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娇俏》 作者:不周山桃   文案   *偏执深情酷哥世子×娇软笨蛋美人外室   连翘翘云鬓花颜,天生媚骨,得以成为沂王外室。   不出月余,沂王薨了,沂王妃一声令下将连翘翘羁压回府,换上孝服准备殉葬。   是夜,连翘翘穷途末路,跪在年轻俊美的沂王世子跟前,双眸水光潋滟:“……请世子垂怜。”   自逐边疆的世子雁凌霄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意欲将父王的娇妾据为己有。   孰料,久别重逢的连翘翘妖妖娆娆,不复昔日懵懂清纯,使出浑身解数谄媚讨好。   雁凌霄掐紧连翘翘的纤腰,手背青筋毕露,面上却冷漠倨傲:“小夫人,请自重。”   世人唾骂,雁凌霄不过冷笑一声,无动于衷。   和连翘翘纠缠一生,哪怕止步于此,他也认了。   没承想,太医刚为他的小外室诊出喜脉,雁凌霄尚未来得及欣喜,就发现连翘翘没了踪影……   *排雷:双C,会圆回来!开头沂王领便当,男女主彼此单身才开始的后续暧昧,狗血淋头(跪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连翘翘,雁凌霄 ┃ 配角:《寡嫂》娇艳绿茶×人狠话不多指挥使 ┃ 其它:高岭之花权臣×娇纵公主《再嫁权臣[重生]》   一句话简介:世子非要娶我   立意:勇敢去爱 第1章 殉葬   风雨如晦。   一行黑衣人身骑高头大马在江边疾驰,枯黄的苇草匍匐在铁蹄下。   “世子,再过五十里就到京城了。”打头的探子回到队前,抱拳禀告。   “嗯。”   雁凌霄眯起鹰隼似的眼睛,仿佛能掠过层叠雨幕,望向远方的都城。   蓑衣被雨水浸透,重若千钧,流水如注,从衣摆滚落在泥泞里,砸出点点水坑。   扈从们面面相觑。   有个年轻脸嫩的皇城司察子嘟囔:“雨下得恁大,咱们还是找个地儿避雨,等明儿个雨停了再赶路吧。”   一旁的壮汉当头给他一个暴栗,抬起素黑皂靴就是一记狠踹:“叫唤什么?沂王爷病重,请世子速速回京。咱们在路上已经被南边的刺客耽搁了几日,算算日子,都要过去一个月了。若是回去迟了,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是啊!世子既为人子,想必也满心焦急。咱们啊,听世子殿下吩咐就是。”   小察子捂住额头,偷瞟一眼神情冷峻的青年,不敢再多嘴。   沂王世子雁凌霄似乎没注意到手下人的争执,只是淡定自若把玩缰绳,薄如蝉翼的银甲包裹修长手指,在昏蒙的天色中隐约闪烁寒光。   休整片刻后,雁凌霄打个唿哨:“即刻启程,赶在城门下钥前进京。”   “是!吁——”   马匹嘶鸣,皇城司察子们如大雁羽翼般护卫在雁凌霄两侧,溅起霰雾似的泥水,马蹄声碎,隐没在轰隆的雷鸣中。   *   京城,沂王府。   王爷前半夜薨了,天还没亮,各家各府的吊唁祭礼便已就位。   王府大街前冠盖相望,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正门至日月池、祠堂、内垂花门尽数大开,罡风贬骨,一股脑灌进去,吹得孝棚上挂的白幔上下翻飞。   连翘翘瑟缩着跪在角落,不住打冷颤。   正中的薰笼里烧着银丝碳,相隔一拨儿为沂王哭灵的姬妾,她闻得到炭火气,却分不到半分热意。   连翘翘仙鹤似的脖颈低垂,发髻松松盘着,眉如罥烟,嘴唇微丰,素面朝天,粗布麻衣,仍不掩其风流。   她跪了一个白天,滴米未进。王府的下人对她视若无睹,发粥水素饼时都特意绕过。   “跪门边那位是谁?怎么没在府里见过?”有不知情的妾室悄声打听,很快被旁人掩住嘴。   “姐姐还不知道吧?她就是那位小连夫人……”   另一位贵妾听了,忍不住啐一口:“呸!她算哪门子的夫人?不过是个外室,快别磕碜人了。”   纸钱燃尽,灰烬飘舞,姬妾们露出了然而讥讽的微笑。   守在门边的太监干咳一声,她们方才掩面而泣,衣袖高高抬起,一双双眼珠子管不住似的,黏在连翘翘脸上。   同样不施粉黛,旁人都憔悴不堪,面色蜡黄,沟壑纵横。连翘翘却跟剥了壳的荔枝似的,就连哭红的眼尾,都为她平添几分媚意,叫人看了好不牙酸。   她不过是静静跪在那儿,却平白无故有种勾引人的劲儿,冰肌玉骨,妩媚天成。   哀乐喑哑,连翘翘麻木地折纸钱,掺金的黄麻纸在葱段似的手指间飞舞,很快在竹篮中堆成一摞金元宝。   指腹被锋利的纸边划开一道血痕。连翘翘嘶一声,含住指尖,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不停。   跪在她身边的女子见状,冷笑一声:“装模作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连翘翘眼眶一酸,明知她意有所指,却不敢多说什么,哪怕对方指名道姓,此时的她也没法子回嘴。   别人是上过王府名册的良妾,而她只是个外室,其中的差异不啻天渊。   王爷在时,她是人人艳羡的连夫人,王爷去了,她就像失去参天大树攀附的菟丝花,随风飘摇,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王爷,您怎么这么狠心,舍下我一个人走呀!”   孝棚最里边,贵妾云氏扯开嗓子,捂住心口放声大哭,里外女眷们听了都忙不迭跟着嚎哭。   哭声此起彼伏,连翘翘掐一把大腿,叹息一声,默默垂泪。   忽而,一阵寒风吹起雪白帐幔,纸钱跟雪粒子似的,打着旋儿在半空纷飞。   连翘翘遽然一惊,浑身一凛,心中升腾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少顷,就听到有太监掐着嗓子喊:“王妃娘娘到——”   连翘翘抬头睇一眼卷起的门帘,一位贵妇款款走进棚内,白衣罗裙如雪山倾颓,逶迤至地。   她慌忙俯首含胸,往人堆里缩,惹得跪在一旁的吴姨娘白她一眼。   众人止住哭声,以跪姿向王妃福礼,比过去的每一日都要恭敬。   王爷薨逝,那位领了皇城司提点职衔,去南边督察军务的世子爷尚未回京。   如今的沂王府是王妃娘娘话事,虽是继室,但王妃赵氏的娘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膝下有位年少聪颖的嫡亲二公子,往后谁来承袭王位尚未可知。   连翘翘伏在地上,额头抵住手背。一束鄙薄的目光扎在她的脊背上,压得她抬不起头。   “都起来吧。”沂王妃由嬷嬷搀扶着坐到上首,声音虚无缥缈。   众姬妾齐声道:“谢娘娘恩典。”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沂王妃轻掩朱唇,珐琅护甲如鹰爪般长长勾起。   连翘翘嘴唇翕动,跟身边人一同回道:“妾身不敢言苦。”   王妃环顾一圈,这群莺莺燕燕此刻个个乖顺如鹌鹑。   她勾起嘴角,露出胜者的微笑:“还有一事,我终日悬着心,思来想去还是早些告知各位为好。王爷生前待你们如何,不用我说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   有姬妾附和:“王爷为人清正宽和,待妾身们极好。”   “欸。”王妃叹息道,“正因如此,我担心王爷走后孤单,无人陪伴。咱们这样的人家,都说死后要悉与生人无异,想到王爷孤零零的,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我这心啊,就比死了还难受……”   一席话,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再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方才谄媚讪笑、溜须拍马的姬妾们都睁大双眼,捂着嘴,转瞬间陷入绝望的死寂。   几声抽泣后,有人壮着胆子问:“娘、娘娘,您的意思是……?”   “王妃娘娘,我伺候王爷也有十年了……求您高抬贵手,饶贱妾一命吧!”   几名妾室膝行着,匍匐在王妃脚边。   连翘翘亦惊惧交加。   沂王妃并未直言,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要她们自行了断,给王爷陪葬。虽说没特意提她名字,但不用想也知道,殉葬一事谁都有商量的余地,独有她一人不能。   半年前,沂王花三千两银子从江那边的明月楼妈妈手里,把她买来京城。尽管彼时的沂王已旧疾缠身不能人道,仍然日日携她赴宴,如将军夸耀怒马甲胄,猎鹰宝刀一般,炫耀如珠似玉的美人。盛宠如烈火烹油,京中勋贵们都称她一声连夫人。   简直是把王妃的脸面往阴沟里踩。   连翘翘战战兢兢,惶惶不安,终于在今日等来了她的死期。   背上被人重重一推,连翘翘五指张开,撑在地上,勉力没扑倒在地。   周围倏地一静,炭火燃烧纸钱,毕毕剥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狼狈不堪的连翘翘身上。   “这位是?”王妃明知故问。   随侍的太监回答:“启禀王妃娘娘,这是小连氏。”   “哦?”王妃温声道,“连氏,王爷待你不薄,你可愿领了这份恩典,长长久久侍奉王爷?”   连翘翘哪敢说不愿意?   王妃拿捏她,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但凡她敢说一个不字,王妃就能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她打杀。   若是嫌打杀外室说出去不好听,还能把她发卖了。至于卖给谁,卖去哪儿,卖几回,还不是王妃一句话的事?   连翘翘五内俱焚,心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沂王妃抚掌淡笑,“连氏对王爷如此诚心,正是诸位的表率。给王爷殉葬也是为你们的家族、父兄增光,乃莫大的喜事,何故哭哭啼啼?”   连翘翘浑身发毛,王妃三两句话就把一屋子的怨气推到她头上。周遭风刀霜剑似的目光,恨不能将连翘翘当场凌迟。   沂王妃叫起几位惨白着脸的妾室:“你们都为王府绵延过血脉,孩子还小,离不得母亲……随我去屋里休息吧,别吃到风过了病气。”   有子女的妾室们闻言大喜,看王妃的眼神不啻于再生父母:“谢王妃恩典。王妃才是哥儿姐儿们的母亲,妾身不敢僭越。”   说罢,几位鸡犬升天的妾室就簇拥在王妃身后,逃命似的离开孝棚。   徒留下一屋子的将死之人愣在当场,良久,有人惨叫一声,如孤鸿哀鸣,继而嚎啕大哭,比之前为沂王哭灵时要情真意切百倍。   哭声震天,盖过棚外喧闹的哀乐。   先前领头哭灵的云氏疯了一样往外跑:“我哥哥是吏部侍郎,王妃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守在外边的太监和粗使嬷嬷一道架回来,好生摁到圈椅上。   “云夫人稍安勿躁,事情既然已经定下,老奴劝您早日放宽心为好。”   啪!云氏甩了嬷嬷一巴掌:“放宽心?哈,宽的是谁的心?赵金罗那个贱人,王爷在时就看我不顺眼——”   “夫人慎言!”   云夫人破罐破摔,逮着王妃的闺名唾骂,在场她身份最高,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堵住她的嘴。   其余妾室也都瞠目结舌,听到云夫人妙语连珠,心里很是解气。   咕噜。   一声腹鸣。   众人面面相看,云夫人停住嘴,斜丂着眼看向连翘翘。   “连氏,有何高见呐?”   连翘翘面上发烫,捂住饿瘪的小腹,窘迫之余还有些呆气。   “我……”她舔一舔干裂的唇,心想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做个饱死鬼,于是理直气壮道,“那个,我都一天没吃饭啦……姐姐们也跪了一天了,不如吃饱喝足,再说别的?”   云夫人凤目圆瞪:“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噢。”   连翘翘立刻怂了,蔫嗒嗒缩回角落。   这一打岔,那股子溺水般叫人窒息的悲凉淡薄了几分。   云夫人也骂累了,瘫在圈椅里喝茶润嗓,一挥手叫来看押她们的老太监。   “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上点酒菜来。”   太监呐呐:“云夫人,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都不怕喝到一口鸠酒,你怕什么?”   连翘翘在犄角旮旯里听着,不由对云夫人生出几分敬意。   死到临头了还给小姐妹们安排酒菜,实乃义薄云天,女中豪杰。   *   王府外,风尘仆仆的马队劈开拥堵的车流。门房以为有人要砸场子,急匆匆迎出来。   “几位爷这是……世子?!”门房惊呼,扭头对回事的小太监喊,“快去告诉府里的贵人们,世子回来了!” 第2章 情怯   雁凌霄定定看了会儿门楣下挂的白灯笼,没多问别的,解下沾满泥点的外袍丢给门房,率领皇城司一众人径直步入王府,按礼数先去正堂给沂王上香。   一路上免不了跟宗室叔伯们见礼,京中数得出名字的公侯都围上来,一人一句“节哀顺便”,听得雁凌霄耳朵生茧。   他对那位风流多情的父王没多少情分,如今匆忙回京不过是念在父子一场,顺道罢了。   见雁凌霄神色冷淡,气势凛然,众人心里不住嘀咕,可又畏惧他在皇城司监察百官,上达天听的权势,都不敢多说什么。   只道沂王世子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还是当今最宠爱的侄儿,往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再如何骄慢都是情理之中。   “世子。”   红药系着白布条抹额,候在门边,朝雁凌霄福礼,细细的眉拧成一个结。   雁凌霄眸光微顿,抬起一边眉毛问:“何事?”   红药手攥绢帕,跟在雁凌霄身后走过回廊拐角,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回道:“王妃有意让后院的姨娘、舞姬们去殉葬。”   “胡闹。”雁凌霄冷笑。   “……连夫人也被叫去了。”   雁凌霄停住脚步:“她不是住在紫苏巷么?几时进的王府?”   “前天后半夜,王爷病危,王妃派护院去请的。”红药臊眉耷眼道。   话音未落,红药顿觉周遭刮起一阵凉风,她悄悄提起眼皮,见世子脸色阴沉,锋利的眉眼笼上一层怒意,不敢再吭声,低下头紧盯白麻鞋面。   雁凌霄问:“王妃人在何处?”   “王妃一早就起身主持祭礼丧仪,招待来往宾客,眼下应该在暖阁歇息吧?”   “嗯。”雁凌霄脚下一转,往后院走去。   红药傻眼,踩着碎步紧随其后。   沂王妃的住处满院金桂,香气袭人,碧瓦红墙,廊腰缦回,饶是挂满雪白幔帐,依然不减其富丽堂皇。   雁凌霄不等人通报便快步走进屋内,拱手问安:“王妃。”   “世子回来了?”沂王妃让一旁跪着捶腿的侍女退下,挤出道浮在面皮上的笑。   “孩儿来迟了。”   沂王妃拭泪叹息:“你父王昨夜走的,走之前还念叨你呢。可惜,欸……给王爷上香了么?”   “嗯。这几日一应丧葬奠仪,劳烦王妃了。”雁凌霄姿态散漫随意,坐到王妃对坐上首。   听他的回复还算知礼数,沂王妃面色稍霁:“皇上派宫里老人来帮忙,才不至于乱了章程,凌云进宫谢恩去了。如今你回来,沂王府有了主心骨,我和你弟弟总算能安心了。”   雁凌霄懒得理他这位继母的虚情假意,也不在乎同父异母的幺弟雁凌云又巴巴地去御前表现。   他敛下眼帘,包裹银甲的指尖轻敲扶手,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孩儿在前院听外人议论,王妃安排了十来位姬妾为父王殉葬?”   “确有此事。”   雁凌霄摇头,颇不赞同道:“生殉一事,皇上早已明令禁止,王妃何故让沂王府成为众矢之的?”   “世子言过其实了。”王妃理所当然道,“那些妾室没有子嗣,也都自愿去侍奉王爷。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拦着她们不是?世子在皇城司待久了,不懂后宅女子的心思。须知道,法外也要容情。”   沂王妃出身显贵,一番言语机锋,说得处处周全。但在座的两人心里都清楚,殉葬一事不过是沂王妃拖出来的筏子。   同意父王姬妾去殉葬,那么雁凌霄在朝堂上必然会被言官们口诛笔伐。不同意,便能将一顶不孝的帽子给雁凌霄扣上。   檀香如雾。   雁凌霄抿一口清茶,声音清冽,一锤定音:“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安排。”   王妃被他一句话噎住,脸上青红交加:“世子一回京就大刀阔斧,朝令夕改,叫旁人如何看待沂王府?”   “旁人怎么想不重要。”雁凌霄站起身,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看着沂王妃,“重要的是,在我接手王府前,不允许任何人横生枝节。这一点,请王妃见谅。”   沂王妃气得胸口起伏,待雁凌霄走后,腮部急促抽搐几下,啪地摔碎一只茶碗。   *   哀乐咿咿呀呀,人来人往,王府办的是丧事,却比年节都要热闹。   雁凌霄来到后宅女眷们烧纸上香的孝棚前,生出近乡情怯般的情绪。   守门的太监打个千儿,磕巴道:“小,小的问世子殿下安。”   杉蒿与羊毛毡搭起的暖棚披挂经幡,恢弘如琼楼玉宇,交杯换盏声时隐时现,屋内女子时而高声大笑,时而纵声嚎哭,夹杂让丫鬟上酒菜的呼唤。   小太监脸色大变,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雁凌霄眉头都没动一下,瞥一眼紧闭的门帘,问:“云夫人她们都在里边?”   “哎,在,都在。”小太监冷汗如豆。   “连夫人也在?”   “在,在的。”   雁凌霄一时无语,吩咐道:“起来吧,好生伺候各位夫人。要是王妃的人来,你就来找我,找不到我,就去寻红药。听明白了吗?”   小太监点头如捣蒜:“小的明白!”   雁凌霄深深看一眼缟白的孝幔,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   深夜,照例要留人为王爷守灵,香炉上的香不能折,铜盆里的火不能熄。   白天时,旁的王府贵妾喝多了素酒,个个抚着脑袋喊头晕,左右推脱,留下连翘翘孤零零一人跪在蒲团上,神思委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火堆里扔纸钱。   四下凄清,满目怅然。   连翘翘不信鬼神,但到底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片空旷寂静中不由得心里发怵。   一股阴嗖嗖的风拂过后心口,往后脖颈攀去。   连翘翘整个人哆嗦一下,寒毛直竖,抱起厚厚一沓纸钱,就地一个骨碌,跟元宵似的滚到柱子后边。   白幔被人撩开,连翘翘噫唔一声,杏眼瞪若铜铃,见一位黑袍银甲的青年微微躬身,正好整以暇睥睨着她。   身后无垠的黑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手上提的琉璃灯缓缓流转,映得他俊美无俦的脸不似凡人,倒像从地府爬出的修罗艳鬼。   咕咚,连翘翘咽一口唾沫:“你是谁呀?”   青年步步逼近,一字一顿,声音却很轻:“连翘翘。”   “这位公子,我……我们见过?”   连翘翘有些害怕,这人有影子,应当不是来勾魂的黑无常。王府办白事人来人往的,怕不是借宿在府里的纨绔子弟,趁着夜色来占人便宜吧?   她张嘴就要尖叫,却猛然被那人捂住口鼻。   “呜!救命——”   连翘翘的心提到嗓子眼,浑身的血液凉了半截,指尖微微颤动。   男人的手上戴有银甲,如月下清溪,柔软而冰冷。虎口掐在连翘翘嘴边,再缓慢而笃定地滑下去。   下颌被人抬起,冰冷的绣银护臂抵住喉咙。   他语气低沉,如同情人的耳畔絮语:“嘘,收声。”   连翘翘眼圈泛起泪花,朱唇抿成一条线,尽力挣脱的样子像一只后颈被拎起的狸奴。   他啧了声,放开连翘翘,安抚似的说:“我是沂王世子,雁凌霄。”   世子?沂王爷的儿子?   他在这儿做什么?   连翘翘脑袋里轰的一声,炸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民女连翘翘,见,见过世子殿下。”   她屈膝行礼,脂玉似的手搭在腰身最为纤细处,抬眸时又带出一丝媚态,仿佛为这一瞬间精心锤炼过无数次。   却不知道触犯了雁凌霄哪方面的霉头,连翘翘咽一口唾沫,眼睁睁看着他用附有银铠的拇指,摁压她轻软的唇。指腹用力揉按,直到失去血色的唇瓣重新染上绯红。   连翘翘试图挣扎,雁凌霄的手却跟铁钳似的,死死辖制住她。   动作间,凌乱的孝服衣襟半掩半开,露出象牙色抹胸和玲珑的身段。   连翘翘呜咽一声,泪痕从她线条柔和的颧骨滑向尖翘的下巴,再一缕缕没入雪脯的深痕。   嶙峋的喉结上下滚动,雁凌霄难以自抑向下的视线。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   这样的目光,连翘翘很熟悉。   空气中香烟弥漫,然而,无论如何都盖不住阴寒的金属气息,以及雁凌霄身旁弥散开的,稀薄的血腥气。   这个男人,也许不久前才杀过人……   连翘翘悚然一惊,牙齿战栗的声音在阙静的毡棚中无比分明。睫羽轻颤,泪水跟开闸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啪嗒,嗒。   雁凌霄垂眸:“你很怕我?”   “民女不敢。”   连翘翘丧着小脸,空口说白话,雁凌霄默默看了看她,并未戳穿,随即把连翘翘撇到地上,再脱下鹤翎大氅,不由分说兜头丢到她怀里。   “披好。”   “哎?”连翘翘愕然,抱住厚重的大氅。   灯火下,鹤翎波光粼粼,仍留有男人身上的暖意。   雁凌霄环抱双臂,盯着连翘翘慢吞吞将披风系好,遮住引人遐思的春光。   他神情淡淡,开口解释:“刚才我见有人躲在柱子后边鬼鬼祟祟,以为是刺客,出手鲁莽,让姑娘受惊了。”   连翘翘从不自认聪慧,但绝不是个蠢货。   这沂王世子,哪里是在抓刺客,分明就是个登徒子!   她嗔他一眼,眼波流转:“你不突然进来,我也不至于躲。这儿是妾室们给王爷祈福的棚子,不是世子爷该来的地方,您请回吧。”   雁凌霄心头一哽,不禁冷笑:“小夫人是府里的姬妾?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连翘翘舔舔嘴唇,心下忐忑,看着比她还大两三岁的雁凌霄,不知为何有些难堪。   “……我是你父王的外室。” 第3章 勾引   雁凌霄阖上眼。   灯火煌煌,滴下白色烛泪。   连翘翘恍惚见他眼皮轻颤,颈侧血脉偾张,似乎在压抑莫名的恨意。   等雁凌霄再睁开双眸,眼中的暧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结冰湖面般的冷漠。   “小夫人彻夜守灵,对父王倒很诚心。”   “沂王爷他……”连翘翘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回道,“待我极好。”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曾流水般涌入她所居住的紫苏巷。华盖如云,把巷口堵得水泄不通。   “是么?”雁凌霄面上氤氲薄怒。   连翘翘的脑袋更低了几分。京城人都说沂王世子喜怒无常,沂王本人也曾评价“霄儿心思深沉,睚眦必报,并不类我”,今晚她算是领教了。   雁凌霄冷笑一声,甩手就走,连翘翘也不知她哪里说错话,心下惶恐不安,兀地抓住他袍角。   清脆的裂帛声横亘在静谧中。   连翘翘干张着嘴,傻傻看向蜷在手里的丝帛,脑海中晃过两个大字——完蛋!   恐怕不等沂王妃赠她三尺白绫,雁凌霄就要送她先走一步。   “请世子爷恕罪。”连翘翘利索跪下,比过年时给城隍爷磕头都要真心,“我不是故意的……”   雁凌霄沉默。   冷汗跟回南天的水汽似的,一个劲往外冒。连翘翘见他不吭声,只得试探道:“斗柜里有针线,要不……我给您缝缝?”   “呵。”   就在连翘翘以为,雁凌霄盛怒难消,而她死到临头之时,后者却大步往回走,坐到上首的雕花圈椅里,衣摆旋动,撕破的一角勾着丝,垂在地上。   “小夫人,请吧。”   连翘翘期期艾艾应一声,迈着碎步走到廊柱下的斗柜旁,拨开金箔银纸等祭祀器物,找出针线盒跟绣绷子,轻抚衣襟,长吁一口气。   雁凌霄不脱外袍,连翘翘也不多磨叽,扯过一只蒲团,跪坐在雁凌霄腿边。   穿线,勾针,白净纤细的手指花蕊似的随风翻飞,没两下就将扯破的丝帛依样画葫芦,缝合个七七八八。假若不是像她一样跪着凑近了看,根本看不出毛病。   雁凌霄反手支下颌,胳膊肘搁在扶手边,睨向连翘翘,神色晦暗莫名。   流光溢彩的鹤翎大氅将连翘翘裹得密不透风,衣襟黑色绒毛蹭在她白皙的面颊上。   整个人看上去又娇又小,乖乖巧巧跪在他手边,眉心轻蹙,在为他缝衣裳。   既然自称是父王的外室,现在又算是什么?   可笑。   雁凌霄真想攥住连翘翘的手腕,把一切问个清楚。   如果得到称心合意的答案,他愿意给连翘翘一个承诺。   可当他看到连翘翘侧过身,有意无意把碎发撩到耳后,朦胧烛光下耳廓像是半透明的,饱满圆润的耳垂有着细细的绒毛……雁凌霄心中,生出一股近乎荒唐的恍然。   父王的小外室,正在勾引他。   连翘翘心里打鼓,舌尖抵住牙槽才不至于泄出牙关打颤的声音。   抬起绣绷勾起银针时,恰巧露出的腕骨,皓腕欺霜赛雪。手腕似有若无,轻搭在雁凌霄腿上。   细若发丝的绣线缠绕指间,用牛乳和花露精心保养的指节泛着桃花粉,像是木偶戏里的西厢美人,有种任人摆布的脆弱之态。   她知道,眼前的沂王世子对她有几分兴趣。   男人么,有再高的权势,穿再华贵的衣衫,心思有千机百窍,都逃不脱情.欲的控制。   而她只须稍加引诱,雁凌霄就会如她所愿,不顾礼义廉耻、宗法人情,将她据为己有。   在沂王府,能跟王妃分庭抗礼,救她一命的唯有未来的王爷,如今的世子,雁凌霄。   她别无选择。   “世子爷。”连翘翘的声音酥酥软软,吐气如兰,仰头看人时,眼底澄澈干净,勾人的心思却浮于表面,“缝好了,大差不差,您瞧瞧?要是嫌不好,您就叫丫鬟小厮去我院里,再给您改改,改到满意为止。”   撕裂的绸缎被细密的针线勾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补得毫无破绽。   连翘翘提着心,脸都要笑僵了,一瞬不瞬盯着油盐不进的雁凌霄。   雁凌霄没去看她的杰作,而是轻踢一脚搁在一旁的针线盒,语气和缓地问:“小夫人,你说这烧纸钱的孝棚里,放一只针线盒是要做什么用?”   “这……”连翘翘脸色一白,想起日间云夫人安排她们折的元宝和纸人。   烧给沂王的纸人自然不能是街上买来的俗物,也并非宗正司和礼部安排的官制祭品,而是姬妾们亲手缝的,把穿着丝绸衣裳的纸人烧至彼岸,如此才显出王爷的贵不可言。   她急于讨好雁凌霄,居然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拿死人用的针线,缝在世子爷的衣衫上。   真有你的,连翘翘。   这下死定了,马屁没拍成,拍到马腿不算,还拿针扎了马臀。人是没死,但土已经埋到半截啦。   “世子爷,您……您别生我的气。”   这回不用拧大腿,连翘翘就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是个男人都会心软三分。   可雁凌霄非但不吃这套,而且连翘翘越是柔若无骨,婀娜多姿,他脸上的寒意就越深重。   “你在父王面前也是如此吗?”他冷声问。   连翘翘僵住手脚,一滴泪珠自眼尾滑落。   她在雁凌霄眼中,看到了轻蔑与不屑。   他看不上她。   也是,谁又能瞧得起她呢?连翘翘很少妄自菲薄,但也有自知之明。易地而处,若她是沂王府的人,她也会看不起自己。   心重重沉了下去。   因雁凌霄而平白生起的一丝希望,很快如铜盆里点点火星一般,在秋夜刺骨深寒中熄灭。   “是民女冒昧了。”连翘翘俯下身,额头抵手背,是最引人怜惜的姿态,“请世子责罚。”   雁凌霄死死扣住扶手,胸膛起伏,喉头发痒。   面前的少女就像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路中间的陷阱,赌坊里人尽皆知的美人托儿,雁凌霄明知不对劲,且十分清楚她的意图,但就是不能自已,为这浅薄直白的诱惑心醉神迷。   是父王的外室又如何?沂王府是他的,只要他点头,连翘翘就会成为他的人,还会为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这是他等待许久,辗转反侧时妄想过的机会。也许错过今晚,再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旁的事,雁凌霄也不在乎。   他沉默许久,看连翘翘实在怕极了,抖得厉害,遂解下簇新的黑色外袍:“赏你的,回头补好了再给我。”   “谢世子爷恩赏。”   连翘翘眼眶含泪,膝行着将黑衣仔细叠好放进黄花梨八角盘,再伏在雁凌霄膝头,藤蔓一样勾缠。   她咬紧舌尖,尝到铁锈似的血味,竭力保持清醒,使尽浑身解数引诱沂王世子。   少女的身子轻若无物,像一团香雾,掌心轻轻一撑便跌坐在雁凌霄怀里。嘴唇翕动,青涩地摩挲雁凌霄的脖颈。   从耳后,啄吻到颧弓,仔仔细细描摹他锋锐而英俊的面庞。   既熟练,也笨拙。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有一分希望就燃尽一分,能多活一日就苟活一日。   雁凌霄呼吸稍窒,一手掐住连翘翘的腰身,咬牙切齿道:“小夫人,请自重。”   连翘翘闭上双眼,凑近那一张薄唇,吻了上去,泪水连珠串似的滑落。   雁凌霄怔住许久,由她动作,在唇齿间尝到酸涩泪意后,才心绪复杂地回应。   炭火燃尽,烛光摇曳。两道人影,合而为一。   好半晌,连翘翘抚着凌乱的衣襟,平复呼吸,环住雁凌霄的脖子:“世子殿下,请自重。”   “轻佻。”雁凌霄移开眼,神色微冷,仿佛方才的情难自控不过是镜花水月,“小夫人,说吧,你想要什么?”   “世子应当知道才是。”连翘翘慢条斯理地系紧襟扣,声音轻柔,“王妃娘娘要我们这些人,都去侍奉王爷。”   “你不想去?”雁凌霄冷笑,“我还以为,父王待你极好,你会为他万死不辞。”   “王爷也待世子极好。”连翘翘大着胆子回道,“听闻世子纯孝,您呢?您可愿意?”   “大胆。”雁凌霄捏紧她的下巴,用上几分气力,细腻的脸颊很快被掐出红痕,“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可以救你一命,但你呢?想用父王给你的银子来搪塞我吗?”   指节被湿润轻软的物事蹭了一下,雁凌霄跟被火舌燎过一样倏然松开手。   温热香甜的气息拂过耳畔。   “翘翘愿以卑贱之躯,侍奉世子殿下。” 第4章 献祭   “侍奉?”   雁凌霄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连翘翘的脸臊得刺痒,背脊仍挺得笔直,杏眼清凌凌的,绝望又渴盼地看向雁凌霄,死生毕于一役。   而雁凌霄仅仅是低眸看她,似打量,似品评。   “想做我的人可不容易。”雁凌霄神情冷漠地擦拭手甲,“要看小夫人如何表现了。”   连翘翘就没见过比他更恶劣的人。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但凡她多一点心眼,就该推开雁凌霄,逃出去,能躲一日是一日。   就算到头来还是要给王爷殉葬,也好过早早落入万劫不复。   “只要世子答应,妾身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漏尽更深,孝棚外空无一人,前院鼓乐班子昼夜不歇,奏响无人欣赏的哀乐。   雁凌霄沉着脸,看着连翘翘向他下跪,口中说着顺从的话,眼里却写着浓云般的畏惧。   “你在害怕?”   “……妾身不敢。”声音却发着抖,如将死的秋蝉。   雁凌霄顿时败了兴致,抬抬下巴示意连翘翘起身。她却一脸的惶惑不安,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更不敢问雁凌霄,世子这是什么意思?事情是成了还是没成?   她没有发问的资格。   朔风席卷起白幔,从远处吹来朦胧雨声。   “起来吧。”雁凌霄语气疏淡,一手搂住她的腰,让她颤巍巍站起身,软玉入怀,“回去等我消息。”   呼。   连翘翘的一双杏眼睁大了些,愈发的明亮。高悬已久的心终于放下,连翘翘如一条在旱地扑腾许久的鱼,忽逢甘霖,便能摆摆尾巴,重获生机。   她踮起脚往雁凌霄脸颊上亲一口,声音清脆,再退开两步,婀娜福礼:“谢世子殿下救命之恩,翘翘愿结草衔环以报。”   “得了吧。”雁凌霄抬手摸了摸脸,“不缺你这条小命。”   他的语气轻快,仿佛被简简单单的一吻讨好,却让连翘翘心口一堵。   世子说的不错,她身份低微,手无缚鸡之力,连给那人挡刀都嫌身子骨太弱,说什么以命相报,着实是托大了。   “连氏。”雁凌霄理一理她的衣领,“你如今住在王府何处?”   连翘翘不明所以,扭捏道:“西角门边上的偏院……跟吴姨娘,裴姨娘住在一处。”   听到两个未曾听闻的妾室,雁凌霄就明白,又是他那位四处留情的父王新纳的姬妾,身份不高,所以才住在最偏远的西角门,连翘翘现今的处境可见一斑。   “行。”雁凌霄道,“你先回去,等过几日,会有人给你递口信。”   “哎。”   连翘翘欣喜若狂,眉眼弯弯,眼尾泛起水光。她愁肠百结时惹人怜惜,一旦高兴起来,又有种极感染人的能耐,让雁凌霄也情不自禁勾一勾嘴角,不忍辜负她的信任。   *   西北角,偏院。   雨水滴滴答答自瓦楞滑落,水洼映出昏蒙蒙的烛光,瑟瑟寒风,如泣如诉。   徐嬷嬷揣手靠在廊柱下,脚边茶炉明明灭灭。   她努努嘴,桶似的腰身跟着抖三抖:“连夫人,天还没亮,您怎么就回来了?”   连翘翘一手攥紧斗篷领口,一手抱着雁凌霄赏她的袍子,嘟哝应一声,快步往厢房走,想糊弄过去。   “等等。”徐嬷嬷一双鼠目闪过精光,打量连翘翘身上缎子一样熠熠生光的鹤翎,“这身袄子是哪儿来的?老奴怎么记得,连夫人出去守灵时,穿的不是这一身呐?”   她迈着王八步,上来就想扯过连翘翘衣领看一看针脚。   连翘翘骇然一惊,如沂王府这般高门大户,好料子送去哪间院子皆有定数。   况且,沂王世子赠她的鹤翎,王府的主子们能拿到手的,一年到头都不过一只手的数。   要是被徐嬷嬷看出来,叫破了真相,或是报给王妃,哪怕雁凌霄话里话外给过她承诺,她都逃不过一死!   连翘翘面无血色,脑瓜子跟水车轱辘似的飞转,捧起怀里的玄黑外袍,揪起一角,给徐嬷嬷看那一处刚补好的衣摆,磕磕巴巴岔开话头。   “云夫人上香时被火燎着了,她让我帮忙补,我女红不好,针脚粗陋,补得不称心,夫人嫌我笨手笨脚看着来气,指缝一松送我的。”   云夫人是沂王的宠妾,兄长在吏部为官,王爷赏赐如此贵重的料子也是理所应当。   灯火昏暗,徐嬷嬷摩挲那片新鲜的针线,勉为其难采信连翘翘的话。   “徐嬷嬷,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睡了。”她轻掩秀口,打一个呵欠,“给王爷念了一夜的经,午后起来还要继续呢。”   徐嬷嬷鼻翼翕动,哼了哼:“连夫人说的是,耽误您休息,困过了劲,就是老奴的不对了。”   连翘翘讪讪一笑,不愿跟徐嬷嬷起口角,裹紧大氅,埋头快步进门。   腿间一丝丝地抽痛,连翘翘身子一僵,咬紧牙关,在门阖上后才卸去浑身的力道,脊背抵住木门,缓缓滑下去。   徐嬷嬷双眼眯成缝,狐疑地看向紧闭的门扉。   这小连氏不是去跪了一夜么?怎么回来时倒像变了个人,眸生春色,娇艳姿媚,平添几分风情。   *   一旬过后,王妃始终没派人到姬妾们所在的孝棚内传话,王爷的棺椁受人哀悼、瞻仰数日,也该到去城外皇家寺庙停灵的时候。   如云夫人这般敏锐,在王府内颇有手腕的人就起了疑心。   几位贵妾在烧纸念经时凑作一堆咬耳朵,寻思着兴许是世子回京的缘故,殉葬一事,或有变数。   连翘翘依然缩头耷脑躲在角落扎纸人,她手巧,给纸人们缝制的衣物花样各不相同,穿起来精神抖擞。   “好精巧的小衣裳。”云夫人姿态高雅,纡尊降贵坐在她身边,声音如风动碎玉,水激寒冰,“怪道王爷生前那样喜欢你。”   连翘翘耳尖一动,闷声说:“云夫人要是喜欢,我回头给您也缝一身。”   云夫人:“……大可不必。哎,你得到信没?王妃还要咱们去侍奉王爷吗?”   “夫人是王府里的人,您都不清楚,我一个外人又怎会知晓?”   云夫人被她拿话一堵,一时无言以对,俄顷轻哼一声:“说的也是,我问你做甚?没得浪费口水。”   连翘翘撇撇嘴,不再吱声。   她生得人畜无害,又与世无争,这群姬妾头几日还说话刺她几句,见她不言不语跟面人一样,随你搓圆搓扁,也都没了欺负人的兴致。   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王妃和世子的意思,保住小命才是。   入夜,王妃身边的汪公公板着脸过来传话:“王妃娘娘心地纯善,念在诸位夫人、姨娘伺候王爷有功的份上,请夫人们明日启程出京,从此在清岚庵带发修行,为王爷祈福。”   在奈何桥头徘徊数日的妾室们相视一眼,欢呼一声,喜极而泣,半分没给汪公公面子,更谈不上给王妃谢恩了——任谁都知道,这是世子的功劳。   连翘翘捂住心口,亦长舒一口气。   这几日雁凌霄没派人来找,她不由在心中盘算,清岚庵也是个好去处,说不定……   世子爷早把她忘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雁凌霄做他的小王爷,她做她的小尼姑。 第5章 庵堂   山路蜿蜒,雾气蒸腾。   连翘翘背靠轿厢,腰下垫几只软枕,仍被颠得五脏六腑倒转,一手紧扣窗框,一手扶银珠步摇,才没有咕咚一下从轿子里滚出去。   清岚庵与皇家寺庙慈恩寺相距不远,乃宗室女眷清修、剃度出家的去处。   空山寂历,虚谷迢遥。   连翘翘虽手捧暖炉,仍止不住哆嗦,白雾溶溶,从窗缝涌入,浸湿乌黑的发髻。   轿夫哼哧哼哧喘粗气,都是苦命人,一路走来也费脚力,连翘翘没好意思抱怨,到底要晃荡到什么时辰才是个头?   “欸。”她小声叹气,睫毛在吹拂进轿厢的雾气中挂起星点露珠。   群山幽幽,鸟鸣声歇,四下空余脚步和踩碎树枝的嘎吱声。   下一刻,前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咣当!   连翘翘的轿子如船遇激浪,左右晃悠几下后,沉沉落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她揭开轿帘,透过半个巴掌大的空隙,低声询问。   抬轿的四个轿夫也糊里糊涂,其中一位打了个千儿,偷瞟一眼看不清轿子内的人,也不敢直视,老实回道:“好像是云夫人的轿子坏了,小的去前边看看。”   “嗯。”连翘翘颔首,“快去快回,有什么能帮忙的,就搭把手。”   轿夫踏着路边的碎石埂去了,没多久,他上气不接下狂奔回来,面如金纸,抖若筛糠。   “连夫人,路边有脏东西……”   连翘翘没听明白:“什么?”   “是,嗝!”轿夫捋着前胸顺气,“路边有个死人,像是被勒死的。年岁不大,还是个女娃娃。”   话毕,他啪啪直抽嘴巴:“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连翘翘今日画了双远山眉,此刻更是愁云惨雾。   去清岚庵清修的路上遇到这种事,任谁看了都道不出一个好字。   “这可如何是好?”连翘翘思量片刻,想出个法子,“清岚山又不是深山老林,另一边的山头就是慈恩寺,那儿肯定有皇城司的侍卫,咱们找个腿脚快的小厮,跑下山报官去吧?”   轿夫刚要答应,又听轿子里头传来一声叫人筋酥骨软的叹息。   “罢了,听云夫人发话吧。你先歇口气。”   王府那么多贵妾,哪轮得到她说话?。   连夫人一贯很有主意,果然,没过多久,耽搁许久的一抬抬轿子就慢吞吞往前挪,一名护院骑马往山下疾驰而去。   路过横尸的拐角,连翘翘大着胆子提起车帘一角,一手捂住眼睛,从指缝往外瞧。   只见在路边几根枯枝掩映下,有一条板凳长的东西,用油布包裹,大概能看出是个人形,杂草间露出的皮肤青白,死气沉沉。   在慈恩寺和清岚庵间的山路上,居然发生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连翘翘心有戚戚然:“这世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在天子脚下遭了难。”   *   路上的小插曲,等抵达时清岚庵已无人问津。   夫人、姨娘们下轿时个个形容憔悴,脸色发白,面面相看时都没了乌眼鸡似的斗志,或抱珐琅手炉,或揣狐皮袖套,高髻长袍,亭亭玉立在庵门前,如一幅仕女图长卷。   清岚庵门槛上蹲着个小尼姑,见她们到了,先是双手合十道一声佛,再扭头往内门奔去。   云夫人见状不大高兴:“真是,早知我们要来,也不派人在门边候着。”   话音未落,她便昂头打了个气吞山河的喷嚏,震得松枝上的水雾哗然落了一地。   “噗嗤。”   连翘翘憋不住笑出声,不等云夫人瞪过来,就脖子一缩躲到人堆里。   桐油门大开,步出十几位青衣灰袍的比丘尼,当中披黑白卍字袈裟,手持青玉拂尘,面容白皙圆润看不出年岁的,想必就是净觉师太。   “阿弥陀佛,劳烦各位居士久候,净觉有失远迎。”   王府众人皆合掌:“阿弥陀佛,见过净觉师父。”   连翘翘对传说中的高僧既畏惧又好奇,低头福礼时忍不住抬眸偷瞄一眼,就被净觉黑白分明,仿若洞察万象的眼神慑住。   她是俗人,心有七情六欲,对佛经典籍一窍不通,当即心虚地低下脑袋。   净觉道:“庵中清贫简朴,一切以修行为重,还请居士们摒弃俗物,断除杂念,闲杂人等也请止步。”   这话说得沂王府的人都茫然无措,少顷才口念佛名,点头称是,取下发簪、玉梳等饰品,又将带毛皮的衣裳递给丫鬟们带回府去。   连翘翘随大流,忍着肉疼把簪子交给某位不知名姓的丫鬟,心想,经此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她私藏的那些金银珠宝了。   不过,她多少留了个心眼,早早把沂王赏她的财物换成银票,缝在贴身的小衣和鞋垫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到了佛门清净地,亦不能免俗。   连翘翘眼睫微颤,绣鞋往裙摆下缩了半步。   净觉师太满意颔首,低声让小尼姑们领姬妾们去休息。   丫鬟小厮们都没法子跟去,在桐油大门外翘首以待,等主子们都鱼贯而入,拐到大殿后,才唉声叹气回京复命。   清岚庵的殿宇不像慈恩寺那般金碧辉煌,大气磅礴,而是古朴素雅,清净幽寂。   青灰瓦片在山顶雾气中凝成墨色,松枝、银杏错落有致,天井里的青铜大钟浑朴古拙。   领头的小尼姑名唤妙圆,年岁不大,人如其名圆头圆脸的瞧着有些稚气,看她们一行人的眼神里满是好奇。   连翘翘瞟一眼妙圆锃光瓦亮的后脑勺,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头发。   妙圆恰巧回头,见连翘翘的举动不禁笑道:“连居士,您要念一年的经,过了我师父的关,才能剃度出家呢。”   连翘翘赧然,云夫人等人听闻后,皆松一口气,看妙圆生得讨喜,七嘴八舌地问她清岚庵的事情。   妙圆也是个伶俐的,专挑庵里有趣的传闻说了,逗得姬妾们就差赏碎银、金叶子。   再话锋一转,悄声说道:“最近清岚山上可不太平,居士们万万不可随意出庵门,天黑后好生待在寮房为好。”   想起上山途中见着的女尸,连翘翘心头一跳。   云夫人凤目一眯,问妙圆:“小师父,怎么个不太平法?”   妙圆一脸的为难,等走到禅院门口,方才吐露实情:“上个月,庵里的厨娘和她女儿下山后就不见人影,家里人找上门来,我师父才知道她们两个前一天夜里就没回过家。……报官?报过了,没有下文。”   连翘翘噫了声:“我们上山的时候……”   “连氏!”云夫人打断她,对妙圆笑笑,“我们省得了,小师父,快回去给净觉师太复命吧。”   妙圆走后,一行人的脸色都谈不上好看。   少顷,跟连翘翘曾同住一座偏院的吴姨娘绷不住,颤颤巍巍发问:“那小尼姑说的厨娘女儿,跟我们路上撞到的死人,该不会是一个人吧?”   连翘翘搂着胳膊,打了个哆嗦。   云夫人啐一口:“危言耸听。你又不是仵作,哪来那么多闲话?山上不太平归不太平,但咱们好端端待在清岚庵里,还能被歹人捉去不成?”   话毕,云夫人赶鸭子似的把人挨个赶进寮房,让她们快些收拾停当,穿好清岚庵的僧袍,一会儿还得去斋堂用午膳,午后要给王爷唱经祈福,一桩桩一件件把一行人安排得服服帖帖。   连翘翘细想也是,她们怎么说也算沂王府的人,哪来的山匪强盗能胆大包天欺负到她们头上?   就算有,听到皇城司雁凌霄的名号,妖魔鬼怪也该歇了心思,找死么不是?   思及此,连翘翘系僧袍腰带的手忽地一顿,抿一抿嘴角,眸间水波澹淡。   她到清岚庵修行,是雁凌霄的安排么?   想也知道,雁凌霄不会那样轻易放过她。沂王府人多眼杂,便是世子也难以在众目睽睽下将父王的外室据为己有。   等到京城外,可就不一样了…… 第6章 妙圆   “连居士。”   连翘翘停下擦拭月牙椅的手,仰头看向一身清灰僧袍的云夫人。   云夫人合掌道:“今日是王爷灵柩出京的日子,净觉师太说,午课时要为王爷念经祈福呢。”   她笑吟吟睇向连翘翘,同是灰扑扑长袍,半跪在地,却像一支斜插在砖缝间沾霜带露的芍药,眼底少了几分妒意。   “多谢云居士提醒,我打扫完禅院,收拾妥当就去。”连翘翘扶着有些酸痛的腰起身,拧干抹布,利索地搭在木桶提手上。   她们来清岚庵已逾半个月,日子不算清苦,但与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仍相差十万八千里。   丑时过半,天没亮就要起床洗漱做早课。一日一餐,一菜一饭。虽是煮得香稠稠的粟米饭,但对吃惯了精细白面的贵妾们而言,仍是粗粝得难以下咽。   