身走向她,那蒙着泪膜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里面漆黑深邃,不知怎么,让她有点发怵。   白蓁蓁原本想给自己这一年的憋屈报个仇先。   可顾及到小秋今后的处境,还是放弃了。   她转身,走到那名打了小秋的仆妇面前:   “你郎君与人偷.情,你知不知道?”   简单一句话,叫那仆妇脸上瞬间青白交杂,无地自容。   蓁蓁和小秋收拾起来。   她的东西算不上多。   首饰很少,有一支长春花簪,是兄长送的。全部行囊说起来,也就几件衣裳,几本医书罢了。   临出门前,蓁蓁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可怜园子里的药草了,无人照应,怕是要全都死光了。   兄长还给她在西边种了点东西,说是向日葵。   等到来年雪化,便有嫩芽破土而出,眼下是没有机会看见了。   蓁蓁轻叹一声,这里到底不属于她。   或者,她也可以换一种活法了。   她握着那支长春花簪,长春花,又叫四时春、日日新,也许兄长送她长春的寓意,便在此处。   兄长捡到她,救了她,没有令她为奴为婢,待她已是极好。   即便只是因为,她与他早逝的妹妹年纪相仿。   “等等。笔纸在这,你写清楚,说你是自愿离开白家的,可不是我们逼迫你的,否则表哥又要与外祖母闹得不愉快。说到底,你才是外人。”   白兰珠说得头头是道。   白蓁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带出些豁达之意,虽稚气未脱,却贵气天成,   仿佛天上清露浇灌的幽昙。   明明她才是被扫地出门的那个,但在众人眼中,这个养女,却比正儿八经的嫡亲小姐还要高贵。   有些素日里得过蓁蓁恩惠,看不惯白兰珠做派的,纷纷主动上前同蓁蓁道别。   都是杏花院的婢女,不归她管,白兰珠恨得牙痒,但想到这个眼中钉就要彻底离开白家了,又暗暗感到松快。   一旦离开了,到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那都与白家无关。   白蓁蓁与她们一一告别,出门前将头发束起,扎了个马尾,又往脸上抹了一些泥灰,看着就像是一个落魄的脏小子。   从前随着兄长走南访北,亦是学了一些行走江湖的本事。   只是今后,要到哪里去? 第6章 006(修) 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天上飘下细雪,一缕一缕,宛如柳絮趁风起。   应该快要入春了,周身泛起暖意。   很快,蓁蓁便意识到不是天气回暖,而是她可能有些发热。   去了往日里做活的药铺,想抓些药。   掌柜一看是她,面色有些古怪。   ……想来是白家打了招呼吧。   可这铺子当初,明明是由兄长一手经办起来的,与白家人没有半点干系。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蓁蓁苦笑了一下,好说歹说,到底借着往日的交情,买到了一些药材。   看来,这铺子以后,也是来不成了的。   叹口气,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金器店附近。   那枚嵌水晶金圈,依旧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金器店的掌柜正出门透气。   一看门口的少女,眼熟得紧,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对面药铺的白小姐,每次路过,都会在他门前驻足一会儿。   旁的小娘子,要么看那金簪子金耳环的,可她不一样。   只盯着这嵌水晶金圈,兀自走神。   想到最近的生意不好做,这白小姐,还给自己看过病,他不禁搭话道:   “你想买这水晶金圈?”   蓁蓁一怔,有些赧然:   “原是想买的。可我没有攒够银钱。”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看她身上背着个包袱,颇有些仓促的样子,“孩子,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我……”   他倒是个好心人,“世道不太平啊,你可不要乱走,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别叫人欺负了去。还是留在南星洲吧,到底还算安稳。其他地方有的打仗有的流寇横行,乱得很。”   “我不离开。”蓁蓁坚定道。   兄长在何处,她就在何处。   见她孤零零的实在可怜,掌柜心一横,叫住转身欲走的她:   “你等等。”   指了指那嵌水晶金圈,“你出得起多少钱。”   见她困惑,他解释道,“这东西放了许久,也卖不出去。南星洲有几个识大字的?都用不上。倒不如便宜点卖你了。”   “我是买给家兄的,”蓁蓁扬起小脸,笑容甜美,“兄长夜里著书的时候,识字多有不便。我想有了这个,会好一些。”   掌柜会心一笑,接过她递来的银子,将东西装了递给她。   水晶圈用小铜盒子装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拿出来试戴了一下,透过薄薄的水晶片,看远方招牌的字,倒是清晰得很。   白雨渐在郊外有一座竹楼。   他们之前在那住过一段时间,自从他们离开便一直空置,想必落了许多尘灰了吧。   蓁蓁搭了一辆驴车,繁星满天时,总算抵达。   门前的桃花树早已枯萎,覆了一层雪。   她却还记得那年,桃花开满枝桠的模样。   手刚刚放在那半掩门扉上,一道清幽幽的琴声便撞入耳廓。   似真似幻、如泣如诉。   一下勾起人心中的无限愁情。   楼里……有人?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了一双手。   那双手十指素净,指尖如贝、指白如葱。那是曾在烟雨楼中抱着琵琶的手,此刻正在弹奏古琴。   如流水般泻出来的乐声惹人驻足,不敢出声,只怕惊扰了这绝色美人。   蓁蓁悄然凝望着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她看上去落落大方,即便寄人篱下,也像是在自己家般,有种主人的豁达。   她见了门口的少女,停下了抚琴。   她的视线投来,隐含了很多的意思。   有淡淡的困惑、好奇,还有忧郁,但对她的兴趣显然不大。就好像是蓁蓁是一只不小心闯进来的小猫小狗。   “当心脚下。”   她忽然开口,声音也像流水一般动听。   蓁蓁连忙将脚缩回,只见地上有一个突起的石块,她记得原来明明没有的。   忽地恍然大悟,恐怕……是兄长做的机关。   你是何人?那女子的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不用开口就很好地传达了这层意思。   “我……”蓁蓁舒了口气,有点羞涩地笑了笑,“我是白雨渐的妹妹。我叫白蓁蓁。”   女子一怔,檀口轻启,重复了“妹妹”二字,意味深长。   随即颔首。   “雨渐与我提到过你,是雨渐让你来的?”   又道,“方才,你若不慎踩到那石子,眼下只怕是身首异处了。”   这样厉害的机关?   蓁蓁吓了一跳,池仙姬却微微一笑:   “你先不要怕,我给你解开。”   她走到石桌边,不知摆弄了什么。   “好了,现在你可以动了。”   她这么温柔地跟自己说话,蓁蓁有些不适应。   记忆之中,从未有女子这样温柔对待过自己。   也许是有的吧,白二娘也曾亲切待她过一段时间,可随着进宫的难题摆在眼前,那些浮于表面的温柔客气,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蓁蓁有些无所适从。   面前的人长得太美了,美到有点距离感,如雾里观花。与兄长给她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白雨渐自带威严,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雨渐的妹妹啊,”   池仙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怪怪的。   很快她就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你大老远从白家赶来,肯定辛苦了。今夜便在此住下吧,正好,我一个人也觉得闷呢。你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会好受很多。”   她甚至抬起袖子,想要给她擦脸,蓁蓁咬了咬唇,就像兄长不喜与人接触,她也有些不习惯与人这么亲密,遂垂着眼没说话,脊背却有些紧绷。   “你看,都成小花猫了。”   她调笑着,把蓁蓁脸上的灰尘擦干净后,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是个美人坯子。”   唇角含着笑意,令人想到馥郁的白玉兰。   尽管置身山野,也没能消减她的光芒,反倒显得更加美丽。   “我姓池,叫做仙姬。你看起来比我小很多,我便叫你蓁蓁妹妹吧。”   “来,随我来。”   “蓁蓁妹妹,这边走,”   她擎着烛台,轻车熟路地引着少女到二楼。   蓁蓁想说这里我比较熟。   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喏,那是我住的地方。”池仙姬笑吟吟地说。   蓁蓁忽然沉默了。   她指着的那间屋子,是从前白雨渐住的房间。   他竟然让出自己的屋舍,给旁人居住,还是一个女子,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你就住我隔壁吧,方便有个照应。”   “对了。”   池仙姬沉吟着,转过身来,烛火中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点苍白病色。   “蓁蓁妹妹,你不要误会了。我虽然住在这里,可我是雨渐的病人。   或者说,我是雨渐的故人。”   跟兄长,一模一样的说辞。   她嘴角含着笑意,像一朵带露的玉兰花。   “早就听说,雨渐收养了一个女孩子,没想到是这样的。与我想象之中,有些不同。——不过,真是个小美人。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被这样的女子夸奖美貌,怎么都有些不真实。   蓁蓁咬了咬唇,轻轻:“谢谢。”   池仙姬说,她是兄长的病人。   兄长之前也说是去出诊。   少女小脸微皱,“兄长很早便不再行医。”   “是吗?”池仙姬有些惊讶,“可是今日,他还去了印家。为印夫人看病呢。”   印家。   蓁蓁立刻就联想到了何管家拿来的那封拜帖。   “可兄长一贯不喜与权贵来往,怎么会……?”   看着少女微微瞪大的双眼,池仙姬“噗嗤”一声,掩口而笑:“难道雨渐没有与你说过么?”   “南星洲来了朝廷的人,每家每户,但凡有适龄的女子都要献上。白家也要送秀女进宫,是也不是?此事,由印员外接手。   雨渐亲自为印夫人诊治,想必是用这个作为交换的条件——将白家从名单上剔除。”   蓁蓁若有所思。   想必,白兰珠也是得到了消息。   见白家的危机解除,白雨渐又不在家中,便忙不迭将自己赶走了。   可是,池仙姬知道的这么清楚,都是兄长对她说的吗?   她说,只是兄长的病人。   蓁蓁却不大相信,若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为何动用了连枝佩?   那可是连她都轻易碰不得的东西。   池仙姬就像是有读心术,拉住了少女的手,亲热道:“我见着妹妹,真是一见如故。妹妹若实在好奇,说给你听也无妨。”   “——我与你兄长的关系。”   她笑得神秘,一边抬高烛台照亮室内,一边含笑说道,“你可听说过,燕京四大家族?以雁南明家为首、依次是临清姜家、扶绥池家、颍川魏家。扶绥池家,就是我所在的本家。我父亲呢,曾经做过你兄长的老师。这样说你可明白?“   蓁蓁听得云里雾里,“可……兄长分明姓白。”   池仙姬的目光微闪,还要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冰冷的声音猝然将二人打断。   白雨渐长身玉立,一脸冷峻地看着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紫衣少年,目光在蓁蓁和池仙姬身上来来去去。   见是白雨渐,池仙姬抿起唇瓣,将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蓁蓁低唤,“兄长。”   “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的。”   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在白家关禁闭。   白雨渐走近,看到她的打扮,皱眉,“老夫人又为难你了?”   “岂止是为难,恐怕,是白家人将她赶出来了吧。”   池仙姬叹气,看了眼蓁蓁身上背着的小包袱。   白雨渐默了默,“如此,你先在此安顿一晚。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你回去。”   “不。”蓁蓁却抬头,“兄长,我不想回去了。”   她对上白雨渐的眼睛,要跟他对视需要莫大的勇气,她暗暗咬牙,勇敢地表达自己:   “蓁蓁觉得,那里没有留下的必要。兄长可以给蓁蓁找到遮风挡雨之处,寻一桩全天下最好的姻缘。可那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成为如兄长一般的医者,往后走遍天下,济世救人。”   白雨渐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疲惫。   他撇开眼,出声冷漠。   “如此,随你。”   池仙姬见二人气氛僵滞,上前打圆场道:   “你们兄妹。真是有趣。蓁蓁,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闺阁小姐。若你生在燕京,方才那些话,真是惊世骇俗了。”   “你可知一介女子要在这世间行走,有多不易?亏得你有一个开明的好兄长,才容你这般胡闹。”   说到这,池仙姬话锋一转,柔声道:“罢了,今日不说这个。蓁蓁,你留下来,陪我多说说话,我也与你说说燕京的人文风情,如何?”   “我听闻,你是在燕京出生的,我俩倒算是同乡了呢。我一见你呀,便心生亲近,喜欢得不得了呢。”   蓁蓁眨巴着眼,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又走到冷着张脸的白衣男子面前,认错道,“是我太任性,我给兄长添麻烦了。”   白雨渐脸色却没有变好,反而更加冷若冰霜,拂袖便走了出去。   蓁蓁一怔,快步追上,软软道:   “兄长,不要再生蓁蓁的气了……”   池仙姬看着他们二人离去,而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紫衣少年,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不满道:   “姑娘,您为何要将那少女留下,碍手碍脚的……”   池仙姬转头“嘘”了一声,微笑:“多好的棋子啊,不拿来用用真是可惜了。而且,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很像宫中那人……”   她柔柔一笑,眸光诡谲。 第7章 007(修) 兄长,让我试试吧……   “兄长还怪我吗?”   蓁蓁在后厨给白雨渐打下手,帮炉子里添火。   白雨渐没有回答她。   她偷偷抬眼,时隔多年,他竟然再次下厨了。   白雨渐是行医之人,宰羊剖鱼不在话下。尤其是慢条斯理一点点地剖开鱼腹,那冷静的神色,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在他这里全然不作数。   他的头发往后束起,扎成马尾。   手腕露出一截皮肤,白得晃眼,如同一块捂不热的冷玉。   很快,香气便散发出来。   他的专注不止在医学之上。而是任何事情,都尽力做到完美。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性子,自然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这种严谨,做事一定要尽善尽美。可以说有些偏执的成分在。   很快四菜一汤便做好了。   汤有两碗。   蓁蓁嗅到里面加了一些补气益血的药材。   方才,白雨渐在对她浅说了池仙姬的症状,还出了几道题来考她。   蓁蓁答不上来,又被他冷着脸教训了一通。   蓁蓁听完训,虚心向他请教,白雨渐的心气儿才顺了些,与她细细分说。   吃饭时,蓁蓁仔细观察池仙姬的气色,她唇色很淡,有些不自然的青紫,果然是有与心脏方面相关的疾病。   “怎么了?”   见她一直望着自己,池仙姬笑着问道。   蓁蓁连忙低头,“没事没事。”   连忙扒了两口饭,是啊,兄长最近正在编著医书,也许,正好差了这么个案例,便主动打破了自己的准则。   何况又是故人之女,不能见死不救。   跟他是否动了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呀!”一声惊呼。   蓁蓁看去,只见地上散落了一堆碎瓷片,白雨渐精心熬制的汤洒在地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雨渐,我不是故意的……”   池仙姬一脸歉疚看向男子。   便是蹙眉亦是美的,眼里立刻漫出水光。   休说男子,连蓁蓁这个女子都为之动容。   “我这儿……有一碗。”   自己身体康健,倒不是很需要饮用此等药膳,补了也等于白补。   蓁蓁便将面前那碗主动递到了池仙姬面前。   “你喝吧。”   她笑着,蒙着泪膜的眼里闪着温暖的光。   “谢谢蓁蓁呢。”池仙姬垂下长睫,葱白的手指轻轻捏住药碗的边缘,“若是我也有个像你这般的妹妹就好了。雨渐真是好福气啊。”   烟雾般的轻叹声,消散在空气中。   蓁蓁抬眼去看白雨渐的脸色,依旧同月色般冷清。他听了池仙姬的话,没有半点反应,静静低眉用饭。   墨发扫过颊侧,像一尊无情无欲的垂眉菩萨。   夜深了,蓁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好乱。   看看四周,自己以前亲手做的那个小泥罐竟然还没被扔掉,她之前都会往里插一些花儿啊柳枝啊什么的,装饰自己这个小房间。   如今,里面放着几根松枝,不知是谁放的,苍翠中带着淡淡的露泽,可能是池仙姬吧。   她盯着松枝,兀自走神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既然隔壁兄长的卧房被池仙姬住了,那今晚……   兄长又在何处就寝?   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蓁蓁揉乱头发。   不会吧,难道说兄长与她住在一间……   可他们是医患的关系……   明知道白雨渐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就是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迅速披上衣服出门,先到隔壁门前停留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几声咳嗽。   是池仙姬。   咳了几声之后,便没有动静了。   蓁蓁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兄长不在隔壁。   那……夜这般深了,他又在何处?   竹楼后面有一个竹林,以前她经常跑进去玩,那个时候蓁蓁没有玩伴,大约是怕她寂寞,白雨渐就在竹林里面做了机关。   他精通奇门遁甲,做的机关虽然不算极险,却也很是锻炼人。   白雨渐当真是与世间其他兄长大不一样,没有哪家的哥哥,会舍得将年幼的妹妹赶进一个处处是危机的地方吧?   比如从天而降的竹笼子,还有随时会飞出来的冷箭……   想起那些,蓁蓁不觉得是折磨反而笑了。   大概她真的是太喜欢兄长了。   她柔韧的身形和敏捷的判断力,都是被他锻炼出来的。之后虽然学做一个娇贵的闺阁小姐,可那些东西,仍旧刻在骨子里。   曾经有过那样的生活,是她孩提时代最瑰丽最自由的梦。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月色轻拂,如同笼罩了一层薄纱。   有些机关已经老化了,蓁蓁轻松便躲了过去。   再往里走会看见一座湖泊,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来这附近或坐或卧。   忽然,一道清越的剑吟传来。   白雨渐的轻功难逢敌手,即便踏浪而过,亦是惊不起半点水花,何况是在冰面之上。   犹如一条雪龙,滕转跃动,惊鸿照影。   疑是天上仙人、白狐幻化,衣袂与墨发纠缠,翩跹飞舞。   可是……   那雪白的蝴蝶,却在半空坠落,如同被折断双翅,滚进了一边的草丛之中。   剑直直插进雪里,剑身尤在轻颤,似乎哀恸。   男子的桃花眸中闪过挫败、愤怒。   还有一闪而过的恨意。   他仰躺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偶尔急促地咳嗽。他的眼前忽地蒙上一片血色。   那片血色漫过他的颈项,沿着下巴攀爬上眼角,肤色一路激红。   喘……喘不上气。   他快要窒息了。   蓁蓁再顾不得,飞快扑了上去。   “兄长,你不能动武的。”   他分明有哮喘之症啊!   白雨渐黑白分明的眼睛冲她看了过来,里面倒映出她的脸。他长发汗湿在颈侧,愈发显得那截颈项腻白如雪。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颤着,指向自己心口。   “……药。”   药在他怀里。蓁蓁连忙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却是冷得一个激灵,他究竟在这寒风中待了多久。   他的胸膛,冷得像是一块坚冰,没有半点温度,她的手放上去,都好像感受不到心跳了。   白雨渐囫囵咽下药丸,喉结滚动。   喘气声渐渐地变得均匀。   他勉力坐起,苍白的脸上还有一丝红晕未褪。   “兄长……为何半夜不寝,在此练剑。”   她从未见过他练剑,或是做任何潇洒意气之事。   他似乎从不触碰刀兵,一直都是儒雅的、清冷的样子。   也是,一个郎中,哪里需要?   她不知道,他很久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或许是鲜衣怒马。芝兰玉树。   骑射投壶样样精通。   或许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扶他起身,蓁蓁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之上。   若是寻常,她是决计不敢如此的,此时趁他病弱,她才敢来探他的脉象。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筋脉,竟然有被强行接起的痕迹。   就像是摔得粉碎的瓷器被一片片粘合。   筋脉尽断,再续接上……蓁蓁无法想象,那是连九尺大汉都难以忍受的痛苦。   到底是怎样惨烈的事,会让他经历如此痛苦?   “兄长……”她心有余悸,紧紧地看着他。   若她今日没有出来寻他,他岂不是要……   “无事。瞿越就在附近。只要捱过这股痛意便无碍了。”   白雨渐拂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让我试试吧。”   蓁蓁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让我试试,医治你,好不好?”   那些筋脉只是愈合得不够好,需要耐心润养,万万不能再像今夜这般大动干戈。   “兄长教我,医者仁心。你身上的伤,你自己可以视而不见,但我身为医者,见不得你这样作践自个儿的身子,那比我自己病了还难受。你就让我试试嘛,好不好。”她几乎是撒着娇说。   白雨渐垂眸,他脸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像是涂上了红红的胭脂,配上他这冷清如冰雪的面孔,竟是瑰丽艳极、人间绝色。   她看得微怔。   他垂眸,眼底出现讽意。   她试试?   就连他都也无能无力,她又能怎么努力。   “你不用管。”   他推开她就要站起。   “不。”蓁蓁却是一把握实他的手腕,白雨渐倏地看来,眼眸嗔黑。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却没有放开,坚定道:   “让我为兄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好不好。” 第8章 008(修) 那就我来记得,永远记得……   白雨渐抿了抿唇。   蓁蓁眼睛一暗,却忽然听见一道轻轻的“好”字。   好?   “兄长你这是答应了?!“   蓁蓁眼瞳明亮。   仅仅一个好字就让她高兴的不行,抓住了他的衣袖。   白雨渐低下头,眉头微蹙。   蓁蓁立刻松开,耳后有些发热。   白雨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衣袖如流云垂下,他的脸庞浸润在月光下,静默而冰冷。   眼前忽地出现一个反光的东西。   圆圆的水晶薄片,外边镶嵌着金边。   旁边垂落细细的链子。   少女漂亮的眼睛,透过镜片,轻轻一弯。   “兄长,送给你。”   嵌水晶金圈。   白雨渐神色一凝。   他修长的手指抚着金边,以前他的师长就有一件类似的水晶薄片,乃是皇家御赐。   白雨渐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为什么送我这个?”   蓁蓁笑道:“兄长教我养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此物是蓁蓁送给兄长的礼物,提前庆贺兄长生辰,还望兄长不要嫌弃才是。”   十日之后,是她的生辰,却也是他的。   只是他从来不过。   白家也像是全然忘记了一般。   蓁蓁其实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几月几日出生的。她从生下来便被遗弃,不知父母,遇到他之后,她便决定,兄长的生辰,便是她的生辰。   “如果,没有人记得兄长的生辰。”   “那就我来记得,永远记得。”   白雨渐听见自己心底响起一声轻叹,他看了她一眼,就要伸手接过。   “公子,不好了!”   忽地一声大喊。   有人从竹林那头跑了过来,紫衣融进夜色,他跑到二人面前,一脸焦急。   “我家姑娘心疾犯了,您快去看看吧!”   白雨渐眉心一蹙,拂袖便走。   蓁蓁还没反应过来,他人便没了踪影。   唯有裹挟而来的药香与松香,提醒着她与他方才的独处,不是一场梦。   她轻轻捏住手心,叹了口气。   兄长连生辰礼物都来不及拿走,真的有这么担心么?   ……罢了,下次再送也没有什么。   想到这,蓁蓁才稍微打起了精神。   “喂。”   少年忽地把她叫住。   他的年纪,看上去跟小秋一般大。   他骨架纤细,穿着一身单薄的紫衣,长发梳成马尾。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桀骜的气息,墨黑的眼瞳里尽是狐疑,上下打量着她。   蓁蓁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   反正白兰珠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都习惯了。   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我家姑娘,与公子——也就是你兄长,有婚约在身。”   婚约?   蓁蓁瞪大眼睛,随即,低下头去。   “哦。”   她闷闷应了一声。   哦?哦?!   他憋了这么久,才憋出一句杀伤力巨大的话,她就给这个反应?飞白傻眼了,无数警告的话语堵在喉咙,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蓁蓁转身就走。   然后似乎是太心不在焉了,一头撞在了一棵竹子上,额头都红了一片。   ——到底还是在意的,对吧。   飞白满意极了,抱着手臂走开,没再理会。   蓁蓁捂住额头,痛得眼泪汪汪。   回到竹楼,路过隔壁,果然听见兄长的声音。   蓁蓁心里乱极了,轻轻推开房门:   “兄长。”   白雨渐正在给池仙姬把脉。   女子纤细的腕上盖着一方薄薄的锦帕,白雨渐沉吟不语。   池仙姬很是虚弱,汗湿透了她的鬓发。   她的眉心蹙成一个川字,一手放在心口,好似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美色无边,我见犹怜。   大约西子捧心,便是这番模样了吧。   蓁蓁不禁也感到了担忧。   在她心里,病人的身体大过一切。   重人贵生,是医者的第一要义。   同是有宿疾在身,想来兄长,更能体会池仙姬的心情吧,不然也不会对她这般挂心。   更深的,她不愿多想。   “我家姑娘这心疾,并非先天就有的。”   飞白抱剑倚在墙侧,说话半遮半掩,“自从公子走后,姑娘便忧思成疾,心口也总是隐隐作痛,拖到如今早已是……”   “飞白,好了。”   池仙姬制止他,双眸含着水光,凝向身侧的白衣男子,“那些事,都过去了。到底十年未见,我和雨渐都……变了很多。”   蓁蓁却是捕捉到一个疑点。   旁人都叫兄长郎中。   为何这飞白偏偏唤他公子。   飞白脸色紧绷。   他忽然屈膝跪下,看向白雨渐,双目闪着坚毅的光:   “公子,飞白斗胆替姑娘问一句。”   “昔年那纸婚书,可还作数?”   “如今池家倾覆,姑娘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唯有公子一人可以依靠。飞白恳求公子,看在当初大人对您悉心教导的份上,今后照拂姑娘终身。”   白雨渐不语。   少年又道:“我知公子之心,从未变过。就如姑娘之心,从未改变。”   “您当初动用连枝佩,赎回姑娘,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就说明了,公子是在意我家姑娘的么?”   “住口!”   池仙姬勉力起身,满头乌发散落,愈发楚楚动人。   可即便是如此画面,依旧没有触动白雨渐分毫,他仍旧如冰雕般冷漠。   瞳色漆黑空寂,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虚空,世间任何都不在他的眼中。   “你心疾未愈,还是静养为好。”   他的声音如碎冰般动听,说罢冲蓁蓁伸出了手。   蓁蓁知他,立刻递去药碗。   飞白咬了咬牙,却沉默了下来。   白雨渐亲自喂她喝药,一勺一勺,动作轻柔。   池仙姬小口呡着,期间时不时抬眼看他,在他淡漠的神情中,脸色愈发黯淡。   喝完药,她闭目,脸色极为倦怠。   白雨渐观察了她半晌,见再无异状,正欲起身离去。   一声呓语倏地响起,“父亲,母亲。”   “求求你们。”   “不要丢下我。”   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抓住了他。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没有用力,泪珠沿着紧闭的眼尾颗颗滚落。   白雨渐明显有些抵触,身形僵硬,眉心蹙在一起,却没有立刻挣脱开。   他浓睫搭在眼下,像一笔饱蘸了的浓墨。   肌肤苍白,安静得像是被冰封。   冥冥之中,有什么太一样了。   有时候,蓁蓁会觉得肢体接触,是白雨渐的一道防线。   突破这层防线,与他的距离就会拉进不少。   池仙姬显然意识不清。   她把白雨渐当成了自己的家人,紧紧抓着他不放。   蓁蓁努力让忽略心中的不适感。   可是,不是这样的。   她忽然明了。   喜欢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小猫小狗,心生喜欢,想抱,想亲近。   旁的人也去抱也去亲近,她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好。   可若是换成了白雨渐。   只想池仙姬把手放开,别再抓着兄长不放了!   白雨渐声音低沉,“池袅。”   这是池仙姬以前的名字。听到这两个字,池仙姬的睫毛一颤。   “逝者已矣,生者自当珍重。好好活着。就算是为了他们,也要保重自己。”   不知是在说给她,还是说给谁。   清冷的声音洒落耳畔,却带着一丝温柔,听得人心潮涌动,心湖泛起涟漪。   池仙姬好像清醒了,缓缓睁眼。   她一点点松开了手,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对不住,雨渐,方才我……”   飞白:“姑娘可是抓着公子不放呢。”   池仙姬轻咳一声,羞得耳朵尖都红了,忽然“啊”了一声,似乎才看到白雨渐身后的少女。   “蓁蓁也在。”   迎着那双美丽的眼眸,蓁蓁喉咙有些滞涩。   她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9章 009(修) 她会长大的呀   009   她扯了扯嘴角,将目光放到别处,不再看他们二人郎情妾意的画面。   划过女子腰间时,却猛地滞住。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   ……   “额头怎么了?”   身旁人忽然问道。   她还沉浸在看到比翼佩的恍惚之中,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白雨渐抿唇,亦是不再追问。   修长的手指递来一个瓷瓶,泛着淡淡药味,里面是他亲手制的药,用在伤处,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蓁蓁接过瓷瓶,没有碰到他的手。   白雨渐给完药,在她面前停了停,似乎在等待什么。   等了半天,不见她有任何反应,便缓步离开。   月下衣白胜雪,恍如谪仙。   蓁蓁却一直在想那枚比翼佩。   连枝,比翼。   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她的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池仙姬抓住他的那一幕。   兄长非常厌恶肢体接触。   即便夏日炎炎,他也会将自己穿得严严实实,好几次都是戴着幂篱出门。   瞿越曾告诉她,在白雨渐的眼中,世人大抵分为三类。   活人,病人,死人。   根本没有男女老少之分。   十二岁那年,有人来求神医诊治。   是个女子,藏了爱慕之心,借着看诊的便利,故意与他产生身体触碰。   白雨渐的脸色如常,诊出她根本无病,既没有当场翻脸,也没有说任何难听的话。   斯文有礼地请人出去,闭门谢客。   而蓁蓁,则看着他将手浸在冰水中,反反复复搓洗了不下数十遍。   几乎要将手上那一层皮都给搓掉。   他的脸色,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像是遭遇了世上最恶心的事。   在她看来,这也算是一种病。   一种心病。   也许,能让他毫无芥蒂去触碰的。   除了病人,也就只有尸体了。   可现在,能够让他在被触碰的第一时间不躲开,也不反感的人,出现了。   更别说,她还有比翼佩。   蓁蓁握紧了手中的东西。   水晶圈金丝边框硌着肌肤,她后知后觉感到了痛意。   飞白不知从哪冒出来,冷哼一声:“我刚听姑娘说,你叫白蓁蓁?”   “你也姓白。公子的妹妹?哦,我知道。公子是有一个妹妹,不过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你这个假妹妹,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故意咬重了假字。   蓁蓁不欲理会。   飞白却伸手拦住:“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你硬要缠着公子,赖着公子。你是不是觉得,留在公子身边,终有一日公子就能看到你的好?   ……这人看过的话本子,比她还多吧?   “我不期望兄长看见我什么好,”   蓁蓁深吸一口气。   目光清明,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兄长于我而言,只是兄长。过完兄长的生辰,我就离开。”   只是,白雨渐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令她颇为忧心……   对此言论,飞白嗤之以鼻。   他大抵拿她当成了池仙姬的情敌。   蓁蓁正色道,“在你心里,你姑娘千万般的好,是天下最好的人。”   “可在我心里,兄长亦是天下最好的男子,配得起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表情认真,却没注意到,有个雪白的身影,静静立在角落,不知站了多久,又听见了多少。   飞白摇头,“我家姑娘受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等公子,你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关系。”   “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天作之合。若非命运弄人,他们早就结为夫妻。你知不知道,姑娘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会选择留下?”   蓁蓁垂下眼。   她当然知道,是连枝佩。是白雨渐珍藏了那么久的连枝佩,留住了池仙姬。   那天瞿越不在,想必是被派去护送池仙姬了。   他为她布置了机关,还将自己的房间让出去给她居住。   若仅仅是旧日的情谊,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   他很少下厨,却为她精心熬制药膳。   他待她的好,与待自己的好是不一样的。   到底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蓁蓁的表情依旧淡定。   她不愿被人看破自己的脆弱,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   她与兄长十年情谊,也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你应该知道连枝佩的典故。还有一枚,叫做比翼。就在我家姑娘的身上。你刚才,应当是看得真真切切了。”   是的。   蓁蓁的手指攥紧。   池仙姬的腰间那枚,确是比翼佩无疑。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当年,华清长公主下嫁雁南明氏的大才子。   后来位及丞相的明徽、明大人。   长公主仙逝后不久,明家便惨遭灭门。   明丞相子息不丰,膝下只得两男一女。明家覆灭之时,唯有一位庶子逃出生天,流落在外。   那庶子天生患有肺痨,御医都说活不了多久。   可,一位庶子,怎么可能身怀连枝佩。   “你家小姐在家中行几?看池姑娘品貌非凡,礼数皆佳,应是嫡出吧。”   蓁蓁问道。   “那是自然,我们家小姐乃是正儿八经的正房嫡出,岂是那些卑贱的庶女能够相比的?”   “嫡出啊。”   白蓁蓁笑了笑,心中却是惊骇不已。   能够与正室嫡出联姻,兄长真正的身份,会低么……   飞白猛地察觉,自己被这黄毛丫头套话了!   他怒火中烧,“你这奸诈小人。”   “哦?我这就叫小人了?”   蓁蓁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不就是多问了两句嘛。又皱了皱眉,若,兄长的身份当真存疑的话,那么……之前老夫人说的,赶尽杀绝,又是怎么回事?   朝廷来的人,是兄长的仇家么?   想到那尽断的筋脉,还有他染血的嘴角。   她轻叹一声,没空理会飞白的怒吼,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趁夜翻了医书。   她想找到一些润养筋脉的方子,帮助兄长痊愈。顺便问一问他,有关雁南明氏的事情。   翌日转眼就至。   蓁蓁伸了个懒腰,拉开房门。   院子里有两道人影。   一个修长如玉,正是兄长。   另外一个,则是弱不胜衣的池仙姬。   她脸上带着苍白的病色。   风来,纤细的指拢了拢披风,她问身前之人:   “今日还去印家么?”   晨曦的光辉照得男子肤光胜雪,恍如谪仙。   他淡淡颔首。   池仙姬道:“雨渐,我想与你一同。”   “你不通医术,去做什么?”   白雨渐说得十分直白。   池仙姬一滞,笑道:“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嘛。雨渐,让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蓁蓁手指微紧,心里想要兄长拒绝,却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池仙姬弯了下嘴角,然后便准备去换衣服。白雨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在失神。   回想女子脸上的笑容,确实令人心折。   蓁蓁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不停地下坠,下坠,一种溺水的窒息感包裹了她。   “蓁蓁,蓁蓁。”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池仙姬,美丽的脸近在咫尺。过分明亮的阳光,将她的美展露无遗。   池仙姬贴的很近:   “蓁蓁,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对比起少女的稚嫩懵懂。   她显得落落大方,明艳无比。   蓁蓁被晒得有些昏昏的。   池仙姬一手将她挽住,只当她默认,旁若无人地冲着白雨渐笑道,“太好了。蓁蓁一起去,这样的话,我就有伴了。快,去换身衣裳吧。我们即刻便要启程了。”   蓁蓁眨眨眼,慢慢地退回房里。   她打开装着衣物的箱箧。   想到这是这一年来,第一次与兄长一同出诊,心中还是有些期待的。   换上一身浅黄衫子,头发束起,作医童打扮。   池仙姬却是一身鹅黄襦裙,戴着面纱。   身量窈窕,胸脯丰盈。   比起蓁蓁的青涩,要多了几分女人的成熟。   看到她的打扮,蓁蓁有点沮丧。果然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吧。   但是,她也会长大的呀。   她会长大的,会长成美丽的样子。   会是与池仙姬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样子。   马车辘轳前行。   蓁蓁伸出手,小心将掉在地上的帕子捡起。   帕子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杏花,边缘带着淡淡的红,似美人微醺的脸庞。   “这杏花倒是别致。”池仙姬赞道,视线忽然在少女的发顶一顿。   “咦,这是。”   白雨渐手握书卷,闻言将视线投了过来。   “长春花。我一看就知道,是雨渐的手艺。雨渐,你有很多年,未曾亲手做过钗环了吧。”   池仙姬看向白雨渐,眼底划过一缕落寞。   蓁蓁亦是看向他。   淡淡的光斑透过车帘,洒在他卷翘的眼睫上,美得像是一场幻梦。   他手指修长白皙,懒懒搭在扉页上,正是那本,她看了很多遍的《难经》。   池仙姬又笑:“想来蓁蓁不知道吧?雨渐以前啊,很喜欢做一些手工。他手极巧,便是资历老些的匠人,都比他不过呢!可把我们姊妹羡慕坏了!而且,雨渐还给翩翩做过长命锁,与你的簪子一般,都是长春花的式样呢。”   翩翩?   兄长那个……早夭的妹妹?   蓁蓁看他一眼,男子眸色如墨,既无悲戚也无怀念。   好像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名,罢了。   “是兄长,亲手雕刻的吗?”   她一直以为是买的。   蓁蓁想象了一下,他在烛火中,垂着眼睫,一点一点雕琢的模样。   忽然有些莫名的悸动。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生辰,他送给她的。   那个时候他刚刚及冠,她亦是给他送了礼物。   同样是一枚簪子,竹节的很普通。   没几日,她的窗台上,便出现了这样一支长春花簪。   “可惜,若是我也有这么一支,该有多好。”   池仙姬感叹。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白雨渐,像是在期待什么。   白雨渐放下书卷,看着池仙姬,缓声道:   “不过都是些俗物,配不上你。” 第10章 010(修) 十年,弹指一挥间……   010   印府很快就到了。   门房热情迎上。   “白郎中。我家大人恭候多时,这边请。”   白雨渐轻轻颔首,拾级而上。   三人在前厅等候。   印员外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微胖,憨态可掬,看上去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这次生病的,是印员外的夫人。   她是员外续弦,小了员外十二岁,近来不知为何食欲不振,找了许多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听闻白家之主医术高明,这才求到了白府。   先是以重金相请,但白雨渐那几日,都不在府上。印员外辗转多方,这才以,将白家从选秀名单上划去为条件,请到了白雨渐。   印家在南星洲颇有势力。   他却不是霸道蛮横之人,相反他极会做人,处事亦是圆滑。   得罪谁都好,万万不能得罪大夫,上好的瓜果招待着,送来的茶水都是珍贵的碧螺春:   “内人痊愈后,还有重谢。”   印员外看上去是个爱妻之人。   白雨渐本就不善逢迎,起身便去看诊。   只见重重纱帘之后,静卧着一名女子,身姿窈窕,却看不清全貌。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可到底礼教森严,南星洲的民风虽然开放,可白雨渐亦是年轻男子,自是不能直接与内宅妇人接触。   白雨渐逡巡一周,将目光放在一笼香料之上。   “把这香撤下去吧。另外,我之前开的方子还有不太完善之处。特意多加了一味药材,拿去给夫人服用,不出半月,想必便无大碍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纸药方,字迹铁钩银画,却也潦草至极,看得仆从一脸为难。   蓁蓁扫了一眼,便知晓要用到的都是什么药:   “我去抓吧。”   白雨渐点头应允。又道,“此外,我要为夫人施针,”他转向下人,“可有遮面用的物事。”   下人依旧一脸为难:“这……”   蓁蓁叹气,从袖子里取出丝帕。   白雨渐面色微顿,却是伸手接过。   对折叠好,蒙在了眼睛上,大小正合。   杏花透过雪白的丝帕,开在乌黑的鬓角,衬得渊清冰絮、容色如玉。   印员外看得心惊:“郎中,这……”   蓁蓁笑道:“郎中医术高超,还请员外放心。”   大抵人专注的时候,都是魅力非凡的。他脸上蒙着白绫,却能够准确地找到对应的穴位。   他手腕清瘦白皙,落针稳重。   乌发垂落,琼鼻如玉,遮掉那寒潭般的双眼,愈发请冷出尘如谪仙。   看着他,一旁扮作侍女的池仙姬有些怔愣。   不久,蓁蓁抓药回来。   “兄长。”   “煎药吧。”   白雨渐微微偏了偏头,唇角微勾,准确地看向少女的方向,点了点头。   蓁蓁心里甜滋滋的,这种被认可的感觉真好。   让她想起来以前,他们路过晓月洲,却不巧撞上了瘟疫,他们并未远远避走,而是留了下来,昼夜不休、挽救了好多鲜活的生命。   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培养了一种可贵的默契。   “郎中、郎中!”   忽然有一婢女闯进,焦急道:“不知郎中这边可看好了?我家姨娘忽然身体不适,腹痛不止,不知郎中可否去看看?”   奇了怪了。   这偌大的印府,难道只请得起一位郎中不成?   蓁蓁讶异,白雨渐亦是皱起了眉。   而跟在婢女身后,慢悠悠走进来的飞白,扫视一圈,忽然指着蓁蓁说道:“郎中抽不开身。可这里,不是还有人懂医术么?”   “这位,可是神医的亲传弟子。想必对付那些小病小痛,是手到擒来的吧。”   蓁蓁为难,低头看着手下的这炉药……   一道柔美的嗓音响起,“我来吧。”   池仙姬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了扇子。   见那婢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蓁蓁还是妥协了。也罢,治病救人要紧。   “烦你领路了。”蓁蓁莞尔一笑。   她本就是惹人亲近的相貌,这一笑如春暖花开,令人好感倍增,婢女眼睛一亮:“这边请。”   “不知医者怎么称呼?”   “我姓白,你唤我白……臻便好。”   “白臻大夫随神医习艺多少年了?”   既然是为主人诊治,想必是要问清底细的。   “已有十年了,”一想难免感慨,自己在兄长身边,都待了十年了。   十年,却是弹指一挥间。   “原来如此。”   一路走来,蓁蓁不得不感慨。不愧是背靠大山好乘凉,印府建造得极为气派。层台累榭,飞阁流丹。   见蓁蓁目不转睛,那婢女亦是极为自豪,“即便是在燕京、皇帝住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印府这般气阔。小郎中不曾见过吧?”   这话说的,若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怕是要大祸临头。   那小婢女一脸的神气,蓁蓁却觉可爱,遂轻笑一声:“确是不曾见过。”   她眼眸清澈,颊边还有梨涡。婢女反倒小脸微红,原本是想埋汰这小子没见过世面,可谁知他竟然这么爽快地承认了,倒是与旁的男子不同。   “白小郎中,一会儿若是遇到了什么……是我对您不住。”   她忽然很小声地说。 第11章 011(修) 你与他是何时相识的……   蓁蓁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从天而降一个渔网。   是的没错,就是那种捕鱼用的渔网。   乌漆嘛黑的一片,从头兜下。   蓁蓁愣了,浓郁的鱼腥味熏得她一阵发晕。   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让小爷逮住了吧!”   笑声戛然而止。   一双狐狸眼,隔着渔网与蓁蓁对视,慢慢地睁大,眼瞳里的淡金色几乎流泻而出。   猛地回头,气急败坏,指着婢女。   “我让你把姓白的带过来,怎么是这个家伙。”   以蓁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发编成一根一根的小辫子,随着转头的动作甩了起来。   上边套着的金色发饰折射出耀眼的光,轻击摇晃,声响清脆。   婢女无辜,“神医,和神医的弟子,不是差不多嘛。”   “什么差不多,这差太多了。就这豆芽菜似的小身板,经的起什么折腾?”   他简直想把她的脑袋掰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水。   “他说他叫白臻。”   “我才不管他叫什么,我让你带来的人是白雨渐,白雨渐!”   印朝暮叉腰,很是火大。   “你们,想对郎中做什么?”   蓁蓁反而冷静了不少,看来姨娘有病是假,这印府少爷想要整蛊兄长,才是真。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你家神医啊?”   印朝暮好笑地转过身,看到她却是愣了愣。   “是你?!”   “哥哥你认识他?”   印星星好奇地探出个脑袋。   印朝暮可不会说,自己是在妓院见过这小子。   他打小记忆力就好,何况这家伙给他留下的记忆,不可谓不深。   他轻咳一声,“去去去,小孩子家的一边玩去,大人要解决大人们的事情了。"   印星星皱了皱鼻子:“哥哥,你可不要太为难这个小郎中。”   “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印朝暮好笑。   印星星脸蛋微红,瞪了他一眼,“才没有呢!我不理你了。”   说罢,一蹦一跳地走了。   印朝暮拧着眉,不放心地叮嘱,“早点回来啊,别玩得太晚。”   一对兄妹。   蓁蓁这才明白他们的关系。   “哟,你小子,不害怕?”   印朝暮的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他骨节分明的手里提着一条长长的鞭子,眼神阴恻恻地,冲蓁蓁走了过来。   不对——蓁蓁猛地看清,那哪里是鞭子,分明是一条蛇啊!!   还在他的手里扭动,企图爬上他的手腕。   竟然玩蛇好恶心。   蓁蓁感觉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印朝暮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要不是手里抓着一条蛇还挺喜感的。   笑了一阵他沉下脸色,“你说我想干什么。”   蓁蓁忽然问:“令妹芳龄几何。”   印朝暮一愣:“十六啊怎么了。”   蓁蓁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十五。”   言下之意——你欺负一个比你妹妹还小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事实证明印朝暮是没有良心这玩意儿的。   他细长的狐狸眼一眯,笑了。   “要怪就怪你哥,不自量力。区区一个郎中,也敢抢小爷看上的女人。”   “……”   幼稚鬼。   蓁蓁叹气,“好吧,那件事是我兄长做的不对。你想怎么讨回?直言吧。”   哈?   印朝暮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瞪着瞪着,就拧起了眉。   这家伙看上去好小一只,还用这么乖的语气跟他说话诶……   印朝暮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想象中的跪着求饶,或者是痛哭流涕呢?   “你不怕?”   他一脸狐疑,掐着蛇的手有些用力。蓁蓁看到蛇头被他捏开、露出尖尖的獠牙,不禁有些同情。   做了什么孽要投胎成他的宠物。   印朝暮像是个炫耀玩具的孩子,道:“我的爱宠,小桃红。这可是一条五步蛇,咬你一口,五步之内必死无疑。”   他蓦地逼近,将蛇凑到她眼前。   俗话说越毒的物种,长得越艳丽,这条蛇分明毒性极烈。   “小桃红,给爷咬他!”他一扬手。   蓁蓁吓得……一手抓住了蛇的七寸。   那蛇僵在她手里,似乎也被吓傻了。   蓁蓁咳了一声,轻轻说道:“以前我随兄长上山,常常遇到凶禽猛兽,蛇,自然也遇到不少。徒手挖出蛇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   此物药用价值极高,尤其是毒蛇,绝对能卖一个好价钱。”   徒手挖出蛇胆??   这么凶残?!   印朝暮瞬间怂了。   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手下留情。”   “那你放我出去。”   印朝暮连忙照做,把渔网给她弄开。   他力气很大,蓁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挣脱不开的,他轻轻松松就扯开了。   蓁蓁把蛇扔了回去,却听见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   印朝暮摔倒在地。   原来是小桃红吃痛,咬了他一口,蓁蓁也有点吓到了,蛇毒……   蓁蓁连忙跑上去。   印朝暮大字型躺在地上,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上糊满了泪水,看上去颇为滑稽。   他泪眼蒙蒙,抽抽搭搭地看着上方的白蓁蓁说:“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活该啊。玩什么不好玩蛇。   蓁蓁腹诽,认命地蹲下给他查看伤势。   伤口在手臂上,印子不深,蓁蓁简单地给他处理了一下。其实伤口里的毒液十分稀少,大约小桃红也知道这是她的主人,没往死里咬。   印朝暮有些走神。   手臂一点都不麻,也不疼了。   而且……这个小郎中的手法很熟练,询问他状况的声音,也很温柔嘛……   “小郎中,我真的没问题吗?”   他清清嗓子,勉强承认了蓁蓁的身份。   蓁蓁却道:“你有病。”   印朝暮吓了一跳,不会吧?   “郎中救我!”他猛地凑近,泛着金色的眼眸逼到面前,仿佛潜藏了这世上最极致的灿烂。   蓁蓁心跳一漏。   这家伙长得,实在是太勾引人了。   跟兄长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若白雨渐是禁欲冰山,他就是那招花引蝶的风流少爷。   “你脑子有病。”   蓁蓁不想再跟他扯皮,推开他,迎面却见白衣人走了过来。   “蓁蓁。”   他每次都是先唤一句,才继续说第二句话。   “我见你迟迟不回,便来寻你了。”   蓁蓁跑到他身边,“兄长。”   白雨渐往她身后一望,淡淡收回了目光,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走吧。”   蓁蓁点点头便跟了上去,听白雨渐说印员外留他们在府上用饭,他答应了。   宴会的时候,她坐在白雨渐身边。   池仙姬作婢女装扮,在后方侍奉,未能同席。   折腾了这么久,肚子确实有些饿了。   婢女开始上菜,到她面前却多了一道,竟是一碟蛇羹!   蓁蓁微愣。   像是感应到什么,她抬眼看去,正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正是印家兄妹二人。   印朝暮正举起酒杯要饮,刚巧撞上蓁蓁的目光,又看了看她面前的蛇羹,他乐了,做出不停扒饭的动作——吃啊,快吃。   蓁蓁瞪圆眼睛。   低头看看蛇羹,再看看印朝暮。   不会吧。   难道说这是……小桃红?   蓁蓁夹起一块蛇肉,手腕微微颤抖。仔细辨认,才发现这只是普通的菜花蛇。   默了默。   这道菜算是他的……赔礼吗?   “蓁蓁。”   清冷声音响起,几乎瞬间,心里那根弦便应声而动。   “你与印家嫡子是何时相识的?”   白雨渐的脸色有些冷。方才她与印家大少爷的眉眼官司,他全部看在眼里。   “啊。”白蓁蓁连忙低头,“兄长何有此问。”   “我看他频频向你这边看,”他的目光在那道蛇羹上停顿了一下。旋即移开,径自拿起酒杯,浅浅酌了一口。   片刻后,才说出第二句话。   “……莫要与印家之人走得太近。”   “为何?”   白雨渐默了默,方才轻声道,“此次选秀,便是印家作为中间之人,向朝廷进行举荐。”   秀女名单,皆在印员外之手,这也是他破例,为权贵之家医治的重要原因。   蓁蓁一怔,看向那一直空置的主位。   今日的贵宾还没有来。   那是让印员外,都低上一等的人物,显然是贵中之贵。   白雨渐也在看那个位置,眸色变深了一些。   蓁蓁忽然有些口渴,伸手去拿酒杯。   身边却徒然笼罩下一阵阴影。   “等等。”他的手碰到她的,将杯盏从她手里轻轻抽走,一触即分,犹如蜻蜓点水。   他贴得有些近了,冷冷的松香和清苦的药香瞬间席卷了她的身体,如同一场盛大的洗礼。   她有些懵。   这种感觉就好像……被他拥抱着一样。   “这酒太烈,莫饮。”他的声音清冷中带着温柔的意味,往她耳朵里钻。   蓁蓁的脑子有些混乱,稀里糊涂地,她点头答应了。   随即,她看见,兄长浅浅地笑了。   白雨渐极少笑。   他不笑的时候,好像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塑。   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里光辉潋滟。   他的笑容是如此纤柔,好像古老象牙上面的光辉,又像是月光落在她心爱的医书上。   等蓁蓁从那种致命的悸动里抽身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如常。   那笑容,好像只是她的幻觉。   “我来晚了,诸位。”   有人笑道。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翩翩公子进得场来,清贵无双。   魏桓。   出身四大家族之一,颍川魏氏。   自从明家被灭门以来,池家、姚家相继人才凋敝,远远避开了朝堂纷争。   只有魏家,近年来沦为了阉人一党的附庸。   印员外喜不自胜,“魏大人能赏脸前来,真是令蓬荜生辉啊!”   魏桓极是谦逊:   “印员外客气,都是为圣上做事。”   他不说话还不觉得,一说话,那微微变调的嗓音,便暴露了他少年去势、是个阉人的事实。   众所周知,进献给朝廷的秀女,还得先过了魏桓这一关。   有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便将自己的女儿梳洗一番,卖给了魏桓。   挑挑拣拣,好苗子留下。   不尽如意的……   谁都说不清她们都遭遇了什么。   这魏大人表面上看着斯斯文文,甚至有些清俊,私底下的手段细讲起来,才最是令人发指。   白二娘不愿女儿进宫,便是打探清楚了这一点。女儿一不美貌,二不聪慧,若是送到魏桓手上,只怕是死路一条。   她推白蓁蓁出去,倒不是她有多么痛恨这个养女。   说到底她们无冤无仇,只因为如果两个人,必须要有人送死的话,她更不希望那个人,是自己生养十几年的女儿。   魏桓正与印员外相谈甚欢,忽地一声厉喝,划破了这片和谐的假象——   “阉狗,去死吧!”   不知哪里冲出的黑衣蒙面人厉声喝道。   手中利剑往魏桓刺去。   魏桓不躲不避,甚而抬起酒杯,饮了一口。   就在那把剑距他还有半步的时候,黑衣人摇晃了一下,身子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胸口插着一枚短镖,鲜血横流。   魏桓身边高手如云。   他自己便是个用暗器的好手,出手毒辣,招招致命。   刺客不一会儿便断了气。   “好了,看看他身上都有些什么东西吧,说不定是什么线索。”   魏桓笑着,擦拭着双手,眼睛扫过在场之人。被他那双眼睛扫视过的人,都感觉从脚底升起了一股阴冷之感。   “大人,找到了。”   很快,手下捧着一物上前。   看清那是什么,蓁蓁的脸色,唰地变了。   她的手伸进自己袖口,空空如也。   手帕,不见了。 第12章 012(修) 是她,还是白家……   012   她不可能怀疑白雨渐。   在场唯一与她不对付的,只有飞白。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个地方。   池仙姬身边果然站着那个紫衣少年。他冲她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蓁蓁遍体生寒。   飞白这是要害死她。   只是为了陷害她吗,用一个人的命?   蓁蓁想不通。   池仙姬知道这件事吗?   很快她又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可笑。飞白是池仙姬的人,她怎么可能会不知?   可池仙姬的脸色,分明极是震惊。   她看着那条绣着杏花的手帕,随即也看向了飞白,有点不敢相信。   “这不是神医的……“   果然,有人指着白蓁蓁,大声道:“神医的弟子,就有这么一条手帕啊。”   谁也没想到,要对魏大人下手的,竟然是白家的人?   白家世代行医,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众人唯有不解。   “哦?”魏桓捏着那块帕子,走了过来。   蓁蓁眨眨眼,将目光落在了那块手帕上。   上面的杏花独一无二,白雨渐还曾用它覆面。   “这位白小兄弟,原本是在为夫人煎药,其间,确实离开过一段时间。说是……给姨娘看病去了。”   这时,有个小婢女弱弱地说。   被她提及的姨娘站了起来,惊讶不已,“我从未传过什么郎中。你这话从何说起?”   魏桓听罢,无奈一笑,看着蓁蓁的眼中却是冷的,“这么年轻的孩子,前路还长着呢,是不是。你且说说,是谁指使你的?”   蓁蓁咬紧牙关,“仅凭一条手帕,大人就要断我的罪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可她的手却在发抖。   四周极为安静,好像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兄长是最知道她的清白的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位小兄弟请到魏某的房中,我们细细说道说道如何?”   魏桓笑起来的时候,分明带着一些书卷气。可那笑容背后,掩藏着浓重的戾气。   他的手指,抵着拇指轻轻摩挲,好像在丈量该怎么拧断少女的颈子。   印星星见状,焦躁不已:“这跟小郎中有什么关系?那时他明明同我们在一处啊!哥哥你也清楚的不是吗?”   印朝暮一双狐狸眼眯起,抿唇不语。   蓁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看向魏桓,纤长的睫毛轻颤:   “我没有理由行刺大人。”   “谁知道呢,”魏桓语气森然,“或许,你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他意有所指,转了转头,不知是在打量她身边什么人。   “不过,很巧。魏某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打探隐秘。尤其是,撬开一些人的嘴。”   蓁蓁的喉咙里堵着什么,她拼命地想,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可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除了行医救人,她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   她想不到。   “带下去。”   魏桓已经不耐烦了,挥手说道。   “……慢着。”   眼前倏地抹过纯白,淡淡药香弥漫。   像是透过云层的一束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是他。   是兄长!   他再次挺身而出,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声音听上去清冷干净,仿佛天籁:   “大人在真相未明的情况下,便要定一个人的罪,是否过于武断?”   “你是?”   魏桓上下打量着白雨渐,“哦~听说过,想必这位就是白雨渐,赫赫有名的南星洲神医了。   听闻你师从圣手妙医,白仲祺?”   他微微欠身,“白老先生,是我魏家敬重之人,看来,我该给他的爱徒一个面子。”   他们怎会知道,兄长师从何人?   蓁蓁万分惊讶,猛地明白。   他们调查了兄长!   这件事,绝对不仅仅是行刺那般简单!   印员外见有转机,连忙出来打圆场,“我看或许是个误会。魏大人,您不过初初来此,这白家人也都是寻常医者,平日里都行的是那救死扶伤之事,怎会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举呢?   魏桓不语。   他盯着白雨渐,低低一笑,“这位郎君,”   蓁蓁觉得他的笑有些古怪,“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明徽。”   他口中无声,吐出二字。   刹那,白雨渐的眸色变得冰寒一片。   蓁蓁心头猛地一跳,明徽,不是那位早已故去的明家丞相吗?   良久,魏桓缓声道:“听闻白家有位养女,养在深闺人不识,却是资色绝佳,又承袭白家医术,十分难得。   若是我没有记错,白家亦在今年的选秀之列。各位都知,圣上选秀,选的就是此等家世清白、才貌双全的良家子。白兄不如将人带到魏某这里,若是此女,当真如同传言所说,魏某也是可以为你引荐一二的。”   魏桓的意思很明白。   若是不将白蓁蓁献上,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只是,他估计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被他刁难的医童,便是他口中称赞不已的白家养女。   白雨渐面色愈发冷冽。   他开口道,“既知是谣言,大人还要轻信?”   他下颚紧绷,唇瓣抿成一条线,不知是魏桓的哪一句话激怒了他。   可魏桓却丝毫不惧,反而挑衅道,   “白兄如此不舍,莫非……”   他露出了然笑容,“魏某不才,却也听闻过一些传言。既非亲生,却在身边如珠似宝地珍爱了十年……”   他眼睛在白衣男子身上打转,玩味道,“莫非是想,收归己用不成?白兄看着正人君子,原来,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嘛……”   众人哗然。   此言一出,莫说白蓁蓁的名声,便是白雨渐,还有白家的累世清名,都要毁于一旦!   白蓁蓁的冷汗滴了下来,心跳得狂乱。   池仙姬则是深深地凝着白雨渐,脸色不明。   若是承认,白家恐怕再也无法在南星洲立足。   若是否认,白蓁蓁即刻,便要被送到魏桓的手上。   雨渐啊雨渐。   你,会怎么选呢?   是她,还是白家? 第13章 013(修)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忍……   男子脸色微白,愈发显得那双眼漆黑冷冽:   “我——”   我早已脱离白家,与白家没有任何干系。   白蓁蓁差点脱口而出。   却被打断:“魏大人!印某有一事不解。”   有人笑着开口,那声音充满了少年意气。   “印朝暮!”印员外一惊,声音里带了怒气,又堆笑道:   “这是犬子,一向不懂规矩,各位见笑了。”   印朝暮却执意道,“若谁是手帕的主人,谁就与这刺客有脱不了的干系,”   “那么,假如这东西人人都有,那宴上的所有人,是不是都有嫌疑呢?“   印朝暮满不在乎地说,指着一个婢女。“把你怀中的东西拿出来。”   那婢女脸色闪过一丝慌乱,咬了咬牙,很快就走了出来。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手帕,竟是与魏桓手中的那条,一模一样!   “奴婢……这是奴婢在集市上买的,奴婢绝对没有行刺大人啊!大人明察,印少爷明察!”   婢女噗通跪倒。   众人哑然片刻,窃窃私语。   怎么这婢女手里也有一条手帕?   而且与那条,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同。   难道,还能是印家想要刺杀不成?   那今天,岂不是一场鸿门宴了?   印员外会干出这种事吗……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大家都不相信,可现在刺客身上,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条手帕。   “大人还是让手下查清楚为好。不然,一条街上随手就能买到的东西,也能作为证物?”   印朝暮嗤笑一声,随即继续饮酒,脸庞微红,“如此这般,岂不是人人都能断案了,大人说是也不是?”   魏桓脸色难看。   这小子说话暗藏锋芒。   暗指他为官专横,没有脑子。   他僵硬地笑了,“看来今天的事情,确有可能是一场误会。”   这印朝暮乃是印家嫡子,平日里行事极为不羁,又仅十六的年岁。   他若是与一个小孩计较,反倒失了分寸。   索性咽下这口气,脸色阴沉道:   “来人,将尸体带下去,免得影响大家喝酒的兴致,此事,魏某会亲自彻查。印员外,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这魏桓来得快走得也快。   唯有地上一片干涸的血迹,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有惊无险。   蓁蓁心跳得剧烈,忍不住回想方才,兄长到底会选择什么?   白雨渐轻轻叹了口气,看了蓁蓁一眼。   那一眼饱含了无限复杂的意味。   魏桓的话让他猛地醒悟过来,   他是不是将她留在身边……太久了?   小妹早就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那些故人,早就被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他又在留恋些什么呢……   一场宴会,众人各怀心思。   “飞白!”   一声清喝,蓁蓁快步走到少年面前,冷着一张小脸,“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那条手帕怎么会在刺客身上。”   飞白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看着少年那张满不在乎的脸,蓁蓁头一次有想打人的冲动。   这个想法刚起来,就有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你这是要害死我们!”   竟是池仙姬。   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见面就把蓁蓁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飞白的脸迅速红肿起来,细皮嫩肉的少年,哪里挨过这么重的一下,眼里猛地漫出了水光。   “你打我?”   “你因为她打我?”   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我不只是为了蓁蓁,”池仙姬冷道,“我是为了我们全部人的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你戏弄蓁蓁,也不是这么个戏弄法。你想让她死?魏桓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当初我们落魄的时候,他是怎么落井下石的,你都忘了吗?蓁蓁若是被定罪成刺客,落在他手上,便是死都成了奢望。”   飞白却瞪着池仙姬,毫无悔过之心,脸上满是愤恨。   就因为他知道魏桓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会那么做!   白蓁蓁实在是太碍手碍脚了!   为什么姑娘会留下她,留下这么个隐患?!   如此行事,他们的计划何时能成?   蓁蓁看着他们对峙,心中却是好笑。   这一番下来,便是让她有气都撒不出。   却听池仙姬低唤,“雨渐。”   蓁蓁转身,果然,一脸淡漠的白衣人站在不远处。   “飞白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还是个孩子,所作所为,只是一时冲动。”   池仙姬美目带泪,拉着飞白的手,“飞白快来认错。”   蓁蓁这才了然。   那一耳光,原来是做给兄长看的。   她早就知道他在附近了。   可,一个耳光,就能抵消一切?   池仙姬以为,在兄长面前,自己不会再死咬着不放。   飞白有些紧张,不敢与白雨渐对视。   白雨渐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他从来没用这么冷漠的目光看着自己,还有姑娘。   飞白咬牙,跪了下来:   “公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怪姑娘。为了寻你,她吃了很多苦。”   骄傲如飞白,下跪是很耻辱的事情。   他的手攥得死紧,额头青筋直跳。   白雨渐没再看他,视线移向蓁蓁。   那个少女,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语。   她静默着,好像一段不存在的空气。   他的心脏忽然有些抽痛。   “飞白的性子实在骄纵,这次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回头,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   池仙姬咬唇,美丽的双眼含着祈求,“雨渐你别再生气了,好吗?”   “不该是我吗。”   一直沉默的少女忽然出声。   池仙姬与飞白同时望了过来。   飞白脸上还顶着巴掌印,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是谁都笑不出来。   “我说,该感到生气的,不该是我吗?”   “若是,我死在那里了,会怎么样?”   蓁蓁很轻很轻地说,她走到飞白面前,低头,俯视少年微红的双目,“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我有那样深的恶意。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本来我就不用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个道理,蓁蓁还是明白的。”   “是你,让所有的嫌疑都落在我身上,让我陷入百口莫辩、无能为力的境地。”   “你可能,只是觉得好玩,或者想小小地报复我一下,因为这并不影响你们的利益,最多损失我一人,是吗。”   “你想让我去死,是吗,飞白?”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忍?”   她蓦地低语:“可是,飞白,一个人,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   飞白瞪着她,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娇弱文静的少女,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哑口无言。 第14章 014 一对璧人   “兄长。”   “其实蓁蓁那个时候很害怕。蓁蓁要是被杀了怎么办?兄长会难受吗?兄长会为我落泪吗?”   她没有转身,背对着白雨渐。   但白雨渐想象得出她的神情,“还是会觉得,终于少了一个累赘呢?”   “后来,兄长出面救我,我很开心。”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我欠兄长的太多太多了,想必,是还不清的。”   白雨渐有些恍惚,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   “但是对不起,即便是兄长在意的人,我也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话到这里,蓁蓁的眼底掠过一丝狠色,手中划过一抹寒光,   竟是一把匕首。   谁也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一道血线便飞溅出来,飞白只觉腰间火辣辣的疼。   池仙姬更是愣住了。   “飞白!”她颤声呼唤。   “放心,他死不了,只是会疼上一阵。”   她熟读医书,知道刀子扎进哪里是最痛,而不致命的。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池仙姬的眼中愈发冷了。   她忽然低低地出声,对着面前的人。   “雨渐,当时你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魏桓说,他将白家的养女留在身边,是因为私心。   到底,有没有?   “没有。”   冷冽的两个字,斩钉截铁。   果然,他还是那个他。   那个生性矜傲的天之骄子。   从来没有变过。   他不会有私心。   也不能有私心。   过了许久,池仙姬笑了笑:“你明知道她的身份,却还是留在了身边。雨渐,我难以想象,这样的你会做出……你可以将任何人留在身边,可是,为何是她,偏偏是她?”   “最不该是她。”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喃喃自语,“为何如今的你,我看不透……”   白雨渐唇瓣抿紧。   他冷然伫立在寒风中,就好像笼在薄雾里的冰雕,轮廓分明,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飞白话出口,就痛得哎哟一声,“痛死我了,姑娘,快给我包扎啊!”   “闭嘴,”   池仙姬瞪了他一眼,飞白瞬间噤声。   他可不会忘记,她那一巴掌有多用力!   蓁蓁大步走在风雪之中。   以前在闺阁中,会被教导行走端庄,不可太过粗鲁,可她早就不是白家的人了。   现在一举一动,也没有人看在眼中。   她或许,可以真正地做一回白蓁蓁了。   不再受任何人的摆布。   方才对着飞白出手,更是让她感受到了十六年都未感受过的快意。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只是想到那两个字,笑意又凝固在了嘴角。   ——没有。   她那个时候折返,听见了兄长的答案。   他说,没有私心。   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她忍不住,去想一些很俗气的问题。他到底拿她当成什么,妹妹?   或许是,补偿的对象。   他说那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冰冷。   他那一瞬间都想到了什么?   是过去。   他们似乎都被一座名叫过往的城池给困住了,再也走不出来。   她触碰到那厚厚的墙,却进不去,就算有朝夕相对的十年,也什么都不能改变。那些岁月、那些她想起来便觉无比温柔的岁月。   也不过是那一轮清冷的明月。   不过是一缕,可有可无的月色罢了。   “怎么了小郎中,唉声叹气的。”   头上忽然被打了一下,什么东西“啪”的掉在了地上,蓁蓁低头看,竟是一柄折扇。   印朝暮。   蓁蓁仰头,叹气。   “怎么看到我就叹气 ?我很丑吗?”   印朝暮笑眯眯的,支着脑袋躺在树上,一张俊脸笑意吟吟,乌发顺着肩膀垂落下来。   “你们做郎中的,都是这般吗?喜怒无常的?”   不过短短的功夫,他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上的金饰,也一水儿换成了银饰。想来真的是闲得没边了,除了吃喝嫖赌,就是打扮自己。   “印公子装扮得这般隆重,想必有要事在身,在下便不搅扰了。”   蓁蓁绕过他要走。   “哎别啊。”   印朝暮从树上轻轻跃下。   他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把折扇,正好拦住少女的细腰,轻轻一带,便带到了身畔。   动作轻佻而不下流,这手功夫,不知对多少姑娘使过,才这般炉火纯青。   “今晚有南星洲三年一度的灯会。   郎中不去看看?”   蓁蓁刚想摇头,他便拿出一物,在她面前一晃,赫然是她的手帕。   “怎么在你这里?”   “你忘啦?烟雨楼里,你落下的。”   狐狸眼一眯,七分魅惑、三分狡猾。   “你知道?”蓁蓁诧异。   印朝暮轻轻一笑,“我知道。”   知道……她是个姑娘家。   他一脸坦然,将帕子一收,狐狸眼眨了眨,“陪小爷我看花灯,否则,没收了。”   “……”   好霸道的家伙。   “话说,今日的蛇羹你怎么不吃啊。”他又贴上来,却很有分寸地保持了距离。   “我不爱吃。”蓁蓁坦然道。   “那你喜欢吃什么。”   印朝暮脾气好,随口问道。   蓁蓁愣了愣,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或者说,第一次有人,在意她的喜好。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食物,最后出口却是,“杏花酥。”   是了。兄长最拿手的就是杏花酥。   “这个啊,家里的厨子也做过。但是我喜欢吃偏甜的,越甜越好。”   “……”谁问他喜欢吃什么了。   蓁蓁还是跟他闲聊起来,“甜的啊,那当然要醉香楼的莲蓉酥才是最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是也是也,还得搭配上留芳阁的桂花酿,才是人间珍品。”印朝暮展开折扇,笑着说道。   一番畅聊下来,倒是把先前的不愉快忘了个七七八八。   不知不觉,就随他走到了河边。   河水波光粼粼,映出无边月色。   她却不敢离河边太近,只随他在堤岸边慢慢走着。   “咻——”   头顶忽然粲然大亮,竟是放起了焰火。   她怔怔看去。   “好美。”印朝暮感叹。   蓁蓁笑了笑:“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有些畏惧烟火。因为它们太热闹了。任何过于热闹的事物,都像梦一般华丽又虚幻。梦醒之后,留下的唯有余烬和冷清。我却做不到一个人独自面对。”   “你不是一个人啊。”   印朝暮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蓁蓁有些惊讶,还想说点什么,眸光忽地一凝。   从桥那头,并肩走来一对男女。 第15章 015 一眼都没有看她   池仙姬的衣物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覆雪般洁白,脸上蒙着面纱。   但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昭示着,这是个绝色美人。   白雨渐亦是一身白衣。   二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登对。   蓁蓁的视线与白雨渐交汇在一处,率先错开的反而是他。   池仙姬走上前,“这么巧,我跟雨渐正好想要出来逛逛,就在这里碰上你们了。”   “不如一路吧,前面的花灯似乎更好看,”她温柔地说。   白雨渐没有表态,倒是印朝暮这个读不懂气氛的,兴致勃勃,点头应好。   白蓁蓁这才想起,他之前可是在烟雨楼一掷千金,想必也认出池仙姬是谁了。   果然美色在前,是个男子都没法抵挡啊……   她无奈极了,不知该怎么回话,罢了,反正现在她是男子装扮,也不必忸怩。   遂笑道,“自然是好。”   她率先走在最前,慢慢地步伐缓了下来,有些心不在焉。   白雨渐亦是步履缓缓,不知不觉就跟她的步调一致了。   前面二人攀谈起来。   印朝暮很会讨女子欢心,引得池仙姬轻笑不止。   白雨渐的目视前方,侧颜有些冷然,不知在想什么。蓁蓁看他这副模样,原本想说话的心情也没了。   想必兄长不高兴吧。   毕竟在意的女子,与另一男子相谈甚欢,不吃醋都不正常。   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远远望着河面上漂流的一盏花灯发呆。   似乎很久以前,放过这样一盏灯。   那时岁月正好,她亦是无知懵懂,默默许愿,与兄长一生都不分离。   不知何时,面前的男子也停了下来,蓁蓁没注意,直直地撞了上去,像是撞在一堵宽厚的墙上。   白雨渐低头,“蓁蓁。”   他唤她的口吻总是淡淡的,尾音带点慵懒。   像是雪山上一层雾。   蓁蓁捂着鼻子,眼里愈发水润,她摇摇头,闷声,“我没事。”   白雨渐抿住嘴唇。   他一袭白衣,垂眸看她的神情,错眼看去只觉温柔。满头墨发只用竹节簪束起,愈发显得风姿卓绝。   放眼望去人群之中就属他最出挑,不知引得多少女子侧目。   蓁蓁低头揉着鼻子,未能瞧见。   “神医!”   有人高呼一声,穿过人群兴冲冲地走了上来。   “白神医,原来您在这里,可让小人好找啊!”   那人拱手:   “我乃魏大人手下,我家大人为今日宴会一事深感歉疚,邀您移步船上一聚,不知神医意下如何啊?”   船?蓁蓁循着他的手指看去,远处河面上有一艘画舫,飘在水面上,正往岸边而来。   那人一边指给他们看,一边带二人靠近河边。   这时,前面的印朝暮二人,也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自称是魏桓手下的人,看了蓁蓁一眼,“船上准备了歌舞,神医若是应邀,我家大人必定扫榻相迎。”   白雨渐却止步,“不必了。”   蓁蓁不免哑然。   拒绝得这般干脆,不愧是兄长。   那人眉宇间掠过一丝恼意,还要再开口。   池仙姬走上来,“你们在说什么呢?快来,这边的花灯可好看了。”   “小心!”   印朝暮猛地喝道。   池仙姬一怔,正要回头。   有孩童追逐打闹着,重重地撞了她一下,又往前跑去,没入人群不见了踪迹。   而她被那一撞,身形不稳,踉跄着,裙摆飞旋,眼看着就要撞上河边的护栏——   蓁蓁距离她最近,想都没想便出手将她拉住。   谁知池仙姬撞上护栏的冲劲实在太大,竟将蓁蓁一把带了过去。   蓁蓁想将池仙姬往人群里推,自己则极力维持平衡,她跟着瞿越习武一段时间,平衡是不错的。   却不知为何,脚下倏地一滑!   护栏才堪堪过膝,这般下去必然跌落。身边的人忽然被一股力道扯住,蓁蓁的手不得不放开池仙姬,而她的身体,则是大力撞上了护栏。   那个瞬间,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她直接从护栏上面翻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风呼啸而过。   杏黄色的裙裾翻飞起舞,好似秋日的落叶——   哗啦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蓁蓁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白衣人将女子揽进怀中的画面。侧脸浸润月光,冰冷中又有一丝温柔。   他是那样珍视、那样急切,好像怀里的女子,是他的性命。   一眼都没有看她,任由她掉落下去。 第16章 016 我也想跟大人做个交易   蓁蓁知道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没有办法同时救下两个人,而池仙姬撞上护栏,必然落水。   可是,兄长。   我明明都把她推开了。   池仙姬不会再掉下去了。   这一瞬间脑海中掠过很多想法,她其实……不会凫水。   小时候掉进湖面的冰窟窿里,差点溺死。是以她很怕水,方才都是远远避开走的。   湖水漫过头顶的刹那,她感到心中一阵空寂。   没有悲伤,没有怨恨。   是近乎死一般的平静。   十年的光阴,在眼前飞逝而过。   当初,他救了她。   如今也是他,抛下她。   对于他来说,那十年,也许真是可有可无。   就算当初捡到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他都会视为责任,抚养长大的吧。   她明白的,太迟了。   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其实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但,心底那一丝不甘又是什么。   那不甘逐渐放大,扩大到无边无际。   不能。不能死。   她想活下去,活下去,她拼命挣扎起来,大量的湖水涌入口鼻,肺部隐隐刺痛。   幼时已经淡忘的恐惧和窒痛,重新降临,几乎将她搅碎。   蓁蓁告诉自己,记住这种痛。这辈子,都不要忘记这种痛。   被放弃、不被在意的痛……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蓁蓁闭上眼睛。   似乎又看见了一角白衣,那抹白,是记忆中最清晰的色彩。   可,指尖碰到的刹那,就化了,化成了泡沫,在幽暗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一串接着一串,在水中四散出去。   然后,啪,一个接一个地,破碎殆尽。   “咳咳咳!”   蓁蓁双眼大睁,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有死,她没有死。   一阵强烈的惊悸之后,劫后余生的狂喜席卷了她。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周围的陈设,竟是陌生至极。   熏香的味道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等等……这么重的熏香……   除了那个魏桓还有谁?!   咚咚咚。   有人敲门,进来是个婢女,蓁蓁警惕地拉起被子,打量着她。   魏桓的人?   “姑娘您醒了,我家大人等您许久,还请随奴婢来。”   姑娘?   蓁蓁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全部被换了。   是一件裙装,腰上堆着华丽而繁复的褶皱,衬得腰肢纤细至极。   大约是某个舞女的衣裙,绯红色,与蓁蓁平日的穿衣风格大相径庭,领口开得很大,露出细嫩雪白的皮肤,还有微微凸起的锁骨。   魏桓正在品茶。   他以前没有跟着俪韦做事的时候,就喜欢茶这东西。   既雅致,又助人清醒。   他不喜欢酒,酒会乱人心性。   “大人,人已经醒了。”   婢女领着一个少女进来。   魏桓眼睛一亮,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走上前,围着白蓁蓁转了一圈。   “当时看你眉眼,就觉得与那人有些相似。”   “不曾想换身打扮,更是几乎以假乱真……”他点评着,笑道,“只不过少了一些风韵。不过也对,你还年轻,想必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   蓁蓁看着他,大大的眼里有些警惕,“大人此举是何用意。”   “你对救命恩人就这种态度啊。”   魏桓啧了一声,“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水底捞上来的。”   他故意说,“你那两个相好,可没有一个管你的死活呢。”   “哦,倒是印家那个公子还想救你来着。而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兄长,似乎没有把你当回事呢。”   蓁蓁知道魏桓是故意刺激她。   心道自己不能上当,却难免生起一丝悲凉,面上却始终平静。   “你到底想做什么?”   把她弄到水里去的是他,让人救她的也是他。当时脚滑,可不是意外。   是魏桓派来的那人,动的手脚。   “有趣有趣。你这姑娘年纪轻轻,竟然有此等心性,若是加以调.教,来日怕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魏桓拍手道。   “早就听闻,白家的养女弱质芊芊,今日一见,却知传言误我。看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兴致盎然,走近前来,看着白蓁蓁的脸有些狂热。   蓁蓁想起有关白雨渐的真实身份,“你想用我与兄长做交易?”   “原本是想的,可现下又不想了。”   魏桓顿了顿,“我觉得,我们大概猜错了你在白雨渐心中的分量。”   “……”   蓁蓁一脸麻木。   这种话,对她已经造不成伤害了。   外边忽地一阵喧哗。   “想来,是我的客人到了,”魏桓神秘地说,又彬彬有礼道,“还得请姑娘在这里歇息片刻。”   蓁蓁想去看看情况,却有人拦在面前,该死的魏桓,竟然让人堵着她。   看管她的侍女,看上去文弱,但蓁蓁方才跟她进来,看出她下盘极稳,乃是习武之人。   自己这个半吊子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但是套套话应该还是可以的,“你家大人说我长得像一个人,他身为内宦,应当经常出入宫廷。——我生得,像宫中何人?”   那侍女嘴巴闭得紧紧的。   蓁蓁的眼珠一转,甜甜道:“好姐姐,你一定听说过南星洲白神医之名。实不相瞒,我就是他的亲传弟子。不然,你家大人也不会费尽心思请我前来,对不对?”   “想必,你也看出我体质绝好,落水大半夜也生龙活虎,”她开始忽悠,完全看不出一点的心灰意冷,“那都是因为,我师父精通调养一道。特别是对于养颜焕肤一门,他最是拿手。”   那婢女明显动心了,世上的女子,哪有不爱惜容貌的。   白雨渐虽是男子,却容色绝佳,人尽皆知。   那肤质比之女子都要雪白细腻,想必果真有什么呵护的法子。   她皮肤有些泛黄,还有斑点,久治不愈,苦此久矣。   “我这里有些方子,对于退黄极为有效,只要你答我一些疑问,我便送予姐姐。姐姐,好不好。”眨巴着大眼睛,像是一只撒娇的奶猫。   蓁蓁的相貌本就稚嫩可爱,眼里又常年蒙着一层泪膜,瞳仁又黑又亮,看人时水汪汪的,十分惹人怜爱。   那婢女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告诉她。   “西宫的娘娘。”   西宫?   娘娘,哪位娘娘?   贵妃,皇后?   “多的奴婢不敢说,只能说,这位娘娘身份极高,寻常人连面都难见。奴婢见到姑娘的第一眼,就吓了一跳。”她似乎在回忆,“除了姑娘,奴婢还从未见过这样相似的……”   这讳莫如深的样子,让蓁蓁的心提了起来。   她怎么会与宫里的人扯上关系,难道她的身世与宫中有关……   蓁蓁还要再问,谁知魏桓忽然走了进来,脸色阴沉,狠狠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竖子敢尔。”   看到她的脸,他的怒气仿佛又一瞬间消散不见,变得十分平静,“印家那小子来找我要人了,口气大得很呢。”   他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小姑娘,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看向蓁蓁,“保护好你的脸,”魏桓意味不明地说,“你这张脸,会成为你最大的利器。”   蓁蓁不喜欢这个人的口吻,就好像她是什么物件。   她盯着魏桓,忽然道,“你说原本想拿我,跟我兄长做个交易。魏大人,我这也有个交易要跟你做。不知大人能否赏脸一听?”   魏桓来了兴致,“小丫头片子,胆子倒是挺大。说来听听,你要跟我做什么交易?”   “大人可知道,华清长公主?”   华清长公主。   下嫁丞相,与雁南明氏渊源颇深,深受先帝宠爱,生前尊贵直逼太子。   唯一一位与帝后合葬的公主。   魏桓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变。   “你都知道什么?”   莫非督公一直惦记的事有了着落?   那人当真,在南星洲?!   此次俪韦派他前来,名为选秀,实则是为寻人。   ——明氏后人。   斩草若不除根,终究是后患无穷。   当初一场大火,将明丞相的尸体,烧成了灰烬,嫡子、嫡女双双身亡。   唯独跑了一个,是个患有肺痨的庶子。   原本,督公怀疑嫡、庶对调,因为他们二人年岁相仿。   于是让仵作当着众人的面,将尸体解剖。   可惜肺部烧成了焦炭,压根看不出死去的是哪一位。   不过看身量还有穿着,又让奶娘细细辨认过,确是嫡子无疑。   那么逃脱的,就是那个庶子了。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成了督公心头的一根刺。   若这丫头当真知道什么……   魏桓眼里一抹精光闪过。   “想必大人也知道,华清长公主曾留下过一对玉佩,价值连城。而其中一枚,就在我手上。”   当时落水前一刻,她慌乱之中,从池仙姬腰间拽下了什么东西,一直紧紧捏在手心,昏过去也没有松开。 第17章 017 我不怪他   因那物事小巧,婢女给她换衣裳的时候也未发现。   “比翼佩。怎会在你手上?”   魏桓瞳仁骤缩,看上去极为震惊。   “大人可想要这枚玉佩?”蓁蓁想用这玉佩套魏桓的话,比如,她到底像谁,再比如,魏桓为何弄今天这一出。   谁知魏桓摇了摇头,“一块玉而已,于我无用。你这样的玉佩,正巧,我这儿也有一枚。”   说着他让人捧上一个盒子,打开来,赫然是白雨渐用来赎走池仙姬的连枝佩!   连枝佩在他手中,说明烟雨楼也有魏桓的人!或者可以说,他背后的人手眼通天——   俪韦。   这个名字,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蓁蓁的脑海之中。   魏桓喉头滚动,眼眶微微湿润:   “我从小就听说华清长公主的贤名,她的一双儿女与我幼时也曾同席,后来明家遭逢大难,我心中亦是万分难受。”   “听闻明家后人流落南星洲,我也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只可惜,我们一直查不到这块玉佩的持有者的下落。”   “若是姑娘知道什么,还请务必告知于我。”   魏桓语气温和,一脸真情实意。   蓁蓁却叹气,“唉,可惜帮不上大人了,这玉佩是我捡到的。因看到与书上记载的比翼佩形状相似,只是我没想到竟是真的。”   魏桓目光微凝,看来是不肯说真话了。   他倒也去调查过白雨渐,履历倒是干净,没有什么稀奇的,家中世代行医,年少便入此道,近年一直在南星洲,与小月洲这几处游历。   倒是十年前,去过一次燕京。   不过那时时疫横行,他去了很快便回来了。   而白蓁蓁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跟在他身边的,二人之后,又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白雨渐也累积了神医之名。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不再行医;而是定居下来,在南星洲开了一家铺子。   “罢了,既然比翼在你之手,我便将连枝赠与你,凑做一对,”   魏桓并未纠结此事,大手一挥,“看你与我有缘,像我家中妹妹。”   怎么谁看她都觉得像妹妹。   蓁蓁腹诽,那魏桓却将连枝佩与锦盒,一并塞到她手上,“今后若是无处可去,可以带着此物来寻我。”   他意味深长地说,“魏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蓁蓁!”   这时,一声大喝传来,一人破门而入,却是一脸焦急的印朝暮。   只见这么高大一个人,身上的外袍却是有些凌乱,明显是跑着来的。胸膛起伏着,一张俊脸微微泛红。   “属下,属下拦不住他。”   接收到魏桓锋利的眼神,下仆哆嗦了一下,赶紧退了出去。   本来在脑海里不住地幻想一些残酷血腥的画面,却见少女与魏桓相谈甚欢的场景……印朝暮的狐狸眼微微睁大,警惕地扫了魏桓一眼,快步走上前来,紧张地低头看她:   “蓁蓁你没事吧?”   蓁蓁摇头:   “你怎么来了。”   她目光清澈,没有往他身后看,她知道兄长不会来。   只要没有期待,就不会感到难过,蓁蓁猛然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了。   魏桓看着印朝暮敌对的模样,好笑道:   “印公子好似对我有点误会,说到底,白姑娘也是你印家的客人,我又怎会对她做出无礼之举呢?”   印朝暮却记得魏桓在宴会上的举动。   魏桓摊开手,颇为无奈,“宴会上的事,是魏某轻率了。既然是误会一场,就请各位不要放在心上了吧。”   说着,魏桓同蓁蓁行了个礼,斯文俊秀,倒是有点世家公子的气度。   道歉完,又转向印朝暮道:   “既然是印公子亲自前来,我自然要卖几分薄面。你父亲为大人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与我,倒也算是同盟。听闻你父亲有意迁往燕京,今后说不定还要同处一室。”   他点到为止,唇角勾起一个微笑,招了招手,道,“来人,备好车马,送印公子与白姑娘回去。”   一路上,印朝暮不知在沉思什么,好半晌才看着少女低低开口:   “你兄长……”   蓁蓁却打断他,道:   “多谢你来救我。”   印朝暮很识趣地转了话题,“你……落水没有什么后遗症吧?”   蓁蓁笑了笑,“我六岁那年冬天,溺水过一次。因为害怕一个人待着,所以出门去找兄长。”   她面色十分坦然,曾经的磨难没有在这张娇俏的脸蛋上留下痕迹,“却不慎踩空,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死定了。”   “还好,兄长及时回来了。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不仅轻声安慰我,还喂我喝药,那些药都是他亲手调配的。”   “说起来他救了我好多次,好多都是救命之恩。其实,人不会一直都那么幸运的,就像这一次,他没有来救我。”   “他不救我,也没有错。”   印朝暮皱眉,许久才低低道,“原本你兄长也要一同前来……是池姑娘的心疾犯了,他实在脱不开身。”   心疾,是了。   池仙姬有心疾。   冬月河水酷寒,池仙姬若是掉进去便没命了。   所以兄长选择拉住她,蓁蓁想了想,是很合情合理的。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我不怪他。”   “但是,你掉进去也很冷。真的很冷,”   印朝暮忽然很认真地看向她,眼瞳里洒落点点淡金,闪烁流华,“我差点都游不上岸……” 第18章 018 你要同我置气吗   “你……?”   白蓁蓁有些惊讶,印朝暮这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   “就是那个时候我看你掉进去了,一时心急,”他有些赧然,绷紧了脸干巴巴地说,“我也没想那么多。”   他跳进来救她了。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   也曾有人与她感同身受。   “谢谢你。”   蓁蓁很真诚地道谢。   “谢什么啊,我都没有救到你。而且,其实……”   印朝暮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蓁蓁却道,“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小病小痛,尽管来找我。”   “你这是咒我呢?”   印朝暮无语。   蓁蓁笑笑,又低下头去,印朝暮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   刚才提起她兄长的时候,她的反应都淡淡的。   “以前你只要一说你兄长,眼里亮晶晶的,可好看了,”   印朝暮的耳朵尖有点红,他挠了挠耳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很亮,比晚上的花灯还亮。”   蓁蓁噗嗤笑了,这是什么形容啊?   “可能是因为,现在没有那么喜欢了吧。”   她毫不避讳地说,反正印朝暮第一次就拆穿她对白雨渐的感情了。   对他,不只是男女之情而已。   她原本以为,自己在他的人生之中,是不可替代的,可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原来不是的。   她是可以被取代的。   已经有另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帮助他、陪伴他了。   接下来的路,或许,她要一个人走了。   有什么关系呢,以前她就是一个人不是吗,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印朝暮哎了一声,“不要愁眉苦脸的啦。你看这个。”   他从背后拿出了什么,红彤彤的,竟是一串糖葫芦。   “我小时候很喜欢哭,我娘就给我买这个。”   “你娘?”   印朝暮笑了,眼里有温暖的色彩,“是啊我娘。我娘可是个超级大美人!”   “你也是个大美人。”   印朝暮的嘴角一抽:“你夸一个男子是美人?”   “好好好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貌胜潘安。”   印朝暮笑弯了眼,递来那串糖葫芦,“这还差不多。来把这个吃了,很甜的。心情不好呢,就吃点甜甜的,有什么烦恼,全部都随风散去了。”   蓁蓁笑了:“谢谢你。不过你小时候很喜欢哭吗?”   印朝暮大怒:   “我说了那么一长串你就记住了这个啊!”   蓁蓁笑得乐不可支。   少年少女并肩而行。   笑声伴随着风儿飘向了远方。   蓁蓁回到竹楼的时候,池仙姬就站在不远处。   不是犯了心疾么?   蓁蓁想想还是道:“这里风大,你快进去吧。”   池仙姬看见她,面上出现一抹歉意,“对不住,蓁蓁,我特意等在这里,就是想跟你道歉,那个时候,我不是故意牵连你的。”   “我只是……”   “情急之下。”   不想落水,所以紧紧抓住一个人当成救命稻草,又在危险来临时放开了手。   总之只要掉下去的不是自己就好了。   人之常情。   是啊,人之常情。   蓁蓁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听说,是魏桓救了你,”   池仙姬声音细柔,睫毛颤动,“你……你是怎么回来的?我刚才看到了印家的马车。是印公子送你回来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   蓁蓁现在不想应付她,与她擦肩而过。   池仙姬却拦住了她,“蓁蓁,你可不可以把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蓁蓁抬眼。   “比翼佩。就是上面刻着比翼鸟的玉佩,你见过的。”   蓁蓁想笑,那样贵重的东西,为何挂在腰间,招摇过市呢?明知与那桩大案有关,却偏偏要这样,到底是何居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蓁蓁无辜地看着她,池仙姬咬住唇瓣,“分明就是……”   “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除非当时她很清醒,她知道周围都在发生什么。   当时就连蓁蓁自己的大脑都是一片混乱,为什么池仙姬会将周围的情形都记得那么清楚。   只有一种可能,她根本就不是随便往一个人身边凑的……   蓁蓁的心一寸一寸变冷,看着池仙姬的眼神也变了,她不由得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女子。   除了出身青楼,还可能是池家大小姐之外,她对她一无所知。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池仙姬捂住心口,急急喘了几口气:“你就还给我好不好?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泫然欲泣。   蓁蓁一抬眼,就看到了她身后站着的白衣人。总算知道,为何她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模样了。   同样的招数,第二遍。   她以前是瞎了吗?   为什么会看不清这个人?   她好笑道,“兄长也觉得,是我拿了她的东西吗?”   白雨渐的脸色有些复杂,薄唇紧抿着,看向蓁蓁的眼里,分明有一丝疑虑。   蓁蓁笑笑,眼神轻掠过他,望向一片虚空。   “认定是我?好啊你来搜。”   她张开双臂。   池仙姬咬了咬牙,在她腰侧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块硬物。   她一喜,转身将那玉佩放在亮光之下:   “雨渐——”   少女冷然的声音骤然响起,   “你看清楚,是不是你丢失的那一块?”   蓁蓁淡笑着,望着白雨渐的眼睛:   “是兄长的连枝吧?”   “怎么会在你这。”   白雨渐总算是开口了,蓁蓁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异常的嘶哑,若是往常,她必然会关心开口,可现在她心中只有荒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漫不经心道,   “魏大人救了我,然后将这块玉佩送予了我。说是今后若有需要,可以投靠他。”   白雨渐眸色一沉。   “你——”   却见少女笑靥如花,软着声说:“兄长,你想什么呢?他害我落水,又要做我的救命恩人,自导自演一场好戏,谁知他抱着什么目的?您亲手教导长大的蓁蓁,还没有那么愚蠢。”   “——蓁蓁。”   他在叹气。   蓁蓁眼里一片漠然,准备回房收拾东西,这地方她不想,也不愿再待下去了。   “你要同我置气吗?因为我当时没有救你?”   白雨渐出现在她身后。   是吗,是因为这样吗?   蓁蓁问自己,她真的在怨恨他吗。   就因为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她,这次受不了这么巨大的落差,是吗?她笑笑,忽然问道:   “兄长下一句会不会要说,池仙姬有心疾,让我体谅一二?” 第19章 019 你伤到他的心了   “我并没有置气。兄长的选择并没有什么不对,池仙姬是病人确实需要多照顾一些。”   还是蓁蓁替他将那些话说了出来。   白雨渐却难得认真,“当时的情况若是重演,我还是会救她。”   知道他确实会那么做可是听到他亲口承认,蓁蓁仍旧有些难过。   注意到池仙姬和飞白都在不远处,她不想让他们暗暗嘲笑,瞧,还以为能得到偏爱呢。   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笑话。   蓁蓁收拾东西的动作明显变得快了一些,白雨渐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甚而带着微微的叹息。   “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蓁蓁一顿。   “天地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吾心即是吾乡。这也是兄长教导我的不是吗?”   气氛霎那僵滞。   他曾经是她的亲人她最信任的人,如今,却物是人非。   池仙姬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低低道,“雨渐,你为何不说出实情?”   “你当时,明明也跳了下去……”   什么。   兄长也……蓁蓁诧异抬眼。   池仙姬的眉头轻轻蹙着,“是啊。雨渐也跳下去了,差点就把你救了上来。是魏桓的人在水里用了点手段,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雨渐也差点上不来了。”   蓁蓁猛地想起在水中看见的那一团白影。   是他吗?只是为何,谁都没有提起?白雨渐也不说?她想要问清楚,房间里却没有了兄长的影子。   他有咳喘之症,若是溺水便是九死一生。   无数次告诉自己要狠心。   要狠心。   可是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块嵌水晶金圈,又出现在面前。印朝暮说,水好冷。是啊真的很冷,水里真的很冷。   兄长也感受到了吗。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身体也是吗?也能感受到冷意吗?   他的生辰就在后日了,原本想等着他的生辰过后才走的。   那么多的恩情她不知道该怎么还,她努力地做好一切,努力地想让他骄傲。   但是总是搞砸。   蓁蓁的动作停止,她抬头问池仙姬,“兄长在何处。”   池仙姬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赶紧说,“雨渐应当去了竹林。”   “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跟他闹脾气。”   池仙姬上前,轻轻握住了少女的双手,绝美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哀伤。   蓁蓁却是将手抽出来,躲避了她的触碰。   池仙姬受到冷待,她的眼圈又红了,“还是因为刚才的事情……”   “不是。”   蓁蓁简单地否认了,一时半会儿她也难以消除戒心。   池仙姬或许,并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么良善。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对兄长动了真情,不愿看到兄长难过,才选择将真相说出吧……   “雨渐一直都是一个人,我看他把你留在身边,是当做亲生妹妹看待的。雨渐他啊,是很疼他妹妹的。”   “他妹妹叫做翩翩,以前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地唤他哥哥。后来他妹妹没了,他很难过,可雨渐从不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什么都自己担着,但他也是人,也有心。”   “你那样说,会伤到他的心。”   “他看上去冷冷的,其实比谁都心软,你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是啊,医者仁心。当初他为什么救她,为什么将她留在身边悉心教导这么多年。   为什么教她医术,教她立身做人的本事?她对兄长而言,真的只是责任而已吗?   蓁蓁,别伤他的心。   池仙姬的话语仍旧萦绕在耳畔。   蓁蓁不禁感到困惑,她也有那个能力吗?   他永远都是冷漠强大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从来不会流露出半点脆弱。   蓁蓁走到湖边,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上次,白雨渐就是在这里倒在地上。   那样的颓废、易碎。   其实他也有脆弱和不完美的一面。   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感到悲伤和痛苦。   她为什么忘记了呢?   蓁蓁看到了一个酒坛,那酒坛里空了一半。   她还记得是她八岁那年,跟他一起亲手酿造的。   他们一起将酒坛埋在了桃花树下,约定好等她及笄就挖出来喝掉。   他竟然自己喝掉了一半,这个人真是……   酒鬼转世吗?   白雨渐靠在树下,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肌肤有些发红,看上去竟像是气色好些了。   只是怎么喊他,他都没有反应,   蓁蓁蹲在他的面前,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发觉他是寒气入体,脉象极不稳定。   还喝了这么多这么多的酒。   晶莹的酒液润泽薄薄的唇瓣,顺着下巴滑落,喉结也沾上了晶莹,透着诱人的光泽。   蓁蓁的手,隔着空气描摹他的轮廓。   “为什么不说呢?”   “你去救我这件事,你要是说了,我肯定会原谅你的。”   毕竟,她是那么那么喜欢他。   “兄长。”   她仗着他酒醉不清醒,轻轻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兄长,我……” 第20章 020 去燕京   又将后面那些话给咽了进去。   说不出口,好像用什么言语都难以表述。   兄长。   兄长。   兄长。   蓁蓁低低地唤。   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这么冷的,像是一块冰的人,竟然也有这般滚烫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少年的他。   少年的他与现在的他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会更加贪杯。   他喜欢喝到酩酊大醉。可他酒量又不好,那个时候她年纪可小,就看着他在面前醉倒下来。   他的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醉眼朦胧的时候,看人显得特别深情,特别勾魂。   他大多时候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夜空,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旁边东倒西歪的酒杯。   那个时候的他看上去总是很寂寞。   他年少失去双亲,一个人走过许多日夜。   他哪天要是喝的太多了,第二天就不会出诊。   酗酒的日子,每年都是在除夕夜,他会变得絮絮叨叨,不是叫她多添衣,便是拉着她,给她讲解医书上一些晦涩难懂的地方。   后来她猜想那个日子,应当是他父母的忌日。   他不说话,蓁蓁便陪着他不说话。万幸,他还记得要给她做饭。   他会把糖当成盐撒,做满满的一桌子菜,自己并不吃,只是看着她吃,然后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瞿越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后半夜才会回来,与小小的她一起,将醉得不行的少年抬到榻上。   蓁蓁晚上睡在他身边,她似一个小暖炉,总是被长手长脚的少年抱在怀里取暖。   第二日,白雨渐是惊醒的,长长的睫毛扑簌着,脸上泪痕尤在,蓁蓁会觉得稀奇,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白雨渐被她看得皱眉,任凭乱发披在双肩,沈腰潘鬓的美少年,就这么坐在榻上,冷声训斥瞿越。   “我说过,让你在我喝酒的时候,不要把蓁蓁带到我这里来。”   瞿越一脸生无可恋,“是您自己抱着不撒手的!”   蓁蓁想到这些,脸上带上了笑意,慢慢地,笑意就消散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得越来越远。   难道人长大了,就一定要跟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分离吗?   她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哥哥也好,什么也好,再也不会有人像白雨渐对她那样了。   小时候,就是因为感到被呵护被宠爱,才敢放肆,赖着他撒娇。   后来他的态度愈发冷淡,她也变得越来越小心,不敢再对他多有亲近。   因为世俗,因为外人的眼光,因为觉察了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心事。   蓁蓁有点发颤,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顿时,药香和松香缠绕全身。   却蓦地被他狠狠推开,清冷严厉的声音响起:   “放肆。”   他脸上怒火遍布,推开她后自己也站立不稳,脊背靠住树干,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唇边溢出丝丝鲜红,触目惊心,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好像一张随时会被划破的纸。   一双桃花眼,似寒潭凄切。   “谁允许你碰我的。”   那一瞬,她清楚看见他眼底,那刻骨的恨意。   白雨渐深深闭眼又睁开,勉强看清了面前的人影。   “我已向白家去信,你回去吧,”   他思路清晰,语气也恢复了平静与漠然:   “及笄之后便谈婚论嫁,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那兄长……你呢?”   她努力遏制发颤的声线。   “去燕京。”   他只有淡淡的三个字,冷酷无情。   去燕京?为什么。   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说过要离开。   “老夫人他们都在南星洲,兄长要带着他们,一同去燕京吗?”   很久,白雨渐点了点头。   蓁蓁沉默着,仰头看他。   “那么我呢?” 第21章 021 兄长,你不会后悔吗   她声音很轻,仿佛一碰就要碎掉,明知道答案还要问,她到底想要听见什么呢。   或许只是想要死心吧。   “你留在南星洲。”   再次被抛弃。   “兄长是为了什么。”   她听见自己冷静地问。   “功名。”   功名?她有些想笑,他是会为了功名的人吗?   他抿唇,“我与池袅有婚约在身。”   她了然,“所以,是为了可以跟她成婚,对不对。”   郎中,与扶绥池家的小姐,听起来就不般配。   就算如今她沦落风尘了又如何,在他心里,她仍旧是那个金枝玉贵的池家大小姐。   为了能够配得上她,为了给她更好的未来,他决定去考取功名,去做那些他未曾做过、甚至并不擅长的事情。   “兄长不是最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吗?以前兄长说过,只想隐居山林,一生救死扶伤,行医济世,我都信了。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时光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不,或许是有人改变了你。”   “我曾经,将兄长的心愿当做是我自己的心愿。”   “所以就算是四处漂泊、风餐露宿,蓁蓁也不怕,可是忽然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了。”   “兄长,你想要抛下我了。”   她说着说着流下眼泪,像个小孩一样无助。   “蓁蓁……”他似乎有所动容,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她仿佛隔着天堑。   她胡乱擦去眼泪,勉强露出一抹笑痕,“我明白了,兄长。我一直都很懂事,一直都不曾让你操心过。”   “只是这次,我不会听你的,我不会回到白家,我要去找寻我自己的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以前我不懂,如今我懂得了。兄长能够找到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蓁蓁心中欣慰,也祝福你们。”   她那些不敢告知的爱意,终究是要被深深地埋藏。   不甘心吗,当然是不甘心的。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   他们同行了一段路途,如今到了不得不分开的岔口。   她想了想还是说,“其实兄长,我很不喜欢老夫人。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刁难我,挑我的刺却连理由都不告诉我。但是,我觉得都可以忍受。”   白雨渐垂眼,纤长浓密的睫毛盖住里面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兄长。”   “因为想要留在兄长身边的愿望,太热切。”   看着她微笑的模样,他有些怔然,这也是白雨渐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她长大了,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她的眼瞳明亮,仿佛永远都带着鲜活的生机与信念,从未被摧毁过,那样干净、那样热烈。   那样美丽。   “只是可惜,不能报答兄长的救命之恩了。”蓁蓁微微叹气。   白雨渐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需要你还给我什么。”   他顿了顿,声线清冷道,“那些都是我自愿的,救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我妹妹。更多的是因为在你之前,我亲眼看着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那时我才知道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拯救这世上的所有人的。”   医术上的失误吗。   将没能成功挽救一个人的性命的愧疚,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似乎是被酒意催动着,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话,“我同你说过,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做白翩翩,翩翩起舞的翩翩。她死在六岁那年,最稚嫩纯真的年纪。我是兄长,我该保护她。可最终,我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所以这些年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我心中亦感到慰藉,好像一直以来空缺的那部分被弥补了。作为妹妹,这么多年你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   “一直以来,兄长就是要保护妹妹的。如果你一直不长大,我就这么一直保护你,也没有关系。”他的声线逐渐变得温柔,就像一场让人沉溺其中,永不醒来的美梦。   “可是,我是一个罪人。过去是,将来也会是。蓁蓁,你……你离开我才是最好的。”   蓁蓁有些听不明白。   罪人?什么罪人,他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还有将来也是,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来会做什么坏事吗?   不论发生什么,她都想跟他一起承担的,可是她没有这个资格。   蓁蓁淡淡笑了,“兄长总是有自己要做的事,从来不曾告诉我。哪怕是零星半点,都没有,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我还是个小孩吗,从来都没有长大过?”   白雨渐听了这话怔住了,他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小孩子,是该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地被保护着的存在。   可是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眼含泪光了呢?   “不要哭。”   他指尖动了动,低低地说,好像想要靠近她,却始终没有向前一步。   他说让她不要哭,眼神是那样的温柔,一双桃花眼似乎将全天下的柔情都装在了里面。   要斩断吗?   蓁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握紧,在白家那些日子,她除了看医书,就是等待他的归来。   等待的滋味真的很难受,这一生她不想再尝试一次。   “兄长身上总是有很多秘密,我以前总想知道,费劲心思地去猜,但是现在我不想了。”   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   若抛开那层身份,只是陌路,或许经年之后在路上相遇,也无法认出彼此。   若世上真的有一种药,能够让人忘记人世间的一切痛苦,爱恨,该有多好。   “兄长,你不会后悔吗。”   她轻声问他。 第22章 022 那叫做,宿命   “不会。”   他这两个字说的坚决,没有留下半点余地。   但奇怪的是,蓁蓁不再觉得伤感了,反倒莞尔一笑。   “如此便好。”   “从今往后,蓁蓁惟愿兄长。   年年无碍,岁岁无忧。   四季冗长,万事顺意。”   少女的喜欢是那样热烈纯真,不过是真心地盼着那个人好。   白雨渐这个名字,终究只会成为一缕月光,淡淡地洒在心尖。   她没有说什么,转身便走。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响。   蓁蓁浅浅叹气,别过眼,看着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男子。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这又算什么呢?   对于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一段责任,一个过客,不是吗。   白雨渐亦是这般觉得。   所以就算少女的神情有多么决绝,他亦是漠然以对,冷若冰霜。   后悔?   他做事从不后悔,当初救她也好,还是将她养大也好他都没有后悔过。就算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痛苦到恨不得杀了自己。   也没有后悔,当初把她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决定。   对于他而言,做了就是做了,都是无可更改的事情。   可是刚才的心情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想要擦去她的眼泪。   明明,他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从很早开始,他的情感就出现了断层。   师父说,他不会爱任何人。让他学医,亦是感受何为仁爱,不要被仇恨毁掉。   可那段闭眼就是血光的日子,早就深深刻在脑海之中。   他的亲人都在地狱里受苦,他有什么理由,安稳顺遂地过这一生?   在世上漂泊得久了,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孤魂野鬼。   燕京的生活,不过是一场繁华大梦。   死去的人就是真正的死去了。   活着的人却要永远痛苦。   这种痛苦没有止境。   十岁出头时,他尝试自杀。   他难以描述那种感觉。   每次濒死之前,他都能看到亲人们的脸庞。   他着迷了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热闹的,幸福的,安定的。   可是回到现世,只有冷清。   师父大抵也是厌烦了他自己折腾自己的身体。给他准备了行囊,将他赶出山谷。   “别再回来了,雨渐。”   那一日,大雪纷飞。   师父的脊背,看起来比往常更加佝偻了些。   白雨渐离开了。   他遇到了很多跟他不一样的人。   他求死,那些人却在求生。   他每次都会救活他们,问那些人在临死之前的感受,问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然后与自己的感受作比较,他想知道是不是世人都是如此。   他救了很多人。   他们都管他叫做小神医,将他奉若神明。   而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一路北行,直到燕京。   那里爆发时疫,蔓延到了周边城镇。   当权者不当一回事关起门来,照旧享乐。   达官贵人重金请他治病,他却拒绝了。   孑然一身,在凛冽的寒夜去到乱葬岗,寻找那样的人。   那种将死之人。   他遇到了蓁蓁。   她的梨涡,像那个替他死去的孩子。   性格又像他的妹妹。   他有时候会想,她是不是他们的转世,是上天赐予他的亲人。   可他明明不信神佛。   他带她回去,治好了她。   孩子那么小那么瘦弱,脸蛋脏兮兮的,甚至看不出男女。   他静静蹲在她面前,“你快死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贴在她的脸上,蹭掉一段脏污。   柔软,温暖。   她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童声软糯:   “我看见了爹爹还有娘亲,他们在向我招手。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可是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我好想他们,他们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他心叹。   又是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他牵起她的小手。   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一同走向了他们的归途。   冥冥之中,   他们,都踏入了一个名叫“宿命”的怪圈。   蓁蓁不知白雨渐梦见了什么。   他浑身滚烫,额头也一茬一茬地冒出冷汗。   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贴在眼尾,像一笔写到极重的墨。苍白的俊脸上一抹斜红,如胭脂晕染,竟有些妖冶。   要死了这个人。   明明是个郎中,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发热了都不知道,还跑来这里喝酒,他是酒鬼转世吗。   “你等着,我去让飞白煎药。”   她要走,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蓁蓁……”他含糊地唤。 第23章 023 成婚吧   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可是生病的人没有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握住,倒不如说是虚虚地圈着。   蓁蓁看着他苍白的脸,乌浓的睫毛温驯地垂落。他闭着眼就更像是冰雪雕刻而成,一头乱发诱人地散落双肩。   蓁蓁移开了目光,他像是某种散发着香气的点心。很难割舍,那种缠缠绕绕的感觉又来了。   “兄长不是要赶我走吗。现在又为什么紧紧抓着我不放?”   她轻声问,白雨渐蓦地睁开了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就好像一个深邃的漩涡,白蓁蓁不知不觉就反握住了他的手,还是那么冰冷。   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他的身体竟然在发颤,脖颈愈发地红了。   他真的很脆弱,这个样子看上去也很好欺负,平日里他总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是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他的嘴唇动了动,生病的人力气小得可怜,想必是根本难以挣脱,蓁蓁故意作弄般就不松手,微微低头。   听见他声线清寒。   “滚。”   “让她来。”   “谁……”   “池袅。”   池仙姬的本名叫做池袅。   蓁蓁扯起嘴角,笑了笑。   随即松开手,站了起来。   白雨渐真懂怎么才最羞辱人。   胸口的暖意尽数褪去,只留下一片疏冷。   池仙姬很快赶来。   她一看到白雨渐就微微愕然,“他怎么……”   “没事,就是有些发热。”蓁蓁轻声说,“他睡梦中一直唤你的名字。”   池仙姬的面上闪过一抹狐疑,旋即柔柔地笑了,“唉真拿他没办法。”   白雨渐一见池仙姬走近,就定定望着她,一双桃花眼里深邃浸润,仿佛笼罩着江南烟雨。   他说:“成婚吧。”   蓁蓁明明想,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却感觉心脏有些发紧,喉咙也堵住了。   池仙姬分明惊喜。   “雨渐你终于想通了。”   她喜极而泣,“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你知道我等了有多久吗。我……”   她语无伦次,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白雨渐。   两情相悦啊。   蓁蓁看着他们,心底的酸涩慢慢地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意外的平静。   她转身离去,飞白明显也在,见到蓁蓁,有些尴尬地侧开身子。   他摸摸鼻子,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沙哑:   “你没事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她那个养兄的感情不一般,也只有白雨渐是个木头毫无所觉。   此刻,她的脸色平静,没有飞白想象中的嫉妒发狂和歇斯底里。   看上去就像是个没事人一般。   蓁蓁淡笑:   “他们终于互相袒露了心扉,这是好事。”   她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或许她充当的角色,只是促进了这一切的发生而已。   想到这里她有些想笑。   于是真的浅浅一笑,“想必不用几天,就能喝到他们的喜酒了。”   飞白听不出酸溜溜的味道,奇怪,难道真的放下了?   这也太快了吧。   蓁蓁说完,自己也有些怔愣了,这样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   与他是何其相似。   她身上每一处,都带着他的影子,这一生恐怕都摆脱不掉。   不是不恨的。   只是不知该怎么恨,又该恨谁?   兄长从未亏欠于她,他只是不喜欢她。   他待她那样好,她希望他能得到幸福。   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只有喜欢就够了的。   “对不起。”   面前的少年忽然道歉。   蓁蓁有些奇怪,转过脸来。   飞白却将脸别开,皱着眉说:   “之前的事是我对你不起,我一直觉得你会妨碍到姑娘。你的兄长对你意味着什么,那么姑娘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什么。”   他伤势好了以后,不知为何耳边总是回荡着蓁蓁说的那些话,回想起她说那些话的神情,困扰了他很久,也让他感到了愧疚。   “所以,我……”   蓁蓁微惊,“难道你对池……”   飞白恼怒地红了脸,“不是!她是我姐姐。”   池仙姬,池飞白。   原来是亲姐弟。   “你之后要去哪儿呢?”   飞白犹豫着问。   白蓁蓁叹气,“小月洲,那里有我小时候的朋友。”   我一定会成为神医,成为让兄长刮目相看的人!   那个小小的她发出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可是兄长早就忘了吧。   以后他们相隔千万里远,此生未必能够再见。   但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幸福平安地生活在某处,就足够了。   她好像明白了,真正的放手是什么意思。   一切徒然豁然开朗,心底的阴霾也尽数散去。飞白看着少女的眼重新变得明亮,熠熠生辉,像有星子洒落其中。   竟是如此美丽。   “你以后,一定是个美人。”   他由衷地感慨。   “这还是你第一次夸赞我。”   蓁蓁有些意外,眼睛弯得像月牙,没有人不喜欢被夸赞,是的,她一定会长成一个美人。   还要救很多很多的人。 第24章 024 打碎一个人是这么容易   翌日,白雨渐和池仙姬决定回到白家,准备婚期。   池仙姬温言软语地劝着蓁蓁留下,她本想拒绝,可看到熟悉的身影,那拒绝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池仙姬宽容笑道,“到底是雨渐的妹妹,就随我们一同回去吧,不然总归是遗憾。”   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了身旁男子的肩膀上,飞白看着这一幕,露出惊讶的表情。   蓁蓁的反应却很平静。池仙姬握住白雨渐的手,也没有触动她分毫。她颔首:   “兄长的婚宴,蓁蓁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看着她这副客气疏离的样子,白雨渐眉心微蹙,脸色愈发冰冷。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默。   唯有池仙姬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   “池家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半,叔父已经启程,今晚就能到南星洲,来做我俩的证婚人。雨渐,一直没有说,但是真的很感谢你为我解决危机。那个时候若不是你出现,不知我会沦落到什么田地。”   “我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你心里,还惦记着我。”   蓁蓁感到有些怪异。   这些话好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不过白雨渐都没有说什么,她更不好说什么了。   白琴氏原本对孙媳妇有些意见,毕竟出身青楼到底不大光彩。可听闻她本家乃是扶绥池家,四大家族之一,原本得罪了俪韦在月前获罪,男子流放、女子充妓,最近却重新起复,还得到了广宁侯的青睐,那可是将相王侯之家,富贵无比。   立刻换了一副态度,带着全家前来迎接,白兰珠自然也在其列,看到白蓁蓁,甚至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白蓁蓁莫名其妙。   要跟白雨渐成亲的人又不是她,对她敌意这么大干嘛。   池家人果然傍晚就到了。   池仙姬在长辈前梨花带雨,池家人又是哄又是劝的,而池叔父对白雨渐这个侄女婿竟是十分满意。   听闻他将来还有去燕京入仕的想法,更是赞不绝口,直夸人中龙凤一表人才。   竟无一人提到连枝佩的事情。   而郎中的身份,在池家人的眼里反而成了优点。   白雨渐年少成名,便是做太医院的院首也是够的,以他的人生履历。   对于那些夸奖,不论是夸大或是事实他都态度谦逊,少有的沉稳持重,不卑不亢,更是惹得池叔父赞不绝口。   夜晚,少不了一场宴会。到底是好日子,是以白琴氏也没有过多关注白蓁蓁。两家人互相寒暄,蓁蓁觉得闷便悄悄离席了。   她被安排的席面距离主场很远很偏僻,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离开宴会,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活过来了。   背后却传来一声娇叱:   “白蓁蓁你站住。”   这个位置,距离杏花院还有几步,她是想过去看看的,毕竟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白兰珠却是在她离席之后,就紧跟着过来了。   开口便是质问:“你怎么回事,你不是与表哥一直待在一起吗?”   “为什么表哥会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回来,还要成亲了?”   白兰珠忍不了,也吃惊极了。   看到池仙姬的长相,更是恨得牙痒痒,也难怪白蓁蓁会成为她的手下败将,一个黄毛丫头拿什么跟这样的女人比?   她心里又是不屑又是愤恨,池仙姬虽然美貌无双,却在青楼待过。   表哥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白蓁蓁看着这样的白兰珠觉得好笑,“你觉得你表哥是什么人?”   她不再称呼兄长。   这让白兰珠微感诧异,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彻底心灰意冷了。   想到这,白兰珠反而得意起来了。   就算近水楼台又怎样,还不是失败了?白雨渐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别人好上了。   白兰珠异常兴奋,还想好好刺激她一番,让白蓁蓁体会一下当初表哥处处偏帮她的时候,自己的心情。   至于表哥是什么人……   白兰珠张口就来,“那自然是仙人般的人物,数不尽的优点。”   光是那张脸就够她肖想好一阵的,南星洲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那样冷清的人儿,就像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若是能够与表哥在一起,即便是做妾,我也……”   白兰珠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   她可以不要白家这偌大的家业,但是能够与表哥厮守也是求之不得。   白雨渐就算娶了嫡妻又如何,天下的男人都会三妻四妾,难道表哥能够守着池仙姬在一起一辈子吗?   蓁蓁却是轻笑一声,“荒谬。” 第25章 025 要她的命   她清澈的眼睛直视着她,“你心里什么想法我管不着。”   “但你要是想在兄长的婚宴上闹事,休怪我将你以前对我做的那些事情,还有今天你说的话,全都捅到兄长那里。”   白兰珠恼羞成怒:   “你敢说你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没有。”蓁蓁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再喜欢兄长再依赖他,再想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委屈自己去做妾,把自己的生死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上,沦为可以自由买卖的玩物。”   若她有这样的想法,那这十年,白雨渐都是白教她了。   正因为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所以她有绝不屈与人下的风骨。   即便是待心爱之人,亦是如此。   白兰珠哑口无言。   她绝不承认,那一瞬竟觉得面前的少女,比那个池仙姬还要美丽、还要耀眼。   像是在月光下冉冉开放的幽昙,充满了勃勃生机。   “你根本,不了解你的表哥。”   白兰珠待白雨渐是真心的喜欢吗。   恐怕并不见得,因为她不曾见识过他的软弱、他的病痛、他的不完美。   她只是爱上了幻想中的人。   白兰珠皱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就算不了解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跟表哥在一起。说实话,其实我这些年这么讨厌你,还有一个原因。”   “明明是个坏种,为什么表哥还要把你带回来。”她愤愤不平地说,“你会害死我们全家的人,你会害死表哥!”   她偷听到了白琴氏和娘的对话,得知白蓁蓁的身世有些异样,似乎跟白家有所夙怨。   蓁蓁怔住了,“你说明白点!什么叫我会害死兄长?什么叫我会害死白家的人?”   白兰珠很烦躁,“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听娘和外祖母说了一点,反正我看到你就没好气!”   “你生下来就是个孽种,你的骨子里流着肮脏的血液,你将来一定是个恶贯满盈之人。你欠我们白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白兰珠把听到的如实说了出来。   蓁蓁不可置信,为什么,白雨渐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话,从来没有。   她不是兄长捡到的孤女吗?身上控制不住地感到寒意,一股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喂你怎么了,喂!”   白兰珠喊了几声,却发现少女好像陷入了某种思绪。她喃喃自语,“你的意思是,兄长待我那些好,是假的?”   原来想要击垮一个人是如此简单。   白兰珠有种成就感,她当然不知道这种精神支柱被击垮的感觉,反而继续刺激,“想知道那就自己去问呗,表哥不是对你很好吗,你自己去问,看他会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她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出身,会让白琴氏对白蓁蓁恨之入骨,甚至不惜将她送进宫中。   白蓁蓁的手在发抖。   因为她想起一件事。   那只猫。   老夫人的那只猫。   当初,她被罚跪在祠堂之中,白雨渐亲手给她做了一碗鱼汤。   可是天太冷,她的手冻得僵硬,刚刚抬起碗,就不小心把鱼汤打翻了。   恰巧,有只猫从窗外跳进来,许是饿极了,便小心地舔了一口鱼汤。   可没多久,它便倒地不起,断了气。   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如今一切都想通了。   白兰珠那些话,点醒了她,白家人为什么对她那么痛恨。   老夫人明明是个性情和善之人。   却总是为难自己,看到她就流露出厌烦的神情。   她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于是小心谨慎,处处如履薄冰。   可还是得不到他们的接纳与认可。   假如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呢? 第26章 026 他最厌恶长春花   若非那碗汤打翻了,恐怕她就死了。   原来那个时候……   兄长就想……要她的命。   如同在寒冬腊月跌进冰窟,她想起白雨渐带着恨意的眼神,他是不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人。   若她的存在,一直被白家人视作眼中钉。   若她与白家有血海深仇,白雨渐怎么会真心对她好?   都是虚伪的,装出来的,恐怕,还在心里嘲笑,看这个蠢货竟然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竟然……还对他情根深种。   他会不会觉得……恶心。   所以才会对她若即若离,才会那么凶地训斥她,让她滚。   原来,打碎一个人是这么容易。   她额头不断渗出冷汗,脸色惨白如同死人。   白兰珠吓了一跳,“你到底怎么了。”   蓁蓁猛然抬起头来,她的眼里没有了光彩,变得纯黑一片,看得白兰珠心里发怵。   蓁蓁想起,白家有个藏书阁。   只不过常年上锁,据说是因为里面收藏了一些医学大家的孤本,害怕弄坏或是丢失,所以才禁止出入。   但蓁蓁却觉得,里面藏着秘密。   池家人的出现,绝对不是巧合……   她不想再做那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撇下白兰珠,蓁蓁径直去了藏书阁。   大门的锁上了锈,轻轻拨弄就打开了。   里面光线很暗,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蓁蓁擎着烛台,缓步走过,停在一间上锁的屋子门前。   四周都是灰尘,这锁却是崭新的,像是有人经常前来。   她取下长春花簪,尖端刺入锁孔。   脑海中闪过一帧帧的画面。   特定的日子会醉酒。   没有亲朋好友在世。   与白家人的关系疏离客气,不像一家人。   全都是因为,白雨渐不是白家的子孙。   森森林立的牌位,仿佛一双双孤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女,似乎在怨恨这个不速之客。   雁南明氏的先祖。   烛台掉落在地,火光跃动着。   兄长,当真是雁南明氏的后人,   唯一的后人。   所以,他手里才会有连枝佩,所以魏桓才会怀疑到他身上,然后对她旁敲侧击。   他瞒的那么好,从来都没有对她表明过,所以连带着一无所知的她也骗过了魏桓。   那么她呢。   她又是谁?   雁南明氏,开宝元年被灭门。   满门上下,无一生还。   灭门者,是朝中一手遮天的权宦,俪韦。   血海深仇。   灭门之恨。   蓁蓁颤抖地捂住了脸颊,泪水从指缝中滴落。   他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的心里怎么会没有恨?   怎么会没有恨?!   祠堂不仅有牌位,还有一些落了灰的书籍,里面详尽记载了关于明家的一些事情。   白家祖上世代于明家为奴。   直到后来,白家出了一位医学奇才,便是圣手妙医白仲祺,亦是白雨渐的恩师。   当年,华清长公主体弱多病,身边被先帝安排了很多太医,其中最受器重的就是白仲祺。   公主病逝以后,白仲祺便辞官归隐了。   而白琴氏,乃是白仲祺的弟媳。   所以,白琴氏还有白家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兄长的亲人,而是他的奴仆。   难怪明明就连长辈的白二娘,对白雨渐都是敬畏更多……   蓁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藏书阁的。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问清楚。   问清楚一切,包括,她是谁。   她是不是跟俪韦……有脱不掉的关系。   一路走去,张灯结彩。   下人的脸上带着笑容,高兴地布置着场地。   也是,白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办喜事,还是家主的终身大事,怎能不隆重操办。   大红之色跃入眼帘,蓁蓁有些恍惚。   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个时候知道这一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晚。   那只猫死状凄惨。   雪白光滑的皮毛上,都是它呕出来的血,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蓁蓁脚步顿住,不敢去问了。   万一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怎么办?   万一兄长当初,是真的要她死的,该怎么办……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小秋找来,“小姐你在这里啊,池姑娘让奴婢来寻你,说是有要事要跟你商量呢。”   看到蓁蓁的表情,小秋怔住了,“小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没事。”   蓁蓁摆了摆手。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房里的,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   池仙姬正坐在桌边,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蓁蓁看着对面的女子,眼中淡得几乎没有光彩,“你来做什么。” 第27章 027 一封信   既然白雨渐是明家后人,池仙姬又与他自幼相识,自然是知道一切真相的。   难怪,她从来都不对自己抱有戒心。   池仙姬知道,白蓁蓁根本就不配做她的对手。一直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白蓁蓁,试问,谁会将蝼蚁真正放在心上呢。   她知道白雨渐永远,都不会对白蓁蓁有什么别的不同的情感。   看到池仙姬脸上的笑容,知道自己完全猜对了。这种把人玩弄在手心之中的感觉,想必很是美妙吧!   池仙姬在动她桌子上的东西,被蓁蓁发现却没有半点慌乱,反倒好整以暇的地投来目光。   “这副表情,看来你是全部都知道了啊。   “但是蓁蓁,我要告诉你——有一句话叫做,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啊。”   她一手撑着下巴,懒懒地撩起眼皮,“其实我真的很讨厌,你看着雨渐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渴望得到一样珍贵的宝物。真的特别特别让我讨厌啊。”   “我想带雨渐回去,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可是你——”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是他拼命想要洗刷、想要摆脱的污点。是他干净坦荡人生中,唯一的败笔。”   池仙姬站起身来,纤细的身形在月光的笼罩下愈发绝美如仙,她微笑地看着少女,“我跟雨渐,很快就要成亲了。俗话说,夫妻本是一体,夫君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   “一颗毒瘤,是不该存在的,是必须剜除的。既然雨渐下不去手,便让我来代劳吧。”   蓁蓁感到可笑,“这些话,你该让他亲自来对我说。”   池仙姬轻蔑地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去见他吗?蓁蓁。”   “你不是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世吗?你过来,我告诉你。”   池仙姬的眼神,是一种看着渣滓的眼神,她终于不再隐藏,暴露了性格中真实的一面。   傲慢、冷漠、高高在上。   蓁蓁却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池仙姬不大在意地笑笑,随意拿起桌上的什么,“嵌水晶金圈。是送给雨渐的吧?”   “这样廉价的,赝品。你知道雨渐以前用的,都是什么吗?”   她笑着,然后松开了手。   蓁蓁瞳孔骤缩。   啪!   水晶金圈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碎片折射出的光芒粲然,显得池仙姬那张美丽的脸有些扭曲。   她忽然迈步,一步一步踩过那些碎片,脚底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却像是踩在少女的心脏上,在那些裂痕上反复地、狠狠地践踏。   蓁蓁嘴唇颤抖,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下,眼睛充血。   池仙姬走到她的面前,手心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簪子,她娇笑着说,“还有这个,长春花……这么多年,他就送了你这个啊?噗,那你也太可怜了。蓁蓁,”   她忽地俯下身体,在少女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其实雨渐他,最厌恶的就是长春花。”   “因为就是在长春盛放的季节,他永远失去了家人。   “送你这个,想必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份仇恨。”   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急切伸出手,满心只有把东西夺回的念头。   就好像池仙姬的手中,不再是一根长春花的簪子那么简单。   而是她的信仰、她的性命、她全部的自尊。   池仙姬快步后退,唇边始终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切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只听见噗呲一声。   她的视线好像被血染红了。等蓁蓁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簪子的尖端,深深扎进了面前人的胸口。   暗红色的血迹从布料中缓缓渗透出来。   而簪子的另一端,就死死地握在她的手里。   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蔓延到四肢百骸。   蓁蓁猛地清醒。   ——她中计了。   “雨渐。救我……”池仙姬口角鲜红,踉跄了几步,裙摆铺散,重重倒在了地上。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五指雪白细长,美得触目惊心。只是还没伸出,就落了下去。   从她的嘴里,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像是开出了一朵艳丽的彼岸花。   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痛得连话都说不完全。   “雨渐……我不想死……”   白蓁蓁浑身僵硬,不回头也知道,白雨渐就站在身后。   除了白雨渐,池家的人还有白家的人,统统到齐了。   池家叔父一声惊呼:“阿袅!”   紧接着,有人擦过蓁蓁的肩,蹲下为晕死过去的池仙姬止血。   是白雨渐。   白琴氏的语气冷得可怕,“雨渐,我早就说过,这来路不明之人定是个祸星。”   方才的一切,所有人都看见了。是白蓁蓁握着簪子,刺入了池仙姬的胸口。   在场之人,唯有飞白傻傻地愣在那里。   满地都是血。   好多血……   他看着被人围住、奄奄一息的池仙姬,又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白蓁蓁,她的手心还在往下滴血。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她的眼神也变得空洞无比,再也没有了那璀璨的星子般的光。   大家全部都看见了,是白蓁蓁持凶杀人。   人证物证俱全,她的一生完了。   “白蓁蓁,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简直丧心病狂。”白兰珠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个白蓁蓁看上去柔弱无骨,竟是比她还狠啊。   当初她嫉妒蓁蓁嫉妒得不行,也只是使些小动作、教训教训她,她倒好,直接动手杀人,简直是个疯子!   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惹到蓁蓁,不然躺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看着这些人脸上或仇恨或恐惧的神情,蓁蓁哑然。   她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们看到什么,便会觉得那就是事实。   “为什么这么做。”   白雨渐的声音忽然响起,冷硬如冰。他为池仙姬将血止住,又立刻让人去抓药,这才看向蓁蓁。他的指尖沾满了红色,像是朱砂点缀白玉。看着蓁蓁的眼神,却像是看着陌生人般,再也没有温度了。   成婚的前夜伤了他的新婚妻子。就算是寻常人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吧……蓁蓁抿住了嘴唇。   “还有什么好说的,雨渐,赶紧把她送官!”   白雨渐的眼睛却死死地锁着少女。   “说话!”   蓁蓁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她的脸低垂着,表情看不分明。   “罚我吧。”   她不愿意说,不愿意。她的态度就像默认了这一切。   可是伤人,总要有一个理由。   “白蓁蓁,人命在你眼中,是儿戏吗。”他声音很轻却极为严厉。   他曾经教导过她什么。   多行善举,不要作恶。万物有灵,当怀敬畏,有重人贵生之心。   蓁蓁却是怔在那里。她看着白雨渐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众人的心里纷纷生出疑惑。   她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他?   “那是什么?”   忽然有人眼尖地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是方才从池仙姬怀里掉出来的。   一封信。   白二娘立刻上前捡起,将那封信打开,脸色倏地一变。   白琴氏见状抢过信纸,攥在手里一目十行,刹那间怒气点燃了她的眉梢。   她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蓁蓁身上,锋利如刀。忽然蹒跚走来,抬手,狠狠一拐杖敲在了她的膝盖上。   “孽障!”   剧痛袭来,蓁蓁惊呼一声,跪倒在地。   一张轻薄的信纸被白琴氏怼到面前,字迹是她的,可上面的字句……她从来没写过这样的信!   “不!不是我写的。”蓁蓁声音嘶哑,却没有多少说服力。   白琴氏怒不可遏,将信纸狠狠掷在地上。   众人看得真真切切,立刻小声议论起来。   信上面,把她对白雨渐的痴恋表露得清清楚楚,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缠绵悱恻!   包括对池仙姬的妒恨,甚至将那日落水,全部归咎到了池仙姬身上。   甚至诅咒池仙姬不得好死。   其言语之刺耳,措辞之恶毒,叫人咋舌。   “雨渐,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妹妹……恋慕长兄,嫉妒杀人,想必是因仙姬看到了这封信,于是她心慌之下杀人灭口。若非我等亲眼所见,你怕是还要对我说,她年龄尚小、心思单纯吧!”白琴氏冷冷地说。   蓁蓁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意会在这种情况之下被抖出来。   像是在众人面前把她扒光了,一般巨大的羞耻感席卷过全身。   可比这个更可怕的,是白雨渐看向她的眼神。   充满了震惊、困惑、不敢置信,夹杂着一丝失望。   失望……是啊,怎么能不失望。   “若我猜的不错,这是你白家的养女吧?听闻是贤侄一手将她带大,还教授医术,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池家叔父摇了摇头,颇为厌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恋慕自己的师长,这本就触犯人伦,为人不齿,要遭受万人唾弃。若还因为这点心思就害人性命,实在是恶毒阴险狭隘至极!”   接连的评判砸下,寻常人都要被吓得面无人色。蓁蓁却只是静静地看向白雨渐。   “兄长,你相信吗?”   “相信,我是那样的人吗?”   因为妒恨之心,而伤害旁人的那种人吗? 第28章 028 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滚,全都滚出去。”   白雨渐薄唇轻启,冷声叱道。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众人都吓了一跳。   然而被那双眼眸森寒扫过,众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顿时没有人敢再逗留,纷纷退下。   池家叔父还想劝说点什么,白雨渐却是负手而立,侧颜冷冽漠然得让人心生惧意,不敢上前。   白琴氏则是脸色铁青。   她顿了一顿,缓声叮嘱道,“雨渐。这一次事关人命。我希望你能够公私分明。”   顷刻间,屋内只剩两人。   唯有地上一滩血迹,昭示着方才发生了一桩凶案。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雨渐走到蓁蓁身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藏在裙下的膝盖处。   白琴氏用了重力,那处必定是一片乌青。   自从她留在他身边以来,他从来都没有打骂过她,连稍微重一点的责难都没有。   可是自从进到白家……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以至于离开白家时都是轻松的神情。   他的心脏微微缩了一下,好像又陷入那种古怪的情绪中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碎片,他弯下身,长指微曲,将那些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   即便碎片锋利,划破了指尖,有血珠渗出也不在意。   “没有用了。”   少女的声音倏然响起。   蓁蓁看着那些碎片,摇了摇头,像是陈述事实一般毫无波澜地说,“都已经碎了,扔了吧。”   白雨渐却没有理会,将它们一片一片捡拾起来,又用帕子包好。   他这番,却是挑动了蓁蓁一直紧绷的弦,她忽然道:   “兄长何必再与我虚与委蛇。池仙姬如今重伤未治,怕是要失血过多而死了。您是他的夫君,还是好好关心一下她吧。”   白雨渐的手藏在袖子下,闻言皱起眉来,“蓁蓁,不要任性。”   “任性?”蓁蓁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忽地哂笑,“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或许如同池仙姬所说,是必须被抹去的败笔。   她勾着嘴角,白雨渐却看清她眼中没有半点笑意。   像是两点寒星的光芒,冰冷无比。   “既然兄长认定是我害了池仙姬,要怎么责罚,我都没有怨言。”   “不过,你要亲自动手吗?”   她噙着笑意,望向他的神情不再温暖。   他会亲自动手吗?就像那年送上一碗含着剧毒的鱼汤。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她的性命。   若是那只猫没有意外跑进,死的就是她了。   无数次。   她其实都不该活着的。   落水那一次,他原本就不想救的,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了漠视,任由她沉进水中,苦苦挣扎。   光是想到这,便痛不欲生。   她不想哭的,可是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   巨大的委屈感挤压着心脏,蓁蓁感到难以呼吸。   少女的脸上满是血污,那些都是另一个人的血,也是她伤人的罪证。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冲开那些血迹,露出斑驳的白嫩。   “在那之前,”蓁蓁很努力,才将剩下那句话吐露出来,“兄长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白雨渐眼中有愕然一闪而过。   随即,他沉声道:   “魏桓——他与你说了什么?!”   她却哽咽着,摇了摇头。   “蓁蓁,听我说,你不是。你谁都不是。”   白雨渐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他伸出手掌,似乎想要落在她的肩上,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蜷缩起指节。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脸,一张满是血污的、稚嫩的脸庞。   迎着少女模糊的泪眼,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狼狈,下意识地偏头避开。   他的下颌线微微牵动,薄唇开合,吐出的话语依旧那么冷静自持。   好像刚才的失控,只是她的幻觉。   “池仙姬不会死,你也不会。”   他那样笃定。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   池仙姬是他深爱之人。   他是神医,妙手回春。   穷尽毕生医术,定能保住她的性命,她当然不会死。   可她呢?   蓁蓁苦笑。   她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这十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她喃喃,看着他袖口上绵延的杏花,那些花朵是多么美丽,迎着春光灿烂地舒展着,像他一般。   而她一直都在模仿,想要成为如他一般的人。   可,那些花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被血污给浸染,再也回不到纯白。   没有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做,怎么面对这一切。   蓁蓁轻声说,“如果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你仇人的骨肉,你又何必将我留在身边,日夜看着我,这样折磨自己呢?”   “为什么,要救我呢。那个时候不要管就好了,不管我是什么结局,都与你无关。为什么要多出这十年?”   为什么要让她对他越陷越深,再难自拔?   她忍不住地去想,假如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我真的不懂兄长啊,你到底是救我,还是,想亲手杀我一次呢?”   这难道,就是他的报复吗?   “白蓁蓁!”   白雨渐的语气蓦地严厉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   他肤色愈发苍白,喘息也有些沉重。   “事到如今,执着于此又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要伤池袅?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白雨渐站起身来。   他的眸光是冷的,一直都是这么冷。   可笑她竟妄图从里面得到一丝半点的温情。   蓁蓁勾唇,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东西。   “因为它。”   长春花簪。   “那封信上早就说得明明白白,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啊。我嫉妒池仙姬,是以激愤伤人。”   她忽然扬脸,准确无误地迎上他的眸光,笑意盈盈,颊边梨涡甜美,“兄长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白雨渐浑身一震。   蓁蓁又低下头去,轻轻地问:   “那枚簪子,可不可以给我?”   她动了动身体,膝盖上的疼痛让她连起身都变得万分艰难。   白雨渐定着不动,她只好自己弯腰将簪子捡起。   上面都是血迹。   “就算脏了也没关系。”   蓁蓁自言自语地说,用袖口小心地将它擦拭干净,毕竟,这是她过去这么多年,唯一干净温柔的旧梦了。   到底是,不忍打碎。   抬眼看向白雨渐,忽然轻笑起来。   “兄长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放心,我不会自裁的。”   “你也要努力,把池仙姬救回来。听一听她口中的真相。”   白雨渐薄唇紧抿,忽然扬声:“来人,把她带下去,关进囚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   阴暗的光线中,他面容冷酷,修长的身影陡峭孤绝。 第29章 029 池仙姬死了   蓁蓁蜷缩着身子,囚室的空气实在太过阴冷,她感到从骨头缝里冒出丝丝寒气。   忽然,门被人轻轻推开。   看到来人,蓁蓁有些意外。她万万想不到,来人会是飞白。   少年抱着手臂,扫了她一眼。   “姑娘危在旦夕。”   他开口。   蓁蓁看着他:“你是来给她报仇的吗?“   少女靠墙静坐,小脸苍白。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肩头,衣衫凌乱。   即便沦落到如此境地,双眼却仍有着微末的生机。   那是永不熄灭的星光。   少年缓声:“姑娘的心脉较之常人,要更脆弱些。你伤她极重,如今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她心脉受损,随时会有性命危险。”   蓁蓁有些疲惫:   “白雨渐的决定是什么。”   她不再称呼兄长。他本就不是她的兄长。   飞白顿了顿:“一命换一命。”   他欲言又止。蓁蓁却盯着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飞白深吸一口气:“郎中说,要救姑娘,唯有换心。他决定将自己的心脏,换给姑娘。”   蓁蓁闭了闭眼。   他当真,那样地喜欢她。   他甚至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顷刻间脸上又是一片湿漉。   自从喜欢上白雨渐之后,她就时常落泪。   或许是错误的吧,这份感情。她决定从此以后不要再喜欢他了。   飞白顿了顿,看着她的脸庞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有一种传说中的药材叫做长凝花,生在雪山之巅,可以治愈姑娘的伤势。”   长凝花。蓁蓁擦干眼睛,沉声道:   “帮我出去,我救你姐姐。”   她知道长凝花在哪,只不过要花点功夫罢了。   飞白没有多废话,三两下将她手上的绳索解开。   他蹲在她面前,低垂的睫毛浓密,哑声说:   “之前我挺讨厌你的,但是这一次我选择相信你。”   “我觉得,你没有害我姐姐。”   蓁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跟你姐姐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他死。他那样活着就很好。长凝花给他,我就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斩断我与他之间的,全部。”   飞白功夫极好,她很快就来到外面,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仰头看向夜空。   星月惺忪,天幕暗蓝。   柔和的光辉拂落在肩,如丝如绸。   这些明亮的事物,从很早以前一直存在着,便是让人能够有所仰望的吧。   爱也好,恨也罢。   从今往后,一笔勾销。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一张不知该说艳丽还是英俊的脸:“快上来。”   蓁蓁有些错愕,飞白道:“印公子好像很担心你,还一直找我打听你的消息。”   他看看那人,又看看蓁蓁。蓁蓁抿唇,走向马车。看到蓁蓁的形容,印朝暮什么也没有问,他伸手将她拉上了车。然后低下头,在柜子里簌簌翻找着什么。   “你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他取出一盒红豆糕。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快尝尝看。”   红豆糕做得很精致,也很香。蓁蓁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感受着唇齿间的清甜:   “很好吃,谢谢你。我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了。”   她安静地吃,他也不怎么说话。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开口:   “别去了。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长凝花,存不存在还是两说。就算真的有,雪山之巅,那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要拿命去拼?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很有钱,燕京里也有我爹的人,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不会让你吃苦的”他说得很坚定,干净的双眼一直看着她。他虽然生得高大,却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第一次对女孩子说这话,有点不自在,脊背都绷直了许多。   蓁蓁笑着摇头。   “这是我自己的事,朝暮,谢谢你,我很感动。但是,我要去。”   雪山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徒步跋涉,有些吃力。好在,印朝暮事先准备了保暖的狐裘,和登山用具,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二人累极,却尚有体力。   长凝花生得很美,花瓣是温柔的淡蓝色,迎着月光,泛着亮银色的冷芒。四周都是昏沉一片,这淡淡的光芒在荒凉的悬崖边上尤其显眼。   “我来帮你摘吧。”印朝暮说着伸出手去。   蓁蓁蓦地抓住他的手腕。   “不,我亲自来。”   迎向他困惑的视线,蓁蓁解释:   “此物只有处子之身可以采摘,否则就会在碰到的时候立刻枯萎。”   处子之身。   印朝暮的耳朵根马上红透了。也没有细想这番说辞是否合理。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隐隐发烫,他低低嗯了一声,收回了手。   蓁蓁摸索过去,摸到它的茎,小心翼翼拔起,指腹倏地一麻,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刺痛传来。   想不到这么快,就发作了。   她叹息一声。   长凝花疗愈重伤,却含有剧毒。   毒素渗入肌肤,会游走到全身经脉,中毒者会从视觉开始,逐渐丧失五感。   晕倒前,蓁蓁又做了个梦。   实在是一个甜美又真实的梦境。   梦里她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千金,父母双全,受尽宠爱。   而她的竹马,是那位明家嫡子,常常穿一身雪白的衣衫,携着花束走到她身边。   一枝杏花。   他的脸被繁复的花枝挡住了,看不真切。   梦里昏昏沉沉,恍惚中,感觉被人轻轻握住了手心。   那只手极为温暖,宽厚,指腹有淡淡的薄茧,始终紧握着她没有松开。   她时而发冷,时而发热。   