学经坐禅到戌时,还没到京城夜市喧嚣繁华时,清岚山上就已万籁俱寂,她们还得自个儿去抬热水,回寮房洗漱,在瑟瑟秋风中准备入睡。   起初有耐不住的姬妾闹着要百宜羹、银丝碳、羊绒袄子,都被云夫人弹压下去。   连翘翘也过不惯这清苦日子,但在庵里敲木鱼,总好过回去受沂王妃磋磨。净觉师太讲经她从不缺席,庵里分派的洒扫工作,她也回回尽力而为。   “你倒是个好的。”云夫人挽起连翘翘的胳膊,啐道,“昨天轮到吴居士打扫禅院,你猜怎么着?她非说月事来了,疼得起不来床,连早课都给糊弄过去。我回来一瞧,呸,满地的落叶一片不少,吴居士就懒在窗边逗猫!”   连翘翘抿嘴一笑:“吴姨娘……吴居士身子不爽利,这也没办法。”   “你听她瞎掰扯,她什么时候来月事,我能不知道吗?”云夫人撇嘴,“以前在王府,人家天天掐算着日子去书房给王爷送汤,也没见她送出个小公子小郡主来。”   云夫人声音不高,却听得连翘翘面上刺挠,悄声提醒:“云居士,斋堂到了。”   午膳时,净觉师太领王府来的居士和弟子们齐念般若经,再由负责斋饭的师父分三轮上菜,都是简单过水焯过的叶子菜。   连翘翘木着脸咽下去,别的姬妾也都面有菜色,苦不堪言。   直到最后一轮,斋堂的师父给她们一人分了块龙须糖,连翘翘方才眼前一亮,咕咚咽一口水,眼睛冒绿光。   “这是沂王府送上山的供品,特拿来给居士们尝尝,以此感念我佛的恩泽。”净觉道。   要在过去,区区一颗龙须糖,连翘翘瞅都不稀罕瞅一眼。她被明月楼当闺阁小姐一样娇养长大,妈妈担心她吃糖会痴肥,素来将糖果、柿饼、蜜饯一类的物事当洪水猛兽。   可是,一连吃了十五日的素斋,那甜滋滋脆松松的龙须糖在连翘翘眼里,无异于蟠桃仙果,珍馐美味。   “多谢净觉师父。”   她净过手,忙不迭从妙圆手中双手接过一圈圈白酥包裹的糖酥。旁的姬妾稍有矜持,也很快虎口夺食一般,取过属于自己的那份。   油润润蜜煎煎的香气涌入鼻腔。   连翘翘没来得及入口,便听到吴姨娘哽咽一声:“就是这个味儿,是王府大厨房蔡娘子做的糖!”   不久,过去的王府贵妾们纷纷开始抹泪,一会儿哭诉沂王爷走得早,弃她们于不顾,一会儿抱怨清岚庵的日子艰辛,起得比鸡早活得比狗累。   连翘翘对沂王府没那么多惦念,两指捏龙须糖,白糖熬浆挂的糖丝稍一用力就扑簌簌往下掉,下雪似的落了一桌子。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云夫人拭泪,听她们还在哭哭啼啼的就来气,瞧一眼净觉师太古井无波的面容,呵斥道:“既然都到了清岚庵,就再不是王府的人,哼哼唧唧的像什么样子?你们瞧人家连翘翘,吃好喝好睡好,气色鲜亮,腰身都圆润了一圈……”   “咳咳咳!”   连翘翘拍着胸脯,一颗枣子大的龙须糖卡在喉咙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灌了半壶冷茶才咽下去,好不狼狈。   妙圆见了,忙端上一碗米浆,让她喝下去润喉,边轻拍她脊背,为她顺气:“连居士,喝慢点,别再呛着了。”   连翘翘呛得眼泪花花,连声道谢:“谢谢小师父,麻烦你了。”   妙圆笑嘻嘻的,递给她一条月白绡帕。   连翘翘稀里糊涂接了,擦干净嘴角,瞧了瞧帕子角落绣工精湛的青色凤蝶,为难道:“这样好的帕子,叫我弄脏了。妙圆小师父,等我回头再绣一条新的还你。”   “连居士有心了。”妙圆笑道,“一块手绢罢了,不值当什么。”   *   后半夜,连翘翘陡然自睡梦中惊醒,新贴的窗纸上树影蹀躞。   她踉跄着爬起来,茫然看了看昏蒙蒙的屋子。   昨日因沂王出殡,接连午课、晚课都跪在大雄宝殿,跟着净觉师太念那份用羊脑笺与泥金写就的《大般若经》,直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嘴唇发麻。   一回寮房,连翘翘就趴在铺了张羊毛毡的薰笼上倒头呼呼大睡,歪斜着身子,裙摆皱巴着缩到膝上,一双莹莹如玉的小腿在深秋寒夜里冻得发红。   她嘶了声,揉一揉酸痛的脖颈和双膝,哆哆嗦嗦披好斗篷,心想,午膳晚膳时都喝多了茶水,既然醒了不如去净室解手,省得天蒙蒙亮就被尿意憋醒。   连翘翘打着呵欠,趿拉木屐,随意披一身杏白棉斗篷,推开寮房木门。   咿呀一声,在阙静的禅院中仿若狐鸣。   日间浑朴清雅的殿宇,高大粗犷的银杏古树,在夜色中宛如张牙舞爪的暗影,诡谲而恐怖。   屋外北风凛冽,银杏沙沙作响。   连翘翘吹得浑身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她胆子不大,一手扶住冷冰冰的墙面往回廊尽头走去。   相隔一扇扇房门,时而能听到一侧禅房内模糊的呼噜声,磨牙声和翻身的窸窣声。   净房门前黑黢黢的,连翘翘出门急,没带上烛台,此时伸手不见五指,小腹又酸又涨,山上风一吹,她腿就一紧。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十多天前刚到清岚庵时,小尼姑妙圆对她们说起过的故事。   连翘翘不住胡思乱想,又想起上山时撞见的,那位死于非命的少女。明明去京城报过官,可也没有后文。   她跟狗撵似的解手,舀起水缸里的一瓢冰水,急匆匆净过手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寮房跑。   清岚庵夜里熄灯,周遭漆黑一片。   连翘翘没走几步,就察觉不对。她来时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么?   心头突地一跳,再用力向下坠去。   连翘翘起了一身冷汗,努力睁大双眼适应昏昧的光线,往廊外一瞧,院子当中的银杏树枝叶稀疏。   呼,连翘翘舒一口气。   居士们所住的禅院是个回字型,她走半天不到,不过是走错了方向,只要穿过院子,经过银杏树走到对角,就是她的寮房了。   “真是,哪有那么多鬼打墙,怪力乱神的事。”连翘翘小声嘀咕,“就是有鬼,也不敢来清岚庵吧。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她大着胆子,斜穿过庭院,走到银杏树下时,忽然瞧见树根虬结处,立着一道黑黢黢的人影。   “什么人?!”连翘翘小声惊呼。   “连居士。”妙圆微笑。   昏暗中,她银盘似的脸上露出纸扎人一样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连翘翘仿若未觉,语气软和地问:“哎,你吓死我了。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妙圆歪了歪头,大而无神的眼珠子一瞬不瞬盯了她半天,方才道:“算了,我不多问。连居士,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连翘翘心生疑惑,“我认得回寮房的路。妙圆师父,都这个时辰了,有什么事不如做完早课再说?”   她紧跟着妙圆的步子,路过寮房时想推门进去,却被妙圆捉住手腕。   连翘翘再迟钝,也发觉不对,她用力往外扯,没想到妙圆小小一个女尼,力气比她要大上许多,一手压住她肩膀,一手拽住她小臂,将她整个人制住。   “小师父。”连翘翘哭丧着脸,“咱们以前不认识,我来庵里也没惹过你呀。先松手嘛,好不好?让我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明日一醒来,保管什么都忘了,一定不会跟净觉师太告状的。”   妙圆冷哂:“想换个安静地方说话罢了,连居士在怕什么?您闹出这么大动静,招来不知深浅的人,可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连翘翘后颈剧痛,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轻飘飘地跌落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7章 绑架   连翘翘是被冻醒的。   手脚如同冰坨子,被粗布死死缚住,轻易挣动不得,又酸又麻,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腹内空空,猛然睁开眼睛不由头晕目眩,看什么都不大分明。挨过一记痛击的后脖颈,想必是淤青了,头发丝拂过都痛得龇牙咧嘴。   连翘翘怕极了,想哭,想叫人,可她嘴里塞了一块潮乎乎的抹布,哭都哭不出声。泪水哽在喉咙眼,反回来一股子酸臭的霉味。   连翘翘几欲作呕,可又担心秽物会返回肚子里去,紧闭双眼默念心经,方才按捺住反胃烧心的感觉。   湿淋的睫毛颤动,连翘翘强压下心中的委屈,勉力转动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   这儿似乎是一间柴房,紧闭的木门朴素得只剩两扇门板,不像在清岚庵。   角落乱糟糟堆着的柴火,地上却不见厚厚的灰尘,粱上也没有陈年的蛛网,想来有人常来常往。   绑她来的人……连翘翘头痛欲裂,呜咽一声,想起昏迷前见到的妙圆。   连翘翘自忖与妙圆无冤无仇,来清岚庵之前更是从未见过,究竟为什么会强掳她至此地?   昏昏沉沉间,连翘翘隐约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爹爹,人我给你带来了,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只是……我冷眼瞧她小半个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刮擦树皮:“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世面,你老子我什么沉鱼落雁没经手过?那位大人……得,你且先回去,天要亮了,别被净觉那老秃尼瞧见。”   “女儿这就去。”   连翘翘陡然一惊,这把雀鸟一般轻快俏皮嗓子的主人,不是妙圆又是谁?   爹爹,女儿……门外的男人可是妙圆的俗家父亲?他们父女俩绑她来做什么?   不及细想,柴房的门就被人嘭一声推开。   一位身形佝偻,头戴方幞头,颧骨陡峭,酒糟鼻又塌又扁的老汉迈入柴房。他头发枯黄泛白,秃噜一根脚指头的草鞋每走一步,就会哗啦啦落下一片油屑,走在田野乡间,抑或是市井坊巷里都不打眼。   连翘翘吓得呜呜出声,拼命往后挪动屁股,脚踝上细嫩的肌肤磨到粗糙的砂石,蹭破一层油皮,一丝丝地抽疼。   “连夫人,您别怕。”老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牙,“小老儿不会害了您的。”   连翘翘梗着脖子,半个字都不信。   又听那老汉用嘶哑的声音说:“小老儿我姓廖,行当里的人都管我叫廖九。大人听说沂王他老人家的事,想起您还在沂王府,心里头啊,那是七上八下。这不,好不容易打听到您在清岚庵,就叫我家闺女寻个空把您给救了出来。我闺女您也认得,法名妙圆,在清岚庵做事。这回,可多亏了她!”   他上前几步,取出连翘翘口中的抹布。   一股叫人胸闷恶心的焦油味扑面而来。   连翘翘皱了皱鼻子,向后仰脖子想躲,可她人被绑在柴房的梁柱上,退无可退。   廖九焦黄的大拇指抹过她滑腻的下巴,连翘翘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当即哕了一声。   “呵呵,得罪,得罪。”   廖九无赖似的笑出声,半点不在意连翘翘眼中的厌恶,反倒背着手,故意凑在她眼前摇头晃脑。   像这般在烟花之地长大,花重金教养的姑娘,平素是绝无可能给他廖九一人看的。   连翘翘冻了一晚上,花瓣一样的唇蔫巴了,但仍是唇红齿白,跟画里的仙人似的。   廖九也算见多识广,今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只能做花魁,等染上花柳病就去做最次等的船妓。有的人却如麻雀飞上枝头,成为沂王爷养在外头的娇妾。   “欸,可惜了。”廖九咂嘴,“沂王走得早,不然,以夫人这般花容月貌,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做王府的贵人娘子!欸,欸欸!”   连翘翘干呕半天,胸脯一起一伏,好不容易缓过劲,虚着声音问:“你认得我?知道我是谁,还敢做这大逆不道、目无法纪之事?你,你们父女两个,不要命了?”   廖九哈哈大笑,却不作答,转而问道:“连夫人,大人要的东西,您可从沂王那儿得来了?”   连翘翘茫然:“什么?”   廖九狡猾而精明的眼睛一眯,阴沉沉道:“连夫人,您可想好了再说。”   “我真的不知道……”   嗖——啪!   一根不知何时被廖九拎在手里的荆条重重抽在连翘翘身上。   “啊!嘶,疼——”连翘翘惊叫出声,“你敢打我?”   就是明月楼里最严苛的妈妈也从未上手打过她,顶多饿上两顿,不会叫她吃皮肉之苦。   有记忆以来头一遭挨打,而且是被一个泼皮似的糟老头子拿荆条抽,不断逼问她莫名其妙的问题……   积蓄许久的眼泪哗然而至,一双清泠泠的眼像两汪澄澈的湖泊,眼底满是屈辱,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似的往下掉。   “我真不知道,嗝,你们想做什么……你要的东西,我也不晓得。王爷赏我的好玩意,去庵里修行前都叫王府的人给拿回去了。呜呜,好痛。您打我,打我也没用。我哪儿知道那些东西在现在在何处?呜哇……嗝。”   连翘翘抽抽噎噎,泪雨滂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廖九一时分不出真假,只好停住手,思忖道,人在他手上,谅连翘翘也不敢说瞎话。大人要的东西既然不在,那还得差使在沂王府的暗桩去打听下落,又是一桩麻烦事。   他嫌弃又垂涎地觑连翘翘一眼,冷笑道:“大人交待的事都办不好,好吃好喝十来年,居然养出个赔钱货。欸,沂王死了,夫人您也没个去处。待在清岚庵那鬼地方实在浪费这副皮囊,不如暂时留在我这儿,再做打算吧。总不会亏待了您!”   廖九几次三番提到的“大人”,连翘翘想破头都想不出到底是谁,更遑论问她要的东西是何物。   但廖九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叫连翘翘听得头皮发麻,她小心翼翼道:“廖九……廖九爷,我寮房里还藏了些私房钱,不如您寻个方便,送我回去,我让妙圆师父把钱给您,算是孝敬您的买酒钱。”   廖九被她一声九爷取悦,咧嘴笑道:“想不到,连夫人还有吃斋念佛的爱好。天天吃素,一点油星子都没有,嘴巴寡淡,活着有什么趣味?您在我这儿,虽说比不得过去,做不了名动京城的花魁,但好吃好喝,相公老爷们赏赐的胭脂水粉钱总是有的。”   连翘翘浑身发冷,她所料不错,廖九做的是比夜夜笙歌的明月楼污糟一万倍的生意。不是没挂牌的暗娼馆,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水月尼姑庵。   她的命运,从被妙圆偷换出清岚庵起,就注定了碾入尘泥。   她张嘴想呼救,下一瞬,被廖九一荆条抽在嘴角。   如廖九这般经年混迹在勾栏瓦肆的龟公,磋磨人使人屈服的法子多的是。他打连翘翘时手腕上用了暗劲,疼得抽筋拔骨,可面上却不见血,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连翘翘抿嘴,试图用疼痛来维系岌岌可危的理智。   “廖九爷。”连翘翘求饶道,“我晓得规矩,不会给您添麻烦……我一晚上没喝水了,口干得很,您行行好,给口水喝。”   荆条在廖九手中弯曲,再嗡的一声弹回去。他上下打量连翘翘,眼珠子像沤了三天的油污,恨不能黏在连翘翘身上。   “欸,可惜咯。这般绝品,我却沾不得。”廖九遗憾道,“要水是吧?夫人且等上一等,小老儿我这就给您拿去。”   连翘翘无视廖九令人作呕的调戏,僵着脸道谢。廖九啐一口唾沫,背着手出去。   当啷一声,锁头晃荡着砸在门板上。   连翘翘终于失去气力,背靠梁柱,手脚瘫软滑坐在地,一双清澈的眼睛也随之黯淡无光。   *   直至晌午,廖九都没回来。   连翘翘舔一舔干裂起皮的唇,喉咙干得冒火。大半天没水喝,没饭吃,小腹咕咕作响,五脏六腑焦灼,不住地痉挛。   她依稀记得,在明月楼妈妈们就是用如此手段敲打不听话的姑娘。无论何种秉性刚烈的良家子,断水三五日,等渴到出现幻觉,看来送水饭的龟公都像在看佛祖座下罗汉。   连翘翘不敢再哭,玉人一样斜倚在梁柱下,面色苍白如雪。   她心中盘算,昨日送沂王下葬的车队出城,雁凌霄定然随队扶灵,等他回转,最快也要十日。   唯一的护身符远在天边,连翘翘甚至不敢肯定自己能否支撑到十日后。   即使等到世子爷回京,听说她失踪的消息,好心愿意派人去搜寻,到那时,她说不定已经被廖九的客人糟践了身子……   倘若如此,雁凌霄还会理睬她么?或许,那双冷漠的眼睛会掠过她,那张薄情的唇会一张一合,道出两个字:“低贱。”   连翘翘越想越绝望,她不想,也不愿落到那步田地。   暮鼓悠悠,连翘翘勉强打起精神,忽而听到远处有报时的行者、头陀轻敲铁片,铮铮有声,中气十足喊道:“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酉时已到,天降阴雨,小心山崩——”   她顿时坐直身子,后脑勺咚地撞在柱子上。   这负责报时的僧侣,声音是如此熟悉。在清岚山的十几天里,每到酉时就会途经山中大小寺庙、庵堂,以此提醒僧人、尼姑们结束午课,日落而息。   “太好了。”连翘翘喃喃自语。   她还在清岚山上! 第8章 驯服   有了一星半点的希望,连翘翘就如久旱逢甘霖,枯萎的花枝重新绽放生机。   天气阴寒,连翘翘冻出病来,身子发热,嗓子发痒。廖九关了她两日,不给水米,柴房里的老鼠来啃她的鞋袜,她都绷着一股劲强忍下去。   直到廖九确认她已经驯服,不会反抗,也不会犯傻划伤脸,抑或是自尽,方才扣扣搜搜隔着门缝丢进来一只腥味浓重的牛皮水袋,和一块硬邦邦的炊饼。   “谢谢九爷。”连翘翘勉强笑道。   廖九皱巴巴橘子皮一样的脸,挤出个笑来:“连夫人真上道,不像有的人,给脸不要脸……”   有的人?   连翘翘刚竖起耳朵,廖九又话锋一转:“再委屈夫人几日,等山路通了,就让城里的木匠上来,给您打一只红木床。”   “可是因为山崩,叫碎石泥浆堵了路?”连翘翘打听道。   廖九吐一口痰,呸了声:“见天的下雨,把官道给堵了,耽误我生意。又因为沂王爷的事,京里的富家子都不敢轻易出城饮酒,真是可恶至极!”   连翘翘心中暗喜,没想到,沂王薨逝居然为她挣出一条生路。假如有幸逃出去,她定要为王爷好好上几炷香。   廖九眼珠子一转,忽而生疑:“夫人打哪儿听说山崩的事?”   “不是九爷您说的么?”连翘翘干笑几声,捧起水袋灌了几口生水,又笃定道,“您亲口所言,才几句话工夫怎么就忘了?”   廖九红得发亮的酒糟鼻皱了皱:“是么?算了,连夫人好生待着。绳子我也给你取了,要是觉得闷,改日让我闺女来陪你说几句话。”   “多谢廖九爷体谅。”连翘翘仔细旋上水袋的木塞子,将之放在老鼠够不到的柴堆上,隔着虚掩的木门朝廖九福礼,“妙圆小师父肯来同我说话解闷,就再好不过了。”   廖九狡诈,说不定她能在妙圆那儿寻摸到机会。哪怕一时半会逃不出去,也能从妙圆口中打探外头的情形。   门外的廖九见她看上去尚且精神,也没多想,挂上锁头,撂下一句:“夫人乖乖等着便是。”   *   一块炊饼,连翘翘啃了三日,牙差点磕掉都没能啃完。   廖九不许她生火,只丢来一张不知道多少人用过的旧被褥,让她先用着。   连翘翘哪里肯碰,情愿裹着那条脏兮兮的斗篷,在深秋寒意中牙关咯咯打颤,和老鼠的磨牙声融为一体。   为节省体力,连翘翘总是半梦半醒,睡在柴堆边轻易不挪动。   她本就肤白,两靥因多日低烧染上绯红,下眼睑有两片晕晕的桃红,愈发显得妩媚而柔弱。   妙圆打开门,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少女睡在柴火堆旁,如一捧春雪,一枝新桃。   “连居士……夫人,醒醒。”妙圆推了她几下。   连翘翘幡然转醒,见到妙圆却不动怒,揉一揉眼睛,嗔怪道:“你爹说你要来,怎的这时候才到?等了小师父好久。”   妙圆见状,面露愧色:“连夫人,您不怪我?”   连翘翘眨了下朦胧的眼睛,看到妙圆眼下挂的两弯乌青,轻柔柔地说:“我怎么会怪你,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知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爹他……”妙圆犹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只刚出笼的蒸饼,“罢了,先趁热吃点吧,刚从斋堂里拿的。”   连翘翘眼波流转,荡出一抹抹爱娇的甜意,捧着妙圆给她的蒸饼,喜不自胜:“妙圆小师父,我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谢你。”   “连夫人不怪我就好,哪敢让您说一个谢子?”妙圆跪坐到她旁边,把人扶起来。   连翘翘眼冒金星,勉强坐起身,没在妙圆面前露怯。   她边小口小口吃蒸饼,边拐弯抹角向妙圆打听:“云居士她们,这些天在庵中过得如何?可有想我?”   妙圆沉吟片刻,捡能说的说了:“一切都好,云居士还请我师父帮您念经祈福。”   “王府那边……”   妙圆觑她一眼,小声警告:“昨个儿王府的护院上山找过一趟,不出半日就回去了。”   连翘翘脸色一暗,自嘲道:“这样啊。哎,我一个外室,本就不是沂王府的人,他们这般已是仁至义尽。我也不好说什么,往后好好过咱们自己的就是。”   “夫人愿意这么想就好。”妙圆吁一口气,“我爹的性子……不好相与吧?不过夫人可以放心,即使拿到那样东西,我爹他也会把您留在这儿。大人问起,就说您福薄因病去了,总好过回南边再受磋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席话如同天书,连翘翘着实想问,那样东西,那位大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模模糊糊,意有所指的,谁又能听得明白?   可想也知道,一旦问出口,妙圆对她的态度恐怕就不是这般好声好气。   连翘翘别的本事没有,装傻卖乖的本领却天赋异禀。她笑了笑,岔开话头,说起无论闺中少女还是庵堂女尼都喜欢谈的胭脂水粉、茶馆点心,半日下来跟妙圆的关系竟亲近了几分。   日暮,妙圆止住谈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沾灰的僧袍,说道:“连居士,我该回去了,等风头过了再来跟您说话。”   连翘翘满脸的不舍,二人话别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一片嘈杂,先是碗碟碎裂声,再是一名女子跌跌撞撞跑进院子,大声呼救哀求的声音。   接着,便是廖九骂骂咧咧,啪啪两声,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不知好歹的贱货!跟你那短命鬼女儿一样该死!”   连翘翘打个冷颤,当即想到上清岚山那日瞧见的女娃儿尸体。她不敢作声,见妙圆神色坦然似是习以为常,更不敢多言语。   “夫人早些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连翘翘期期艾艾道好。   妙圆走出柴房也不忘落锁,重重的锁头砸在连翘翘心头。外头一时间没了别的动静,唯有那女人凄厉的惨叫。   连翘翘稍候片刻,就膝行到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瞧。   只见廖九怒气冲冲踩在那妇人脖子上,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妇人蓬头垢面,状若疯癫,手指在地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妙圆拦了廖九一把,却被狠狠推开。   少顷,洞开的厢房门内缓缓步出十来位妙龄女子,上至出嫁的妇人,下到舞勺之年的少女。她们身穿半遮半掩的僧袍,禅巾下青丝犹在,一个挨着一个,眼神麻木看着面前的惨剧,看杀人如杀鸡,无人上前阻止。   莫大的恐慌席卷而来,连翘翘不忍再看下去,拼命拍打木门。   廖九果然松开那疯女人,让妙圆扯一根麻绳将她重新捆好,其余女子也顺从地跟在妙圆身后回到厢房。   “连夫人有何吩咐啊?”廖九一转脸,满头大汗,笑呵呵道,“您以后可是小老儿麾下打头阵的主儿,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连翘翘腹内忧惧,声音发颤:“没什么,只是听到外头动静……那位姨娘,可是哪里惹了九爷不快?”   她语气恭顺,讨了廖九的好,愈发拿她当下金蛋的母鸡,礼尚往来道:“小老儿我也不瞒夫人,那臭婆娘是清岚庵的厨娘,教给她女儿一手好厨艺。我本想叫她们母女在院里做事,谁知道这娘俩刚烈得很,拼死也要逃出去。呵,我让她逃!清岚山那么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在有门板阻挡,连翘翘跼蹐不安的神情并未被廖九看到。   她干巴巴笑道:“原来如此,劳九爷费心了。”   “哼,夫人真是善解人意。”想到山路修好后,能从连翘翘身上赚得盆满钵满,廖九止不住笑道,“改明儿就把厢房给您挪出来,单独住一间。在老子这儿,只要您肯听话,想要什么没有?”   “哦?”一道冷峻如冰,锋利如刃的声音响起,“倘若她想要你的项上人头呢?” 第9章 金笼   世子?!连翘翘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门外的廖九却不知死活,吐口唾沫扭过身,呵道:“你忒娘的谁啊?!嗬——”   下一瞬,只见寒光一闪,鲜血斜溅起飞洒上墙。   廖九脖颈一凉,双目瞪如铜铃,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脖子,摸到满手的血。   “你是——”廖九看向眼前收刀入鞘的男人,神情倨傲得令人生恨。   汩汩血沫如注般喷涌而出,他再说不出半个字,那双浑浊的眼睛失去神采,轰然仰倒在地。   “开门。”   雁凌霄低声吩咐,杀气凛冽,乃至皇城司的察子不敢应声,手下缩着脑袋蹲下身,麻利摸了廖九的尸身片刻,就从汗巾子内侧翻出一枚生锈的钥匙。   “世子。”察子高举双手,把钥匙呈给雁凌霄。   后者眉头一蹙,察子方才后知后觉,起了一身白毛汗,麻溜打开柴房门。   屋内的连翘翘几乎热泪盈眶,牙根压抑着酸涩,炽热的感激之情如血液般在四肢百骸流淌。   金乌西坠,在雁凌霄身上勾勒出一道溶溶的金光,连翘翘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中,经日的恐惧一扫而空。   皇城司察子们哗啦啦跪了一地,不敢直视世子爷星夜驰骋前来相救的女子。   打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雁凌霄稍候几息便没了耐心,寒声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还是说,小夫人想叫我抱你出来?”   “不,不必劳烦世子!”   连翘翘踉跄起身,扶着墙根往外挪,她多日没吃饱饭,一时间头昏眼花,前脚迈出门槛,后脚就如同乳燕归巢似的扑倒在雁凌霄怀里。   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灰扑扑的,仔细一闻,还有一股发馊的霉味。   雁凌霄一时无语,差点不想怜香惜玉一把将人推开,可连翘翘不识好歹、不知礼数,竟敢抬起两只纤瘦的胳膊,环住他的腰,一张小脸跟花猫一样,一头栽进他胸膛,旋即哇啦一声,嚎啕大哭。   “呜,世子爷,您怎么才来……”   除此之外,院子里鸦雀无声。   无论是皇城司的人,抑或是被他们从厢房内解救出来的妇人,刀锋抵在颈侧狼狈至极的妙圆,都茫然无措地看向被沂王世子护在身前的娇弱女子。   难以想象,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连翘翘在雁凌霄怀里拱了一会儿,眼泪鼻涕半点没客气,一个劲儿往那价值千金的缂丝麒麟纹袍子上擦。   过了好一会儿,她好似才觉出丢人,小脸一红,讪讪地问:“这缂丝袍子,能洗么?”   雁凌霄嘴角抽了抽,没搭话,解下袍子把连翘翘整个人连头带脚,包春卷似的一裹,再微微躬身,将其拦腰抱起,一手搂着背,一手搭着膝窝。   “……”连翘翘实在不好意思露脸,斗篷遮面,埋首在雁凌霄肩头。   最后一丝日光没入山头,远处的慈恩寺传来悠悠钟声。秋风如簇浪,吹得人通体寒凉。   雁凌霄掂了掂连翘翘,轻了,瘦了。他淡漠地扫一眼阖院诸人,待看到妙圆时,狠戾的目光一闪而过。   他颔首,站在妙圆身旁的黑衣察子就咧开嘴,应一声“遵命”,高高抬起刀柄。   相隔重重衣衫和人群,连翘翘从指缝中骤然跟妙圆对上视线,惶然间,她似乎能看出妙圆那双黑葡萄眼中已存有死志。   “等等……”   下一刹,妙圆甩开压制她的察子,高高昂起身,义无反顾撞向刀口。   连翘翘身形大震,吓得哀叫一声,瑟缩在雁凌霄怀里。   皇城司接连杀掉两个人,那群活死人一样的女子终于回过神,从漫长的折磨中逃出生天,不约而同跪地谢恩,以头抢地。   雁凌霄一丝眼神也欠奉,低声交待手下把人领回去好,一一记录口供,再寻亲人领回去,不想回去的也给些盘缠,叫她们在京城左近找份正经活计,总不至于无家可归。   连翘翘听得眼热,还有几分艳羡。   这些女子应当大多是廖九拐来的良家子,有家可回,有路可退。再不济,还能自立女户,去酒楼和富户做厨娘,或是针线生意。不像她,身契仍旧捏在沂王妃手里呢。   似乎误会了她的沉默,雁凌霄揭开麒麟袍一角,借着如银月光,瞅一眼连翘翘。   “怕了?”雁凌霄讥讽,“这样怕死人,还敢到处乱跑?”   这质问好没道理。   连翘翘嘴巴一撅,指尖一勾,重新藏入宽大的斗篷,闷声道:“妾身蓬头垢面的,仔细污了世子爷的眼。”   呵。雁凌霄冷笑。   *   高槐深竹,樾暗千层。   他们趁夜下山,皇城司的黑衣察子骑马随侍在侧,王府的马车轮子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牛皮,尽管山路崎岖不平,也稳稳当当。   雁凌霄把连翘翘从缂丝袍子里挖出来,后者乖觉,远远缩到车厢角落,环抱双膝,露出半个青丝凌乱的圆脑袋,长睫眨巴几下。   她抢先一步,问道:“爷怎么这么早就回京了?妾身还以为,您得有一个多月才能回转,还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雁凌霄被堵住话头,停顿片刻,转而问道:“那些人可曾让你受了别的委屈?”   别的委屈?   连翘翘遍体生寒,雁凌霄赐予她的暖意转瞬即逝。   是啊,是她多想了。世子最在意什么呢?她一无所有,能给沂王世子的无非是年轻干净的身子。   她自嘲地勾起嘴角,摇了摇头,轻柔柔道:“廖九,就是那位您亲自处置的老滑头,他说京城近日不许饮酒享乐,所以,暂且没有旁的人碰过我。世子爷,我……”   “我几时在问你这个?”雁凌霄厉声道。   一股子无名火倏地窜上心头,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连翘翘,见她衣襟边缘冒出几道青紫的鞭伤,心火又跟被一盆冷水泼了似的,霎时间熄灭。   “那老畜生打了你?”雁凌霄气到几近发笑,“刚才怎么不说?但凡你吭一声,道一声委屈,他都不会死得那样容易。”   连翘翘愣住。她不大明白……   雁凌霄救下她,为她杀人不够,竟然还要替她报复?   为什么?因为她是雁凌霄的人,欺负她就是在打他的脸面?   “不委屈。”连翘翘低眉垂首,悄声应道。   雁凌霄冷冷横她一眼,伸长胳膊,银甲包裹的右手指尖抚上她纤弱的脖颈,再恶劣地,沿着鞭痕用力按下去。   “再说一次。”   “……委屈。”连翘翘面色苍白,痛得嘶嘶抽凉气,“叫世子爷担心了。”   雁凌霄冷哼一声,松开手。   连翘翘心中暗骂,面上依然楚楚可怜,膝行到他身旁,侧脸紧贴雁凌霄胸膛。她惯会利用这张柔媚的脸孔,知道何种姿态、表情最让男人心生爱怜。   不出所料,雁凌霄软甲下紧绷的肌肉很快松弛下来,他低眸觑一眼怀中的小外室,身形娇柔,修短合度,就连倚靠在他的姿势都显出全心全意的依赖。   “世子。”连翘翘仰起脸问他,“您要送妾身回清岚庵么?”   马车都驶上官道一炷香,眼见着快要到半山腰了,她才问这句话。   雁凌霄呵了声:“明知故问。”   “多谢世子。”连翘翘展颜一笑,是无限的爱娇。   清岚庵人多嘴杂,人人都知道她被强人匪徒掳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哪怕是佛门清净地,也不能免去是非口舌。   雁凌霄愿意带她离开,便是莫大的恩情。   珠辉玉丽的马车金轮一般驶上京郊官道,城门已关,隐约能听到城中夜市喧杂的人声。   不久,周遭重归阙静,唯有车辚辚,马珑珑,拉车的马儿们打出一个个响鼻,嘶鸣声划破长空。   风吹过,连翘翘鼻翼翕动,嗅到清凉的水腥气,情不自禁问雁凌霄:“爷,咱们这是快到金明池了么?”   “算是。”   待马儿停住脚步,雁凌霄搀扶她下车,连翘翘适才明白“算是”为何意。   他们二人站在湖边,偌大的画舫停在木栈道尽头,身前是碧波万顷,身后是黑夜无垠。   京师近郊白日里游人如织,入夜后游船首尾相接,官妓琴瑟和鸣的金明池,此刻空无一人,不知被皇城司的人屏退去了哪里。   雁凌霄伸手,掌心朝上,低声道:“小夫人,随我来。”   湖面上黑漆漆一片,连翘翘心里发虚,搭上雁凌霄的手,被他一把捉住包裹在掌心,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踏上栈道,步入淡香袅袅的画舫。   舫内金碧辉煌,又不失矜贵风雅,饶是明月楼出身的连翘翘都稍稍被震住。   她故作平静,岔开话头:“世子,云夫人待我亲和,烦请您差遣人去清岚庵,代我道一声平安。”   “不用。”   “哦?可是世子爷已经差人带过话?是我多此一问了。”   雁凌霄轻笑一声,长而平的睫毛低垂,落下两弯阴影,叫人看不清喜怒。   “清岚庵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这样正好,如此一来你就能光明正大待在我身旁。”   连翘翘听得毛骨悚然,又觉得有些讽刺。照沂王世子的说辞,她如今是个不存于世的死人,何来的光明正大?   “谢世子抬爱。”连翘翘声音轻颤,似是喜不自胜,“翘翘是世子爷的人,从今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殿下。”   雁凌霄不搭腔,转而拨开厚重的毛毡帘子,紧攥连翘翘的手,示意她朝前看。   清夜无尘,金明池被画舫远远甩在后头,水系相连的另一片湖泊,浩浩汤汤的湖水拱卫着的,是一处湖心小岛。岛上亭台楼阁灯火通明,金碧荧煌,在黑暗中如蓬莱仙宫。   连翘翘吃了一惊:“这里是?”   “琉璃岛。”雁凌霄道,“沂王府在城外的别庄。”   “真好听的名字。”连翘翘感叹。   以后,这儿就是她的金笼了。 第10章 伤疤   湖风露凉,萤飞烁烁。   连翘翘的罗汉鞋方踏上琉璃岛,不远处就有一群侍女手提宫灯走来,个个纤瘦娉婷,矮下身子福礼时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月宫仙女,进退有度。   “见过世子。”侍女们齐声问安。   一身风尘仆仆的连翘翘见此情形,难免有些不自在,她侧身躲到雁凌霄怀中,避开似有若无的打量的目光。   打头的大丫鬟梳高髻,着银簪,一双柳叶眉修得极细,五官却钝钝的,瞧着面善。   “红药。”雁凌霄将连翘翘提溜出来,把人丢给她,“带夫人去梳洗。”   连翘翘两靥一红,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放,于是勾住雁凌霄的衣袖。   侍女们顿时都屏住气,却因雁凌霄积威深重,无人敢对“夫人”二字置喙。   红药哎了声,笑着望向红唇紧抿,有几分窘迫的连翘翘:“奴婢这就去。连夫人,请跟奴婢来吧。”   连翘翘抬眸看一眼雁凌霄,见他没什么要叮嘱的,便颇为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   沂王府于岛上的别院,说是院子,其实更像个建在水中央的坞堡。外头看着不大,实则内有乾坤。   连翘翘由红药领着,绕过百转千回的连廊,待跨过横越一汪水池的当空复道,才来到琉璃岛中心一座三层的殿宇。   她轻吸口气。   先前沂王携她赴宴,歌吹杂作,燃烛续昼,一夜豪掷万金都属寻常,却从未提及王府在金明池边上还有这剔透如玉的府邸。   “这儿是世子打小来别院消夏的住处。”红药笑吟吟道,“不会有闲杂人等上岛,夫人且安心住着。”   连翘翘睫毛轻颤:“世子他……”   红药像是未卜先知,噗嗤笑道:“世子贵人事忙,平日里要么住在王府,要么留宿在宫中。皇城司大事小事都指着世子拍板,陛下时有军机要事请世子参详,住东华门内要方便许多。”   连翘翘被看穿心思,讪讪道:“世子爷深得圣心,如此也是应当的。”   红药笑而不语,走到后殿,又有几名侍女侍立两侧,见她们到了,便缄默不语如同机关人偶一样,躬身推开移门。   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异香馥郁芬芳。待蒸腾的雾气散去,显现出一方碧玉雕就、浑然天成的浴池。   连翘翘呐呐无言,心道,世子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侄儿,琉璃岛的规制倒越过沂王这嫡亲的弟弟去了,指不定比正经的皇子们都要铺张。   红药和另几名侍女上前为她宽衣解带,梳头通发。她在明月楼长大,对被人伺候着梳洗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双颊被水雾蒸出晕红。   烧得恰到好处的水没过腰身,皓白的脊背横着几道结痂的鞭痕。连翘翘抽痛一声,任由热水将连日所受的苦楚涤荡,通体舒泰。   “夫人,您从清岚庵带的衣物,可要奴婢寻个地儿处理了?”红药跪坐在浴池边,衣袖捋到臂弯,力道轻柔地为她冲洗沾上草梗、木刺的头发。   今夜过后,连翘翘就是世子豢养在京郊的雀鸟,什么削发为尼、堕入空门都成为老黄历,那身又脏又臭的僧袍自然没了用处。   连翘翘点头:“红药姑娘,麻烦你了。”   “夫人唤奴婢红药就是。”红药的指腹轻按在她后脑和颈侧的穴位上,体贴地避开脖子后门未好的淤伤。“过会儿,奴婢让岛上的大夫给您开一副生肌养肤的方子,将养几日就会好了。”   “嗯。”连翘翘舒服得眯起眼睛,媚态如风。   忽而,她想起自个儿缝在抹胸夹层内的银票,少说也有近万两银子,小脸唰的一白,磕磕巴巴道,“红药,我的那些个衣服不劳你处置了……怎么说也是佛门的物事,丢了说不过去,帮我找一只空箱子装着就好。”   红药取过烘热的布巾,替她绞干发丝,微笑应是。   连翘翘总算长舒一口气,可她一想到丢在清岚庵的那双珍珠绣鞋,绢丝纳的鞋底拆开,里头另有五千两银票,如今怕是取不回来,心头就拔凉拔凉的,很是肉疼。   池水渐渐有了凉意,连翘翘搭着红药的胳膊起身,水花哗啦啦落地,光洁的脚跟踩在一颗颗圆润的青石子上。   侍女为她擦身,抹上混有珍珠粉的玉膏,周身萦绕起清淡的花香。待发丝烘干梳顺,已过去一个时辰。   雁凌霄在正房内间等得不耐烦了,锋利的眉毛紧蹙,刚想打发人去浴汤边问问,就打眼见到连翘翘穿着素白的内衫长裙,银白的褙子,在一群侍女簇拥下缓步而来。   珠帘切切而落,雁凌霄眼前一亮,嘴上却没多说什么,抬手让红药等人退下。   “世子。”连翘翘很识眼色,福一福礼,碎步走到雁凌霄跟前。   她定定看一眼雁凌霄,而后双膝跪地,掌心交叠,额头抵在手背上,向他行了个极尽尊崇的大礼。   “世子爷的救命之恩,妾身没齿难忘。”   雁凌霄素来烦她这般作派,冷哼道:“起来吧。”   “谢世子爷。”   “你要真想谢我……”炽热的眼神像淬火的刀子一样,燎过连翘翘纤巧的锁骨,雁凌霄好整以暇道,“就乖乖待在岛上,别再乱跑了。下一回,可没有人来救你。”   连翘翘下巴微颤,缓缓起身,大着胆子直视雁凌霄,相叠在腰间的手,缓缓往上,搭在藕荷色的系带旁。   楚腰纤细,盈盈一握。   雁凌霄看着她的举动,不阻止,也不多加催促,像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为所谓的恩情做到何种地步。   指尖颤抖,连翘翘心里一清二楚,如沂王世子这样的天潢贵胄,断不会做不求回报的事。今夜过后,无论她作何感想,她都会彻头彻尾成为雁凌霄的女人……   “算了。”雁凌霄冷声道,“别一副被人强迫的贞洁烈女模样,看着心烦。”   连翘翘眼眶一热,一时恍然不知所措。   雁凌霄说完,也不稀得跟她多费口舌,招手让她上前,伺候他卸下胸前的软甲,和终日覆于十指的手甲。   软甲乃西域精铁由宫中上了岁数的老匠人打磨而成,薄如蝉翼,等闲刀剑都不能刺破。   连翘翘双手将其捧在怀里,有点沉。她跌跌跄跄几步,好悬没把这副无价之宝当场摔落。   “细胳膊细腿的。”雁凌霄冷不丁来了一句,“不堪大用。”   “……都是妾身的错。”   连翘翘哪敢与他分辩,小心翼翼把铠甲搁置在八仙桌上,再手脚麻利地解开他的一双手甲。   御赐的宝器实乃鬼斧神工,穿戴时看着坚硬冰冷的手甲,取下来后跟水银似的,倾泻在连翘翘柔软的手心。   然而,她没有多余的工夫拍雁凌霄马屁,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一错不错,看向雁凌霄左手手背上那一大片艳丽到几乎狰狞的伤痕。   是烧伤。   连翘翘心口突地一跳,旋即移开视线,生怕雁凌霄一个不高兴就那她的项上人头治罪。   “你不想问一问,这伤疤是怎么一回事么?”雁凌霄轻声问。   “妾身不敢。”连翘翘心里一惊,双膝一软,匍匐在地,“翘翘不该窥探世子爷。”   “……起来。”雁凌霄被她三言两语,弄得好生没趣,吩咐道,“以后没有杀人放火要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的大事,就别跪来跪去的。”   “是。”   他走近了,挑起连翘翘的下巴:“我要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奴隶。”   世子不要奴隶……连翘翘心头盘桓着这句话,脑子一时有些发懵。   可她就是奴隶呀,她的身契尚且捏在王妃手里,白纸黑字,并非雁凌霄一句话就能改变得了的。   连翘翘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若是犟嘴让雁凌霄生气,对她失去兴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艾艾地应一声,低下头,修长的脖颈曲成恭顺而优美的弧度。   “妾身明白了。”   心脏砰砰直跳,连翘翘鼓起十万分的勇气,握住雁凌霄的手,借力站起身。   细腻的手心贴合上雁凌霄手背可怖的瘢痕,她的眼睛清莹秀澈,显出几分心疼似的小儿女情态。   “世子爷,受伤的时候痛不痛?”   雁凌霄一刹那间被她看愣了,沉默片刻才敷衍了事道:“早忘了。”   “红药姐姐说,岛上的大夫有缓解伤疤的药膏,我给您涂一涂,也能好得快些。”   “不用。”雁凌霄语气生硬,“要好早好了,费这工夫不如多办点正事。”   “世子爷的事,就是我的正事。”   雁凌霄实在忍无可忍,眉头一皱,呵斥道:“好好说话。”   连翘翘眉梢眼角皆是媚意,柔声笑了笑,她执起雁凌霄的手,指尖撩拨琴弦一般,抚过那片伤痕。   而后一步,两步,牵着雁凌霄向层叠珠帘之后,那张大如寻常人家厢房的拔步床退去。   描金彩漆的拔步床四面镶嵌有晶莹的各色宝石,雕画的麒麟百兽图精美无比,不似凡品。   连翘翘一向以为,沂王世子性情冷酷而傲慢,不会喜欢奢靡的物事。   然而,当他们二人置身其中,雁凌霄鲜亮锋利的眉眼,块垒分明的腹肌,和环住她肩头青筋明显的小臂却让她觉得——   世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物,合该鲜衣怒马,使青光紫电,在金明池游船倚醉,赚取京城痴人女子的一颗颗烂漫春心。   连翘翘阖起双眼,满头青丝泼墨一般挥洒在锦被上。   世子愿意要她,是她的福气。   “呼……呼噜。”   雁凌霄浑身一顿,双目大睁,难以置信地看向呼吸逐渐归于平静,且时不时发出猫崽儿般细小呼吸声的连翘翘,嘴角抽了抽,心中百感交集。   “喂,连翘翘。”他揪一揪某人脸颊上的软肉,换来咕咕两声的哼唧。   啧。   即便是雁凌霄,于朝堂和皇城司目睹过、经手过无数酷烈血腥之争,都巍然不动的雁凌霄,今时今刻都很难不骂一声粗野的脏话。   “等着。” 第11章 财神   连翘翘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睡得骨头芯子都酥了,适才软绵绵伸个懒腰,迷瞪着眼苏醒过来。   红药昨个儿给她换的罗裙搭在床尾的花鸟画屏旁,小衣和亵裤好端端穿在身上,没留下一星半点不该有的痕迹。   柔腻的脊背倒是被人仔细上过药,药膏半透明凉丝丝的。连翘翘趴在衾被上,扭头一看,那一道道青紫的鞭痕已然消了肿。   “完蛋……”   神魂归位,她陡然想起昨夜在雁凌霄面前出的洋相,主动勾引世子不算,勾搭到一半居然自顾自蒙头大睡。   连翘翘翻身下床,差点被宽松的家常裤子绊住脚步。她披上银白竹枝纹褙子,赤足踩在通了地龙的石砖上,脚心暖融融的,莹白的脚趾泛起粉色。   撩开珠帘,玲珑的脆响错杂而起。   雁凌霄独自坐在外间的紫檀圆桌旁,闻声掀起眼皮,冷冷问道:“光着脚就往外跑,小夫人,这就是明月楼教你的规矩?”   “世子。”