醒来时,室内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身体有些发软,还有些困乏,却没有多的异状。切脉自诊,却难以探出体内的毒游走到了何处,就好像是……凭空消除了。   她忍不住震惊。   想起梦里一直紧握着她的那只手,蓁蓁心中愈发不安。   掀起被子下床,见有人进门,她连忙急声询问:   “小秋,印朝暮呢,你可有看到他?”   进来的却是池家叔父。   “阿袅死了!”   池叔父用一种凶狠的眼神盯着她,厉声说道。他身后的池家人,也用仇恨的眼神盯着她。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池仙姬,死了? 第30章 030 兄长的授意?   “可是,我明明都拿到长凝花了,池仙姬怎么会死……”她喃喃自语。   池叔父更怒:“你还装!那味药,明明就有问题。一定是你在里面做了手脚!”   “我不信。”蓁蓁抬起脸。   “你说什么?”   “我不信她死了。”   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那样的女子,不惜用性命来作为赌注。   那个疯子——   原本,她以为池仙姬是要破坏自己与白雨渐的关系。但其实,不需她动手,她与白雨渐也早就走到了末路。得知真相之后,她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池仙姬看上去不像那么愚蠢的人,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做无用功。   她一定是想得到什么。   长凝花有剧毒,没有人会冒险去摘。   当然,池仙姬自己也不会。   如果,她真正的目的,只是长凝花。   飞白出现在囚室的时候,蓁蓁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不再欠白雨渐什么,她选择去摘下长凝,换池仙姬的痊愈。   长凝虽有剧毒,可她师承白雨渐,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连累任何人。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万全的办法。   如今长凝花已得,心疾已愈。   池仙姬不该死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   对了,飞白。   ——飞白呢?   蓁蓁环视一周,却没有看见那个少年的身影。   一股战栗蓦地传遍全身,就连指尖也微微地发起抖来。   巨大的骇然,如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盘踞在心头。   ……   池仙姬静静躺在榻上,没有了气息。   柔软红润的肌肤苍白僵硬,五官依稀辨认出绝美的影子。纤细的手垂落在一侧,骨节弯曲成诡异的弧度,泛着青紫。   她的瞳仁缩成针尖大小,眼白发青,是为中毒的迹象。   枕上、垫絮上溅满血迹斑驳,看着便凄惨不已。   不用探脉,蓁蓁就知道。   她死了。   池仙姬,真的死了……   池叔父大步上前:“看到了?你可满意了?你带回来的长凝花,阿袅服用后便呕血不止!白贤侄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拼尽性命,也没有将她救回!”   “白蓁蓁,你怎么解释这一切?无缘无故从囚室消失,本就罪加一等。飞白道你去摘长凝花,我等还以为你当真是想悔过自新,将功补过,”   “谁知,竟怀了存心害死她的心思!   “我可怜的阿袅,可怜她年纪轻轻!”   池叔父说着以袖拭泪、哽咽不止。   “如此恶毒之人,应当五马分尸!”   池家人大声讨论着对她的处置。   蓁蓁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们。   她嘴唇颤动,长凝花是她带回来的没错,可她之后就没再经手。   在配药、熬药、乃至池仙姬的日常饮食,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差错。   为什么将一切都归咎到她的身上?!   可池仙姬的死,给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视觉冲击,加上心理的震动,她一时间舌根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琴氏见她这般,拐杖点地,冷声道:   “来人,把她拖到院子里去。”   “切莫让如此肮脏之人,亵渎了亡灵。”   立刻有几个婆子上前,抓住蓁蓁,一路拖拽着,强压在院子里跪下。   白琴氏指挥道:“把她的衣裳扒下来!”   那几个婆子有些犹豫。到底碍于老夫人之威,动手扒起了她的外裳。   蓁蓁穿得本来就少。如今被除去外衣,只剩一袭白色里衣裹住单薄的身子,愈发显得肩背瘦削、羸弱非常。   可是她却感受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冷意。   心中的严寒,早已将她淹没。   垂在身侧的手指握得死紧,骨节几乎痉挛泛白,她想不通,   ——在她昏睡的期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切都天翻地覆?!   “来人,拿白绫。”   苍老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如同一把铁锤,重重砸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白琴氏老迈的眼皮垂下,遮住里面深深的怨怒与恨意,“一命赔一命,也算是白家给仙姬的一个交代。”   站在一旁的何渡欲言又止,白琴氏瞥他一眼,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也是,家主的命令。”   “家主”二字一出,地上的少女猛地一个激灵。   她脸色唰地惨白,纤细的睫毛不住震颤。   兄长……   是兄长的授意?! 第31章 031 那一刻,她身在地狱   仆妇拿着长长的白绫走来。   众人噤声,紧盯着那乌发披身的少女。   忽然间,也不知道那少女是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仆妇,就这么赤着脚,跑了出去!   “给我拦住她!”   白琴氏大惊,“简直反了天了!”   她抚着胸脯,气得够呛。   雪越下越大。   就像是给白雨渐送伞的那一天那样。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衣裙和头发上都沾了薄薄的雪粒子。   心境却早已不复当初,充满了恐惧。   寒风如刀,刮过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却不觉得冷。   明华院没有人,空空静静,很是荒凉,   有人从里面走出。   瞿越见了她有些惊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他端着一个木盆,盆里装了半盆水,水面上隐隐地泛着殷红,似是血迹。   木盆边还搁着换洗的帕子。   蓁蓁却压根没有注意。   她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紧紧闭合的房门。   眸色空洞,又隐约有那么一丝光亮,却微弱得随时都会熄灭。   “蓁蓁小姐。家主还……你不能进去!”人影倏地急掠而过,何渡反应过来,在她身后大喊。   少女却好似听不见般,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白雨渐的房门前。   “兄长,兄长!”   她不停地拍打着房门,每一下,都用尽毕生的力气。   木刺钻进掌心的肉里,渗出殷红。   她不停地唤着,一声一声,几近嘶哑。   她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滚落如珠。   她不相信,他真的要她去死。   她不相信,在他心里,她是杀了他挚爱的恶鬼。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的,   不愿他认为,   她十恶不赦。   她无药可救。   不愿他后悔,当初救她是错的。   明明,都决定要彻底放下了。   可是,当杀人恶名落在身上的瞬间,还是一下子压垮了那根脆弱的神经。   在这里,只有他,只有他可以保住她了,   只有他能给自己一条活路了。   只要他愿意彻查,就会知道不是她伤的池仙姬,不是她害死了他最心爱的人。   这一刻,蓁蓁才猛然明白,不论说过多么狠的话,自己潜意识里最信任的,还是他,   一直都是他。   她是他一手教导长大。   明善恶、识大体。   一直想成为如他一般的医者,从来视人命为至贵,怎么可能真的杀人,怎么可能啊?   她冒着生命危险摘到的长凝花,怎么会害死池仙姬啊?   她不会做那样的事……   她也不想给池仙姬赔命……   “抓住她!快!”   那些人的喊声如同催命铃,一声一声,迅速逼近。   可眼前的这扇门,仍旧紧紧地闭合着。   唯一的求生之门。   “兄长,信我一次,”   她在那呜咽着说,“求你了,信我一次。”   瞿越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少女绝望的模样,这个向来刚强的武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是看着蓁蓁小姐长大的。   声声哭腔宛若泣血,他听得心都要碎了。   她年纪还那么小,若生在寻常富贵人家,该是家中千娇百宠的千金小姐。   可现在却被一条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她与家主之间,真的是一个死局……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不要让我死……”   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这扇门永远不会对她打开,她顺着门框滑坐下去,满心绝望。   索命的人已然逼近。   他们抓住她的肩膀,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拖下了台阶,要将白绫套在她的脖颈上。   忽地,“唰”的一声,门被拉开。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屏住了呼吸,抬头望去。   男子长长的乌发披垂,浓重而华丽地倾泄了一身。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身素白,是人间最冷的雪。   也是最剔透的冰。   一张俊脸却是惨白得可怕,唇上也没有血色,倒是衣襟上有一两点鲜红,像是绽放的血花。   他的衣袍卷过寒风,卷过松香与泛着苦味的药香,缓缓来到她面前。   蓁蓁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下摆。   隆冬腊月,积雪没膝。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一张小脸上,肌肤冻得通红,睫毛濡湿着,交错在一起,那双蒙着泪膜的眼仿佛汪着清泉。   “你终于肯见我了,兄长。我可以解释的,池仙姬的伤是怎么回事,是她自己……”   他自始至终俯视着她,目光如同清冷的月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蓁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以为会等到他将她搀扶。   每一次每一次。   都是被他这样拯救。   这一次……   这一次,这只手,擦过她的下颌,无比精准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骨节分明的指节逐渐收紧。   他忽然启唇,唤她的名字,声音一如既往的动听,却隐约有一丝嘶哑。   “白蓁蓁。”   对上那双猩红的桃花眸,她怔了怔,视线下移,落在他苍白的两瓣薄唇上,紧紧地盯着。   那一刻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连风雪声也消弭无踪。   随着他嘴唇轻轻开合的动作,蓁蓁忽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她的手指死死抠住他的手,几乎陷入他的皮肉,身子后仰,拼命想要退却,想要逃避……   比起这只掐住脖颈的手,她更害怕他接下来的话语。   不要,不要,不要。   求你,求求你了,不要说……   不要对我那么残忍。   “我只恨把你养大。”   ——我只恨,把你养大。   那一刻,她身在地狱。 第32章 032 蓁蓁,我救不了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剔透那样漂亮,让她第一面就深陷其中,如坠幻梦的眼睛。   此时此刻,是那么地冰冷无情。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嘴里尝到了咸腥,不知是血还是泪。   她不懂,他失去了心爱之人,心有多痛,乃至于想要她以命相偿。   她不懂,那十年,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不懂,他为什么不去查清真相。   可是,又好像忽然懂了。   他从来不曾相信过她。   他为她的存在感到忧愁和烦恼。   他想要摆脱她,每一次都在驱逐她。   可她还是要眼巴巴地贴上去,小心翼翼地乞求他的怜爱和关心。   她早就该认清楚了不是吗?   他根本,一点,一点都不爱她。   不论是亲情,不论是爱情。   没有,一点半分都没有。   心中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碎裂成了齑粉。   蓁蓁停止了挣扎。   像是被抽干灵魂。   眼里的光一寸一寸寂灭。   她张了张口,发出的竟然仅仅是一道气音:   “兄、长”   啪嗒。   一滴泪,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随即拂袖而起,淡淡药香飘散。   蓁蓁无力地软倒在地。   “咳咳咳……”   新鲜的冷空气灌入喉咙,她剧烈地咳嗽着,蜷缩起身子,愈发显得脊背瘦弱。   雪落无声,一双乌黑的靴子,从面前缓缓走过,却没有在雪地上留下半点痕迹。   “先安排池袅的后事。”   男子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倦怠。   还有无边无际的冷意。   “那白蓁蓁……”白琴氏皱眉。   池叔父上前,沉声道:   “白贤侄。你可千万不能偏私。若你不愿亲自清理门户,那就把此女交给官府处置。”   “阿袅去时的惨状,你是亲眼所见。”   “若阿袅还活着,嫁给你,你们夫妻二人,该是多么美满的一对。一切都被这个贱.人毁了。她应该受到报应。”   蓁蓁蜷缩在雪地上,耳边嗡嗡作响。   她听不见白雨渐的回答,是不是一个冷酷的“好”字。   她想,会不会,是长凝花的毒终于发作了呢?   只有努力去想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才不至于被心里的痛给绞碎。   ……   一口棺椁摆放正中。   那风华绝代的美人,永远沉睡在其中。   身处池仙姬的灵堂,蓁蓁并不感到恐惧,反而一片近乎死寂的漠然。   烛火跃动中,牌位上寥寥数字。   白氏家主之妻,池仙姬。   她忽然挺起上身。   脚踝上的锁链哗哗作响,一时间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蓁蓁缓步上前,走过灵案,来到棺椁之前。   她已经在灵堂里跪了七天七夜。   这几天,她屡次昏死过去,又不断被人用冷水泼醒。   他们让她“忏悔”。   她的脚踝被锁住,活动范围小得可怜。   她不知道白雨渐是怎么与池家人商量的,又要怎么处置她。   少女长发披散,盖住瘦削单薄的肩头。   一身白衣,脸色静默,垂眼站在棺椁前,盯着紧闭的棺盖。   她忽然伸出手,放在棺盖之上,试着推了一下,却没能推动。   “你做什么!”   池家人一拥而上,有人厉声斥责。   少女缓缓转头。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容,最后定格在了池叔父的脸上。   她指着棺椁,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口吻说:   “池仙姬,没有死。你们打开看看,她的尸体定有古怪。”   当时,她只是目睹了池仙姬的死状。却没有真的给她把脉,不能断定她真的身死。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也想通了一些事。   池飞白无故消失。   池仙姬毒发身亡,意外而突然。   更像是金蝉脱壳,只留下杀人的罪名给她。   池仙姬,真的死了吗。   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她想做什么。   只要证明她还活着,或者找到飞白,一切就有转机!   蓁蓁紧紧注视着池叔父的神情:“你不敢吗?”   池叔父目光一闪,忽地扬手,一耳光抽在她脸上,勃然大怒:“贱.人!你想干什么,你害死阿袅不够,难道还想再害一次?!”   蓁蓁摔在地上,几缕发丝垂落,白嫩的肌肤迅速红肿,她却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擦了擦嘴角的血,冷静而麻木地说道:   “那天,是她握着我的手,刺进自己胸口。”   “是她自己伤了自己。”   “是她陷害于我,让我背上污名!”   “荒谬!”有人大声反驳:“你说大小姐是自己捅了自己?白蓁蓁,你编什么瞎话?不会是跪了太久,跪疯了吧!”   蓁蓁小声重复,“是真的。”   那人怒道:“当时我们看得真真切切,还有那封信佐证,你休想抵赖!”   蓁蓁无力地蜷缩了下手指,垂下眼帘。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亦或许。   真相是什么,他们根本毫不在意。   他们只想看到,她给池仙姬抵命。   只要她死了,这一切就可以圆满解决了。   “白公子。”空气倏地一静。   有人缓步走近,一步步踩着威压的优雅,所有人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白雨渐。   细长的睫毛一抖,少女的视线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看向他手中。   他手里,握着一把剑。   剑身映着月华,反射出雪亮的光,冷浸溶溶月。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小脸发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个时候,他没有处置她。   原来是在等这一天。   头七这天,池仙姬还魂的日子。   用她的血,祭奠他的亡妻。   蓁蓁盯着那剑尖,惧怕之意占了上风。   她挪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那张灵案。   一股阴冷席卷而过,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就好像池仙姬的亡魂站在背后,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不。池仙姬没有死,   她一定没有死。   说不定,就藏在哪个角落,看着他们对峙的这一幕……   蓁蓁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却不再有任何想要流泪的感觉。   她知道,眼泪无法打动他。   他的心,冷硬如冰。   白雨渐眼睫半垂,雪亮的剑尖,对准了她。   他说,“蓁蓁,我救不了你。”   他手腕冷白,青筋明显,剑刃微微一颤。   眸色冷漠,杀意凛然。   要她在池仙姬灵前,以死谢罪。   她忽然想笑。   师长?恩人?心上明月?   说到底,也不过是那群侩子手的同伙。   蓁蓁的心里,徒然生出一丝恨意。 第33章 033 我没有错   那恨意深刻而尖锐,像是一把利剑,将她的灵魂劈成了两半。   一半瑟缩着退却,一半叫嚣着报复。   又像一道笔直的光,从她千疮百孔的心脏挖出一道隧道。   让她感到一股近乎新生的力量。   “我没有错。”   那一瞬,所有人耳边都响起少女的声音。   那么细弱、却那么坚定。   她仰着白皙的脖颈,一双眼眸不再沉寂,闪烁着微弱的光。   与之前的明亮坦荡有些不同。   那抹光,是古怪的,幽暗的。   在少女稚嫩的面容上,有种极致的魅惑。   “我没有错。人不是我杀的。我不需要为此负责。”她缓缓站了起来,那么瘦弱的身躯,却有一股坚韧的力量。   她的唇上下一碰,忽然连名带姓地喊:   “白雨渐。”   看着他微蹙的眉心,她轻轻笑了起来,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童,笑声里夹杂着轻叹:   “那一次,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兄长了。”   她说的,是他掐住她脖子时,她那一声呜咽的低唤。   白雨渐怔住。   “你失去了心爱之人,我同情你的不幸。可无论如何害死她的罪名,不该落在我的身上。”   她看着白雨渐,用那种看着陌生人的眼神,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过他一样。   “你说后悔养大我,那就后悔好了。”   “你是救过我没错,可同时你也放弃过我。我为你取回长凝,几乎豁出性命,这条命,也算赔过给你了。”   蓁蓁将手放在心口,静静地凝视着他。   白雨渐却觉得,她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身体,看到了什么更加光明的东西。   蓁蓁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去处,不在这个地方。   更不该把命交代在这里。   “我已决定,”她对着他,对着他们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   “我白蓁蓁,从今日起,舍弃我的姓氏,”   “舍弃我的身份,舍弃我在南星洲的一切!”   “舍弃我与你白雨渐的一切关联!”   “从此,斩断我们之间所有,亦不会再留下余地。”   她像是宣誓一般:“白雨渐,如今的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生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将来遇见,你可以视我作仇敌,亲自来取我的性命。”   “蓁蓁!”一道黑影倏地自房梁跃下,紧接着一道雪亮刀光劈落,她脚踝上的锁链应声而断!   “走!”那人收回刀,扭身看来,黑色的斗篷下是一张艳丽而英气的脸庞。   蓁蓁递出手,与他紧紧交握。   而他将她护在怀中,飞掠而出!   众人想要围堵,却被他一身极灵动的武功骇住。   此人身形诡谲,脚下若生风,众人莫说靠近,连他一片衣角都寻摸不到。   顷刻间,人仰马翻!   “抓住她!别让人跑了!”   池叔父大怒,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印朝暮骨节分明的手狠狠勒紧缰绳,顿时马蹄踏尘,疾驰而去!   白雨渐垂眸接过一把弩.箭。   他缓缓抬手,对准马上少女的后心。   指节扣动,短箭疾射而出!   只听噗呲一声!   剧痛传来,蓁蓁目眦欲裂,她回头望去,却见男子白衣胜雪,面色冷漠如冰。   他…… 第34章 034(修) 入宫   “有人偷袭?!”   印朝暮听到少女那一声闷哼,紧张发问。   蓁蓁顾不上许多,忍痛催促:“快走!”   池叔父与一众人追出门去,只见烟尘漫漫。哪里还有二人身影?   不禁大恨:   “居然让那贱人跑了!”   白雨渐深深闭眼。   他身形一晃,咣当一声,弩.箭掉在了地上。   他捂住心口,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眼尾处渗出微微鲜血,凝结成一颗血珠,坠落在地。   ……   一年后,燕京。   春光正好,杏花如雪。   魏桓缓步踏进,便见到一袭杏黄衫裙的少女立在晨光中,伸手接着落花。一眼望去,侧脸光滑明净,弧度美好。   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   魏桓不得不感慨自己眼光绝佳。   短短一年,她便出落得如此标致美丽。   “蓁蓁。”   少女转身,莞尔一笑。   红唇如焰,眼波脉脉,似落疏疏晴雨。   如今她的身份,是魏桓的族妹。   蓁蓁当做小字保留,而名字改成——   魏元贞。   魏桓笑着上前:   “元贞妹妹,今日哥哥带你去见一个贵人。”   蓁蓁福身行礼,嗓音细柔:“烦请桓哥哥带路。”这一年她在秋娘手把手的教导之下,规矩礼仪已经挑不出错处。   她细颈微扬,眼波流转。   少女五官长开之后勾魂摄魄,美中带着流动的魅。   即便魏桓是个去势之人,对上这张绝色出尘的面容,也常有片刻的晃神。   不过,一颗心好歹是放了下来。   想必接下来是不会出差错了的,毕竟,要带她去见的人身份贵重,可万万马虎不得。   ……   “干爹,人给您带来了。”   魏桓说完便不再吭声。   珠帘晃动,蓁蓁跪在地上,悄悄抬头,只能看见摇椅里一个背影,瞧上去十分清矍的样子。   鬓发乌黑,身材削瘦,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   一名侍女跪在身侧,正为他捶腿,穿着雪白襦裙,酥.胸半露,极为诱人,闻言好奇地看了少女一眼。   躺椅中的男子手指轻轻叩着扶手,指骨苍白。   此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俪韦。   她的想象中,这个俪韦该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眼下看来全然不是。   屋子里的熏香点得很浓,蓁蓁却始终眸色清醒,不见半点昏然。   这一年在秋娘的有意训练下,她早就习惯这些带有暖情效用的香气了。   “干爹。”魏桓又轻轻唤了一声。   俪韦指节一顿,这才缓缓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窗下落座。   侍女心细,在他腿上盖了厚实的毡毯。   他眼眸半垂,仔细打量着跪在地面的少女,眼中浮现深意。   “你的容色,很像一个故人。”   他声音温醇,没有阉人的尖利,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   他看向魏桓,“这就是你小子,说要献给咱家的大礼?”   不知触碰到他那片逆鳞,魏桓跪下。   “干爹可是不喜……”   他声音惶然。   蓁蓁始终不语。   “你呢?”俪韦这才饶有兴趣地望着少女,“你又是怎么想的。”   “奴家今年十七。”蓁蓁轻声细语地说,“不过奴家今儿来,并非自荐枕席。”   “听闻大人腿上落疾,久治不愈,每逢春夏之交便疼痛难忍。奴家不才,却也习医十年,愿为大人分忧。”   俪韦“唔”了一声,不知是应没应,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母亲是谁?”   “我无父无母,幸得魏大人收留,才能面见大人。”   蓁蓁长睫低垂,声音平稳。   “原来如此。”俪韦笑了,缓声道,“所有削尖了脑袋想要见咱家的,都有所求。说说吧,你的所求是什么,说不准咱家能助你一臂之力。”   蓁蓁沉吟片刻,一字一顿:   “我要入宫。” 第35章 035 重逢(三合一)   这四个字, 让魏桓心头一震!   忍不住看向少女。   俪韦此人暴戾无常,连自己都不敢轻易与之对视,她却旁若无人地迎着俪韦的目光,不带半点惧怕之意。   俪韦亦是望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 半晌, 轻轻唔了一声, “入宫,好啊。小姑娘有志气。”   他眯着眼笑了, “你姿色好,性子也特别。圣上会喜欢你的。”直到此刻, 才能看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尾有几条浅浅的鱼尾纹, 让这个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看上去竟是有些慈爱。   蓁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可是在一夜之间灭了雁南明氏满门,且稳坐高位、十年不倒的权宦。   “不过,咱家有个要求。”俪韦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人请说。”蓁蓁姿态恭敬。   ……   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春色正浓,空气里花香馥郁。   碧梧宫外, 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双手紧张地揣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   “娘娘怎么还没好呢。”   今儿天子赐宴, 为下放冀州、将将回京的新科状元郎接风洗尘。   天子看重这位状元爷, 人尽皆知,便是那权势滔天的俪韦,都派了心腹魏桓赴宴。   可万万不能少了贵妃娘娘。   圣上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素来只有贵妃娘娘可以安抚好他。   方才宴会初开,圣上派他来催请娘娘, 那可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差事。   贵妃娘娘在殿中妆扮许久,他也想催,却是有心无力。   娘娘是那连头发丝儿都要精致到底的人物,能怎么办?   再久也只能候着。   别说他,圣上都只有候着的份儿。   小太监频频往里张望,心浮气躁。   碧梧宫内。   绣着杏花的丝绢飘然坠地,一只柔荑抚过那张烫金的帖子。   指尖微顿,在那鸾飘凤泊的三个字上抚过。   饱满如桃花的唇瓣勾起。   她红唇微张,将荔枝肉放进口中。   轻轻的三个字在唇齿间碾过,嚼碎了,咽下去,汁水丰沛、清甜弥漫。   “白雨渐。”   真是,久违了。   ……   “尔等不知,那位魏贵妃可真是传奇,进宫短短一年,便从小小庶女,升至贵妃之位!”   “当时,太极殿初见,就令圣上意动神飞,亲封淑妃,赐住碧梧宫!”   天子立四妃一后,贵淑德贤。   淑妃,可是仅仅次于贵妃的妃位!   这也就罢了,偏偏短短一年,她又晋为贵妃,位列四妃之首!   这等晋升速度,当即有人惊叹:“不知是怎样的绝色仙子?”   那起头的人侃侃而谈:“我曾在封妃大典上,远远见过一面。那等美色,人间仅有,也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压得住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啧啧称赞,陷入回忆,浑然不觉神飞天外。   众人一时唏嘘。   谈论完美人,又将话题转向今晚最惹眼的存在:   “你们看,那位就是新科状元爷了吧。听说颇得圣上赏识,作得一手好文章。”   相貌亦是不俗。   金质玉相,人中龙凤。   这位状元郎,细说起来,又是另一个传奇。   他庶人出身。从小习医,师承神医白仲祺。   后来弃医从政,连中三甲,殿试得圣上嘉许,钦点为状元。   资质卓绝,一袭白衣离群孤索。   如今的朝廷,以大太监俪韦马首是瞻。   俪韦又一向与世家亲近,对这些寒门子弟不假辞色,隐隐还有打压的意思。   皇帝金口玉言,钦点这位白家名不见经传的庶民为榜首,难免引起氏族门阀的注意。   莫非,圣上有意培植庶族,以为抗衡?   有人想要试探,偏偏这位状元郎性子疏冷,软硬不吃。   接连碰了钉子之后,也渐渐无人前去相交了。   “清高个什么劲!”   之前在他那碰了钉子的人,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狠狠啐了一口,“若非仗着一副好皮囊,得了公主青睐,早就被咱们收拾了。”   他口中的公主,乃是安宁公主,姚翩然。   太后最宠爱的公主,今上的妹妹。   她一身茜色宫装,扎着流仙髻,发髻装饰了两个白色的绒球,面容娇俏,仿佛月宫里的玉兔。   像是一只花蝴蝶,飞向那株清冷的白梅树。   围着他翩翩起舞,闹腾个没完。   男子却始终冷着俊脸,一言不发。   眸色漠漠,宛如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月色。   却惹得公主越发想要亲近。   隔着池塘,有人远远看着这一幕。   不正是那位,迟迟不至的贵妃娘娘么?   玄香看着少女唇角意味深长的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向上斜飞,一些潋滟的水光从瞳仁里倾泻出来。   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幅画活了过来。   但是,她看着对面白衣人的眼神很奇怪。   玄香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像是在看着一件器物,评判他的价值。   没有丝毫的情绪夹杂在里头。   “玄香。”   轻柔的嗓音响起,像是钩子般挠动人心。   玄香立刻跪下:“娘娘有何吩咐。”   少女握着团扇,点了点那处的白衣人。   她手指细长,肌肤雪白细嫩,几乎可以与羊奶媲美。   举止优雅,让人心驰神荡。   “你看那二人如何?”   玄香忖度她话中深意:“公主是佳人,状元爷是君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君子?”   玄香听见一声嗤笑,转瞬即逝,像是她的幻觉。   “君子配佳人,倒也不错。”   “爱妃在说何人?不如朕也听听?”   一道低沉声音响起,一袭明黄身影悄然靠近。   皇帝是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相貌清雅温润。他亲昵地弯下腰来,手臂圈住宫装少女,唇角带笑。   玄香立刻叩首:“奴婢拜见皇上。”   “皇帝哥哥!”少女娇唤,扑进他的怀里。   她身量娇小,皇帝轻而易举便将她笼罩在披风之下,颇为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这样冷的天,爱妃还不多穿点。”   少女痒得咯咯直笑,忽然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不知轻声说了什么。   皇帝搂着她肩膀的手微紧。   在玄香眼里,圣上当真是宠爱极了贵妃娘娘,竟连规矩体统都不要了,任由她黏着自己撒娇。   而贵妃娘娘如今算来,也才不过十七的年纪,荣宠至此,将来必定是贵不可言……   而那边,天子久久不至,难免惹得议论。   太监忽然宣旨,贵妃称病不来。   皇帝心疼贵妃,摆驾碧梧宫,只令众卿随意。   安宁公主冷哼一声:   “真真是红颜祸水,板上钉钉的妖妃无疑!上回皇兄便为她误了早朝不说,前几日还千里迢迢命人从蜀中为她运来荔枝,劳民伤财。”   “也不知道魏桓从哪里找来这妖孽,把皇兄迷成那样。”   “魏桓?”白雨渐侧目看来,声若玉石相击。   “是啊,”这还是男子头次对她说的话感兴趣,安宁面上划过一丝喜悦:   “她是魏桓的族妹,大名叫做魏元贞,名字起得规矩,可人就不怎么样了。每次一见到皇兄,就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真不害臊。”   白雨渐抿唇,不欲再多打听。   毕竟是君王的家事。   安宁还想再与他多说点话,谁知男子修长如玉的手放下杯盏,离席而去。   一袭白衣胜雪,挺拔颀长,冷峻孤绝。   当晚,一卷圣旨到了白府。   着状元郎为翰林院编撰,即日起至明渊阁编修太行国史。   赐令牌,入住濯英殿。   “微臣接旨。”   男子垂眸接过圣旨,声线清寒。   ……   翌日,白雨渐踏进阁楼。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看着满屋子的灰尘,他叹了口气,挽起袖子。   家道中落后,他独居多年,事事亲力亲为,清扫整理之事,自然难不倒他。   忙碌许久,直到地板书案都光可鉴人,他方才施施然落座。   负责洒扫的小太监都目瞪口呆了。   这位状元郎……未免也太接地气了点。   男子挽起衣袖,点燃缠枝莲纹的灯盏,借着微弱烛光,在灯下铺开书卷。   他侧颜俊美,鼻梁挺直,墨发用雪色缎带半束,其余披散在两肩。   白衣染尘,如白璧微瑕。   难怪圣上当众赞他——青莲濯濯。是那璞玉一般的人物。   小太监不便打扰,悄然退了出去。   滴漏声声,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   白雨渐眸色微凝。   许是孤灯独坐,人的心便容易陷入寂寥,难免就思及了过往……   以往,也有这样深夜著书的时候。   这时,常常会有叩门之声响起,有人低唤一声“兄长”,送上一盏热茶,或是羹汤。   不过恍神一瞬,又继续落笔。   他体内的毒至今已经清除了大半,那眼翳之症也恢复许多。   看事物已然十分清晰,不需再借助外物了。   烛火摇晃,照出他袖口的杏花疏影,上面针脚细腻,却洗得有些发白,显然是一件旧物。   他落笔有序,丝毫不乱。   神色沉稳,一头长长墨发,安静地垂在肩侧。   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纤尘不染。   执笔的手,亦是修长有力。   偶尔,他会抬起手来,按一按眼角,借以缓解那股针扎般的刺痛。   再落一字,他的眉梢忽地一蹙。   有人。   这间书室,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在。   听那呼吸声,就在十来步开外,他下意识望去,却只见排排的书架。   ……想必是整理书册的小太监吧。   分神不过一瞬,很快不再理会,又提笔饱蘸浓墨。   傍晚很快来到。   暮色四合,光线暗沉,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打芭蕉,沙沙作响。   他终于起身。   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帕子,将手上墨渍仔细擦得干净,方才拿过墙角的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走出阁楼。   临走之际,他心中犹疑,还是温声询问了那个负责洒扫的太监,是否有人进入过这间书室。   小太监茫然一瞬,“小的没见有人……”   忽地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是芳华宫的那位娘娘吧?”   “芳华宫?”   “就是冷宫,专门用来关押那些受到皇帝厌弃的妃嫔。那位娘娘啊,位份不高,自从被打入冷宫之后,这儿,就出了点问题。”   小太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头唏嘘道:“人人都说,她疯了。以前还正常的时候,尚算识得一点字,偶尔会到明渊阁来看看书。只是疯了以后,也很少来了。莫非今日她……?”   芳华宫的弃妃?   白雨渐微感诧异。   只小太监看上去颇为为难,像是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的样子。   白雨渐便没有多问,抿起薄唇,向他礼貌颌首,撑伞离开了。   雨雾濛濛中,男子背影孤高疏离,却又温润儒雅。   第二日,他来得极早。   大概不会碰到……了吧。   他环视一周,如同昨日般干净整洁,微感满意,目光倏地一凝。   走到放置着花瓶的桌边,伸手摆弄了会儿,让它回到昨日原本的位置。   望了望里边,白雨渐神色微怔。   花瓶里,不知何时被人插.进了一支杏花。   枝叶舒展,碧色通透,杏花白里透红,夹杂着一丝暧昧的暖香。   他看得皱眉,忽地,一道浅浅的嘤咛传来。   眼中愕然闪过,白雨渐转身看去。   只见书架之后,一袭素色裙角被风吹得轻飘起来,又缓缓落回地面。   如云如雾,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默了一默,乌靴轻抬,缓步上前。   靠得越近,那股香气便愈发清晰。   杏花的香气。   有人背靠书架,睡得正酣。   地上散落着一些书本,杂乱无章。   有一本大喇喇地翻开,盖在那人脸上,遮住了面容。   从衣领中伸出的一截颈子,却细嫩雪白至极,而那分外窈窕起伏的身形,分明显示,此人是个女子。   白雨渐守礼止步。   他眼眸垂落,落在脚边的一本书上。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点鬼使神差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封页,神色有些恍惚。   曾经有个少女,很喜欢这本游记。   总是翻开来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央着盼着,他能陪她一起去。   “兄长,你就带蓁蓁去嘛……”   话音尤在,斯人已去。   她与他说起里面的山川风景时,眼角眉梢都是明亮的笑意,像是天上最璀璨的星,白雨渐捏着扉页的手指微紧,淡淡涩意涌至喉头。   本以为早就忘记。   却原来……还是记得。   可命运如此,到底还是与她失散。   他轻叹口气,握着书卷刚要转身,一股香气骤然袭至。   “还给我。”   一只漂亮到不像话的手伸到面前。   伴随着清脆动听的四个字:   “这是我的。”   白雨渐浑身一震。   宛如当头一棒,他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推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直至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他长睫微掀,却是轻闭上眼。   不过一瞬的功夫,倏地睁开。   视线一片清明。   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刚刚的声音,不是他的幻听。   “我的。”   她朱唇轻启,再度重复。   葱白的指尖指着他手中那本书卷。   她有一张极为干净的面容。   不同于小时候的稚嫩,变得更加精致,小巧玉润的鼻,蒙着泪膜的眼,花瓣似的唇。   幽雅美丽,像是月光下冉冉开放的清昙。   是她。   是他极为熟悉的,朝夕相伴,十年之久的那个人。   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分离不过是这两年而已。   七百多个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日子,这些日子,除了一开始的漆黑无光与剧毒蚀骨。   余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攻读诗书经典,并不难捱。   他也不常想念她。   有风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   撩动她薄薄的衣袖,缠上他清瘦的手腕,若有似无。   男子身上松香如旧,余味却更加清苦,像是在药材里浸得透彻了一般。   白衣吹起,撩过她臂弯间那层杏黄色的披帛。   如同冬雪里杂糅了春色。   而她无波无澜,安静地迎向他的目光。   纸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微弱的声音,猛地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眼睛一眨,视线下落,无意瞥到书中画面,却是狠狠一颤。   明明该是水墨山川的图景,不知为何变成了男女交缠的画面,亲密暧昧至极,极为刺激感官。   刹那间白雨渐整个人如同凝固住了一般。   ……原来这是一本披着壳子的秘戏图。   他指节发白,脸色泛青,抓着那本书,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   少女却视若无睹,执着地伸着掌心。   掌心白里透红,指节纤细,指甲玉润,未染蔻丹之色。   “蓁蓁。”   白雨渐轻声唤她。   她却恍若未闻,见他迟迟不还,干脆伸出手,一把将那本秘戏图抽走了。   手中一空,他下意识伸手,却见她将那本难以启齿的图册抱在怀里。   擦过他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她唇边勾着满足的笑意,好像怀抱着的,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而他,始终不在她眼中。   蓁蓁就要走到门口,一道人影,忽地挡在面前。   背后的门被他合上,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他站在她面前,垂眼看她。   男子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愈发清绝,骨相万里挑一,鼻梁挺直,眉骨冷峻,墨发扫过冷白的皮肤,丝丝缕缕垂落下来。   “你想做什么?”   少女红唇微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男子抿了抿唇。   仍旧是那很轻很轻的两个字,怕把面前的人惊碎了一般。   “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草木茂盛,肆意长大,生机勃勃。   这是当初他捡到她的时候,他给她取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从今以后将舍弃她的姓氏,那么名字呢,就连名字也舍弃了吗?   再次见到她的第一面,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话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   他似乎,也只会说这么两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竟然也在宫中。   她什么时候进的宫?   芳华,弃妃。   小太监偶然提及的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然后她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含着困惑。   “你是谁?”   脆生生的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即便早有预感,白雨渐还是脸色发白,声音哑了下来,“你……”   他尾音带着一丝不易被发觉的轻颤。   “你不记得我了。”   “我本就不认得你。让开。莫挡着我了。”她轻轻斥责,细长的手指有点紧张地扣住了扉页。   男子身量太高,几乎将她整个儿笼住,带来极深的压迫感。   ……是她。明明是。   他不会认错。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神态。   他亲手带大的姑娘,他不会认错。   她的身高虽然这两年变高了一些,可还是那副模样,就连说话时颊边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都未改变。   他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面前人影变得模糊。   手指蜷缩又松开,又死死地握在一起。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低低说。   “你是恨我的。”   他知晓她恨他,他一直都知晓。她也应该是恨他的,恨他的冷血无情,恨他将她逼到绝境。   但是她恨他,却不该忘记他。   他的内心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她忘了他。   “当初,扶绥池家……”   一向冷清自持的人,忽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对着少女那双纯净如旧,却充满困惑懵懂的眼睛,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里。   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面前的人久久不发一语,全无半点金銮殿中面圣时,对答如流的自信与冷傲。   蓁蓁有些想笑,面上却依旧保持困惑。   那个时候,她就坐在帘子后,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双清冷的眼,在心里缓缓地织起了一张网。   这张网,是为他白雨渐准备。   她知道他会来的。   他会来到燕京,入仕为官。   不论是为了池仙姬,还是为了他背后的白家、明家,他都一定会来的。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她咬了一下嘴唇,忽然弯腰,很轻松就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去,绕到他的后面。   她推了推那扇被他合上的门。   一双修长的手却猛地按在门扉上,分明用了力道,导致那扇门纹丝不动。   她下意识抬头望,男子垂眼,眼中藏着千言万语。   “让我出去呀。”   她有些急了。   她好像不太会发脾气。   白雨渐有些恍然地想,大概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吧,当初被冤枉成那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水雾濛濛,可怜又难过。   那样一双眼睛,出现在今后的每一个梦里。   一切都变了,好像又一切都没变。   她的神态警觉,曾经面对他时自然流露出的依赖与亲近,褪得干干净净。   好似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你怎么会在宫里?”   白雨渐要极力平息,才能正常地问出这句话。   他很冷静。   他确定自己很冷静,语气也十分冷静。   尽管这样还是透出了几分威压。   被钦点状元后,他曾下放冀州作了几个月的通判。经手几桩案子,皆是疑难,只他处事果断,铁面无私,解决地还算顺利。   却也难免养出了几分官威,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几分严厉。   果然,她眼底漫上惧意。   抠着书本的指尖愈发白了。   她不说话,娇嫩的唇抿着。   他看到她发髻间插着一枝杏花。花瓣边缘带着红晕,像是美人微醺的面庞。   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却无其他装饰,只戴着一枝杏花,愈发显得乌黑素净。   他抬起手,她的脖子缩了一下,像是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最终他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不习惯主动触碰别人,即便蓁蓁是他一手带大,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揉揉她的脑袋,像个长兄一样。   是以他的动作很是僵硬。   他的眼睛看着她,很温和。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嗓音低哑,“这些年,我还以为你……死了。”   为什么整整两年杳无音讯,为什么印朝暮说她死了。   当初那一箭,明明不会要她的命。   她离开之后,他找过她的,却遍寻不获,就好像白蓁蓁这个人,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她说,恩断义绝。不再留下任何的余地。   他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可说好的离别,却又在遗忘之前相见。   他的手忽然被她抓住,触感柔软到不可思议,他怔了一下。   “你……”一股剧痛蓦地传来。   她咬得很重,牙齿陷进肉里,淡淡血味弥漫。   白雨渐死抿着唇。   很久以后,他都会想起这一天。   再也没有人能够如她一般,给他带来这样的疼痛。   她忽然松开他,看到他手上渗出的血迹,还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有点被吓到了。   她慌不择路,推开门跑了出去。   像是受了惊的雏鸟。   她跑得飞快,就像当初跑向他时,远离了他。   而他始终望着她的身影,一双桃花眼里云海翻涌。   慢慢慢慢,她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眸中带着细碎的光,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男子沉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姿孤高寂寥,像是冰雪雕琢成的玉人。   眸光相接,她只淡淡的一眼,就瞥开了视线。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白雨渐心脏缩紧,一阵钝钝的痛。   有个宫女走到她的身边,不知跟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笑,轻松又愉快。   然后,两个人并排走了。   只留他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眸,在脑海中翻找出记忆中的她的模样。   流泪的,微笑的,雀跃的,绝望的。   最后定格成她流着泪,唤他兄长时的神情。   他难以形容那个神情,可从那之后,那张脸,就成了缠绕他整夜整夜的梦魇。   这两年,他偶尔会梦到她。   偶尔一两次,并不频繁。   梦里她还是年幼时的模样。   她抹着眼泪,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自己,一声一声地喊他兄长。   然后好像摔倒了,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只是迎着风雪,大步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只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大概是一个很远很远,又很危险的地方。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   那后悔的想法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所以他回头望去。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只有旷野上的风,吹冷了他的身体和心。   他醒了过来。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他摸上眼角,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白绫。   隐隐的刺痛传来,提醒着他都失去了什么。   她早已离开,一切都不复从前。   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日,印朝暮来寻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将一根带血的长春花簪掷到他面前。   印朝暮说,短箭上淬了剧毒,她不治身亡。瞑目之前,只留下一句话。   这一生,不愿再与他白雨渐相见了。   他握着那根簪子,尖端深深刺入掌心,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痛。   他知道,这是他的触觉在慢慢消失。   ……   玄香“噗通”一声跪在了少女面前。   “贵妃娘娘。方才奴婢冒犯,还请娘娘责罚。”   “起来吧。你做的很好。”   少女笑着,随手将秘戏图塞进她的怀里。   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前,树下有一座秋千,两边的系绳是以藤蔓编织,上边爬满了鲜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   这是当今圣上,为贵妃亲手扎的秋千。   蓁蓁坐了上去,脚尖点地,秋千荡起,杏黄色的披帛在空中飞扬。   兰花色的裙摆高高飘起,又柔柔地落下,盖住那双缀着珍珠的鞋子。   那珍珠产自南海,个头圆润饱满,全后宫只有三颗,而这三分之二就在她的鞋尖。   她荡得很高很高,又飞快地落下来。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感受着风从耳边流逝,少女嗓音响起,“我喜欢这种感觉,飞得高高的,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像就可以彻底脱离这段尘世,飞到天上去。”   “不过,这尘世这般好。”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水光脉脉:   “玄香,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世人总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过,我不这样认为呢。你有没有见过神明堕落?没人会永远站在神坛之上,我想看看他摔下来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她笑起来眼里有星光。   玄香喜欢她们家娘娘。   应该说是,喜欢极了。   她总是那么富有活力富有生机,明亮得像是天上的太阳。   她太耀眼太美丽了。   莫说男子,就连女子也为她心折。   玄香说:“愿听娘娘差遣。”   看着玄香怀里的秘戏图,蓁蓁撅起嘴,这本没有什么用啊,他看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将那本书拿过来,举在手里,不堪入目的画面迎风哗啦啦地翻动。   少女咯咯笑着,看着玄香说,   “我想要那种话本子,越是露骨越好。神通广大的玄香姐姐,你能够弄到的吧。”   玄香脸红了。   “娘娘这已经是……珍藏版。”   “可是我想要嘛。”   她撒着娇,别说是皇帝,就连玄香听着骨头都是酥麻的了,只好收起为难的表情。   “那好吧。”   “只是娘娘,千万莫给旁人发现了。”   秽乱宫廷这样的罪名,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的,玄香也怕自己小命不保。   到时候皇上都要说是她带坏了贵妃娘娘。   说起妖妃,人人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褒姒妲己之流,那妩媚入骨、撩人腿软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她生得太乖巧了,甚至是纯洁无辜的,不带半点风尘味儿。   她长在这座宫廷,就像从欲望中开出的白花。   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要宠着她,呵护她,不忍她枯萎凋零。   蓁蓁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颊边又浮现了浅浅的梨涡,继续荡起了秋千。   她哼着歌儿,全然不觉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半点不妥。   有时候玄香觉得她懵懂纯真像是一个小孩子。   有时候又冷漠乖张,像是玩弄人心的妖女。   那样复杂,宛如一个漩涡,吸引着人不断下坠……   “万一白大人明儿不来……”   “他会来的呀?”好像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少女歪了歪脑袋。   他怎么可能不来。   催人心肝的真相就摆在面前。   明日,她的眼线就会将消息送到他府上。   池仙姬活得好好的,如今在广宁侯的庇佑下,混的是风生水起呢。   唯一被辜负的,只有她白蓁蓁。   不对,是从前那个傻傻的白蓁蓁。   蓁蓁闭上眼。   眼前又是他掐着她脖子时,赤红的双眼,以及那把直直指着她心口,闪着寒光的剑。   溺水时,怎么也游不上去的窒息与绝望感。   一切的一切,总是在梦中显现。   每一思及,便是锥心刺骨。   放下?   她又不是什么观世音菩萨,为什么要放下。   他该尝尝那种滋味。   那种坠入地狱的滋味。   当初,她被毒箭折磨得几乎濒死。   印朝暮气不过,冲去白家要解药,回来时却脸色难看。   他说,白雨渐不肯交出解药。   冷漠得一如既往。   而白家也表示,不愿再听见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放下。   他不是要入朝为官么。   那她便站在更高的位置。   也该感谢他亲授的医术,不然她不会那么快取得俪韦的信任,也不会让皇帝对她另眼相看,获得今日之地位。   她进宫这几年,一直在想。   如果能够重新遇到他,她会怎么做。   秋娘说美貌是女子最大的武器。   她想到池仙姬的那些把戏,忽然得到了灵感。   既然柔弱和无辜,可以打动这个自诩圣人的男人,何不加以利用?   她看着安宁公主围在他身边,就好像当初的自己围着他转一样。   她感到了好笑。   也有点好奇,他到底有哪里好呢?值得从前的她那样疯魔,那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他。   想不出来。   那就不想了。   可是人就是这样啊。   得不到的很想要。   得到了又弃如敝履。或许如同池仙姬所说,他真的像一件珍贵的宝物。   只有真正到手的那一天,才能彻底驱除这个心魔吧。   等到那一天,他也不再有任何价值。   ……   夜里,圣上摆驾碧梧宫。   当今天子的后宫,算不得空虚。   贵淑德贤四妃之中,唯有贤妃之位空置。   下面还有几个嫔妾美人,皆是妖娆姿色。   然魏贵妃盛宠之下,竟是一杯羹都分不出去。   蓁蓁点起灯,将一些香料洒进铜香炉中。   这些香是她亲手所制,有安抚人心的效用。   这两年皇帝时常会感到气闷烦躁厌食,是蓁蓁小心为他调理还亲自制作药膳。   皇帝已然很是依赖她。   皇帝姚玉书躺在少女膝上,双目微阖。   他生得清俊,有些角度与白雨渐神似,性子却南辕北辙。   大概是在富贵乡中温养久了,有种靡靡颓废的美感,身上常年熏着龙涎香,不重,蓁蓁却没来由地想起今日男子身上那股松香。   余味苦涩清冽的,与他大不相同。   “你今日去了明渊阁?”   “是。”   姚玉书闭着眼,任由少女柔嫩的手指在太阳穴那里轻按着,“你觉得,白卿如何?”   “臣妾依陛下之言试探,确是可用之才。”   少女一身宫装用的是流光锦,绣着她最喜欢的杏花,在夜色中会散发出银光,好看极了。   姚玉书许久不语,许久才轻声问。   “给朕讲讲宫外的事情吧,朕很好奇。”   蓁蓁笑了笑,她取下朱钗,素发披肩,合衣躺下,躺进他的臂弯。   她说小月洲。说起她的朋友。   皇帝看着帐顶,忽然没头没尾道:   “你身上有杏花的味道。闻起来不错。   他的语气甚是平淡。   身为帝王,他的生母与他憎恶的人留下了一个女儿,该是何等奇耻大辱。   如此丑闻,若是有人知晓。   他脸上划过一丝阴鸷。   那是与人前的懦弱全然不同的神情。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睫毛纤长,肤色白净,没有一丝警惕,让人觉得纯洁无瑕至极。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眸。   蓁蓁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起第一次,被他翻牌子的时候。   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心中并没有多少紧张与羞怯,袅袅起身:   “臣妾侍奉陛下就寝。”   她在秋娘那里待了整整一年。   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就清清楚楚。   她看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奇异。   如果她获知的讯息不错,她跟面前的人,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真奇妙啊……   她甚至只比他晚出生一年。   “你的眼神,朕很在意。不像是你这个年纪会有的眼神。你经历了什么?”   皇帝俯身,轻轻地说。   他苍白的手指抬起少女的下巴,打量着她。   男子举止之间,满是常年上位浸润而出的强势,令人不敢直视。   但少女丝毫不惧。   她盯着他看,甚至冲着他微笑。   容色娇艳,楚楚动人。   她笑起来,真的很美。像是一朵带露的昙花,有种难以触及的虚幻。   让人想要捧在手心,精心呵护。   “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她柔声问。   他冷哼一声,“不必与朕虚与委蛇,朕今日来,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那是她派人送来,上面大致的意思是想要与他结盟。   “你是俪韦送进宫的人,朕如何信你。”   她反应很快,“皇上若是不愿信我,今夜也不会来。”   姚玉书眯起眼。   若俪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怎么也不会送进宫来。   能够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俪韦根本不知,她究竟是谁。   姚玉书却是心知肚明。   少女的存在,正印证了俪韦那厮,究竟猖狂放肆到了何等地步。   她,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姚玉书身为皇帝,却大权旁落,能活到如今,都是在生母虞太后的庇佑之下,若没有太后,俪韦怕是早就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们母子表面不睦,说到底还是同气连枝,是以看到蓁蓁,看到这张与他母后肖似了七八分的脸,他心中是亲近的。   “朕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   蓁蓁默了默。   “或许,圣上可以听听我的过去。”   过去可以编造。全在他愿不愿意相信。   他点头,于是蓁蓁向他说起南星洲,说起白雨渐,神色却是极是平静:   “……后来,他恋慕旁人,又听信人言,认为是我害死他心爱之人。他冤我恨我,想要杀我,最后将我驱逐。”   “可怜。”姚玉书垂眸,轻叹。   “所以你进宫来,是为报复于你那兄长?”   “是,也不是。”   她盈盈望着他,唇齿轻启。   “皇上,即便俪韦是我的生父,可他于我,从无半点养育之恩。他作恶多端,戕害无数人的性命,致使民不聊生,四处战乱。在我眼里,他是个罪该万死的恶人。蓁蓁惟愿,辅佐圣上惩奸除恶,还太行皇室一个盛世太平。”   姚玉书满是狐疑:   “可他收你做了义女。”   是的。俪韦成了她的靠山,若非如此,她也无法进得宫来。   蓁蓁望着姚玉书,“可与我而言,圣上才是我此生的倚仗。”   她说这话,表情认真得就像是在袒露情意。   姚玉书一怔,轻咳了两声。   她的眼神太具有欺骗性。   不知是在哪里修炼成这样,不见半分狐媚之色,却偏偏令人错觉她对你情根深种。   “你要什么?”   “我要贵妃之位。”   蓁蓁说。   她目的明确,毫不犹疑。   “好大的口气。”姚玉书哼笑了一声,“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同朕说话。”   随即脸色变得阴沉:   “你是俪韦送来的人,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跟朕要皇后之位,你知道的,朕还未亲政,见到俪韦,还要管他叫一声亚父。放眼整个太行,百姓只知俪韦,而不知我姚玉书。”   少女垂眼。   “蓁蓁庶人出身,贵妃之位已是极好。”   “你要如何帮朕?”   蓁蓁沉吟片刻,莞尔道,“臣妾愿为皇上耳目。当年之事,皇上难道不想弄清楚?也许这会是击倒俪韦的筹码。”   一个人不可能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而俪韦与太后的过往,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蓁蓁虽是区区医者,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姚玉书盯着她。慢慢地,脸色由阴转晴。   他亲自弯身,将少女搀起。   “你比那些世家千金,有意思多了。”   应该说,有用多了。   姚玉书叹了口气,有点落寞地说,“不瞒你说,朕没有亲妹妹。安宁是母后从宫外抱养的。朕的血亲极少。这个世上,很少有人是真心实意是为着朕着想的了。”   蓁蓁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甜甜一笑,“皇帝哥哥。”   “为皇帝哥哥分忧,是蓁蓁分内之事。”   就此,盟约初定。   姚玉书嗓音轻柔,“今夜,只会是朕与爱妃共度良宵,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对话。”   面上阴狠褪去,又变成初见时温润的模样。他拿出一件什么东西,为少女戴在腕上。   “这是朕特意令人赶制,送给爱妃的见面礼。”   蓁蓁低头,看见一串细细的宝石手链。   红色的宝石像是石榴籽,颗颗排列,清透耀目。   “真好看,谢谢皇帝哥哥!”她特别上道,笑得极甜,顺势倚进了他的怀里。   姚玉书搂着她的肩膀:“只要爱妃开心,朕做什么都愿意。”他眉眼含情,斯文俊秀,像个宠妃入骨的昏君。   蓁蓁暗叹,看来入戏极快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低声询问:   “不知皇上将来,打算怎么处置俪韦?”   少女眼中似有濛濛水雾,看得姚玉书有些晃神。他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想,南星洲是有名的鱼米之乡,那里娇养出的女儿家,都似她这般水灵动人吗?   “皇上?”   姚玉书骤然回神,冷笑一声。   “朕想要他死。”   “想要一个人死的办法有很多种。”   蓁蓁笑了,她指尖撩过发尾,明明不带任何狎昵意味,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风情万种。   “皇上恨过一个人吗?”   姚玉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话语。   自古爱与恨,总是放在一起谈论。   他年幼登基,身边不缺世家女,个个都是出挑的美人,可他一举一动,都在俪韦的监视与掌控之下。   光是想要自保就用尽了力气,如何尝过情爱的滋味。   若她说的恨,是憎恨,   那俪韦倒确实是个人选。   ……   后来,白雨渐被钦点为状元的那一夜,姚玉书来过碧梧宫,“朕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爱妃想要听听么?”   蓁蓁奉上茶盏:“臣妾洗耳恭听。”   姚玉书低声,“你的那个兄长,他是朕的姑母——华清长公主与明徽所出。”   蓁蓁暗暗心惊,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查到了。   姚玉书看着她的眼睛:   “爱妃,你会帮朕,对吗?”   他声音温柔,“爱妃知道,怎么将他变成朕棋盘上的棋子吗?”   蓁蓁看着他,吐出三个字,“美人计。”   姚玉书失笑,“爱妃这一招恐怕不成。白卿生性刚直,不近女色。你以为朕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这些天朕送去多少美人,都被白卿拒之门外。”   蓁蓁笑了,“只要是人,都有喜恶,也许只是送去的那些女子,不合他的心意呢?”   她多么了解那个人啊,七情六欲全被死死压制,圣人一般维持着他的秩序与底线。   可是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呢。   没有欲望,那就引出他的欲望。   姚玉书觉得贵妃说的有理。   于是第二天,按她所说,姚玉书精挑细选了一个女子送去,容貌性情都与池仙姬极为相似。   对了,说起池仙姬。   蓁蓁让姚玉书帮她查过,果真如她所想,池仙姬并未身死。   而且,她根本不是一个沦落风尘的世家女。她真正的身份,乃是广宁侯的棋子。   当初扶绥池家败落后,她被人从教坊司带走,带走她的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广宁侯姜远道。   此人乃是天子表哥,手握兵权,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临清。   姜远道带走池袅,为她更名仙姬,送她进烟雨楼,为的就是找到明氏后人,拿到连枝佩。   华清长公主留下的那枚连枝佩,可不仅仅是定情信物。   此物藏着惊天绝密。   背后有无尽的财富,以及一支强悍到可以威胁皇权统治的军队。   而其中的机密,唯有长公主与她的后人知晓。   也就是说,这世上尚且存活、且唯一知道连枝佩之秘的,只剩白雨渐一人。   然而池仙姬不知为何,私自改变计划,假死脱身,导致任务失败,并未获得连枝的秘密。   广宁侯大怒,狠狠责罚了她。   之后的事,再无可探。   但池仙姬,肯定还在广宁侯府。   如今看来,皇帝想要连枝。   她想要白雨渐跌落神坛。   他们一拍即合。   可令蓁蓁没想到的是,送去的美人失败了。   皇帝烦躁踱步。   “朕都说了此计行不通。”   蓁蓁亦是不解。   那女子分明与池仙姬很是相似。   白雨渐不肯收下,要么是他对池仙姬情根深种,要么就是他移情别恋了。   依照蓁蓁对他的了解,只有可能是第一种。   他忘不了池仙姬,甚至深情到,不愿意与她相似的人将就。   蓁蓁讽刺地勾起嘴角。   姚玉书稀奇,“很少见到你这般在意一人,莫非旧情未了?”   蓁蓁摇头,“哪里来的旧情,皇上说笑了。”   她走向那跪在地上,啜泣不已的美人,“且将你这些天在白府观察到的,细细说来。”   美人抹着眼泪,甚是委屈,“回禀娘娘,他一眼都不肯看奴家,还不愿让奴婢触碰。奴婢无能,未能完成圣上的嘱托,还请皇上和娘娘,赐奴婢一死吧……”   蓁蓁有些尴尬,这到底是遭遇了多大的耻辱,竟然都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美人抽抽嗒嗒的神采,确实很有池仙姬的韵味。   蓁蓁温声道,“你别急着请罪,先回答本宫的问题。或许本宫可以向皇上求情,免你一死。”   那美人儿得了安慰,感动得两眼汪汪,开始嘤嘤诉苦,“白大人真是个怪人,”   “他的书房不准旁人靠近,一步也不成,不,半步也不成。奴婢找了好久的机会,趁着半夜偷偷溜进,那书房里面,倒也无甚特别,唯独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奴婢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满满一箱子,都是一些女儿家的物件,且无一例外,都雕刻了长春花!”   “奴婢看着,都觉得瘆得慌。”   “而且啊,奴婢还在书房里面,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取出什么,“明明都已经碎了……却被一片一片黏好,放在盒子里好生保存着。”   “奴婢趁他不注意,将之偷取了出来。”   “娘娘,圣上请看。”   蓁蓁瞳孔微缩。   此物不是别的,竟是一块,嵌水晶金圈!   上面遍布着蛛丝一般的裂痕,虽然被人小心地粘合起来。   却仍看得出,当初此物,碎得有多彻底。   薄薄水晶折射出刺目的光。   蓁蓁蓦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此物被人践踏的场景。   这块嵌水晶金圈,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最好见证。   姚玉书拈起水晶,看到少女的脸色,眉宇间掠过一丝惊讶:   “你认得?”   蓁蓁平息心绪,莞尔一笑:   “一件旧物罢了。”   听她说完关于此物的前因后果,姚玉书感慨,“想不到,白卿还是这般念旧之人。”   “念旧?”蓁蓁的眼眸轻轻眯起。   姚玉书的话点醒了她,那人并不是无懈可击。   姚玉书挥手,令那哭哭啼啼的女子退下:   “这最后一个美人儿也失败了。爱妃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呢?”   蓁蓁沉吟,扬起小脸,“臣妾还有一计。”   望着她鲜妍的模样,姚玉书轻轻皱眉。   “莫非你……?”   蓁蓁微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姚玉书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良久,笑道。   “如此,朕便答应贵妃。”   “只是,切莫假戏真做了。朕是天子,可万万容不得这般的事。”   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擦过少女唇边。   蓁蓁眨了眨眼,分明看清他眼底的阴沉。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蓁蓁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她缓缓服身,“臣妾分得清楚。定不辱使命。”   “朕这便拟旨。”   皇帝眼底宠溺。   他靠近她耳边,喃喃低语,“谁让爱妃,是朕唯一的妹妹呢?”   ……   清早,玄香小心翼翼地打起帘子。   “娘娘,今日去明渊阁么?”   这小半个月来,蓁蓁过得甚是滋润快活。   若非玄香提醒,她都快要忘记有白雨渐这号人物了。   她顺口问了一句,“那人如何?”   “回娘娘,小顺子昨儿回禀说,这十多天里,白大人不论晴雨,日日必至明渊阁。鸡鸣时分便到,夜里三更才离开。”   蓁蓁并不意外。   按照白雨渐的秉性,若得知当初真是他冤了她,定是百蚁噬心、愧疚难安。   也难怪日日在那蹲点了。   她唔了一声,望了望殿外,素白的指轻轻捞起一件外衣:   “今日天气甚佳,本宫便去会会我们的状元郎吧。”   她笑得极甜,颊边梨涡浅浅。 第36章 036 这般戏弄,很好玩么?   都说屋漏偏逢连阴雨, 明渊阁内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潮湿难耐。   工部派人前来修葺,白雨渐便不得不挪位置。   “大人请往这边走。”   “明渊阁中有一处禁地,里面放置的都是太行的禁书。平常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   小顺子领着这位年轻的大人走进一间屋室。   而他口中的禁室, 与这间仅仅一墙之隔。   小顺子忍不住打量这位大人。   这十余天的相处下来, 他待人分明温和有礼, 一点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倨傲。   “大人,到了。”   白雨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喊住了那小太监, 终是将盘踞在心底的困惑问出了口:   “请问那位芳华宫的娘娘,她……”   “此事啊, ”   小顺子舒了口气, “大人还请宽心。让人搅扰了大人办公,是小的失职。那女子早被带走,关在了芳华宫中, 想必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关着?”他喃喃重复。   “毕竟是个有疯病的, 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呢?她被圣上厌弃之后,就时常疯言疯语, 还经常无缘无敌地啼哭,着实渗人得紧,就连咱们这些做下人的, 都不愿理会她。”   白雨渐默了默, 忽然轻声道。   “抱歉,能与我说说那位娘娘的事么?”   小顺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白雨渐一顿,说:   “她……与我妹妹有些神似。”   “哦,”小太监年纪不大,也没什么心眼,“芳华宫那位, 叫什么真……什么的。她是前两年进的宫。”   “说起来,她也是运气好,御花园偶遇醉酒的圣上,圣上兴致来了,便将她幸了。一个宫女,封作美人。”   “可圣上日理万机的,哪里记得一个小小的美人,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后来,她冲撞了贵妃的仪仗,还出口不逊,惹得圣上不悦。原本是要赐死刑的只是,恰逢贵妃娘娘生辰,不欲见血光,便将她关进了冷宫,留了一条命在。”   小顺子叹了口气:“可小的看啊,还不如死了算了,这般生死不如地活着,半点尊严都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芳华宫那些老宫女啊,最喜折虐人。总是用铁链把女人锁着,关在屋子里面,十天半个月都不给饭吃。”   白雨渐抿紧嘴唇,脸色难看。   小太监见状,连忙打了自己嘴巴几下,说:   “可不兴多说了,皇家的事,就是一个泥潭,总之,大人还是不要想着这女子了。也是她命该如此。”   “小的还有别的差事。告退。”   命该如此。   白雨渐立在那里,风过,卷起他鬓边碎发,寒星般的眼里落满晦涩。   芳华是太行冷宫,守卫森严,寻常人连靠近都不能。   更别说他一个外男。   为什么,蓁蓁会进了宫。   她与圣上……   一天下来,他心绪紊乱,神思不属。   尤其是在安静之时,还能听见从隔壁传来沙沙之声。   莫非是有鼠患?   他心烦意乱,忍不住走到声音传来之处。   隔着墙,指节曲起,在上面轻叩两下。   他也不知这样做是为什么,大概是想吓退那些吵闹的家伙。   那边很快静了静。   他转身坐下,看着卷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不知该从哪里下笔了。   窗外,天色已暗。   他却迟迟没有点灯。   小太监那些话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想。   原来这两年,她过得这样不好。   难怪她看到他的时候那样畏惧。   她都遭受了什么……   这些问题萦绕脑海,让他仿佛陷进了一个怪圈,神思越来越不能自主。   越想,心头便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   与她重逢那一面,如今回忆起来,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人……真的是她吗?   他的注意力久久不能集中。   他明明不该这般。   可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越不愿去想,便越是涌现。   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放着最后别离那一幕。   她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眼神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   白雨渐提笔,在纸上缓缓落下一个“尽”字。   终究是,缘尽了。   一声幽幽的叹息,回荡在黑暗之中。   忽然,有人声自隔壁传来。   “……要说世间酒色财气,唯有财色二字,最为利害。今日要说的,便是色这一字。”   “那后生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   少女嗓音清甜,音色极其动听。   她正在诵读一个故事。   白雨渐皱眉听着,逐渐听出一些端倪。不过是那风月欢情,狐妖爱上书生的戏码。   可慢慢,他听出了一些不对劲。   “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   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   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   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   她念字很慢,一字一顿。   魅语勾人,撩拨人心。   好像一缕缕的轻烟钻进人的毛孔,叫人神魂颠倒,误入迷烟瘴里。   白雨渐四平八稳地端坐,神情隐没在阴暗交界处,看不分明。   犹如老僧入定,他悬腕提笔,笔尖浓墨欲滴。   那嗓音又从隔壁飘来。   如同挑衅一般。   “……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   “誓海盟山,博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她说完一段,便要咽一口唾沫,间或一声朦胧轻叹。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随着喘字落地,“啪”,他重重把笔搁下。   正在门口打盹儿的小顺子蓦地惊醒,似有所感地回头一看。   只见一道身影颀长挺拔,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月色照得他一张面容冰雕雪塑,神色酷寒,堪称可怖。   尤其是那一双眼,覆了三尺冻雪。   白雨渐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打开。”   沉沉二字,却是疾言厉色。   “可这,这是禁室……”小顺子支支吾吾,然而男子的眼神却令他感到战栗。   便是圣上,都没有这般迫人的威压。   不得不咬牙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只是还未打开,身边人便一脚踹开了房门。   “轰”的一声巨响,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小顺子,也傻了眼。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清高如月茭白如云的男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子额角渗出汗水,愈发显得发色乌黑、肌肤皙白,如同佛像一般不可亵渎。   一双桃花眼里嗔黑暗涌,分明怒到了极致。   白蓁蓁,   白蓁蓁,   白蓁蓁。   他满心只有这个名字,焦躁与怒气一股一股冲刷着心脏,鼓.胀到了极点,濒临爆发。   “白——”   他扬声,却是戛然而止。   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室,男子面色愕然。   小顺子的声音从后边儿飘来:   “大人,您是不是听错了……小的一直守在这里,未曾见到有什么人啊。”   男子蓦地扭过头来,眼里竟是猩红一片。   看得小顺子一阵骇然。   白雨渐闭了闭眼。   抬手按住太阳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难以形容心里是什么情绪。   愤怒,失望,躁郁……   到最后化成了一片平静。   古井无波的平静。   似乎连那飘至鼻间的,淡淡的杏花香气,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小顺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点不放心:   “可要小的给您请太医?”   “……不必。”   也许是最近太过劳累,忧思成疾,生了魔障。   他想。   “小兄弟,能否请你帮个忙。”   白雨渐转身,温声开口。   小顺子惊讶:“大人有何吩咐?”   他默了一默,从怀中取出一物:   “烦请将这个交给芳华宫……那位娘娘。”   他垂下眼,又加上一句:   “只是此事,还请千万保密。我妹妹失踪已久,我心中念她,遍寻不获,不知她竟在宫中。我别无他法,却也不愿看她继续受苦。此物虽然作用不大,或许可以……保她平安。”   男子眼神清明,言辞恳切。   ……   “这是白大人要奴才送去芳华宫的。”   小顺子低着头,恭敬捧出一物。   蓁蓁拿过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上面还残留着体温。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白雨渐不过上任数月,每月俸禄不过尔尔。   这满满一袋子的银两,是攒了多久?   不过嘛,白家薄有家底,要拿出这些,应当也不算困难。   她没放在心上,将钱袋随手扔给婢女,一点点折起书卷。   “奴婢不解。娘娘为何对……避而不见?”   玄香忍不住发问,她不明白为何娘娘只是在隔壁念书,却不露面。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蓁蓁接过玄香递来的清茶,眼里分明荡着笑意。   “这攻心之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   幻听之症,接连持续了数日。   白雨渐怀疑自己病了。   他指尖搭在腕上,沉下眉眼。   这两年筋脉经过润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那毒素淤积在体内,时有阵痛传来,搅得他睡不安宁。   加上那扰人的声音,接连几天下来,饶是他之前休养得再好,身子骨也有点吃不消了,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苍白。   小顺子每次见到他,都要担忧地询问两句,见他神色平常,似乎本人也不大在意,便也不再追问。   ……   今夜,无星无月。   滴漏声声,正到寅时。   少女甜美的嗓音按时响起。   他握着笔,坐在案前,脸色静默。   她吐字清晰,声线清嫩,令人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世间最纯洁最稚嫩的事物。   说起那些不堪入耳的字句,却是画面感十足。   她似乎是又翻过一页,纸页沙沙,伴随着上扬的尾音,猫爪子般挠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白雨渐不禁感到困惑。   她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似乎有意放纵,他没再理会。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重新书写起来。   男子神色沉郁,心如止水,额头干燥光洁,滴汗未出,不复当初的混乱无措。   倒好似那道嗓音,成了他锻炼定力的法门。   这天,蓁蓁换了一个戏本子。   这戏本子的内容,她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大为吃惊。   她躺在软垫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抚过那段放.浪的字迹。   还没开口念呢,书本蓦地被人从眼前抽走。   “玩够了没有。”   男子的声音响起,玉石轻击的清朗微寒。   她浑身一僵。   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漆黑淡漠得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瞳。   白雨渐不知何时就等在这里了,那本露骨至极的书被他攥在手心,隐隐怒气地用力。   男子身量极高,雪青色的官袍上一双展翅仙鹤藏于华贵云纱,眼眸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蓁蓁一怔,随即收起了惊讶,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眸光。   “接连几日这般戏弄。好玩么?”   他开口。   与以前管教她的语气一般无二。   像是长辈训斥自家学坏的孩子。   蓁蓁眨了眨眼,眼里闪烁着好奇。   还有一丝不解。   之前秋娘精心培养于她,一把嗓子如同黄莺出谷,常让她坐在珠帘之后,读一些话本。   收效甚佳,每每都是宾客满座,读到那艳.情片段,更有人频频叫好,甚而想出重金包她,皆被秋娘挡了回去。   今儿这话本上的字句,饶是她看过不少,都会感到面赤耳热,他却无动于衷。   这般冷感,难怪娶不到老婆。   “你从哪里找到这种书的?”   少女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指甲。   白雨渐却自己找到了答案。   是了,这里是禁室,自然到处是禁书。   他看她一眼,声音沉缓,“或许,我应该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听出他的怒气,忍到现在才发作,还真是为难他了。   不过她选择无视。   少女对他的话完全没有反应,甚至抓住他的袖子,想从他手里把书抢回来。   白雨渐垂眸。   曾经最熟悉的人变得陌生至极,花香飘到鼻尖,掺杂着一股幽幽的体香。   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白细嫩的手腕。   上面挂着一条链子,宝石血红,闪烁着幽微的光。   她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把书还给我。”   白雨渐看着她,仔细分辨她的神情。   分明没有破绽,他知道蓁蓁说谎时,眼神会不自觉地飘向其他地方。   而且右手会不自觉地抓着衣角。   这些他熟悉的小习惯,都没有了。   少女面容娇俏,纯净之中,有种天然的魅。他忽然发觉,在她眼尾,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你不是蓁蓁。”   他后退两步,脸色发白。   少女却喊住了他。   “喂。”   “你说的那个蓁蓁,是不是你喜欢的人啊?”   她嗓音甜美,指尖绕着一缕发丝,绕啊绕的,忽地眼珠一转:   “我叫做元贞。”   “你喜欢的那个蓁蓁,是不是长得跟我很像呀?”   白雨渐不说话,一双桃花眼深深地凝视她。   蓁蓁笑了,视线从他的面庞,缓缓下落到他手中:   “你快还给我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我还没看完呢。”   隔了好久,男子低哑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你该看的。”   “你管得着嘛。”   她呛他,却用一种撒娇的语气。   她直接将那本书抢了回来,手指擦过他的尾指,触感滑腻。   然后转身躺下。   躺椅在晃,她整个人也在晃,裙摆飘啊飘,纤细小巧的脚上套着一双绣花鞋,欲落不落,她看得津津有味,偶尔看到精彩的地方,还会轻笑起来,唇边浮现浅浅的梨涡。   “别看了。”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句,他便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刺目。   骨节分明的手伸到面前,这一次她学乖了,飞快将书卷压在了屁.股底下。   她挺起上身,迎着他的眼眸,生气地说:   “你好烦。”   “你为什么管我?”   白雨渐默了默,决定采取迂回的策略:   “告诉我,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她跟蓁蓁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但是蓁蓁,绝对不会沉迷这种东西。   她生性单纯,就像一张白纸。   “嗯……为什么,嗯……”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   她走下躺椅,裙摆拂过地面。她走到了白雨渐的面容。猛地踮脚靠近,那双蒙着泪膜的眼,似有水光倾泻而出。   “因为,我要勾引圣上。”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她绝不是蓁蓁。   蓁蓁不会这样。   少女的神色天真无邪,好像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何等大胆放肆的话语。   她纤细的手臂,几乎攀在他的肩膀上,吐气如兰,说完就轻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他的眼眸刹那间变得寒冷无比。   像是天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他推开了她,毫不留情。   少女被他大力推离,惊呼一声,踉跄几步,柔软的裙摆飞扬而起,缓缓飘落。   她趴伏在了躺椅上,以一种窈窕的姿态,身形颤颤,起伏有致。   乌发在后背上散开,顺着瘦削的肩膀滑下,抹胸是烟云紫,压出雪嫩酥香,斜露绯红一角兜衣。   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举动,伸出手。   他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条红宝石手链,衬得肤光胜雪。   她拿起书,重新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无视身后那冰寒的目光。   白雨渐冷冷看她片刻,转身就走。   少女嗓音娇娆,像是湖底的水草,拖着人一点一点,往下沉没。   “……真个在下星眼朦胧,莺声燕语。柳腰款摆,香肌半就,口中艳声柔语,百般难述,迎来送往……”   蓁蓁指尖闲适,再次翻过一页。   她知道他没走。   他待自己严苛至极,做事绝不半途而废,更何况是君主交代的差事。   邪念啊一旦种下,就会慢慢慢慢地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林木的那一天。   到那时,白大人。   你还能维持住你清高的面目么?   “噼啪”一声,烛火轻响。   隔壁的声音终于消失。   白雨渐想她大抵是累了。他听见一道轻轻的哈欠,而后便彻底销声匿迹。   他墨眸淬冰,终是搁下了笔。   他不自觉地回想她的样子。   她的衣裙是旧物,款式都是不大时兴的,浑身上下除了那条手链以外,没有别的贵重之物了。   白雨渐心口漫出苦涩。   他宁愿那不是蓁蓁。   而是一个与蓁蓁相似的少女。   至少那样,他不会像现在这般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心安。   不知独自坐了多久。   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四处暗了下来。   屋内静得只有男子清浅的呼吸声。   脚步声轻轻响起,伴随着淡淡花香,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   柔嫩细腻,触感温热。   “放开。”   他冷声叱道。   忽有柔软馥郁贴上后背,男子刹那僵硬。   “我想试试。”   她说。   试试。   他的手握紧了,骨节攥得泛白,隐隐有青筋浮起。他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根刺,不知该发怒还是将她推开,再好好训斥一顿。   “什么。”他听见他自己涩声问道。   少女略带哀愁的声音飘进耳中,“试试,能不能得到圣上的心。”   白雨渐浑身僵硬。   “一定是我太傻了,没有伺候好圣上。一定是的,”她听起来很是沮丧,“所以圣上才厌了我了。他宠爱那个贵妃,将我赶到那么冷那么暗的地方,一直不来看我。那里有老鼠,”   “大人,你见过老鼠吗?他们会啃我的脚趾头,咬我的皮肉。”   “我好怕呀,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她贴在他的耳边说,温热的呼吸吹拂,擦着他的耳廓,腻腻湿润。   她唤他大人。   这样陌生的称谓。   白雨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难怪她要看那些书。   这连夜的靡靡之音,不过是她抛出来的诱饵,她是在他身上进行试验吗,试验可不可以挽回那个抛弃她的男子的心?   少女哀音婉转,温柔可怜。   “圣上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会好好伺候他的,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就在他耳边,她诉说着满腔的委屈,和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恋。   白雨渐手指捏紧。   如果,她真的是蓁蓁。   这两年,在她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一个又一个疑问,宛如魔音一般,一遍遍地在耳边回荡。   戳着他的心,摧着他的肝,直将他逼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最后再说一遍,放开。”   不论心中是何等翻涌,他表面仍旧冷冽漠然,就连声线也是四平八稳。   啊,好像行不通呢。   蓁蓁撇嘴。   她依言,将手放开。   一阵阴影徒然笼罩,她的手腕被人反剪到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烛台从桌上跌落。   她被推到墙上,脊背咯得发疼。   夜色幽微中,男子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双眼里盛满冷意。   他身量高挑,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凛冽的松香将她包围。   少女抬起一双因为疼痛而泛起水光的眼,望进男子沉郁的眸底。   她毫无惧怕,反而甜甜地笑:   “你说,我要是见到圣上,我就像这样,掉两颗眼泪如何?”   她的指,轻轻抚上眼角,蹭掉那滴泪水,又抬起脸,勾唇一笑。   “圣上会喜欢我哭吗?还是喜欢我笑呢?”   白雨渐盯着她,看了很久。   “白蓁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一字一句,面容晦暗,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蓁蓁却恍若未闻,忽然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向他靠近一步,“你这身官袍,料子真好。你一定是个大官吧。”   她贴得好近好近,近到可以闻到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他身体紧绷,垂眼,嗅到她发间的幽香。   “你见过圣上了吗?”   “圣上是不是很好看、很温柔?”   她的嗓音,一声一声,钻进他的耳中。   “我好喜欢他呀。”   她忽然轻轻地说。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在他怀里,一遍一遍地诉说情意,开口闭口便是圣上、圣上。   像是神智混乱,不辨人事的疯子。   又像那陷入极端爱恋,难以自拔的痴情之人。   白雨渐一直盯着她,眼神从开始的晦暗难明,变得锐利深邃起来。   他眼睛生得极好看,标准的桃花眼,轮廓极深,瞳仁漆黑得没有杂质。   他扫视着她,那眼神,像是要拿着一把刀,将她剖开,从头到尾分析个透。   蓁蓁皱眉,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不适地推了推面前的人,他却纹丝不动。   手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她微惊,对上白雨渐深沉难辨的眼眸。   蓁蓁猛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要……给她把脉!   他指尖冰凉,搭在她的腕上。薄唇紧抿,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他许久没有说话,期间时不时看她一眼。   半晌,白雨渐松开了手,神色烦躁不已。   她脉象紊乱不定,是体虚之兆。   加之尺脉太弱,似乎是脑袋受过重创,导致的记忆受损。   少女仿佛被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样子吓到了,身形有些瑟缩。   她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忽然蹲下身,费力地伸着手,去捡那本掉在不远处的书。   她的上裳有些松了,随着下蹲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段瓷白的锁骨。   上面有一道隐约的红色印记。   白雨渐眸光划过,倏地一颤。   那是……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一个人可以通过伪装,也可以通过模仿,变得很像另一个人。   比如前几日皇帝给他送来的美人。   那人生得与池仙姬相似,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子也几乎找不出差异。   可一把脉,便知不是。   就算、就算这个少女的脉象,是万中无一的巧合。   那……锁骨上的印记又该怎么伪装?   他记得那是他刚捡到蓁蓁不久,年幼的她便因水土不服,生了重病。   是他亲手为她诊治,精心调理,病症消后,锁骨上便留下了这形似菱花的痕迹。   他如何会认错?   少女仍旧匍匐着,努力去够那本书。   这两年她身量抽条,虽然削瘦,该长的地方却也都长好了。   尤其是一把腰肢,极为纤细,愈发显得其他地方纤秾合度。   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衣襟内的风光。   白雨渐猛地移开视线。 第37章 037 如今,不喜欢了   两年前她还是个眼神纯稚的孩子。   至少在他眼里一直都是。   可分开两年, 她变了,也将他忘了。   在这段他没有见到她的时光里,更是悄然蜕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他完全陌生的模样。   白雨渐忽地想起,她曾坦然承认喜欢他。当时他愕然, 震惊, 却没有当真。   她那个时候年纪太小。   他年长她多矣, 又是一手将她带大,自认待她如同亲妹妹, 没有其他任何特殊的情感。   而她误以为是情爱的东西,不过是经年累积的依恋与孺慕, 造成的错觉。   可此时此刻, 似乎有什么在不经意地改变,一种不受掌控的感觉攫住了他。   白雨渐面色冷峻,指骨紧紧地攥在一起。   蓁蓁正要捡起地上那话本子。   却有人先她一步, 把它捡了起来, 一道刺耳的撕拉声响起,蓁蓁还没反应过来, 就见那好好的话本子,被男子修长如玉的手给撕成了两半。   啊。可惜。   蓁蓁脸瞬间垮了下来。   千金难买的孤本,就这么毁了。   她看了看地上那横尸当场的话本子, 眼眶倏地红了。   少女咬着嘴唇, 满脸委屈地看着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白雨渐没有想到,她竟然哭了。   就为了区区一个话本子?   她抽噎着,嗓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传来,“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快啊。”   白雨渐心中一刺, “你说什么?”   “亲手毁掉别人的希望,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快?”   她一字一句,带着清楚的恨意。   那一刻,他浑身一震。   好半晌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希望?   她竟将此物看成希望?   如此歪门邪道,如此伤风败俗的东西!   蓁蓁见状叹了口气,不愿再跟他争辩什么。她的目光越过男子颀长的身影,幽幽望向了窗外。就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更加光明的东西。   ……那种眼神。   又是那种眼神。   白雨渐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点烦闷,他冷着一张俊脸,微微侧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窗外都有什么?   连绵起伏的宫墙。   尽头处,可以看到太极殿的一角。   辉煌、又绚烂。   太极殿,那是……圣上的寝宫。   猛然间,他的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沉地喘不过气来。   而她对此毫无所觉。   少女站起身,如同第一次重逢时那般,眼中又没有他的存在了,她满脸漠然,擦过他的肩径直往外走去。   白雨渐藏在衣袖下的指骨骤然捏紧。   面色愈发沉郁,下颚紧绷。   跨出门槛的刹那,男子清寒的声音响起。   “我送你回去。”   蓁蓁脚尖落地,勾了勾唇。   芳华宫外。   一名青衣婢女满脸焦急地等待。   蓁蓁一见到她,就面露委屈,冲着婢女走了过去。   她将脑袋轻轻倚靠在婢女的肩头,亲密地依偎着,少女鼻尖发红,眼尾也是红红的,一副被人欺负惨了的样子。   她微弱的啜泣声飘进耳中,白雨渐视线一凝。   能够令她这般依赖之人。   他瞥了那婢女一眼,眸光带着审视,与此同时,婢女狐疑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二人视线交汇在一处,白雨渐俊眉微皱,却薄唇紧抿,什么也没有解释。   “白大人。”玄香福身行礼:   “多谢大人照顾我们家主子,劳大人费心了。”   白雨渐负手而立,没有搭话,径直看向前方。   想必那个幽僻的宫殿,便是冷宫了。   看上去颇为荒凉,四周的树木都是枯败的。   她真的住在那样的地方?   想到她说的那些话,他有满腔疑问,只是视线触及少女那满眼的抵触,又如鲠在喉。   他看向玄香。   玄香猜出他有事相询,低下头,柔声哄了少女进去,这才悄然与男子走到僻静处。   ……   “原来,您就是元贞那个在宫外的兄长……”   玄香看上去有些惊讶,半晌,微微叹了口气。   随即与他说起蓁蓁这两年的事。   她说她们原本是浣衣局的宫女,关系颇好,一切的改变,是在两年前的春日:   “……一转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踪迹,直到半夜才回,一回来便说要沐浴。过了几天,上头就有赏赐下来。可元贞不见高兴,反而躲在房里,偷偷哭了一晚。”   “我们后来才知,她给圣上侍寝了。”   “我们见她闷闷不乐,就问她,元贞,你是不是在宫外有情郎?”   玄香看向男子冷漠的侧脸,貌似不经意地说,“不然也不会这么伤心,您说对吧。”   白雨渐抿住薄唇。   玄香低下头,继续回忆,“元贞摇了摇头。”   “她说,我只有一个兄长。”   白雨渐脸色一怔。   “只是后来……”婢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唏嘘,   “圣上后宫佳丽三千,哪里还记得元贞这个小小的美人呢?转眼就忘在了脑后。他每日每夜啊,都陪着那位贵妃娘娘。听闻贵妃娘娘倾城绝色,是那神妃仙子一般的人物,叫人见之忘俗。大人您说,区区萤烛之光,又怎配与日月争辉呢?”   萤烛之光,如何与日月争辉。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竟是沦落后宫,成了一道无关紧要的陪衬。   她究竟是何等情痴。   帝王之爱,又是何等凉薄。   白雨渐始终没有表情。   他负手而立,身影萧索如月下孤松。   玄香瞧着他的侧脸:“大人,您怎么了?”   白雨渐收起那古怪的神情。   他轻轻道:“没事。”   他想到了那封信。   想到了她对他说:   “我对兄长,有非分之想。”   想到她眼底隐晦的爱意。   同时,又想到她在他怀里红着脸,说要勾引圣上的神情。   这一刻,他方才清清楚楚地认知到——   她是真的,完完全全,忘了与他的一切,忘了他们相处的所有,转而恋上了旁人。   她深陷其中,将身与心,尽数交付了出去。   玄香叹了口气:“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都没有尝过什么甜头。圣上只来过那一次,就再也不来了。她却日日盼着,夜夜等着。”   “奴婢也劝她别等了,别想了,盼不来的。她却坚持要等。她说圣上待她好,给了她从来没有的偏爱。她觉得圣上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至于之后的事,大人想必也知道了。”   “她失了宠,跪在御花园,淋了一天一夜的雨,当晚就发了高烧,”玄香说,“奴婢都以为,她挺不过来了。”   “可许是老天爷也怜悯元贞,她还是活了下来。却从此认不得人,也总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家都说,她疯了。奴婢瞧着,也甚揪心。”   “若大人有办法,就多劝劝她吧。”   白雨渐沉默许久,颔首道:   “……多谢你,将此事告知于我。”   他嗓音温和,斯文有礼。   玄香眼中诧异一闪而过,随即道:   “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大人不必言谢。”   白雨渐缓缓摇头:   “只是,白某身份不便。想来,她也不愿见我。”   顿了一顿,又说:   “这段时日,白某都会在明渊阁。若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还请务必告知。如需延医问药,亦可前来寻我。”   玄香应下。   翌日,寅时。   “大人,白大人。”有人走进,匆匆拜了一拜,正是那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婢女。   “大人快去看看我们家主子吧!”   玄香满面焦急,不似作假。   白雨渐一怔,立刻站起身来。   雪白的衣袍拂倒那盏缠枝莲纹灯盏,染上尘灰,他却快步走过,浑然不觉。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道:   “什么症状。”   玄香早已打好腹稿,只道元贞发了癔症,正满殿寻圣上。玄香心惊胆战,唯恐惊动了管事宫女,再用铁链锁了元贞,这才万不得已来请他出面。   只是,芳华宫如何进入,倒是个难题,那里守卫森严,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定是不行。   于是玄香带着他绕到了后墙。   那堵墙下有一个墙洞,却十分狭窄,一个成年男子,只怕要趴伏着才能过去了。   玄香后退一步。   “只能委屈大人了。”   她歉意地说。   却闻罡风骤起,白衣翩跹而过,洒落一地溶溶月色。   男子身影不再,唯有一缕药香在空中飘散。   正打着扇子、准备迎接“贵客”的蓁蓁,被突然翻墙进来的白衣人吓了一跳。   她惊疑不定,玄香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还有,白雨渐不是有哮喘不能习武,怎得眼下瞧起来身手这般利落?!   趁着他还没靠近,蓁蓁忙将发髻打散,起身就往内殿走。   倏地,一道修长人影,笼罩下来。   “蓁蓁。”男子一双桃花乌眸,定定看着她。   “我听说你病了。”   他捉住她的手腕,就要给她把脉。   蓁蓁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把手缩回,背在身后。   男子看了她一眼,悠悠叹了口气。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这句话。然而他的声音,却比上一回更加轻柔了一些。   少女紧张不安,整个人处于防备的姿态。   白雨渐眸光微黯,他说:   “我是来给你看病的。”   她却摇了摇头,一步步后退,直到抵住了墙根,她说:   “你撕了我的书。”   “你还弄疼了我。”   她把手伸出。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几道红痕,是他昨天用力握紧留下。   他也没有想到她的肌肤这样细嫩。   白雨渐抿了抿唇,没有话说。良久,他从怀里取出什么,递到她的面前。   “赔你。”他声音依旧冷淡,眼睛却看着她。   他手里是一本图册。   蓁蓁翻开一看,笑了。就算如今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白.痴加疯子,也不至于这般哄骗吧?   她把那本书举到他面前。   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白雨渐声音低沉,“你从前喜欢的。”   山水图册。   “从前喜欢?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知是在说书,还是说人。   “我如今,半点都不喜欢了。”   她说完,当着他的面,两手用力将那本图册从中间撕开。   纸片碎屑纷纷落下,她面容娇美,红唇微翘,笑意如同孩子一般纯真,蒙着泪膜的双眸中,分明闪着得意的光。   不亚于一种挑衅。   “白蓁蓁!”白雨渐像是绷到了极致的弓,终于到了释放的顶点。他额角青筋直跳,眸底怒火蔓延。   他蓦地逼近一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声线低沉:“我当初教你识文断字,不是让你看那些东西,学着怎么勾引男人的!”   “勾引男人”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第38章 038 她是妖   随着“勾引男人”四字落下,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   白雨渐立刻就感到了后悔,这四个字过于难听,放在从前,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更何况, 是对着她。   可是就在方才, 心里一股无名火轰地燃起。   也不知道是魔怔了还是怎么, 那些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他死死抿住了薄唇。   少女却眨了眨眼,仿佛对他说的话感到困惑与不解。   不知是对“教她识文断字”, 还是后面“勾引男人”一句。   像是反应慢了一拍,她眼睛里漫开重重雾气, 倏地唇角轻弯, 她将手背在身后,水濛濛的眼眸看着他,嗓音甜美地说, “对呀。”   这两个字, 令白雨渐怔在了原地。   倏地,银铃般的笑声洒落耳畔。   好似被他的反应逗乐了, 她开怀地笑起来,笑得极美极魅,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她背着手, 一点一点往后退。   “我就是要勾引圣上嘛。”   心里那股无名火再度被挑起, 白雨渐眸色骤寒,冷冷地看着她。   面前的少女,给他那种极清晰的陌生感。   几乎让他想要下意识地否认,她是蓁蓁。   可潜意识里又知道,她就是蓁蓁,毫无疑问。   他蓦地想到, 她如今这般,只是病了。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有什么正在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   蓁蓁的笑可天真了,压根不管男子是什么表情。   她扭开脸不再看他,红唇微翘,轻轻哼起了歌。   “娟娟白雪绛裙笼,无限风情屈曲中。”   “小睡起来娇怯力,和身款款倚帘栊。”   那么令人脸红心跳的艳.曲,她哼起来宛若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地上的碎纸页随风轻飘,转啊转,落在了她的脚边。   被她一双软底绣花鞋,轻轻踩在脚下。   她踩上去的力道不重,却好似践踏在他的心上。   被她弃如敝履的,与其说是那些秀美的水墨山川,倒不如说是那些,所有与过去有关的记忆。   她哼着那曲艳.词,声音听起来极轻快。   “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他听着她那甜腻的、娇柔的,几乎令人骨头酥麻的嗓音,心中的烦躁几乎到达了顶峰。   这些她从哪里学来?   谁教的她?   都有谁参与其中,将她塑造成这样,完全与蓁蓁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模样?   想到这,他的指骨便骤然捏紧。   可他看向少女的神情,却竭力保持着镇静。他的声音也是温和的:   “蓁蓁。你过来,我给你把脉。”   她听到声音,朝他看过来。她轻轻瞥他一眼,又笑了。   那笑容有点不同的意味。   月光笼罩在少女的笑靥上,纯稚中带了一丝魅。   “好啊。”   这一次,她竟然答应了。   白雨渐眉峰舒展。   谁知她忽然跨进一步。   她将手臂抬得极高,几乎是抬至他的眼前,与他的视线平齐。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轻薄的衣袖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玉嫩的手臂。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他怔在那里,她却又笑着,看着他的眼眸,然后拈着那薄薄的衣袖,一点一点地往上拉。   直到完全遮住了那片雪腻。   “不过,我只让圣上碰我的。”   她轻声细语地说。   她说起圣上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柔和,眼里有种不自觉的光亮。   那种眼神,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白雨渐垂眸,蓦地想起。   她从前看着自己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啊。   每一次、每一次。   他只要回到白家去,她都是用这样明亮的、像是含着星子的眼神,在注视着他。   可是,他每一次都无视了。   如今这眼神,她给予了另外一个男子。   圣上。   九五之尊。   太行尊贵的统治者,他的君主。   白雨渐不愿去细想,心里那微堵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还有微微牵扯着心脏的刺痛……   她像是忽然对他不感兴趣了,转身就往内殿走。   鹅黄色的衣裙飘然,纤细的身躯包裹在薄薄春衫之下,腰肢细若杨柳,惹人遐想。   白雨渐看着她的背影。   她患上了癔症。   癔症之人,会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她这样地快活、天真,看不出半点经受过磨难的样子。   在那个美妙的梦境里都有谁,那个她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   是了,她把他忘记得一干二净。   那个梦里,决计是没有他的。   白雨渐下颚紧绷,指骨捏紧了又松开,反反又复复。   他跟上她的脚步,也往里面走。   他也不知为什么要跟着进去,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站在了殿内。   殿内燃着烛火,灯烛却是劣质,气味不好闻不说,光线也极暗。   可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少女姿容绝色,宛若暗室明珠。   她慵懒地躺在榻上,侧躺的姿势十分随意,鹅黄色的裙裳衬得她肤色有些苍白。   她的外衫微微滑落,露出一半光洁圆润的肩头。珍珠色泽,在昏黄烛光中泛着暧昧的光。   衣冠如此不整。   这在保守到连衣扣都要扣到最顶、出门尽量戴幂篱的白雨渐眼里,是极为刺目的。   他的视线转向其他地方。   软枕用具都是旧物,虽尚算整洁,看在他眼里却是哪里都不好,眉头不禁皱得更紧。   很多器物,也落满了灰尘。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他想起,同僚私下推杯换盏时,谈论起太行最华丽的宫室,碧梧宫。   那位勾得圣上五迷三道的倾城妖妃,所居住的地方。   那里的柱子,用黄金作为装饰。   地板是白玉砌成。   并以珠交罗作幔,悬挂稀世碧玉,风吹碧玉,会发出雅和之声。   还为她专门打造了一座浴池,贵妃将珍珠宝玉随手一掷,不过是听个响儿。   还有戏言称,魏氏如此得宠,只怕是要令天下父母心啊,不重生男重生女!   蓁蓁看他一眼。   他的眉心揪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眸光沉得似乎要滴出墨来。   蓁蓁挑眉,他若无动于衷,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好在,白雨渐总算动了。   他看到什么,径直走到桌边,抬起上面的药碗。   药碗是木制,边上有一个缺口,很是破旧,里面沉积着药滓。   他并不嫌弃脏污,如玉指尖拈起一点,置于鼻尖轻轻一嗅。   半晌,白雨渐放下木碗。   一双深邃润泽的桃花眼看向少女,里面夹杂着叹惋。   如果,她还记得从前的一切。   那么,她就该知道,这种东西于她的病情,根本没有半点效用。   但是她忘记了。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忘记了。   这满身医术,亦是不复存在。   她明明是他最有天赋的弟子。   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   不是不痛心的,可似乎痛心之中,还掺杂着别的什么。   他们静静地对视。蓁蓁面上依旧懵懂,心中却有些惊讶,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忽然,有人匆匆走进。   玄香焦急地低唤一声:   “白大人。”   白雨渐扫了她一眼,玄香道:   “还有半个时辰,管事姑姑就要来了。”   她说着,不知从哪里捡起了一根锁链,哗啦作响。   “此为何意?”   他微微愕然,立刻出声,声线有些发厉。   玄香吓了一跳,讷讷地说:   “回大人,这锁链,是必须给元贞戴上的,不然她会乱跑。”   少女乖巧地蜷缩在榻上,望着玄香,眼里蒙着一层泪膜,像是某种无辜的小动物。   白雨渐僵直着一动不动,他看着少女的眼眸。   里面甚至都没有恐惧,是麻木了吗?   还是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玄香哄了好一阵,少女才肯将手伸出来,她的手腕当真纤嫩得过分,被他握过的红痕都还在上面,一直没有褪去。   他听见,玄香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乖,元贞,听话,不然管事姑姑会打你。”   “管事会打她?”   白雨渐蓦地发问。   问的是玄香,眼睛却看着蓁蓁。   她的乌发散开蜷缩着,抱着双膝坐在榻上,脚趾缩在裙裾之下,似是十个半圆的月亮,轻红柔软。   而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却像是与她隔着天堑。   有一座无形的牢笼,将她困在了里面。   她是那失去了反抗能力的猎物。   见玄香要将锁链套进她手腕,他蓦地开口:   “住手。”   他的声音沉了沉,“至少,现在不必。有我在,我会治好她。”   白雨渐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念了一些药材的名字,低声嘱咐,“给她抓药吧。”   其中有一两味,都是极为珍稀的药材。太医院虽有,但他们芳华宫的人,怕是连边角料都拿不到。   玄香露出为难的神色。   白雨渐想都没想就探手进怀中,取出状元令,交到玄香手中。   “太医院中,有一位我昔日同门,姓全,名子衿。你且将此物给他看看,他便明白了。”   全子衿与他私交不错,同是白仲祺的弟子,如今任太医院院正。   “奴婢这就去抓药。”玄香行礼。   “慢着。”白雨渐却喊住了她,“蓁蓁……近来可有昏睡的情况。”   玄香讷讷道:“奴婢……奴婢也不知。实则,奴婢也不能时时看着她,奴婢每日里都有许多重活。这些,大人恐怕只能亲自问她了。”   玄香走后,便只剩下二人。   白雨渐回眸,便撞上了少女看着他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有一瞬间的怔然,好像,她是他熟悉的那个蓁蓁。   片刻才觉察出是他的错觉。   她依旧是那副缩在保护壳中的模样。   她不让他触碰,只好望闻问。看她气色尚可,倒是唇瓣有些苍白,这几天的行为也是反常。   还有一望,便是看身体的发育情况,这一点,白雨渐轻轻一瞟,就转开了目光,在他看来,她似乎过瘦;   她的呼吸声轻而微,有些后继无力,而后便是问。   “你近来,可有昏睡的情况?”   “是不是经常忘记一些事情。”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若玉石相击。他在看诊一事上,有着超乎旁人的耐心,对待她就像对待那些医治过的病人一般,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始终,不回答他。   他顿了顿,并不浮躁,仍旧问了一句:   “你可有,短暂的失明。”   失明。   随着话音落下,少女明显呼吸一滞。她长长的睫羽垂落,轻轻看了他一眼,便兴致缺缺地将脑袋埋进了膝盖,乌发披落满肩。   又一次,无视了他的问话。   白雨渐默了默。   见她低头半晌,忽然玩起了手腕上的那条宝石手链。红色宝石折射出刺目的光,几乎滴血一般。   蓁蓁以为,他还要继续问她的病情,谁知就听见一道淡淡的。   “这条手链,是谁送你的。”   原本只想关心她的病症,可不知道为何。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少女的眼底,有一丝笑意闪过。   她却仍旧没有理会,继续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链。   “白蓁蓁。”   终于被无视得够了,他带着怒气地低沉开口。   与此同时,也在心里感到了一股讽意。   明知故问什么。   还能是谁送的呢。   她是皇帝的女人。   除了皇帝。   还有谁会送她这样的东西?   还有谁送的东西,值得她这样反复地观摩与珍藏。   白雨渐蓦地想起,那根长春花簪。   那是他雕刻给她的。   那个时候,她似乎已经彻底绝望,却仍旧将那根簪子捡了起来。   她珍重地擦拭着,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   可是那些,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若是不知还好。   他现在才知,那是真心。   被他一遍又一遍无视了的、亲自摔碎的真心。   而她捡起来,补补好,转头送予了旁人。   白雨渐耐着性子,又低声问了一遍。她还是不理会他。   男子的眸光,在她手腕上停顿一瞬,而后轻轻掠过。   他薄唇开合:   “玄香会给你取药回来。时辰到了,我该走了。”他语气淡漠。   蓁蓁眯了眯眼,却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在生气。   他这个人啊越是生气,声线便愈是压抑冷静。   任何时候,他都维持着那副圣人君子、如水淡漠、宠辱不惊的模样。   即便是在,取她性命的时候。   那层冰霜,几乎是他完美的防御,是他高高在上的金身塑像。   真想看看碎裂的样子。   那一定很有趣。   在他转身的刹那,她忽然勾住他的衣角,手指擦过顺滑的布料,好像很久以前那样,牢牢抓住了他。   白雨渐一震,低下了头。   他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抓着他的衣袖,肌肤羸弱苍白。恍惚间,似乎看到很多年前那只小小的、瘦弱的手。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甜甜地、充满信任地喊他。   兄长。   一声一声,一声一声。   他眼睫垂下,微微颤动。   陷入回忆,久久抽身不得。   耳边蓦地响起一道甜腻的嗓音。   “大人。”   这是她主动跟他说的,第三句话。   “我饿了。”   第四句。   软软的一声,就像是在撒娇,可语气里全然是小孩子般的任性。好像她饿了,对面的人,就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似的。   她凭什么认为,他会再管她?   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把他当成空气一样地无视。   白雨渐抽身要走。   看着他的衣袖擦过指尖,蓁蓁立刻往前一扑,准确无误地抓住他冷白的手腕。   她笑了笑,纤细的手指轻轻地靠了过去,然后一点点缠绕住他,慢慢地往下摸索。   “大人。”   她还是那么唤,同时把手伸进了他的掌心。   带着一种蓄意的、引诱的意味,几乎让他瞬间就紧绷起来。   手心里嫩滑的,是从未有过的,独属于女子的触感。软嫩的指腹与他一寸一寸地贴合。   像是要一点一点地,将他蚕食。   “我真的好饿呀。”   她含着轻轻抱怨的声音响起。   白雨渐回身。   只是这一回身,他就悔了。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让他狼狈。   少女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眼里好似有一汪水,让人顷刻间便跌落其中,溺了进去。   他看到她单薄的肩线,领口的肌肤雪白细嫩,锁骨在布料下有明显的凸起。   灯光下,她身形瘦弱,分明有种惹人摧毁的美感。   他猛地将手抽走。   指尖离开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心悸传遍全身。   蓁蓁没有想到,这一招都不成。   转瞬,却见他垂下眼睫,问她:   “你想吃什么。”   她终于肯对他流露出一点信任。   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在塌陷,他想,其实,她还是跟小孩子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他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   蓁蓁坐在榻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白雨渐回来的时候,恰逢天气阴沉,乌云密布,似乎即将有雨。   近来连绵阴雨,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   他站在殿外,忽然有些踌躇。   他不知如今的她,更喜欢吃点什么。   她进宫以后,宫中珍馐何其之多。   应当不再,喜欢吃那些简陋的粗食了吧。   他抿了抿唇,手指捏紧那装着杏花酥的油纸包,抬步走进。   却见她从榻上袅袅起身,轻盈地走到了梳妆台前。   她赤着脚,小腿纤细笔直。   白雨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的背影,再一次发现,她竟是这般地瘦。   那衣裙即便穿在她身上,也能看出腰间的空荡。   她骨架一直都很纤细,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过。   他蓦地顿住。   不是的,变了的。   那贴近后背的柔软触感,几乎不用刻意去回忆,便骤然降临。   ……她长大了。   毋庸置疑。   他深吸一口气,止住接下来更加要命的回忆。   他抬起眼睛,眼神清明。   这几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无不提醒着他。   当年那个小小的、羸弱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尽管是以一种非常残忍的方式。   少女的头发很长,长到遮住了臀部,缎子一般的乌黑靓丽。   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什么重量。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梳妆台前。   她在盒子里挑挑拣拣。   他分明看见那里面基本没有什么首饰,除了木簪子,就是不值钱的珠花。   可是她挑得极为认真,指尖纤细漂亮。   就好像坐在那里的,是受尽宠爱的贵妃。   而不是一个冷宫被抛弃的女子。   他为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微微一怔。   不明白心中是什么感觉。   怜悯吗?好像也不是。   说不清,痛心吗?   或许,该是悲凉多一些。   他蓦地意识到,也许,从前那个蓁蓁,永远地,回不来了。   她故意念那种书,她说要勾引皇帝的神情那么自然那么动情。   他从来没有想过,蓁蓁会变成这样。   她乖巧懂事、好学聪颖。   只要说过一次的,她就会全部记住。她这一生,应当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欢欢喜喜地度过。   而不是成为皇家的,玩.物。   ——可是让她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又是谁呢?   男子脸色发白,手腕垂在身侧微微地颤抖。   蓁蓁的手撑着铜镜台。   她看着镜子里的少女的脸,拿起一张红红的纸,含在了唇瓣之间。   鲜红之色染上她的唇,艳丽得让人转移不开视线。   似是看到了镜子里男子的身影,她转过脸来。   “大人,我好看吗?”   她轻笑着问。   嗓音娇娆。   她描了眉,抹上了口脂。   原本素面朝天,就足够清妍绝丽。   一妆扮,更是放大了那丝魅惑。   淡白的月色透过破旧的窗牖 ,照在她的面上。   轻纱般朦胧的月光里,她冲着他笑。   红唇如焰,媚眼如丝。   她好像,从来不在意他心中有多少纷乱。   任凭惊涛骇浪、翻天覆地。   都与她无关。   她长发披肩,雪肤花貌,天真无邪地冲着他笑。   像是开在极致中的幽昙,美得惊心动魄。   蓁蓁还想说点什么,就见男子抿着薄唇,抬步冲自己走来,修长挺拔的身影骤然笼下一层阴影。   换作以前,她是不敢这样与他面对面的。   因为她对他奉若神明。   就连与他靠近一寸,都觉得,是对他的亵渎。   可是,是吗。   他是神明吗?   她问自己。   当他动了私情、有了私欲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神。   而是凡俗之人。   这凡俗之人啊,皆有一颗温热的心脏。   它的血是红的。   它就在他的胸膛里面怦然跳动。   他与世上寻常的男子,又有何不同呢?   除了一副比常人优越的容貌之外?   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她。   抛开十年的教养之恩,她或许,不会喜欢这样的男子吧?   他冷漠又专.制,从来都不肯好好地听她把话说完。   也时常对她不理不睬。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却猛地被他压在了梳妆镜前。   慌乱之下,她的手掌撑着桌台,才不至于滑倒。   他垂眸,冰凉的指触上她的唇。   指尖按在她的唇角,却不带半点狎昵味道,而是认真地,一点一点,将那抹胭脂红色给抹去。   他的眼眸极深。   下手极重,毫不惜力,像是要从她身上彻底剥夺什么那般凶狠。   蓁蓁感到了疼痛,眼里迅速凝聚起了水汽。   男子容色在月光之下,泛着冷冷的白。   鼻若悬胆、睫如鸦羽。   偏偏神色淡漠至极,仿佛在做一件他认为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指腹,在她的唇上蹂.躏。   还从来没有人,把这么暧昧的事,像他一般,做得这么冷清冷性。   似是在纸页上随手涂抹。   红色的口脂被他抹花,在唇边晕开,好像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亲吻。   他不允许她躲,一手强硬地捏着她的后颈。   她水眸圆睁,故意地微微张开了唇。   就在舌尖触碰到他指腹的时候。   白雨渐忽然顿住。   他面色大骇,猛地后退一步。   好似眼前的少女,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哪里是洪水猛兽。   ——她是妖。   窗外电光闪过,照得男子一张俊脸惨白。   桃花眼里写满错愕。   他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方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修长的指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上面沾着黏腻的、如血般的红。   俱是从她唇上抹下。 第39章 039 要让他,清醒地沦陷   面前男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骇然, 仿佛她是什么可怖的存在。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唇瓣有些火辣辣的,她忽然抬手抚上红唇印记,在上面缓缓蹭过。   她的眼睛极为清澈, 模仿他方才的举动, 像是一个好奇的孩童般, 只是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窗外忽地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又是一阵电光闪过。   照着少女那张嫩白的脸蛋, 还有那抚着红唇的指尖,妖魅到了极致、又纯净到了极致。   仿佛那书中艳色倾城的鬼魅, 又像误落凡尘的仙子。   白雨渐猛地想起, 她在他怀里时,轻轻蹭掉眼角那一滴泪。   与现在,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心里蓦地腾起一股负罪感, 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白雨渐下颚绷紧。   即便她总是那样荒唐, 如今的她,也只是一个孩子, 像一张白纸一般纯净。   他怎么能对她……   不。不是的。   他只是想要,约束,修正。   他想让她回到从前的模样, 不想看见她这般。   那个动作, 没有任何的含义,也不会有任何的含义。   永远,都不会。   心脏怦然。跳动剧烈。   咚、咚、咚。   可随即又慢慢慢慢地,一声一声,落于平静。   蓁蓁看着,他的眸光再度变得冷静, 如同湖水般波澜不惊。方才那种极深、极可怕的神情,现在在他脸上,已经彻底寻不见了。   依旧是那般清冷出尘、含霜履雪。   他弯下身去,捡起了那个油纸包。   一股淡淡的杏花香气传来,她立刻就闻出,这是他的手艺。   一丝讶异在眼底闪过,方才那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做得出来。   难道是提前做好的,被他带进了宫中?   男子修长的指尖染着丝缕鲜红,也不再在意,慢慢给她将油纸包打开。   赫然是几枚形状精美的杏花酥。   他的眸光,平静地看着自己。   蓁蓁心口一沉。   他难道不知道吗。   她不喜欢,这些与过去有关的,她统统都不喜欢!   她指尖轻轻挑起一块,审视了片刻,皱了皱眉,漂亮的脸上有一丝嫌弃。   “我突然又不饿了。”   然后当着他的面松开手,杏花酥落在地上,碎屑四溅,有一些沾上了他的鞋尖。   意外的是,白雨渐没有发脾气。   他神情平和,淡淡地注视着她,好像在看着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   这时,玄香煎药回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碗,快步走进。   “白大人,这是您吩咐准备的……”   看到蓁蓁,还有那唇边那花掉的口脂,她的心尖狠狠一跳。   “这……”   玄香看了一眼白雨渐,连忙将头低了下去,抬起药碗。   “奴婢这就喂她喝。”   玄香刚刚舀起一勺。   就听见少女清凌凌地开口。   “我要他喂我。”   她说话时,直勾勾地看着他,嗓音又软又娇,却满是指使的意味。   玄香犹豫起来,“元贞,这……”   “这可是翰林院的编撰大人,”她一脸歉意,看向白雨渐,“大人,即便您是元贞的兄长,如此,也不大妥……”   “好。”男子却是清冷地吐出一个字。   他垂着眸,掌心接过微烫的药碗。   蓁蓁转身坐下,长长的乌发遮挡住了小脸,显得下颌小巧,精致可人。   她神情恹恹,唇边仍旧残留着那片红渍。   白雨渐看她一眼,抿住了唇,他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凑到唇边,吹到合适的温度。看得出来他极少做这种伺候别人的事,动作有些迟缓和僵硬。   他将盛着药汁的勺子,递到她的唇边。   少女兴致缺缺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盯着那黑乎乎的药汁,红唇微勾。   怎么可能真的喝呢?她又不是真的有病。   她不张唇,他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蓦地想起,方才她张开口,柔软湿润卷过指腹。   他的心尖有一股异样划过,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手指微蜷,怔愣在那里。   “啊!”玄香忽地一声惊呼。   “白大人,您的手……”   白雨渐一怔,这才感觉到皮肤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药碗不知什么时候摔在了地上,滚烫的药汁,尽数泼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冷白色的皮肤顷刻泛起了红,好似上好的冷玉染上血色。   这是针砭时弊,亦是治病救人的手。   形状极好,骨节分明,指骨修长冷白。这般烫红一片,颇为触目惊心。   “元贞,你怎么能——”   玄香有点嗔怪地看向少女。   “没事。”   他却轻声说道。   其实这药汤洒了,或许才好。   她不清醒着更好。   若是她清醒着,他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方才的举动。   那已经大大超越了,寻常兄妹的界限。   连他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大抵,真的是有点劳累过度了。   白雨渐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   玄香觉得,男子从刚才开始就有点不太对劲。   她的目光又在蓁蓁的唇边扫过,又是一阵心惊胆寒。   莫非,娘娘与他……   满地狼藉,药碗滚落在一边,药汁挥发,满室都是那股沉沉的药味儿。   一股沉闷的情绪,在二人之间蔓延。   少女有点怯生生地,她看着他烫红的手背,像是知道是她惹的祸,却无动于衷。   白雨渐蓦地想起从前。   若是从前。若是从前他这般,她必然不会这般平静。他那次病中醉酒,身上烫热得厉害,她都急得手足无措,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还有湖边练剑那一次,她满脸焦急地向他跑来,小脸上挂着泪珠。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是现在的平静。   她的眼里写满好奇,又有点畏惧地看着他的伤势。   “没有大碍的,擦点药膏……”   他嗓音清淡,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自言自语。   她睫毛蜷曲,忽然打断了他,完全没有耐心,“白大人,”   “你以后,可不可以常常来陪我?”   她仰着小脸问,单纯的可怜的,像一只随时会被抛弃的小猫。   “我好孤单啊。”像是想要得到一个有趣的玩.物那样地问着。   她的眼底,倒映着他的面庞。   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眸底的渴望。   那渴望是那么直接,像是一把利箭,精准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心脏,让他心脏有一瞬间的麻.痹,脊骨上,几乎是过电般的酥麻。   可就在薄唇轻启的瞬间,他蓦地清醒过来,她如今记忆全无。   根本不是,渴望他。   而是渴望着,一个玩伴,一个陪她解闷、给她逗乐的玩伴。   白雨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他喉结微动,却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   桃花眸中漆黑润泽,低头看她的视线,愈发深沉起来,不曾落进半点光芒。   他没有答应她。   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步履缓缓地离开了。   殿外,早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他侧颜漠然,走进雨里的身影修长挺拔,恍如那登风而去的谪仙,背影孤绝陡峭。   绵绵雨丝,春风骀荡,鼓吹得他袖袍翻飞。   一头乌发被雨汽打湿,黑得愈发浓墨。   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随即迈步,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蓁蓁始终望着,眸光安然。   玄香有些担忧,“白大人看上去……好似有些不太对劲。”   蓁蓁却是起身,走到榻边。   “他心乱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她早就看出他那淡定皮相下的汹涌,她纤细的指尖,勾起地上那根锁链,拨动得它哗啦响动。   然后拿了起来,在细细的手腕上比划着。   她唇角含笑。   究竟,谁才是被锁上的那个人呢?   他动了欲念。   红尘万丈,他亦是凡人,想要怎么逃得过?   背后脚步声靠近,玄香说,“圣上方才递来消息,今晚碧梧宫掌灯。”   这是翻了她的牌子的意思了。   如今,她与姚玉书都在俪韦的监视下,自然是要扮演好宠妃的角色。   蓁蓁站起身来,却见裙裳上有些药汁,是方才打翻药碗后,飞溅上去的,她皱着眉抱怨道:   “如此模样面圣?恐要落下大不敬的罪名。”   看向玄香,她甜甜一笑:   “好姐姐,你且与圣上说一声,本宫要先去芙蓉池沐浴一番。”   芙蓉池,便是圣上令人为贵妃打造的浴池。   云雾袅袅,攀上少女的眉眼。   眼尾有一颗极小的痣,若不仔细看,怕是根本难以发现。   她抬起指尖,轻轻抚过,这是后来离开南星洲后生的,大抵是从前哭得太多太惨,这里,便自发地生出了一颗泪痣吧。   他们都说,生了这种痣的,大多都情路坎坷。不过如今看来,她应当不会再为任何人流泪了。   没有人值得。   沐浴之后,立刻有数位宫娥上前,拿着流光锦质地、绣着华丽纹路的寝衣给她换上。   腰肢以绛红色的束带一系,真个杨柳腰、芙蓉面,樱桃口,霜艳天姿,千娇万娇。   少女长长的乌发披散在了两肩,眉眼水淋淋的清纯,叫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都说魏贵妃绝色倾城,举世无双。   即便是近身侍候的宫娥,都不敢多看她的面容,看一眼,便是呼吸一滞。   姚玉书一袭明黄龙袍,长身玉立,站在珠帘之后。   宫娥们掀开珠帘,少女缓步踏出,香气袅袅,光彩照人。   姚玉书视线在她身上微微一顿,垂眸,敛去多余的情绪。   他伸出手亲密地将她揽紧,宫娥们见状,陆续退了出去。   “如何?”   这是问连枝玉佩的事。   宫中随处都有俪韦眼线,蓁蓁也不忸怩,乖巧地依偎在他肩头。   少女抿着唇瓣,眉间微蹙,发间散出缕缕幽香。   姚玉书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惊讶,“爱妃亲自出手,竟也不能成?这世上,还有爱妃拿不下来的男子吗,就连朕……”   他顿了一顿,笑着说,“看来,白卿还当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臣妾与之相处十年。白雨渐较之常人,要更加心性坚忍、克己复礼,决不能以常理揣度。”   甚至有些固执。她那些手段,若是用在寻常男子身上,早就不知成功多少回了。   试问,一个柔弱的痴傻的,被皇帝厌弃、没有丝毫根基的女人,谁会对她抱有戒心呢?   她沉吟着,“欲望易生。但他心性冷酷,怕是一时半会儿,很难将连枝的秘密尽数告知于我,圣上可否再给臣妾一点时间?”   明黄龙袍衬得男子身形修长,龙涎香淡淡弥漫。姚玉书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轻轻一笑,“那就依爱妃的。”   “可是,皇帝哥哥,”   她一用这种语气,姚玉书就知道不好,果然听见她甜甜地问,“广宁侯什么时候才能入京?”   “如今怕是不成。”姚玉书无奈地摇了摇头,“表兄手握兵权,他若入京,朝局平衡必将打破。”   “俪韦从中阻挠,朕也无能为力。恐怕还需等上一些时日。”   广宁侯若不进京,池仙姬迟迟落不到她手里,那这场戏,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见她的嘴唇立刻往下撇去,姚玉书有些好笑。   “爱妃就这般恨那池家小姐?”   “她欠我一条命。”少女的语气有点低。   “罢了,再等等吧。”   他意味深长地说。姚玉书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抚过她还有些湿润的长发,叹了口气:   “今日母后又与朕置气,不肯用药。朕这个皇帝啊,做的真是憋屈。”   太后虞氏?   蓁蓁对她这个素未谋面的生母,倒是有一些好奇,只是听闻虞氏常年礼佛,且身子骨极差,近来缠绵病榻,连皇帝都是偶尔才能见一两次。   不过,她也不能去拜会的吧。   这张脸,听闻与太后年轻时极为相似。   宫中流言虽有,却尽数叫姚玉书挡住,未曾动摇碧梧宫半分。这个半路得来的便宜哥哥,倒真是有点哥哥的样子。   姚玉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   “唯今,朕只有妹妹了。你一定不能背叛朕。朕的身边,只有你可以倚靠了。”   蓁蓁自然是反握了他的手,亦是一笑,“哥哥说的哪里话?蓁蓁一向是站在哥哥这边的。”   这两年相处下来,她能感觉到,太行皇帝的野心不止于此,他也有那样的魄力。   俪韦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当初若她投靠此人,定能事半功倍。   可她自幼听着俪韦那些恶事长大,只怕此人得知她的身世,第一反应不是欣喜。   而是杀人灭口罢。   两相比较,她选择站在姚玉书的身边。   唯有共患难的感情,才能长久。   他是最合适的盟友,也是最好的荫蔽。   姚玉书看着她,忽然说道,“待朕拿到连枝,除去俪韦,朕便立你为后。”   立后。   蓁蓁诧异抬眼。   “你,会是太行最尊贵的女子,”姚玉书眼眸认真,不似说笑,“将来,会是太后。”   “可我……”   “嘘。”他忽地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朕会安排好一切。若是后宫之人有孕,去母留子,将来你便是太后。这样,你真实的身份,才能成为一个秘密。永远的秘密。”   永远,埋藏在地底之下。   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去母留子……蓁蓁暗暗心惊,看向姚玉书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这就是皇家之人么?   姚玉书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眉眼斯文,“而朕百年之后,太行便尽数在于你手。从此,再无人敢欺侮于你、践踏于你。朕的妹妹。”   蓁蓁一怔。   他真的……放心?   原本她对这位皇帝哥哥无甚特别的感情。   可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有些感动。   毕竟,他是真真正正地在为她考虑。   或许,在这个人世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人。   可以倚靠在一起,互相取暖了吧。   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魏元贞接旨。”   姚玉书忽然脸色一肃。   蓁蓁屈膝下跪,长发垂落细肩。   龙袍男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嗓音温和,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又亲自将她扶起,看着她的面容温柔道,“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真心希望,你能一生平安。”   君无戏言。   “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渊阁内。   一声低沉的咳嗽声响起。   小顺子听着,也是唏嘘不已。   不知这位状元爷,不,应当是这位编撰大人怎么想不开了,竟是不眠不休,在此处熬了数日。   这般下去,身子骨怕是要垮。   他染了风寒,小顺子几次相劝他去太医院,他都推辞不去,弄得小顺子百思不得其解。   听闻他未入仕前,是个神医,怎么不自己给自己开一帖药,治一治?   白雨渐正在写字。   清心若水   清水即心   微风无起   波澜不惊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都是这十六个字。   有汗水沿着额角滚落,浸得乌发如墨,肤色冷白若霜雪。   他本就严于律己、待自己严苛至极,这几日,更是将自己往一种极端里逼迫。   他落下最后一字,心中,亦是尘埃落定。   倏地,眸光一片清明。   那夜,她问,能不能去陪她。   他没有回答。   直到走出殿外,冰凉的春雨浸透衣衫,风一吹,寒透骨髓。   他猛然间清醒过来。   她已经入了后宫,这一生,都没有离开的办法。   她是圣上的人,圣上的妾。   他为臣子,当恪守臣纲。   到底,不是她嫡亲的兄长,若是答应与她常常相见,又算什么?   那是私会。   触犯宫规,她会没命。   他们,早就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再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也许,都是命运使然。   正应了那句,命该如此。   真的不能再见了。   他的将来,不该是那样。   他的路早就已经规划好,上面刀尖林立,绝对不能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   他的心思,应当放在正事之上。他的路是查清当年真相,为明氏正名,手刃灭族仇人。   他要一点点,到达权利的巅峰。   绝对,绝对不能有一丝半分的差错。   既然,她忘记了那段过去,对圣上情根深种。   那他能做的,只有时时接济,让她能够过得好一些,而不是,继续做无用的纠缠。   忽略心口那股刺痛。   他重新悬腕提笔。   已经过去了,早就应当摒弃的不是吗。   他要自己彻底斩断、不要再想。   可一闭眼,依旧是她唇边的笑、她眼角的泪。   她唤他白大人的神情。   不该再想不该再念。   清心若水,   请水即心。   从此,不再与她相见。   ……   望着面前的宫殿,白雨渐微微愕然。   他为何会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   他应该回到濯英殿去,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而不是这荒凉的冷宫。   环顾一周,却没有见到半个守卫。   他像是猛然惊醒,后退一步,身后却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白大人。”   是玄香。   “大人,您又来探望元贞么?”   男子眸光锐利,扫了她一眼。   若他记得不错,这婢女曾说过她事务繁多,极为忙碌,怎么这么巧,正好在附近叫住他。   玄香对他的疑虑毫无所觉。   她悄悄将他带到僻静处。   “今夜宫中有宴,守卫都被调走了。管事宫女也去凑热闹,奴婢这才闲了下来,正巧就看见了大人。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人,奴婢近来观察,元贞好像恢复了一点意识。”   白雨渐倏地一震。   恢复了意识……什么意思?   他声音有些发哑,“她……想起了一切吗?”   心脏像是挨了重重一闷棍,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眸底漫上了茫然。   可转瞬,又成一片漠漠冰原。   玄香看着男子的神情,从震惊变得肃然,只在那么一瞬,一双桃花眼里像是淬了寒冰。   他……   白雨渐疏离颔首:   “此事,白某知晓了。只是,我与她,到底身份有别。之前那次私见,已是不妥,从今往后,白某不会再进此处。”   “若有需要银钱的地方,差人送信到白府,白某必定竭力相助。”   “若是她再发病,劳烦姑娘,再去寻你上回寻过的那位全子衿,他会尽心为她医治。”   “圣上那边,白某也会为她通融。”   玄香听着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就好似一个寻常人家的兄长。   “她不喜欢吃苦的,蜜饯准备一些。”   “她最喜欢吃杏花酥,不知道宫里可有。”   他蓦地想起,他亲手做的杏花酥,被她摔在地上的那一幕,抿了抿唇。   “想来如今是不喜欢的了。”   白雨渐望向芳华宫,那一眼,含了很深的情绪,隐约有一丝叹息。   “她既然已经入了后宫,便是圣上之亲眷。”   “白某身为人臣,自当保持距离。”   他叮嘱了许多,皆是条理清楚,事无巨细。   听得玄香瞠目结舌,不由得暗暗心惊。   原本以为娘娘就要得手……   娘娘那等美人,那等美人计。那身功力便是只使出两成,都足以令绝大多数阅尽美色的王孙贵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谁能逃得过……   可偏偏他……   这位白大人,当真不堕那燕京第一清高的名头。   真个是禁欲古板到了极点的人物……   要攻他的心……怕是比登天还难。   ……   “他真这么说?”蓁蓁一下子翻身坐起,裙摆掀起一点,露出纤细漂亮的小腿。   玄香点头。   “白大人此后,恐怕不会再入芳华。”   蓁蓁咬住了唇瓣,是了,她怎么能够忘记。   他是最冷感又最决绝之人。   看来,上次或许给的刺.激太大,让他在冲破那层禁锢之后,猛地从迷障中醒悟了过来。   真是……一点没变。   还是那般冷血无情。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早就预料到了。   在他心里,若是为了他的道。   什么都可以舍弃。   从前,他对她不屑一顾。   如今,他依旧可以,随时将她抛在脑后。   没有什么,比他的仕途更加重要,或者说,他背后的家族。   他在意的东西太多太多,而其中随便一样,都比她重要。   她不过是一个随手捡来的,随意养了十年,最后还恩断义绝了的养妹。   哪里比得上,他的大好前程呢?   蓁蓁的手死死捏紧。   不甘心。   斩断地如此轻易,抛弃也是如此轻易。   他真的以为,他自己不会迎来那么一天吗?   看来,靠着娇弱的姿态,乞求一个男人的怜悯,是永远行不通的。   尤其是,白雨渐这样的男人。   即便利用那几分愧疚,让他短暂地被迷惑。   可他转瞬,就在心里铸造起了防线,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要让他,清醒地沦陷。   他不是说,是人臣吗?   那就让他背叛他的道。背叛他的君。   背叛他的信仰,背叛他所相信的一切!   蓁蓁蓦地想到,姚玉书曾说,会给她皇后之位。   一条计策,忽然浮上心头。   她指尖缠绕着胸前一缕乌发,弯了弯眼睛。   ……   雨接连下了几天,总算是停止了。   这几日,白雨渐心绪颇宁,大抵是已无杂念的缘故。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抬眼看去,看见了什么,倏地眸光一动,眼底泛起一丝柔意。   像是冰面裂开一丝缝隙,阳光洒在上面,潋滟生辉,美好得让人叹息。   让他露出这样神色的,是一丛长春花。   嫩绿的枝条有的笔直有的被花压弯,一阵春风吹过,挨挨挤挤的长春花便轻盈地摇摆起来。   蓦地,他想起了少女飘飞的裙摆。   白雨渐手指蜷曲,指骨摁在窗台上,挤压得微微生疼,只能以这样清晰的痛觉,遏制脑海中不受控制浮出的场景。   他漆黑的眸光,在那些脆弱的花骨朵上一一掠过,蓦地转开了视线。   他转身,袖袍如雪,准备回到书案前。   忽然有一道细微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轻飘飘地乘着风传进耳中。   他的脊背,寸寸僵硬。   他背对着窗边,久久没有转身。   她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似乎是在求救。 第40章 040 你喜欢我,对不对   蓁蓁的怀里抱着一只猫咪。那猫儿通体雪白, 在她怀里小声地喵喵叫着。   她装作救它,扭伤了脚,此刻正坐在地上,轻声呼救。   只是她再抬头看时, 那扇窗早已关了起来, 紧紧地闭合着。   竟然没有半点效用?   蓁蓁有些惊讶。   那夜分明看清了他眼底的动容。   难道……真的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   她抱着猫儿, 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她勾了勾猫咪的下巴, 摸得它舒服地喵了一声。   她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优秀的猎人是要有足够的耐心的。”   月朗星稀时候, 天上飘下了细细的雨丝。   雨丝打湿了草地, 她的裙摆沾了泥。   她有些冷。于是将猫咪抱得更紧了一点,小东西的体温让她感到有些温暖。   但衣衫单薄,风从袖口吹进, 还是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望了望那扇紧闭的窗, 难免有些狐疑。   难道,他当真不出现了不成?   只是, 玄香一早便守在了明渊阁的门口。   她迟迟没有过来通知,便说明他还在明渊阁中。可为什么……   雨滴越来越大,砸在身上, 有些生疼。   蓁蓁缩了缩肩膀, 很快就放弃了,罢了,明日再来。   她护着那只猫儿,低头站起来时,脚有点泛酸,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下, 踉跄着就要摔倒。   一只手却忽然出现,稳稳扶住了她。   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遮在头顶。   风雨骤歇。   暗下来的天光中,男子下颌冷白一线,薄唇紧抿着。   白雨渐。   他看着她的眼里漆黑润泽,如往常般平静无波。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白雨渐居高临下看着她,还有她怀里的猫。   她的衣裙不是之前那件,而是一件宫女的裙子,看出来有些不合身,显得人更瘦了。   她的袖子空荡荡的,露出一截细嫩雪白的手臂。   忽有香气侵袭。   她竟是向前一步,倒进了他的怀里,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白雨渐一手撑伞,另一只却无动于衷地垂在身侧。   他低头,看见少女乌黑的发顶。   蓁蓁将脸庞靠在他的胸口,听着那平静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丝不乱。   怀里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雨丝湿透了她额前的发,又凝结成了水珠,顺着脸侧滑下,她的肌肤羊奶般白。   他听见她唤,   “哥哥。”   白雨渐握着伞的手猛地一紧。   下一刻,又听见那道嗓音,娇柔地唤,“皇帝哥哥。”   他眉心微蹙。   她忽然踮起脚尖,擦过他的鬓,贴在他耳边说:   “为什么不要臣妾?”   声音软和中带着些埋怨。   “臣妾比那个贵妃好多了,绝对会让皇帝哥哥尽兴的。”   “哥哥想怎么要臣妾,臣妾都可以。”   话音一落,面前的男子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她朝前一个踉跄,抬起水光漫然的眼,有点无辜地看着他。   白雨渐寒声道,“白蓁蓁,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装疯卖傻这么久。   她到底想做什么?   啊。   少女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颊边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使得她整张面容变得甜美无比。   她的眼眸,依旧脉脉地看着他。   她怀里抱着猫儿,歪了歪头,俏生生地问:“白大人,你终于发现了吗?”   不等他开口,她红唇开合,缓缓地说,“是,我确实是在装傻。其实,我与常人无异。”   她目光清明。   白雨渐的脸色愈发阴寒。   蓁蓁笑得更加明媚,她徐徐发问,“大人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芳华宫吗?”   她叹了口气,“其实才不是什么冲撞呢,我是因为给那个贱.人下毒。”   少女的眼里满是嫉妒,“那个贱.人找不到证据,就蛊惑皇上,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将我发落了。我装疯卖傻至今,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嘛。”   贱.人。   恶毒的词,轻飘飘从她嘴里吐出。   在听者这里,却是极为刺耳。   白雨渐瞳孔微缩,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仿佛她说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   谁知少女立刻就换了一副表情,她可怜地看着他说,“我听玄香说,你是我在宫外的兄长。”   “你是圣上钦点的新科状元,是翰林院的编撰,对不对?“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很特别……”   白雨渐垂眸,她还是没有想起来。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之前戏弄你,是我不对。”   她拉住他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   “我们在宫外的时候,感情很好的对不对?你是我的亲兄长,对不对?”   白雨渐仍旧不说话,他看了她许久,忽然抽身往明渊阁走。   经过一条僻静的小道,她在身后快步跟上,他走得极稳却很快。   她有点跌跌撞撞的跟着他,他步子却不曾放缓半分。   到了无人处,她竟是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紧贴的柔软毫无避讳。   她抱着他,像是寻求保护的小动物。   “我在宫里好孤独啊,那天让你来陪我,你都不来陪我。”   嗓音软软的,含着抱怨。   “我不是你的亲兄长。”   他冷冷地说。   然后将她的手扯开了,毫不留情,白雨渐转过身来,整个人如同冰雪般冷漠,他说:   “这里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回去吧。”   蓁蓁抬头看着他。   “不是亲的……啊。”   他以为会看到她的失落,难过,或是无措。   却看见,她的眼底燃起了一丝火苗,幽幽的,像是某种鬼魅。   她笑了。   “白大人,其实,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一个想法。”   她指尖绕着发丝,红唇开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你十年寒窗,不过是为身居高位。大人想不想,有更快的办法,达成你的目的?”   “如今,这个办法就摆在面前。   她扬起下巴,好像是命令一般地说着。   “我想复宠,你帮我。”   白雨渐像是要气笑了,“你说什么?”   “我说,帮我复宠。”   他嘴角的笑慢慢地止住了,他抬起下巴,平视着前方:“请回吧。微臣恐是帮不上什么忙。”   她却执着地看着他,像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她的手指如同那夜一般,再一次勾住了他的手,沿着他的手腕缓缓往上。   少女窈窕的身形靠近,附在他耳边,宛如蛊惑般说:   “你一定会帮我。”   雨丝飘飞入室,她唇角勾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红润的嘴唇擦过他冰冷的耳垂。   “白大人,给我一个孩子。”   一霎间,他全身紧绷,震惊地像是半截木头一般愣愣地戳在那里。   “尚寝局记录,我是初七为皇上侍寝。距今,不过十余天而已。”   “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她的声音,让他猛然回了神,他像是被激怒了,呼吸有些急促,猛地将手从她手心抽出。   甩袖将她推开,任由她摔倒在地。   她的手心擦过地面,破了皮,可是她却还在那里笑,仰着脸,又是那种天真无辜的神情。   好像坏掉了的某种玩偶,却又美得要命。   他眼神冰冷,逡巡过她全身。   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一会儿,便抬步离开了,他的步履声听上去没有丝毫的迟疑。   望着男子修长高挺的背影,她垂下眼,毫不在乎地看了眼手心的血。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刚要离开,就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   白雨渐抿了抿唇,脸色晦暗,熟练地拿起她的手,给她处理伤口。   他用沾湿了的纱布,给她擦去伤口上的灰尘,动作细致。   却是时不时不分轻重,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想把手往回抽,却被他把手腕握得死紧,几乎要断掉。   他看上去像是在压抑着极端的怒气,额角青筋分明,一双眼里冷冽如冰。   她张了张口,只是每次她还没说话,他都能精准地弄疼她。   于是蓁蓁闭嘴。   决定等他包扎完再说。   她观察着他,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在她的注视下,白雨渐的神色更加沉郁,满满的都是阴霾。   “白大人,你喜欢我。对不对?”   她忽然说。   几乎是致命一击。   他的动作就那么停在了那里。   染着血液的纱布落在地上,他握着她的手腕,久久不动,整个人像是被下了定身咒。   片刻之后,他垂下眼,继续给她处理伤口,却依旧紧抿着唇,只字不语。   她又慢条斯理地开口,“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的。”   “我心里只有皇帝哥哥。”   少女脸上的笑容甜甜的,眉眼弯弯的,好像漫天的星子都落在她的眼中。   白雨渐额角的青筋跳得愈发厉害,他捏着她的手腕忽然用力,捏得她很疼,蓁蓁看着自己手腕上明显的红,却像是没有看到,小嘴喋喋不休。   “不过呢,我允许你偶尔亲近我。”   这时,白雨渐也反应了过来,看着她。   他的眼睛里淡得没有情绪。   “因为只有你,可以帮我。”   蓁蓁靠近了一点,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宫里,除了皇帝一个男人,就是太监和侍卫,太监当然不行啦。”   “侍卫也不行,他们又脏又臭。”   她的眼里全都是他,笑得明媚,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所以,她这些天做的一切,完全是。   蓄意勾引。   “皇上现在呢,被那个贱.人迷得死死的,我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她噘着嘴,沮丧地说。   “但是,只要我有了皇嗣,就能从芳华宫出来。”   “只要我能复位,我一定可以,牢牢拴住皇上的心。”   “我要取代贵妃,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   她的眼里,野心勃勃。   “同时,白大人,我也可以帮你的仕途,走得更远,”   “你看,我们都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蓁蓁神情笃定,好像自己一定可以说服他一般,“何乐而不为呢?”   这么疯狂大胆的话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好像是吃饭喝水那么容易。   白雨渐看着她的眼神,冷漠无比,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他继续保持了沉默,在她手上稳稳地系了个结,这才站起身来。   男子身姿修长,雪白官袍上的仙鹤振翅欲飞,整个人恍若谪仙。   “你想都别想。”   “绝无可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   小顺子心道,这位编撰大人,病情是愈发严重了。   白雨渐在木盆里浸手,手上的纱布被水浸湿,他将它一圈一圈地取下来,然后放在一边。   他反反复复地搓洗着那双手。   被烫红的手背洗得破了皮,丝丝缕缕的血混在水里,从脚边流过。   小顺子看着都疼,男子的眉心却始终不蹙一下。   他几乎是在自虐一般地,就好像要洗掉什么烙印一般。   “大人,要不您还是去一趟太医院吧……”   白雨渐抬起头,眉骨苍白清俊,正往下滴着水。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离开时,顺便带走了那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太医院。   全子衿看到门口的白衣男子,很是惊讶,“师兄。”   他快步走上前,长长一揖。   “子衿不必虚礼。”白雨渐温声道,抬手将他扶起。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背在身后。   “礼不可废。”全子衿却笑道。   他与白雨渐师出同门,对这位师兄很是敬重。   全子衿将他迎进,看他一眼,忽然说,“师兄脸色看着不好,可是病了?”   白雨渐淡淡道,“小病而已。劳你开两帖风寒的药便好。”   全子衿有些不放心,白雨渐却不让他把脉,雪白的衣袖如同流云般垂下,盖住了手掌。   全子衿见他坚持,倒也不再劝。反正白雨渐的医术比他高明许多,想来也不用自己瞎操心。   趁着全子衿抓药的功夫,白雨渐坐下歇了口气,喉咙便是剧痛,不由得以手作拳,轻轻咳嗽起来。   听着那一阵沙哑的咳嗽声,全子衿不由得说道:   “你瞧瞧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就不成了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原本听闻,你在南星洲要娶妻,师弟还想,师兄这老铁树也开花了不成。还说,要与阿嫣去喝你的喜酒,谁知竟然……”   他蓦地住了口,只怕说到白雨渐的痛处。   那池家小姐,他也是知道的。当初就听师父说,大师兄有个未婚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白雨渐没有说话。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医书,睫毛长长地耷拉着,显得神色有些倦怠。   他脊背挺直,脖颈修长,仪态优雅,比之世家子弟也分毫不差。   全子衿却觉得,他这个师兄真是紧绷得过分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这般。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白雨渐会到燕京来,以为他会一直隐居在南星洲,悬壶济世。   他们师父白仲祺,人称圣手神医,收了三个弟子,而白雨渐毫无疑问,是其中天赋最高的。   他还记得,当初,白雨渐被师父领进门来的时候,只有八岁左右,与他差不多大。   少年乌发白肤,桃花眼,如同冰雪塑成,怀里抱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那把伞上,有些斑驳血迹。   明明是后进门的,却要全子衿叫他一声师兄。   那时全子衿年纪小,是很不服气的。而且他一直觉得,白雨渐很奇怪。   因为他曾经亲眼看着,白雨渐自杀。   少年眼睛都不眨地咽下毒药的样子,把全子衿看傻了。   谁知过了片刻,他又忽然清醒过来。   他颤抖着手,亲自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全子衿,让他配解药。   毒药是他亲手调配,解药也是。这前前后后,不超过一刻钟。   如此起死回生之能,真是令人惊叹。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竟然在自己身上试验。   “师兄这是,在效仿神农尝百草吗?”   全子衿问师父。   师父却捋着胡子不说话。   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你师兄啊,被困住了。而那个困住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全子衿看着那个倒在地上,唇边染血的、像是冰雪一般的少年。   忽然没来由地,有点怕这个师兄。   后来,师父让师兄在静室里待着,足足待了一整个月。   