连翘翘道声万福,没有跪下请罪,而是吐吐舌尖,不好意思地辩解,“妾身还以为您已经走了,也不叫醒我伺候,心下着急,这才失了礼数。”   雁凌霄冷笑一声不说话,但他伸出的手,和松弛的嘴角,都在告诉连翘翘——世子爷就喜欢她这般天真随性,一颗心牵挂在他身上的小模样。   世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就变成什么样。于讨人欢喜一道,她一向是天赋卓绝。   连翘翘走过去,手尖搭上雁凌霄干燥温暖的掌心,再顺着他的力道,径直坐在他腿上。   “有点饿。”她双手环住雁凌霄的脖子,脸颊软软地蹭了蹭颈窝。   “不是有点吧?”雁凌霄讽道,手上却很体贴,右手持玉箸,给她夹了一枚蚕豆大小的糖酥。   连翘翘被关押数日,几乎以清水度日。昨夜在浴池泡澡时,红药怕她昏厥过去,喂她用了几口碧梗米煮的鸡汤粥。过了一晚上,五脏六腑早就空空如也,闹起饥荒。   喷香的糖酥近在嘴边,连翘翘却不能一口吞下去,雁凌霄正垂眸看她,于是一举一动皆不能失了姿态,像个饿死鬼投胎的泥腿子,非得要轻轻衔住,再小口小口吃下去。   雁凌霄笑了声,好似得了趣,取过螺钿小勺,多喂了连翘翘几口煮得稠稠的百合甜粥。   待吃到半饱,连翘翘终于捡起她失落已久的包袱,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世子爷还没用膳呢,妾身这就起来为您布膳。”   “坐好。”雁凌霄道。   连翘翘不敢忤逆,再就着雁凌霄的手吃到九分饱,她胃口小,甜粥都堵到嗓子眼儿了,方才红着眼眶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一口。   雁凌霄颇为遗憾地放开连翘翘,起身理了理衣裳。他没穿平日那身皇城司的软甲骑装,而是换了身素青的圆领袍,衣摆绣着张牙舞爪的麒麟纹,瞧着倒像个普普通通的王孙公子。   “世子要回京城去?”连翘翘踮起脚尖,为他系好大氅。   柔若无骨的手指擦过雁凌霄下颌,喉头上下咽动,低垂着眼看了会儿,更是觉得口渴。   “还有些事情需要收尾,必须得出城一趟,约莫半个月后回京。”   连翘翘轻轻嗯了声:“那妾身就乖乖的,在岛上等着世子殿下。”   不用问也知道,雁凌霄为沂王扶灵出京,算上皇家的大祭小祭,和宗室们的交游应酬,怎么都要一个多月才能了事。   雁凌霄半途突然回京,在王陵那儿留下一堆烂摊子,肯定叫手下的人和宗室老幼们傻了眼。为她来回耽误几日,已是出人意表、离经叛道之举。   “嗯,有什么想要的就跟红药说一声。她手上有琉璃岛库房的钥匙,你别一口气掏空了,问人买星星买月亮,就没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   雁凌霄握住她的手,把玩了一会儿,肌肤细滑,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男人说的鬼话,当然不能尽信。   可连翘翘面上仍是受宠若惊,两靥浮起红云,咬一咬下唇,小声央求:“那妾身要做几身衣裳。”   “好。”   “还要打几副头面。”连翘翘嘟囔,“之前的珍珠头面,叫王妃手底下的人给收去了,一斛珠子圆溜溜的,都是一般大小,可惜了,欸。”   雁凌霄听到沂王就很不痛快,眉头一皱:“跟红药说去。”   “世子爷。”连翘翘就像没看出来似的,软在雁凌霄怀中,手指头勾着大氅的系绳,带上几分吴侬软语的调调,“您这一去,会不会忘了我?”   雁凌霄深吸口气,卯定心神:“不会。”   “那就好。”连翘翘撑着他的胸膛,踮起脚来,柔柔落下一吻。   像浮过一片羽毛。   “小夫人,亲错地方了。”   雁凌霄再按捺不住,按住连翘翘后脑,将她随意挽起的发髻揉乱,低头吻下去。   地龙烧出融融热气,四脚宝蟾香炉燃着六合香。虽在深秋,却有一室的春意盎然。   “唔……”   连翘翘被亲得七荤八素的,歪在贵妃榻上好半晌才缓过劲,雁凌霄几时走的都不知道。   “夫人。”红药蹀躞进屋,便看到连翘翘衣衫凌乱,面上生春的娇俏模样,声音不禁柔和了些,“外间的早膳都收拾好了,厨房那边让我问问您,午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忌口的,厨娘好提前备菜了。”   连翘翘才被雁凌霄填鸭一样喂了好些粥米,哪有胃口再吃午膳。她摆手说不必,红药却一脸的无奈。   “世子吩咐了,要让您一日两餐,并午后的点心,晚间的宵夜都吃齐整。”   羽睫轻颤,连翘翘问:“世子爷还说了些什么?”   “世子还说……咳,夫人现在太瘦了,硌手,令奴婢把您养出点肉。”   嘴上说硌手,可也没见他少碰两下!   连翘翘朱唇一抿,骄里娇气地哼了声:“又不是乡下人家养猪,给饭吃就能长肉。世子喜欢丰盈的,就另请高明去。”   红药尴尬一笑,不敢搭腔。   撒了点小威风,连翘翘心思又回转过来,担心红药回头跟雁凌霄说坏话,遂软和下语气问:“红药姐姐,昨个儿拜托你收拾的僧袍……?”   “夫人请放心,奴婢都给您折好了,包在包袱里,搁在卧房那只紫檀柜子里了,弄不丢的。”   连翘翘把不安的心揣回肚子里,又听红药道:“世子差遣奴婢叫的裁缝和金银首饰铺子的掌柜,晌午后就能到琉璃岛。夫人你看,这午膳不然还是吃一口吧?”   连翘翘撇嘴,哎一声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哄好这位小祖宗,红药长舒口气,心道,世子对连夫人非同一般,早早的就惦记着,现如今更是把人放在心口上,衣食住行都要一一过问。   沂王世子在皇城司主事,一贯是冷血酷烈,行事狠辣,以前可从未有过这般人物,就是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只是,红药也说不清,入了世子爷的眼,是连翘翘的幸还是不幸?不过,总不会比给老王爷殉葬更差了……   *   午后出了太阳,湖水波光粼粼。   红药大清早就差人去请的成衣、金玉铺子掌柜们,和店里帮忙的小丫头们就顶着一脑门的汗,抬着沉重的衣箱、妆奁,躬身碎步来到琉璃岛的宅邸。   虞嬷嬷年过半百,是京里头有口皆碑、有头有脸的老裁缝,平时在富贵人家侍奉过不少贵妇小姐,还进宫去伺候过宫妃,眼睛毒辣得很,打眼一觑连翘翘,心里就起了嘀咕。   没听说过沂王世子有养在外头的女人啊?如此美貌,若是叫京中贵女们知晓,怕是要酸倒牙,绞断指甲。   本朝的膏粱子弟无不以狎妓游乐为风雅之事,假如有貌美出众的侍妾,更是会叫其随身伺候着,以此来大肆炫耀。有文采的公子,更会为美妾、花魁吟诗作赋,断断没有藏于深闺,娇宠在家里的道理。   虞嬷嬷心中算盘打得啪啪响,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对待连翘翘。   后者一脸懵懂呆坐片刻,主动开口:“虞嬷嬷,先叫我看看有什么得用的布匹吧,若是太花哨了可不行。”   红药乃是人精,眼珠子左右一转就看明白这老婆子在想些什么,立时拉下脸来,厉声道:“嬷嬷在等什么呢?沂王府可不会少了您半个子儿,有什么清雅、时新的花色,稀罕的绫罗绸缎,都给我们夫人过过眼。夫人高兴了,世子爷的心情才好。要是夫人不满意……”   红药可是沂王世子身边的头一号大丫鬟,她如此作态,满肚子心眼的虞嬷嬷心头一提,噗通一声跪下,外边候着的金玉铺子掌柜,并一众打杂的丫头们都纷纷跟着下跪。   连翘翘被这阵仗唬了一跳,连忙扶虞嬷嬷起来:“嬷嬷这是在做什么?倒闹得我臊得慌。”   虞嬷嬷偷瞅一眼红药脸色,冷汗淋淋道:“是夫人面容姣好,老虞婆我看直了眼,失了礼数……”   “快起来吧。”连翘翘笑容柔媚,“都别跪了,怪累人的。”   “是,草民省得了。”   虞嬷嬷唤来几位小丫头,都不敢正眼瞧连翘翘,低垂着脑袋将带来的衣箱挨个打开,端出盛放在八角方盘上的布匹,依次在她面前展示一遍。再用打磨圆润的牛角衣叉,往衣裳架子上挂好三套款式不同的罗裙、锦褙,还有两套冬日的夹袄。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连翘翘一手支下颌,倚在矮几旁,“花色太亮了,扎眼睛。这三匹不要,其他的绸缎嬷嬷给我一样做一件,衣裳款式么,就照铺子里最时新的来。腰身掐细一些,瞧着精神。”   虞嬷嬷眼睛一亮,叠声奉承连翘翘眼光独到,喜滋滋地记下。   红药在一旁听得眉毛直跳,但想到出银子的是世子殿下,便释然了。   金玉铺的掌柜娘子也是同样,镇店之宝的紫玉耳珰有价无市,连翘翘刚一问起,她就话赶话卖了出去,赚得是盆满钵满。   一屋子的女人交谈甚欢,给连翘翘这位财神大进谗言,马屁拍得服服帖帖,捧得她都要飘了。   忽而,有一道清朗如玉,温柔多情的少年声音响起:“这是哪位小嫂嫂,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第12章 凌云   说话间,一位俊俏温文,眉眼与雁凌霄有八分相似的少年郎迈入花厅。   红药一见他就嘴角紧抿,福礼问安:“二公子安好。”   虞嬷嬷等人随之跪地:“草民见过二公子。”   连翘翘却愣在原处,举起团扇想避一避,错眼瞧见红药朝她微微摇头,便打起精神起身迎接。   “妾身见过公子。”   沂王爷子嗣众多,但能被红药称作二公子之人,唯有沂王妃所出的嫡次子,雁凌云。   对于此人,连翘翘所知不多,只在随沂王去赴宴时,在旁人的阿谀奉承中听闻过。雁凌云少有才名,三岁写诗,五岁作千字长赋,如今才十五岁,就是京城有名的神童。若生在官宦之家,抑或是民间,定能成为本朝头一位未及冠就连中三元的状元之才。   可惜雁凌云生在沂王府,出身虽然尊贵,但上头有个大他六岁的雁凌霄既嫡且长,注定要承袭王爵,且早早入朝官拜皇城司提点,深得皇帝信重。沂王一系不可能再出一位权臣,故而雁凌云的身份有些不上不下。   “当不起小嫂子的礼。”雁凌云自如地坐到对角的官帽椅上,双眼紧跟着连翘翘,于礼数一道上却做了个十成十。   沂王府二公子坐姿端方,连翘翘可不敢坐。她走到红药身侧,团扇抵着下巴尖,眉目低顺。   心中暗忖,世子爷昨个儿才说,不会有闲杂人等上琉璃岛来打扰,怎么前脚人刚走,后脚雁凌云就听到消息来了?外头留的侍卫,竟无一人通报一声,更别提胆敢拦二公子一下。   真不靠谱。   她不清楚雁凌云的来意,只能谨言慎行。雁凌霄不在,要是得罪了他,或是更倒霉些,暴露了身份,叫沂王妃知道她死而复生,且跟世子爷暗通款曲,那她就死得不能再死!等雁凌霄回京,她的孟婆汤都不知喝过几轮了。   “二公子,妾身只是世子身边侍奉的奴婢,不知公子要来,有失远迎,还请二公子不要责怪。”连翘翘有些紧张,搬出雁凌霄的名头,“世子爷一早就出城回王陵了,说是王爷的幽醮缺人手。您若是来寻世子,可是迟来了一步。”   身旁的红药吸了声冷气,连翘翘离得近,听得分明,立时绷紧了身子,头垂得更低了些。   她好像说错了话。   不出所料,雁凌云闻言甩开金紫檀木的纸扇,缓缓扇动:“我什么都没问呢,小嫂子就跟倒豆子似的,把世子的行踪吐个一干二净。哈哈,若是叫世子知晓,恐怕会大发雷霆,叫你小命不保啊。”   “……”连翘翘一口气哽在喉头,眼眶泛起泪意,面上写满了懊丧。   雁凌云提起嘴角,似乎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父王的丧礼才进行到一半,棺椁尚未入土,世子却提前回京。我原先以为,是陛下有要事相商,今日看来也不尽然。”   连翘翘的心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人中蒙了一层细汗。眼下她头都不敢抬了,怕跟雁凌云一对上视线,老底都会被揭了去。   看她怂了吧唧的样子,再多说两句就会哭出声,雁凌云就跟逗沂王妃养的小鹦鹉一样,愈发起劲。   “咦,差点忘了问嫂子的姓氏,真是失礼。”雁凌云把玩折扇,笑容单纯无害,“倘若不问清楚,下回见面认错了人,把东家姑娘认成西家娘子,得罪了小嫂子可就不美了。”   雁凌云话说得理所应当,挑唆的意图却是明晃晃的。假如连翘翘是寻常侍妾,醋坛子都该打翻了。   但此时的她压根没有拈酸吃醋的气力,满腹心神都在寻思,该如何回答头一个问题。以雁凌云的聪明才智,她只须说出姓氏,那她的真实身份,以及世子爷连夜回京的原因就不言自明。   “妾身出身低微,乃无名无姓之人。”连翘翘掂量着用词,扇坠儿在指间丝丝缕缕地缠绕,“幸得世子爷爱护,准许我随侍在侧。”   “二公子,请喝茶,”红药接过小丫鬟端来的兔毫茶盏,双手奉上,“今儿个风大日头也大,您润润嗓子。”   被她一打岔,雁凌云也不好细问下去,纠缠连翘翘这般身份的女人姓甚名谁,于他而言实在跌份儿。   他拨开茶沫,微笑道:“小嫂子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我自去问世子哥哥就是。难得世子身边有佳人相伴,往后见面的机会可多了去了。”   见连翘翘松一口气,雁凌云又故意说出句轻薄话来:“若是世子玩腻了,嫂子无路可去,可以来寻我。”   “嗬——”   不知谁深吸了一口凉气,虞嬷嬷一众人可尚未退下呢,乍一听雁凌云的浮浪话,都恨不得自己耳聋眼瞎。   连翘翘更是恼羞成怒,细想雁凌云的话不由冷汗涔涔。她跟着雁凌霄是为了活命,世人都知晓沂王世子脾气欠佳,雁凌云这诛心之言一出,简直是将她往死路上逼。   既如此,她也懒得伺候,当即垮下小脸,脆生生地回:“世子爷家大业大,哪会缺妾身一口饭吃?自家碗里的东西,也没有拱手让人的理儿。”说罢,福了个敷衍至极的礼,鞋尖一转,扭身就走。   被一个小小侍婢下了脸面,叫雁凌云始料未及。茶盏顿在边几上,他刚想变脸色,却见一屋子的嬷嬷、丫鬟惶惶然盯着他看,遂忍了又忍,如同他过去隐忍的十几年。   “小嫂子的脾气不小,也不知道世子哥哥吃不吃得消。”雁凌云笑意不减,转向红药,“姐姐帮我跟嫂子递一句话,今日多有得罪,日后再给她赔礼。”   他扶着官帽椅细窄的扶手站起身:“我就不多留了,还要回京接王妃去王陵。母妃要是知道世子身边愿意留人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红药柳眉一挑,脑门绷得青筋直跳,躬身道:“奴婢省得了。二公子,请慢走。”   且不说雁凌云如何暗自道恼,那边厢的连翘翘一回屋子,就钻进拔步床,落下帘子,趴在锦被上口中叼着被角哽咽。   明月楼的姑娘们挂牌儿、出阁前,都会由妈妈们举着教鞭细心教导,如何垂泪才叫我见犹怜,从手捧心的姿势,哭泣的声音,乃至于左眼先落泪还是右眼,都有严苛而细致的规定。   连翘翘是个中好手,可雁凌霄不在,她也不愿费力气跟红药演戏,遂将形象气质皆抛在脑后,哭得不像个妩媚撩人的宠妾,反而像一个糖葫芦被人抢了的丫头片子。   红药撩起床帘,挂在金钩上,倚着拔步床的木月门看了会儿,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红药拍一拍哭得热烘烘的连翘翘,“快别哭了,二公子就是那样的人,喜欢跟咱们世子爷掐尖儿,他哪能真跟世子要人呀?不要命啦?”   连翘翘哽咽道:“我哪儿知道?沂王府个个都是爷,我惹得起谁?刚才得罪了二公子,要是世子让我亲自去赔罪,我……”   她话说得愈发凄凉,叫红药也心有戚戚。   连翘翘这样的女子,与在上面的人眼里和物件又有何不同?京中的王公贵戚、文人墨客们,互相赠送侍妾、舞姬都是常有的事,且引以为美谈。红药虽是王府家生子,但世子或是王妃要将她送人,她也没胆子辩驳一句。   “连夫人。”红药搂着连翘翘的肩膀,把人扶起来,喂了一口水,安慰道,“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连翘翘抹泪,少顷,她的一双罥烟眉拧成一个结,哼了声:“咱们受了这等委屈,得让世子知晓才行。红药,你去跟世子爷传信,拜托他再多派些人来琉璃岛。不然这地方谁都能来掺一脚,我可不敢住了。”   连翘翘话说得骄横,却叫红药舒一口气——连夫人不算聪明,可也不算太笨。   她不是那种自负清高的女人,嘴上说不欲给世子添麻烦,将苦果默默吞下,等拖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才端着姿态让世子收拾一地狼藉。   既然知道世子才是她的依仗,那么狐假虎威又有何不对?   红药掩口轻笑:“好好好,奴婢知道了。夫人先把蜜水喝了,洗把脸,奴婢给您重新梳个发髻就去。”   *   次日,琉璃岛的宅邸外就多了不少护卫。   先前的侍卫被雁凌霄一句口信打发出京,一半换为皇城司的黑衣察子,一半则是先王妃留下来的王府精锐护卫。   两批人马日夜巡逻,水性好的划乌篷船在二十丈外的湖面上望风,除了世子的画舫谁都不允许靠近,将琉璃岛围得如铁桶一般。   连翘翘倚坐在高耸的楼台游廊边,轻摇团扇,缓缓拨动指尖戴着的猫眼石手捻,居高临下觑了眼院子里一个个背着身,目不斜视的侍卫,焦灼的心总算松快许多。   午间湖风清凉,水光冽滟,暗香浮动。连翘翘蜷起腿,舒服地眯起眼睛。   浮翠流丹、勾金描银的殿宇下,一身素白罗裙的她宛若一幅秋霜美人图。   连翘翘坐在顺风处,专职侍奉她的小丫鬟站在十步之外,享受着难能可贵的安宁。   楼台下传来隐约的人声,连翘翘打眼一看,皆着黑衣黑甲,是皇城司的人:“哎,世子这回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以后有得忙咯!”   有人呸了声:“你他娘的懂个屁!这琉璃岛平时是你我能来的吗?世子让咱们保护这位夫人,是看重我们。改日哥几个平步青云吃香喝辣,你独自吃糠去吧。”   “兄弟这话说的……”又有一人压低了声音,“夫人的模样,那天去清岚山时你们可曾看过?”   “嚯,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哎哎哎,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方才提起话头的人再度压低了嗓子。   可他不知道,连翘翘顺风的位置,湖风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吹到耳畔。   “世子的这一位夫人啊,跟先前在江南认识的那位有咏絮之才,续史之姿的夫人,真真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 ” 第13章 春图   另一位夫人?   连翘翘噙着的笑意淡去,腹内像坠了一枚酸梅,酸酸涨涨的,不大舒坦。   但她转念一想,便自我安慰道,皇帝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呢,沂王世子有百八十位娇妻美妾,也算不得什么。   她是在生死簿上挂过名的人,没名没分跟在世子身边,能活着,能吃饱穿暖已是件稀罕事……雁凌霄喜欢谁,照着别人的模样找上她,又与她何干?   话虽如此,连翘翘依然倒了胃口,不愿再在游廊边坐着晒太阳。若是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平白坏了心情,多没意思。   她放下团扇,还没站起身,不远处的侍女就极有眼色地围上来。或是为她披上轻软的狐裘斗篷,或是口中说着讨巧的吉利话,搀扶上她的胳膊。   一行人簇拥着连翘翘,娉娉婷婷,如粉云香雾般回到琉璃岛当中的殿宇。   “连夫人。”红药笑盈盈的,挽过连翘翘的臂弯,扶着她迈过高高的门槛,“她们说你吃茶喂鱼儿去了,倒叫奴婢好找。”   “随便走走,散散心。”连翘翘啊了一声,赶忙叮嘱道:“对了,红药姐姐,岛上有养花鸟虫鱼的嬷嬷么?快让她们想个章程,快入冬了,一池子的锦鲤若是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对上连翘翘认真的目光,红药顿住脚步,不忍将王府素来将换鱼作为养鱼法子一事告诉她。   点头应道:“我这狗脑子,纸糊的似的,夫人不提醒,我都该忘了。明儿个就让王府的花鸟太监上岛,夫人放心,都是府里老人了,嘴严得很。要是多嘴多舌,奴婢就禀告世子,让世子爷拔他们的舌头!”   连翘翘打个哆嗦,坐到贵妃榻上:“不至于,不至于。”   “伺候世子,最要紧就是忠心,不忠心的人都已经死了。”红药单膝跪地,伺候她褪下绣鞋和罗袜,柳眉弯弯,眸间闪过冷意,“世子殿下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而今有了夫人在一旁知冷知热,先王妃若是知道,也该心无挂碍……”   连翘翘手揣在袖笼里,想多问点关于雁凌霄的事,又没那么大胆子。她安抚似的拍了拍红药的手背,请她去书房取几本世子平时爱看的闲书来。   “我这也算临时抱佛脚。”连翘翘不好意思道。   见她如此上进,红药很是欣慰,道一声万福后退下,不出一盏茶,便抱来一摞散发墨香的史书古籍。   “……这么多?!”   连翘翘头大如斗,接过其中最厚的一本,指腹拨过泛黄的书页,先是打了个喷嚏,再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眼前不由一花。   “世子的书大多在王府藏书阁,这儿只是奴婢能找着的一小部分罢了。”红药像私塾的夫子一般,翻开其中一页,指了指书页边缘,“夫人您瞧,这是世子的笔迹。您好好看,好好学,奴婢先去茶房瞧一眼。”   “嗯。”连翘翘神思不属,指尖抚过雁凌霄有筋有骨、锋利肆意的字迹,深深吸一口气。   可她已夸下的海口,自个儿给自个儿挖的坑,少不得把红药寻来的这几本书先通读一遍,等雁凌霄从王陵回来,也好有话与他说。   连翘翘盘腿坐在矮几后,左手边是红药奉上的蜜茶,右手边是插着线香的玉兔香台,国子监的学生温书备考也不外如是了。   然则连翘翘架势十足,也禁不住雁凌霄搁在琉璃岛的几本书太过晦涩,读了没两页,才发现不是史书是兵书。一时间天旋地转,一个个墨字像钉子似的,一个劲往她脑仁里钻。   “啊啊啊——!”   这是人看的吗?!连翘翘气得把书一摔,见红药不在,连忙赤足跳下地去,抱心肝宝贝似的把书捧起来,束之高阁。   隔着珠帘,红药问道:“夫人,怎么了?”   连翘翘面上生晕,心虚道:“没事没事,喝水呛着了,姐姐忙去吧。”   待红药走远了,连翘翘再装不下去,躲进拔步床里,瘫成一个大字。   她跟世子本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何苦为难自己?说起来,她还会唱坊间风靡的曲儿,会折纸、做女红,他雁凌霄能行么?   连翘翘越想越心安理得,索性放下玉勾,抖开衾被,窝在床里到处摸摸看看,一边酝酿睡意。   床尾的多宝格下头有一只螺钿纹匣子,镶嵌的贝壳、宝石隐隐闪烁幽光。连翘翘起了好奇心,打开没落锁的金锁头,便看到满满一箱书。   “……世子爷真是勤勉。”连翘翘现在一看到书就头疼,胡乱翻动几下,纤柔的手指陡然一僵。   杏眼睁大,玉团似的脸噌一下红了,整个人从头皮到脖子都滋滋冒烟,脚心一蹬,把迎枕踹到地上。又跟扔烫手山芋似的,把手中的小册子丢去床头,好险没砸下一枚翠玉宝瓶。   这是整整一匣子的春图。   “世子怎么能……”连翘翘磕磕巴巴道,“怎么能看这般下流玩意儿!”   心脏噗噗直跳,连翘翘捻一捻耳垂,仔细一琢磨方才看到的春画,还没有明月楼流传的春.宫册子来得活灵活现,便吁一口气,伸长胳膊去够那本春图,就着床帐内朦胧的光线,蜷起身子偷看起雁凌霄的藏品。   口中念念叨叨的:“噫,还能这样?好怪,再看一眼。天呐,神仙老爷,原来世子喜欢……”   沂王府的春图自然是宫中豢养的画师之作,构图唯美,讲究一个藏而不露,露而不淫。比起春图,倒更像是画师描摹人物的炫技之作。   连翘翘在明月楼见多识广,翻阅几本后就没了羞赧害臊之感,转而燃起斗志,细心钻研起来。   “……跑腿的侍卫已经坐船回京城了,明儿个就带府上专司养鱼养花的公公来。”红药缓步走进内间,勾好床帘,便瞧见连翘翘盘膝坐在床头,手捧一册小书,一脸凝重。   她安慰道:“夫人,读书不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得日积月累呢。床厢里这样暗,仔细坏了眼睛。”   闻声,连翘翘眼疾手快把春图塞进被窝,嘟囔着要睡个午觉。说罢双手合十,侧过脸背对着红药睡下,侧脸挤出一圈雪堆似的软肉。   红药欣慰异常,眼中注满不符合年龄的慈爱,心中暗忖,连夫人真是勤勉,他日必成大器。   *   半月后,文德殿。   皇帝咳嗽一声,挥退想端茶递水的大太监,搁下刚批阅完的奏折,看向伫立在玉阶下的雁凌霄。   “一路可还顺利?”   雁凌霄拱手问安:“启禀陛下,王爷的灵柩已在慈恩寺住持、太虚观道长选定的吉日封陵入土,一切顺利。只是王妃思念父王成疾,一病不起,年末、开春的几场宫宴恐怕难以入宫给皇上、太后请安了。”   皇帝沉默半晌,抬起薄而皱的眼皮,觑一眼他年轻气盛的侄儿,而后无可奈何道:“你啊……朕也管不了那么多,行事谨慎些。”   雁凌霄心中冷嗤,面上恭谨至极:“待立春后,陛下为臣侄袭上爵位,王妃的病自然就好了。”   “呵!”皇帝脸色骤寒,一封封奏折天女散花一样,四散着摔到雁凌霄跟前,“霄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敢指点朕如何行事?也不看看,言官们参你的那些事——纵容属下行凶,行事暴虐,专权烂刑,视刑部和大理寺如无物!今早一进城门,还把郑国公的二儿子给打了。要不是朕拦着,叫他们在朝上义愤填膺喊出去,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剥掉你一层皮。”   雁凌霄跪下去,将奏折收拾成一摞,双手奉给手捧紫檀八角盘腿栗股栗的大太监,银色手甲反射冷光。   “清岚山上寺庙、庵堂假借佛名行污秽之事,早已蔚然成风。若非皇城司警醒,出其不意把匪首拿下,再顺藤摸瓜找到背后出资获利的溧阳伯府,贼喊捉贼的城门都尉路大人,尚且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害,叫民间怨声载道,又有多少勋贵子弟助纣为虐。”   皇帝被他一席话气到发笑,喉头一哽,连声咳嗽,胸腔跟风箱似的上下起伏,像一株垂垂老矣的参天巨树,只须一阵微风拂过,就会落下一地枯叶。   “行,这事你没错,顶多占一个越俎代庖的罪名。那揍了郑国公儿子一事,又想如何狡辩?”   雁凌霄笑了下,缄口不言。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这下无话可说了?”   “不是。”雁凌霄道,“侄儿在想该怎么说,陛下才不会生气。”   皇帝吹胡子瞪眼:“照实说!”   “我看他不顺眼。”雁凌霄理直气壮,直到此刻,在他身上才显出几分天潢贵胄生而有之的霸道和恣意。   “……”   大太监敢怒不敢言,偷摸瞪雁凌霄一眼,一边为气得直喘粗气的皇帝拍胸脯顺气。   “陛下如果没什么事,臣就先回王府了。”   “等等。”皇帝屈起指节,揉按太阳穴,“话没说完就急着走,谁教你的规矩?假如你母妃还在……”   倘若旁人在侧,想必会被皇帝的宽容忍让惊掉下巴,更会惊叹于沂王世子所受的圣宠之深。   雁凌霄停住脚步,静默侍立在侧,他身形颀长,人又俊美无俦,宛如一棵挺拔的白杨,又或是一柄直插在白玉砖上不世出的宝剑。   皇帝捡起一本奏折,提起朱笔,却总是无从下笔。   他已经老了。老得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培养一位合格的储君。   “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反叛,三皇子……”皇帝缓缓道,“行事荒唐无道,四皇子庸懦无能。霄儿,依你的意思,朕的天下该交给谁?”   咚。大太监跪在地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然而,文德殿内这对天家叔侄都面不改色,不像在讨论东宫归属,倒像在安排艮岳的太湖石。   雁凌霄淡淡道:“陛下,兹事体大,您还是请几位朝中重臣来为您参详吧。”   见他不咸不淡的,像是全然没有兴趣,皇帝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重臣?朕遍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担得起这份称号。南边那位黄毛小儿,身后可是有当今头一号智谋超群的幕僚。思及此,朕每日煎心熬肝,夜不能寐。霄儿,你想想,朕如何能放心?”   方今南北两朝划江而治,各自宣称为前朝正溯。雁凌霄所在的大绍虎踞中原,绍,继也,是为前朝末代皇帝一脉。而在江南,十年前,另有一支前朝废太子的嫡系血脉自立为帝,国号为梁。   可任谁都知道,那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没有那份胆子,背后的人不作他想,定是号称有经天纬地、决胜千里之能,自封太傅实为摄政王的裴鹤。   大绍北有辽人虎视眈眈,南有梁国裴鹤伺机而动,朝臣蠢钝各怀心思,龙子凤孙后继无人,一如横在湍流之上的栈桥,顷刻之间就有可能覆灭。   皇帝的问话焦急而恳切,他黄浊的眼睛紧盯在雁凌霄如工笔勾勒出的面容上,但仍旧等来对方的无动于衷。   雁凌霄无意识地摩挲银白的手甲,嘲讽似的勾一勾嘴角。   “陛下殚精竭虑,是天下百姓之幸。”   皇帝胸腔几度起伏,终究还是疲惫不堪地阖上眼皮:“下去吧。”   *   夜深,月笼轻纱,琉璃岛灯烛辉煌,屹立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宛如一颗金红色的宝石。   雁凌霄走下画舫,挥退前来恭迎的侍女,独自往寝殿走去。   红药手持宫灯,看到他来了吃了一惊,刚想福礼问安,就见雁凌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了然一笑,躬身推开移门,又冲雁凌霄摇头,示意连夫人尚未就寝。   雁凌霄自幼习武,何况踩在寝殿如云朵一般软和厚实的地毯上,屏住呼吸就能落地无声。   琉璃岛是皇帝于他十岁时给的赏赐,一应宫殿、楼台皆依照皇家制式。三层楼的高大殿宇,自进门起就布下地龙,以确保每层楼的每一块砖在冬日都温暖如春,可谓豪奢至极。   转过雕花木门所制的月门,拨开层叠的珠帘、帷幔,雁凌霄便看到那位横陈在宽大的拔步床间,如一块软玉,一只美人枕桃夭柳媚的女人。   地龙烧得烘热,连翘翘怕冷更怕热,在初冬森寒的夜里,仅仅穿着一身绫罗长裙,上身裹着近乎透明的月白蚕丝褙子,趴伏在高高的迎枕上,腰臀撅起,双足有一下没一下于半空晃荡,脚踝莹润如脂。   喉头微动,雁凌霄不自知地加快几分脚步,坐到床边,垂眸想瞧一瞧连翘翘如此认真,是在看什么书。   左不过是话本、游记……   修长的手指拎起铺在床头的册子,耳畔传来一声惊呼,雁凌霄轻哼一声,定睛一看——《春闺颂情图》。   他咬牙切齿,差点笑出声:“小夫人,好雅兴啊。” 第14章 致用   “世子爷。”   连翘翘面上发烫,手忙脚乱跪坐起身,却被层叠的罗裙绊住,左膝压在褙子的宽袖上,绉纱随之而落。   她双臂环住香肩,扁着嘴道:“世子爷,你听我狡辩……解释!”   “狡辩什么?说来听听。”雁凌霄一手上下抛动那本薄薄的册子,一手掣住连翘翘的手腕,叫温香软玉入怀,浸了寒气的手甲一节节抚过玉筋花枝似的脊骨。   鞭痕早已恢复如初,雁凌霄拨开她的发丝,显出半段雪背。   连翘翘打个冷颤,团进雁凌霄怀里,他身上犹有外头凌冽的寒意,像在捂化一块冰。   “妾身无意间翻到的,好奇,就随便看看……”她抬眼看雁凌霄,只看到冷硬的下颌。   “是么?”雁凌霄勾起嘴角,望向枕边一摞春画秘戏图,和螺钿匣子内的寥寥几本。   “是。”连翘翘硬着头皮道,“妾身哪儿敢跟世子爷撒谎呀?”   “连翘翘,下回胡说八道前记得别眨眼睛,苍蝇翅膀都没你扑扇得快。”   连翘翘被气个仰倒,世子怎么能这样说人?!苍蝇?再怎么,也得是只扑棱蛾子吧?   她气呼呼嗔雁凌霄一眼,顺手去抢他捻在手中,大有拜读之势的春图册子,却被雁凌霄极险恶地勾住抹胸背后的杏白滚边,哎哟一声,一双藕臂紧紧捂住胸口。   “别乱动。”雁凌霄握住她的后颈。   “我没有……”连翘翘无辜极了,迫不得已仰起头,献出团软的唇。   雁凌霄纡尊降贵低头采撷,他在连翘翘这儿娴熟得很,几乎是无师自通,知道他的小夫人喜欢颈侧的轻嗅,更沉湎于粗莽的侵占。少顷,他才放开那片揉碎了的唇瓣,轻吸一口气。   湖风凄寒,然而琉璃岛的寝殿内却春意融融。   连翘翘双颊染上桃粉,眼尾的媚意更盛,她不安地挪动,可在气血旺盛的沂王世子怀里,坐哪儿都容易落人口实。   雁凌霄眉毛动了动,低声问她:“喜欢哪本?”   “嗯?”连翘翘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特别喜欢的,我就自己选了。”   “嗯?!世子爷,您且等一等!”连翘翘忙撇开雁凌霄的胳膊,跳下拔步床,一把将两摞春画扫在地上,试图用裙摆盖住罪证,甚至欲盖弥彰踩了几脚。   她谄媚地抬一抬罥烟眉:“世子路途辛苦,还没用膳吧?不如让红药姐姐呈几份夜宵,暖暖身子。长夜漫漫,咱们从长计议?”   “小夫人。”雁凌霄冷了脸,“勾引人的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现在又拿什么乔?”   “妾身不敢。”连翘翘早习惯他的喜怒无常,闻言面色一僵,又很快恢复笑意。   她跪在雁凌霄脚边,捧起他包裹柔软银甲的右手,侧过娇柔的脸庞,贝齿衔住箭袖的系扣,杏眼微抬,眸间水波粼粼。   “世子手中的那本,妾身觉着就很好。”她的声音轻柔,像沁润过花蜜,惹得雁凌霄喉头干渴。   这女人……是如此的训练有素,如久经沙场的将军轻易拿捏住局势。   他牙根发起痒来,两指钳住连翘翘的下巴,端详片刻后,近乎撕咬一样挨个咬开手甲连接箭袖的系带,显出伤痕可怖的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似是温情脉脉,划过连翘翘单薄的眼皮和挺翘的鼻梁。   雁凌霄冷冷道:“是么?空口无凭,小夫人要学以致用才是。”   连翘翘面若红云,呐呐道“……妾身领命。”   玉钗敲枕,罗袜高挑,端的是万种妖娆妩媚。末了,四散的春画落了一地,又是顾盼流粉,又是几许缠绵。   *   沂王府,正房。   门窗紧闭,密实的毛毡层层累累,绣金床帘绵亘至地,酸苦的药味盖过四足兽炉中清远悠长的四合香。   雁凌云进屋时被熏天的热气一阻,脚步顿了片刻,方才抬步向内间去了。   沂王妃歪在床头,身下垫着两床衾被,侍女双手虚握成拳,轻轻为她捶按肿胀的小腿。   见雁凌云来了,沂王妃惨淡的面色恢复几分生气,她艰难抬起眼皮,定定看着从她肚子里脱胎出的麟儿,不知不觉,雁凌云已长成醉玉颓山的少年。   “母妃。”雁凌云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腕。   “二公子。”侍女们纷纷见礼,随后知趣退下。   “好孩子。”沂王妃轻拍他的手背,这是能写出经世之文的手,是能信马由缰、引弓射箭的手。   她的儿子不比任何人差,如果托生在寒门,早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是她拖累了凌云,叫他生来便被旁人掣肘。倘若凌云是庸碌之辈也就罢了,她自会将他养成锦衣玉食坐吃田庄供奉的公子王孙,可凌云偏偏那样聪慧,那样懂事……   她说什么,都要为凌云争上一争。   “进宫拜见过陛下了?”沂王妃声音发飘,内有郁气,“陛下可还安好?”   雁凌云摇头:“陛下忙于朝政,我去时正在文德殿见几位刑部的大人,罗公公便领我去了太后那儿。”   沂王妃神色一暗,偏过头去咳嗽几声,雁凌云拿过绡帕为她接痰,却见到一片猩红。   “母妃!”雁凌云怛然失色,“可要延请太医院院判大人再为您诊脉?”   沂王妃摇头,扶一扶沉重的堕马髻,发如乌云泼墨,脸色也阴沉沉的:“尹院判早些时候来过了,暂且不必麻烦他老人家。且说我这病根是早些年落下的,并非延医抓药可解。”   雁凌云心中惶惶,本欲提一句世子哥哥在皇城司主事,门路多人脉广,不如请他想个辙子,但觑到沂王妃怨毒的眼神,他心头一跳,又把话咽了回去。   “云儿。”沂王妃端方昳丽,拭去眼角的清泪,“母妃要是一病不起,追随王爷去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可如何是好?”   “母妃千万别说这般丧气话。”雁凌云劝慰道,“您这是郁结于心,凡事想开些就好。儿子长大了,不再用母妃殚精竭虑为我筹谋。”   沂王妃攥紧他的手,长吁一口浊气:“云儿,你父王薨逝一月有余,你可知晓为何陛下仍不曾下旨为世子进封?”   雁凌云眸间一凛,温声说:“儿子不知。”   “咱们这位陛下,你父王的嫡亲皇兄,在潜邸时就城府深沉,这才得以问鼎九五之尊。”沂王妃附耳道,“细细盘算一番,如今后宫里的两位主儿,三皇子、四皇子竟都是担不起事的绣花枕头。至于五皇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奶娃娃。云儿,主少国疑啊,咱们为人臣子的设身处地为陛下想想,陛下他能放心让世子这般正值壮年又别有用心之人,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么?”   雁凌云耳畔嗡的一声,立刻左右察看,见门帘纹丝不动,适才低声问:“可是母妃,儿子今日求见,陛下他不愿见我。”   沂王妃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倘或如此,陛下可会遣罗公公带你去见太后她老人家?太后并非陛下的生母,但在朝中可是说得上话的。”   “还是母妃敏锐。”雁凌云心口发痒,似有鸟雀在胸口扑棱羽翼,“只是,一切尚须从长计议……陛下也要顾虑宗室的想法,没有板上钉钉的由头,绝不会僭夺世子的封号。”   “假如有呢?”沂王妃眸中掠过讽意。   珐琅护甲勾了勾,雁凌云垂眸敛目附耳过去,须臾,他与雁凌霄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拧成一团,再舒展开来,眉梢眼角尽是震惊与欣喜若狂。   *   琉璃岛。   一副副一人高的梨木衣架陈列在花厅,锦衣绣袄熨烫平整,皆用去年腊梅碾作的熏香仔细熏过。衣架下方的棂格摆放了一对对簇新的绣鞋,不是用南海的东珠点缀,就是镶了波斯的宝石。   连翘翘倚坐在贵妃榻上,地龙热得很,遂露出一截凝脂玉臂,羽睫轻颤,挑剔地看了一圈金玉铺子呈上来的头面,都是精巧华靡,又不至于在孝期逾矩的款式。   “都挺好的,留下吧。”她抬一抬下巴。   红药很有眼色,旋即唤来几位侍女,将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一一接过,笑吟吟对几位掌柜娘子说:“这些个发簪、步摇都与夫人极为相称,你们有心了。等世子爷见了,说不准得给您几位重重有赏呢。”   连翘翘听了,拨动玛瑙手捻的指尖一顿,哎呀一声:“是该给些赏赐。”   她重新看了看那一身身贵重的衣物,轻声叹道:“可惜了,虞嬷嬷如此有心,竟有几件的料子是今年用不得的,待能用了,花色款式又过了时候,欸。”   成衣铺子的虞嬷嬷闻言,两腮上的横肉抖了抖,登时跪下,害怕得声音发颤:“都是新来的绣娘自作主张,回头老婆子我定会狠狠教训她们。”   连翘翘被虞嬷嬷如临大敌的样子吓了一跳,霎那后又醒悟过来,如今她的身份和往日不同,既是沂王世子的枕边人,瞧着也颇受恩宠,自然一举一动都叫旁人畏惧,生怕她跟雁凌霄吹枕边风,就叫人脑袋搬家。   “嬷嬷快起来,我说笑的。”连翘翘使眼色让红药去扶她起来,安慰道,“咱们世子爷也不差这点银钱,穿不得就穿不得吧。漂亮衣裳摆在那儿,又不是非穿不可,我光瞧着就高兴,这便是你的功劳,你说是不是?”   红药笑容未变,连声附和。连翘翘见了,心里头愈发坦荡。   本来么,几件衣裳、几匹绸缎才几个钱,做什么要摆出勤俭节约假模假式的样子,就为了讨雁凌霄欢心么?她寻思着沂王世子家大业大,也未必喜欢她扣扣搜搜的,平白失了身份。保不准,世子爷就喜欢她铺张浪费呢。   花厅门外,雁凌霄撩起珠帘的手一顿,嘴角抽了抽。   好啊,他不在,连翘翘的尾巴上的绒毛都抖擞起来了。 第15章 旧识   一室珠环翠绕,皆以连翘翘为首,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雁凌霄已经环抱双臂,倚在门边良久。   “世子。”连翘翘匆匆起身,福礼问安。   旁人俱倏地一静,红药觑一眼两位主子,目光若有若无勾连着。见红药看过去,雁凌霄便错开视线,声音冷峻:“带人下去吧。”   “哎,嬷嬷们跟我来吧。”红药柳眉飞扬,思忖道,想来连夫人在世子爷那儿讨了巧,昨晚才伺候过,今日皇城司散职世子又不惜路途遥远赶来了。   挤挤挨挨的人堆散去,连翘翘自怀中取出绡帕,抹去额上细汗,适才款款走向雁凌霄。   不待他多说,就没骨头似的钻进怀里,圈住那细窄遒劲的腰身,口中嘟嘟囔囔:“世子卯时起身也不说一声,妾身还以为您生我的气了。”   昨天夜里,雁凌霄坏极了,像个初通人事的毛头小子,偏还懂得多,一个劲缠着她,叼进嘴里换着花样不肯松口。   直闹到后半夜,四下阙静,唯有莺雀啁啾。连翘翘一双玉臂跟灌了铅似的,却也没胆子把世子爷踢下榻去,只能哭哭啼啼的,憋出两泡眼泪。雁凌霄瞧她实在可怜又可心,才不甘不愿暂且放过。   就连擦身拭汗,都是雁凌霄搂着她去的,这自然不合沂王府的规矩。连翘翘提心吊胆一天,生怕世子爷会秋后算账,索性一见面就软下声势,一如见了人就主动翻肚皮的狸奴,叫雁凌霄不好与她计较。   雁凌霄眉毛一跳,明知道连翘翘在拿腔拿调,故意摆出惹人怜惜,全心全意依仗他的模样,但脑海中那些嘲讽的话,在喉咙眼上下转了一圈,就挤出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还痛么?”   他不问倒好,一问连翘翘就浑身不自在,仿佛一根贯通天灵盖至脚心的筋脉,因他垂首看人时短暂的温柔一抽一抽地往上撕扯。   “是啊,好疼呢。世子爷,妾身都没力气了,您抱妾身回去歇晌好不好?”她合紧双膝,侧脸紧贴在雁凌霄玄黑劲装上,一黑一白扎得雁凌霄眼珠子生疼。   雁凌霄呼吸一滞:“……站直了,好好说话。”   “噢。”   连翘翘的嚣张气焰一刹那间消散殆尽,她撇撇嘴,缩回勾扯住雁凌霄玉带钩的指尖。然则下一瞬,她就脚下一空,被雁凌霄拦腰抱起。   丹唇摩挲过雁凌霄紧绷的颈侧,她轻吸一口气,如同摄人心魄的魅,嗅到自血脉深处弥散开的热意。   *   夕阳西垂,金明池如洒上满满一湖的金叶。   许是连翘翘几近献祭的讨好,叫雁凌霄软了心防,在她神色惫懒将床幔挂上玉勾,轻声细语问雁凌霄,可否遣人陪她回一趟紫苏巷时,雁凌霄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只不过,要和他一起去。   连翘翘一愣,咽了咽唾沫,一点儿也不敢说不。   琉璃岛上的两位主子出行,自然是一番大阵仗。尽管雁凌霄提了一嘴轻车简从即可,但红药和皇城司的察子依然点出一支近五六十人的人马。   “你就是要去把紫苏巷的院子拆了,瓦片照数搬回来,这些人也足够了。”雁凌霄讽道。   连翘翘哪儿敢说不好,自是一通千恩万谢,亲昵缠绵。   “小夫人,再缠着我不放,城门落钥前就别想着出门了。”雁凌霄的舌尖舐过牙尖,方才抵住牙根漫起的痒意。   “是世子爷太好,叫妾身得意忘形了。”连翘翘赧然失笑,福一福礼,戴上长至腰间的绉纱帷帽,搭好红药扶她上画舫的手。   周遭的侍女、护卫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看到。   沂王府的车马浩浩荡荡,路过南顺天门,又过上善门,经由护城河总算赶在落钥前进入京城。而后车马未停,径直往宜秋门外的紫苏巷而去,羊肠似的巷陌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   一路上,平头百姓和寻常商户尽数避让,见一位玄衣银甲,银蟒箭袖的青年步下车架,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忧心行差就错惹了这活阎王不痛快。   故而也无人看到,巷尾那座终日门窗紧锁的精巧三进院落,终于迎回它的主人。   连翘翘自然没戴钥匙,当初她被沂王妃逮去时,只来得及拜托王府的汪公公帮忙上锁,事后钥匙早不知丢哪儿去了,她也没那份胆色亲口问王妃要。   “你去开门。”雁凌霄颔首。   队伍前头一位矮小精瘦跟猴儿一样的小察子,就鬼灵精地拱手,再从幞头里捻出一根挖耳勺一样粗细的铁丝,钻进锁头里左右侍弄了没两下,就听咔嗒一声,院门随之洞开。   院内空无一人,连翘翘走后当初老沂王派来照顾她的下人也早都四散奔逃,怕被王妃要去性命。   地上堆满落叶,萧萧肃肃,一派凄然。   连翘翘觉出尴尬,讪讪道:“世子爷,外头天儿凉,您先进来坐坐。”   雁凌霄也想起这座小院的来路,自鼻腔里哼了声,背着手疾步走进正房。   红药等人看他心情不甚爽利,都垂下眉毛耸着肩膀,脚底抹油往院里扫落叶去了。   连翘翘被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劲头惊住,一时间目瞪口呆,愣愣看着雁凌霄大喇喇坐在榻上,衣摆撇开,低垂在绣墩边,蓝孔雀翎绣作的银蟒凶相毕露。   她一步一挪到雁凌霄身旁,屈腿直腰的缩在绣墩上,双拳拢起,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按腿:“爷,茶房里还有上好的龙团胜雪,一会儿叫红药姐姐给您煎一碗茶浆,暖和暖和身子。”   连翘翘不提还自罢了,一提雁凌霄就妒火中烧,他眸色晦暗不明,周身上下似乎燃烧着银蓝的炽火。   压抑良久,雁凌霄方才开口道:“不是要回来收拾东西么?还不快去?”   连翘翘蓦地心头一松,但仍是不放心将雁凌霄撂在外间。于是她捧起雁凌霄的左手,剥壳荔枝一样的脸颊蹭了蹭那冷硬的手甲,眼珠子一瞬不瞬可怜巴巴望向眼前人。   直到雁凌霄实在受不住,捏一把她腮边软肉,催促道:“磨叽什么?”连翘翘适才婷婷袅袅,转身进了里间。   