全子衿偷偷溜进去看,却看见那墙壁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个字——   仁。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鸾飘凤泊、苍劲有力。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师父要带白雨渐回来,要他行医了。   “当初,阿嫣那么喜欢你,你也舍得离开。”全子衿有些酸溜溜地说。   白雨渐皱了下眉,“小师妹?”   全子衿端详着他。有些惊讶:“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无奈了,“看来师父说得果真不错,你很难感受到别人的感情。”   “师兄啊师兄,你要师弟怎么说你,还真是……迟钝啊。”   他将包好的药放在白雨渐面前,耸了耸肩。   “抱歉。”白雨渐颔首。   全子衿笑了,“你这声抱歉,该同阿嫣说。那个时候,阿嫣欢喜你欢喜得不得了,你走那日,她可是哭成了个泪人呢。“   说是这么说,全子衿也知道,彼时大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懂什么喜欢,不过是极肤浅的好感,觉得这个大师兄生得格外好看罢了。   说起旧事,难免有一些唏嘘,全子衿很快转了话题:“听闻,你去燕京捡回一个孩子。”   他试探地问,“好似,还与你未婚妻那件事有关……”   “如今,如何了?”   如何了。   白雨渐深深闭目,烛火映得他俊容愈发苍白,睫毛浓黑,像是一笔写到极致的墨。   全子衿便明了,结局不好。   他宽慰道,“师兄倒也不必自责。种了善因,却未结善果。世上许多事,向来如此。”   白雨渐唇瓣抿紧,片刻,他睁开眼,“你与师妹近来如何?”   这冷冰冰的师兄,难得主动关心他人之事,全子衿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揣在袖中,笑呵呵地说起了他们小夫妻的事情。   自从师兄出师之后,他少了这个强有力的情敌,自然是抱得美人归,如今夫妻恩爱,还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   全子衿提起妻子时的神情,满是幸福。   白雨渐倾听时,显得尤其耐心,他似乎对这种和睦的家庭关系很是向往。   全子衿是了解他的,觉得他看似冷感,其实是一个温情之人。   “咳咳,师兄也不必过于羡慕。赶紧找个情投意合的,娶回家中,也享一享闺中之趣。这满燕京的大家闺秀,可都视师兄作梦里人,师兄当真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全子衿想起一事,“听闻安宁公主青睐师兄,可皇室的驸马不是那般好做的。倒不如娶个寻常女子,情投意合,”   男子却摇了摇头,桃花眼中有些寒凉,“不了。我前路未知,或许凶险万分。”   若有行差走错,满盘皆输。如此之身,怎敢累及她人。   “知道,师兄是身怀大抱负,为国为民之人。”   全子衿了然一笑。   二人又聊了些旧事,白雨渐方才告辞。   他轻咳着,孤身一人走进茫茫夜色,看得全子衿幽幽叹了口气。   ……   翰林院编撰才刚上任没几天,就病倒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白雨渐休养了好几天,都没起色。   圣上看重这位状元郎,竟是携了贵妃,亲自前往白府探望。   白雨渐虽在病中,却是恪守礼节。   他强撑着病体,从榻上下来,乌发披落满身,面容苍白却有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低头,冲走进来的男子缓缓屈膝下跪。   “微臣拜见皇上。”   白色寝衣穿在身上,勾勒出修长身形,衣领却是掩得严实,只露一截苍白的颈。   白雨渐垂眼,却见明黄龙袍身后,紧跟着一双绣花鞋,做工精致,鞋尖有一粒圆润的珍珠。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白卿这般多礼作甚?”姚玉书连忙前来搀扶,“你是病患,快快躺下休憩。”   “君王尚且久站,臣子怎能躺卧?有失礼数。”白雨渐轻咳几声,皱着眉说。   姚玉书看着他清冷的眉眼,一顿,笑道,“那不如这般,你我都坐。”   白雨渐抬眼,却见皇帝身后那少女缓缓走来。   她莲步微移,风吹着幂篱的白纱轻飘,隐约可见玉容。   她摆动着脑袋,十分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却是袅袅婷婷,好似无数的春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连圣上还未坐下,她便先自坐下了。   随手拈起盘子里一枚酥点,在指尖把玩,好整以暇,她的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衬得指尖纤细白嫩,像是新剥的笋尖。   白雨渐垂眸,衣袖流云般垂下,冲她作揖: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她听见这声,却是抚了抚脸上轻纱,并不做回应,白雨渐感到她的眸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转了开去。   她隔着幂篱,静静地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便倾身下去,听她耳语。   莺声软语,耳鬓厮磨。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仍能够清楚感觉到,那种暧昧与亲密。   皇帝宠溺一笑,头颅微低,竟是张口叼住了那块酥点,毫不避讳四下众人的目光,甚至还轻轻说了一句:   “甚是味美。”   然后,白雨渐听见少女一声轻笑。 第41章 041 她对微臣来说,是重要的人……   那道笑声让白雨渐觉得有些熟悉,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这位贵妃魏氏,乃是魏家之人,听闻是魏桓自幼一起长大的族妹,与他并没有丝毫交集, 根本不可能相识。   不过, 他看见少女的一双手交叠在膝盖处, 姿势有些怪异,似乎是受了点伤, 白雨渐心底有些异样,不由得微微蹙眉。   姚玉书忽然出声:“爱卿拖着病体, 还站着坐什么?快快入座。”   皇帝眼眸温和, 像是一个关心臣子的明君,看着白雨渐,“爱卿近来感觉如何?”   “多谢皇上挂心, 微臣已无大碍, 想必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白雨渐说着,又是轻轻咳嗽起来, 肩背微微颤动。   姚玉书一脸的若有所思:   “朕听闻,爱卿这病症,不过是寻常风寒, 想来也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 也就好了,迟迟不愈,莫不是……害了相思病。”   他端着一盏茶,轻轻吹开浮沫,这才引出自己想说的话。   “这几日,安宁可是天天缠着朕, 问爱卿的近况。”   “微臣多谢公主挂怀。”白雨渐颔首,不咸不淡地说。   姚玉书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他还以为白雨渐会对安宁有些不同。   细说起来,这个白雨渐,他还得称之一声表哥。   只是在他很小还不是太子的时候,雁南明氏便全族被屠,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还有后人存活在世一事,怕是没有几人知晓了。   姚玉书细细看着这位表哥,他见过那位千古明相,明徽的画像。   白雨渐与那人眉眼之间,倒是甚为相像,如出一辙的冷傲孤绝。   姚玉书转了转茶杯,笑得斯文,道:“爱卿且好生调理。身子养好了,今后才能好好辅佐于朕。只要爱卿忠于朕、忠于太行,将来不论是何赏赐,朕都不吝。”   “不论是珍宝,还是美人。”   这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奢求圣上厚赏。”   白雨渐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敛着眉目,嗓音清冷。   姚玉书却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好似有些微妙的变化,仿佛压抑着什么,总之不似之前那般包容,隐隐有些尖锐。   他上位惯了,当下心里便有些不顺。   他打量起了四周,“不过,爱卿这府上,倒也太简陋了些,瞧这茶水,还是陈茶。”   姚玉书有些喝不惯这茶叶,随手搁在了一边。   白雨渐道:“是微臣招待不周。”   “罢了。”   姚玉书看着他,笑了,“朕倒是无妨,只是朕这爱妃啊,她性子挑剔,只怕是喝不惯的。”   他宠溺地低头,看着身边的少女。   少女似乎有些不高兴,伸手捶了他一下,被姚玉书抓住纤细的手指,紧紧包在掌心。   只听皇帝哄道:“好了,好了,是朕的错,莫闹了,有外人在呢。”   他话虽这样说着,却没有将少女的手放开,反倒拉得更近了一些,真似个无道昏君。   白雨渐皱了皱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想到一件正事,抿了抿唇,眉头深锁:   “皇上。”   “微臣听闻,皇上判了镇南王于后日午时,凌迟处死?”   镇南王,姚玉书的皇叔,先帝的亲弟弟。   去月,因对皇帝出言不逊而入狱。   姚玉书的脸色淡了下来。   “爱卿对此有何异议?”   蓁蓁听到也有些惊讶,看向了姚玉书,他竟要处死自己的亲叔叔?缘何她没有听闻。   “他诅咒天子,忤逆不道,”姚玉书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眼,笑道:   “爱卿就不要操心此事了,好好养病才是正理。”   “皇上。”   白雨渐却是上前几步,他强撑着病体,缓缓跪倒在了地上,乌发丝丝垂落,掩住苍白的病容,好似一株虚弱的白梅树,他不疾不徐地劝道。   “民心为重。镇南王罪不至死。”   姚玉书道:“若朕执意要他死呢?”   白雨渐抿了抿唇。   他说:“皇上,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此乃圣人圣言。   只有自己做到对待亲族亲厚,民众才会效仿仁义之举。   不抛弃故友,百姓们才不会冷漠无情。   对于皇帝因为一句话,就将自己亲叔叔处死的决定,白雨渐极不赞成:   “当年玉倾太子,怀就悲天悯人之慈悲心肠……”   皇帝猝然打断了他。   “白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姚玉书眸光微暗,显然“姚玉倾”三个字,挑动了他的某根神经。   姚玉倾?   蓁蓁亦是微微侧目,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杯盏,她听过此人名姓,乃是姚玉书的皇兄,先太子。   她这位同母异父的哥哥,姚玉书原本,并非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头上还有一位嫡兄,惊才艳绝的玉倾太子,亦是当初雁南明氏,鼎力支持的储君。   后来华清长公主病逝,俪韦掌权,灭明氏满门,废玉倾太子。   彼时先帝缠绵病榻,无能为力,于玉倾被废第二日、猝然薨逝。   俪韦扶持姚玉书登基,立虞氏为太后。   玉倾太子被囚于东宫、自缢而死。   他曾与雁南明氏的嫡长子,并称燕京双璧。   姚玉倾,是白雨渐的同窗好友。   白雨渐提及他,乃是情有可原。   可不知怎么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姚玉书脸色阴沉,冷冷留下一句:   “爱卿还是先养好自个儿的身体吧,朝堂之事,就不劳爱卿费心了!”   随即拂袖而去。   皇帝满面怒容地离开了,贵妃却依旧坐在那里。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他的身板挺得那么直,好像一柄永远不会被折断的利剑。   她想着白雨渐方才说的那句话,有点不可思议,没想到,会从他这么冷漠无情的人口中听到那种话,她觉得有一些好笑。   “大人真是好胆量。”   贵妃放下茶盏,幽幽地说,她用了改换声音的药物,如今与她的本音大不相同。   “竟不知是仗着皇上的恩宠放肆。还是那等刚正不阿,直言劝诫之辈?”   白雨渐起身,乌发顺着肩膀滑落。   他淡淡道:“为臣者,当冒死以谏。”   蓁蓁打量着他。   这个人,恐怕永远学不会明哲保身正这个道理。   他迟早有一天,会死于过刚易折四字。   蓁蓁心底徒生一丝不平,他怜悯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为何从未怜悯过她?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她款款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声线柔哑,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她的本音必定极为动听,白雨渐不禁有些怔然。   “可大人这么说,又真正做到了吗?”   白雨渐眉峰微蹙,“娘娘此言何意?”   贵妃却是不语,隔着那层白纱,她似乎在端详他,目光十分平静。   她忽然站起身来,抚了抚华美的裙摆,抬步要走,却被一道清冷的嗓音叫住。   “娘娘且慢。”   白雨渐上前一步,修长的身影距她一步之遥。   “娘娘,恕微臣唐突。只是,微臣有一不情之请。”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   她转过身来,笑吟吟地说。   但白雨渐却觉得,这位贵妃的心情大抵不是很好。   想到有关这位贵妃的传言,白雨渐垂下眼,敛起眸中情绪,仍旧一板一眼地说:   “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见谅。微臣实是迫不得已,才贸然请求。”   蓁蓁却是来了些兴致。   她好奇地看着他,“哦?白大人要说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幽幽香气侵袭,是她走了过来,白纱被风微微吹开一线,可以看见精巧的下颌。   白雨渐却是不动如山,弯身一揖。   “微臣有一妹妹,姓白,名蓁蓁。两年前失散,后来才知她进了宫廷。如今身在冷宫……”   他语声谦卑,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失散,好一个轻描淡写的失散。   蓁蓁冷笑。   男子声音依旧继续,“若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娘娘的事,微臣愿代她赔罪。”   “就凭你?”   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赔得起么?”   白雨渐倏地抬眸。   少女隔着幂篱,对上他清冽的眸光,好像是回忆了一会儿,方才柔声道:   “原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是大人的妹妹。”   她又走近了一步,不疾不徐地说,“她趁本宫身子抱恙,私爬圣上龙床,勾引圣上。本宫没有将她处死,已是仁至义尽。可她竟给本宫膳食里下毒,意图毒害本宫。”   白雨渐一顿。   却是不带半点迟疑地开口,“娘娘……舍妹并不是那样的人,微臣知她,她不会做那样的事,至少,她绝不会害娘娘性命。”   他声线清冷,充满笃定。   蓁蓁一怔。她垂眼,不明白自己的指尖,为何在轻轻颤抖。   “你的意思是,本宫冤枉了她?”   “不敢。”   “可,证据确凿。她已经被圣上赶进冷宫。圣上金口玉言,岂能反悔?”她缓缓转身,又坐了下来,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娘娘到底要如何,才肯放过舍妹?”   半晌,他开口,声音微哑。   “白大人跪下,求本宫如何?”蓁蓁指尖轻抚着杯盏,“在大人眼中,本宫不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妇么,大人能舍下这脸面,跪在地上求本宫么,就为了你的好妹妹?”   她语气倏地一沉,“你那妹妹,恬不知耻。”   白雨渐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长长眼睫翕动,只道:“是微臣教导无方。”   蓁蓁看到,有汗水从他额间肌肤缓缓渗出,凝结成汗水,颗颗滚落,愈发显得肤色冷白,这般神色,一时竟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强忍的是什么情绪。   她也懒得去猜测,难道他还会在意吗?   恐怕也只是在意那个“妹妹”,连累了他的名声吧。   蓁蓁毫不在乎地说道:   “本宫可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本宫不比大人,是那坦坦荡荡的君子,本宫啊。人若犯我一尺,我必还他一丈,你那妹妹,本宫是厌极恨极,恨不能她永世不能翻身才好。”   话音一落,空气倏地一静。   “娘娘未免过于咄咄逼人。”   他声音微扬,看向她的眼眸漆黑翻涌,好似酝酿着一场风暴。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怒色外露。   男子一双桃花眼里波光粼粼,生动得紧。   蓁蓁下意识盯着他看,他却死抿着薄唇,不再说话了。   “你说什么?”她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很轻地问。   在她的注视下,白雨渐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有细微的骨节咯吱作响声传来。   半晌,他缓慢地说,“是微臣失言。”   他下颚紧绷,整个人显得冷厉非常。   “想不到,大人还是一个好兄长……”蓁蓁讽刺地说着,“竟让人怀疑,到底是妹妹,还是大人的心上人了。”   白雨渐几乎是立刻开口:“无关紧要。”   他的声线有些发冷,交错的睫毛轻轻颤抖,好半晌,才说出第二句话。   “她对微臣来说,是重要的人。”   啊。   不肯承认呢。   只是,听到重要二字,她还是恍惚了一下。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当初那个喜欢他、喜欢到不顾一切的白蓁蓁。   大抵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吧。   只是现在的她,听见这两个字,却没有任何的波动。   像是一汪平静的死水。   “贵妃娘娘。”   忽然,一个婢女走了进来,冲她福了福身:   “皇上候在府外,正等娘娘呢。”   蓁蓁看了白雨渐一眼,笑了,俯身在婢女耳边悄声道。   “你且去回圣上,就回……嗯,臣妾想多玩一会儿,不会耽搁皇帝哥哥的计划的。”   婢女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答了一个“是”字,便退下了。   蓁蓁这才看向白雨渐,清清嗓子:“要让本宫放过你那妹妹,也不是不行。本宫听闻,南星洲多美食。你且做一道南星洲的美食出来。本宫若是尝过了,觉得满意,就放她一马,如何?”   说完,她观察着白雨渐的神色。   他额头隐约有青筋,脖颈间滚落了晶莹,湿腻着冷白的肌肤,汗湿的乌发黏在颊侧。   他在病中,想必正强忍着身上巨大的病痛,神情却一直很是疏离淡漠,就好像一尊毫无知觉的玉人。   蓁蓁见他迟迟不语,随口道,“啊,君子远庖厨,本宫忘记了,看来,是没有办法——”   “我做。”   他轻轻地说。   “还请娘娘稍等。”   白雨渐一旦答应便会立刻行动。   他快步走了出去,步履沉稳,他的手上还缠着重重纱布,一边走一边取下,露出受伤的手背。   蓁蓁坐在那里等待了一会儿,缓缓踱步走到窗边。   她看见窗外种着一丛长春花,那么灿烂地舒展着,日光下的花瓣鲜嫩非常。   脑海中,一瞬闪过很多场景。   少女的呼吸有一瞬变得很轻,她将手放在心口,平息着那股突如其来的刺痛。   半个时辰的功夫,白雨渐回来了。   他端着一个瓷碗,蓁蓁看见他手上的纱布渗出微微的红色,他将瓷碗放在了桌上,随即便垂下了手,往身后藏了藏,想必是不愿让人看到的。   他站在那里不动,蓁蓁也不动,她看了一眼那碗元宵,又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白雨渐领回了她的意思,他抿了抿唇,身形一动。   他双手捧着那碗元宵,递到她的面前。   他手指修长漂亮,尤其是缠着纱布的时候,有一种破碎的美感,让人想起当初他用白绫束缚双目,长身玉立。那股清冷禁欲的气质,让人极想打破、亵渎。   蓁蓁勾了勾唇,从他手里接过瓷碗,嗅着那股淡淡的香气,轻轻地说:   “忘记了,大人尚且在病中。”   “谁知道你做的东西,有没有沾染上病气呢?若是过给本宫,那可就不好了。”   她手一松。   “啪”。一声巨响。   此情此景,让白雨渐感到了一股诡异的熟悉感,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狼藉。   碗掉在地上摔得碎了,圆滚滚的元宵摔得变形,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故意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她轻轻地呢喃,好像很是为难。   白雨渐僵在那里。   汤水几乎全部都飞溅到了他的衣袍上,打湿了上面的云纹。   这碗元宵,他做的时候没有让人经手,脑袋几度晕沉,一会儿担心火候不够,一会儿又担心做出来卖相不好,从来没有这么精心准备过。   这般羞辱,蓁蓁以为他会动怒。   却看着男子蹲下身去,雪白的寝衣拂在地面。   他的指尖苍白修长,正微微颤抖着,一块一块地捡起那些碎片。   他的眼眸平静,就好像是没有脾气似的。   她的脚忽然往前,踩住了那块最大的碎片。   她问,“大人,你都不会动怒吗?”   半晌,他说。   “微臣不敢。”   静静的四个字,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里面的所有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她绣着珍珠的绣花鞋上,然后往上,看到她的脚踝,她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纤细雪白。   大抵是浑身都遮得严严实实,唯有这一块裸露在他的视线之中,蓁蓁感到有些不自在,拉了拉裙摆将脚踝遮住。   遮住以后,她再度开口嘲讽。   “真是重情重义啊。”   “为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本宫都要为你们的兄妹之情感动了。”   她叹息着说。   白雨渐没有理会她的阴阳怪气,他将碎片全部捡起,用帕子包了起来,放在一边,然后又用一块干净的巾帕擦起了手,动作优雅,不慌不乱。   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听闻白大人在入仕之前,是有名的神医,”   “本宫这里,倒是真有一事相求。不知大人可否应我?”她缓缓说道,“想来大人的手艺,本宫是没有那个福分品尝了,不过呢,大人若是能够提供本宫想要的那个东西,本宫便帮你在圣上跟前美言,把你妹妹从冷宫里面放出来,如何?”   “不知娘娘想要什么?”   白雨渐擦着手,淡声问道。   “醉缠欢。”   他的动作停住。   男子乌发披垂,背影挺拔,修肩长颈,看上去好像是一座静止的精美玉雕。   “恕难从命。”   半晌,他的声音传来,清寒若玉石相击。   醉缠欢。   有名的秘药、失传已久,却是用作宫闱助兴,有致幻迷.情之能。   如此之物流入宫中,便是秽乱宫禁。   一旦败露,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大人不必担心。”蓁蓁微笑,“此物,本宫自然是不会随便用的。只要一点点就好。想必大人的能力,是可以做到的吧?”   “本宫啊,不过是觉得宫中烦闷无趣,想要找点乐子,与圣上解解闷罢了。”   如此之事,她说的半点都不忸怩,倒叫人觉得,那妖妃二字的评价,确然不是空穴来风了。   她声音低哑,好像是蛊惑一般缓缓地说,“若是,大人能够帮我制出这种药,本宫便救出你妹妹,如何?”   白雨渐薄唇抿得死紧,脸色冷得可怕。   蓁蓁勾唇。   来吧,到这泥潭中来吧。   世人皆浊,你凭什么独自清白?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   却得到一句:“娘娘,此事过于荒谬。”   少女的语气冷了下来,“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你妹妹的命,就捏在本宫的手里。”   白雨渐继续擦拭起了双手,迟迟没有回应,蓁蓁冷嗤,她就知道,这人怎么可能答应呢,她的命,哪里有他的声名重要,想到这,蓁蓁也不欲再待下去。   她走向门口,却在跨出门外的一刹那。   听见一声清冷的。   “好。”   他说,“微臣答应娘娘。”   蓁蓁不可思议地扭头看了过去,春日的光影洒在男子雪白的面庞上,照得他五官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乌发丝缕垂落。   额间汗出如浆,湿润了眉骨,一双桃花眼里墨色翻涌,显然是处于极端的挣扎之中,随着话音落下,他喉结一滚,眼睛一闭,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却始终强撑着,没有在她面前倒下去。   而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就恭候大人佳音。” 第42章 042 宁做天家妾,也不做他的妻……   回到碧梧宫中, 玄香走进道,“线人来报,娘娘走后,安宁公主亲自去了白府探望。”   蓁蓁转过身来, 面露困惑, 玄香继续道:“似乎是让白大人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白大人答应了。”   蓁蓁有些讶异, 依照她的观察,这白雨渐原本对安宁公主不假辞色, 为何……   她想了想,说道:“玄香, 本宫上个月去大菩提寺求的平安符可还在?一会与一株千年人参一同, 差人送去白府。就道是圣上的心意,让大人好好养病本宫等着他的好消息。”   她意味深长地说。   “是。”虽然不解娘娘为何要这么做,玄香还是飞快地照办了。   ……   安宁公主的生辰宴在宫中举行。   宫中有园名灵鹤, 灵鹤园中风景甚佳, 豢养了几只仙鹤。   只是,这次宴会有些萧条。   皇帝在御书房与俪韦议事, 而太后缠绵病榻自是来不了的。贵妃与安宁素来不和,自然也不曾出席,只差人送了一些贵重的礼物。   安宁倒是乐得自在, 与世家女子们交谈甚欢。   却有些心不在焉, 频频去看那坐在杏花树下的清冷身影。   月色濛濛中,男子白衣乌发,像是一株挺拔的白梅树。   安宁想起自己去探病的时候,见到他倚靠在床头,一头乌发披散于双肩。   不曾想,那略带病容的模样, 竟是比平时还要好看。   安宁自己也想不通,为何看到他,心里便有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她不知该怎么与他聊天,又怕叽叽喳喳惹得他不喜,便打量起了四周。看到放在旁边的平安符,觉得颜色款式都很好看,便拿起来看了看。   她问白雨渐,可不可以送给她。   可是,他一直看着窗外发呆,没有听见她的话,不知在看什么,安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丛茂盛的长春花,这有什么好看的?   很快,白雨渐就开口了,他说,平安符喜欢就拿去,然后苍白的嘴唇勾着,似乎是笑了。   他还答应,会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安宁心中欢喜,身边之人都劝她说,白大人冷情冷性,让她放弃,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嘛,这不,她就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安宁心想,母后宠爱她,只要白雨渐点头,他就是她安宁的驸马。   本朝没有驸马不可参政的规定。   说不定,他的仕途还可更上一层楼。   安宁摩挲着手里的平安符,清了清嗓子:   “诸位,本宫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接下来,你们手中会拿到一张画纸,上面绘着一些图样,大家要根据这图样,描述出里面的情景,再指定一人猜出。猜中者,赐花,谁的花最多,就可以向本宫提一个要求,如何?”   说完,宫娥将纸张捧上,然而男子打开来看了一眼,脸色却微微一变。   “怎么了?”   安宁不禁好奇,她给的可是“成双入对”。   白雨渐将纸张叠好,俊脸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苍白了一点。   他漆黑的桃花眼看了过来,颔首道:“无事。想来是风寒未愈,嗓子有些不适,公主恕罪。”   他的声音确实有些沙哑。   安宁皱眉,也没了玩游戏的兴致,“罢了,大人便先歇一歇吧,”   她看到他手中的杯盏,笑道,“你尝尝这佳酿,这可是二十年才得一坛的仙人醉。据说啊,饮醉了后,可以看到仙境呢!”   白雨渐垂眸,轻轻呡了一口,却不多饮。   他本是好酒之人,此刻却没有什么心思,忽然起身道:   “公主,微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他流云般的衣袖垂下,手心分明攥着那张画纸。   公主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径直走了出去。   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安宁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   她一下子将桌案上的吃食全部都扫在了地上,满面怒容,宫人们纷纷跪倒下来,“公主息怒!”   安宁却气得眼眶含泪,她明明打探过,白雨渐并没有心上人,之前那个未婚妻,也早就身死了。   难道,他是心心念念着那个亡妻?   可她堂堂公主,不比其他女子好上千万倍,有什么配不上他的?   她刚想让人把白雨渐给抓回来,就听见一道惊呼:   “公主当心!”   只见,一个黑衣人手持利剑,冲了出来。   顿时惊叫声、呼救声响起一片。   灵鹤园的混乱,已经与白雨渐无关。   他走到一株杏花树下,忽然用手按在胸口。   不知为何,心口忽然跳动得异常激烈,身体也有点燥热。   他皱了皱眉,却继续往前走,时间紧迫,容不得他耽搁。   此事从安宁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刻,便计划好了……生平第一次利用一个女子。   白雨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并不理会身边那些慌乱赶往灵鹤园的侍卫,匆匆往芳华宫的方向走。   无论如何,白蓁蓁不能再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待下去。   只要离开,她就可以重新开始,拥有新的人生。   醉缠欢给了贵妃,她只要不追究,不会有人在意冷宫少了一个人。   他布局缜密,甚至每一步、每个时间点都算计得分毫不差。   可是,他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蓁蓁不愿与他走。   少女面色冷冽,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一步步地往后退,“我不会跟你离开的。”   蓁蓁看着男子的眼睛逐渐泛红。   她心知肚明,醉缠欢正在发作,可面前的人,仍旧维持着一丝不乱的表象,真是可怕的自制力。   她说,“我已经是圣上的女人。”   “我这一生都是圣上的。”   她跑了回去,回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永远留在皇帝哥哥的身边。”   白雨渐怔了怔,快步追上。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很大,他说:   “蓁蓁,听话。”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瞿越的马车就候在宫门。   只要一刻钟,就可以彻底,从这个牢笼逃出去。   他像是哄小孩一般地说:   “只要出去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你想要吃什么,想要穿什么,想要用什么……”他声音越来越低。   总之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她会死的。   “白雨渐。你凭什么自以为是,觉得我一定会跟你走?”蓁蓁见挣脱不开,便也任由他握着。   却是猛地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   “你问我想要什么,好。我想要做皇后。”   “你会帮我的,对么。”   那一瞬,时间都静止了。   男子清澈的眼瞳中,一瞬蒙上了灰尘,哪里还找得到半点的光风霁月。   他呼吸微微急促,鬓角渗出汗珠。   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哑声问:“当真那么喜欢圣上?”   说着,他的手缓缓地松了开,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的脸庞骤然逼近,蒙着泪膜的双眼,依旧是那样的天真、无辜,她的红唇开合。   说出的话却带着某种魔咒,一点一点缠绕住他的心。   “要么,帮我。”   “要么,就永远不要来找我。”   她在逼他,再一次面对他的心。   上次,她问,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可是这一次,他还躲的掉吗?   他已经为了她做出了这种事。   在醉缠欢的作用下,他还能够,欺骗自己的心吗?   人付出了,总是想要得到什么的。   就好像她,付出了那十年的感情,总是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的。   额角汗珠滴落,沿着下巴,坠落在地。男子一双桃花眼里泛起猩红,脖颈上青筋根根分明。   “大人,你动心了。”   “你想要我。”   “没有。”白雨渐忽然说。   他的声音是那么冷淡,神色亦是那样漠然,宛如一座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山。   一瞬间让她觉得前功尽弃。   她轻轻嗤了一声,眼前却是猛地一黑。干燥宽厚的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两片冰凉,紧紧贴在了唇上。   这是一个极凶狠的吻。   他用手遮住了她的眼,吻在少女那柔软的唇瓣上。   青涩的,只能在外辗转,却带着那么迫切的、掠夺的、近乎绝望的气息。   冷冽的松香中,夹杂着一丝药香,有些清苦的滋味。   白雨渐眉心紧蹙,一滴汗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   她紧闭着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静静地睁着眼,在黑暗中感受他的沉沦。   有风吹过,杏花纷纷扬扬,擦过他揽紧着她肩膀的手,落在地上。   他的亲吻越来越轻,忽然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处,静静平稳着呼吸。可越是平息,体内那股情.潮便愈发汹涌,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沙哑着唤,“蓁蓁。”   白雨渐的眼神很深。   而她忽地一动,伸出手缓缓圈住了他的腰,她柔软的身躯与他严丝合缝,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传进。   “助我登上后位,我便喜欢大人。”   白雨渐微微一震。   ——她在骗他。   这么明目张胆地骗他。   怀里的少女依偎着他,仿佛他是她唯一能够依赖的人。他忽然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像是抓着一株救命稻草,要将她整个人嵌进血肉之中。   不知道该拿她怎么是好。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谁都可以。   为什么是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蓁蓁。   他无能为力地抱着她,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地战栗。   有些炽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那股清冷的松香气味愈发浓郁,蓁蓁亦是感受到了他的情动。   她忽然在这一刻,清醒地意识到了。   什么天神,什么仙。   世上男子,其实都没有什么两样,曾经她以为,他是她的心上明月,是那一缕可望不可即的月色。   但其实,不是的,他是人。   他也会被欲望控制,也会在欲望冲昏头脑的那一刻,忘记自己真正爱着的人啊。   蓁蓁任由他静静地抱着,没有任何动作,白雨渐也只是那样抱着她,没有任何举动。   若按照时辰来算,醉缠欢此刻是最厉害的时候,他早该是意乱情迷了才对。   他忽然将她松开,用手点了身上几处穴道。   他抬手,轻轻擦去了她唇角的湿润,又给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和衣襟。   白雨渐低低地说:   “对不住。”   然后她被他松开。她看着他步履沉沉,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处的池塘。   里面原本种着荷花,只是最近倒春寒,荷花都没开,水上还漂浮着碎冰。   他毫无迟疑地跳了进去,“噗通”一声。   很久之后,才从池水之中起身,修长的身躯攀在岸边,轻轻咳嗽着。   他长长的睫羽上挂着水珠,被水浸过的脸庞愈发冷白胜雪,一双桃花眼清凌凌的动人。   白雨渐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骨相亦是绝佳,真个谪仙人似的。   心性亦是叫人惊叹的坚忍,被那等烈药控制,还有理智,选择了这样极端的办法来维持清醒。   这样的人,若不是铁了心做君子,只怕会是另一个俪韦。   不,比俪韦还要可怕。   她正沉思,玄香靠近她身边,低声提醒:   “娘娘。”   蓁蓁摇了摇头:“让弓箭手都撤了吧,接下来,也不必时刻保护于本宫了。白雨渐的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他做到如此地步……”   “连枝的机密,想必不久后便能得手,告诉圣上,且放宽心,不日,大计将成。”   说完,她又将视线放回了男子的身上。   从头到尾,她都是冷冷地看着。   就好像当初,他护着池仙姬,冷冷看着自己坠入湖水之中那样。   ……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如晦。   自从那夜之后,白雨渐便觉得,他的病愈发重了。   他双手撑着桌案,飞快思考。醉缠欢为何会在他的酒水中,贵妃与安宁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尽力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却总是断在关键之处。   阴暗的密室内,仿佛漫上了无限的杏花香气。   这是她曾经待过的地方,她曾经在这里,轻轻呢喃的字句,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出脑海。   ——圣人圣言,又有何用。   你这个虚伪之人。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脸色一寸寸变得晦暗。   好像无数次梦里梦见的那般,每一根指节上都沾染了血液,如同附骨之蛆,怎么洗也清洗不去。   忽然,“笃笃笃”,一阵敲门之声传来。   如此风雨暗夜,会是何人?   白雨渐豁然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一双桃花眼深得宛若一个漩涡。   门外,浑身湿透的少女悄然将脸庞贴近,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不知为何,他迟迟不开。   按理说,他应该第一时间,就来打开才对。   她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那声音如同羽毛一般,撩动人心,“大人。”   门倏地被人拉开。   白雨渐低头,看到浑身被淋湿的少女,湿透的衣衫裹在她的身上,勾勒出身形窈窕。   他的眼前一花,身子忽然被她紧紧地抱住,怀中温暖。   她将脑袋埋在了他的怀里,头发湿漉漉的,肌肤羊奶一般的白。   她说:“大人,我好害怕。我怕打雷。”   她的身躯在发抖。   白雨渐没有推开她。   他将门关上了,然后任由她抱着自己,像是树袋熊般,一步步往里走去。   他抚了抚她湿掉的长发,垂着眼,将她的手轻轻拿开:“你先坐。”   他转过身,飞快将外袍褪下,然后披在了她的肩膀上,给她整个人牢牢实实地裹住。   外袍带着他的体温,缓解了那股寒冷,她的小脸扬起,眼巴巴地看着他,睫毛上挂着水珠,“大人,我是来问你的,上次我说的,你考虑好了吗。”   他看到她的衣领松开,锁骨清晰,皮肤尤其的白,露出里面嫩黄色的亵衣,他的眼神飞快掠了过去,停在她的脸上,少女的眼眸是那么干净。   他不禁有些疑惑。   为什么,她还能用这样纯净的眼神看着自己?   “白大人,你是君子。自然是知道礼义廉耻的。上一回,你都那样待我了,难道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她有点委屈地问道。   白雨渐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说道:   “你的那个要求,我不会答应。”   “只是,我可以陪着你。”   “直到圣上交代之事办完之前,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私会?   蓁蓁笑了,“大人不怕被抓住吗?”   “一切后果,都有我承担。”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   少女轻轻哼了一声,站起就往外走。   却被他拦住,“你去哪里。”   “交易既然失败,你说我去哪里?自然是回我该回的地方。”   白雨渐脸色苍白,显得那双眼睛极黑极深,“交易?”   他轻轻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莫名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蓁蓁定了定神,望着他的眼眸,倏地勾起了红唇,“陪着我?说得好听。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他沉默了。   少女站在那里,执着地去看他的表情。   只是他微微偏过头,长睫垂落,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只露出白净的侧脸。   鼻若悬胆,上面却清晰挂着汗珠。   他不跟她对视。   “那日,是我逾矩,”他唇色有些苍白,微微一动,“若你愿意出宫,我会以正妻之礼,三媒六聘……”   三媒六聘……一个吻,他就想娶了她?他这个人,究竟是古板到了哪种地步?   蓁蓁愈发不可思议了,她看着他,难道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抚平所有了吗?   那些伤害,就都不会存在吗?   反正她现在忘记了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了,他不会这样以为吧?   “届时,我……”   蓁蓁却毫无犹豫地打断他,“大人,你恐怕是想错了。我呢,是不可能嫁给一个寒门之人的。”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宁愿做天子的妾,也不做你白雨渐的妻。”   宁做天家妾,也不做他的妻。   白雨渐僵在了那里。   任何男人,都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他霍地看向她的眼底,眼尾微微发红,手指捏在一起,攥得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   蓁蓁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既然如此,白大人,我们的谈话也该结束了。反正,宫里总会来新的编撰,对不对。不是你,也会有黄雨渐、刘雨渐,总有人会答应我的要求的。“   总有人会答应。   她也会用那样的手段吗。   也会抱着那个人、冲着那个人笑吗?   少女天真地笑着,抚了抚衣袖,推开男子便要往外走,却是忽然天旋地转,被他扯进怀里,压在身.下,一个吻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这个吻裹挟着巨大的怒气,他甚至毫无犹豫,直接顶开了她的唇瓣,探了进去。   她的手使劲推拒,却是半点都推他不动。   她的嘴唇发麻,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   他额头的汗珠,滴落在她的眼尾,顺着那滴泪痣滑下,就好像是她流出的眼泪。   他稍微分离了一瞬,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清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还要说吗?”   他哑着声问,蓁蓁抿了抿唇。   她的嘴唇火辣辣的,恐怕是破了皮,她心里着恼,冷冷将脸偏往一边。   平复着呼吸,一时间没有什么话说。   刚才那种缺氧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紧。   湿透的衣衫紧紧相贴,蓁蓁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炙热,她皱着眉,心里有些抵触。   “别动。”他说,声音沙哑得可怕。   室内只剩下沉沉的一呼一吸,夹杂着淡淡的药香,缭绕在周围。   好一会儿,直到外面雨打窗棂的声音,从噼里啪啦,变成滴答、滴答。   他才缓缓把她松开。   白雨渐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了下来,那一直紧紧掩着的衣领亦是乱了,露出有些苍白的皮肤。   他的神情,看上去比之前阴郁了一些,像是在墨汁中浸染过了一般。   月色倾洒,她缓缓坐起,并没有管衣衫如何不整,轻薄的外裳滑落,露出一点圆润的肩头。   不过是被他压着亲了一下,就好像被欺负惨了,嘴唇、鼻尖红红的,眼角也有点红。   少女的衣衫宽大,腰间的系带也散了,愈发显得腰肢纤细若弱柳。   手腕上,还有他留下的指印。   她皱了皱眉,舌根发麻,喉咙也痛。   她看着他,说:   “给我倒水。”   白雨渐看她一眼,却是照做了。   他倒了一盏茶,递到她的唇边。   蓁蓁看着他,不动,他便伸出手,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喂她喝水。   白雨渐垂着眼,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   像是一只乖巧的猫咪。   他的心里,诡异地感到了一种满足感。   直到够了,她才推开他的手,唇瓣沾染着一些水渍,愈发红润,他的眼眸加深。   缓解喉咙的那股疼痛,蓁蓁刚想说话,眼前忽然笼罩下一阵阴影。   男子竟是半俯身下来,轻轻衔住了她的唇。   那么自然,毫无迟疑,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举动。   丝丝缕缕的墨发倾泻,拂过她的脸,挠得她有些痒。   她始终睁着眼,观察着他的神情。他在她唇瓣上啄吻,沿着唇角,一直亲到了下巴。   他将挂在她下巴上的水珠全部吮去。   她睫毛微颤,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   月光如薄纱,笼在他的五官上,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与圣洁。   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快,将他猛地一把推开了。   “我送你回去。”   白雨渐站稳,平静地说,嗓音有些沙哑。   他再度倾身,蓁蓁条件反射地一缩,他的手却是落在她的衣领上,给她用心地整理着。   就连裙子上的褶皱,都一一抚平。而且小心避免了跟她的肢体接触。   好笑,刚才亲都亲了,现在反而要假惺惺地做出这种姿态。   蓁蓁垂着眼,讽刺地笑了一声。   他的手一僵,却是继续给她理着。   他的目光,在她手腕挂着的那串红宝石手链上,停了停,旋即移开视线,   他垂下眼,拿起了地上的绣花鞋,她还没反应过来,男子的手便托住了她的脚,圈握脚踝的力度极其强势。   她力气小,没有拗过,只好让他穿上。   全程她都有些烦躁。她用袖子擦了擦下巴,那种被人吮吻的触感还在,恼人得很。   雨落如珠,甬道上,男子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将少女牢牢护在怀里。   他们慢慢地往芳华宫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他的伞,绝大部分都往她这边倾泻,自己湿了大半肩膀却不在意。   及至芳华宫前,蓁蓁才躲开了他的庇佑,她快步跑到前面,立在台阶上,转身笑道:   “大人,不想进来坐坐吗?”   暗夜里,少女红唇明眸。   美得似是侵吞人心的妖。 第43章 043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样吗   “大人, 不想进来坐坐吗?”   暗夜里,少女红唇明眸,美得似是侵吞人心的妖。   白雨渐不语,静静看着她, 却是在她转身时跟着她走了进去。   少女点起了灯, 幽微的烛光中, 她回眸一笑,宛若暗室明珠。   “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当真不记得从前了吗?”   “记得什么?”她的目光微微一闪。   他沉默了许久, 方才轻轻道:“没什么。”   少女却踮起脚,轻快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的外袍还披在身上, 蓁蓁手一抬起,那外袍便沿着肩膀滑落下来,露出纤瘦的身躯。   “大人, 我美吗?”   她笑着, 指尖抚过自己的面庞,“我有这样的美貌, 凭什么不能万人之上?”   她说着,一步一步走近,嗓音细柔, 她的睫毛沾着湿润, 两枚眼瞳脉脉,水润得像是一汪清泉,要将人溺毙其中。   面前男子看了她一会儿,却是忽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答非所问道:   “以后莫要在雨天出门了, 若要出门,也记得带伞。”   蓁蓁抿唇,他却淡淡转开了目光,打量起了四周,随即迈动长腿,默默去为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宫室。   蓁蓁没有事做,湿漉漉的衣裳穿着难受,她走到衣橱旁,毫不避讳地换起了衣裳。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少女脱得只剩一件嫩黄色的小衣。   小腿笔直纤细,长长的还有些湿润的黑发凌乱披在后背。   她手指勾着系带,故意慢条斯理的绕着。   身后忽地横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拉住她的系带,瘦弱的肩膀被人按住,被他转了过来,面对着他。   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拈起系带,灵活地给她系着。   然后弯身将被弄掉到地上的干燥的衣物捡起,给她穿裙,最后穿裳。   他小心翼翼避过她的肌肤,偶尔不慎触碰,便会低声道一句,对不住。   随即加快了动作,几下便给她穿戴整齐。   全程呼吸不乱,看着她的眼神实在清白,就好像看着一个孩子的眼神。   蓁蓁皱眉。   他却是微微颔首,说:   “蓁蓁,我要走了。”   少女盯着他看,像是要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白雨渐抿着薄唇,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搂着她,蓁蓁能够听见他落在头顶的呼吸。   一声一声,平和冷静。   然后,男子身躯远离,带着那股药香一同,他并没有多迟疑地转身离去,步履沉稳。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蓁蓁的视线才懒洋洋地扫过四周,室内比之从前不知整洁了多少。   她的目光倏地一滞,因为她看见,角落里放着一把伞。   那是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朴素得很,伞面微微泛黄,似乎是有些年头了,却依旧保存得很好,可见主人的爱惜。   上面还有水渍,顺着伞面滑下,滴落在地。   她看了一会儿,便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   纤细的手指扯着腰间系带,回想方才种种,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白雨渐善于控制自己。   恐怕得找机会下一剂猛药,要让他在她面前,没有底线才好。   ……   碧梧宫。   蓁蓁一走进,便看到那抹负手而立的明黄色背影,“皇帝哥哥。”   姚玉书转身勾起唇角,只是,扫过她全身时眼眸倏地一沉,道:   “你这是?”   蓁蓁微微一福。   “臣妾见过皇上。”   这殿内并没有旁人,她简单解释道:   “方才淋湿了,恐御前失仪,便去换了一身。”   姚玉书又看她一眼,移开了视线,他转身坐下,“为何让守卫都撤了?”   蓁蓁莞尔,“皇上,臣妾与白雨渐相处十年,他的为人我知。”   “爱妃,是不是把男人想的太简单了?”姚玉书轻轻哼了一声,指节在桌面轻叩,“要知道,他们一旦要是有了想要的东西,可是不择手段的很。”   “臣妾知道,皇帝哥哥是担心臣妾,”蓁蓁软声安抚着,她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茶,“臣妾一定会小心行事。”   姚玉书接过了茶,面色好看了一些。   蓁蓁道:   “方才,白雨渐将他的伞送予了臣妾。”   “哦?这又有什么深意吗?”   “这把伞对他意义非凡,从他十三岁时,便伴在身侧。”   “雁南明氏十六年前被灭,许是他家人留下的旧物也说不一定。”   姚玉书语气一变,不悦道,“不过,你这养兄还真是硬骨头,上回,他竟在朕跟前提起玉倾太子,叫朕好生着恼呢!”   他说着恼怒,脸上却带了一抹笑。   “皇帝哥哥,这有什么吗?”蓁蓁眨了眨眼。   “爱妃,你不知晓,”姚玉书无奈道,“从小,朕的太傅、还有那些御史,便对朕耳提面命,要朕视玉倾太子为典范,就连朕的亚父也说,玉倾远胜朕多矣。哼,什么玉倾太子,不过是区区死人,朕,才是名正言顺的太行天子。”   他将茶盏放下,嗓音有些冷冽。   “不过,若是当年华清长公主,也就是朕的姑母不死,这皇位,估计还轮不到朕来做,”   看向面前的少女,他轻轻一笑:“所以,白卿必须为你我所用。若是不能,便在获取连枝之秘后,伺机杀之,以绝后患。”   走狗烹,狡兔死。   自古成大业者,便是如此。   他观察着少女的神色,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   “爱妃不会,舍不得吧?”   少女笑了,一瞬间灿若春花,“怎么会呢?”   她往前走了几步,依偎向皇帝的怀中。   长发如瀑,垂落在他的手心。   她仰着小脸,娇声道:   “若有阻碍圣上大业者,必杀之。”   姚玉书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叹道:“知我者,爱妃也。”   就这般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姚玉书忽然道:   “母后要见你。”   蓁蓁有些惊讶,虞氏?见她做什么?   虞氏所居宫殿,为宝和宫。   宫殿之中,并不华丽,至少比起碧梧宫,是有些过于朴素了。   且光线有些暗,走进去能够闻到一股浓浓的旃檀气味。   太后常年礼佛,殿内便供奉着一尊金佛。   蓁蓁屈膝,跪在玄香一早准备的软垫上,正对着太后的床帐。   “你就是俪韦的义女?”   床帐之后,传来一道声音。   太后的声音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沙哑,却仍旧可以听出一丝悦耳动听。   当今太后,不过三十六七的年纪。她性情端庄柔婉,先帝在世之时,极得宠爱。   蓁蓁低着头,轻声道:   “是。臣妾魏元贞,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道:“皇帝如今独宠于你……”   她顿了顿,好像把什么话给咽了下去。   只道,“后宫迟迟无子,到底惹人非议。你代掌凤印,还是要多劝着皇帝,雨露均沾,为太行绵延后嗣,才是正理。”   她说着,轻轻咳嗽了一声,“碧江,拿哀家的玉枕来,送予贵妃娘娘。”   “是。”那唤作碧江的宫娥,将一个长方形的锦盒递上。   玄香接过,里面竟是一只玉枕,通体碧绿,泛着凉丝丝的寒气,真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蓁蓁谢恩,正要告退。   身后却蓦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她脚步一顿,垂下眼帘,俯身靠近道:   “臣妾略通医理,不知,可否让臣妾为太后娘娘把脉?”她心道,就当是那玉枕的回礼了。   里面一静,隔了许久,从中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来。   太后养尊处优多年,这手保养得极好。只是苍白得过分,青筋极为明显,几乎瘦的脱了相。   蓁蓁将指搭在太后腕上,探着脉,眉头越皱越紧。   这脉象……她大限将至。   心里不免有些复杂,进宫这几年,自己时常翻找医书来看,自认医术也有几分精进,可到底,不是那天赋绝顶之人。   此等油尽灯枯之兆,饶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之。   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是有些窒闷。   大抵,是那一分血缘牵系的缘故。   蓁蓁抬眼笑道:“娘娘且放宽心,并不是什么大事。待臣妾开一副方子,好生调理,想必便能好上许多。”   “贵妃娘娘,连太医院的全院正都……”   碧江有些为难道。   太后却打断道,“就按她说的做吧。”   碧江只得应是。拿了方子下去了。   蓁蓁又坐了会儿,陪着太后说了些话,见太后精神也乏了,便与玄香一同告退。   太后也没留她,只是点了点头。   少女走后,这偌大的宝和殿便安静了下来。   虞氏倚靠在床头,轻轻咳嗽了一阵。   她忽然说道,“方才,哀家瞧见了她的相貌。”   四周空无一人,竟是不知是在同何人说话。   虞氏只顾自个儿静静地说,“不想一转眼,竟是这般大了。她长得很像哀家年轻的时候。这么多年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那身医术,亦是不知,从何人那里习得,有模有样的。”   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你看,哀家身子骨都这副模样了,她还想着骗哀家呢。”   “妖妃?哀家当年,也经历过先帝独宠,也被叫做妖妃。可如今,哀家在这个位置,有谁敢议论。”   “世人只会敬畏现在,哪里记得当初的你是什么模样,你说是不是,俪韦。”   一道轻轻的哼笑声响起。   虞氏默了默。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性子还是如同当年一般,没有什么改变。   一道身影缓缓从暗处走出,身材挺拔修长,果然是俪韦。   谁也想不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太后的寝宫之中。   俪韦立在帐前,捻动手里佛珠,道:“当年那么狠心地送出宫去,如今何必说这些?又何必找来安宁?”   “你不早就知道,安宁是谁了吗?”   虞氏淡淡道。   俪韦嗤笑,“妙婉。最近,你儿子正计划着对付我,我本可以让他死。这太行的皇帝姓什么,对我俪韦来说,都无所谓。”   “我留了他那么多年,你不感激我么?”   虞氏面如死灰,又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俪韦一顿,他伸手就要撩开那道帐子。   虞氏却道:“放肆。”   俪韦垂眸,跪在了地上道:“是奴才僭越。太后娘娘,您的病愈发重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您。”   虞氏道:“哀家命该如此。这么多年了,哀家只有一个要求。将来,无论如何,留玉书一条命。”   俪韦沉默了。   虞氏缓缓道,“你也不想你的女儿,最后落得跟哀家一样的结局罢。”   俪韦轻笑,“奴才可没有太后娘娘这样狠毒的心肠。只要奴才活着一天,她魏元贞就是除了您以外,太行最尊贵的女子。”   听到这,虞氏有些想笑,狠毒?他俪韦竟然说别人狠毒。   虞氏闭了闭眼,“你送她进宫,让她做玉书的妃子,是为了报复于哀家吗?”报复她爱上了先帝。   可明明当初,是他将她亲手送到了先帝的床榻之上。   俪韦脸色阴沉,声线却是温柔的: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娘娘,您可还记得明徽。他的儿子回来了。真是与当初的他,一模一样呢。”   虞氏灰暗的眸子里,出现了一丝波动。   “师兄……”她苦笑,心口又是一阵绞痛,“是哀家对他不起。俪韦,明氏那满门冤魂,你当真不曾有过午夜梦回的时候?”   她倏地看向帐前,低低说道,“如今,他的子嗣回来了,你的报应来了。”   俪韦跪着,却挺起上身,他的手伸进了帐子。   他将女人揽进了怀中。   她紧紧闭着眼,那苍白的眉眼,竟是与蓁蓁有五六成的相似。   岁月剥夺了她的美貌,如今的她骨瘦如柴。   揽着病体沉疴的女人,俪韦低低地说。   “奴才不怕报应,奴才什么都不怕。”   他俪韦送妻夺权,屠人满门。   他有什么怕的呢?   ……   春末,白雨渐在明渊阁的事务结束,太行史书撰修完成。   皇帝嘉许,升任其为左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职位相当于太行的副丞相。   这是太行有史以来,以寒门之身,接连升迁的第一例。   往来白府贺喜之人络绎不断,只是白雨渐却未有喜色。   他向皇帝提出,愿继续兼任明渊阁修撰。   皇帝看重于他,御笔批准,还时常邀他,至太极殿中一同下棋喝茶,君臣之情,令人艳羡。   这日,白雨渐于外殿等候,与皇帝议事。   他们商定,于下月初三,动俪韦根基。   男子垂眸沉思,他已探知,俪府中,东南角防守最为薄弱……思绪却被打断。   一声女子的嘤咛传来。   白雨渐微微愕然。   此处可是太极殿!   紧接着,一道细碎的银铃响动之声飘进耳中。   夹杂着女子娇笑,好似缠人的水妖,在耳边萦绕不休。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是魏贵妃。   那位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女子。   他回想起,昨夜秉烛夜谈,姚玉书敲着手中棋子,温声问他:   “事成之后,爱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白雨渐道:“微臣别无所求。只求明家沉冤得雪,奸佞得除,还太行朝政一片清明。”   姚玉书却是悠悠地“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   “若朕,复你雁南明氏之声名如何?想当初,雁南明氏何等显赫,身为四大家族之首,簪缨世胄。族中子弟遍布朝野,何人敢槊其锋芒啊。“   白雨渐却道:“不必。皇上,声名于臣,皆是虚妄,不论姓氏是明是白,皆无不同。”   皇帝叹道:“白卿果然玉洁松贞,云间白鹤。”   今日,皇帝宣他进宫,内监令他于外殿等候。   谁知,就撞见了这么荒唐的一幕。   女子低低的啜泣响起。   似乎欢愉又似乎痛楚,还夹杂着男子的闷喘。   不用猜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白雨渐浑身僵硬,他垂着眼,看着杯中冷却的茶水。   他想起了冷宫里的蓁蓁。   想起她提及贵妃时的嫉妒,提及皇帝时的落寞。   白雨渐的手紧紧地攥着,隐约有什么破碎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   可是脚上像是生了根似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才云歇雨住。   “白卿。”皇帝款款走出。   他的嗓音有些哑,俊朗的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红色唇印。   暧昧痕迹一路沿着脖颈往下,他随手披着龙袍,满是餍足之后的慵懒。   白雨渐道:“微臣参见皇上。”   他礼数恭敬,嗓音清冷,面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爱卿不必多礼。”   有宫娥端着一碗燕窝走进,皇帝却拦了下来,亲自舀起一勺,凑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   帝王亲自为妃嫔试膳,何等尊宠。   “端进去,给贵妃吧。”   提及贵妃,姚玉书满眼都是宠溺,脖子上的吻痕有些刺目。   白雨渐看了一眼,便没有多看。   “白卿,你这是?”姚玉书却是有些诧异,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声线微扬。   白雨渐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将茶杯捏得粉碎。   手心血淋淋得渗人,瓷片扎进肉里。   “皇上恕罪,微臣一时不慎。”白雨渐的脸色却是淡漠的,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姚玉书关切道,“爱卿还是去处理一下伤口为好。”   白雨渐颔首,他起身,冲着皇帝抱拳,脸色平静。   姚玉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身后的少女撩开纱帐,走了出来,她赤着脚,脚踝上绑着一串银铃,丁铃当啷地响动。   她柔弱无骨的手臂,攀上了皇帝的肩膀,眼眸含着水光,“皇帝哥哥,怎么样?”   “还是爱妃手段了得。”   姚玉书低头看她,“看来白卿,当真是为了冷宫的‘元贞’神魂颠倒啊。”他的声音带着醋意。   蓁蓁挑眉,未免有点入戏太深了吧?   不过,她顺着姚玉书的视线望去,男子背影依旧挺拔清冷,却带了一丝失魂落魄之意。   他的心里有多煎熬,蓁蓁并不知道。   他们在此处寻欢作乐,对比冷宫中的那个元贞便显得有多凄惨孤独。   若他真的动情,岂能不心痛如绞。   “接下来,爱妃打算怎么做?”   蓁蓁收起随性的姿态,福了福身:   “还请皇上借臣妾一个人使使。”   ……   芳华宫。   蓁蓁刚拉开门,便看到了白雨渐。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月色笼在他的脸庞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雪色光晕。   他的眼中淡得没有什么情绪,看见了她,微微向前一步。   “蓁蓁。”他俯身抱住了她,抱得很紧。   却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他在她耳边问。   “蓁蓁,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像是没有休息好。   蓁蓁回答他:“不好。”   她的双手垂在身侧,任由他将她抱着。   男子的身体很冰,像是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他的发上亦是沾染着薄薄的露水。   自从他在明渊的事务结束之后,蓁蓁便对他拒而不见。今夜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他抱了她好一会儿,方才淡淡地问:   “为什么喜欢圣上?”   如今白雨渐升官了,穿的都与从前不一样了,虽然仍旧很素雅,雪白的衣袍上却暗绣了飞鹤云纹,布料极顺滑。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语。   “你从前,分明是喜欢我的。”他说。   他身上的松香之中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酒气,蓁蓁恍然,原来饮酒了?难怪这么反常。   她想要动,他的手却放在她的后脑上固定住了,把她往怀里按了按,让她紧紧地贴着他。   “我不记得了。”她漠然地说。   话音一落,白雨渐手臂一紧,那么用力地抱着她,好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低声说,“以后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的。”   “你曾经说想去塞外看看,我陪你。”   “去小月洲,我也陪你。”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的筋脉没有好全。你可以帮我医治吗?”   “你可以,医好我吗?”   白雨渐松开她,长长的睫毛低垂,掩住眸光里淡淡的渴望。   他冲她摊开手心,里面竟是一只长春花簪。   “我洗干净了,你看。”他笑意很淡,将簪子放进她的手里,然后把她的手指阖上。   她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要。”   蓁蓁挣脱开他的手,将那簪子扔在了地上。   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圣上?因为圣上待我很特别啊,而且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了圣上去死。”   他看着地上的长春花簪,耳边听着她的声音,脊背一寸一寸变得僵硬。   “白大人。我一开始接近你,就不是来跟你玩什么谈情说爱的游戏的,”   她有点不耐烦了,直直地看向门口,他抬眼,就见少女眼尾勾着,轻轻地翘着嘴唇,“不能给我想要的,就永远,都别来找我。”   “毫无价值之人,我不需要。”   ……   宫门申正下钥。   白雨渐与全子衿同行。   他从全子衿处借了一些医书来看,顺便抓了一些药物,用于治疗离魂之症。   全子衿颇有些好奇:   “师兄这是给何人抓的药?”   白雨渐却摇了摇头,不多透露。   走过一处假山,身旁的白衣男子却是忽然定住不动,全子衿难免奇怪:   “师兄,怎么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见一片黑漆漆的园林造景,无甚特别。   白雨渐抿唇,脸色在黑夜中有些苍白。   他道:   “你先走吧,我稍后就到。”   全子衿皱眉,不过心中惦念着娇妻爱女,便作了个揖,径直走了。   白雨渐则是转过了身。   他避开守卫,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那个方向走去。他衣袖流云雪白,身姿挺拔修长,如同云中雪鹤。   那座假山不远的地方,他立在树下,五官被光影分割,显得晦暗不清。   他的指骨,一寸一寸攥紧。   他看着前方相拥的两个人。   背对他的男方穿着侍卫的服饰,身量高挑。而少女娇小得过分,正被他抱在怀中。   他们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声音絮絮,含着调笑,而少女懒懒地扬起小脸,不偏不倚,正正对上了树下男子的视线。   她看见了他,却没有动。   她将脑袋静静地靠在侍卫的肩膀上。   乌发垂散下来,一张雪白小脸娇媚,宛如罂粟花般,带着剧毒。   她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   漠然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   白雨渐拽着手上的人,大步往前走。   少女挣扎着小声说,“疼,我好疼,白大人,你松手啊。”   白雨渐钳住她的手腕,像是一道铁锁,任由她怎么挣扎,他都拉着手上的人不松开。   他抄近路,直接一脚踹开了芳华宫的门。   蓁蓁的手链从袖口滑落,掉到了台阶上,她回头看着,有点着急,“手链,我的手链。皇帝哥哥送我的手链。”   白雨渐停住。   他回头看看,又拉着她转身走去,弯腰把手链捡起,却是牢牢地握在手里不给她。   之后,他继续拉着人往前走。   他拉着她走到内殿,又掀开帘子,眼眸低垂,看着空荡荡的床榻。   蓁蓁站在后面,有些怯怯地不敢靠近。   白雨渐转过头来,看着她。   “怎么。”   她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白雨渐声线清寒,“你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   男子唇边抹过一丝冷笑。   她不知道。   她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 第44章 044 白雨渐,你是不是疯了   蓁蓁警惕地看着他的身影, 整个人是防御的姿态。   男子忽然迈步向她走来,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他却是冷着脸擦过她的肩膀,走到门口, 将大开的门用力关上。   他关得严实, 顺手还将门闩给拉上了。   这才又走向蓁蓁。   他走到她面前, 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榻上,说:“坐。”   冷冷的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情绪。   蓁蓁没有动。他也不管,径直走到窗边, 伸手将窗子也全部阖上。   蓁蓁在四处看着, 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她咬了咬唇,飞快地走到墙角蹲了下来。   白雨渐关上窗, 瞬间冷风被隔绝在了外间。   他墨发拂落, 擦过白净的脸颊,衬得那双桃花眼有些过于黑暗。   他长睫低垂,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转过身,却没有看到蓁蓁。   门是紧闭着的, 她不可能跑出去, 他的视线扫了一周,就看到了角落里蹲着一团小小的身影。   他不禁有些失神。   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刚刚被他捡回,害怕得不行,就趁他不注意, 躲在角落一声不吭。   夜深,屋子里又太黑,他一时间没有发现,还以为是她走丢了。   他在外面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   直到筋疲力尽地回来,打开门,才看见小姑娘蹲在那个狭窄的角落里,满脸的泪痕。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像一只委屈的小兔子。   而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走了过去。   少女蹲着,害怕地仰起小脸。   他面无表情的,抿着唇,轻轻地问道:   “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   他拉着她起来,蓁蓁拼命地挣扎着,那条红宝石手链,从他的袖口里滑落出来。   她低头去看,想要弯腰捡起,却被男子给一脚踢开了去。   手链擦着地面滑出好远,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远远闪烁着红色的光,却是她够不到的距离。   他将她甩到了床榻上。   这里之前就被他细心地整理过了,垫絮也都铺好,所以她摔上去并不是很痛。   她赶紧爬起来,躲到床角,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双手圈抱着膝盖。   裙摆下露出蜷缩着的脚趾,像是十个半圆的月亮。   就像那天,那个婢女拿着锁链靠近她时候的样子。   纯洁的,无辜的,引着人去摧毁。   他不免看向她纤瘦的手腕,想起那细嫩的肌肤上,出现的红印。   她问:“你想要做什么?”   白雨渐慢慢地靠近。   他站在那里,修长高挑的身影把光都给挡全。   男子五官分明,面容俊美,一双桃花眼却是深邃晦暗的,“你不是想要复宠吗。”   他把手放在帐子的钩子上,冷淡说道,“是不是只要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去找别人了?”   蓁蓁把脸别过去,不理会他,好像有点生气,他的眼眸变深,手上就要用力把钩子取下。   她忽然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就要往外跑,她赤着脚,鞋都不穿,却被他拦着腰肢,一把捞了回来再次甩到床上。   这一次,白雨渐双手将她身体摁在床上,紧紧地不让她挣脱。他的脸色有些阴郁。   他问:“跟你纠缠不清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说,侍卫又脏又臭吗?”他靠得很近,发丝散落下来,“为什么去找他?”   “你放开,你管我找谁。“她挣扎了一下,可是力道跟小猫似的,根本撼动不了他。   白雨渐不动,抓着她的手腕隐隐用力,直到上面又浮现了红痕。   他一直不说话,清冷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   忽然,轻轻的啜泣声响起,他低头,看见她的眼尾洇出红色,里面急遽蓄积了泪水。   她的发丝凌乱,脸蛋也是白里透红的。   她哽咽着说,“我,我不想做那种事,我只是戏弄你。”   白雨渐笑了,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戏弄吗?”他轻轻地重复着,“可是我当真了怎么办?”   他按着她瘦小的肩膀,阻止她起身的动作,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轻柔过。   “我是郎中,我可以保证一切都很顺利。你找他,不如找我,怎么样,嗯?”   蓁蓁摇着头不说话。   她眼里的泪掉了出来,脸上都是泪痕,她喘着气胆怯地看着他,羊奶般白嫩的皮肤泛起了红色,吹弹可破。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修长的指节将她的手紧紧扣着。   他说:“今夜过后,答应我,不许再找别人。”   蓁蓁不愿意,她一只手被他扣住,就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手指很努力地去掰他。   可是她的力气太小了,对上他根本没有什么胜算,于是她张开嘴,想要去咬他。   白雨渐盯着她的嘴唇,上次破皮的伤还没有好,红润润的唇瓣上被她咬出了一点齿痕。   他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杏花的香气涌上。   她在他怀里承受着这个吻,战栗着,呼吸都微弱了起来。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蜷缩着发着抖,她连怎么回应都不会,白雨渐是真的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连续那么多天,在他隔壁念那些污秽的诗。   又在他耳边说,跟皇帝的房.事。   还要他给她一个孩子。   她怎么说得出口。   少女好像在呜咽,她口齿不清地说:“疼啊。”   她细白的手攀着他,柔弱无骨地挂在他的肩膀上。   白雨渐离开了她的唇,看着她唇上红色的血。   他问她:“还敢去找别人吗?”   蓁蓁尝到了那丝血腥味,她睫毛被泪水浸湿,抽泣着说,“不敢了。”   他冷冷地不说话,一点也不理会她的装可怜,一脸漠然。   反倒是少女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往他的怀里埋,她带着哭腔地说,“真的好疼。”   白雨渐这才低头看她。   他探出手指摸到她的唇瓣,将那丝血迹温柔地揩去,然后两指掰开来查看她的伤势。   看到她的唇角似乎是咬破了,有丝鲜红。   他的眼眸极深。   蓦地让她想起,那天他压着她在梳妆镜前,抹去口脂时的眼神。   他倾身,又覆在了她的唇上。   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攀上他的背,欲坠不坠,像是妖一般地缠上了他。   她又开始呜呜地动,极不配合,他压制住了她的挣扎,在她的唇上吻着。   这次的亲吻却不同于方才,他很温柔,蓁蓁睁眼看着他,眸光很是清醒。   白雨渐闭着眼,就好像魔怔了一般。   他的睫毛长长地耷拉,像是一笔写到了极致的墨,肌肤冷白像是易碎的瓷器。   少女在他怀里很乖,渐渐地停下了抗拒,白雨渐心头悸动,愈发想要更多。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下去,几乎失去了理智。   可是在某一刻,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骤然翻身下去,乌发散落了满肩,他看着榻上的凌乱,双眼泛红,用力地喘着气。   白雨渐几步走到窗子边,猛地推开窗扇,寒冷的夜风唤醒了他的神智。   他抓着窗台的手,青筋暴起,额头上全都是汗,沿着白净的下颌骨,一滴一滴地坠落。   他用力地呼吸着,闭上了眼眸。   雪白的衣裳在寒风中簌簌鼓动着。   “白大人。”   少女有些畏惧的声音传来,白雨渐回过头。   她抱着被子遮掩着,他视线向下,看到她被扯坏的裙子,还有光滑细腻的小腿。   他移开了目光,然后走到衣橱边,给她找出一件衣裙。像那天一样的,他拿着那件衣裙,给她从里到外都穿好。   她小衣的带子被扯断了,露出圆润肩头,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上面有他的指印。   他好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地给她穿好衣服,只是他的呼吸,不再像上次那般平静。   他一直在控制着吐息,眼角点点猩红,鼻梁上挂着汗珠。   他又给她将头发给梳理好,然后弯身抱起她,很轻松,没有费多大力气,大概是她太瘦了。   他抱着她坐到了椅子上。   全程,她只是安静地、乖巧地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的神情。   白雨渐倒了一盏茶。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喝水吧。“   蓁蓁抿了抿唇,他便又像那天一样,端到她的嘴边喂着她喝。   她将唇贴到杯沿,长长的睫毛垂着,像是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着。   等她喝完,白雨渐把杯盏拿开,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锁骨上。在那枚红色的菱花印记旁边,散落着零星的吻痕。   他呼吸一滞。   蓁蓁舔了舔唇。身前忽地笼罩下阴影,白雨渐将她整个人自上而下地抱住。   她被他牢牢地揽在怀里,长发也被他紧紧地压在手心。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静静地把她抱着。   他的眼眸阖起,眉心紧锁。   ——白雨渐,你是不是疯了。   少女甜美的嗓音响起,“……他叫印朝暮。”   白雨渐把她松开,看着她的眼睛。   她满脸的天真,“就是那个侍卫哥哥,他说,他叫印朝暮。他说他认识我,在南星洲。”   这个名字,好像挑起了男子的怒火,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隐忍着什么,手上出现青筋。   好半晌,他才嘶哑着嗓音说道,“是我的错,当初把你交到他的手上。”   他的脸色很难看。   蓁蓁皱了皱眉,双眸圆睁,依旧懵懂地看着他。   白雨渐下颌紧绷起来。他不去看她的唇,还有露在外面的肌肤。   他喉结一滚,避开了那个话题,说:   “对不住。刚才,是我失控。”   “你……”   “蓁蓁,我们不能做那种事。”   他依旧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不是夫妻。”   像是怕她听不懂,他解释道,“夫妻之间,那是敦伦,天经地义。倘若不是夫妻,便是,”他抿唇,却还是说了出来,“无媒苟.合。”   说罢,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只有夫妻才可以吗?”   她伸手,摸了摸还在发痛的唇角。   “只有夫妻才可以。”他说。   白雨渐忽然看向她,“只有你不是皇帝的妻妾,是我的妻子的时候,我们才可以。”   蓁蓁不满地翘起了嘴角,“可是,你都已经这样对我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的眼,很郑重地说,“我娶你。“   “娶我?”   蓁蓁的眼眸一转,白雨渐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对皇上至死不渝的话。   却见她从椅子上走下,赤着脚走向了梳妆台。   她拉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低着头,自顾自地念叨着说,“白大人,这是我从进宫时便揣在身上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重要,所以一直都没有丢。”   她转过身来,眼里带着好奇。   “印朝暮说,他以前认识我。既然你也认识我,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将红线提着,一件物事,从她掌心里滑落下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比翼佩。   竟是连枝的另一半,比翼佩……   当年,华清长公主留下一对玉佩,一名连枝,一名比翼。   连枝由男子保留,比翼将来赠给有情人。   后来,池家主动提出联姻,比翼也被带走。   谁知兜兜转转,竟是到了她的手上。   白雨渐看着,有些恍惚……   少女将那枚玉佩,轻轻放在了心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我看到这个东西,心里就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呢?”   她眼角有些湿润,怔怔地抬起头。   白雨渐脸色愈发苍白,他大步上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蓁蓁,对不起。”   “不会了……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他嗓音沙哑,忽地微微松开了手。   他在怀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什么,冲着她摊开手心,掌心赫然躺着那枚连枝佩。   她的呼吸放轻了一些。   白雨渐淡淡地说:“此物名为连枝,原本与你手中的比翼,乃是一对。是我娘在我七岁那年交给我的。她让我好生保管。”   白雨渐回忆着,只是女子的音容相貌时隔太久,竟是有些模糊不清。   他笑着,摇了摇头,唇边弧度十分寡淡,   “传说,当各自拥有这玉佩的男女相遇,会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你相信吗?”她忽然问。   白雨渐一怔,旋即握住她的手掌,让连枝与比翼合二为一。   “我相信。”他轻轻地说。   默了好一会儿,他又意味不明地说:   “此物事关重大,你且务必收好,不要给任何人看见。”   重要的,不是这枚玉佩,而是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白雨渐叮嘱完,将连枝收了起来,蓁蓁看他一眼,知道他理智尚在,还没有到和盘托出的地步。   蓁蓁看了看四周。   她忽然从他怀里起身,走到角落,弯腰将手链捡了起来,重新戴在腕上。   身后脚步声靠近,白雨渐走了过来,声音有些低沉:   “不要戴它了。我会送你其他更好的。”   “可是,这个好贵重的,”她抬起手腕痴迷地看着,上面红宝石一颗一颗,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她忽然转身,扑进了他的怀抱。   白雨渐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只觉得手心滑腻,他的嗓子有些发紧。   “白大人,把你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我就嫁给你,怎么样。”   她垫脚,在他耳边说,然后轻轻地笑了。   笑声传进他的耳廓,白雨渐的胸口蓦地泛起一阵酥麻。   他低头,薄唇冰凉,吻上她的额。   他不说话,将她抱进了怀里,眸里落了极深的阴霾。   ……   玄香看到少女的模样,不禁心惊。   她快步上前:“娘娘,您没事吧?”   蓁蓁摇头,她的小脸扬起,勾唇笑着,“我没事,”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已是出乎她的意料。   白雨渐若是毫不犹豫,一口气将连枝的机密吐露出来,她反倒要怀疑自己露馅了呢。   玄香却还是担心,“皇上那边……”   蓁蓁注意到了她落在自己唇上的视线。   “那就瞒着他。反正皇上向来只看结果。至于其中的过程,用了什么手段,想必他也不会在意。”   她指尖抚过唇角,轻轻嘶了一声。   玄香应是。   翌日,早朝后,皇帝在御书房议事。   蓁蓁端着汤羹前去探望,她从侧门进入,一袭绣着云鹤的雪白官袍,正好从另一端走出。   香风袭来,夹杂一丝杏花香气,他似有所感,转头看去。   却只见一片华美裙裳。   他抬手揉了揉眉骨。   当真是疯魔了。   蓁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同僚轻声,“白大人?”   他抿唇,目光看向前方,淡道:“无事。”   随即迈步离去。   蓁蓁端着莲子羹,径直进了御书房。   姚玉书正在闭目养神。   他睁开眼,看见是她,眸里顷刻间落了笑意。   “爱妃,”姚玉书俯身,抬了抬下巴,“朕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不知爱妃要听哪一个?”   “哦?”蓁蓁将莲子羹放下,袅袅婷婷,转到姚玉书身后,为他捶着肩膀,轻轻柔柔地说,“臣妾素来喜欢先吃甜的,再吃苦的。是以,臣妾想先听好消息呢。”   “朕就知道,“姚玉书哼笑一声,一脸“猜中了吧”的表情,“朕的姜表哥,不日便会进京向朕述职。据说,他还带来一个绝色美人,想要进献给朕呢。”   “美人?”蓁蓁嗤笑,“池仙姬?”   她嘴一撅,故意作出吃味的神色,肩膀也不给他捶了,“皇上这是迫不及待了吧?”   姚玉书哈哈大笑。   他拉过蓁蓁,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半真半假道:   “朕这一生,独宠爱妃一人。任她美若天仙又如何,丝毫动摇不得朕的心。”   他看着她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   蓁蓁听着听着,笑了,“那皇上,坏消息呢?”   “坏消息便是,白卿向朕请求,扳倒俪韦之后,放出冷宫中的元贞。”   姚玉书看向她,脸色有些难以捉摸。   “皇帝哥哥,您便应了他罢。”   蓁蓁眨了眨眼,“把冷宫中的元贞,赐给我们的白大人,一来呢,救人一命,叫人感念圣上仁慈。二来,成就一桩大好姻缘——圣上赐婚,这是天大的恩典呢。”   “只可惜,安宁怕是要伤心坏了。”   姚玉书收回目光,幽幽叹息道。   ……   俪韦生辰,皇帝与贵妃亲自前往俪府祝寿。   这位掌印大人,屹立太行朝堂逾十载,至今不倒,实在令人感慨。   宴会上,白雨渐称病未至。   蓁蓁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   她摇着扇子,看向那正与皇帝推杯换盏的掌印大监,这位俪大人前几日,往宫中送来了两件雪狐皮,举世奇珍,一件,进了太后的宝和宫。   另外一件,则进了碧梧宫,   面对他忽然的示好,蓁蓁有些不解,却也没有深想。喝了几杯酒后,她有些不胜酒力,便向皇帝请辞。   皇帝酒意正酣,便让下人请贵妃到后院歇息。   这俪府建造得低调,只那柱子都是汉白玉雕砌,可谓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富贵。   她被婢女引着,走进了一间厢房,只是刚一踏进,便发觉了一些奇怪之处。   一股檀香……还有熏香的气味。   看到躺椅上的那道身影,蓁蓁震在了原地。   俪韦!   那宴会上跟皇帝相谈甚欢之人,又是何人?!   一股惊悚直冲头顶。   蓁蓁维持着冷静,强撑精神笑道,“不知义父在此,是元贞搅扰了。”   她回身,却见房门已被紧紧掩上。   “无妨。”俪韦笑道。   捻动着手里佛珠,指骨有些苍白。他笑起来眼尾有几条鱼尾纹,看着只觉得是个慈爱温和之人。   他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似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帝没有亏待你。”   “还不是沾了义父的光。”   蓁蓁收起了脸上的惧意,甜甜地说道,她成天与皇帝打交道,最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模样,最讨这些大人物的欢心。   不过,俪韦跟皇帝有一处不同。   他是有真正的权势握在手里的,生杀予夺,只要一句话。   俪韦看着她,一语道破,“不必紧张。”   “咱家请你来,只是想要同你说些话。”   他神情看上去很平和。   蓁蓁不信。那么多溜须拍马的等着,怎么偏偏找她这么个妖妃说话。   莫不是给她挖了个坑,等着她跳?   还是说,俪韦发现了她与皇帝合作,准备先下手为强了?   后背猛地出了冷汗,蓁蓁却笑得极甜,“不知义父对女儿有何指教。”   她走近半步,小心关切道,“近来阴雨不断,不知义父的腿可还有作痛?”   “用了你送来的药,却是好多了,”俪韦叹道,又缓缓地说,“不过,这腿上的毛病好多了,咱家的心却是寒了啊。不想咱家一片诚心待你,你却帮着外人,对付你的生身父亲。”   他笑,目光中却有种让人胆寒的阴冷。   她的心一沉,果然,俪韦知道了。   而且,他还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儿了!   蓁蓁步步后退,抵上了那扇门。   谁知,俪韦却是悠悠轻笑一声。   “咱家膝下单薄,收了个干儿子,却也是个没有根的。咱家这偌大的基业,总不能没了传承不是,”   他抚了抚自己膝盖上的虎皮,“咱家想着,既然你尽心尽力,为咱家医治这条腿……咱家也不是那不记恩情之人。”   他甚至不用眼神,身后的侍女便奉上一物。   看到那是什么,蓁蓁一惊。   “无功不受禄。”   她低着头,“如此珍贵之物,蓁蓁怕是担不起大人厚爱。”   俪韦倒也没有发怒,只轻描淡写道,“你当真那般信任你那,同母异父的皇帝。”   蓁蓁一怔,对上他深沉的眼眸。   屋外忽然传来人声喧嚣。   甲胄之声,兵戈相击,夹杂着马蹄踢踏。   俪韦“唔”了一声,偏了偏头,道:   “瞧,这不,人来了。”   什么人?   蓁蓁心口一紧,她飞快转身,透过门缝看去,瞳孔骤然紧缩。   不知何时,这处厢房竟是被禁卫军团团围住!   火光照夜,那乌压压的禁卫军四散开来,让出其中一人。   清风朗月,含霜履雪。   萧肃如松下清风,巍峨若玉山将倾。   他一振袖,举起令牌,寒声道:   “微臣奉旨,捉拿逆贼!”   白雨渐! 第45章 045 你去哪里了   白雨渐?   他怎么会忽然出现, 不是称病不来吗?   俪韦抚过袖口,幽幽笑道:   “这个世上,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有的只是, 永远的利益。”   蓁蓁猛地明白了过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白雨渐会与姚玉书合作。   心中一时思绪万千,“所以, 俪大人将我带到这里是为了?”挟持于她?   让她做人质?好从皇帝这里脱身?   俪韦却是摇了摇头。   “咱家早就预料了这一天。“   他道:“没有人会永远屹立不倒,即便咱家, 亦是如此, 叫你过来,只因你是我俪韦的女儿。我俪韦的女儿,不该这般愚蠢, 被人利用而不知。后面有密道, 若你想走,便离开吧, 时间来得及,他们要的,只是咱家的命, 而你, 只需装作什么都不知,依旧可以做你太行的宠妃。”   他这般说,相当于给她指了两条路。   一条,投向他俪韦的阵营。   另一条,则是仰他人鼻息。   照着如今形势来看,姚玉书, 还可信吗?   针对俪韦的这个计划,是从何时开始的?   为何,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姚玉书厌恶俪韦,作为他血脉的自己,他真的会放过她吗。   她的存在对一个皇帝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这么一想,冷汗竟是比方才还要出得多了,后背腻湿得厉害。   门外禁卫森森,想必,俪府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俪韦道:“咱家未曾抚养过你,便不觍着脸,以生身父亲要挟你什么。咱家当初送你进宫,也有自己的一分私心。今日寻你来,亦是为了私心。”   他看着自己的手,说,“咱家啊,这辈子沾染权势鲜血,早就舍不下了,也放不下。这一放下,等待咱家的只有粉身碎骨。只要你帮咱家,你便有路可走。俪家不倒,你这贵妃,便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一辈子。”   “咱家把这东西交给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他指了指托盘里的东西。   “不知掌印大人,想要什么。”   俪韦眸光一凝:“咱家想保住一个人的命。”   蓁蓁脸色一定。   她福了福身,道:“义父不倒,颍川魏氏不倒。本宫,就不会倒。”   “好孩子,果然一点就通。”俪韦赞许道,他看向门口,“不过一会,怕是要委屈你一二了。“   ……   门终于打开,一男子缓步走出。   只身形有些迟滞,似是腿脚不便。   他缓缓扫视了一眼四周,眸里映着火光,竟是不见慌乱,反而微笑道,“圣上如此迫不及待,便要对咱家动手了?莫非连贵妃娘娘的命都不在乎了?”   他身后的护卫丢出一物,划过弧线,被白雨渐扬袖,稳稳接住。   低头一看,乃是一把翠翘金雀。   “是魏贵妃的饰物!”   禁卫军统领惊呼道。   与此同时,俪韦的护卫用剑挟持着一个少女,从屋内走出。   少女戴着幂篱,身形孱弱,细白的颈项被寒光抵着。   副统领见白雨渐脸色冷峻,立刻压低了声音劝道:   “不过是个狐媚惑主的女子。大人,不若趁此机会,将之一并铲除。”   弓箭手早就预备在暗处,只要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俪韦横尸当场,大仇得报。   他多年的夙愿,便可以了了。   俪韦不慌不乱,看着白雨渐笑道:“白大人,唔。每次看到你,咱家都会想起一个故人,明徽。”   他眼中有淡淡的厌恶,“不过你父,差你远矣。他仁厚太过,不如白大人手腕精明,杀伐果决。”   以白家与寒门的身份为掩饰,私下联合三大家族,就等着今日给他致命一击。   白雨渐颔首:“难为您还记得家父。”   面对灭族仇人,他的反应堪称冷静。   大抵是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脸色如雪一般的白,眉眼清明。   一瞬,竟让俪韦恍见故人。   “咱家可真是老了。”他叹息着,“白大人如此架势,咱家倒是没什么,只怕惊扰了贵妃娘娘,可是大不敬的罪过,你说呢?”   说罢,偏了偏头。   白雨渐的视线也跟着投了过去。   少女站在那里,锋利的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却宛若没有生息的木偶,不躲不避,也不见半点惧怕。   风吹着她的面纱,泛起微微的波澜,隐约可见玉容花貌,白雨渐难免有些困惑,为何这位魏贵妃总是不以真容示人。   蓁蓁隔着面纱,对上男子冷冽的双眼。   ——又是一个选择。   就好像当初选择。   是给池家一个交代杀了她,还是,留下她。   她忽地想起方才,俪韦说他计划的时候,略带戏谑的声音,“说不定,他白雨渐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他不会。”   蓁蓁说,说完也有些惊讶,自己怎会这般笃定。   她回神,看向对面的白衣人。   他眸色漠漠,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迟迟不语。   一袭明黄衣角出现在视野之中,皇帝姚玉书姗姗来迟。   一见如此形势,姚玉书便惊呼了一声,“爱妃!”   他眸带怒色,“大胆俪韦,你这是要反不成?快放了她!”   “若是你敢伤她一根汗毛,朕必然要将你千刀万剐!”顿了顿,他又缓缓地说,“若你放了她,朕还可以考虑,赐你一个全尸。”   蓁蓁:“……”   她深吸一口气。真的很想问一句,皇上,您是嫌臣妾死得不够快吗?   她泪盈于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穴道都被封住,不仅不能动,还不能出声。   姚玉书见状,颇为痛心,“爱妃,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这厮对你做了什么?爱妃,你别怕,朕必定为你讨回公道。”他威胁道,“俪韦,朕命令你,赶紧把人放了,否则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要了你满门的性命。”   俪韦自然也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不禁好笑道:“你这好哥哥,要么是真的昏庸至极,要么就是嫌你命太长。”   一时间,蓁蓁隐藏在幂篱之下的脸精彩纷呈。   俪韦抬眼,笑道:“皇上,臣也并不是要为难贵妃娘娘,臣不过是为自保。要臣手下留情,可以。只要皇上撤掉这些禁卫,再为臣准备一辆马车,自然将娘娘完璧归赵。”   姚玉书的脸色当即一沉。   他的手背在身后,就要抬起。   暗处埋伏了数十弓箭手。   只消他一声令下,世上将再也没有俪韦这个人,他的帝位,再无人能够动摇。   “皇上。”一直沉默的白雨渐忽然出声。   他道,“请皇上三思。”   “白卿,”姚玉书看向他,眉眼含笑,“连你也要阻拦朕吗?”   帝王大业,不该被儿女情长牵绊。   只是不知为何,看到少女那孤零零的模样,白雨渐竟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蓁蓁。   若是蓁蓁,落得如此境遇……   他不愿深想下去,他屈膝跪在了皇帝跟前,声线清冷地重复,“微臣请皇上三思。”   皇帝奇道:“你竟为了你的灭族仇人求情?”   “不。”白雨渐静了一静,他头颅低垂,乌发白衣,似一株清美的白梅树,“娘娘是无辜的。”   皇帝冷笑,“当初俪韦屠你满门,杀你年幼弟妹之时,可没有想过他们是无辜的。”   白雨渐微微阖眼。脑海中闪现那个血腥的除夕之夜,想起在狭窄暗缝里看见的惨状。   耳边响起无休止的尖叫、哭喊,他睁开眼,似乎看到每个指缝,还有怎么洗都洗不去的鲜血。   他想起明嘉树亮晶晶的眼。   那年他才八岁。   他那一天换上了他的衣服,笑着说道。   嘉树这副病体不堪大用,不如用来换兄长活下去,嘉树觉得值得。   “朕还以为,你厌恶贵妃。”   姚玉书若有所思,御史每每朝上弹劾妖妃惑主,他白雨渐虽然不曾掺和,却也劝过他要勤于政事,莫耽于外物。   这外物,说得自然是魏贵妃了。   白雨渐道:“无辜者不应受戮。”   当初,他没有办法救下他们。   如今,他有此能力,便要护住那无辜性命,不叫遗憾重演。   他眸色清澈,恍然如见日月昭昭。   姚玉书脸色却是古怪,“爱卿的心,当真是青天白日一般的光明。”   他叹了口气,“朕也舍不得贵妃啊,她可是个妙人。然而机会只有这么一次,爱卿可得想清楚。”   白雨渐默了默,“皇上,不论俪韦今日挟持的是何人,微臣都会求情。微臣曾有追悔莫及之事,如今想来,竟是成了心头魔障。何况贵妃是为皇上亲眷,若皇上就此下旨,怕是要落得寡幸滥杀之名。”   “爱卿还真是先人后己,公理重过私欲,看来,是朕考虑不周了。朕一时忧愤攻心,只一心除去奸佞,倒是没有爱卿考虑得这般周全。”姚玉书勾着唇,缓缓道,“便依卿所言。”   “看来,这后生与他的父亲,确是有些不同。”   俪韦偏头,笑了一笑。   蓁蓁始终沉默。   皇帝下令,禁卫军全部退下。   顷刻间,场上只剩俪韦几人。   皇帝亦是远远站着,一堆禁卫守卫在四周,唯有白雨渐孤身一人,站在对面。   他一双眼静静地望着她。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这幂篱底下真正的容貌,蓁蓁还是原地不动,站了一小会儿。   白雨渐长身玉立,冲她作揖,肩背流畅优雅。他墨发丝缕,雪白的发带随风飘动。   “贵妃娘娘,不要怕。”   那守卫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风起,微微撩开那白纱,露出一点红唇,还有精致的下颌。   她身后忽地被人用力一推。   一个趔趗,她险些跌倒在地,却是陷入了一个带着冷冽松香的怀抱。   她抬头,对上那双深邃润泽的桃花眼,里面好似落了无数光影。   “娘娘。”他隔着衣衫,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薄唇微抿。   他小心地避过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然后巧力将她推向了皇帝的身边。   蓁蓁站稳,蓦地发觉自己可以动,也可以说话了,竟是被白雨渐解开了穴道。   姚玉书一脸焦急,将她搂进了怀里,关切询问,“爱妃,你没事吧?”   蓁蓁顺势倚靠在他的怀中,轻轻啜泣了两声,抬起眼,看向白衣人的方向,只见他匆匆走向一个禁卫,要了一把弓箭。   俪韦由护卫护送着,慢慢走向门口。   忽然有人冲了出来,横刀砍下!   “奸贼,受死吧!”   皇帝一边搂着蓁蓁,一边缓步上前看戏。   看着黑衣人与守卫缠斗的身影,姚玉书叹道:“想必那位,就是瞿家的公子了。不愧是太行第一高手的首徒,果真武功奇绝,神鬼莫测。”   太行第一高手,首徒?   蓁蓁隔着朦胧的白纱看着瞿越,原来……   她从小就知道,瞿越很厉害,却不知,竟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他一人一刀,便能敌俪韦身边十余位亲卫,偏偏还游刃有余。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那白衣男子。   他立在稍高的地势之上,身姿修长,宽肩窄腰,白袍上绣着雪松云鹤。   他拉起满弓,瞄准俪韦进入马车的背影。   一瞬间,眸底狠色乍现,箭簇破空而去。   “爱妃不必忧心,朕可是亲自考校过的,”姚玉书懒洋洋地说:   “白卿箭术卓绝,百发百中,绝无失手。他若是想要谁的性命,可少有人能躲得过。”   怀里少女的呼吸一轻。   姚玉书松开了她,“爱妃,你怎么了。”   “没事,”她终于出声,“臣妾只是有些累了。”   姚玉书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体谅她,还是下令摆驾回宫。   太极殿内。   “朕竟不知,爱妃被俪韦挟制在手,唉,当时情急之下,朕也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爱妃不会怪朕吧。”姚玉书倒了一盏茶,送到她的手里,赔罪道。   蓁蓁抹着眼泪,小声地抽泣着,“臣妾也不知,怎么就碰到了俪大人,臣妾原本只是休憩了一会儿,谁知,一醒来就被人用剑架着脖子。”她扬起小脸,委屈地说,“皇帝哥哥,臣妾好害怕啊。”   姚玉书心疼不已,搂紧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了一会儿。   而后附在她耳边,低低地问道:   “俪韦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见她面露困惑,他幽幽一叹,“白卿递来口信,道那一箭正中心脉,却应当是有护心镜之类的东西保了他一命,老奸贼没死,只身负重伤。禁卫军正在全力搜捕,可,朕只要一想到这老奸贼,还可能留有后招,朕便夜不能寐。”   蓁蓁不解。她扬起小脸,“可是,俪大人只是一味地恐吓臣妾,并没有与臣妾说什么呀?”   姚玉书一静。旋即笑了笑,他指尖勾起她的一缕发丝,“爱妃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俪韦与魏家牵扯甚深,朝中根基庞杂,一时半会儿怕是铲除不去,尤其是俪韦手上,还掌控着暗网……”   他不说下去,叹了口气道,“都是朕这个皇帝没用!若是早些遇到爱妃,对付俪韦一事,早就事半功倍。爱妃,你当真是朕的福星。”   蓁蓁亦是笑道,“遇到皇帝哥哥,才是臣妾的福气。”   姚玉书眉眼舒展,沉吟片刻,“连枝,还是要尽快到手,朕只怕夜长梦多。”   “臣妾一定会为皇帝哥哥拿到连枝佩的。”   她的语气、表情,就像从前一般,没有丝毫改变。   姚玉书勾唇,点了点头。   他指尖抚过她的脸庞,满含爱怜,“连枝到手那日,朕便着礼部,为爱妃举办封后大典。”   蓁蓁眼底欣喜,“多谢皇上。”   ……   芳华宫。   “白大人,请回吧。”   白雨渐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是以守卫对他的态度,还算恭敬。   “可否将此物,带给里面的人?”   守卫为难,“这……属下也是奉旨办事,怕是不成。”   男子流云般的衣袖垂下,挡住手掌,他手心捏着一只手镯,乃是白玉雕刻而成。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转身离去,步履沉稳优雅。   天上下起了细雨。   他缘着小径缓行,男子侧颜冷峻,孤高冷漠,让人难以生起亲近之心。   走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脚步一顿,看着前方。   雨丝沁凉,落在他的眼睫上,轻轻一颤。   眼前仿若晕了云雾。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们很是亲密。   少女穿着宫女服饰,与一名侍卫,站在树的阴影中,正在交谈。   印朝暮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眉眼飞扬,玄黑色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腕骨。   “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此人恐怕是唯一一个,还能在她面前自称我啊你啊的人了,蓁蓁也不在他面前摆宫妃的架子,她开门见山,“两年前,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印朝暮看她一眼,他吐掉草叶,皱眉,“两年前?”   “就是在南星洲,你将我救出来的那一次。”   白雨渐说把她交给他,是什么意思。   印朝暮挠了挠头,“我没有啊。我瞒着你什么了?”   “说实话,”蓁蓁皱眉。“你好好想想。”   “好吧,”印朝暮耸肩,“其实当时,我去向白家要解药的时候,白雨渐给了。只是,他确实不甚在意你的死活就是了。不过,解药被池复,就是池仙姬的叔父给抢走了,我没能带回来给你。”   “为什么隐瞒?”   “因为不想你再回去啊。”印朝暮斜了她一眼,叹气,“我若告诉你,你兄长给了你解药,你是不是又会心存希望?我不想你再回去了,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看得出来。”夕阳斑驳,洒在印朝暮的面庞上,他懒散地说,“白雨渐跟你的路,太不同了。你们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那个人心里想的太多了。他很复杂,并不适合你。你苦苦地追寻,也得不到他的心,最终只会痛苦,我不想看你痛苦。”   蓁蓁无声嗤笑。   得不到?   她想要,那就一定能得到。   “你现在就很好。”印朝暮淡淡地说,“至少我觉得,你这样很开心。”   蓁蓁抿唇。   她仰脸看着他,印朝暮身量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她一直不说话,他靠近一点,皱了皱眉,有点不高兴:   “你觉得我骗了你,要怪我么?”   蓁蓁一怔,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不怪你。那段时间,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在我身旁陪伴,我恐怕撑不下去,也是你照顾我,帮我调配解药,我才能够活下来。一码归一码,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的。”   陪伴。   “是的,”他淡金的眼瞳里落了笑意,“我会陪着你的。”   他能做的,也只有陪伴而已。   “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小爷这个人呢,为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他威风凛凛,手按着腰间的佩刀。那上面绘制着青鱼纹,正是二品带刀侍卫的象征。   他功夫好,皇帝很是赏识他。   不过,比起瞿越来,想必是差一些的。   蓁蓁也笑了,轻咳一声,提醒道:“你这个样子在我面前便算了,只是皇上跟前,你多注意着些。皇上他,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好说话的。”   印朝暮人看起来傻,但也不是缺心眼,他看了蓁蓁一眼,郑重道:“我记住了。”   蓁蓁放心了。   “蓁蓁,你累吗?”他忽然问,像是随口那么一说,“要是累了,我们就回南星洲去。或者,去小月洲,你不是说,那里有你的朋友吗?”   蓁蓁笑了笑,一入宫廷深似海。如今深陷棋局,再想脱身,就难了。   她道,“好啊。等结束这一切,我们就回去,继续做我想要做的事情。你也可以当你的大侠,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印朝暮一怔,迎着日光,笑得无比灿烂,“你记得就成。”   他嘟囔地说,“不过,就算不离开,我当一辈子的侍卫守着你,也没有什么。”   “为什么?”蓁蓁不禁有点怔。   印朝暮挠头,“大概是因为上次吧,你摘长凝的时候,没有让我摘,还骗我说,说……”   他脸都红了,挠了挠鼻尖,“咳咳,后来你中毒了,我才知道,你只是不想让我涉险。我当时就想,你这么好的姑娘……你这么好的朋友,我印朝暮交定了。”   他也知道,上回那个拥抱,其实什么都不是。   蓁蓁莞尔,“你以后要是后悔,不想当侍卫了,随时跟我说一声。”   ……   芳华宫内,蓁蓁挽起袖子,点起了灯。   她知道,白雨渐几乎每日都会到附近来。   她是故意不见他的。   不过,晾着他这么久,最近,是不是可以收线了……   殿内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即便点起灯,也不过是照亮了眼前一片。   忽然,她听见一道清浅的呼吸声。   蓁蓁转头,猛然发现黑暗中,原来一直站着一个人。   “蓁蓁。”   白雨渐的声音响起,他从黑暗中走来,灯光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苍白的脸庞上,一双桃花眼漆黑深邃。   “我等了你五个时辰。”   他垂眼盯着她看,呼吸有些冰凉,“你去哪里了。”   “我啊,”少女将手背在身后,甜甜一笑,“我去看杏花了,那的杏花开的特别好。”   “是吗。”   他忽然俯身,眼眸微垂,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可是你身上,没有杏花的气味啊。” 第46章 046 你报复成功了   蓁蓁听了却没有一丝慌乱, 她退后一步,这种避之不及的态度让他的眸光愈发暗了下去。   “你去见了印朝暮。”他语气很是笃定。   “你都看到了。”   蓁蓁平静道。   白雨渐笑了笑,唇角的弧度疏离淡漠。   “不是答应了,不去找他了吗。”   “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吗?”蓁蓁奇怪地歪了歪头, 淡淡烛光中, 少女的神色纯洁无暇, 眸中水光粼粼,却分明带着一抹轻视。   他一怔。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就像是挑衅般地低声说道,“白大人, 您是君子, 守诺重信。可是,我不是啊,我说不去找别人, 那都是骗你的。”   “你怎么就, 相信了呢?”   她笑得很甜,很满意他这副强压怒火的模样。   “为什么呢?”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不是喜欢圣上吗,既然喜欢圣上,又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他可以见到圣上啊。”   她笑着解释道, “他是御前侍卫, 肯定可以时常见到圣上。我接近他,就可以随时知道圣上的近况了,”   她轻轻说着,笑着,眼里充满了思念之情,“就算见不到也没有关系, 我不会忘了圣上的。”   “可是,你我有了肌肤之亲。”   白雨渐脸色有些苍白,他说这句话时,盯着她的表情。   “肌肤之亲?”少女的脸上漫开了惊讶,她睁圆了眼睛,“那又算什么?”   算什么?   他嘴唇抿得死紧。   “难道,白大人在乎吗?”   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原来白大人也不能免俗,竟是在乎贞洁与声名之人?”   “那种东西我不在乎!”   白雨渐厉声道,垂在袖子底下的手微微发抖。直到少女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他才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的下颚紧绷着,喉头如同堵住一般,难受得紧。静静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脸色慢慢恢复成一惯的冷漠。   他转过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放在那里没有喝,他垂眼静静地看着茶盏,烛火恍惚中,脸色看上去有些阴郁。   “白大人,我想你可能误会了。那夜,你说要娶我,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要嫁给你呀。”她好像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情绪,依旧甜甜地笑着。   “这宫里多好啊,若是能够得到皇上垂怜,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皇上从没有来看过你。”白雨渐一字一句地说。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更白一分,大抵,他也知道说出来的话,不过是伤人伤己。   “他心里只有魏贵妃。“   她似乎一僵,旋即扬起脸,受伤的情绪深深掩在眼底,“那又怎样?”   他一怔。   “皇上喜欢谁,是皇上的事。可是我喜欢皇上,是我的事,白大人,你懂不懂这其中的区别?”   “正如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她的笑容如此美丽,宛如月光下开放的幽昙,却是献给另一个男子,“就算皇上把我赶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还是喜欢他。我愿意给他侍寝,为他孕育后嗣,为他费尽心思、不求回报。只要他一句话。”   “你难道觉得碰我一下,我就要嫁给你了吗?”   “白大人,您真可笑。”   她字字如刀。   “就算你说你认识我,可是我现在不记得你了,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生一世呢?”   白雨渐张了张口,道:“是你来招惹的我。”   蓁蓁的嘴角收了回去,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那行,我后悔了。”   一句话,像是利刃般狠狠地穿透了他的心。   他喉咙里尝到浓浓的血腥气。   她怎么可以,在引诱了他,让他深陷其中后,   轻描淡写的一句,后悔?   她怎么能?   “……蓁蓁,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他脸色苍白,很轻很轻地说。   嘴唇褪去血色,他忽然笑了起来。   “如果是,那你报复成功了。”   他嗓音低哑,哪里还有半点冷静自若。   蓁蓁看向他扶着桌案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好似是忍耐到了极致。   他觉察到了她的视线,将手放开,掩在流云般雪白的衣袖之下。他垂着眼看她,“可是,至少,你还留着比翼佩。”   “你看到它,会难过,”白雨渐苍白地说着,他试图找出那些证据,那些她对他不是全无感情的证据。   “你对我,并不是全然……无情。对不对?”   谁能想到,他也有问出这些话的一天呢?   “没有,那些话全都是骗你的。”   蓁蓁不耐烦地说道,抬眼看着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冷的眼神。   这么冷,好像是一块永远都捂不暖的冰。   她清清楚楚地说,好像给他判了死刑:“白大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眼尾再度传来熟悉的疼痛,可他不作理会。   “你再说一遍。”   她彻底不耐烦了,猛地将他推开,“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永远都不可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白雨渐稳住身形,发丝倾落,他看着她的脸色变了。   一双眼里浓黑翻滚,里面的光芒都隐匿去了踪迹。分明白衣胜雪,却让人感觉他正被黑暗侵蚀。   看着他这副模样,蓁蓁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蓁蓁,你在说谎。”   他的声音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他的手抚过她的鬓边,将发丝别到耳后。   “那个时候,你明明都有感觉的。”   他的手擦过她的耳垂,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   他说:“你不要怕,我不会做什么的。”   骨节分明的五指却在逐渐收紧,她感到轻微的痛意,他俯身,喉咙里闷着笑,从他身上一阵一阵洗来清冷的松香,“既然,你那么喜欢圣上,那么那么想要复宠。”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帮你。”   “我们真枪实刀地来一次,怎么样?”   “反正,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他以为会听到她的啜泣,她的求饶,像是上一次那般害怕地发抖,说不会了,再也不敢了。   谁知传进耳中的,竟是一声冷笑。   “你?”   她忽然踮脚,贴在他耳边笑着说,“说实话,你比皇帝哥哥差远了,他能让我舒服,你根本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哦对了,比起印朝暮,你也差远了呢。”   他眸底骤寒。   “是吗,那我们试试。”   他抚过她的长发,嗓音依旧低沉动听,忽然搂过她的腰,极尽温柔的力道,却有着不容反抗的强势。她被甩到了榻上,他紧跟着俯身下来。   他用一根发带,把她的手腕紧紧捆束在一起,绑在床头,她全程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轻轻闭上眼,牙齿咬着嘴唇,留下一些痕迹。   他看到了,说:   “别咬。”   他亲吻她,沿着上面的齿印轻轻吮着,起先还温柔,慢慢变作疾风骤雨。   她再度尝到了铁锈味。   全是,她唇上全是血腥味。   他那么恨,又那么地爱怜,在她的唇上辗转,只趁一时疏漏,便探入与她纠缠。   他们的亲吻不过寥寥几次,他便熟练了这许多。   床榻之下,交叠着二人的衣衫,狼藉凌乱,那裙裳几乎不能被称为裙裳。   仿佛是在较着劲,谁也不肯让着谁。   真正相拥那一刻,蓁蓁半睁着眼,看到平时冷漠的青年也不一样起来,绯红从他脖子一路蔓延到了脸颊,眉骨被汗水湿润。   他看着她,静静平稳着呼吸。   他的喘息并不沉重,依旧有一丝清冷自持的味道。   她皮肤白,到处都泛起漂亮的红色,在他的注视下,眼眸渐渐染上了情.欲的色彩。   却倏地被他用手掌遮住了。   “蓁蓁。”   他把她抱在怀里。视线一片漆黑,她却感到有什么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从紧捂着她眼眸的指缝间渗进,湿润了她的鬓发。   他声音很近,喉咙里压着闷喘。   “痛吗?”   那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锁骨之上,在那里汇聚成浅浅的小水涡。   某一刻,她皱起眉。   刚喊了一个“白”就顿住了,也没想到嗓音这般嘶哑,烟雾一般的软和媚。   “白大人,你弄疼我了。”   她软软地说,像无数把小钩子扯住心脏。   “叫我兄长。”他尾音有点重,哑声说,“像从前那般叫我兄长。”   他把她抱住了,她实在被逼迫得没法,只得张口喊了一声。   “兄长。”   看着他晃动着的泛着冷白光泽的肩头,她忍不住一口咬了下去。   他凶狠了几分,像是被逼到了绝境。   像从前。   又有几分像从前?   谁知道,有一天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会是这样荒唐的关系。   只是,白雨渐已无暇去想这些。   是他踏出了那一步。   从此,万劫不复。   ……   “夫妻敦伦?看来,白大人不过是说说而已嘛。”   她懒散地倚在床头,一袭乌发散乱遮住腻白,眼尾还晕着些红。   他身形一颤,将衣袍捡起,一展臂,雪白的衣袍穿在了光.洁修长的身躯之上。   衣袂破空之声冲淡了那抹暧昧。   “大人,不过几句话,这就受不住了?”他低眸,见她小脸上还泛着红,嘴唇血迹斑斑。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比她还严重。   男子的眸光极为清醒。   “不必激怒于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蓁蓁有些惊讶。   他穿上衣后,又是一副冰雪君子的模样,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先找来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身,而后去翻找出干净的衣裙,一件一件地给她穿好,全程蓁蓁累得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白雨渐还拿来了一把梳子,给她把头发全部梳理了一遍,又轻轻抚摸了一下。   “要喝水吗?”   这么寻常的反应,仿佛方才二人不是云雨了一番,而是畅聊了一会儿人生。   蓁蓁摇头,有点困惑地看着他。   “不喝。”   他垂眼,轻轻“嗯”了一声。   没有了下文。   “白大人,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蓁蓁。”他欲言又止,眼里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从前,是我对你不起。”   白雨渐轻轻地说。   然后他起身走了出去。   他步履沉稳,优雅从容,昏暗的光线里,男子的背影孤傲冷绝,衣袂如雪。   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蓁蓁想着他身上的连枝,赤着脚就下地,谁知一下榻便腿软了一下。   她捶了一下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白雨渐不可能这般平静的。   走着走着她便停住了。只见前方月色朦胧中,悄然立着一人,白衣胜雪、身姿修长。   他衣袂飘飘,清冷如谪仙。   散落满肩的乌发随风扬起,衣领也散乱着,掩盖不住那些暧昧痕迹。从来都是衣冠整齐的男子,何尝有过如此凌乱的时候。   月光笼罩在他的侧脸上,抹了一层冷白釉色。   她却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剑。   缓缓抬起,凛冽寒光对准了自己。   蓁蓁飞快走了过去。   她无声地走到他面前,轻唤,“白大人。”   他听见了,垂下眼。   一双桃花眼褶皱很深,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里面的情绪。   他把剑放了下来。   “你怎么出来了。”   蓁蓁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眯起眼来。   “你刚才想干什么。”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白雨渐勾唇,淡淡一笑,“没什么。外边冷,快进去吧。”   他看到了她光着脚,不免皱起眉,“为什么又不穿鞋?”   蓁蓁却道,“你想自尽?”   她一说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白雨渐本性古板,他若认定玷污于自己,是为失德,罪孽缠身,必然要以死谢罪。   他呼吸一顿,摇了摇头。   他把剑收了回去,轻笑:   “你在想什么呢,我不会的。”   他拉起她的手,指骨凉得可怕。这双手方才还炙热地、满是汗地抚过她。   “走吧,我们回去。”   蓁蓁却缓缓地将手抽开了,她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说。   “白雨渐,我并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想要救你。”   “你是生是死,与我都没有干系。”   “你想要怎么惩罚你自己,那都是你的事。但至少,不该是现在。你死了,我脱不了干系。”   白雨渐看着她,那种眼神又一次让她看不分明了。   他轻轻叹气。   ”你什么都不记得,我却这般待你。你若是记起一切,只会恨我入骨……“   他低头,发丝划过冷白的侧脸,喃喃道,”我是个该死之人,或许,早就该死了。“   “那不是该让我来决定吗?”蓁蓁忽然说道。   他看向她,眼眸漆黑得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我说,你是生是死,不是该让我决定吗?”少女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你不是郎中吗?那你就治好我,待我恢复了记忆,我再考虑,要不要杀了你,如何?”   “蓁蓁……”   白雨渐怔怔地看着他。   蓁蓁一把夺过他手心的剑,抱在怀里。   “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   白雨渐嘴唇轻颤。   他很痛苦地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方才滴在脖颈的水珠。   难道……是哭了?   如果是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哭了,还捂住她的眼不让她看见。   蓁蓁忽然笑了起来,有种夙愿得偿的快.感。她扑进他的怀里,柔软的手臂,紧紧圈抱住男子修长冰冷的身子。   “忘记那种负罪感,忘记背叛的愧疚,”   她将脸庞倚靠在他心口,听着那一声比一声激烈的心跳。   五根手指,轻轻地贴在他的胸口。   她幽幽地说,“你只要记住,是我带给你欢愉,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夜,这一生都不要。”   好像蛊惑,又好像某种诅咒。   她的身躯温暖,一直都是那么温暖,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   “什么教条戒令,什么君子九思,从今往后,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一人,就够了。”   “为了我,活下去。”   “蓁蓁。”他忽然唤。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雾,喃喃地说。   可是他的眼神,却又始终清醒着。   ……   泡在池中缓解身体的酸痛,蓁蓁闭着眼,紧紧握住手里的东西。   连枝佩。   心中升起巨大的满足感。   终于到手了。只要有了这个……她便是太行名正言顺的宠妃。   珠帘晃动之声传来,有人慢步走进。   少女闭着眼,悠闲地唤了一声,“玄香。”   只是,没有人回应。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水中,似乎在试探着水温。蓁蓁一惊,睁眼却见一片明黄的衣角。   “爱妃。”姚玉书斯文笑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头上,微微一顿。   水面飘着花瓣,看不见水下的具体情状,只是这种若隐若现的朦胧,却更显得诱.惑。   姚玉书神色如常,他直起身来,缓缓踱步。   “到手了吗?”他声音温和。   蓁蓁的手藏在水下,她皱了皱眉,小巧的鼻子微微一抽,“白大人近来不知怎么,似是对臣妾起了警惕。多次试探,他都对连枝之事避而不提。臣妾无能。”   “哦?”姚玉书反应很是平淡,他沉吟了一会儿,又缓声道,“不过,朕记得,朕叮嘱过爱妃,千万不要假戏真做……”   “爱妃似乎,没有把朕的话记在心里啊。”   姚玉书轻轻笑着。   他脸色寻常,忽闻水声哗啦。   姚玉书皱眉,眼前水珠四溅,迷了他的视线。   再定睛看去,少女分明披上了一件衣袍,腰间束着一根系带,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那衣袍是鲜艳朱红,衬得肌肤羊奶般白,唯有一头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还在往下滴水。   “皇帝哥哥,你吃醋啦?”   她赤着脚,脚踝上绑着银铃,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眨了眨眼,天真无邪。   姚玉书眸色一暗,仍旧笑得斯文。   “爱妃,朕是九五之尊。”   蓁蓁一脸委屈,“可是臣妾最近觉得,皇帝哥哥对臣妾很是冷淡,莫非……厌弃了臣妾?”   “怎么会呢?”姚玉书长叹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朕对爱妃一向信任,就像是亲妹妹一般,又怎么会对爱妃弃之不理呢。”   “那就好,”蓁蓁笑了,轻轻将外袍拉好,眼波流转,“不过,臣妾也想对皇帝哥哥说一声。千万不要,假戏真做了。”   姚玉书似乎咬了咬牙。   他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地宠溺,摇了摇头,“爱妃你啊,真是让朕拿你没办法。”   ……   太极殿。   “你要娶她为妻?”   姚玉书脸色古怪,手中朱笔迟迟不落,“白卿啊白卿,你不是在与朕开玩笑吧?”   冷宫中被皇帝厌弃的女子,虽然可以赐她出宫另嫁。   可若嫁的,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臣子……   这让满朝文武如何议论,天下人,又该怎么看他们君臣。   可不知想到什么,姚玉书眼底划过一丝戏谑:   “你当真想好了?”   白衣男子抬眼,双眸若寒潭清冽。   姚玉书隐隐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也说不出是哪里。   他这位文臣从前,总给人一种正直清冷之感。   但眼下……似乎琢磨不透了点。   “请圣上成全。”   姚玉书哼笑一声,“白卿这般突然请求,莫非是有何事隐瞒于朕?”   “微臣岂敢有半点欺瞒,圣上说笑了。”   姚玉书定定看他,忽地一叹,“原来爱卿,也并非那无欲无求之人啊!”   他语音一转,“不过,俪韦虽还未落网,可此事爱卿居功甚伟,自然是要嘉奖。既然爱卿这般执着,朕也不是那死板之人,”   姚玉书扬袖,高声道:“来人,拟旨。”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那面容冷峻的男子。   “朕今日,便亲自为白卿赐婚,成就一桩美事。”   ……   十六年前,雁南明氏因通敌叛.国之罪,全族被灭。   谁知,此事竟有隐情。   皇帝命人彻查,且颁布圣旨,复雁南明氏声名。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传遍燕京,华清长公主的嫡长子竟然存活于世,众人哗然。   而此人,竟是近日那接连升任的寒门状元郎,白雨渐。   才貌双全便也罢了,再加上身负皇族血脉,一时间,叫无数京中贵女魂牵梦萦。   安宁更是日日夜夜缠着皇帝,只道非白雨渐不嫁。   皇帝烦不胜烦,竟是御笔一挥。   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赐予了白大人为妻。   闺秀们的心都碎了一地。   那女子出身叫人诟病,竟是冷宫妃嫔!   皇帝要赐美人,怎么也该是个清白之身,可这般,竟不知是羞辱,还是厚爱有加。   可更加令人琢磨不透的是,白大人竟然平静地接旨谢恩,将人迎娶进了白府。   当晚,红烛成双,龙凤呈祥。   白雨渐冷冷看着面前女子。   “你是何人。”   “妾……妾是元贞啊。”   那女子泪眼朦胧,不解他为何如此冷淡,她咽了咽口水,扯住这位冷峻高官的衣袖,“皇上命妾好生伺候大人……”   他一扬袖,便将女子挥落在地。   一双桃花眼,含着凉凉的笑意。   “元贞?”   他咬着这两个字,无端叫人遍体生寒。   “宫中除你之外,还有谁叫元贞?”   女子怯怯,只觉男子一双眼冷得可怕。   她咬着唇,不肯说。谁知一把剑忽地指了过来,直直对准她的喉咙。   “说话。”   尖叫声被她死死咽下,她跪在地上惊惧地发着抖,“大人饶命!妾,妾原也不叫元贞,元贞是皇上为妾赐的名……妾也疑惑,为何要这般……“   “至于,还有谁叫元贞……”   “妾只知晓,还有一人。”   “只是,寻遍整个燕京,谁也不敢轻易唤她的全名啊……”   魏贵妃。   白雨渐深深闭目。   “当”的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女子吓得掉泪,只觉这位大人的脸色好生可怖,竟是要杀人一般。   “滚。”   他喜服未褪,大步走出喜房,跨进院中。   “家主,您这是……?”   瞿越看见他,十分惊讶。   这大喜的日子,他要去何处?   白雨渐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大红的颜色竟也盖不住满身的寒气。   策马离去时,他只留下两个字。   “进宫。” 第47章 047 微臣白雨渐,求见贵妃娘娘   “看这天色, 莫不是有雨将至?”   玄香喃喃着将窗子合上。   殿内,香炉里烟雾缭绕,印星星捧着脸蛋,定定看着对面的少女。   “哎, 贵妃娘娘, 您可真好看, ”   她眨巴着眼,不带喘气地说道, “就是那海里的龙女、天上的天仙呐,都不及娘娘凤仪万千!”   她对面的少女, 一袭宫装躺在贵妃椅中。   绛红色的裙摆迤逦, 大袖衫上一层薄纱被风吹得撩起来,轻柔得像梦。   她挽着留仙髻,发色乌黑如绸, 别无赘余的饰物, 脸上未施粉黛,额心正中绘了细细的花钿, 却是一朵小巧的杏花。   闻言,蓁蓁看了印星星一眼,略有嗔意。   缓慢收起手中的医书, 近日, 她对虞氏病情愈加上心,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虽然虞氏病情严重,存活下来的机会渺茫,但既然俪韦把暗网送到她手里,若是什么都不做, 岂非白拿了人家的好处。   至于这印星星……   当初印家迁往燕京,印朝暮做了侍卫,印星星便进宫做了宫女,时常来碧梧宫,送一些她亲手做的点心,精巧又味美。   印星星一开始还以为,蓁蓁是个俊俏的小郎中呢。   得知蓁蓁是女孩子的时候,她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后来眼泪一抹,便跟着哥哥进了宫,做了御膳房的宫女。   蓁蓁笑了,“你从方才开始,嘴巴就不带停地本宫好看。又看上什么东西了,说吧?”   星星眼睛一亮,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乖巧道,“娘娘暖房里种的离娘草,可以送给星星一点吗?星星最近在研究一种膳食,若是加一点离娘草,据说可以美容养颜呢。”   原是这种小事,蓁蓁哪里有不答应的,“可以呀,你若做出来了,可千万记得要送到碧梧宫来,让本宫尝一尝。”   那离娘草可是西域进贡的珍稀品种,千金难得,星星当即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作揖,说娘娘真是大好人。   待玄香摘了离娘草回来,星星便起身告辞,刚刚走出殿外,却见天边黑云翻涌,电闪雷鸣,她缩了缩脖子,可怜兮兮地回头望向蓁蓁。   “娘娘,这天色眼瞅着,怕是要下大雨。”   蓁蓁“唔”了一声,手里捧着医书,头也不抬地道,“玄香,本宫的油纸伞呢。一直放着也无甚大用,便借给星星吧。“   印星星抱着伞,傻傻地笑了:   ”娘娘待星星真好。“   蓁蓁闻言看她一眼,忍俊不禁,要说星星跟她哥哥唯一的区别恐怕只是,个子矮了很多。   除此之外,性子相似至极,都傻乎乎的,没什么心眼儿。   星星离开后不久,有人匆匆走进,跪在贵妃跟前。   “回娘娘,白大人求见。”   白雨渐?   蓁蓁奇了。她卷了卷医书,搁在一边,用手懒懒地撑着额头,垂眼道,“这好端端的洞房花烛夜,他不做他的新郎官,求见本宫做甚?”   “他一个外臣,越过圣上私下求见,又是几个意思,”少女纤细的手指,从旁边的梅花小金碟中,抓了一个骰子把玩着,轻轻哼了一声。   “他不知礼数,本宫可还要避忌着呢。”   碧梧宫外。   星星小心翼翼走下台阶。   这天变得快,还没几步就暗了下来,这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珠连珠般坠落,打得手中纸伞东倒西歪。   好在这伞的做工精细,倒还勉强能够遮风挡雨。   她脚步匆匆,只是路过丹墀时,好奇地看了几眼。   那跪着的人有些眼熟,星星定睛一看,忽然瞪大了眼。   这这这,这不是南星洲的白神医吗?   看清他的形容,印星星更是心惊,他竟是一身婚服,就好像刚从喜堂赶来。   他脊背笔直,墨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着,虽然跪着,却依旧风骨卓绝、含霜履雪。   身上的新郎袍服被雨水浸湿,愈发红得浓烈,像是浸饱了血。雨水顺着他冷白的脸往下滑落,滴到了青石砖上。   电光映亮他的面孔,白皙俊美,一双桃花眼清冷至极。   印星星有些讪讪的,当初那件事她听哥哥透露过一些,也见过蓁蓁中箭毒发、昏迷不醒的模样,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抬。   若非哥哥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三天三夜,蓁蓁早就没命了。   是以,星星看到他是有些积怨的。   白雨渐亦是抬眼看来。   他的视线漠然地掠过她,蓦地一定。   那瞬间,印星星只觉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有些空洞,连忙握紧手上的油纸伞,匆匆离开了。   白雨渐收回目光,他垂下眼睑,不明白自己的手为何在轻颤。   雨水砸在手背上,浸得肤色冷白,上面青筋凸起。   “微臣白雨渐,求见贵妃娘娘。”   男子声音响起,清冷若玉石相击。   隔着重重雨帘,他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他薄唇轻启,再次重复了一遍。   却被一道雷声淹没。   一声巨响,划破了重云密布的天空,天色如晦,暴雨如注,天幕好像被捅了个窟窿,哗哗向下倾水。   雨水啪嗒啪嗒连成了一片帘子,耳边的一切声响都绷紧了,呼呼地带着风。   被雨水淋湿的视线中,雕梁画栋,碧梧宫檐角的铜铃晃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雨水汇聚成溪流,在他身边蜿蜒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碧梧宫的大门,缓缓打开。   红衣男子跪在雨中,远远看去似乎披了一身鲜血。   少女静静望着他,身后奴仆成群。   隔着千万重的雨雾,茫茫水珠,又像是隔着千万年的光阴。   他抬眼望去的第一眼,便凝住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祸国妖妃,倾城绝色,皇帝专宠。   甚至那般荒唐地于太极殿中欢.好。那声声妖娆的银铃之声,再一次充斥耳畔。   宫娥为她稳稳地撑着一把伞,那是一把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伞。   伞柄是白玉做成,伞面绣工精美,金丝隐隐浮出流光。   伞下那抹人影,纤细窈窕。   她穿得不算端庄,却也不曾随意,裙摆上绣着繁复华丽的花纹,绛红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羊奶般白。她的臂间挽着披帛,上好的流光锦用银线绣着杏花朵朵。   鸦青色的鬓边簪着珠花几支,灼灼芳华,却也压不去眉眼的丽色,正是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额间一枚花钿是点睛之笔,五官小巧娇美,宛若月色下盛放的清昙,叫人想要精心地呵护。   “白大人,何事如此紧急。”   “竟是连宫规都不顾了,求见本宫啊?”   少女声线柔美,带着一丝娇气。那是被精心呵护才有的矜贵,带着点无伤大雅的抱怨。   很静。四周都很安静。   那个瞬间不论是天地还是宫人,亦或是那巍峨的宫城,都不复存在。   他眼里只有那抹人影。   雨水顺着眼睫滴进眼中,有些涩痛,可他始终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终于开口了。   嗓音沙哑到几乎听不真切。   “微臣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哦?”她似乎是嫌这太远了听不清,索性接过那把伞,缓步走了过来。   裙摆拂过,步步生莲。   雨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少女的眉毛轻轻蹙起,好像很是为难,不肯再多走一步了。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男子红衣墨发,即便跪着也有这样笔直的脊梁骨啊,当初他娶池仙姬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拜堂,是以,她还没有见过他穿喜服的模样。   他好像更适合这种颜色,显得有人情味多了,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即便是这样浓重的红,眉眼中仍有一股未染名利的清冷感。   她眼里含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到了美色的愉悦。   “白大人,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她的语气和笑容让人心生亲近。只是在他眼中,却有说不出的残忍。   他薄唇微动,出口却是低低的一声。   “为什么,把伞送给别人。”   她有些惊讶:“白大人求见本宫,竟然只是想与本宫说这个?”她笑了,道,“怎么,大人管的这么宽,连本宫送谁什么东西,都要管了么?”   说着,她撑着伞,走到了他身旁,为他遮挡去大片大片的雨水。   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他出现在她面前,挡去那些风雪那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是那个拯救他的人。   少女迎着他的眸光,勾唇一笑,“这般跪着,也不是办法。大人还是请到殿中来吧。”   白雨渐起身,头顶的伞却是撤去。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在她身后缓缓地跟着,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神情晦暗不明。   走进殿中,她径直靠坐在贵妃椅上,抬眼看去。   男子浑身都淋湿了,就那么站在那里,隔着烛火错眼看去,长身玉立,红衣似血。   她漫不经心地想,她的那些离娘草被雨水打湿了,大抵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他站在那里,迟迟不跪,她眸子里逐渐泛起困惑,愈发水光荡漾。   她慢慢地直起身子,清清嗓子道:   “玄香,本宫忽然想起有些东西,要还给白大人。”   玄香领命,捧着一个妆奁前来。   那里面琳琅满目,每一件都贵重无比,她在那金玉之中挑挑拣拣,将那支长春花簪还有玉镯挑选出来,扔到了他脚下。   “本宫可记得很清楚,白大人说这长春花簪,是俗物,本宫确也是这般觉得的。如此俗物,如何配得上本宫呢?”   白雨渐看着被扔到脚底下的东西,扯起嘴角,似乎在笑,他其实很少笑,他的长相应当很适合笑颜,有种洗尽铅华的清美之感,像是古老象牙上的光辉。   他弯下身将它们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微曲,轻轻地说,“既然骗我,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呢?”   “因为,我玩腻了啊,”蓁蓁掩口,弯着眼睛轻轻笑了,“看过一遍的书,再看一遍会有新的感悟,却不会有新的结局啊,这么简单的道理,白大人不明白吗。”   白雨渐闭了闭眼。   他的眼前不断回放着这段时间来的一切,短短时日,却仿佛用尽了一生。   原来,美梦破碎,是这样的感觉。   “腻了?”他低声重复着,“既然娘娘对皇上情根深种,为何要做出这个局,昨夜又为何,要与微臣……”   他说到这里,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蓁蓁的手撑着额头,额心花钿极美,她轻飘飘地说,“白大人啊白大人,这风月之事,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怎么,白大人还想到圣上那里,去告发本宫不成?”   他是清醒的。昨夜到现在。他从走出白府,一直到这里,都是清醒的。他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也是无比地清醒。   可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还有微微的眩晕。   她看着他,又委屈道,“白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冷宫里的元贞,是被皇帝厌弃的女人。您就可以随便欺负她了呀?”   “您不是早就确定了,她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一切,她还时常神志不清。您却还是……啧。”   她十分轻蔑地看着他。   每说一句,他的脸便更白一分。   “呵,洁身自好?高不可攀?”   她讽刺地说着,手心蓦地滑落一物,“大人送予本宫的连枝佩,本宫可是有好好保存呢。”   那是比他身家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他全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这比让他直接坦诚心意,还要羞辱。   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她蓦地语气一变,低叱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肖想君主的女人?白雨渐,你将礼义廉耻置于何处,又将皇上对你的信任置于何处?”   他的双眼里布满了灰尘。   可他身形挺拔,还是像一柄永远不会被折断的利剑,或者,更像纵贯天地的一株孤松。他定定地看着她。   “为什么。”   她以为他要问她为什么接近他。   可白雨渐却问,“为什么要……进宫。”   他似乎,很执着这个问题。   “嗯……”她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滑动,眼睫一垂,有点伤心地说。   “因为蓁蓁的兄长不爱我,也不疼我。那我就只好,去找疼我爱我的哥哥了。”   她的手腕上戴着那串宝石项链。她身上的哪一处,无不印证皇帝对她的无上宠爱。   面前的男子垂下眼眸,声音很轻:   “蓁蓁,我原是想好了的。”   他说,“我想与你共度一生的。”   他脸色白得像纸,随时都要碎裂了一般。然而这句话,却没有令她触动分毫。   “太迟了。”   她倏地叹息,“如你所见,本宫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如今,我为帝妃,你为人臣,你我之间,如隔天堑。就让那些事情,成为永远的回忆吧,好么?白大人。”   “今后,你还可以是我的好兄长。雁南明氏的嫡长子,说起来,我还要唤你一声世兄,”   她笑起来,眼里有他的影子,“你已有妻室,我也觅得良人。你我便当这一切全都没发生过,如何?”   “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哑声而笑,“你明知道,我想娶的人是谁……”   “啊。”   “这倒是本宫思虑不周,”少女用扇子敲了敲下巴,“你想娶的人,应该是池家那位小姐吧——她就要入京了呢,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她语气一变,“不过,白雨渐,你想怎么与她纠缠,这些本宫管不着。不过,你要是敢拦着本宫报复她,你我便是仇敌,连兄妹都没得做。”   她说着威胁的话,却如同往常般天真无邪。   “兄妹?”   他头一次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话,“蓁蓁,你扪心自问,你我还能做兄妹吗?”   蓁蓁眨了眨眼,全然不在意他的怒气。   “为什么不能?”   少女忽然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踮起脚,淡淡的杏花香气涌进鼻尖。耳边传来她软绵绵的一声,娇滴滴的轻唤。   “兄长……”   “跟你君主的女人云雨,滋味如何?”   “昨晚,你其实很爽吧?”   他侧了侧脸,下颚绷紧成一条线。   “——可是,我好痛,我痛得一直哭。”她委屈地说,“你都不管人家,只顾着自己舒服,兄长,你好狠的心呀。”   蓁蓁垂眸。满意地看到,他脖颈上根根青筋暴起,全都是汗,腻湿了那冷白的肌肤。   他喘息有些重,喉结剧烈滚动,在修长的脖颈上游移。   ——他白雨渐。   不过是她年少时很想吃的一块点心,没吃到的时候馋得不得了,如今吃到嘴里了,滋味确实不错,不过,也没有再品第 二回的想法了。   不过是心里的一个执念。   执念散了,什么都散了。   她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望进他漆黑的眸光深处,“白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呢?”   白雨渐眼眶边缘泛着红,他喘息,死死地盯着她,他的声音沙哑,“白蓁蓁。那十年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问她这种问题。   算什么呢?   “为什么,你明明全都记得,却可以这样无情。”   他闭了闭眼,下巴上滚落的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亦或是别的什么。   “那该问问你自己。”   她淡淡道:“我曾经是信你,是相信善恶有报,可是,是你亲手打碎了这一切,是你用剑指着我,告诉我,原来真的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定一个人的死罪。”   “你与恶,有何区别?”   “所以,你不该怪我的,白大人,你也不要恨我,咱们就当,这是一场游戏,我们好聚好散,如何?”   她笑语吟吟,手指抚过他湿透的鬓发,“毕竟,你未来是雁南明氏的家主。你这样的人应当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你来说,才是最有利的。”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白雨渐不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吧。   “你怎知道,我不曾为你打算过?”他总算开口了,只是脸色冷得可怕,“我若是想要杀你,有无数次的机会。”   “我知道。”   她很平淡地说,“你曾经想要我的命。”   “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那个时候,我是当真很喜欢你,”她轻声说,就在她说喜欢两个字的时候,他重重一震,一双桃花眼怔怔地盯着她看。   “我一直都欺骗自己,不可能是你,我去怀疑白琴氏,怀疑白兰珠,从未怀疑你,或者,是我不想怀疑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恨一个人,恨一个我深爱的人。”   “多谢你,亲自教会我怎么恨。”   “也多谢你,教会我怎么放手。”   她笑了,他却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他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蓁蓁将他甩开,轻轻蹭掉那些水珠,“那个时候啊,你要是坚定地除去我,或许今日,你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可惜啊,白雨渐,你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了。”   他淡淡地看着她,很平静。   “是啊,”蓁蓁叹了口气,“我问你,当时若出现在你面前的,不是这样的我。而是真正的,被作践被抛弃,被赶进冷宫的白蓁蓁,她蓬头垢面、疯言疯语。你摸着你的心问问,你还会爱她吗?你还会珍惜她吗?”   他一怔。   蓁蓁看着他,娇声说道,“所以,大人,不要陷进去了。这世上的情爱啊,不过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罢了。”   “我是骗子。大人你,不也一样么?”   她踮起脚,好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雕刻那些长春花做什么?你真是假惺惺地让我恶心。”   她的手腕忽然被他一把攥住,他双眸漆黑,隐忍地盯着她看。   “放肆。”她吐出两个字。   白雨渐身子紧绷,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手。他跪了下来,血红的婚服铺散在地面。   “是微臣僭越。”   蓁蓁看着手上的红痕,有些不大高兴。   她一不高兴就想迁怒。   俯视着红衣男子,她轻轻哼了一声,“说什么喜欢本宫?本宫送你的东西,还不是转眼就送给了别人。”   白雨渐一怔,眉心微微蹙起。蓦地回想起,她与姚玉书前来探病的那一次。   他闭了闭眼,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吗。”   “是。”   蓁蓁笑了,她说,“本宫送大人的那个平安符啊,很灵验的,马上就要到春猎的日子了,本宫担心皇帝哥哥受伤呢。既然你这么不珍惜,那就还给本宫,怎么样?自然有的是人珍惜。”   白雨渐深深看她一眼,缓缓站起。他身材修长挺拔,高出她一大截,在她身前笼罩下暗红色的影。   他脸色疏离淡漠,却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顿住了脚步。   “我会。”   他留下意味不明的两个字,快步离去。   ……   安宁公主探望完虞太后,正在燕影阁中小憩。   她手上把玩着平安符。   这上面沾染了淡淡的松香气味煞是好闻,而且,是他送她的。   上回她大发脾气,有失颜面,希望这件事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那些刺客凶悍非常,她差点就受了伤。虽然是虚惊一场,可他竟一次都没来探望,安宁很是不平。   不知是不是心声被老天爷听着了,下一刻就有宫娥来报白大人求见,安宁立刻披上了衣服。   “快快将人迎进来。”   男子面容有些苍白,却无损那如玉俊美,他低垂着眼睑,道:   “微臣参见公主。”   安宁清清嗓子,蓦地一怔。   这才看见他一袭婚服似血,腰间束着玄纹玉带,长身玉立,窄腰宽肩,眉眼依旧是谪仙般的一尘不染。   当真是玉郎般的人物。   她脸上泛起红霞,竟一时间不知说点什么。   还是他率先开口,声线清寒,“微臣来向公主要一样东西。”   安宁皱眉,不知为何,她感觉他有些古怪。   “不知道白大人想要什么?”   他垂眸,视线直直地看着她手中。   “平安符。”   安宁心口一紧,笑道。   “这看上去像是女儿家的物件呢。怎么,大人想要回去?”   她试探道,“不知是何缘故呢?”   明明上次看起来,也不甚在意。   怎么突然就,想要回去了呢?   他抿唇。   却不作任何解释,只微微欠身,墨发擦过冷白侧脸,“公主可否还给微臣?”   一股愤怒蓦地涌上安宁的心口。   她遇刺受惊,他只字不问,上来就问她要回平安符!   她堂堂公主,岂是他一介下臣……   可以随意戏弄的!   她眼眶一酸,死死攥紧了手中之物。   “公主。”   他微微皱眉,声线却依旧清冷自持。   “拿去,什么破烂东西,本宫还不稀罕呢!”   她用力一掷,却将平安符投进了火盆之中。   火盆里燃着炭火,那符落下时,顿时腾起一簇火苗,安宁心中正快意,眼前却晃过一抹红。   他竟是想也不想,便将手探进火中!   男子将那平安符紧紧地攥在手心。   脸上竟一抹笑意,他的笑容那样淡,苍白得一触即碎,他从来没有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过什么,从来没有。   他转身离开,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安宁愣在那里,久久地,一动不能动。 第48章 048 影响皇嗣可如何是好   太医院。   “什么?”   全子衿惊讶至极。   他扫了面前男子一眼, 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你要那种药做什么?”   看着他身上的婚服,全子衿渐渐地回过味来了,到底是老铁树开花, 这第一天做新郎官, 许是没把握好——不过,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还不顾大雨的, 来宫里找那种药?   “看来,师兄对嫂子很上心啊。”   全子衿一边给他翻找药膏, 一边调侃道。   白雨渐什么都没说。   接过药就往外走, 却被全子衿喊住:“哎!师兄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全子衿匆匆上前,只见他的手上竟是有被烧伤的痕迹,看上去还挺严重, 修长的指节却紧紧蜷握着什么东西。   他细细看了一眼, 却也没分辨出那是什么,竟让他这个冷心冷肺的师兄这样宝贝。   “我无事。”   “什么叫无事?”全子衿理解不能, 他让白雨渐等着,连忙转身去柜子里翻出纱布和药膏,“你这手可是状元郎的手, 怎么可以这般不上心?”   他将纱布和伤药递过去, 白雨渐眼眸低垂,咬着绷带缠住手背,自己草草包扎了两下,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看着男子大步离去的背影,全子衿摇了摇头。   什么毛病……   -   看到脸色沉郁、缓步走进的男子,蓁蓁很是有些惊讶。   按照安宁那个娇纵的性子, 怎么可能轻易就将平安符给他,她都准备叫人灭去两盏灯烛,紧闭宫门准备就寝了。   白雨渐那只被包扎的手垂在袖子底下,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朝她摊开,赫然便是那枚被她送到白府的平安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瓷瓶。   蓁蓁只拿过了平安符,皱眉看着那瓷瓶。   “这是?”   白雨渐不作声,将瓷瓶轻轻放在了桌上,发出细微声响。   药味飘进鼻尖,很快就辨认出了是什么药材,蓁蓁的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   她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他竟然还真的给她找来药。   他……难道是去了太医院,白雨渐这样的人,也能开口让人拿这种药?   蓁蓁脸色愈发古怪了,偏偏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蓁蓁只好把目光放在了手里的平安符上,忽然有些惊讶。   边角卷着,有些烧焦的痕迹。   看来自己的猜测还是没错的,安宁果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这平安符都烧坏了,想来,也送不出手了。”她幽幽地说道。   “还是还给大人吧,”蓁蓁转过头,这次倒是没用扔的,而是让玄香交到他的手中。   白雨渐一怔,接过平安符,一点一点地攥紧了,他的指骨攥得泛白,脸色却很平静,将平安符收进了袖口。   与长春花簪,还有白玉手镯放在一起。   蓁蓁看他一眼。   想了想,她面上流露出关切的神色道:   “大人是太行股肱之臣,却在本宫宫外淋了半天的雨,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圣上若是得知,怕是要怪责于本宫苛待大人,还是快快回府吧。”   她的语气客气疏离,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只要是人都听得出来。她重新拿起了那卷医书,烛光之下容颜如玉,额心花钿灼灼人眼。   白雨渐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蓁蓁抬眼,却见他脸色苍白,缓缓躬身。   “微臣告退。”   蓁蓁眸光倏地一凝。他发间簪子,是一支竹节簪。   “皇上驾到。”   忽然一声尖利的唱喏,划破了气氛的凝滞。   白雨渐转身,却是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皇帝。   “微臣参见皇上。”他反应倒是平静,不见半点慌乱,好像一滩不会再有波澜的死水。   “爱卿快快请起。”姚玉书如同往常一般一团和气,连忙将男子扶起,看清他形容却是面露惊讶。   “爱卿你这是……?”   他顿了顿,“朕一早就听闻爱卿进宫。这好好的洞房花烛夜,不知是有何要紧之事,竟是不顾宫规,求见朕的爱妃?”   三言两语,已有不悦之意。姚玉书却依旧笑吟吟的,目光中隐约含着探寻。   新婚之夜抛下圣上赐婚的妻子,进宫求见贵妃一事。   不说这阖宫之人,恐怕明日,就该传遍燕京了。   自毁声名,顺便坐实了魏贵妃的祸水之名。   不知,这位刚正不阿的白大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蓁蓁倚在贵妃椅上,笑吟吟地看着这对君臣。   白雨渐并没有思虑多久,他眸色漆黑,道:   “微臣来给娘娘送一些药材。”   姚玉书挑眉。蓁蓁却是惊讶,他竟然毫不隐瞒,直接就说出来了?她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的瓷瓶,眉心蹙起。   “爱妃你病了?朕怎么不知晓?”姚玉书快步走了上来,忧心不已。   “皇上不必担心,”蓁蓁安抚,越过他对上白雨渐漆黑的眸光,嗓音柔软道,“不过是区区小病,怎就劳动了大人?本宫知晓,大人素有神医之名,也相信大人的医术。可本宫的身子啊,乃是太医院该操劳的事,大人还是不必越俎代庖,专心为圣上分忧吧。”   姚玉书颇为感动,搂紧了少女的肩膀,“爱妃实在是朕的贤内助啊。”   而她温顺地依靠在皇帝的怀中,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儿,掀起长睫看着那僵立着的男子。   “爱卿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姚玉书视线下落,忽然出声。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会这般敏锐。   白雨渐甚至不曾低头,他声音低哑:“只是不慎划伤,并无大碍。”   “爱卿这只手,还真是多灾多难,”姚玉书感慨,忽地扬声,“来人,”   立刻有小太监上前。   “皇上。”   “去拿朕的金疮药,送几瓶到爱卿府上。马上就要到春猎的日子了,爱卿你这手可得养好了,朕还想与爱卿好生地比试一场呢。”   白雨渐抿紧唇瓣。   他微微颔首,“皇上,微臣有事相求。”   “哦?爱卿请说。”姚玉书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白雨渐道:“微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嗓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微臣无心儿女情长,还请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爱卿,”姚玉书嘴角的弧度渐渐收起,眸光也冷了下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自古君无戏言,你这般反复,莫非将朕的旨意,视同儿戏?”   白雨渐抿唇,忽然迎向皇帝的眸,一双桃花眼里落满寒霜,缓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肩上的手骤然收紧,姚玉书勾唇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轻声道:   “爱卿这是,对朕有所不满。”   “微臣不敢。”白雨渐浓睫低垂,“微臣只是想要劝诫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蓁蓁微惊。他这是试探?还是看破了什么?   白雨渐看她一眼,“何况,圣上为那女子赐名元贞,冒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微臣思及此处,心中便是惶恐难安,故而,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一句话,将分明是他求娶,变成皇帝随便找了个人,更名换姓塞进他的府上。   姚玉书冷笑一声:   “白卿,若朕朝夕令改,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   他声音微微发沉,显然不悦到了极点。   这姚玉书平时跟只笑面虎似的,从来没有这么生气的时候,蓁蓁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雨渐,若是再顶撞下去,难保皇帝不会大怒,他白雨渐当真是那般毫无畏惧之人?   白雨渐却沉默了。他喉结一滚,平静道:“是。”   “微臣遵旨。”   “好了,爱卿若是没其他事,便退下吧,”姚玉书抚着蓁蓁的手背,轻笑起来,方才的怒气一下子无影无踪。   他们亲密的姿势,白雨渐像是看见,又像是没看见。   他抱拳,转身缓缓踏出了碧梧宫。他的背影迎着月色,看上去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正红色的婚服被风一吹,像是浸饱了鲜血。   蓁蓁呼吸平缓,倚在姚玉书怀中。   姚玉书垂眸,看着少女乖巧无害的脸庞,“爱妃可否给朕解释一下,在朕不知道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皇上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蓁蓁语气困惑。   姚玉书俯身,遗憾地说,“爱妃似乎失败了啊,白卿看上去,并不像是一颗听话的棋子。”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痒得她咯咯笑起来。   心中却在想……那当然,她要的只是他手里的钱权,顺便让他体会一下从高台掉下来的感觉。白雨渐那种人怎么可能当谁的狗。   她起得身来,半跪在地,温驯地趴在皇帝的膝头,抬起一双水光漫漫的眼眸,“皇上,是在责怪臣妾无能吗?”   “朕怎么舍得?”姚玉书嘴角勾着,“爱妃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看了桌上那瓷瓶一眼,苦劳二字,稍微咬重。   蓁蓁好笑,姚玉书还是头一次在她跟前这般阴阳怪气。   “白卿手上的伤,是因为爱妃吧?若朕是白卿,被你这般算计、狠心抛弃,只怕要恨你入骨。”   他按着她的后脑勺,贴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蓁蓁“噗嗤”笑了,这才哪到哪呀?   她娇滴滴地说道,“还不是皇帝哥哥教得好?”   姚玉书皮笑肉不笑,“朕可没有教你这般对付男人。”   她沉默了一下。   “皇帝哥哥如今,是不愿再信任臣妾了吗?”   她跪着,眼含泪光,鼻尖泛红,这样的姿态……难怪连白雨渐那样冷情冷血之人,都深陷进去。   姚玉书眸色一暗,心疼道:“快起来吧,地上凉,爱妃若是病了,朕可要心疼了。”   蓁蓁转瞬笑颜如花,她摇了摇姚玉书的手臂,道:   “只要皇帝哥哥还肯信任臣妾,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少女甜美的笑靥令姚玉书一时晃神,又听她道:“既然皇帝哥哥还是信任臣妾的,那连枝,暂时交给臣妾保管,如何?”   姚玉书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摆了一道。她料到他会向她索要连枝,之前的确认信任还有扮可怜,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爱妃真是,让朕又爱又恨啊。”姚玉书咬牙笑道。   他诱劝道:“连枝在你手中,到底太过危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爱妃不会不明白吧?”   “那皇帝哥哥就要用心保护人家嘛!”   蓁蓁理所当然地说道,她眸色纯真,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是个玩弄人心的妖女。   “哦?”姚玉书凉凉地哼笑一声。   “臣妾的心,始终都是向着哥哥的,”她眨巴着眼,将手贴在他的掌心,“臣妾是皇帝哥哥的人呀。”   姚玉书一怔,不知是她哪句话愉悦到了他。他轻咳一声,脸色由阴转晴。   他也没管她放在掌心的手,径直道,“广宁侯上了折子,要朕举办选秀。”   “选秀?”蓁蓁倒茶想喝,却见姚玉书盯着自己,她反应过来,连忙将刚递到唇边的茶盏,送到了姚玉书手上。   恭敬道:   “不知皇上怎么想呢?”   “选秀之事,全权交给爱妃操办,如何?”   选秀,广宁侯,难免让人想到一个不太舒服的名字呢。姚玉书这句话,就相当于向她示好了。   蓁蓁自然爽快应下,她娇声道,“那么这一回,皇帝哥哥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姜远道手里的,五十万兵权。”   蓁蓁笑了,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从别人手里抢东西,迂回一点是善用计谋,强盗一点是杀人夺宝,姚玉书的意思,似乎更倾向于第二种呢。   不过,这位广宁侯,池仙姬幕后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也很想知道。   -   魏桓跪在地面,低声道:   “事情便是如此,还望娘娘想想办法。”   俪韦伤在心脉,若是没有良药,只怕活不过一个月,魏桓偷偷送信才能进宫见她一面。   蓁蓁放下茶杯,缓缓道:   “本宫知道了。”   “且好生照顾义父,本宫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   魏桓得了保证,这才迅速从侧门离开,谁知他刚没了影,后脚姚玉书就走了进来。   他脸色如常,谁知一进来便狠狠地摔了一个茶杯。   “皇上息怒!”   宫人们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自从皇帝宠爱魏贵妃之后,就很少有这般大怒的时候,今日是蓁蓁进宫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大发脾气。   他们吓得够呛,倒是那少女气定神闲。她摇着扇子,华美的珠饰在脸颊旁轻晃。   “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圣上不快?皇上快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姚玉书阴沉道:   “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他白雨渐是皇帝?”   若非雁南明氏百年的忠君名声顶在前头,他都要怀疑这个白雨渐,是不是要谋权篡位了!   蓁蓁用扇子敲了敲下巴,有些惊讶。   “白大人都做了什么,竟让圣上如此动怒?”她侧了侧脸,低声问道。   那内侍苦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几天来,白大人对圣上时时规劝,直言上谏。今日,他更是当着众位臣子的面,公然提及玉倾太子。”   蓁蓁无语凝噎。   这般行事,无异于老虎嘴边拔毛,谁不知道姚玉书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对他耳提面命,姚玉倾如何如何。   这白雨渐,是作死吗?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可恨至极!若非俪韦还未斩草除根,”姚玉书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可见积怨多深,“若非他是雁南明氏的后人,朕真想即刻将他发落到边疆去。”   “不,朕要他人头落地!”姚玉书恶狠狠地说道。   还从来没哪个臣子,能像白雨渐那般,专门戳他痛处,偏偏还有理有据,让他有火都没处发!   而且这还是姚玉书处处打压的结果,若将来这厮位极人臣,岂不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眼下,他是一点也不想维持这君臣的和谐表象了。   “圣上,来喝口茶。”   姚玉书实在恼怒,喝口茶,方才感觉心气顺了些。   “皇上若当真着恼,臣妾倒有一计。”   “哦?”姚玉书眯起眼来,“爱妃有治他的办法?”   蓁蓁勾唇一笑。   ……   白雨渐已经坐在亭子里一刻钟了。   烛火映着他雪白的侧脸上,鼻梁骨挺直如玉。   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   只是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   蓁蓁皱眉,他难道在朝堂上也是这副模样。   冷着一张脸,吐出那些让姚玉书跳脚的言论?   那倒也不难理解,姚玉书为何会对他那般痛恨了。   她摇了摇头。   “大人看上去,似乎郁结于心。”   蓁蓁将手边的碟子推了过去,里面放着印星星送来的糕点。她笑道,“近日来,本宫听皇上说了些事。所以本宫这一回,就借圣上的名义,请大人一聚。大人不会怪本宫唐突吧?”   白雨渐没动。   他道:   “娘娘,于礼不合。”   声线清寒。   蓁蓁叹息,“本宫只是想与大人说几句话,若大人觉得耽搁时间,便自行离开吧,本宫不会拦着。”   她笑吟吟地看向外边,话音一落,白雨渐便站起身来。雪白的衣袍上绣着雪松仙鹤,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振翅欲飞。   流云般垂下的袖口掩住手背,上面还缠着绷带。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蓁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眸光转回,落到那碟子糕点上。谁知,面前又笼罩下一道阴影。   竟是白雨渐又回来了。   “娘娘有何见教,微臣洗耳恭听。”他声音低沉,态度恭谨。   “白大人啊,你啊你,”   她“噗嗤”乐了,用扇子掩着唇,眼眸水亮,“总算肯好好听本宫说一回话了。”   她似是无心那么一说,却叫他久久回不了神。   “大人先尝尝这个,可是疏肝解郁的良品呢。”   她白皙的指尖拈起一块糕点,颊边两个梨涡甜美无比。   “不必。”   他道。   “微臣一向不喜甜食。”他又加上一句。   稀奇,他还懂得主动解释了。   蓁蓁倒也不勉强他,红唇轻启,将糕点放进口中,口腔里充斥着清甜的香气。   她微微眯起双眼,“大人饱读诗书,上回说的君臣之礼,还让本宫记忆犹新呢。”   “只是,皇上近来……很是有些烦闷。”   她唇瓣一张一合,白雨渐有些恍然。   他轻轻俯身,似乎是要靠近于她,清澈的瞳仁中倒映着她的面庞。   蓁蓁不躲不避,唇边含着微末笑意,他却是忽地侧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之上。   烛火摇曳,他眸色清冷,抚了抚衣袖,淡声道。   “娘娘,微臣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   白雨渐也有些不解,为何如今,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话。   “本分,”她轻轻笑了,有点无奈也有点轻嘲,“自古以来,毫无忌讳,直言劝诫于君主,最后能够寿终正寝的忠臣有几个?大人如此行事,就不怕将来,落得个被挖坟鞭尸的下场?”   他忽地打断,“娘娘,微臣今后是生是死,与娘娘有何干系呢?”   他一双桃花眼静静望着她,似深海无澜,里面黑得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这怼人的毛病,是改不过来了吗。   她叹了口气,“白大人,本宫在与你商量。”   “若娘娘此行,是来做皇上的说客,大可不必,”白雨渐寒声道,“微臣问心无愧。”   他拂袖就要站起。   “大人若是对本宫心怀怨气,可以直说。”   她将他叫住。   “天下需要一个贤明的君主,微臣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太行万民,别无他意。”男子背对着她,冷声开口。   蓁蓁缓缓站起,一步一步靠近,“白雨渐,你真的是为公?嗯?你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雁南明氏的祖训是什么?先公后私,克己奉公,你却为了自己的私.欲,置祖宗规训于不顾。你还敢说,你是为了太行万民?”   香气再度漫上鼻尖,他额角青筋狂跳,她还是要说。   “你我同为圣上,你在前朝,我在后宫,我们应当齐心协力,为圣上分忧,不是么?”   “唉,这几日,圣上日渐消瘦、茶饭不思,本宫瞧在眼里,痛在心里。白大人若是再这么下去,往轻了说,是忠言逆耳。往重了说,便是不体恤圣上……若是因此影响了皇嗣,大人岂不是要成太行的千古罪人了?”   他僵在那里,好半天都一动不动,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耳后慢慢现出一抹血红。   蓁蓁知道,他在强忍心中的怒火。   她以为他就要绷不住了,谁知他脚步忽地一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看着他袖袍随风烈烈飘动,笑吟吟地唤了一句。   “白大人,真的不吃一块点心再走吗?   他压根不停,雪白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小径尽头。   翌日便有消息传来,白雨渐一回府上,便病倒了,接连几天没能朝见。   皇帝大喜,亲自下旨,令其好生养病。翌日,携贵妃前往白府——如今的明府探望。   众人皆将这份君臣之谊传为美谈,帝王两次探望,真是独一无二的看重了。 第49章 049 你凭什么以为,我放不下你   049   明府。   皇帝放下茶盏, 眉眼斯文,含笑道,“白卿的病情竟是这般严重了,连起身来见朕都不成了吗?”   白二娘低垂着头道, “回皇上, 大人今日吃了药, 便一直在房中昏睡,大夫道是需要静养……还请皇上恕罪。”   她一直不敢抬头, 天颜不可直视,向来如此。   方才府外, 白家一家跪迎皇帝与贵妃, 也无人敢抬头。   上回皇帝来访,她也只是见得了一片华美的裙角,贵妃娘娘遮着幂篱看不清长相, 也不曾开口说话。这一回似乎没有遮掩, 可她心里不知为何一直慌慌的,始终不敢抬头。   “娘——”白兰珠的声音响起, 她一走进便愣了愣,呆怔着看向主座的那俩人。   “放肆。”   内侍拉长了调子。   白兰珠木立着,瞪圆了眼睛, 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手里的扇子, “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望着皇帝身旁的少女,她张口就喊:   “白蓁蓁?你没死?!”   话音一出,白琴氏、白二娘骤然抬头。   那与皇帝亲密无间,方才在府外由皇帝亲手接下马车、甚至并肩而立的那位绝色美人,珠光宝气的魏贵妃——   那张脸, 不正是那在她们家中,住了短短一年的养女,白蓁蓁?!   白雨渐带回来的那个妹妹!   “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家众人魂飞魄散,那少女轻轻望了过来,只一眼,众人便觉心神一颤。   此等倾城颜色、气韵天成,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拟。   怎么可能是她……绝不可能是,白兰珠不敢置信,她的目光一转,对上龙袍男子变暗的眸光,脸色立刻大变,跪倒在地。   “民女知错,皇上!娘娘恕罪!”   然而,晚了。   姚玉书笑着,看了眼白琴氏,“看来,明家的规矩还没有立好啊,对朕的爱妃也敢呼来喝去,”他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拖下去,掌嘴二十。”   内侍领命。   贵妃一字未说,就让皇帝为她大动肝火……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白兰珠脸色惨白,方知自己惹下多大的祸事。   白琴氏颤巍巍跪下道,“皇上,都是民妇教导无方,兰珠她毕竟年纪还小……”   “本宫怎么听说,她前几日就许了人家?都要说亲的人了,年纪还小么?”   那少女开口了,声音仿佛掺杂了蜜糖一般甜美。   听在白琴氏耳里,却犹如催命铃,“既然白家教导无方,皇上便代为管教,怎么,不行么?”   “不敢。”白琴氏低声下气道。   白兰珠被拖了下去。   气氛一时僵滞。   “罢了,朕亲自去看看爱卿吧。”   姚玉书也不耐烦了,放下茶盏起身,“白卿是朕的左膀右臂,这几日没了他的上谏,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下仆连忙上前,请这位九五之尊移步到白雨渐所居的华明轩。   “贵妃可要与朕一同?”皇帝回身。   蓁蓁摇头,甜甜道:   “皇帝哥哥去探望吧,臣妾觉得,白大人现在,应当也不想见到臣妾。”   看着她粉扑扑的小脸,他不由自主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那你且在明府好好逛逛,不过,可不要太淘气了。”   少女轻笑起来,眸子里水光荡漾。   “臣妾领命。”   皇帝一走,就剩下贵妃和白琴氏几人。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谁知道这酷似白蓁蓁的女子,竟然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人,那位祸国妖妃!   原本白琴氏还疑心,白雨渐为何会在新婚之夜,进宫去寻魏贵妃。   如今这一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是她挟恨而来,针对白家展开的报复!   她想毁了白家、毁了她的雨渐!   “娘娘,”白琴氏声音发颤,“不知娘娘前来……”   “嘘。不必紧张。”   蓁蓁竖起食指,弯了弯眼睛。   “本宫知道,你们白家,世代为华清长公主的家奴。长公主是圣上的姑母,自然也是本宫的姑母,真要说起来,该叫你们白大人一声表哥的,是本宫啊。这兜兜转转,本宫与你们,还是成了一家人啊。”   她轻叹,叹息声像是轻烟袅袅。   可谁不知道这番话底下的利害,她说白家是皇家的家奴,而她身为皇室宠妃,自然是皇室中人。   那白家人,不也是她的奴才?   白琴氏冷汗直下。   她道,“白家身份低微,不敢与娘娘攀亲。”   蓁蓁没理会,状似随意地看了看四周,“白夫人在何处?怎么不来拜见?”   白琴氏脸色难看。   “这桩婚事,乃是圣上赐婚,”少女笑吟吟的,“莫非,你们竟敢苛待夫人?”   白二娘哆嗦着道,“夫人,夫人只是住的偏远一些,倒是不曾苛待的。”   蓁蓁饮了口茶,“何必紧张,本宫不过是好奇,随意一问。”   白琴氏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端来精致的糕点,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怕得罪了她,随意找个由头,就将这满门发落了。   蓁蓁懒得应付她们,径直去往花园,“本宫四处逛逛,你们都退下吧。”   “是。”   明宅,是十六年前废弃的宅子重新翻修的,颇为清幽典雅。   蓁蓁缓缓行进园中,才发觉这里面种了大片的桃花树,还有杏花树。   落红如雨。杏花雪白,边缘泛红,好似美人微醺的面庞。   她缓缓走过,忽地眸光一凝,看着脚边的一簇长春花,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往了旁处。   远处,有一座秋千架,比不上她在宫里的那个华丽,分明是很多年前的旧物,秋千滕上都是枯萎的干花。   她有些兴致缺缺,想要往回走,身后忽地有人靠近。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捂住嘴唇,带到了一株杏花树后。   她背部抵住树干,身旁飘落杏花如雨,淡淡的香气中,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扑向鼻间。   还没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视线便骤然一黑,一只手将她的眼睛遮住。   膝盖顶着膝盖,手掌盖住手掌。   那人压住她,不叫她动弹。   她的眼被蒙着,视线一片漆黑。   雪白的衣袍流云般垂下,与轻薄的纱纠缠,一片一片的杏花,缓缓飘落。   一股淡淡酒味儿,和着松香倾落下来。   光影骤暗。   嘴唇被什么给贴上。   柔软的,冰凉的,人的嘴唇。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腕骨,指腹缓缓地摩挲,在她细嫩的肌肤上,一寸一寸游离。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如她这般,让他背弃自己的信仰背叛自己的道。   罔顾君臣伦理三纲五常,也想要拥抱。   嘴唇与嘴唇相贴,她张嘴就想要咬去,却被他趁机夺了呼吸。   一个呼吸凌乱、纠缠不清的吻。   分离的时候,她冷冷道。   “白雨渐。”   蓁蓁抬起袖子,仔细地擦着嘴唇,她抬起眼,看着面前雪衣乌发的青年。他穿着一袭雪白中衣,满头乌发未束,披散在肩头,似乎刚从榻上起身。   他的嘴唇鲜艳红润不同以往,桃花眼里泛着水光。脸庞病态苍白中,染着一层淡淡绯红,别样的艳丽。   不见平日半分的冷漠之色。   让人想起成片的离娘草。   少女的嘴角,慢慢翘起了。   她的眼中闪动着冰冷的笑意。   她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他的脸庞偏向一边。   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那双泛着朦胧醉意的桃花眼。   他好像从酒醉之中清醒了。白雨渐指尖抚上侧脸,借着触碰,感受那股痛意。   或者说,是她掌心落在脸上那一瞬间的触感,他感受着,微微恍惚着。   “本宫是什么身份,你也敢轻薄?”   她视线划过他的侧脸,停在他削薄泛红的唇上,缓缓道,“今日之事,本宫若是禀明圣上,你,与你身后的明、白两家,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白雨渐低头看她,原本漆黑的眸光,又深了些许,“娘娘盛宠,微臣自然清楚。”   “只是,皇上当真会为了娘娘,动我雁南明氏?”   “你什么意思?”   “你能如此乔装,往来于明渊阁与芳华宫。又随皇上出入我府上,还将那女子改名换姓,赐予我为妻。这其中,若没有皇上的首肯,你一人如何做到?”   他声音清寒,不见醉意,“你的生父是俪韦,皇上焉能与你交付真心?你与皇上,是不是达成了某种交易?白蓁蓁,你确定皇上真的与你一心?   少女眸色一沉。   “俪韦如今失势,可本宫如今,不也完好无损?”她冲他扬起笑容,甜蜜一如往昔,“就算俪韦死了,本宫依然会是太行的贵妃,不是你白雨渐可以随意冒犯。”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目光碎裂,那些浮冰都不复存在。   他的睫毛上落了光影,轻轻翕动着,像是脆弱的蝴蝶。   他说,“你叫我忘记。可若是我说,我忘不了呢?”   蓁蓁一怔,抿住嘴唇。   “你告诉我,该怎么忘记。”   “你接近于我,从我这里套取机密。你甚至不惜与我……”他顿了顿,“皇上分明是在利用于你,你还这样信任他。”   “我说过很多次。”她冷笑一声,“我喜欢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为了他,哪怕是性命交托,都无所谓。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在我眼中,与腐木、与泥土、与路边的杂草,都无甚区别。”   白雨渐脸色惨白。他微微闭眼,又睁开一些,里面落了冷意。   “最后一次。”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那一刻,好像在两人面前,铸起了无形的高墙。   他长袖如云,修长的身子微躬,在她面前作了个揖。他乌黑柔顺的发上沾染杏花,滑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   “娘娘的训诫,微臣谨记在心。”   “今后,你为帝妃,我为人臣。”   “我们各司其职,就此两清。”   也该两清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是万劫不复。   酒意褪去,剩下的只有清醒。   “等等。”   少女却将他叫住,“本宫有话问你。”   她缓缓走近,身上带着杏花的香气,蚕丝般将他缠绕,她问的直接而又了当,“你可有与她圆房?”   他身形挺拔,微微侧脸看她,“娘娘问这种事,”他有些居高临下的,嗤笑了一声,“此乃微臣的家事,与娘娘并无干系。”   “白雨渐,”   她笑起来,像是开在污泥中的白花。她唤他的名字,随意而慵懒,又好像带着某种亲昵的意味。   她说,“本宫不许。”   少女扬起下巴,被他吻过的,鲜艳红润的嘴唇开合,每一句都带着蛊惑,“因为你是我碰过的东西,你就是我的。你再去碰别人,我会觉得脏。脏的东西,我很厌恶,说不定,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修长的手指,然后贴在自己柔软温暖的脸上,“我想,你一定不愿意被我厌恶吧?”   她笑起来。好像笃定,他一定会按照她说的那样做。而她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寸。   好像有什么……已经坏掉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珠微转,落在了她的面容上,如深海般黑暗平静。   一点都看不出是借酒发疯的人。   “白雨渐,你是我的。”   “但我永远不会是你的。”   她说完,松开了他的手,与他保持了距离,又是那客气疏离、高高在上的贵妃。   与他擦肩走过,却猛地被拽住了,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腕上,逐渐在收紧。   “白蓁蓁。”   他冷冷地说,“你凭什么以为,我放不下你。”   他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眼底恨意昭著。   ……   蓁蓁若无其事地回到前厅,却看见姚玉书与瞿越正相谈甚欢。   比起白雨渐,姚玉书似乎对这位第一高手的好感要更多些。   白雨渐许久之后才至。   他乌发用玉簪束起,缓步走近,脸色看上去倒是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一些。   皇帝诧异道:   “爱卿来了。方才朕去寻你,怎么不在房中?看你脸色极差,可是病情恶化了?”   说罢,身旁少女忽然一言不发,倚向他的怀里,姚玉书低头,“爱妃怎么了?”   “方才园子里有猛兽。吓到臣妾了。”   “猛兽?怎么会有猛兽……莫不是爱妃看错了?”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姚玉书失笑,拍着少女的肩膀哄了起来。   一时间,场上静得只剩少女啜泣,还有皇帝柔声劝哄的声音。   姚玉书想起正事,唤来内侍,往白雨渐房中送了些珍稀药材,又让人送上一盒糕点:“这是贵妃亲手做的,说是要给白大人尝尝。”   “娘娘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白雨渐淡淡道。   蓁蓁笑道,“大人是圣上重视之人,便是本宫重视的人,举手之劳罢了,大人就收下吧。”   “娘娘,”白琴氏实在是忍不住了,声音僵硬道,“大人尚在病中,大夫说了需得注意饮食,何况这酸枣糕……”   少女美目微抬,“大人不喜欢么?”   白雨渐垂眸。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片糕点,唇瓣微张,喉咙一滚将糕点咽了下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颔首道。   “多谢娘娘美意。”   白琴氏咬牙。   姚玉书拊掌笑道,“好了,看到爱卿无甚大碍,朕也放心了。爱妃,我们回宫去吧,朕今日想看上回没看完的戏折子。”   “好,”蓁蓁自然是甜甜应了。   与他十指相扣,便从白雨渐身边走了过去。   “微臣恭送皇上,恭送娘娘。”   人一走,白雨渐便用手捂住了嘴,眉头深深蹙起,白琴氏大怒,“你最厌恶此等点心,怎么非得勉强自己!就算皇上是君,可你身上,亦是流着皇族的血,是他的表兄!皇上怎可如此待你……任由一个妾,这般磋磨于你?”   白琴氏心疼极了。   白雨渐不语,他疾步冲到痰盂边,本就饮多了酒,又在病中,方才那块酸枣糕更是搅动得他胃里一阵翻滚。他对着痰盂,直呕到腹中空无一物,方才停下。   他接过茶水漱口,喉结滚动着,额角滚落汗珠,脸庞愈发苍白。一双眼却平静地看向白琴氏,“我无事。”   “从小到大,你说了多少次无事?”白琴氏恨极了,拐杖敲击地面。   “当初若你狠心杀了她,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她今日,哪里是在打白兰珠的脸,那是在打老身的脸!”   “雨渐,你看到了,这就是你心软的后果。”   白雨渐双目微阖,脸色十分疲惫。   “老夫人,还是让家主先休息一会吧。”   看到男子额角青筋直跳,汗水浸湿了脖颈,瞿越忍不住说道。   白琴氏冷哼一声,却是离开了。   瞿越将帕子浸湿了,然后又拧干,就听见男子淡漠的嗓音。   “原来当初,看着我与她,是这样的心情。”他微微仰起脸,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眸中落满了晦暗的光影。   瞿越有些听不明白,什么?   想再确认的时候,他却又没有了言语,瞿越心中慨叹,道:   “家主可是后悔了?”   “不。”烛火幽微的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跃。   “我从未后悔,我所作的一切。”   ……   春猎如期举行。   皇帝明黄龙袍坐于主位。   贵妃一袭洒金遍地流仙裙,额心描了牡丹花钿,挽着朝云近香髻,簪飞凤珍珠步摇,饰红宝石流苏耳坠。   天子近臣坐于下首,依次是明、池、姜、魏家家主。   而后依次坐各位朝臣。   白雨渐位于右下第一位。   白衣墨发,清雅好似画中人。   君臣寒暄,歌舞毕了,姚玉书道:   “众位爱卿,这酒也饮了,歌舞也赏了,也是时候大显身手了。”   皇帝到底年纪轻,近来又逢喜事,自然是坐不住的。   “不知爱妃可有什么想要的?”他倒是没把蓁蓁忘了。   蓁蓁想了想,仰脸笑道,“那皇帝哥哥就给臣妾猎一只兔子吧?”   姚玉书指尖抚过少女侧脸,将发丝别到耳后,看她耳垂上红光轻晃,笑道,“爱妃等着朕的好消息。”   她小脸红晕蔓延,点了点头。   “皇帝哥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小声说着,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众人只看清是一枚平安符。   不由得感慨,这女子虽魅惑君王,为人诟病,可这份真情在帝王之家,却是难能可贵。   ……   白雨渐与姚玉书并驾齐驱。   皇帝一身玄黑,袖口蜿蜒龙纹,龙眼上镶嵌的宝石栩栩如生。   白雨渐一袭雪白如云,腰束玉带,发用一支白玉簪束起。   姚玉书道:   “朕总是想着与白卿一较高下,今日总算能够得偿所愿。”   “白卿,可不要因为朕是皇帝,便藏拙相让啊!”姚玉书双眸闪着幽光,“拿出你的实力,让朕开开眼。”   听闻当年,雁南明氏嫡长子,以稚子之龄,在世家的骑射大比中拔得头筹,自此声名愈显。   他与玉倾太子,乃是池家那位大儒最得意的弟子,骑射投壶无一不精,并称燕京双璧。   话音一落,白雨渐便射中一只雉鸡。   皇帝笑道,“这般多年流落南星洲,白卿的箭,竟是分毫未钝啊。”   忽然,草丛簌簌而动。   一只兔子蹿出,姚玉书眯起眼睛,弯弓搭箭,瞄准了那只雪白的小家伙。   他找准角度,松手射箭,却有一箭擦过他的箭矢,抢先将那兔子射倒在地。   姚玉书拧眉,骤然看向身畔。   白雨渐勒马上前,眉眼低垂中含着歉意,“微臣冒进了,皇上恕罪。”   姚玉书看他一眼,凝目看向草地上,那从中裂成两半的长箭,“爱卿好箭法。”   “圣上谬赞。”   白雨渐下马,将那尚在挣扎的兔子捡起,走向皇帝。   姚玉书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扬了扬下巴,身后侍卫便上前将那兔子揪住,装进了筐中。   忽有箭簇破空之声传来。   “昏君,去死吧!”   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黑衣人,齐齐拉弓对准了姚玉书,姚玉书的马被流矢射中,长嘶一声竟是不管不顾地疯跑了起来!   白雨渐一怔,立刻利落地翻身上马,厉声道:“护驾!”   ……   蓁蓁倏地站起:“什么?”   玄香满脸焦急:   “圣上遇刺,那些刺客凶悍非常,还是白大人拼死才护住了圣上。如今全太医正在救治,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白雨渐跪在帐外,远远看去,男子身形挺拔,白衣被鲜血浸透。   走近前看,他的脸庞还有一片血渍,就像是往白纸上泼了朱砂,触目惊心。只一双眼却是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蓁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稍微停了停。   然后抬脚,匆匆地走进帐子中。   “贵妃娘娘……”   “参见贵妃娘娘。”   少女的嗓音带着哭腔,“皇帝哥哥情况如何?”   白雨渐垂眸。   方才那些刺客,将他们围住。   他们人多势众,而他肩上已然负伤,那箭簇上有倒刺,他毫不惜力,便将箭簇拔出,血肉被勾连扯出,他眉头轻轻一皱。   鲜血顷刻浸透了白衣,他点了穴道止血,黑衣人步步紧逼,禁卫军却迟迟不至。   白雨渐沉眸,剑光闪过,与刺客缠斗起来。久不动武,筋脉也才被润养好,时间长了便有些力不从心。   打斗的过程中,他一直小心控制着吐息,以防哮喘突发。   白雨渐缓步后退,向着皇帝的方向靠拢。他轻功不错,姚玉书更擅近身,联手脱困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皇帝却闷哼一声。   “他们手中有暗器。”   姚玉书捂住心口,鲜血从指缝中渗出,声线阴狠,“这些该死的贼子。”   白雨渐道,“微臣拖住他们,圣上找机会离开。”   丢下这句,他便迎向那些刺客。   大部分杀招都被白雨渐挡住,刺客们招式毒辣,次次都往致命处招呼,他一时脱不开身。   皇帝挥剑挡开一箭,身后却斜刺来一抹寒光。   “昏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姚玉书瞳孔骤缩,就在那剑尖逼近心口数寸的刹那,猛地被一柄剑格开。   “铮”的一声,男子身形一转,白衣翩跹,飘落在地,嘴角口丝鲜红。   “皇上,快走。”   他挺剑在前,半跪着捂住心口,吐息微微急促起来,脖颈上青筋根根凸起,眼眶边缘也开始泛红。   禁卫军终于赶到。   白雨渐颤抖着从怀中摸出瓷瓶,将药吞入口中。胸口痉挛的感觉逐渐退下,喘息也与正常无异。   禁卫却沉声道,“皇上中毒了。”   白雨渐一怔。   他想起方才,皇帝袖口露出一截平安符。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一滞。   就是那么一瞬的迟疑,那暗器,不偏不倚地,射向了皇帝。   ……   刺客竟是全部服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皇帝身负重伤,春狩惨淡收场。   众人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帐子里,贵妃衣不解带地在皇帝身边照顾,脸色都憔悴了几分。   是夜,少女一袭单薄白衣,身形纤瘦,在月色中踽踽独行,时不时地轻轻叹息一声。   月光照在她憔悴的小脸上,一双蒙着泪膜的眼满是忧愁。   “娘娘。”   迎面走来白衣男子,见到她恭敬作揖。   白雨渐除了脸色看上去略有苍白以外,竟是没有多大异样。   他薄唇淡淡抿着,没有多看她一眼,正要告辞离开。   少女的嗓音却幽幽传来。   “皇上性命垂危,箭上有毒,蔓延到了心脉,皇上如今呕血不止,疼痛难忍。本宫瞧着,恨不能以身相替……”她眼中滚落泪水,一滴一滴,叫人心疼不已。   “微臣无能。”   白雨渐眼睫轻颤,低声道。   他自然是为姚玉书诊过脉的。   那箭上剧毒,实在罕见。   若能回宫,太医院药材庞杂,治愈所需的时间必会大大缩短。   但皇帝此刻的状态,怕是不适合移动。为今之计,唯有……   “若要救皇上,怕是只有一个办法。”   她回眸,看了一眼帐子,似乎下定决心。   “什么。”他问,嗓音微哑。   她若有似无地投来一眼,缓声说道,“一命换一命。”   白雨渐一怔,立刻道:“不可!” 第50章 050 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白雨渐说罢便死死抿住了唇瓣, 他垂下眼,遮住里面的各样情绪。   “圣上的身子并未到那种地步,娘娘无需有此忧虑,定然还有旁的办法。”   她沉吟了一会儿, “以命换命, 确实是下下之策……”   她喃喃着。少女抬起眼眸, 不知在凝望着什么,他顺着看去, 却只见夜色中的重重远山,层峦叠嶂。   “若是这附近, 也有长凝, 就好了。”   她低低地说,话语里似含了无数惆怅。   白雨渐低声重复,“长凝?”这两个字, 好像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他的眼角又泛起深浅不一的疼痛。   忽有破空之声传来。   他眸光倏地一凝,“当心!”一手隔着布料, 揽住了她肩。   将她往身侧一带,正好避过了那劈下来的利剑。   只是很快便松开了手,似乎十分忌惮与她有丝毫的身体接触。   “妖妃, 受死吧!”   黑衣人握着剑冲了过来。今日那些刺客竟是留有后招, 只是如此动静,禁卫怎无人来援?   来不及过多思索,白雨渐挡在她身前。   “这些人微臣来对付,娘娘快走。”   蓁蓁一步步往后。   谁知后方也有刺客,一剑斩了下来,她往侧躲避, 却是踩空,整个人从山坡上滑坠了下去。   好在底下都是茅草,除了摔得有些疼,倒是无事。   一袭白衣飞快落下,袖袍翻飞,翩若惊鸿,“娘娘,没事吧?”   白雨渐也没想到,那帮人会穷追不舍。   她摇了摇头,起身时,脸色却微微一僵。   白雨渐有些困惑。   按理说白日才发生过刺杀,禁卫军的防守应当更加严密,为何刺客还能杀进?   回头,却见蓁蓁定在那处不动。   “娘娘,该走了。”   他沉声道。   天色已晚,若贵妃也失踪,局势该乱了。   一日之内,帝妃接连受到刺杀,京中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早就可以预见。   少女却立在那里不动,眉头轻轻地皱着。   她看着白雨渐,眸光隐隐含着水意。   “本宫……脚崴了。”   白雨渐沉默。   他将剑收回鞘中,缓步走来。他低头,只是层层叠叠的裙摆遮住,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少女神态自若地仰着脸,好像天生就该被人捧在手心。   白雨渐一顿。   方才情急之下,贸然触碰,已是失礼。   他绝不可能再与她有丝毫的肢体接触。   于是他提剑,割断了自己的衣袍,然后将一端递了过去,“牵着。”   蓁蓁皱眉,看着男子的脸庞,他的神情颇为冷峻。   唯独桃花眼下溅了一滴血渍,好似雪中一点朱砂。   “多谢大人。”   她柔声道。   随即抬手牵着那截雪缎,随着他缓步走着。   可是走了好久,都看不见营帐。   “大人,可是迷路了?”   白雨渐:“……”   这时,四周非常凑巧地响起了几声狼嗥,在这漆黑的夜里颇为瘆人。   感知到那端的人微微一颤,他攥着袖袍的手一紧。   “前方有一处山洞。娘娘可暂时入内避躲。”   这两年他的眼力倒是好了不少。   白雨渐正要举步。身后却传来少女柔美的嗓音。   她道:“本宫身上这些饰物,实在碍事得很。若是遇到歹人,我这般模样,怕是难以脱身。”   她说着将耳下红宝石流苏耳坠,还有颈上璎珞,以及发间的步摇翠翘,全部都取了下来,收拢在怀中。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张小脸如雪莹白。   她来到树下,将那些东西好生地埋藏起来。   白雨渐静静看着她做这些,她埋好,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这才低声道:   “走吧。”   他便领着她往山洞走去,淡淡说道,“微臣会在洞外彻夜守候。”   “多谢白大人。”她亦是含笑致谢。   二人之间的相处客气又疏离。他抿了抿唇。   前面果真有个狭窄的山洞,她环顾一周,想着什么地方生火比较合适。刚转过身,就见白影一晃。   他挺剑半跪在地,乌发散乱下来,捂住心口,被汗水浸湿的颈上青筋分明。   哮喘?   她视线往下,这才看清在他肩膀之处大片湿腻。   红得近乎深黑之色,夜色茫茫,难怪方才竟是没有看出来。   再一看他身后,亦是血迹蜿蜒,可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异色,连一句闷哼都没有。   伤口的迸裂加上哮喘发作,白雨渐终于到了极致。他半跪了片刻,身形便歪倒了下去,乌发与雪白的衣袍纠缠着。   蓁蓁缓缓向前。上一次他哮喘发作是在湖边练剑,呼吸困难、大汗淋漓。   她蹲下来,手探进他的怀中,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个瓷瓶。   从中倒出一粒药,食指与拇指拈着,送入那两瓣苍白的薄唇之中。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然后伸出手,拈住他的衣领,就要往两边分开。   却蓦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白雨渐不知何时睁开眼,眸光冷淡,“娘娘,身份有别。”   蓁蓁弯起眼睛,“还大人救命之恩而已。而且大人若死在这里,本宫怎么回去。”   他的伤势很严重。至少看上去,比姚玉书要严重得多。   创口四周呈撕裂状,似乎是用力拔出箭簇导致,她沉着眉眼,给他认真处理着伤口。   “原来,你真的没有忘记。”   他忽然低声喃喃。   没有忘记什么?   医术吗?   她并没有回答,他却又吐出三个字。   “恨我么。”   他的声音很低,不仔细听还真听不见。   她终于看他一眼。   那一眼轻飘飘的,有点漠然的意味,恨?   她勾了勾唇,有爱才有恨,若是全然无爱了,又哪里来的恨呢?   她忽然被他抓住衣领,扯了下来。   他喉结滚动,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皇帝中毒至今不过短短三个时辰,那毒岂会如此之快就进入心脉。”男子声若玉石相击,顺着耳廓传进,搔动得心脏发痒。   “白蓁蓁,皇上当真是,心脉受损吗?”   说罢,他竟是低低地笑了。   只那笑声凉薄得很,“还是说,心脉受损的,另有其人呢?”   少女一颤,她细长的睫毛抖动着。   蓦地想起,俪韦是他亲手所伤,他如何会不怀疑到此处!   他忽然松手,仰面冷冷地笑了出来,“这一次,娘娘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的神情冰冷,好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少女温驯地垂着眸,一张脸娇小玲珑,神情却看不分明。   她咬了咬嘴唇。   “你发热了,都在胡言乱语了。”   她的手从袖子中探出,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有点无奈地说。   白雨渐闭了闭眼。   他是病糊涂了,她怎么可能会承认呢?   他用手肘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来,然后靠着山壁缓了好一会儿。背对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山洞,并不想与她待在一处。   蓁蓁沉思了一会儿。   旋即起身来,也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见男子挺拔的身影。   月色如水,撩动得他白衣飘然,好似谪仙。   她眨了眨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近。   还没开口说话,却有一阵罡风拂面,她被人按在了山壁上。   白雨渐双手死死按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眸色极深。   她挣扎了一下,他却是用力握住她的肩头,像是要将她钉在树上。   他眼眶边缘泛红,哑声道,“你若真心爱皇帝,就不该总是靠近我,触碰我。”   “不爱一人,可以有肌肤之亲么?”   他摇了摇头,“白蓁蓁,我看不懂你的所作所为。皇帝若是不知,你我便是私.通。若是知晓,他如何能够忍受?”   那个夜晚的他们。   彻夜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再也没有办法把她当成是妹妹看待。   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这辈子都忘记不了。   尝过情和欲后,还可以清风霁月吗?   是她将他拉进那红尘万丈,却又独留他一人。   呼吸纠缠中,瞳仁中倒映出对方的面孔。   她侧了侧脸,卷翘的长睫颤动,“若你觉得,今夜这些事,都是我算计于你、有所图谋。那你便走吧,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她将他推开,然后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山洞。   她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又是那熟悉的自我保护的姿势。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华美如同锦缎。   她听见脚步声,那人似乎来到了她的面前,步履轻缓。   “蓁蓁,你待我,可有过片刻真心?”   他嗓音清冷。   半晌,她的声音闷闷响起。   “我不知道。”   白雨渐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是我一手带大,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只有六岁。”   他顿了顿,袖子下的手落在她的头顶,“那一夜,其实你也动了情,对不对?”   这些只能在黑暗中问出口的话语。   问出的那一瞬,一切就发生了剧变。   “蓁蓁,我知晓你,你绝不是传闻中那样的女子。你问问你的心,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些吗?是当一只,华贵牢笼里的鸟儿吗?”   “你不是跟我说,想要成为大夫,行医济世吗?”   他的声音清冷之中,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待我杀了俪韦,跟你一起回南星洲。我们一起回去,”   “好不好?”   循循善诱,以退为进。   多温柔啊。   她以前总是幻想,要是他用这十分之一的温柔来待她便……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掐灭。   埋在膝盖间的脸庞,那双水润眼瞳中,浮动着冷冷的光。   他又俯下身来,松香味缠绕周身。   “告诉为兄,”   “俪韦在何处?”   魏家听命于俪韦。   瞿越告诉他,魏桓曾经入宫,见过白蓁蓁。   她却忽然抬头。   目光相撞时,白雨渐微微一怔。   就是这片刻的失神,香气扑鼻,少女的躯体落进了他的怀中。   她将脸庞埋在他的脖颈处,很是依赖地蹭了蹭,像是小猫儿般地哼哼。   “我好冷。”   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这才低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俪韦在哪里。”   白雨渐身形僵硬。   他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起身把他一把抱住。   怀里躯体瘦弱而柔软,挤压着他的胸膛。她的头发很长很黑,耳垂素净软白,没有半点的装饰。   就好像还是,芳华宫中孤苦无依的元贞。   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魏贵妃。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白雨渐的手垂在衣袖之下,并没有将她回抱,但也没有把她推开。   他感觉得到她在瑟瑟发抖,似乎真的很冷。   但是他的情况也没有比她好到哪去,他的身体就像冰块一样。   蓁蓁牙齿一边打战,圈住他腰的手臂一边收紧。   他的腰直而且很有韧劲,她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他身上,菟丝花般缠绕着他,她低低地舒出了一口气。   “今晚真的好冷。皇帝哥哥他也会这么冷嘛。那些奴才有没有好好照顾他,他的伤势有没有稳定?我不见了,他会不会想我……”   她半闭着眼,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情意。   身子却猛地一颤,她吃痛抬起脸,眼里泛着水光。   白雨渐掐住她的腰肢,眸中冷厉分明是让她闭嘴。   “离开我这几年,白蓁蓁,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他一脸淡漠无情,将她从身上扯开,因着没有旁人的缘故,他也不再用什么尊称。   少女委屈巴巴地瞧着他,眼睫一颤,又有泪珠掉落下来。   白雨渐却是视若无睹。   他不会再上一次当。   他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缓缓说道,“白蓁蓁,我不信你。”   丢下这冷冷的四个字,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蓁蓁看着他的背影,拧起眉心,同样的路数果然不能再用一遍,他已有了警惕之心,必然不会主动入套。   一个人默默待了会儿,看到天色灰蒙蒙,似乎就要亮了,这才往外走。   她的脚伤好了大半,只是走起路来依旧有些不便。   少女身娇肉贵,走两步就要扶着树,喘一会儿气。   她走着走着,突然委屈起来了,一张雪白小脸皱成一团。   眼角鼻尖都泛起了漂亮的红色,却始终没有哭。   有人吹了声口哨:   “哟,这不是咱们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吗?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可怜见的。”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衣人。少女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你们……不要过来。”   他拿出麻绳,一圈一圈地把她绑在树上,蓁蓁挣扎了两下,却是动弹不得。   她瞪圆了眼睛,“你们敢对我做什么,皇帝哥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呵呵。”那人轻蔑地笑了,“狗皇帝自身都难保了,还会管你的死活?”   “省省吧,”   他们大声地嘲笑着。   有人拇指一划,亮出一把刀,逼近她的脸蛋,阴恻恻道。   “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没了这张脸蛋,你还怎么狐媚惑主?”   锋利的刀尖愈来愈近,几乎要划上吹弹可破的肌肤,猛然一道寒光闪现,击飞了那把匕首。   那人虎口被划伤,血线飞溅,痛得哀嚎不已。   青年乌发白衣,回身一剑,便将那些绑着她的麻绳削断,蓁蓁身子一软。   “白大人。”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说着她的眼睛便红了起来。   白雨渐看她一眼,不做理会,用心迎敌。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解决那几个人,他将她的袖子一把拽住,有些粗暴地拉着她走。蓁蓁乖乖地任他拽着,走到僻静处。   他猛地松手,她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不放,眼里水汪汪的。   他静默地立在她面前,垂眼等着她说话,她却扁着嘴巴,只字不语。   “不是等着皇上来救你么?”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皇上……”   她眼里被愁绪铺满,轻轻叹了口气。   “皇上有伤在身,他即便是想来也来不了。”   “不过,白大人,”想到什么,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糯糯地说,“我有一事,很想不通,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让皇上受了伤?皇上受伤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皇上?”   她还没有说完,身前骤然压下一道阴影,白雨渐看她的眼神十分危险,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她锁住,关进箱子里面。   可一瞬间,又变得冷漠无比。   好似方才那个眼神,是她的错觉。   他寒声道:“圣上昏庸。德行武功,皆不如玉倾太子。你为何对他情根深种?”   他手指捏住她的手腕,扣住她的脉门。这每一步,都是试探。   “因为皇上……”   她想了想,说,“因为皇上他,跟我很像,”   蓁蓁抬眸,很认真地说,“皇上跟我一样,都是没有被爱过的人。我懂皇上,皇上也懂我。我相信皇上,待我是真心的。”   她提起皇帝时,眼里含着笑。   她担心他,情真意切。   白雨渐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似乎比以前更爱笑了,一双桃花眼却是冷的。   “但那建立在你身后的魏家,和俪韦。若是将来魏家倒台,你被废弃,又该如何自处?”   他衣袖飘然,缓缓转过身去,偏了偏脸,低声问道。   他的背影好似要融化在晨光里,单薄萧条。骨骼分明的脸庞,冷漠如冰。   蓁蓁垂下眼睑。   她知道,从她踏出山洞开始,白雨渐就一直跟着她。   那股若有似无的松香味一直都在,他根本就不像表面那样毫不在乎。   “我们……回去吧。”   蓁蓁垂眼,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嗓音弱了下去,“我身子有些不适,头好疼……”   说着,她的身体便倒了下来,他一惊,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娇气,手臂稳稳地接住少女,僵硬地垂着眸,看她苍白的脸,还有微微张合的小嘴。   他手一紧,将她抱在怀中,又去了之前的那个山洞。   ……   蓁蓁醒来的时候,身旁的火堆熄灭了,正冒着丝缕的烟气。   白雨渐垂着眸,雪白的衣袍拂在地面。   他脸色寻常,半蹲在地,将盛着药汁的叶片递了过来。   她惊讶,“这是……给我喝的?”   白雨渐颔首。   嗅着那股药香气儿,蓁蓁微微蹙眉。   “娘娘,用药吧。”   他的眼眸漆黑,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蓁蓁接过,凑到唇边就要饮下。   忽然抬眼看他,迎着他困惑的眸光,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这个,我一直想给你的,不过成这副模样了。你若是不想要,就扔了吧。”   她淡淡地说,旋即低头要饮。   白雨渐却是瞳仁骤缩,嵌水晶金圈?   上面裂痕遍布,就算被人一点点地粘合起来,也不复当初完美。   她将皇上赐予的钗环都丢下,却一直保留着它……   蓁蓁手中的药汁被人打翻在地。   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修长冰冷的指掐住她的下巴,带着股狠劲儿地吻了下来。   迫她承受这个吻,他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将她每一寸呼吸都抢夺干净。   她睁开眼,静静看他。   “你并非全然无心。”   他喉结微滚,望着她的眼,离开她的唇,低哑地问。   “是不是?”   那双含着苦涩的诘问的桃花眼,透着冷冷的光。   恰是南海的浮冰映着夏日暖阳。   吻在继续,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手指攀上他的肩膀,视线却越过他,看向地面倒翻的药汁。若她嗅到的气味不错……   是月见草。   只要小小的剂量,便可以忘记一些事情。   再配合施针,说不定,可以完全忘掉一段记忆。   若不是她好奇曾经找来月见草研究过,今日怕是着了他的道。   不过。   白雨渐。   他还是从前那个高山仰止、含霜履雪的白雨渐吗?   她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男子。   光影把他的五官清楚地分割,一半清醒一半沉沦。   她启唇,轻轻回吻,他浑身一震,随即更深地吻住她。   “不够。”   他哑声说,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   “皇上有很多女人,”   她的嘴唇红润,轻轻开合,“虽然我爱皇上,皇上也宠爱我。可是,皇上还是会去找她们。”   她说,“我在碧梧宫等啊等,夜那么长,又那么冷,我怎么挨得住呢?”   “我想得到很多很多的爱,皇上给我的爱,不够。”   “所以,我一时冲动,引诱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报复圣上。”   她抽泣了一下,抬眼看他,“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他正气锋利的脸庞,有一瞬间,被模糊成了晦暗的模样。   他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一言不发。   她泛着热气的小脸,在他冰凉的脸颊旁,轻轻挨蹭,说:   “兄长不也喜欢那样吗?”   “既然我们都喜欢,有什么不可以?”   他的耳后泛起了薄红,嘴唇抿得死紧。   但是她却感受到了他的情动,坚.硬如铁。   “兄长?”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侧,长睫翕动,用力平息着呼吸。   完了。   彻底完了。 第51章 051(修) 兄长,你好奇怪   他用力闭眼, 猝不及防,把她翻了个身,然后抓住她的手腕,扯过她腰间的飘带绑住, 打了个死结, 再将她一把推开。   “……”   白雨渐起身。   他的衣袍有些凌乱, 他动作随意地整理着,有条不紊。看着男子恢复成冰雕的脸, 蓁蓁有些不敢相信。   若非方才亲身感受,光看他的神态, 完全看不出他是亢奋的状态。   白雨渐整理完了衣袍, 方才缓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他眸色很暗,手指捏着那枚嵌水晶金圈, 缓缓摩挲着, “此物为何会在你这里?”   蓁蓁惊得往后一仰。然而她的双腕被死死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后背抵住山壁。   白雨渐又逼近一些,嗓音低哑:   “你又为何要将它送给我?”   她看到他的衣领微微敞开,颈项上有一线细细的红色, 显得皮肤冰雪般白。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 白雨渐难免烦躁,看着她的眸色变得更深了一些。   “兄长,”她忽然低唤,看着他的眼睛,很是真诚地说,“其实这些天来, 我一直都很愧疚。兄长教养我整整十年,我却那般待你。”   她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哭腔,“那几日我吃不好睡不好,我真是大逆不道……”   “兄长,我真的知错了。”   “你就原谅我嘛,好不好?”   白雨渐沉默着。   似乎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假。   他如实承认道,“白蓁蓁,如今的你,确实很难看透。”   他直起身来,看着地上那滩药渍,“既然你说愧疚,那我们都别再做戏,好好谈谈。”   这样谈?蓁蓁手里挣扎了一下,眨巴眨巴眼,“兄长想要与蓁蓁谈什么呢?”   白雨渐沉默半晌,指着那滩药渍说,“这药名叫月见草。可以使人忘记一段记忆。”   他淡淡道,“我原本是想让你忘了,离开燕京。然后宣告,魏贵妃遇刺身亡。”   果然。   蓁蓁惊讶无比,“兄长……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顿了顿,不知为何没有向她解释,“总之,你不能继续待在宫里。”   “既然兄长已经决定。那又为何,把药打翻了呢?”   听她这样问,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捏紧了那枚水晶圈,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因为最该忘记的,不是你。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   蓁蓁皱了皱眉,决定跟他打感情牌,“兄长,方才,你问我恨不恨你。其实,我不恨你的。”   他安静地倾听着。   “离开你的这两年,我已经想明白了。”她的脸庞沐浴在晨光中,白得看不到半点瑕疵,像是刚剥壳的鸡蛋,“那个时候,你也是身不由己。”   “你没有错,你只是不喜欢我罢了。你跟池家、跟白家的人,才是一个世界的,因为你是明徽的儿子。我才是那个外人,而且……还是你仇人的女儿。”   她很平静,没有半点那时得知真实身份时的痛苦,这种平静,代表那些,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这也就说明,他在她心里,早就不是那么重要了。白雨渐的手指捏得更紧了一些,那枚水晶圈发出细微的声响,好像随时都会再破碎一次。   “离开南星洲的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直到我遇见了皇上。”   “是皇上他,温暖了我。”   “他给了我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偏宠,让我体会到了,被爱着的感觉,”   她轻快地说着,扬起纤弱细白的颈项,宛如一只脆弱的羔羊,给人很好掌控的样子。他的视线停留在上面,久久不动。   说完以上的话,她来了一句总结,“所以,兄长,我真的不恨你了。”   “我都明白的,”她低下头,“人总归是,最爱自己的呀。”   白雨渐手指蜷缩。   两年到底有多久。那么久,全都是他无法参与进去的时光。   她与另外一个人的过往,全都是。   她笑吟吟的,眼眸水亮,不会有人怀疑,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白雨渐心口蔓延上一股酸涩。   比之那酸枣糕还要甚,“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他声音嘶哑。   “因为兄长,是我珍视过的人。”   她淡淡说,“其实,蓁蓁一直都在赌气,气你不信我,气你放弃我。”   “所以重逢以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跟兄长谈过心。”   “我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今天,我不是贵妃,你也不是天子近臣,我们还是南星洲的兄妹,好不好?”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一双眼瞳被水洗过似的澄澈空灵。   “其实,我也不想的呀,兄长。如果出身可以选择,我也不想是俪韦的女儿。”   “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若兄长也只是白郎中,该有多好。”   “这样,兄长就不会赶我走,也不会放弃我了。”   白雨渐沉默好久,方才低声说,“我宁愿你是恨着我的。”   也比这些话让他好受很多。   他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忽然抬手,冰冷干燥的指腹抚摸她眼角,一点点地擦去她的泪水,“上回,你做的酸枣糕,实在是很难吃。”   难吃得全都吐了。可是吐了,他还是全都吃完了,毕竟是她时隔两年,第一次给他做的点心。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让人窥见那冰冷之下的柔软。   白雨渐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那日我醉酒。冲动之下……吻了你,”视线在她唇上停留一瞬,又飞快移开了,有点心慌的意思,“你可有尝出来,那酒的味道。”   “嗯?”她小猫似的轻哼着。   他的心愈发柔软,眼神更加温柔,回忆着说道,“其实那坛酒,是我们曾经在小竹楼一起酿的。你可还记得?可惜,我改不了贪杯的毛病,那些酒啊,都被我喝光了。”   他轻叹了口气。   “女儿红……”蓁蓁喃喃。他们确实一起酿过,一坛女儿红,说等她出嫁就刨出来喝点。   白雨渐指尖忽然停住,盯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面色有些晦暗。   他喉结一滚,道,“我问你。”   “你说用那种方式,报复圣上?倘若,那时在明渊阁的不是我,你也会做同样的事吗?”   “我……”   看着她迟疑的模样,白雨渐缓缓勾起唇角,眸底却没有多少笑意,“白蓁蓁,你真是好。”   好,真是好,总是能让他一瞬间就愤怒到了极点,“你这两年,净是学了些好东西……”   蓁蓁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了他的所有情绪,“兄长,把它解开好不好。”她扭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系带,可怜巴巴地说,“我好难受。”   白雨渐静静盯着她看。   他忽然伸出手,修长冰冷的指节,从她额头开始,一点一点,直到抚上她的下颌,然后将少女的脸轻抬起来。   拇指在她的下巴缓缓地摩挲,有种绝对掌控的意味。   他从前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变了。   试探着她的温度,感受到她的脸颊有些烫热,白雨渐低声说,“你生病了,乖乖在这待着,我去给你找药。”   ……   白雨渐回来时,找遍了山洞都没有看到蓁蓁。他有些慌了,沿着地面上的脚印寻过去,却看到那个白裙少女站在地势极高处,迎着松间山风,静静眺望那个方向,皇帝营帐的方向。   “宫里有那么好?”   男子清冷的声音传来。   “好的不是宫里,是宫里的人呀,”她笑眼灿烂,回头看他,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白雨渐一言不发地走近。   到她面前,他低头,微微皱眉。她便也跟着低头,看到自己的鞋面上有一些污泥。   “啊……”   她很是苦恼,“脏了……”   身前人忽然半蹲下来,伸着袖口,为她将鞋面那些污泥轻轻擦去。她要动,却被他强势地握住了脚踝,冰冷修长的手指蹭过她的肌肤。   她肌肤细嫩至极,脚踝纤细得一折就断,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宫裙之下。   他忽然想起,这双腿是怎么勾着他的,挂在他的腰上,受不住地轻轻战栗着。   他用力闭眼,抹去脑海中那些想象。   “皇帝有那么多的女人。”   她听见他有点讽刺的口吻,“你不过是三千之一。有你魏贵妃又如何,四大家族还会往宫里送各种各样的女子,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永远是皇帝心中的唯一?”   他声音有些冷厉,“白蓁蓁,我看是这帝都繁华,迷了你的心!”   她似乎沉默了,好久以后,少女闷闷的声音才轻轻响起。   “我相信皇帝哥哥,”她就像被戳破了美梦的小孩,眼睛红红的,很是孤单脆弱,“你不可以这么说皇帝哥哥。”   就算这样,还是强忍住了没有跟他发脾气。   白雨渐知道是为什么,眼下四处,只有他和她二人,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依赖于他的保护。在宫里的时候很横,摆出贵妃的架子,这皇帝,或者说她的“心爱之人”一不在身边,她就开始若有似无地示弱了。   她很聪明,他一时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觉得麻烦。   “皇帝不值得。”白雨渐沉声,“你喜欢谁都行,为什么偏偏是皇帝。”不值得的,是皇帝这个身份。至于是谁,那不重要。   “哪怕是印朝暮,我都可以忍……”   他竟是不自觉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完就死死地抿住了嘴唇。   蓁蓁歪了歪脑袋,她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兄长,你好奇怪。”   “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我就要霸占他全部的喜欢,我不像你,我一定不会忍,”   她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若是皇帝哥哥移情别恋,我就杀了那个妃子。”   “啊!”她忽然惊得叫了一声。   “你如何学的这么坏。”白雨渐眉间郁结,那十年当真是教到狗肚子里去了,难怪都说她是妖妃,如此言论,不是妖妃还能是什么。   “可是,就是会嫉妒嘛。”   她忽然弯下身,盯着他的眼,甜腻腻地说,“兄长难道不会吗?”   “不会。”   那种低劣的情感,他怎么可能会有。   白雨渐垂眼,神情寡淡至极,可不知为何,她的那句问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   白雨渐准备的药,她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怎么了?”   蓁蓁捂住胸口,摇了摇头,小脸有些苍白,“感觉犯恶心,不知为何,这几日有些昏沉,还总是想吃酸的东西……”   白雨渐一惊,拉过她的手腕替她诊脉,却是微微皱眉,脉象平和,并没有什么异状。   她却睁着眼眸看他。   “我是不是有皇嗣了。”   她语气期待。   白雨渐脸色微变,看她一眼,“皇嗣?”   咬着这两个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勾着唇角,隐约有点冷笑的意思。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小腹上,“白蓁蓁,你我之间有过一次。你怎么确定,这是皇嗣。”   之前,他对这个问题一直是难以启齿,避而不谈。怎么现在反常起来了。   少女听到他的话,脸色一白,“不是的,这是皇嗣。是我跟皇帝哥哥的孩子。”   “这才多久,脉象都不显,你如何能确定,是有喜了?”白雨渐眼里隐隐烦躁,他起身走动,袖袍如同流云般垂下。   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很不高兴。   “我不管。”   她的手还被绑着,把头偏过去不看他,红唇却翘了起来,语气藏不住的喜悦,“你快给我解开了,然后送我回去,我要告诉皇帝哥哥这个好消息。皇帝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他的伤能好得快一点。”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身前骤然一暗,男子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声音隐隐带着怒气,“你就这么笃定,你肚子里,是你皇帝哥哥的?”   迫她看着他,白雨渐眼眸是冷的,他一字一句地说,“白蓁蓁,说不定是我的呢?嗯?”   少女似乎被吓到了,“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装什么傻,”白雨渐的笑里有一丝轻蔑的意味,“之前不是总挂在嘴边么?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既然知道害怕,当初为什么要引诱我呢?既然引诱了我,就应该预料到这个后果啊。”   她眼睫颤抖,似乎陷入了剧烈的心理斗争。半晌,少女扬起小脸,坚定地说,“不论如何,这就是皇帝哥哥的孩子。”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白雨渐一怔。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猛地想到一个可能。   莫非是皇帝身子不行。   所以……她才铤而走险。   魏贵妃入宫两年,独宠却无子。   所以,之前那些话……   难道都是她放出来的烟.雾.弹。   她说的,为了皇嗣,才是真的?   “兄长,”她忽然唤道,   “兄长?”   这两个字,让他想要冷笑。   她看着他,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白蓁蓁!”他再度被她激怒,死死握住了她的双肩,额角的乌发散落下来,衬得肌肤冷白。一双桃花眼浓墨翻滚,他握住她肩膀的指骨微微泛白,“好玩吗?这样好玩吗?”   他何曾有过这般失控,“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混淆皇族血脉,视同谋逆,按罪当诛!   “白大人,帮我保密。”   他的呼吸轻了一下。   “你休想。”他方才就不该心软,就应该逼她喝下月见草,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说的那些话,不是骗大人啊。”   她忽然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这一个月我没有给皇帝侍寝,所以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你的。”   “皇上如今伤势危急,我说不定,真的会一命换一命呢。但如果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一定保不住的。”   “你……”白雨渐的手猝然收紧,“你敢。”   “兄长。”她温柔地低唤,可每一声,都好像在用刀割着他的心,“你以前,可以为了你深爱的人不要性命,你又怎么知道,”   少女看着他的双眼,甜甜一笑。   “你一手教大的我,做不到呢?”   他眼角逐渐泛红。   所以她才那般认错,就是想让他心软,试探他的心意。好让他为她隐瞒这一切,让他为了她,铤而走险。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抵住她的额头,喃喃,“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没有谁错啊,只是,我不再爱你了而已,”她笑了,很轻很轻地说,“我爱皇上。若是皇上没了,我就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陪他。”   他闭上眼。   那块碎裂的水晶,终究是碎裂了。   再也,拼凑不全。他一片片地粘合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欺欺人。   到底是自欺欺人。   “原是我护驾不力。”   他把她放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冷漠地说,“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白蓁蓁。”   他说完,便转身出了山洞,向南一路走去。丢下她一个人,毫不顾及她的死活。   蓁蓁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对着空气说:   “给本宫松绑。”   立刻有人出现在她面前,恭敬跪下道:   “是。”   看来俪韦的暗网,还是有些用的。   蓁蓁眯眼看着外面的阳光,一切,都只是个局罢了。   只是,他真的会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孩子,去摘长凝吗。   ……   “娘娘,这是您要的东西。”   宫娥捧上一个锦盒。   里面放着一朵长凝花。淡蓝色的花瓣舒展着,根茎上排列着小刺,刺尖隐约有一抹红,好像是谁的鲜血。   她当初为了这个,吃了多少苦头。   蓁蓁勾起唇角,他当然可以让别人去摘。   雁南明氏声名显赫,一定有人愿意为了明氏,献出自己的性命。   她漫不经心地想,他那种人,应当不会像当初的自己那么傻,亲手把长凝花摘下来吧?   她扶着额头,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有一丝得偿所愿的意味。   眸光却倏地一凝。   因为在那锦盒的下边,还有一枝杏花。   杏花雪白,边缘泛着微微的红,好似美人微醺的面庞。   意外叫人想起,那人酒醉后的模样。   ……   近来,燕京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皇帝春猎遇刺。   第二,俪韦还朝。   这俪韦也是祸害遗千年。   原本心脉重伤,不知怎么得了一味奇药,就渐渐好转了。   他的手段人人皆知,东山再起也不过是数日的功夫,等他完全大好,朝廷的风向立刻变了,以魏家为首,联合俪韦余党上书向圣上施压,又几日,俪韦官复原职。   接连几天,魏桓都是得意非常,唯有白大人的脸上如同笼罩了一层寒冰。   散朝之后,扶绥池家家主,池复追上前方那道雪白笔直的背影。   “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复一脸愠色,厉声道,“为何那俪韦会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男子瞥他一眼,冷漠如冰。   “你不是绝无失手的吗?”   池复咬着牙,嘶吼道,“这已是你第二次失手了!”   第二次,该死的人没有死。   池复嗓门过大,引得旁人侧目,他压着声音,低吼道,“你想想明家死去的人,想想你的父亲,你的弟弟和妹妹!你的弟弟,当初为了你甘愿受大火焚身,被俪韦验尸,尸体当着众人的面被剖开,内里全是焦炭。你那时躲在密道,不是全都看见了吗?你不是亲眼所见了吗?而你的妹妹,尚在襁褓之中,还是个半大婴儿,却被俪韦的手下一刀刺死!你想想池家满门性命,再想想池袅的父母!”   “他们就是为了给雁南明氏翻案,心中记挂着与明家那份情谊,才受到牵连,全都惨死在了牢狱之中。女子充妓,男子流放,满门只剩阿袅,与飞白一个私生子!如今,都是因为你,他们枉死了!”   池复眼睛赤红,看上去像是恨不得将面前的人碎尸万段,“若是你做不到,你回燕京来做什么?你无法为雁南明氏复仇,那些人的牺牲都算什么?”   “当年,若是听了我们的缢死了那孩子,会有如今的局面?若是,你早早将她嫁人,俪韦还能活到今日?”   池复失望地看着他,一点点后退,“说到底,你是早就有了私心,对不对?”   “如今这个局面,你可满意了。你被一个女子玩得团团转。你的灭族仇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冷笑了一声,“白雨渐啊白雨渐,你真是丢尽了雁南明氏的脸!”   “明兄,你在天有灵,看看你的好儿子,你可能死而瞑目?”   说罢,池复长叹一声,甩袖而去。   ……   白雨渐独行于甬道。   乌发以玉冠束起,衣袖流云般垂下。五根手指蜷握着,好像要握住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握住。   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伞已经送出去了。   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面上,洗得肤色冷白,流进了脖颈之中,打湿了那根细细的红线。   那红线上,穿着一只被烧焦的平安符。   他勾出那根红线,蓦地将平安符扯了下来,死死地攥在手心。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若是可以做到如此狠绝。   他当初又何必救她回来,又何必教养她整整十年。   说什么杀了俪韦,回到南星洲。   原本就是一个奢望。   从踏进燕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瞿越撑伞,走到他身边,“家主。”   男子抬眼。他的眼中,有一丝迷茫,“我当真错了吗。”   “家主,您没错。”   瞿越低声道,“一直以来,没有人是错的。”   白雨渐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很轻的叹息,“从前,我总是十分好奇,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受。你说,嘉树那个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白雨渐淡淡地笑着,他的那个弟弟,总是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看着他。   殊不知,他才羡慕他。   嫡长子。他生来就是有罪,因为是嫡长子,所以所有人,都为了保护他而死。   他厌恶这个头衔,一直都。   瞿越叹气,意味不明地说,“二公子一定希望,家主能够活得松快一些。”   当初,白仲祺收他为徒,也是希望他活得松快一些,以“仁德”作为立身之本,莫要掺杂进仇恨之中了。   可,老先生的一番苦心,终究是白费了。   白雨渐看了瞿越一眼。   是了,这些旧事,也只有瞿越记得了。   这个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明嘉树了…… 第52章 052(修) 他不会再上她的当了……   细雨绵绵, 幽静的甬道上。   白衣人抬眼,迎面走来一袭华美宫裙的少女。   二人目光相撞。   她撑着那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鬓角一朵杏花,容颜娇美, 唇角一如既往带着一抹天真的笑意。   蓁蓁关切道,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白大人。白大人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不知是怎么了?”   她笑吟吟的,眼底客气疏离, 戴上了贵妃的面具。   有时候白雨渐真的不明白,她到底是白蓁蓁, 还是魏元贞?   这一直都在困扰着他, 有时候觉得,她陌生得不像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有时候又觉得, 她就是蓁蓁, 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会有错。   男子迟迟不语,长身玉立, 一双桃花眼墨般浓黑。他甚至不跪不礼,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收起伞,款款走近, 冲他甜甜一笑, “兄长,扶绥池家要弃你而去了。说到底,你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牢固嘛。”   “你看,你苦心筹划那么久,以为就要大仇得报了。本宫不过是设了个局,你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怎么样, 是不是特别愤怒,特别无助?”   他却没有如她所愿,露出半点恼怒的表情,反而淡淡开口,“那些刺客果真是你安排的,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都是算计,包括那枚水晶圈亦是如此,算准了他会因此心软。她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不过是念旧。   什么孩子,莫须有的孩子,她怎么可能留下跟他的孩子,她对他,从没用过半点真心!   相逢以来,她每一句话,都是在作戏,那个单纯无辜的模样,只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伪装。   少女红唇微翘,笑得无辜,“这就是你的天真了。谁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女人呢?这长得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   她美目流盼,动人无比。   “白蓁蓁,”白雨渐看她一眼,不带半点感情,轻描淡写道,“若你恨我,不如一剑杀了我。”   而不是几次三番地,玩弄于他。让他感受比死还难以忍受的屈辱。   “你的命对我来说没有用。”   “白雨渐,我要你陪我玩这个游戏,”她眨了眨眼,天真又残忍,“宫里的夜很长,也很冷,我只想找个人陪我玩玩,在我没有尽兴之前,你休想退出。”   “为什么是我?”   白雨渐眼眸低垂,肤色冷白,宛若垂眉菩萨。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你到底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   “罢休?”她蓦地靠近一步,少女的身躯几乎贴到他的怀中,远远看上去,就好像相拥着一般,“凭什么,我受尽折磨。白大人你却依旧高高在上,仕途畅通,雁南明氏的嫡长子,还有皇族血脉,你凭什么?”   “没有一个人谴责你,都站在你那边。都说你做的是对的,你就是那般光风霁月、光明磊落。”   蓁蓁咬着唇,有点委屈地说,“你什么都有了,我却什么都没有。”   白雨渐皱眉看着她。   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眼眸愈发漆黑,好像一望无垠的深海。他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却死死忍着,手背上青筋分明。   他的手腕忽地感觉到柔软滑腻,她的手指伸进他的衣袖,在上面摸索,“长凝,你亲手摘了,对吧?”   男子嗓音清冷,“是不是亲手摘的,有那么重要?”   “还是说,你想证明什么?嗯?”   他寂然不动,任她探脉,笑里依旧带点轻蔑的意味。   他已经笃定她没有真心。   这种东西,白蓁蓁会有。   但魏元贞,却绝不会有。   他不会再上她的当了。   她不说话,在他脉上探着,却是一惊,为何长凝的毒,没有半点踪迹?惊疑不定地看他一眼,他真的没有亲手去摘下?   那,那枝杏花呢,又是什么意思?   “白蓁蓁,我说过会放下,就一定会做到。”   她听见他漠然的声音,好像永远是那么无坚不摧。   长凝的毒发作起来,会五感皆失,从视觉开始,逐渐失去味觉听觉嗅觉,当失去触觉,毒则走到了心脉,三日内呕血不止,就证明到了救无可救,一生也走到尽头了。   当初,她中了长凝的毒,失去视觉时巨大的惶恐无助,他也要经历一遍才好!可为什么,没有?   她抓在他手腕的手指逐渐收紧,不甘地盯着他的眼。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你是不是太高估你的魅力了。”   “你以为,你那些把戏,是个男人就会上当吗?”   白雨渐垂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臣就算亲摘长凝,那也是为了圣上,为了太行,绝不是为了你白蓁蓁。”   “我不信。”   他一开始就拆穿了她,是为俪韦的病情而来,他明明清楚得很。   除了是想保住她的命,他还有其他理由去摘长凝吗?   蓁蓁不信,得到他是她的执念,她是个偏执之人,就算自己不再爱他,他也一定要把心捧到她的面前。   如果,他没有为了她去摘长凝,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徒劳。   她不甘心,她演了那样久的戏,她不相信白雨渐没有动情。   半点都没有。   “随我去太医院。”   “贵妃娘娘,你何必如此?”   白雨渐冷冷抽走手腕,任由雪白的衣袖将之盖住,“娘娘既然心系圣上,就不该再对微臣纠缠不放。莫非娘娘的心,根本不在圣上那里?”   她不顾他的试探,直接点破,“你知道,我在设局。你甘心入局,我不信你根本没有动心。”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里面不论翻涌的是什么情绪,嗔怒还是冷漠,都动人至极。   “若微臣早知道,娘娘要长凝是为了救俪韦。他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活着还朝。”   他眼眸一闪,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笑了,“说谎。”   “白大人,你应该拿镜子照一照,你看我的眼神,你吐露的每一句话,都证明了,你在说谎。”   她曾经那么喜欢他,她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白雨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宛如一笔走到极致的墨,“贵妃娘娘。微臣从不说谎。”   他淡淡道,“没错,忘不了过去的,是我,不是你。”   “可既然是你不要那十年,我又何必留恋?你我之间,就当成是一场交易罢了。”   一场交易。   她要连枝,他给她。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   “你……凭什么能这么说?”少女几乎是咬牙切齿,她的眼睛迅速地红了起来,“亲手毁了那一切的人,明明是你,不是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大大的眼睛睁着,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你居然站在这里指责我?!”   他相信,她是真的被他气哭了,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哭了,抬起袖子胡乱地擦着。   她之前每一次落泪都是作戏,这次当真委屈到了极点,因为他的话语而产生了情感的波动。   看着她通红的眼圈,白雨渐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快.感。   “当初,明明是你不肯站在我这边,你明明是我的兄长啊,那个时候,但凡你说一句相信我,我也不会这样不甘。”   她哑着声音说,“把我变成这样的,明明是你啊。为什么,你还能反过来说,是我在利用?”   白雨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哭,脸色晦暗,直到那哭声渐渐止住,变成了一抽一抽的哽咽。   他轻轻叹了口气,“白蓁蓁,你真的很像我。”   她在哭,他竟然在笑,淡淡地勾着唇角,他掏出手帕,轻柔将她眼角的泪擦去,眸底有类似心疼的情绪。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他擦干了她的泪,方才捧着她的脸,低低说道:   “贵妃娘娘,这场游戏,既然你想玩,那微臣便奉陪到底。”   等到那股委屈的情绪过去,蓁蓁方才看向他的眼,她的眸中满是狐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白雨渐收好帕子,脸色寡淡,“不知。不过,微臣也不会束手就擒。”   说罢,他转身背对着他,袖袍在夜风中翻飞,背影孤高冷漠。   “你知道微臣的性子——娘娘,你未必会赢。”   她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方才竟然在他面前哭了,实在丢脸,有心想要扳回一局。   于是她张口叫住要离开的男子,冷笑着说道,“白雨渐,你所谓的复仇,在本宫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第53章 053 我愿永不回头   他分明一僵, “你说什么。”   他回眸看向她,一双桃花眸深邃润泽,似乎燃着幽深的光。   他薄唇微启,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我说, 你雁南明氏全族被灭, 乃是必然。”   明知是他的逆鳞,她还是要碰, 且没有半点惧怕之色,“明徽身为丞相, 却不知收敛, 屡屡顶撞先帝,自诩刚正不阿,殊不知走到了穷途末路, 自身难保, 连累全族性命!当年之事,他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白蓁蓁!”   他眸光冰冷严厉, 如同刮骨刀,一寸一寸凌迟过她。他眼前阵阵发黑,强咽下喉头那抹腥甜, 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发抖, “谁准你提他们?你有什么资格提他们?!”   蓁蓁才不害怕他这个模样,从小到大,比这还凶的样子她都见识过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华清长公主手中握着连枝比翼, 它们背后代表的东西,你比我清楚。”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连姚玉书,也想方设法从你手中拿到连枝,当年的先帝,难道没有同样的想法吗?”   她一步步走了过来,裙摆飘然,腰肢盈盈一握。   少女红唇娇美,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白雨渐,你恨错人了,要你明氏满门性命的,从来就不是俪韦,而是这无上皇权!”   “你杀了俪韦又如何?你灭了俪韦满门,以牙还牙又如何?”   “下一个,下下一个,还有无数的俪韦!说到底,他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她轻蔑地看着他,“所以,你这一路走来,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白蓁蓁,”他低吼,“你懂什么?!”   他大步走上前来,死死握住她的手腕,眸底恨意昭著,“你总说我不顾你,你又何曾考虑过我的处境?若换作是你,一夜之间失去血亲,看着他们在你面前垂死挣扎……”他似乎是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你能不恨?你能不时时刻刻想着杀了你的仇人吗?”   白雨渐很少有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仿佛这样才像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隔着冷冰冰的外壳,始终无法触及内里。   “兄长。”   她蓦地低唤。   她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庞。   一瞬间,他满腔的愤怒就那么凝滞在那里,找不到一个发泄口,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了她的指尖,微末的温暖。   “倘若,”   “倘若,你肯对两年前的我说出这些,让我参与你的过往,我定会坚定地陪着你。”   “无论如何,都不会离你而去。就算是俪韦所出又如何?那个蓁蓁,是你亲手教养长大,视你为唯一的亲人,她会为了你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为了你留在白家,受尽刁难也不同你抱怨,因为她不想让你为难。”   “她为了你起早贪黑,日日积攒,只为买到那片水晶金圈,让你夜里看字清晰些,不要那么辛苦。”   “她为了你苦学医术,尽管她并没有什么天赋,那么做,只是想要站在你身边。”   “就算你最后选择了别人,她也愿意祝福你,默默地离开,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她甚至为了你,去摘那满是剧毒的长凝,只因为,她舍不得你死。”   他身体僵硬,每次呼吸,都是清甜的杏花香气,从她掌心透出的温暖,是那样地让人贪恋。   那一瞬间,他在心里铸造起的高台尽数崩塌,灰飞烟灭。   却听见她轻飘飘的、含着叹息的嗓音。   “那个蓁蓁已经死了。”   “是你亲手杀了她。”   话音落地,白雨渐心口剧痛,脸色白得可怕。   而她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兄长怎么知道,我现在拥有的,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不想回到南星洲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在这里,我有疼爱我的夫君,有与我同进退的朋友,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回头?”   她一字一句,看着他说道:   “我愿永不回头。”   他的手指收紧,声音低哑至极。   “白蓁蓁。”   她又笑了起来,那笑容无比明媚,“而且,兄长你才应该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行医多年,救了那么多的人,难道是为了将来杀更多人吗?”   “如果,复仇是你的心愿,又为何,要以仁字束缚己身呢?如此矛盾,又如此痛苦。活得这样累,真的值得吗?”   “这一生,就为了自己活着,不好吗?”   过了好久,白雨渐才开口说话。   只是,他的声音低哑得可怕,“你说这些,不会起任何作用,我白雨渐此生,只有一个心愿,便是杀了俪韦。”   他神情冷漠如冰,“我能扳倒他一次,就一定能扳倒第二次。”   “软硬不吃。”蓁蓁轻哼一声,微微别开脸,有点埋怨地说道,“真讨厌你这宁死不屈的样子。”   “不过,连枝的秘密,你当时可是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了,”她笑吟吟的,看向他的眼睛,“我劝白大人还是退一步吧,否则,休怪本宫不留情面。”   “呵。”白雨渐冷冷嗤笑了一声,自从跟她重逢以来,他有了很多从前都没有的情绪,似乎怕她从他眼中看到更多的情绪,白雨渐淡漠地别开了视线,强忍着胸口那股不适,甩袖离去。   “娘娘最好也祈祷,俪韦能够一直活着,长命百岁。否则,妖妃祸国,当诛无赦!”   男子大步离去,看来果真气得不轻。   玄香看到少女的神情,有些惊讶,“娘娘,白大人都放了那般狠话,说要取您性命……您为何还笑得出来?”   “因为有趣啊。”蓁蓁眼神纯净,“这死气沉沉的宫廷,总算是有点新鲜的事情了。”   她走向轿辇正要坐下,忽然想起一个很久没见的故人,也该去见一见了。   -   谁都想不到,在碧梧宫底下,建造着一个地宫。   少女提着一盏宫灯,缓慢地往前走着。   她的容颜隐在斗篷之下,肌肤如玉,红唇鲜嫩。她走进里间,将斗篷取了下来,少女的容貌绝世,宛若明珠一般照亮了四周。   在她面前,一个少年被锁链锁着,洞穿了琵琶骨,血迹斑斑。   蓁蓁勾唇。不知道,池仙姬看到她最心爱的弟弟变成这般模样,会不会心疼地哭出来?   池飞白,是姚玉书送给她的玩.具。   当初姚玉书派人去查池仙姬的时候,顺道抓了这个与她有仇的池飞白,送到她的手里,任她处置。   这也是蓁蓁一直选择站在皇帝一边的重要原因。   “飞白。”蓁蓁开口唤。   听到少女的声音,少年开始激烈地挣扎。   可他被锁链锁着,嘴也被纱布堵着,只能发出呜咽不清的声音。蓁蓁示意,印朝暮便上前,把他堵嘴的纱布取下。   少年当即在那破口大骂,不过是一些耳朵听得起茧的话,什么迟早有一天,太行会因为你们这对狗男女而亡。   蓁蓁皱眉,手指拈起果盘里一颗樱桃,放进口中,轻轻道,“莫非是池家家学渊源?怎么满口污言秽语。”   印朝暮挑眉,对准少年的肚子来了一拳,池飞白当即两眼翻白,吐出一口血。   蓁蓁起身。她走到池飞白的面前,勾住他脖颈上的锁链,一把扯了下来,她眼眸纯净,里面却有一些冰冷的笑意,“我自认从未得罪过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待我呢。”   “你挡了姑娘的路。”他仇恨地看着她。   蓁蓁不怒反笑,“一口一个姑娘,好忠心的狗。可是,飞白啊,你姐姐若当真记挂着你,就不该一直当缩头乌龟,整整两年,都没有音讯。她当初假死脱身,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呢?”   飞白瞪着她,才不信她这副挑拨离间的说辞,他厉声诅咒道,“妖女!太行迟早要因你而亡!”   “你要么杀了我,不然待我逃出去,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蓁蓁轻轻哼了一声,“许久没来见你,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   她蓦地逼近他的双眼,“池家满门,是很可怜,可是有谁求着他们去做那件事呢?为雁南明氏翻案,导致满门被灭,只能说是你们池家人愚蠢。而后又将希望寄托在旁人的身上,更是愚蠢至极。”   有些东西回过头去看,就能发觉,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可惜,你姐姐动了情。”   “对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动了情……”白蓁蓁淡淡笑着,回忆道,“你姐姐是个不惜用命作为筹码的疯子。只为了让白雨渐斩断一切牵挂,逼他走上复仇这条路。听起来很伟大,但其实,也只是为了她的私心,对不对。”   “她嫉妒我,认定白雨渐对我有情,”蓁蓁说着都觉得好笑,“她要看着白雨渐亲手除去我,才能平息她的妒恨。”   “池飞白,本宫说得对么?”   蓁蓁懒懒抬眼,对上少年赤红的双目。   “而你,就是池仙姬的一条好狗,”她的手猛地一紧。   池飞白喘不过气来,他额头上都是汗,吭哧喘着气,仇恨地瞪着她。   “你的好姐姐,马上就要进宫了。”   “你不想想怎么求本宫么?”   “兴许本宫心情好,会饶她一条性命。不然就让她尝尝本宫当初受到的苦楚,如何?”   “不要,求你了。”   池飞白终于垂下头颅,低声说。   “求求你,不要伤害姑娘……”   少女靠得很近,身上的香气飘了过来,他明明很痛苦很难受,脸和脖颈却大片大片泛起了红晕。   蓁蓁与他对视,分明看到了少年眼里强压的情感。   她感到一阵恶心。   “池飞白,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一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在心头,少年紧闭双眼,喉结滚动着,这强压羞耻的反应,证实了她说的话。   竟然对一个将他囚禁了两年之久的人,起了心思?蓁蓁感到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松开锁链,不可思议地盯着少年……印朝暮却走上前来,低声说,“我们该走了。”   走出碧梧宫,蓁蓁抬起头,看向这四方城的天空,懒散地说道:   “本宫觉得,真没意思。”   印朝暮挑眉,很是不解,“为什么?”   少女扬起脸,皱眉的样子也很美,“为什么这些人到最后,都显得有情有义?难道,当真是本宫做了恶人吗?”   印朝暮顿了顿,他看着少女的侧脸,轻声道,“不论你做了什么。在我眼里,你都没有错。”   “你不需要为了他人的眼光而活。如果不能为了自己而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做点能让你开心的事情吧,蓁蓁,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开心……蓁蓁扫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刚才,池飞白看着她的眼神。   她蓦地有了灵感。   她看向身后那漆黑的、放满了夜明珠却终年幽暗,机关无数的地宫。   人一旦被关进去,这一生,都不可能逃得出来,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既然她是太行的贵妃,她身后有俪韦,有魏家。她为什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攻什么心啊?她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开心一点?   如此简单的道理,一旦想通,整个人就会豁然开朗起来。   蓁蓁莞尔,“你说,若是这里面的人,换一个人,会不会很有趣?”   印朝暮有点惊讶地望了过来,眼瞳里淡金流转。   “谁?”   ……   姚玉书那次受到刺杀,还有些没恢复好,时时胸口作痛。他许久不曾踏足碧梧宫,这一次来,却是半个月后。   “好你个魏元贞,”   姚玉书重重将茶杯放下,看向跪在脚边的少女,冷声道,“竟是连朕都利用了。”   在他遇刺昏迷的时候,救了俪韦的性命,让他的苦心布局毁于一旦。她到底什么意思,皇帝第一次感受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姚玉书握紧茶盏,语气森寒。   “臣妾早就知道,皇上对臣妾起过杀心。”   姚玉书一惊,她笑了,“臣妾与皇上原本就是萍水相逢,是俪韦送进宫中,皇上怎么可能对臣妾,有真正的兄妹之情?”   趁他脸色还未变化之前,她又膝行着靠近,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但是,皇上屡屡偏袒臣妾,庇佑臣妾。在臣妾心中,已然将皇上视作亲哥哥对待……”   “所以,臣妾不怨恨皇上。”   姚玉书被她慷慨陈词给弄得噎了一下,他别开眼,尴尬地咳了一声。   不知为何,见到她跪在地上,他竟是顺手就扶了一把。扶起来才感到不对劲。   反倒是她特别不见外,乖乖地倚进了他的怀里,“臣妾就知道,皇帝哥哥舍不得为难臣妾。”   姚玉书一僵。他食指抵住她光洁的额头,无情地将她从怀里推开,顺便拍了下衣袍,“……朕可没有说,要赦免你的罪过。”   蓁蓁却在腹诽。与白雨渐联手的事情,本就是他背叛盟约在先。他是皇帝,她自然不敢指责他。不过,又想要连枝,又想除去她的根基,这些做皇帝的,真是一个比一个贪心。   “皇上,刺客抓到了吗?”   “爱妃以为呢。”   蓁蓁微微一笑,“不若是姜家安排的刺杀,如何?”   姚玉书拊掌,“朕就知道,爱妃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他们对视,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熟悉的默契。   蓁蓁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皇帝哥哥,你的伤势还严不严重?臣妾好心疼,臣妾为您上药吧?”她说着走上前,小手放在他的衣领上。   姚玉书轻咳一声,“不必了。”   “真的不要吗?”   “不劳烦爱妃了,”姚玉书皱眉,想着用什么理由拒绝她。   “皇帝哥哥是厌烦臣妾了,还是对臣妾有了成见?”她低声,有点委屈,“义父老了,力不从心,又如何能掣肘于圣上。”   “臣妾倒是觉得,皇上要提防的,当是白雨渐,他可是一点都不拥戴您,”蓁蓁积极地给皇帝上眼药,“他还说啊,您论德行武功,比不上玉倾太子的一根脚趾头呢!”   姚玉书本就对白雨渐颇有微词。   她这么一说,简直是火上浇油。   姚玉书大怒,一拍桌案,“他当真这么说?”   “是啊是啊!”蓁蓁的枕边风吹得勤快,“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又是一个俪韦,皇帝哥哥,您可不能对他心软!”   她想了想,找补道,“其实义父还朝,不是很好么,他们有血海深仇,相信皇帝哥哥只要稍微加以制衡,就不会有任何一方独大,威胁到您。”   姚玉书喝了口茶,言归正传,“白卿手中掌控着姑母留下来的连枝,既然不能为朕所用,不如杀之。”   他眸子一敛,分明出现了杀意,这就是帝王。若是姚玉书真的大权在握,恐怕会是个铁血无情之人。   蓁蓁心口一寒。   面上却不显,她莞尔道,“皇上,臣妾有一个,比杀了他更保险的法子,也不会引起朝局震荡,皇上不听听么?”   “哦?爱妃说说看,”他指尖挑起她一根发丝,意味深长。   ……   御史台上奏,请皇帝举办选秀,以充后宫。皇帝却驳回了,表示他对贵妃情根深种,不愿再纳美人。朝臣轮番上表,都被俪韦挡了下去,选秀之事一再拖延。   灵鹤园。   此次宴会,是为广宁侯姜远道接风洗尘,魏贵妃坐在一道珠帘之后,隐约可见少女雪肤花容,绛唇一点。   皇帝却是迟迟未至。   众人起身跪拜,“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位家主皆至。魏家魏桓,池家池复,明家白雨渐,姜家姜远道。   广宁侯姜远道笑道,“早就听闻贵妃娘娘倾城无双,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他命人搬来一株珊瑚玉树,“这是微臣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娘娘笑纳。”   珊瑚树足有一人来高,悬挂珠宝无数。早就听闻姜远道所在封地富饶,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之富。   “姜大人有心了。”   隔着珠帘,蓁蓁打量着他,这位就是池仙姬幕后的主子,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天子的表哥们,样貌自然都是不差的。   姚玉书这些表哥们,以白雨渐容色最甚,姜远道容貌略逊,却也是俊朗英挺的,只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大概是个病秧子,蓁蓁一边想着,一边饮了一口茶。   “姜大人入座吧,”贵妃的声音极为柔美,“你送的礼物,本宫很是喜欢。”   姜远道略感诧异,他听过魏贵妃传言,原以为会是一个刁钻的妖女,似乎不对?不过他向来擅长掩饰,拱手道:   “多谢娘娘。”   便轻声咳嗽着下去了。   蓁蓁转头,轻声让玄香去请圣上。   又看向座下,准确点名,“池大人。”   池复脸色僵硬,起身作揖,“娘娘有何吩咐。”   “本宫听闻池大人的爱妾,擅长制茶?”   她嗓音娇柔,“本宫是好茶之人,也想尝尝那极品香茗的滋味。不过,本宫听说,池大人的爱妾,不过十四的年纪,原本是许给了李家长史……可有此事?”   池复脸色铁青,她如何得知此事?池复强作镇定,冷冷道,“老臣的家事,恐怕还轮不到娘娘来管。”   “哦?”蓁蓁摇着扇子,“原是本宫多管闲事了,不过池大人与爱妾情深义重,想必也是学到了一些茶水门道。池大人,可否劳烦你上前,为本宫斟一盏茶啊?”   池复强压怒气,拂袖道,“娘娘自有侍婢。何以使唤老臣?如此折辱朝臣,贵妃娘娘,您是否有些过分了?”   “池大人不要激动嘛,本宫只是觉得,大人对本宫有些误会,想要与大人修好罢了。”   池复冷笑一声,目光穿过珠帘,直直地看向她,“你这孽种!”   魏桓当即拍案,“池复!莫要胡言乱语!舍妹乃是魏氏嫡出,你这般乱说话,当心皇上砍了你的脑袋!”   池复脸部肌肉抽搐一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抖落出来,“什么魏贵妃,一个孽种祸胎罢了!分明就是俪韦那奸人不知与谁私.通的孽种,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诸位,池某今日就在此告诉诸位,此女身份有异,实犯欺君之罪!”   众人大惊失色。   俪韦?俪韦不是太监吗?   如何会有生养能力?!   若池复所说是真,俪韦是个假的太监,那这魏元贞,又是俪韦与谁的女儿?   难道……那些流言竟是真的?   都说这妖妃与太后虞氏,有几分相似……那她与皇帝……这兄妹乱.伦,加上欺君之罪,当太行皇室,真是疯了不成?!   一个酒杯倏地被掷出,骨碌碌滚落到池复的脚边。   少女嗓音微冷,“池复,你好大的胆子。你的意思是,本宫血统不纯,胆大包天,欺骗于皇上?照你所说,莫非皇上是那昏庸之辈,连本宫究竟是不是魏氏出身,都分辨不出了吗?”   “微臣不敢。”   池复下跪。却蓦地看向一旁的白衣男子,声音狠戾,“白大人,你不是最清楚一切的吗。为何默不作声?”   所有人,一瞬都看向了那个乌发白衣、容颜若冰雪的男子。 第54章 054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游戏,开始……   白雨渐垂下眼帘。好半天, 男子的嗓音响起,清冷若玉石相击。   “池大人,您醉了。”   蓁蓁有些诧异,她以为他会与池复一同, 向她发难。   毕竟之前他都放了那样的狠话。   池复豁然抬头, 看向珠帘之后的少女。她五根手指纤细如玉, 安静地放在膝盖之上,养尊处优, 池复顿时反应过来。   今日并非扳倒她的最佳时机,是他莽撞了。池复僵硬地弯下身体, 憋屈道, “贵妃娘娘,微臣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娘娘恕罪。”   蓁蓁故意晾了他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 声音里带着笑意, “大人今后还是要小心,这祸从口出啊, 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胡乱猜测,免得给你和你身后的家族招来祸端。”   此言有威胁之意。   池复咽下心口的不甘与狂怒, 闷闷应了一声“是。”   却听少女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池大人毕竟是太行老臣,是本宫的长辈。不如这样,本宫给池大人敬一杯茶,你我就让今日之事翻篇,如何?”   众人举目看去。少女拂开珠帘,笑吟吟地立在那里。   她一身红色宫裙繁复华美, 腰肢盈盈一握,五官精致。魏贵妃之美,名不虚传!   好几人瞧得如痴如醉,甚至碰倒了酒杯,唯有白衣人一脸漠然,不为所动。   蓁蓁拿着茶盏,笑吟吟地敬给池复,池复恭敬地伸手去接。   少女却在半路手腕一转,茶盏倾倒,满杯茶水淋漓而下。   这是祭拜死者才会有的礼仪!   “娘娘此举何意。”   池复蓦地抬头,额角青筋狂跳。   少女红唇微勾,“大人不必多心,本宫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着,让大人长长记性,下次莫要胡乱攀咬了。”   她说完,再度敬了一盏茶。   这次倒是规规矩矩的。   池复强忍怒火喝完,拂袖而去。   蓁蓁将手搭在玄香手腕上,揉了揉额头:“本宫乏了,先回宫了,诸位请自便吧。”   少女身姿纤柔,经过白衣男子身边时,淡淡杏花香气弥散,他淡淡垂眸,弯身作揖。   “恭送贵妃娘娘。”   然后她离开后不久,瞿越便匆匆走到他身边。   “池大人去了明月楼。”   白雨渐倏地站起。   他眼底笼罩着一层寒霜,想到方才少女种种举动,一股不安袭上心头。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离开了。   安宁公主转头就看到那原本端坐着白衣人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禁困惑地皱起眉头。   明月楼   顶楼风大,手可摘星辰,漆黑的夜空似乎就在咫尺,这里是与天最近的地方,蓁蓁一旦心中烦闷,就会到这里来散心。   少女红衣翩跹,赤脚站在那里,脚踝雪嫩洁白,腰间只束着细细的系带,她的袖袍被夜风吹得鼓动起来。   白雨渐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的背影,她站在离栏杆很近很近的地方,风吹动她鬓边的杏花,杏花的花瓣泛着微红。   她忽然往前一步。   他的心也高高地提起。   那风自下而上地吹来,好像要将她整个人卷走,她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孤单羸弱。   就好像他很多次很多次都会梦见的场景,   那一天他一直向南走,他知道在那最远的山上生长着长凝花,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春狩?还是俪韦受伤的时候开始?   他也知道那天夜里那些刺客都是她安排的,包括后来将她绑起来的那些黑衣人,他早就察觉到一直有人跟着他们。   他那么清楚她想要做什么,也清楚她说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可是他还是为了她一句话走到了这里,为什么?   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在山巅看到了长凝,很是有些惊讶,原来这种花生长得如此美丽,谁能想到这样美的花却天生有着剧毒呢?   他指尖触碰的瞬间,有一股淡淡的刺痛传来。熟悉的痛楚,这并不难捱。他一早就封住了自己的穴道,毒性会蔓延得缓一些。   他体内种了东西,这毒会暂时地淤积,不会影响到性命,至于什么时候爆发,他也说不准。他回头看,好像看到了少女的身影,当初她一步步走向悬崖边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白雨渐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归来的路上,看到了一枝杏花。   他想起她那头乌黑的长发,若是佩上这一枝想来是极美的。   可他还是低估了长凝的毒性,亦或许是余毒没有清理干净。他陷入了黑暗,他做了很多很长的梦,最清晰的便是那个梦。   漫天的箭矢中,他飞奔向她,他的指尖就差一点,一点点就可以抓住她了。   她还是从高处跌落了下去。   那两年,他真的很少很少想念她。   每每想起,就会做她从高处跌落的梦,醒来痛楚蔓延,为了缓解这些痛楚,他便日复一日地雕刻那些长春花。他看不见,便会划伤指尖,却不觉得有多么疼痛。   他执着于那个问题,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进宫,他以为她会与印朝暮度过一生。   ……   蓁蓁的手腕被一把抓住,她被人一把扯了回来,抬头就看到白雨渐苍白的脸。他的神情严厉至极,“你想做什么。”   蓁蓁打量他,轻轻笑了,“你在害怕什么?”她转头看向那底下的茫茫灯火,“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宫城的全貌,你看,这宫里多美。”   他却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也不肯松手。   “白大人,你这样,僭越了。”   白雨渐的手一紧,旋即缓缓地放开了。   他垂眼,“是。微臣知错。”   少女忽地贴近,她甜甜一笑,“怎么,怕我自尽啊?”   白雨渐对上她晶亮的眼眸,漠然地说,“没有。你以为自己有那么重要吗。”   蓁蓁皱眉,她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过分。”   过分?白雨渐有些想笑,看着她不禁让他想起了那个雨天,隔着茫茫的雨帘望去的那一眼。   他便知晓,他们这一生,再无半点可能了。   既然是错误,就该及时遏止。   那场大雨让他彻底清醒,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骗局。她只不过是想要一个新鲜的玩具。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什么都结束了。   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苦苦追寻的执念,一旦得手,如她所说,不论爱恨,都会烟消云散。   可是看到她孤身一人站在这里,他还是忍不住靠近。   “抱歉,那日,是我说了重话。”他声音有些沙哑。蓁蓁诧异地看他一眼。   难道他以为她是因为他说了那些,才跑到顶楼来的?   “你说我以前,从未跟你说过半分我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那些事情,跟你无关,无需将你牵扯进来。”   “那你与池仙姬的婚事,也是为了逼我离开?”   她好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对她,有没有动情?”   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美,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轻柔。亦或许是,心魔彻夜缠绕不休,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蓁蓁看向他。   依旧是那样冰雪般的容貌,一双眼眸深若寒潭。她等了两年才等到他轻口承认,他没有喜欢过别人。她有一瞬的伤感,释然,可是也改变不了她的计划。   白雨渐没有觉察到少女的异样,他转开视线,看向前方茫茫夜色。   负手而立,声线清寒   “我知你心性,定然还未将连枝之秘告知圣上。”   他淡淡道,“蓁蓁,就算再爱一个人,也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希望,你可以保全自己,即便将来没有我在身边。”   “哼。”少女轻轻地笑,“你一直都没有在我身边过。”   他听出她语气里微末的怨气,心中却是平静,他说,“姚玉书私德虽不及玉倾,但只要你手里掌控着连枝,他也不会轻易动你。”   “虽然我觉得,你对皇帝不值得。”   “大人一直说玉倾玉倾,其实是在说你自己吧?”她忽然望向他。   白雨渐一默。   蓁蓁皱眉,“不过,大人傲骨铮铮,从来不肯低头,今夜怎么转了性,肯跟我低头了呀?”   白雨渐难得温和,他叹了口气,“若你当真是冷宫中的元贞,我会低头,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我的命,拿去也无所谓。”   “但微臣,永远不会向碧梧宫的魏贵妃低头。”   永远都不会。   因为那之间,隔着茫茫人命。他无法选择背叛,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背叛。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蓁蓁看着他。他鼻梁高挺,下颚的线条乃至下颌骨的折角,都是正气锋利的。   她却嗤笑,“怎么,因为元贞更加能够引起你的怜惜之情么?而魏贵妃,位高权重,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所以便不觉得亏欠了?白雨渐,你还真是想的清楚明白,叫我好生意外呀。”   夜色中,少女幽幽一笑,“假若大人身败名裂,还能如此豁达吗?”   白雨渐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只是每次到这种时候,她都不会正面回答他,她的手按上心口,冷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真的很疼,你那一箭,你真的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你有没有那种,一日一日,数着性命流逝的时候呢?不知道明天与死亡,哪一个先来。”   少女唇色红润,呢喃着,白雨渐看着她,眼神很深。   她柔柔一笑,“罢了,你怎么可能懂那种感觉。   白雨渐扯起嘴角,“是,我不懂。”   他眸光清寒,极目看向远方,夜风吹得男子鬓边发丝飞扬,雪白的袖袍如同流云般掀飞翩然。有些话何必宣之于口,她不必知晓。活着就好。   世间灿烂,还能看见这万家灯火,已是万幸。   “你我到底身份有别,还是避嫌吧。”   白雨渐转身就要离去,身后却传来少女的惊呼。   他骤然回眸,却见她脖颈被人勒住,池复面色狰狞,手里握着一根绳子。此刻,他将绳子套在少女的脖子上,愈来愈收紧。   “白贤侄,快,动手杀了她。”   池复双目怒红,他手背上青筋暴起,阴恻恻地说,“当初,那淬了毒的短箭没有杀了你,真是可惜了。”   少女乌发散乱,她看着白雨渐,脸庞逐渐涨红,眼底却没有多少祈求之色。   “不过,现在也不晚,”   池复跟踪蓁蓁来到这里,今夜就是最佳的动手时机,不知为何,他看到少女满身朱翠的模样,心中的仇恨和愤怒一瞬间被点燃。   他的哥哥嫂子,全都死在俪韦的屠刀之下,俪韦却好端端地活着,他的女儿,还是这后宫最受宠的贵妃!   他看不到半点希望了,俪韦死灰复燃,定是谨慎万分,再难抓到把柄,他们筹谋十余年全部都毁了,他心有不甘。   也不知那茶里加了什么,他只觉得狂躁烦闷,一定要杀了这个少女才肯罢休。   “白贤侄,快动手啊,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暴怒地大喊。池复早就看过了,这附近根本没有守卫,魏元贞若是死了,池家再送一个女子进宫,控制于皇帝,姚玉书那般昏庸,宠爱魏氏,不就是被美色所迷,只要再有一个貌美女子进宫,很快就会忘记魏氏!   若要给池仙姬铺路,她是最大的阻碍。   少女被池复带着,一步步退到栏杆边。   她一动不动,夜风吹得红裙翻飞,宛如被粘在蛛网上的蝴蝶,脆弱而绝美。   白蓁蓁   白蓁蓁   白蓁蓁   ……   魏元贞。   这世上,也不过是少了一个白蓁蓁而已。   池复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只要除去了魏贵妃,控制皇帝,铲除俪韦,明家便能重新恢复当年显赫,这世上不过是少了一个白蓁蓁而已。   何况如今的她,已经不是白蓁蓁了   白雨渐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   剑光寒冷,一如他的神色。   而她满眼漠然,没有半点泪光,她早就不相信他了,“皇帝哥哥会为我报仇的,”   少女用气音微弱地说,“他会杀了你们的。”   “杀了我们?哈哈哈哈你别太天真了,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物,皇帝怎么会为了你,杀了我们这些为国为民的重臣?!”   池复嗤笑,“白贤侄,动手吧,那次你没有来得及,这次,你一定要狠下心来。你是明徽的儿子,你明白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魏氏身死,俪韦必将元气大伤,你我大业可成!”   白雨渐蓦地抬手,利剑对准了她的心口。   他看着她的脸,忽然想起,方才她站在那里,好像下一刻就会从高处坠落。   想起当初,她在灵堂那句决绝的,与他恩断义绝。   想起她中箭,回头时含恨的一双眼。那里面的刻骨恨意,让他午夜梦回,惊醒无数次。   一片黑暗中,有利刃破入皮肉的声音。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她的脸。她睁开眼,看见男子苍白的脸,然后是他沾着鲜红的手。   她回头,看到踉跄后退,胸口插着一把利剑的池复。   他眼珠暴突,嘴角涌出鲜血,脸色扭曲,满是惊骇之色,“你竟敢,竟敢……”   他讷讷地低下头,看着插进心口的那把剑,显然还没有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倒了下去,身下缓缓流出了血泊。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砰的一声,白雨渐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那飞溅的血液全部沾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白衣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   他的眼睫也沾染了鲜血,从眼角流下,他跪在那里,满脸茫然,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着。   为什么会这样……   蓁蓁的裙角洇得湿透了,她看着池复身下不断流出的血,她也在害怕地发抖。她擦着脸,脸上的血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从前,他只教她救人,教她重人贵生。   然而今天,他却当着她的面,亲手杀了一个人。   呼吸之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月光落在了他的面上,照得他面色惨白无比,蓁蓁定了定神,缓缓走近。   她走到他面前,却听见一道喃喃之声。   他道,“我再也做不到了。”   白雨渐抬起脸。   他的一双眼空洞得可怕,带点茫然,眼角还沾着鲜血,他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她。   “我再也做不到放弃你一次了。”   好像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竟然惨笑起来,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笑。   好像原本正直磊落的人,变得阴森扭曲。   他忽然起身,修长阴影笼罩而下。   她以为他要对她做什么。   却被他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臂不断收紧,仿佛在她身上汲取仅剩的、唯一的温暖。他的身体冰冷得可怕,不停地战栗,仿佛冷到极致。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你如何能这样逼我?”   温热的湿腻,流进了她的脖颈,他在流泪。   少女闭了闭眼,“池复不死,我就会死。”   “没错,池复的茶里,是我做的手脚,那种药会让他狂躁无比,”她很轻很轻地,漠然地说,“如果,你做出了两年前一样的选择,那么,我的暗卫会即刻杀了你,还有池复。但是,这一次,你选择了我。”   宫廷怎样浸染的她,成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模样。魏元贞,魏贵妃。   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是俪韦的女儿。   魏贵妃,魏元贞。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无比,“白雨渐,从现在开始,我们的游戏,开始了。”   一只细腻滑嫩的手,伸进了他的领口,他微微一怔,她却是勾出了他脖颈上那根红线,将什么东西拽了下来。那是她送给他的,一枚平安符,边缘烧焦,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   她在笑,笑里带着点凉薄味道。   她当着他的面,伸手拂落了帛带,她的外裳落了下来,堆在脚边,细瘦的肩膀裸露在外,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冰肌玉骨,不外如是。   她的锁骨有一个菱花般的印记。   他曾亲吻过。   白雨渐站在那里,看着她这些举动。   他看着她,撕拉一声将裙摆撕裂到了腰际,腰肢的雪白触目惊心。少女饱满的唇上沾着血,狠狠咬过,留下一道深刻齿痕。   她的眼里顷刻落下泪来,可怜极了。   白雨渐眼睁睁看着,她转过身,扑进匆匆走进的,一道明黄身影的怀中。   “救命,救命啊!”   “爱妃,爱妃,”皇帝接住少女,看到她这副模样不免大惊,“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身后跟着一堆人,皇帝连忙将外袍脱下,裹住少女裸.露的身子。   她缩在那个男子的怀中,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地说,“皇上,臣妾好怕。”   “不要怕,一五一十地同朕说,发生了什么?”姚玉书轻轻拍着她的背。   少女却是惊惧得连话都说不全。   有人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影,惊叫一声,“池大人?!”   “快,快传太医!”   “莫不是……有人想要侮辱皇妃,被池大人看见,杀人灭口?”   所有人都向那白衣人看去。   他站在阴影之中,脸色晦暗。他的衣袍上都是血。袖口的仙鹤,雪松上,宛如开放了一朵朵的红梅。   他冷漠地、平静地、或者说无畏地看着他们。   “大胆狂徒!”皇帝大怒,他搂着他的爱妃,厉声呵斥,“白雨渐,你好大的胆子!”   那去探查池复情况的臣子,摇了摇头。指着他心口凶器,震愕无比,“这把剑,是白大人的佩剑。”   意图染指皇妃,是重罪。   为此杀人,更是罪无可恕!   有人低声议论,“不会吧?雁南明氏的嫡长子,听说是个清高君子。怎么也不会色迷心窍到,这种地步吧?”   “你不知道,此人曾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不顾,深夜求见贵妃娘娘,怕是早有情意。”   “可也不至于,杀了池大人。雁南明氏不是一向与扶绥池家交好么,怎么也不该做出这种事?”   “况且,池大人对贵妃娘娘颇有微词,若是真的出了这档子事,池大人怎么会出面阻止?”   “池大人到底为人正直,他容不下此事才是应该,他一向快人快语的,方才在宴会上,大家都看见了,他不满贵妃娘娘,却也退了一步,顾全了大局不是。倒是这位白大人,平日里总是性子孤僻,不与人交好。你看贵妃娘娘恐惧成那副模样,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清高皮囊之下,是怎么的心肝呢?”   有人讥讽,“都说衣冠禽兽,今日可是让我等见到活的了。”   “够了!”皇帝勃然大怒。   少女抽噎着不说话,只将手心握着一物递给皇帝,“这……这平安符?”   安宁惊呼一声,下意识看向白雨渐,“这……?”   如此,还有谁不明白的。   “臣妾差点就被……如今名声尽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少女嗓音羸弱。   皇帝闻言,心疼得不得了,连忙搂紧了少女,安慰,“朕不怪你。”   他用袖子给她擦着眼泪,厉声质问,“白雨渐,你当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所有人都看向那白衣男子。   他的睫毛一颤,一颗血珠滚落了下来。而他伸出手,将那滴血渍揩去,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向缩在皇帝怀里的少女,他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安宁道,“皇兄!这绝不可能!”   “说不定,是这妖女勾引大人!白大人是君子,他连烟花之地都极少踏足,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姚玉书冷笑,“照你这么说,难道,还能是爱妃诬陷好人,还杀了池大人不成?”   众人看向少女纤细的手腕,委屈的情状,没有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当一个女人美到一定程度,又一副柔弱无辜的模样,心就会不自觉地偏向她那边了。   “臣妹也不知道,可,可一定不是白大人做的,”安宁急得哭了,她抓住白雨渐的衣袖,“白大人,你说话啊,为自己辩驳啊,难道,你要自己的名声毁于一旦吗,你难道要看着雁南明氏因你蒙羞吗?”   她不相信他的心上人,光风霁月的白大人,会是那样的男子,他绝对不会的。   这样的罪名。   强辱皇妃、杀人灭口,   若是认下,这一辈子都毁了啊。   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清寒嘶哑,   “原来如此。”   意味不明的四个字。   他总算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果然。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他。   她想要,让他经历一遍她曾经历过的,想让他落到同她一般的处境。   她从始至终,不过是想报复。   不过是报复。   原来是这种感觉,被千夫所指,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就算辩解也没有办法获得信任。因为皇帝,他忠的君,最大的权势,站在她那一边,   就像当初的他,站在池家那一边。   原来,她是这样的感受。   所有人都在看着白雨渐,不少人心生疑窦,为何他身上衣衫都穿得好好的。却没有人出声为他辩护。因为大家都看出了皇帝的态度,他爱护贵妃,已然完全相信了贵妃的话。   白雨渐仰着下巴。   他的肤色冷白,甚于月色,好像从来与那些污秽无关。可从刚才他将剑送进池复心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纯白,他的手,终于沾上了鲜血,却是来自他的盟友。   “微臣认罪伏诛。”   话音落下,举众哗然!   安宁急得哭了,与他一同跪下,“为什么?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你到底想要隐瞒什么,你根本没有错,为什么要认罪啊?”   白雨渐道,“多谢公主信臣。”   “圣上,微臣害了池大人的性命,愿意以命抵命。”他深深叩首,“还请圣上好生安葬池大人,微臣愿意向池家谢罪。”   “只是,还请皇上,不要牵连雁南明氏与白家之人。”乌发散落满肩,又顺着肩膀滑下,他声音依旧冷峻,毫无波澜,“所有罪责,微臣一力承担。”   “来人,除去他的冠服。”   皇帝无情下令。   男子除去玉冠,一头乌发华丽而隆重地倾泻于身,云鹤白袍也从身上退下,只着雪白中衣。身姿修长挺拔,如同横贯于天地间的一棵青松。   即便沦落如此境地,他还是这般高傲,眸底光华流转,最后定在了少女的身上。   她露出惧怕的表情,红唇却分明轻轻勾起。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袍,躲在那明黄色的龙袍之下。   他忽然抬步,走到她的面前。   “魏贵妃。”   “可否将那枚平安符,还给微臣。” 第55章 055 我想把你关起来   地牢阴暗潮湿, 只有淡淡天光透入,隐约可以看见空气中的浮尘。   狱卒低语,“这里面关着的是何人?”   “还能是何人,御前曾经的大红人。”   “他这是犯了什么事?”   “要说这位白大人, 可真是人面兽心, 他竟然对皇妃起了心思, 还在明月楼犯下凶案,罪无可赦, 就要秋后问斩了。”   “可我怎么听闻,这位雁南明氏的家主品性高洁, 绝不会是那等色迷心窍的小人?”   “你这成日里在大牢蹲守的, 怎么断定,他不是了?”   “你有所不知,他曾向圣上请求赐婚, 那女子是他以前的故旧, 原本似他这样的人物,便是公主都娶得的, 偏偏要娶一个冷宫的弃妃,可见是个情深义重之人,怎么会因为那等事情下狱, 这其中必定是有隐情的吧?”   牢狱之中, 男子一身白衣,乌发未曾束冠,隆重而华丽地倾泻于一身,明明是阶下之囚,却满面冰雪,如坐明堂, 周身气度令人为之心折。   狱卒无不唏嘘感叹,当真是命运多舛。   一抹月光流转,照在他冷白的面上。   男子长长的睫羽一颤,随着这一睁眼,仿佛是碎冰浮于湖面,那清冷之意扑面而来。   忽然,牢门被人打开。   “请。”   一人缓步行来,取下斗篷,宛如暗室明珠。   有人给她搬来了椅子,那上面放置了金丝软枕。   她优雅坐下,一袭烟罗裙飘逸若仙,容貌娇美,照亮了这昏暗的囚室。   她的目光掠过他身上的刑伤,停在那一双骨节分明,好似天神造物的手上。   “怎么不给大人清洗手上的血迹?”   她含笑道,玄香立刻打水进来,她竟是亲自起身,用帕子浸湿了,走向那男子。   他的手指冰冷修长,她拿起来,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露出原本洁白的肌肤。   她动作轻柔,好似在清理她最心爱的人偶。   忽然,少女低低笑了,“白大人,身败名裂的感觉如何?”   红唇微翘,分明有些戏谑。   “身败名裂?”他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眸底光华流转。   “声名于我,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是娘娘因为这个就觉得,白某会难以忍受。只能是娘娘想错了。”   蓁蓁一怔。   一个曾经亲身踏足妓院,用价值连城的宝物,赎出故人的男子,确实不太可能在乎那些东西。   蓁蓁又一次感到了过去的可笑,她不想让他面对那些闲言碎语,想要保护他的清名,可他这个人啊,根本不在乎。   不过,以前她保护什么,现在她就一力摧毁什么。   他微微叹了口气,安静地看着她说,   “你明知比起那些,我更在乎你的性命。”   她抬眼,跌进男子一双桃花眼中。他的眼瞳极为干净,澄澈,仿佛可以照见冰雪般的心性。好像那些血与污秽,都与他绝缘。   不过是一日一夜,他竟然就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不见半分受挫。   “本宫的命,白大人若是在乎过,当初就不会做那些事。”   她轻哼一声。   “蓁蓁,”他看着她,叹道,“若我是你,必然不会用如此办法。反正池家与我,已然撕破脸皮,你只消稍加挑拨,必然两败俱伤。”   “你这般自损名声,极为不妥。倘若皇帝将此视为心结,你会招来杀身之祸。”   “噗。”她笑了,眼眸流转,“可是我是妖妃,是祸水啊,大人肖想本宫许久,所以才对我情难自禁,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她忽然往前靠近,娇美的容颜近在咫尺。   白雨渐一默。   他难免想到那夜血与电光的交织中,她当着他的面,解开衣带,裸.露出那无边的风情。   裂帛之声在耳边回荡,激起无限欲.念,搅得人心魂不宁。   不由得让他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却是一片冷清。   “是。娘娘的确美貌。”   蓁蓁有些不敢相信,这句话出自他的口中。   男子的神情依旧淡漠,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虽然这种话她时常听见,但说话的对象变成了他,就很让人在意了。难免让她惊讶了一下。   “何况,”她冷哼,将话题带回正轨,“当年在灵堂之上,我请求查看池仙姬的尸身时,池大人那一耳光,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支短箭上,还淬了毒,即便不是你的授意,他这样做,你应该也默许了吧?”   “解药最后,还被池复抢走了,你看,他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以怨报怨,没有错吧?”   白雨渐沉默着。   池复之死,死于他手。   池复是他恩师唯一的弟弟。   那飞溅满手满身的血,还有那人死前的惊悸恐惧怨恨,恐怕要从此刻进他的梦中,挥之不去了。   “当年之事。”白雨渐顿了顿,“短箭被人淬了毒,即便我说我丝毫不知,你也不会相信我了,对吗。”   他垂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角还有微末的血渍凝固,宛若朱砂一点。男子天生冷意傲然,这一点朱砂,添加了无边的诱惑。   她不自觉地用手触上,将之抹开,直到他眼尾泛红宛若胭脂晕染,看得她有些着迷。   他的容貌如此出挑,世上难出第二。   然而她还没怎么,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大胆!”狱卒连忙呵斥。   蓁蓁却道,“退下。”   白雨渐的目光却滑到了她的脖颈上。   她的颈很细很白,宛若待宰的羔羊,这般仰脸看着他,会叫人生出摧毁的欲望。   “怎么,白大人,想挟持于我,从牢房里出去吗?”   他却没有说话,指尖轻抚过她颈上的伤痕。   “疼吗。”   他眸光倏地一凝,看到了那根红线。   “这是?”平安符,当时她没有给他,怎么如今,竟然出现在她的脖颈之上。   “我的东西,自然要物归原主了。”   蓁蓁任由他抓着手腕,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目光。   他说,“我明白了。”   “我明白那是怎么样的感受了。那个时候,没有站在你的身边,抱歉。”   他的目光,还是那种看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的目光,好像要看看她到底能做到多过分。   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生出恐惧。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情绪,也不会为任何事物疯狂。   不论何种境遇,他都能从中很快地清醒出来,并且迅速想出最好的解决手段。   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值得他沉沦的东西。   蓁蓁骤然逼近。她的红唇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微微开合。杏花的香气萦绕在周身,她轻笑起来,嗓音娇柔,好似钩子一般扯着人的心脏。   “大人,我想把你关起来。”   他垂眼。   “我想把你关起来,然后让你给我唱曲儿,最好还天天与我读诗,就是那些,我之前在明渊阁读的那些怎么样?”她勾着唇,“你穿红衣好看,以后都不许穿白衣,更不许在我面前提及要杀俪韦这种话,如何?”   “好主意。”他淡淡道。   蓁蓁皱眉,这时身后却传来玄香的疾呼。   “不好了,娘娘,宫里出事了!”   “什么?”一股不详的预感传遍全身,她立刻推开白雨渐,走向玄香。   “广宁侯,逼宫了!”   玄香满头是汗,颤抖地跪了下来。   “什么?”蓁蓁大惊,后退一步。   蓦地回眸望向那白衣男子。   他坐在那里,依旧冷清自持。   对上她的眸光,他的嗓音寡淡清寒,“娘娘,这场游戏,你输了。”   不,不可能,广宁侯,姜远道……   难道说,姜远道早就与他联合?!   一股惊悚之意传遍全身,蓁蓁猛地想到了他腰间的佩剑,杀死池复的佩剑。   宫宴,如何可以佩剑前来?   除非他,想要对谁动手。   还有一个疑点。姜远道送来的那株珊瑚树。上面挂着的,尽数是稀世宝玉。   其中有玉色泛紫,她当时觉得熟悉,眼下想来,她曾经,在姚玉书腰带上见到过一模一样的。   那分明是帝王才可以佩戴的珍品!   姜远道,早有反心?!   传闻,临清尽在广宁侯的掌控之中,临清之民,不知姚玉书,只知姜远道。   他就是那一方帝王!   “娘娘毕竟身在后宫,前朝很多事,你都不清楚,其实,娘娘心性已经足够聪慧,只是站错了队伍,”男子清冷的嗓音响起,“所以,娘娘此局,必输无疑。”   蓁蓁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白雨渐,你料定我会前来。”   “是。”他垂眸。   “池复,其实,你早就想杀池复了。”她喃喃,“扶绥池家,你早就想收入囊中。”   他叹,“是,也不是。”   “池复的所作所为,还不到杀了他那一步。他毕竟是我恩师的亲弟弟。”   白雨渐眸光很淡,“不过是,一念之间。”   好,真好。   没有想到,此人身在牢狱,还能绝地翻盘。   一夕之间,整个局势都彻底逆转。难怪他对她说那些话。   连枝可以保全她,原来都在等着这一刻。   白雨渐继续道,“皇帝不值得,他放任俪韦还朝,以他制衡我明池两家。举世皆知,俪韦大奸大恶。你与我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但你我立场不同,俪韦,我必除。他手上沾了那么多的人血,民怨早已沸腾,若不除此人,太行终有一日,必将覆亡。”   “蓁蓁,我们不过是顺应天命。”   他看着她的眼,低低道。   “俪韦,他必须死。”   不。为什么一切都脱离了掌控,明明差一点她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你不可以杀他!”   “本宫命令你,白雨渐!”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若是你杀了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姜家会与他搭上关系,“你与姜远道联合逼宫,不就是造反吗?你就不怕遗臭万年?”   “微臣不是已经身败名裂了么。”他很平静,“若非娘娘前来探望,你的命,也许就留在宫中了。”   她眼中有泪涌出。   “那……姚玉书呢?”   白雨渐指尖轻轻颤抖着,他也不知为何,一颗心像是放在烈火中煎熬,看着她为另外一个人哭泣哭到浑身颤抖,他的喉头涌上苦涩。   “蓁蓁,你到底年少,朝堂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沉声说。   蓁蓁却听不见了。   因为她说让姚玉书放任俪韦,制衡于其他世家,所以才引起了反弹。   那么多的人命,就因为她。   姚玉书也要因为她,而走向死路。   “政权的更迭,如何能没有流血和牺牲?”   “蓁蓁,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一定会保住你的性命,我不会让你受到牵连的。”   他之前就一直想让她离开,远离宫中。   因为他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蓁蓁猛地想起当年之事。她怎么可以忘记了,当初池仙姬就是奉了姜远道的命令前来,说降于他。   他白雨渐,也许早就是姜远道的属臣了。   原来,从始至终,他还是没有站在她这边!   “贵妃娘娘竟然在此,真是让本侯找得好苦啊。”   忽然有人朗声笑道。   蓁蓁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却忽地嗅到了一股血腥之气。   那些狱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已然死绝。   有人紫袍玉冠,出现在门外。果真是姜远道,一天前在宫中见过的,广宁侯姜远道。   蓁蓁的手骤然握紧。   当初,她就不该让姚玉书放姜远道进京。   姜远道却是以手作拳,放在唇边,轻声咳嗽着,“贵妃娘娘,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微臣?”   “广宁侯,真是给了本宫一个好大的惊喜。”她看向他握着的剑,上面沾染了浓稠的鲜血。不由得微微后退一步,这个人,恐怕本性嗜杀。   姜远道慢条斯理擦着剑,“表弟到底还是年轻,竟然轻易听信了你的话,这太行的朝堂啊,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来做主了?”   他满眼轻蔑,“不过呢,太行依旧会姓姚,我等不过是为清君侧、斩奸佞。玉倾太子嫡子,贤良圣明,堪为君王,反贼之说,实是无稽之谈。”他忽地看向白雨渐,眸底狠色乍现,“白兄,这个女子,必须死,她插手的太多了。”   白雨渐不语。   “本侯听说,她还知晓丹书玉令的秘密,”姜远道一步一步走来,“丹书玉令,或者换一种说法,连枝比翼。它们背后的东西,想必娘娘不陌生吧?”   蓁蓁冷冷地看着他。   “池复那个不中用的,”他若有似无地,瞥了白雨渐一眼,“此女与池复都身死明月楼,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场宴会他也离席了,是他告知池复,贵妃孤身在明月楼中,激他前去。   “不过,我很疑惑,你居然活下来了,”姜远道蹙眉,“罢了,红颜祸水。本侯最是厌恶,”他举起手中剑,高高地挥向她的脖颈。   “可惜了,贵妃娘娘,永别了。”   那砍来的剑刃,却被一只手给死死握住。   白雨渐只手抓住了距她只有毫厘的剑刃,睫毛颤着,冷声道,“她到底是太行的皇妃。侯爷不可。”   鲜血,渗出他的指缝,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广宁侯看他一眼,轻笑,“好。给白兄这个面子。”   蓁蓁只定定看着白雨渐。   “这就是你的底牌。”   所以被定了死罪,他也毫无慌乱。   因为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即便身在牢狱,他也算计到了她会前来。   宫中只有皇帝一人,俪韦的暗卫被她带走,眼下无人出现,想必都死于姜远道之手。   宫禁防守空虚,姜远道一击必胜。   她,输了。   少女脸色惨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白雨渐伸出那只染血的手,“蓁蓁,我……”   却被她避开,她不敢置信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壁,才找到了一点安心的感觉。   她看着白雨渐,第一次认识到,此人的可怕。   “明月楼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对吗?”   “你说从未对池仙姬动情,也是假的,对吗?”   “你与广宁侯关系密切,怎么可能没有池仙姬在其中牵线搭桥,你是不是……都在骗我?”   “从未,”白雨渐沉声道,“从你我重逢以来,我字字句句,都没有骗过你。”   “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样的真心?除去我的根基,置我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还要杀了我的夫君?”   蓁蓁一字一句,“白雨渐,你若是敢动皇上一根头发,我便与你不共戴天。”   “为什么?姚玉书到底哪里好?”白雨渐终于忍不住爆发,将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他待你多少利用,又有几分真心?!他若真心欢喜于你,为何会默许你我纠缠?没有男子可以容忍心爱女子在旁人的榻上醒来,没有!”   “他不爱你,他一点也不珍惜你!”   “他甚至在俪韦挟持你的时候,想要将你一并除去,你瞎了吗?他做的,比我做的又好到哪里去,他一样想要斩除你的羽翼,为何你执迷不悟——”   “他自是哪里都比你好,你永远都不会懂。”   “是吗。”   白雨渐眸色一沉。   蓁蓁却是趁他逼近之前,厉声道:   “送我回宫。”   她扬起下巴,小脸惨白,“本宫要面见圣上。”   姜远道笑了,“皇帝已然被圈禁起来,娘娘怕是不能见到了。”   蓁蓁只看着白雨渐的眼睛,“本宫愿与圣上共进退,白雨渐,若是他死了,我就下去陪他。”   姚玉书绝对不能死,如果姚玉书死了,她就真的完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差,御史台的弹劾堆积成山,若是姜远道掌权,第一个就会拿她开刀!   她不愿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她始终相信,她的命是该握在自己的手中!   “蓁蓁,我会护住你的。”他哑声开口。   “我不信你,”她看着他,眼里全是防备。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取得她的信任了,这个人他为了复仇早就不择手段,那些仁德不过是表面的伪装。   他内里其实冷漠至极。   她苦笑,“你说我看不透,你呢,你又何曾让我看透?”   “原来,你我都在做戏。”   “原是我想错了,白雨渐,我应该一开始就要了你的性命,得到丹书玉令的秘密以后,就不该留着你。”   “是我心太软了。”   他脸色惨白,定定看她半晌。忽然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交到她的掌心。   “若你真的这样恨,杀了我。”   其实,他早就将性命交给她一次了。   她握住那把匕首,真的很想一刀刺进他的胸口。但是她必须忍。   白雨渐死了,姜远道失去了最有力的臂膀,一定会杀了她的。   她要活下去,她在俪韦和姚玉书身边周旋了那么久,这条命她比所有人都珍贵。   她还答应了印朝暮,以后要离开这里,要回小月洲去,她不能死。   “不。我做不到,”她抬眼,看向男子深邃润泽的桃花眼,“我做不到……”   “说到底,你教养我十年,我做不到真的杀了你。”   “我只求你,放我回去,让我见皇上一面。”   白雨渐喉结微滚,他眼角有些泛红,“我不明白,你与他短短两年,敌得过我们相处的十年?那日日夜夜,对你来说真的,想忘就忘得掉吗,”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蓁蓁,我从未与你说过我家中之事,当年,我有一个弟弟唤作明嘉树,俪韦带着暗卫杀进明府之时,他穿上我的衣服,活活被大火烧死,后来俪韦命人将他剖开,我就躲在密道之中,看着明嘉树的尸身被人开膛破肚,最后丢在那里,无人来收拾。他叫嘉树,父亲为他取这样的名字,便是希望他生下来就适应当地的水土。果然,他永远留在了燕京,与父亲母亲葬在了一起。”   “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六岁,你笑起来,很像那个孩子。我想,若是从今往后,身边有个人肯唤我兄长,亦是极好。蓁蓁,在宫中刚见到你的时候,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你知我有多么欢喜?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想要待你好,想着心愿了结之后,便与你回南星洲去。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会慢慢带你回忆,弥补你受到的伤害。但是,一切只是骗局。”他闭了闭眼,泪水从眼尾滚落,“为何是一场骗局……”   他这一生,恐怕都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话,那些伤痛的过去,他是提都不愿提起。可如今,他像是终于忍到了崩溃,亲手揭开那些伤疤,任由它们鲜血淋漓,只想让她可怜可怜他。   她却无动于衷,“你若真心想待我好,就放我和圣上出京。”   白雨渐的神情,一瞬凝固住了。   许久,他才哑着声说,“不可能。”   她抓着他的袖口,急切道,“姚玉书如今失了帝位,根本威胁不到你,姚玉书他……只是没有做好这个皇帝,他对你不是很好么?他从来就没有为难过你。”   白雨渐看着她,眸光漆黑,他一字一句地说,“姚玉书,必须死。”   蓁蓁哑然,她的手从他袖口上滑落,“都是我害了他。是我让他召回俪韦,是我让他对你动手……”   “到这种时候,你还在为他辩驳,白蓁蓁,你为何……为何这般执迷不悟?”   “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送我进宫,否则,我会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白蓁蓁!”他沉着眉眼,与她对视良久,“好,我与你进宫。”   马车上,蓁蓁心乱如麻。   不知宫里的局势究竟如何了,姚玉书那个家伙又怎么样了。   说到底他待她真的不算差。   虽然有过要放弃她的想法,但这两年,待她极尽尊荣。   换做别的皇帝,她恐怕在身份暴露,亦或是俪韦倒台的那个时候,就被杀掉了吧。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全姚玉书的性命。不光是因为他们站在一条船上,还因为,他待她好。   皇宫很快就到了。   蓁蓁收拾着裙摆下来,空气里都是血腥气,一眼也不看路边的血迹,她快步踏进太极殿,屏住呼吸。   姚玉书立在那里,明黄色的背影挺拔依旧。   “皇上。”   姚玉书回眸,面上有些血污,斯文的眉眼里一如往昔,噙着笑,“爱妃,你来了。”   蓁蓁一眨眼,忍不住眼眶酸涩起来。妖妃昏君,太行必将亡于他们二人,难道当真如同池飞白所说?   人生如此大起大落,短短数个时辰,一切就都发生了剧变。   “皇上,您有没有事。”她走到他的身边,伸着袖口给他擦着脸上的脏污,“是臣妾失察,臣妾有过。”   “你做的很好了,”姚玉书大叹,“没有人信朕能做好这个皇帝,唯有你。他们都觉得朕不如玉倾,只有你从不这般觉得,朕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轻松的。朕虽当不好一个皇帝,却可以当好一个哥哥。蓁蓁,好好活下去。”   他抱着她坐了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姜远道容不下朕的,只有朕死了,你才能有一线生机。”   “不,不,你不能死。”   姚玉书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站在她身边,给她撑腰,任由她作威作福?   少女哽咽着,她将脑袋放在他的膝头,他不立后,保全她这般久,虽有互相算计,那些宠爱,却都是真实的,碧梧宫的日日夜夜,他们相伴那么久,互相取暖,他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她人生中得到的偏爱,尽数来自于他。   奸妃祸国之言,从来没有传到她的耳中,那些关于她身世的议论,也都被他悉数挡下。   难道,人真的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对方有多么珍贵吗?原来他不知不觉,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这般不可磨灭的印记。   姚玉书低低地说,“其实……朕……”   他的话没有说全,便呕出了一口血来。在她来之前,他饮下了毒酒。   她看着他嘴角流出血迹,她伸着袖口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满手都是,他不断地咳着血,看着她的眼神第一次不含丝毫杂质,饱含温柔,全都是一个兄长,最后的成全。   “传太医,传太医!”蓁蓁抱住姚玉书逐渐滑倒的身体,心中被恐惧填满,她慌不择路,拉住身旁男子的衣袍,“你救他,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那是鹤顶红。”男子声线清寒,“无药可救。”   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灵魂,她坐在那里,看向他的眼,“你是不是,一定要将爱我的人,屠杀殆尽,你才甘心?“   万箭穿心,不过如是。   他骤然握紧她的手指,哑声,“你说什么?”   蓁蓁的眼里没有泪,第一次闪烁起仇恨的光。   她看着白雨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他要是死了,我就下去陪他。”   白雨渐逼到她面前,眼底猩红,他厉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你一再退让?”   “你凭的什么?”   说完,他将她甩开,雪白的衣袖飞舞如同流云。她一颗心坠到谷底,满眼绝望,身前却有一道白影袭来。   白雨渐蹲下身,拂袖在姚玉书的穴道上点了几下,逼他将毒物吐出。   姚玉书脸色一白,匍匐在地,呕了什么出来。   “咳咳咳……”他弓着背,剧烈地咳嗽着,蓁蓁见状,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不肯松开。   “皇上,”她哽咽着,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皇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去歇息一下好不好?”   白雨渐负手而立,看着少女紧张得语无伦次的模样,脸色阴寒。袖袍下,他的手紧紧地攥着,从来没有哪一刻,令他感到如此地愤怒。 第56章 056 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死抿着薄唇, 视线从上至下落在他们身上。如此深情厚谊,倒显得他是那为非作歹、薄情寡义之徒。   他盯着地面,姚玉书呕出的那些东西,目光倏地一凝, 变得森寒。   “白雨渐, ”蓁蓁轻轻拍打着姚玉书的背, 忽地开口,“本宫以天子的名义命令你, 即刻撤兵!”   姜远道手握五十万兵权,自古以来谁有兵权谁最大, 她可不信, 他们真的会立玉倾太子的儿子为太子。   即便是立,到时候大权还是落在他们手中,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仰仗旁人鼻息苟活, 她死也不愿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白雨渐不语。   她拔下金簪,抵住自己咽喉, 看着他的目光微冷,“不是说对我真心实意么?你若不应此诺,本宫便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心中也没底, 白雨渐此人执拗强硬, 若如此都不能威胁到他,恐怕只能拖延时间等俪韦来援了。   白雨渐盯着那抵在她脖颈的尖端,眼眶却是微微红了。   好啊……他亲手教出来的,为了心爱男子的地位与性命,竟拿自己的性命逼他。   他喉结上下滚动,强压心中怒火, 遏制住夺去她手中金簪的冲动,冷声道,“娘娘,可否让微臣与圣上单独说几句话。”   谁知她竟是一下子护在了脸色苍白的姚玉书跟前,“你要做什么?”   少女看向他的眼里全是警惕,唯恐他伤害她身后之人。   白雨渐的手指捏紧了又松开,忍不住声线微冷,斥道,“让开。”   她却是倔强地抬着头。   白雨渐大怒,胸口气血翻涌,喉头涌上的鲜血被他咽了进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微臣以微臣与雁南明氏全族性命起誓,不会伤害圣上!”   蓁蓁不敢信他,姚玉书却气若游丝道,“既然白卿有话要与朕说爱妃,你就先退下吧。”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蓁蓁却万般不放心,眼眸含泪,他柔声哄了许久,她这才抹了泪起身离开,只是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在殿外等候。   待那少女离开,白雨渐方才看向咳嗽不止、面容苍白的皇帝。他躬身行了臣礼,“皇上。”   语气里却隐含了一丝厌恶,“皇上的呕吐物中,并无毒物,何必故作姿态。”   姚玉书擦了擦嘴角,含笑道,“白卿啊,这就是为何你性子总讨不了好的缘故了,自古以来,苦肉计总是屡试不爽啊。”   “不来这么一出,怎么换来这一线转机呢?”   白雨渐面容冷峻。   他实在想不通,缘何她会看不清此人的真面目,对他死心塌地?   “不过,爱妃当真是对朕一片痴情,若非今日之事,朕恐怕都想不到爱妃对朕的感情,已然深到如此地步。”姚玉书看着自己的手掌,轻叹。   一口一个爱妃,白雨渐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   姚玉书心中快慰,朝堂上哪代帝王,会被臣子揪着错处,训个没完,这白雨渐他动不了,难道还不能膈应一番吗?   “明月楼中,你对朕的爱妃做出那种事,朕可是怒火攻心呢。”   姚玉书沉声道。   “她是微臣一手带大,十年兄妹相称。明月楼真相究竟为何,想必皇上最清楚不过。皇上,接下来的话,微臣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她兄长的身份,与皇上商议。”   他的眸光平静无波。   “说罢。”   姚玉书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男子。   “之前种种,若无皇上指使,微臣可不相信。”白雨渐声音里压抑了许久以来的怒气,“不过细思之下,都是微臣之过。微臣不该将她教的那般善良仁慈,屡次被人利用而不知。”   “哦?白卿所言当真?朕怎么听说过一段往事,有意思得很。她心有不平,朕自然是乐意成全,”姚玉书一脸漫不经心。   男子面色更寒,“皇上若当真想要成全于她,就该教她,真正的报复是什么。拿到丹书玉令之后,便将微臣打入死牢,摧毁微臣最在意的东西,譬如抓住明家人,亦或是白家人,一个一个地,在微臣面前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或者,将微臣死去的亲人刨坟鞭尸。微臣必将难以忍受,生不如死,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姚玉书不寒而栗,“你说什么?”   一个苦心筹谋,要报灭门之仇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敌人最痛苦。   白雨渐闭了闭眼,淡淡道,“可是,她都没有。她始终在用自己作为筹码,不曾牵连任何人。所以,看着她的所作所为,微臣不觉怨恨,唯有心疼。而且微臣并不觉得,皇上是在成全她。”   那次与她纠缠的一夜,他是真的想去死的。他不该那样待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该被那样对待。   后来,她的每一次靠近,都扰得他心神不宁,意乱情迷之下的吻,已是他对她最过分的极限。   不能再有一次了。   他怕他会发疯。   白雨渐的口吻,让姚玉书诡异地有种自己正在被大舅哥教训着的感觉,他正这么想着,就看到男子那始终不化冰山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   他声音难得温和,夹杂若有似无的叹息。   “她从来,都没有长大过。”   看着他,姚玉书忽然很想知道一件事。   “倘若,朕当真抛弃了她呢?”   他试探着说,“倘若冷宫中的元贞,是真正存在的,白卿你?”   白雨渐蹙眉,他那双桃花眼中,竟是飞快闪过一抹寒光。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让姚玉书捕捉到了。   “白雨渐,你放肆!”   姚玉书脸色发青,语气僵硬,“难道,你还想弑君不成?!”   “我不知道。”   白雨渐垂下眼睑,低低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会为她做出什么事。他已经破例了很多次。他的人生从与她重逢开始,早就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往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可她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责任。我……从没想过放弃她。”   “那你当年,又为什么要她的命?”姚玉书只觉得好笑,这可与他从蓁蓁那里听见的不一样。   白雨渐沉默了。   当年在场的,除了池复和白家人,还有一人。   广宁侯,姜远道。   没有那一箭,等着她和印朝暮的,会是万箭穿心。   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也是让他肝胆欲碎的噩梦。   他射出的那一箭,并非推她入死局,而是她仅有的一线生机。可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人会信。   姚玉书叹道:“你同朕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朕不见得会告诉她,这对朕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若是蓁蓁一直恨着他,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姚玉书也说不准自己是什么心理,看着这对养兄妹反目成仇,他有种身为旁观者的漠然。或许,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言归正传,白卿究竟想与朕谈什么?”   白雨渐居高临下,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碾过,竟是有种睥睨之感。   “广宁侯为了如今局面,已苦心筹谋两年,他与臣有君子之约,两年之内,若微臣能挽大厦将倾,则不反。”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皇上今日得以苟活,应当庆幸,你是她心爱之人。”   许久之后,姚玉书久久凝望殿外那抹修长高俊的雪白背影,耳畔还停留着男子清寒的嗓音。   一,立魏元贞为后,予她中宫之尊,椒房之宠。永不废后,永不伤她性命。   二,若她三年内无子,则立玉倾之子为储君,过继在她膝下抚养。   三,赐他与府中女子和离,并为其重新婚聘良人。   而他白雨渐承诺,永不婚娶。不娶妻妾,不会留下子嗣在世。他姚家多年来担心的明家造反自立的局面,永远不会到来。   蓁蓁站在殿外,心内焦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只见得白衣男子踱步而出,脸色清寒,她心惊肉跳,快步擦过他身,走向殿内,却被他低低唤住。   迎着她的眸光,白雨渐只觉好笑,“怎么,娘娘怕臣弑君?”   她嗤笑,“大人联合广宁侯逼宫,还有什么是大人不敢的呢。”   白雨渐闭了闭眼。   他忽然敛身下拜,在她脚边声线低沉,“微臣愿领命平叛,捉拿逆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低头。愿意为了护住她满身荣华,置身背信弃义之地,守住那人岌岌可危的帝位。   皇帝昏庸,却庇护她数年,也将实权交于她手,落到被姜远道圈禁的地步。而她,亦是以性命回护。   往常总以为是虚情假意,宫廷之深,何来真情?一时的享乐,焉能长久。   可方才看到那些场景,他头一次没了自信,两年,原来真的可以敌得过朝夕相处的十年。   他按住心口种种翻涌的情绪,“禁卫军统领何在?”   瞿越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正在雁荡门外,禁卫军有小半数被姜远道所控制。只是,姜家五十万大军远在驻地,一时半会儿没能入京。”   禁卫军多半还在手中,局势尚且有扭转之机。   白雨渐道,“若是此战……我不能归来,你务必要护住她的性命。”   他还是不信姚玉书。不信皇帝,会将她看得比帝位还重。   蓁蓁不知他在与瞿越低语什么,大抵是如何退敌,只是,他竟然真的打算继续拥戴姚玉书吗?   他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招吧?   她实在是怕了,也许白雨渐有些话,说的是正确的,她久居深宫,对于前朝之事只是一知半解。   今日有此一难,也是她的命数。正想着,却见男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雪白袍袖层层叠叠,在夜风中翻飞起舞,宛如那降世谪仙。   男子停在了她的身前,修长的身影几乎笼罩住她。长长的睫毛翕动,一双桃花眼里情绪复杂。   “此战凶险,非死即伤。”他克制地没再上前一步。   “天亮之前,若回来的不是我,就带着丹书玉令,从密道跑吧。宫中应该有这种地方。”   他低低地说。   似乎怕她担心,他又添上一句,“禁卫军统领与微臣相识,当初围剿俪府时,便是他助臣一臂之力。姜远道的五十万大军在驻地,一时半会儿进京不得,我们还有胜算。”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的眸里落了重重光影,却全是她的面庞。   “你们,有几成胜算。”   “不到五成。”   她的手心一颤,随即狠狠地握住了,抿着唇一句话都没说。   白雨渐低垂着眸,清透的瞳仁里似乎含着很深的什么。   “若你能得胜归来,本宫……会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   白雨渐眼中划过一丝失落。   “微臣多谢娘娘。”   旋即按剑而起,衣袖飞扬如雪,大步离去。   蓁蓁立在杏花树下,看着他逐渐隐匿于黑暗中的背影。   直到他完全离开,两个暗卫这才匆匆现身。   “主子,是要属下浑水摸鱼,”他手放在脖子边,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还是帮助白大人,稳住局势?”毕竟大敌当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蓁蓁想起那劈下来的剑锋,以及姜远道轻蔑的神色,她毫不犹豫,轻声道,“杀了广宁侯。”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若有机会,白雨渐的命,也不必……”   刚想吐出“留着”二字,忽然有一朵杏花从枝头坠落,擦过鬓边,坠落到了地上。   她一怔,盯着那朵残败的杏花,竟是没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少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他的命,是本宫的,是生是死,该由本宫亲自定夺。”   ……   白衣男子拈弓搭箭,一双桃花眸微眯,拉满长弓的瞬息,虎口力道骤然松懈。   咔嚓!利箭破空而去,没入皮肉,正中心脏,分毫不差!   紫袍男子推开身前已然气绝之人,在众人的保护下疾步退避,扬声大笑,“白兄,不知那废物许了你什么好处,竟是令你与本侯反目。莫非,将那貌美皇妃赏你了不成?”   纵然有死士前仆后继地保护,然白雨渐的倒戈到底令他防不胜防。姜远道被追缉多日,体力也到了极限,难免目光阴冷地喝道,“你真是迷了心窍了!”   白雨渐揩去唇角鲜红,“侯爷当初与白某的约定,白某没忘,侯爷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当年,广宁侯与他定下君子之约。   白雨渐归入他麾下,雁南明氏的嫡长子,手握丹书玉令,是他最重要的盟友。   姜远道执黑,落于棋盘之上。   “姚玉书这个皇帝,可是俪韦亲自扶植的傀儡,你不杀皇帝,恐怕永远动不了俪韦的根基。”   彼时男子衣袍如雪,眼上还缚着白绫,他指尖落下一子,“白某想试一试。”   明氏百年忠君,为国为民。   他不愿背弃先祖的信仰,所能接受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立玉倾之子为储。   太行,依旧是姚家的太行。   广宁侯微笑着看他,“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当年的燕京双璧,如今只剩了你一个,何等凄凉可叹。若无当初那场大难,玉倾活下来,坐了那个位置,想必今日之太行,会是不一样的局面。”   他极目远眺,看向男子身后的如墨山水。   可惜对面男子看不见,否则这江山绵延如画,多么令人心折。   风卷过一朵杏花,轻轻落在白雨渐手边。修长的指尖一动,拈起一枚雪白玉子,落在棋盘之上。   广宁侯垂眸,目光微沉。   他输了。   思绪拉回,姜远道缓缓开口,声音随着夜风送来,“没有想到,该死之人没有死,竟是死而复生,横在你我之间?当初那一局,本侯应当险胜一招才是,怎么反叫白兄救活了一颗棋子,还成了这操盘的棋手?”   他一边叹息,一边后退。   他身前之士,接连倒下,尸身堆积如山,他面上却无半点恐惧之意,反倒满是兴奋,“当初若是万箭齐发,今日之局面,便不会如此有趣了吧!”   那人恍若未闻,却是挽起弓箭对准了他。   姜远道语气骤沉,“白雨渐,若你就此罢手,本侯许你高官厚禄,如花美眷,明家百年的繁荣与荣耀!届时无人能够越了你去,权柄在握,封侯拜相,岂不美哉?”   “死守臣节,又有何用?你所护佑的,难保不会有一日,变作屠刀,斩下你的头颅!到了那日,你也不会后悔吗?”   白雨渐松手,离弦之箭如同电光一般向他射去。   “我从不悔。”   利箭再次被死士挡下,姜远道恨恨道,“今日你背信弃义,是本侯失算。来日你我战场之上,兵戎相见,不必留手!”   “你最好保住你这条命,不然等白兄一死,再无人能够掣肘,”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本侯即刻厉兵秣马,率我临清铁骑,踏平燕京,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昭!要这天下臣民,尽数臣服在我姜远道的脚下!”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那笑声桀骜无比,“本侯还给白兄留了一件礼物,白兄若是见到了,可不要太过感激。”   东方天色泛起微白,天快亮了,天地间风静云淡,唯有马车辘辘之声回荡。   “追。”   白雨渐挥手。一旦放虎归山,太行难保不会一朝倾覆。   瞿越却担忧道,“家主,您的脸色……”   他追缉广宁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又不是钢筋铁骨,常人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无妨。”仍旧是淡淡的那一句,只是刚说完,他便支撑不住地半跪在了地上,捂唇咳嗽起来,肩背线条不断地耸动。   ……   京中近来,颇不太平。   广宁侯逼宫,好在禁卫军统领与雁南明氏家主联手,逼退反贼,追缉到城外五十里地,广宁侯失去踪迹。   禁卫军正在全力搜捕,一旦发现踪迹,格杀勿论,确保其不会回到临清。   一旦回到临清,则意味着此人,随时会有卷土重来的风险。   因救驾有功,圣上龙颜大悦,白雨渐获封丞相,一时间风头无两,这是时隔十六年,雁南明家再出丞相。   只是,不同于明徽素来的贤良忠君名声,这位丞相大人,争议颇多。   他前有强辱皇妃、杀人灭口之嫌,一夜之间便从死牢脱身,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权相。   四大家族之中,扶绥池家,雁南明家皆唯他马首是瞻。   这渐渐地,流言四起,传他实为奸佞。而他从未出面澄清。好似那些流言,都与他无关。   上朝之时,有人借此挑事,他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这位明氏丞相待皇帝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而皇帝竟也不恼不怒,对他那些堪称刺耳的谏言全盘接收,爽快认错,坚决不改。   惹得丞相大人面色铁青,愈发眸若寒霜,散发出令人退避三舍的冷气。   太行的朝堂,就这么日复一日,诡异又和谐地运转着。   除了姜远道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之外,一切倒还算平和。   然而不日,一纸封后诏书,震惊朝野。   天子大婚,自然是大事。   自从逼宫那日以来,蓁蓁许久都没见到白雨渐了,整日在宫里除了给虞氏看病,便是看看书,绣绣花。   她不知为何姚玉书会给她后位,问起此事,姚玉书都是但笑不语,要么便说,被她情深义重所感动,非要给她皇后之位作为补偿。   这种话,她怎么可能相信?   夜里泛着幽幽凉意,她看向那件华美的凤袍,不禁有些困惑,自己究竟想不想做这皇后,这皇后做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与姚玉书,毕竟不是真的夫妻。   经历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执念已不是那么深了,想起白雨渐,心中也没了什么波动。   只要他不动俪韦,她与他也没有什么冲突的必要。   此人掌控了扶绥池家,与雁南明家,如今对上他,很难有胜算。   她势单力薄,不若韬光养晦,皇帝姚玉书,是不敢指望了,他从俪韦那里夺来的权柄,还没热乎,就被白雨渐夺去了。   白雨渐,就是下一个俪韦。   她开始认真地考虑。   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太行未来的储君。   月色盈盈,她把窗推开,亮银般的月光流淌进来。   已至暮春,杏花树正簌簌往下落着残花,那一朵一朵的杏花,顺着树下男子乌黑如绸缎的发往下落。   落花人独立,白雨渐衣袖飘然若流云,长身玉立,如落三重雪。   “丞相大人。”   她淡漠而疏离地看着他。   他一惊,也没有想到不过是来探视一眼,竟会惊醒了她。   “皇后娘娘。”   时隔数月再见,他的气质好像变了一些,那锋利冷峻之感稍褪,脸色也苍白了很多。   蓁蓁盯着他。   她不可能跟姚玉书有一个孩子,那么。   她的视线,从男子那双深邃内敛的桃花眼,滑到他的薄唇之上。   他垂眸,刚想告退,少女的嗓音却幽幽响起。   “丞相大人,本宫的女儿红,你不进来饮一杯么?” 第57章 057 可为皇后入幕之宾   “不必。微臣只是路过。娘娘的酒, 微臣怕是没有那个荣幸。”   白雨渐说着便转过了身。   “丞相大人。”少女温柔带笑的声音却传来,只是隐约有点轻嘲。   “大人何故忸怩作态?”   他回眸。   却见她倚在窗边。   她乌发披散于双肩,五官小巧,肌肤羊奶般嫩白, 蒙着泪膜的眼里分明浓情缱绻, 又分明, 淡漠冰凉。   “大人从前,不是避我如蛇蝎吗?”   “不是说, 后妃臣子私下会见,实为私.通吗?”   “如今, 本宫即将册封皇后, 是为圣上嫡妻,与圣上琴瑟和鸣,相伴百年。你却不顾宫禁, 深更半夜, 出现在本宫内殿……”   她刻意顿了一顿,声音再度甜腻起来, “你不就是想要,与本宫私.通吗?”   “私.通”二字一落,他整个人震了一震, 望着她的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 看起来有些懵有些愣。   一向冷静自持的男子,何曾露出过这般神情。   她却不以为然,目光看向他身后那纷纷扬扬的杏花树,“你如此穿戴,还站在那里,等我开窗一眼看见, 不就是蓄意勾引于我吗?”   她笑得冰冰凉凉。   乌发玉冠,形容整洁,今日穿的这身衣衫,袖口还绣着连绵杏花。   白雨渐浑身僵硬。   他的脸色煞白一片,明明知道,明日就是封后大典,她与另一个人的大婚,即将是另一个人的妻。   她会在这宫廷中,与天子,他的君主共度一生,他身为人臣,本该避嫌。可是他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他也不知道。   他原本进宫,是来寻全子衿要一些药材,可反应过来时,却已是月落中天,而面前宫殿的牌匾上,赫然写着碧梧宫三个大字。   思量许久,终是避过守卫进了内殿。   难道……他真的怀着那般不可见人的心思。   明明只是想要远远地瞧一眼,远远瞧一眼就好。   “大人容色甚佳,可为皇后入幕之宾,”   少女温柔含笑,那扫过他全身的戏谑目光却让他浑身僵硬,一瞬如坠冰窟。   可他面色不显半分,依旧是那清风朗月、霜雪般淡漠的模样。   “娘娘对微臣,恐怕有些误会,”   蓁蓁嗤笑一声。   “既然是本宫误会了,那大人请回吧。”她手指捏住窗扇,就要阖上。   “微臣有违宫规,愿意领罚。”男子忽然沉声道。   “大人是太行股肱之臣,谁敢责难于您呀?”   她动作顿住,故作惊讶地开口,“如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都唯您马首是瞻。姜远道反叛一事,大人手腕铁血,居功甚伟,本宫可不敢轻易责难大人,不然,御史台又要上折弹劾本宫骄横无礼,苛待忠良了。”   少女娇嗔,分外动人。   白雨渐淡淡垂眸,“娘娘何必拿话激臣。若是娘娘对臣心有不满,如何发落,臣都愿领受。”   “不满?”少女蹙眉。似乎在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对他有所不满。   这些天来她想了许多。   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戳不到他的痛处,也怪没意思。   想到他在牢房中,只手握住那砍向她的剑刃,一手淋漓鲜血。   还有那含泪泛红的眼以及冲她诉说过去时,流露出的脆弱。   这些种种,证明他并不是无坚可摧,看似稳固的冰山已经有了裂痕。   他白雨渐啊,当真动了情,一个动了情的人,便有了软肋。   现在还需留着他牵制广宁侯,不能杀,但权柄绝不可始终握在他一人手中。   说来也得感谢姚玉书给了她后位。皇后与贵妃到底不同,前者与皇帝并肩,是为国母。   历朝历代亦有皇后参政,倒是比贵妃的名头来得正当,但是只有皇后之位是不够的。   还需要一位储君。   情爱能够蒙蔽人的心智,但白雨渐,她不敢笃定。   如他那般心性手段,一般的女儿情态难以控制于他。他清醒极快,自制力极强,很快就能抽身而去。   之前拿到丹书玉令,她后来反复回想,乃是她趁他心性最不稳,最挣扎最痛苦时,才成的事。   若能故技重施……   “白雨渐,你不就是想要亲近本宫吗?本宫成全你。”   她娇柔的声音划破幽凉夜色,他的脊背霎时间绷得笔直,抬眼冲她直愣愣地看去。   “本宫给你一个,贴身侍奉本宫的机会。”   她说得理所当然,一点都不觉得这话听在旁人耳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不过,一切都得听本宫的安排。”   “本宫如有需要,会向你的丞相府递去信物,收到信物,你可于那夜至芳华宫内,面见本宫。”   片刻后,她话音一转,略带威胁,“没有信物,你若私自出入宫禁,便是罪同谋逆,按律当诛。”   白雨渐垂下眼睑。他的指骨在雪白的衣袖下捏得死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方才压抑着怒气说道。   “娘娘说笑了。”   “皇后娘娘金尊玉贵,微臣不敢高攀。”他顿了顿,“擅闯宫禁,是臣之过,臣这便去慎刑司领罚。”   说罢大步离去,雪白的杏花在他脚底下碾碎成泥,无辜地承受了男子的磅礴怒气。蓁蓁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   “朕不同意!”   姚玉书拍案而起,脸上满是怒火。   “圣上息怒。”   蓁蓁垂眸,“今时不同往日。臣妾不得不出此计策。”   “可你,是朕的皇后,难道你要朕眼睁睁看着皇后与人……你让朕这个皇帝的颜面往哪里搁?”   简直是奇耻大辱,姚玉书光是想想脸就得发绿。   他俯身按住少女双肩,“朕不是说过,会去母留子。届时那孩子在你膝下,你一样是嫡母!”   蓁蓁叹了口气,“可旁人的孩子,到底不如自己的孩子。譬如,圣上会放心那玉倾太子的儿子,坐这皇位吗?难保百年之后,他不会越过圣上,奉他生身君父,为这太行之主。”   姚玉书脸色阴晴不定。玉倾太子是他一生的死敌。即便早已作古,他留下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   “若圣上实在难以容忍……”她沉吟着,“去母留子也是可以,圣上那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姚玉书一默。   “莫非,圣上忌惮白雨渐?”   那换一个人选,可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不管那人,是不是白雨渐,都不成!”姚玉书的手指捏得死紧,额头滚落汗珠,他呼吸微重。   “朕,朕……”   双唇却蓦地被人捂住。蓁蓁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嘘。”   这样的话,绝不能说了。   姚玉书顿时整个人绷直了脊背坐着,低头望进少女水光漫漫的眼底。心中似有重石碾过,酸涩得难受。   待他情绪慢慢平复,蓁蓁这才把手从他唇上松开,笑道,“臣妾还想着选秀那日,为皇上选一些模样好的伺候着呢。”   “何人及得上你?”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压的很低让人听不分明。   他看着她,有点不太高兴,好半晌才道,“你待朕种种,朕都记在心里,那日你不顾性命也要来救朕,朕也确实动容。如果……当真有了,便留下来吧。”   “他会是朕的嫡长子,太行的储君,”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低声呢喃,终究是退让,“朕会视若亲子。”   蓁蓁点头。   她反握了姚玉书的双手,慢声说道,“其实,对于白雨渐,臣妾有所考量。此时反贼未除,圣上还需仰仗他稳住局势。此人权重,又与广宁侯有盟在先,万一再度倒戈,你我危矣。”   “不如先稳住他。”   少女眸光沉静,语声轻柔中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只要他对臣妾心有愧疚,便可加以利用。自古以来,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他之前说,我们输了,可臣妾不觉得。皇上知道,臣妾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这一场局,胜败尚未可知。”   少女眼里闪烁的光,失了天真烂漫,却又生动若星芒。   微微冷中又掺杂粲然,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姚玉书抚过她的长发,勾唇微笑起来,还是决定与她站在一边。   “若平叛之后,不能除去白雨渐……瞒住那孩子的血脉,便是我太行板上钉钉的储君。白雨渐定然尽心辅佐,否则便受天下非议。若不慎叫他得知,将来反了,在朕这里,他有誓言在先,朕可下旨屠尽明家,斩除他的根基。”   “圣上不必忧虑,”她合起眼眸,将头放在姚玉书的膝上,轻轻地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   按理说,封后大典以后,皇后便该迁往凤鸾殿,魏氏却迟迟不曾迁居,只道是碧梧宫住的惯了,圣上到底是宠爱魏氏,竟也不曾责难。   反倒是将流水般的赏赐,全都抬进了碧梧宫。   皇后虽是皇后,却没半点端庄姿态,左右也没人监督着,她穿着一袭蔷薇襦裙,额心贴着花钿,懒洋洋支肘在看医书。   那夜虽然那般说了,这一个月来,她却一次都没有往丞相府中递信。   最近算算日子,也到了最好的时机。   吩咐玄香送去信物时,蓁蓁不禁想起了,在芳华宫中的那一夜。   她很少想起跟他的那一次。   那次他太过生涩起初都没有找准位置。不过那人在床榻之间颇有君子之风,极为隐忍克制,也只会那一个姿势,是以她并没有受什么磋磨,他最后大半都弄在了外面。   蓁蓁将把玩的东西递到玄香手上,“将这个送去丞相府吧。”   那是一枚玉蝉,约定的信物。   月落中天。   芳华宫外幽静清净,小道上飘着细细的雨,隐隐有松香味弥漫。   有白衣人缓步走来,由远及近,一双桃花眸深不见底。   雨丝浸湿了他的发,氤氲了一层雾气的乌发愈发浓黑。一袭白衣在月色中笼罩着一层光晕。   白雨渐顿住脚步,大梦初醒般地看向面前的宫门。   他来做什么?