衣柜、箱笼如她所料,都被汪公公手下的护院扫荡干净,值钱的玩意儿不见踪影,不值钱的衣裳都被人狠狠踩过几脚,撕成碎布头。   连翘翘提着心,掀起床帘,跪坐在床头,一通翻箱倒柜,撇开不知何人落在抽屉里的青蝶绡帕,打开多宝格后的夹层,在寻到一叠银票后,彻底舒了一口气。   “你紧赶慢赶回来,就是想找这个?”雁凌霄嗤笑,他抱着胳膊,颀长的身子斜倚在雕有葡萄叶纹的木制月门上。   字里行间的讽意刀子一样刮在连翘翘面皮上,她脸上刺挠,耳垂滚烫,怀抱着一打银票,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可转念一想,雁凌霄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德性,索性挺了挺小胸脯,毫不遮掩地点了一遍银钱,再无匹自然地卷起银票塞入荷包中。   连翘翘直情径行,雁凌霄反倒无话可说,默然看了会儿她刮地皮一样搜刮仅剩的财物,再看不下去,转身去外头候着。   *   康衢烟月明,千灯照碧云。京城夜市通宵达旦,人头攒动,大小商户、红袖流莺倾巢而出。   连翘翘本是被雁凌霄掣住手腕,走了半条街,几度差点被人潮挤丢绣鞋,她透过帷帽嗔一眼雁凌霄,后者就如有所感,一把搂住她的腰,近乎半搂半抱带着她往前走。   在大绍,夜市不可驱车御马,就是皇帝他老人家来了,也得下车坐轿。   皇城司的察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跟了一段就被人流冲散,待走到高耸的樊楼边,楼上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声响涌入耳畔,连翘翘陡然惊觉,一行五六十人居然就剩下她和雁凌霄两个杵在门口面面相觑。   “世子,时候不早了,不如上樊楼去用晚膳?”连翘翘提议,“虽说外头的厨子比不得沂王府的厨娘,但总归是天下无一的樊楼,就当尝个鲜么?”   她的一双杏眼在接天的灯火下愈发明亮,雁凌霄强忍半晌,才忍不住道出真相:“小夫人才来京城多久,就对樊楼如数家珍?想吃就直说,我陪你去就是。”   这人真真是无赖!坏东西!   连翘翘喉头一哽,好险才绷住微笑,环住雁凌霄臂弯,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在点头哈腰的跑堂小二招呼下,往樊楼顶层的雅间走去。   楼内人声鼎沸,但在他们二人走过时都倏然一默,有修为不够的贵客甚至被呛得连连咳嗽,等雁凌霄冷淡的视线挪移过去,那些人只差躲桌底下去。   无人敢言,道路以目,个个转悠眼睛,询问沂王世子怎的不在王府守孝,偏偏跑樊楼来?他身边那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又是何方神圣?   连翘翘被看得手足无措,扭过脸钻雁凌霄怀里。头顶上传来一声冷哼,紧贴的胸膛随之震颤。   曲折的楼梯下方,挤挨在加塞长椅上的一男一女四目相对,脸色苍白,仿佛见了鬼。   年龄稍长的络腮胡男子鼻翼翕张,沉声问:“可看清楚了?”   “储岩大哥,看得不能再清楚了。”那名女子银牙紧咬,恨恨道,“就是她,准没错儿!”   储岩沉思片刻,说道:“咱们派出去的人不是说,连夫人在清岚庵修行,害急病走了么?他们把棺木都刨出来瞧过,确有一名年轻女子无误。田七娘,你平白说一句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被唤作田七娘的女子冷笑:“我和连翘翘自襁褓中相识,连她腿根有颗朱砂痣都知道。她就是死了,我都能认出她的骨灰!”   储岩骤然心惊,田七娘说起连夫人的语气可不像是青梅竹马手帕交。   他端起茶盏,拨开乳白的茶沫,静静端详了一会儿茶汤,方才悠悠说道:“且信你一回。今晚就差人去打听她的下落,尤其是她身旁的男人……能让连夫人金蝉脱壳,不顾那位大人的召唤都要追随在侧,这男人一定不简单。”   “那可不?”田七娘忿忿不平道,“没有利用价值的男人,在她连翘翘眼里与残羹冷炙无异!” 第16章 探子   “哎哟喂!世子爷,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呀!”   一位胖若水缸,着锦衣宽袍的中年男人拭去满头热汗,碎步赶到跑堂前头,躬身为雁凌霄推门。   闻声,连翘翘抿嘴一笑,瞟一眼二十出头的“老人家”,那副骄矜倨傲的模样,活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   遂软下身子,紧挨雁凌霄落座,再摘下帷帽,明眸盈盈对樊楼的管事说:“掌柜的,且先别忙着说场面话,给咱们世子爷上一盏热腾腾的素分茶,甜汤里加上核桃、果干,再上几笼点心。旁的菜色就按世子的喜好安排一桌。世子现今不好饮酒享乐,一切以清淡为宜。”   帷帽压乱了红药为连翘翘重新梳好的发髻,却别有一番风鬟雾鬓,星眼烟眉的妩媚。   掌柜看直了眼,一时呐呐无言,待雁凌霄缓缓擦拭手甲之余,冷冷瞥他一眼,这才如梦初醒,点头哈腰连连应声出去了。   雁凌霄私底下话不算多,连翘翘也乐得不去招惹他,省得被他一张嘴噎到无话可说。她左右张望,思忖道,这樊楼的桌椅灯烛皆非寻常物件,屏风贴的画也是当朝名家所作,比之沂王府都不差了,也不知道背后东家是何方高人?   素分茶上桌,连翘翘净过手,用拨弦弄琴的姿态,为雁凌霄盛了一碗有红枣有莲子的甜羹,柔声道:“世子,喝上几口补……暖暖身子。”   雁凌霄横她一眼,刚接过瓷碗,雕花移门就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头戴高帽,肩扛扁担,穿长袍的驼背书生,帽檐到衣摆都挂满木头雕的眼睛球。   那书生行了个长揖:“小生公孙樾,参见世子殿下。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告,还望世子听罢故事,赏小生一份买酒钱。”   连翘翘被惊了一哆嗦,果断钻进雁凌霄怀里,揭开他的狼毛大氅一角,眨巴着杏眼往外瞧。   雁凌霄面上生愠,冷笑道:“樊楼如今是不比以往了,卖酸文的秀才都能进来做掮客。”   见雁凌霄并未张口让人滚出去,连翘翘明白过来,世子爷对此人也有兴趣,但他性格强势,不喜欢这酸溜溜的秀才不请自来。   墨堆一样的发髻倚在雁凌霄肩头,连翘翘央道:“世子,您瞧他冠上挂的眼睛球多有趣?妾身还从来没见过这般稀奇古怪的人物,您听一耳朵,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散点酒钱,买个乐子。”   雁凌霄轻哼一声,没有答复。公孙樾见他怀中女子朝自己颔首,便大着胆子,扯开嗓子,用含混不清的南方官话说了一桩旧事。   且说与大绍隔江相望的南梁小皇帝,几年前曾出言赞叹某位歌女手若柔荑,一旁的太傅裴鹤听罢,便命人将歌女的手砍下奉给小皇帝,直言为君者不该沉迷享乐。小皇帝被吓到当场便溺,从此遣散宫中歌女舞姬,万事以太傅为尊。   “噫。”连翘翘撅起嘴,“我还以为裴鹤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几年前那小皇帝才多大?尽会吓唬小孩子罢了。”   雁凌霄哼笑,指腹轻点她的上臂:“说得对。”   公孙樾拱手,接着说:“听闻那些瑶台仙女一样的歌女流落民间,没多久就逐一消失。有人说是太傅下的手,担心小皇帝又起玩心,于是斩草除根。也有人说,裴太傅将这些人收入麾下,仔细□□,再送入南梁高官后宅,或是做大绍的官吏小妾,以此探听消息,为南梁暗度陈仓。”   连翘翘长吸一口冷气:“好毒的心思。世子爷,这要是真的,朝廷上的一言一语岂不是都被那裴鹤知晓了?”   “哪有那样容易?嘴上没把门的才会跟家中妻妾讨论朝政,这般没轻重的人在朝廷里也不过是虾兵蟹将,裴大人爱听就听去。”雁凌霄冷笑,覆有银甲的手紧扣住她圆润的肩头,冰凉冷硬。   话虽如此,雁凌霄依然赏了公孙樾一枚金锞子,后者弓背勾颈,作揖告辞。   “唉,刚才不该赏他的。”连翘翘搁下筷子。   “怎么?”雁凌霄轻笑,“吵着嚷着要听人说书的是你,眼下又后悔了?”   “世子爷。”连翘翘张嘴衔过雁凌霄夹给她的清炒菱角,嘟囔道,“那裴鹤行事阴狠,又是砍手又是杀人灭口血刺呼啦的,妾身听完都没胃口了。”   “是么?”雁凌霄单手支下颌,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喂连翘翘。   把人喂到肚圆,再得意地反问:“小夫人不是没胃口么?今晚也没少吃啊?”   *   皇城司,抄案房。   雁凌霄手握一沓卷宗,新鲜的墨迹在手甲上晕开几点墨渍。   精得跟猴儿一样的小察子双手奉上一张湿热的巾帕,嘿然一笑:“世子,这都是属下们连夜审出来的供词,鞭子废了好几根呢。那些南方来的探子嘴跟石头一样硬,您猜怎么着?拶子一上,生生夹断几根手指,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跟倒豆子似的全秃噜了个干净!”   “嗯。”雁凌霄屈起食指,轻敲那沓字字带血的供词,紧盯一行行罪证,低声念道,“八月十五,送舞姬薛氏往长平侯府。九月九日,送舞姬楚氏往溧阳伯府……”   “咱们捉拿的清岚山水月尼姑庵,背后不就是他们溧阳伯府?”黑衣小察子讶异道,“怎么每回作妖都有他?世子殿下,要不我去刑部大牢说一声,把人提出来,再审上一审?”   雁凌霄沉吟片刻,允了。   皇城司上视百官,下察军务,为皇帝耳目,起暗中监察之能,但也并非事事都牵扯大绍、南梁存亡,多的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小察子挠一挠脸,自怀中掏出一封两指宽的折子,支吾道:“世子,另有一事,工部的龚大人让我问您求个辙,三皇子明年要出宫建府,内侍省的太监为讨三皇子欢心,把宅子往外占了一半的街巷,屋檐都快碰到对街的国公府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滑头!雁凌霄冷哼一声:“他是工部尚书,我是工部尚书?我管他怎么做?皇城司什么时候要管皇子建府了?若真要管,改明儿砖头不够,就派你去烧。”   小察子吱哇一声,连连求饶,当即把折子丢进火盆。雁凌霄阖上眼皮,挥手让人下去。   指腹轻揉紧绷的太阳穴,额头青筋直跳,雁凌霄从荷包里摸出一枚核桃大小的瓷盒,旋开盖子,里边是玫瑰露所做乳脂般的香膏,粉嫩嫩的颜色,看得他直皱眉。   今日上衙前,连翘翘迷迷糊糊环住他的腰,说要给他个好东西。心里正期待着呢,没成想连翘翘往多宝格里摸了摸,掏出一只打死沂王世子都不会用的玫瑰香膏来,说是大价钱问医馆老大夫的祖传方子做的,可以生肌祛疤,对烧伤最为有效。   雁凌霄想起连翘翘睡印出睡痕的脸,花猫一样,忽然闷笑出声。   他卸下手甲,捡起丢在一边的巾帕擦干净双手,擓一小块玫瑰膏,柔粉色的膏脂不一会儿就化开,渗进丑陋狰狞的伤疤,如同清泉没入龟裂干涸已久的心。   雁凌霄心道,连翘翘的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了,就是遂她的意,用一用这膏脂也没什么。一点点恩宠就能让她倾心,再合算不过。   *   冬夜密雪,有碎玉声。   入冬后京城下过几场鹅毛大雪,但都敌不过京城百姓去往夜市寻欢作乐,肆意游荡的心思。人一多,再厚的雪也被踩没了,宽衢窄巷皆是一地泥泞。   几匹雪白的马儿喷着粗重的鼻息,冒起一圈圈水汽。车辘辚辚,连翘翘拨开毛毡帘子,偷摸往外瞧。   “又喊冷,又要见风。”雁凌霄毫不客气道,“等晚上又犯头疼,我可懒得管你。”   连翘翘乖觉地窝进他怀里,莹腻香腮紧贴住他的胸膛:“世子爷不会不管我的。”   雁凌霄看着来气,冷哼一声,不稀罕理睬她,只是搂住她纤腰的胳膊,再紧了几分气力。   夜市上有唱曲儿的,有斗浆的,有叫卖羊烩的。金紫马车刚在街尾停下,连翘翘的目光就定在一座摔跤擂台上。   他们乔装打扮,穿一身寻常丝绸衣裳,乍一看不过是一对富贵人家的小夫妻,但或许是雁凌霄的气势太盛,轻易接近不得,周围不自觉清出一圈空地。   台下人满为患,各自为台上两位壮汉大声喝彩。有小厮手推独轮小车,在人群中往来流窜,收取下注的铜板银角。一旁高高竖起的木架子上,分别用红绿灯笼注明几赔几。   连翘翘看得眼冒金光,瞥一眼雁凌霄的荷包,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雁凌霄叹口气,解下荷包给她:“拿去。”   “爷真是慷慨。”连翘翘踮起脚尖,趁夜色飞快亲了他一口,“放心好了,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了您的。”   擂台中心荡开一阵嘶吼,只听台上二位壮汉呔的一声暴喝,嘶啦两声脆响,上身的麻布短褂就应声撕开,显出一身筋肉虬结,油光发亮的好皮肉。   “好——!”台下观众纷纷叫好,连翘翘也跟着拍巴掌。天知道,这是她头一回看人摔跤呢。   雁凌霄:“……”   这女人,一点也不矜持。   少顷,两名壮汉扭打在一起,胳膊掰住肩膀,几乎能听到关节的咔嗒声,腿勾住后膝,腰背发力,野兽一般闷声低吼。   连翘翘看得热血沸腾,打赏下注的银子跟流水一样出去,叫推独轮车的小厮笑得见牙不见眼,直呼她是嫦娥下凡,仙宫妃子。   成何体统!雁凌霄牙筋发痒,不愿再惯着她。   “你在这儿等着,不要走动。”雁凌霄招手,唤来候在人堆里的红药和护卫,“我去去就回。” 第17章 汤药   连翘翘杵在人堆里,被侍女和护卫们团团围住,她四下张望,遍寻不着雁凌霄。   擂台上,力士们拉开骇人的阵势,个个扑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连翘翘置身于虎啸龙吟般的阵阵声浪中,不知为何没了欣赏的兴致。   “世子几时回来?”   红药搀住她的胳膊肘,莞尔道:“奴婢不知,兴许快了吧。”   邀人出来玩,半道把人丢在路上,什么人呀。连翘翘也是有点小脾气的,雁凌霄要不是沂王世子,她早甩手走了。   微丰的唇撅起,轻哼一声:“若世子爷与别处佳人有约,咱们就先回去吧,没得碍人眼。”   红药干笑,忽然间,擂台上传来一阵骚动,她轻拽连翘翘衣袖,摇晃她的臂弯,一叠声道:“夫人快看!”   闻言,连翘翘抬起头,只见擂台中央兀地出现一个□□上身,猿臂蜂腰的青年。他头戴鎏金面具,仅露出薄薄的唇,身形比那些小山似的力士清瘦,皮肤也白上许多,但细细看去,胳膊和小腹皆块垒分明。他侧身冷冷清清站在台边,抬手系紧牛皮护腕时,连带背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尚且什么都没做,周身却散发一股子惑人的气质。   “……世子?”连翘翘眨巴好几下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而后一瞬不瞬盯住雁凌霄,她喉咙有些干,于是只得用舌尖抵住上颚,以此抵御快跳出嗓子眼的心。   适才斗得牛目圆睁,气喘吁吁的两名力士停下动作,刚想张口骂骂咧咧,却见捧一盘银子的东家挤眉弄眼打手势,于是都讪讪闭上嘴。   下过注的客人嚷嚷道:“打啊,怎么不打了?!”   东家手脚并用爬上高台,谄笑道:“诸位看官老爷,赶巧了么这不是!我身旁这位少侠,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力士,据说他手下有十数条人命,连南梁裴鹤麾下的大将军,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你道如何,少侠今日路过京城,想与咱们这头一号的力士切磋一二,老爷夫人们想不想看啊?”   免费的好戏当然有不少人响应,但在场的许多人包括连翘翘都有些担心,雁凌霄的腿还没有摔跤手的胳膊粗,要是打起来断胳膊断腿了,可如何是好?   “红药,”连翘翘犹豫道,“世子他没问题么?”   雁凌霄虽佩戴皇城司的长刀,但连翘翘只看过他上回趁其不备诛杀廖九,平日里都有扈从保护,更别提赤手空拳跟以此为业的力士比斗。   红药也拿不准:“世子师从大内教头,应当没问题吧……”   台下连翘翘正忧心着,台上的雁凌霄却开始后悔今日行事冲动,千不该万不该,因为那娇滴滴的女人多看一眼别的男人精赤条条的身体,就赌一时意气当众现眼。   他再紧了紧脸上的面具,唇线紧绷,肩膀亦然,如盯梢猎物的凶兽,气势迫人。   “小兄弟,就由老哥哥我来跟你比试比试!”之前两名力士中更壮实的那个汉子冲雁凌霄抱拳,他猜到对面的少侠可能来路不小,但也没将雁凌霄放在心上。   雁凌霄冷淡应声,二人摆开架势,只听专司挑红绿灯笼的小厮踩在高架上仰头一声清哨,雁凌霄就拧腰欺身而上,长腿飐飐如烈风,急扑上来!   壮汉心头一提,一声清斥:“嗬——!”随即气沉丹田,稳住阵脚。   周身血液簌簌流淌,雁凌霄筋肉皆紧,沁出一层淋漓汗水。他勾起嘴角,掣住汉子的大臂,脚下一勾一踢,疾踏向麻经。   砰的一声闷响。台下看客尚未回过神,就见那位比雁凌霄壮上两圈的大汉轰然倒下。   霎时间,鸦雀无声。   “好!”头戴帷帽的年轻女郎娇声叫好,雀儿啁啾似的,叫人频频回看。   他们相隔绉纱,像透过一层青雾,四目相对。雁凌霄的眸子如云端的寒星,明亮到凶狠的地步。   连翘翘像被人制住脖子,定在原地,心跳得很快,快得有些不讲道理。她不大明白雁凌霄的举动,冲动和幼稚,都不像沂王世子会做的事,可他偏偏就做了,做完了还用眼神跟她邀功。   凭什么呀,凭什么这么笃定她吃这一套?   等着。雁凌霄以口型示意,再冷淡地朝擂台东家颔首,不顾意犹未尽的看客挽留,转瞬飞身跃到坊巷的屋脊之上,在一连串的惊呼声中消失无踪。   *   紫苏巷。   连翘翘回转时,雁凌霄已经到了。屏风内传出哗哗水声,连翘翘心脏突突突直跳,轻吸口气,才放轻步子走进去。   “世子爷也不说一声,要是妾身和红药姐姐他们回琉璃岛去,岂不是错开了?”   她声音轻柔,像裹挟一股雾气,抑或她本就由水雾凝成,玉臂交叠在浴桶边沿,歪着脑袋,团软的唇凑到雁凌霄颈侧,不甚在意衣袖浸湿了,浮在热水上。   雁凌霄瞥一眼她,胸膛几度起伏,牙根发痒。他哧道:“小夫人盯我盯得那样紧,怎么会错过?”   “我哪有……”连翘翘若有若无地,在他锁骨落下牙印。她的心正充盈着沤珠槿艳般的快乐,没来由地发飘,胆子愈发大了。   “嘶。”雁凌霄侧过脸,捉住她作乱的手,低声骂了一句粗俗的脏话。   偏偏连翘翘是个惯爱装乖的,一双清凌凌的眼盛满他的身影,他的面孔……雁凌霄从未感到如此地满足。   “亲亲我。”连翘翘嘟囔着央求,“世子殿下,求你了。”   她很好打发的,只需要一个吻,一个侵占她全部的深吻,就足以让她将灵魂献祭。她恐惧了太久,性命受制于人太久,但是这些她都不在乎了。只要有世子在,她就是安全的。他会保护她,她也愿意终其一生做他庇护下颤抖稚嫩羽翼的雀。   雁凌霄喉头咽动,一滴水珠自嶙峋的喉结滑落。真是放肆,他想。   水波荡漾,云山雾罩。如此放肆了两炷香,换了两回热水,才消停住。   厢房外,红药摇头晃脑,再把羞红着脸互使眼色的侍女们往外赶了一赶。   月上屋檐,他们来不及出城,索性在紫苏巷的小院住下,也方便雁凌霄明日一早去东华门内点卯。   连翘翘歪在榻上,整个人像被抽筋扒骨用石磨碾过一遍,双靥生出醉酒似的酡红,朱唇翕张,唇瓣留有一丝丝的血痕。她眯起眼睛,像浸在蜜水中,又像被甜丝丝的蜜水狠狠浇灌过,于是人也是甜的,眼尾晕开冶艳桃红。   床幔外人影幢幢,断断续续的话语没入耳畔。   “世子,夫人她……”   “……端给她,看着她喝下去。”   “哎,篦子……热过,奴婢这就……”   避子汤?   一阵刺骨的寒意自上而下,贯穿四肢百骸。她像被脱去衣裳,置身冰天雪地的人,等回过神,才觉出讽刺。   连翘翘面上的红晕散去,紧咬下唇,眼眶发热,心头酸酸胀胀的。   她不断念叨,安慰自己:“没什么,这没什么……”   世子一定有苦衷,沂王府这样的人家,流淌皇族的血液,骨子里刻着权欲和杀伐,他自然有所顾虑。未来沂王爷的孩子,绝不能从一个卑贱的外室肚子里爬出来。   这没什么,她早料到了,不曾奢望过,也就谈不上失望。   那你为什么又要哭呢,连翘翘?   “夫人。”红药拨开床幔,挂上玉钩,嘴角噙着笑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褐色汤药,“睡足了么?世子去前厅见皇城司的人了,说是处理好公务就来和你一起用晚膳。这些天风大,琉璃岛上湿气重,世子怕您受冻,特特儿让太医抓了方子,您先把药喝下去,缓一缓,过会儿就让樊楼送酒菜来。”   连翘翘在衾被里拱了拱,抹去泪意,鬓发纷乱,缓缓坐起身。   红药为她披好家常外衣,扶她坐好,把瓷碗递了过去,还调笑道:“夫人可别睡过了劲,夜里睡不着。人都睡懵了吧,要奴婢喂您吃药么?”   “不必。”连翘翘接过莲花纹盖碗,一手执调羹,垂眸搅和几圈。   苦涩的药味弥漫,涌入鼻腔,亦冲入眼头。她闭上眼睛,罥烟眉似蹙非蹙,似喜如悲,拧成一个花枝骨节一般的结,扬脖一饮而尽。   “啊。”红药一惊,忙劝道,“连夫人,慢点喝,若是觉得苦,奴婢这就去拿几枚蜜饯来,给您甜甜嘴。”   “没事儿。”连翘翘柔柔笑道,“红药姐姐,我打小吃不了苦,但再大的苦,硬熬下去也就不见得多难捱了吧?”   红药一时恍惚,思量良久,也没听出言外之意,只觉得自己想左了。   连夫人每日平安喜乐,又受世子殿下恩宠,眼下不过是身份低了些,再说了,只要等世子承袭王位,入主沂王府,给连夫人更名换姓抬一抬身份,做个正儿八经的妾室还是有得盼的。   那边厢,雁凌霄一手支着下颌,坐姿洒脱恣意,周身凌冽的气魄如有实质,强逼人低下头颅。   皇城司的察子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当中两个身形壮硕、须髯如戟的壮汉一人一边按住一个削尖下巴、眼若葡萄的黄衣女子。   “说吧。”雁凌霄冷声问,“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那女子挣扎两下,竟纹丝不动,眉眼间更生戾气。她大着胆子瞥一眼雁凌霄,戏谑道:“民女田七娘,是连夫人的旧识至交。”   “哦?”雁凌霄眉尾一挑,“想不到我的宠妾还有一位故人?”   “世子不好奇民女和连夫人是如何认识的么?”   “不好奇。”雁凌霄嗤笑,招手对手下人说,“把人带回皇城司,好好招待。” 第18章 七娘   “世子何故如此!”   田七娘勉力挣动,心中不断敲边鼓。她可不想因为一着不慎,毫无价值地折在这儿。   连翘翘先前跟着老沂王,大人的暗桩插不进外宅,留的密信也全无回音,沂王死后更是销声匿迹。若非她田七娘机敏,一眼认出这狐狸一样的叛徒,还不知道连翘翘早已另攀高枝。   只是这样,也不过是清理门户罢了,但沂王府的那张舆图下落不明,如果在连翘翘手里,还得暂时留她一条命……   她牙筋耸动,眼头赤红几欲滴血,强压下心头的恨意,挤出一抹扭曲至极的笑:“民女知道世子爷不信,不如请连夫人来为我作证,也好叙叙旧情。”   “呵。”雁凌霄冷笑,“姑娘说漂亮话前,不妨先把眼底的嫉恨收一收。连氏出身明月楼,什么样的旧识能千里迢迢到京城寻她?