收到那枚玉蝉时,他明明应该视而不见。   他把玉蝉放在那里不去管它。   既然她与皇帝情投意合,他又何必去打扰,何必因为她三言两语就乱了心智。   一盏两盏冷茶下肚。   更深露重,他已经合衣躺下。他将手覆在双眼上,强迫自己在一片昏黑之中入睡。   可心跳剧烈。   咚、咚、咚   那怦然之声,在寂静的夜里颇为清晰。   他将手放下,侧了侧头。正对着床榻的方位,那枚玉蝉闪烁着幽幽温润的光。   如若允了她呢。   如若允了她呢。   ——不可。   他这样回答自己。   他不能再陷进去了,不能再踏进那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分明只是想要玩.弄他。她只是想要报复。   窸窣之声响起,白雨渐起身下榻。   男子长身玉立,乌发华丽隆重地倾泻了一身,他沉着脸,快步走向桌案,倒了一杯冷茶,送到唇边吞咽着。   “咚”   他将茶盏重重搁下。   而那枚玉蝉,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仿佛是早已封闭的黑夜中透出了一丝光来,遏制不住的贪婪和渴望,攫住了他的心脏。   能再触碰她听见她看见她。   他难以拒绝的渴望。   ……   芳华宫空无一人。   对着那燃尽的灯烛,男子枯坐了一夜。就好像那个时候,他等了她六个时辰,她都不曾出现。   他出去寻她,看见的却是她与印朝暮抱在一起。   男子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之中。   一双眼眸,晦涩难明。   碧梧宫灯火通明。   他远远地看着幽幽人影,听着从里边传来的融融笑语,他们夫妻情浓耳鬓厮磨,而他孑然一身,生生受了一夜寒风。   白雨渐蜷缩了一下僵冷的手指,可笑,他竟然信了她随口的说辞,眼巴巴等到天明。   这样的把戏她早就玩过了,为何他还要相信?   为何,还要相信。   ……   从宫里第三次,送来了玉蝉。   白雨渐握紧那枚玉蝉。   他的眉眼冷漠如冰,袖子一拂,随手便将之拂落在了地上。   玄香眉心一跳,福身道。   “奴婢告退,”   “慢着。”他手指在桌案叩动,嗓音寡淡,“劳烦姑娘回皇后娘娘一句,不必再戏耍微臣了。私闯宫禁,是微臣之过,微臣早已领受了惩处,不必劳动皇后娘娘费心。娘娘还是安心为圣上管理后宫,才是正道。”   玄香忙不迭地应下。   听了玄香的回话,蓁蓁放下医书,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天色将暗时,她起身,将一件翠羽斗篷披在身上。领口一圈白毛,衬得她下颌尖细,小脸雪白红唇一点,如同一只骄矜的猫儿。   纤瘦窈窕的身影着一件单薄春衫,掩藏在厚实的斗篷之下。   “娘娘这是……?”   “本宫去会一会,丞相大人。”   “可大人他今日……”   蓁蓁笑着,看了眼天色,“谁知道呢,去看看吧。”   芳华宫。   宫门内外,确是空空如也,她心道,莫非当真是自己算错了,他动的情,并没有她想象的深。   她转过身,双眸没有多少失落之意,毕竟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却不是唯一的人选。   可月下却有一人身影修长,宛若挺拔的白梅树,“皇后娘娘。”   他嗓音清冷,袖口掩盖的手中分明拿着什么东西,见她打量,他将那东西递了过来,不咸不淡地说,“微臣想着上一次的杏花酥,娘娘没有吃成,这次又给娘娘带来了些。娘娘若是喜欢,便收下。不喜欢便扔了吧。”   她看他一眼,却是慢吞吞地走上前,接过那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她纤白指尖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慢慢咀嚼,却抬眼向他看去。   而他至始至终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那双寒潭似的桃花眼。   “本宫听说,前两次,丞相大人等了本宫许久。”她因吃着东西,声音含糊不清,“那两日本宫身体抱恙,爽了大人的约,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白雨渐下颚紧绷,薄唇抿着,半晌才说,“无妨。”   “既然如此,随本宫进来吧。”她将没吃完的杏花酥塞到他怀里,扭身便往内殿走去,毫不在意身后人的反应。   白雨渐静静看她背影片刻,方才迈步跟了上去。   “大人前来,想必是已经想清楚了,”少女转身坐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似在打量什么精巧的器物。   “为什么。”他开口,只问了三个字。   “因为本宫想,”她回答得毫无迟疑,“本宫喜欢,就做呗。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男欢女爱,风花雪月,大人不喜欢么?”   她忽然伸出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他被她拉得往前一步,腰背却绷直得好像一把利剑。   垂眸看她,眸底闪过一丝幽暗。   “你觉得好玩?”   “对呀,不可以吗?”   她眨巴着眼睛,饱满的红唇轻轻翘起,“本宫啊,就是喜欢看大人这副,强忍屈辱和怒火的模样。”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好玩极了。”   他喉结滚动,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说,“娘娘就不怕玩火自.焚。”   “唔——”她睫毛轻颤。   “若是东窗事发,”她松开了手,别过小脸,烛火映了窗纸的红,投在她瓷白的肌肤上,不胜娇艳,“皇帝哥哥舍不得动本宫的,恐怕只能拿大人开刀了。大人可要小心点,本宫一向只顾自己快活,不会管你的死活。”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白雨渐冷冷看着她。   “对,就是这个表情。”   她忽然起身。   她笑着,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踮起脚,指尖点在他的薄唇之上,顺着他下巴滑落。   触碰到那块坚实的凸起,而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跟着她的手在往下游走。   在那柔嫩指腹触碰时,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她收回了手,拊掌轻笑,“本宫很喜欢你的身体。”   她眯起眼,毫不掩饰里面的盎然兴致,“丞相大人容色甚佳,宛若枝头冻雪,总会让本宫有种,想要把你玩坏的冲动。”   “玩坏”二字。难免让他的身体重临那夜的触感。   温香软玉在怀,满手滑腻。   究竟是谁被谁玩坏,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论轻重,似乎都能惹了她的不满。不过是重了一些,便能逼得她眼眶泛红,落下泪来。   总是这样撩拨。   她是当真不计后果。   他徐徐吐出口气,抑制住内心的种种翻涌,还有杂念。   她的声音却像是妖在蛊惑,宛若一把锯子,一点一点,割断他引以为傲的定力和自制力。   “你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不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大人真觉得自己无可替代?”她拢了拢斗篷,轻哼一声。   少女不曾描画妆点,素面朝天,亦是白肤红唇,娇美动人。   他忽然俯下身来,身形遮挡了大半烛火,骤暗的光线里他指尖拂过她领口,嗓音清寒动听,“这斗篷不过寻常野狐,并非那珍贵的天山雪狐。微臣无能,还请娘娘恕罪。来日,微臣必为娘娘猎来那天山雪狐,为娘娘添妆。”   是他上奏减免宫中用度,以周转军中粮饷,白雨渐并不向她过多解释,只低声带过,“前线战事吃紧,只能委屈皇后娘娘一二了。”   蓁蓁有些无语凝噎。他这都说的哪里跟哪里,怎么就说到天山雪狐上面了。   白雨渐直起身子。他眸光幽暗,滑过她颈上那根红色细线,低声道,“那夜的提议,微臣细想过,只觉实在不妥。有些错,犯过一次便已足够,绝不可一错再错、终至不可挽回。娘娘与圣上……神仙眷侣,微臣断做不得那插足他人的无.耻小人。”   他说完,抬手给她将斗篷拢好,盖住少女细瘦的肩膀。雪白袖袍一甩,便欲离开。   “白雨渐。”   她忽然出声将他叫住。   少女的嗓音清淡,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本宫肯来见你,已是很给你脸面。你想清楚了,踏出这道门,本宫可不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反正不是你,也有的是人,”   “想做本宫的裙下之臣。”   她说得是实话。   男子修长挺拔的背影,就那么久久地僵在那里。   夜风送来阵阵杏花香气,如烟如雾、似缠似绕。   他仰脸,喉结滚动,狠狠闭上眼睛。 第58章 058 只要你想见我,我就会来见你……   蓁蓁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笃定他一定舍不得跨出这道门去,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男子舍得拒绝心上人的请求?   何况是这样的美事,怕是他白雨渐表面看着清冷禁欲,心下却是意动不已吧。想到这她的笑意淡了些许。   他果然去而复返, 面前笼罩下一阵阴影。她抬起眼, 却忽然被他稳稳捉住了手, 贴靠在他脸庞上。   白雨渐缓缓蹲下身来,单膝跪地, 一双桃花眼里深邃润泽。   “如今的你对我,就只剩下, 对这色相皮囊的喜爱了吗?”   他的声线, 却隐隐有一丝颤抖。   这话倒是让她一怔,手也没来得及放开。掌心贴在他那似是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面庞之上。   他的皮肤紧致,年轻而富有弹性,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保养的, 她不禁有些嫉妒。   白雨渐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嗓音若玉石相击, 撞击着人的耳廓。   “可我不是,怎么办?”   男子眉骨锋利肤色冷白,分明是极冷峻正气的相貌, 浓长的睫毛却在轻轻颤动, 蓁蓁看着他,就跟看着什么稀罕物事一般。   难得示弱那么一次,蓁蓁盯着他看了很久。   方才启唇,耐心哄骗道,“本宫,自然是心悦大人的。”   他微微一怔。   “男子可以妻妾成群, 女子为何就不可以,同时心悦两个男子呢?本宫啊,千真万确,心悦大人。”   她说起甜蜜话来压根不需想,他早就领教过了,骗死人不偿命。   他覆盖住她的手,那触感却有些粗糙。蓁蓁凝目在那只手上,修长冷白的指骨有深浅不一的伤痕。   大约是烧伤划伤留下的痕迹。他这只手原本修长完美,如同精心雕琢的造物,添了伤痕也不损精致,却又有一种病态的美。   他好像越凄惨就越有一种美感。   大抵因为他在人前,从来都是强硬冷漠的。   这样的人一旦臣服亦或流露一丁点的脆弱,都会令人欲罢不能。   他好似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却是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将手放了下来。   下意识想要把伤口隐藏起来怕她看见了心生厌恶。毕竟她对他,仅仅只有那肤浅的喜爱了,哪怕只有一丁点的不完美,也万万不想让她看见。   他若无其事,用没有伤疤的那只手,从袖子里翻出一瓶伤药,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是微臣亲自研制的药膏,娘娘脖颈上的伤,用一点,想必会有奇效。”   掌心躺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瓶,似乎她不接,他就会一直这般举着。   她抿了抿唇,思考了许久方才收下。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她用平安符挡着那伤痕,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白雨渐的医术还是值得相信的,这药膏多半是太医院都做不出来的好东西。   “多谢。”   “不必。”   他淡淡说道。   沉默在二人之间流转。   这赠完东西……蓁蓁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她也不动作,就是这么安静坐着,眸光脉脉地看着他。   似乎被她注视得太久,他微微侧过脸去,乌黑的发丝滑落,耳后慢慢浮现了一抹红晕。   他喉结一滚,“抱歉。”   “抱歉?丞相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对本宫抱歉?”   她有点好笑,视线从上到下地落在他的面上,明明只是清淡甚至不带浓烈情绪的目光,却让他心脏跳动得稍快。   “微臣之前与娘娘,说了很多不妥的话,”他得知她是魏贵妃以后,私下见面时,常常对她出言不逊。   “微臣当时的心情很是……恼怒,”他有点笨拙地描述着。   ——这是要跟她谈心呢。   “你是该恼怒,”她微微含笑,表示理解,“丹书玉令那样的宝物,就被本宫这么骗到手了,若本宫是丞相呀,少不得要大怒一场呢。”   “不。”   他却看着她的眼睛。   “微臣恼恨的,不是娘娘想要那个东西,”他嗓音淡淡的,若月照清泉,“于微臣而言,那些与声名一般,都是身外之物。”拿去也无所谓。   明氏因为它遭遇灭门之祸,倒不如到她手里,还能护住她一世安稳。   “那丞相大人,是在恼恨什么呢?”蓁蓁勾指,拿过旁边沏好的茶,呡了一口。   “微臣恼恨……”   “微臣原本以为,有弥补从前的机会。娘娘却把那丝希望斩断,那样决绝、那样不留情面,”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微臣不知……该怎么面对。”   她听了,也只是叹了口气。她撑着脑袋看着他,目光疏离寡淡。   “是啊,本宫就是心存不甘,想要报复,丞相大人,您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呢?那个时候本宫想着啊,若是大人这样清高的人,也沾染了红尘俗欲,是否就能明白,伤害一个爱你的人,会给对方带来怎样的痛苦了呢?”   他亦是静静回望。   只是那眼神里藏了一些很深的东西,让人瞧不分明。   “不错,”他轻轻叹息,“你应该恨我,报复我,这些是我应得的,我亦是认了。若我是你,只怕会比你报复得更加狠毒一百倍。”   会怎么报复,他没有说。而他轻轻地说,她静静地听。烛火摇曳,将他们一跪一坐的影子,投射在了墙壁之上。   她的手心忽然被放进了一样东西。那枚玉蝉,完好无损被他放进了她的手心,他的声音听起来,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分别。   “微臣留下来,只是想与娘娘说一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线里,竟然带着温柔,“我从前总是赶你走。今后,我愿意为你而来。不论是多少次,不论是在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见我,我就会来见你。”   她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眉心轻轻蹙起,“来见我?”她有点好笑,眸光微凉地划过他的脸庞,带着淡淡的讽刺,“白雨渐,你不会还在以为,本宫是想与你谈情说爱,才邀你前来吧。”   他眸光晦涩地从她脖颈上移开,喉结一滚,“我们不可以,蓁蓁。”   “为什么不可以?”   少女红唇翘起。她似乎很喜欢跟他兜这种圈子。   白雨渐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教养她长大,用的是《难经》与《本草纲目》。   他从来没有教过三从四德,也从不要求她熟读女戒闺训。她身边没有嬷嬷,也没有奴婢。   她不知道那些也是寻常。他从来不曾真的怪责过她,也从来不觉得是她的错。   没有廉.耻的是他,是他经受不住诱惑犯下了错。   所以他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白雨渐想了一会儿,方才神情严峻地告诉她道,“那种事,只能是丈夫与妻子。只能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之人才可以。”   “这是微臣的父亲,告诉微臣的。”   他的父亲明徽,对华清长公主情根深种。却在华清怀孕后,被她命人灌醉送到了其他女人的床榻上。   只因为,华清想要一个能够替他去死的孩子。长公主病逝后,年龄尚幼的白雨渐,便经常看到父亲站在她的牌位前,一站就是一整天。   而当年那个生下明嘉树的女人,明徽给了一大笔钱财,将之送出明府另谋生路了。   “微臣这辈子,只会跟一个女人有肌肤之亲。”   他低低说道,“你可以跟皇上如此,但是你不可以跟我如此。其他的男人也不可以。你现在长大了。你是皇后。有很多人在看着你。你不可以犯错,尤其是这样的错误。不,对你而言,那也许不是犯错。只是你不懂。”他沉默了许久,方才轻轻叹息着说,“是微臣之过。”   蓁蓁不语。   而他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忽然抬起眼来,眼里有微弱的光亮,他何曾有过这般渴求的神情,“以前,是我没有做好一个兄长。皇后娘娘,还肯给微臣这个机会吗?”   仅仅只是一个兄长的身份,别无他求。   他抿了抿唇,紧接着说道,“以后朝堂之事,微臣会一一教给娘娘,若是娘娘感兴趣的话。”   她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他有点僵硬,旋即哑声说,“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蓁蓁转过脸,静静看向窗外。   这个人,他守身如玉。用这个词形容这个男人,居然不显得违和。她的那些手段,动摇不得分毫。   可一时半会儿,她想遍了脑袋,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她又开始想他的提议。   要说垂帘听政,她这才初登后位,恐怕还得不到那个待遇,不过,若能借他的口,听到一些朝堂上的风吹草动……   白雨渐,她到底可不可以相信他呢……   很久之后,他才听见她轻缓柔和的声音,“你曾说过,我们是很像的人。也许,果真如此吧。”   他微怔。   她站起身来,衣袖轻拂,走向门口。在他爱意最为滚烫炽热的时候,她的心中却平静地泛不起一丝波澜。   那些少女情动,早已被那根毒箭,与接连数日的疼痛给吞噬殆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大人就等本宫消息吧。”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   他垂眼,难掩其中的失落,不过片刻,又释然地舒了口气。   “那你,会不会去找旁人?”   “白大人。”她扶着门框,头也没有回,慢条斯理地留下一句,“你逾矩了。”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   “微臣恭送娘娘。”   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子微躬,声线清寒。   ……   回到碧梧宫,玄香便来报说皇上饮酒了,正吃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   蓁蓁缓步进得内殿,果然见一袭明黄身影正瘫软在案前,她上前去扶他躺在榻上,却被他扯住了衣袖,姚玉书脸庞薄红,唇瓣呢喃着不知谁的名字。   蓁蓁无奈只得坐在榻边,看向了案几上的册子,“可是选秀名单?拿来给本宫看看。”   玄香应道,“是。”   册子上都是一些世家女子的名姓,她的眸光倏地一凝。   扶绥池家,池袅。   蓁蓁沉吟片刻,“来人,将本宫新得的那些绸缎,一人一匹,赏给此次参加采选的秀女。”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池袅”两个字上,笑道:“特别是这位池小姐,就赏赐一匹流光锦吧。”   玄香心中虽然奇怪,却还是照办了。   ……   今年的秀女,各个貌美如花。   女子扎堆,莺声燕语不断,可最打眼的,要属一位穿戴素雅的女子。   她鬓边一朵白玉兰,薄施粉黛,穿戴都是清幽的兰色,可偏偏那张脸生得是仙姿佚貌,让人过目难忘。   有人窃窃私语,“这位就是那池家小姐,池袅吧?生得真好,这容貌气度,若我能有她的一半,还怕圣上选不上我么?”话语里满是自卑之意。   与她同行的少女当即道,“哪里是容貌气度,她那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好,可见上天还是不公平的。上一个有如此盛名的,还是那位魏贵妃。”   立刻有人纠正,“什么魏贵妃,当今皇后。”   “是,”少女改口道,“恐怕也只有皇后娘娘的家世容貌,才能与之一较高低了吧。”   “那倒未必,如今的扶绥池家,要压过那颖川魏家一头。毕竟,池家听命于丞相大人,我看呀,皇后娘娘这是要遇上劲敌了呢。”颇有些幸灾乐祸。   “若丞相大人力保这位池小姐上位,皇后娘娘的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   “可我怎么听说,这位池小姐是广宁侯送进宫里来的。莫非与临清姜家也脱不了干系?”   “嘘,这话可说不得。谁不知道姜家叛乱,如今广宁侯都还在被追缉当中。倘若池家这位当真与姜家勾连,怕是讨不了好。”   有不怕死的偏偏要问一句,“你们说当今皇后,与这位池小姐比起来谁要更胜一筹?”   “那当然是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是她小小秀女可比。”   “可我怎么觉得池小姐的气度,要比那位素来有妖妃之名的皇后娘娘,要端庄许多?”   池仙姬对那些讨论恍若未闻,面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她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高贵美丽,惹来不少秀女的拥簇。   而她也不摆架子,待所有人都平易近人得很,没几天就成了这群秀女们中最出挑,人缘又最好的。   皇后娘娘还特意给她赏赐了一匹流光锦,听说在夜晚都能够发出幽光。池仙姬不卑不亢地谢了恩,让婢女将锦缎收好,惹来不知多少艳羡妒恨的目光。   有几个秀女嘀咕,“莫不是皇后娘娘也忌惮了这个池家小姐,特意送来绸缎跟她示好呢?”   池仙姬却是不言不语,径直转身回了屋子,坐在铜镜前。   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眉头轻轻蹙起。   魏氏?魏元贞这个名字,浮现在心头,她的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   送这样的东西过来,难保没有存那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心思。不过池仙姬并不放在心上。   她坐在梳妆镜前,手指抚上脸蛋,还是如此光滑细嫩。   纤纤玉手落下,握紧了那枚象牙梳,蓦地想起当今皇后,今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   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也难怪圣上对她爱不释手,不过短短两年便将她从低位嫔妃,一路捧到了皇后!   呵。   原本,她是不愿进宫的。   白雨渐位居丞相,是她最好的夫君人选。   可他竟然昭告天下,不欲娶妻、不留子嗣。   竟是打算就此绝了明家的后!   池复还活着的时候,池仙姬向这位叔父去过一封信。   当初即便她是假死脱身,可她身为白雨渐明媒正娶的妻子,应该占了他嫡妻的位子吧,他以后不论娶谁,她池仙姬的名字都应该位于最首!   然而池复的回信里却说,白雨渐以尚未礼成拒绝了,甚至还道,她要进的是白家的门,与他雁南明氏,并无半点干系。   多么冰冷无情的说辞,真是此人一贯的作风!   更加令池仙姬没有想到的是,池复竟然死了,还是死在了白雨渐的手里。   当年,她易容成普通侍女,混在人群中,亲眼看着白雨渐将那根淬了毒的箭射向白蓁蓁。   听闻箭头淬了剧毒之时,白雨渐的脸色,她每每回想起来,便要打一个哆嗦。   所以听闻池复死讯的时候,池仙姬总是忍不住反复回想。   难道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对叔父起了杀心?   再后来……   想起后来的事情,池仙姬不堪地闭上了双目。再睁开时,里面是藏不住的野心,既然她进宫来了,那么前尘旧事,皆成梦幻泡影。   不论是魏氏还是其他女人……   她极为自信地看向镜子里绝美的倒影,都会被她狠狠地踩在脚底。   皇后?   她才是太行的皇后。   ……   玄香端着果盘进来,轻轻地放在了桌上。不知怎么,这丞相来给皇后讲课这种事,怕是翻遍太行历史,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若非这位丞相亲口承诺,不会有子嗣在世,怕是让人对他起了不好的揣测,只道是勾结后宫,要起反叛之心呢,不过,大家更倾向是对国母的规束劝导。   至于,为何不让德高望重的世家夫人担任此职,大抵……也只能是皇后魏氏那难对付的性子。   宫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丞相大人这是动怒啦?”   少女撑着腮,他方才给她讲了一遍高宗三次征战的故事,本意是想指点她军事,声线也是温醇磁性,可她频频走神,还问高宗后宫妃嫔几何,有没有一些猎艳之事。   这下,他总算是沉默了。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冷着一张俊脸。   往常给她讲解医书的时候,她的态度总是认真乖巧的,哪里有像现在这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见他周身寒气凛冽,她轻嗤一声,手一撑桌案便要站起。   杏黄色的披帛从肩膀滑落,柔软地垂到了地面上,“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大人也累了,本宫就体谅体谅大人——”   “微臣不累。”   他嗓音再度响起,一双桃花眼看着她,里面第一次,带了一点挽留的意味。   只是,他除了那四个字,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去留的选择权,在她的手里。   蓁蓁笑了。   她笑起来极美,恰似春光映着杏花,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池袅,进宫了呢。”   “大人不妨猜猜,本宫会怎么对付她呀?”   少女的语气寻常得好像在问,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杯水。   白雨渐垂眸。   “后宫之事,与臣无关。”   她斜他一眼,嘟嘴抱怨,“大人也太绝情了,好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在他眸光微寒之前,她又笑吟吟地捧起一盏热茶,隔着袅袅雾气,朝他看去,“既然大人还有兴致,那便继续讲吧,正好,本宫也想听听高宗当年,是如何勇猛。”   “勇猛”二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他默了片刻。   “是。”白雨渐低声应下。   薄唇开合,轻声述说起来,只是这次刻意没有去形容那位皇帝有多么形容飒爽、猿臂蜂腰、威风凛凛。   而是一笔带过。   听得她好没意思,正哈欠连天之际,他忽然说道,“微臣,从未喜欢过池袅。也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   他似乎很在意她刚才的话,“在微臣眼中,男女老少都没有区别。世人之于我,唯有活人死人与病人之分。而与他们处处都不同之人,唯有一人。”   是谁,他并不说。   “哦?”   她兴致缺缺,也不问他那人是谁,纤白的指尖拨弄着瓶子里那枝杏花。   “白家人呢?”   白雨渐微怔,“他们……是母亲的旧人。”当初他躲在密道,是白琴氏与瞿越掩护他来到南星洲,拜入白仲祺门下。   他很少归家,十年都是与蓁蓁在外游历,他跟她们的关系并不亲近。白家是白琴氏在统管,她操劳很多,他心中自然体谅。   蓁蓁笑了,“她们从前待我很不好呢。”因为不在意会不会破坏他与白家人的关系了,所以说出口也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还有点恶趣味地,跟他告状的意思。   “白兰珠为难我,欺负我,往我的房间里放老鼠放虫子,指使下人们孤立我。她还想剪了我的头发,逼我去庙里当姑子。”她的脸上满是委屈。   白雨渐的目光,自然而然就停在她的发上。那乌黑柔顺如同缎子一般的长发。刚刚被他捡来时,她的头发还有些枯黄,发梢也大半开了岔。   他想起那一日,他与广宁侯交涉归来,身心俱疲,看到白兰珠那般待她,想也不想就出了手,刺伤了白兰珠的手腕。   白琴氏后来还埋怨他下手太重。想到这他眸光微暗,只觉那时下手还是太轻了些。   她指尖掐着杏花花瓣,“白二娘呢,每次都会教训她女儿,但话里话外都是偏袒。我看着,却不怎么羡慕。小秋,不知大人还记得么,就是那时我的婢女。她同我说呀,要是蓁蓁小姐也有娘亲护着,该有多好。”   “我说,我有兄长就好了。”   好久没听见的两个字,他浑身一震,然后眸子里漫漫地浮上了雾气。男子的眼神,看上去极为难过。   她皱着鼻子,没有注意他的表情,“还有白琴氏那个老东西,成天罚我跪祠堂——”   跪祠堂。   难免想到了他亲手送来的那碗鱼汤,下了毒的鱼汤。蓁蓁当即不高兴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本宫乏了。”   她打个哈欠,便走了。   白雨渐却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第59章 059 世上只得一个蓁蓁   “怎么一回来, 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白琴氏拄着拐杖,皱眉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瞿越叹了口气,“家主许是心情不佳, 正自斟自饮吧。”   “他自幼哮喘, 就该远离这杯中之物, 怎贪杯起来了?上回他酒醉吐成那样,脸色惨白好几日, 怎么不长记性?”   白琴氏恼道,“快把门打开, 我要亲眼看着他没事才放心。”   瞿越到底拗不过, 只得上前把门打开,白琴氏走进去,却见男子闭目往后仰躺在椅子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素净的白袍, 瞧着还是几年前的旧衣。   竟也没有束冠,一头乌发倾泻在两肩, 丝丝缕缕地垂落。   墙角那箱子却是打开的,里面的物件翻的到处都是,多半是一些女儿家的物件, 拨浪鼓, 陶响球,还有已经发黄了的面人。   瞿越知道,这些都是竹楼里蓁蓁小姐的旧物,包括那个用来插花的瓷瓶,亦是她从前很喜欢的。   男子冷白的面上薄薄一丝醺红,薄唇翕动, 无声呢喃着什么。   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润,似一笔写到极致的墨。   他修长的指骨间勾着一个细颈酒壶,壶口对着地面,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落酒水,满室都飘着醇香的气息。   不止他的手上,桌案上还歪七竖八倒了许多酒壶,白琴氏焦心不已,“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男子似乎被吵到眉心微微蹙起,那睫毛亦是在颤动着。   瞿越知道白雨渐一喝酒便不希望有人打扰,“老夫人还是让家主歇一会吧?”   “歇一会?你看看他这副模样,”白琴氏沉声,“每次从宫里回来就把自己锁在书房,不过是一个女子!满京城那么多闺秀,他何必为一个已经嫁了人,做了宫妃的女子念念不忘?纵然从前再亏欠她,可雨渐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早就该还清了!怎么还要这般折磨我的雨渐?”   白琴氏说着哽咽不止,老泪纵横,“难不成是要逼着老身亲自进宫,跪在她跟前,同她谢罪不成?”   她说着扭身便走,背影佝偻,步履蹒跚,匆匆赶来的白二娘连忙劝住她,“您年纪大了,这宫里宫外来来去去的,您也受不住这颠簸。娘,我相信蓁蓁这孩子她……还是存有一线善心的。我们以前待她……确实过了,我想她也不想再看见我们。”   白二娘说着叹了口气,若是知道今日会是这般光景,当初她便该对那孩子多多照拂一些。   她一个孤女在白家本就处境尴尬,何况还是那样的身世……若自己当初劝着白琴氏一些,也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雨渐教养她十年又如何,俪韦那奸人的种,便是那死都改不了的毒辣心肠,她这是要硬生生逼死我们雨渐!”   “娘,话不能这么说。”白二娘嗫嚅着,“那孩子也没有做什么……不都是家主自己进宫……”   白琴氏还是怒气难消,白二娘好说歹说,劝着白琴氏回了屋子,瞿越这才松了口气。   “家主。”   瞿越走近,在男子身旁低低唤了一声,却不见白雨渐醒来,仿佛沉溺在梦境之中。   瞿越叹了口气,把他手里的酒壶拿了下来,然后找到一件外袍披在他的身上。随即走了出去,将房门轻轻阖上。   瞿越离开没多久,白兰珠出现在书房门前。   她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随即转过身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白兰珠一步步走向那闭着眼脸色苍白的男子,端着醒酒汤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   她屏住呼吸,有些痴迷地凝视着他的面容,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可他却一眼都不曾正视过她。   她把醒酒汤放在了桌上,伸手想要摇醒他,“表哥。”   她是跟其他人定了亲没错,可白雨渐如今位居丞相,文臣之首,正妻之位空置。放眼整个燕京,谁能及得上他呢?   想到上回那个贵妃如今的皇后,竟然是白蓁蓁,那绝美的容颜和通身的富贵,白兰珠就很不甘心。   以前在白家的时候,她就处处都压她一头。怎么死都死了的人竟然活了,还是压了她一头?   若……她成了诰命夫人,进宫面圣,怕是能膈应死那白蓁蓁,毕竟她当初那么喜欢白雨渐。   还有那打她的耳光……白兰珠摸了摸脸,一股愤恨涌上心头。   男子冰凉雪白的手腕搭在扶手上,她轻轻一触,浑身就像过电一般。   她知道白雨渐特别厌恶与人的肢体接触,这么多年能够近身的女子,她就只见过两个,一个是那池袅,一个就是白蓁蓁了。   可,就算是未婚妻的池袅,待表哥都藏不住的小心谨慎,而那个白蓁蓁呢,是最让她咬牙切齿的,连表哥的院子都可以随便进。   从来没有人拦过她,表哥的种种特权都是给她的。   ……   白兰珠跌坐在地上。   白雨渐身量极高,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可怕的压迫感。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喝醉的,眼神清明得很。   醒酒汤刚刚被他打翻在地上,他看了一眼,神色就变了。   白兰珠猛地反应过来。   表哥自幼学医,嗅觉更是灵敏,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表……表哥。”她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知道自己跟娘都是借了白琴氏的光,才能待在他身边。   而白琴氏,也不过因为是服侍过华清的旧人,才得到白雨渐的几分尊重。   白雨渐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嗓音清寒若玉石相击,“你到白家多少年了。”   不带半点多余的感情。白兰珠心尖苦涩,多少年了,他竟然都不知道,“我,我在白家住了十四年。”   “你可是对我安排的婚事有所不满?”   他的声音一直淡淡的,可不知为何白兰珠惊惧非常,抖得更加厉害。她一下子落下泪来,“没有不满的,表哥,表哥待我已是极好。”   吏部侍郎嫡长子的正妻。就算是世家正儿八经的小姐,怕都轮不到这样的婚事。   白兰珠猛地反应过来,他待她当真是仁至义尽。   可笑她还怀着那样的心思,她为何还敢怀着那样的心思……   他一直没有说话,片刻,雪白的袍袖微晃,她呆呆看着他走到一旁伫立着,对着那面墙,墙上悬挂着一把剑。   那把剑是明徽的旧物,宛若他人一般冷,她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把剑取了下来。   白兰珠后背整个湿透,她不敢相信,难道就因为这件事,表哥竟要杀了她?   她不住地往后退,腿肚子几乎抽筋,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表哥当真如此绝情?若,若今日这般的是白蓁蓁,表哥又当如何?为何表哥要这样待我?我究竟哪一点比不得她?若表哥当初捡到的是我,若我才是你仇人的女儿,表哥可会那样为我着想,为我谋划,为我安排一切后路?”   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问出这些话来。   白雨渐的眸光划过,仍旧如同千年不化的冰雪。他看谁都是这样的目光,从来没有温度也没有温情。   就连看着那跟随了他多年的老仆人何渡,亦是如此。   “铮”,他的剑拔了出来。   那么明亮那么冷的剑光,如同那双眼。   “她不会这么做。”似乎是回忆起什么,桃花眼飞快掠过一丝笑意,“其实,也说不一定。”   如果是她,他的理智恐怕早就灰飞烟灭。   只有那么一次,也足以让他铭刻终身。   那种想要触碰,却又拼命遏制的感觉。   想要紧紧搂在怀里一辈子都不再放手,却又不得不把她推开的感觉。   这一生,都忘不了了。   剑刃破空,锋利的剑尖直直指向了白兰珠的咽喉,他指骨冷白,手背青筋分明。   她看见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竟然有点病态。   “世上只得一个蓁蓁。”   他唤“蓁蓁”两个字的嗓音,又轻又柔,眸底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爱意。   “表哥……你是不是疯了。”   白兰珠颤声。她心中的震惊,已经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她已经是皇后了!你是丞相,你是太行的臣子,你肖想皇后,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他的眸光,一寸一寸变得寒冷。   房门倏地被人推开。   看见这一幕,瞿越大惊,“家主!家主手下留情!”   他当即跪了下来,“表小姐到底是白老先生的亲族,您若是杀了她,传到老先生耳中,怕是要令他老人家心寒啊!”   白雨渐脸色寡淡,白仲祺是他恩师,与她确有血缘牵系。   白兰珠宛若被扼住喉咙的鸟,瞳孔紧缩,看着那剑尖慢慢收了回去。她的脸色瞬间刷白一片,瘫软在地,她……她活下来了。   “送到奉恩寺吧。”   男子冷冷的声音响起。   白兰珠五雷轰顶。   这是要……送她出家。   她泪流满面地抬起脸,这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表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实在是冷漠。   他是权倾朝野的佞臣,他杀了池家家主,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了扶绥池家,那把剑从池复开始,就沾了不少的血。   他背信弃义,为天下人所不耻。   她到底……有没有真的了解过他,她或许真的,只是爱上了幻想中的那个人,白兰珠颓然不已,声音哑得不像话,“表哥……”   白琴氏闻讯赶来,几乎晕厥过去,“雨渐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白雨渐却只是背对着她们,声线依旧冷淡,“老夫人,您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瞿越,安排马车,明天一早,送老夫人出发,回南星洲。”   “那你……你身边谁来照顾你,”白琴氏震动不已。   何渡一个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老头,瞿越一个只会莽撞的武夫,他们如何照看好他?   白琴氏心痛难忍,“雨渐……不,家主,在老奴心里早就拿你当孙子看待,老奴秉承长公主的遗志,只想看着你成家立业,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你如今,却要赶老奴走……”   她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家主,您若是心里有怨,全都冲老奴来,不要牵连旁人。”   “我怎么怨你们呢?”他轻轻地说,“一切只是我咎由自取。”   “——那孽种到底都同你说了什么?”白琴氏实在忍无可忍,整张脸都扭曲了,“若非她说了什么,你岂会如此反常?!”   男子叹了一声,“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   一些,他从前不知道的事。   他低低笑了,“我此生做过最错的决定,便是带她回到白家。”   他原本以为在外颠沛流离,她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们几个男人总是多有不便,若是进了白家,便是白家正儿八经的小姐,将来也可找个好人家嫁了。   然而世事,就是那般无常。   就在刚回到白家的那几天,他知晓了她的身世。   白琴氏将那些证据,一一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白蓁蓁是俪韦的血脉。身上流着俪韦的血,是他灭族仇人的亲生女儿。   他考虑很多天后,与白琴氏商议,“她何其无辜。蓁蓁自幼长于我手,与过去那些事一点干系都没有。只需瞒她一生……”   “你怎能确定,可以瞒住她一辈子?”白琴氏苦口婆心,“老身知道,你与她相处十年,感情深厚。可,雨渐你也知道,你将来要走的,是一条何等凶险的道路。倘若她的存在被俪韦得知,以此为要挟,成了你的软肋,你当如何抉择?你难道要因为她,而放弃为你的父亲,你的弟弟,你的妹妹报仇了吗?”   见他沉默,白琴氏说,“老身有一法子。她的生死,且看天意,如何。”   “天意?”   “若是今夜,她活了下来,老身不会再为难她,定寻个好人家,给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于是那碗鱼汤,被人端了上来。   白琴氏道,“汤里并没有下毒,你放心。不过确实加了点东西,会与她身上带的香料相冲,成为无可解的剧毒。若她选择,往汤里加入香料,那便是她命数该绝。若她没有往里加任何东西,自然平安无事。过了今夜,老奴对着长公主的牌位发誓,绝对不会为难于她。”   她轻咳一声,“来人,给蓁蓁小姐送去。”   说罢,白琴氏转身离去。留下白衣男子对着明氏先祖的牌位,伫立良久。他终于还是唤来了瞿越。   他道,“我不放心,那汤也许会有问题。”   “家主是想……”   “弄洒那碗汤。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让人发觉了。”他的眸光,落在那趴在脚边,喵喵直叫的猫儿上。   他缓缓地说,“把这只猫,放进祠堂。”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运呢?   她以为的寒冬腊月手指僵冷,不过是瞿越用石子儿打在手腕,让她弄洒了那碗鱼汤。   果然,鱼汤之中放了□□。   白琴氏骗了他。   那夜之后,他总是满身是汗地惊醒,梦见她七窍流血倒在自己面前。   她不能再留下来了。   他的指节一点一点地攥紧,在黑暗中静静地思考,她必须离开,去哪里都好,总之一定比他的身边安全。   他知道蓁蓁很依赖她,性子也倔强偏执,这一点很像他。   告知真相吗?   他该如何对她说出这一切,告诉她,她的生身父亲,是个恶贯满盈之人,手上都是他亲人的鲜血?她一定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   他看着他母亲和父亲的牌位,一声一声地问,我该怎么办?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   白琴氏看着男子冷漠的背影,知道他不会改变决定了。她放开拐杖,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随即由白二娘与白兰珠搀扶着,离开了书房。   瞿越感慨,“如果当初,蓁蓁小姐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吧……”   白雨渐低声道,“我不敢赌。”   “负罪活着,有多么痛苦。我尝过,那种味道太苦了,太苦了。”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要给她撑伞。   “我是嫡子,所有人都为了保护我的性命死去,可是没有人来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活着。如果十六年前我就已经死了,该有多好。”   “家主,您千万别这样说。”   “我不想让她也这么苦。可还是被我搞砸了,”他声音微哑,低低地笑起来。   “若当初……若当初我知晓自己会这般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我绝不会出手。”   他到底还是悔了。   他这样刚愎自用的人,这样强横□□的人。他以为他的所有安排,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   他以为那样就可以救她,让她彻底地恨他,然后忘了他,拥有新的人生。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是如此像他,执念如此地深。   他一定会到燕京去,所以她也在燕京等着他,为他编织了一张无处可逃的网。   或许,在他决定打翻那鱼汤时,就已经是爱。   只是那份爱被厚重的灰尘掩盖着,被枷锁束缚着,等到他终于看清自己的心的那一天。   就已经来不及了。   “您年少失去双亲……这些事情,没有人教您,没有人教您,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瞿越看着他实在怜悯,从来没有过私心的人,一旦有了执念,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但是瞿越看着他们十年相处,总觉得家主早就将一生的偏爱,都给过她了。   他是怀着死志到燕京来的,他考虑了所有人的未来,却从来没有谋划过自己的将来。   当初,他要让白家人留在南星洲,可白琴氏硬要同他一起,与他共同进退。   到底是母亲的旧人,他便应了。   唯有白蓁蓁,被他舍去。   “她同我说起那些过去。”   白雨渐哑声道,“仅仅是一声兄长,我才知道,原来人的心,可以这样疼,”   “这样疼。”他呢喃着。   他将手放在心口,说着疼痛,面上却很平静,看不出一点痛苦。可很快他便踉跄着,倒在了椅子上。   乌发汗湿在颈侧,根根青筋凸起,他咳喘着笑。   “您病发了!”   “家主!”   瞿越大步冲到之前放药的地方,翻箱倒柜,“您的药呢?我记得明明在这里的!”   然而白雨渐的手却缓缓抬起,他的手里赫然握着一个瓷瓶,他盯着那个瓶子,艰难地喘着气,眼眶泛着猩红之色。   “您快吃药……这哮喘千万耽误不得,若是不吃药,半个时辰就会没命!”   “家主!”瞿越面露惊骇,声音都变了调。   咔擦一声,他竟然生生将那瓷瓶握碎,那药丸也被碾碎成了齑粉。   瞿越肝胆欲裂,扑过去拾那地上的药粉,吼道,“您这是做什么!”   男子仰面,修长冷白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说话都是艰难吞咽的。   “别说话,很吵。”   在感受,感受她曾经体会过的,死亡逐渐逼近,究竟是什么滋味。   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万千烟火冲上夜空。   她从岸边跌落下去。他推开池仙姬跟着往下跳。   他在湖底找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有她的身影,他满心绝望地上了岸,就是那个时候哮喘发作了。   他伏在草地上,当时亦是这般,有一种濒死的,快.感。   瞿越这样刚强的武夫,噗通跪倒在地,竟是泪流满面,“家主,二公子用命换您活下来!您就这样践踏这条命?您就这样践踏它!”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广宁侯还需要家主您对抗,若是您没了,宫里的那人……就没有人护得住了!”   他终于有了一些反应,搭在扶手上的指骨微曲。蓦地,他的双手死死抓住了扶手,惨白一片。   他疼得出了眼泪,脸上湿漉漉的,眸光却依稀透出些求生的光彩。   瞿越的双手在发抖,冲身后走进来的那人吼道,“何渡快来找药啊!快!”   何渡老迈的手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瓷瓶,幸好他紧挂着家主的病,身上常年备着药。喂进那血色全无的唇瓣之中,吞咽下去,很久以后,他才缓过那口气来,呼吸平缓。   何渡喂进一点热茶,大半顺着唇角流进了衣领。男子双目紧闭,竟是昏厥了过去。   何渡皱眉,“家主是不是喝太多酒了,他平日里绝不会如此。还是宫里那位……”   寻死?竟然寻死,宫里那位,到底都与他说了什么,竟让这个一向内敛的人,情绪激动,甚至崩溃到这种地步。   可即便如此,那让他变成这般的人,却不在身边。   瞿越握紧拳头,“我去宫里请皇后娘娘。”   “慢着!你以什么身份?”   何渡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而且,家主肯定也不希望你去见她。就算见到娘娘又如何,难道娘娘还能摆驾丞相府不成?岂不是要落天下人的口实!你办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瞿越被这老头训得跟孙子一样,“那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家主何时这般失意过?自从去明渊阁上任以后,就常常这般酗酒,我看迟早要步老家主的后尘!”   “明家出情种,”   何渡叹了口气,有些旧事,也只有他记得了,“当年老家主为了那位华清长公主,是如何疯魔。光风霁月冰雪君子,追了整整三年,才将那朵牡丹花摘到手中,圣上赐婚,佳偶天成。可惜华清长公主无心情爱,一心弄权,就算是待她的亲儿子亦是严苛至极,脸上就没有笑的时候。”   何渡也不知那位公主,对明丞相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   要他看来,白雨渐算什么冷心冷情,那位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冷心冷情。   当年明丞相,是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温柔清冷翩翩公子,也暖不热长公主那颗冷漠的心。   长公主多病,明徽便自己学医,尝遍百草,还向白仲祺悉心请教。也是从那个时候,大公子对医术萌生了兴趣。   他们这些明家人,个个爱而不得的命……   何渡看了眼沉睡的男子,“退一万步说,家主那样的性子,即便你将人请来又有什么用?他不见得就会开怀。你让他这样吧,深痛这么一次,他或许会好受一些。不然真逼疯了可如何是好,就像明徽……”   华清病逝后,明徽简直疯了一般地揽权,疏于对儿女的管教,还对先帝出言不逊、屡次僭越。   后来那场灭门之祸,也不是全无根源。   白雨渐好不容易睡下,何渡与瞿越走出书房,站在庭院中,“如今整个府上,也就剩下我们这些人了。”   他们眺望那灯火辉煌的宫城,一个人的颓唐潦倒,别人的夫妻团圆。   两道深深的叹息声,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   宝仪宫   “母后,该用药了。”   如今她是太行的皇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唤虞氏为母后了。   一开始蓁蓁还有些别扭,可唤着唤着,便熟练多了。   她这几天苦苦研读药方,倒是真让她找到了几个方法。   虞氏的病情暂时稳住了,白雨渐那边也不必忧虑。前几日,她已命令暗网的人按照丹书玉令指示的方位,去召集那散落在北部的精锐。   若将来白雨渐起了叛乱之心,她有兵权在手,也可以自保。   “皇后。”虞氏形销骨立,眉眼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她唤皇后的嗓音极为轻柔,仿佛在唤她的儿女一般,听得蓁蓁微怔。   “母后有何吩咐?”   “这段时日,多谢你常常来探望哀家。”虞氏笑容温婉,“对了,哀家听闻,丞相时常进宫,”   蓁蓁面色一肃,以为虞氏要对她耳提面命,却见她笑道。   “想来那孩子也长大了,师兄若是还在世,想必会很欣慰吧。”   “师兄?”   “明徽。”虞氏轻轻咳嗽着,“哀家没有与你说过这些旧事,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明徽是哀家的师兄,亦是华清长公主的驸马。”   “先帝在时,长公主会带着她那一双儿女进宫。那位嫡长子,”她陷入了回忆,“生得很像明徽,性子也像,都是那般温柔清冷。”   温柔清冷?这是蓁蓁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白雨渐。   冷倒是真的冷,可温柔……说实话,她没有瞧出来。   “若是当年……玉倾太子不那般逝去,他就是丞相嫡子,太子伴读,前程无可限量,子承父业,亦是太行第一良相。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啊。”   虞氏眸光里落了几分柔情,“哀家这几日,总会梦到年少时光。”   她忽然看了过来。   “元贞,你可怨恨哀家?”   蓁蓁一惊。   “母后何出此言?” 第60章 060 娘娘,得罪了   蓁蓁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她将药碗搁下,静静看向那满面病容的女人。   “哀家听闻,俪远歌曾经见过你一面。”   俪远歌?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虞氏说的是俪韦。   俪韦原名叫做俪远歌?   “他想必告知了你, 你的身世。”   蓁蓁这才发觉, 不知何时, 宫人已经被全部屏退,殿内只剩她们二人。   虞氏的声音很轻, 气若游丝,“哀家未进宫前, 曾在东华书院求学。那时, 哀家有一位师兄,一位师弟。哀家的师兄,就是后来名满燕京的明徽。师弟……便是俪远歌。当时, 书院举办了一场灯会, 哀家与他们一齐放孔明灯。哀家的师兄啊,许愿万世清明、太行永昌。”   她笑道, “你猜猜,哀家那个师弟许了什么愿?”   蓁蓁一怔,“什么?”   “哀家的师弟许愿, 要做这古往今来第一权臣。”   是, 不错。司礼监掌印太监,把持朝政近二十年,确是第一权臣了。   “可惜他的辉煌,要过去了。”虞氏抚着身下的华锦,指节枯瘦青白,“却不知, 师兄的心愿可能实现?”   “母后到底想说什么?”   虞氏一顿。   “哀家年少时,恨过一个人,”女人的目光是安静的,“只是到了哀家这个地步,再浓烈的爱恨都烟消云散。如今只盼着,你和玉书平安喜乐,哀家便知足了。”   蓁蓁垂眸,“母后何必与儿臣说这些。儿臣照顾您是受人之托,您不必觉得亏欠。”   虞氏道,“哀家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奢求你的原谅。哀家只是想……尽力地补偿你,元贞。”   蓁蓁起身,为她将被角掖好,“母后,儿臣的名字不叫元贞。儿臣唤作蓁蓁,其叶蓁蓁的那个蓁蓁。”   她转过身去,“时候不早了,母后好生休息,儿臣便不叨扰了。”   虞氏忽然说道,“当初,若哀家不曾进宫,你或许会同世间所有平凡女子一般,承欢父母膝下,有一心喜之人,安稳一生。如今……却令你深锁宫中,是哀家的错。”   “那朕呢?”忽然有男子声音响起。“母后从未期待过儿臣的到来,可对?”   若虞氏不曾进宫,自然不会有姚玉书的存在。   姚玉书静静站在帘子后,不知何时进来的,也不知站在那里听了多久。   “皇帝。”虞氏强撑着要起身,忽然猛烈一阵咳嗽。蓁蓁见状按住了她,只道,“母后病重不宜起身,皇上那边,儿臣自会安抚。”   虞氏看她良久,终究是长长叹了口气。   ……   蓁蓁追上姚玉书的背影。   姚玉书头一次脸上没了笑,看上去很是阴郁。以往他都是眉眼斯文地噙着笑,那笑容一成不变,仿佛是焊在脸上一般,哪有这种时候。   “皇上……”   姚玉书勾了勾唇,“朕的父皇总是斥骂朕不如兄长。朕的母后,也从未期待过朕的到来。朕的兄长因为给朕让位,被俪韦生生缢死在东宫之中。”   她好像从未听姚玉书谈及这些。   总是听闻那俪韦是大奸大恶,可到底不曾身临其境。   所以哪怕是她的生身父亲,对她而言,俪韦一直只像一个名字。   “世人总说玉倾太子如何完美,但是在臣妾心中,皇帝哥哥,远胜过他万千。”   她握住了姚玉书的手,“臣妾相信,将来,皇帝哥哥一定可以做的比他更好。”   她走近,将下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姚玉书也抬手,揽住了她,深深闭上双眼。   “你不能再对朕这么好了。”   ……   选秀一共三轮甄选。最后一场,在碧梧宫内举行。   前两轮皆是对秀女的品德容貌才艺的考察,最后一轮,则由太后与圣上共同裁定,并予以封号。然太后卧病在床,则由皇后主持大局。   一道珠帘,隔绝了众位秀女与高高在上的皇后。   即便抬起头,也只能看见一双精贵的凤履。那拖曳在地的正红色凤袍用料极佳,上面绣着的飞凤栩栩如生,金丝流光溢彩。   蓁蓁垂眸,看着这些跪伏在地的女子。她们有的年少纯真,有的满眼心计,容貌各不相同。   而那位故人……   跪在最末尾,倒是一如既往地仙气出尘,即便跪着脊背也是绷直,仪态万方,显出与旁人的不同来,颇有高门贵女的风范。   鬓边发饰,是一枚雕刻成一朵白玉兰的玉簪,垂下流苏如水,映着绝美的容颜,直将身旁的人都比成了俗艳之流。   “臣女池袅,拜见皇后娘娘。”   她作为最后一个秀女,款款上前,盈盈下拜,嗓音温婉让人一听就身心舒畅。   没有人说话。   池仙姬正要困惑抬头,嬷嬷沉冷一声“大胆”,让她克制住了抬头的欲.望,默默低垂螓首。   忽然,她听见了一道笑声。   倏地浑身紧绷,只觉这声笑,说不出的熟悉!   池仙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一颤,咬紧牙关才没有把头抬起。   怎么可能……不,不可能。   “咳。”坐于下首的德妃接收到皇后的目光,温声道,“池家之女容貌甚佳,才德兼备,今赐为贤妃,赐居善云宫。”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贤妃?   天子四妃,贵淑德贤!   魏氏当初进宫初见皇帝,亦是被册为淑妃,难道说这位池小姐……就是下一个魏氏?   不过,皇后是皇帝亲赐的封号。   池小姐却是皇后……   可帝后一体,或许是皇上授意,也未可知?   “朕来晚了。”有男子轻笑,明黄龙袍踏进。   有秀女面露激动之色,还以为今日皇帝不会出现了!却见皇帝忽然停在了池仙姬身旁,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力。   “臣妾拜见皇上。”池仙姬顺势柔唤。那声音真是让人骨头都要酥了。   “抬起头来。”男子语声含笑。   池仙姬盈盈抬目。   男子眉眼斯文,吐出的话语却刻薄微寒,“你这发饰,谁让你在宫中戴白花的?”   池仙姬一怔。又听他问道,“池袅,你年岁几何?”   “回皇上,臣妾……二十又二。”   “皇后。”皇帝看向珠帘之后,“你挑人的目光愈发差了。”   可那语气,任谁听了都不觉得责怪,反倒有一股宠溺之意。   池仙姬牙关紧咬。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她原本就格外在意年岁一事,却被他当众问出年龄,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皇后却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德妃讪笑道,“皇上,这是扶绥池家的——”   “管她是哪家,朕的后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皇帝挑剔地打量着她,“看你穿得素净,便去浣衣局历练历练吧。”   一句话,便将她从宫妃降为了奴婢!   池仙姬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可皇后娘娘明明已经册封臣妾!”   “池氏。”皇帝声线微寒,“你的意思是,朕的圣旨还不如皇后一句话管用了?”   “圣上息怒!”   就连德妃也跪了下来,惶恐不已。   池仙姬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是。奴婢遵旨。”   身边却有人缓缓走过,依稀可见华美红袍,一股杏花香气飘散,德妃俯首,“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男子声音亦是逐渐远去,带着调笑,“朕没有怪你,朕是在教训旁人呢,你也不能什么人都往朕的宫里塞,对不对?”   宠溺的语气听在耳中,却是不胜刺耳。   池仙姬缓缓站起,揉着跪得酸痛的膝盖,转过身去。却只看见皇帝一袭明黄色的背影,还有在他前方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姿。   池仙姬震惊不已。   这皇后身为国母,竟然不顾天子颜面,径自登上轿辇。   而皇帝竟是在后面追了几步,那轿辇才款款停下,二人一同登车离开。   身旁秀女艳羡不已,感慨帝后情深。   池仙姬攥紧了手。   对魏元贞这个名字,起了浓烈的好奇心,究竟美到何种地步,让皇帝如此神魂颠倒?   她这几天私下打听,只说魏氏美极,究竟多美也无人形容得确切。   见过皇后真容的宫人,亦是寥寥无几,一时间得到的关于魏氏的信息少得可怜。   想到方才皇帝所言,池仙姬分外焦灼,浣衣局?她可不想在那种鬼地方待一辈子!如今,怕是只有一个人能够帮她了……   “丞相大人。”   池仙姬拦住他的去路,福身行了个礼。   白雨渐看她的目光有些惊讶,片刻后变得冰冷,“你怎么会在宫里?”   “自然是池家送仙姬进宫的。仙姬也是逼不得已,才请大人帮忙,”她咬了咬唇,“想必大人也得知了仙姬的处境。”   白雨渐皱眉。   池仙姬索性将那日在碧梧宫的事情说了,“请大人助仙姬。魏氏在后宫一家独大,大人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么?”   “只要大人肯出手,仙姬定不会让大人失望。仙姬若上位,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白雨渐道,“不必。”   他拂袖欲走。   池仙姬却喊住他,“大人!难道您就一点都不顾旧日情谊了吗?”   男子蓦地回身,“情谊?”   他轻轻嗤笑一声,目光淡漠,“莫非明池两家再无人,要将赌注全都压在你身上?今后,自会有新人入宫,你何必忧虑。”   这是要把她弃了?!   池仙姬大惊,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男子却蓦地挥开,他后退两步,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   池仙姬心里一刺。   “白雨渐!”她恼道,“我父我母为了给你明家翻案,双双死在刑场,更使我沦落教坊司。我与你自幼青梅竹马长大,还有婚约之盟,你就这般待我?你难道不觉得亏欠吗?”   她目光里含了泪。那等模样,我见犹怜。   但白雨渐心肠之冷硬,是她没有想到的,他说,“与我何干?”   池仙姬死死握紧了手。她蓦地笑了,“是因为那孩子吧。”   “因为那孩子,白雨渐,你恨我?”   他的身影僵在那里。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可当初一切,不都是你的选择吗?”   男子眸光一颤。   “仙姬自幼患有心疾,来到南星洲时,只剩半月可活。要想活命,一是换心,二是长凝。”   她的手放在心口,“你可知晓,当时我听说你要换心给我,我的心有多痛。”   那个时候,她不顾伤势剧痛,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她说是白蓁蓁伤了她,要换也该是白蓁蓁换给她!   白雨渐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你不信吗?”   她虚弱地咳嗽着,“我再怎么,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害她,对不对?”   可是白雨渐呢?   他竟然说,“我相信是蓁蓁伤了你。”   池仙姬瞳孔骤缩,缓缓地放下了手。她心里一片死灰的寂静。   她知道他说的意思。   即便白蓁蓁真的刺伤了她。他也愿意为她犯下的过错,而负责。   白雨渐轻声道,“我欠你们池家的。我把命赔给你。够不够?”   她要的不是这个。   她要他为她去摘长凝啊,这个办法他为何不愿?   他不愿为了她冒险,却愿意为了白蓁蓁不要性命!再一次置身比死亡还要窒息的滋味之中,池仙姬绝美的容颜变得有些扭曲。   她低哑地说,“是,是,所以我让飞白去找她,诱她摘长凝。你究竟有多不放心,竟然在那间囚室布置了那样多的机关?可惜,你会的那些,我也会。”   池仙姬笑着,眼里的光却是冰冷的,“那个蠢货果然去摘了,她果然亲手摘了!”   她的眼中是快意的,又隐隐一丝悲凉,“白雨渐,我那时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伤我的心?”   她的语气变得哀伤。   “你居然说,我若真的死了,就好了?很好,很好啊,那我就死给你看看咯。”   池仙姬吃吃地笑着,笑意说不出的阴狠,“到最后,我们都活的好好的。死的只有那个蠢货,一心只有她好兄长的蠢货,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哈……”   白雨渐冷冷地看着她。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失明那段时间,可是我在劳心劳力地照顾你。”   池仙姬将头发别到耳后,“我有什么错呢?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活的好好的,要说有错,那只能是你的错。你遇到她的那一刻就错了,你救了她,却又亲手杀了她,全都是你的错!”   那一刻,她看见他眼里浓烈的杀意。   池仙姬一步一步往后退,“你明明是我的未婚夫。”她嘴唇颤抖,眼里有泪,“你明明答应了要娶我的。”   “可你竟然不愿意为了我去死。”   “你竟然为了她,为了你仇人的女儿……”   他的神色忽然一片空白。   他好像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了,一言不发地从她身旁离去,雪白衣袖如流云。   她转过头去,却只见到他大步离开的背影,仿佛永远抓不到手里。   ……   “皇后娘娘。”   他声线清寒。   “丞相大人何故跟着本宫。”蓁蓁回眸,“你不怕被人看见,本宫还怕闲言碎语呢。”   “你都听见了。”白雨渐垂眸。   少女眨了眨眼,忽然欺近一步。   “你以为找来池仙姬,表演那种粗劣的把戏,本宫就会原谅你了吗?”   “当初对我做的一切,难道都是有苦衷的吗?”   蓁蓁摇了摇头,轻蔑道,“大人,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的。”   空气倏地凝滞。   “是。”   她一怔。   他嗓音微哑,“微臣是在同她作戏,微臣只是……想让娘娘心里的恨少一些,”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捏紧,骨节隐隐泛白。   “抱歉。”   她细细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轻描淡写道,“你真令我憎恶。”   男子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今后,你不必进宫来了,”   她道,“毕竟本宫也不想以后天天都瞧到今日这出,着实令人作呕,”   她皱着眉,光是看到池仙姬那张脸心里就不舒服。   尤其是跟白雨渐站在一处。   而且当初,她可是亲眼目睹了那人的死状,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好几次噩梦,都梦见池仙姬的尸体。   “而且,本宫与大人说得很清楚了,”她认真地看着他说,“本宫对你,真的没有恨了,上回大人拒绝本宫之后,本宫幡然醒悟,决定一心放在圣上身上。如今本宫只想替圣上好好管理后宫,你教的那些,本宫寻个太傅也可以,就不劳烦丞相大人了。”   他沉默良久,只问了一句。   “娘娘不需要微臣了?”   “是,不需要了。”   许久,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   她感觉他的状态有点怪怪的,不过有可能是那场戏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所以在沮丧吧。   她心里讽刺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徒留男子站在原地,呼吸好像都变得轻了。他睫毛颤抖,有什么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   “什么?”   蓁蓁惊讶无比,“池仙姬被母后提拔到宝仪宫当差?”   她忽地想起,池袅的生母与虞氏,曾是闺中密友。   太后出手,她要整治池仙姬,就变得束手束脚多了。正端着下巴沉思,姚玉书便走了进来。   “在想什么呢。”   蓁蓁抬眼笑道,“很快就到花朝节了吧,皇上,臣妾想着,不若到大菩提寺放孔明灯,为万民祈福。”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姚玉书皱眉,“恐怕不妥。”   少女眨眨眼,“皇上,俗话说,引蛇出洞。”   姚玉书挑眉,俯身拿起那本兵书,“看来丞相几日的教导颇有效果。”   蓁蓁倒也不否认,白雨渐不说旁的,一定是个合格的先生,讲起课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就在前几日,他给她讲了一个卸磨杀驴的故事,这让她深受启发。   “还得是我家蓁蓁聪慧。”姚玉书拍了拍她的肩膀,颇为自豪地说道。   花朝节,是太行一年一度的盛会。   此次帝后携手,在大菩提寺放飞孔明灯,以祈愿战事顺利、国泰民安。   花朝节当日,禁卫军将大菩提寺每个角落都严防死守,免得不轨之徒混入。   帝后携手,写下祝愿,他们一同扶着那轻薄的孔明灯,看着它悠悠荡荡地飞向夜空。   帝后既然已经做了表率,妃嫔臣子自然也不例外。   侍女悄然走近安宁公主,低头看了看空无一字的白纸。   “公主何不为自己求一个如意郎君?”闻言,安宁公主黯然神伤,轻轻一瞥那位雪白官袍的男子。   丞相不欲娶妻,一生不留子嗣,此事在燕京已是人尽皆知。   就算她贵为公主又如何?也有触碰不得之人,也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她喃喃自语,“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本宫如今,才算是尝到个中滋味了。”   她廖廖写了几笔,便将孔明灯放飞。强打起精神,走向那白衣男子,“丞相为何不一起放灯?”   “微臣别无所求。”他负手而立,看着漫天灯影,淡淡地说。   她看着他的侧脸,火光在他面上明灭不定,如同白雪映着暖阳,竟是有了一丝人情味。   “世人皆有所求,为何独独丞相大人……”安宁讷讷道。   她只是想要同他说些话,随口闲聊亦是开怀,这般心情倒是新鲜。   世人有所求,或为百岁长命。或为荣华富贵。或为相守爱侣。或为美梦成真。或为自己,或为亲故,或为友朋。   可他,确是无所求了。   白雨渐叹了一口气。   “多谢公主垂爱。”   安宁一怔,脸庞微热,“大人何出此言,本宫对大人……”   “从前微臣固步自封,不曾珍惜旁人真心,亦不知这样心意有多珍贵,如今明白过来,却太迟了。”   他的声音乘着夜风送入耳廓,令人心醉,“公主很好,公主的心意,亦是世间至真至贵。但对不住,微臣并不能回应。”   他何曾与她谈论这样多,安宁的眼眶有些酸涩,不禁脱口而出,“是因为大人有了所爱之人吗?”   她蓦地想起那枚平安符。   那一定是他心爱之人所赠。火中取栗的痛楚,绝非常人可以忍受,即便可以,也没有像他那般眼睛不眨便探手进烈火之中。   她每每想起,都要打一个哆嗦。   他一怔,却没有回答,薄薄的唇抿着。   好久,他才说,“我还有未竟之事,只消了却那桩心愿便……”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   安宁的声音有些颤意,“不知……是怎样的事?”   他却不再回答,遥望天际繁星,神情是那样的廖远寂寞。   这让安宁觉得男子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缕轻烟,乘风而逝,亦或如同冰晶一般破碎。   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恍惚之际回过神来,身旁已是空空如也。   蓁蓁迎着和煦微风,看向那点点明光闪烁的夜空,这样美丽的夜景,从过去到如今,她也只见过三次。   三次,身旁相伴之人都不同,难免有些唏嘘之感。   姚玉书关切道,“夜风寒凉,皇后还是回去歇息吧。”   “阿弥陀佛。厢房已经备好,娘娘请吧。”   老僧人合掌引路。   蓁蓁举步欲走,忽然听见一声厉喝,“当心!”   蓁蓁瞳孔微缩,那僧人的袖中,竟然滑出一柄利剑,却是擦过她,向着姚玉书而去!   “来人!护驾!”   顿时一片混乱。蓁蓁向着姚玉书靠近,他却急声道,“这些人的目标是朕!你且去躲好!”   他将她从身边推开,蓁蓁踉跄了几步。却有人在后面,用什么抵住了她的后背,“微臣救驾来迟。”   蓁蓁回眸,抵住后背的是一截剑柄。   白雨渐收回宝剑,袖袍翻飞,单膝跪地。   蓁蓁看他一眼,便看向姚玉书那边,“皇上那边情况危急,你快去帮他!”   白雨渐淡淡道,“微臣受圣上命,看顾娘娘安危。”   蓁蓁见说他不动,也不再令,紧张地一边后撤,一边注意姚玉书那边的情况。禁卫军分散成了几股,绝大部分往姚玉书的方向靠拢,印朝暮也在其中,将皇帝紧紧地保护在中心。   刺客见没法突破皇帝的保护圈,竟是目光狠戾地看了过来。   “活捉魏氏!”   那些人握着剑,徒然冲她攻了过来,白雨渐横剑挡在面前,他道,“后面有人接应,娘娘快走。”   刺客们招招凶狠,她毫不犹豫地提起裙摆,往安全处跑,白雨渐则是专心迎敌。   蓁蓁跑了不知多久,却逐渐看不到半个人影,此刻不知在寺庙哪个角落,身后忽有脚步声逼近。   她警惕心起,握紧袖口匕首,却听见一道尖利的嗓音,“娘娘,奴才是丞相派来接应娘娘的。”   她蓦地回身,见一太监牵着一匹马,点头哈腰的。   “娘娘请随奴才来。”   蓁蓁半信半疑地跟他走了几步,却见他袖口有道寒光,她急退几步,借着身姿娇小轻灵,好险躲过,那太监却又扑了过来。   她抬臂欲挡,徒然间,身子悬空,竟是被人一把捞了起来,放到马上。一袭带着体温的袍子兜头罩下,她被人卷到怀里,紧紧地搂着。那人指骨分明的手紧握缰绳。   “皇——”   她欣喜低唤,却在嗅到那冷冽松香,还有淡淡血腥味时戛然而止。   从袍子缝隙间看去,男子眉眼冷峻,如冰雪般不容亲近。   “娘娘,得罪了。”   他垂眸,夜风猎猎,吹动得他乌发散乱,愈发显得皮肤冷白如霜雪。   白雨渐?   忽然一声闷哼,他眉头蹙起,握着缰绳的手一紧。   马上颠簸不已,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竟是一处山崖,男子冷道,“闭上眼。”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很快又睁了开来。视线里是男子光洁的下巴,有一滴血珠顺着线条滑落。   “跳!”   他手臂一紧抱着她,将她整个儿护在怀里,然后从马上一跃而下。   抱着她从山坡上滚落,他的额头沁出汗水,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却始终不发一语,一双桃花眼安静地看着她。 第61章 061 你留下来   片刻之后, 那双眼睛却是轻轻地闭上了,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宛如一笔写到极致的墨。   他们也滚落到了山坡最低处。   “白雨渐。”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只有夜风在呼呼地吹着。   若非那人的手还紧紧搂在自己的背上, 她都要怀疑, 他是不是死了。   她将身上的衣袍拿开, 从他怀里爬起身。   那山坡极高,他们方才一路翻滚下来, 现在她还头晕,有点想吐的感觉。   她低头, 看着那昏迷过去的男子。   他静静躺在草地上, 不光脸上脖子上,肩膀都有一些血迹。发冠也在翻滚时不知掉落到何处。   一头乌发就那么散乱着,披散在肩上。以往见他都是衣冠整洁, 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她蹲下身来, 戳了戳他的脸,他眉头深锁, 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这才看见,从他身下缓缓地洇出血迹。   那些血颜色极浓,依稀泛着黑色, 将草叶浸得极深。她看了一会儿, 便站起身来。   打量四周,不知这白雨渐骑马带她到了何处,竟是荒无人烟。林木萧萧,夜风低拂,她站了一会儿,便举步离开。她一步一步走着, 依靠天上星子,辨认着方位。   她看着眼前的林子,若要回去,怕是要钻过前面这方密林。   不知哪里来的动静,惊动了林子里栖息的夜鸦,哗啦啦地全部往天上飞去,蓁蓁后退一步。   少女身影单薄,静静在那站了一会儿。光是依靠她一个人,怕是走不到宫里,就要出事。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裙摆有些脏了,却是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的鞋子在方才马上时就掉了,一双罗袜亦是脏污。   ……   回去时,他仍旧躺在那里。许是失血过多,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她费力地把他翻过来,却见他的后背被一根利箭刺入,刺入得极深,想来他不停出血,就是这根箭的缘故。   应当是方才带她上马时,他用背挡住了刺客射来的利箭。   而抱着她翻滚下来时,箭尾断了,那箭头却深深镶嵌进了血肉之中,导致出血严重。   不比上次春狩,这一次,他的伤势极重。   救?   还是不救。   很快,她便做出了选择。   她将男子身上的衣衫扒除,裸露出上半身,再用他的剑,将那件白袍割成布条,作为一会给他止血的纱布,随即目光沉静地将箭头取出。   她能做的只有这个。   至于其他的,就看天意吧。   他的后背血肉模糊,取出箭头的过程中,听不见男子半点的声音。   难免让她想起两年前,她受伤的时候,那异物生生从背上血肉中取出,她咬着布团,忍到了极致还是痛哼出声。   苏醒时,枕头被汗水和眼泪浸湿。   给伤口包扎的过程中,她发现了异样。伤口四周有些发黑,说明箭头上分明涂抹了毒药。   她心中有些忧虑,这荒郊野外的,根本找不到解药,若是白雨渐中毒而亡,那她一个人怎么平安走回去。   拿起男子手腕,给他把脉时,却觉察不出中毒的迹象,蓁蓁心里惊讶,不禁想起长凝的毒。按理说,长凝的毒,是没有办法自行化去的。她之前中了长凝的毒,原本早就该发作了,过了七天,却不见异样。她猜测是自己的体质原因。   后来中了那毒箭,长凝便彻底销声匿迹。她便猜测,是两者相冲,抵消了长凝的毒性。   白雨渐的身上,或许有她不知道的隐秘。难不成,这人真是神仙不成?百毒不侵?   她的目光,又落回他渐渐止血了的后背。   他的上衣被她扒了,还撕扯成了碎片,后背一览无遗地呈现在面前。   她这才发觉上面有很多伤,剑伤,箭伤,纵横交错的,包括他的手臂,也有一些伤痕,有些像是匕首划伤,有些像是针刺的。这些……倒不太像是外部造成的伤害,何况他身边有瞿越保护,有谁能伤到他啊。   难不成,是自虐?   她有点想不通了。   他有什么必要自虐?   想到曾经有一次撞见他沐浴,双臂结实有力而光洁无痕。   这些伤,只能是她不在南星洲那两年内添上的。   也许,是练了什么奇怪的武功吧。   她又将人翻了过来,掐住他的脸,“白雨渐,你醒醒。”   他却依旧昏迷着,她都把他脸掐得变形了他都没醒,看来不是装的。   蓁蓁从地上捡起那破烂衣袍,弄成一股绳子,绑在他的腰上。随即一手提着剑,一手拖着男子,缓缓往前走去,她方才在林子里看见了捕兽夹,想必附近有猎户,应该会有住的地方。   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间草屋。   她将剑扔在地上,双手用力把白雨渐往屋子里拖,他身量高大,到底算是重物了,她小脸上都是汗。   拖进屋子里,蓁蓁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   只是白雨渐经过这么一折腾,身上的伤又开始往外沁血,脸也更白了,唇瓣略微失去了血色。   她看了一眼就没再管,自顾自用手在脸庞扇风,顺便打量这屋子的陈设。   简陋。   不像经常有人待的样子。   屋顶还破了一个大洞。   墙角有一个水缸,掀开一看,里面都是蜘蛛网。   蓁蓁累极了,不想再动弹,她身上出了汗,怪不舒服的。而且这破屋连床榻都没有一个,她只好坐在那稻草堆上,双手托腮,对着空气发呆。   白雨渐被她丢在门口。   她无心管他,思绪有些乱,不知道姚玉书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才能派人来找她啊。   忽然一阵风吹进,那破窗呼啦呼啦地响,蓁蓁开始有点害怕了,抱紧了双臂。   她看向门口裸着上半身躺着的男子。   若是白雨渐死了,自己活命的几率岂不是要大大降低。   她歇够了,这才起身去查看他的情况,如她所想不容乐观,他脸庞晕红,开始发起了高热。   他体内那毒消失得离奇,按理说,那根箭刺入那么深,毒素早已深入肺腑。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消失了。   罢了,他医术奇高,说不定早就给自己服下了解毒丹。   如今当务之急,是给他降温,不过,水缸她方才看过,空空如也。四处恐怕也找不到水了,她也不想出去找,万一再遇到追兵,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蓁蓁把他拖到稻草堆那里,然后抱了一捧稻草盖在他身上,勉强御寒。   能不能挺过今晚,就看天意了。   她抱着双膝,看见自己那双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罗袜,索性脱了下来扔在一边。   双脚藏在裙摆下紧紧地并在一起取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阵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醒过来一次。   却见白雨渐不知何时醒了,他身上还盖着稻草,乌发披散着,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她瞧。   她还没说话,他就先开口了,嗓音有些嘶哑。   “娘娘放心,微臣不会死的。”   蓁蓁一怔,男子的脸,在淡薄月光的笼罩下,愈发苍白了几分,眉眼深邃地惊人。   他说不会,想来是有七八分的可信度了。   这人一向不会失言,他说死不了,那定是死不了。   一颗心到底是放了下去,又因实在是太困了,她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没有,就又睡了过去。   翌日,她是被阳光给刺醒的,那破了大洞的屋顶照进清晨的暖阳,铺在她脸上。耳边还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声。一滴露水,滴答,落到了她的脸上,蓁蓁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远处生着火,架着柴堆,一把剑,串着一只鸡在上面烤着,滋滋冒着油光。   香味钻进鼻尖,勾人馋虫得紧。   那人却不在。   蓁蓁起身,火光暖热了她的脸颊,嗅着那股香气,她腹中愈发饥饿,实在是忍不住了,刚想伸手。   “娘娘。”   男子声音响起。   她蓦地缩回了手,回头一看,男子站在门口,一身粗布衣衫,也掩盖不住的俊朗。   果真如他所说,不过短短一夜,就恢复了精气神,只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你醒了,”见她盯着他,他抿了抿唇,垂下眼来,“微臣方才外出寻了些吃食,还有衣物,娘娘若是不嫌弃,将就着穿吧。”   所谓的衣物,是一双鞋子。被他抱在怀里,粗布做的,针线粗糙,但有鞋子穿,总比光着脚好。   蓁蓁没有说话。   他便走了过来,半蹲下身,   “娘娘,请抬脚。”   她沉默片刻,这才扶住男子的肩膀,将脚抬了起来。   低着头,这才看见他的头发随意用一根草藤绑起,扎得低低的,如同绸缎般垂散在后背,瞧着倒是有几分温良随和了。   他托着少女的脚,却没有给她直接把鞋穿上,而是放下来,嗓音清寒,“娘娘稍候。”   白雨渐打来了一盆水,盆不算干净,里面的水看着倒还算清澈,他道,   “请娘娘浣足。”   她皱眉。   不过还是依言,将脚放了进去,入水冰凉,冻得她一激灵。   他却是将手浸在水里,为她仔细清洗了起来。   蓁蓁扶着他的肩膀,垂眼打量他。   他的细致严谨,是她从小就领略的。即便是洗脚,亦是像在处理政务一般,待将上面的泥土和草叶都洗去,恢复光洁如玉,他这才抬袖,为她将水渍擦干,捧着放进那鞋子里。   另一只如法炮制。   他手指冰凉,触感很好,力度亦是轻柔,她便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还是穿鞋的感觉好,稳稳踩上地面时,蓁蓁有些惊讶。   鞋子里不知垫了什么东西,倒是柔软舒适,不如她想象中的粗糙硌脚。   “昨夜多谢娘娘相救,微臣感激不尽。”他轻咳一声,看了火堆一眼,“娘娘用点吃的吧。”   她却不动,目光有些警惕。   他垂下眼,很低地说了一声,“你不能试着相信我一次?”   她笑了,“白雨渐,你可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知道,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丞相大人一手谋划的,又一出好戏?”   他扯起嘴角,眼里是冷的,“娘娘若真如此觉得,昨夜丢下微臣便是,又何必相救呢。”   “本宫只是觉得,若丞相大人就此毙命,本宫一人,恐怕难以脱困。”她坦然道,“救你也是无奈之举。况且,大人若就这般草草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白雨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嗓音一贯的清冷,“娘娘所言极是。”   他转过身去,垂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娘娘若实在不信,不吃便是。不过,皇上的人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在此之前,保持体力才是要紧,想必娘娘,也不想一直与微臣待在一处。”   说完他走了出去,步子迈得不疾不徐,却是肉眼可见的怒气。   见人被自己气跑了,蓁蓁这才从鬓发间拔下银簪,往鸡肉上一刺。   见没有异样,这才盘腿坐下,撕扯鸡肉放进嘴里,入口时却愣了一下,埋藏在记忆里最深的味觉被唤醒,外酥里嫩,还洒了一些香料,是他的手艺不错了。   ……   一路有人侧目。   路边,一男子牵着一匹马,缓步走着。   马上端坐着一名少女,瞧着分外矜贵,她以面纱遮面,只露一双水灵灵的眼眸,清纯中有一丝妩媚,眼角那颗泪痣更是点睛之笔。   她的手牵着缰绳,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条宝石项链。杏黄色的衣裙是丝绸质地,裙角用金线绣着繁花,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牵马的男子长身玉立,乌发用草藤束在脑后,眉眼冰冷俊美,即便粗布麻衣,也是通身掩不住的贵气。   此处,是靠近燕京的一座小镇,到处种满了杏花树,杏花雪白,边缘带着红晕,一片一片飘落,道路两旁落花堆积,宛若雪堆一般。很快,男子和少女的肩上,都落了不少花瓣。   他们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今晚在此歇息。”   他抱她下马,隔着衣裙的掌心冰冷,嗓音清寒若玉石相击,“委屈娘娘了。微臣一会便去官署报信。娘娘切记在客栈躲好,莫要四下走动。“   “知晓了。”她应的心不在焉,一下马,就与他保持了距离,他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方才缓缓地落下。   之前在路上遇到了一波追兵,白雨渐倒是不怎么费力地解决了。   他把剑擦干净,忽然注意到有血迹溅上了她的衣裙。他皱眉看着,不光这血看着刺目,她衣裙上绣着的凤凰亦是极为打眼,但凡有些见识的,都会猜出她身份不凡。   无法,白雨渐便将那破烂外袍裹在她身上,带她去了一趟成衣铺。   那铺子除了衣物,兼卖首饰,蓁蓁眼尖,在摆放首饰的地方看到一支金钗,雕刻成杏花式样,她流连了一会儿,方才走向男子。   白雨渐垂眸问她,“可有看上的?”   她默不作声,眸光流转,落到那件搭在衣架上的,杏黄色的丝质长裙。   裙子正对着窗棂摆放,迎着日光泛出碎金般的色泽。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大抵便是如此。   老板打量着二人,立刻双眼放光,“夫人眼光真好,这件衣裙乃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全天下仅此一件,夫人肤色如雪,穿上这件衣裙,定然美艳非常。“   他看向白雨渐,“这位公子若能买下这件衣裙,赠与您夫人,定能博得佳人欢心。”   “老板眼拙了,”蓁蓁抿唇笑道,“他是我的家臣,并非我的夫君。”   老板一愣,脸上浮现尴尬之色,“是在下眼拙。”   他将目光放在那男子身上,心里直犯嘀咕。哪有人看着别人妻子的目光是那般的,分明,就是看着心爱之人的眼神嘛。   因蓁蓁身上披着那件袍子,倒也看不出二人身份的差距。   或许,是新婚夫妻闹别扭?老板在心中暗暗猜测着。   蓁蓁倒是中意那裙子,自去换衣去了,趁着这功夫,老板又与男子攀谈。   “公子瞧你仪表堂堂,若是穿上本店又一镇店之宝,定然更添容光!”老板热情地取下那件白袍,“公子这等气质,最适合白衣不过,不若看看小店这件冰丝竹叶纹白袍,保管将公子的容色发挥到十分,别说夫人,就是这天下女子,都要对公子如痴如醉!”   白雨渐眸光掠过,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不必。”   他看向那帘后,目光疏淡至极,老板一时也怀疑,莫非自己看走眼了,或许,真的只是家臣?   帘子被一只玉手掀开,少女从中走出。   腰肢纤细,肤光胜雪。   少女脖颈修长纤细,一根细细的红色挂着那枚平安符,垂在胸前。   白雨渐眸光变深。   以前在他眼中,任何女子任何色彩都没有分别。   如今方知,是有的。   不论何种色彩,何种质地,黑白红紫。即便是粗布麻衣,只要在她身上,便是无与伦比。   她一步一步走来,天地静了,静得只能听见他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她停在他面前,问,“好看吗?”   男子喉结一滚,垂眸,遮掩眸中深色,“好看。”   她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笑了起来,颊边梨涡浅浅,方才看向老板,伸手取下手上那串红宝石手链。   “这件衣裙,我买了。”   却忽然被他按住,他拾起那宝石手链,重新给她戴在手腕上。然后从腰间取下什么,啪的一声,放在了柜台之上。   是他的剑。   蓁蓁并不很懂这些刀兵之物,可见到老板猛然变得垂涎的眼神,便也知,这把剑的价值,定然远远超过这件衣裙,十倍不止的了。   老板收回目光,拈着胡须,为难地说,“公子啊,在下是做小本生意的,原本没有这般以物易物的规矩。不过嘛,见夫人对这件衣裙是真心喜欢,看你二人穿着打扮,也也不像是本地人。相逢即有缘,罢了罢了,就当我吃亏,这衣裙便……”   “且慢。”蓁蓁笑道,“想必老板也是懂行之人,这把剑何等价值,老板不会不知,这件裙子我不要了,白卿,把剑拿回去。”说着便要去换。   她并非想给白雨渐出头,只单纯不想让这老板白捡一大便宜。   “哎,”那老板立刻道,“行行,在下再出五十两,加这件衣裙,换这把剑,夫人以为如何?”   他是个好刀兵的,从白雨渐进门开始,他一眼便注意到,男子穿戴虽再清贫不过,腰间佩的,却是一把绝世神兵!   光是上边悬挂的玉坠,便是极品中的极品,又岂能轻易错过?   五十两到手,蓁蓁随手塞到他怀里。   白雨渐看她,她道,“本就是你的剑,我可不贪你的。”   说着便走了出去。   “等等。”那老板却叫住了他们。   “这位姑娘,”他讪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这支金钗,小店不送的。”   白雨渐这才看见,少女鬓发之间,赫然戴着一支金钗。不知何时被她插在了如云的乌发之中,与这衣裙浑然一体。   他眸底划过异色,倘若从前,他必然要严厉训斥,不问自取,是为偷。   如今,他却一字未说。   只默默掏钱,将银子付了,她一早便走了出去,回眸看来,好整以暇地弯着眉眼,似乎要说什么。   他淡淡道,“此钗很衬娘娘。”   倒是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蓁蓁无语凝噎。   他带着她,又去换了一匹马。   踩着马鞍上马时,她低声道,“丞相大人素日里瞧着,是个精打细算之人。怎么连自己家传宝剑价值几何,都算不清楚了?”   白雨渐却不接话,只道,“娘娘当心。”   蓁蓁感觉身子一轻,竟是他在后面帮了一把,将她推坐到了马上,力道极稳。   她不打算放弃,继续道,“传闻大人生性清廉,连自己住的宅子都舍不得翻新,如今如此挥霍,倒是让本宫有些惊讶了。”   男子冷声道,“此是微臣私事。娘娘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   蓁蓁歪头,带着些抱怨地轻笑道,“大人嘴硬如斯,让人好不得趣。”   她双手握住缰绳,低头看他,巧笑嫣然,“说起来,这是大人送过本宫最贵重的东西了吧,本宫啊一定会好好保管。回宫后,定在皇上面前美言,让皇上好好地赏赐大人。”   白雨渐牵马的手一紧。想起那刻着她名字的白玉手镯,花光了他一年的俸禄,却被她弃如敝履。   “赏赐就不必了,”他淡淡道,“娘娘贵为中宫之主,受天下供养,微臣作为天下子民之万一,理应如此。”   “这样说,大人待本宫,是没有半点私心的了,如此高风亮节,真叫本宫敬佩不已。”   她目光正视前方,轻叹道,说话时,面纱被风吹动。   他抬眼,只见得下颌小巧,红唇一点。   周遭再极致的美景,皆成黯淡幻影。   唯她一人,芳华万千。   ……   白雨渐一打开房门,便见到少女背对他坐着,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鬓发乌黑。杏黄色的衣袖垂在桌上,被风吹得轻飘起来,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手臂,不胜柔婉端丽。   他一怔,回身将门关好,旋即单膝跪地。   “娘娘,请恕微臣来迟。”   他沉声道,“微臣遇上了几名追兵。甩掉他们花费了一些时间,不过娘娘但可放心,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   “你负伤了?”她语气随意,自从他进门来,空气里便有一股血腥气,她自然是嗅到了。她回头,便见他脸上有一道擦伤,隐隐渗出血迹。   额头也有一些灰尘,这白雨渐平日里秉持文臣的清雅整洁,面若冰雪的,这负了伤,倒是增添了一分桀骜之感。   见她视线停留,他抬手便往面上擦去,看见指腹的鲜红,他微微一怔。   这才后知后觉脸上的刺痛。   “娘娘用过晚膳了?”   他不问她为何会在他房中,径直走过她身旁,淡淡地问。   店小二贴心地在房中准备了洗漱的用具。木盆装着清水,他修长如玉的双手浸在其中。   水声哗啦,她看着他的背影,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旋即开门见山道,“今夜,本宫要睡在此处。”   他背影一僵。随即缓缓地说,“可以。”   他拿起浸湿的帕子,细细擦着脸,没什么表情地说,“微臣一会便去隔壁。”   少女却道,“你留下。”   他擦脸的动作一停,“此举有违礼数。不妥。“   说罢,他拿起一旁干燥的巾帕擦着手,回过头来。男子面容重新恢复干净如雪,瞧得蓁蓁有些可惜,她用手撑着头,盯着他,悠悠地说道,   “若是本宫命令你呢?”   不等他回话,她撇着嘴说,“在宫中时,本宫一旦就寝,便会有宫娥守夜,本宫起夜时,亦有宫娥照料在侧。再不济,还有圣上陪伴本宫,哄着本宫入睡。你让本宫一个人睡,本宫睡不着。丞相既受圣上命,理应护本宫无虞,不让本宫担惊受怕,是也不是?”   他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第62章 062 吻痕   白雨渐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方才淡淡颔首,嗓音听不出情绪,“微臣遵旨。”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客官, 您要的热水。”   店小二推开门, 吃力地提着一桶热水走进, 见房中一男一女,他匆匆低头不敢多看, 快速提着水走到屏风后,哗啦, 倒进浴桶里边, 很快就退了出去。   浴桶被屏风挡住,那扇屏风不过半人来高,又轻又薄。   人站在外边, 往里看, 不论是什么都一览无遗。   白雨渐僵硬地站在那里,少女却蹬掉了鞋子, 光着脚,一边解衣一边走向浴桶,一路上衣衫掉落在地, 少女却神色自若。   全然不在乎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衣衫尽褪脊背雪白, 腰线窈窕活色生香。他浑身一震,反应过来,蓦地将身子背转过去。   而她抬腿跨进浴桶,热水漫过的瞬间,全身心都舒畅无比。   抬眼透过屏风,男子背影颀长却是一动不动, 垂在身侧的手却攥得骨节青白。   她撩起水,看水珠淌过锁骨那枚菱花印记,指尖色泽粉嫩。   水汽氤氲,将少女那双蒙着泪膜的眼,染得春色无边。   “白大人不是说,去官署了么,”她懒声发问,那声音似乎都带着水汽,“怎还没人来接本宫回宫。“   他迟迟没有回应。   他抿唇,“微臣。”   顿了顿,声线有一丝窘迫,“事发突然,微臣来不及准备自证身份的信物。娘娘恕罪。”   蓁蓁了然。   想起他方才进门时的模样,不仅脸上挂了彩神情之间,还隐约有丝沮丧,想他堂堂丞相大人,连唯一可以证明身份的佩剑,都被他当掉了,莫不是在陈词时,被那些官署的人赶出来了吧,想到这她有些好笑。   她指尖绕着一缕湿发,“丞相大人,本宫有一惑。不知大人可为本宫解惑。”   “娘娘请说。”   “大菩提寺那些刺客混在僧侣之中,显然是有备而来,图谋已久。大人以为,这些刺客是何人所派?”   白雨渐怎会听不出她的试探,他垂眼,嗓音清寒,“娘娘既已心中有数,又何必问微臣?”   “广宁侯。不错,除了他,还有谁巴不得皇上早日西去。啧,这是狗急跳墙了?”少女低低地笑,“就连皇家寺庙,那等庄严肃穆之地都能安排刺杀。本宫不信他一个逃亡之徒,会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是以,本宫怀疑,京中尚有广宁侯的内奸。”   空气静了一静   “不知娘娘怀疑何人?”他声音很轻。   她却转移了话题,语气带笑,“丞相大人,你昨夜昏迷时,本宫扒了你的衣服,见你后背伤口,原本是染了毒的。怎么本宫为你把脉的时候,全然察觉不出异样?大人这是有什么百毒不侵的法门么,不若,也指点指点本宫?”   那人一片静默,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娘娘无需担忧。”   她却笑了一声,有些散漫,有些讽刺。   他一顿,低低重复道,“娘娘无需担忧。在将娘娘平安送回圣上身边前,微臣都不会有事。”   哗啦水声响起,她将身体浸没在水中,闭上双眸,“那就好。”   ……   沐浴完,她用干燥的布巾裹住身体,看也不看地上的衣物,径直走向床榻,倏地眸光一凝。   枕边整齐叠着衣物,拿起来一看,蓁蓁讶异,竟然是一件小衣?   连亵裤都有……   都是干净的,摸上去材质也还行,蓁蓁蓦地回头,看向那正弯身收拾着她脱去衣物的男子。   他进来时候,明明看不出带了什么回来。   莫非,是在怀里揣着。   这一路揣着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回来,还顶着一张冰山脸,光是想象,蓁蓁都忍不住啧上一声。   “大人接连奔波,”   她打开裹着身体的布巾,拿起那件小衣,慢吞吞往身上穿着,就这么隔着帐子侧身看他。   “大人不觉得身上不适?不需清洁一二么?”   他以为她穿戴齐整才与他搭话,谁知一抬头,入目竟是大片雪白。少女只穿着小衣,湿发披散海藻般垂落下来,手臂肩膀都是光裸的。   男子倏地低下头去,沉声道,“微臣只用换药便可。”   他低着头,递来那件杏黄色的衣裙,“娘娘还是先将衣物穿好吧。”   蓁蓁悠悠地哦了一声,却没有如他所言接过。   看了一眼,她道,“脏都脏了,本宫才不穿呢。”   白雨渐收回手,转身把衣裙展开,准备叠好放进衣篓之中。   谁知一件嫩黄色的小衣掉了出来,幽香四溢。   他瞳孔一缩,飞快捡起与衣裙一齐拿在手中,皱眉看着,头一次遇到了比政务还要棘手之事。   蓁蓁穿好贴身衣物,滑溜溜地钻进了寝被之中,大抵都是新布置的,里面凉的厉害,不禁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把身子蜷缩起来,只露出个脑袋。   见男子背对她,不知手里拿着什么在发呆,她好奇道,“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   白雨渐声线平静,走向墙角的衣篓将衣裙放进去,脱手的刹那,好像丢掉了什么烫手山芋,他悄悄舒了一口气,眉眼都显现出轻松。   这才慢步踱到了屏风那里。   水声再度响起,男子解开衣带,用巾帕在浴桶里过一遍浸湿了水,方才细致地擦起上身,他就那么擦着,外衣也没脱下来。   ——等等。   他竟然就着她洗过的水擦身。   蓁蓁不免有些古怪。   “你为何不让店小二新换一桶?”   “不必麻烦。”   白雨渐声音淡淡的,好似全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到底意识到了不脱上衣实在不便,他将身子往里靠了靠,确保不会被看到,这才将上衣脱下。   拆开已经被血污浸透的布条,有些跟血肉粘连在了一起,他额角青筋跳动,牙根紧咬。   布条一圈一圈地落到地上,他拿着药瓶扭头往伤处抖落药粉,可惜看不准位置,大半都洒在了地上。肩线起伏有力,腹部肌肉随着扭头的动作有些收缩。男子脸上微微起了汗意,眉骨被汗水浸湿,一滴汗水凝结着啪嗒,滴落在肩头。   似乎感受到有人注视,上完药草草包扎了一下,很快一展衣袍披在了身上,将肌肤全部遮挡得严实,修长的手指系着衣带。   蓁蓁遗憾地收回了目光,默默躺了回去。   白雨渐却迈步走来。   “得罪。”   他躬身从她上方伸出手臂,自床榻里间抱出一床被子。他系发的草绳早就散了,披肩长发顿时像流水一般洒落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好一阵冰冰凉凉。   白雨渐很快起身。   清冽的松香味儿无处不在,她看着他在地上打了地铺,然后合衣躺下。   白雨渐睡姿极为板正,连双手都规规矩矩摆放在身侧。只是他长手长脚的,这地面空间逼仄,到底是有些伸展不开,很快就侧过身子背对着她,慢慢地没有了动静。   蓁蓁瞧了他背影好一会儿,月光铺陈进来,笼在他一头乌发上,如覆一层寒霜。那若隐若现的后颈冷白如同冰雪一般。   她瞧着瞧着,慢慢地觉得困了,便睡了过去。   半夜却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窗子没有关紧,被一股狂风吹开,刺骨凉风扑面的刹那,白雨渐醒了。   很快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不知何时,他胸前倚着一团柔软。他低下头,不知何时少女竟是钻进了他的怀中,紧贴在他的胸膛。   小小的脸上有些水渍,睫毛卷翘着,“冷。”   她呓语着,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娇小的躯体,似乎想从他这里汲取到温暖。   小小的鼻尖,小小的唇。白雨渐盯着她看了许久。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怕打雷怕冷怕黑。   每到电闪雷鸣的夜里,就会跑到自己屋里,钻进自己怀里撒娇,非要与他一起睡。   他冷着脸训斥,还是抵不住孩子那双含泪的眼。每每都应了她。   每每都是,下不为例。   后来她长大了,就不再这般。   他有几次放心不下,悄悄去她屋里看她,却见她裹着被子缩在墙角,挖出来一看,睡得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可爱又可怜。   想起这些,他心尖柔得不像话,只觉她还是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孩子,终究是没长大。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要将她抱住,却触到温热光滑的手臂,还有一双光.裸的玉腿。   他一僵。   闭了闭眼,白雨渐手臂一紧,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她很轻,很瘦。   他垂下眼,毫不费力地将她抱到了床榻上,拉过被子把她身体罩住。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俯身,把她脸上的青丝拨开,露出她的脸来,他站在夜色之中,静静看她的容颜,似乎想要将她深深地铭记在记忆之中。   她皱着眉,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看上去不太开心。他指尖伸出想要抚平那丝褶皱。   可到半路,又生生顿住了。   他把手收了回去,转头就要离开。   衣角却蓦地被紧紧拉住,很低一声,“别走。”   蓁蓁睡眼惺忪,看着面前模糊的影子,她只觉得自己行走在冰川之上,很冷,很冷,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就像是刚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婴儿,没有一点安全感。   他转身想要拨开她的手指,却硬是被她拽了下来。   一道清浅的呼吸拂落面上,她毫无意识贴向那个人,越靠越近。她把手伸进了他的领口,抚着他的脖颈,寻求着温暖。   “好冷。”   那人僵着,把她手轻轻拿开。   可她就像缠人的藤蔓,拿开一只,另一只就往里钻。男子眉头越皱越紧,眼里墨色翻涌,似乎正在激烈的挣扎当中,   可最终,他叹口气,还是妥协了。   他半弯下身将她搂进怀中。   不过片刻,又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紧紧地,好像是此生不能失去的珍贵。   他伸手拉过被子,足以盖住两人的身体。   男子身影修长高大,几乎完全笼罩住少女,抱着怀里这唯一的热源,他下巴搁在她的发上,眼睛却是静静地看向虚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或许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   四周静得只剩呼吸声。   ……   蓁蓁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就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那人的手臂结实有力,像是一个坚固的牢笼,将她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视线里是修长冷白的颈,凸起的喉结。   “白雨渐。”   那喉结一滚,手臂也松开了她,似乎要起身,被子掀开,凉风灌进,她打了个哆嗦。蓁蓁立刻双手双脚并用,缠住了欲要离开的人。   他一僵,“娘娘。松手。”   嗓音有些哑。   她道,“本宫很冷,你不许走。”   他拒绝,“这不得体。”   她嗤笑一声,“你得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本宫的榻上,装模作样。”   他抿唇不语。   白雨渐到底还是躺了回去,只是虚虚地圈她在怀里,也不靠近。   她却将身体贴了过来,隔着布料尽是柔软馥郁,他僵硬得像是一块铁板。   她闭目想要继续睡,秀气的眉头却蹙了起来。她忽然翻身趴在他胸口,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   “不许硬。”   热气送进耳廓,腻腻湿润,男子的耳后转瞬红成了一片,他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颤着,面上似难堪,又似痛楚。   蓁蓁只顾自己舒服,送上门来的人肉垫子不用也太可惜了。况且他身上肌肉很有弹性贴着睡很舒服,要是某处不那么硌人就更好了。   想着,她随手捞来了软枕,挡在那让她不舒服的地方。然后依旧将脑袋半趴在他胸口,闭眼睡觉。   这一觉睡的很香。   她好像梦到了自己在吃红烧肉,流了不少口水。   一大清早,她是被鸟鸣声吵醒的,伸了个懒腰,爬起身。   白雨渐坐起身,眼下有些青黑,头发也是凌乱的。   些微碎发汗湿贴在冷白的颈上,好像被蹂.躏了一个晚上的良家妇女。   衣衫靠近胸口处有可疑的湿润,蓁蓁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看到。   白雨渐长舒口气,闭目揉着太阳穴,缓解彻夜未眠的疲劳感。   很快,蓁蓁就发现了一个大难题。   她昨夜换下来的衣物还在衣篓里,未曾拿去濯洗,眼下没有衣服可穿。   于是她像只鸵鸟般缩在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床边的男子。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手放了下来,睁眼看她,“娘娘折腾了一晚,怎么不继续了。”   “你胡说什么,”   蓁蓁有点心虚,不过很快她就硬气起来,“本宫昨儿,那是发了梦魇,并非本宫自愿。你若是心中有怨有怒,本宫也没有办法。”   竟是耍起了无赖。   对此,白雨渐没有反应。他看她一眼,忽然俯下身来,蓁蓁害怕地往被子里一缩,他却是伸手掖了掖被子尾,严实盖住她露出来的脚。   “微臣去给娘娘准备早膳。”   他留下一句便出门了。   走时带走了那篓衣物。   见他走了,蓁蓁一把掀开被子,正要下床,肌肤的凉意提醒她没衣服穿。   不得已只好裹着被子下床,目光随意掠过房中摆放的那面铜镜,却是微微一怔。   这脖子上……   怎么会有一个红红的印子。   一看就是被人啃咬。   她把小衣往下拉,更是惊讶。   这红色的痕迹,星星点点,蔓延到了锁骨下,堪堪停在微鼓的胸口上,昭示着无言的暧昧。   她冷笑,真是不老实。   她裹着被子,又回到了床上。半个时辰后,门被人推开,白雨渐端着一碗热粥进来。   看到床榻上裹成球的少女,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旋即轻咳一声。   “娘娘。”   蓁蓁却望着他冷笑。   “白雨渐,你好大的本事。”   她扬起脸,抬手指着脖颈。   少女纤细雪白的颈上,罗列着可怖的红痕,形状大小各不相同,一路蔓延到那雪酥光嫩的隐秘处。   他眸光变深。   “你怎么解释?”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迎着他的眸光,蓁蓁蓦地拢紧了身上的被子。   却见他伸出手,白皙的掌心里赫然放着一枚皱巴巴的平安符。   “什、什么。”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弯身将平安符放到她面前。   蓁蓁火冒三丈,刚想质问,忽然想起刚才在铜镜里看见的那些“吻痕”的形状。   倒是与这平安符的大小,极为相似……   难道说她脖子上的,是,是睡觉时被这东西硌出来的?   蓁蓁忍不住脚趾蜷缩,白雨渐却是坐在了桌边瞧着她,修长的手指曲着,颇有些随性的样子。   迎上他含笑的眸,蓁蓁一把抓起那平安符,刚想扔到地上,却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看去,那碗粥正放在他手边,袅袅冒着热气。   肚子配合地咕咕两声,倒也确实有些饿了。   不过……总不能裹着被子去吃吧。   她清了清嗓子,“本宫眼下有些不便。可否请大人暂避一二?”   白雨渐起身,抬手三两下解了外衣,扔在她面前,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还将门带上了。   ……   “请娘娘梳妆。”   蓁蓁看他一眼,慢慢地坐在了铜镜前,眉眼有些恹恹的。   白雨渐拿起她那缕打结的长发,在手心缓慢细致地梳着,她小时候的头发长得没有这几年这么快,最多齐肩的长度,很好打理。   他曾经给她扎过最复杂的发髻,不过就是平民少女间,最流行的那种花苞髻。   只用两根发带就可以完成。   如今她头发长了,他也生疏了。   空气中,只有梳子划过长发的声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晨光透过窗棂,照射在男子的眉眼之上。   一眼望去,错觉温柔。   可一瞬过后,又是沉冷若冰雪。   他为她绾了个随云髻,倒是典雅素净。之前买的杏花形状的金钗,他拿起,轻轻戴在她的鬓发上。   蓁蓁看了一眼镜子便起身,他却忽然将什么递到她面前,“这把梳子,就送给娘娘吧。”   “这两年,错过了你的生辰,”   白雨渐嗓音淡淡的,“算是补的生辰礼。”   是一把木梳子,上面雕刻了长春花,就连花瓣的纹路,都极细致,像是什么人一笔一划,雕琢而成。   她默了默,抬手接过,道:   “你今日给本宫梳的发髻,本宫很喜欢。不过,本宫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她扬起下巴,微笑地看着他。   他睫羽一颤,扯起嘴角,“娘娘若愿意,便将那枚平安符,赠与微臣,可好。”   “可以。”她心情好自然大方,指尖随意一勾,便从袖口取出平安符,递到他手里。   白雨渐看着平安符,眼里神色竟是有些不敢置信,他盯着看了许久,慢慢地,手指微蜷,将它紧紧握在手中。   “这几日,微臣会想办法向宫中递信。”   他低声道,“娘娘若是烦闷,微臣陪娘娘出去逛逛,这几日,正巧是此处灯节。”   “灯?那有什么可看的。”   蓁蓁兴致缺缺,“宫里看的还不够多么?在南星洲时,亦是年年有灯会,本宫早就看腻了。”   白雨渐倒也没有勉强,只道,“既然如此,娘娘便安心在此等候。微臣给娘娘搜罗了些话本,就在那边案上,娘娘无聊时可作消遣。”   “话本?”   想不到他竟开了回窍,蓁蓁立时便去翻找起来,至于后面他都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随意“嗯”了一声。   到底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很快就被话本吸引了注意力。而房间也很快恢复了安静,那人没有了踪影。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蓁蓁揉了揉眼,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天黑了。“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不用看都知道是白雨渐,   “外边怎么这么热闹。”她听见楼下的喧哗,不禁问了一句,问完就想起了白雨渐说最近几天是镇子的灯节。   那人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转头看去,看清白雨渐的模样却是吓了一跳。   “你这是去哪里了。”   比之前还要狼狈的形容。   除了脸上没受伤,脖颈上、肩膀、腰腹处都沾着大片血污。   她大惊,“你这是去杀人越货了?不是说向宫中递信么,难不成……你又遇上追兵啦?”   白雨渐摇头。   他很快便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蓁蓁这才看见,他背上有一个包袱,露出一点白绒绒,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皮毛……   她慢慢地定住了。   一步一步走向他,嗅着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她有些不可思议,“你去狩猎了?”   他抬起眼笑了。   那笑容是那么地轻柔,好像古老象牙上的光辉。   他看着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蓁蓁。”   “说过要给你猎的雪狐,为兄没有食言。”   她这才看见,他的脸色白得可怕。好像整个人的精神和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这是送你的……”   第二件生辰礼物。   他薄唇翕动着,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倒下了。 第63章 063 话本   人刚好倒在她的脚边, 把她给吓了一跳。   “大人?”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   不会嗑坏了吧,她站在那里看了会,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肩膀。   这人纹丝不动, 一点反应都没。   看向他背后的包袱, 蓁蓁动手打开, 果然是一副完整的雪狐皮毛。   简单处理过了,有些部位还带着零星血迹。   天山雪狐生性凶猛, 常在人迹罕至之地出没。   要在这附近猎到一只,怕要生生走上几十里地不止, 而山路多崎岖难行, 很难骑马上去,难道……他是徒步?   就为了一张狐皮……上回在宫里他说要给她猎来,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蓁蓁垂眸看着他, 倒是忘了。这人一向言出必诺。   她把人翻了过来, 手指搭在他的腕上给他把脉,气血不足, 脉来无力,倒确实是疲累至极的脉象。   她叹了口气,看在那张雪狐皮的份上, 吃力地把人搬到床榻上, 又好心地扯过被子给他盖上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蓁蓁起身出门,让店小二给她煮一碗清粥,小二应得爽快,只道一会就给她送来。   蓁蓁便回了屋里。不多时,房门就被人敲响, 店小二把清粥放在桌上,还顺便把一个衣篓搬了进来。   “夫人这是您的衣裙。”   看了看衣篓里的衣物,蓁蓁有些不解,那店小二嘿嘿笑道,“夫人但请放心,都是您夫君亲手洗晾整理的,小的没敢经手。”   他顿了顿,又道,“便是今日那碗粥,都是您夫君到灶房亲手烹制的,加了不少补身子的食材呢。”   “要小的说,您夫君是真疼您呐,想必您二位,是刚成婚不久吧?小的在这就先祝您二位幸福美满,早生贵子了!”   “……”   蓁蓁觉他聒噪,随手塞了两块碎银打发出去。   那小二乐得见眉不见眼,忙不迭地作揖,口中道着多谢夫人,这便快步离去了。   蓁蓁从衣篓里取出衣裙,干燥柔软,还有一股清淡的皂荚香气,索性就走到屏风后换了,中途却掉下一件嫩黄色的小衣。   她弯身捡起,手指捏紧那块轻薄的布料,上面亦是泛着一股皂荚的清香。   穿戴完毕,她从屏风后走出,再度将目光放在了那静卧的男子身上。他双目轻阖,许是得到了休憩,脸色不复方才的惨白,一头乌发散乱在枕上。   桌上那碗粥,就要凉了。   她索性把粥碗抬起,往床边走去,刚坐下男子就颤了颤睫毛,缓缓醒了过来。他醒来也没有说话,只拿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瞳仁漆黑。   男子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相比平日的冷漠,此刻里面盛着初醒的茫然,整个人变得好亲近了不少。   \"我做了个梦。\"他嗓音微哑。   没想到这人醒来后,第一句话是这个。   “嗯,”她不走心地应了一声,他抿了抿唇。   她这才问,“大人梦到什么了?”   “梦见,”他顿了顿,“过往。”   “说谎,”她笑了,勺子搅动清粥,“想来大人自己都不知道吧,你说谎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   譬如之前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口中说着或伤人或绝情的字眼,看向她的眼中,却满是痛楚与爱意。   再没有人能如他一般,将“口是心非”一词,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梦见你丢下了我,”他忽然低低地说,尾音有丝轻颤。   “什么?”   蓁蓁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倾身,他却又不说话了。对他究竟梦到了什么,她不怎么感兴趣,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将手里的粥碗递了过去。   “大人请用吧。”   白雨渐也不推脱,自己安静地喝了起来。   粥是清淡白粥,无甚滋味,已经凉透了。碗捧在手里,却还有她掌心的余温。   他吃相优雅完全看不出是饥肠辘辘的状态。一股皂荚清香袭来,是她忽然靠近,他抬眼,“怎么了?”   蓁蓁没说话,径直探手到他身下。   被她碰到的时候他明显一僵,她却没有特别的反应,眉眼低垂着,在他腰下摸索了好一阵,差点摸到臀部的时候,才面露喜色,把那之前没看完的话本给扯了出来。   抚平那被压过、变得皱巴巴的纸张,她坐到凳子上,接着方才没看完的地方,津津有味,继续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到底还是民间话本有意思,她在宫里好久没看到这么新奇火辣的话本了。   她敢肯定,白雨渐只是随手在摊子上拣了几本的,他这个人古板得很,品味不至于这么独特。   这话本分上下两卷,她就要看完上卷了,男主人公顾生,女主人公芸娘,二人话别,在那春雨之中,执手相看泪眼。   随即芸娘决定,在这最后的相聚时光,把自己交给她深爱的人。   蓁蓁一颗心被高高吊了起来,兴致高涨,一翻页,却是最后一页了。   几个大字写在那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回,就是下一卷了。   蓁蓁倏地扭头,看向白雨渐。   他明显一怔,舀起的勺子刚放到嘴边,无奈那炙热的目光实在难以忽略,他又放下了,忍不住轻咳一声。   “何事?”   她皱眉,这人,应该不会只买了上卷吧。   应该不会吧。   依他秉性,很有可能只买了上卷。蓁蓁叹了口气,托腮,将那话本随手搁在了桌上。   不过,看了一天的话本,倒是有些累了,听着外边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想起今日就是所谓的灯节,她心又痒了起来。   蓁蓁清清嗓子,起身道,“大人今日辛苦了,且好生在此休憩,本宫出门逛逛。”   说完也没有管他什么反应,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可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男子清寒低沉的声音。   “娘娘不若戴上面纱。”   蓁蓁皱了皱鼻子。   “不戴。”她回头。   看着男子苍白的脸,她唇角轻挑,“丞相大人如今,难道已经虚弱到,没有办法顾全本宫安危了吗?”   少女笑靥如花,眸若灿星。   白雨渐默了默,道,   “自然不是。”   他将那面纱收了回去,无声跟在她身后。   走在街道上,蓁蓁刚开始还记挂身份,自己身为一国之后,该维持尊贵体面。可很快就被那些眼花缭乱的节目吸引了注意。   猴戏、高跷、画糖人……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灯节,会是如此热闹,街上摩肩擦踵,燃灯续昼,孩童们互相追逐嬉戏。   难免令人有些熟悉之感,两年前在南星洲,也有这般景象,只是她心事重重,自然错过了无数好风景。   今夜,也算是弥补遗憾了。   她像是刚出笼的鸟儿,高兴得不行,时而去糕点摊子上尝两口酥点,时而又去摆弄一些小玩意儿,每每看到什么喜欢的,便在身上试试。   老板夸得她高兴便留下,实在有趣的也留下。   至于付银子的事儿,自然全都交给身后的人。少女怀里揣着一堆零嘴儿,一边吃一边继续向前走。   看到有卖杏花酥的,怀里却是放不下了,她皱眉咬了一口酸枣糕,吃了半块她又不想吃了。   拿在手里有点为难。索性转身走向男子,停在他面前,“本宫饱了。”   少女两根细白手指拈着一块琥珀色的糕点,稳稳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张口。   眼里似有笑意,如落星光点点。   他不自觉垂眸咬住,唇瓣柔软冰凉,擦过她的指尖。   酸枣糕口感柔滑有韧性,一般是酸甜适宜,可这一块的酸味儿,却是盖住了甜。   他皱了皱眉,却依旧无言,将剩下的酸枣糕,全部就着她的手吃完了。   待咽下去,他喉咙立时有种刺痛的感觉,一股酸味儿往上冒。   从小他就讨厌过酸或是过甜的东西,尤其是酸食,每次吃完都会吐。强忍住了那股反胃的感觉,白雨渐面上平静依旧。   “好吃吗?”   “嗯。”他颔首,“多谢娘娘。”   她笑了,“本宫想吃那个。”   视线越过他,看向那卖糖葫芦的商贩,白雨渐看她一眼,依言去买。   她从小就喜甜食,他虽对这些敬而远之,但见她实在喜欢,闲来无事时,便也会做一些。   却是没做过这糖葫芦的。   买好一串回来寻她,她却不在原地,四周也没有她的身影。唯有少女身影停留过的那株杏花树,飘飘摇摇着雪白的花瓣。   它们堆积在地上,像是洁白的雪。   他逆着人流走着,心里一片荒芜。   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的结果。   这几日就像偷来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地珍惜,因为知晓过了今夜,这样的相处,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她是中宫之主。   他是前朝外臣。   从前不觉珍贵,如今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难得。如果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待她更好一些。像世上所有宠爱妹妹的兄长,毫无保留。   若她愿意,他便娶她,护她一生平安无虞。   若她不愿,他便送她出嫁,十里红妆。   只是这些,都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大人。”有人走到他面前。   “蓁蓁。”他停下来,低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渐渐有了神采,像落进了光。   她不说话,只从他手里接过那串糖葫芦,低头认真撕开糖纸。   身前忽然笼下阴影,她被人紧紧搂住。   她挣扎了一下,刚想说话。   “嘘,就一小会儿。”他克制地说,深深将脸埋进她的颈,嗅到她的香气,那种连呼吸都艰难的心痛感,才缓解了一些。   即便拥抱也没有相贴,更像是把人划进自己的保护圈里。她皱眉,动了动,他抱得更紧,低低道,“微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糖葫芦。”她提醒。   他一怔将人放开,这才看到她的衣襟都沾上了红红的糖渍,蓁蓁拿着那串糖葫芦,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该怎么办。   白雨渐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伸着袖子给她擦着,他自己身上也沾了一些,却没有在意。   眼看糖葫芦是吃不成了,蓁蓁便将它重新塞回了白雨渐的手里。不说刚才自己去哪了,白雨渐也没有问。   “哇。”   忽然四周大亮,有人惊呼。   蓁蓁亦是轻轻吸了口气,仰起小脸。他一怔,随着看向天幕,正见一抹火光冲上天际,炸开繁华万千。   那绚烂的烟花飞溅碎星点点,伴随着喧嚣的响,天空中色彩变幻,紫的绿的红的,灿烂得无与伦比。   却是转瞬即逝,一朵凋谢了,另一朵又盛开,一簇比一簇浓丽华艳、引人注目。   他却是转过脸,看向她。   少女眉眼弯弯,专注地看着焰火,眸色纯真,好像天生就该是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仰头看着焰火。   他则看着她。   风吹过他的发,又撩过她鬓边碎发,似乎缠绕在了一起。   他不易察觉地,退开了半步,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再靠近了。   “嗯?”她忽然看来,一双眸子水光脉脉,“大人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   他视线冷淡,在她面上虚虚划过,望向了天际。   焰火盛放,骤然的光艳抹在他的眼尾。   给这人冰冷的外表添了几丝柔情,动魄惊心。   ……   姚玉书大概快来了。   她站在窗边,望向一片寂静的夜。   大抵世上所有热闹落幕后,都会迎来这般仿佛被世间遗忘了的空寂。   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时至今日,依旧会感到伤感和不圆满。   转过身去,看到铺好的床榻,她眨了眨眼,看向那准备推门离开的男子,他今夜要去隔壁睡。   “白雨渐。”   被她叫住。他回眸,“娘娘有何吩咐?”   “那话本,”她指着桌上,“下一卷在哪?”   他循着她视线看去,皱眉。   蓁蓁叹气,不会真的忘记买了吧。   他却折身回来,在她床角那堆话本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挑出一本,递到她面前。   蓁蓁诧异地看他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一直在看的是这本。   正想从他手里接过,指尖一顿,又收回了手,少女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她将手背到身后,一步步后退,直到抵住床榻。她坐在了榻上,手抚着身下垫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本宫要大人念给本宫听。”   他捏着话本的手一紧,脸色不明地看着她。   蓁蓁伸直腿,脚尖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今儿本宫累了,不想自己看。那话本,你给本宫念。大人不想给本宫守夜,可以,只要你哄本宫睡着。等本宫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   白雨渐敛着眸子,迟迟没有出声。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忍够了,忍无可忍要严辞拒绝,或是发怒的时候,他翻开了话本。修长白皙的手指刚翻过一页,男子整个人便定在了那里,僵滞不能动。   顾生芸娘初试云雨情。   几个大字跳入眼帘,他将话本飞快阖上了。   “娘娘不若换一本。”   他看着她,提出建议。   她却勾着唇,目光先是落在书上,随即缓缓落在了他面上,“不成。”   “人家就想听这个嘛。”   她嗓音甜腻腻的,好像是在撒娇,白雨渐却知道,她就是故意戏耍自己。   他手指攥紧,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似乎在强忍着怒气。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再次翻开了那本书。   顶着她看好戏的目光,薄唇微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男子面无表情:“……回来见芸娘早在架儿底下,铺设凉簟枕衾,褪得上下没条丝儿,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   嗓音清寒若玉石相击,念得字正腔圆,一派正经,可那内容,又相当不正经。   “你站得那么远,本宫听不见。”   她弯着眼笑,蹬掉鞋子,把脚收到了榻上,人慵懒地躺下,只拿一双眼觑他。   她伸手拍了拍榻边。   示意他可以坐在这,不用站着。   “过来呀。”   “本宫的懿旨,都不管用了?”   “……”他到底还是妥协,走了过来,在距离她较远的地方坐下,乌发散落下来。   她也没有异议,含笑注视他,“大人请继续。”   白雨渐一默,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上,没有什么感情和起伏地念着,“……一面又将发带解下来,栓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如金龙探爪相似。一时间莺声颤掉,春心没乱……“   念到这里,他默了默。   接下来便是连呼吸声都隐匿了,室内只余男子清冷低沉的声音。   又翻过一页,他眸色寒凉,“……忽然仰身,往前只一送,攮进去了直抵深处,顾生喟叹一声,翕然畅美不可言。”   他忽然没声了。   她抬眼,“怎么不继续了?” 第64章 064 微臣想以下犯上   “娘娘, 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他脸色如常说完,便将话本合上,往怀里一揣。   “哎, 你还给我, ”她兴致正高, 哪里甘心被这样打断,伸手就去抢, 奈何他身量高她够不到,索性往他怀里一扑, 谁知就是这一扑, 二人双双倒地。   她一只手探进他怀里摸索,时不时按到那绷紧的肌肉,刚碰到那书页一角, 男子呼吸一紧, 一个颠倒间,她便被他压在了身下。   窗外送来夜风阵阵, 他们乌发纠缠,衣袍铺陈了一地,烛火晦暗, 在他眸底投下淡淡的影。   身体上方的男子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 此刻里面满是欲,浓得惊人。   “你想干什么?”她心脏一缩,脱口而出。   他俯身下来,唇凑近她耳边。   “微臣想以下犯上。”   热风送进耳廓,撩得心脏蹿过一阵酥麻。   “微臣想把娘娘关起来。”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大不敬的话, “微臣想把娘娘锁在身边一辈子,哪也不能去。”   说完,她的手腕被扣住,随即那只手往下滑,指间一根根地插.入了他冰凉修长的指。   然后寸寸相扣,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他颈间有一根细细的红线,上面悬挂的平安符掉了出来。她衣领早就被折腾得松开了,那枚平安符正好落在了她的锁骨窝里,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好像被那根红线连接起来了一样。   修长的手指绞紧了她的手,那一瞬他的亲吻落了下来。   避无可避只能接受那炙热的气息,她很快就喘不过气,他逼迫得太紧,像是海中窥伺已久的猎手追逐着幼鱼,几乎一口吞咽进去。   忽然,幽微的光亮起,是他微微退开一线。   “再来。”   他嗓音微哑,原本苍白的唇恢复了血色,唇瓣与唇瓣摩擦得微.肿。说完就又覆了上去。   男子的眼角微红,像是白纸上抹花了朱砂,不论何时,他接吻的时候面上都控制不住地泛起薄红,紧闭着双眼,好似羞涩到了极致。   薄薄的衣裳之下有些微的起伏,她被凉得扭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从他的掌控之中脱离出去。感受着那温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触碰,她喘了口气似乎想笑。   这人终于是堕落了,于是她果真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笑大人道貌岸然。”   指尖一重,他眸色深得可怕。   她身子轻颤,吃痛地拧紧眉头,却是毫无畏惧,还是要说,“大人怕要忘记从前的自己有多清心寡欲。你之前不是最厌恶肢体接触吗?”   “可你看看,现在是谁,在抚摸本宫 ?“   他的指滑到柔软的腰线,那抹柔滑细腻足以让人疯狂。猛地扣住,紧紧地箍向自己,严丝合缝。   仅仅做到这种地步,他已是汗湿眉骨,一双眼愈发阒黑,如同乌黑的砚石般,视线紧锁着她不放。   她喘着气,小脸绯红,她的发髻散乱了一地,雪白的肌肤透红,像是盛放到了极致的杏花。   她看着他笑,那笑容攫住他的心脏,让他的心一时酸酸涨涨,一时又如同白蚁噬咬。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看着她从小小的孩子,变成这般模样,像她又不像她。   可不管是白蓁蓁还是魏元贞。   他好像都躲不过了。   他闭上眼。想起的却是那一夜的疯狂与缠.绵,深深的罪恶感烙印在骨,折磨得他身心俱疲。   可同时又贪恋她的温暖,想要进入,占有。   矛盾的情感交杂在一起,终究成了一张密密的网,让他流落进难以挣脱的宿命。   “丞相大人,不要报仇了。”   她永远都在试探他的底线,妖一般蛊惑人心。   “大人,只要你放弃,本宫便应你,给你,”她手指撩过他的发,别到耳后,呵气如兰,“你我做一对快活鸳鸯。你要的情,你要的爱,本宫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放弃,如何。”   白雨渐喉结滚动。一颗汗水,沿着他的下颌骨,滴答落在了她的颈上。   “微臣恕难从命。”   烛火噼啪轻响。   她听见他淡淡地说,他的手也从她身上离去,旋即起身。他离开得十分干脆,就好像刚才那个情动到极致的男子,是另一个人。   眼前之人,面若冰雪,只有清醒坚定,与绝对的理智。   她躺在那里,却是淡淡笑了。   是,他从来不曾变过,这世上有很多人很多事都在改变,而始终保持初心未变的,也许只有面前之人了。   这一刻她在他身上再度感受到了熟悉。倘若他当真应了,他就不是白雨渐了。   “大人,我敬佩你。”她叹气,缓缓坐起,“不过我也在这里告诉大人,你若动我的根基,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手指勾着长发,将它们一点一点理顺,他静静地俯视她,忽然问道,“你今天去了何处。”   问的是她消失的那一会儿。他神色冷淡,衣衫却是凌乱,唇上还有湿润。   “本宫自然,是帮大人一把了。你不是想尽快摆脱本宫么,”她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是,她是看到了暗网在寻人,是以便让他们向宫中送信,尽快安排接驾,“本宫身为皇后,若是失踪过久,难免引起恐慌。”   他笑了,“皇后。好一个皇后。”他探手擒住她下巴,迫她与他对视,哑着声音道:   “你说,皇上若是看见你我衣衫不整地待在一间屋子,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她一怔,旋即抬手默默地掩着领口,躲开了他的注视,低垂的长睫细微颤着,似乎有些惶急,“你,你我又并未真的发生什么。那些话,不过是我起了玩心,说来糊弄你的,又不打算真的与你发生什么。皇上不会多想的,你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白雨渐手脚冰凉。但更冰凉的,是那颗心脏,仿佛一瞬被霜雪冻结。   松开手,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他忽然轻轻地说,“掩饰什么。你身上那些痕迹,岂是一天两天可以消除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脖子那些淡淡的痕迹上。   蓁蓁立刻抬手轻抚。   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少女低着头一言不发,片刻后,低低的哽咽声响起。   他一怔,就见她瘦小的肩膀发着抖,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打湿了她的衣角。   少女忽然抬眼,细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   “你说谎,明明就是,”她抽噎着,“是平安符,是平安符硌的。”   她眼眶红红的好像一只兔子,水灵灵的泪眼睁得大大的,委屈地看着他。   白雨渐这才明白,她什么也不懂。   即便知道什么,也是半知半解,看姚玉书与她的相处便知,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受什么苦。   看到她的眼泪,他立刻就悔了,觉得自己欺负了她。   可同时又不愿承认的是,看到她哭,他心底有一丝隐隐的扭曲的快意。   她心里想着旁人,却还如此撩拨他,他该让她吃足教训,于是,他说,“不是。”   蓁蓁蓦地一僵,因他手指抚过她的颈,他的指尖按在了她动脉,突突地跳着,她好似也察觉到了危机,一下子停住了啜泣,呆呆地看着他。   他眸色浓得似墨,按着她脖颈一点一点往下,“微臣当时搂着娘娘,就是这般,”   蹭过那渐渐淡下去的痕迹上,慢慢往下划拉,指尖凉得似冰,很轻松就挑开了衣领,在她柔嫩的锁骨处,抚着,碰着,他语气淡漠,偏又带着一丝要命的轻佻,“一口一口,咬着,吸着,舔着。可惜,娘娘好似要醒了,微臣便没有继续下去。”   他的目光,划过地上的什么,她随着看去,那摊开的话本,正停留在最不堪入目的一页。   他的语气认真得,让她压根分辨不出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蓁蓁打了个哭嗝,恼怒地说,“白雨渐,你放肆。”   “微臣放肆得多了,也不差这一次。”他嗤笑。   他真的成了她口中的伪君子。   也许早就已经坏掉了吧,他哪里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呢,早已变得污秽不堪变得不人不鬼。   “这样的你和我,娘娘还能说,问心无愧吗?”他忽然按住她的颈,将人带进怀里,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她一把将人推开,撞到床角,疼得小脸刹白,“我要离开。”   “我要回宫。”她不看白雨渐,自顾自地起身,一字一句坚决地说。   她快步去拉开门,一只手却按在了门框上,重重的啪的一声,吓了她一跳。男子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分明。   她一僵,手腕却被一把攥住,“娘娘不是说,想与微臣做一对快活鸳鸯?现在又跑什么呢?”   白雨渐带着笑说的,蓁蓁却觉得他正隐隐忍着怒气,那眼神叫人害怕。   “本宫说了,那些只是玩笑话。”   她红着眼,费劲去掰开他的手指,“你快松手,本宫不想再与你纠缠了!本宫要回宫!”   可他的指骨就好像是焊在她的手腕上,纹丝不动,他眸色极深,仿佛要将她拆吞入腹。   他忽然拉着她往榻边走,她不愿意,可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他回过身来,将她的两只手腕用一只手抓住,然后俯身贴在她的耳边,极慢条斯理地说。   “我们试一下那个话本里的,如何?”   “不,”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他推进了榻间,白雨渐居高临下看着她。忽而一扬手,竟从发间抽出了发带,乌发如流水般倾泻满身。   他指间夹着那根发带,蓁蓁一下就想到了那话本里描述的,双腿被绑在葡萄架的两边,想象了一下,不禁不寒而栗,“你疯——”   尾音卡在喉咙,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耳垂被他咬着,男子吐息从未有过的炙热,低沉磁性的声音贴着她耳廓,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说一句,那些不是玩笑,我便放过你。”   她抿紧了唇。   “说啊。”   他喉咙干哑,见她迟迟不说话,他蓦地低笑一声,旋即神色整个暗了下来,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腿。   门外忽然响起声音。   “贵人,请,请。”   店小二语气谄媚,让蓁蓁登时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挣扎了一下,他却还是压着她不放,全然不被外界干扰,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她没了法子,仰头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刺痛传来,他松手,伸手摸上那里,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眸光却是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上一下,他们沉默地看着彼此。   这时门外的人停下,“贵人,就是这间。”   姚玉书的声音响起,“都退下吧。”   蓁蓁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说话,身上便是一轻。   她直起身,室内唯有窗户洞开,那人却是没了身影。一阵一阵的风吹进,吹得她肩头发凉,这才发现衣衫几乎褪尽,连忙拉了起来。   姚玉书推门而入。   少女坐在榻边,头发有些凌乱,似乎正在发呆。   姚玉书踱步进来,他含笑地逡巡了一下四周,“皇后真是叫朕好找。”   她抬眼,面上惊喜骤现。   他伸出双臂,“怎么,在宫外野了几日,就不认识你的皇帝哥哥了?”   蓁蓁噗嗤笑了,立刻起身扑进他怀里,“皇上,那些刺客有没有伤到你?”   “朕可是真龙天子,这天底下有谁能伤到朕分毫?”他摸着她的脑袋,“好了,随朕回宫吧。”   “等等。”她却回身拿起一个包袱。   “这是?”   “旁人送的礼物,”她眨了眨眼,“皇上感兴趣?”   “朕富有四海,还犯不上与你一个小丫头争抢。”他弹了弹她的额头,随即握紧她的手,“马车就在外边,走吧。”   白雨渐立在客栈之外。   他的发重新用簪子绾上,又是那副含霜履雪、目下无尘的清高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前一刻,他还在房中,用那么危险的眸光看着她。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淡淡地撇开了。   “微臣参见圣上。”   姚玉书看他一眼,“爱卿护主有功,当赏。”   说罢,便自行撩起帘子上了马车,随后回身,冲着少女伸出手来。   蓁蓁莞尔一笑,与他两手紧握,借着他的力度上了马车。   帘子落下,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动人的娇嗔:   “皇上!”   白雨渐收回目光。他翻身上马,袖袍在夜风中拂动,他目视前方,眸色却有些空洞。   马车内,姚玉书捏着少女的脸,左右瞧瞧,“皇后看着,倒像是圆润了些,“   他低声与她耳语,“你二人一路,白卿怎的那般憔悴,他从前是最爱洁的,朕见着他的时候,可是狠狠吃了一惊。老实交代,莫不是你将人狠狠收拾了一顿?”   什么叫她收拾了他,她都差点被他收拾了。   蓁蓁气得鼓起腮帮子,“皇帝哥哥这是拐着弯地说臣妾胖了!”   姚玉书当即大笑起来,“你啊你,怎么听话只听前半句?”   那笑声毫不掩饰,中气十足,想必马车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笑了一阵,在她愈发恼怒的神色中,他轻咳几声才止住了笑意。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这几日你过得可好?”   宫外到底不比宫中,他担心她风餐露宿,担心白雨渐会不会亏待了她。   这两年,她被他安置在碧梧宫,一向是娇生惯养的。这在外边没人伺候着,不知该吃多少苦。   姚玉书一想到便心疼,到底宠了这些年。时刻放在眼前,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虽真假参半,但谁又能说这假意之中,不曾掺入半点真心?   眼下的心疼,是实打实的。   “你受苦了。”   他叹气。蓁蓁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皇帝哥哥不用担心,臣妾没有那么娇气。臣妾这几日,了却了一些心愿,倒是颇为高兴呢。”   姚玉书笑了,也没问是什么心愿,只轻拍她手背,“此番随朕回宫,可要把心好好收一收了。”   说起正事,她也严肃了起来,低声道,“臣妾发现,丞相大人身上有古怪。”   “哦?”   姚玉书垂眸,“说来听听。”   “他背上受过箭伤,那箭头原本是带毒的,可不知为何,他竟是毫发无损,不知是提前服下了解毒丹,还是另有乾坤。还有那长凝之毒,在他体内,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你的意思是,白卿他百毒不侵?”姚玉书明显惊讶,“世上还有这般的人么?”   蓦地一顿,“莫非是因为……”   姚玉书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皇上?”   “华清长公主,”姚玉书淡淡吐出这五个字,脸上神情变幻,“朕从没与你说过,朕这个姑母。她的封号华清,是皇祖父亲赐,这两个字注定了一生的不凡。宫里的老人与朕说起她,皆是畏惧敬慕偏多。姑母在世之时,手腕毒辣,为政平稳,布置党羽,执掌天下。”   这八个字,若是形容一位权臣还说得过去。   蓁蓁难免惊讶,“皇室竟有如此女子,真是百年未闻之传奇。”   “是,姑母确是一个传奇。后来,她出降明徽,将雁南明氏收入囊中,权势之盛,一时无人能及,也难怪父皇引以为患,千方百计培植心腹,与之抗衡……”   “不过,朕要说的不是这个,”   姚玉书回忆着,“姑母是个颇为专.制之人,凡有违逆者,她的惩处都不会轻。”   “而且,她还迷恋过那长生之术,府上豢养数十名江湖门客,传闻那些人名为门客,实为面首,但确是各有神通。   “不仅有得道高僧,颇通南疆蛊术的巫人,还有那拿生人试验的鬼医……”   蓁蓁想象着那人风华,“华清公主,想必是个芳容绝世的大美人了。”儿肖其母,看着白雨渐的长相,也可想象出华清,当年是怎样的美人了。   “非也。”   姚玉书却神秘道,“朕听伺候过姑母的老人说,姑母虽大权在握,却是体弱多疾,常年缠绵病榻,人也生得消瘦。朕年少时,有幸得见她的画像,那是宫廷画师所绘,大概二八的年纪,拈花微笑,眉眼间颇有慈悲之象。她的样貌,倒是可用端秀淡雅四字来形容了。即便以牡丹花作比,亦是那冰清玉洁的白牡丹罢。”   “而且,姑母爱子如命。”   “朕听闻,明氏嫡长子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患有哮喘之症。怕他早夭,姑母以重金招揽白姓神医与其族人,来对此子进行看护。”   “在孩子五岁之前,她还用金玉打造了一座巨大的笼子,规定其只能在里面活动,不许接触外界。”   “就连作为生父的明徽,都是偶尔才特许探望,也不知是真是假。”   蓁蓁怔住,“笼子?”   姚玉书点头,“就连照料孩子的奶嬷嬷,都是那身怀武技之辈。朕当初可没受到这般重视。别说朕,玉倾太子都不曾有过如此待遇。”   蓁蓁却很是不解,她不能想象,一个人生活在笼子里,这与在牢狱之中有何区别?   都说小孩不记事,但真的能一点记忆都不留下吗?   若是真的,为何她从没听白雨渐提及过此事?   “关于这位长公主,还有一个传闻。”   说起自己家的皇族秘辛,姚玉书当真是津津乐道,“姑母在得知自己有孕之时,灌醉了明丞相,将一个清倌换上自己的衣衫,送进了丞相房中。很巧的是,那夜过后,那清倌也有了身孕。那清倌的孩子与姑母的孩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仅仅晚了数个时辰。打小畏光,性子阴郁,不喜生人,却与嫡兄关系颇亲。”   “当初明氏满门被灭之时,死的,应当就是这位庶子了。”   明嘉树。   蓁蓁脑海里蓦地闪过这个名字。   姚玉书感慨,“俪韦的暗网,便是先帝一手培植,专司此等惨烈之事。数条人命,在史官笔下,也不过寥寥几笔。”   她忽然问,“明徽是怎么死的?”   “自.焚。”   “明家其他子嗣呢?”   姚玉书回忆着书上内容,“明家二子一女。一庶子,与父同被大火烧死,尸身被发现时,穿着嫡子衣衫。一幼.女,尚在襁褓中,死于暗网刀下。”   这些往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第65章 065 白雨渐,你好大的胆子   回到碧梧宫中, 一切如旧。   “本宫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刚刚沐浴更衣完,玄香正为她细细擦拭着长发,闻言神色微变。   蓁蓁从镜中看去, “噗通”一声玄香跪在了地上, “娘娘, 皇上不让奴婢告诉娘娘,怕您忧心。但奴婢觉得事关国体, 该说与娘娘知道。”   “丞相大人失踪那些时日,掌印大人称病不朝, 朝中无人主持, 皇上亦是终日不展笑颜。”   “那广宁侯逃回临清,大肆招兵买马,俨然还欲卷土重来!而且不知何时, 广宁侯竟然与忽赫十六部的大王子联合, 二人囤兵百万,盘踞在边境虎视眈眈。”   “当真?”没想到仅仅是消失这么几天, 那广宁侯的势力竟然已经壮大到了如此地步!   玄香难掩愁苦,“奴婢还听闻那镇守九华城的张骏将军在前几日阵亡了,头颅被敌军悬挂在城门之上示众……”   九华城?张骏!   蓁蓁听过此人名讳, 乃是太行首屈一指的大将, 竟然连他也战死沙场,边境的局势危急到了何等地步?   她愈发懊恼,当初不该想着徐徐图之。这广宁侯手握五十万兵权,又见皇帝式微,怎么可能没有反心,只是没想到他会不顾那尚在燕京的姜家族人的性命, 直接反了,当真是那权欲熏心的悖逆之徒!   “娘娘,大事不好了!”   就在她愁眉不展之际,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口中高呼着,重重跪倒在地。   “太后娘娘她病情忽然加重,怕是要不行了!”那小太监声音惶急。   “什么?”   蓁蓁霍然起身。   不对,虞氏的病情不是已经被控制住了吗?怎么会突然恶化了?   全子衿都没有做到的事,她以为是万无一失的……   想起那女人苍白消瘦的模样,还有总在喂药时温柔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眼神。   因着那一丝血缘牵系,到底是心生不忍,“摆驾宝仪宫!”   宝仪宫   床榻上的女人骨瘦如柴,她呼吸微弱,脸色泛着青白,早就是进气多出气少,太医院的太医们在榻边跪了一圈,气氛凝滞得可怕。   全子衿亦是深深低垂着头颅,颤着声音道,“皇上,微臣无能!太后娘娘她怕是无力回天了……”   姚玉书脸色阴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在蓁蓁走过来的瞬间他站起身来,唇瓣颤抖,眼眶立刻红透了。   “皇后。”他声音竟是无比嘶哑,蓁蓁快步走到他身边,知道这一刻他唤的不是皇后,他想要唤的,是妹妹。   而他们共同的母亲此刻,病体垂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蓁蓁没有说话,她的唇抿得死紧,跪在地上,将手伸进帐中,搭在了虞氏的脉搏上。   姚玉书脸色发白,“如何?”   蓁蓁心口如被堵住,窒闷的难受。她瞥了姚玉书一眼,“脉率无序,脉形散乱,脉在筋肉间连连数急,三五不调,止而复作。是,是神气即将涣散之兆……”   姚玉书的脸色一瞬变得颓然,他踉跄几步,死死抓住了帐前流苏。   一双充血的眼,看向榻上苍白衰败的女人,他的眼中坠下泪来。   “母后。”他嘴唇蠕动着,却只嘶哑地吐出这两个字。   虞氏似乎有所觉察。她的眼眸费力睁开了一线,眼珠定着不动,安静地凝视着榻边的皇帝。   他们最近的一次相见,还是不欢而散。   虞氏嘴角含笑,“玉书,到母后身边来。”   她的语气有气无力,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虞氏生了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眸,这双眼眸虽然不复往日的神采,那里面的柔情却一如往昔。   “母后您说。”皇帝俯身下去,听太后耳语。   包括皇后都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只有姚玉书强忍的哽咽之声,还有虞氏说一句话便要细微喘一口气的声音。   蓁蓁低垂着眼,她向身旁的全子衿行了个礼。   “院正大人,当真没有半点法子了么?”   全子衿一怔,没有想到这位皇后娘娘竟会与自己搭话,他恭敬道,“想必方才娘娘把脉也知道,太后娘娘她……大限已至。”   “怎会如此突然?”蓁蓁喃喃。   她明明都控制住了太后的病情,她明明都做到了。   全子衿道,“太后娘娘的身体本就虚弱至极,原本太医院断言,不出半个月就会……拖至今日,已是万分难得。皇后娘娘,您已经尽力了,然而天命难违,您千万不要太过自责,保重凤体要紧。”   他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若是微臣的师父尚在燕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可惜……”   “你师父?”   “正是白仲祺白老先生,”全子衿叹道,“微臣的恩师医术无双,可惜他老人家如今隐居山林,踪迹难寻。微臣才疏学浅,未得他一半真传,若是微臣的师兄……”   他猛地抬头,眼中希冀闪动,“皇后娘娘,微臣想起一人,或许可以挽救太后娘娘的性命!”   不用他将那个名字说出口,蓁蓁都已经猜到是谁了。早在听见白仲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便想到了那个人。   白雨渐。   传授她这一身医术之人。   帐子中,虞氏气若游丝,“先帝欠明家的太多了,早就还不清了,皇帝,你要善待明氏后人。丞相的事哀家都听闻了,此人可堪大用,玉书,重用此人,不要再如从前一般任性了。哀家相信你会做的比你兄长,比你父皇还要好……”   虞氏的手似乎要抬起抚摸儿子的鬓发,可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姚玉书满面湿漉,将她的手拿起,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好像小时候那般眷恋地紧贴着。   他到底只有弱冠之年,还未经历过丧母之痛,光是一思及便是心痛难忍,也许他真的不适合坐这个位置,他太优柔寡断。   “你这孩子……”虞氏万分不舍,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   “娘,儿子知道错了。”他从来没有恨过她,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受到旁人的摆布,连自己的生母都护不住。   全子衿在说完那番话后便起身赶往丞相府,蓁蓁则是缓步靠近床榻,几乎是瞬间便感受到了虞氏的注视。   或许是某种心灵的感应,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母后,您……还有何未了的心愿么?”蓁蓁轻声问道。   “哀家……想见一个人。”   她胸膛起伏着,看向皇帝,眼眸轻轻地闭上,“罢了,不必见了。”   姚玉书却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去传召。去传掌印大人,即刻进宫觐见!”   他的额角青筋隐隐,可那握着虞氏的手却不曾松开半分。   不论何种境遇,不论后来陌生成任何模样,他永远记得她是他的娘亲。   虞氏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手指微动,似乎想要反握皇帝的手,可到底是没了力气,“哀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小时候害怕打雷,总要哀家陪你睡。但你那时候是储君,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哀家不能同你亲近。只好趁你熟睡了的时候,悄悄去看你一眼,给你唱一曲摇篮曲。哀家的玉书啊,不知不觉,长得这么大了。”   “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有皇后陪着你,哀家放心。”   她绝口不提俪韦之事。   蓁蓁心口发酸,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   有人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跪在了帝后面前,浑身震颤不止。   蓁蓁看出端倪,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与那人走到偏僻处。   那人汗出如浆,却不敢抬袖去擦,连声音都是发抖的,“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掌印大人的府邸被丞相带兵包围了,怕是、怕是要出大事!”   白雨渐……   “皇上您且陪伴母后。”蓁蓁行礼,姚玉书看她一眼,道,“慢着。”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她,眼神接触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定要把人带回来!   蓁蓁面色一凝,她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出去,“给本宫准备马车!”   明月高悬,俪韦府外重兵把守,火光冲天,水泄不通。   看清为首的那玄衣将领,那熟悉的面孔,蓁蓁立刻掀起帘子走下马车,顾不得仪态,大步往前。   “皇后娘娘。”瞿越明显一惊,拱手行礼。   蓁蓁冷笑一声,“这般架势,丞相这是要造反不成!”她环视一周,“没有皇上圣旨,深夜私自调兵围剿朝廷重臣,他白雨渐还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   她怎么也没想到,白雨渐竟然在这个时候对俪韦动手,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严厉,“让开!”   瞿越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蓁蓁猛地往前一扑,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却叫她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让本宫进去!”   少女凤袍华贵,长剑指着瞿越。   瞿越脸色发白,却是一动不动,“皇后娘娘,属下不能从命。”   蓁蓁蓦地笑了,“天子之令也无法让你们屈服吗?”   她扔掉佩剑,将那龙形玉佩举到眼前,见此玉佩如见圣上亲临,瞿越与众位兵士脸色一变,立刻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蓁蓁不看他们一眼,快速往府中走去。俪府的所有人都被士兵控制着,见到她纷纷跪下,“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震天。   少女的衣袍上绣着金凤,袖袍翻飞间那凤凰振翅欲飞,华美无比,眉眼却是沉冷一片。她脚步不停,侧头问身旁之人,“丞相在何处?”   “书房。”   俪韦的书房在府中西南角,她脚下不停,头一次感受到何为心急如焚。   那个女人没有养育过她一天。   在她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从来没有陪伴在她身边。可是,还是想要满足那人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也许这一生她真的没有办法去恨谁,憎恨的心情带给她的从来不是解脱,而是越来越多的痛苦。   对待虞氏,她没有办法将她当成自己的生身母亲,而是将虞氏看作是姚玉书的母亲,一个陌生的,待她还算不错的女人,一个可怜的女人。   来到俪韦的书房。   房门紧闭,怎么也推不开。一下子令她想到了在南星洲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白雨渐的书房也是像这般紧闭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开启。只是如今,她的心中不再是满满绝望,而是一片平静。荒芜一般的平静。   她屈起指节,在门上敲了三下。   “白雨渐。”   “出来见我。”   她命令道。   可是,里面没有一丝回应。仿佛里面的人早已睡着。   但她知道,他就在里面。   “白雨渐!”她又提高了音量,“俪韦必须活着,听见没有!你还欠我一条命没有还,难道你还要再欠本宫一条性命吗?!本宫要你即刻罢手,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她的声音终于开始急切,“丞相大人今日行径,与谋逆有何不同?你就不怕今日之事上达天听,累你满门抄斩?!”   唰的房门被人拉开。   那人修长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嗓音清寒,“微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娘娘何必牵累无辜?”   蓁蓁却懒得管他,径直往里走。   “别去。”她的胳膊被人拉住,那人几乎是艰难地吐字道。蓁蓁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上,紧握着一把剑。   那剑尖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浓郁的血腥气四散开来,蓁蓁猛地甩开他的手往里走,那人一怔,快步跟上。   血,都是血。   流淌到了脚边,一踩便是湿腻粘稠让人胃里直犯恶心。她的视线,却忽然被一只手掌挡住。   “别看。”他又是低低的两个字,带着一丝乞求。   “你把他杀了?”她很轻地问。   他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体发起抖来,“你知不知道……”   白雨渐沉默着,好像成了哑巴。   忽然一道悠远空旷的钟声响起,由远及近地传到他们的耳中。一声接着一声,一共响了三声。   白雨渐一怔,那是宫中传来的钟声,代表有贵人薨逝。   是谁的逝去?会在宫中敲响三声丧钟。   还能有谁?宫中病重,唯有一人,太后虞氏,当今天子的,生身母亲。   他看到,少女的面色,骤然变得惨白,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感到掌心中流下了湿漉,冰凉凉的一片是她在哭,那一瞬他的心像是被一把尖锐的刀给刺穿,呼吸都是血腥之气。   “蓁蓁……!”   他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她的生身父亲到底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上。   他们已经走到了末路,这不过是把她推得离他更远一点。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地疼,疼得像是要死掉了一样。   白雨渐猛地俯身将她抱住,那样沉默那样绝望地把她再抱紧了一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里的疼。   为什么会哭?蓁蓁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一日她永远地失去了双亲。   血都蹭到了她的凤袍之上,那振翅欲飞的凤凰染上血色,褪去那高高在上的威严,而增添了一丝艳丽诡秘。   “白雨渐。”她靠在他怀里,冷漠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比起他将俪韦杀死的残忍和恐怖,她更感到忌惮和可怕,什么时候他竟然有如此大的权力,在宫中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调动重兵,快狠准,结束了朝中曾经显赫一时的权宦的性命。   前后加起来,恐怕不超半个时辰。   只要他想,这燕京随时都能易主。这一刻她终于清晰地认知到,他是掌握两大家族,权倾朝野的丞相。   为达到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快?”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看向地上的尸体,轻飘飘地问,“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我的夫君?”   “你当真要剪除我所有的羽翼,杀死所有我爱的人,你才甘心,对不对?”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是。”   他说,“没有了俪韦,还有我,蓁蓁,我会举全族之力支持你,你以后的孩子,会是太行的储君,绝对不会有人能够越过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发着誓,说会永远效忠。   她却将他狠狠地推离自己身边,那么冷漠地看着他,“你让我怎么信你?”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是不是只要你想,就一定会去做?”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绝不会做的事。还有什么是你白雨渐害怕的事?”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说,那眼神竟然有些无助。   “相信我。”   他说相信我,表情却像是在说求你了。   “呵。”   她却轻蔑地笑了,看看他,一字一顿地说,“相信你,在让我亲眼看见我生父的死状之后,相信你?好不好笑啊,白雨渐,丞相大人!”   “你看看你满身的血。”   “你真脏。”   哐当一声,那把剑坠落在地。男子脸色惨白,那双桃花眼里的神采骤然熄灭,恍若一潭死水。   他整个人有些别样的安静,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艰难跋涉,却永远也走不出去。   他声音干哑,那一刻仿佛已是垂垂老矣,他苦笑着说道,“是,是。你如何还能再信我?从那之后,你再也不愿信我一次。哪怕一次。”   她却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痛苦与悲伤,冷淡地说,“丞相大人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同皇上交代吧。”   “回宫!”少女冷着小脸,如同来时一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   丞相于半夜包围俪府,并将俪韦杀害的事情,不多时便传遍了朝野。   皇上震怒,连下三道旨意,命禁卫军将此人捉拿归案。因此事事关重大,皇帝亲自到慎刑司审问。   丞相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皇帝念在俪韦与明氏有旧怨在先,丞相此举虽然悖逆,却情有可原。   又有护主之功在前,功过相抵,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便不予以追究,只令其在丞相府中静养。   明眼人都知,皇上这是忌惮丞相背后的明、池两家的势力,才从轻处罚。   流言四起,渐渐有了丞相或将取代俪韦成为太行下一位奸佞弄臣的传言。   ……   太极殿   “什么?”   “你要参军?”不说姚玉书,就连蓁蓁都有些惊讶。   他们对视一眼,一同看着那跪在那里眉眼低垂的修长少年。   印朝暮却是坚持道,“请皇上,皇后娘娘成全。”   “如今太行正处危急存亡之秋。属下身为太行臣民,理应为太行尽忠。还请皇上,请娘娘成全。”   他抬眸。淡金色的瞳仁中流光溢彩,好似有阳光倾洒其中。   姚玉书沉吟良久,终是缓缓点头。   “只是战场凶险,千万保重。”姚玉书亲手将他扶起,温声叮嘱。   白雨渐数日不来朝见。   这日,丞相府迎来一位女客。她摘下幂篱,眉眼弯弯地打量着面前男子,好似之前那些龃龉都不存在。   “方才一路行来,这丞相府当真是变化极大,似乎都翻新了一遍?本宫瞧着那花园扩大了一倍不止,种了好些长春花,还有那千金难求的兰花,大人真是好雅兴。”   她语气随意,仿佛是在闲话家常那般,男子却始终一言不发。   “皇上身子抱恙,这才让本宫前来。大人不会嫌本宫突兀吧?”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含笑说道,“丞相大人站着做什么,快坐。”   他颔首,方才缓缓落座。   男子似乎是刚从榻上起身,肩上披了一件白色外袍,上面绣着流云,精致无比,布料亦是上好的丝绸,衬得整个人优雅清贵。   她细细端详着他,“丞相清减了许多。”   他沉默。   她也不甚在意,环顾四周,“改日本宫让人送些奇珍过来,为大人府上更添一些华光。”   “多谢娘娘。”他客气疏离道。   见他脸色淡漠,谈兴不高的样子,她便也不再与他兜圈子了。细白的手指在桌面轻叩,“丞相大人,本宫此次前来,是要你自请参军,上阵御敌,镇压乱贼,挽我太行危势。”   “想来,以丞相大人的才智谋略,定能大获全胜。”她恭维道。   白雨渐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几声,长睫抖动,“微臣近来身体不适,恐怕不能担此重任。”   蓁蓁微微一笑。   “白大人,本宫与皇上,都对你寄予厚望,”她叹道,“想必大人也不想让本宫与皇上失望吧。”   他却又是沉默不语。   “罢了,大人既然不愿意,本宫也不勉强。”她起身,将连枝比翼两枚玉佩,放在了桌面上,“这东西在本宫这里保管得也够久了,如今归还大人。还请大人收好才是。”   他却没看一眼。   就在她从他身前款款走过之际,他忽然起身,低低将她唤住。   “皇后娘娘。”   她抬眼。   男子容颜似雪,隔着烛光看去,那双桃花眼深邃润泽,竟然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比起从前,他真是变了好多。   那些锋利与尖锐,好似冰消雪融。   整个人如同深海一般广阔无垠,而又深沉包容。   “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他单膝跪地,乌发倾泻,披着的那件白色外袍从肩头滑落。   “愿为娘娘而战。” 第66章 066 这件狐裘,很适合娘娘   他说完便静默地跪在那里。   而她回身过来, 打量他片刻,方才亲手将他搀扶而起。   “丞相大人果然心胸宽阔,是那为国为民之人。”   借着扶他起身的间隙,她凑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不是为了本宫而战, 而是为了整个太行而战。”   温热的气息撩过耳边, 仿若情人间的呢喃,白雨渐眸色恍惚了一瞬。而她抬起手, 帮他将那外袍拉起,亲手为他整理着衣襟, 细致温柔, 好像寻常人家的妻子。   而他垂眸,在她眉间掠过,往后退了一步, “天色已晚, 让瞿越送娘娘回宫吧,”   “不必。”她的手垂了下来, 拒绝得干脆,“皇上派了侍卫保护于本宫,想来此人, 大人也不陌生。”   她轻轻笑着, 而他的视线始终在她面上,强迫自己移开,并不怎么关心地应着,“是么。”   夜色中,印朝暮身影高挑,一身玄衣, 静默地站在那里。   见到走出的二人,他拱手道。   “娘娘。”又看向少女身后的白衣男子,道,“丞相大人。”   蓁蓁道,“此次出征,印朝暮会作为副将随军,与丞相一同前往边境。他功夫好,而你精擅谋略,你二人一文一武,务必好好相处,助长我军威势。若能大胜归来,本宫与皇上重重有赏。”   二人俱是拱手应下。   印朝暮看向白雨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道,“南星洲一别,许久不见。大人如今声名鹊起,连民间孩童都知道您的名字,不愧是太行第一良臣。属下屡次想要拜会都寻不到机会,听闻您精通兵法一道,今后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白雨渐道,“不敢当。”   他嗓音清寒,“印大人如今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应好生护卫皇上与娘娘的安危,怎会想到那危险重重的战场之上?”   印朝暮颔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印某出身寒微却也懂得这个道理。丞相大人若是舍不得这燕京城的富贵荣华,大可拒绝便是,”   他笑着说的,却分明故意挤兑。   蓁蓁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白雨渐看着他们,脑海中蓦地闪过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画面。   若是姚玉书便罢了,到底是她正头夫君,可这印朝暮又算是什么。   袖口下的指骨死死攥紧了,面上却笑得风轻云淡,“印大人可要想好才是。这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比宫里的演武场。你要面对的不是那些赤膊武夫,而是千军万马。”   “印某自然是知晓的,多谢丞相大人提醒。”印朝暮客客气气地说道。   紧接着他看向蓁蓁,冲她弯了弯腰,“皇后娘娘,您请上马车。”   他自然而然地抬起胳膊,供她搀扶,垂眼的模样煞是恭敬。   蓁蓁扶着他上了马车,又挑着帘子,微笑看向面色奇差的白衣男子,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丞相大人,有件事一直盘桓在本宫心中许久,一天得不到答案,本宫就一天不能心安。”   她声音轻缓,听得心头的阴霾稍散。   “娘娘请说。”   他站在那里静默地注视着她,好像一株挺拔的白梅树。   她捻动着手腕上的红宝石,“以瞿越的武学造诣,当初印朝暮来救我离开,我又身受重伤,他应该可以毫不费力将我们二人拦下。却为何没有拦住呢?”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困惑。   除非,那个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瞿越直接听命于白雨渐,只能说明,是白雨渐出了什么问题。   可他那个时候,能有什么事呢,他明明才是那个,想要夺取旁人性命的侩子手。   想到这里她就轻轻冷笑起来。   瞿越猛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说话,却被白雨渐抬起衣袖,轻轻拦住。   他道,“娘娘执着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莫非娘娘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对娘娘来说,过去,合该被舍弃。您应该看向的,唯有未来。”   “……本宫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倏地轻叹,“罢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她放下帘子,少女清甜的声音传来,“印朝暮你上来,本宫还有些话想要叮嘱于你。”   “是。”印朝暮闻言一动,动作利落地上了马车。   那马车里面传来絮絮之语,间或还有少女的轻笑。   听闻这印朝暮名为御前侍卫,实际上是皇帝与皇后的宠臣。   这两个字如今,才是实打实地落在了他的眼前。   白雨渐穿得单薄,静静地立在马车之外,皇后马车未去,他便要在这里守候。他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几乎弯曲不了,直到印朝暮下来,马车缓缓驶动,他才拱手:   “微臣恭送娘娘。”   印朝暮亦是对着那辆马车拱手,面皮上有些薄红。   白雨渐看了他一眼。   “大人不想知道,娘娘都与印某说了些什么吗?”印朝暮笑着问道。他眼眸中的淡金色愈发浓炽,宛若妖孽。   “白某不感兴趣。”   他脸色平淡至极,转向瞿越,“带人下去安置。”   说罢便大步离去。   印朝暮看着男子雪白的背影,竟是有些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装不在意了。   其实蓁蓁把他叫到马车上,只是让他千万珍重,要他活着回来。   还与他勾指起誓。   当初她性命垂危的时候,他守在她身侧,与她勾指起誓,一定一定要活下来。这也算是他们互相约定的一种方式了。   印朝暮感慨万千,指天发誓,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又保证绝对不会缺胳膊断腿,才让少女破涕为笑。   她忽然惆怅地望着他,“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故人了。从今往后,我可能要永远在那座宫廷里待下去,我的生命里不再只有医书和山水。”   “我要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皇后,那些南星洲的旧人旧事,如同庄周幻梦,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所以,印朝暮,你一定要回来。”   马车上,蓁蓁撑着腮在发呆。   为数不多的故人,除了印朝暮,白雨渐也算一个。   所以她迟迟对白雨渐下不去手,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呢?   她说白雨渐念旧,而他一手带大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能狠下心来杀了她,她却没有办法真的把刀刃刺进这个朝夕相伴十年的人的胸口。   所以,她只能用那样的方式。   温柔刀也是刀,谁说不是呢?至少她用的得心应手。   白雨渐回到屋内,瞿越便低声道,“为何不让属下说出实情。”   白雨渐淡笑,“就算说了又如何,一切都已发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瞿越叹道,“至少让蓁蓁小姐……不那么恨家主。”   “恨”这个字,却让他一怔。   男子勾起唇角,白皙的指尖轻抚过那两枚玉佩,“我倒希望她还恨,她恨我多一些,便能记着我多一些。至少证明,我在她心中还是有位置的,而不是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棋子。   他心知肚明,在她眼中,他只剩下这一个身份。   可他甘之如饴,如尾生抱柱,至死方休。这份感情,不知何时竟然变得这般病态了。   瞿越看着他,当初那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家主,当真一去不返。   “印朝暮那个混账,他肯定隐瞒了蓁蓁小姐。”瞿越愤恨不平地说。   白雨渐瞥他一眼。   这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护卫他的心腹,平时也是不轻易情绪外泄的,这副神情,可见是恼怒到了极点。   白雨渐摇了摇头,“他待蓁蓁真心实意,我知晓。可他不该让她进宫。”   他看向窗外那一簇簇的长春花,昨夜下了雨,那些花骨朵儿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看上去有气无力。   他忽然说道。   “待我去后,照看好这些长春吧,莫要让它们枯萎了。”   “家主?”瞿越一惊,脸色变得苍白。   白雨渐笑道,“我是说,远赴边境之后。”   瞿越这才松了口气,又若有所思道,“家主您真的变了。”   他从前不爱笑,淡漠冷漠,像是一片剔透的冰,好像没有凡俗中人的任何情感。   他在生死之间游走,救了无数人的性命,独独救不了自己。   如同在历一场漫长的修行,于这红尘中摸滚打爬了一遭之后,最终的归宿,仍是孑然一身。   他与印朝暮都是她的臣子。然而印朝暮看上去,却是与她更加亲厚一些,想来也更得她信任。   “但愿,那人能尽忠。”   夜风卷过他如墨的桃花眼,几缕发丝擦过冷白的脸侧,这一声之后再没了声息。   ……   听说,白雨渐将明家几个子侄接到府中亲自教养。   说是与族中子弟亲近亲近,却为他们安排了满满课业。   天文地理无不亲授,就连印朝暮也被抓去做了几日的武学师父。   白雨渐什么时候,这般好为人师了?   蓁蓁嗤笑了一声。   但,毕竟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是他唯一的弟子。   不知是不是那奇怪的独占欲在作祟,她有些不悦。   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城门外。   明家那几个子侄也来送别。   其中有个少年白衣墨发,那神态那表情,俨然一个少年版的白雨渐。   只是少了许多内敛自持,也没有那样超然物外的清冷感。   白雨渐一出现,几个少年就恭恭敬敬地拱手,“家主。”   白雨渐颔首站在那里,不知与他们叮嘱了什么,几个少年都是乖巧应下。   看去倒是比学堂里的老头子,还要善于管教学生。   她恍然忆起当初谆谆教导的那些话语。   撇去其他不谈,白雨渐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喜欢上他,或许不会有后面那么的恨,在受到伤害后就会彻底地断掉,开始新的人生。   可是人的情感,就是不讲道理。   如今回顾那样的情意,却遥远单薄得好像年少的一场梦。   但她也清楚知道这一生,无法再对谁抱有那样深浓的眷恋和爱意了。   “丞相大人果真未雨绸缪,早早就为自己选好了接.班人,这是怕自己上了战场,便是九死一生么。”   眼看白衣男子向自己走来,她摇着扇子,眯眼笑道,“这明家偌大基业,确实不能后继无人。”   望了望他身后那几个少年,大概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有一个好奇地抬眼看来,正好与她视线接触。   少年登时笑了,笑起来露出虎牙,十分孩子气,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讨人喜欢得紧。   “那几个孩子,都是明氏遗孤。当年灭门之祸,祸及他们的父母,从此流落各处,最近才被寻回。微臣将他们带到府中,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若是娘娘愿意,今后,还请娘娘对他们多多照拂。”   白雨渐敛着眸子,温声托付。   毕竟将来雁南明氏的家主,要从那几个人之中产生了。   这番话……让蓁蓁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觉,不过是去边境一趟,怎么弄得与临终托孤似的。   她道:   “丞相若不怕本宫将明家搅得天翻地覆,便放心交给本宫吧。”   总算是心平气和地交流了,他松了口气。这一刻他们才算真正有了一些君臣的样子。   白雨渐低低笑了一声。   “那便劳烦娘娘了。”   他长长作了个揖。   这时天上飘落春雨。   薄薄如丝般的雨雾笼在他乌发上,如墨浓黑,又像是绸缎一般光滑。   她才看见他的发间用一根竹节簪子挽起,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扔,也是稀奇。   白雨渐却是垂眸看她,那天山雪狐确然做成了一件狐裘,笼在她削瘦的肩头,白色的狐狸毛在脸颊旁围了一圈,娇嫩可人。   “这件狐裘,很适合娘娘。”   他喉结一滚,克制地轻声说道,修长的指骨在袖袍之中蜷缩起来,没有等她说什么,他忽地转身,衣袍翩然而起,冲那匹高大骏马迈步,“就此别过。”   “白雨渐。”   她忽然开口。   “两条性命。”   她提醒着他,他还欠她那两条命,不能不还。   他静静地在那站了一会儿,春雨凉凉地扑到面上,喉头如同被什么堵住,他闭了闭眼。   男子的身影看上去孤高寂寥。   他袖袍翻飞,忽然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往少女所站的方向驱马靠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男子一双桃花眼中波光粼粼,如水温柔,声线却是清冷如冰。   “微臣为娘娘留着这条命。”   “等娘娘亲自来取。”   ……   “方才皇后与丞相说些什么呢?”   姚玉书踱步过来,含笑问道。   蓁蓁若有所思,“白雨渐托我照顾明家子侄,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想与你修缮关系罢。”姚玉书不以为然,“毕竟他亲手宰了俪韦,那人说到底与你有一层关系。虽然朕心亦觉痛哉——”   “咳。”蓁蓁提醒。   姚玉书把面上的得意收了一下,沉痛道,“可此人行事如此没有顾忌,实在让朕心头难安!好在,他与姜远道到底不同,尚且顾全这明家数百条性命,应当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你便放心好了,姜远道此人不足为患。即便丞相身在朝堂,他尚且胜算不大,如今丞相坐镇即墨城,姜远道怕是要焦头烂额。”   “皇上英明。”   蓁蓁倒是佩服姚玉书这一点,他一向坦然承认旁人的优点,和自己的不足,哪怕白雨渐屡次僭越,他也容忍下来,这样的君主,在蓁蓁看来他是再适合不过的。   换作玉倾太子来坐这个皇位,遇上白雨渐这样性子的臣子,局面或许不会好到哪里去。   姚玉书又道,“朕这次,还要与你商议一事。”   他眸色沉了下来,“方才太医院院正送来密信。母后的死有蹊跷。母后是中毒而亡,并非单纯的天命。”   蓁蓁一惊,姚玉书狠狠抹了把脸,“朕这段日子,总是梦到母后去时的情形。如果母后真是为人所害,朕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说着颤抖起来。   蓁蓁伸手抱住了他。   他们紧紧相拥,用身体温暖着彼此,她亦能体会他的自责与不安,“若母后当真被害,此事发生在后宫之中,也有臣妾失察之过,并非是皇上一人的过错。臣妾愿接受惩处。但在此之前,请皇上给臣妾一点时间,臣妾一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重新走进宝仪宫,距离虞氏去世不到七日。   看了一眼床榻,恍惚间那个眉眼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女人,还在那里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偶尔,女人会嗓音虚浮地说起与姚玉书的过往。   心脏忽然极细微的一阵刺痛。   以为人死灯灭,不会留下什么涟漪。   可真等到斯人去后,方才明白,到底是留下了无可磨灭的痕迹。   蓁蓁与全太医一同,将虞氏吃穿用度的用具一一排查着,直到日薄西山,他们最终在没来得及更换的香料之中,发现了端倪。   在这其中,有一味与平日所用药材极为相冲的香料。   这种香料渗透进皮肤,与那日日饮用的药材融合,产生了剧毒。   经年累月下来,很容易摧毁病人本就虚弱至极的心脉。   是谁,如此恶毒的居心。   殿内人人大气不敢出,蓁蓁环视一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可她却独独没有看到,印象之中的那个身影。   她捏着那个貔貅形状的香炉,感到一阵晕眩。   还有心头涌上的恸意与悔恨。   为何,没有早一点杀了那人,而是留着想要一点点地折磨。   如果她一早就杀了那人,虞氏是不是就不会死?   恨意叫嚣着几乎将她撕开,比起两年前,还要让她恨得彻底。   ……   “一派胡言!”姚玉书将那奏折狠狠摔到地上,勃然大怒。   “太后汤药,全是魏氏接手,太医院又已确定,是汤药出了问题。皇上就算再宠爱魏氏,也不该视而不见。”   那官员一板一眼道,“如今证据确凿,太后娘娘身故,确然与魏氏有脱不了的干系啊皇上!”   另一人厉声道,“若皇上执意包庇魏氏,与那合谋杀害亲母之人,有何区别!请皇上严惩魏氏,以令太后娘娘安息!”   “请皇上严惩魏氏!”   众人齐声道。   “此事未明,你们怎可一口咬定是皇后所为?”姚玉书只恨不得将这些人拖下去斩了。   “皇上!非是微臣针对魏氏,只是民间已有流言,这魏氏专宠一时,仗着皇上的恩宠无法无天,甚至与几名臣下不清不楚!这桩桩件件,都足以定魏氏的罪名!臣等是为我太行,为皇上着想啊!如今叛乱未平,民心不稳,只怕此事传到前线,动摇军心,使我士气大损啊!”   那人慷慨陈词。   俪韦如今身死,颖川魏家群龙无首,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此时若不废后,更待何时?!   姚玉书稳住了情绪,细细打量这个官员,“若朕记得不错,你与池复,乃是故旧?”   那官员只道,“此事与池家无关,全是微臣一人之言,还请皇上早日认清魏氏的真正面目!”   话音未落,一御史便瞪着双目,断喝道,“皇上如此包庇奸佞,不肯定罪,臣身负劝谏之责,不能规劝圣上,是臣之过!”   他毅然决然地撞向那盘龙柱子,霎时间血溅三尺,红的白的流淌一地。   人命一出,此事不能善了。底下几个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全然看不见这凄惨一幕,只齐声道:   “请圣上处置魏氏,以正天下视听!”   气氛窒闷良久,那听墙根的小太监脸色煞白,连忙顺着墙根出溜了出去,屁滚尿流地去向魏皇后报信。   “来人。”   良久,御书房内传来皇帝嘶哑的声音,“将皇后软禁于碧梧宫,非诏不得出。”   圣旨到达碧梧宫时,蓁蓁倒是颇为平静。   姚玉书迫于前朝压力,一定会走这一步。   所以她心里没有丝毫怨怼。   姚玉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怎么可能相信,是她亲手毒害了他们的生母。   蓁蓁在碧梧宫中静静待了一个多月,就连玄香也不能在身边伺候。   她到底并非真的千金小姐,娇生惯养长大,所以也没有吃什么苦,只是衣着和餐食都简朴了许多。   这一天天气大晴,碧梧宫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皇后娘娘。”   “没了您,臣妾也是贤妃,一直未来拜见,是臣妾之过,娘娘千万不要苛责才是。”   那人轻柔的嗓音传来。殿门被缓缓打开,这让一月不曾见过天光的少女,有片刻的不能适应。   她闭了闭眼,待稍微适应了这阵光线,长长的睫羽缓缓打开,看向那人。   少女素衣披发,身影单薄瘦削。   而那身穿华美宫裙的女人,在看清少女脸容的那一刻,生生后退了一步,仿佛恐惧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在打着摆子。   她失声尖叫,“怎会是你?!” 第67章 067 皇后又如何   池仙姬的心脏跳得飞快。   怎么会是她?   白蓁蓁?   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叔父在那短箭上淬的毒无药可解, 何况她还身中长凝剧毒,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与白蓁蓁……是什么关系?”   池仙姬几乎是颤抖着问出来的。   昏暗的光线中,她看见那少女笑了,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与当年那个少女, 一模一样。   一股悚然流窜过全身, 若非外面日头大好,池仙姬真会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你就是皇上新封的贤妃?”   那少女忽然开口, 嗓音清凌凌的,她敛起裙摆, 安静地站了起来, 相比起那精致如同人偶的容貌,周身流动的气韵更加令人心醉。   “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她笑着看向池仙姬, 那笑容天真无比, 又甚是陌生。   池仙姬缓解了一下那股腿软的感觉,掐紧身边宫娥的手臂, 冲蓁蓁扬起笑容: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她福下身,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   蓁蓁转身上了台阶,到那高高的凤座上坐下, 撑腮看着女子。   “太行宫规, 妃嫔觐见皇后,可不是如此行礼的呀?”   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好奇。   她的衣袍素净,可即便再素净也是皇后才能穿的形制,上面绣着飞凤与牡丹,每一根丝线皆是精致绝伦, 均是皇后才配尊享。   蓁蓁倾斜了身体,状似随意摆弄着桌上的摆件,轻声道,“皇帝哥哥曾经跟本宫说过,妻妾不可同日而语,民间的妾室,都是要跪行而来,给正妻敬茶的。”   “缘何在规矩森严的天家,便敷衍了事?贤妃姐姐,若本宫没有记错,你出身扶绥池家,最懂礼数的,想必不会与那市井出身的粗鄙之辈,一个样子吧?”   少女声音轻软,听着让人好感倍生。   却字字句句都在戳她的脸面。   池仙姬扯了扯嘴角,她身边的宫娥先忍不住了,“我们娘娘可是圣上亲封的贤妃,你一个即将下台的皇后,在这里嚣张什么?”   “啪”一个耳光,却是狠狠地扇在了宫娥的脸上。   宫娥的半边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就连少女都被吓了一跳,肩头一缩,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   池仙姬道,“本宫与皇后娘娘说话,有你这个贱婢插话的份儿么?”   宫娥立刻跪地,“娘娘饶命。”   池仙姬握着手中那卷圣旨,轻轻微笑起来,美得如同仙子一般。   池仙姬跨步走上台阶,靠近那娇小的少女,仔细打量着她,和风细雨地说道。   “娘娘生得,很像嫔妾的一个故人,是以嫔妾一时受惊,方才言行无状,没来得及给娘娘行大礼。娘娘心胸开怀,定然不会与嫔妾计较。”   “若是皇后娘娘非要看嫔妾行礼,也是行得的。”   池仙姬微微一笑,旋即伏倒行礼,身子趴伏在她脚边。   “嫔妾池氏,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愧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她的礼仪挑不出半点错处。   蓁蓁却不在意。   少女纤细的指尖,从那玉石摆件的头部,轻轻抚到尾部。   方才将目光落在那袭华美的宫裙上。   “故人?”   “是。娘娘生得,与嫔妾那位故人,简直一模一样。”皇后未曾出声,妃嫔自然不能私自起身。   池仙姬喟叹着,再度抬起眼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女。   少女与她视线接触,没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她手撑着腮,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脸蛋迎着淡薄的日光,愈发嫩白通透。   那头随意披散的乌发,亦是顺滑浓黑,如同上好的绸缎。   通身都是被人娇养出来的精贵。   原来,她就是那有倾城妖孽之名的。   皇后魏氏。   池仙姬蓦地抓紧了裙摆,面上仍旧是清淡的笑意。   两年前的雏鸟,不足为道的蝼蚁,长成如今这副模样,实在令人吃惊,   皇后啊……皇后。   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贤妃。”   “贤妃在想什么呢?”   少女居高临下,好奇地俯视着她。   池仙姬回神,勾唇道,“嫔妾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她看着少女,似乎在揣度什么。   不过少女的眼神始终单纯,她竟然看不出什么深浅。   此人,到底是不是白蓁蓁?   池仙姬一时又犹豫起来。   如果她是白蓁蓁,为何对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   除非……   “娘娘,可以先让嫔妾起来了么?”   “当然可以了!”蓁蓁弯弯眼睛,“本宫也没让贤妃姐姐一直跪着。”   姐姐。   池仙姬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变得柔和。   她起身,并没有管跪得酸痛的膝盖,而是捏紧了手里的圣旨。   “嫔妾此次前来,是来为娘娘宣旨的。”   她眼神温柔,声音也十分温柔,像是在哄什么小孩子。   “什么呀?”蓁蓁果然坐直了身子,她双手捧着脸颊,眼眸亮晶晶的,“皇帝哥哥有什么要吩咐本宫的吗?他是不是知道错怪元贞,要放元贞出去啦?”   少女明显藏不住心事,喜形于色。   就算是白蓁蓁,也是废了。   两年不见,天真成这副模样。   池仙姬眼底微不可察地划过一丝轻蔑。   “皇后娘娘,”   池仙姬仍旧是那温柔的语调,抖了抖手中之物,“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是废后的圣旨。”   她说起废后二字,轻描淡写。却在观察少女的反应。   果不其然,少女好像是被使用了定身术,呆呆地坐在那里。   倏地,眼泪就从眼眶中落了下来。   “不,你骗我。”她鼻尖红了,眼眶也是红的,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可怜,“皇帝哥哥不会废了我的。”   池仙姬唇角勾起弧度,与此相反的,她叹了口气,“嫔妾也对圣上劝说良多,可圣上铁了心要废了娘娘。皇后娘娘,谁让你自作聪明,要为太后调理身体呢?”   “太后娘娘,就是因为喝了你的药,才暴毙而亡的呀。”   她说着这些,又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娘娘的死状,不知皇后您有没有亲眼看见呢?”   她蓦地逼近一步,掐住少女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从眼口鼻中,流出鲜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死后不久,她的尸身便开始爆胀,长出青褐色的尸斑,若非那些奴才入殓得及时,或许就会嘭的一声,”   “炸得满地都是。”   看着少女被吓得紧闭双眼的神情,池仙姬掩唇而笑。   待宰的羊羔一般,真是有趣。   她现在可以确定,这是白蓁蓁。   毕竟那可以挽救虞氏性命的医术,还有这张脸,她不会认错,就是白蓁蓁。   虽然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变成了魏元贞,但说到底,与过去也没有什么两样嘛。   还是这么天真愚蠢!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蓁蓁捂住耳朵,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池仙姬却是猛地上前,狠狠地把少女的手扯开,一字一句厉声说道,“你应该好好地听清楚!你那引以为傲的医术,害死了太后娘娘!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救谁的性命?!”   少女瑟瑟发抖,她的嗓音却蓦地柔和下来,“你看你,害死了这么多人,你是不是应该给她们偿命?”   池仙姬半蹲下身,她纤细的手指触上少女的脸颊,却因那湿腻的触感皱了皱眉,改而扯住少女的衣领。   她无比温柔地说,“我的元贞妹妹,你说,太后娘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蓁蓁哽咽着。   “嫔妾相信你,”池仙姬的笑容十分亲切,好像愿意包容你的所有,“但是他们都不信。包括你的皇帝哥哥。”   “怎么办呢?”   蓁蓁情不自禁地跟着她重复了一遍。   池仙姬骤然压低声音,“太后娘娘在等你呢,她等你给她一个说法。”   “元贞妹妹,乖,去告诉太后,你没有想害她的,让太后去告诉你的皇帝哥哥,你没有害人,好不好?”   说罢,池仙姬拍了拍手。   立刻有一名小太监端着托盘上前,里面放置了一个纯金的酒壶,还有酒盏。   “那是谁杀的?”   少女忽然问。   这句话的语气过于冷淡镇定,池仙姬差点以为少女的无助恐惧都是装的。   她倏地看去,却见少女垂着浓密的眼睫,正玩着自己腰上的系带,却将之弄成了纠缠不清的死结,可见少女的心情,如同这系带一般纷乱无比。   池仙姬抬起纤纤玉手,亲自斟满了一杯酒,她小心翼翼地端起,好像里面是什么琼浆玉液。   “来,元贞妹妹。只要喝了这个,你就可以见到太后娘娘了。”   她将那杯酒送到了少女的唇边   眼眸带笑,温柔贤良得像是一朵白玉兰。   “可是,我见到了母后,我要怎么说呢?”   少女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也不伸手去接,认真地询问。   池仙姬唇角弧度愈发明显,她引诱道,“你只要说,你没有害她,就好了。要是你不这么说,她会来找你。不,她会化为厉鬼,去找你的皇帝哥哥。她会害死你的皇帝哥哥。”   “我不要!”少女面色发白。   池仙姬眼眸微眯,“来,娘娘,喝了它,不会有痛苦的。”   女子脸色怜惜,带着一丝悲悯,好似在看着世间受苦的众生,而她要帮助它们解脱。   酒盏的边沿就要沾到唇瓣,却被少女抬手打翻。   盯着倾洒在地上的酒液,刹那间池仙姬的眼神变得无比阴暗。   “你……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头顶怯怯的声音传来。   “看来,你也不是真的蠢嘛。”   池仙姬将发丝撩到耳后,露出洁白的,戴着长长流苏的耳垂。她站起身来,自上而下地看着凤座上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少女。   “怎么不听话呢,娘娘。”   “嫔妾不想逼您的呀。”   少女不说话了。   “为什么?”她的乌发披散在后背,声音听上去像是夹杂着哽咽。   “想要娘娘命的,可不是嫔妾。娘娘要恨,也该恨你的皇帝哥哥,”   池仙姬冷淡地说。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很想看到白蓁蓁绝望的模样,那比看到她的死状,还要令池仙姬感到舒心。   一直作为被保护被宠爱的存在。   她凭什么?   池仙姬很喜欢,不,应该是尤其迷恋,摧毁这种人的防线。   一点一点地摧毁折磨,看着那个人绝望崩溃的模样,真的很有趣。   “皇后娘娘,嫔妾觉得你像一个旧人。”   “那个人,”池仙姬轻笑着说,“因嫔妾而死。”   蓁蓁倏地抬眼。   “魏元贞,不,白蓁蓁。”   “你到底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池仙姬的眼中,仿佛燃起了一簇火苗,她十分兴奋,且对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欲罢不能。   特别白蓁蓁于她,有特殊意义。   她是白雨渐的软肋,如果死在自己手上。   得知真相后的白雨渐,一定会无比痛苦,对她无比憎恨。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   想到白雨渐会用一种恨得发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池仙姬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那个人,永远不会有这种极端的情绪,不论爱,还是恨。   就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被这样的人深深地憎恨着,挑动这个人如此极端的情感,那该是多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蓁蓁观察着她的神情,忽然感悟到了什么,“你并不喜欢白雨渐。”   池仙姬怔了一下,脸色猛地一变,厉声开口。   “你没有失忆?”   都是装的?   池仙姬心头被恼恨笼罩,不禁上前一步,“你敢骗我?”   蓁蓁却没有被她的神情吓到,而是挑了挑唇,“若非如此,怎能知道你这个疯子,都在想些什么呢?”   少女将手搁在扶手两边,眉眼弯弯,笑意吟吟地看着她。池仙姬脸色扭曲一二,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兄长?你兄长心系于我,你不是知道么?”   池仙姬目光闪动着甜蜜,“他为了我的病情劳心劳力,为了我不顾落水的你,为了我甘愿交付性命,为了我要杀了你给我陪葬。”   “白蓁蓁,不管我喜不喜欢白雨渐,他都把一颗心捧到了我面前。”   “任我一眼不看便丢弃、扔到地上摔烂、还是拿去喂狗,他都无怨无悔。”   如同两年前那般,她用那种冰冷、高傲、看着蝼蚁的眼神在睥睨着蓁蓁。   蓁蓁亦是淡淡回望。   从前不懂,如今的她却轻而易举能够猜出对方的想法。   池仙姬说这番话的目的,绝不是想要炫耀白雨渐待她有多特别,而是想刺激自己,想看自己嫉恨疯狂绝望无力的模样。   可如今的她,又何曾需要那般?   “哦,是吗?”   “那么,为什么你的任务还是失败了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池仙姬定在了原地。   白蓁蓁怎么知道……自己接近白雨渐是为了任务?   “不,”池仙姬蓦地冷笑,“我没有失败。”   她仰着下巴,眉眼之间都是高傲,是重复亦是强调,“我没有失败。”   站在她的角度来说,她确实不算失败。   只要是人,都有私心。   池仙姬的私心就是想要掌控他人的生死。   广宁侯让她接近白雨渐,套出连枝的秘密并且劝降于他,共谋大业——便是造反。   广宁侯交给她的任务确实失败了。   可池仙姬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提起那段往事,她甚至是得意的骄傲的,因为她成功操纵了别人的生死。   不论是用何种方式。   她将这件事视作至高无上的荣耀。   要说喜欢白雨渐?未必。   如果白雨渐不是姓明只是白家的一介郎中,她根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在她的心中,只有雁南明氏的嫡长子,才配与她扶绥池家站在一起。   时至今日,蓁蓁方才理解了池仙姬的所作所为。   她理解,却仍旧憎恶。   “圣旨在此,皇后娘娘,容不得你抗命不遵了。”   池仙姬不欲再多废话。她将圣旨展开,放到她面前。   确是姚玉书的字迹无疑,尾部盖着一枚鲜红的玺印。   蓁蓁长久地看着,随即缓缓叹出一口气。   池仙姬也不催促,再次拿起杯盏,缓缓地斟满一杯,双手奉到蓁蓁面前。   “白蓁蓁,其实要说恨你,未必。”   池仙姬笑着,眼角隐隐泛红。   她低声说,“我确实厌恶你,是因为你很像很久以前的我,那个被双亲放弃,沦落教坊司之前的我,天真得可怜,愚蠢得可笑。却是我永远变不回去了的池袅。以为会有人保护自己,以为会得到无上的宠爱。都是假的,骗人的。”   “没有人会永远保护你,站在你身边。”   “能够倚靠的,唯有自己。”   “我必须坐上这个位置,所以抱歉,你只能去死了。”   “如果,你不是俪韦的女儿,不是白雨渐的妹妹,”池仙姬抿了抿唇,“如果,我不曾遭遇那些事。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还是算了。”   蓁蓁安静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道不同,不相为谋。   池仙姬轻扯嘴角。   也罢,她也不需要什么朋友。   这种虚伪的话,她听了也恶心。   “太后呢。”   蓁蓁忽然问,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她与你无冤无仇。念着与你母亲的旧日情谊,甚至还将你从浣衣局中救出,免你受劳役之苦。”   池仙姬一僵。   她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愧疚。   只是那愧疚太轻了,轻得好像一片羽毛,在心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池仙姬毫无感情地说,“一枚棋子罢了。”   蓁蓁沉默。棋盘上的棋子,谁说终有一日,不会成为操棋的手。   但那些不是棋子,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虞氏先是姚玉书的母亲,才是太行的太后。她一直记得这一点。   或许,这就是池仙姬与她不能成为朋友的真正原因。   蓁蓁眼眸微闪,一言不发,将那杯酒接了过去。   她低头看着,不解这样可怕的鸩毒,为何会如此清澄透澈。   池仙姬也不催促,殿内一时安静。   蓁蓁将酒杯凑到了唇边。   手腕却是一阵刺痛,一阵酸软无力,她蓦地洒了那盏酒,手心也垂落下来。   铿,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细细一线,滚了一滚……在日光下反射着银光。   竟是一枚银针?   蓁蓁极为惊讶。   一股清冽的松香味扑面而来,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人拥在了怀里,感受到那人微微的战栗,似乎冷到了极点。   她费力睁眼,却只看到来人冷白的颈,上面一条细细红线形成强烈反差。   本该远在边境之人,竟是出现在了面前。   蓁蓁眨了眨眼,推他,却是推不动。   男子将她松开了一些,紧紧盯着她看,脸色苍白得可怕。   身着极少见的玄黑之色,墨发凌乱披散在肩,整个人满是从战场染上的肃杀冷峻。   “丞相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白雨渐?”池仙姬惊悸不已,微微后退一步,“此是内廷,你身为外臣竟敢擅闯!真是胆大包天!”   白雨渐的眼中,却只剩下那少女一人。   此刻不管什么皇后什么丞相,贵贱尊卑,统统抛之脑后。   他的目光,缓缓从那酒壶,落到那纸圣旨上,骤然锁紧。   他抓起那圣旨,眼睛一眨不眨逐字逐句地看完,骨节攥得隐隐青白。   他蓦地将那圣旨扔在地上,嗓音嘶哑得可怕,“为什么?”   他在问谁。   少女静默了好一会儿,她说,“君要妾死,妾不得不死。”   “皇帝骗了你!也骗了我。他骗了我们所有人。”   白雨渐缓缓地跪在了地上,乌发凌乱散落满肩,她这才看到他穿着甲胄,似乎是刚刚从外赶来,满身风尘仆仆。   一双桃花眸里满是灰黯。折射不出半点光彩。   在这一刻,他好像失去了一切。   他抬起眼,看着她的眼睛,很努力地扬起嘴角,“蓁蓁,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他的神情,蓁蓁毫不怀疑只要她回答一句好,他就会立刻带她杀出宫去。   可是,她没有说话。   男子如松柏般挺拔的脊背终于一点一点,弯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清醒的状态下落泪。   他恐怕都感觉不到自己在哭,仍旧是冰冷淡漠的神情,只那泪水濡湿了满面,将面色浸得愈发霜白。   原来人在崩溃的时候,真的会无法控制泪水。   他落着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握得那样紧,把她握得有些发疼。   他哑声说,“跟我走。”   “去哪里?”   “丞相府。”   “可本宫是皇后。”   “皇后又如何?”   皇后又如何?   “丞相,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是要诛灭九族?!”池仙姬震惊无比。   他竟然动了反心?!   连广宁侯以巨利相诱,都无法撼动的人,竟然在这一刻,动了造反之心。   蓁蓁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他,白雨渐喉头滚动,好久好久,才低低地说,“可我不能。”   像是过了几百几千年那样久。   “不能。”   他竟然低低笑了出来,那笑容却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快意。   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打湿了颊侧的乌发,紧紧地贴在冷白的肌肤上。   他确实不能。   雁南明氏不能再历一场灭门之祸。   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我该怎么是好,”   男子像一个迷失的孩童,漆黑的眼眸中蓄满了泪,他仰头看着她,喃喃地说,“蓁蓁,我该怎么救你?”   蓁蓁默不作声,白雨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的双手都在忍不住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分明。   她是如此深爱姚玉书,让她死也毫不犹豫。   可是,他真的不能再失去一次了。   男子清寒的嗓音倏地响起。   “如果一定要用一条性命。”   “来证明你的清白,” 第68章 068 贞洁烈夫   半个时辰之前, 御书房。   “请圣上收回成命!”   骄阳似火,烤在人的身上,好像要将人烤化了似的。   男子跪在台阶之下,厚重甲胄未曾脱下, 里面一袭玄衣, 衬得肤色冷白。   他的面上已被汗水浸湿, 可一双眼却愈发漆黑,满是坚定。   这已是他不知多少次, 对着御书房里面那位九五至尊请求。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话。   “请皇上收回成命!”他的头,再次重重磕在那石砖之上。   乌发散乱在后背。   “大人, 大人您别跪了, 快起来吧!”   太监弯腰想要将之扶起,一脸为难。   “皇上心意已决,您再怎么恳求, 也是没有用的呀!这御史台都出了人命, 皇后娘娘这凤座,铁定是保不住了。圣上正在气头上, 您执意如此,若是再激怒了圣上,别说连累您自身, 恐怕要祸及明家, 魏家满门了!”   白雨渐却恍若未闻。   他盯着那扇永远不会开启的房门,有些恍惚,好似天地之间就只剩下那扇门。   皇权倾轧,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而这一切……   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俪韦死在他的手中,到底还是害了她。   哪怕是战场之上,生死之间几个来回, 都没有让他如现在一般,如同在烈火之上煎熬,痛不欲生。   白雨渐再度叩首,额头上已经见红。   “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这一声,却比之前还要坚定。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开启。一袭明黄龙袍踏出,皇帝笑声响起:   “丞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笑声中,隐隐有一丝冷意。   “皇上,太后之死定有蹊跷,真相未明之前,何以定皇后之罪?”   “白雨渐。”皇帝忽然开口。   “她是朕的皇后。”皇帝走到了面前,压低身子有些阴沉地说道。   “你自早朝起便跪在此处,三番五次请求朕赦免皇后。这是要让天下人看你我君臣的笑话么?”   “就为了区区一个女人?”皇帝笑得轻蔑。   那男子缓缓起身,虽是跪着,脊梁骨却是挺直,如同一柄永远不会断折的利剑,“在圣上眼中,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女人。圣上依旧拥有三宫六院。可于臣而言,世上唯她一人。”   “丞相,朕是皇帝。”   “你要知道,君臣有别,你说这话,是不想要项上这颗人头了么?”皇帝明显动怒。   似乎是知道,皇帝心意已决,结果无法更改。   白雨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若早知今日,是这样的结局,微臣绝不会答应,绝不会离开燕京,”他的笑容淡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却又灼灼人眼。   “臣已经做了所有臣该做的,只剩最后一件事。”   “微臣告退。”   阳光倾洒在他走过的道路上。   皇帝眺望着男子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还有那背影之后,连绵起伏的宫城。   “什么时候,朕也能随心所欲一回。南星洲究竟是何样的山水,朕何时才能亲眼去看看?”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监们大气也不敢出。   自从俪韦身死之后,皇帝的一些想法愈发琢磨不透起来。   尤其是这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软禁皇后,册封贤妃……   “或许,母后说得是对的。”   皇帝的一声轻叹,消散在风中。   ……   “如果一定要用一条性命,”   “来证明你的清白。”   白雨渐抬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蓁蓁伸出手,速度已经够快地去抢那杯酒,可还是晚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他仰头喝尽,喉结滚动,随即酒杯被他掷在地上,已经空了。   它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一圈,滚到了池仙姬的脚边。   池仙姬亦是一脸空白,呆呆地看着脚下的酒杯。   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一点点的犹豫。   就这样不顾自己的性命。   再一次,再一次……   池仙姬面上那些属于胜利者的,得意的笑意,就那么僵在了脸上。   她的嘴角缓缓地收了回来,她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人,脸色灰败得可怕。   “白雨渐。”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是皇后,是旁人的妻。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去死?”   两年前,他愿意为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担下不属于他的责任,义无反顾地去死。   两年后他依旧选择了同样的一条道路,为了同一个人。   而这个人还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池仙姬看着这个男子,好像从未看清过这个人一般。冰雪一般淡漠,又温柔如同深海,只是这份温柔从来没有属于过她。   她看着他的身形晃了一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从未有过这样脆弱的一面,他脸色惨白,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他的指骨无力地想要抓住什么,逐渐痉挛。   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可是他的眸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少女。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看我一眼。   池仙姬嘴唇哆嗦着,她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过了半晌,她又脸色苍白地轻轻笑了起来,似乎自言自语,“白雨渐就算你用命来证明她的清白,又怎样?不过拖延一时,她还是会死。没有人可以阻挡我池仙姬的路。没有人!”   从男子喝完酒,到重重倒地的过程,蓁蓁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的神情甚至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在他像是婴孩一般蜷缩成一团的时候,她方才蹲下身,将手指放在男子的鼻下。感受到微弱的暖流,还没有断气。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靠近,眼眸微微撑开一线,一双桃花眼里深邃润泽,仿佛落了无数光晕。   他笑了起来,唇角勾着柔和的弧度。   偏偏要这种时候,他才肯温柔。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蓁蓁却问,“军中如何?”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一点都没有意外,用着气音回答着,满眼都是耐心,“没有事了,战乱已经平息,所有人都得救了。”   他告诉她广宁侯已死。   忽赫十六部与太行签订契约,三十年内,不犯边境。   他该做的,真的已经全都做完了。   “你做得很好。”她的手轻轻放在了男子的掌心,仿佛一种无声的嘉奖。   白雨渐浑身无力,连合上手掌,握紧她的手指都做不到。   只能用力感受着她的温度她的温暖,贪婪地注视着她的面容。   他总是会用这样的神情瞧着她。不知从何时起,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在她看不见的时候。   他那双眼睛不该这样看着一个人。会让人产生被他深深地爱着的错觉。   他这样的人,不该有那么浓重的情感。   那与他极不相衬。   他忽然吐字艰难道,“我怀里有一物,你且取出来。”   “我位极人臣,如今又有军功在身,皇帝早已忌惮。”   他每说一个字就要费力吞咽,重重地咬着舌尖,好似在强迫自己维持清醒。   蓁蓁依言将手伸进他怀里,他的整片胸膛冰冷得可怕。那颗心脏处却是炙热无比,一声一声跳动得飞快,仿佛震耳欲聋。   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取出来一看,是一把匕首。   “你……什么意思?”   白雨渐闭了闭眼,这就是他未竞之事。   他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这条命,她想要,就拿去。   他嗓音平静,压得极低,“微臣意图挟持娘娘,犯下谋反之罪。我若身死,皇帝必然大悦,你可免除一死。”   用他的命来邀功。   是他的性子。   蓁蓁垂眸,“你早有此心。”   “是。”他的命,会是她的护身符。   白雨渐咳笑出声,“此事毕了,会有人力保于你。今日之祸,绝不会重演。”   她摇了摇头,“你真是半点都没变。”   还是那么地强横专.制,一定要别人跟着他的想法走。   蓁蓁想起他那翻新一遍的丞相府,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与朝廷一些官员私交密切,身沾结党营私之嫌,原来都是铺垫。   “传你奸佞弄臣,污你明氏清名。”   她轻声问,“也不再在乎了么?”   “那些,我从未在乎过。生前身后之事,与我何干,”   只是,他还不放心,还要叮嘱,“待我死后,一定要为自己筹划。若你无所出,将玉倾之子养到膝下,立他为储君。你若有所出……我自私地请求你一回,善待玉倾之子。”   他盯着她的双眸,好似永远这般冷静,这般无畏,“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缓缓闭上双眼。   “池仙姬怎么办?”   白雨渐轻笑,“你早已不是过去的你。”   言下之意,池仙姬不足为患。   他很欣慰。   尽管这样的改变,经历了一场堪称痛苦的蜕变,他多么希望,她还是从前的她。   那个从未被卷进种种恩怨的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她。   永葆单纯和天真,永远快乐。   蓁蓁握住了那把匕首。   “你后悔养大我了吗?”   他不曾睁眼,“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低声喃喃,却没有说下去。   他的脑海中,掠过那十年。   这辈子将近一半的时间,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那是他人生中最珍贵最快乐的时光。   看着那个小小的她长大,为她绾发,为她做好一日三餐,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医术,一同酿酒,行医……   看着她从小小的孩子到亭亭玉立的少女,给她准备嫁妆,预备送她出嫁……   他的掌上明珠。   ……   池仙姬上前一步,低头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男子,面色微微扭曲,“死了?”   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她当上皇后的样子,还没有给他看到,他就这么死了。   池仙姬紧紧扯住自己的头发,走来走去,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终究是断了,“为什么?凭什么啊。”   “凭什么那作恶多端之人,就可以逍遥快活十几年。”   “凭什么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就要这样去死?”   “白雨渐你起来!你这个懦夫!”   池仙姬的模样简直疯魔,一时间又让蓁蓁难以确定,此人到底对白雨渐有没有情了。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虞氏是我毒杀,”池仙姬看着男子苍白的面容,她的眼睛全然红了。   那种心痛至极的感觉,与看着一件稀世奇珍在面前摔得稀烂,一模一样。池仙姬拿手指着蓁蓁,对那已经听不见了的男子说话。   “当初亦是我诈死,想看你们决裂,看你亲手除去她的样子。”   “你注定要回到这里,这里,才是你最该待着的地方,如果没有那该死的俪韦,你会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是明嘉树和明翩翩的好兄长,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一切,本该是完美的。”   她死死地盯着,那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冰雕雪塑般的男子,声音里有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她说,“我当初,真的只想要你送我一根簪子的,”   “你为什么不愿意?”   “在你身边悉心照顾的明明是我啊,可你为什么会将我认错?你为什么推开我?”   “小时候是这样,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到了如今还是这样。”   “白雨渐,我到底哪一点配不上你?”   “既然,你真的这么喜欢她爱护她。”   池仙姬的目光渐渐阴冷下来,“我送她下去陪你,好不好?”   她拔下了发上的簪子,一步一步朝着蓁蓁走近。   她笑着,眼里却有泪,“可能会有点疼,不过没关系的,很快,你就能跟你的好兄长在地下团聚了。”   蓁蓁却毫不躲避,甚至冲池仙姬扬起了一个笑容。   势在必得的笑容。   “贤妃真是给了朕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一道声音倏地响起。池仙姬浑身僵硬,霍然转过身去。   不知何时,禁卫军已经包围了碧梧宫。火光冲天,黑影重重,脚步声纷乱嘈杂。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缓缓踏进。   他的视线最先锁定在少女身上,“皇后,你受苦了。”   蓁蓁下拜,“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玉书匆匆走来,亲手将她搀扶而起。   “若非皇后信任,今日此局,绝无可能成功。”   池仙姬踉跄几步,看到手里的簪子,立刻扔到了地上。   她跪在地上,开始飞快地思量着对策。   心底却是一片绝望,那些话,都让皇帝听了去。   皇帝看向池仙姬的目光是冰冷的。   “池氏,你谋害太后,甚至意图戕害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池仙姬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眼眸一动,扫了一下他们二人,他们相互扶持,共同进退。   蓦地感到一阵讽刺。   好一对帝后。   她的眼珠呆滞地转了转,旋即落在了地上静静躺着的男子身上。   即便是已经逝去,他还保有那样致命的美丽,像是被永远冰封起来的神灵。   她的手忽然死死捂住了心口。   “原来最终,还是我输了。”   她泪水流了满脸,低着头,猛地抓起脚边那根簪子,向蓁蓁扑了过来。   却被一个禁卫军眼疾手快,一脚踹倒,“护驾!”   池仙姬趴伏在地,披头散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仙姿佚貌。   平息了一小会儿,她忽然抬起眼,痴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手脚并用,艰难地爬行着。   她在往白雨渐的方向爬去,那是她这一生的执念。   就在即将与男子那修长苍白的指尖相触的刹那,她的手,被一只凤履死死踩住。   “你不配碰他。”   少女冰冷的声音响起,她的眸光,像是在看着可笑的蝼蚁。   蝼蚁。   池仙姬挣扎扭动,口中不知胡乱喊着什么,仿佛一个疯婆子般。   她忽然抬起眼,那眼中有一抹快意。   “他死了。”   “有一个秘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个秘密,那个被白雨渐永永远远,带进了地狱里面的秘密。   她光是想到白蓁蓁最终知道一切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想笑呢!   “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池仙姬笑了起来。   她尖利的笑声响彻整座宫殿。   直到被人拖下去,那笑声仍旧经久不散,像是盘踞在空中的怨灵。   蓁蓁行了个礼,“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姚玉书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淡声道,“今日之事,你受了委屈。皇后想做什么便做吧,朕不会过问。”   他大步走出,吩咐道,“来人,为丞相准备后事,丞相是国之重器,需得厚葬才是。”   蓁蓁弯了弯眼睛,“恭送皇上。”   ……   好像沉在湖底,看着水面上的游鱼飞鸟来去,却怎么也浮不上来。   又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没有终点也没有结局,醒来时却忘记了梦中的全部内容。   脑海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昏黑,白雨渐皱了皱眉,轻轻合上双目。再度睁开时,眼前仍旧是一片昏黑混沌。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白雨渐浑身一震。   正对着床榻的地方,少女一袭烟罗紫的长裙逶迤拖地,侧躺在贵妃椅中,身姿窈窕有致。白皙的指尖抚过话本,淡淡说道,   “丞相大人一向神机妙算,可惜这次,您算错了。那杯酒,并非鸩酒,而是一杯,会让人沉醉三天三夜不醒的稀世佳酿。”   “这是何处。”男子嗓音冷静。   烛火昏黄中,她抬眼看去。   男子不光双手双脚都被镣铐锁住,动一下便有锁链之声作响。   还用一条黑色的,约莫四指宽的布条蒙住了双眼,挺直的鼻梁顶起那布条,只有微微的光亮从下方的空隙处传来。   通过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可以看出男子内心的不安。   “碧梧宫下的,地宫。”   她看得身心舒畅,语气也好了很多。   眼波流转,话本随手一搁,少女从贵妃椅上起身,烟紫色的裙摆拂过地面,“大人您,到底还是,落在了本宫的手上啊。”   “丞相曾经说,想把本宫关起来,这么巧,本宫也有同样的想法。”   她拊掌而笑。   那笑声之中,他还听见断断续续的银铃声,声声清脆,随着她的靠近而愈发清晰。   脑海中蓦地浮现,那纤细几乎一折就断的雪白脚踝上,绑着细细银铃,微微颤栗。   他立刻抹去这样的想象。   男子指骨紧紧攥着,修长的脖颈沁出汗水,粘湿了发,宛若海藻般黏在冷白的皮肤上。   她忽然俯身,“丞相愿为我而死。”   温热的呼吸撩过耳畔,她调笑,“可是爱本宫爱得难以自拔?”   到了这个时候,白雨渐如果还不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   她与姚玉书联手策划的戏。   那他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纪。   “不。”他薄唇开合,冷漠地吐出这个字。   少女撅起红唇,轻叹,“丞相总是如此,”   “你的性子,本宫不太喜欢。”   “以后,你要是说一些本宫不喜欢的话,本宫可是要惩罚大人的。”   “惩罚”二字,她咬字轻缓而暧昧,听得人脸红心跳。   她指尖在男子凸起的喉结上轻轻勾了一下。   如同羽毛在上面撩动,却是转瞬即离。   少女起身,如云薄纱在他手背上抚过,若有似无的香气钻进鼻尖,无处不在撩动他的神经。   “那杯酒的后劲,还是很大的,本宫呢,为丞相亲手煮了一碗醒酒汤。”   她回眸看了榻上的男子一眼,恍然大悟似的,“既然丞相手脚不方便,本宫便纡尊降贵,亲自喂丞相喝吧。”   抬起醒酒汤,在汤中搅拌了一下,舀了一勺送到男子唇边。   他却紧闭着双唇,还将脸偏到一边,一副拒而不受的姿态。   蓁蓁才不跟他讲什么道理,直接掐住他的下巴,连勺子带汤怼了进去。   他呛得厉害,剧烈地咳嗽起来,汤汁顺着他薄薄的唇角流淌,浸湿了修长的锁骨,显得肌肤冷白如玉,又打湿了胸膛前的布料。   “之前丞相在客栈里面,摸得本宫很不舒服。”   她看到,便将手放在了他的胸肌上,轻轻一拧。   男子从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   性.感得要命。   他的身子向上绷起,黑色布料紧贴躯体,勾勒出宽肩窄腰。   线条优美的肌肉撑足了衣衫,天生的衣架子。   下颚连接脖颈的线条绷直,欲到了极点,偏偏,他看不见自己这副露.骨的打扮。   仍旧如那高山冰雪一般,凛然不可侵犯。   这种极致的反差,带来极致的诱惑。   额角青筋分明,他唇角抿成一条线,忽地冷声喝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了你?”   “也太暴殄天物了。”   她又抬起勺子,喂汤进去。   这一次他是怎么也不肯张开口了。   她生气地命令道:   “把嘴张开。”   白雨渐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无声地抵抗着。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   就在他以为她终于放弃,两片柔软倏地贴到了唇上,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馨香。   “唔”   布条之下的一双桃花眼,赫然睁得大大的。   如果解开布条,男子的表情,那必然是震惊到了极点。   他被锁在榻上的手腕亦是紧绷无比,每一根手指都死死地攥紧,手背上面的青筋似乎要顶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张嘴。”   她吐息稍微离开一寸,撒着娇说,“张嘴嘛。”   他的唇却闭的紧紧,像是蚌壳一般。   就差在身上写几个大字。   誓死不从。   贞洁烈夫。   蓁蓁都无语了,她瞪着眼睛看向他。   白雨渐被黑色布条蒙着眼睛,但不用想都知道,此刻射向她的两道眼神,肯定冻死人不偿命。   一般人面对这样的眼神都会心生胆怯,就算是她,有时候也顶不住。   所以这也是她一定要把他双眼蒙上的主要原因。   这人死倔成这样……   不过,她的好胜心却被彻底挑起来了。   不张嘴是吧,她今天还偏偏要他张! 第69章 069 你想让我做你的玩物   “白雨渐, 你若是不听我的话。”   “我可不保证,不会对你明家那几个后辈做点什么。”   她贴在他耳边,语带威胁。   “我记得,有一个孩子长得很像你, 是个可造之材呢。”   她的手指, 在他挺直的鼻梁骨上划过, 点在形状优美的薄唇。   “你说,若是本宫召他入宫, 为本宫内侍,伺候本宫一辈子, 他愿不愿意。”   “你敢?!”   他气息分明不稳起来, 锁链绷紧到极致,发出相互撞击的声音。   “白蓁蓁!”他严厉地呵斥。   他却听见她笑了起来。   那笑声娇娇甜甜,温热的气流一遍遍扫过他的耳廓。   “雁南明氏, 还真是你的死穴。”   这人的所思所想。   没有哪一刻, 比现在还要好懂了。   “你说说你,丞相大人。”   她有点娇嗔地说着, 指尖在他的薄唇之上滑动,又点在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处。   “你在世人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干嘛还考虑这么多呢?”   空气倏地凝滞。   她又轻轻笑道, “丞相大人运筹帷幄, 才智无双。朝野之中莫不唯您马首是瞻。本宫心知肚明,要想打败您,光明正大怕是行不通的。只好用一些特别的手段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默了许久,他方才开口,却是不动声色地将脸别到一边,躲开了她的触碰。   他是在问, 这场针对他的局。   蓁蓁挑了挑眉,手上的调戏也不停。   一路下滑,到他的胸口,稳稳贴合在起伏的胸膛处。   柔嫩的小手完全掌控住男子的心跳。   “大菩提寺。”   她回答着,然后将脸埋进他的颈项,小猫般地轻蹭着。   少女伏在男子身上,柔软的曲线与男子的刚强寸寸贴合,充满了情.欲。   白雨渐的下巴被她柔软的发顶蹭着,颈上肌肤又不时被长长的睫毛扫过。   微痒的感觉激得他浑身紧绷,喉咙里如同烧了一把火,却迟迟得不到疏解。   他的手指,悄无声息地蜷缩了起来。   她就着这个姿势,轻声开口,呼吸喷到他的脖颈上,激得那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那次大菩提寺的刺杀,是有广宁侯的手笔没错,却也是皇帝哥哥故意为之。你还记不记得,本宫曾问你,燕京中,是否有广宁侯的内奸。”   “原本,这该是罢免丞相的一大罪名。”   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这本就是一个功高震主的权臣的最终归宿。   将一个人的利用价值完全榨干,再从权力的巅峰之上,拖拽下来,多么冷酷无情,玩弄权术之人最惯用的手段。   “只不过呢,本宫得跟你说清楚……毒酒那件事,只是针对池仙姬的局。”   她将头抬起,说话时唇瓣开合,擦过洁白如玉的下巴,留下了一抹湿润。   她皱眉,抬手抹去不小心蹭上去的口水,漫不经心地说道:   “本宫没有想到,丞相会突然闯入,还说了那样一番话,本宫听了很是感动呢。”   蹭着蹭着,指甲就陷进他的下巴,冷白的肌肤上,顿时添了几抹红痕。   “丞相那般慷慨赴死,倒是给本宫省了不少事。”   “……”   白雨渐沉默了。   想到饮下“毒酒”后,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才对她坦诚的那些话。   他的唇再度抿得死紧,脸色微微发白。   他自以为的牺牲,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   她与别的男人携手,将他玩弄于股掌。   那些苦心筹谋,如今却让他沦落到为人鱼肉的境地。   男子僵直在那,下颚紧绷,整个人透露出了一种生无可恋的气息。   她像一只幼猫那般趴在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味与那杏花香气交融,纠缠,难以割舍。他们的距离相当之近。   只是隔着衣物,隔着炙热的皮肉,她与他的心,却是一颗比一颗冰冷。   隔着重重算计,咫尺也如同天涯。   “皇后娘娘。”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这么唤她。   真心诚意的拜服。   “嗯?”   她把玩着他的发,懒懒地应了一声。   他忽地扬起脖颈,准确无误地衔住了两瓣红唇,快狠准,差点让她以为他没有被蒙住双眼,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   这个想法立刻被一股剧痛驱散。   白雨渐亮出齿关,在她唇上重重地撕咬着,不是让他张嘴么,那他就张给她看看。   耳边听见她疼到极致的细哼,心口的恨意与毁坏欲这才泄出去一些。   唇瓣本就娇嫩,蓁蓁疼极了,疼得连连捶打身下之人,可他依旧咬着不放,她索性一把掐住他肩膀上的肉,指甲深陷进去,既然他不愿松口,那就与她一起疼!   两个人像是在互相较劲一般。   她瞪着眼睛,隔着布条也能感受到他那紧锁着自己的,满是恨意与冷意的视线。   果然是那蚌壳。   却是个冷不防就往死里夹你的野蚌!   嘴里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想来是唇被他咬破流出了血。   她疼得眼前一片模糊,泪珠摇摇欲坠,泪水啪嗒一声,落在了他蒙眼的布条上,洇了进去留下一片深色。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片濡湿,撕咬的举动慢慢停了下来。   他松开了她的唇。   蓁蓁抬手触碰,嘶的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珠子又掉了出来。   她咽不下这口气,拿起旁边的醒酒汤,哪里还管他张不张口,直接掐住了男子满是红痕的下巴,往里倒。   大量汤汁没进去,流得到处都是,他又被呛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咳咳咳……”   汗水湿透了整张脸,额前发丝凌乱,双颊透出一些红晕。   咳嗽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哈哈哈……”白雨渐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极为肆意痛快,这一生都没有这么痛快过,那是报复得逞的笑容。   他唇上还残留着一些红色,那是她的血,衬着那冷白的肤色,妖艳无比。   就算是蒙着眼,他也能准确找到她的方向,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就是故意笑给她听的。   白雨渐向来沉稳持重,何时有过这种幼稚任性的时候?   蓁蓁用手帕擦着唇边的痕迹,冷冷地说,“看来你还是没有听懂本宫的规矩。”   “你的命,捏在本宫手里,是生是死,都看本宫心情。你往后余生,都会在这个地宫里度过。”   她轻柔地擦去唇角的鲜血,脸上无甚表情,“如果你敢违逆本宫,本宫就让你在乎的一切,在你面前灰飞烟灭。”   “乖乖听从本宫的支配,说不定本宫心情好,还能放你下床活动活动。”   白雨渐一言不发。   只有时轻时重的呼吸声。   蓁蓁想到什么。   她一把扯开男子眼上的布条,果然,他的神情满是屈辱,额角青筋暴凸,那块布条也早就被汗水浸湿。   他的手指死死地攥在一起,指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双桃花眼蓦地睁开,那里面的凛冽杀意几乎可以化为一把利剑,将人捅穿。   可她并不感到害怕。   反正,他手脚都被死死地绑束着,那醒酒汤里,还加了一些可以让人手脚无力的东西。   她不信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表情,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也不过是让她多看一会笑话。   他倏地将眼眸合上,长长的睫毛盖在眼下,如同写到极致的墨。   男子双眼闭得极紧,好似打定主意不再睁开,隔绝外界的一切。   少女的声音,却无处不在,“本宫忘记了。”   “丞相是风雅之人,怎么能,如此衣衫不整呢?”   他的手指紧握成拳,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然感受到了,这身衣衫的异常,丝绸轻薄,每一片都几乎是紧紧贴着皮肤,让人有种没穿衣服的错觉。   “大人,挑一件吧。”   她的手缓缓将一道帘子拉开。   白雨渐睁开眼,立刻后悔了。   那帘子后面,竟然是一株巨大的血玉珊瑚打造的衣挂,上边挂满了各种衣裳。   如同陈列在铺子里的成衣,让人对形制与材质一览无遗。   每一件都做工精巧,华丽无比。   冕冠冕服、曲裾、大袖宽衫、便服、锦袍、常服、行服,一应俱全。   赤红绯红绛红,玄黑曜黑墨黑,亦或是两种颜色调和交织,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讨厌你穿白衣。以后都不能穿,”   她微笑着说,除了这一处,她还掀开了一些盖在地上的红布。   下面,要么是散发着丝缕幽蓝光芒的夜明珠,要么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奇异宝。   还有那千金难寻的兰花盆栽,一股又一股魅惑人心的幽幽香气,溢满室内。   白雨渐是明白了。   她就是想圈.禁于他,做她的玩物。   或者说,禁.脔。   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少女笑靥如花,亭亭玉立,站在这能够让世人发狂发疯,无异于金山银山的宝物中间,愈发光艳动人。   她轻轻转了个圈,烟紫色的裙摆飞旋如烟。   “世人所求,皆在此处了。”   “这地宫,丞相可还满意?”她笑得喘不过气来,身子往后一倒,躺在了贵妃椅上。   那椅子前后晃悠着,她细白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叩。   “只要你臣服于本宫,奉本宫为主,哄本宫开心,这些,就都是你的。”   一声讽笑蓦地响起。   “你做梦。”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立刻让那椅子停止了摇晃。   少女站起身来,逆着光的面容明显透着不悦。   “本宫讨厌被人忤逆。”   她像是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女孩,娇蛮地撒着气。   “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两个时辰后本宫过来,希望你不要再说一些,让本宫扫兴的话。”   “否则,你知道后果。”   说罢,她便转身走了出去,衣袂飘飘,身姿窈窕。   白雨渐缓缓闭上眼睛。   蓁蓁离开那间屋子后,却没有直接离开地宫,而是又进了一个房间。   里面关押着一个少年,池飞白。   上次,她与印朝暮看过这人之后,便命人将他从刑架上放下,只锁着脚踝,限制他的活动范围。   此刻人正缩在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两年,她不许他死,也不许他接触外界。   这室内,只有几颗夜明珠提供光亮,就连外面的阳光也照不进来。   正常人日日如此,恐怕会被逼疯。   可她偶尔一两次的探望,竟然让这个少年对她产生了奇怪的情愫。   蓁蓁不能理解,但不妨碍她觉得厌恶。   “池飞白,”她站在门口,“你姐姐完蛋了。”   淡淡陈述的句子,却让池飞白霍地抬起头来。他冲她扑了过来,可那锁链锁住脚踝,堪堪离她裙角还有一点点距离,他倒了下来。   发出一声闷哼,显然是摔得不轻。   少女垂眸看着他。   她嘴唇鲜艳红润,好似涂抹了鲜血。   衬着那双纯净到极致的眼眸,竟然美似妖孽。   飞白很快就爬了起来,他跪在地上,脸色灰败。   “杀了我,杀了我吧!您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求您放了我的姐姐!”   “你知道,你姐姐做了什么事吗?”   她怜悯地看着跪在她脚边的少年。   “她杀了虞太后,池飞白。她在拿整个扶绥池家在赌,就为了她的后位。”   “如果你现在还在池家,那么她就是不顾你的命,也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好姐姐,你还要为了她向本宫求情?”   蓁蓁不可思议。   池飞白愣了一会儿,低着头,怔怔地说,“姑娘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就算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她蓦地明白。   原来他不过是池仙姬养的一个傀儡。   不懂是非,不辨善恶。从身到心,都完全地奉献给了他的好“姐姐”。   “既然,你对你姐姐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蓁蓁抬起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直将这个人踩进尘埃里去,与地面持平,她才温柔地说,“又为什么对本宫露出那种,觊觎的眼神呢?”   飞白浑身一震。   内心最丑陋最阴暗的情感,就这样被她宣之于口,好像把溃烂的伤口露于人前。   他感到无地自容。   “我,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明明以前,在他和姑娘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绊脚石,一只抬脚就可以踩死的蝼蚁。   可是,他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与黑暗中,对这个每次一出现,就犹如明珠般,照亮了整个天地的美丽的少女,萌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尽管那些黑暗与折磨,都是拜她所赐。   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不正常的情感时,他羞愧得想要即刻死去,他也付诸了行动。   然而每一次,都会被救回来。   她会吩咐给他煮什么汤药,给他的伤口涂抹什么药膏,即便他知道,她救治他,不过是为了下次更好的折磨。   她还在他身上试验一些药。   那些药有些副作用,她看到他的痛苦,也视而不见。在她的心目之中,他不过是一个用来试药的工具。   她曾对他说,“我不在乎你当初是不是骗了我。只是,我不喜欢别人欠我不还。既然你亏欠我,那就为我试药。等我心里的气消了,我就放了你,怎么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天真单纯,就好像是从前的白蓁蓁。   飞白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而这一次她来见他,却是为了告诉他。   “飞白,你可以走了。”   她堪称怜悯地说着,并且将脚从他的肩膀上放开了。   然而飞白却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   他俊秀的脸上泛着红晕,细弱蚊呐地说着什么。   蓁蓁皱眉,很想一脚把他踢开。   却听见他说,“不要。别赶我走。”   蓁蓁身上顿时爬上了鸡皮疙瘩。   她立刻将人踹开,飞快后退几步,少年却抱紧了双臂,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为什么?   难道她找到了新的药人了吗?所以就不再需要他了?他有哪里做的不好吗?   明明他都不再反抗了。那些药不论是什么他都乖乖吃了,为什么要赶他走。   飞白的心被巨大的惶恐不安淹没,他急切地抬起脸,一双眼里满是迫切。   “别赶我走。”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蓁蓁满眼不解,她小心翼翼绕着他走了一圈,确定他没有攻击自己的欲.望。   方才轻声说道,“那你做本宫的奴隶吧。”   她的手指着一扇房门,“照看好那间屋子里的人,事无巨细,这就是你唯一的任务。”   她笑着,像是一朵盛着清露的幽昙。   “不过,你要是敢有什么异心。”   “你的姐姐……”   飞白怔怔点头。   直到少女离开很久,他才满眼苦涩地站起身来。   他竟然放弃了与姐姐相聚的机会,而选择留在了这个地宫。   可,光是想到会离开她,会再也见不到她,他就想死……   只觉得,世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的双手捂住脸庞,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他这样是不是疯了,彻底疯了。   ……   蓁蓁出了地宫,这会时间姚玉书还没下朝,她索性换了一身衣裳,走到暖房散了会心。   暖房里有很多花卉,大多都很名贵。   只在不起眼的角落,种着一些迎春花。   她看着看着,心血来潮掐下了一朵。   又在暖房里面逛了逛,给一些看上去有些耷拉的花草浇了点水,这才慢悠悠地来到了地宫。   “滚。”   刚推开门靠近,男子的冷声呵斥,还是突破层层帷幔闯进耳廓。   即便闭着眼,白雨渐也能靠脚步声,分辨出来者是谁。   而飞白,则是跪在一边,沉默着。   他没有想到,她让他来照顾的,竟然是这个人!   这两年被囚.禁,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但是连公子这样的人,都落到了她的手上……   也许当初,池仙姬和他都错了。   “怎么,他不肯用饭?”   蓁蓁扫了眼一旁已然冷掉了的清粥,捻着手里那朵长春花。   飞白闷闷地回,“是。公……他不允许我……奴才靠近。”   蓁蓁点头,“你下去吧。”   少年这才离开。   一下子,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随意坐下,将那朵长春花放到他枕边。   白雨渐双目紧阖,薄唇吐出二字。   “飞白。”   清寒的嗓音里,满是压抑的怒气,“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蓁蓁手指抚过他脸,被他一偏躲了过去。   她也不大在乎,“你说呢?”   双手托腮,天真地说,“本宫把他关在这底下,亲手调.教了两年,才让他变得如此听话。”   “大人你说,你要被调.教多久,才能如他一般呢?”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哎呀,本宫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白雨渐沉默着。   他的眼眸忽然睁开,直直地看向她,那里面的神色极为严厉。   是她许久没有见到的白雨渐了。   “怎么,又想说教啊?”她兴致缺缺,“劝你最好不要。本宫讨厌说教。”   白雨渐勾着唇角,淡淡道,“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初为什么非要杀你不可吗。”   蓁蓁笑道,“什么?”   他盯着她说,“你是我亲手养大,当初身染重病亦是我一力救回。你的命,我想拿便拿走了,还需要过问你的意见吗?”   蓁蓁笑意凝固在嘴角。   他果然知道,往哪里戳刀子最伤人。   这一点她恐怕永远,永远都学不到他的半成功力。   她垂眸,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就在白雨渐以为她会气得转身就走,她却忽然翻身上了榻来。   她换了一身绯红的衣裳,裙摆如同花般铺开在两侧,竟是就这么骑在了他身上。她低垂眼眸,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夜明珠的光辉映着她白皙的脸庞,竟是透出一股妖冶。   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在那上面逐渐收紧。   窒息感传来,男子腹部肌肉紧绷着,盯着她的瞳孔缩了缩。   “白雨渐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她笑着说,手指一点一点地掐紧他的颈项。她唇上还有破皮,那是他咬的。   他冷冷地盯着她。   “难道不是吗?你六岁那年身患疫症,若不是我,你早就死在了乱葬岗,是我救你一命,将你养到十六岁。那一箭,不过是我后悔了,后悔了把你养大,所以取回罢了。”   “你在恨什么呢?”   “恨我不爱你?”   “千方百计让我爱上你,就是为了今天,”他每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   “就是为了把我关在这种地方,用尽手段,让我从精神和肉.体上屈从于你?”   “白蓁蓁,你想让我做你的玩物,对.吗?”   看到飞白那一瞬间,听见她亲口承认,两年关在这里“调.教”。   某个地方好像彻底崩坏了,再也没有办法复原。   恨意灼烧着胸口,他无法自抑地说着那些话,可每说一句,心口就如同被刀片凌迟,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可就好像是自虐上了瘾,他喉结滚动着,继续漠然地说道,“你大可以试试。”   她满脸的怒气,却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她轻轻地勾起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吗?”   他的唇上蓦地传来刺痛,是她在上面狠狠噬咬,毫不惜力。   然而在这样激烈的撕咬后,一条软香却蓦地探入口中,他蓦地一震。   诱人的馨香充斥了口鼻,像是带着剧毒的罂粟,引诱着人彻底堕落。   他浑身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修长的指骨死死攥紧。 第70章 070 永远陪伴本宫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白雨渐自己也搞不清。   他的唇齿之间都是血腥味, 那都是他的血,她在用他对她做过的事情,来对付他。   就在他的自制力悉数崩塌之际,她却忽然离开, 附在他耳边。   “本宫说过了, 一切都要听从本宫的。大人若是让本宫有半点不快, 都要接受惩罚。”   她声音微哑。   他别过头,亦是呼吸不稳, 急促地喘着。   绯红裙摆如同云雾扫过,她下了榻, 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鞭子。   那铁鞭被少女柔嫩的小手握在手里, 刚与柔,黑与白形成反差。   “方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本宫想要的, 只是折断大人的傲骨。”   也不过是, 要他低头。   “哈”,他讽刺地笑了一声, 眸色清明。   他可以为她献出性命。   这点毋庸置疑,他可以为了她去死。   但是,绝不会成为欲.望的奴隶。   她绕着床榻走了一圈, 掷地有声道, “本宫想要征服,”   少女的眼角眉梢,缀满了天真,“自古都是男人征服女人,那是因为男子拥有权力和钱财。那么同理,本宫拥有世上无二的权力, 拥有绝世的美貌,为何不能够征服男人?”   “尤其是,你这样的男人。”   她站定,轻笑着垂眸,打量这具修长健美,如同神祇般完美的躯体。   白雨渐一静,不知为何脱口问他,带着自己也觉察不出的僵硬和嘲讽。   “你也会这么对皇帝?”   她一顿,皱着眉说,“皇帝是天子,是本宫的夫君。夫妻一体,本宫敬他爱他,自然不会。”   “大人您,怎配与本宫的夫君,相提并论呢?”   她语气柔情蜜意,却处处提示着他低人一等,比不上别的男人。   “你,白蓁蓁!”   白雨渐气得够呛,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着。   “这表情不错,”她笑着欣赏,脸色忽地一变,“不过,谁允许你直呼本宫名姓的?”   “啪”,她的鞭子在地上一甩,响起凌厉的风声。   “第一鞭,打你不分尊卑,竟敢咬我,”   她挥手,一鞭子抽去,凌厉的鞭尾顷刻划破了衣衫。   他视线紧锁住她,目眦欲裂,死死咬住牙关,却是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   蓁蓁心想,还是把他眼睛蒙上更好一点,不然这眼神还真是恐怖,像是要把她给吃了……   她再度抬起手来,挥动鞭子,“这一鞭,是罚你竟敢惹怒本宫。”   这鞭子抽在了不明处。   他没忍住,喉间溢出一丝轻哼。   伤处火烧火燎。   他的额头渗出汗水,这比慎刑司的刑罚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记住这疼。下回再犯,本宫还是会打你。”   她扔掉鞭子,回身拿了一把剪刀。他神色忍耐至极,五指张开,用力抠紧了榻上的垫絮。   她故意慢条斯理地剪开,直到露出那两道鞭痕,醒目的刺眼。   白雨渐紧闭着眼,汗出如浆。他终日衣冠整洁,难以接受自己以这样的模样呈现在她面前。   一声叹息倏地响起。   她怜惜地说道,“这是本宫看着古医书研制出来的,不会留下半点疤痕,”   一股药香味,登时充满了室内。   白雨渐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下颚紧绷,即将用力,忽然感觉到双唇被一根手指轻轻压住。   “本宫知道大人有前科。所以,不要想着自尽。”   她的指尖,在他唇瓣的伤处摁着,满意感受到男子在发抖。   “不然,本宫就将那孩子召进宫中,留在身旁侍奉。”   “好,好,好”   接连三个“好”字,白雨渐蓦地睁眼,被她手指抵住的唇,濒临爆发地吐字,“你很好。”   他眼里的怒火连绵不绝,几乎将她吞噬殆尽。   “嗯?”她还要火上浇油,慢吞吞把手移开,“你最不值钱的,就是这条命了。但再不值钱,也是本宫之物,若敢自行损坏,本宫是要问你的罪的。”   她的长发在方才打他时便散开了,凌乱得很,扫过脸颊有些不太舒服,索性直接拔出了簪子。   一头长发顿时如同流水般倾泻下来,冰凉而柔软。   她的指腹轻柔涂抹过哪处,他便紧绷如同石块。   蓁蓁在伤处画了个圈,“疼么?”   她很是关切。   白雨渐脸色铁青,无语凝噎。   分明就是她打的,假惺惺地关心什么?!   就那么一股气憋在肺里,上不去下不来,硬生生憋了个脖颈赤红。   她咯咯笑了,“说实话,你还是这样比较有意思。”   不顾刚刚擦了药,她紧靠着他伏倒下来,伸出手臂,细软的手指一寸一寸地跟他的手掌贴合。   锁链冰了一下她的手腕,她轻抖一下,还是坚定地、缓慢地钻进了他冰凉的指尖。   即便心中抗拒至极,被她的温暖贴合着,男子的手指还是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她闭上眼,就这样靠着他的胸口睡了过去。   白雨渐仰头看着帐顶,吐出一口气。难以忽略那股重量,轻得如同猫儿一般。   半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终于垂眸,看着少女额发微卷,阖眸浅睡的容颜。   难免片刻失神,想起在客栈那如梦的几日,她说宫里睡不好,一定要有人陪伴。   可皇帝三宫六院,如何能够日日陪伴。   怪不得要建一个地宫,将人囚.禁……   不对。   白雨渐脸色发黑,他为什么要给她找理由,错了就是错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做这种事!   只那伤口涂了药,火辣辣的痛意减轻了不少,此刻却掺了微微的痒。   他狠狠地闭上眼,平复着凌乱的呼吸。   ……   “早。”   她睁开眼,在他下巴亲昵地蹭了蹭。   男子明显一夜未睡,眼下一抹青黑。如同冰雪一般晶莹的面上,浮现一丝薄红。   “下去!”他咬牙切齿。   “本宫说过,你不能够命令本宫的。”大概是刚醒,她说话还有些糯糯的,软声软语像是在撒娇。   白雨渐静了一下。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咽了怒气,逐字逐句,轻声说道,“劳烦娘娘从我身上下去。”   “这样才对嘛。”   她亲了亲他的嘴角,爽快起身。   白雨渐深呼吸。   早晚有一天会被气死在这里。   可随她离去,却能深刻地感觉到胸膛前残留的她的体温,那么温暖。   一点一点地冷却。   ……   他沉默了将近一个时辰。   膳食早被人送来,摆满了一桌,她细嚼慢咽,饭菜的香气,飘到了白雨渐的鼻尖,他却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   她找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   无趣。   “本宫听说,你小的时候,是在笼子里长大的。”   她塞了一筷子鱼肉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白雨渐骤然睁眼,声线冰冷,“谁告诉你的。”   很明显,这又是他的一个逆鳞。   她因为嘴里含着饭菜说话嘟哝,“本宫这个地宫,虽然不如那个纯金的笼子华丽,也分不出那样多的高手来保护你。”   “但本宫觉得,本宫的心意,是丝毫不输华清公主的。”她十分得意地说,“华清公主爱子心切,我也是爱惜大人啊。”   “……”   白雨渐麻木地看着她。   这表情,她忍不住笑出声,差点被饭菜呛到。   自从把他关起来后,看到很多这人不一样的一面。   不禁感慨,自己这个决定,真是英明神武,她早就应该把他囚.禁起来了。   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   然后再发动甜言蜜语的攻势。   白雨渐嗤笑,“你就是这般驯化飞白的?”   驯化,这个词用得非常之妙,且有阴阳怪气之嫌。   蓁蓁一时间心情很好,她起身。随着少女一步一步走近,白雨渐竟然条件反射地紧绷了身体。   谁知她会不会忽然从哪里取出一条鞭子。   “当然不是了。”   她抚上他的脸庞,温柔不已,“唯有你,是特别的。”   “飞白只是我的药人,而你,是我的情人。”   是可以彻夜相对而眠,肌肤相亲的存在。   他一时间怔在了那里,长久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个地宫,是为你而建的。”   她低低地说,“本宫不仅为你准备了宝物和衣服,你看,还有一间……”   她手指抚上床头,旋动机关,床榻对面那堵墙,竟然缓缓左右分开,里面是一间巨大的书室,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   “我听闻从前的明府,有一座藏书楼,里面有很多书,都极为珍贵,后来却被一场大火全都烧毁了,我费尽心血,才让人搜罗完全。你看看,与你家中那藏书楼,像不像?”   少女的笑容是如此纯净,如此美好。   白雨渐瞳孔微缩,眼前好似被一层雾气蒙住,长睫一点点被湿润浸染,显得乌黑浓重。   而她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你我到底为世俗不容,大人不若留在此间,永远陪伴本宫,如何?”   “本宫虽许不了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本宫可以保证,会时常来探望大人。”   她深情地说,“只要大人答应,本宫就给大人解开这锁链。”   他迟迟不语,眼眸空洞,好似神游天外。   “看来,大人还是不愿意,”   她叹了口气,按下机关将书室关闭,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他却忽地出声。   “我、要、出、恭。”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凸起。   几乎是咆哮出来。   ……   她手里的梳子,正是那把刻着长春花的梳子。   从男子散落满肩,乌黑如同绸缎的发上,一梳到底。   白雨渐脚上还有锁链,但手上的已经解开。   可以在这室内活动了,却不能够离开太远。   他看向镜中,沉默不语。   看着那梳子在自己发间隐没,长春花的纹路若隐若现。   “其实,你送我的生辰礼物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   他的头发很长,发质极好,散落下来时遮掩住眉眼中那丝冰冷,透着无限诱惑。   用一根白玉发簪挽起,俊美无俦。   琨玉秋霜,翩翩君子。   此人骨相与皮相之精美,世所难寻。   白雨渐偏过脸来,眼底掠过一丝深色。   “这是酸枣糕,你尝尝。”   她故意说道,拈起糕点喂到他唇边。   “怎么样?酸吗?”   白雨渐咬了一口,眉头舒展。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喉结滚动,低声道,“还好。”   她却是有些惊讶,也拈起了一块放进嘴里。   这看上去是酸枣糕,其实没有丁点酸味,她是骗他的,不过想看看一些有趣的反应。   “皇后娘娘。”   他忽然轻声,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静静地看着她。   皇帝,印朝暮,飞白,最后是他。   为何不知足?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眉眼弯弯,笑了,“问得好。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也许,只是执念吧,我不想你死,也不想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只想要你陪着我。”   她忽然走到他面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钻进了他的怀中。   就像一只幼猫般,蜷缩在他怀里。   柔顺的乌发散落在他掌心,她充满依恋地把脸靠近他胸口,唤醒人心中的无限怜惜。   南星洲的那十年,长成了她的血肉。   硬要生生地抽离出来,就是将她整个人搅碎。那种痛,她承受不起。   她放不下,也不再选择放下,他们就是注定要纠缠到死。   感受着男子的僵硬,嗅着那股冷冽的松香,她揪着他的衣领,低声喃喃,“我小时候要闻着你的味道,才可以睡着。我从来没有同你说过,你在我心中,与其他任何男子,都是不一样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雨渐的眸光忽然放柔了。温柔得像是一池春水。   他忍不住抬手,搂住了她瘦弱的肩膀,让她靠的更近一些。   浓厚的情感不断牵扯,如同丝线一般紧紧绑住了那颗心脏。   他低下头,目不转睛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这让他怎么放得下。   怎么可能放得下。   他再也无法那样放弃她,也放弃自己了。   承认吧,他对这个人世,还有眷恋。   而这些眷恋,皆系一人。   “其实……”   他的唇动了动,想要与她说自己身体的情况。   他其实已经开始失去味觉了,那酸枣糕吃在嘴里,半点滋味都没有。   他不知道,长凝的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但或许会有办法。   华清在他体内,种下了长命蛊。   这种蛊毒能够让他百毒不侵,却有承受的限度。   当初,他从燕京离开时遭遇追杀,中了一种剧毒,导致筋脉尽断。   也是长命蛊,救了他一命。   而当年,他从她身上转移了长凝之后,长命蛊就开始苏醒了。   此蛊发作不比一般剧毒,会令人容颜衰减,五脏俱损。   比起被她囚困,他更害怕的,是被抛弃。   年幼时,就算自己跪在那华美无比的笼子里,苦苦祈求母亲,也得不到她一次回头。   她冷冰冰地吩咐旁人照看好他,她总是往来奔波于宫中与公主府,却很难来见他一面。   他尽力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完美,变成母亲期望中的模样。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得到一两个时辰的喘息,感受到温暖的阳光。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软弱和眼泪,是不会得到任何怜惜的,唯有变强,抛弃那些不需要的情感,才能得到人们的眷顾。   ……   蓁蓁再次醒来的时候,仍旧躺在男子的臂弯里,她揉了揉眼,却听见他低低地说,“多谢你。”   蓁蓁奇怪地眨了眨眼,从他怀中起身。   而他看着她,神色放松,一双桃花眼里的神色堪称温和。   一些原本崩坏了的地方,在逐渐复原。宛如一夜之间,春雨滋润了干涸的土壤。   难道被她抽了两鞭子,这人还想通了不成?   蓁蓁百思不得其解。   他却主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纠缠,那么紧那么紧地攥着。   他支吾了半天,才笨拙地挤出一句话,“你对我来说,也很特别。”   想了想,又添一句,“一直都是。”   她“哦”了一声,对“特别”二字存疑,“你以前,不是拿我当做妹妹吗?”   “其实……”   他怔了一下,垂着眼,低低地说,“没拿你当女孩子。”   “啊?”   白雨渐抬眼。   他微笑着,抬手指了指颊边,解释道,“你笑起来有梨涡,我弟弟笑起来,也有。”   他意思是……   一开始拿她当男孩子养?   难怪,他都没有教过她那些女孩儿要学的东西。   “你之前说,”白雨渐微侧过脸,轻声道,“想要我陪着你,那些,是……”   “是……”   你的真心话吗?   问出前面几句,他耳垂红得都要滴血了,后面那几个字,实在是难以启齿。   蓁蓁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遇到比你好的,本宫当然就放了你,然后把他关进来啊。”   白雨渐嘴角笑意倏地凝固,甩掉了她的手。   他起身回了屋子,将门关得震天响。   蓁蓁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若有所思,转身走了出去。   一抬眼,就看到飞白站在那里。   “没事你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作甚。”   飞白袖手而立,低声道,“飞白怕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不想看见你,你知道的吧。我讨厌你们池家的人。”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飞白却是站在那里,于一片黑暗中,看着少女窈窕的背影,眼中满是病态的依恋。   ……   这日,蓁蓁方才得知,那个像是白雨渐少年版的,名字叫做明琛。   “皇上,”   “皇后娘娘。”   如今明家这几个子侄,都在宫中读书。   皇帝陪着皇后在御花园赏花,好巧撞上了,是以前来拜见。   为首一个白衣少年,凑近了看,才发现眉眼如此相似。   蓁蓁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人。   二十四骨油纸伞下,一袭白衣翩然,乌发雪肤,冲她伸出掌心。   “可愿同我归家?”   以为那些记忆,都被永久地尘封了。   可是,见到与他相似的少年。   与当年那个模样,几乎如出一辙的人。   还是会忍不住地怀念。   原来,她从未忘记。   “皇后怎么失神了。”   姚玉书握着她的手,笑道。   蓁蓁眼睫一颤,“看到明小公子,臣妾难免想起一个故人。”   那少年亦是叹了口气,“世叔那般年纪逝去,到底是叫人扼腕。”   道是突发恶疾,于宫中离世。   他低垂着头颅,乌发垂散在两肩,泪盈于睫。   一瞬间时移世易,星辰变幻。   风雪扑面,如同刀割。   而当那双深邃润泽的眼眸落在身上那一刻,世间万物都静止了。   一抬眼,却又是那明媚春日,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浑身都是暖融融的。   何来的风雪,又何来的伞下白衣。   面前的少年,生了一双桃花眼,却是涉世未深的干净,清透。   不像那个人,如同探不清深浅的冰湖。   对上少年晶亮的眼眸,蓁蓁有种恍然隔世的荒谬感。   明琛只见那位年轻美丽的皇后,凝视自己的眸色几经变换,最终化为温柔。   他听见她嗓音轻柔地问身边侍者,“本宫那袭素白的华光锦,可还留着?”   立刻有人去库房捧了那袭锦缎过来。   而她微笑着看向明琛,“你很适合白衣。”   少年当即跪下谢恩。   “多谢皇后娘娘!”   明琛亦是生□□洁之人,喜穿白衣。   谁说只有女子爱惜容貌,这明家的子侄,一个比一个注重仪容。   这明琛,不过见了皇后一面,就得到这般赏赐,众人羡慕不已。   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道:   “是不是因为你肖似故去的明丞相,皇后娘娘才对你青眼有加?”   明琛举目,望向那华辇下如同明珠一般的美丽少女。   “世叔是那天上明月一般的人物,我如何能与他相比。”   众人亦是怅然若失。   在他们心中,那名故去的丞相大人,是良师,是恩人。   光风霁月、含霜履雪。   后人如何评说,史书如何写他,结党弄权剑履入宫赞拜不名,功高震主,是忠是奸,众说纷纭。   其中流传最广的,还是他与魏皇后那些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更有传闻,他是魏皇后亲赐毒酒,死在碧梧宫中。   还传闻,在碧梧宫的底下,有一间冰牢。   里面被魏氏命人打造了一座冰棺,就存放着这位大人的尸身。   为此民间还出了许多话本。   有说那丞相根本没死,不过是死遁了,只为做皇后的裙下之臣。   此类话本最是畅销。   后被蓁蓁差人买下,故意挑出一页最露.骨的,念给某人听。   念得那人是一个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此是后话不提。   地宫中。   “今天,本宫见到了明琛。”   她带了两壶酒,是从宫外买来的杏花酿,在男子面前摇了摇,笑意盈盈,看上去心情很好。   “大人来喝两杯?”   白雨渐放下医书,淡淡看来。 第71章 071 嫁衣   他却没有应声。   见他兴致不大, 蓁蓁便自顾自斟满一杯,送到唇边饮着,一杯杏花酿下肚,回味清甜。   一边品酒, 一边看人。   白雨渐今儿穿的, 是她给他准备的那身墨黑色长袍, 乌发用玉簪挽起,倒是分外清雅。   许是被她凝视得久了, 他放下书卷,又一次撩起眼皮看来。   昏黑烛影中, 他肤色苍白, 眸色深浓,漾着未明的情绪。   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   她不说话, 只是再度斟满一杯杏花酿。   一道清寒叹息响起, 脚步声靠近,白雨渐挽起袖子点起一对红烛。   霎时间屋内变得明亮了一些。   而他瞧着那烛火, 竟是有片刻的失神,蓁蓁静默地坐在那里,指尖在桌面叩动, 好久才说道。   “池仙姬说, 你有秘密。”   他侧目看来,浓密长睫投下阴影,有点洗耳恭听的意思。   “这并不稀奇,世上之人都有秘密,很巧,我也有一个, ”她的披帛被她掖在手里,就这么撑着额头,眼波融融地盯着他瞧。   而那个秘密,知道的人皆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公诸于世。   不。   还有一人知晓,那位九五之尊。   然她手握军权,皇帝不敢动她。   丹书玉令果然是个好东西,只要她起个念头,整个太行都会翻天覆地。   少女双颊酡红,分明带了醉意,像那艳丽盛放的海棠花。   眸子里的水光快要满溢出来似的,勾人得紧。   他却风牛马不相及地问道,“娘娘觉得,明琛如何?”   “像你。”   “不过,不及你。”她如实说道。   说罢,她指尖拈起杯盏,“也许是年岁尚小,再过几年,也未可知。”   白雨渐却是安静地看着她。   男子身形颀长,唯有袍下一双脚是赤.裸的,那颜色冷白若玉。   随着走动,暴露出冷白脚踝上那条黑色的,厚重的锁链,发出铁器撞击之声,像是被禁锢的仙人。   她眸光在上面滑动,轻笑,“本宫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原本的名字,应该不是白雨渐。”   正色看他,“你很久以前,叫什么名儿?”   叫做什么呢。   那个名字,久远极了,久到自己都要忘记了。   从没有人问他的本名,到底是什么。   雨渐,只是很久以前,他的字而已,   男子薄唇微动。   “明尧。”   可他已经,不是那个名字很久了。   她走了。   室内唯有桌上那只酒壶,与淡淡的香气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酒杯里,却还有残留的酒水,墨色衣袖垂下,修长如玉的指尖拈起杯盏。   他将唇贴着杯沿,严丝合缝,仿佛在隔着杯盏,与她亲吻。   他饮下那口残酒,喉头吞咽。   分明是从前最爱,却毫无滋味。   有脚步声悄然靠近。   “飞白。”   他甚至不用转身,就知道来人是谁。   “公子,您受苦了。”   今日,飞白听到了那鞭子抽打在肉.体之上的声音。   他也看到了男子脚踝上的锁链,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丝痛楚。   他似乎是下定决心,跪在地上说道:   “公子,飞白愿意助你离开!只要公子离开后,救下我家姑娘。”   他说,“飞白被囚禁在此,整整两年,早就受够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公子,你决不能留下,你的抱负不该被埋没在此!”   飞白满面激动。   白雨渐坐下,“哦?你打算如何帮我离开?”   少年咬牙,“这地宫必定与外界连通。就在飞白待的那间囚室,若在极静之时,可以听见水流之声,想必细细探寻,定能够找到与外界连通之处。”   “至于公子脚上的锁链,飞白也有办法为公子打开,只要公子肯信任于我……”   白雨渐默不出声,似乎在思考与他合作的可能性。   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外,一袭绯红色的裙角缓缓离去。   ……   自从那夜过后,蓁蓁再也没有出现在地宫之中。   饭菜有人送来,由飞白一一端出摆放,白雨渐吃着这些没有什么滋味的饭菜,脸色始终寡淡。   周身气质也愈发疏离清冷了起来。   而站在一旁的飞白,却发现白雨渐的指尖有几个明显的针眼,待他要细看的时候,白雨渐却将手收回了袖中。   这几日,飞白极为焦虑。   白雨渐虽然答应了要与他合作,但他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   那人大半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那间藏书室中。   除了固定时间用膳,见到他的次数,寥寥无几。   飞白原本以为,这地宫中多了个人,就能够缓解那种孤独与空旷。   谁知,这白雨渐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   他巴不得没人去烦他,给他一本书,他能坐在那里看一天。   她再次出现,是一个月后。   却将一把钥匙,交到了飞白的手上。   她无波无澜,淡淡地说道,“去把他解开吧。”   飞白手一颤。   而对面的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垂眼注视着她。   他身量高,落在她身上的眸光漆黑无比,却隐隐有一丝压迫,带着质问的意思。   “很意外?”   她笑着,扬起下巴,明媚天真的少女模样,“也是有条件的。印朝暮,你可还记得?”   “这件事,本宫可要与你好好说道,”   蓁蓁逼近几步,“他与你远赴边关,为何你毫发无损,他却是满身的伤。若非今日陪着皇上在演武场练剑时,突发昏厥,本宫还不知,当初他是被人抬着回到燕京的!”   “你怀疑我?”白雨渐声音很轻。   蓁蓁打量他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本宫倒不觉得,你会那般下作。”   她说话时一直看着他的神情,“而且,方才本宫探望于他,他把当初的实情同我说了。他说,当初在南星洲,是你让他来接应于我的。”   说着,她叹了口气,“是,我早就该想到了,瞿越那样高的武功,你又精通机关术,白家的防守,几乎等同于铜墙铁壁,若非你首肯,他如何能够提前埋伏在灵堂之中。”   白雨渐始终安静。   她垂眸,看着他脚上铁链,温和道,“说到底,还是我自私了。白雨渐,这一次,我是真的想通了,我不拘着你了,这外面天高海阔,任君遨游。”   “除此之外呢?”   白雨渐也在笑,只是那笑很是冰冷,一双桃花眼里没有丝毫温度。   果然,被丢掉了呢。   她一顿,“印朝暮性命垂危,你救他。”   “他骗了你,你不怨他么。”   白雨渐不解地问。   “骗我,是一码事,救我,是另一码事,”蓁蓁平静地说,“印朝暮,你可以选择救,或者不救,我承认,我的医术不如你高明,所以我这次来,是请求你,救他一命。”   白雨渐垂眸,不解自己的手为何在微微发抖。   他们明明靠得这么近,明明这么近,却又从未隔得这么遥远过。   他眼中曾经悉数亮起的光,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灰烬。   白雨渐声音微哑,“若是我不救呢?”   蓁蓁难免去看他,这才发现男子的脸色很是苍白,像一束插在水晶瓶里的白梅花。   他嘴角勾着一抹笑,那笑容却如同浮沫般脆弱,随时都会消失。   “都是你的选择。”   “你救他,我们之间一笔勾销,我放了你,彻底断干净。从此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你不救他,也是他的命,我不强迫你。”   “不好。”   “那就算了。我去找其他办法——”   她转身。   他却忽然从后面伸出手臂将她抱住,声音里带着一丝颤,“不要一笔勾销。”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好,是不想与她断。   能感觉到他在发抖,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听见他带点茫然的声音钻进耳中,“印朝暮性命垂危,你可以为他,放下旧日恩怨,屈尊求我。假如有一天,易地而处,你可会这般待我?”   “谁能伤你?”   背后的人静了一静,旋即,很轻地说,“是,谁能伤我。”   她叹了口气,“我不愿逼你,你先将我放开。”   蓁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随即走到一面墙边,在上面摸索了一阵,不知是按下了哪个机关,一道暗门缓缓地开启,几乎是瞬间,一缕天光照了进来。   对此反应最大的是飞白。   两年了,两年没有见到阳光的他张大了嘴,浑身发抖。   他冲到那缕天光之中,伸手接着不存在的光线,又哭又笑,就好像个疯子。   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那个黑衣男子。   他一动不动,面容霜白,仿佛冰雪塑成的雕像,他没去看那天光,却是看着她。   九天之上的仙人,生死皆置之度外。   却甘愿留在这凡俗,困在这樊笼。   “我答应你。”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像是十年前,在雪地之中他俯下身,冲她伸出手来。   不同的是,前者是他来救她,后者是她来救他。   她是他唯一活下去的意义。   他抱得她那样紧,就像要把怀里的这个人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项,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   她说不再自私,他却要自私一回了。   蓁蓁眼含惊讶,却被他捧着脸,冰冷的薄唇轻轻在眼皮上吻了一下,蜻蜓点水般。   紧接着是眼角,眼尾的那颗痣,还有鼻尖,唇角,痴痴缠缠,偏执热烈。   满眼几乎将人溺毙的温柔。   她摸索着,从袖子里伸手,将暗道的机关轻轻旋上。   那丝天光,彻底隐匿。   飞白呆呆地跪在地上,他的面上布满了绝望,眼里死灰般寂静。   当没有看到希望的时候,尚且不觉得。   就在方才他看到那丝天光的刹那,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了。   飞白看向那捧着少女的脸,如同魔怔般珍惜地亲吻着的男子。   心中一片茫然。   世间的情爱,到底是什么。   当年姑娘为了心中那一点情,毁了满盘计划。   到最后不能收场。   如今,那个在他心中高山仰止、心若冰雪般的公子。   也要为了这个东西,甘愿被囚困一生?!   都是疯子……都是疯子……   “成亲?”   就在刚才,他在她耳边说。   “我们偷偷成亲吧。”   “只要成亲,不要别的,”   白雨渐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他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出自他的口中,这样的无.耻之言。   用印朝暮的命,来换与她有名无实的一场婚礼。   “成亲以后呢?”   “我还没有想好……”   他似乎也知道,是极强人所难的请求,到最后几乎没有声音了,耳垂红得滴血。   却听见她轻轻一声。   “好。”   白雨渐骤然抬眸,那眸光里的缱绻之色映着烛光,极为潋滟动人。   “多谢娘娘。”   他嗓音低沉,从未如此嘶哑。   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看着那只紧握自己的修长的手,她很难不感到惊讶。   怀疑白雨渐莫非是换了个人不成?   这人别说主动牵手,但凡是主动靠近,碰一下,那都是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做的。   他牵着她,缓缓踱步,却是走进了那间书室。   一件嫁衣红得如血,整整齐齐地叠好在椅子之上。   用金线绣着图样,精细不已,仔细辨认了,是一朵一朵的长春花,还有杏花。   她的手在上面轻抚而过,感受布料的顺滑,与刺绣的细腻。   这竟是一件亲手缝制而成的嫁衣。   一针一线,温柔至极。   就连盖头亦是准备好了。   盖头旁是一个匣子,原本用来放夜明珠的,却装了满满的首饰。   看得出来,都是亲手雕刻。   她吩咐过下人,他想要什么都给他准备。   但没想到,他竟然做了这些物事。   如云鬓发,饰上那些朱钗,应当是极美的。   她手指拨过,想起池仙姬说他有一双宫里那些匠人,都比不上的巧手,倒是不假。   “你这一个月……?”   “是。”   他这一个月准备了这些东西。   他在她的手腕上轻轻吻了吻,冰冷的薄唇,恋恋不舍地停留。   “丞相府中,有六十四抬嫁妆。”   她贵为国母,又如何会在意这些。白雨渐垂眸,不再说下去了。   蓁蓁拿起那件嫁衣,揶揄,“你如何知道合不合身?”   白雨渐面色微红,把她圈在怀里不再说话。   “君曾寸寸抱我身,”   她笑了,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肥瘦处处不消量。”   他又将她圈紧了一些。   就算是假的。   就算镜花水月一场,又如何。   这一刻,他只想忘记,她是别人的妻子。   只要拥有过一刻,于他而言,便是永恒。   而他将永远铭记,这份短暂的幸福,   直到万物凋零。   ……   印朝暮没有想到,还能够活下来。   他与白雨渐共赴边疆,那一个月内,他眼睁睁看着边境形势转危为安,再看着忽赫十六部定下契约,承诺三十年内如约朝贡,不会进犯。   白雨渐此人,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一般,布防图,军队操练还是行军布阵,他都是亲力亲为。   丞相时常深夜披衣而起,眺望低垂丝绒深蓝夜幕之中,那颗帝星。   边关兵士皆说他忠君爱民,可唯有印朝暮知道,此人看向的,却是那帝乡中,那道此生遥不可及的身影。   最惊险的那一杖,他们接连数日不曾合眼,后来深陷敌军埋伏,是白雨渐为他断后。   若非援军来得及时,差一点就全军覆没。   与忽赫十六部最后一战,印朝暮念着之前恩情,掩护他撤退,为此身中数箭。   战场之上,不论私怨。   他们到底算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了,印朝暮是硬撑着回京的,他知晓白雨渐的状况,不会比他好多少。   忽赫十六部的内奸曾经混进军中,光是下毒都不知多少次了。   丞相却料事如神,每次都能揪出内奸,将这些内奸悉数铲除。   坐镇军中不过半月,便飞快稳定了军心。   纵是与他有些龃龉的印朝暮,都难免对此人心生敬服。   他也许不会是一个好兄长好夫婿,但他一定是一个好丞相。   ……   印府。   “虽说不让你缺胳膊少腿地回来,”四下里无人,少女的声音不免带着一丝微哑,“也不是让你瞒着伤势不报。”   印朝暮躺在榻上,闻言轻咳了一声。   他看向那身披斗篷的少女,一脸戏谑的笑容,“娘娘,微臣这不活得好好的嘛?”   要不是碍着他还有伤,蓁蓁真想一枕头抽在那张俊脸上。   “你先前告诉我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印朝暮一顿,缓缓点头。   那个时候,他是真觉得自己不久就要去见阎王了,所以干脆什么都不瞒着了,全都告诉了她。   当时,他与白雨渐是怎么说好的,又是怎么提前埋伏在灵堂,顺便安排好了一匹骏马。   “白雨渐让你娶我?”   印朝暮耸肩,“是,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心怀天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坐拥天下美人,怎么会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呢?”   “……”   蓁蓁木着脸,“那让你进宫来,做区区一个侍卫,还真是委屈你了。”   印朝暮哈哈一笑,眸中淡金点点,“宫里也有许多美丽的女子啊。”   “莫说宫中,就说那边疆的美人,亦是风情万种。”   蓁蓁眯起眼。   印朝暮说到这就一脸扫兴的表情,“不过,小臣天天被丞相拉着料理军中事务,错过了好些美人!可惜啊可惜。”   “你没说谎?”   印朝暮指天发誓,“没有,真没有。”   “若我有半点谎言,必让我天打雷劈,不,让我这辈子都没有女人喜欢。”   很明显在他心里,没有女人喜欢比天打雷劈,严重多了!   “当初,我没有告诉你,”他咳咳了两声,“这不怕你心软了,又一头栽进去。你老实告诉我,你对白雨渐,是不是旧情未了?”   蓁蓁没说话,一脸“我想静静”的表情。   “我不劝你什么,但你如今……是太行的皇后,就是白雨渐他愿意了,皇上恐怕也不会答应。”   印朝暮想着又叹了口气。   他忽然一拍大腿,“所以当初要是我干脆把你娶了,就不会有后面这多事了!”   眼看蓁蓁出落得这般美丽,他还是颇为遗憾的。   一个枕头迎面丢了过来,“闭嘴吧你!”   蓁蓁没好气地说,印朝暮疼得龇牙咧嘴,“你就这么对待伤患啊。”   蓁蓁不理他,转头推开门,撞上端着药碗前来的印星星。   “哥哥他怎么样了?”星星眼巴巴地问。   “生龙活虎的,想来是没大碍了。”   印星星这才舒了口气。   端着那碗药,她就跪了下去,“皇后娘娘,”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星星不知该怎么报答娘娘了。”   “别哭,”蓁蓁连忙把她扶起来。   她掏出绢子,温柔给小姑娘擦着眼泪,“再哭,这药变成一碗咸汤,你哥哥又该嚷嚷了。”   星星这才破涕为笑。   “去吧。”她拍了拍星星的手背,让了她进屋,却见前方朦胧夜色中,一人长身玉立,凝视着她的眼神极为温和。   蓁蓁踱步过去,微笑道,“神医妙手回春,半点都没有退步呀。”   白雨渐眸色变淡了些,没有理会她不走心的夸赞。   他作寻常郎中打扮,发只用一根竹节簪挽起,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在南星洲的时光。   “先前答应的,还作数么。”   他问。   “便是我言而无信,你待如何?”   他的面色分明白了一些,却是笑了,轻轻地说道,“我不能如何。”   那笑容就像暮春枝头,最后飘落的一朵杏花。   她看了许久,方才缓缓地说,“我不会食言。”   印朝暮的一条性命。   换一场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甚至不敢显露于人前的婚事。   若此刻,有人闯入地宫,必然大惊失色。   这里,竟布置得宛若喜堂一般。   夜明珠堆满了每个角落,映得周围大亮,那墙上甚至被人贴了红色双喜的剪纸。   一对红色喜烛,在案前烈烈燃烧着,仿佛永远都不会燃烧到尽头。   “一拜天地。”   一人唱喏道。   作为这场惊世骇俗的婚礼的见证者,飞白从一开始的惊愕抗拒,到现在的平静麻木,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念到夫妻对拜时,蓁蓁抬眼看去。   隔着透额罗朦胧的红纱,打量男子俊朗冷白的面容。   他是格外适合红衣的。   拜完堂,蓁蓁抬手毫不犹豫地拂开帛带,脱下了那件嫁衣,任由其落在地上,如同红云堆积。   转而拿起一旁的凤袍穿上。   她穿戴好了,这才看向新郎官。   少女唇上的口脂还没有褪,在烛火之中亭亭玉立,人面桃花,眸若春水。 第72章 072 你为什么喜欢他   白雨渐眸光怔然。   而她转身坐到梳妆镜前, 将发上的金钗、步摇等繁复的发饰都给卸下。   眸光却微滞,看到那妆奁之下,压着一纸婚书。   打开来看,上面的名字, 却是白蓁蓁, 与明尧。   字体惊鸿般美, 是他一贯的凌厉笔锋。   一只修长而美的手,忽然拿起那婚书。   男子站在她身后, 捧着那纸婚书,火红纸笺衬得皮肤白皙。   “自欺欺人, 有意思么?”   “有人相信, 它就有意义。”白雨渐将婚书揣在怀中,俯身将手放在她肩膀,“我来帮你吧。”   他小心翼翼为她拆开那不算复杂的发髻, 手指穿梭之间灵巧温柔, 没有让她感到痛楚。   她却注意到他的皮肤少了一层血色,看上去透着几分病态。   “你病了?”她淡淡地问, 他面色一僵,旋即把金钗放进妆奁,继续动作, “风寒而已。”   “手伸出来, 给你把脉。”   许是今夜的红烛太过明艳,营造了几分温情的氛围。她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起话来。   他却摇了摇头。   “想是这里照不到阳光,才会如此罢。你放心,我并无大碍。”一贯的清寒嗓音。   蓁蓁也不勉强。   这地宫之下建造了专门的药庐,还配有各式各样的药材,就算生了病, 他一个郎中不至于连自己的身体都调理不好。   她坐的久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饿不饿?”他忽然问。   她的发丝全都披散下来,摸在手里顺滑如水,他看向镜子里那红唇如焰的少女,唇角带了一丝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笑意。   蓁蓁皱眉,“怎么?”   白雨渐道,“我给你煮一碗面吧。”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这地宫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灶房亦是有的。   蓁蓁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往她的生辰,他都会破天荒地煮上一碗生辰面,可今儿又不是她的生辰,他怎么这般反常。   一刻钟后,她盯着那碗热热气腾腾的面,抿着唇,说实话,她怀疑里面有毒。   白雨渐被她关在下面,又用锁链捆着,又用鞭子打,想起来时哄一哄,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   她实在不能相信,他心底一丝怨气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看她没有丝毫动筷的意思,那双桃花眼里的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你……”   “我不喜欢吃面了,”蓁蓁抬眼看着他,平铺直叙,“而且我也不饿,虽然是你做的,但并不代表,我一定要吃,不是吗?”   他的脸色更加白了一些,眼珠子黑漆漆的。   “是。”   他抬起那碗面,不知道离开去了哪里,想必是端去倒掉了吧。   她撑着腮,其实那碗面做的飘香诱人,几点葱花点缀着,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勾人食欲的很。   这人即便不做官儿,不做郎中,做个厨子亦是极好的,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技多不压身。   更何况还擅长雕刻、刺绣……   看着那火红的,又被整整齐齐叠好在案上的嫁衣,她难免赞叹一下。   然后发了会呆。   等到白雨渐擦干净手,走回来的时候,少女就倚在门边,她的目光穿过他,看向那漆黑的尽头。   “对了,灶房旁边,你应该看到了吧,还有一扇门,那是通往地窖的,藏了几坛好酒。”   她好像忘记刚才拒绝了他,冲他弯着眼甜甜地说,“你若是平日里无聊,可以去弄点酒来喝。”   “只是那些酒里,有几坛我珍藏的佳酿,你要留点给我,不要全都喝光了。”   她可不会忘记,白雨渐看上去清冷克制,骨子里其实是个酒鬼,一坛酒给他,没几下就喝光了。   蓁蓁说完就要离开,却被轻轻握住了手腕。   “何日再来?”他嗓音低醇,与生俱来的倾醉口吻,因为是背光站着,眸底有些晦涩难辨。   “归期不定。”   她没有说假话,后宫事务繁琐,光是处理那些鸡毛蒜皮之事,就占用了她大半的时间。   何况姚玉书还时不时来碧梧宫坐坐,她待皇帝,总是要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的。   她目光慢慢放平,“你知晓,今日陪你完成这场婚礼,只是谢谢你救了印朝暮。”   “这并不代表什么。”   他眸光落在她面上,安静打量着,似乎想要找出一点说谎的证据。   片刻后,他的眼中,浮出了一丝茫然之色。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我知道了。”   他低低地说。   男子喜服还未褪,长身玉立,一团模糊的烛光之中,面庞若冰雪动人。   地宫无风,撩不起那衣衫与墨发翻飞翩然,可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极了临凡的仙人。   他的手脚之上,早就没有锁链限制他的行动。   可他却定定地站在那里,脚下宛如生了根。   整个人又被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束缚住了。   她这一去,又是半月不见人影。   ……   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人,包括蓁蓁,她忙得焦头烂额,基本把白雨渐这个人忘在了脑后。   前朝再度给皇帝施压,要求皇帝广纳妃嫔,为太行绵延后嗣,并暗暗指责皇后不贤。   然而朝廷之中,以那位前不久刚刚拜将的印朝暮为首,组成了力保皇后的武臣党派。   自古谁有军权谁是老大,手握丹书玉令与暗网两大军队势力,魏氏若有心效仿武皇,只怕无人能够阻拦。   就连姚玉书偶然看向她的目光中,也掺杂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但是,他却向朝廷下旨,只道他在位一日,便一日不会废后。   这道永不废后的旨意一下,民间不知又有多少传唱帝后情深的童谣兴起。   这天蓁蓁正在修剪花枝。   西域进贡了一种水晶瓶,往里插上各式各样的鲜花,当真是美的缭乱人眼。   玄香匆匆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安宁公主求见。”   “安宁公主?”   蓁蓁想了起来,姚翩然,姚玉书那个便宜妹妹。   与今上并无血缘关系,乃是在宫外抱养,深受已故太后喜爱的,安宁公主。   虞氏死后,在宝仪宫的牌匾之后,皇帝发现了一封遗书。里面详细记载了她一生的憾事。   包括当初明家被灭的经过,其中刻意提及,明家有一位幼小的女儿,名字唤作,明翩翩。   “皇嫂。”安宁行礼,别扭地唤了一声。   “安宁找本宫,有什么事吗?”   蓁蓁依旧修剪着花枝,头也没抬。   安宁却没吭声,只是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直到蓁蓁又喊了她一声。   安宁这才回神,眼里却噙满了泪,“皇嫂,安宁听闻,丞相大人是在皇嫂宫中殁的……”   她声音带着哭腔,“那日的情形,皇嫂可能与安宁细细说说?”   先是太后驾崩,又是心上人长逝。   她这几日肝肠寸断,天天以泪洗面,嗓子都哑了。   “本宫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安宁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皇后的眼睛道,“安宁派人调查过,那枚平安符,还有丞相的过去,安宁知道,他曾经收养过一个孤女,那个孤女,就是皇嫂吧?”   蓁蓁终于放下剪刀,却是答非所问,“安宁,你知道,你为何能从母后那里,得到那么多的宠爱吗?”   安宁一头雾水,“皇嫂这是何意?”   为何忽然提及母后?   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蓁蓁笑了。安宁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虞氏在遗书上说,收养安宁,是缘于心中的愧疚,将自己亲生女儿遗弃的愧疚。   看着安宁健康成长,仿佛看见了自己亲生女儿的成长,所以,虞氏几乎是无条件地宠爱着安宁公主,什么都纵容着,满足着。   渐渐地,从安宁身上,虞氏感受到了真正属于母女之间的温情。   是安宁弥补了她内心的亏欠,让她得到了救赎。   这些话,蓁蓁看到的时候,不知是该感到凄凉,还是讽刺。   安宁公主,取代了她原本在虞氏心中的位置。   所以虞氏在看着她的时候,她的心情,有没有过作为一个母亲,单纯地看着一个女儿的心情呢?   想来,是没有的吧。   毕竟她的遗憾错过与悔恨,早就被另一个人给治愈了。   在那个母亲的心里,她白蓁蓁,是可有可无的。   这世上的父母,可以有很多个孩子。   然而孩子,却只能有一对父母。   从前没有的时候不觉得,等到拥有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会暗暗比较的啊。   幸好,她从没与安宁一同,去拜见过虞氏。   否则看着她们母女之间的相处,蓁蓁没法保证自己不会感到难过与酸楚。   ……   “皇嫂?皇嫂?”   蓁蓁回过神,“安宁。你想知道关于白雨渐的事,我告诉你,”   “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一些,关于太后的事情吧。”   她握住安宁的手,一同坐了下来,脸色温和。   安宁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明明年纪差不多,为何面前的人给她的感觉,这么像,像是……   像是那个男子。   “安宁,你为什么喜欢他?”   安宁没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白。   但她不是忸怩的性子,害羞了一下便说道,“因为,看着他,我心中有股亲近,好像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   蓁蓁注视着她,在她眉眼之间,找寻着那人的踪迹。   同父同母啊,身上流着的是,一模一样的血。   留下明氏满门一条无辜幼.女的性命。   也许,这是俪韦那沾满鲜血的手上,唯一的一块净土。   安宁走后,蓁蓁的手放在开启地宫的机关上,却始终没有按下。   她从他身上索取的,够多了。   时至今日,面对他,再也找寻不到半分怨气,她以为把他关着囚.禁着,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扮着操控着,心里会很痛快,事实却不是如此。   她以为自己想要看到,他如同飞白一般摇尾乞怜,下跪屈服。   但那得到的只是一时的快.感,她以为,自己在宫中这两年,血已经冷透了凉透了,可不是的,她也曾有过那热血沸腾的岁月,从来不敢忘怀。   频频梦见过去,醒来时心烦意乱。   她不想去地宫见他。   对他,没有了丝毫兴趣。   也许,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另一个人的债。   蓁蓁转而离开碧梧宫,去了明月楼中,独坐许久。   看着月落乌啼,星光铺满世间,红墙翠瓦,万籁俱寂,世间静的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再看着那日头高高挂起,阳光几乎刺伤她的眼,新的一天再度来临。   屹立不倒的,唯有这座宫城而已。   少女缓缓起身,曼妙的身影笼罩在这灿烂的光芒中,纤细而坚韧。   这一切,要有人亲手来结束。   ……   慎刑司的地牢。   谁还能认得出,地上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是曾经的燕京第一美人。   当那如同明珠般耀眼的少女,被人簇拥着,踏进肮脏的牢狱。   池仙姬却是笑了,想当年,想当年,都是她用这般居高临下的睥睨眼神看着旁人。   哪怕是沦落教坊司,依旧无数权贵环绕,何曾似这般,被踩到泥潭里去过。   身在其中,才知道这滋味,是何等难捱。   但是,要她向她求饶,做梦!   见这女囚不跪,狱卒抬腿要踹,却被蓁蓁抬手制止。   雍容华贵的皇后走来,珠翠响动,声声清灵,“本宫带你进宫。”   “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她要带她见的人,是飞白,池仙姬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   到了地宫,暗卫推了一把,直接将池仙姬推进飞白的囚室。   “你们二人,只能活下来一个。”   暗卫冷冰冰地传达皇后口谕   然后丢给池飞白,池仙姬一人一把刀。   刀落地,发出闷响,这对姐弟的身体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互相退后一步。   他们看着对方的脸,彼此对视了许久,都有泪水涌下。   可他们都缓缓蹲了下去,摸索地上的那把刀。   门缓缓关上。   火红凤袍缓缓曳过,仿佛笼罩着一层霞光,美得动人心魄。   她没有转身,自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后边默默注视了许久。   ……   活下来的,是池仙姬。   这让蓁蓁感到惊讶,却并不是很意外。   她随手赏给她一个香囊,里面有大量的金银。   打量着女子浑身的血迹,她吩咐左右:   “送出宫吧。”   池仙姬身子一抖,低低地笑了起来,她口里念念有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看上去,神智已经失常。   暗卫将香囊塞进她怀里,拎着池仙姬就往外走,而囚室里面飞白的尸体,还有血迹,则交给了另一个暗卫打扫。   蓁蓁心里一片平静。   她问身边的人,“丞相觉得如何?”   他很平静,“丞相已死,不知娘娘唤谁。”   她这才转头看他,歪了歪头,“逼着别人自相残杀这种事,我不明白,哪来的快.感呢?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事呢?”   她一直都无法理解池仙姬看着他们反目成仇,是什么样的心情。   为何会露出那般痛快、得意的表情?   如今她如法炮制了,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欣喜。   少女的神色中,全是孩童般的懵懂。   他心尖一颤,自责之感几乎将他淹没。伸手想要抚平她眉心褶皱,喉咙却倏地蹿上一丝痒意。   他以手作拳抵在唇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她收回目光,自顾自地说,“罢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毫无留恋地离去,自然不知道男子在后边咳得愈发严重。   他额头青筋暴起,无力地顺着墙根滑下,修长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翌日,池仙姬死在城外的消息传来。   心口插着一根簪子,身上财物不翼而飞。   蓁蓁听闻此事,淡淡应了一声,静下心来继续练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等练到累了,才发现,姚玉书不知何时来了。   正坐在她惯常坐的那贵妃椅上,双手按在扶手上,孩子气地摇晃着。   见她看来,姚玉书笑了,问她道,“这段时间,你玩的可开心?”   蓁蓁搁下笔,将纸张吹干收起,“不觉得开心。”   姚玉书眨了眨眼,“为何?”   蓁蓁却没有说话,她用帕子擦着沾了墨渍的双手,忽然抬起头来。   “皇帝哥哥,我把他放了,如何?”   “不如杀了。”姚玉书轻描淡写道。   蓁蓁却摇头,“不,我不想杀他。我会放他离开,让他永生不得回到燕京。”   “作为皇帝,朕一定会劝你杀了他。”   姚玉书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可若作为你的哥哥,我只想说,听从自己的心吧,蓁蓁。”   “追权逐利,是一些人的活法。”   “逍遥自在,又是另一些人的活法。”   “没有哪一个比较高贵,只是人的选择罢了,”姚玉书道,“你不是宫里长大的,你不懂,在这座宫城里困得久了,人的心会冷的。你年纪太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悟不透。”   蓁蓁靠在他胸口,轻轻地说,“那皇帝哥哥,想不想要丹书玉令?”   却听见头顶一道叹息。   “蓁蓁,”姚玉书哀凉地说,“你不再是两年前,刚入宫的你了。”   他听出了她的试探,却没有动怒,“我希望你记得,你是我唯一的血亲。那时俪韦挟持你,我若执意不顾你的性命,要杀了俪韦,没有人拦得住我,凭他白雨渐也不行。”   姚玉书缓缓松手,眼底藏着失望,“可如今,你连我都要警惕了么?”   终究千言万语,化作无言。   蓁蓁,若你和我。   生在寻常百姓家,该有多好。   ……   接连几日做了噩梦。   蓁蓁不止一次梦见,她杀了姚玉书,踩着姚家人的血骨,坐上太行之主的位置。   累累白骨之中,有一具,是那个人的。   她坐在那里,俯瞰着太行的臣民,他们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手很冷,身体也很冷,她感觉坐在那里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她是太行新的主宰,大权在握,拥有男.宠无数,好些人的面庞,都像极了一个人。   可是她知道,那个人早就死了。   死在了很多很多年前,   再也回不来了。   她转过头,茫茫浮尘散去,一间医馆悄然伫立。   有人蒙着面纱往来穿梭其中,不时传来欢声谈笑。   她正给人号脉,微风撩起那层轻纱。   露出一张脂粉未施的脸庞,却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   今日这场雨,是春天最后一场雨。   雨丝细密,落在乌黑浓密的发顶,只用了一根白玉簪挽起。   其余散落肩头,浓重华丽地倾泻了一身。   白雨渐长久地,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像,眺望着那座宫城。   从飞白死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只派玄香前来传话,“娘娘说,她以后都不会来见你了。“   “她还说了什么?”   “让您即刻出京,永生永世,勿再归来。”   长久没有等到那人说话。   玄香悄悄抬眼,却见那人神态自若,轻轻颔首。   “知晓了。”   他毫无被玩.弄的恼怒,平静地收拾起了行囊。   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   想了想,去地窖中提出了那坛女儿红,一并带上的,还有那件嫁衣。   心头涌上熟悉的绞痛。   他解下酒囊,对准唇。   虽然尝不出滋味,酒液入喉的辛辣,却可以缓解那股绞痛。   站在马车边上,瞿越叹气,劝,“家主,走吧。”   瞿越一开始就不相信,家主会那般死在宫中。   所以一收到密信便赶来了,果然见到雨中黑衣之人修长的身影,不知是淋雨的缘故还是怎么,他的面色显得格外苍白,少了许多血色。   何渡提议,“回南星洲吧。”   从燕京回南星洲,历经七天七夜。   脚程快些,可在五天之内赶到。   白雨渐仰头又呡了一口酒,月朗星稀,照得他面上泛起酒醉的薄红,眉心似蹙非蹙。   “且慢行。”   路上,马车停下修整,雨也停了。   将近三更,他孤身一人,去了郊外的乱葬岗。   这里,不似十多年前那般乱了。   那个时候,一路行来,道路两旁都是死尸残肢,有些冻死饿死的人,化成了森森白骨。   走一步,就要当心踩到人的头骨。   从来没有人会想着,来乱葬岗这种鬼地方。   这里常常有流寇横行,他们路过乱葬岗,都要在死人身上寻摸一阵,摸到些值钱的东西,才满意离去。   那一年……   那一年他甫满十四。   都说燕京来了名小神医,对于那传染性极强的疫病有独门良方,一手银针亦是奇绝,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白衣乌发的少年,常常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冬日常有大雪,三天三夜不歇。   早在天光未明,薄雾濛濛、荒无人烟的街上,少年人撑着伞,纤细独行的身影,就会出现。   他会到西街买酒,在东街义诊。   再在对面那间客栈吃住。   他生着一双桃花眼,面皮冰白。   只是这样的光景里,谁还记挂着神医俊不俊俏,人人都笼罩在不知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到来的恐惧之中。   他的出现,宛如神迹。   他不透露姓名,不透露年纪,渐渐有人称呼他为,白衣郎中。   那疫病虽然来势汹汹,却有药材可以抑制,在初初爆发之际,早有富硕之人,将那药材囤积了满满一库房。   而官商勾结,官员收受了贿赂与药材,自然对此视而不见。   朝廷命官尚且如此,谁还管得了底下的人呢?   被夺去性命的,大多都是那穷苦之人,老残病弱,与不满三岁的孩童。   不巧,即便有了预防,一家富户,仍是害了这病。   听闻街东出了一位小神医,连忙派人重金去请。   回来却说,那神医拒不肯收,扬言有三不医。   一心求死者不医。   大奸大恶者不医。   倚权重财者不医。   富户大怒,连夜派了数十家丁前去捉拿,务必要将人捉回府上。   等到了地方,却是人去楼空。   少年孤身一人,去了乱葬岗。   漆黑的天幕下尸横遍野,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腐烂臭气,几只昏鸦偶尔怪叫。   唯有清浅的脚步声,踩过不知是枯枝还是头骨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白皙的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走一步,便要敛袖擦一擦。   垂眸,轻喘上一口气,缓解胸口那股窒闷之感。 第73章 073 我不是你娘   月色之下, 白骨森森。   他来此处,只是想找一找那样的人。   将死之人。   疫病横行之下,无数人失去了生命。   阳世的人有居所,死去的人有坟冢。   但大多数, 都被扔进了乱葬岗。   在这荒凉阴森的地方, 总是能够碰到那些, 徘徊在生与死边缘的人。   每到一个地方,少年便会寻找这样的去处, 寻找那样的人。   他腰间别着一壶酒,小心看着脚下, 以免踩到一些无主的残块。   这一次大约是运气不太好, 他并没有见到有任何活人的迹象。   他取下腰间别的酒囊,用烈酒将双手认真地濯洗了一遍,然后捧起黄土, 细心掩埋了一具裸露在外的尸身。   自古讲究入土为安。   少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 垂眉敛目,眼中流转着一抹悲悯。   半个月前, 他在永州行医。   要收起摊子时,有一老妇匆匆跑来,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童求他医治。   那时疫病还未盛行, 那孩子得的, 只是寻常的风寒。   后来,他离开永州时,却在路边的流民之间,看见了那老妇。   她怀中裹抱着的襁褓空空,被人挤压推搡,露出里面一具幼小的尸骨。   他才知道, 他并没有救活那个女孩子。   她在那个夜里就去了。   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   枉他自负神医,出世游历,却连一个稚幼的性命都挽救不回。   少年那双清澈的桃花眼,被黄沙所迷,堪堪坠下泪来。   心里有道声音说,救了又怎样,   这样的乱世,   她就算活过了今日,明天也会死去。   你的药没有出错,你为她驱散了病痛。   可是后来呢,她一样死了。   侵吞她的从来不是疾病,是这个世道。   少年的心,凉得透了。   他跪在那里,跪在漫天的黄沙之中,呆呆地看着那个面容枯槁、双眸空洞的妇人。   时至今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行医济世,与天斗争,从鬼神的手里,抢夺人的性命。   可是,又有何用?   他根本没有办法救下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凉,无法纾解。   他喝得烂醉,辗转于野外,偶尔在破庙之中栖身,醒来时,衣服财物被洗劫一通。   唯有抱在怀里的,那把母亲留给他的伞,逃过一劫。   看着还算完整的外袍,少年心有余悸。   若非身上带着自保的毒粉,触之便痒麻难耐,恐怕这身皮肉都保全不得,成了别人的腹中之餐。   他躺在那里,眼珠子木然地转了转,环顾四周。   高大的神像破败不已,蛛网结满,就连那地上的观音土,都被人捧着吃了干净。   这观音土若是食用过多,腹胀如鼓无法排便,会活活憋死。   听闻燕京爆发了疫病,他孤身一人,进入了那座死气沉沉,又繁华无比的城。   他给自己立下三不医的规矩。   一心求死者不医。   大奸大恶者不医。   倚权重财者不医。   是在无言地抗议吗,以一介区区郎中之身。   可他能做的,好像也仅限于此了。   少年如同游魂般,行走在这饿殍遍野的世间。   他举着酒囊,一口又一口吞下那些烈酒,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浮现一丝红晕,若雪地红梅。   他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那破碎的尸身之上,与那暴突的眼珠打了个照面。   他冷汗直冒,眼疾手快地扶住那竖立的石块,借此勉强起身,掌心里沾满了泥。   少年决定不再向前。   他折身往回走,一步一步,直到看见了放在不远处的行装。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哭泣。   软绵绵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幼猫,好似下一刻就要断绝了声息。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诡异。   有雪落下。   雪花大朵大朵,飘落下来,化成液体流进他的衣领,少年难免打了个哆嗦。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弯腰从行装中取了那把伞撑开,一只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则缩进袖子里。   然后循着那丝微弱的声音走去。   少年脚步停下。他看到那些石块中拥挤的植物,是最熟悉的长春花。   只多半都冻死了,还有几朵羸弱地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上带着露泽,有些被压塌了。   一团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缩在那些长春花之间。   小小的,像是只猫。   那团东西动了动,乱糟糟的毛发挡住了脸,就在他俯身查看的时候,一双眼微弱地张开。   少年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孩子。   孩子有一双格外吸引人的眼睛。   实在亮得过分,好像揉进了粲然的星光。   但很明显到了极限,强撑着睁开了一线,就又阖上了眼皮。   少年的手指拨开乱发,还有那些几乎把小家伙埋起来的雪和枯叶,他伸出袖子,在脏污的脸蛋上擦了擦。   孩子脸蛋通红,喘气很用力体温也偏高,明显是发着高热。   少年将伞放下,正好挡住了北面吹来的寒风。   他从袖口摸到了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但是孩子的嘴唇太小了,冻成了青紫色,僵硬得打不开,他只好将那药丸掐成了两半,小心地喂进孩子紧阖的嘴唇。   “咳咳咳……”   似乎是缓过了那口气,孩子的眼睛,再一次缓缓地睁开了。   那道衣袂如雪的身影,就这么映在了孩子清澈的瞳仁之中。   小小的嘴唇开合,微弱地喊了一声,   “娘……”   少年一怔。   他有些窘迫,却用冷漠的神色掩饰着,低低地说,“我不是你娘,”   “也不是你爹。”   他一脸正色。   小孩儿分明不懂,眼里却飞快滚出泪来,登时糊得整张脸脏兮兮的,张着嘴,看样子是准备大哭一场。   这刚刚缓过气来就嚎啕大哭,很是容易窒息,少年连忙摸了摸怀里,竟是摸到小半块点心,他掰碎了喂进小孩嘴里。   许是那甜丝丝的滋味安抚了小孩的情绪,总算是止住了哭声。   少年松了口气,他又伸着袖口,把小孩脸上的泪水擦去。   “我问你,你快要死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死。这个字一下子震住了小孩,没应声,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抽噎着,   “我……我看见了娘亲,还有爹爹……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是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为什么,他们还不来接我……”   “你也失去了父母双亲么?”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寂寞。   他不知不觉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慨。   但孩子显然听不懂,睁着亮晶晶的眼眸看他。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么?”   那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少年便了然,许是生了一场热病,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本名。   他垂下眸,长长的睫毛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以后,你就叫蓁蓁吧。”   “蓁蓁。”   少年冲她伸出手来,骨节分明细白如玉,“你可愿,同我归家?”   ……   不知是第几次,梦见那一年了。   梦里她还是小小的孩子,身染重病,却遇到了一生之中的贵人。   她将脏兮兮的手,放在那只细白的掌心,被他紧紧地握住。   那个少年似乎冲着她笑了,明明在笑,眉眼却愈发冷淡,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他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上面却落了细碎的雪,随着一眨眼,就会簌簌往下落。   他说,   “我厌恶被人触碰,你要记住了。”   但是他却那样紧地握着她的手,下一刻,一件雪白的还沾染着体温的外袍裹在了她的身上。   他握住她的手,然后把她轻松地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   少年体温偏高,烤得她冻僵的手脚都暖融融的,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血色。   她不禁将身子靠得离他更近一些。   好香,这个人好香啊,就好像……好像娘一样。   她之前待的地方,有一个她会喊作娘的女人。她知道,那并不是她的娘,那只是一个给她饭吃,教她一些奇怪的东西,不听话,还会打她的女人。   后来,她把自己赶出去了。   娘这个称呼,应该属于……   应该属于这么香,还有这样温暖的胸膛的人……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不住,她低低喊了一声。   “娘。”   他忽然站定。一道清寒的声音,倏地在头顶响起。   “我不是你娘。”   她咽了咽口水,从衣袍里探出脑袋,怯怯地看他,漫卷而过的风霜,撩起他鬓边碎发。   少年那双桃花眼中深邃润泽,好似漂浮着碎冰,又似春江涌动,孤月寒照。   “你可以唤我,兄长。”   那一年,她六岁。   ……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就到了冬日。   宫城内外银装素裹,一片雪白。   太行一年一度的祭祖仪式,在郊外举行。   祭祀之日,皇帝摆着大驾,带着百官、外臣、诸部大人,以及后妃们,来到郊所。   祭祖持续三天三夜。   众人歇息在斋宫之中,斋宫建有正殿,寝殿,钟楼,值守房,巡守步廊,以一重宫墙,一道御沟围护。   建筑坐西朝东,顶部用绿色琉璃瓦覆盖,皇帝会在寝殿中独宿三昼夜,不可与妃嫔同宿。   殿前露台上,左边是斋戒铜人亭,右边为时辰牌亭,还有一处极有名的园子,唤作集芳园。   亭阁假山,游廊池沼,古柏参天,最近正是红梅盛开的季节,皇后起了游兴,便带着婢女带园中赏梅。   听闻前边还有牡丹可赏玩。   “这样寒冷的冬日,竟然也有牡丹花开?”蓁蓁不免惊讶。   玄香道,“想来是暖房里烘开的,摆放出来供人观赏。”   那牡丹开得极好,富丽堂皇,她看得心满意足,只是时辰晚了,便想着早些回去歇着。   却与两个女子狭路相逢,一杏黄宫裙,一翠绿衣衫,蓁蓁认出,是近来宫中添的新人。   对面之人,明显也认出了皇后。   杏黄宫裙的长得美些,只站在那里也不走近,无声地打量着对面披着狐裘,面容白皙的少女。   想来,她就是那皇后魏氏。   到底不如做贵妃时的专宠,皇帝这段时日,每月初一十五,才到那碧梧宫去。   是以私下都有传言,道她这个皇后做不久,就要倒台了。   她们打量她的同时,蓁蓁也想起了二人的身份。这两个女子分别出身何家、李家,册封嫔,美人。   是她劝姚玉书纳的,是为平衡朝局之故。   姚玉书也没表示什么,很爽快地纳了。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   那惠嫔明显更受宠一些,浅浅行了个礼,很快就起得身来。   她笑起来时,脸上浮现两道浅浅的梨涡,看得蓁蓁眸光微凝。   “这几日听闻娘娘身子不适,一直未去拜会,今儿瞧着,气色却是好些了?”   她一双美目,在蓁蓁面容上打量着。   “不过是风寒小症,”蓁蓁和颜悦色道,“劳你关心了。”   惠嫔笑道,“娘娘贵为国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也会徒增忧虑,嫔妾几个自然是要关心您的。”   蓁蓁皱了皱眉,浓睫垂落,隐去底下一缕厌烦。   少女身姿娇小,笼在那雪白狐裘之下,一张小脸嫩白通透,眼下一滴细细泪痣,更是平添三分妩媚,如同月下缓缓绽放的清昙,绝色无双。   惠嫔袖子下的手掐紧了。   她想起皇帝每次与她相处,总是看着她的脸失神。   宫里有流言兴起,道她是像了皇后三分,才得到如此宠幸。   她新进宫不久,一进宫便承了宠,碧梧宫觐见皇后,她从未去过。   第一次是因侍寝,身子不大爽利,误了时辰,皇后也没有追究。   第二次则是故意不去。   后来皇后染病,便再没有见过。   于是惠嫔从未见过她。不知那传闻中,身负祸国妖妃之名的女子,究竟有多美。   说她像了皇后才得到宠爱,可皇后,不是还活生生摆在那里吗,皇帝若是念着皇后,为何要找她,惠嫔千万个不信,如今见了正主,她的心里翻江倒海。   于是她上前一步,扬起那张娇艳的小脸,手下用力,掐下那朵开得最艳的牡丹。   “惠嫔姐姐,”一旁的美人见状想要阻止。   惠嫔却脆声道,“娘娘,这牡丹花是暖房培植,娇弱非常,不知能够在这寒风之中捱上几日。想必不出半日,便要在这酷烈寒风之中冻死了吧?”   “如此,还不如嫔妾做了这辣手催花之人,助它一把,娘娘以为如何?”   后宫之中啊谁有宠,谁最大,身份地位又算什么?   何况,掌印早就死了,如今颍川魏氏,不过是一盘散沙,惠嫔眸色得意,她父兄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还怕一个无宠的皇后?   “妹妹喜欢,便带回去吧,”皇后却像是没有脾气一样的,笑意盈盈,“妹妹鬓边这朵芍药,倒是开得极好。”   她夸赞着,似乎要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惠嫔分明一怔,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谁知道皇后打的什么主意?   一道清冷男声倏地响起。   “庭前芍药妖无格,地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皇后娘娘,惠嫔,琦美人同时往声源处看去。   只见一人长身玉立,站在那重重花枝之后。   梅花映着清雪,寒风刮过,枝条舒垂中衣袂翻飞,翩翩郎君独立,玄袍玉带,一双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们。   印朝暮。   不知为何,较之往常,他的脸色要苍白一些。   惠嫔脸色微变,“印将军,你在这做什么?”   还有方才那句诗……芍药妖艳,没有风骨,莫不是在以此讥讽——   她上不得台面?!   印朝暮垂眸,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微臣在这附近巡夜,恰巧见几位娘娘在此赏花,便发表一些看法。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说着他冲蓁蓁作了个揖,扎成马尾的墨发以一顶金冠高高束起,丝丝缕缕披散在双肩。   玄衣郎君轩然霞举,寒风吹过,一些血红的花瓣盘桓着,掉落在他墨衣墨发之上,幽幽香气缭绕。   她忽然觉得,这人应该穿白衣站在那里才对。   雪落重衫,映着烈烈红梅,才是美不胜收。   又觉得这个念头古怪。   直到惠嫔、琦美人远走后,印朝暮才迈动长腿,冲她走来。   “微臣陪娘娘走走。”   修长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旁,挡去了一些月光还有吹来的寒风。   她心中一动,不禁看向他的脸庞。   男子目不斜视,鼻梁挺直,浓密的睫毛温顺地垂落着,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娘娘若是心中烦闷,或可与微臣说说。”   印朝暮缓声道。   她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本宫只是在想。世上可有一清净之所?”   他一怔,“愿闻其详。”   “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其实在宫里时,这样的情形,我一天要应付三四回,早已熟练了。”   “你与我一样,都在宫外长大,进宫以前,想必还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吧。大抵有人的地方,就免不得明争暗斗,可是,将一个男子的宠爱视为毕生之所求,难免让我觉得有些悲凉。”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她也从来不觉得,女子活在世上的全部意义,来自一个男子的恩宠与施舍。   印朝暮眼里闪过一抹讶色。   但他只是低声道,“娘娘是觉得累了么?”   “哎,这些话,我也就敢说给你听。属实是大逆不道了,”她笑道,又严肃起来。   “有时候感觉自己走在一条钢索之上,下面是湍急的暗流,藏着无数可怕的礁石,不,不若说是万丈深渊,似乎有无数的手,想要将本宫拖拽下去,让本宫摔个粉身碎骨。你说,当初本宫选择进宫,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呢?”   他考虑了许久,才说,“娘娘是多情之人。”   能够在这座宫廷存活下去的,不是洁白的雏菊。   而是毒花蔓草,是无情之人。   这里是权势的中心,是欲.望的染缸,是滋养野心最好的暖房。   “我一开始,只是想报复一个人。”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只是想让他爱我,想让他尝一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也许因为印朝暮,是唯一知道那段往事,还存活在这世上的人,她说出这些话时,并没有丝毫负担,“我抹去他的存在,利用他的才能,抹杀他的功绩。我想看到他恨我。最后,他用性命来偿我。”   “我觉得走到这里,我应该释然了。”   她停了下来,忽然苦笑。   “可是,我却频频梦见过往。”   为何人总要困于过往?   他安静地聆听着,好像永远都在那里,沉默地听着她,守着她。   “也许,忘记一切,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轻声说,忽然笑了起来,“我听说有一种药,能够让人忘记这一生中,最深刻的回忆。”   “我在做那样的药,为此在一个人的身上试验了两年,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他沉默了好久,方才轻轻地问,“娘娘当真,不再回头?”   没有回应。   少女正出神地望着天幕,一片一片雪花悠然自空中飘落,落在她的发上,宛若生出了几缕银丝。   印朝暮负手而立,那一刻他的嗓音有些缥缈,如从云端传来。   “我很小的时候,听闻过一句话。在人间同淋过一场雪的人,也算白头与共了吧……“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怅然。   她噗嗤一笑,“这可不像你啊,我的印大将军……”   一股清冽松香钻入鼻尖,她瞳孔微缩,蓦地看向身旁之人。   “怎么了?”   她目光却是紧锁他不放,她抬步向他走近,越靠越近,几乎贴到他的身上。   印朝暮一脸茫然,却是身姿挺拔,寂然不动,随着她愈发逼近,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有一丝紧张。   她眸光倏地一定。   见他身后,赫然是一株青翠松柏,那松香气味想必是从那里散发出的。   她暗暗皱眉,暗道自己真是做梦做多,都失心疯了,竟然会觉得印朝暮是那个人。   “微臣送娘娘回去吧。”   印朝暮也不过问她的反常,拱手道。   蓁蓁没有拒绝。   ……   落雪纵横,莹莹似玉。   白衣人背对着她,悄然立于月下。一头乌发迎风而起,又散落满肩。   她呼吸一滞。   随着那人摆过头来,拱手作揖,“小臣拜见皇后娘娘。”   她又放松下来,嗓音清脆道,“明琛。”   那双桃花眼眨了眨,泻出些独属于少年人的光华与神气来,“娘娘此次小臣前来,是想告诉娘娘一事,小臣今日,看见皇上与兵部尚书私下议事。”   兵部尚书,是扶绥池家的人。   蓁蓁道:   “后宫不得干政。你特意来告知本宫,又是为何?”   明琛眸光一敛。   “实是世叔生前所托。我等今后,不论谁执掌明家,都要力保娘娘。”   他作揖,“还望娘娘莫嫌小臣冒犯。”   明琛说完便告退,只是在路过那黑衣男子时,脚步顿了一顿。   片刻之后又衣袂翩翩,悄然远去。   注视着那抹白衣远去的身影,蓁蓁眯起了眼。   她不知,自己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那可是不一样的意味。   “娘娘。”印朝暮轻咳提醒。   她回神,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生谁家年少,足风流。”   慨然轻叹,无限神往之意。   身旁之人默了一默。   “娘娘慎言。”   “无趣。”   蓁蓁顺口一说,说完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具体又说不出是哪里,摇了摇头,就要往屋里走。   “娘娘!”   印朝暮忽然唤了一声。   她扶着门框,回眸看去,那人玄衣玉带,乌发高束,姿容俊美。   “天寒,您千万记得添衣。”   她实在是忍俊不禁,索性转过身来,一双眸里映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你若真怕本宫受了冻,把你妹妹借给本宫,来给本宫暖暖床。”   “真是,”她笑着回身,自然错过了那人愈发深邃晦暗的眼神。   蓁蓁打开妆奁,看到那串红宝石手链,戴在手腕上,依旧粲然生辉。   忽然想起在惠嫔鬓边看到的,那支以红宝石点缀,用白玉雕刻成芍药的步摇,与这手链,倒是相衬至极。   于是她唤道,“玄香,将这手链,送去给惠嫔吧。”   ……   皇帝听闻集芳园之事,直接赐了惠嫔一条白绫。   旨意送去,不出两个时辰,惠嫔尸骨凉透。   那条红宝石手链,被姚玉书递至蓁蓁面前。   “朕送出去的东西。”   姚玉书勾着唇角,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斯文。   “就算是皇后,也不能转手就送了他人。”   蓁蓁看着他,感到不寒而栗。   那是与他肌肤相亲过的女人。   属于一个帝王的压迫,正在这个男子的身上形成,他眼里的深色,让她愈发看不分明。   她许久没动。   “皇后。”   掌心还摊开着,皇帝有些不悦了。   蓁蓁这才从他手心,拿过那条手链,试探道,“惠嫔之事……”   姚玉书脸色一寒,“不必多说,她一个妾,敢对你那般言辞,本就是僭越犯上。没有罪及父兄,已是朕最大的仁慈。你是朕亲封的皇后,是中宫之主。”   “亦是百年之后,与朕同陵合葬的女子。不过给了几分颜色,竟想着欺压到你头上?将来若是得了势,还不翻了天去?”   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没有用力,却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第74章 074 我们是兄妹   看着姚玉书的眼睛, 蓁蓁没有哪一刻,能够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   他是一个皇帝   且是一个渴望权利的皇帝。   如今俪韦白雨渐二人,都从朝廷消失了踪迹。   他得到了渴盼已久的权利。   而人心的欲.望,总是没有满足的那一天。   姚玉书是皇帝, 同时, 他也是个男人。   一个有着正常需求的男人。   “百年之后, 同陵合葬”,八个字, 一直在耳边萦绕不休。   试问,世间有哪一个兄长, 会对妹妹说出那样的话?   除非, 他早已没有将她看做是妹妹了。   虞氏死了。世上知道他们之间有血缘牵系的,没有人了。   他想要做什么,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只差一点, 就要被捅破了。   蓁蓁感到一股恐惧。   她在他的眼里,清晰看见自己的面容, 姚玉书唇边溢出一丝轻叹,放开了手,“是朕的错觉么, 从你成为皇后, 你我之间,就变得不再像从前般亲近了。”   蓁蓁极力遏制心底那股悚然,让表情显得不那么僵硬,她维持着以往的声线,“皇帝哥哥说什么呢?臣妾从未疏远过您啊。”   “是么?”   蓁蓁点头。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 那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如今,却被他一条白绫赐死的惠嫔的模样。   她心口的寒意越来越重,咬了一下舌尖,柔柔地笑了起来。   “皇上要留下用膳么?”   “这几日祖祭,都是一些素食,没甚滋味。”姚玉书显然兴趣不大,抬起手边的茶杯,   “朕还有事,就不陪皇后了。”   他喝了口茶,这才离开了她的居所。   蓁蓁盯着他喝剩的那杯茶,走到案前,铺开纸张,思忖片刻,刚刚落下第一笔,门外却倏地响起脚步声。   她立刻将笔搁下,又拿起书卷,将那纸张盖住。   一道活泼的女声响起。   “星星拜见皇后娘娘!”   “印星星?”   果然,一张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出现在门口,饱满的两颊冻得通红,一双眼滴溜溜地瞧了过来。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玄香。   “你怎么来了?”   看见是她,蓁蓁松了口气。   “咦?不是娘娘传星星过来的嘛?”   蓁蓁一愣,忽然想起她跟印朝暮随口开的那个玩笑。   “你哥哥让你来的?”   看见蓁蓁困惑的神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印星星撅起了嘴,懊恼不已,“好哇,就知道是他骗我,娘娘怎么可能提那种要求嘛!”   还真是印朝暮让她来的?   蓁蓁好笑,这印星星几次三番抱怨,待在宫里闷,念着她那一手做糕点的技艺,这次出行,蓁蓁便动用私权,带上了她。   原本,星星在御膳房任职,她成了皇后,碧梧宫也有了单独的灶房,便将星星调过来,做了掌炊宫女。   星星也不负所托,一年四季变着花样地做糕点,每一样拎出来,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蓁蓁一向嗜甜,星星在她眼里就是个宝,是以待她很是宽容,见这丫头满脸进退两难的尴尬,立刻心软得不行,“留下吧。”   星星立刻笑了,福身,   “谢谢娘娘!”   玄香直摇头,不赞成道,“娘娘实在有些太宠这丫头了。”   星星吐舌头:“玄香姐姐莫不是嫉妒了?”   玄香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奴婢去掌灯。”   蓁蓁轻咳,示意印星星把得意的表情收一收。   这俩人一旦碰面,总是要争个高低,明明一个是她最信重的大宫女,一个是她最喜欢的小厨娘,手心手背都是肉,每次都搞得她很是头疼。   不过也多亏有她们在身边,宫里才没有那么地无聊。   等蓁蓁沐浴好,星星已经自觉地钻进被窝,鼓起一个小小的山丘,露出圆溜溜的小脑袋,盯着正由玄香擦着头发的少女。   这斋宫不比碧梧宫,到处都烧着地龙,暖烘烘的。   这里十分寒冷,且要求前来祭祖之人,独寝独宿。   不过,这一条严格约束的是天子,考验其侍奉上天的决心。   进了被窝,蓁蓁难免觉得让印星星来陪床,真是个明智的决定。身子很快暖了起来。   星星满脸晕红,陶醉地吸了一口气。   “娘娘好香哦!”   “皇上他肯定很幸福。”   她不提到姚玉书还好,一提这人蓁蓁的脸色就变了。   星星捂嘴,“是不是星星说错话了?”   蓁蓁摇头。   “不是你的问题。”   星星还是保持捂嘴的姿势,她眨了眨眼,很小声地说,“娘娘,其实星星觉得,皇上变了。他没有以前那么宠娘娘了,也不常常来看娘娘。就像,就像那民间俗语说的,妻不如妾……”   蓁蓁苦笑,如今可不是区区一个妻不如妾那么简单!他姚玉书,是在那深渊边缘试探啊。   星星叹了口气,眼里不解,“星星曾经听南星洲的老人说过一个词,色衰爱弛。”   “可娘娘还这样美丽,皇上为什么就不宠爱娘娘了呢?”   星星是真心感到困惑。   少女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星星近距离看着,感觉脑袋晕乎乎的。   “我们还是不要说皇上了。”   蓁蓁叹了口气。   说到他就有些烦闷,她之前隐约有猜测到姚玉书对她的感情,有些不太一样。所以捂住他的嘴没有让他把那些话说出来。   但是她没有想到,捂得住一时,捂不住一世。   星星特别善解人意,立刻岔开话题,开始说最近琢磨的新点心,说起这个,她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要不是看到蓁蓁轻轻打了个哈欠,怕是可以彻夜说个没完。   “娘娘困了?”星星凑近。   蓁蓁眉眼舒展,“有一点,不过没事。”   她忽然问道,“星星啊,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世道太平。”   星星一本正经。   “你哥哥教你这么说的吧。”   星星倒吸一口冷气,“娘娘料事如神!”   她忍俊不禁,“好了别拍马屁了,说认真的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皇后娘娘,星星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蓁蓁忍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额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星星揉了揉额头,“其实,星星想攒够钱了,就出宫去。在宫外开一家点心铺子,做很多好吃的点心,卖给大家,但是星星舍不得娘娘……“   只要一想到会离开皇后娘娘,她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娘娘……”   星星又靠近了一点,怯怯地说,“要不娘娘也出宫去吧!”   这话要是让人听了,她脑袋就保不住了。   蓁蓁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眼神却很温柔。   星星叹了口气,“娘娘,要是你也能出宫,该多好呀。到时候哥哥做他的将军,保家卫国,我还给娘娘做点心吃。”   “就算你出宫了,照样可以给我做点心,我派玄香去取就是。”   “可那样就不能陪在娘娘身边了呀,”星星手枕在耳边,眼中划过一丝落寞,“哥哥说了,让我多陪陪娘娘,他说,娘娘你很孤独。”   蓁蓁愣了一下。   “孤独?”   她坐起身来,乌黑的长发倾泻一身,眼下泪痣映得她小脸雪白。   “嗯,”星星回忆着,自顾自地说,“星星从没见到哥哥露出那种眼神,那样的哥哥,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了。都有点不认识他了……”   “什么眼神?”   “就好像,好像你中箭那段时间的眼神。不对,又有点不像。”   印星星形容不上来,“好像很悲伤,又好像很思念。”   她敲了敲脑袋,“都怪我,不多读一点书。”   “你有没有觉得,你哥哥有点奇怪。”   幽幽的声音传来,印星星诧异抬眼。   “咦?”   蓁蓁忽地凝向她,“星星若我记得不错,你与你哥哥的生母,乃是异族之人?”   “是……是呀。”星星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他们兄妹,只有印朝暮有与母亲相似的金瞳。   “娘娘你要去哪?”   少女披散着长发,她随手拿过屏风上的外袍,笼在身上。   星星也随之起身,“可要星星陪你一起?”   “不用,你先睡。”蓁蓁给她将被子拉好,“我外出这件事,莫要让人知道了,玄香也不行。”   叮嘱完,她这才出门。   风雪扑面而来,少女眸色冷淡,脚步却略微有些急促。   她知道为什么了,终于知道那抹怪异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他的眼眸没有那抹淡金。   片刻后,她的步子停了下来。   那被惠嫔掐断了的,那盆牡丹摆放的地方,换上了一朵更加美丽、更加鲜嫩的牡丹花。   迎着落雪招摇盛开着,往外舒展着那层层叠叠的硕大的花瓣,美得惊心动魄。   “什么人。”   有巡夜的老太监提着宫灯一照,眯起那双浑浊的眼。   只那太监年岁大了,也辨不清她身上衣衫,只道是哪家贵女,深夜外出迷了路。   蓁蓁却凝眸看着,“这朵牡丹花开得不错。”   那老太监一怔,也看向那花,欣慰道,“此是京中一位贵人手植,后来送到这集芳园中,命老奴好生照料。”   “贵人?”   “是。”老太监有些怅惘,“他昔年与老奴有一命之恩,如今溘然长逝,老奴身负旧恩,却无法亲自前去祭拜……”   “此花是贵人亲手培育,千叮咛万嘱咐,好生呵护,等到花期一到,便摆放出来供人观赏。”   蓁蓁难免惊奇,“这牡丹花的花期,一般是在五月,从未见过在寒冬腊月也能开放。”   与那满园红梅争艳,可身为花中之王,又有谁能夺走半点风姿?   “是啊,那贵人精通药理,亦是惜花爱花之人,他逝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道,愿花如人,愿人如花。日升日落,老奴守到了花开,却不知那人,究竟是何人。”   身旁的少女,却忽然没了声音。   那老太监将宫灯略略提起,烛火染亮了那牡丹花的重瓣,如浸霜白。   她问,“这是花开第几年?”   “第一年。”   “今后每年都开?”   “每年都开。”   祭祖之前,她也随姚玉书来过,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牡丹花。   今年,是祭祖的第三年。   亦是那人“病逝”的第一年。   老太监呵呵一笑,“此花只开这一季,只为有缘人开。或许姑娘就是这朵牡丹花,所等待的有缘人吧!”   集芳园中,从不缺花植,沿途幽香,谁又能辨认独属哪一枝。   什么有缘人,不过短短三日而已。   今夜过后,不会有人记得,曾有牡丹倾城,雪落而花开。   “此花,名为何?”   “名为朝日。”   人愿卿如天上月,我期卿似明朝日。   待明朝,长至转添长,弥千亿。   颠倒四季,逆转乾坤,只为让人见证那,一季一次的花开,此后落叶归根,再无生息。   “贵人叮嘱,让老奴每一岁都种下此花,并放到此处,供人观赏。可惜,老奴的腿脚每逢冬日便不大爽利,也不知这样的差事,能办到何时。”   老太监唏嘘着,“但想着贵人们每年冬日,都能赏到这一朵朝日,老奴便心满意足了。”   蓁蓁看着那朵牡丹花,轻轻说道。   “多谢。”   ……   印朝暮有些奇怪,压低了声音,“干嘛这么看着我?”   他忽地想起一事,“对了,星星是不是到你那去了?”   蓁蓁点头。   印朝暮脸色一肃,“皇后娘娘,不是微臣僭越,这印星星愈发没有规矩,您总这么惯着,万一她恃宠而骄……”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你还记得当初,我中毒的时候,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吗?我一直记在心中,每每想到,都觉得很是感动。”   “你提这个做什么?”印朝暮惊讶,这都哪跟哪儿啊?   蓁蓁眯眼打量着他,印朝暮挠了挠鼻尖,“我脸上有什么吗?”   随着摆头的动作,他瞳仁之中,一抹淡金悄然流转。   她忽然怔在了那里。   “皇后娘娘,”印朝暮忽然退了一步,轻咳道,“微臣可不敢再陪娘娘做戏了,还请娘娘另找高明。”   他一脸“我打算从良了”的表情。   “……”   蓁蓁惆怅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幽幽地说,“看来忘不了过去的,果然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啊!”   “……别露出这种表情啊。”印朝暮嘟囔了一句,无奈摇头,“所以当时我到底说了什么,让你感动到非得找我问一问?”   他手指按在眉心,闭眼思考了一会儿。   “我想起来了。”   印朝暮握拳,“我当时压根没说话好吗,你痛成那个样子,我哪里敢吵你啊!”   蓁蓁沉默好久。   半晌,她才点头。   “是,你根本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   就算是说了,也是咒骂白家人,根本没有什么,让她感动得难以忘怀的话语。   印朝暮:“……”   “娘娘这是拿微臣寻开心呢。”   他都气笑了。   相顾无言。   印朝暮忽然问,“对了,你那能够让人忘记回忆的药,弄好了没?”   蓁蓁瞥他一眼,“怎么,你也有想忘的人?”   “有啊,”印朝暮很坦诚,眸光流转,瞥到一边。   他懒散地说,“一个不想忘记,却不得不忘记的人呢。”   蓁蓁一怔,跟着他的视线,看向松枝之上皑皑的白雪,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你来找我,就没有别的正事了?”   蓁蓁回神,轻笑,“果然瞒不住你。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印朝暮垂眸。   “替我向明琛传信。”   她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印朝暮明显惊讶,“你真的决定了?过继玉倾之子,到你膝下?届时,他就是太行皇室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蓁蓁点头。   “皇上呢?”   “姚玉书那边,”   蓁蓁难得沉默,因为她知道,皇帝一定会抵触。   而她越过他,直接向明家递信,更是触犯了一个皇帝,最大的忌讳,   她也能够料想到,此事一旦提出,朝廷上的腥风血雨。   “皇帝那边,”最终,她决定先探一探姚玉书的口风,“我自有办法。”   夜风袭来,卷过少女鬓边碎发,遮住一双微微眯起的明眸。   ……   “皇后这是何意?   蓁蓁维持着献图的姿势,那是她连夜绘制出来的图纸,上面标注了宝藏的位置。   她诚恳道,“这就是丹书玉令中另一秘宝,那宝藏的具体所在。皇上派兵前去寻找,必能大有所获。”   姚玉书却没有接过。   他的目光从那串红宝石手链,滑到她的面容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罢,想让朕给什么。”   他手指在膝盖轻敲,笑得宠溺。   “请皇上将玉倾之子,过继到臣妾膝下。”   姚玉书一静。   他俯下身来,对上她的眸,“皇后,若你两年内无所出,玉倾之子才会是你的孩子。”   他依旧笑得斯文,可蓁蓁分明瞧出了一丝冷意。   “为什么是两年?”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姚玉书眼眸一闪,“这你不必知晓,”   蓁蓁皱眉。就算是两年……   “可你知晓,那根本不可能。”   这一次,却换成姚玉书沉默了。   “若是,朕说可以呢?”   惊雷炸响,蓁蓁猛地抬头。却看见他眼中,深浓的影。   这一刻,他的面容变得陌生,甚至恐怖。   蓁蓁扯起了嘴角。将那图纸缓缓收起,她站起身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姚玉书!”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咬牙低声。   姚玉书依旧坐着不动,静静仰脸看着她。   蓁蓁需要用力攥紧手掌,才能克制不在他面前发抖。   “我们是兄妹。”   “我们有同一个娘。”   “那又如何?”   她听见他这么说。   用一种平淡的、冷静的,甚至是无所谓的口吻。   “你疯了。”   为什么,都是一群疯子?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一个地都变成了疯子?还是想把她也逼成一个疯子?   她骤然迫近两步。   一字一顿,“你看着我,姚玉书,你看着我,我的这张脸,与母后像了五成,足足五成。”   “看着这样的我,你怎么能够说这种话?”   少女的眼里蓄积了泪,摇摇欲坠。   可姚玉书的眸却愈来愈深。   他的指尖,撩起她鬓边的发,很轻很轻地说,“反正不再有人知晓,对不对?”   “你说想要一个孩子,那个时候。”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就在想,我也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   “你为什么,想找白雨渐呢?”   “朕,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   蓁蓁一把推开他,捂住耳朵,眸光几乎碎裂,“你住嘴。”   虞氏尸骨未寒,他怎么敢……   “你不是见过惠嫔了么?”   姚玉书放下手,反倒嗤地一笑,他倒了杯茶,“你不是已经发现了吗?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粉饰太平?”   蓁蓁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光是惠嫔,还有琦美人。她的背影,同你很像。”   皇帝一口一口喝着茶。   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让她感到寒意。   彻骨的寒。   “玉倾之子,到底不是亲生。就算过继到碧梧宫,你们也无法成为血浓于水的亲母子。他未必肯心甘情愿地,尊朕为君父,也未必肯尊你为太后。为何要铤而走险呢?”   “至于借腹生子一说,更是可笑,”姚玉书放下茶杯,轻笑,“朕可不保证,你生下孽种之后,朕会不会一时忍不住,杀了他。”   孽种。   还好,她并没有走那一步。没想到,竟又是那人救了她一命。   蓁蓁暗暗吸了口气,袖子下的手指微微捏紧。   “丞相府,想必皇上去过了吧?”   姚玉书一怔,“什么?”   “连枝比翼,早就落到了皇上的手里。”   她笑着,将那图纸缓缓打开,“皇上很需要这笔宝藏,对不对?”   姚玉书眸色骤暗。   他的眉头却挑了起来,“皇后这是,要与朕谈条件了?”   他身子前倾,眉眼含笑,颇有些兴致盎然,“若皇后拿俪韦的暗网与朕谈条件,朕会更感兴趣。”   暗网?想得美!   兵权是傍身的关键,怎可移交他人?蓁蓁该庆幸,在姚玉书的心里,权势的分量,还是更重一些。   若此人真是那不顾伦常、色.欲熏心之人,她真拿他没有办法,也不会安然无事走到今天。   盯着她,姚玉书勾唇笑了,“好吧,既然皇后这般执着,朕也只好让步了。谁让皇后,是朕的妻呢?”   他执起她的手,薄唇贴在上面一吻,一碰即离,却让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明明之前也有类似的举动,可她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只道他们都是天生的戏子。   假戏真做这个词,用来形容姚玉书,简直贴切。   她今天才算真的领回到了,所谓伴君如伴虎,那段好戏的反噬。 第75章 075 他不是印朝暮   蓁蓁坐在马车中, 闭目养神。   祭祖结束后的第一天早朝,姚玉书便下旨,命骠骑将军印朝暮,将玉倾的儿子接回宫中, 过继到魏皇后膝下。   此言一出, 震惊朝野, 御史纷纷上折阻拦,然帝心坚决, 绝无更改。   好在只是过继,并未直接册立太子, 饶是如此, 也引得各方人马蠢蠢欲动。   当年,玉倾太子于东宫“自缢”,膝下并无子嗣, 就算有, 恐怕也难以幸存。   后来,东宫一外逃宫女, 在民间诞下一男婴,有贴身侍奉太子的内侍作证,乃是玉倾的遗腹子。   如今年满十四, 养在岐山道观, 听闻秉性纯良,灵秀聪慧,与其父一脉相承的悲天悯人,乐善好施,颇受周边百姓的爱戴。   他姓姚,名南枝, 身份尴尬,道观中人,都管他叫做南公子,身边只得两个道童伺候着,日子过得甚是清贫。   早在回京之初,印朝暮便去往了道观,以护卫姚南枝的人身安全。   在他的来信中,蓁蓁了解到这孩子的一些习性与喜好,决定亲自前往岐山,将之接回宫中。   “小人拜见皇后娘娘。”   道观的观主岐山道人,亲自到山门迎接,原以为会见到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看见蓁蓁,却是愣了一下。   面前的少女穿戴朴素,鬓发鸦青,相貌亦是十分年轻,没有传闻中的妖艳之气,这让岐山道人吃惊不小。   蓁蓁与之寒暄了几句,目光不时瞥过他身侧站着的一名少女。   只见她约莫豆蔻年纪,身穿青色袄裙、梳着两条辫子,细眉朱唇,容貌甚是清秀。   这个“少女”,若她猜得不错,正是姚南枝。   印朝暮信中提过,姚南枝刚出生时,岐山道人为之算了一卦,得出若想此子平安长大,需得扮作女娇娃教养。   直到弱冠,才能恢复男子装扮。   蓁蓁看向他的第一眼,那外貌与芳龄少女无甚差别的姚南枝,就冲她行了个礼。   开口却是微哑的少年声线,“南枝见过皇后娘娘。”   蓁蓁冲他一笑。   印朝暮垂眸,缓步走到姚南枝身边站定,他站姿十分优雅,微微落雪拂在肩头,沾衣欲湿,一头乌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柔顺地垂落在后背。   “印将军,”蓁蓁颔首,“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姚南枝入宫一事传出,不知多少人马要对他出手,   若没有印朝暮提前护卫,她只怕见不到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观主道,“南枝公子,且随贵人去吧。”   姚南枝看向岐山道人,眸里泪光隐隐,他攥紧了拳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姚南枝的肩膀上,“去吧,”男子的声音沉静如水。   姚南枝这才看向蓁蓁。   他抿了抿唇,冲她走来,步伐迈得很稳,与羸弱的外表十分不符。玄香服侍着他上了马车,蓁蓁随后跟上。   印朝暮目送他们都上了马车,这才翻身上马,修长的手指勒紧缰绳,“吁”了一声,不远不近地跟在缓缓驶动的马车旁边。   马车内。   姚南枝是个不善言辞的性子,他不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光看脸,让蓁蓁有种在看着星星的错觉。   长得太像女孩子了。   可他的气质,又与那些同龄的女孩不太一样,有着成年男子一般的成熟稳重。   还是姚南枝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直直看向少女,轻声开口:   “娘娘为何亲自前来?”   她远在深宫,完全没有必要冒险走这么远的路,何况这几日接连下了大雪,稍不注意就有封山难行的风险。   天寒地冻加上山路崎岖,怕是一般的平民女子都受不了,她这养尊处优的皇后,出现在这里,说实话姚南枝是很惊讶的。   而且,姚南枝不动声色地瞧着她,注意到她的鼻尖冻得通红。   蓁蓁并未苛责他这有些无礼的目光,而是直言道,“因为本宫重视于你。”   姚南枝皱了皱眉,他虽然才十四岁,在道观中,也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但很多事情都看得明白,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知道自己的姓氏,意味着什么。   之前不是没有人来找过他,但像她这么直接的,倒是少见。   那少女笑起来,颊边两个梨涡,“本宫看你是个聪明人,就不与你绕圈子了。”   “你是选择永远困于这道观之中,将来做个寻仙问道的道士,还是认下本宫这个母后,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姚南枝沉默。   “你可以不用立刻告诉本宫答案。”   蓁蓁双手平放在膝头,“本宫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那救人于水火的菩萨心肠,实话同你说,本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本宫自己。”   姚南枝扯起嘴角。   曾经姜远道就派人来找过他,后来京中生变就没了后续。   他知道姜远道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想让他做一个傀儡,一个用来放在至尊之位的摆件。   姚南枝并没有抗拒。   他知道如果拒绝,就是死路一条。   说是选,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而今天,他再次面临了同样的处境。   一抹讽刺在眸底闪过,他很快低下头,掩饰了所有情绪。   “本宫知道,这样的话,早就有人与你说过,”那少女的声音却淡淡传来,“但是本宫与他们不同。”   “本宫并不是魏家的血亲,在前朝几乎没有根基。本宫一开始,也只是俪韦的一枚棋子。”   姚南枝猛地抬头。   她轻笑,“本宫知道做棋子的感觉,所以,本宫不会把你当做棋子。”   “我们处境相同,恰如那无根浮萍……我膝下无子,后宫却新人不断,圣上对我的宠爱日渐稀薄,本宫终日惶惶,难以安寝。到底夫妻一场,本宫始终不愿,与圣上走到那难以挽回的地步……所以本宫要保住这个后位,你的存在,至关重要。”   姚南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他想过,会面临威逼或是利诱,但独独没有想到,竟是这么推心置腹的一段话。   见他神色松动,蓁蓁立刻趁热打铁,加重砝码,“不论你之前是谁的孩子,不论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是谁,从今以后,你只要记住,你是皇后的儿子。”   姚南枝垂下眼。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侧边的衣服,就在蓁蓁以为这场交易以失败告终的时候,他却忽然说:   “儿臣可以提一个请求吗?”   蓁蓁弯了弯眼。   “当然可以了。”   姚南枝轻声说,“儿臣今后的课业,想让印将军亲自教导。”   蓁蓁唔了一声,“这倒不难,印将军的骑射尚可,于武学一道,可以给你不少指点,”   又官方地加上一句,“你有此好学之心,本宫很是欣慰。”   听到“尚可”二字的时候,姚南枝明显惊讶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抿住了唇,“还有四书五经,治世之道,儿臣也想请他指点。”   对上姚南枝求知若渴的眸光,蓁蓁沉吟着说道:   “若你真心想学,本宫会另替你安排,明渊阁中……”   姚南枝却摇了摇头,“儿臣觉得,印将军足矣。”   蓁蓁皱眉觉得古怪,要让印朝暮教一些武学功夫倒是简单。   可让他教授那经史子集,岂不是强人所难?   姚南枝的眼里却迸发出一阵光芒,见她犹豫不决,他起身跪下,坚定道,“儿臣唯有这一心愿,还请娘娘……母后应允。”   连母后都唤了出来,看来是真的想拜印朝暮为师……蓁蓁只得点头:   “好,本宫便应了你。”   “只是,你入宫之后,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你可有信心?”   “南枝定不负所望。”   蓁蓁得了保证,方才舒开了眉目,她看向玄香,玄香便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点心,递到姚南枝面前。   蓁蓁笑道:   “来,尝一尝。”   姚南枝迟疑了一下,伸手捏起一片雪白的糕点,小心放进口中。   这样低着头,静静吃着点心的样子,倒是更像女孩子了。   马车忽地一阵颠簸,蓁蓁抓住了身下的垫子,才没有滑到地上。   许是今日坐马车坐久了,她觉得有些头晕,不由得拉了拉玄香的袖子。   玄香见她面色不好,忙喊停了马车,扶着她下来,坐到一边的树桩上透气,用一件雪白的狐裘将她裹得严实。   裹完,还回身从马车中翻出了个暖手的手炉,想要塞进她怀里,蓁蓁摆了摆手。   “那里就有这么娇弱?”   她笑着,旁边却插.进一道清冷的男声。   “娘娘还是拿着吧,莫受寒了。”   蓁蓁抬头一看,印朝暮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从玄香手里接过那小巧的暖手炉,不由分说塞进了她怀里,不容拒绝,蓁蓁只好抱住了,身子顿时暖和了许多。   “这几日辛苦你了。”   她清清嗓子,看向身旁的颀长身影。   “微臣分内之事。”   蓁蓁失笑,伸手揉着额角,“本宫开始有些头疼了,想来是这里风太大的缘故。印将军,陪本宫去那边走走吧。”   她看向不远处一条结冰的小河,从这里一眼就能看到,河的四面都是参天树木,倒是遮挡了不少寒风。   印朝暮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同行。   “你今日话格外少?”   蓁蓁看了身旁人一眼,不光是话说的少,就连神情也很少,除了冷淡还是冷淡。   他怔了一下,旋即轻咳一声。   “大抵是天寒了。”   “哦。”   她应道,竟是领回了他的意思。   天寒了,少说话,留存点体温。   二人一时无话,唯有脚下踩过碎冰,咯吱作响的声音。   “当心!”   她脚下一滑,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伸手拽了一把。   只是他很快就松开了手,指尖却不慎擦过她手背,凉得她一个激灵。   打量着他,才发觉他穿得很少,看着不太像是能够御寒的样子。   难怪体温这么低,比冰块还要冰。   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轻轻唤了一声。   “印朝暮。”   印朝暮顿住脚步,下一刻,一个暖呼呼的东西被塞到了手里。   男子仅用一只手掌,就把那暖炉子掌握住了。   一脸的措手不及,呆怔在了那里。   “借你暖暖手。”她笑眯眯地说,“赶紧收好,趁着现在没人看见,”   他的手指一紧,握着那个暖手炉,瞳孔里的墨色翻滚几息。   方才薄唇轻启,低低地说,“娘娘,这不合规矩。”   “谁说是白白借你,本宫也是有条件的。”   她往前几步,走在了他前面。   淡淡寒霜,化进少女的乌发之中,如同绸缎一般黑亮顺滑,让人忍不住想要将手放上去抚摸。   “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收买的姚南枝?”   她娇柔的声音响起,他眼中闪过诧异。   “那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蓁蓁感慨着,边走边说,“传言南枝公子男生女相,性子懦弱,却是大错特错了。就在方才,他点名道姓,要本宫答应,让你教导于他。”   “看不出来印将军,很有一套嘛。”   她转过身来,揶揄道。   又正色道,“本宫问你,你可愿领命?”   印朝暮唇边弧度浅淡,“娘娘之命,微臣自当遵从。”   在他身后,几棵松柏参天而立,苍翠喜人,阵阵松香若有似无。   这寒冬腊月千里冰封,可那香气,却依旧能够被嗅觉清楚地捕捉到。   蓁蓁抬眼一笑,“我们回去吧。”   ……   谁知,就是离开了这么一会儿,姚南枝就不见了踪迹。与之一同不见的,还有玄香。   马车倒在路边,轮子尚且在辘辘转动,车体却被破坏得十分严重。   几个护卫尸横遍野,地上洒落的血迹还冒着丝丝热气。   很明显,就在方才,此处经历了一场搏杀。   却能做到没有半点声响……   蓁蓁面沉如水,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呼哨,半晌没有人回应,难免感到惊骇。   难道带来的暗卫,也全军覆没了不成?   不可能!暗网的人个个武功绝顶,这次她足足带了三十人,就是十个瞿越,都不可能突破保护圈,悄无声息带走姚南枝,是谁能做到如此……   思绪正混乱之际,从密林之中,忽然传来窸窣之声。   “娘娘退后。”印朝暮拔剑。   却见一黑衣人踉跄着冲他们走来。   还没走到面前,便体力不支跪在了地上,口中鲜血狂涌,   “娘娘……南枝公子他被……被劫走了……”   “何人?”她急声道。   “广宁侯!”黑衣人吐出三个字,就倒地不起,再没了声息。   后背插着一支羽箭,汩汩流出血来。   印朝暮蹲下,指尖抹上那血,用指腹搓了搓,凝眸分辨,“断肠散。”   一种剧毒,人中此毒,不出半刻钟便会毙命。   蓁蓁心中却是翻涌。   广宁侯?他没有死?!   “若是广宁侯劫走了姚南枝,他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当务之急,应当是去搬救兵。”   “慢着。”   蓁蓁看见那暗卫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印朝暮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一看,发现是一个纸团。   薄薄的纸张展开,雪水将墨化得模糊一团,个别字辨认不清。   "上面写了什么?"   印朝暮手下用力,重新将纸揉成一团。   "没什么。"   蓁蓁狐疑不已。   印朝暮看她一眼,又补充了一句,“都花了,看不清。”   蓁蓁这才作罢。   她皱眉思索,“姜远道带走姚南枝,必然是贼心不死,意图再起反心。”   “他会将人带到哪里去?临清?不对,他元气大伤,手中没有多少兵力可用,而且,临清早就被姚玉书牢牢控制……”   旁边的人,却轻声吐出三个字。   “南星洲。”   印朝暮眉心拧紧。   那纸上分明写了八个大字,故影故人,故地重游。   ——想来,是要做个了断吧。   蓁蓁诧异看去,印朝暮却垂着眼眸,唇瓣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   蓁蓁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鞋袜都湿透了。   脚趾冻得僵硬,几乎都没有知觉了。   印朝暮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将后背对着她。   “微臣送娘娘下山。”   蓁蓁沉默了一下也没有忸怩,趴上了他的后背。   男子毫不费力地将她背起。   他声音闷闷传来,“此次是微臣护卫不力。等送娘娘回宫,微臣即刻启程去往南星洲,一定将姚南枝完好无损地带回。”   蓁蓁却是盯着他后颈。   那处的肌肤,如同象牙般的冷白,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上面。   搂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微紧,她的嗓音几乎贴着耳边响起,“印将军脖子上的肤色倒是白皙,竟让人看不出是那日晒雨淋的将军了。”   “娘娘。”他声线微沉。   蓁蓁一笑,“好了,不打趣你了。南星洲,唔,好地方。那便去一趟南星洲吧。”   她语气里的笑意愈发明显,“本宫让人给皇上带个口信,就说本宫与印将军私奔了。”   “……”印朝暮额头青筋一跳。   他忽然松手,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只有委屈娘娘步行了。”   看着前边那个,大概拳头大小的坑洼,蓁蓁默了一默,认同道,“确实不太好走。”   “……”   她咳了一声,“皇上一众佳丽,本宫倒是不担心他会在宫中无聊。左拥右抱,也不会思念本宫。不如,本宫传信说,要在岐山道观中小住一段时日。”   她沉吟着,“印将军觉得如何?”   他隔了好久才说,“娘娘考虑周全。”   ……   从燕京去南星洲,要走很长一段水路。   一进船舱中,与紧紧抱着包袱的印星星大眼瞪小眼,蓁蓁惊讶,“你怎么也……”   星星惊喜地叫道:“娘娘!”   她一把将蓁蓁抱住了,“呜呜呜,星星终于见到娘娘了!”   对上蓁蓁困惑的眸光,她解释道,“是我央哥哥带我一起的,”她鼻子一抽,眼泪汪汪,“当初我们三个一起来的燕京,当然也要一起回去啊。”   她凶巴巴地说,“你们怎么可以偷偷回去,不带上星星呢?”   蓁蓁点了一下她额头,“带吃的了吗,我好饿。”   翻开星星的包袱,果然是美食荟萃,出门带上印星星准没错。   “哥哥怎么不与我们一起吃?”星星往嘴里塞着烤鸡,一边掀开帘子,探头出去。   “莫让冷风进去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按住那帘子,印朝暮弯腰说道。   ……   夜里,蓁蓁感觉到额头被人用手背触碰着,似乎在试她的体温。   她朦胧地睁开眼,往他肌肤上贴了贴,那冰冷的温度让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那只手一顿,缓缓拿开了。   蓁蓁并不计较印朝暮这有些逾越的举动,大概是把她当成星星了吧。   看着那满脸通红,睡得不省人事的少女,印星星急得不行。   他们这一条船在水面上孤零零的,船上又没有大夫,距靠岸还要好些个时辰,谁知道蓁蓁怎么喊都喊不醒,似乎是发起了高热。   “哥哥怎么办啊!”印星星急得直掉金豆豆。   她拽着印朝暮的袖子,紧张兮兮,可谁知他看了一眼,却将袖子从她手里轻轻地抽走了。   他弯下腰,把手放在那昏睡着的少女额头上,却是皱紧眉,似乎试探不出温度。   他又低下了头,将眼皮贴在了少女的额头上,好像在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地怜惜。   一向大大咧咧的哥哥,露出那种神情,星星倒抽一口凉气,蓦地捂住了嘴巴。   不会吧。   哥哥难道对娘娘……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水。”   直到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星星猛地回神,“哦哦,水。”   她把水囊递了过去。   印朝暮熟练地浸湿手绢,然后折好贴放在少女的额头。   他伸着袖子,给她将耳后的汗水一一擦去。表情看上去有些犹豫,却是轻轻别开脸,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衣领拉开了一些,然后将她的手都掖进被子里,以免有风透进去。   “你要留在这么?”   等星星回过神,那人已经站在了帘子那里,淡淡地问道。   星星翻了个白眼,起身跟他走了出去。   船舱里面太闷了,她也待不住。   她低着头愤愤不平,怎么自己生病的时候,哥哥就没有这么照顾过她呢?真是厚这个薄那个!   她的碎碎念吸引了印朝暮的注意,“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为什么哥哥的眼神比这飞雪还要冻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印星星抱住手臂,冷的发抖,却忽然有一件披风落到了身上,带着男子的体温,还有煞是好闻的松香气味。   星星打了个喷嚏,然后摸着身上的披风,眨了眨眼,对他主动给披风的行为感到惊讶。   啥时候哥哥这么好心了?   “哥哥,你不冷嘛?”   他站在那漫漫风雪之中,玄衣玉带在夜风中烈烈翻飞,高高束起的乌发,显得整个人英挺非常。   他目不斜视,忽然问,“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到燕京的吗?”   他嗓音飘渺如同从云端传来,却一下子点燃了印星星的回忆。   “当然记得啦!”   她兴高采烈地说起了当时的场景,正好是春暖花开时节,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   她憧憬着未来,在脑海中勾勒着燕京的繁华景象,可惜的是,另外两个人,好像跟她的想法不太一样。   星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终日闷闷不乐的蓁蓁逗笑,“笑起来像是花儿一样美丽呢!”   星星偷偷地说,又遗憾地撅起小嘴,“可惜哥哥没有娶她,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漂亮嫂嫂了!”   男子静静地听着,眸里盛满月色,愈发显得温柔。   星星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   “怎么了?”   星星挠了挠头,“哥哥,你……你有点怪。为什么要问我呀?那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因为他不是印朝暮。”有人声音响起。 第76章 076 别赶我走   “他不是印朝暮。”   那道嗓音还带着一些疲倦和嘶哑。   二人回头, 便见一个少女站在那里。   她脸庞上的红晕还没消退,眼神却十分清明,定定看着玄衣男子。   印朝暮亦是默默回望。   印星星搞不清状况,他不是哥哥?他不是哥哥又会是谁?   盯着那人嗔黑翻涌的眸, 蓁蓁扯了下嘴角。   当真是傲气到了一种境界, 就算用了别人的脸, 却装都懒得装一下。   就在集芳园的时候,他就有点不对劲, 却叫他蒙混了过去。   印朝暮,不应该说是白雨渐看上去并没有多惊讶, 也不问她是怎么发现,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靠近, 黑衣黑发, 好像要化进浓稠的夜色之中。   “不是,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呀?”星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你不是哥哥,那你……是谁?”   她登登登跑到了蓁蓁身后,害怕不已:“他不是哥哥, 那哥哥在哪里?”   “这就要问你那个好哥哥了。”   蓁蓁摇头, 她早该想到,印朝暮与白雨渐共赴边关,上阵杀敌,其中发生了什么乃至于印朝暮肯帮着他,一同欺骗自己?   事无巨细,她远在深宫, 并不能一一探知。   总不会是战场几个生死来回,他们两个,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谊吧?   想想都觉得好笑。   这时远在印府的某人,重重打了个喷嚏。   她看着他,冷淡问,“你有什么目的?”   她已经放了他离开,不打算再耗费心神,与之纠缠。   白雨渐眸色很深,看着她不说话,那眼神藏着很深的东西。   好久之后,他才垂下眼眸,轻轻地说,“你身上还发着热,先回去歇着吧。”   “是啊是啊娘娘,你先休息。”   “有什么等病好了再说。”星星也想到这一茬,连忙扶着蓁蓁进入船舱。   吹了会风,头果然更晕了,蓁蓁虚脱无力地钻进被子里,幸好被褥里还有余温。   这时,一件披风盖在了身上,满是好闻的松香气,星星一边给她理着披风,一边悄声说,   “原来,不是我的哥哥,是娘娘的哥哥呀。”   蓁蓁一愣。   星星眨巴眨巴眼,“娘娘的秘密,星星都知道喔。那个人,是白大人吗?”   她眼珠子转了转,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忽然低下了头,“娘娘你刚才不知道,他好紧张,好像在照顾小孩子,就像这样。”   看着骤然在面前放大的脸,蓁蓁有些懵住了。印星星明显是在示范刚才白雨渐做过的动作,用眼皮测温……   难道他用手背,无法试出冷热?   是因为天太冷,冻僵了吗?   心中疑云骤生,脑袋却越来越昏沉,星星见她眼皮打架,好似困得不行,特别懂事地抱着枕头,在一边睡下了。   黑暗中,船声平稳前行,偶尔轻晃,令人宛如睡在摇篮之中。   水声轻轻荡开,似乎……还有雪落下的声音……以及,琴声。   是在梦中吗。   为何梦中,也能听见这样的琴声,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琴声了,有多久,记不太清了……   大概……有七八年了吧。   那道琴声悠然响动,时而舒缓如流动的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若珠落玉盘。   这琴声是如此干净,像是第一片初雪,在月光下悄然融化,让人幻想出如玉的指尖,在琴弦上勾挑拨动。   飘动的白衣、如墨的长发……记忆中最美好最纯粹的岁月,悉数付于琴音。   ……   时光仿佛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在月下席地而坐,背对着她。   没有白衣胜雪,有的只是那一角玄衣,墨色的衣摆铺开如羽。   高束的发丝丝缕缕,垂落于脊背之上,如流水般顺滑,那优美的琴声,和着这茫茫江景,还有飘落在眼前的,细小的雪花,与那冰霜般透明的月色一同,谱成一段绝代的芳华。   一轮清月在他头顶,笼罩着他浑身好似散发着微光,他的背影看上去寂寞无比,好像随时都会羽化而去,无处可寻。   倏地,一道叹息逸散。   一曲毕了,他却定在那里不动,迟迟没有起身,也没有转过头来。   她知道,他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直接开口,“那个问题,你可以直接来问我。”   她身子倚靠着船舱,眸光掠过男子清绝的背影,悠然望向天际。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忆,“三年前,我们从南星洲去到燕京,就是走的这条水路。”   “那时……我很怕,很迷茫,因为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什么。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   “还好,有印朝暮他们陪着我,这一趟旅程,我并不孤独。”   他背影定在了那里,宛若一尊雕塑。   她幽幽叹出一声,“朝朝暮暮情,久久不相忘。”   “说实话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说动了印朝暮,让他愿意借你这个身份,让你到我身边,还带我回南星洲?”   她知道在她的问题上,印朝暮对白雨渐的敌意可不小。   “你很在意他?”那人淡淡地问。   蓁蓁安静了一下,“打个比方,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与之私奔,我想,应该是他了。”   不过,私奔只是夸张的说法。说是私奔,却不是为情私奔,而是为了,自由。   这事,她还真的想过。   “怎么,你嫉妒了?”   她勾起唇,笑得没心没肺。   他终于动了,衣袖飘然。身前笼罩下一道颀长的影子,白雨渐站在面前。   他脸上的易容消去,那双桃花眼一如往昔般深邃润泽,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看。   大抵是因还病着的缘故,她忽然捂住唇,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发热,吐息也有些急促。   “你的琴声,还与从前一样,”   她抬起水光盈盈的眼眸,对上他,那样淡然地微笑着:   “这样说来,好像,我这一生一直在等你,不论是在白家,还是到了燕京,都在等你,“   有点自嘲的意味,只是,还没将后面那些话说完,就被人吻住。   这个吻,很温柔,就像刚才的琴曲一般。   像是天上飘落的雪花。   他的唇很凉,很软,吻得小心翼翼,甚至在轻轻颤抖,好似他亲吻的,是什么极易碎裂的珍宝。   却又带着一点儿不顾一切的意味。   唇瓣与唇瓣摩擦着,温度越来越高,分不清是谁的呼吸。   中间也有空隙,只是稍微分离一寸,便捧着她的脸再度吻了上来,像是成了瘾,一次,又一次,攻城掠地。   蓁蓁将脸侧开,躲开这缠磨的吻,说话有些喘,“你做什么?”   她被他亲得难受,喘不过气来,他是中了什么魔障吗?   他却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蓁蓁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不禁笼住身上的披风,下意识地想要弯腰钻回船舱里,却被握住了手腕。   他手掌心的温度一如既往地低,就好像冰块一般,整个人往外冒着寒气,而她生着病,体温自是偏高,被冻的狠狠一个激灵。   她皱眉看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手指冷白如玉,正在一点点收紧,似乎想要把她拽到身边,可过了片刻,却是慢慢地松开了。   他指骨攥紧了,垂放在身侧,依旧无言地盯着她看,仿佛要将她深深烙印在心里。   蓁蓁不明所以地对上他的视线,他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吐出四个字。   “别赶我走。”   低沉喑哑。   ……   翌日,看着前方男子的背影,她皱了皱眉。   昨夜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个吻,都好像不存在似的。   路上雪越来越大,白雨渐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一个人牵着马走在前面,径直走出一条路,蓁蓁和星星则在后面打伞跟着,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蓁蓁身量比星星高,是以由她握着伞柄,遮住了绝大部分落雪。   印星星则是一个劲冲她挤眉弄眼。   蓁蓁无奈看她,“怎么了?”   星星靠在她身边,悄悄说,“娘娘,他是不是故意把我们拐到这里?我们不会……回不去了吧?”   见她一脸警惕,蓁蓁忍俊不禁,今天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   “是啊,那可怎么办才好?”   蓁蓁一脸苦恼。   星星哭丧着脸,“要不,咱俩跑吧!娘娘别担心,星星会保护你的!”   她捏紧拳头,鼓起了腮帮子。   “你跟你哥哥还是挺像的。”   “啊?”   “都这么自信。”蓁蓁噗嗤笑着,星星脸蛋唰地红透了,跺了跺脚,明显有些气恼,   知道自己是三脚猫功夫,娘娘看不上。   但是但是,她会做点心啊,她可以赚银子养娘娘的嘛,总不至于流落街头。   ……   一路前行,雪停的时候,却来到了熟悉的小竹楼。   蓁蓁收起伞,不明所以地看向男子,“莫非盘缠不够了?”   白雨渐的目光,在她那把伞上停留一刹,随即低垂下来。他抿了抿唇,“虽然简陋了些,但胜在安全。委屈娘娘今夜在此休整。”   是,里面有他亲手设计的机关,怕是比那天牢还要牢固。   只怕外人攻不进,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蓁蓁站在篱笆墙外,久久伫立不动。   星星好奇地左右看看,“这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竹楼嘛。”   白雨渐率先走进,为她们探路。   有些机关蓁蓁是知道的,带着星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白雨渐见状,还是忍不住低声解释道,“这里面的机关大多都是针对刺客,并不会限制娘娘的行动,娘娘但可放心。”   他一眼就洞穿了她的想法。   走到竹楼下,白雨渐却不打算上去,见她看着自己,便低声道,“微臣去打探一番,有没有南枝公子的消息。”   望着白雨渐大步离开的背影,蓁蓁忍不住自言自语:   “他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啊?”   星星不明所以,蓁蓁摇了摇头,拿起包袱走到楼上。   蓁蓁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里面竟是比之前还要干净整洁,几乎算得上是焕然一新。   那个陶土的瓶子里,还插进了几根翠绿的松枝,看上去颇为喜人。   就连帐子被褥,都是新的,衣橱里面,也放置了好些衣裳,从春到冬都有,就连贴身衣物都备齐了。   好像随时等着人一来,就能在这里长住似的。   星星在灶房里忙碌,很快就飘出了饭菜的香气。   与此同时,一只信鸽飞进了蓁蓁的房中。   取出信鸽脚下绑着的纸条,上面细致汇报了京中的情况,一切如常。   不过姚玉书已在着手点兵前往伽蓝山,蓁蓁知道,那丹书玉令中的秘宝事关重大,皇帝不放心委以他人之手,很有可能亲自前往。   想了想,她铺开笔纸,斟酌着下笔。   既然印朝暮在京中,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他找点事情做。   ……   傍晚时分,白雨渐才回到竹楼。   星星已然睡下,蓁蓁推开房门,正巧与男子对上视线,随口道,“给你留了饭菜。”   “你去何处?”他却站在那里看着她。   蓁蓁看他一眼,忽然走到他的面前,整个人靠的特别近。   “怎么,怕我跑了?”   她咬字很轻很柔,眸中笑意隐隐。   薄薄的雪花飘落在二人之间,朦胧又无声的暧昧。   就在她举步要从他身边经过之际,白雨渐忽然伸手勾住了她的袖子。明明白白地拽着她,不让她离开。   她这才慢慢抬头,将视线放在他的脸上。   白雨渐一个字也没说,可眼中的神情却很落寞,很惹人动容。   她瞥他一眼,似嗔似怒,“我要如厕。”   他面上倏地浮起一丝薄红。   白雨渐将脸别开,若无其事地放开了手,然后背到了身后。   如厕出来,没有想到那人还在外间,长身玉立,玄衣翻飞。   蓁蓁一怔,古怪地打量着他,这人什么时候染上的怪癖,竟然要守着人如厕?   白雨渐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后退一步,神色有些微恼,眉心轻轻蹙起。   却是说起正事,“微臣确认了,姚南枝在姜远道之手。这是他送来的请柬。”   说着他递了什么东西过来,蓁蓁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精美的请柬。   里面是瘦金体的字迹,大意则是,请皇后前往雪松小筑一聚。   雪松小筑。   那是南星洲有名的风雅之地,与烟雨楼齐名。   传闻中乃是被一富商买下,作为藏娇之所,没有想到背后真正的主人,竟然是广宁侯姜远道。   古话说狡兔三窟,这广宁侯不知在太行境内,有多少藏身之地,想到他与忽赫十六部也有不小的关联,蓁蓁难免感叹,此人真是深不可测!   因为请柬之中,只邀请了蓁蓁一人。   羊入虎口,到底是凶险万分,蓁蓁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印星星非要一同前往的念头。   第二天一大早,印星星两泪汪汪地,挥着手绢,“娘娘千万平安回来,星星给娘娘做松子糕吃啊。”   白雨渐戴着一顶斗笠,坐在马车前面,手里握着缰绳。   他作为赶车的车夫,与她一同前往。   抵达雪松小筑,时间已经是傍晚,今夜雪一早就止住了,朗月高悬,月色澄澈。   远远地,就听见一阵调笑之声,和着那丝竹管弦,真是人间仙境般的去处。   嗅着浓郁的脂粉香气,蓁蓁忽地笑了,看向那道戴着斗笠,隐藏着面容,乃至于神色也是未知的修长身影。   “当初在烟雨楼没有尽兴,这一回大人你可得要好好地享受一番。“   她半点拘谨也无,调笑了一句,这才踏进了那声色之处。   斗笠下的面容抬了起来,冷若冰霜,看着少女的背影,他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男子举步向前,却有人阻拦,“我家主人说了,只准你主子一人进入。”   ……   小筑之中,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象。   姜远道坐于上首。   远远地,一少女由侍者带领着,入得场中。她身着一件雪白袄裙,身姿纤窈,粉面含霜,不施粉黛,却自有颜色万千。   姜远道往她身后一看,却是空无一人,看向少女一双水光脉脉的明眸,不禁抚掌称赞,“娘娘好胆识!”   看着今晚这场宴会的主人,蓁蓁亦是嫣然一笑。   “侯爷,好久不见。”   姜远道金冠紫袍,贵气天成,之前在牢狱中的那股戾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俊脸上满是笑意,起身道,“皇后娘娘凤仪驾临,本侯真是有失远迎啊!”   原本簇拥在他身边的美人儿,亦是盈盈下拜,   “拜见皇后娘娘。”蓁蓁粗略一看,这些女子想必是训练有素,礼仪挑不出半点错处。   “广宁侯如此盛情相邀,本宫自然不能驳了你的面子,皇上日理万机,不能亲自前来,本宫便替皇上分忧了。”   她话音一落,便有侍者将她带到上席坐下。却是与广宁侯的位置平齐。   姜远道在身边落座,蓁蓁顿觉玄妙万分,谁能想到竟有一日,会与这反贼同席饮宴。   “上歌舞!”侍者高呼道。   很快,一蒙眼琴师抱琴前来,优雅一礼,便坐下在琴弦上拂动,若干舞姬随着那优美的乐声列好队形,在场上翩然起舞。   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子拥上前来,或为广宁侯捶腿,或为他捏肩,柔情万种,温柔可人。   此间侍候的,岂止是女子,还有不少俊美的少年。   一名身穿丝质嫩绿色长袍的少年,款款跪坐到她的身边,一股好闻的馨香传来。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庞白净,额心一点红痣,身上穿的那件丝质长袍却是露.骨,重点部位若隐若现。   蓁蓁看了一眼移开视线,难免在心中称奇,这姜远道,当真是一位奇人。   忽然,她感觉到一抹视线在身上停留,几分压迫,只是待她去看,又找不见了。   姜远道含笑,“娘娘如此体恤圣上,真是叫臣等好生羡慕,若是有娘娘这等贤内助在侧,还愁大事不成?”   “侯爷过誉了。”   一颗剥好的葡萄被递到嘴边,那少年笑眼盈盈,透着若有似无的勾引。   蓁蓁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那葡萄含下。   她眸光脉脉,少年蓦地红了耳尖。   一道断弦之声,忽然响起,蓁蓁看去。   只那琴师蒙着眼,又坐在烛光黯淡处,看不清样貌,他抱着那尾琴站起,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这一曲到了收尾,侍者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苛责,只是挥手将之驱赶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收回目光,向姜远道说起正事:“听闻南枝公子在侯爷这里作客,还有本宫的贴身侍女,也一并叨扰了好些时日。不知广宁侯,可否将人还给本宫?”   “不急。”   姜远道噙笑,忽然冲着远处的侍者招手,命他将那琴师召回,只道那人技艺精湛,他甚是欣赏。   于是,那琴师又上场了,不过,他手里的琴却换了一把。   姜远道这才看来,脸色温和,“娘娘觉得,小臣此处如何?”   “载歌载舞,人间仙境。”   群魔乱舞。   座下也不乏不少男子,好些是在自顾自地饮酒,却也有那胆大包天的,频频往她的方向看来,那眼神让她颇不舒服。   “娘娘不必害怕,这些人,都是姜某的朋友。一些隐士高人,与朝廷没有什么关系。”   几乎所有男子身边,都有美人伺候,那些女子柔弱无骨地攀附着他们,举止亲密。   姜远道忽然举起酒盏,“今夜,乃是本侯特意为大家准备的极乐之宴,各位若是有看中的美人,都可以带走,共度良宵。”   “多谢侯爷!”人们起身敬谢。   蓁蓁的手指蓦地捏紧。   琴声再起。一曲高山流水,回荡在众人耳畔。   这是有名的觅知音之曲,姜远道修长的手指在膝头轻叩,忽然间神色大动。   他蓦地睁开眼眸,撩袍起身,走到一蒙着黑布的巨物之前,他神色颇为爱怜,忽然间袖子一挥,掀开那块黑布,里面竟是一架巨大的箜篌。   他竟就那般席地而坐,拨动着箜篌发出悠然乐曲,与那古琴和了起来。   一曲终了,姜远道哈哈大笑,“赏!”   “都有赏!”   舞姬们纷纷跪地谢恩,他拿着金叶子,一个一个赏赐完。   那些美丽的少女纷纷围拢了上来,将这紫袍贵人簇拥在其中。   他一时抚摸一位少女的脑袋,一时又亲吻另一位少女的粉面。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如鱼得水,不多时,就带了满身的脂粉香气回身落座。   “让娘娘见笑了,”   “她们都是本侯养的好孩子。”   姜远道噙着笑意解释着,忽然看向下首一男子。   “韩公子醉了?莺儿,还不扶人下去歇息。”   他对着那“韩公子”身边的黄裙少女说道。   那少女猛地抬起脸,一双眼里噙满了泪,她跪行而来,一身媚骨如水,娇滴滴地唤着,“侯爷,主儿……”   “主儿,奴家不愿……”   不顾还有蓁蓁在场,她柔润的小手死死抱住姜远道的腿,将脸庞在上面轻轻蹭着,像是一只求.欢的猫儿。   姜远道弯下身,他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眼神宠溺地说出最绝情的话:   “小十七,这是你的福气。”   “不!主儿,不要这么对莺儿!”少女尖叫着,撕心裂肺。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侍者捂住了嘴,拖了下去。   而那韩公子摸了摸下巴,也紧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看看周围人的眼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昭然若揭。   蓁蓁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捏紧。   “孩子不懂事,让娘娘见笑了。”   “孩子?”   她皱眉,对这个称呼感到有些怪异,和反感。   姜远道温和而笑,俊容上一派坦然,“是啊。这里所有的女子,都是本侯亲手豢养。从她们三岁,五岁,甚至是尚在襁褓之时,就进了这里。长于本侯之手,接受本侯的教养。可以说,本侯是她们的老师,兄长,父亲……”   他弯着眉眼,那眼里的暗色,莫名叫人惧怕,   “和主人。”   主人。   就好似那些女子在他眼中,并不是人,而是一堆雀儿一般。 第77章 077 再唤一声兄长   蓁蓁心下发凉。   所谓极乐之宴, 说得好听,只怕是一些肮脏交易的遮羞布罢了,大名鼎鼎的广宁侯,原来私下里做的都是这些事情。   他的神情, 没有半点羞愧, 甚至隐藏着一丝炫耀似的得意。   “侯爷特意邀本宫前来, 想必不是为了让本宫看这一场闹剧的吧?”   她沉下眉眼,语气不善。   姜远道一怔, 笑道:   “自然不是,娘娘何等金贵, 怎能让这样的腌臜事污了娘娘的眼?都下去吧。”   他一挥袖, 那些女孩子们行了个礼,恋恋不舍地告退,边走还边回头望。   “看来皇后娘娘对小臣有些误会。”   姜远道那张脸在昏黄的烛光中很有欺骗性, 让人错觉这是个温文君子。   她却知道, 他的本性。   地牢之中,此人可是毫不犹豫就想一剑杀了她, 如今却轻描淡写地说是误会。   那些所谓“隐士”揽着怀里的歌舞姬告退,身边的俊美少年也乖巧退下,蓁蓁深吸一口气, 感觉就连空气都恢复了清新。   二人对坐, 这才有了一点谈正事的样子。   “此番,小臣邀娘娘前来,是诚心想与娘娘交好。”   姜远道起身,长长一礼。   衣袖垂地,眉目温和,看上去很是谦卑。   “哦?广宁侯何许人也, 怎么要与本宫一介妖妃交好?”   被她一刺,姜远道脸上的笑意却没有一丝改变,甚至是有些优雅地欠身,“俪大人死后,娘娘在宫中独木难支,寸步难行。魏家式微,魏桓又是个不中用的阉竖。即便有皇嗣傍身,娘娘就能够确保,姚南枝会被顺利立为太子么?”   他有条不紊地分析:   “当务之急,娘娘是要在朝堂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且这股势力不能只是寒微之辈,应当家大业大。譬如,一个家族。”   这人即便远在南星洲,依旧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不可谓不恐怖。   蓁蓁凝目看他许久。   “娘娘?”他温和而笑。   但那眼底却满是势在必得之意。   她勾了勾唇,“你想要的东西,确实在本宫手上。”   姜远道却不太感兴趣的样子,他挑眉,慢声道,“娘娘何以得知,小臣有想要之物,又何以得知,小臣想要什么?”   “你三年前在南星洲布局,派池仙姬接近白雨渐,不就是为了那个东西么?”   “丹书玉令。”   “不过很可惜,你到现在,还没有碰到一根毫毛吧?”   姜远道脸色骤变。   这是姜远道的心结。   他自诩足智多谋,玩弄人心,却没有想到会在这上面狠狠栽了一个跟斗。   当初,被人背弃盟约的愤怒涌上心口,却被他死死地压制。   虽然是他提前动手了没错,但是他没有想到白雨渐会倒戈得这么彻底。   原本稳胜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了难以挽回的颓势。   那一战,他受伤颇重,在榻上躺了数月才有好转。   一想到逼宫那一夜,他便一片意难平,他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姜远道缓缓直起身子,“娘娘激怒本侯,恐怕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种熟悉的神情,她在池仙姬的脸上也看到过。   果然她背后之人,如出一辙的傲慢。   姜远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蓁蓁却眼睛不眨,声音轻柔道,“侯爷想必也知道,白雨渐已经死了,在这个世上知道那个秘密的,只有他一手带大的我了。“   “为了得知那秘宝藏身之处,侯爷辗转反侧日夜难眠,若是我先一步透露给圣上,那么,你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姜远道面无表情,许久,他说,“若本侯是白兄。必然杀了你。”   “所以你不是他。”她亦是平静。   “本侯很是奇怪,”   男子脸上,忽然绽开一抹和煦如同春风般的笑,“白兄性格冷酷,用得好了,他会是世上最完美的一把刀。却养出了你这样的女子。将你一手教养成这副样子,最后又因你而死。不知黄泉之下,他有没有后悔过?”   若白雨渐是刀,那眼前的少女,恐怕就是那刀鞘。   总是能够抹去刀的杀意,消磨他的意志,阻拦着他们的大计。   姜远道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宛若看着一个器物般地打量着她,唇边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笑容。   她迎上他的眸光,不躲不避。   “刀?侯爷错了。”   “本宫才是那把刀,而他是刀鞘。“   “我与他的关系,恐怕是侯爷你这样的人,所不能体会的。”   他们之间,早就不能用世俗中的男女之情来定义。   每一次每一次,她想要毁掉他在乎的一切,她有无数次的机会。   这偌大的太行,雁南明氏,这世间百姓,万家灯火,她在最恨的时候,是真的想过,一起下地狱的。   可是。   可是……想起他带她走过小月洲,早早看过的那些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看着他亲手喂那面黄肌瘦的老者一碗稀粥,看着他眼眸中的悲悯,如同莲花开在心尖。   他说过的那些话,一遍一遍地阻止了她。   人不是生来就有善恶之分的,只是因为长于他手,才下不去那份狠心。   姜远道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养大那些女孩子,不过是为了替他拉拢势力,他对她们是好,可那种好,就像对待可心的狗儿猫儿。   如果有了丝毫的忤逆,他会毫不留情地舍弃杀死。   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情感。   白雨渐将她教的太像一个人了。   即便,亲手切断对他的依恋,伤她的性命,也无法破坏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本质。   而这,恰是姜远道最厌恶的。   所谓女子,不过一群软骨头,轻佻下.贱。   生来锦衣玉食,不过是仰赖父兄之功。   一生所求,亦为依附他人而活。   “若是本侯挟持了娘娘,逼皇上就范,如何?”   一阵疾风吹过,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身后,在她耳边呢喃着说。   可他的手指,却摁在了她颈部命脉。   “侯爷怕是要失望了,皇帝他啊,比你提前知晓了秘宝的位置,”蓁蓁嘲讽一笑,“他现在巴不得本宫死了呢!”   姜远道眸色一暗,他不过是试探,没想到皇帝果然已经动身了。   “请娘娘赐图。”   姜远道的手缓缓从她脖颈上松开了,竟又是一脸恭顺,“方才是小臣以下犯上,还请娘娘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蓁蓁捂住脖子,强忍住那股咳意,她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地说,“本宫要见姚南枝。”   姜远道静静看她半晌。   忽而勾起唇角,“自然可以。”   “来人,带娘娘去见见我们的南枝小公子。”   他大步走出,语气竟是有些欢快。   很快,蓁蓁就见到了姚南枝。   只是情况有些不妙,好好一个少年,竟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裙裾层叠如花瓣,风一吹,便是香风隐隐。   粗壮的树干上套着绳索,而他双手被绳索绑住,双脚悬空,高高地吊在悬崖边上。   “广宁侯,你这是何意?”   南枝公子,若是不出意外,待他过继到皇后膝下,很有可能就是太行的储君。   不知道将来回忆起这一幕,会不会羞愤欲死。   看着这一幕,姜远道眼里笑意更浓。   他转头微笑道:   “娘娘不觉得,此景甚美?”   姚南枝似乎昏睡着,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想必是被人用了迷药。   而悬崖边上的那棵树干上,亦是绑着一人,竟是玄香!   只不过她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亦是昏迷不醒。   ……   “娘娘,不若就在此作图,如何?”   侍者上前铺开纸笔,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忘了告诉娘娘,那绳索上,本侯让淬了点东西,似乎不是很坚韧,”   姜远道手中抛着几个橘子在玩,眯眼看着远方,闲散道,“时间紧迫,娘娘若是再不动笔,只怕不出一炷香,南枝公子就要没命了……”   蓁蓁知道,姜远道必然提前打探过皇帝近日的动向。   即便姚玉书再能防备,派出多方人马,兵分几路扰乱视线,那姜远道也不是吃素的。   若她画的图有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所以,稍一思索,她便直接将那秘宝的地理位置画了出来。   与献给姚玉书的图纸,一模一样。   落下最后一笔,她随手撒开了图纸,而姜远道立刻起身来看,呼吸有些急促。   趁着无人注意的空隙,她悄然溜到玄香那边,并且将袖口中藏着的杯子,摔碎在地。   一直躲藏在暗处、隐而不发的暗卫一拥而上!   侍者大惊,护着姜远道后退。   众人包围圈中的男子,却慢条斯理折好那图纸,放进怀中,紫衣金冠,扫了一眼那些步步紧逼的暗卫,他闲庭信步般地往后退着,姿态无比优雅。   “娘娘好周全的心思。”   蓁蓁却不理会,只低头解开玄香的绳索,再与暗卫一同解救姚南枝。   许是动静太大,姚南枝醒了过来,他刚醒就觉得周身冷得出奇。   待低头一看,见自己悬空吊在半空,身下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一张秀气的脸顿时白得彻底。   只是他的嘴被塞住,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冷静!”蓁蓁先安抚他的情绪,那绳索虽然绷得死紧,绳结却略有松动,看上去确实不是很结实。   姚南枝却惊恐地瞪大了眼。   姜远道那个疯子,在他手腕上打的竟然是活结!   他再不敢挣扎。   暗卫跃上树干,小心翼翼地靠近,想将人拉上来。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与树干连接的那根绳索,被一枚飞镖割断!   姚南枝急遽下坠!   身后,姜远道狂妄的声音传来,“本侯留在燕京的大礼,娘娘竟然不好好珍惜……那可是本侯精心调.教,最得意的棋子……“   “娘娘随意毁坏他人的东西,总该付出点代价,是也不是?”   大礼?   莫非指的是池仙姬?!   然而,蓁蓁顾不得思考更多,她整个人趴在悬崖边上,手臂都要脱臼了,细碎的砂砾摩擦着皮肉,火辣辣的疼。   她整个人一点一点,被带得往下掉,却死死地抓住那根纤细的手腕,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字句,“抓紧了,莫要放手!”   当时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   若非脚边勾住了一个木桩,怕是早就被他带着一同掉下了悬崖。   姚南枝的神色很是震惊。   他看着少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容,一时间都不会动了,眼睛一眨不眨。   他虽然看起来纤细,却也不会轻到哪里去,蓁蓁很快就有些吃力了。   这时玄香也醒了过来,见到此种险象,她连忙上前帮忙。   可她吃了软骨散,哪里来的力气?   姚南枝心中绝望,他闭了闭眼,就要主动挣脱。   “别放弃!”   蓁蓁手腕都要断了,她的汗水滴落下来,流得满脸都是,嘴里也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她艰涩地说,   “你那一声母后,我总不能让你白叫。”   就在这时,有人接替了玄香的位置,抓住姚南枝的胳膊,一用力,将之一把拉了上来。   姚南枝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地面。   蓁蓁猛地往后一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只觉胳膊酸痛,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汗水模糊了视线,她勉强看去,发现帮了她大忙的,竟是那个盲眼琴师。   他眼睛被一块宽大的白布蒙着,只露半张脸,皮肤如同玉般冷白,“你……”   一暗卫却匆匆走了上来。   他受伤颇重,正用手捂着伤处,血水淅淅沥沥滴落。跪在地上,满面自责:   “属下无能,让那贼人跑了……”   蓁蓁拧眉,叹气道,“罢了,这广宁侯狡猾无比,本宫也没有把握,能够一击制胜。先将南枝公子带下去吧,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你们务必小心照料。”   暗卫却依旧犹豫,甚而有一些为难,“还有一事,娘娘,里面那些人该怎么处理……”   “什么人?”蓁蓁有些惊讶。   待走进雪松小筑,她便明了了。   看着这些你挤我、我挤你的女孩子们,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她们之中最小的,恐怕不超过十二岁。   不约而同,都在瑟瑟发着抖,嘤嘤的哭泣声不绝于耳,互相抱在一团。   蓁蓁扶了扶额。   也是,姜远道跑路,怎么可能带着这么些累赘。   琴师也缓缓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那架凤尾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忽然,一名黄裙少女连滚带爬地过来,一把抱住了蓁蓁的小腿。   蓁蓁低头,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   那少女抬起眼,果然,就是姜远道派去伺候那位“韩公子”的莺儿。   她的脖颈还有暧昧的吻痕,一路往下,衣衫亦是不整。   她扬起楚楚可怜的一张小脸,哭得妆都花了,哽咽道:   “皇后娘娘?您是皇后娘娘?求娘娘饶恕奴婢,奴婢还年轻,不想死啊……”   话音一落,她身后哭声便响成了一片。   “本宫不会让你们死。”   蓁蓁站在那里,片刻后,她蹲下身来,将手轻轻放在了莺儿的脑袋上。   “本宫是来救你们的。”   玄香道:“这样多的女子,娘娘打算怎么办?”   若是全都收留,该怎么同皇上解释?   她的疑虑,蓁蓁自是知晓,她摇了摇头:   “我想让她们自己选择。”   派暗卫们一一记录,若有记得父母家乡的,便将人送回。   要是有那记不得的,便给一笔银子,送往官衙落户造册,免得流落在外,叫人骗了去……   这些女子生活在这雪松小筑之中,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光看这周遭环境,怕也是没吃过苦、金玉温养出来的。   与姚玉书的后宫相比,怕是没有几多差别。   姜远道,就是此间的帝王。   女孩儿们一一谢恩离去,唯有莺儿还在那抽抽搭搭。   大抵因之前这莺儿在她面前被韩公子带走,碍于局势,她没有出手搭救,此刻看到这般模样,蓁蓁心中很难不感到愧疚。   遂走上前,温声问,“你缘何不走?”   “我……”   莺儿肩头耸动,抬起一双泪眼,身后猛地一道惊呼。   “娘娘当心!”   噗呲!   利刃没入皮肉的声响,几滴温热的血液飞溅到了脸上。   却迟迟没有疼痛传来。   蓁蓁睁开眼,却见一人缓缓软倒在她脚边。   竟是那个盲眼的琴师,此刻他的腹部正汩汩流出鲜血。   而莺儿则举着那把带血的匕首,呆呆地看着他们。   怎么也没想到,旁边一直沉默的琴师会突然冲出来,替她挡住了这一刀。   一击不成,莺儿脸上绽开悲凉的笑,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她喃喃地说,“莺儿的身子,是要留给主儿的,但主儿不要,莺儿好伤心……“   她看向蓁蓁,眸色徒然变得阴狠,“若非你多事,莺儿便可留在主儿身边,永远侍奉主儿!“   “主儿最是宠爱莺儿,他一定会好好疼莺儿、爱莺儿,主儿,主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坠入了一个美妙的梦里。   来不及阻止,莺儿便飞快地用匕首抹了脖子。   蓁蓁用手捂着那人的伤口,她抬手摘掉他蒙眼的纱布,哪怕容貌再改变,那双桃花眼,却是怎么也伪装不得的。   她也是气急了,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傻?”   “有人保护我,她根本碰不到我的!”   男子脸色更加白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那双眼瞧着她,一眨也不眨。蓁蓁感到手掌里满是粘稠温热。   他的身子很冷,可他的血却这般热,而且一直在流淌,好像永远都流不完似的。   他说,“我不会死的。”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   他真的以为自己百毒不侵,练就金刚不坏之躯了吗?   凡俗之身,血肉之躯,他以为自己是神吗?   那么深的一道伤口……   “为什么?”   她真的不懂他了,她都那般待他,为什么还愿这样,为什么要跟着她进来?   为什么,要挡下这一刀……   白雨渐似乎是疼得狠了,他的睫毛颤抖着,轻轻阖上,唇色苍白无比。   他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有些话,怕说得迟了,你再也听不到。”   “你且听我说完好么?那些从未跟你说过的。”   “当初,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逼你离开。”   “伤了你,”   “是我对你不起。”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任他带血的手掌抚上脸庞,宽厚而温柔。   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有人这样抚摸过她的脸颊。   这一刻,她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这一刻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   他真的会离开。   不是不在同一空间,而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人世。   “我还没有忘记那些过往,你不准死。”   她听见自己嗓音干哑。   “你很想忘记么?”他很认真地问。   她眨了眨眼,眼前有些模糊。   “其实你很好,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一直以来,不够好的,是我。”他好像要把这一生没有说完的话,一次性说完似的。   他说着,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她却听不下去了,“别再说了。”   “在我府中,有一个地窖,那里面,放着我备好的嫁妆,其实三年前,就备好了的,一直没有来得及送出去。谁知,到最后……”   他苦笑着,到最后,他娶了她,可他们都知道,不过是一场幻梦。   “印朝暮很好,若是将来,无人在你身边,可以选择他……”   “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他从来不让她选择他?   哪怕一次,都没有说过,让她来他身边这种话?   他笑了,那笑容是那样的淡,好像随时都会破碎。   “我早就不配了。”   白雨渐眼里逐渐黯淡下来,“其实,我很嫉妒,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你总是看着别人,那些在你生命中只出现寥寥几次的人。”   “如果,只用在你身边停留的时长定论,那我,可不可以赢一次?”   毕竟,他早就胜出十年了,不是吗?   他似乎再也不打算隐藏,淡淡笑着,“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在意什么吗?他们知道你夜里害怕打雷,怕冷也怕热,喜欢热闹却不喜欢焰火吗?”   “他们知道你嗜甜,一到吃药的时候就会闹脾气吗?”   “他们知道你故意看不懂医书,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通吗?”   “他们知道你很好学,对世间万物总是充满好奇吗?”   “他们知道你最大的心愿,是游历山川,而不是在宫廷中度过一生吗……”   “他们知道七岁的你、十岁的你、十三岁的你,都是什么样子吗……“   这些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他一点一点地珍藏着,小心翼翼地撕开那些糖纸,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才含上一颗,那些甜,足以支撑他度过漫长苦涩的岁月。   那些相互陪伴的日日夜夜,是他最宝贵的记忆,也是他此生的救赎。   “他们,会比我更爱你、更珍惜你吗……”   他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为什么你不回头。”   “若有来生,你可愿,回头看我一眼?”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执念,“再唤我一声兄长,好不好?”   蓁蓁看着那静静闭上了双眸的男子,手里竟是颤抖得不像话。   白雨渐,   白雨渐,   她一声一声地呢喃着,那人却始终寂静地,不作回应。   上次那杯毒酒,她心知肚明是局,可是这一次她却没了把握。   她是不愿意他死的。   她心中无比清楚地认知到,她是绝不愿意他死的。   就算再怎么恨,再怎么怨,她都不想他死,更何况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娘娘,血止住了,”   恍惚中,有人的声音传来:   “这匕首上涂了迷药……”   “娘娘,你怎么哭了?”   风一吹,蓁蓁蓦地清醒过来,用手一抹,这才发觉自己满面冰凉。 第78章 078 他一定会回来   白雨渐腹部中了那一刀, 不便移动,当晚索性在雪松小筑里休整。   原本玄香提议去寻郎中,可别说现在时辰太晚,恐怕寻不到什么郎中, 就说这偌大南星洲, 还有谁比白雨渐更通医理?   给他将伤口包扎了过后, 蓁蓁捋开男子的衣袖,看到他的手腕, 这才发现他竟然如此清瘦,这腕骨都瘦得如此突出了。   再往上看, 竟然还能青紫色的斑点, 都是许多尚未愈合完全的针眼,大多是新添上去的……   为何他手腕上会有如此多的针眼?   直到把了脉之后,她方才琢磨出一点头绪, 却是不敢置信。   她怔愣在了那里, 脸色颇有些苍白。   一旁的瞿越嗅着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大气都不敢出。   听闻雪松小筑出了事, 他第一时间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想到家主与广宁侯的关联,又想到白雨渐之前说的一些话, 心头不妙, 便从白家赶来了。   他、何渡还有家主在回南星洲的路上,家主去了一趟乱葬岗,回来后便一直沉默。   之后白雨渐便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信。   道是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让他们去寻自己的路,他也要去寻找属于他的路了。   瞿越与何渡在竹楼, 还有以前他与蓁蓁去过的地方包括小月洲都寻遍了,却寻不到他的半分踪迹,只好先去白家等待。   谁知这一等,竟是等来了白雨渐性命垂危。   瞿越低声问道,“家主……还好么?”   长长的纱帐垂在地面,隐隐约约显露出男子玉山般的轮廓。   满头乌发诱人地散乱在枕上,他长长的睫毛阖着,好似处于熟睡之中,冷白的肤色,毫无血色的唇,真个冰雪般雕塑而成的人儿。   匕首上的迷药让他昏睡至今,迟迟没有醒转的迹象。   脉象,亦是紊乱至极。或者说,诡异至极。   “他什么时候中的长凝?”   是那次她设计骗他救俪韦?   还是更久以前……   只是,那长凝之毒,也是时有时无,仿佛在玩捉迷藏似的,光靠探脉探不出个究竟,于是蓁蓁便想向他身边的人确认。   瞿越跟随白雨渐十多年,是最了解他的人,从他嘴里,应该可以得到一些信息。   瞿越分明一怔。   “长凝?”   他的神情,显然也不知道,白雨渐有没有中长凝,更甚至,连长凝是什么,都不知道。   蓁蓁眉目一敛,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紧闭双眼的男子。   她唇齿轻启。   将三年前,池仙姬是如何设计得到长凝,治愈心疾,而自己虽亲手摘得长凝,却没有中毒迹象的事情,一一说了。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混乱,白雨渐的态度又那样冷漠。   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可能。   那就是,她体内的长凝之毒,早就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瞿越恍然大悟,他皱眉,回忆道:   “我记得,当初,家主听说蓁蓁小姐从囚室失踪,便外出了一段时日……最后,是他抱着昏迷的你回来的……他守了你一天一夜,不准任何人打扰……第二天我见家主双眼都是血丝,精神极差,只说,让我们看护好蓁蓁小姐,便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中了长凝的毒?   瞿越接着说道:“原本那味药取回来时,我便拦着池家人不让用,想着等家主醒来才作决断。可谁知他们一意孤行,非说池小姐的病情耽误不得……我又分神照顾家主,没有拦住……之后,便是蓁蓁小姐看到的那样了……“   蓁蓁却在想瞿越之前说的。   是白雨渐把她抱回来的?   是他照顾了她一天一夜?   难怪,她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间……   蓁蓁轻轻问道,“他从未说过,要缢死于我吗?”   瞿越张了张口,明显有些讶异,“家主当时的状况,连起身都难,怎么可能下令……”   她想起当初。   她跑到明华院,却看到瞿越端着一盆血水走出,还阻拦她贸然闯进那间屋子。   那血,原来不是旁人的。   是白雨渐的。   那紧闭的房门,不是不想见她。   而是因为他中了毒,自顾无暇。   可她,终究是敲开了那扇房门。   他赤红着双目,扼住了她的颈项,要她即刻给池仙姬偿命。   他说,我只恨把你养大。   当时,他是什么神情呢?   他是恨的吗?   她闭上眼。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在心中勾勒,企图从那噩梦一般的场景中,读取出什么,她忘记了,或者是忽视了的细节。   比如,他圈在她的脖颈上,从未收紧过的手指。   他浑身的惊栗颤抖,赤红的双眸,那一切的一切,她都以为是他愤怒过度所致。   他在灵堂里说,我救不了你。   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因为他身中长凝,他即将是一个废人。   长凝的功效有多神奇,它的毒性就有多恐怖。   长凝无药可解,自古以来,就算最厉害的医者,面对身中长凝之人,也不过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而已。   而长凝发作的标致,便是双目发红,眼前如同被一层阴翳遮挡,忽明忽暗。   失明之时,两颗眼珠,更是宛若被剜除一般的剧痛。   她没有体会过,却可以想象得出,是怎样的疼。   疼到从双目之中,生生流出血来……   她低头看着男子沉静的睡颜。   “所以,池家人的目的,你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是吗?”   “所以,池仙姬说的都是真相,是吗?”   “所以,即便真的是我伤了池仙姬,你也愿意为了我,而偿命给她?”   她蹲下去,靠近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后来,那朵长凝,是你亲手去摘的吗?”   “或者换一种问法,你一直都,爱着我吗?”   早在那个时候,你就爱上我了,   是不是。   不,或许在更久以前……   在更久以前,你就爱着我。   从来,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我?   她的手指,轻抚上男子的眉眼,一声一声呢喃。   只是没有人回答了。   蓁蓁重新坐下,为他把脉,察觉到他体内的毒素依旧如同之前一般,一时有,一时又无。   从男子不停出汗的额头,还有死死皱起的眉,可以看出,他正在忍受怎样的折磨。   她指尖一颤,猛地从他手腕上移开。   感觉到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面苏醒了。   她死死地盯着某处,就在他手腕,那些明显的青色筋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游动。   它蠕动着,就好像某种虫子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顶破那层薄薄的皮肉跑出来。   看得她心惊肉跳。   她想起他尽断的筋脉。   想起他莫名恢复的武功。   一时间思绪复杂。   所以,他时隔了整整两年,才来到燕京,就是因为……中了毒吗?   她静默片刻,缓缓叹了一声。   “连你身边的人都不知道,瞒得真好。”   ……   蓁蓁推开门,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脊背佝偻着,等在灯下。   却是许久不见的何渡。   念着这位管家在白家时,待她还算不错,便冲他轻轻颔首。   何渡却缓缓走上前来,他双膝一弯,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冲她深深叩首。   “皇后娘娘。”   “有些事,家主想要瞒着您一辈子。”   “可老奴,却不想瞒下去了。”   他叹气道,“当初,家主与广宁侯定下君子之约。早在那时,广宁侯便想揭杆而反,而南星洲,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一旦开战,整个南星洲,包括周边洲郡,都将沦陷于战火。”   “而家主不愿看到这一幕。”   “家主受明氏祖训,一生忠君,永不反叛。他有两年的时间,手刃仇敌,拨乱反正。“   而让广宁侯接受这两年之约的条件,就是他白雨渐的,投诚之心。   投诚的礼物,是她白蓁蓁的性命。   亲手斩除俪韦的血脉,在广宁侯的眼里,便是他白雨渐的诚心。   广宁侯轻贱世上女子,即便是由他亲手养大,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   在他看来,作为他的臣属,白雨渐也合该如此。   就像他对待那些女子一般。   怎么能,留有半分余地呢?   “其实,家主从未想过,要与广宁侯为伍。”   何渡眸中怜悯,“昔年,长公主在家主体内,种了一种奇蛊,叫做长命蛊。此蛊名为长命,却并不是那延年益寿的仙丹良药。”   “长命蛊,存在一定的休眠期,在其休眠期内,可以吸收各种毒物,让人百毒不侵。但也只能吸收一定数量,当毒素突破一定的限度,便会悉数爆发,这比单一的剧毒发作,还要可怕……所以,家主到燕京去,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他知道,他的归途,从来都是一死。   所以,从不连累旁人。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行医救人。   他救了那么多的性命。   只是为了提前赎罪。   他的一生,从八岁被灭门那年,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按照必定的轨迹在进行,绝无更改。   最后,他也只取了俪韦一人的性命,从不牵连无辜。   她,是唯一的变数。   是她让他活下来了,选择在亲手结束一切后,依然活着,在她身边默默守护,用他所剩无几的时光。   “如果,长命蛊被唤醒呢?”   何渡语气沉重,“在他体内的蛊虫,就像一个不知餍足的怪物,日复一日地吞食那些毒素,却不会将之转化,而是储存起来。一旦被唤醒,它会将从前吸进去的毒,一一吐出来。”   “那些毒,或轻,或重,或损伤,或致命……谁都不知道率先发作的,是哪一种毒……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多种剧毒一齐发作,届时,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长命,长命。   果真是,与天争命。   华清长公主,真奇人也。   不知是从哪弄来这样险恶的东西,不了解清楚副作用,就往自己儿子体内种,究竟是想保护他,还是害死他……   何渡叹了一声,“也许华清公主当年也没想过,家主会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吧……”   简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肉.身。   从来就是这么强势,无畏,一意孤行。认为自己要保护所有,被他纳入羽翼之下的人。   他待白家人如此,   待她亦是如此。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是玄香。   她匆匆走到蓁蓁身边,脸上满是惊喜的光,“奴婢刚刚端茶进去,看到白大人醒来了!”   蓁蓁一怔,走到门口,却是有些踌躇。   叹了口气,这才推门走进。   一进去,就见男子斜披着一件外衣,脸色病恹恹地,靠坐在床头,一头乌发倾泻散落了满肩,如同一株清隽的白梅树。   倒是颇有几分病美人的韵味了。   蓁蓁缓步靠近,“原来,池仙姬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你身上,有长凝的毒。是当年,从我体内转移出去的,是吗?”   病美人淡淡掠她一眼。   既没点头也没摇头,颇有一种,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态度。   这家伙,是不可能承认的。   她还能摸不清他的脾气吗?   除非,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否则绝不可能,跟她流露出半点自己的真实情感。   喝毒酒那次是,这次被刀子捅了,也是。   蓁蓁好笑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   她坐在了他的边上,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修长漂亮得像是雕琢品般,就是皮肤过于惨白。   原来当初,她梦到的是真的。   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这只手,真的那样握住过她的手,让她不要怕。   “没关系。”   “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耗。”   “之前,你假扮成印朝暮,除了眼球的颜色没法改变,”   她认真看向他的眼眸,“你还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病美人终于有点反应了,他长长的睫毛一颤,微微侧过脸来。   “你忘了?我说过,要闻到你身上的气息,才能安心睡着。因为,你身上有一股松香,混杂着药香的味道……”   她平静道:“你忘记掩盖这股气味了。”   “……”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嗅觉,对不对?”   她忽然添上一句。   而他微弱的神情变化,让她知道,她猜对了。   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你吃了那块酸枣糕,却没有一点反应,是因为,你失去了味觉。”   “对不对?”   随着她一句又一句的质问,他的手指逐渐攥紧了,抓住了身下的垫絮。   “而现在,你没有看我。”   “是因为你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对不对?”   她忽然逼近,几乎与他贴面,吐息交织在了一起。   盯着那双美丽异常,却漆黑安静得过分的桃花眼。   眼瞳清澈依旧,却分明没有半点焦距,就像是两块乌黑无光的宝石。   同时她的手,慢慢地滑向他的小腹,在伤口一寸处停留。   她轻轻开口,“疼吗?”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不疼。“   近乎淡然的两个字。   她扯了扯嘴角,竟是笑了,“被刀子捅了也不会痛,是因为你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能力,对不对?”   所以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将身子挡在她的前面。   反正不会痛。   就这样为她挡住一切危险好了。   只要这具身体对她而言,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用处,他就是死了也甘愿。   “白雨渐,你为何总要如此?”   ……   “你生气了吗?”   他看向她的方向,双眼漆黑空洞,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他的世界只剩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微弱的声源,来辨认她在哪里。   他的声音很轻。   似乎怕她听不见,他又轻轻问了一遍,“你……生气了吗?”   明明是疑问句,却硬是有种“你不要生气了”的祈求感。   “怎么解它。”   她漠然许久,却只问出这四个字。   原本,他们早就互不相欠。   可现在,她却又欠了他一条命……   “我不喜欢别人欠我,同时,我也不喜欢欠别人,”   她抿了抿唇,“尤其是你……”   白雨渐垂下眼睛,修长的手指再度攥紧,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   这副模样真的很脆弱,就像一片单薄的雪花。   “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   她气极反笑,“你想让我愧疚吗?抱歉,我一点都不觉得愧疚,我甚至觉得,你是自作自受,都是你自己选择承受的,我可没有逼你,也没有求你……”   空气静默好久。   “嗯。”   她说了这么多,他就只给她一个“嗯”?   他这是打定主意,她不会丢下他不管吗?   蓁蓁咬牙切齿。   要不是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真的很想揍他一顿啊!   一时无语凝噎。   他亦是沉默不语。   “你走了吗?”   好久之后,白雨渐才对着面前的空气,很轻地问。   蓁蓁看他一眼,放下手里的茶杯。   咚的一声,提醒着她还在。   白雨渐唇边漾过一抹笑,那笑转瞬即逝,却看得她微微一怔。   蓁蓁别开眼睛,起身道,“你先休息吧。”   他们都需要静一静。   “不能陪陪我吗?”   身后却传来又轻又缓的声音。   蓁蓁很想冷嗤一声,脚步却顿在了那里。   她转过头,男子的面庞迎着微弱的烛光,苍白到透明。   一双桃花眼“看着”她,似乎盈然有光。   白雨渐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应。   就在他合上双目,准备迎接黑暗时。   窸窸窣窣中,似乎有人靠近。   他知道,是她来了。   于是,他的心里慢慢地感到了安定,不再那么恐惧。   在确定她坐在那里,不会离开以后,他似乎有些得寸进尺:“我们,回小竹楼吧?”   “……”   那是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在我房中,存放有许多医书,也许可以找到一些关于长命蛊的记载。”   ……   回到小竹楼的这段时间,他格外安静。   他很少说话,只有蓁蓁在身边的时候,他才会说上那么一两句。   有些时候,他是听不见的。   只有当她靠近,在他耳边说话时,他才会有一点反应。   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一天比一天地衰微。   就好像一棵生长缓慢的树,长到如今,明明该是枝繁叶茂,却被大雪冰封。   不知,还有没有来年吐翠的时候。   一日,瞿越提议道,“或许……家主的师父有办法?只是,如今他仙踪难寻,我也没有把握……”   “对了,宫里的全子衿全太医,就是家主的师弟……”   “不若传信回燕京问问?”   “太慢了。”   瞿越沉默下来,“那就这般等待吗?”   蓁蓁道:“我派人跟你去寻白老先生,白雨渐的病情……只能再撑最多,一个月。”   白雨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从一开始的一天,到数个时辰,再到后来,撑不过半刻钟。   有一次,他竟在说着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他又一次醒来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他原本坐在树下,大雪压弯了枝桠,他的眉毛和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晶。   他忽然扬起脸,对站在他面前,正准备给他施针的蓁蓁说:   “我好像,可以看清你了。”   他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从她的眉眼抚到了鬓边,似乎想要记住她的模样。   “我真的可以看见你了,”   “蓁蓁。”   蓁蓁一怔,旋即俯身逼近,在他的眼睛里,清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这是……”   骗她呢?   他却笑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蓁蓁盯着他,他的表情毫无异样,甚至带着一丝宠溺。   但她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男子忽然站起身来,雪白的袖袍翩飞。   “莫要跟着我。”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   他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用一种与小孩子说话的口吻在说。   “白雨渐……”   他皱眉看来,“不是让你唤我兄长么?”   她张了张口,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今年,我几岁了?”   真是笨啊,男子的眼底,分明流露出这四个字。   他淡淡地说,“今日是你八岁生辰,你忘记了?”   八岁。   她愣住。   他忽然捂住了额头,似乎感到疼痛。   不过片刻,他又将手放下,恢复了正常,淡淡说道:   “你在这里等我啊。”   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不过是一个晃眼的功夫,他就没了踪影,蓁蓁追出去,只见四周茫茫大雪,这个死人!   怎么跑的这么快?南星洲这么大的地方,她要怎么找他?   赶紧派了暗卫分头搜寻,印星星也跑了过来:   “娘娘,星星跟姚南枝也去找吧!”   她身边拽着一人,分明是姚南枝,穿着厚厚的袄裙,一脸的不情愿。   眼看雪越下越大。   蓁蓁点头,决定自己也出门去找。   “雪好大,娘娘带着这把伞吧。”   印星星递来一把伞,正是白雨渐送给她的那一把。   蓁蓁抚摸着伞面,撑了开来,她对印星星说,“找到他就告诉他,我在小竹楼等着他。”   她望向天空,轻轻地说,“他一定会回来。”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一路走去,见到人,她就比划着问:   “你可有见过这样的男子?大概这么高,穿着白衣,生得很俊。”   “若你见过他,请告诉他,他妹妹在等他回家。”   ……   精疲力尽回到小竹楼,却见到冲天的火光,那小竹楼不知怎么起了一场大火,整座楼身都在烈烈燃烧着,吞噬一切的烈焰席卷而过,一切都在灰飞烟灭,碎裂坍塌……   有人窃窃私语。   “他在喊谁的名字?”   “不知道啊?”   她收起伞,挤进围观的人群一看,却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何渡满身脏污,跌坐在一旁喘着粗气。   他人老了,光是把身边的人拽出火海,就花光了全部的力气。   而那白衣男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满身都是烟灰,就连脸上也沾了不少,看上去很是狼狈,手里却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   不少人帮着救火。   却也有那闲着的,对那跪在雪地里的男子指指点点,议论道。   “哎哟,你不知道哦,刚起火那会儿,这人直冲冲地往里跑,拦都拦不住……生得不错,却是个傻子!”   “大概是想救人吧?”   “也太不要命了!”   “不过,这里边是谁啊?”   “还能是什么人,你没听他嘴里念叨的名字吗?定然是他夫人了。”   “可惜了,只救出一件衣裳。”   衣裳?   果然,男子的怀里捂着什么,捂得那样紧,好像那是他的性命一般,只见得朱红色的一角。   蓁蓁却是眼熟无比,那是他亲手绣的嫁衣。   上面的长春花还有杏花,都是她所熟悉的图样。   男子念叨的声音止住了。他忽然面色一白。   身子往前一倾,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那血溅在雪地,还有他的衣角上,宛若开出了点点红梅。   他口角丝红,忽而抬眼,定定看了一眼那火海的方向,直直站起身来。   “家主!你想干什么?”何渡刚喘平了气,颤声问。   却听男子缥缈的声音传来,“蓁蓁还在里面。”   何渡目眦欲裂,“家主!”   方才,他们已经找过一遍,那里面根本没有人!   “蓁蓁小姐不在里面!”   男子却摇头,固执地说,“她还那么小。万一躲在衣柜里,躲在床底下,该怎么办?”   见不到兄长,她会害怕的。   蓁蓁今年……六岁?八岁?   头又开始痛了。   他好像记不清,她到底几岁了。   他茫然地,看向那冲天的火光,“我要救她。”   他不能丢下她的。   那种失去的痛,是不能再承受一次的了。   他脚步坚定,往火海走去,唇边勾出了满足的笑意。   “拦住他啊!”何渡撕心裂肺地吼道,他想要起身,然而腿上撕裂的剧痛,却让他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男子走向那火海,墨发白衣在风中飞舞,竟有一种献祭般的美感。   他没有一丝犹豫,面容平和,好像在走向一个美丽的梦境。   那滔天的热浪,卷过他的乌发,和那一双美丽的桃花眼。   众人如梦初醒般,纷纷上前阻拦,却被他挥袖掀飞,一时竟是无人能够近身。   “找死啊这个人!”   被他掀飞的倒霉蛋痛得哀嚎,骂道。   就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的时候,一名少女,轻轻走到了男子面前。 第79章 079 你到底想怎样   “白雨渐。”   她站在他面前, 雪花簌簌下落,落在他的肩上,她的发上。   “你在找我吗?”   他的唇上还有未干的血渍,红得刺目。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 却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冷漠无比。   擦过她就要往前走去, 一把伞却被她打开,撑过他的头顶。   白雨渐脚步顿住。   他身量高, 要想遮住他有些费力,她垫着脚, 没一会儿身体就往他身边倒。   “蓁蓁。”   他这才认出她来, 紧张地伸手扶住她,上看下看,“你有没有事?”   “你去哪里了?”她问。   白雨渐淡淡地笑了。   他从怀里取出什么长条形状的东西, 放进她的手心。   他的指尖极为冰凉, 那纸包却还是温热的,大概是一直被人放在心口的缘故。   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串糖葫芦。   八岁,她的生辰。   她蓦地想起,那天她说过, 自己想吃糖葫芦。   他便出了一趟门。   那天的雪也像今天一般, 下得很大很大,冰天雪地,寒意彻骨。   等到天黑,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于是她出去找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怎么,走到了结冰的河边, 掉进了冰窟窿里,那种绝望与窒息一辈子都忘不去。   是他把她救了上来。   在她身边生起火,暖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彻夜守在她的身边。   那串糖葫芦,却在他救她的时候,不知丢在了哪里。   她病好那一天夜里,他做了很多好吃的。也是在那一夜,她看到了焰火,漫天的焰火。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焰火结束,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她却落下泪来。   她想起那个时候,白雨渐看着她落泪,表情有些错愕。   那个时候,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怎么哭了?”   他伸手擦去她的眼泪,低低地问。   声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润,与他原本的清冷气息。   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只好比划着,抽抽搭搭地说:   “因为它们都会消失。“   再灿烂又如何,转眼间就什么都不剩了。   如果最终要面临这样的凄凉,那还不如从未看见过。   当时,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   说了一句,什么呢。   他说,我不会。   我不会消失。   我会永远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她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眼,脱口而出:   “兄长,我可以跟你一起学习医术吗?”   那种愿望是那样地强烈,想要与他时时刻刻都在一起的愿望。   他怔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想,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和感言,只是她想学,他便教。   蓁蓁将糖葫芦重新包好,牵过白雨渐的手,走向何渡。   “他还中过那些毒?”   “除了长凝。”   何渡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看到乖乖站在蓁蓁旁边的家主,总算是松了口气。   “有些毒……是广宁侯暗中下的,他麾下有擅毒之人,想要借此控制于家主。不仅有那损伤记忆的,还有一种寒毒。会让他的体温比一般人低,发作时,浑身血液如被冻住,行动迟缓,严重还会诱发哮喘之症……“   蓁蓁的手猝然捏紧。   难怪,他身上时常同冰块一般。   ……   笃笃笃。   蓁蓁屈起指节,在门上敲了几下。静静听着门内的动静,却没有人回应。   “白雨渐?”   竹楼起火的原因,是有人蓄意纵火,暂时还没查到是谁。不过,既然被大火烧毁,他们便只能原路返回,暂时在雪松小筑住下。   这几日,她给他施过银针,暂时延缓了寒毒的发作。   同时,慢慢从一些症状较轻的毒解起。   譬如,那失忆之症……   “兄长。”   她又沉着声音唤了一遍,屋子里依旧是静悄悄的,好似根本没有人。   她却知道,他就在里面。   暗卫接到指令,出现在少女面前。   她说道:“将门破开。”   暗卫应声,那扇牢固的房门便轰然倒下。   室内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微微的光线从那雕花之中泄露出来,在地面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榻上却没有那人的身影。   “奇了怪了,难道人真不在屋内?”   “可也没见人出去啊。”   负责监视的暗卫,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下去吧。”那少女吩咐道。   暗卫很快便没了踪影。   蓁蓁一步一步,走向墙角那个紧闭着的、巨大的衣橱。   她定了定神,伸手拉住柜门,左右分开。   果然,白衣男子以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蜷缩在其中,他皮肤苍白,乌发披散在身上。长手长脚有些难以安置,显得空间逼仄。   “不要过来。”   似乎是被惊扰到了,沙哑的声音传来。   他蜷缩得更紧了一些,抬起手遮挡着那并不强烈的光。   “兄长。”   她轻轻唤了一声。   “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当初,她躲在角落,找得他焦头烂额。   如今却好像角色调换了一般。   窸窸窣窣中,白雨渐慢慢靠坐起来。只是依旧留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半晌,他轻轻地说:“你走吧。”   “回到你该回的地方。”   该回的地方?   皇宫么?   她静静看他,“何渡都同我说了。”   他的手依旧挡在额头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说了,你就信么?都是骗你的,”   “我跟广宁侯,从未有过什么约定。我做的一切,都与你没有关系。”   “你少自作多情。”   蓁蓁勾了勾唇。   “你做什么?!”   伴随着男子方寸大失的低呼,“啪”的一声柜门被关上了。   里面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更加拥挤。   好在她身量娇小,很快就能适应这里面的环境。   不过,不可避免地要碰到他。   男子似乎努力往角落靠,但却于事无补。   她的手钻进他的衣袖,碰到他手腕,蓦地打了个哆嗦。   好冷,她一边抵抗着这股寒意,一边在他的脉搏上摸索着。   白雨渐僵硬得像是石头一样,任由她摆弄,漆黑幽闭的空间中,男子的面容近在眼前。   那双眼睛即便失去了焦距,依旧如同宝石般清澈。   她那样近地看着他,呼吸交缠。   他仿佛能够感受到她的视线,不适地侧了侧脸。   “方才,兄长说了什么?我在外面听不见。”她附在他耳边,软软地问,“能够当着我的面,再与我说一遍吗?“   “……”   白雨渐的后背贴着衣橱,那股紧张,由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他从未被逼到如今这副地步。   “你,你出去。”   罕见地结巴了。   她却笑了一声。   像是一只滑不溜秋的鱼儿,他感觉到怀中一暖,竟是她从他手臂下钻了进来!   两个人的衣袍互相摩挲,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发出暧昧的声响。   白雨渐哑然。   他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只能撑着两边的木板,但是……她跪坐的位置,尤其地尴尬。   白雨渐极度后悔。   不该一时情急,躲进衣柜之中。   他现在恨不得自己没了记忆才好。   几乎是立刻,她声音响起,“兄长是不是在想,要是自己全都忘了,那就好了?”   “很巧,我这有一种药。”   “那种,可以忘记最深刻的记忆的药,”蓁蓁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将药丸倒了出来。   淡雅的药香味充满了四周。   她说,“我这里,正好有两枚。”   “……”   “来,你一枚,”她捉过他的手指,把其中一枚药丸放进他手心,“我一枚。”   “我们一起忘。”   白雨渐掌心躺着那枚丹药,他一动不动,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般。   “真的可以忘记吗?”他嗓音微哑。   她靠得很近,近得能够听见心跳声。   他听见她蛊惑地说,“是的,只要吃下去,一切都会忘得干干净净,包括你跟我的过往,不论是爱还是恨,你都不会记得。“   她似乎是想印证药效,捏着药丸,毫不犹豫地吞进口中,嚼吧嚼吧,吞咽的声音清晰响起。   她静静地看着他。   白雨渐亦是“看着”她。   半晌,他手下用力,那药丸在他指间,碎裂成了粉末。   他侧了侧身,手臂绕过她就要推开柜门,怀里却压进一团柔软,阻挡了他的动作。   “骗你的。是清凉丹。”   她靠在他胸口,吐息之间,带着股清甜的气息。   “我可没有什么忘记一切的药。那种药,说不定吃下去,人就变成了傻子,我才不敢轻易尝试呢。”   她的指腹沾着那些碎末,轻轻擦过他唇角,一字一句道,“你舍不得忘记,”   “这就是证据。”   “到了现在,白雨渐,你还想否认你的心意吗?”   她蓦地欺近,唇瓣几乎与他的相抵。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柔软擦过,瞬间撩出的热意。   白雨渐耳根发热。   他闭了闭眼。   “手拿开。”   蓁蓁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没注意,把手摁在了他的大腿根部。   她脑子里卡了一下,不过下一刻,她就从善如流地滑进了他的衣服,顺着肌肉的纹理往上抚摸。   “你!”   却被他一把捉住,白雨渐耳后红成一片,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看你伤好没有。”   她倒是一脸纯洁。   那也应该是往下,不是往上!   不对,往下岂不是更……   白雨渐一脸难以启齿,他握着她的手腕,一时不知该怎么是好。   “你到底想怎样?”末了,他深深叹息。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   白雨渐下颚紧绷着。   “不想说?”   “让我猜猜。”   “难道是寒毒发作了,你疼傻了,才钻进衣柜里面?”   不对。   她都施针延缓毒发的时间了,而且,他的脉象显示,并不是寒毒。   白雨渐低声道,“你……还是离开吧。”   “我已无药可救。”   “莫要白费力气了。”   蓁蓁皱眉。   他漠然道,“不用觉得亏欠,本来就不全是为了你。“   “你确定?”   “嗯。”   蓁蓁蓦地笑了,“可以。我现在就走,你都病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我留下来作甚?”   她猛地推开衣橱,没看到男子惨白的脸色。   只是,裙子却勾住了什么东西,她低头有些不耐地解着,却看到了地上有一堆碎裂的镜子,在那堆碎片之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她蓦地想到了什么可能,回头往男子的方向看去。   只见他深深地偏着脸颊,似乎惧怕这灿烂的阳光。   那肌肤苍白得有几分病态,侧脸露出的脖颈修长优雅,上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眸色一凝。   “你的头发……怎么了?”   在他的鬓发之间,生着一丝一线的亮色,那是……银丝。   掺杂于鸦青的乌发,十分地引人注目,却并不难看,反而带了丝岁月沉淀的神秘优雅,引人探寻的美感。   他蓦地抚上鬓边。片刻之后,抬起的手缓缓落下,好像是接受了什么一般。   他身形一动。终于从那衣橱之中走出,站在她的面前。   柔顺如水的长袍垂落在地,依旧是高挺俊美的外形,可那双桃花眼却黯淡无光。   “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眼睛无神,低头“看”着她。   “我……”   今天晨起时,他抚到眼角,原本光滑的地方被不平整的肌理替代,不知不觉中,竟有皱纹爬上了他的眼尾。   他的内心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很丑。对不对?”   声音很低,有着几分自嘲。   她皱眉看着他。   “你担心自己变老?”   很快,她安慰道,“这是中毒导致的,不用在意。”   空气静了静。   “可是我在意。”   他有些执着意味地说。   “你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蓁蓁摇了摇头,“色相皮囊不过幻象,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这可是你以前亲口说的。”   “……”   白雨渐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你走吧。”   到最后,他只是将身背转过去,很轻地说。   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肩膀,他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   “你把我捡回家,养了十年,放心我不是那白眼狼,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白雨渐彻底陷入了沉默。   ……   室内静谧,唯有梳子顺理过长发的声音。   在地宫中,她也这般为他梳过长发。   不过,是以一种玩玩而已的心情,那时她不知道他体内有长命蛊,也不知道,他心中待她,到底是何想法。   手下如同流水般滑下几根银丝,银丝的数量竟是在急遽增多,不过半日的功夫,他的一头乌发,就有三分之一的霜白了。   可并不难看,相反,像那话本子里的白狐仙人。   白雨渐的表情却一直沉重。   他静静地任由她梳理着头发,修长的手指放在膝盖上。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这把梳子,你还留着?”   梳齿摩擦过头皮,他敏感地辨认出了,是他送她那一把。   似曾相识的场景,不同的是两个人的心境。   蓁蓁看向镜中,男子面容俊美依旧,这满头乌发,却已白了三分之一。   “你在害怕?”   “兄长,”她缓缓地蹲下身来,伸出手握住他修长冰冷的手指。   果然他在颤抖,难以控制地颤抖。   “你为什么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关系,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   他垂下眼,那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翼般,脆弱地翕动着,投下一道浓弧。   他喉结一动,开口竟是悲凉。   “万一,明日。”   “明日我醒来,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该当如何?”   以为自己看遍了生老病死,可以坦然面对。   但是当这一切真正地降临,方才知道,有多么难以忍受。   “我不怕死。”   不怕千刀万剐,亦不怕刀山火海。   不怕千夫所指,亦不怕毁誉得失。   “但是我怕老去。”   衰老,多么地可怕。   多怕被你看见这样的我,   我的老态。   那样的愚钝、丑陋、无能。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出现在你面前。   “蓁蓁,帮我解脱吧。”   过了许久,男子低哑的声音传来,竟然带了一丝祈求。   “你在侮辱谁?”   “白雨渐,”她手下用力,差点将那梳子给撇断。   “世人,谁不会经历衰老?”   “你会,我也会。”   可他的面色,依旧灰败,像是一株即将凋敝殆尽的白梅。   “白雨渐,你不能死。”她淡淡地说,“我生辰快到了,你忘记了么?”   “你还没有送我礼物。”   他倏地睁开了眼,眸中空无一物。   “你想要什么?”他轻柔地问。   “一根簪子吧。“想到那些东西都是他亲手雕刻,她便加了一句,“我想要杏花的。”   过了片刻,他轻轻地说,“那种簪子……并不珍贵。”   “与你得到的那些相比,真的……算不得什么。”   他喃喃着,从前到今,不论是什么,他送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而他送她这么多的东西里,被她说过最不值钱的,就是这条命了。   他的心头,蓦地被一层深深的阴霾笼罩,密不透风,缠裹吞噬。   所有光明悉数隐匿,眼前被浓浓的黑雾侵袭。   他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淹没了他。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几乎痉挛,青筋迭起。   “不一样。”   她说,就在刚才她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死意。   观察着他,她轻轻地说,“你……不想活下去了吗。”   他像是忽然被一把尖刀,剜去了伪装,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   可只是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没有。”   蓁蓁认真打量他,他就像是一株被阴暗侵蚀,就要没有了生机的植物。   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句话,他就会彻底地从这个世上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   男子垂着眼,眉眼无比苍白,疲惫到了极点,他刚想说点什么。   “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亲妹妹没死。她叫明翩然是吗?”   他骤然看来。   蓁蓁慢慢站起身,“她还活着。”   “只要,你好好留着这条命,活过我的下一岁生辰,我就告诉你,她是谁。”   蓁蓁之所以这般笃定,白雨渐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自尽。   乃是因为之前,她去信给了太医院的全子衿。   信中详细说了白雨渐的境况,并拜托全子衿,将白雨渐从前在师门的事情,尽数告知。   全子衿回信说,   白雨渐初初拜到白仲祺门下时,就试过了各种办法来自杀。   他服用剧毒之物。   他独自去往毒瘴密布的丛林。   他毫不犹豫地跳进冰湖……   蓁蓁想到他在捡到自己后,他们之间的相处。   他有哮喘,却嗜酒如命。   他总是去往那阴阳交界之地,问每一个快要死去的人,问他们看见了什么,偶尔,他会流露出奇怪的情绪。   年幼的她看不懂,如今她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混合了向往、憧憬、期待与恐惧的复杂的情绪。   他向往着死亡。   他对这个人世,其实并没有什么眷恋。   从他种种行为来看,不给自己留下后路,即便是丞相府,也从未招过多余的奴仆。   不娶妻妾、不留子嗣。   每一样都表明他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牵挂。   但是,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白雨渐放不下她,他对她有所执念。   所以,要想他活下来,她不能够再在他身边停留了。   不能够让他觉得,她的心回来了。   这样的他,不会再想活下去。   翌日,瞿越传信说,已然寻到白仲祺老先生,正往南星洲的方向赶来。   但白老先生,对于解开长命蛊,只有三分把握。   剩下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意思就是,白雨渐可能痊愈。   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活死人。   而蓁蓁,也到了不得不返程的时候。   即便是何渡,也没有办法劝她留下。他知道家主也不希望,他贸然去哀求。   蓁蓁小姐她,已经长大了。   有她必须要走的路。   ……   启程在三日后。   男子衣袍如雪,孤身坐在树下。他的眼睛被宽大的白绫缚住。   他坐在一棵巨大的松柏树下,苍翠的树干间挂满了霜雪。   有风吹过便会抖落一些细雪。   雪砂白砾,落在男子的鬓发之间,簌簌下落。   他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大氅,间或掩住唇,轻咳一声,唇色红润,脸颊却苍白得透着一股病色。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棋盘。   黑白子纵横其上,他正在与自己对弈。   他落棋的手极为稳当,手腕上的伤口也被包扎起来,散发出一股药膏的清香。   一袭雪白袄裙的少女,缓缓走过他身边。   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轻轻扬起了下巴。   “明尧。”   她还有些不习惯,喊他这个名字。   不过她知道,他肯定听见了。   “本宫在燕京等你。”   南星洲的竹楼已经被烧毁。   所有关于过往的痕迹,都被抹除。   “就像你一直对我说的,要向前看。我们,都不该困在过往。我们,都可以获得新生。”   “你说对吗,兄长?”   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就算是看不见,白雨渐依旧能够想象得出她的模样,永远那样生机勃勃,永远让他眷恋和牵挂的模样。   她果真像是他所希望的那样。   不是天上明月,   而是那烈日朝阳。   人愿卿如天上月,我期卿如明朝日。   待明朝,长至转添长,弥千亿。   一道鸟鸣声,响彻了天际。   就在二人之间,那棵松柏树后 ,一轮太阳缓慢升起。   耀眼的金光刹那间铺满了整个世间,尽管天地间依旧是一片雪白,却让人感受到了无比强大的温暖,希望,和力量。   “好。”   一声轻轻的承诺,   带着松香带着那人熟悉的气息,随风送来。   她只是勾了勾唇,便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腰间环佩相击,发出清灵声响。   她的凤履,踩在了回京的马车上,身形只是微微一顿,便坐了进去。   帘子落下,马车辘辘前行,空留那蒙眼的男子,对着已经渐入佳境的棋局,落下一子。   这一次,他们都是执棋的手。   不是那,被命运摆弄的棋子。   千里不必相送,   我们,终会重逢。 第80章 080 你没有动过心吗   宫中年岁过得飞快, 冬日的光景,亦是很快便从指间消逝。   及到春临,碧梧宫前的桃花树与杏花树,纷纷抽枝吐芽, 阖宫上下, 花香四溢。   从南星洲, 不时有信传来。   她留在那里的暗卫,会向她事无巨细, 汇报白雨渐的情况。   白仲祺医术高明,对上长命蛊这样的蛊毒, 也是有条不紊。   他早就知晓白雨渐身中此蛊, 只是这种蛊毒的休眠期,可以达到七八十年之久,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发作了。   看到白雨渐的模样, 白仲祺发了好一通牢骚, 把瞿越、何渡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解毒的手法有些酷烈,故而暗卫并没有将那些手法详说, 但提了一句白雨渐消瘦许多,满头乌发尽数霜白。   很多时候就坐在他们最后告别的那棵松柏树下发呆。   随着暗卫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回燕京,渐渐, 也没有他的讯息再传来了。   不知道结果是活, 还是死。   蓁蓁并不时常想念他。   远在燕京,不见亦是不念,何况,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只是,很偶尔,她会恍惚间看到一抹白衣。   再定睛去看, 发现只是错觉。   姚南枝身为过继在皇后膝下的皇子,每天晨昏定省,倒是颇为规矩。   他性子安静,便是看作是个斯文秀气的公主,也毫无违和感。   蓁蓁却还是给他精挑细选了好些老师,时时关心他的课业。   她没有教导过孩子,但凭着记忆中,那人教诲自己的模样……   也算是教子有方了吧。   姚南枝却好奇问:   “为何母后从未要求南枝,应当做到何种地步?”   譬如骑射,是要样样争得第一,魁首,文章诗歌,是要做得叫先生们交口称赞,亦或是得圣上赏识?   旁的世家公子,家中之人都会有此要求,为何母后从未这样。   姚南枝心底忐忑,以为自己受到冷落,忍不住有此一问。   正坐在一边,看他读书的皇后微微一怔。   记忆中,那人从未要求过她什么。   不论是医术、还是别的什么,他从来都是倾囊相授,不加保留,却从未要求她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她以前,也以为他是不重视她的……   “因为我希望,你可以得到最大的自由。这个世间加诸在人的束缚,太多太多,每个人都活在旁人的审视之中,没有人可以摆脱这样的宿命,做到永远快乐、永远无忧无虑。”   “但是我想要你可以自己决定,生长成何种模样。“   “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引你前行而已。”   她想,这也是那个人,一直以来想要对她说的吧。   一次,姚南枝来请安的时候。   姚玉书恰好摆驾碧梧宫,在旁边看着他们“母子”相处的一幕,却是袖手笑得温和。   “真是母慈子孝。”   他叹道,旋即抬步离开。   不久,宫中传出了喜讯。   是皇帝近来很宠爱的一个美人,有了身孕。   姚玉书不顾群臣阻拦,执意要将此女子封为淑妃。   贵淑德贤,那小小一个美人,竟是一下便跃了三级。   蓁蓁听闻此事,搁下练字的笔,差人去库房清点了许多贵重的礼品,送到美人,不,是淑妃所居的宫室。   傍晚时分,姚玉书来了。   春日多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雨声断断续续,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皇帝,她低声吩咐玄香,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玄香领命而去,蓁蓁转身,却见他睁开了眼眸,正支着下颌望着她。   他很缓地说,“皇后此生,就没有什么不能圆满之事吗?”   他双眼迷蒙,似乎泛着一层薄雾。   “皇上,”蓁蓁关上窗,又去拿了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   “您醉了。还是让人送你回去吧。”   “你对那人,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倘若有情,为何还要回来?倘若无情,又为何放手?”   唯有情到浓处,才舍得放手,不是吗?   姚玉书执着地要她给一个答案。   “你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于朕,是吗。”   这雨夜寒凉,他的心,亦是冷得透彻。   “谈何利用呢?皇上,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她淡淡地看着他。   姚玉书手指抵着太阳穴,蓦地一笑。   “是。各取所需。皇后生性凉薄,自始至终都是做戏,抽身极快,亦能毫不犹豫地变作另一副模样……朕却不能……是朕败了,朕输的心甘情愿。”   他忽然起身,步步走来。   “倘若,你我并非血亲,”   “倘若,当初是朕救了你,是朕将你留在身边教养十年,你会不会,看朕一眼?”   “没有如果,时光不会重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她低低一叹,“在遇到他之前,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养大的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了。你也不会喜欢吧?”   不是白蓁蓁了,不是他喜欢的模样。   她爱谁,跟谁将她教养长大,没有关系。   那年豆蔻枝头,春心乍动,初识情爱。   爱上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了。   也只有他了。   “你明明那样恨他……”   “不,你不恨。”   看着她的神情,姚玉书苍白地笑了起来,“你从来没有恨过他,就算有恨,也是因为——你得不到他,”   像是终于看破了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是那样地低迷,像是春雨下尽后,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那样地残败、冰凉。   “朕是九五之尊。“   “朕想要的,不会得不到。”   一道惊雷闪过,他摇摇晃晃地冲她走来。   轻柔的纱帐飘然飞舞,时而挡在眼前,时而又露出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站在那里,静静无言。   却像是初熟的果实,吸引着人去采摘。   他停住了脚步,隔着幔帐,痴痴望她,“朕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并不全是因为你的容颜。”   “看到你的第一眼,朕便想,朕一定要很宠很宠这个姑娘,要送她世上最好的珠宝,最美的衣裙,将她宠成无法无天的模样,让一切苦厄悲伤,都离她远去。”   “只要她一句话,朕可以把这个天下都送给她。”   “蓁蓁,朕为了你,甘愿做一个昏君。”   “蓁蓁,”他呢喃着,“我们,都注定求不得吗?”   “你与他不能圆满,为何不能,予我一个圆满?”   他的手臂圈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   “皇上。”她开口,依旧是那么冷静。   她从来在他面前,是摇曳生姿、恣意妖媚。   这般冷静自持,是怎么做到,又是从谁那里学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并不是爱上了我,你只是爱上了戏里面的幻影?皇上入戏太深……你我之间,本不该是那样的关系。”   她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却也没有挣脱,语气之中,竟有微微悲悯,“我们原本,都心知肚明的不是吗。一旦有人动了真情,都注定得不到回应。”   “皇上,忘记吧。”   这几个字,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姚玉书闭上眼,眼尾发红。   “你没有动过心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愿相信,她真的从未有片刻的心动。   蓁蓁亦是静静回望。   “我一生的爱恨,都悉数付于旁人了。”   我六岁遇到他。   我随他走过小月洲,走过世上的很多地方。   他教我识得悲欢离合,看遍阴晴圆缺,尝透酸甜苦辣。   换作旁人,是不可以的。   只有他才可以。   我回过头,他一直都在原地等我。就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被困在过往的,不只有我一人,   他一直都在。   原来她停下的这几年,不过是因与那人走散。   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被冲到了另一条支流,来到另一个人的身边。   而她终究要回到栖身之地,亦是她心安放的地方。   他惨然而笑。却是蓦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望进她的眼眸深处,“可你是朕的皇后。”   是他以国礼,迎娶的皇后。   是他的妻子。   “臣妾没忘,”不顾手腕被攥紧的疼痛,她轻轻道,“所以,臣妾回来了。”   “皇上,若你想要的,是臣妾的身子,臣妾没有意见,”她安静地看着他的双目,“但是其他的,臣妾给不了。皇后,是国母,却也是帝王的妻。妻子这两个字,我以前,一直没有参透它的含义,但是近来,我领会了一些。将来,皇上有了真正爱的人,想要册立她为皇后,可以同我说,我会将这个位置让出。”   “只是请皇上,放我离去。”   “我终究不属于这个地方。”   姚玉书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攥紧,他嗓音干哑,“你想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她坦然道。   煊赫权势、泼天富贵,也留不住她么?   “离了宫廷,何处遮风挡雨?”   “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吾心,即是吾乡,”这样的话,在南星洲时她也说过。   再说一遍,心绪一如当初。   却又好像,更加平和了一些。   “你与谁一同?”   “印星星吧。”   “白雨渐呢?”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蓁蓁叹了口气,眸光清明,“我不是为了他,才想离去。皇上,世上之人,因缘际会……人与人之间,唯有缘分二字而已。你我之间亦然。今夜若皇上执意与臣妾欢好,臣妾别无他法,只好叹一声……缘尽了。”   花香盈盈而来,他们默然对望。   “姚南枝呢?”   “请皇上善待之。”   “朕不碰你,”姚玉书终是松手,妥协下来,“陪朕去伽蓝山。”   她讶异,“何日启程?”   “下月初五。”   手指挑过她鬓边碎发,姚玉书低声:   “只要此行顺利,你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   ……   南星洲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暗卫寻不到任何踪迹。   白府之中,亦是不见白雨渐的身影。   好像这个世上,从未有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蓁蓁听罢,只是望着窗前那株杏花树。   最近还没到杏花开放的季节,绿叶却是发芽,星星点点地爬满了枝桠。   有人曾经站在那株杏花树下,白衣如雪,沉默地望着她。   这时,玄香走到身边。   “太医院来了人,为娘娘请平安脉。”   蓁蓁点头,那太医便缓步走来,在她几步处跪地请安。   这人看着陌生,蓁蓁难免感到困惑。   “全太医呢?”   往常都是全子衿来请平安脉,怎么今日换了人。   玄香道,“院正夫人临盆在即,院正大人便告假还家,照顾妻子了,这位金太医暂代院正的位置。”   蓁蓁便坐了下来,伸出手。   那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隔着雪白的绢帕,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蓁蓁低头看着,“本宫近来有些食欲不振。\"   “还睡不太好。”   “总是隐隐头疼,”   她手放在额角,轻轻地叹了口气。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那人将巾帕从她手腕揭开,起身低声道:   “微臣给娘娘开几服食补的方子。”   陌生的清润嗓音,像是山石流过清泉,听得人身心舒畅。   “金太医对食补也有研究?”她笑道。   她忽而起身,将一张纸递了过去,“本宫近来按着古书,研究了一种安神的法子,不知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金太医恭敬接过,低头看着那药方,一目十行,神色微微凝滞。   “如何?”   “娘娘可有按照此方,服用药物?”   她点了点头。   他垂下了眸,长睫翕动,“此方含有忘忧草,不可多服,”他嗓音有些发沉,“若是用得多了,轻则神智混沌,时有遗忘,重则神智失常,记忆全无。”   “这般严重?”   她颇有些惊讶,慢慢坐直了身子,“幸好本宫只是用了少许。”   “本宫对这效用只是有所猜测,却不知会这般严重,多谢你提醒。”   “微臣分内之事。”   “金太医看上去年纪轻轻,似乎医术甚高,连这样的旁门左道都能一眼看出。只怕全太医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蓁蓁摇头道,“本宫粗通医术,但到底学艺不精。”   她手支着下颌,“这方子试了……”   不知想到什么,话音一转,只道,“不瞒大人,本宫研制了两年,都没有成功。”   “娘娘为何对……这般执着?”   金太医似乎有些不解。   “忘忧忘忧,自然是为忘记一切烦忧了。”她抬起袖子,拂过膝盖,“金太医若是闲暇无事,便将方子拿去,为本宫好生改良一番,若能成功,本宫重重有赏。”   金太医却无言。   “怎么,你不情愿?”   “为娘娘办事,微臣自是愿意,”他总算是拱手作礼,但看上去颇为勉强。   “退下吧。”   “怎么,金太医还有何事?”   他长腿一迈,忽然走向那扇窗户,伸手推了开来,这才低声道,“娘娘心情郁结,这门窗不宜终日紧闭,应当适当开窗透气,于娘娘的身子大有好处。”   “本宫知道了。”   她翻过一页书,淡淡地道。   那人静了许久,敛下眉来。   “微臣告退。”   想不到,金太医倒是十分神速。   不过几日的功夫,他便献上了一枚忘忧丹,奶白色的丹药放置在锦盒之中,散发着清冽的药香,还有淡淡鱼腥味。   “古书上说,忘忧丹通体洁白,色泽如玉,且闻起来,有微微的鱼腥气。”   千真万确,是按照那方子,制作出来的忘忧丹无疑。   可她研制了两年,都没有成功。   她拈起那枚丹药,脸色颇有些奇异。   “你几岁学医?竟有如此奇才。”   只怕是白雨渐,都做不到如此地步。   那人的目光却落在地上,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问了什么。   他轻声道:   “微臣八岁学医,至今已逾十年……”   这人的性子,似乎有些拘谨。   “说罢,想要什么赏赐。”她笑吟吟地走来,他好似惊弓之鸟,微微往后一退。却是撞到身后桌案,宽大的袖子拂落了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稀碎,竟是那装了茶水的盏子。   “微臣死罪。”他连忙跪伏于地。   蓁蓁皱眉,却是不再往前走。   茶水蜿蜒流淌,她蓦地反应过来,她还没穿鞋呢。   她随意惯了,都忘了有这回事了。   “娘娘!”玄香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进来,却被她摆手示意无妨。   她只穿着袜子,盘腿坐在矮榻上,裙裾遮挡着,也不怕被瞧了去。   低头打量着男子。   他低着头,领口束得严实,几乎不透出半点皮肤,看上去是个拘谨守礼之人。   “金太医,你的本名,叫什么?”   他似乎有些惊讶,飞快地抬起眼来。   在接触到她眼神的刹那,又很快垂落下去。   “微臣,金昀。”   “昀,日光也。好名字。”   她勾唇,“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微臣不要赏赐。”   金昀的声音清冽好听。   似乎意识到直接拒绝有些不妥,他静了静,又添上一句,“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她笑了,“分内之事?”她的手指摩挲着一旁的羊脂玉瓶,“你的职责,应当只在为本宫请平安脉,可不包括,制作这枚忘忧丹。”   她嗓音轻柔,“本宫不是那吝啬之人。这赏赐还是要赏的。”   他抿住了唇。   “那就……请娘娘赏赐微臣一些金银吧。”   唔……唔?   蓁蓁眨了眨眼,她以为,他会要一些稀世难寻的宝物,或是古医书。   这样直接开口要钱的行为,倒是少见。   “金银?你要多少?”她来了兴致,一绺青丝从胸前滑落,正滑到他的眼前。   幽幽的香气,经久不散。   这个问题有那么难想吗?   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她刚想再靠近一些,却听他低声道:   “听闻娘娘此处,有一种玉枕,材质珍贵,且有宁神的功效……”   他竟然要一块玉枕?   蓁蓁不可思议,却没有联想到什么暧昧的地方去,毕竟她不相信一个小小太医,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玉枕在医家眼中,确是那助眠安神之物,许是拿去作研究的用途吧。   是以蓁蓁便让玄香取来东西,装在盒子里送给了他。   金昀抱着那长方形的锦盒,分明是有些怔愣的模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蓁蓁这才发觉,他站直身体后,显得身量颇高,很是挺直。   金昀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拱手道:   “微臣多谢娘娘赐枕。”   说罢,转身匆匆走了,脚下宛若生风。   看得蓁蓁好笑,不禁与玄香打趣道,“这金太医腿脚倒是利索,每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好似本宫这儿,是什么狼窝虎穴一般。”   这日,金昀又来请脉。   不巧,皇帝正陪皇后用着早膳。   金太医便提着药箱,在一旁等候,颀长的身影投在屏风之上,若玉山将倾。   姚玉书放下筷著,道,“朕听闻你送了一个玉枕,给下面的太医,就是他?”   蓁蓁用手绢擦着嘴,不明所以,却是点了点头。   “出来。”   姚玉书声线有些冷淡。   “微臣拜见皇上,拜见娘娘。”   金昀很快便走了出来,撩袍下拜,声线清润。   姚玉书打量着这人,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一个太医,气度倒是不错,却也只有这个了,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他在碧梧宫的眼线却说,皇后与这太医走得很近,时常与之讨论医术。   皇帝久不说话,这气氛便有些沉重。   蓁蓁皱眉,见金昀还跪着,“你先起来吧。”   金昀低低道,“是。”   这便要起身,谁知,姚玉书一声冷笑。   “你不想要脑袋了?”   金昀身形一僵。   他身子顿在那里,额头有细密汗珠滚落,手却垂在袖子里。   也是,这样的场合,他如何敢抬手去拭?看着人在那不上不下,不知该跪该站,蓁蓁不知姚玉书是做什么,一大早这么大火气,非要为难人家一个太医?   “本宫让你站着,你便站着。”   皇帝怫然,“皇后!”   “皇上近来不是身子不适么,正好让金太医为您把把脉。”   蓁蓁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姚玉书眯眼看她。   那太医便走上前来,半跪在地。   “请皇上伸手。”   见他卑躬屈膝的模样,姚玉书的心气儿才顺了一些,慢慢伸出手来。 第81章 081 莫不是动了心思   金昀静静地为皇帝把着脉, 沉吟一二,寻到纸笔写了药方,低声嘱咐着注意事项。   姚玉书颇有些不耐,倒是蓁蓁听得细心。   她倾听的时候, 微微向着金昀的方向倾斜, 睫毛卷长, 灯光打在少女那羊奶般嫩白的肌肤上,惹得人心猿意马。   只是金昀始终没有抬头。   他恭敬得过了分。   恰巧此时有人来请皇帝去太极殿议事。姚玉书便拂袖而去。   “微臣恭送圣上。”   “臣妾恭送圣上。”蓁蓁亦是福身行礼。   “方才, 多谢娘娘。”   金昀拜过了皇帝,又来拜她。   蓁蓁摇头道:   “你不必谢本宫。皇上他近来火气旺, 本宫是怕你触到他的霉头, 真丢了脑袋,可就不好了。”   金昀沉默了会儿,“娘娘与传闻中的大不一样。”   “哦?你还听过传闻中的本宫?”   她撑着头, 笑着看着他。   他垂下眸去, 却是不欲谈论下去。   “不用说本宫都知道,不就是那妖艳淫.荡, 不知廉.耻。”   “不是的。”金昀忽然出声,“微臣所见的娘娘,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发沉, 藏在袖子下的手用力握紧。   却猛地察觉, 她俯身靠得近了,一双水光脉脉的眼眸正细致地瞧着他看。   “金太医,你出了好多汗。”   她的手指,在他颈上轻轻拂过,状似无意,“而且你呼吸好急促。”   他大惊失色, 蓦地跌坐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   她的手落了回去,平静看他。   “微臣……”   他偏过头,举袖擦着颈边的汗水,露出冷白的皮肤。她忽然看到就在他的脖颈上,有一根细细的红线,乍一瞧,就好像是流血了般。   “这是什么?”   他没注意,竟叫她伸手到脖子里,一下子扯了那根红线去。微微的刺痛传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拿到手里一看,蓁蓁沉默了。   以为是那烧焦的平安符,却是一个很普通的,观世音的吊坠。   “……”他还沉浸在她大胆的举动之中,震惊得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张了张口,“这是微臣的娘,留给微臣的遗物……有什么问题吗?”   遗物?   这玉一看,就是集市上随意买的。   华清长公主,应当不会留下这种东西给白雨渐。   她松手,将那玉坠放进他的掌心。   “抱歉。”   她的眸光,在他低垂的眉目之间停留,长叹道,“方才你的样子,让本宫想到了一个故人。失礼之处,还请金大人海涵。”   金昀将那玉坠握紧在手心,却是没有说话。   她知道刚才的失态,定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疑云,却不怎么在意,只是嘱咐道:   “今日之事,望你不要外传。不过,本宫看人一向很准,本宫相信,金大人也不是那搬弄是非的性子。”   淡淡的语气,没有多余的情感。   他似乎怔了一下。   却低低道:“故人……是娘娘未进宫前,认识的人吗?”   少女唇角勾起一抹弧,“金大人。你今日的话,有些多了。”   她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微臣知罪。”   蓁蓁却没有说话。   一阵风起,撩人的香气弥漫,窗外卷进细碎的花瓣,铺陈在地面之上,又回旋着落到了她的裙边。   男子起身告退,朝着门口走去,那背影看上去颇有几分失魂落魄。   “慢着。”   皇后轻柔的嗓音响起,两个字,却是不容违抗的命令的语气。   她一步一步朝着门口的人走近。   感受到她愈发靠近的身子,已经到达了一种亲密距离。   他浑身僵硬,袖口下的指节攥得发白,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神态自若地转过身来。   “娘娘还有何吩咐。”   他嗓音平静。   她却巧笑嫣然:   “金大人,那玉枕可还用的舒服?”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忽而凝目,“大人的眼睛,瞧着很是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皇后娘娘……”他眼中的平静被打碎,漾着细碎的慌乱,“玉枕是娘娘私物,微臣岂敢擅用,不过是用于医理研究,娘娘若是没有其他要事,微臣便先告退了。”   看着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蓁蓁挑了挑眉。   难道当真是她感觉错了?   ……   “金太医,你又站在这里发呆啦?”   经过的同僚看到那身形颀长的男子,笑着打趣,这新来的太医,年纪轻轻医术精湛,却是个憨憨傻傻的,成天不知站在这杏花树下发什么呆。   “还没到结杏子的季节呢,你下个月再来等也不迟!”   同僚的笑声中有几丝讥讽,“金太医这一来就得到代理院正的位置,还受到皇后娘娘的青眼,今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啊。想必到时候全院正一回来,见到被你取而代之,肠子都要悔青啦!”   “不会的。”   听到这种话,他竟然转过身,认真同那太医讲,眼眸漆黑。   那太医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匆匆走了。   金昀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笃定。   但他觉得,那个把他称作师兄的全子衿,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   眼下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金昀,年二十一,家中世代行医,三代单传。他不该是这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自己究竟叫什么。   后来还是从全子衿的口中得知,他原本叫做……   白雨渐。   醒来那天,是一个花香扑鼻的晴天。   他是在一个山谷中醒来的,那里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鲜花。   一个胡子很长、仙风道骨的老头儿笑眯眯地望着他,他觉得这人生得很是慈祥,且有种莫名的熟悉。   谁知老头儿一开口就是:   “小兔崽子,终于醒了。”   他抿住唇。想要开口,喉咙里却是一片烧灼之感。   那老头儿眯起眼,那苍老的眼里,似乎有星点泪光。   “滚吧滚吧。”   他转过头,一屁.股坐在溪涧边上的大石头上,拿起钓鱼竿继续钓鱼,粗声粗气地说。   滚?   去哪里?   心里有道声音说,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在哪里?   在燕京。   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那个人是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能失去的人……   额头蓦地传来刺痛。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老头的身边。   他低下头,往那清澈的溪水之中看了一眼,却深深地皱起眉头。   倒影中的人,鬓发乌黑,生着一双桃花眼,皮肤苍白,唇瓣薄红。   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冰雪般的冷漠。   原来他是生得这副模样吗?   可他恍惚间,又似乎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瘦骨嶙峋、一头霜白的,七旬老者。   他的手背上长满了青黑色的老年斑,纵横交错,是如此地丑陋、干朽、像是一块被腐蚀的木头。   他忍不住开始战栗,挡住了自己的脸,然后抱头蹲在了地上。   一旁的老头儿叹了口气。   从袖子里取出了什么递到了他面前,他睁眼看去。   是一根红线,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拿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   他的心,慢慢被一种温暖平和的力量填满。   那老头儿又将视线放回了钓鱼线上。   缓慢地说,“你是老朽最得意的弟子。原本老朽想留你在此,继承老朽的衣钵。\"   “不过看你这样,想必也无心停留。”   \"且去吧,去寻找你心之所向。\"   “将来若有一天倦了,乏了,就回到这里吧……”   这样的话,似乎很久,久到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有人对他说过。   沿路走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片一片桃粉色的花瓣,坠落到脚边。   抬眼看去,万里无云,碧蓝色的天空中偶尔掠过一只飞鸟。   他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忽然很想带一个人来看看。   他记得,他也是承诺过,要带那个人来看看的。   带谁呢?   他想不起来。   他只能想到的是,那个人笑起来很好看,颊边有两个梨涡,眼睛弯弯得像是月牙。   那样的笑容,值得他用一生去守候。   ……   全子衿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卖假玉的小摊前,遇到师兄。   男子优越的外貌,即便是粗布麻衣都不能够掩盖。却始终低垂着眉眼,似乎有些恐惧他人的目光,碎发遮掩了一大半的容颜。可越是这般,越是引人注目。   甚而有那胆大的,故意往他身边过,硬是在他怀中塞了一条手绢。在他扭头去看时,笑嘻嘻地抛个媚眼。   白雨渐低着头,捂着鼻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全子衿忍不住捧腹。   他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师兄!”   白雨渐却没有反应,甚而付了钱后就要转身离开。全子衿飞快拦在他面前,再度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   “师兄!”   白雨渐左看看,右看看,才意识到是在喊他。   他皱着眉,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男子容貌清俊,却笑得一脸憨厚,目光散发着善意。   “你在唤我?”白雨渐嗓音清寒。   全子衿点头。   他从白仲祺送来的信里,得知了师兄的情况。   被蛊毒折磨后,师兄的样貌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不过气质变了一些,从前那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变作了温和与懵懂。   好似那厚重的冰层被敲开后,窥见里面流动的潺潺春水。   但那不喜与人接触的毛病,还是没改。   不过,若是师兄未曾经历过那场变故,这会是他真正的模样吧!   全子衿一直觉得,师兄是个温情之人。   以前在师门时,白雨渐行自残自伤之举,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对旁的生命,却十分爱怜。   小时候全子衿调皮,从树上掏出几个鸟蛋,后来还是师兄将它们全都送回了巢穴里去。   那天刚下过暴雨,树干上滑溜溜的,要不是底下有灌木作为缓冲,师兄怕早就摔死了。   为此,白仲祺将全子衿狠狠地用板子揍了一顿。   白雨渐特地给师弟送来伤药,他安慰全子衿的话,全子衿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以后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以后我若想死,必定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寻一个万全的办法。至少不会连累你。”   看着少年漆黑的眼眸,全子衿都沉默了。   敢情他是在玩命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他这个看上去冷心冷情的师兄,有心病。   且那心病,随时都会夺去他的性命。   只是医者难自医,即便白雨渐将来成了多么厉害的医者,都始终治不好这块心病。   与之同门多年、感情深厚的全子衿,比任何人都希望,师兄能够活着。好好地活着。   为了款待久别重逢的师兄,全子衿去买了一只烧鹅,两坛好酒。   领着白雨渐进了家门,一个女人正好挺着个肚子出来,看到夫君,她眼睛一亮。   正挪动着身子迎上去,目光忽然定在夫君身后,那道颀长的身影。   她难以相信地眨了眨眼。   片刻后,蓦地湿了眼眶。   “师……师兄?!”   全子衿好笑道,“娘子,你这么激动,为夫可是会伤心的。”   他们的师妹扶着腰笑骂道,“去去去,赶紧做饭去,别打扰我跟师兄叙旧。”   全子衿有些醋意地摸了摸鼻子,就知道自家娘子,从来都是见了大师兄,就忘了他这个正牌夫君!   听闻白雨渐想要入宫,全子衿惊讶万分,“入宫?师兄,你可终于想通了。不是我说,你这一身医术,当年就该进太医院,混什么官场啊,真是白白浪费了!正好,我手下有个太医,他家里出了些事,回乡去了,你便暂时扮作他,进去历练历练。”   全子衿心里那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当初同门时,他是师弟,白雨渐处处压他一头。   如今他做了这院正,师兄倒是要进宫了,成了他的手下,这还不得好好逞一逞官威?   想到这他都要笑出声了。   却被媳妇儿拧着耳朵,逮到一边,急吼吼地一顿训斥,“你要是敢为难师兄,老娘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娘子,不敢不敢。”   全子衿连连求饶。   白雨渐呡了一口茶,听着他们夫妇自以为压得极低,却透过屏风传来的嬉笑怒骂,唇边忍不住划出淡淡的弧度。   这世上红尘,人间烟火,原来……还是有教人留恋之处。   金昀样貌平平。身量却与白雨渐相似,是以要扮作他并不难。   可等师兄扮好走出来,全子衿就知道,熟人要认出白雨渐来,简直是轻而易举。   那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一下子就让原本平凡的面容,变得尤其生动。   好在宫中多有贵人走动。   太医名为官职,亦是为皇家服务,时常低眉敛目,应当少有人能注意到他面容的异样。   ……   太医院,与后宫关系匪浅。   当今圣上雨露均沾,近来更是有喜讯传出。皇后魏氏却三年无所处,也难怪君恩日渐衰微。对比起当初的盛宠,甚至可以称上一声落魄了。   听闻,皇帝每每从碧梧宫出来,脸色都不大好看,最近半年,也从未在碧梧宫中留宿过。   而皇后的平安脉,总是由院正亲自去请,虽然院正大人口风严实,但太医院的人啊,心里都门儿清,这位皇后怕是生育艰难,也怪不得,要将玉倾太子的遗腹子收养在膝下了。   都是报应啊。   想当初,魏氏妖妃误国,淫.秽无耻,甚而与外臣有染……   白雨渐偶尔,会听到太医院的人这样议论。   皇后魏氏,魏元贞。   不知为何,提到这个名字,心中就会一阵淡淡的刺痛。   与魏氏的年轻貌美一样出名的,是她与已故丞相的,那几桩风流韵事。   甚而有宫人说,亲眼看到皇后与丞相在那冷宫之中私会,青天白日,颠鸾倒凤,秽乱宫闱。   也不知皇帝究竟在顾忌什么,竟然迟迟未动废后的心思。   不曾废后,却一杯毒酒赐死了丞相。   这男人的嫉恨与独占之心,就连皇帝也无法例外。   君王威严,岂容冒犯?   即便这位丞相功勋显赫、是旷古绝今的奇才。   年纪轻轻高中状元,得安宁公主青睐,却不屈于强权,承诺一生忠君,无妻无子。   当初下放州郡时,便破获几桩奇案,后来不仅手刃奸佞俪韦、更是亲自坐镇中军,平定广宁侯之乱,抵御外族,与忽赫十六部签订条约,三十年内不犯边境,桩桩件件,声名远超其父明徽。   众人都这么传言,当今圣上,为了一个女人,毒死这样的得力臣属,当真荒谬。   也有一些怀春的婢女感慨,这君臣,都为之神魂颠倒,那魏氏的经历,实在是叫人艳羡至极。   而且,那位丞相仪表堂堂,含霜履雪,想必比之圣上,更加生得伟岸……   民间好些艳.情本子传出,着重刻画了其在房事之上的能力,编排得有鼻子有眼,教人浮想联翩。   不然,怎么解释魏氏对其欲罢不能?按捺不住寂.寞,多次与之私.通?   如此言论,传到蓁蓁耳中,她不知想到什么,都忍不住笑了。   伟岸是真,可那活儿却不是一般的差……而且宁肯自己憋死,都不越雷池一步。这人是不是禁欲到一种境界,已经快成仙了。   玄香却颇为气愤。   “这都什么跟什么?”   “娘娘就任由那群小人抹黑您的名声?”   “他们这么说,固然有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拉本宫下马,提前造势罢了。本宫手中的东西,令他们忌惮,可他们能力不足,奈何本宫不得,便也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来向本宫宣战了。区区蝼蚁耳,不必理会。”   她拿起纸张,吹干了墨水,上边画着一朵迎风盛开的牡丹花。   玄香不禁感叹:   “娘娘画的这朵牡丹,可真美!”   朝日,岂能不美。   雪后晴日盛放的花朵,热烈而灿烂。   “本宫时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洪流之上。叩问内心,到底想见何种风景,留何种痕迹?”   “既然来这世上一遭,就该鲜活、性灵、主宰命运。”   “对这趟珍贵的旅程,充满激情与热望。”   “又何惧,生前身后名?”   我。属于我。   真诚不卑曲,坦率不恐惧。   我会自由而尊严地行走,丰盈而无憾地阖目。   “这是那个人教会我的,最宝贵的道理。”   “即便这样的道理,他自己并没有做到。”   “但是我会。”   玄香听得似懂非懂,却想到一件要事,连忙汇报道:   “金太医病了,今天未来当值。”   她不悦道:“这都第几日了,分明就是搪塞之词!”   “自己就是个太医,区区风寒,还能病上个三年五载的不成?”   蓁蓁听了,却笑道:“莫要如此霸道,连人家生病的权利都不给了?太医亦是人,不能因为他医术高明,就觉得他不会染上个小病小痛。须知,医者难自医。”   “可娘娘何等金贵玉体,他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怎可连番推脱?依奴婢看,这金太医就是仗着自己得了点好脸色,就开始摆起架子,真是目无尊卑之辈!”   蓁蓁轻咳一声,“你说他染的是风寒?今风寒药苦,今早淑妃不是送了几碟子蜜饯过来,你且给金太医送去。”   “娘娘!”玄香一脸愤愤。   她笑道,“此人于医学一道,颇有见地,在这宫中能与本宫说上话的不多。这样的人,便是迁就一番,也无伤大雅。”   “全太医不也医术高明么?”   “全子衿的医才,是全才。于养生一道,却是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却也没那么出彩。”   而她研究的自然是偏向于妇女内调、食补药膳之类,当初虞氏的身子亦是靠着这些,才有了一些起色。   至于金昀,全是偶然与之谈论,才发现其是个中好手,焉能不感到惊喜。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甚而想要与之秉烛夜谈,畅聊个三天三夜。   可惜身份多有不便。   否则定是要引为知己。   ……   白雨渐收到皇后送来的蜜饯时,确实卧病在床。   只是那病不是风寒而是旧疾发作。   他还在想那天皇后说的那些话,颇有些心烦意乱。   他身子泡在木桶之中,里面的水温极高,可就在他泡进去不久,便变得冰凉不已,隐约冒出丝丝寒气。   他从水中起身。   男子身型颀长,肌肉紧致,水珠滚过的腹部处,有一道已经愈合了的,极深的刀伤,可以想象当初刺进去的有多深。   每每碰水,都会疼痛无比。   可那痛楚,却又令他想到一些记忆,却是破碎零星,很不连贯。   ……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男子规规矩矩地跪在台阶下面。   蓁蓁头也没抬。   “金大人的风寒好了?”   “多谢娘娘关心,已无大碍。”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忽而面色一沉,嗔怒道,“大胆金昀。竟敢欺瞒本宫。”   “微臣不敢。”男子声线低沉,“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不知娘娘说的欺瞒,从何说起?”   “你制作的那枚忘忧丹,当真与古书上说的。功效相同?”   “可本宫用了,为何一点作用都不起?”   原来,她说的是忘忧丹?   “娘娘用了?”   “是。”   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心脏紧缩得难受。   他蓦地抬眼,定定看向她,那眼眸之中满是痛楚。   蓁蓁便看着这男子的眼眶倏地红了,奇怪。   明明生得平平无奇,这双眼倒是潋滟得很,好不勾人。   她好笑道:   “怎么,大人为本宫亲自研制的药,还想本宫珍藏起来不用吗?”   “微臣不敢。”他低下头,道,“只是忘忧丹到底出自古方,时隔至今不知过了多久,万一有什么副作用……”   “谁说是给本宫用的?”   “本宫进献给了皇上。”   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   白雨渐蓦地睁大眼眸。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金太医是帮凶了。”   她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来到他的面前。层层叠叠的裙摆像是花瓣,裙裾之下,是一只小巧的绣花鞋,红色的缎面上绣着金凤。   “皇上,是娘娘的夫君……”   他唇瓣颤抖不已,似乎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叹道,“虽然如此,可本宫如今,与皇上势如水火。他被那些小贱人迷住了,本宫想要他回心转意,只好铤而走险了。莫非大人觉得,本宫很是歹毒?”   她用帕子轻轻揩了一下眼角。   他闭了闭眼,呼吸发急,“皇上是天下之主,事关万民。此事,微臣……”   “微臣不能隐瞒。”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叩首道,“微臣这便去向皇上请罪,乃是微臣一人所为……”   一个东西,却轻轻地蹭上了他的手背。   他蓦地住了口。   那是她的绣花鞋,从他手背蹭过,慢慢地抬起了他的下巴。与她视线相接,少女的眸光中含着笑意。   “金大人,一人所为?”   “为何,要隐瞒本宫这个主使呢?”   这样的姿势……能够看见裙底下的风光。   他条件反射地闭眼,“微臣……微臣……”   一滴汗水,“啪嗒”,滴落下来。   “金大人莫不是对本宫,动了那大不敬的心思?”   “轰”的一声,大脑一阵空白。 第82章 082 微臣惶恐   看着金昀面红耳赤的模样, 她打心底里觉得有趣。   只因为那双过于相似的眼睛,就让她起了这么点调戏的心思。   不过这人这般的性子,倒不大可能会是那人了。   看到这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便疑心莫不是白雨渐假扮的。毕竟有前车之鉴。   但这一番试探, 却明白了, 不是他。   “无论如何, 此事皆由微臣而起,微臣愿意去向圣上陈情。”   她奇异道, “你我相识不过寥寥数日,你就愿意为了本宫丢了性命?”   男子毫不犹豫道, “照料娘娘凤体乃是微臣职责所在, 微臣理应保护娘娘……”   可说到最后,他却住了口,似也觉得这样的理由站不住脚。   面对她质疑的眸光, 他轻咳一声, 低声解释道:   “微臣家中有一妹,却在年幼时, 便与微臣走散。若她还在,想必早与娘娘一般年纪了。数次接触下来,微臣知道娘娘心性率真, 绝非传言所说, 实是不忍……”   他循着心意,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大胆。”   “本宫何等身份,你也敢自比本宫的兄长?”   他一顿,“是微臣僭越。请娘娘责罚。”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宫说进献给了皇上, 你就急得不行,难道就不怕,本宫是真拿给自己吃的,你方才说这药可能有问题,万一本宫吃出个什么好歹来,你担当得起吗?”   白雨渐一怔。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想着,她要什么就定为她做到。   但是这样的心思如何宣之于口?   岂不是坐实了肖想皇后的罪名?   他自问内心,确然没有任何绮思,有的只是亏欠还有想要尽力补偿的欲.望……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这般莫名其妙的感觉,大约与他失去的记忆有关。   面对她的逼问,他沉声道:   “娘娘身子不适,微臣自会全力调理,这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微臣有信心,可护娘娘周全。然而皇上那边……是杀头之罪。”   她听了,挑了挑眉,这般自信,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你且起来吧。其实,方才都是本宫试探大人的。”   她笑眼弯弯。   “本宫啊,想试试大人的忠心。”   可他看上去竟是失了神。   “大人?金大人?”   白雨渐长睫垂落,缓慢地眨了眨眼,“娘娘如此……”   总感觉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似乎之前也经历过。这般复杂纠结的心境,之前也有过。   “可是想要复宠与圣上?微臣可以为娘娘想到办法。”   “哦?”她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微臣为娘娘诊脉,发现娘娘的身子并没有异样,这多年无嗣,”他轻轻咳了几声,涉及皇室隐私,他不便明说,但想必她能够明晰,“微臣为皇上诊脉时,却发现皇上脉上无力,似有体虚之症。微臣愿为娘娘遍寻良方,以助娘娘心想事成。”   这良方,自然指的是求子良方了。   少女一双眼中,却依旧含着笑意,“你的意思是,本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皇上?”   他沉默,却分明给出了答案。   “那淑妃腹中孩儿,又作何解释呢?”   “金昀,你好大的胆子。”   蓁蓁动怒道。   同时她心里亦是感到困惑,姚玉书不行?   不应该啊?难不成,真是那淑妃胆大包天?还是她看走了眼,这金昀——诊断有误?   他也不慌,淡淡道,“皇上的身子骨不一定有大碍,那日微臣也只是为圣上切脉,并不清楚具体,医家讲究望闻问切,还需结合定论,”不知想到什么,他皱眉道,“娘娘身子康健,这久未孕嗣……”   蓁蓁难得沉默。   头一回觉得,这太医医术高明,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白雨渐渐渐地住了口,还能有什么原因?   要么是皇帝厌弃了魏氏。   可……皇上那日表现出的,却分明不是如此,即便他一个太医,与皇后走得近了一些,都让皇上颇为着恼。   皇后她,绝非传闻中的失宠。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   便是皇后……不愿。   无意中,勘破这样惊天的秘密。他一双眼微微睁大。   “大人怎么不说了?”   偏生她还笑着问。   白雨渐喉结一滚,身子定在那里,但皇后之前那些话,又半真半假,他也辨不清,这帝后,到底是什么情况,莫非是那虚与委蛇、貌合神离?   掺和进这帝王家事,只怕……   她忽然道,“如你所想,本宫确实另有所爱。”   如同平地惊雷,白雨渐倏地抬眼。   “可惜,他死了。”她面容甚是平静,“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像极了他。你的这双眼……”   她俯下身来,指腹落在他的眉宇,沿着眉骨慢慢往下滑动,点在他的眼尾之上。   “跟他很像。”   她说的所爱,   莫非就是那位……丞相大人。   “娘娘为何要与微臣说这些?”   “你害怕了?”   “今日之事,你大可以宣扬出去,反正那些流言传得到处都是,也不差这一桩。”   她毫不在意。   只是事主亲口承认,到底比耳听来得震撼。   “娘娘不信任微臣?”   不知为何,他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强压着怒火。   “娘娘觉得,微臣会是那搬弄是非的小人么?”   “娘娘肯与微臣吐露真心,难能可贵,微臣岂会将此事到处宣扬。”   “这世上之人,皆为利来。本宫可从来不信,什么莫名其妙的真心,你家中幼妹一说,本宫也是不信的。”   “可你若是说,对本宫一见钟情,那倒是说得过去了。”她笑道,那笑容熟练得就好像对着镜子练过千百遍。   他轻轻咳了一声,晓得这位皇后娘娘不似寻常闺中女子,怕是喜开玩笑惯了,这句话亦是拿来打趣他的。   是以他并不在意。   只沉吟道,“不过娘娘给微臣的感觉,确实甚为熟悉。不瞒娘娘,其实微臣之前生了一场病,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唯独这一身医术半点没忘。而那幼妹之说,也不曾有过半点虚假。”   他没将自己代替他人进宫之事说出,那可是杀头之罪,也会连累全子衿。   但这,也算是他的一大秘密。   以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便可以使她放心了吧。   白雨渐眼眸清明,似两泓清泉。   “你是说,你失去过一段记忆?”   “正是。”他坦然道,“是以微臣见着娘娘,便觉得很是亲切,宛如见到了亲人一般。”   不知多久,没在宫中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神了,让人不自觉就对他的话感到信服。   她却失笑,亲人?   她的亲人早就没有了。   很早以前就没有了。   “你就这么将你的事情都告诉本宫了?”   盯着那双桃花眼,蓁蓁觉得可疑,这人莫不是装的吧?还是什么人派来的?   若是要想探听她在南星洲的过去,了解一些她与白雨渐的过往,再派这么一个人前来,可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免得落进了谁的圈套。   如今朝廷都盯着她手上握着的兵权,只怕露出一点破绽,便要被那堆豺狼虎豹给吞吃了干净。   “你让本宫如何信你?”   “微臣愿意为娘娘做任何事。”   “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白雨渐道:“只要不出格,不违国法,微臣都愿为娘娘办到。”   “那好,把衣服脱了。”   他愣住。   “怎么,这才刚刚保证完,就要食言了?”   白雨渐沉声,“此举有违礼数。”   “不脱,也成。过来,”她勾勾手指,他却定在那里不动,蓁蓁皱了皱鼻子,主动向他走来。   下一刻,白雨渐便被她撞了个满怀,软玉温香,腰肢细得一手便可掌握。   撞得太急,她发髻上的金钗,差点戳进他的眼中,他条件反射地闭眼。   就这一闭眼,登时感觉到,有一只手钻进了他的衣服,贴着里衣缓缓地向下游动。   隔着衣物,他立刻按紧那只作乱的手。   “皇后娘娘?”   男子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变哑了点,这一瞬,竟是与记忆中的音色像极了。   她不管不顾,继续往下抚摸,竟然真的摸到了一处凹凸不平的伤痕。   那长度,分明就是刀痕。   她飞快抽出手来,又将他那束得紧窄的衣袖捋上去,辨认着,确认着那些痕迹,心口跳得飞快。   是他。   他果然,从不失信于人。   她又抬起眸,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毫无易容的痕迹,可那双眼,却分明就是他的。   原来,她没有错认。   他的眼中满是震惊、茫然、还有一丝极力压制的羞恼。这般罕见的模样,真是很难与白雨渐联系到一起。   想到他亲口承认,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   若非失去了记忆,也见不到他这般好玩的一面。   蓁蓁把手抽回,甜甜一笑。   “金大人不必慌乱,本宫只是,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需要把手伸进别人的衣服里?   白雨渐现在只觉,那原本就会隐隐作痛的脑袋,变得更加疼痛了,他沉沉地盯着她看,这眼神,倒是有几分压迫的气势。   “本宫瞧着大人身段好,肉紧实,便上手摸一摸。”她说的极为自然,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金大人这般小气,连让人摸一摸都不肯吗?”   “……”   她的眼神,还在往他身上瞟着,白雨渐下意识将手挡在那里,掩住被扯乱,几乎露出胸膛的衣物。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衣物掩好,方才冷静道:   “皇后娘娘想要确认什么?”   她方才分明就是在寻找什么,她的手,在他腹部的那道刀伤上面,停了停。   “莫非,娘娘是在确认微臣身上的伤?”   “可娘娘又是如何得知微臣身上有伤?”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想要知道真相的欲望是那样地强烈。   原来他的感觉都没有错,她果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人误会了。”蓁蓁反倒不慌不忙,呷了一口茶,“本宫可从来就不知道,你那里有一道伤,只是觉得摸起来十分地硌手,是以才多摸了一会儿。”   “……”   气氛十分诡异。   一个面色正常,一个表情奇异,居然就方才摸了腹肌的事情,讨论起来。   “想不到,大人瞧着文质彬彬,原来腹部受过这么重的一道伤,”她眨了眨眼,语气关切,“可是有什么仇家?”   他声音有些闷闷的,“微臣不知道。”   她也不大在意,眼眸融融地瞧着他,“本宫看大人现在神思恍惚,想必满腹疑云。但本宫这人向来不喜欢明示,大人可以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想?想什么?   想她为什么要摸他吗?   白雨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歪头一笑,“对了,本宫送给大人那些蜜饯,甜么?”   白雨渐垂下眼睑。拱手正想说话,又被她打断,“忘了大人不喜甜食,这倒是本宫疏忽了。”   白雨渐微惊。   她如何得知自己不喜甜食?   她却撑着下巴,定定地瞧着他,一双明眸之中水光荡漾,那眼神仿佛能够拉出丝来,叫人看得脸热。   他连忙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心中那点疑惑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蓁蓁却是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谁知道没了记忆的白雨渐,会这么好玩?   这人从前,总是死死地压制着所有的情绪,冷漠冷情得像个木头。   现在却一眼就能瞧个透彻,而且一逗就脸红,跟个涉世未深的纯良小太医似的。   若他之后记忆恢复,想到被这般戏弄,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夜里,白雨渐辗转反侧。   一头乌发诱人地散在枕上,男子仰面躺着,鼻梁高挺,嘴唇薄红,俊美似谪仙。   冷白的肌肤,在月色之下仿佛莹莹发着微光,那两瓣唇,却在无声地微微翕动。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喃喃自语着,侧过身去。甚而将手从衣角伸了进去,抚在那道疤痕之上。   想起她指腹的触感,柔软而温暖,与自己抚摸自己,是绝不一样的。   有些战栗地回想着,脊柱上飞快窜过一道过电的触感。   她的笑……   她发怒时的表情……   她……   白雨渐面色倏地一变。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刻披衣而起,墨发垂散在肩头。   他垂眼,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那处的反应。   “啪!”   狠狠一个耳光,扇在了自己面上。   冷白的皮肤顷刻泛起薄红,他闭目,掩去眸底的那丝狼狈。   那可是当今皇后……   可是,她的笑容是如此熟悉。   望着她的时候,他心中总是有一种既甜蜜,又苦涩的感觉。   牵扯着心脏,似痛似乐……   万一,他一直想去的,就是那个人的身边呢。站在她的面前时,总是有种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剧烈的冲动。   他又想起,那只蹭过自己手背的绣花鞋,他看到她的脚踝很细,好像一下就能折断。   为何,他总觉得他们有过更亲密的接触。   不行,绝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的手捂住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为了止住那种疼,他起身,提起墙角的一坛酒,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   火辣的酒水入喉,很快,那种疼痛渐渐消失,困意袭来。   他合衣躺下,长长的睫毛交错,睡了过去。   梦里,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他看着自己,将少女抱在怀中。   他们一同躺倒在了榻上。   他抚过她的肌肤,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指痕。   他竟然是那般病态地、痴迷地、吻遍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然后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纠缠。   她搂着他的脖颈,软软低唤。   “白大人,轻点。”   他伸出双臂,将少女紧紧搂在怀里,他们乌黑的长发交叠着,汗水滴落锦衾,打湿了一大片。他听见自己诱哄地唤着。   蓁蓁,再张开一点。   那简直不像他。   简直是个疯子。   ……   他醒来时,榻上已然湿透。   他身上的衣衫,也都被汗水浸透。   他坐在那里,平息着喘息。   眼眶边缘泛着潮红。   误了给皇后请平安脉的时辰,金昀匆匆赶到碧梧宫请罪。身上那股未散的酒意,和着清雅的药香,时不时地涌入鼻尖。   他已经在那跪了半个时辰,可皇后还没有丝毫让他起身的意思。   皇后手里捧着一卷医书,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襦裙,外罩描金撒花遍地大袖,衬得肌肤如玉,人面桃花。   她的额间贴了一朵杏花的花钿,精致可人,就连从她身上吹来的风都是如此清香。   心从未跳得如此急乱过。   从未如此失态。   心跳声每快一声,他的头便低一寸,直到最后,低得不能再低。   他怎么能对当今皇后……   起了那样的妄念。   怎么能够有如此污秽不堪的心思……   甚至做了那样的梦……   他只觉万死难辞其咎。   “金大人看上去,似乎极为慌张?”   她的声音轻柔响起,独属于少女的清甜娇俏,“本宫问你话呢,还不抬起头来?”   可白雨渐的脑海中,全是昨夜梦中,她的声声娇.喘。   与这端庄明媚大不相同,她躺在他的怀中,不着丝缕。   莫不是那酒还未醒。   他喉咙如被火烧,额角青筋迭起。   “请娘娘责罚,微臣误了时辰,罪该万死。”   他伏地告罪,只求她早点降了那责难。   杖责也好,革职也罢,领了罚,想必便能清醒一些了。   蓁蓁不知道,他心底里正在忍受怎样的煎熬,只耳边听着男子极力抑制,却还是泄露出来的微重的呼吸声,便觉得很是稀奇。   他不会……被下了药吧?   “且平身吧。”   低低的一声“是”,白雨渐顿了好久才起身。   男子长身玉立,若是除开那额角细密的汗水不提,脸上的表情,倒是颇为自然,整个人站在那里高大养眼。   蓁蓁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道:   “大人不必站着了,坐吧。”   他的身旁,早就被宫娥摆上了一张圆凳,见皇后盯着他看,白雨渐无法,只得坐下。   只是他的坐姿,有一些些的别扭。   “本宫昨夜让大人回去想的事情,大人可想明白了?”   “不知娘娘指的,是何事?”   一滴汗水沿着额角滑落,他掌心摊开,稳稳接住,以免掉在地上引起注意。   其实一滴汗水掉在地上,声响极微,岂会引起注意,不过是他做贼心虚。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显得有些紧绷严肃。   “嗯……”她似乎也在思考之中,忽而笑道,“就是大人心中在想的那件事。”   “……”   白雨渐喉结一滚,艰难地错开她的目光,“微臣驽钝。还请娘娘直言。”   啧。   这闷骚的性格倒是没变,要让他主动,那可真是要了他的亲命。   蓁蓁便将那医书放在一边,咬了咬唇,看着他和颜悦色道,“深宫寂寥,大人可愿常伴本宫身侧,以慰本宫之心?”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之上。   男子如被烫到,立刻跪了下来。   “微臣惶恐!”   汗水却一滴一滴,不断沿着下颌滴落,在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他无法,只得抬袖去擦,这一擦,倒是显露出了原本冷白的皮肤,斑驳得不行。   “大人可是有何顾虑?”   她站在他面前,从他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那只精巧的绣花鞋。   “只要你我秘密行事,不会有人知晓的。”   她甜甜地笑着,却似魔咒。   他耳根赤红,不知为何低喃道:“娘娘曾经也对那位、那位说过同样的话么?”   反应过来时,他面色骤白。   竟是不自觉,就问出了这样的话。   “哪位?”   她恍然大悟,拉长了调子,“哦,你说那位明家的丞相啊。”   “那是自然,”   她忽而俯身,将嘴唇附在他耳边,柔柔说道:   “本宫啊,还让他给本宫一个孩子。”   男子身形一颤。   此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令他震惊到了无以言表的地步,若非她眼疾手快拉住他,怕是要直接跌坐在地上。   “娘娘岂能——”   “怎么?秽乱宫廷?还是乱了皇室血脉?”   她指尖按压他肩膀,笑道,“你别担心,本宫颇通医理,这腹中之事,本宫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你看,本宫与那位丞相,也没留下什么把柄不是嘛?”   沉默。难捱的沉默。   “娘娘,微臣有一惑……”   他看着她,缓慢地眨了下眼。   “娘娘之前说的另有所爱,可是指丞相大人?”   是不是,因为他像那个人,才对他青眼相加?   才跟他说这些话? 第83章 083 认定一人,便是一生   这是, 怀疑自己将他当成了替代品?   这个想法,倒是颇为新奇。   蓁蓁玩心大起,又怎么可能告诉白雨渐,那个丞相就是他自己。   她冷冷一笑, 不带什么感情地说道, “金大人, 这不是你该问的。”   “那为什么,是我?”他忽然问道, 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眼神带着呼啸而来的冷峻与压迫,那一瞬, 她甚至以为他恢复了记忆。   可仔细一看, 他又是那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深宫无聊,本宫自然要找些乐子,”她撑着额头, 百无聊赖地说道, 眼眸看向一边的窗户。窗外春花半谢,丝缕香气透入, 撩得人心中起伏不定。   “金大人身无牵挂,又待本宫一片赤诚。本宫啊就是看中你这一点,”   她随口说着, 全然不觉那人已然站起身, 走到了她的面前。   感到有一道阴影笼罩在身前。她侧目,却是直直跌进男子那双深邃润泽的桃花眼中。宛若一瞬沉进了冰湖之中,浑身一个激灵。   他缓声说道,“娘娘何不听听微臣的想法?”   “哦?大人作何想法,说来听听。”   她兴致再度被挑起,不由得正襟危坐, 以为他要与她谈什么条件。   只要不太过分,想来她是可以满足他的。她也很好奇,这失去记忆的白雨渐,会向她索取些什么呢?   钱,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听男子嗓音清寒:   “微臣的想法,可能与娘娘不太一样。”   “娘娘觉得,这是在寻乐子,可于微臣而言,却不是如此。微臣认定一人,便是一生。”   他的声音,随着窗外鸟鸣之声,在耳畔清晰回荡。   他说得铿锵坚定,眼神之中,亦是清醒万分,即便面上被汗水浸透,发丝黏湿在颈侧,看上去很是狼狈。   可站在她的面前,也丝毫没有动摇,那斑驳面容之下,依稀可见绝代的容颜。   他的声音忽地压低了些许,眼眸将她深深摄入其中,“娘娘当真想好了,要微臣吗?”   看似是在询问她的意愿,却清晰坚定地传达了他的想法。   这世上有一种鸟,一生之中,只会认定一个伴侣。   当伴侣失踪或是身死,它们会抑郁而亡,甚至偏激的,会一头撞死。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这种鸟。   忠贞感这种东西,不是女子才有的。   蓁蓁平静地看着他,就算是失去了记忆,一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没有改变。   “不论是烈火坑堑,还是悬崖绝壁,只要娘娘一声令下,微臣可以毫不犹豫地往里跳。但若有一天娘娘厌了微臣,弃了微臣,就请娘娘,亲手杀了微臣。”   “若娘娘没有这样的狠心,就不要轻易与微臣说这样的话。”   意思是,只要跟他有了纠葛,这一辈子就是想甩,都甩不掉了。   “你是在要挟我吗?”她轻声道。   他却摇了摇头。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或者,想要吓退她而已。   如果不是认真的,就不要这样对他,不要跟他说那样的话。   就算忘记了一些事情,可他看见她,便知道她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心里对她的那份牵挂还有眷恋,不曾有丝毫衰减,甚至愈发浓烈。   这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渴望,更是发自内心的渴求。他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话,都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不知道,旁的男子在面对心爱女子时,是如何想法。   但是他看着她,光是看着她,便想要这一生都定格在此刻。   白雨渐想,他一定与面前的这个人,一起度过了生命中很重要的时间。   只是,他把那些忘记了。   但是没有关系,他一定会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包括,记忆中的她。   “好吧。”   蓁蓁眨了眨眼,无奈道,“既然你都这么对本宫说了,那本宫也得好好思虑一番了。对大人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正的……爱慕之心。”   她站起身来,抬着袖子,给他将脸上的汗水擦去。她身量娇小,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得到他的脸颊。   袖口的幽香一缕一缕,钻进他的鼻间。他垂着眸,袖口下的手紧握成拳。   “没想到金大人……竟还有两副面孔。”   “大人原来,生得如此俊朗。”   她口吻之中,全然没有惊艳,仅仅只是淡淡一句夸赞。   却让他心口快了一瞬。忍不住飞快地眨了眨眼。   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她轻轻一笑,细细审视着面前的人,光看他的气色和唇色,那些折磨他的病,像是全都痊愈了。   一头乌发,也仿佛新生一般,乌黑顺滑,光泽感极佳,找不出半根银丝。   眼尾的那些细纹,仿佛从未出现过,肌肤光洁通透,整个人白到发光。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好看得不属于凡世间。   被她盯着看得久了,白雨渐睫毛微颤,耳后渐渐地泛起一丝薄红。为了掩饰,他状似恭谨地低下头去,却看见她的袖口脏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亦是拧眉,片刻后,勾唇笑道:   “大人不必挂心,自然有浣衣局的人,帮本宫清洗。”   “微臣……微臣愿为娘娘效劳。”   他低声道。   “你要为本宫浣衣?”   她失笑,却不感到惊奇,因为她忽然想到了小的时候。   小时候,她每每弄脏了衣物,需要换洗的时候,她会偷偷从他房中,取出他穿过的那些衣服,一起放进木盆之中。当时到底出于什么心理她也忘了,大概是想要显得自己懂事吧。   少年的衣服多为素白之色,沾有好闻的松香气息,与自己的衣裳混在一起,放进木盆之中。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洗衣,加点水、加点皂荚,用脚踩得到处都是泡沫,在阳光之下飞舞。   每每被他看见,都要冷着脸说上一通。   末了,却是捋起袖子,坐在那里将衣物都好生地搓洗一遍,再拧干晾晒起来。   望着少年乌发素衣,迎着温暖日光,晾晒衣物的背影。   彼时坐在木凳上,晃着脚丫的那个小小的她便在心中想。   若是,能与这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   一辈子啊……   她又想起,在客栈的那些时光,她的衣物亦是由他亲手搓洗。   蓁蓁抬眼看他,一动不动。   好半晌,才对着他,伸出双臂:   “那你便拿去吧。”   单看这举动,还以为是要拥抱。   迎着少女清明的眼神,他面上一热,这是要他……亲自取衣。   “是。”   她的腰很细,不盈一握。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衣带之上,甫一触碰,梦里的场景,便再次不受控制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手一颤,手下用力,竟是将那系带扯散了下来。   那轻柔的外袍,便顺着她的肩膀,簌簌下落,堆叠在她的小腿处。而她抬脚走出,仅仅着一件襦裙,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白雨渐蹲下身,将那件轻薄的外袍捡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   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将外袍拿出去,只能藏于怀内。   看着他将自己的外裳贴身放好,整个过程,手很稳,神色也没有半点慌乱。   至少从外看去没有半点异样,就算现在走出去,也不会引起半点怀疑。   她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意味深长道:   “大人还真适合干这偷.情的行当呢。”   他一顿,转身朝向她,长身玉立,不咸不淡地作了个揖:   “微臣惶恐。”   见他反应平平,动作亦是不疾不徐,优雅无比,怕是早就适应了她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来应对了。   她努了努嘴,登时没了成就感。   蓁蓁没达到目的,便有心想找他的不痛快,视线在他面上转了一圈,“不过,大人就顶着这副容貌出去吗?”   他一怔,顿时明白过来,易容被她擦去,而他原本的容貌,与金昀可谓是大相径庭,这副模样,若是叫人看见了,指不准要引出什么事端。   他皱眉,正思量着解决之法,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忽而印在了脸上。   意识到那是什么,男子瞳孔微缩,一双冷清至极的眼眸,竟是一瞬变得潋滟生光。   看着男子脸上,那尤其明显的红唇印记,配合他一脸懵然的表情,她自觉扳回一局,忍不住翘起唇角。   “不准擦。”   他指尖抬起,想要去触那道唇印,听见她的声音时,又没有全然触碰上去。   他眸色很深,像是一张密密的网。   可在她看来的时候,又敛起眸光,遮掩住其中明显的欲.念,“皇后娘娘……”   他嗓音微哑。   她寻出一块面巾,递到他跟前,示意他将其戴上。   见他困惑,她莞尔一笑,“大人出言不逊,受了皇后掌掴。但皇后体恤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地赐你一块面巾,以保全你的颜面。”   这巴掌印,和唇印。   一个是羞辱,另一个……亦是某种意义上的“羞辱”。   ……   傍晚时,全子衿来探望白雨渐。   “师兄,看看师弟寻到了什么,桃花醉!特地寻你不醉不休……你的脸?”   全子衿一看到白雨渐,就叫出声来。这几日,他都在家中陪伴妻子,如何能知晓宫中发生了何样事。   他瞪大了眼睛,怀疑面前这人,不是自家师兄。   他那个师兄一向冰雪般冷心冷情,不涉红尘,如同佛陀般断绝欲念,今日却甚是奇怪,师兄他,竟然会顶着脸颊上一道红红的唇印,若无其事地品茶?   看这印子,对方女子,似乎很是热情大胆啊……   一时间,全子衿说不出心里是何感受,又复杂又释然,还有种自家白菜被拱了的感觉。   白雨渐抬眸,目光落在他手里提的那坛好酒,熟悉的冷淡矜持。   “桃花醉?”   全子衿这才将那坛酒,“砰”一声放在桌上,给自己和他都满上一杯。   喝酒时,他的目光,似有若无,总要掠过男子脸上那道明显的红唇印记。   可又不好意思问,只得闷头喝了几杯。   全子衿喝酒上脸,一张脸都快红成了猴儿屁.股。   倒是那男子面色,始终一分不乱,一口一口呡着酒,容颜如玉。   实在忍不住了,全子衿指着脸颊,咳嗽道:   “师兄,你这……艳福不浅啊。”   他认识师兄这么久,晓得这人一贯冷漠,从不轻易展露自己真实的情感。   他都觉得他这师兄,怕是一辈子的孤寡命。   “不知,是哪家女子,令师兄连这印记都不舍得擦去?”   白雨渐呡了口酒,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抿成薄薄的一道弧线。   虽然极微,却让整张面容都生动起来,灯下看去,俊美不似凡尘中人。   全子衿难免啧啧两声,回忆道,“你之前,深夜来找我拿那样的药,还以为你这老铁树,总算是开花了。谁知,后来那场婚事,竟是不了了之,你居然还发下那样的誓愿……要知道,你雁南明氏嫡系一脉,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自绝子嗣,以至香火断绝,对他们来说,可是极为严重的事。   “师兄啊师兄,你的所作所为,你师弟我啊,真真是从来都没有看懂过。”   从小到大,他就没看懂过。   再后来,流言四起,道是丞相与皇后暗通款曲。   他原本不敢相信,师兄会做出那些事,可流言传得愈来愈烈,任它十分假,也传成了九分真。   全子衿仰头饮尽一杯酒,叹气道,“自从你出了那些事后,我这个做师弟的,就盼着你能早点醒悟,从那场困局之中走出来。”   然后,安心娶妻生子,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想来师父,还有师兄那些已不在世的家人们,都是这般想法。   当然,他还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希望师兄早点成为那有妇之夫,这样自家小师妹,也就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了。   眼看着,白雨渐如今,终于有了心上人,全子衿自然是乐于撮合一段姻缘的。   “不知是哪家女子,惹得师兄这般魂不守舍?”   他揶揄道,“便给师弟透露几分,如何?”   白雨渐指节在桌面叩动,闻言瞥来一眼,看上去心情极好。   他轻声说,模棱两可:   “自然是最好的。”   最好的女子?   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懂。   全子衿啧啧两声,谁知道,原来陷入情爱的师兄竟是这般模样。   浑身上下,就差写上两个大字——   “荡漾”   若全子衿知道,师兄口中那最好的女子,指的是当今皇后,怕是要当场跳起来。   这陷进去一次,命都丢了,怎么就不知悔改,还要陷进去多少次?!   可惜他现在全不知情,一脸雀跃:“不知师兄何时将之娶过门啊?师弟盼着师兄的喜酒,可是盼了好多年呢。”   白雨渐却没有说话。   全子衿有些惊讶,他这表情,莫非……是那女子不愿意?   他倒是可以理解,想来,若白雨渐还是那位高权重的丞相,想必寻遍整个燕京,都找不出不愿嫁与他的女子。   可如今,他只是那小小的太医,每月俸禄微薄,还借用他人身份。   那女子不愿,倒也说得过去。   白雨渐却颇为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在意家财几何。”   “亦不在意权位。”   全子衿挑眉,“那便是,全然相中师兄这个人了?师兄未曾经历过这风月之事,懵然不知,再正常不过。师弟到底是过来人,看得分明。这不在意身外之物,要么是对师兄这个人真心相许。要么就是……对方出身极好,好到全然不在意夫家是何身份。”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唯独漏了一项,便是这女子,有可能是那,有夫之妇……   全子衿哪里猜得到,自家师兄这般人物,竟然想要沾染旁人的妻子?   还心甘情愿,成为那女子见不得人的情.夫?   见白雨渐一筹莫展,全子衿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师兄,你别着急,师弟一定替你想到办法。”   他扳着手指头,“你看,不论是上面两种情况的哪一种,这女子一定对你有意。不过这有意到那种程度,还得师兄说一说。”   白雨渐修长的指尖,触上那抹唇印,眉宇间似乎凝着一抹抑郁,声音也有些低落。   “她道是要考虑考虑,才能给我答复。“   意思就是说,师兄表露了心迹,而那女子却犹豫不决,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   却又情不自禁,亲吻了师兄?   全子衿皱着眉,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师兄可能是被玩弄了。毕竟白雨渐不像是会被玩弄的那种男人。   他左右想想,觉得问题,应该出在自家师兄身上。   在这种事上,师兄就是一个榆木脑袋。   如今,他又失了忆,全子衿自觉必须肩负起那出谋划策、牵线搭桥的重任,不由得笑眯眯地,与白雨渐碰了碰杯。   “师兄啊师兄,要比这文韬武略,师弟可能不及你,但论到哄女子开心,你,可要称我一声师兄了。”   “愿闻其详。”白雨渐倒是虚心求教,一双乌眸温和地瞧着他。   被他这么看着,全子衿都有些不自在。不禁唏嘘,怎样的奇女子,对着这么一张脸竟然都不动摇。   他清了清嗓子,“这第一步,就是要嘴甜。一定要嘴甜!你看那才子佳人的话本之中,什么缠绵情话,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你想想啊,花前那个月下,俊美公子搂着心爱的女子,在耳边低声说上几句爱语,女子一旦听了,哪个不是满面羞红,捶你胸口,骂你是个小冤家的。做到这种程度,便算是成功了。”   全子衿若有所思地看着白雨渐。   “看你这成日里冷冰冰的,女子就是再喜欢,但凡胆子小些,都会被你一个眼神吓退了。啧,不成。你要多笑。”   “笑?”白雨渐扬了扬唇,一双眼瞧着全子衿,“可是这般?”   男子那双桃花眼,得天独厚,眼神若是少些冷意,哪怕就是看着一根木头都显得深情。   “啊对对对,就是这般!”   全子衿颇为满意,想想,这月色之中,一向冷若冰霜的男子,忽然深情看着自己,唇边徐徐绽开一抹微笑,冰雪消融、春风拂面,哪个女子不神魂颠倒?   得到了肯定,白雨渐垂下眼眸,开始练习“笑”。   这对寻常人而言,只不过是从心而起、感受到欢喜、愉悦等等情绪时的表现,但是这样的神态对他来说,很是陌生。   他自顾自捏起嘴角,反复感受调整着,对全子衿的话深信不疑。   “哎这个,一会师兄对着镜子练习便好。情话嘛,想来师兄是没看过什么话本子的,这个好办,等小弟回头拿些给你,包你文思泉涌、出口成章。”   全子衿捋着不存在的胡子,笑眯眯地说。   白雨渐自然是感激,“多谢。”   全子衿有些受宠若惊,这师兄失忆过后,倒是变得好说话了很多,不过,好似很容易被人骗的样子……他不放心问了一句,“师兄若是信得过我,不妨透露一下那女子,究竟是哪家的千金?”   白雨渐看他一眼,低声道:   “颍川魏家。”   “噢……”四大家族的颍川魏家,还好还好。他明氏嫡子,配这魏家绰绰有余啊。   全子衿放心了,继续给他支招。   “至于那了解兴趣、投其所好,想必不用师弟提醒,你也知道。师弟这倒有一项最重要的,一定要教给师兄。虽说男子刚强,但你也得学会示弱。示弱,可不是表现得软弱,而是在心爱女子的面前,可以不时刻那么地绷着。要知道,女子嘛,都是有那怜弱惜贫之心的,你想想,英雄救美之后,于无人之处,你当着她的面,口吐鲜血,而后淡然擦去,在她紧张的目光中,轻描淡写一声无妨。”   “再将她抱紧在怀,返回上一步。”   全子衿一拍大腿,“这至刚至强之人,偶然流露出的一丝脆弱,啧啧,有哪个女子招架得住?”   白雨渐认真听着,甚而还点了下头。   听上去挺靠谱的。   全子衿越说越来劲,直到月上西楼,打更人从门口经过,方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而白雨渐则是回味着师弟教给他的那些“招数”,在心中结合一番。   ……   蓁蓁觉得,白雨渐最近有些奇怪。   每次,她只要看他一眼,他的嘴角,便会勾起一抹弧度。   他易容未去,这抹笑容在他脸上,显得特别僵硬。   在她不看他的时候,眼角余光,又会看到他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实在是诡异得不行。   再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抹微笑的时候,她缓缓地坐直了身体,关切道:“大人最近,可是身子不适?”   他有些茫然:   “多谢娘娘关心,微臣一切都好。”   “那大人,可是脑袋受了什么伤?”   “……”   见他不说话,她愈发笃定,“你将手伸过来,本宫替你把把脉。”   “微臣无碍。”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第84章 084 吻醒她   今日的他着实奇怪。   蓁蓁咳了一声, 温和地瞧着男子。   “你要是有什么想对本宫说的,可以直言。不必这般……强颜欢笑。你以前,并不喜欢笑。这很不像你。”   以前?   不像他?   白雨渐皱了皱眉,到底是不像他, 还是不像那位明丞相?   可没有等他问, 她便又自顾自翻看起了医书。   他发现, 她很喜欢看这些医书。   平均几天便看完一本,好似没有尽头一般。偶尔读到有意思的地方, 会与他一同分享。   “娘娘似乎很喜欢医书?”   他也是没话找话了。   她翻过一页,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口说着, “我以前,一直想要追随一个人,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所以才看这些书, 为的就是多靠近他一点。那个时候,我并不是真的喜欢。”   “但是如今, 我是真的喜欢。”   这每一味药材都像是老友一般,有它的性格特征、它的最终归宿,叫人回味。如今难以去到那深山老林, 便用看书这样的办法以作消遣, 也是好的。   白雨渐今日,是特地来为她熬药的。   小火炉上放置着药盅,汤药在其中慢慢熬制着。   蓁蓁隔着淡淡的雾气看去,男子一袭白衣胜雪,时移世易,星河斗转, 仿佛再次一脚踏进老旧的时光之中。   曾经在南星洲的竹楼,也有一样的景色。   不过当时熬药的是她,捧着一卷书卷在细细品读的,是他。   她以前看话本,看到孟婆汤的配方。   孟婆汤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第八泪,是一个孟婆的伤心泪。   孟婆汤八泪为引,去其苦涩,留其芬芳,如此煎熬一生,方熬成一锅好汤。   她看到了,便想试着熬成一锅孟婆汤。   殊不知,那并不是人间之物,可年幼的她,又如何知晓,只是执拗地想要做出这样一盅汤。   他得知了她的想法,竟是失笑。   却也没有阻止她。   空山新林归鹧鸪,油灯下他著新书。   前尘往事笔触,不过酒一壶。   恍惚一瞬,待她回过神来,又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室之中。   她看向他,忽然问道:“金太医,本宫问你,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病?”   他抬眼看来。   “得了这种病的人,心口会疼,却又不是心疾。而一旦病入肺腑,人不会死,只是会特别想念一个人,特别特别想念,想念到落泪。”   “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   他不说话。   但答案已经很是分明,那种病,叫做相思病。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她为谁,患上了这种病?   他深深看她,欲言又止。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问你。”她裙摆飘散,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语气很轻,眸光也很淡,“你总是很喜欢问那些将死之人,问他们在死前,都看到了什么。你也这么问过我,我记得。传闻,人在临死之前,会看见一生中最重要的风景。我知道,那是走马灯。那么你呢?”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   你在临死之前,都看到了什么?   他的手忽然一缩。   睫毛一颤,看向那冒着热气的汤盅,他袖子下的手被烫得通红,却答非所问:   “娘娘,您的药好了。“   蓁蓁眨了眨眼,这才低头,嗅着那股苦涩的气味。   “盛出来吧。”   他点头,一言不发地将汤药倒进碗中。   蓁蓁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又失败了……”   “娘娘想要熬什么?”   他嗅着味道,可以分辨出都有哪些药材。却有一味,陌生至极。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这药的功效是什么?   “你知道世上有一种汤,叫做孟婆汤?”她狡黠地笑,“孟婆汤八泪为饮。我想试试,能不能熬出那样的汤。”   孟婆汤。   似乎有谁稚嫩的声音,在耳边雀跃地响起,“兄长兄长!我成功啦!”   “孟婆汤,我熬出来啦!”   他的手忽然捂住额头,刹那间冷汗涔涔。   “你怎么了?”她走上前来。   他却依旧捂着额头,没有半点反应,她不由得伸手碰了他一下。   谁知,砰的一声。桌椅与地面摩擦,刺耳的划拉声响起。   蓁蓁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摔倒在地、乌发凌乱披在肩上、面色苍白的男子。   怎么也没想到,白雨渐竟然会这么容易被推倒。   难道,他的武功都没了?   白雨渐却是头痛欲裂。   一道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长命蛊虽然解开,但有些毒素,日积月累,实在难以清除,或许会不定时地发作。雨渐你要记住,如今你这条性命来之不易。”   “若是再受一次重创,必死无疑。”   他的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像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似曾相识,之前他在衣柜中时亦是这般的姿势。   “白雨渐?”   看着他紧闭着眼,痛苦喘息的样子。   蓁蓁蹲下身,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后,她心中一惊。   竟然是春.毒?   她难以置信。   他倏地睁开了眸。眸中有深浅不一的影,清晰倒影着她的面容。   “你……”   她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他扬起脖颈,用力吻住。   这个吻来得汹涌而又热烈,裹挟着浓重的占有欲。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边加深了这个吻。   浓郁的松香味,冲入鼻腔。   脑袋像是融化的软糕,都不像自己的了。   她咬了一下舌尖,依靠疼痛找回了一些理智,猛地推开他。   “你放肆……”   却戛然而止。   不过是一个吻。   他竟然落下泪来。   他就那么呆滞地坐在那里,泪如雨下。   他怔怔地盯着她看,双眼中,饱含了浓重的情感,宛若柏油一般漆黑浓稠。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落泪。   那泪水不断地往下流淌,一滴接着一滴。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疼。   为什么光是亲吻她,心口就疼得喘不过气来?   光是主动伸手触碰,都感到难以言说的颤栗。   好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了,与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贪婪地呼吸,唯恐下一次就再也不能相见。   他勉强站起身,却依旧踉跄了一下,扶住桌角才稳住了身形。   她靠近,他却后退了一步。   “皇……皇后娘娘。别再靠近我了。”他的手指抓着桌角,低着头说。   他的喉咙里像是被人放了一把火,干哑无比。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会忍不住的。”   她不禁去看他被碎发挡住的眉眼。   他的眼眶周围都是潮红,长长的眼睫沾着浓重的湿气。轻轻一眨,里面的幽暗,便像山一样倾倒下来。   蓁蓁被他吓到了。   说实话,她虽然总说一些没边没际的话,但如果来真的,她是真的怂。   毕竟男女体力悬殊,她干不过他。   她敢那么没谱,都是仗着对他的了解,认定他不会对她怎么样。   或许,内心深处就是这么相信着,他是正人君子,光风霁月。   就算被逼到悬崖边缘,也不过选择自毁。绝不会打破自己的原则。   但是现在……她不敢笃定了。   于是,她慢慢地退后,保证跟他的安全距离,这才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笑着说道:“既然金大人身体不适,那本宫就不留大人了,请吧。”   她的态度客气而疏离。   “是。”   他低着头,背影有些跌撞地离开了。   ……   阔别许久的姚玉书,踏进碧梧宫。打量着四周养护优良的花草,他的目光在一盆长春花上流连,又撇向他处。   “皇后近来,似乎颇有趣致。”他轻嗅一朵兰花。   蓁蓁为他奉茶,“这是苏州的碧螺春,皇上品一品。”   姚玉书坐下,她便与之寒暄起来。   “南枝的功课,若皇上得闲,还请您指点一番。”   他轻轻吹开茶雾,却不喝,而是看向她,“那个姓金的太医,朕明儿个就不叫他来了,免得皇后一天到晚的,魂不守舍。”   “皇上,”她唇角轻划,眼中笑意星点,“左右不过是个太医,皇上真龙天子,何须在意他一介草民?”   “怕就怕,他不是小小草民,”姚玉书俊眉微挑,眼底却有深意,“若是某个人死而复生,再接近朕的皇后,意图谋夺朕的宝物,又该如何是好?”   这浓浓宣誓主权的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甜甜一笑,“这世间万物,无一不是皇上的,又有谁能夺得走呢?”   他的目光,在她梨涡上停留。   “罢了,既然你心中有数,朕便睁只眼闭只眼。”姚玉书呡了口茶,样子看上去很是惬意,悠悠道,“宫中年岁枯燥,你会觉得烦闷亦是在所难免。只要你肯陪在朕身边,朕便不去想了。”   “皇上……”   “多余的话,不必说。”   姚玉书放下茶盏,沉吟道:“淑妃最近多梦,朕去看望她一番。”   “臣妾恭送皇上。”   少女起身,不紧不慢地行礼。   姚玉书长久地看着她,随即拂袖而去。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蓁蓁若有所思。   屏风之后,缓缓走出一人。长身玉立,白衣飘然。   她转身,打量着男子:   “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白雨渐垂眸。   他知道这身衣物,是一件旧物。   也许,就是那位明丞相的。   很难说清楚,心中是什么情绪。   成为另一个人的代替,应当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可为什么,只要想到她会因此流露出笑容,就没有半点怨气了呢?   尽管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白雨渐忽然,不想看到她这样的眼神。   于是他伸出手掌,遮住了她。   眼前一黑,她有些惊讶。   “大人这是做什么?”   “娘娘,”他却低低开口,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烦闷,“那位丞相大人——”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蓁蓁一怔,片刻之后,抬到半路的手缓缓地落下了,任由他捂着自己。   “你真想知道?”   “嗯。”   “白……明尧啊。”   她唇角勾起弧度,在心中勾勒着那道雪白的身影。   “很别扭的一个人。看上去刚正不阿,其实内心很脆弱,也很孤独。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懂他过,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很好懂,像是一块冰晶,看似锋利,其实透明……”   “想含在口中,融化他的每个棱角。”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不正经。   “想看到他因为动情而变得通红的脸,想抚摸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低头看着她开合的红唇,面部紧绷。   嫉妒。   刻骨的嫉妒。   那嫉妒的感觉,像是汩汩的毒液,腐蚀着每一寸心脏。   就像掉进一片不深的海域,周围一望无际,明明只要踮踮脚,就能得到新鲜的空气,但却无法自拔地沉浸在其中。   他的理智,在那一瞬间被吞噬殆尽,   耳垂,忽然被含进了温热的口腔之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娘娘,请继续说。”   他的嗓音恭敬,冷静,却含着一抹低哑。带着湿气地擦过耳畔。   她却沉默。   “不过,丞相大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带着恶意地说,果然感受到了她的轻颤。   “既然是死人了,娘娘,何不把他彻底忘了?他能做的,微臣一样可以做。他不能给予娘娘的,微臣可以。他是一国之相,心中肯定装了很多人很多事。但微臣的心中,只装得下娘娘一个。微臣完完全全地属于娘娘,永远,永远。只要娘娘不弃,我必不离。”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   那眼神中的不可置信,错愕,悚然,到最后混杂成了一种审视。   他站在那里,只用一种无辜的神情回望。   白衣乌发,却不像谪仙像狐妖。他的唇,因为与她的耳垂摩擦,而变得微肿。   一双桃花眼,蒙上了浓重的雾气。眼瞳之中,还有未曾褪去的欲念。   白雨渐……没有记忆的他,倒是肆意展露出了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   他的手指,忽然撩过她的发丝,然后沿着她的耳垂,滑落到了颈项,轻轻按在她的动脉。   “娘娘可以忘记他的,对吗?”   蛊惑的语气,让人不自觉就想按照他的想法走,蓁蓁下意识想要点头。   又立刻控制住了这股冲动。   他眼眸加深。   “好吧。既然娘娘做不到,那换一个简单点的,怎么样?”   “微臣不在的时候,”他靠近在她耳边,在她的鬓发边轻轻挨蹭。   “娘娘会想念微臣吗?”   他声音本就极好听,何况是这般刻意诱惑。   不怪她,就算是吃斋念佛的老尼姑都受不了吧,蓁蓁没忍住咽了下口水。   “嗯。”   勉强应了,实在受不了这耳鬓厮磨,难怪都说恋人之间,最缠人的就是这一招。   这以退为进,实在是玩的好。   他却忽然将她抱进了怀中,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没有走,就开始想你了。”   “……”   蓁蓁僵在了那里。   她的脑子卡了卡,脚趾蜷缩了一下,随即不甘示弱地说道:   “那你今晚留下吧。”   她感到搂住自己的手臂更紧了一些,就在她说出“留下”两个字的当口,他浑身的肌肉霎时紧绷。   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变化,顿时耳上一热。   到底生出了几分怯意。   他们之间只有过一次,却让她记忆犹新。   那次她是真的有些疼,明明他的动作算得上很温柔很小心了。   如果……是跟这个没有记忆的白雨渐,她不敢确信,自己会不会死在榻上。   所以她话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真的?”   他的声音更加低哑。   “……”她不说话。   他勾唇,就知道她是在逞强。   这个话题,蓁蓁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忽然感到温热柔软,在颈上紧贴,打下一个灼热的烙印。   他在她颈间,深深地嗅上一口。   “娘娘何时能够发自内心地邀请微臣。”   “微臣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吐息撩得她微痒。   “嗯嗯嗯。”   她只想赶紧送走此人。   失去记忆的白雨渐,虽然端着那股子清冷,却变得像是一只大型犬。   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贴来贴去。   他不是,最厌恶跟人肢体接触的吗。   她以前喜欢对他动手动脚,是因为知道那是他的禁忌,想要挑战他的底线。   惹恼他,会有种极大的成就感,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这般百无禁忌……这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皇后娘娘,微臣告退。”   看着拱手作揖,重新变得一本正经,并跟自己拜别的金太医,她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摸了摸颈边,清晰的牙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都不是错觉。   蓁蓁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   看来那个东西……得尽早做出来了。   谁能想到做一个替代品,都能如此积极。   这日,蓁蓁原本在躺椅上小憩。   却被人给吻醒了。   “你做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发怒。   好不容易睡了个甜甜的下午觉,结果却被人给搅了,搁谁身上能舒坦。   她不好过,这始作俑者自然更不能好过。   白雨渐的唇瓣发红。一看就知道他刚才在她唇上是如何肆虐。她不禁更为气恼。   男子却是一脸的冷淡矜持,他跪下请罪。   “微臣罪该万死。”   “……”   蓁蓁压下心口火气,冷声道:“你敢非礼本宫?”   “娘娘睡颜极美,微臣情难自禁,这才亲吻了上去。”   他脸上带着丝丝薄红。认真、且坦诚地说道:   “没有过问娘娘的意思,是微臣的过错,是微臣没有克制住自己,微臣有罪。”   蓁蓁冷笑,正要赐他几板子——   “只是,娘娘在责罚微臣之前。能否告知微臣,若是遇到此等,难以自制的情况,”   “丞相大人会怎么做呢?”   他低下头,虚心道:   “请娘娘赐教。”   怎、么、做?   她忽然想到脖子上那些吻痕。   那个白雨渐,比面前这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好歹不会做得那么明目张胆。   迎着男子清澈的眼神,蓁蓁定定看他半晌,忽然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本宫告诉你。”   他走近,刚俯下身,准备洗耳恭听,就被她的手臂揽住脖颈。   对着那两瓣薄唇,她主动亲吻了上去。   起初,他还抗拒了一下,她的手臂却揽得很紧,不准他离开。   男子的眸光变得极暗。   双手撑在躺椅两侧,他找回主动权,闭眼,深深地吻了回去。   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愈是亲吻,心脏的那股疼痛便愈发清晰。   他汗水滴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本宫啊,会这么对他。”   她亲完,低喘着说。   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胸口,然后轻轻将他从身上推离。   只是一个吻。   就挑起了他全部的情.欲。   他的眼神,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喉结上下滚动着,满是得不到纾解的渴望。想到她也会这么对另外一个男人,又是浓浓的嫉恨的火,在心头焚烧。   两种感觉纠缠着,几乎挤破他的心脏。   她倒是得意,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旁的医书,看了起来。   敢勾引她。   那就让他尝一尝这,看得到,却吃不着的感觉。   亲呗,反应最激烈的可是他。   难受得还不是他自己。   图什么呢?   这一招,果然有效。   此后,白雨渐再也没趁她睡着时,偷亲过她。   却愈发喜欢将眼神黏在她身上。   就像有一根绒线,在他身体里拉扯着,无尽的欲.望在涌动,没有停歇的那一刻。   直到她当着他的面,端出一碗汤药。   “喝了它。“   她指着那碗药,笑意吟吟。   他看她一眼,立刻明白了过来。   “所以娘娘这些天熬的这些药,是想要帮助微臣,恢复记忆?”   “对。”   只有恢复了记忆的白雨渐,才是完整的他,现在的这个,虽然也很好玩,但到底是缺失的。   而缺失的,就注定连同他的情感,也是缺失的。这些天她熬制的,不是代表遗忘的“孟婆汤”,而是能够让人想起一切的汤药。   他却转过身。   将那碗药,尽数倾倒在了花盆之中。   男子的声音低低响起,“微臣觉得,现在就很好。微臣很清醒,也坚定自己的选择。说过想要留在娘娘身边,就不会有所改变。这就是微臣内心最强烈的渴望。”   她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在害怕?”   他低头看她,“恢复记忆么?这个,微臣并不惧怕。但微臣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微臣如若恢复了记忆,娘娘便会拒绝微臣,甚至远离微臣,再也不见微臣。”   她感到惊讶,“怎么会呢?说不定本宫会更加喜爱大人。”   “娘娘问问自己的心,真的是那样吗?”他叹了口气,专注地盯着她看,眼神清澈,“如果娘娘是真心这样想,那么,微臣愿意满足娘娘的任何愿望。”   其实要恢复记忆,是很简单的事情。   凭借他的能力,早就该做到了,但是他却迟迟没有那么做。   那个真正的他,就沉睡在他的身体深处。   但是他深深地憎恶那个自己。   他早就将那个自己杀死了。   而现在的他,是应那个对她的承诺而来。用一生,来履行那个诺言。   男子的目光淡漠至极,却让人觉得随时都会碎裂。   他的嘴角,扯起一抹弧度,“娘娘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唤醒那个沉睡的‘我’,谁都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 第85章 085 自荐枕席   “白雨渐。”   “你说, 你害怕的不是恢复记忆,而是怕恢复记忆的你,被我厌恶,被我远离。”   她定定看向他的眼眸深处。   “那么, 假如我真的那样做了呢?”   “若是, 我下令再不见你, 甚至将你再度驱逐出京……你要怎么办呢?”   远离他,放弃他。   他脸色有些发白, 抿着唇不说话。   那么高大的男子,此刻看上去, 却像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瓶, 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倒在地上摔得稀碎似的。   看到他的模样,她才明白, 原来一直以来,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总算叹气。   “其实,一直以来, 有心病的是你。”   就像被装在了一个小盒子中,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是正常。   但他的世界里只有风霜雨雪, 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虽然是郎中, 医术卓绝。却医不好自己的这个心病。   从八岁那年,亲眼看见亲人死在面前开始,就患上了。   这种病让他一直惩罚自己,到最后,选择毁灭。   她静静地盯着他,“你应该不记得了。但池仙姬有一句话, 让我想了好久。为什么,好人都下了地狱,作恶之人,却可以享受荣华富贵,那么多年?”   这个世间,对好人都很残忍。   “我也从未看懂过,这个世间的规则。”   “但人,不能单纯以好坏来区分。”   “就说俪韦吧。外人眼中,他是大奸大恶,但他给我留下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他对我好,我记得这些好,于是对一心想要杀了他的你,感到不能理解。“   “而你呢,一直对我很好,最后却亲手抹杀了那些好。”   “这样的你,显得比前者残忍,冷酷,让我不能接受。”   她看着他,轻声说,“我恨的,不是你亲手射我那一箭。是你从未相信过我。乃至于从不与我一起面对,从不告诉我你的理由,从不敢将赌注押在我的身上。”   “如果你肯赌,你就该知道,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抛下你的。”   你曾经是怎么保护我的。   我也会那样保护你。   你选择了欺瞒,以为是对我的保全。   殊不知,那是对我的全盘否定,与我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这些话,这些话……   白雨渐忍不住问,“为什么,还肯对他说这些?”   就算现在套着一个“金昀”的壳子,但归根结底,他跟白雨渐是同一个人。   联系之前她说的种种,又如何猜不出。   她口中说的所爱,那个世人交口称赞的明丞相,其实就是,恢复记忆后的他……   那个被他深深地压制、想要杀死的那个他。   没有办法不感到嫉妒。   他在嫉妒他自己。   那个一直都在被她惦念着的,需要着的存在。   男子唇角轻划,浅淡的一道弧度,似嘲讽,似冷笑。   “娘娘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   “我爱他。”   她坦然道。   这三个字一出。   他重重踉跄了一下,脸色看上去极为苍白。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的答案。   比恨,还要让他感到痛苦。   难以言表的疼痛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就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在心口重重地砸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叫嚣着,祈求着,不要再说下去。   她却越过他,看向了那盏摇曳的烛火。   少女的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在荡漾,这一刻,她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一直以来,我都爱他。”   “我还是那个蓁蓁。”   “从未变过。”   她轻轻说罢,正视着他,“现在的你,不是他。是他舍弃了原本的自己、继而赔偿给我的白雨渐。你对我的感情,是三年前那个白蓁蓁日思夜想、想要得到的,一份完整的爱。”   “但是现在的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谁。”   她依旧是微笑的,嗓音又轻又柔,温柔而悲悯。   “你不是他,”   “就算你与他有同样的容貌。对我有着比他还要强烈的情感,”   “但失去了与我相处的那十年,你就不是他了。”   他怔怔地看她。   她脸色始终平和,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在看着一个深爱的人,“若他能够回来,不知道,会不会记得我说的这些?我知道,他从未舍弃过我,正如我从未停止过爱他,这就足够了。”   “兄长。”   白雨渐听着这一声,微微失神。   他脸色苍白,就好像坠入了某种迷梦。   长睫颤抖着,在眼睑投出浓重的阴影,使他看上去格外的苍白脆弱。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来到他的身边。   她抬着袖子,给他将眼尾的湿润擦去。   从前,一直是他给她拭泪。这一次,换她来吧,“我知道来到我的身边,你肯定经历了很多的痛苦。”   “每一刻你都在想着解脱,”   “但是你有放不下的人,你有一个亲人,还有一深爱之人,仍然活在这个世上。”   “你想活着,”   兄长,那些你说不出的话,让我来替你说。   “是不是?”   白雨渐深深闭眼。   原来,他想要的只是这些话。   只是她这些话而已。   ——要蜕变。   要逃离死亡那个漩涡。   经历无数次的否定和自我拯救,原来,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一直以来,谢谢你。”   她踮起脚,却只能够亲吻到他光洁的下巴,不禁有些微恼。   他的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主动弯下身来,将额头与她的相抵,肌肤与肌肤接触,才缓解了那股疼痛。   “兄长。”她徐徐地吐出了一口气。   “欢迎回到我的身边。”   “你曾经历过的,那些我不曾参与的过去,我想告诉你,如若我当时在,我一定会保护你。”   那个年幼的,单薄的。   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官兵闯入、看着父亲和弟弟葬身火海的你。   “你受过的苦是确实存在的,”   “尽管世间有很多人,与你受到了同样的打击,但你所经历的是独特的,”   “我愿意一心一意地关注你。倾听你。”   她的声音,似乎隔着遥远的云端,一声声,坚定地传入耳畔。   “需知道,遗忘是一种逃避。”   “世上根本没有可以忘记一切的药,”   “也没有人熬得出孟婆汤。”   “所以,兄长,回来吧。”   他的瞳孔是如此地干净。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紧缩了一下。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尾,缓缓滑落下来。他静静地盯着她看,那眼神是如此地悲伤,又如此地温柔。   原来他们之间,从未不是他救她。   是她一直在拯救他。   在那个小小的她,将那只小手,颤抖着放进他的掌心的那一刻。   他的生命就已经得到了拯救。   沿途的风景,都是与她一起看的。   最终,他还是要回到她的身边。   “从前的旧事,你若愿意,可以说与我听。”   “你的父亲。”   “你的弟弟。”   “他们并不是因你而死。你生为嫡长,可这不是你的过错。”   “没有人天生,就是要为了另一个人去死的。”   “嘉树,你的弟弟,他在死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不再会有人知晓。但若是你肯与我说有关他的事情,那么这世上记得他的人,又多了一个。他就不曾真的消失。”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兄长,为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着的人,活下去吧。”   在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一直想要,他站在她的立场上。可是,她也从未真正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想过。她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当人想要一样东西时,总是需要付出一点什么的。   世间没有毫无代价的事情。   “这世上,有人生离,有人死别,你我还能活着相见。”   “已是万幸。”   她后退一步,背着手,忽然狡黠地笑了一下。   “从前,总是我到你身边去,这次也要你来一次,才公平,对不对?”   “幸好,你没有失约。”   ——你没有罪。   原来这四个字,当是她说,才会让他感到解脱。   一直被放逐在孤岛的人,这一刻终于等来了神灵的赦免。   如至世外桃源。   她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住他。男子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他的喉咙中闷着低低的哽咽。这一刻他只是依靠着她的一棵植物,就算再高大,也离不开她的身边。   “兄长,承认自己不是神,是凡人。”   “没有那么难。”   少女轻轻地,将脑袋搁在他的胸膛,听着那一声比一声激烈的心跳,温声开口,“你可知,第一次见到你时,只觉你如皓月,清辉万丈。”   “你才是那轮皓月。”   他却忽然低低说道。   是那轮指引着他前行的明月。   失去了她,他的生命,便是黑暗一片,再也没有了光明。   他垂下眼眸,这一刻他回归了真正的他。他牵起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掌包裹在了手心,像是对待最珍视的美玉。   “蓁蓁,我们相爱吧。”   他轻轻开口。   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声音。   眼前的人,好像重新变回了那个,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在雪夜中慢行而去的少年。   她不禁微怔。   “不必只爱我,亦不必很爱很爱我。“   “只需爱你自己。”   “爱你自己,就是爱我。”   这个少年,干净、无私而又悲悯。   如同雪般纯白。   她眼中漫开笑意,似春花烂漫,“好啊。但是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   碧梧宫中,有人摔碎了茶杯。   玄香等一众宫娥,都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看那暴怒的皇帝,唯恐脑袋不保。   唯有一袭鹅黄色轻纱的少女,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手心捧着一盏茶,淡定地看着面前发飙的皇帝。   她自然知道他暴怒的缘由。   白雨渐回来了。   重新回到太行的朝堂之上,官复原职,做回了他光风霁月的丞相大人。   而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她的手笔。   姚玉书咬牙,“皇后不是说,此人再也不会出现在燕京吗?”   “他确实不是白雨渐。是明尧。”她用手绢擦去红唇上的湿润,“皇上,雁南明氏总归要有人主持,丞相之位,也不好一直空置,有他在,定能为圣上分忧。知人善用,方是明君所为。”   “……”姚玉书皮笑肉不笑,“这话从皇后嘴里说出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皇上说笑了。”   她莞尔,“臣妾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朝政上的很多事都不清楚,平日里也就看看医书,熬制点药膳罢了。国家大事,终归还要皇上圣裁。”   她面上一派谦逊,却让姚玉书的牙咬得更紧。   “皇后真是深藏不露,到底是朕小瞧了你。”   姚玉书说罢,便与上次一般拂袖而去。   少女平静地转开脸,玄香不免担忧道:   “娘娘,皇上次次都这般不悦而去,宫里那些人不知又该怎么传了……”   “爱怎么传,就怎么传。”蓁蓁眸光带笑,“只要能够达成本宫心愿,担些恶名,也没什么。”   此次丞相复职,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想要探个究竟,都被白雨渐拒而不见。   他紧闭府门,休养了数日。   没过多久,一道折子,就递上了皇帝的案桌。   如今,东宫无人。姚南枝,身为皇后嫡子,又是最长,理应被立为储君。   姚玉书转动了一下扳指,他的目光俯瞰而下,落在大堂之中,位于文臣之首,宛若鹤立鸡群般的男子。   男子一袭绛红色的官袍,上面绣着一品文官的仙鹤。   周身气度,却不再似那冰山般的冷漠。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是冷淡,对世间万物都不关心的冷淡。   却对这立储一事,表现得积极。   世家门阀,与那寒门清贵近来斗争激烈,每回都要攀扯个半天。   然而这位明家丞相,统统视而不见。   只在立储一事上,心平气和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皇帝正当壮年,淑妃又初初诞下麟儿,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的心,明显更偏向于自家亲生的儿子。谁敢提这档子事?   只有这“死而复生”的丞相,敢提。   一时之间,众人无一附和。   姚玉书眸底一寒,正要说话。   谁都想不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臣附议。”   十六岁拜探花郎、入翰林院的明琛,走出行列,作揖道。   少年如玉,腰板笔直,与那明丞相站在一处,竟犹如亲兄弟一般。   姚玉书的手,骤然抓紧了扶手。   “臣附议!”   武官行列中,亦有一人出列,朗声道。   竟是骠骑将军,印朝暮。   这些人,基本上,都与魏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这一刻,姚玉书总算明白了,皇后将白雨渐推回朝堂的用意。   他悚然一惊。   魏氏兵权在手。   文有丞相白雨渐,武有印朝暮。   膝下还养着姚家的皇嗣。   他蓦地醒悟过来,自己答应将姚南枝继到她膝下,当真是走的最差的一步棋!   姚玉书不能再细想下去。   越是想,便愈是心寒。   下了早朝,皇帝摆驾淑妃殿中。   听姚玉书说罢早朝发生的事,淑妃亦是惊疑不定。   她家族背景虽然不如魏氏深厚,却也在朝堂上说得上话。但魏氏权势之重,叫人胆寒,怎敢分庭抗礼。   她刚生下皇子,身子虚弱,这心思一沉,难免咳嗽起来。   她不懂,为何都到这般局势,皇帝怎还不愿对皇后动手 ?   莫不是皇后手中,拿着什么把柄……   “皇上就不怕,皇后她对您动手吗?”   淑妃咬牙,低声说着,小心去看皇帝的反应。   若是从前她自然不敢去碰皇后的霉头。   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就算不为自己谋划,也要为那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儿谋划。   她不信,皇帝会甘愿将皇位,让给自己的侄子!   “后宫不得干政。”   姚玉书却是轻轻看她一眼。   “淑妃,你僭越了。”   那语气里的冷漠,让人心惊。   淑妃一惊,连忙忍着腹部的疼痛,跪在了地上。   “臣妾知错。还请皇上责罚。”   姚玉书低头,看着女人梨花带雨的脸庞,迟迟没有说话。   隔了好久,淑妃小心翼翼抬头,却见皇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你说,皇后她,真的会对付朕吗?”   ……   蓁蓁近日来,得了一笼鹦鹉。   这小家伙刚刚破壳不久,还不会学舌。玄香用谷物调制了饲食,一口一口地喂着。   小家伙看上去很是孱弱,但若是拿什么逗弄它,倒是精神头十足的,尖尖的鸟喙追着啄,淘气得很。   蓁蓁一时兴起,在这小家伙身上,耗费了大半日。   走进地宫时,蜡烛都要燃尽了。   夜明珠的光辉,投落幽蓝色的光影。他背对着她,似乎在写着什么。   雪白的衣裳之上绣着仙鹤,栩栩如生。   乌发披散在双肩,乌黑顺滑得仿佛上好的绸缎。   她走上前。男子似乎是刚刚沐浴完,身上隐约传来香气。   见到他,蓁蓁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人不请自来,对这里熟得像是在自己府中似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二人面面相觑。   其实,这地宫打他走后,就该废弃了的,但她夜里睡不着,会特地来此浅眠。   一来二去,这里就成了她的另一个寝宫。   见到有人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香闺之中,不惊讶是不可能的。白雨渐却是坦然,还说什么想见娘娘。搞得她无语凝噎,而这家伙直白地表达了一句,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办公,看上去正经得不得了,一点都不像来私会她的。   “丞相大人,怎的今日又来了?”   她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密道机关,想着改天是不是找人来改良一下?   “大人你这,来得频繁了些。”   就像是主动走进来被她囚.禁。   白雨渐合上文书,转过身来,嗓音清寒:“娘娘海涵,微臣只是来送一样东西。”   蓁蓁这才看到桌案上有一个玉枕。   “这是?”   “娘娘患有失眠之症,此玉枕,微臣用了一些药物浸泡,想必可以缓解娘娘的症状。”   上一次他来,送的是香囊。那香囊被他装了干花,有宁神静气之效。蓁蓁却没看玉枕,而是看着男子如同冰雪般的容颜。   难免想到把他绑在榻上的那些日子,   从白雨渐的脸,看到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再偷偷瞄了眼他腰间紧束的玉带。   忽然觉得有些遗憾,   怎么当时就绑着换了一身衣裳。   没有干点别的什么呢?   她不禁叹了口气。   “娘娘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她的手指被他握住,他隔着烛火看来,一双桃花眼极为温柔缱绻。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笑了笑,索性就这么被他牵着,扭身坐在了桌案上,双腿自然垂下。   “大人上回送香囊,这回,送本宫玉枕……莫不是有那,自荐枕席的意思?”   倒打一耙这种事,她可谓是轻车熟路,   少女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然后往下滑落,点在他凸起的喉结上,笑得天真。   “娘娘。”指腹下的喉结上下一动,他眼眸变深。   这个眼神……   她倏地收回了手,却晚了,一道修长的阴影笼罩而下,身子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抱着她似乎在掂量重量,继而轻轻叹了口气,眉头也拧了起来。他垂眸看她,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勾魂的水光,看得她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被平放在榻上,三两下就被拆干净了的蓁蓁,还有些懵。   等……等?   他喉结一滚,面对此等美景却是闭上了眼,哑声道,“微臣确有此意。”   唇瓣被覆上,满是他的松香气息,还有沐浴后的清香,他闭眼亲吻着她,克制而又温柔。   一个吻结束,他还观察她的表情,看她没有表现出抗拒,方才守礼地询问道,“可以吗?”   蓁蓁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现在甭管有多君子。   男人在做事的时候,都是禽兽。   不过她想岔了。   白雨渐这个人在榻上,一向是个温文君子,   极为照顾她的感受,基本都会等她充分有了感觉,才会进行下一步。   半山腰时,他忽然停了下来,压抑着,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看着她因动情而泛红的眼,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充满了歉意:“有一件事,想要告诉娘娘。长命蛊虽解,但微臣体内的毒,会时不时发作……”   “这种毒发作起来……微臣也难以自控。”说罢,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好似忍耐到了极点,眼尾泛起了红色。   男子修长的脖颈被汗水腻湿,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蓁蓁:“?”   眼神分明写着,你别告诉我这次发作的是,   春毒。   白雨渐幽暗的眸色,证实了她的想法。   像是要一口吞了她……   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奋力推开他的胸膛,想从他身下逃走。   却被他紧箍住了腰肢。   他的手掌心里都是汗,滑腻得不行。   她动弹不得,像是砧板上的鱼,但强烈的感觉还是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感官,他的眸,逐渐被欲念侵蚀。   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他极力地克制着,声音哑到不像话。   “还请娘娘担待一些。”   睁眼醒来,身子却不复那黏腻,满是干爽,想来是有人帮忙清理了。她安静地看着帐顶,心想,看来还是把这地宫拆了的好。   白雨渐端着一个木盆进来,迎上她的眸光,他的睫毛顿时垂落。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昨夜,是微臣失了轻重。”   他还敢说。蓁蓁拉起裙摆,看到脚腕上那淡淡的牙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白雨渐,你是变态吗?”   他不说话。只将水盆摆到了床下。   “你体内还有哪些毒?”不会都在做的时候发作吧?   蓁蓁必须先了解清楚。   不然再出现像昨夜的情况,受罪的可是自己,何况什么春毒,竟然那么厉害?!   来来回回七八次,她的腰都要断了!   “具体都有哪些毒,微臣暂时还不知道……只有发作的时候,微臣才会知晓……”   白雨渐蹲下来,雪白的衣袍散在地面,为她温柔地浣足。   手指触及那道牙印的时候,他耳根愈发红了,像是会滴出血般。   “此事,确实是微臣的不是。”他抬眼看着她,保证道,“微臣会想到解决之法。”   “解毒之事,你自己看着办。“   她眼珠一转,“但本宫要罚你。”   她的双脚还没擦干,直接又踩在了地上,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给本宫做一天的侍女,本宫就不追究你的过错了。”   “侍女?”   白雨渐抬眼看来,眸光融融。   “怎么大人不愿意?”   他失笑,“娘娘想要微臣怎么做?”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淘气的孩子般宠溺。她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脸,但又想,他俩可是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了!这又算什么。   于是牵起他的手,把他拉到梳妆台前坐下。   “你不许动,都听我的。”   看着那几盒胭脂,她跃跃欲试。 第86章 086 可还作数   “好了。”   “现在, 你是皇后的侍女,阿瑶。”   瑶,取自尧的谐音。抬起他的脸上下看看,蓁蓁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正的美人, 就该有这种超越性别的美貌。   他皮肤白, 所以没用多少脂粉, 她刻意模糊了他轮廓中的锋利冷峻,修饰得柔美了一些。   烛火下, 男子的容颜褪去冰冷,显得格外柔和, 甚至有一丝妩媚。   白雨渐不习惯这嘴上涂抹了东西的感觉, 轻轻抿了抿,却将口脂匀在了唇瓣之上,像是被亲吻后的嫣红熟透, 美得叫人晕眩。   蓁蓁叹道:“冷若冰霜、艳若桃李。”   若非身姿太过高挑, 简直完美!   他抬起眼,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无奈, 虽然不明白她何以有这般的喜好,不过,只要能见她笑颜, 这倒也不算什么, 她喜欢这副皮囊,送给她也没有关系。   蓁蓁还兀自欣赏着她的“杰作”,只是欣赏欣赏着,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沉迷,没注意到男子的眸光一寸寸暗了下来。   很快,她的唇上也沾染了不少口脂。   ……   玄香已经往那边瞄了好几眼。   那个被皇后娘娘亲自带在身边, 叫做阿瑶的侍女,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然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可,若是见过这样的美人,应当过目不忘才是!   这宫娥长得美,那双黑眸却是疏离淡漠,让人感觉不太好相处。   偏偏,在皇后娘娘唤她的时候,眼神极柔,化成了一滩春水。   甚至还直直地盯着皇后娘娘,眼珠子像是要黏在皇后身上似的。   玄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阿瑶,对,就是你。皇后娘娘新得的那只鹦鹉,今日似乎病了,一口水都没喝。你且去瞧瞧,顺便照顾一番,这里交给我就行。”   说着,她自然地伸出手,示意阿瑶将手中的巾帕给她。   看到阿瑶的手时,她却一惊,一个女子的骨节,怎么会生得这般粗大?   玄香心里有种怪异感,但那人却全然不在意,只是往皇后那边看了看。   见皇后并没有出言留下他的意思,便将帕子轻轻放进玄香的掌心,避免了肢体接触,旋即缓步走开了。   玄香一边低头擦着花瓶,一边愤愤道:   “奴婢斗胆问一句,那个阿瑶,是娘娘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奴婢瞧着甚是没有规矩,竟然直勾勾盯着娘娘看。”   蓁蓁笑而不语,看来,她的改容之术还算不错,就连玄香都没有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   “皇上驾到——”   忽然,一声唱喏响彻了大殿。   玄香,包括宫中一众宫娥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连忙起身相迎。   “奴婢拜见皇上!”   自从那次早朝立储一事后,姚玉书还是第一次过来。   他身后跟着一名少女,仔细看才发现,是姚南枝。   虽然仍旧穿着裙装,但他身量抽条,已有了少年人硬朗的身板和轮廓。   “南枝也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   姚南枝跪地请安。   殿外。   “远远看去,还真像是一家三口。”   白雨渐身旁,一个宫娥将艳羡的目光收回,小声感叹道。   见身边女子不语,她絮絮道,“虽然皇后娘娘看上去有些年轻,但容貌与皇上极为般配。他二人若有子嗣,必定也像南枝公子一样好看。”   “不,或许会更好看些,你说是不是,阿瑶姐姐?”   小宫娥是个自来熟的,见谁都能说上半天,却迟迟不听身边的人搭话。   “阿瑶姐姐?”   小宫娥看去,却见那“美人”长睫低垂,面容雪白,像是冰雪雕成的塑像。   她不知不觉看得痴了,“阿瑶姐姐,你、你真好看……”   她不知不觉就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女子面容的时候,被躲开了。   女子眸光漠然,让人心惊。却是虚虚掠过那小宫娥,抬起步伐,走到了另一边。   那个位置,依旧可以看见殿内的情形。   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静止得像是一幅绝美的画。袖子下的手,却是缓缓地攥紧。   权位与美人,世上男子,趋之若鹜。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满足?   即便拥有了她,拥有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的权利,还有旁人的存在。   而他只能躲在暗处。   像是上瘾了般。   汲取窥探着他人的圆满与幸福。   甘心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   “蓁蓁,你……”   面前的人脸色苍白,却是欲言又止。   她眨了眨眼,“怎么了?”   他看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却不信,若真的没什么,就不会趁她去小厨房的空当,将她拉到这僻静无人处。   “兄长,我说过,你有什么都可以对我直言,无需顾忌。”   他抿了抿唇,好半晌才低低地问。   “你……还爱他吗。”   蓁蓁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是指的谁。   皇帝姚玉书。   她不说话。   他却好像一下子慌了,牵起她袖子下的手,“我会陪着你的。“   他亲吻着她的指尖,眸色中藏着深深的执念,他的声音是那样地温柔,“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我是完全属于你的。”   哪怕,她不是完全属于他的。   他也想她完全地属于他,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闭紧了眼,把她深深地抱在怀中,就像是溺水的人遇到了救命的稻草。   要呼吸不过来了。   只有感受着她的存在,才好受一些。   蓁蓁忽然感到有些歉意,对于隐瞒他真相的歉意。   她与姚玉书是有血缘的兄妹,这些话,没有办法出口。   她的手抚上他的肩背,给予他现在最需要的安全感,靠在他的胸口淡淡道:   “身在皇家,子嗣重过一切。我理解的,他是帝王,三妻四妾,最是寻常不过。我虽然不是个贤良的皇后,却也不能插手这些事。”   “有时候我会想,世间男子的妻子,在看到她们夫君的妾室的时候,应该会很痛苦吧?”   “可她们,却要压抑着这份痛苦,笑着面对世人。假如真的爱一个人,会不能接受有其他人的存在的,不是吗?爱情应该是忠贞的,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小时候,我读过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抱柱,至死方休,我很向往这种情……但我知道,不能在一个皇帝身上祈求这样的情感。”   她知道说这些会让他心如刀割。   但是她还是说了。   他过了好久,才低哑地说,“在我面前,你不用做皇后。蓁蓁,你只用做你。”   在他面前,像个小孩子吗?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蓦地失笑,“兄长,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容易心软。”   之前,她喜欢在他面前自称本宫。在他面前时刻彰显出,他们身份有别,带着很幼稚的挑衅的意味。   她也确实做到了,他在意的不行,在意到看到任何与皇帝有关的东西出现在她身上,都会嫉妒得发狂。   何况,是那心口上的印痕。   他深深地闭上眼眸。   他知道这一刻,就算面前的是万丈深渊,是他的埋骨之地,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跳。   “就算世上所有人都背弃你,我也不会。”   “兄长真是这个世上最懂我的人。”   他知道她想要听的是什么话。   “我是真心的。”白雨渐的声音又低又闷。   “我相信,”蓁蓁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在南星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敢在你面前任性,尽量在你面前表现得很懂事,因为,我害怕你会生气。”   “我觉得会任性的孩子不值得被爱,会让你感到厌烦,所以我小心翼翼,也不敢跟你撒娇,不敢跟你要求一些什么。”   “如果,在你疏远我的时候,我就勇敢一点,拉你回来。我们会不会不用经历这么多?才在一起?”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被她三言两语挑起的那些遗憾与不甘之中,还有浓浓的心疼。   “对不起。”千言万语却只有这么一句。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性子,你会得到更多的幸福。”   “兄长,不要自责。”   她嗅着那股松香气息,“你的性子很好。你很好。我们还有余下很多时间,用来幸福。”   白雨渐“嗯”了一声。   就算是没有名分,   就算永远躲在暗处。   又如何。   身染尘埃也好、千夫所指也罢。   他都不在意,只要能够看到她的笑容,他就满足了。这一刻他想,只要能够留在她的身边,哪怕即刻叫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如果有风雪要落在她的身上。   那么他会为她把伞撑开。   若是有人说三道四,他就让那些人。   全都开不了口。   ……   “这是臣妾吩咐御膳房熬的乌鸡汤,皇上尝尝看。”   蓁蓁端着瓷碗递到皇帝跟前。   姚玉书笑道,“皇后有心了。”却将那碗推到了姚南枝的跟前。   他温和道:“太傅今日一早,向朕夸了你的课业,这碗汤便赏你罢。”   姚南枝很是沉稳,他作揖道:“多谢父皇。”   旋即用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不知为何,蓁蓁心中一跳,但晚了,姚南枝已经将汤咽了下去。   她皱了皱眉,见没有异样,心道莫不是自己草木皆兵?   可谁知,姚南枝闷哼一声,忽然倒在了地上。他的面色青白交加,唇角溢出血丝。   “来人!传太医!”她疾呼。   蓁蓁拔下发间的银簪,往汤盅一刺,尖端顷刻间变黑。这汤里竟被人下了剧毒!   姚玉书一怔,旋即大怒。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殿中一片混乱。姚南枝被太医带了下去,只留下皇帝与皇后二人。   “皇上,臣妾有一事不明,”   蓁蓁看着姚玉书的眼睛,没有说她不明什么,可姚玉书却明白了,她想问,莫非他一早就知道汤有问题?   “你在怀疑朕?”姚玉书冷笑起来,他神情看上去失望至极,“朕何时要用到如此下作的手段?若朕看他不爽,他在道观之时,朕便可以找到很多机会,将之赐死。却仍旧留之一命,还许他入了你的碧梧宫!”   “皇后,你当真要如此想朕?”   姚玉书只觉心口彻骨的寒,眸光紧锁着面前的少女。   蓁蓁别开目光,“是不是皇上授意,找人问问就是。”   所有经手过这碗乌鸡汤的人,都被召进了碧梧宫中。   最后揪出了一个宫娥,是她在那乌鸡汤中下了毒。   但她也没想到,皇帝会忽然摆驾碧梧宫。   若是此汤被姚玉书喝了,便是弑君大罪……这宫娥越想越怕,一个发抖便露了陷。   淑妃。   姚玉书脸色阴寒,许久之后才轻缓地说,“这件事,朕会给皇后一个交代。”   毕竟伽蓝山,还需要她陪同,可容不得半点马虎,暂时还不能反目。   ……   这件事自然也被白雨渐听闻。蓁蓁难免想到曾经送进祠堂的那碗鱼汤,也被下了剧毒。   白雨渐分明也想到了这件事。他沉默着,迟迟不曾开口,气氛一时间窒闷。   却听她道,“那时,我以为,是我的手冻僵了,没有拿稳那碗汤,误打误撞被猫儿舔了去,中毒而死。其实,我看到了地上的石子,而且白琴氏罚跪于我,门窗紧闭,如何会有猫儿闯进。当时,我没有多想,满心只有害怕……其实,是你,对不对?那只猫,也是你让人赶进来的,是不是?”   白雨渐倏地看她,“原来你知道。”   她淡淡一笑,“兄长,我只是想要你的承认,承认对我心软。承认为我做了那些事,承认你舍不得我……承认这些,真的不难。”   就像承认你也是个凡夫俗子。   你也是这碌碌众生之中的一员,你也要在这红尘中摸滚打爬。   只有承认了这些,你才会留下来。   留在这个并不美好的世间。   “复仇和我之间。你选择了复仇,死者为大,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你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这我知道,亦是接受。”   “但你承诺过,在做完这一切后,将你的性命交给我。”她扬起下巴,“可还作数?”   白雨渐苦笑,他这一生困苦潦倒,唯有遇到她,才得到了拯救。   所以蓁蓁,我怎么可能弃你而去?   “我的性命早就握在了你的手里。”   早在长凝深入骨髓,催动长命蛊苏醒的时候,早在他陷在对她的想念、日复一日不仅不能根除,反而愈发浓烈的时候。   早在度过那漆黑的漫长无尽的黑夜的时候。   早在……印朝暮带来她的死讯的时候。   在印朝暮走后,他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那个时候,长命蛊就已经有了发作的征兆。   他没有了活下去的意愿,形容枯槁,是姜远道将刀架在白家人的脖子上,笑着问他,是选择交出丹书玉令再死,还是选择不顾这些人的性命,什么也不做就去死呢?   于是便有了那两年的约定。他请求在一切结束之后,让姜远道亲手了结他的生命,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姜远道才能杀得了他。   姜远道笑着应了,他的眼神满是兴味与期待。   他说,“白兄是本侯生平仅见,第二有趣之人。”   白雨渐回过神来,难免要叮嘱:“蓁蓁,小心姜远道。”   “广宁侯?”   “是。他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想要看透一个人,其实是很轻易的事情。不要看他说什么,也不要看他做什么,只看他为什么。可,姜远道这个人,做事就没有为什么,他行事无所顾忌、毫无章法。仿佛世上的人或事物,都只是他的玩具。   父子相残、手足相杀、挚爱反目、风尘堕落……世间一切人性的丑恶,就是他最爱看的戏码。   他热衷于为所过之处,带去罪恶与毁灭。   “我怀疑,当初玉倾太子之死,其中就有广宁侯的手笔。”   白雨渐、姚玉倾、姜远道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互为表兄弟。其中姜远道的年纪最小,白雨渐与姚玉倾的双璧之名传出来时,姜远道只有五岁。   “姚玉倾……很有可能真的是自缢而死。”   蓁蓁不免惊讶,“什么?”   “我一直怀疑,姜远道在俪韦到达东宫之前,见了玉倾一面。”   “你是说,玉倾太子在见过姜远道之后,便自缢身亡了?然后俪韦才到达了东宫,于是大家都传,是俪韦缢死了太子?”   白雨渐脸上的表情,几乎是默认了。   玉倾何等人物,他们到底都谈论了些什么,亦或是姜远道都对他做了些什么,才让姚玉倾没了半点反抗与活下去的欲.望,直接选择一死了之?   这个广宁侯未免……太过恐怖。   白雨渐低低道,“这个人,没有软肋。游戏人间,做一切事情的初衷,唯有两个字,有趣。”   喜欢且善于操控人心,不论是谁,都可以变作他手中的棋子。他才是那个将自己视为神、视为规则的人。   妖魔一般的男子。   没有世人的情感,亦没有真心。   蓁蓁难免想到与他的寥寥一面。仅仅见过一面,但每次回想男子那被发跣足、抱着巨大箜篌,如痴如醉、纵情弹奏的模样,仍旧感到心惊。   他不像池仙姬般外露,他的疯狂隐藏在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   更不像白雨渐外冷内热,他的内心,才是真正的冷漠如冰。   ……   东窗事发,淑妃被除去宫装,素衣披发,等候发落。   却等来一纸圣旨。   废黜淑妃封号,着迁往冷宫,一生不得出。   太监宣完旨,淑妃却迟迟不接,蓦地站起身来,疯了一般地撞开人群冲出去。   她口中用力嘶喊道:   “本宫要见皇上!皇上!你为何不来见臣妾!”   太监连忙命人捂住了她的嘴,拖进冷宫。   淑妃双目空洞。   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铲除心腹大患,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上,为何临了,却落到这样的结局?   淑妃的眼中堪堪坠下泪来。她被人抓着,痴痴凝望着金銮殿的方向。   皇上,您有爱过臣妾吗?哪怕一刻?是爱臣妾的?   碧梧宫   蓁蓁看到襁褓中的婴儿,皱起了眉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朕说过,会去母留子。皇后,今后他便养在你膝下了。”   姚玉书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起伏。   “皇上这是在给本宫吃定心丸了。”   趁他脸色变黑之前,她行礼道:“臣妾领命。今后,臣妾必定待其如亲子。”   自己也算是他的半个姑姑了,蓁蓁看着小婴儿白嫩嫩的脸,叹了口气。   “瞧着像是饿了,抱下去喂奶吧。”   姚玉书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想到淑妃的结局,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姚玉书的背影。   “娘娘皇上可真爱您呀。”   一旁的宫娥羡慕地说道。   爱?帝王之爱吗。   将孩子当成向她示好的工具,待其生母也无半分感情,说废黜便废黜。虽然,一切都是淑妃自作自受,但姚玉书的反应,却让她有些难以苟同。   少女的面上却没有什么笑意,她眸光寡淡至极,姚玉书与其说是爱她,不过是被一种得不到手的感觉而蒙蔽;   世人都是如此,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他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她。所以才会如此地放不下,错认为那是一种很深的感情。但是在她的眼中,却只觉那句帝心凉薄,从来没有说错。   也许姚玉书这个人,并不是凉薄之人。   可一旦做到了这个位置,便不得不变成那样的凉薄之人吧。   他们都身不由己。   谁知道送走了姚玉书,姚南枝却来了。   蓁蓁不禁无奈,她这碧梧宫还是头一次这般热闹   他唇色还很是苍白,眉眼之间都是挥不去的疲惫之色。   蓁蓁不禁有些感叹,或许待在岐山那座道观之中才是好的吧,虽然清贫,却好歹不用时时刻刻都置身在险境之中。   “你身子还未大好,怎么就过来了?”   蓁蓁难免有些可怜他,这孩子打从岐山回来,便一直在遭罪。前有悬崖,后有下毒,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晨昏定省,孝悌有道,儿臣不敢怠慢。”   姚南枝声音还有些沙哑,他目光飘向那摇篮之中,嗓音放轻了些,“皇弟生得这般讨喜,也难怪能得母后时时陪伴。”   少年的眼眸之中,还有些殷切之意。语气也带了几丝羡慕。   蓁蓁仔细看他神情,忽然明白,他特地来请安的缘由了。   这孩子虽是淑妃所生,可这般年纪,养在皇后宫中,亦是中宫嫡子,何况……还是皇帝的亲生血脉。   姚南枝想必是害怕他的地位,被这孩子给取代了吧。   蓁蓁轻咳一声,正色道:   “你弟弟年纪还很小,也看不出是什么性子,但本宫只想着这孩子能够平安喜乐地长大,便没了旁的心愿。”   “南枝你记住,你是他的长兄,将来教导幼弟的重任,是要落在你身上的。”   姚南枝的耳朵倏地红了。   他低低地说道,“母后相信儿臣,儿臣定当为母后分忧。”   她舒心一笑,“很好,本宫近日来得了一些灵芝,看你气色不佳,便带些走,补补身子吧。”   “多谢母后。”   姚南枝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起身,行礼谢恩。   午后,玄香来报,说是安宁公主来了。   蓁蓁扶额,她今儿是跟姓姚的过不去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往她这里来?却是强打起精神迎客。   安宁人还未来,笑声便先至,银铃一般清脆,“皇嫂,听说你这儿有个叫做阿瑶的宫女,生得很是貌美。皇嫂可以将她赐给安宁吗?”   “……” 第87章 087 最想成为你的人   安宁走了进来。   “皇嫂!”她叫的亲热, 很是随意地行了个礼,便让人将自己准备的玉如意送了上来。   她指着那玉如意说道:“这是安宁的一点心意,想跟皇嫂换那个叫做阿瑶的宫女,不知皇嫂可愿意?”   “瞧着是个稀罕物。”蓁蓁打量着那玉的成色, 赞了一声, 颇为纳罕, “这样好的东西,你也舍得送给本宫?”   这安宁是个骄纵性子, 若非有求于她,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她的人影。这一回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竟是直接往她宫里要人了, 还是白雨渐?   “皇嫂也知道,安宁素来最喜欢漂亮的东西,”   安宁笑道, “安宁刚刚在御花园中赏花, 听那些小宫女们嘴碎,道是皇嫂宫中, 新来了个绝色宫女,美若天仙,是以安宁十分好奇。不知可否让她出来, 让安宁见见?”   蓁蓁张了张口, 没想到白雨渐的“美名”传得这么快,看来,得找个由头让这“阿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才好。   不然今儿好奇的是姚翩然,说不准明儿好奇的就是姚玉书了,到时候,该不该给皇帝见这个大美人, 还是一个大问题。   想到这俩人面面相觑的场景,她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安宁颇为奇怪,“皇嫂笑什么 ?”她的要求有这么好笑嘛?   “你要见她,也是可以的不过我这婢女性格古怪,”蓁蓁正色道,“若是她不愿意见公主,本宫亦是不能勉强。”   安宁公主大为惊奇。   什么性子的婢女,竟然连公主的面子都敢驳?   转念一想,她这皇嫂可是太行有史以来,权势最盛的皇后。   身边得宠的宫女,便是性格如此也不稀奇了。   但再得宠,说到底,只是一个婢女。   安宁公主身为皇族,又被虞氏宠得无法无天,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对她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况且,若那婢女果真貌美至极,皇嫂难道就不怕,她得了皇兄的青睐?   皇嫂就没有危机感吗?   倒不如她将人从后宫带走,替皇嫂解决了忧患。   岂不是一桩好事?   于人于己都有利,何乐而不为?   安宁势在必得:“本公主待美人,一向是宽宥有加。劳烦皇嫂告诉她,本公主愿许诺百金,并且让她做本公主的贴身侍女,就问她可愿跟本公主回府?“   蓁蓁沉吟一二。她看向玄香,莞尔道:   “玄香,你去问问阿瑶,就道……安宁公主想要见她,并许以百金,带她离去,问她可愿意?”   玄香不久便回来了。   “回娘娘,阿瑶说,“   玄香咳嗽两声,模仿起那人淡漠的语调。   “承蒙公主殿下厚爱,奴婢岂敢不应?但奴婢想问一句皇后娘娘,当真要舍了奴婢么?奴婢当初应娘娘之约,常伴娘娘身侧,为娘娘‘分忧’,若娘娘当真下定决心,要将奴婢送予公主,奴婢毫无怨言。只是可惜,今后不能在娘娘身后服侍,为娘娘‘分忧’了。”   蓁蓁:“……”   白雨渐这回答,倒是挑不出错处。   第一,很好地保全了安宁公主的面子,第二,又暗示当初是自己,安排其留在碧梧宫中,且大有用处……   至于这用处是什么,全凭旁人猜测了,蓁蓁自己,当然知道白雨渐的“用处”。也知道在身后服侍,是个什么服侍法……   但安宁却不一定知道,此用处,非彼用处……   果不其然,安宁回过味来,露出了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仿佛火烧屁股,她变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枉她还以为,自己是好心想帮助“皇嫂”,却原来,皇嫂早就有将美人献给皇兄的意思!   安宁从小在后宫长大,这些妃嫔固宠的手段,她亦是清楚……没想到原来皇嫂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呀!   她连忙道:“都是安宁任性不懂事,皇嫂千万别放在心上。这阿瑶说到底,是皇嫂的人,安宁怎好夺人所爱……“   “本宫……”   “皇嫂当真贤良,皇兄若是知道了皇嫂有此美意,定然欣喜。”   安宁硬着头皮,挤出了一句夸奖的话。   蓁蓁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安宁了,。   她原本是想让白雨渐尝尝吃瘪的滋味……   没想到,他竟是丝毫不在意自己“婢女”的身份,还飞快进入了角色,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这个危机。   甚至将这皮球踢回了她的脚下……   让安宁以为,她是那为了争宠,不得不寻觅美人,献给自己夫君的可怜女子。   迎着安宁同情又纠结的目光,蓁蓁只得讪讪道:“公主说笑了,一个婢女而已。”   却在心里狠狠地记了某人一笔。   安宁依旧很是同情,她轻轻地握住了蓁蓁的手,   “皇兄知道皇嫂如此苦心,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皇嫂千万别着急,那些女子不过是昙花一现,能得几时好?安宁,安宁懂皇嫂的苦,知道这种爱而不得的心情,安宁相信,皇嫂一定能跟皇兄和好如初的。”   她眼泪汪汪,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目光里,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爱而不得?   蓁蓁难免好奇。   “安宁,你难道还放不下那个人吗?”   安宁一怔。   “皇嫂是说,丞相大人吗……”   蓁蓁点头。   安宁长长地出了口气,“能够再次见到他,安宁就很高兴了。安宁一直相信,丞相大人没有逝去。他终有一日会回来的,果然,安宁的预感,没有错。”   她真心笑着,“安宁知道,丞相大人不喜欢安宁。在大菩提寺放灯那一晚,他曾经对安宁说过,他此生有未尽之事,那个眼神,安宁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安宁想,那件事,应当是他要为他心上人去做的吧。”   “他的心里,应当一直都有一个人的存在,那个人占满了他的心脏,没有人能够挤得进去。安宁不可以,其他女子,也不可以。安宁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但安宁喜欢过他,所以真心希望他能够幸福。“   她看上去,是真的释然了。   蓁蓁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她的眉眼之间,与白雨渐有那么一点相似。   明明是不同环境、不同身份下生长起来的两个人,就算面对面坐着,也完全认不出彼此的亲兄妹。   却也在经年累月后,拥有相似的善良与美好,难道血缘的力量当真有这么强大?   她头一次感到了何谓亲缘“羁绊”。   蓁蓁若有所思,然而,安宁一说到与白雨渐有关的事情,就停不下来了,毕竟那是她的“初恋”。   “若不是遇到过他,我不会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安宁红着脸说,“因为丞相大人告诉过我,真心的可贵,那个时候,他郑重地、真诚地感谢了我的喜欢,让我觉得,我的心意受到了重视。也许在他看来,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那句话却让我明白,唯有真心,才能换取另一颗真心……“   蓁蓁看着安宁公主通红的脸,不禁失笑,“公主这是……又遇到了哪位真命天子?”   安宁的脸更加红了,她左右看看,方才将身子探过来,附在蓁蓁耳边,悄声说道:   “探花郎。”   蓁蓁眨了眨眼,自古以来的话本里,公主爱的,都是那状元郎啊探花郎。   看来话本诚不欺我啊!   不过——探花郎,不就是明琛吗?!   白雨渐最是看好的,明家众多子侄之一。明琛,像是少年时候的白雨渐,却又多了许多温和与纯良。   原来,还是跟白雨渐脱不了干系啊……   “那就预祝公主,马到成功。”   送走了安宁公主,有人缓步走近。衣袂飞扬划过破空之声,不抬头也可想象出,是什么样的风姿。   直到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她的唇角微微勾起。   “本宫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嫉妒安宁公主了。”   嫉妒?   他眸色微动。   她却忽然抬起眼来,认真看他,“见到公主,你高兴吗?”   他哪里不知道她是何意呢?安宁,就是他的妹妹,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原来神也心软,也曾留下过希冀。   “其实,世上有很多人,期盼着你回来,”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兄长,不走了,可好?“   “好。”   他低低地说,“谢谢你。蓁蓁。”   白雨渐凝视着她的眼,只觉心口的那份喜欢几乎胀满,随时都会爆裂。   他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压低了身子。   蓁蓁闭上眼,感受着他温柔的亲吻。   他的唇温软至极,在她的额头、眼皮、还有脸颊上停留。   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那么轻那么轻,带着想要一辈子珍藏的爱意。   白雨渐亲完,却是捧着她的脸,低低笑了。   他本来就生得好看,此刻被笑意晕染的脸庞,好看得教众生颠倒。蓁蓁不自觉,竟是看得呆怔住了。   他眸子里笑意愈浓。   忽然想到什么,蓁蓁抬手,往眼皮上一抹,果不其然,看见指腹沾染的红。   她连忙到那梳妆镜前一照,一张脸上到处都蹭到了口脂,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   难怪他在那笑。   笑笑笑……   她忍不住在镜子里,瞪了那人一眼。   却忽然被他从背后抱住。   他弓着背脊,将脸颊埋在她的颈项之中,轻轻地嗅着,像是一只大型犬。   长长的睫毛刷过,男子脸上的神情极为眷恋。   “能跟我说说,为何嫉妒安宁吗?”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让人沉沦的魔力。   “因为安宁得到了母后的爱啊。”   她可从来没有感受到母亲的温暖,所以每次看到安宁露出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笑,都不禁想要感叹一句。   “那个孩子,可真是幸福啊。”   “蓁蓁。”   他声音微哑,又靠她更近了一些。   身体紧贴着,仿佛是她全部的支撑。他的体温不像之前那么低了,反而有种抚慰一切伤痛的,宽厚与温暖。   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对上那双漂亮漆黑的桃花眼。   那双眼中,满是动容。   他能够感受此时此刻她的心绪,并且与她体会着同样的情感。   “兄长,不必为我难过,”   蓁蓁轻轻地笑着,“上天是公平的。她拥有了虞氏作为母亲的爱,我也得到了你作为兄长的爱,不是吗?我很满足了。“   他捧起她的脸颊,看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蓁蓁,以后,我可以是你的任何人。”   “父兄、娘亲、情人、爱侣、奴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什么都没有关系。不管你将我当成什么人,都可以。”   他的眼神是那样清澈、那样坚定。   她却眨了眨眼,“那么,丞相大人你,最想成为我的什么人呢?”   她故意将唇送近,却停留在他嘴唇一寸的地方,呵气如兰。她的目光,从男子的两瓣薄唇一点一点,移到了他的眼底,他眸色很深,好像要将人一口侵吞进去。   呼吸纠缠之间,不分彼此。   他低头,一点一点地靠近,近到两个人的鼻尖互相擦过。   白雨渐嗓音微哑,“只要是,你的人。” 什么人,都可以。   这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就在蓁蓁闭上眼,准备迎来一个绵长热吻的时候,感到唇角被人轻轻一贴,却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衣衫窸窣之声响起,松香气味逐渐远离,被笼罩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睁眼,他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没想到有朝一日,白雨渐也学会了欲拒还迎这一招。   蓁蓁舔了舔唇,淡定地走到躺椅那躺下,然后对着后面挥了挥手。   “本宫要小憩一会,你且下去吧。”   达不到目的,就翻脸不认人。   一声轻笑倏地响起,又是无奈又是纵容的意味。   待她回头,白雨渐还当真是没了影子,真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撇了撇唇,却是伸出手指,按在那被他轻轻贴过的唇角。   不知为何,这个蜻蜓点水的吻,比那种深入浅出的吻,还要令人心动。   ……   今日是前往伽蓝山的日子。   伽蓝山位于中洲极北之处,地势险峻,且时常出现极端天气,譬如六月飞雪、冰雹寒潮、大雾弥漫、极端酷热……甚至在一些传说之中,将伽蓝山传为鬼蜮。所谓鬼蜮,便是生人不至,死灵徘徊,阴阳交替,鬼魅横行。   但姚玉书显然不信这些。安顿好京中事务以后,便带着蓁蓁出发了。   此行最多耗费半月,且是秘密出行,蓁蓁特意从暗网中挑选出了替身,坐镇碧梧宫,以掩饰中宫空虚。   俪韦生前用药物控制这些暗网中人,解药在她手里,是以并不惧怕他们会反叛。   皇帝那边也安排好了一切。   出发前一天,蓁蓁却想到了广宁侯。   姜远道亦是知道伽蓝山有秘宝,此行恐怕不会顺利。姚玉书却道不必忧虑,姜远道就算再神出鬼没,想来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猜到他们会何时出发,又会经过哪些路线。   蓁蓁迟迟不语。   为救姚南枝那一次,姜远道已经掌握了伽蓝山的地势图,以他才智,要想模拟出皇帝的路线恐怕是轻而易举。   姚玉书未免轻敌。   但她并未与姚玉书透露,姜远道也对秘宝虎视眈眈。   如今姚玉书对她的信任本就岌岌可危。   万一姚玉书认定她与姜远道串通,就算是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   是以去往伽蓝山的一路上她都很沉默。   姚玉书正在闭目养神。马车忽然一个咯噔,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蓁蓁掀帘询问。   姚玉书亦是醒了过来。   此次出行没有带许多奴仆,蓁蓁带了一个婢女,而姚玉书未带贴身侍从,禁卫军统领易容成了车夫,为他们赶车。   护驾的守卫在暗中跟着。   这一路,倒是挺像帝后微服出巡、游山玩水,但可惜蓁蓁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只因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防可疑之人,是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蓁蓁敏感的神经。   车夫连忙上前回道,“回禀主子,车轮陷进了泥坑,还请给属下一点时间处理。“   一看,果真是。   蓁蓁皱眉,身后之人忽然道,“既然如此,夫人,你我便去一旁等着吧。”   姚玉书手摇折扇,身穿象牙白的长衫,下了马车,往那一站,倒是一枚翩翩佳公子。   四周正好有一个面摊,二人便径直坐下,点了两碗阳春面。   一把细面,半碗高汤,一杯清水,五钱猪油,一勺秘制酱油,烫上两颗挺括脆爽的小白菜。   “这民间的吃食,倒是别有风味。”姚玉书嗅了一口面香,眸中微亮。   蓁蓁亦是叹道,“高官厚禄,美眷如花,不如一碗阳春面来得实在。“   姚玉书淡淡看她一眼,却没有接话。只是低头吃面,他出身皇族,自然是仪态优雅,不紧不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的是什么珍馐美馔。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来这么一碗面,倒是别有意趣。   可她在吃面的时候,想到的,却都是与另一人,他们也曾这般坐在晨光的面摊之中,坐在杏花树下,一人一碗阳春面。   她的嘴角,被那人用一块带着杏花香气的巾帕,轻轻擦去,他的眼中,淡淡的笑意在弥漫。   骤然回神,眼前之人,变幻成了一张清俊的脸孔,姚玉书戏谑道:   “夫人还真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吃面也能吃到嘴边。”   她忽然就怔在了那里。忘记了躲避,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么静静地盯着他看。   姚玉书擦拭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块帕子折起,放在了桌上。   “走吧。”   仿佛刚才的暧昧,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你的婢女?”姚玉书忽然道。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道颀长的身形站在那里,身着婢女服饰,乌发白肤,衣袖翩然。   整个人笼罩在晨曦之中,迎风而立。面色像是冰雪一般晶莹雪白。   看上去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蓁蓁与那人对视。不知方才的景象,他看去了多少,又看了多久。   姚玉书眯着眼,不知为何,他有点不喜那婢女的眼神。   “阿瑶。”姚玉书看来,她垂着眼,轻轻道,“那是臣妾的婢女,阿瑶。”   姚玉书点头,一个婢女而已,并不放在心上,撩起袍子上了马车。   紧赶慢赶,夜里到了山脚之下,这方圆十里都没有客栈,只得就地扎营。   皇帝等人拿起弓箭,前去狩猎,留下婢女与蓁蓁二人。他们相顾无言。   “娘娘有想吃之物吗?”终于还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低声道,“微臣一路观察,见此处日照充足,植被繁茂,应当有些汁水充沛的果子。娘娘舟车劳顿,且在此等待,微臣给娘娘寻来。”   蓁蓁想说不必,你留下来陪我,白雨渐却是径直走了。   蓁蓁若有所思。   他今日情绪很是低落,好像是……从看到她与姚玉书一同坐在面摊时开始,那个时候,他看着他们的眼神,就有些悲伤。   蓁蓁叹了口气,白雨渐在她面前表现得很不在意,但其实心里……在意得不得了吧?   正想着,身前忽然笼罩下一阵阴影。   “别动。”他半蹲了下来,撩开她的裙摆,握住了她的小腿,将什么轻轻涂抹在她的肌肤之上。   她低头看,嗅到那股苦涩的药味,是一种驱蚊的药草,捣碎之后,涂抹在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可以消除疼痒之感,散发出的气味,还可以驱赶蚊虫。   原来他并没有走远,而是给她寻来这种药草,蓁蓁看着他低垂的长睫,有些失神。   这山野之间,蚊虫颇多,她的小腿上都是红红的肿块。她皮肤白,这红肿便十分醒目,但有长长的裙摆盖着,就连与她整日相对的姚玉书都没有注意到。   而她也在强忍着那股不适,想着等到回了帐子才去涂药。她以为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他指腹轻柔,按在肌肤上的力度张弛有度,不仅消除了那种痒感,亦是缓解了肌肉的酸痛。   他垂眸,“行军打仗时,时常出现这种情况,虽是小伤,但有些蚊虫颇毒,只叮上一口,身子差些的,便能要去半条性命,所以也不能小觑。”   他淡淡说着,她知道他说的是去边疆的那些日子,他们分离的时间。   那一战足以被载入太行史册,忽赫十六部俯首称臣,广宁侯元气大伤。   她没有亲眼见到,却能够想象得出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模样。   似乎是她专注倾听的模样愉悦到他,白雨渐说起那段战事,嗓音愈发温柔,他是个很适合给人做先生、亦或是讲述一段故事的人,哪怕是平平淡淡一件事,都能说得引人入胜。   拉下裙摆,给她细心整理好了,他方站起身来。却忽然被她勾住了小指,那少女低着头,手指却紧紧地拽着他的。   有点任性的意味。   “蓁蓁?” 第88章 088 没法把持了   她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他便耐心地在那等着,好像等多久都不会有怨言。   蓁蓁慢慢松开了他的手,“果子,我想要甜一点的。越甜越好。”   他看她半晌, 低低应了, “好。”   蓁蓁看着他的身影遁入那漆黑的密林深处, 就好像彻底地从光明剥离出去,走进了一条不归路。   皇帝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此次收获颇丰, 不仅猎得了野兔野鸡还有一头野猪。   架起火堆,将猎得的肉食在上面烤着, 滋滋冒油。往上洒一些香料, 肉香挥发出来,香得人口水直流。蓁蓁却有些心不在焉。   白雨渐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时辰。   却还没有回来。她不禁有些担心,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她再度往白雨渐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眼, 忽而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没有靠近, 而是将用巾帕裹着的东西交给了守卫,由守卫交到她的手上。   见皇后一直看着某处, 皇帝亦是眯起眼,往那处一望,“皇后对这个婢女, 倒是重视。”   他原本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婢女, 此刻分出一点心神细看,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和熟悉。   虽然那张脸平平无奇。   但作为一个婢女,身板未免太过直挺了些?   还有这骨架,亦是有些粗大了吧?   难免让人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蓁蓁收回目光,身旁之人忽而凑近,姚玉书揽过她的肩头, 带着点戏谑意味,“莫不是皇后想学那阿娇,与巫女楚服勾结?”   察觉到他的试探之意,蓁蓁将心思放在应付他上,故作娇嗔道:“皇上说笑了,臣妾哪有那胆子啊?”   废后陈阿娇是失宠之后,对天子心生怨恨,才与巫女楚服勾结在一起,不仅以巫蛊之术咒诅那些得宠的妃嫔,还让楚服扮作男子,与自己欢好。   可她不爱姚玉书,又如何需要那般?   再说就算她动了那般念头,又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放在明面上呢?   其实白雨渐跟着过来,也是担心姜远道会在此行出手。   毕竟在京中对广宁侯还算了解的,便只有他一人了,于是蓁蓁便欣然应允了他的请求。   白雨渐对于易容一道颇有讲究,走出来时完全变了个人,好一个平平无奇呆滞木讷的婢女。   若非那道天籁般的嗓音,她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   一路上他极少说话,又无人结伴同行,是以没人发觉不妥,只当他是皇后特意找来照顾起居的婢女。   生得高大些,想必是身怀武艺,倒也没有多加盘查。   想来,姚玉书也觉得刚才的玩笑话有些过了,倒显得他总是疑神疑鬼。   是以便想给她赔罪。   一块洒满香料,烤得香气四溢的野猪肉,忽然递到蓁蓁跟前,姚玉书笑道,“皇后尝尝,这东西难得,肥瘦均匀,外焦里嫩,在宫中可吃不到这样的野味。”   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拂了皇帝的面子,蓁蓁便笑着张口,也不介意那是他的筷子,咬住了那块野猪肉。   不由得眼眸微亮,这肉果真烤得极好,极其入味,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下一块。   姚玉书见她喜欢,亦是愉悦,开始了下一轮的投喂。   之前她做贵妃的时候,他便喜欢这样一口一口地喂她,不论是点心,肉丸,羹汤,她都来者不拒,还会弯弯眉眼对他笑。   但自从他们闹僵之后,便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了,这还是她做皇后以来的第一次。   看她像一只小猫般吃得满足,他心口便洋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融融的暖意。   一时间看着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柔情。   火光之中,男子俊颜上一片温柔,少女则是垂着长睫,乖巧地吃着食物。   二人均是通身贵气,男俊女美,般配得不行,远远看去,就像是寻常富贵人家,极为恩爱的一对夫妻。   有人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了许久,眼眸中氤氲着未明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去。他离开的地方,唯有透过稀疏枝叶、一道稀薄的夕阳余晖笼罩着。   一段淡淡的松香气味遗留在原地,显示着这里有人来过。   用完晚膳,蓁蓁看到被巾帕包着的东西,解开来,是几个圆鼓鼓、红彤彤的果子。   想必是白雨渐摘回来的。   诱人的果香散发出来,她浅尝一口,当真是香甜可口。而且这甜味十分适中,软糯清香,一点都不齁人,正好解了肉食的油腻。   汁水四溅,甜味萦绕在舌尖。   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那个,一触即分的吻。   与这个果子带给她的甜味,一模一样。   姚玉书尝了一个,亦是龙颜大悦,“这是何人所得?赏!”   立刻有人领命。   蓁蓁将剩下的果子都用巾帕包好,那上面还残留着很淡的松香气味,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她说,“臣妾身子有些倦了,就先回营帐休息了。”   姚玉书也没留她。他一会还要与禁卫军统领商讨明日进山的事宜。   是以温和点头,示意她离去。   蓁蓁把果子都放回了营帐,却没有待多久。她拐了个弯,走向一较为僻静之处。   有细微的潺潺流水声传来,若她猜得不错,那里有一座幽清寒潭。   此次跟随保护皇后的暗卫,是暗网的人。   他们不会跟的太紧,她打了个手势,那些人,就不再跟着她往里进了。   往更深处寻觅,果然看见一池潭水。   四周怪石嶙峋,林木遍布。在潭水的前方,悬挂着一条飞瀑,白练似的飞流直下,落进那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   水流激越,哗啦作响。   潭中水尤清冽,盛满了月色。   水中,飘浮着一个人。雪白的衣袂被浸透,飘在水面之上,仿佛烟雾一般,随时都会融化在水中。   有一瞬间,疑似见到九天仙人。   美玉浸透了月光。   皮肤上,都挂满了水珠。他身子半浸在水中,脸上易容皆去,轻阖着长长的睫,面庞如同寒霜一般的白。   海藻般的乌发,在水中丝缕地散落开来,美得无与伦比。   像是沉睡的神明。   山中气温本就偏低,何况是在夜间。   她想起全子衿说,他很小的时候,曾在隆冬腊月,跳进寒冷彻骨的潭水中,想要溺毙自己。   什么样的痛苦,会让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想着,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今日,看着她与姚玉书的相处,白雨渐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甚至还给她往小腿上擦了药膏,内敛的温柔。   却转头,将自己浸在这寒冷刺骨的潭水之中。   若非她与他相处十年,还知道他有心疾一事,猜到他此刻必定心情不佳。   他莫不是打算在这里待一晚上?   明明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   筋脉尽断,却在湖边舞剑。   明明有哮喘还总是肆意酗酒。   身怀长命蛊就不在乎是否中毒。   手臂上那些青紫色的针眼。   包括在他们初.夜过后,横在颈项边的那把剑……   这条性命,他从来都不想珍惜。   “白雨渐。”   她的声音,唤醒了那个浸在水中的人。   湿重的睫毛费力睁开,凝结成水珠,缓缓从眼角滑下。   他看到了岸边的她。   他干净清冽的眼瞳之中,仿佛拨开了浓雾,逐渐变得清明。   白雨渐向她游了过来。   到岸边时,他被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趴在岸边,脊背弓起,脸颊也染上了一丝红。   他的头发黏在脸侧,抬起的一双桃花眼中氤氲着水汽,竟是不自觉地诱人。   他在水中,就像是那些传说中以美妙歌喉,诱人堕落的海妖。   “你快起来。”   少女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说着,她捞起他放在一旁粗大树根下,叠得整齐的雪色外袍。   他是穿着中衣入的水。   白雨渐从水中起身。   身上的衣衫被浸透了,紧贴着肌肉线条,哪有平时半点工工整整的样子,凌乱中透着致命的诱惑。   眉眼亦是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   眸中幽幽的黑,低垂着凝视她。   此时的白雨渐,欲得不像话。   像是白梅树化成的精魅,让人想要扑倒。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问。   很快,他自己就回答了这个疑问。   “……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他的嗓音很轻,很柔,应该是想到了在竹楼的时候,他在湖边舞剑,而她恰巧在他犯了哮喘之时寻来。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他的蓁蓁,总是能找到他的。   蓁蓁气不打一处来,找到他?   她可不想总是在这种地方找到他。   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吗?   蓁蓁不想说话,她伸手去解他身上的湿衣,手指一沾到他的身子,就打了个哆嗦。   她一边解一边低低地说。   “你心里不好受。”   “可以来找我。”   就像潜入地宫中一样,来找她。   大可不必这样自己扛着,她可没忘他大病初愈。   当初那命悬一线的样子,她可是看在眼里的。   少女皱着眉,一脸埋怨。   白雨渐抿着唇。   他的神色很淡,眸子里的光,亦是微弱。   “我想冷静一下再去找你。”   他解释着,想让她明白,他并没有轻生的念头。   自从与她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起过那样的念头。   也不想她认为,他是那样软弱的人。   他只是,他只是……太难受了,一定要用什么极端的办法,才能够缓解心口那股疼痛。   他无措地看着她,却发现她的眸子渐渐地冷了。   白雨渐慢慢地闭口不言。   是,他本就做不到那样地肆无忌惮。   看着她与正头夫君相处融洽,还能装作平静,若无其事地去找她。或是歇斯底里,冲她发泄自己的怒意和嫉妒。   他让她失望了。   “蓁蓁,你是不是悔了。”   他很平静地问着,手却有些抖。   他不明白自己的手为何会发抖,他感觉到他的心脏是冷的。就像是刚才的潭水那样冷。   应该是后悔了吧。   她想要的,肯定不是这样的他。   尽管。   这才是他爱上一个人的样子。   她想要的,应当是那光风霁月的白雨渐,强大无畏的兄长。   而不是一个卑微胆怯的“奸夫”吧。   白雨渐垂着眼,明明是那样高大冷清的男子,却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忽然间,他的腰被人轻轻环住。   中衣被她解开,他近乎半身赤.裸,乌黑的湿发披散在双肩,后背,还在往下滴水。   那水珠沿着肌肤滑落,风一吹便是冷透骨髓。   她将手中的外袍,披笼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整个人依偎在他的胸口。   “兄长,你可是吃味了?”   他整个人像是冰块一样,她却没有离开,而是贴得更紧了一些。因为她的靠近,他渐渐回复了一点体温。   他惨白的脸,也恢复了点点血色。   像是从地狱之中,重新回到了阳世。   他没有说话,对自己的那些感受,难以启齿。   她知道,要完全扭转一个人的观念,是非常难的,何况如他这般执拗之人。她轻轻地说,“不必如同圣人般完美无瑕。神灵是心软的,人是被允许犯错的,兄长也是。“   白雨渐垂眸,那双桃花眼里,像是揉碎了星子,风一吹就散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那眼神是那么地干净,炽热,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传递着那属于她的、鲜活的温热。   他缓缓地将她抱紧,拥入怀中。   他的睫毛湿透了,轻轻一眨,便有水珠滑进她的颈项之中。   不知是刚才的潭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静静相拥。   他的手臂搂着她,忽然凑到她耳边,喃喃地说。   “其实,我也很想知足。”   他的声音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能够再次看到你,陪在你身边,我已经很高兴,不该再奢求什么。我是……绝不愿让我的私.欲困扰到你的。”   他本就不是情绪外露之人。   这一生,所有的情绪,都在她身上倾尽了。   不论是愤怒、痴狂、悲痛还是如同现在这般的苦闷彷徨。   原来易地而处,不愿所爱为难,是这样的心情。   雄性之间争夺配偶,死伤常有。   但人,又岂能与畜生禽兽混为一谈。   蓁蓁啊。   是他从小看着长大。   说是他的掌上明珠,一点都不为过。   他将她看得太重,所以顾忌太多,始终不愿出手。哪怕看到她有一点点的损伤,他都是不愿的。   她如今的地位,亦是当初他期望看到的。   当初,他以逼退广宁侯为交换,像一个兄长一样,换姚玉书对她的承诺。   予她这一生的宠爱与尊荣。   桩桩件件,姚玉书都做到了。   作为她的夫君,姚玉书待她,比他做得更好。   他本就没有资格,再争抢什么。   不过是借着从前过往,借着她念旧的性子。   才能卑.鄙地与她在一起。   是他道德有失。是他背叛君主、亏欠姚玉书在先。   这些,是他该受的。   蓁蓁能够感受到,男子的身子更加紧绷了几分。   他的情绪在一瞬间低落下来。   眼底的阴霾再度回归了,他的脸庞,看上去更加苍白了。   蓁蓁难免想起在医书上看到的,郁结于心者,很难摆脱一些不好的情绪,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是在黑暗之中闷头行走,看不到半点希望。   白雨渐是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清楚吗。   她相信,就算她与姚玉书只是未婚夫妻,清清白白,他都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痛苦和焦虑。   何况她与姚玉书,在外人眼中,还真算是“恩爱”的一对。   是以,他不愿伤害旁人,只能折磨自己了。   世上专情之人,一定也希望,伴侣能够对自己用专。   爱一个人,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无私奉献。   而执念一旦扎根,就容易成为心病。   所以情深不寿,大约也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蓁蓁叹了口气,抱紧他的肩背,给予他安慰。   “别多想了,兄长。”   她想了想,忽然松开了他。   踮起脚将手放在他的脑袋上。   浓重的水汽,顿时湿透了她手心。   就好像以前,他总对小时候的自己做的那样,她把手放在上面,迟疑地揉了揉。   白雨渐微微愕然。   他抬起眼眸,瞳仁在长睫掩映下,显得分外漆黑。   竟然有了几分少年气。   她笑着,揶揄他。   “兄长看上去像个小孩子。”   “蓁蓁。”   他眼尾还有不易觉察的红。嗓音清寒,却带着些无奈的开口唤她。   “兄长今天不高兴,怎么办呢?”   她忽然贴在他耳边,软语道。   “蓁蓁亲你一口,会高兴点吗?”   他耳根顿时有些泛红。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却总是为她一些话而无措。   说直白一点,就是禁不得逗。   明明他在榻上,是十分凶狠强势的。   表面上有多清冷克制温文君子,身.下就有多发狠。   但好像,除了那一方天地以外的任何时候,他都很是纯情,让人忍不住想要调戏。   尤其是这,四舍五入等同于出浴美男的模样,看着实在是太诱人了。   于是蓁蓁便缓缓地贴近,踮起脚,咬住了那两瓣看上去就很好亲的薄唇。   温温软软,凉凉的。   果然很好亲。   起初,是她在主动。   很快,她就被人半搂半抱着,推到了树干上,压在树干上亲。   他亲得克制而又大胆,勾着她追逐。   耳边,就连风声都缓慢了下来。   她听着他们亲吻的声音,难免有些耳热。   月色默默流转,洒在这处暧昧昏暗的角落。   白衣男子笼罩着怀里的娇小,他们的衣袍和发丝垂落下来,在夜风之中轻轻摆荡纠缠,不分你我。   直到她感到有些窒息,拍打着白雨渐的背,这场缠磨的吻才停止。   明明只是一个吻,他的眉眼,却汗淋淋的,好像已经大战了十几回合一般。   特别是那眸光,暗得能将人魂儿都勾走。   他修长的手指,也钻进了她的指间。能够感觉到男子坚硬的骨节。他不断地揉.弄她的手心,仿佛是在汲取着她的体温。   蓁蓁被他的举止弄得心跳不止,不禁偏了偏头。   “好了,我们回去吧……唔……”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人追着堵住。   他是自下而上地亲来的,蓁蓁的手,还被他紧紧地牵着。   男子的脖颈轻扬,修长而优雅,乌发遮挡了大半侧脸,只露出冷白的肌肤。   他半跪在草地之上,虔诚地像是在亲吻神像。   只是那不断吞咽的喉结却彰显着,这可不是一个多么圣洁的吻。   最后分离时,她的舌根都在发麻,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   而嘴唇好似没有了知觉,被他亲得太狠,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白雨渐的唇色亦是嫣红,比她给他上了口脂那天还要红。   但他看她的眼神却是意犹未尽,大有再亲上一亲的意思。   蓁蓁可吓了一跳,照这个架势,他怕是能亲上一整晚都不停的……   她连忙伸手,捂住了男子还欲压低的唇。   谁知道以前连肌肤触碰都厌恶的人,竟会有朝一日,变成一个亲吻狂魔。   而他安静地任由唇被压在她掌心,有点任君采撷的意思。   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   对着他秀色可餐的眉眼,要不是顾忌着他刚在潭水中泡过,真的想直接……   遏制住这要命的想法,蓁蓁立刻义正严词道:   “好了,夜深了,你身上还湿着,万一风寒怎么办?我们快回去吧。”   一丝失望被他很好地掩饰了,白雨渐垂下长睫,低低“嗯”了一声。   ……   蓁蓁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原因还就是潭水边的那个吻。   想起他半跪在地上,仰头衔住她唇瓣,长长的睫毛颤抖的模样。既圣洁,又淫.荡。   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脆弱地翕张翅膀,却死死黏在蛛网上,挣脱不得。   她陡然起身。   这真的怪不得她。   任谁被那样亲吻,都没法把持得住。   实在是太能勾起心里的邪.念了。   她披衣而起,长长的乌发披散在身上。她走出营帐,皇帝的主账还点着灯,想来姚玉书仍在与臣子议事。眼看天色已近二更,这是要彻夜不眠的阵仗。   走了没几步,她忽然停下。   树荫下,一抹浓黑的影子连接着颀长的身影。   他身高出众,提灯而立,微弱的灯光勾勒清冷的轮廓。   他换回了那身雪白的婢女衣裙,女气的衣裙穿在身上,不仅没有半分媚气,反倒散发出一种超凡脱俗、雌雄莫辩的美感来。   只让人觉得色如冰雪,不可亵玩。   明明是毫无特色的眉眼,得益于这周身不俗的气度,竟让人看得浮想联翩。   “皇后娘娘。”   他改变了声线,是那种偏女子的低哑,“听闻您夜里畏寒,奴婢给您暖了汤婆子来。”   他的怀里,果然揣着鼓鼓一物。   忽然,有几个守卫走过。   他们自然不敢多看皇后。可皇后身边的婢女就不同了。   他们的目光,原本只是虚虚掠过,却又不自觉地定在婢女身上,多看了几眼。   那婢女长得普通,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可这到了夜里,那灯下静立的风姿,还有那胜雪的肤光,竟是惹得人心痒无比……   蓁蓁自然看到守卫眼底的惊艳。   不禁心口冷笑。   好啊。   看来史书工笔都错了,要她说,他白雨渐才是那祸水才是。   不仅招女人,现在连男人都招。   蓁蓁皮笑肉不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帐中。   白雨渐垂眸,不知她忽然的不悦从何而来。   却听一道轻柔的嗓音,幽幽地从营帐中传来。   “阿瑶,进来吧。” 第89章 089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等人进了营帐, 蓁蓁让他坐下,而后便给他把脉。   脉象显示寒气入体,也是,他在那潭水中泡了那么久, 能正常才怪。   她叹了口气, 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 给他倒了一盏热水,“先睡吧, 时辰不早了。”   白雨渐看着她,欲言又止。蓁蓁握住了他的手, “你就在这里睡, 不会有事的。”   他的手很凉,不知是在外间站了多久,想到他刚才站在那里的样子, 她不禁将脸缓缓地贴在他的胸口, 咕哝地说:“我陪着兄长。”   她的头发都披散在双肩,他抬手抱了她一下, 然后吻了吻她的额头。   白雨渐躺下时,还在看着她。那双桃花眼是那样地安静,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 忽然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意味。   蓁蓁抿了抿唇, 盯着他看了一眼,掀开被子亦是想要躺进去。   外间忽然传来守卫的声音:“皇上。”   姚玉书?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白雨渐看着也不像是有慌乱的样子,一双眸子深浓了些,他挺身想要坐起,却被她死死按住, 又按回了枕上。   她将被褥拉上,盖住了他的头脸。   这万一要是被姚玉书发现了,可就严重了。   “兄长,你莫出声。”   说完她很快便走了出去,姚玉书看到她的装扮,愣了愣。   “皇后还没歇下?”   “嗯,”蓁蓁顿了顿,“臣妾有些口渴。”   说着她倒了盏茶,掩饰自己的心虚。   姚玉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忽然伸手放在了她的衣领上。   蓁蓁一惊,那只手却是将她的衣领整好了,姚玉书脸色淡淡的,看上去也很正常,“怎么衣衫不整的,这样就别出去了。”   她无言,点了点头。   一阵夜风吹进,激得人浑身发凉。烛光摇摇晃晃,忽地灭了。一柄剑直直地刺了进来。   “皇上当心!”   那剑是冲着姚玉书而来的,姚玉书自然也感觉到了后背发凉,他很快躲开了,顺便伸手将蓁蓁捞到一边。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   “广宁侯动手了。”   谁都想不到姜远道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不过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倒是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守卫与刺客打了起来。   姚玉书带着她往外撤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飘了过来。   蓁蓁看了看那些交战的人里,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想来是刚才混乱的时候就走开了。   她心下舒了口气,姚玉书忽然将一枚袖箭塞进她的手里,“你把它绑在手腕上,可以防身。”   刺客攻势愈发激进,似乎是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就算是暗网的人也加入其中,也逐渐有了不支的趋势。此次姜远道下了血本。   趁着空隙,姚玉书拉开烟花筒,将信号发出去,见到信号,皇帝安插在附近的援军很快便会进山。   姚玉书挥剑杀了一个刺客,却无暇顾及蓁蓁。   蓁蓁绑好了袖箭,第一箭失去了准头,好在她并不慌乱,很快第二箭便射中了一个刺客的心口,刺客手里的剑离她的咽喉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她刚松了口气,就感到身后有东西破空而来,熟悉的记忆被点燃,意识到那是什么她浑身僵硬,然而一道剑身与铁器撞击的“铿”的声音,又在耳边炸响。   箭矢被人挡下,有人向着自己靠近,血腥味中有淡淡松香气息。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问了一句:“娘娘没事吧?”   “我没事。”蓁蓁快速答道。她又射出短箭,将树干上的一个准备搭弓射箭的刺客解决掉。   她的后背,有白雨渐帮她清除危险。   白雨渐亦是将后背交给了她。   二人且战且退,就在又一根流矢疾射而来时,她感到身子被人一推,推到了刺客最少的地方,而他飞身应敌。   姚玉书亦是在那里,身上已经负了伤,她跟着姚玉书一同退进了密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都是刺客和守卫的尸体,蓁蓁的衣衫也都被血浸透了。   姚玉书也没多好,他将剑插进草地之中,那身外袍早就跟禁卫军统领换过了,以免刺客认出他是皇帝。   看了眼蓁蓁,他缓声道:“援军迟迟不至,朕怀疑出了内奸,”   他说着眸光骤寒。   “朕这个姜表哥,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广宁侯的厉害,此时此刻才算真正地领教到了。   蓁蓁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宝藏的具体地点。”   “什么?”姚玉书大惊。   隐瞒不下去了,蓁蓁将当日南枝是如何涉险,姜远道又是如何拿到的路线图三言两语说了清楚。   但明明她的暗网,在所有姜远道可能埋伏的地方做了布置,今夜的行动,却没有半点风吹草动传来。   除非,暗网之中,也出了奸细……   姚玉书与蓁蓁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忌惮。   这样的广宁侯,她愈想便愈是心惊,他今日所为,不光是想要那笔不菲的宝藏,更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以为他们是那黄雀,殊不知,姜远道早就拿好了弹弓,就等着他们出现。   以往作为旁观者,不觉其中分量。   直到今日,直面对手,才明白,他究竟拥有怎样恐怖的实力。   气氛意外地沉默了下来。   她想了想,还是跪在了姚玉书面前:   “皇上,都是臣妾轻敌,才让皇上至此险境。”   姚玉书看着她,叹了口气,亲手将她扶起。   “你我唯有相信彼此,才能解此困局。”   蓁蓁没有想到他对她的信任,还能维持,就在她告诉他真相之后。   “嘘。有人来了。”姚玉书按着她一同蹲下,这灌木丛有半人多高,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隔着叶片看去,只见一抹雪白之色,从阴影处缓缓走出。他的发散落下来,那双眼中满是肃杀之意。眼尾处,一抹血渍沾染,划出无限的绯艳。   白雨渐?   蓁蓁有些意外。   “丞相怎么会在此处?”姚玉书有相同的疑问。   “是臣妾的主意,”蓁蓁低声道,“广宁侯自幼与丞相一同长大,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何况姜远道曾经是白雨渐的手下败将,此行,白卿大有用处。”   姚玉书眉头拢起,“那这么说,皇后暗地里都与丞相在一起?”   蓁蓁没有否认,他脸色变得很差。   “当务之急,是我们三人齐心协力,解决眼下的困境。”蓁蓁提醒道。   姚玉书这才勉强缓和了脸色,但他的眼底仍旧有一分疑虑。   蓁蓁看向那抹白色身影,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皇上,皇后娘娘,”白雨渐清寒的嗓音传来,“微臣救驾来迟。”   看到他腰间的佩剑,确实是白雨渐的东西无疑,蓁蓁这才放心与姚玉书一起出来,“爱卿怎么孤身一人。统领大人呢?”   白雨渐道:“大人断后,让微臣先与皇上、娘娘会合。”   姚玉书道:“丹书玉令的秘宝,不能让人捷足先登。今夜便动身吧,我们三人必须要在姜远道之前,拿到那个东西。”   此行的目的,万万不能忘。   蓁蓁虽觉得有些危险,但也不好相劝。她看了白雨渐一眼,却发现他心不在焉,她眸光往下,“丞相大人手上都是血?”   白雨渐似乎回了神,他低头看了看,混不在意,“都是那些刺客的,娘娘不必担心。”   蓁蓁移开目光,没有再说什么。   三人沉默地往前。秘宝所在的位置是林中的一处山洞,山洞中机关密布,而白雨渐精通机关术,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蓁蓁没有告诉姚玉书的是,她在画给姜远道的地图中,刻意模糊了这个山洞的所在,引向了另外的洞窟。她也是赌,赌会不会瞎猫撞上死耗子,她所标注的那个地方,正好有一处山洞。   这就要看天意了。   在进入山洞之前,蓁蓁忽然喊住了姚玉书。   “皇上可是答应过,拿到东西之后,会应允臣妾的心愿?”   这洞口倒是奇异,周围长满了鲜艳的花草。它们生得十分茂盛,几乎将洞口遮蔽完全。若是不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一处入口。花草中还有几朵长春花,蓁蓁不禁看得有些发怔。这些花草都没有被人为破坏过,想必广宁侯并未找到这里。   看来,这次天意是站在她这边的,忽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蓁蓁不禁问出了那个藏在心中的问题。   姚玉书看着她。   她也看着姚玉书。   “朕是答应过。”   “天子一诺,一诺千金。君无戏言。”   “你是朕的皇后。”   “你也知道,我们都是虞氏的孩子,我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地在一起。”   “朕可以封你公主。”   “你我的合作,已经结束了,你再拘着我,也没用,不是吗。”   姚玉书一默:“姚南枝呢?”   她笑道:“哥哥你的心肠好,他是你的亲侄子,你是个护短的,对亲人舍不得下重手,你会善待他的。”   姚玉书良久无言。   这山野之间,除了山风,便是明月。又有谁知道他们的身份。   不再有臣妾、不再有朕,不再有君臣,只是他们。   白雨渐始终沉默。   “我在那里留的够久了,我想离开了,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跟他吗?”姚玉书忽然把矛头指向了白雨渐。   蓁蓁没有说话。   变故却徒然发生。   白雨渐拔出了剑,一剑刺进了姚玉书的心口。   几点血液,飞溅到了脸上,温热腥黏。   脑海中一片空白,蓁蓁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看着那剑又抽了出来,姚玉书跪在了地上,嘴里都是鲜血。   她的指甲陷进手心,刺痛传来。不是做梦。   蓁蓁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绝不可能,白雨渐却只是垂着眼睫,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帝。   他苍白的脸上还有几滴鲜红。   他挥起剑,看上去好像还要补刀。   蓁蓁扑向皇帝,二人一同滚进了山洞之中。这里面的甬道竟是个往下坠的,且没有什么阻碍,他们径直滚到了最里处。   蓁蓁爬起来,姚玉书没有什么动静。   一剑穿心,怕是早就死透了。   蓁蓁摸到满手黏稠,她冷静地从怀里摸出一瓶护心丹,尽管她知道恐怕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还是分开了他的唇,将那枚护心丹喂了进去。   这里面黑得出奇,而且似乎很是空旷。她坐在那里,在想该怎样脱身,一会外面的人估计就要追进来了。白雨渐怎么会突然对皇帝动手……   一道很是虚弱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要不是朕穿了金丝软甲,怕是早就没救了。”   姚玉书。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他贴着墙根坐了起来,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身子往蓁蓁那边靠。   “……”蓁蓁面无表情地把人推开。   “真疼,”摸了一把胸口的血,姚玉书喉咙里都是腥味,切齿道,“丞相还真是狠啊。”   蓁蓁忽然道:   “他不是白雨渐。”   “你这么笃定?”   “我就是笃定。”   “你还真是相信他啊。”姚玉书酸溜溜地说。   “你就这么不愿相信,他会有这般的卑劣一面?”   蓁蓁拧眉。她自然相信,人都是有私心的。但白雨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若他是那样的人,他有无数次的机会。   就在方才,她故意透露自己与姚玉书有血缘关系,白雨渐却毫无反应的那个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了。所以那一剑,是姜远道玩的把戏。   使人假扮白雨渐,刺杀皇帝。   他的目的是什么?联想到三年前,姜远道的目的。   让他们再一次反目?   不,应该还有更深的……   然而他们,又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既然刚才的人,不是白雨渐,那真正的白雨渐,又在哪里?   蓁蓁站起身,摸索出去的路。   姚玉书取出火折子,映亮四周。   “你去何处?”   蓁蓁道:“皇上可以在这里等待统领大人。”   “那你呢?”   “去找他。”   姚玉书看上去有些震惊:“你不要命了,而且你就那么笃定,刚才那个人不是白雨渐?万一你是错的呢,万一他早就与姜远道合作了呢?他们原本就合作过一次。”   蓁蓁道:“我信他。”   姚玉书决定换一种劝法:“蓁蓁,这底下可是成山的宝物。”   “皇上自己去吧,”她脚步一停,低低道,“我不能丢下他。”   姚玉书嗤笑了一声:   “三年前他丢下了你。他放弃你了不是吗?”   “他没有放弃我。”   姚玉书默了默。   “随你。”   然后与她往相反的方向走。蓁蓁抬眼,看着前边代表出口的微弱的光,若是她猜得不错,白雨渐现在应该与姜远道相遇了,不然那个人身上不会有他的佩剑。   身后脚步声响起,有人跟了上来。   姚玉书一脸的不情愿,“谁让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况且母后留书,让我好好照顾你。”   虞氏?给他留下书信了?蓁蓁有些惊讶,姚玉书却已经走到了前方。   他在前边为她开路。   蓁蓁忽然有了勇气。这一次,她不会再做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   “白兄,当初可是你亲口说的,会把性命交给本侯。”   姜远道握着玉笛,抵住唇瓣,兴味十足地看着那白衣男子。   男子白衣染血,他跪坐在一具女尸的身旁,那具尸身上插满了箭矢,极为惨烈。   白雨渐仿佛凝成了一座雕像。   他不曾伸手去触碰那具女尸,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流一滴泪。   但从他身上,散发出了浓重的悲戚,和绝望。   “想要救她,唯有剖心。”   姜远道低沉地说,不知道四周弥漫的是什么迷香,钻进每个人的毛孔,就连姜远道身边的守卫都开始面色恍惚,唯有姜远道面色不变。   白雨渐似乎听到了他说的话,抬头看向姜远道的方向。   “剖心?”   “是啊。”姜远道遗憾地说道,“把你的心脏剖出来,做成药,便能够救活她啦。”   他笑起来有几分天真的,像是个顽皮的孩童。   他为自己一手策划的这场好戏,得意不已。   他们都以为他的目的是那座富可敌国的宝藏,不,他们都错了。   他只想赢。   出生以来,他从未输过。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所以输给白雨渐的那一场,于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他派人窥视他们许久,得知这清高的丞相,竟然心甘情愿插足帝后?   姜远道揣摩许久。   终于知道了,怎样才能让他输。   输的彻底,输的惨烈。   要是三年前他就这么做了,也不会输给白雨渐了吧?   但,如今这般才更让他感到快.感。   想来那边,也得手了。   姜远道看着白雨渐握紧了匕首,眸色冷淡极了,他是真的不明白,也是真的有点可惜,毕竟若是白雨渐死了,就很难有人让他感到这么棘手,这么有趣了。   除掉这样的人,他是真的有些遗憾的。   同时,也有些不解。   为何放着黄金白银不要,偏偏要去追求什么真情。   真情?真情是什么东西。   廉价又无聊。   蓁蓁走到的时候,就看着白衣男子跪坐在那具女尸旁,整个人像是凝固住了。   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对准了心口的位置,眼看就要往里送,蓁蓁冲上去阻止了他。   “兄长!”   白雨渐恍若未闻。   蓁蓁咬牙。她扑进他怀里,唇贴上了他的唇,肆意传递着自己的气息。   男子手中的匕首,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缓慢地垂下眼帘,吞咽下她唇齿送来的那粒解毒丹,眸子慢慢地恢复了清明。   蓁蓁眼角的余光,掠过一旁那几乎被射成刺猬的尸体。   看清脸容的刹那,一股惊悚冲到头皮。还有深深的诡异。   这姜远道是从哪里找来与她如此相似之人,甚而叫她万箭穿心,死在了白雨渐的面前?   姜远道举起玉笛,示意弓箭手不必放箭。   对于二人拥吻的一幕,他面色平静,甚至还将玉笛抵在下巴上,看着他们亲吻,像是在观摩什么奇观似的。   蓁蓁只是一时情急,才含了解毒丹喂给白雨渐,让他清醒,却也不喜被人这般打量,很快便与白雨渐分离。   她抬眸,看向那紫袍玉冠的青年,姜远道。   他这身装扮,与山林格格不入,倚着一株大树,看上去像是个富贵闲人。   玉笛敲击着下巴,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宛若自言自语,“咦,失手了?”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迎上他的目光,冷淡道:   “侯爷的赝品,未免太粗糙了些。”   仿不出十分之一的神韵。   他听出她的嘲讽,却没有半分气恼,依旧笑的十分亲和。   玉笛拍打着手心,他想了想,温柔地说道:   “真是不中用。皇后娘娘教训的是,无用的东西,就该舍弃。”   他身后,有人“噗通”跪了下来,姜远道没有回头,只听砰的一声,有什么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边。蓁蓁定睛一看,竟是一颗头颅,血淋漓的,被人一剑砍了下来。   想必,就是之前他派去假扮白雨渐的人。   浓郁的血腥味,和着那股迷香的味道,刺.激得人胃里抽搐,几欲作呕。   连对自己人都这般狠毒。   她却无暇分出那么多精力去关注,因为身边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蓁蓁低头去看白雨渐,握住了他的手,“你对他做了什么?”   姜远道摊手:“只是给白兄看了点好玩的。皇后娘娘,何必那么气恼呢?”   他笑得十分真诚,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笑容动容。   但她知道,这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妖魔。   “若非本侯,娘娘也看不到这般动人肺腑的一幕。”他叹着,像是真的被打动了,“白兄为了娘娘,甘愿剖心入药,此等真情,可歌可泣,叫本侯看了,也很是动容啊。”   她不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而是定定问道:   “侯爷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又何必来这一出?”   “娘娘又知道,本侯想要什么?”他一步一步走近,每一步,都走得风度翩翩。   他的眸光,很难不让她想起池仙姬。   池仙姬也总用这样的眼神看人,只是,没有他的眸色这般深,像是要将人的心魄都给摄走。   “皇后娘娘怕是误会了什么,从始至终,本侯就没想着对娘娘不利啊。”   姜远道忽然俯身,用手撑着膝盖,将视线与她平齐。   他的表情,就像在看着一个小孩子,竟然有一点宠溺。   他垂着眼,冲她伸出手来。   就在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他停住了。像是才看见指尖有血,他将手指放在唇边,一一舔去,表情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那一瞬间,蓁蓁竟看见,他的眸色泛着微紫。   莫非当真是个妖魔不成?   在她走神的瞬间,她的脖颈,被人扼住。   手指逐渐收紧,姜远道笑着,眼角含泪,叹了口气。   他的神情温柔得不得了,却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白雨渐。   像是毒蛇吐信,他轻轻地说。   “本侯最讨厌,脱离掌控的东西。” 第90章 090 皑皑冰雪   脖子上的手指渐渐收紧, 窒息感与疼痛传来,看着面前的人,少女的眼眸里却没有恐惧。   “你只会这种手段吗?”   他的手一顿。   她轻蔑地笑了笑,“广宁侯, 你就只会这般挑弄人心的把戏?”   “不用你的性命, 怎么逼疯你的好兄长?”   姜远道贴在她耳边, 眼睛看着那白衣男子,全然的胜券在握。   很久以前开始, 他就想赢过这人一次。   当初燕京双壁之一的姚玉倾自缢而死。   在这个世上,能够令他享受到胜利的快.感的, 也就只剩下白雨渐了。   年少的时候, 不论是投壶、射箭、双陆还是下棋。他都没有赢过他们两个人,任何一次。   永远都是他们的名字并列在前,只要有这两个人的存在, 他就不可能成为榜首。   一个尊贵的皇族, 一个,是皇室的左膀右臂, 只用看着他们就知道,将来的太行会是什么样子。光辉灿烂,富庶强横。   而他姜远道的未来, 一眼就看到了头。承袭爵位, 在临清那个僻静之地,做个闲散侯爷。   他讨厌这种既定的感觉。   他讨厌一切顺理成章的东西。   所以,他利用玉倾的信任,得到了见他一面的机会。   他告诉玉倾,他的母妃因为给他求情,而被关了起来, 在刑狱之中受尽折磨。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他看到的景象。   玉倾信任他,因为孩童不会说谎。   玉倾是个善良的傻子,他读圣贤书,是个圣贤的傻子。   姜远道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傻子。   但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姜远道才是那个傻子。   这没关系,至少从那天开始,就没人敢这么说了。   姜远道暗示玉倾,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只有玉倾死了,他的母妃才能得到保全,他的明家舅舅才能保住满门。   他关系最好、情同手足的明尧表弟,才能全身而退。   最后,姜远道带来的太监,“不小心”呈上了废太子的诏书。   压死玉倾的最后一根稻草。   彼时,姜远道看着那个年仅十二岁的玉倾太子,在他面前,将白绫悬挂在房梁之上。   玉倾将自己缢死了。   冠服全除,素服披发,长长的衣袍下是一双赤脚,眼睛还大大地睁着,只是里面,早已没有了光。   他心如死灰。   姜远道呼吸一滞,就是在那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一直哽在咽喉的那根刺,消弭无形。   他哭了出来,痛快地哭着。   而在后来闯进来的所有人的眼里,孩子无声而恐惧地哭泣,手脚痉挛地蜷缩在角落。   他被太子的奴婢抱了出去。   她们说他不小心闯进了东宫,见到了玉倾自缢的惨状。   孩子年纪小,吓坏了。   至于那个捧出诏书的太监,后来被他“不小心“推进了荷花池,淹死了。   “皇后娘娘,每次看见你的眼睛,都让本侯想起一个故人。”   姜远道淡淡地说。   看见魏氏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她的眼睛,似乎在那里见过。   他在南星洲没有见过蓁蓁,在皇宫第一次见到她,便打心底里觉得厌恶。   就好像那个人回来了,从地狱里爬了回来,来找他索命了。   所以,在地牢里的时候,他就想杀了她。   “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姜远道笑吟吟的,“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是个圣人。”   “圣人”   蓁蓁猛地想到一人,是——玉倾太子?   “姚玉倾,真的是被你……”   姜远道的神情,几乎相当于承认,是他亲自逼死了玉倾。   当时他们才多大,姚玉倾是他们之中的最长,他生性敦厚,对两个表弟爱护有加。   忽然,身后有风声传来。   姜远道掐着少女脖颈的手,改为抓住她的衣领,脚步一转,对准了身后。   竟是要提着她,挡住那破空而来的一柄利剑!   剑尖险些刺进她的皮肉,猛地偏了一些,只削下蓁蓁胸前的碎发,刺入后面的树干之中。   “姜远道!”   姚玉书用力将剑拔出,眼里的惊急被愤怒取代,“你真卑鄙!”   “皇上谬赞,”姜远道含笑道,“臣只是与皇后娘娘叙叙旧,皇上何必这么激动?”   说着,姜远道往后轻瞥一眼,他带来的人,已经与皇室的守卫交起手来。   他挟持着蓁蓁,一步一步往后退。   后腰,却忽地被什么抵住了。   “广宁侯。”   唇色苍白的白雨渐,站立在那里,像是冰雪雕成的塑像。   他看上去已然完全地清醒,那薄薄的剑刃,抵在广宁侯后腰的位置。   “束手就擒吧,你已无路可退。”   他的声音,不复方才的彷徨虚弱,蓁蓁松了口气,看来她那粒解毒丹,还算有效。   “啧啧,可惜。”   哪怕意识到,如今要以一人之力,对抗白雨渐与姚玉书二人,姜远道也毫无慌乱,反倒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原本想要分而化之,在他的计划里,伽蓝山,就是这三人的埋骨之地。   姜远道怎么也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他这一直瞧不上的魏氏身上。   她赶到这里的时机,实在是过于巧了。   他差一点就引诱着白雨渐,像玉倾那样去死了。   “我亲爱的皇后娘娘,你方才,一直在拖延时间?”   姜远道笑起来,有种刀口舔血的狠毒。   他贴近她的耳边,暧昧地问。   只是手却死死掐着她的颈,扭过她的身体,转向了白雨渐。   蓁蓁毫不怀疑,他会当着白雨渐的面,将自己的颈项给用力拧断!   白雨渐的剑,依旧指着他。   姜远道缓慢地收紧手指,他也不说话,只让面前的人,看少女逐渐窒息、露出痛苦的表情。   似乎是在比,是他先掐死她,还是白雨渐的剑,更快一步。   蓁蓁看着白雨渐,微弱地摇着头。   那把剑,却缓缓地落了下来。   然后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三次。   他在她面前举剑三次。   第一次是在祠堂,他拿剑对着她。   第二次是在明月楼,他的剑,捅入了池复的心脏。   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他的剑,在她眼前缓缓地放下。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都看到了彼此最狼狈的样子,却没有人将目光转开,只是那样地胶着,似乎要将彼此深深地烙印。   姜远道毫不意外。   他的手,却没从蓁蓁的脖子上松开。   “何必牵扯旁人。”   “你想赢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   白雨渐语气很淡。   他将视线放回了姜远道的面上,黑发白衣,宛若月下孤鹤。   姜远道却是摇起了头,微笑道:“丞相可知,你中的迷毒,唤作‘雁门关’,会让人经脉阻塞,若是强行冲开,势必受到反噬,那可是要命的。丞相如此魄力,姜某佩服。可若姜某应战,岂非趁人之危?不妥,不妥。”   “何必废话,”白雨渐眸光锐利,像是能够洞穿人心,“你不就是想让我服输么?你堂堂武侯,若连应战都不敢,只怕,玉倾泉下有知,也要笑你是个废物。”   姜远道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似乎是失神了一瞬。   “甚好,既然丞相有兴致,姜某也该奉陪。”   姜远道一挥袖,将蓁蓁推到了亲卫那边。   立刻有人将刀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苦笑一下,看了不远处满面焦急的姚玉书一眼,又看向了那对峙的二人。   白雨渐没有刀兵。   但他身姿轻灵,翩若惊鸿。   次次都能躲开姜远道如同鬼魅般的攻击。   他且战且退,不过几个来回,对于姜远道的路数便洞若观火,看似处于下风,其实利用了地形,和判断对手出招的精准,让姜远道屡屡失手。   姜远道数击不中,倒也并无恼怒,反而兴致勃发。   因为他看到,虽然表面无异样,但白雨渐的手腕,已然渗出了一圈殷红的血迹。   血液流过指尖,一滴一滴坠落。   “丞相,认输吧,”姜远道兴奋的声音响起,他朗声道:“再打下去,你,必死无疑。”   若是之前,他没有把握,能在单独的比武之中胜过此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知道白雨渐的身体受过重创,恐怕挽动重弓都难。   眼下不过是强撑着,调动毕生所学,跟他硬碰硬。   最后的结果,除了他白雨渐油尽灯枯、脏腑碎裂而亡,不会有其他。   但即便如此,他白雨渐也是姜远道生平所遇,不可多得的强劲对手。   姜远道的战意被彻底挑起,宛若大火燎原。   他们越战越酣,姜远道一剑刺去,这次,白雨渐躲避的步伐慢了一瞬,叫他刺中了肩膀。   浓烈的血腥味勾起人心的暴戾。   白雨渐的一身白衣,几乎成为血衣。   但他呼吸丝毫不乱,点了身上几处大穴以止血,再度运气应敌。   乌发如瀑,色若冰雪,眼下的几滴鲜红,让男子有种颠倒众生的美感与冷意。   “再来。”   姜远道握紧利剑,杀意沸腾。   他并不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反而享受这种,一刀一刀把猎物杀死的过程。   他想起幼时,他得了一只白狐,原本家里要他养着当宠物的。   但他将之偷偷带到了别院,虐杀至死。   从剥皮,剖心,肢解的过程,他都亲力亲为。   看着面前中了数十剑,依旧屹立不倒的男子。   那双桃花眼冷冷地看着自己,乌发拂过唇边,衬得面色霜白,没有半点血色。   姜远道忽然很好奇,想要剖开这男子的胸膛看看,就像当初他剖开那白狐一般。   他想看看,这样强横坚冷的外表之下,那颗心脏,是否如同其他人的一样鲜红。   是否在死透以后,还会持续搏动。   一股寒冷山风吹过,姜远道些微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孤月寒照,鸦声泠泠。   这里,乃是一处断崖!   此时,白雨渐捂住胸口,唇角溢出丝红。   他半跪在了地上,乌发披垂,遮盖住了大半脸颊。   姜远道眯起了眼,那种年幼时就玩腻了的虐杀游戏,他忽然不想玩了。   他一步步走向男子。   找准一个最精准的角度下手,完整砍下这个人的头颅。   “接着!”   姚玉书一声清喝,只听声响铿然,一把剑,在空中划过了弧线。   那是白雨渐的佩剑,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姜远道停住脚步。   而白雨渐握住了那把剑,依旧是半跪在地,可他握着剑的手指却慢慢地捏紧,骨节攥紧的咯吱之声,清晰响起。   他忽然不敢再上前一步。   眼前,血影闪过。到处都是红色,醒目的红,浓烈的红。   他还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的剑,剧痛便从臂膀处传来。   快得像是一缕闲风,那寒冷如冰的剑光,只是一闪,白雨渐便到了姜远道的身后,飘然而立。他回过身,手里长剑,直直地指着姜远道。   姜远道低头,看着那处血洞,不止臂膀处,他的腹部、双膝、都有同样的血洞。   这些,都是他在白雨渐身上所留下的伤口。   再也站立不住,姜远道跪倒在了地上。   “放箭!”   姜远道咬牙,对着身后的亲卫怒吼。   他的眼里燃烧着怒火,恨不得将那人给燃烧殆尽。   他不能接受,竟然再一次地输了!   再一次输给了这个人!   倏地,一股剧痛从心口传来,姜远道目眦欲裂,看到少女手腕上的那袖箭,没有想到猎物竟然也能给猎人致命一击。   他反手一掌,白雨渐来不及阻止,就看到蓁蓁如同破布一般飞了出去,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而去,哪怕底下是万丈深渊。   姜远道拿剑撑在地上,呕血不止,心知大势已去,他毫无留恋地扫了众人一眼,竟是转身投进悬崖,就算是死,他也是要自己选择,而不是落进他人的手中。   禁卫军统领快步上前,看了一眼。   “这悬崖高约百丈,人若跌进其中,只怕是尸骨无存!”   何况姜远道身中数剑,胸口又有弩.箭造成的那致命伤,他不可能再存活下来了。   这个将太行搅得天翻地覆的广宁侯,终于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姚玉书抬手,示意他噤声。   他慢慢地抬步,走到那少女身边。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她的手臂无力地垂在那里,想来是姜远道那一掌,伤到了她的筋脉。   姚玉书沉默着,他伸出手,却不知道该不该放在她的头顶。   “兄长呢?”她忽然问道。她的嗓音很轻,好像还在梦中,根本没有醒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实他们都清楚地看到了,她被姜远道一掌击飞,差点就坠入悬崖,是白雨渐救了她,将她送回了上面,代价就是自己坠入悬崖。   这处断崖深不见底,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引诱着姜远道到断崖这处,实在很难不让人猜想,他是否早就有了这样的安排。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的结局。   伽蓝山多有极端天气,不知何处刮起了大风,呼呼地吹着,冷得人骨头都在打战。   蓁蓁似乎见到了漫天的大雪,真冷啊,她想。   遇到兄长的那一天,是不是也有这么冷?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了黑暗。   ……   那场混战后,白雨渐从此失踪。   姚玉书不止一次派人去找,却都没有找到。不论是活人,还是尸骨,都没有找到。   又一年,姚玉书将姚南枝立为太子。   所有人都告诉蓁蓁,白雨渐死了。但是她始终相信,白雨渐没有死。   他说过,他不会丢下她,他就一定会做到。   他从不食言。   在姚玉书的挽留下,蓁蓁留在了宫中,一是为休养身体,姜远道那一掌,对她的身子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不过,她并不后悔自己射出那一箭。   那是她要为自己讨回的公道。   二是为了印星星。   前线战事又起,印朝暮披甲上阵,这一回没有白雨渐坐镇中军,完全靠他自己,抵御外敌。此战若胜,他再建功勋,印家便可彻底在太行史册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星星要等待兄长凯旋,蓁蓁便与她一同,在燕京为印家军保驾护航。   此外,她也没闲着。   皇后在宫中建立了女医署,以此鼓励女子学医。在这里学习的女子,不仅可以被选拔成为妃嫔的贴身医官,还可以在满岁出宫后,自己在民间开设医馆。   一时间太行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稚女,掀起了学习岐黄之术的风潮。   不知是否是因为伽蓝山风水的原因,从那里回来之后,姚玉书的身子便变得越来越差,也许,这就是得到那些滔天宝藏要付出的代价。   前几年,姚玉书还只是咳嗽,后来便连床都起不来了,蓁蓁寻遍了良方,勉强将他的病情稳住,只是他消瘦得厉害,对于朝政之事,也逐渐不大上心。   在第五年,他将皇位禅让给了姚南枝。   姚南枝登基为皇,尊魏氏为太后。姚玉书为太上皇。   太上皇痴迷炼丹,而太后钻研医道,姚南枝继位便是大权在握,一开始他还有些温吞,几经磨砺,逐渐便也有了帝王之相。   ……   用来想念白雨渐的时间,真的不多。   偶尔打开窗,会想到他曾经站在那棵杏花树下,与她对视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在宫中,看到身穿白衣的人,总是会多看几眼。   想到那个名字,心里便会空上那么一会,又开始按部就班地过起自己的日子。   那盆朝日,也被她移植到了碧梧宫的园中。   宫中年岁,弹指挥间。   故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全子衿向皇上请辞,又来拜见了太后。太后依旧年轻,容色倾城,细细想来,她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   全子衿说明了辞官的缘由,上首的太后娘娘始终没有吭声。   他心口忐忑,忽然听到她低柔的嗓音。   “退下吧。”   全子衿这才松了口气,磕头告退。   蓁蓁看着他走出了殿门,这宫里最后一个与他有关联的人,都离开了。   就好像,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一样。   “娘娘,要不去歇一会吧。”玄香在旁低声道。   自打成为太后,玄香看到她开颜的时候,真的不多。以前那个叫阿瑶的宫女在的时候,尚且能看到娘娘她真心的笑容,可自打阿瑶在伽蓝山失踪,娘娘便郁郁寡欢。   她嘴上不说,可她们这些伺候人的奴婢哪里看不出。   玄香是看着她一路走过来的,对蓁蓁,她有着姐姐对妹妹的怜爱。   是以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找出一堆能够逗娘娘开心的物事,只,不论是长相气质肖似阿瑶的奴婢,还是那些进贡的稀罕玩意儿,娘娘都兴趣缺缺。   趁着安宁公主来拜见,玄香与公主说了她心中的烦忧。   安宁与娘娘这些年关系修好,想必能够想出有用的法子。   安宁笑道:“皇嫂还是皇后时,身份多有不便,自然不能随心所欲。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还真的是,难道你看不出来,皇嫂这是心中苦闷,需要有人排解么?”   安宁这些年追那位探花郎,世人称道是“濯濯月光”的雁南明氏,明琛大人,苦追多年不成,对于这些男女之事,已然十分地从容。   她熬成了太行第一位大龄未婚的长公主,府上豢养多位貌美如花的面首。   这倒不是她自暴自弃,而是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她发自真心喜欢的。   自然,那些人也都是真心喜欢她的,既然是两情相悦的美事,多一点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太后虽是万人之上,可她亦是个女子,亦有身为女子的需要。   皇兄可以三妻四妾,皇嫂自然也可以琵琶别抱。   听完安宁的一番理论,玄香震惊之余,又觉得十分受教。   谢过公主,立刻紧锣密鼓地为太后寻觅起“合适”的人选。   只,不论是僧人、戏子,还是道士、医者,是老是少,是美是丑……   太后娘娘似乎都,无甚兴趣。   她还对玄香说,“这些人穿白衣,没有半点世外高人的脱俗之气,倒像是穿丧服,哀家看得眼睛疼。今后不许他们穿了。”   玄香无奈,只好应下。   后来一次,有人混进这些人中,意图刺杀皇帝和太后,皇帝震怒,若非太后极力劝阻,玄香差点人头落地,再不敢随便叫人进宫来了。   太后娘娘近日梦魇,安宁极力举荐新上任的太医令,无他,   只因这位太医令俊美无俦,比她心中那朵白莲花啊,还要白,还要冷。   明琛是那皎皎明月,这人,就是那皑皑冰雪。   玄香不断给安宁使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安宁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滔滔不绝。   然后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太后娘娘可要见见?”   隔着重重天青色的纱幔,隐约可见榻上,侧躺着女子曼妙的身形。   穿得却是素淡,一袭雪色寝衣松松垮垮,隐约可见如玉肌肤。   岁月从不败美人,哪怕是安宁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皇嫂的相貌啊,真是出挑极了。   年岁越增,容色越盛。   “太医令?”她的声音传来,叫人心里如同被水润过一般。 第91章 091 正文完   安宁但笑不语。   “那便传人来见见吧。”   蓁蓁疲惫地说, 挥了挥手。   近日来她有些难以入睡,每每要到夜深人静时,才睡得着,可睡下了, 也总觉得心中坠着一座巨石一般, 不甚安稳。   夜里不能安睡, 白日里便总是昏昏沉沉。   殿里的人几乎都退了下去,眼皮越来越沉重, 又来了,那种嗜睡的感觉, 她合上眼帘, 再度陷入了昏睡。   恍惚间,似乎能够听到有人清寒的嗓音,在徐徐地说着什么, 但那道声音,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都不曾出现。   她皱了皱眉, 想要喊玄香,却没有力气,张了张口, 却发不出声音。   陷入梦魇, 苦苦挣扎的时候,似乎有人靠近了,掀开了帘帐,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端着一碗药,一勺一勺地舀起,小心翼翼喂进她的口中。   药味很浓, 还带着淡淡的苦腥味,有点咸咸的。   似乎是……谁的血。   “大人,这里就交给奴婢吧,您还是先下去休息……”   玄香在一旁说。   蓁蓁模模糊糊地听到,他回了一句什么。   ……我陪着她。   醒来的时候,额头有些疼。   喉咙里也是火烧火燎的,钝刀子割过一般。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她摆动脑袋,看到旁边的案几上,放着一个陶瓶,里面插着几根翠绿的松枝。   呼吸到一阵清新的空气,她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身在小竹楼中。   定了定睛,看到四周陈设,却依旧是那般富丽堂皇,她还在碧梧宫中。   小火炉上,煨着药盅,火烧得正旺。   有人等在那药炉边,背对着她。   修长的身形,几乎将光线遮挡了大半,他手腕垂下时,上面绷带缠绕,一圈一圈,往外渗透着殷红。   衣袍窸窣,蓁蓁坐起身,默默地坐在那里看了许久。   直到有杯盏坠地的声响。   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抬起脸庞,与那人对上视线。   熟悉的眼,熟悉的面孔。他怔在那里,仿佛是才注意到她醒了过来。   他们只是望着彼此,却没有人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似乎感觉到冷,她将衣衫轻轻拢了拢。   “你怎么才来啊。”   看着他,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   像是滴水入油锅,让谁的心脏,在顷刻间沸腾了起来。   织金毛毯之上,雪白的衣袍拂过,留下一段清冷的松香气息。   “我来晚了。”   他声音微哑。   她将下巴靠在他的肩头,眸子里还带着初醒的慵懒。   她嗅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气,和药香混杂在一起。   她不愿动,就那么问他,“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有一个方子……”   他顿了顿,可他不说,她也知道,割肉放血,以血入药,借以驱散梦魇之症。   这样的偏方,他学医多年,如何会相信,明明是这样的荒诞无稽,他怎么也不该相信。   “可现在看来,还是有用的,”   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收紧,却又克制住了,怕她感到疼痛。好久,他才问出了憋在心里的那句话。   “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声线低沉而温柔。   她不说话。   可他却能感觉到,紧贴着她脸颊的衣衫某处,慢慢地湿了,那微末的湿润渗透肌理,却像是火焰般的烧灼,烧得他再也不能克制。   他用力地把她搂在怀中。   “这一次,不走了。”   “真的?”   “真的。”   是谁,轻轻哽咽了一声。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你,”她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我贵为太后,有很多人讨好我,很多人陪着我,他们每一个挑出来,都比你有意思多了。”   “是吗,”他低低地笑着,如释重负一般,“若是这般,我倒也放心了。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她皱眉,“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   “蓁蓁。”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却像是有千言万语,他不说,那双深邃润泽的眼睛,却也说尽了一切。   “可是,他们都像你,都不像你……”她忽然喊,“兄长。”   “嗯。”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很想你。”   “我爱你。”他轻轻地吻上她的唇。   ……   今年的春雨,来得格外早。   春雨濛濛,淅淅沥沥。   天是青色,天空下有一架秋千,晃晃荡荡,吱呀作响。   秋千是藤蔓编织,绿意盎然,春风轻拂,吹动一袭鹅黄色的裙摆,只是秋千上边坐着的人,却没有什么动静。   凉凉的雨丝飘散在脸上,她的睫毛轻轻抖动,却没有睁开,似乎睡的正香。   一把油纸伞,遮过了头顶。静默无声的,就好像一直就在这里守候着,只是为了给她撑起这一把伞。   那白衣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伞不能容纳俩人,他便全部往她那边倾斜,遮挡那濛濛细雨。   他的目光,落在她沉睡的侧颜,又缓缓上移,落在她微卷的额发。   有时候他总是要想,明明是他亲手养大的姑娘,早就看过了千遍万遍,可为何每次看着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总也看不够似的。   多么希望,时光能够静止在这一刻。   几个小宫娥走过,悄悄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们压抑着兴奋,在议论着什么。   他将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小宫娥们纷纷噤声。   这位新上任的太医令,不仅医术高明,而且相貌一绝,是太后娘娘的裙下之臣。   每次看见他们相处,宫娥们都要脸红心跳好一阵,怎么说呢,明明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却让人觉得他们什么都做了。   就比如现在,太医令光是站在那里,为她撑开一把伞,就感觉这个世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了其他人的存在。   第二年,皇帝颁发的新政,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   太后娘娘的身子,却愈发差了,嗜睡之症愈发严重,终于,在暮春之时,宣告病逝。   举国大丧,皇帝亲自为这位虽不是生身母亲、却救过他性命的魏太后守灵。   而就在太后娘娘崩逝后不久,那位医术精湛、惊才绝艳的太医令,亦是消失无踪。   有人说他为了太后殉情,有人说,他离开了宫中,云游四海去了。   真相究竟如何,再也无人知晓。   很快,民间又流传起了另一种说法,道是太后娘娘与这位太医令,双双私奔了!   有人在小月洲,见过他们义诊的身影。   君子白衣,佳人似玉,般配至极。   可每次义诊过一个地方,他们都不多作停留,很快便乘舟远去。   据见过他们的人回忆,这二人就像那话本里的神仙眷侣,分则各有神通,合则如胶似漆,羡煞世人。   至于更多的故事,大抵,只存在于那些茶楼说书人的杜撰里了吧。   ……   桑春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心口。   摸到鼓鼓囊囊一物,她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地继续躺着。   幸好,钱袋还在。   行走江湖,钱可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是个女子,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看到桑春和,她笑起来,相貌极美,颊边有两个梨涡。   “你醒了?”她把药放下,坐到了春和的身边,声音也是甜美若黄莺出谷。   春和好奇地看着她。   她昏迷之前的记忆,还停留在一个劫匪对着她,垂涎欲滴地摸着下巴,那劫匪长得不太聪明的样子,还有点猥琐,把她给恶心坏了,忍不住飞出一脚,把人踢到了一边。   结果,那个劫匪更兴奋了,还说什么,要把她抓回去当压寨夫人。   拜托,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春和头皮发麻,转头就跑,结果在逃跑的路上摔了一跤,好巧不巧地撞到一块石头,昏了。   想到这,春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瓜子,不会破相吧,没摸到什么伤口类的东西,她长长松了口气。   女子被她的举动给弄笑了,她看着春和,拿出了什么东西。   “你摔到脑袋,昏迷了三天才醒来的。你脑袋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你伤得不轻,大概损失了一些记忆。不过,我在你的身旁看到了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那是一块玉,上面刻着两个小字,“迟迟”。   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春和想起了一些东西。   “这是我的小字。我叫迟迟,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春和生得极好,而且一把嗓子清脆甜美,大眼睛扑闪扑闪,又黑又亮,很容易就赢得人的好感。   女子自然是笑着点头。   “姐姐,你是郎中吗?”看到屋子里的药炉,还有一些晒干的草药,春和不禁好奇问道。   女子说,“我是云游的医女,与夫君游历此处,见你一个小丫头昏迷在路边,这才带回来医治。”   夫君?春和眨巴眼睛,这个姐姐没有绾妇人的发髻,她还以为姐姐是独居在此的女郎中呢。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春和眼睛弯弯的,甜甜地说,“姐姐救了我,我一定会感谢姐姐的。”   她家里特别有钱,虽然,她不记得自己家,具体在哪个位置了。   但是她清楚地记得,她家里是不差钱的。   而且,爹爹总是教育她,要知恩图报。   姐姐救了她的命,她应该报答姐姐,这个世上,没有人不喜欢钱,拿钱报恩,准没错。   可是,她怀里的钱袋不能给,因为那些都是闯荡江湖必备的。   春和有些为难,想了想,便把那刻着她小名的玉塞进了女子的怀中。   那玉的价值,可抵十袋银两呢。   女子刚要推辞,她便转移话题:“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子握着那玉,“我姓白,叫做蓁蓁,其叶蓁蓁的那个蓁蓁。”   春和眨巴眼,啥?七叶?真?贞?针?   哎不管了,“蓁蓁姐姐,你救了我,还照顾我这么久,那块玉,就是我的诊金,姐姐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就收下吧。”   蓁蓁笑了,“小丫头,不用你付诊金,我们是自愿救你的。”顿了顿,“既然,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那你想得起自己家在哪里吗?家里的人呢,你还记得他们吗?”   她的声音很耐心,也很温柔,这让春和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我只记得,自己是家里最小的。”春和抓着衣角,有点不安地说,“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而且她现在,也只想得起自己的小名,迟迟。至于大名……她脑袋隐隐作痛,不禁用手捂住。   蓁蓁叹了口气,“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了。”她看看窗外,问她:   “要不要出去走走?”   时值春季,外面鸟语花香,春和眼睛亮了,按捺住雀跃的心情,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推开门,一股醉人的花香,争先恐后地涌进鼻尖。   春和眼睛亮了,这竹屋外面,竟然种着好些桃花树!   在桃花树旁边,还有好些五彩斑斓的花朵,那股浓烈的香味,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一个白衣人弯着腰,正在给花儿浇水,看上去很是惬意。   他的头发乌黑,绸缎一般顺滑,阳光落在他周围,好看得像是在发光。   春和看得呆住了。   后知后觉地想起,蓁蓁姐姐,也长得特别好看。   跟这个白衣人,般配极了,那这个白衣人很有可能,就是她口中的“夫君”。   “你们……是神仙吗?”   小姑娘看着蓁蓁,瞪着溜圆的眼,呆呆问道。   小时候,娘给她念世外桃源的故事,说那里住的,都是神仙。   没有想到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有一天,会实打实地出现在面前。   蓁蓁“噗嗤”笑了,看向那个白衣人,满眼温柔。   “我们不是,只是寻常人家的夫妻。”   那个白衣人也看到她们,冲她们走了过来。   “兄长。”   这般近的距离,看得春和人傻了,一个男人,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还说不是神仙。   她看看蓁蓁,再看看白衣人,猛然想起,刚才蓁蓁姐姐对他的称呼。   兄长?!   她更傻了。   可是,白衣人看着蓁蓁姐姐的眼神,不像哥哥看妹妹啊?   春和都糊涂了,这两个人到底是兄妹,还是夫妻啊。   纠结在这种,关乎伦理道德的问题里,她一开始,对二人的惊艳,倒是淡了许多。   见小丫头一脸纠结,还偷偷瞄自己,蓁蓁难免想起远在宫中的星星,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友善,她拿起旁边的药筐。   “我要去采药了,迟迟,你要不要一起?”   迟迟傻傻点头。   ……   进山一趟,迟迟与蓁蓁倒是熟悉了许多。   通过对话,迟迟知道蓁蓁姐姐原本是燕京人,那个白衣人是她的养兄,他们之间经历了一系列曲折离奇的故事,差点阴阳永隔。   好在,最后还是修成了正果。   迟迟听了,一整个惊讶住了。   她没有想到,与人相恋,竟然这样麻烦?   “那我可不要喜欢上一个人了。”   迟迟心有余悸,连连摆手。   她不喜欢麻烦,她喜欢简单轻松的东西,能动手,最好不要让她动脑……   看着一脸信誓旦旦的迟迟,蓁蓁忍俊不禁,“你年纪还小,不着急。”   回去的路上,蓁蓁告诉迟迟,“我们不能留你太久,南星洲出现了瘟疫,我们要赶过去了。要是这几天,你能想起你的家在哪里,我们就送你回去。”   迟迟摸了摸额头,悻悻地说:“我很快就能想起来的。”   晚上,迟迟在自己睡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几本话本。   厚厚的,难怪咯得脑袋不舒服。   她皱着眉头,努力辨认着封页上的字,然后将这些字连在一起,念了出来。   忽然,她捂住了嘴巴。   她怎么记得,爹当着她的面,烧过不少这样的书,还痛斥这是淫.书,是那伤风败俗之物。   但姐姐却认为,这是文墨瑰宝,是那沧海遗珠,因为爹烧了它们,跟爹生气了好久。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迟迟将这个疑惑,跟旁边的蓁蓁一说,谁知蓁蓁却笑得合不拢嘴。   迟迟撇了撇唇,忽然指着封页上笔者的名字,眼眸一亮,说:“我姐姐很喜欢他!”   简直是赞不绝口。   “你姐姐很有眼光。”   蓁蓁揶揄,要不是迟迟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倒是想与迟迟的姐姐结识一番。   迟迟嘿嘿一笑,又跟蓁蓁说了好多话。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跟这个蓁蓁姐姐,有说不完的话,就好像哥哥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什么……一见如故。   对,就是一见如故!   蓁蓁见这丫头睡着了,方才推门出去,走进另一个房间。   白雨渐竟然还没睡,坐在那里背对着她。   他倒了杯酒,放到唇边,一点点地呡着,她轻手轻脚地走了上去,将他手里的酒盏拿开,再圈住他的脖颈,腻着他撒娇。   “再喝就没了呀,又要重新酿。”   白雨渐没说话。   夜色中,他一双眸漆黑浓稠,又有那么零星半点的醉意。   他轻轻地问,“她睡了?”   “嗯,”蓁蓁说起迟迟就笑,“这丫头倒是个活泼的。”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提醒,“只是路边捡的。”   蓁蓁无奈,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嘟囔地说。   “她有点像星星嘛。”   白雨渐指腹微凉,沿着她脸上的肌肤,慢慢滑下,在锁骨那里摩挲,却是不继续下去,勾得人不上不下。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狡黠地看着他,白雨渐眸光变深。   他一旦沾了酒,在那事上,就有点发疯的意味。   白雨渐合上眼眸,任由她贴近自己,双手扶住了她的腰。   很快,屋内便传来低低的喘息。   ……   第二天,迟迟发现蓁蓁有些奇怪。   原本是跟蓁蓁并行走的,她悄悄地落后两步,从后面观察蓁蓁的步伐。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蓁蓁姐姐,你受伤啦?”   她关心地问。   谁知,蓁蓁姐姐的脸却有些红,她摆了摆手。   “不碍事不碍事。”   “蓁蓁姐姐,要是你受伤了,一定要上药,”   迟迟拧着细眉,“有些病不能拖,伤势也一样,我爹就经常这么说……”   蓁蓁暗暗咬牙。脸蛋却愈发红了。   迟迟看她一眼,忽然,她瞪大了眼睛。   “蓁蓁姐姐,这山里的毒虫是不是很厉害?”   女子的脖子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痕迹,红红的,看上去好渗人。   蓁蓁:“……”   “嗯,是挺厉害的。”   她语气十分淡定地说道。   迟迟同情地亮出了白白的胳膊,说道,“蓁蓁姐姐太不容易了,不像我,我从来不招蚊子,反倒是我姐姐招蚊子。所以每次蚊子多起来的时候,我都找我姐姐一起睡。”   她得意道:“睡得可香,因为蚊子全都去叮她了。”   “……”   看着迟迟坦诚的双眼,蓁蓁有些无奈,“有没有人说过,迟迟,你心直口快?”   “有哦,”迟迟说,“我爹和我哥都这么说啦,还说,你总这么说话,要被人打的啦。不过他们还说,要是有人敢欺负我,别怂,直接上去揍他。如果揍不过,就去找他们,他们一起帮我揍他。”   “……”   离别的那天,蓁蓁是坐船与白雨渐一起离开的。   江面雾气弥漫,远处层峦叠翠,天地浩瀚,独立扁舟之上,宛若身在画中。   岸边,迟迟用力地挥手,要不是穿着裙子不允许,她估计还想跳起来挥。   她满眼泪光,浓浓的不舍,将手作喇叭状,圈在嘴边:   “蓁蓁姐姐,你一定要天天开心!”   望着岸边越来越远的迟迟,蓁蓁也有些怅然,她用力点头:“嗯!”   身边的人,悄然握紧了她的手。   于他们而言,这个小姑娘,只是他们人生之中的一个过客,在接下来的路途之中,他们还会遇到更多的人。   这些年,他们已经去过了许多地方,完成蓁蓁少时的心愿。   游历名山大川,赏遍世间美景。   可,走过那么远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人,   方才知道,世上最美的景色,就在彼此的眼中。   她回握住了男子的手,依偎在他身旁。   从江上吹来漫漫清风,撩动他们发丝、衣裳纠缠。   一瞬,即是永恒。   直到那对神仙眷侣的身影,完全在眼前消失。   迟迟这才挎着小包袱,心满意足,踏上了属于她的旅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