若真是旧交,不如写下拜帖,再攀交情不迟。”   说罢,雁凌霄抬手,薄甲银光一闪,黑衣察子们应声将田七娘往外拖。   “夫人,连夫人——翘娘!”   连翘翘心头一悸,捂住襟口,茫茫然问红药:“外间怎么了?刚才可是世子在叫我?”   红药也稀里糊涂的,搀起连翘翘的臂弯疾步往外去。   一踏进院中,就瞧见几位眼熟的皇城司察子在拉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尖抠在地上,口中咒天骂地。   连翘翘掩嘴惊呼:“七娘,怎么是你?”   听到连翘翘的声音,所有人遽然一静。皇城司的人面面相觑,手上的气力不由松动。   田七娘趁机就地打个滚,膝行到连翘翘跟前,抱住她双腿,哭泣道:“翘娘,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下一瞬,田七娘手中一空,抬起头却见连翘翘被沂王世子遒劲的臂膀搂在怀里。   “你认识她?”雁凌霄压低声音,语气幽沉。   连翘翘茫然:“七娘是妾身儿时的手帕交。世子,可是她得罪了您?”   雁凌霄眯起眼,冷声道:“没有。”   连翘翘松一口气:“那就好。”   她蹭一蹭雁凌霄的颈窝,从他怀里钻出去,而后扶起抽抽噎噎的田七娘,拍几下夹袄上的灰尘,眼神清澈而诚挚:“七娘来京城寻我,却叫你受了委屈,回头我让他们给你赔罪。”   两个黑衣察子偷看雁凌霄眼色,齐齐拱手:“田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田七娘茫然若失,一腔恨意像打在棉花里,一时半会分不清连翘翘究竟是有难言之隐才潜伏在沂王世子身边,还是想过段时日再假借皇城司的手杀她灭口。   “都是误会。”田七娘稳住心神,干巴巴道,“也怪我莽撞,才叫世子殿下错认成贼人。”   连翘翘抿嘴一笑:“七娘怎么还是这样?咋咋呼呼,直来直去的,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她与田七娘确为总角之交,打小在明月楼一起长大。她因三岁就生得跟雪团似的,粉雕玉琢,早早被妈妈认作亲女儿在后院细心教养。七娘却被耍杂技的田叔要去,认了干亲,终日练习顶碗,苦不堪言。   “世子爷,”连翘翘挽起田七娘的胳膊,急急为她解释,“七娘性子冲动了些,但不是坏人。我少时吃不饱饭,总是饿到挠墙,都是七娘从后厨偷点心给我,才叫我顺顺利利活到今天。要不然,哪儿还能遇到世子……”   她眸间水波澹澹,恳求道:“您就饶她一回,好不好?”   田七娘掩面而泣,指缝间觑见雁凌霄微阖眼皮,冷峻地审视她的一举一动。   “既如此,红药,叫几个丫鬟送田姑娘去客栈落脚,给人备一份酒菜,过几日再去拜访。”雁凌霄转而望向田七娘,问道,“田姑娘,不介意吧?”   田七娘偷瞄一眼连翘翘,深深低下头:“世子宽宏,民女感激不尽。”   “这样也好。”连翘翘合掌笑道,“天儿太晚了,紫苏巷院子小,留你住一晚也多有不便。红药,给七娘取一封银子。京城嚼用大,千万别跟我客气。”   “翘娘。”田七娘双手拢住连翘翘的手,如同砂纸擦过细腻的脂膏,她心中酸楚,暗自忿恨,淌下两串泪来,“这一遭多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也罢,我先去客栈修整,等你来找我,你可千万要来啊。”   连翘翘眼尾泛起泪光,担心雁凌霄不耐烦听她们嘀咕,忙取过田七娘别衣襟间的绡帕,匆匆为她拭泪:“姐姐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去。”   料峭寒风刮过。   雁凌霄垂眸,看向被他裹进狐裘里的连翘翘,发丝墨缎一般,柔软而光亮。他嗤笑:“人都走出去半条街了,有红药跟着,又不会委屈了她,怎么还杵在门口看?”   连翘翘抬头,嗔他一眼:“谁让世子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把七娘捉去皇城司,妾身能放心么?自然是放不了心了。”   “连翘翘,”雁凌霄冷哼,“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怀中的小女人,身披雪白狐裘,倒真像只毛绒绒的白毛狐狸。闻言,踮起足尖,极尽讨好地给了他一个吻。   很好,雁凌霄闭上眼睛,心道,勾引人的本事也是愈发大了。   夜色昏蒙,连翘翘攥紧袖中的绡帕,那是方才从田七娘身上取来的。指尖缓慢摩挲过绡帕一角的刺绣,赫然是一只振翅而飞的凤蝶。   *   雁凌霄坠入梦境。   南边水汽氤氲,雾蒙蒙的,花园假山和青石板路上处处蒙着一层水幕。   他飞身而过,水洼上不曾多一丝涟漪,仅仅是掠过一道黑影。他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肩头的刀伤慢慢在夜行衣上沁出一片深痕。很疼,疼到麻木。   雁凌霄在失去意识前,躲进假山的山洞里。午后的勾栏院一片荒凉的寂静,没人会在此时来花园闲逛,都在抓紧时间休息,准备夜里招揽皮肉生意。   他沉沉睡过去,还有闲暇去想,这山洞的大小刚好,真像一只棺椁。若是丧命于此,传到京城,会毁了他一世英名。   英名?雁凌霄哧笑。失血让人浑身冰凉,濒死的感觉像被千万只蚂蚁蚕食肉身,而他甚至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皇城司,朝廷,陛下……还有父王,一桩桩一件件的担子和冤孽,早已让他厌烦。   没什么好留恋的。   一道轻软清甜的声音响起:“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夜夜流……噫,下一句是什么来着?”那女人诗背得磕磕绊绊,三句背错两句,两句能错一个韵脚。   雁凌霄蹙眉,听得心烦意乱,又听了几句,他再忍不下去,额头冷汗涔涔,也要提起气力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啊!”咚的一声响,一抹粉色的身影从假山滑落。   十四五岁的少女扶着腰,拐着脚走到雁凌霄面前。她一身桃粉罗裙,藕色褙子,却不显得俗艳,一双澄澈的杏眼如今尽是羞恼:“你是谁?穿夜行衣,头巾捂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该不会是来我们明月楼偷人的吧?”   雁凌霄没有力气与她争辩,冰冷的目光抚过她纤细的脖颈,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一把拧断。只需要咔嗒一声,她就会死,死得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哎,你怎么不说话呀?”少女走近了,挟来一股花果甜香,“再不说话,我就让护院来了哦。”   胸前一抹雪白,明晃晃落入雁凌霄眼中。他错开视线,低声斥道:“滚。”   可那粉衣裳的少女,胆子也太大了些,闻言噗嗤一笑:“从小到大,还没人这样凶过我。”   粉黛相媚,顾盼生辉。她皱皱鼻翼,闻到一阵血腥气,似乎看出雁凌霄受了伤,烟云似的眉轻轻蹙起:“要找大夫么?”   “不用。”   “那怎么行?”少女瞪大眼睛,“你要是死在明月楼,出了人命关天的案子,官府的人一来,少说得让妈妈关门歇业大半年。到时候,叫我喝西北风去?”   雁凌霄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颈子上,继而嘶的吸一口凉气,咬紧牙根,闷哼一声。   少女松开用劲摁住他肩膀的帕子,得意洋洋:“现在知道疼了?哼,还跟我装相。”   雁凌霄一时语塞,盯了会儿少女无辜的双眼,在一记手刀一了百了,和顺从配合间,不期然而然的选择了后者。   虎口掐住少女细白的手腕,雁凌霄低沉着声音说:“切莫惊动他人,劳烦姑娘了。”而后,整个人失去意识,额头沉沉抵住少女圆润如玉的肩头。   寒风淅沥,雕花木门咯咯颤动。薰笼下燃着银丝碳,上头搭了两件外裳。   雁凌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是汗。他捂住额头,久远的回忆侵入梦境,头皮如绷紧的鼓,一阵阵抽痛。   里侧的锦被中,连翘翘蜷缩成团,似乎听到他的动静,也跟着醒转,眼睛紧紧闭着,一双的藕臂环住他的腰。   “天没亮,继续睡。”雁凌霄的指尖如同撩拨弓弦,顺着她微微凸起的脊柱向下。连翘翘果然很不给面子,一转眼就呼呼大睡,发出清浅的呼吸声。   雁凌霄失笑,寒星一样的眼眸难得多了几分温度。没关系,他思忖道,连翘翘不记得也没关系,那些龌龊本不该让她知晓。她这样的人,合该干干净净、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他俯下身,干燥而冰冷的唇自上而下,拂过那截雪背。 第19章 漩涡   碗筷清脆的敲击声。   早膳在正房用,布膳的侍女都是琉璃岛带来的亲近之人,故而连翘翘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披一件家常外衣,边用饭边与雁凌霄谈起昨晚上的梦。   “稀奇得很,我好久没梦到过明月楼了。”她睃一眼雁凌霄,见他并不反感自己提及旧事,弯起眼睛,笑道,“也许是昨日遇见故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吃一只青米卷。”雁凌霄为她夹菜,“成天就吃猫食,胃口比麻雀小,硌手。”   连翘翘耳尖微红,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接过雁凌霄递来的珐琅小碗:“多谢世子。”   唏嘘道:“明月楼那样的地方,日子当然谈不上好。只是我运气好,受妈妈看重,才没有像其他姐姐一样十一二岁就挂上花牌,十七八岁就染上脏病,草席一裹就去了。”   “待价而沽。”雁凌霄的评价有些冷酷。   连翘翘心头发酸,但也承认他说得没错:“是啊,妈妈好好养着我,是为了将来某日卖一个好价钱。”   三千两,她想,沂王出三千两银子买下她的身契,那么她的性命就值三千两。大绍宰相的月俸不过三百贯,三千两足够支应一朝宰相一年的俸禄,如此说来也不算辱没了她。   “不过,也多亏妈妈关照,为我请女先生做西席,教我读书认字,吟诗作对。”说到这儿,连翘翘不由失笑,“可惜我不是那块料子,没能经营出才女的名头,否则身价还能往上拔一拔。倒是七娘勤学肯问,修习完顶碗的功课,她就会来寻我,跟我一起练字……”   这些时日确实没见连翘翘拿出一点琴棋书画的本事,雁凌霄蹙眉问道:“之前听闻小夫人与江南一大才子互相唱和,对答如流,怎会没有半分才华?”   “噗嗤。”连翘翘搁下茶盏,擦拭嘴角,“世子有所不知,那都是明月楼给咱们这些人抬身份的手段。世子要是去过江南,兴许还能听到以我名头传唱的词曲,但那些词,尽是妈妈出银子问考不上举人的穷秀才买的。”   雁凌霄咂舌:“亏他们算计得多。”   投下百两银子,就能一批又一批养出红袖添香、风姿绰约的花魁,可谓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惜,再多钱砸下去,竟养出你这个傻乎乎把家中底细卖得一干二净的主。”雁凌霄垂下眼眸,打量一团憨气的连翘翘。   连翘翘掩住嘴,后悔方才的莽撞。她扶一扶俏丽的双蟠髻,讪讪道:“世子爷不会因此厌了我吧?”   “不会。”雁凌霄拍一拍大腿。   连翘翘顺从如流,矮身坐到他腿上,环住脖颈,扶肩呢语道:“也是,世子殿下不缺红颜知己,缺个称心如意的小外室。”   清甜的气息笼在耳畔,雁凌霄眉头大皱:“哪来的红颜知己?谁又跟你扯了怪话?”   连翘翘默然不语,心中懊丧不已。以雁凌霄的身份,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枕边人,她不过是这几日受宠了些,居然行事娇狂起来,话没过脑子说出口一股酸味,没得惹人生厌。   雁凌霄指腹抚过她颧骨细腻的肌肤,并未追问,转而问起今日回琉璃岛前,是否要去见一次田七娘。   侍立在旁的红药福一福,接话:“奴婢把田姑娘安置在樊楼边上的青云客栈,那儿四通八达,热闹得很,街上还有防隅巡警来回巡视,连夫人可以放心。”   “劳烦姐姐了。”连翘翘把住她的小臂,冲雁凌霄一笑,“也多谢世子宽和。一会儿妾身就随红药姐姐一块去看看七娘,吃一盏茶就出城,不会耽误时辰。”   求人时就一口一个“妾身”。雁凌霄勾起嘴角,起身任她为自己披好官袍,系上玉带钩。   连翘翘动作慢条斯理,指尖时不时蹭过雁凌霄喉结,系腰带时也不忘抚过他的胸膛。   “行了,别来这套。”雁凌霄捉住她的手,腰腹发紧,不大愿意承认他会轻易被连翘翘蛊惑,“多叫几个人跟着你,早去早回。”   “哎。”连翘翘柔声答应,倚在门边看雁凌霄在前呼后拥下翻身上马。   黑衣银甲,革鞘长刀,马也是油光水滑的西域贡马,背挺得笔直,没有回过一次头。   直至世子爷的拥趸皆消失在紫苏巷口,连翘翘方才收敛笑容,揉一揉被风吹僵的脸颊,吩咐红药备车。   *   青云客栈。   田七娘坐在窗边,见楼下徐徐驶来一辆环佩叮当的香车,讥诮一笑。   她居然当真敢来!   少顷,客房门外传来小二恭敬的话音:“夫人,田姑娘就住在靠里间的上房。”   “表妹孤身一人,麻烦你们费心看顾了。”听到连翘翘柔得发腻的嗓音,田七娘咬紧牙根,谁是你表妹?   “就是这儿。”咚咚,小二敲响房门,“田姑娘可起身了?有位夫人来看您。”   吱呀,木门应声打开。   田七娘木着脸,看连翘翘冲一身素服的红药使眼色,不禁心中冷笑。   别看红药衣裳素净,可她戴的白玉镯子,插的兰花银簪,裙摆绫罗的幽幽暗纹,都不是平常富家千金能比的。王府的一介丫鬟尚且如此,那正经主子呢?   连翘翘如今伺候世子,红药把她当半个主子,百依百顺,等那冷心冷面、凶神恶煞的世子爷玩腻了,她过得恐怕还不如柴火丫头,指不定会被扫地出门呢。   思及此,田七娘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她勾住连翘翘臂弯,颔起尖尖的下巴,望向红药:“这位姐姐,可否让民女跟翘娘说几句体己话?”   红药犹疑,等连翘翘颔首同意,她才笑呵呵道:“田姑娘和连夫人久别重逢,奴婢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又为连翘翘解下斗篷:“奴婢在廊上候着,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我。”   “姐姐唤小二给你上茶点,廊上冷,喝点热茶暖和身子,我说几句话就好。”连翘翘道。   红药应声去了,房门阖上,田七娘就松开挽住她的手,独自坐到榻边,抬起眼皮觑人,语气淡淡的:“翘娘,我没想过你会来。”   “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言出必行,何曾骗过你?”   虚伪!田七娘忿忿望向她如水的杏眼,恨不得当即撕开这张神飞倾城的脸。   “我们姐妹一场,你来京城,自会照应你。”连翘翘似乎看出田七娘强自掩饰的恼意,主动软下身段,走上前去捋下腕上的掐丝金镯,套到田七娘小臂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我随身带的银子不多,这些你都拿去,赁一间小院子暂且住下,等我得空了,就找人给你寻摸个合适的活计。”   连翘翘不知田七娘经历何等艰险,才从明月楼脱身,山遥路远来到京城。眼下她不缺钱,更没地儿用钱,把银票给田七娘解燃眉之急再好不过。   孰料,田七娘看到银票先是一怔,见连翘翘认真往她荷包里塞,气极反笑:“你以为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银子?”   田七娘语气冷硬,浑然不似当年围着连翘翘打转,上房揭瓦,给她偷糖饼吃的黄毛丫头。连翘翘呐呐无言,以为给银子伤了七娘的自尊心,霎时间不知所措。   “我……我就是想帮帮你,就像当初你帮我。”   田七娘不耐烦与她啰嗦,直白问道:“你跟在沂王世子身边,可有什么发现?”   连翘翘一愣,乖乖巧巧回答:“世子爷为人冷肃,不像外头传言那般吓人。他待我极好,七娘不必挂怀。”   “牛头不对马嘴,谁问你这个了?”田七娘五内焦灼,瞅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下连翘翘的肩膀,悄声问,“你既跟过老沂王,又跟了世子爷,难道就一点有用的事都没打听到?东西呢,到手了吗?”   连翘翘愣神,心中尴尬:“沂王爷他没碰过我,世子救了我,我就跟着他。我这样的人,只图苟全性命罢了,还能跟世子求什么?”   若非她满头钗环,田七娘真想捶一捶她的脑壳,晃晃里面的水:“大人交待的事,你是一件没办好。也罢,再在世子身边好生待着吧,小心点,别被他看出身份。你不住在王府,若出了岔子没人救得了你。等要用你时,自然会用绡帕留信,好叫你知晓。”   连翘翘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好直接问。她总觉得七娘的话很是耳熟,思忖片刻,就想起早先横死在雁凌霄刀下的廖九和妙圆。   大人,问你要的东西……似乎有一道暗中的势力,安排她到沂王府,图谋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如同行走在迷雾中,又如溺水的孩童,被卷入大潮时的旋涡,辨不清方向。   客栈不比琉璃岛,仅有一只铜盆点着木炭,火焰荜拨,烟气寥寥。   连翘翘平白生出一身冷汗,却不好让田七娘生疑。她取出两条绡帕,角落各绣着朝向不同的青色凤蝶,一条是从田七娘身上顺的,另一条则凭空出现在紫苏巷院子里的多宝格中。   看到信物,田七娘紧绷的神情一松,攥住连翘翘指尖,见她吃痛才放开:“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帕子我拿去烧了,储岩和我在一处,你等我俩传讯,再做打算。”   连翘翘觑一眼房门,隐约能瞧见红药背影,她低声问:“储大哥也来京城了?”   田七娘眨了眨葡萄似的眼睛:“没错,有他护持,你不用操心我的安危。”   赌对了!连翘翘佯装熟稔,险之又险骗过田七娘,暂时把心揣回肚子里。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提心吊胆,与田七娘寒暄几句京城风物,就说怕世子忧心,告辞离去。   房门关阖,一扇木门内外的两人遽然敛去笑意。   田七娘挑开窗缝,贴着墙边往楼下瞧,见侍女环绕头戴帷幔的连翘翘,有人捧斗篷,有人提手炉。一行人次第而出,恍若仙游,叫沿街男女老幼侧目而视,观者如堵。   连翘翘与她虚与委蛇,半个字不提大人要的舆图,要么是没拿到,辜负了大人的厚望,要么是拿到了东西却独自昧下。   倘若如此……田七娘握紧拳头,细瘦的关节咯咯响,她一定会亲手处置翘娘。   *   皇城司。   雁凌霄仍在孝期,不用上朝,但衙门一时半会离不得他,照样得在皇城司坐镇。皇帝默认此事,朝臣们也不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皇城司衙署供了位凶神。   “世子。”髯若刀削的王璞拱手作揖。   他今年三十岁,从一个蝼蚁般的逻卒,混到如今的皇城司提点雁凌霄跟前亲卫,用了五年。   过去的皇城司并非铁板一块,也没人相信皇帝会逾越祖制,让一位王世子担任禁军要务。王璞冷眼瞧着雁凌霄圣眷日浓,前来溜须拍马的人如过江之鲫,手下却始终没有亲信之人。于是他壮起胆子,以一家妻儿老小为筹码,换得了雁凌霄信任。   “何事?”雁凌霄冷声问。他微阖眼皮,百无聊赖拎起卷宗折子一角,神色惫懒而不耐。   王璞道:“溧阳伯之子求见。”   “不见。”雁凌霄说,“清岚山一案,皇城司已奉皇上口谕,将其移交给刑部料理。让他回去,烧香烧错人了。”   他回绝得干净利落,毫无转圜的余地,王璞纵然觉得不妥,但也不好多嘴。   “世子爷,还有一事需要请您拿个主意。”王璞道,“先前从南边探子口中审出的,送到各家各府的舞姬、女先,可要知会长平侯他们?”   雁凌霄捻起一块纱绢,轮流擦拭左右手的银甲,而后手指屈起张合,毫无阻塞,方才吩咐王璞:“暂时不用,免得打草惊蛇。派几个逻卒换便衣,去他们府邸的角门盯着。如有生人,务必查清楚底细。”   “属下领命。”王璞抱拳行礼,准备退下。   “等等。”雁凌霄叫住他,“你点几个谨慎的人,南下打听一个叫明月楼的青楼。在外围探查即可,别露出行迹了。再有,去查出身明月楼的两名女子,一曰田七娘,另一个……叫连翘翘。下去吧,叫何小林进来。”   “属下这就去。”   少时,一个矮小精瘦,双眼冒精光的黑衣察子走进公堂,便是先前在紫苏巷用一根铁丝开锁的何小林了。他笑嘻嘻拱手:“世子爷,您找我?”   “有件小事要你去做。”   何小林脚跟一碰,皂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世子的事没有小事,属下定当尽心尽力。”   雁凌霄早已习惯手下这群人的油嘴滑舌,淡淡道:“你一向机灵,眼神好,点子多,行事灵活机变。派你去盯梢一个人,做好了回来有赏,做不好,就别回来了。”   “嘿嘿,世子你说得属下都不好意思了。”何小林挠了挠头皮,“世子爷尽请吩咐,属下一定不负所托。凭他是辽人的大汗,还是南梁的裴鹤,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雁凌霄嗤笑:“想得倒美。派你去琉璃岛,看好我的外室夫人,每天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和什么人见面说了什么话……红药也会帮你,但她到底是内宅的丫鬟,眼神不如你灵便。”   何小林瞠目结舌。   让他去盯世子爷的女人,完成任务后可还有命在?! 第20章 家宴   朔风瑟瑟,京城的天空积着层层的云,如倒伏的芦苇,是一片苍凉的葭灰。   雁凌霄从宫中领宴归来,嘚嘚的马蹄踏在安静的王府大街,身后的扈从们也都缄默不语。   “回去吧,等年后休沐过了再去皇城司点卯。”他解下荷包,交给王璞,“听说你昨晚上得了一对龙凤胎,贺礼一会儿让王府管事给你送去。这些钱拿去给弟兄们买酒,让他们好好跟你聚一聚。”   王璞挠一把胡髯,眼头发热:“谢世子殿下恩典。”   雁凌霄道:“明年好好办差,就当是谢我了。”   身后的察子们见了,松快下来,撺掇王璞去买樊楼的酥玉酿。雁凌霄不像旁的主官那样啰嗦,有王璞在他们不至于喝酒上头惹出麻烦,于是道了声告辞,就将马交给门房,独自迈入王府。   沂王府才办过丧事,年底家宴一律从简,闭门谢客。檐下的白幔虽已摘下,挂上火红的灯笼,但院中人声寥寥,也没有戏班子唱戏凑趣,依然显出凄清颓败之气。   “世子爷万福!”小太监打了个千儿,吊着嗓子往门内传信。   雁凌霄穿过几道门,他们请安道好的声音就一声跟着一声,好像此起彼伏的鸭子叫。   他换下隆重的朝服,再换上宝蓝银纹的圆领袍,在侍女们战战兢兢伺候下净过手,适才慢慢悠悠往正厅走去。   桌上的饭菜早就冷了,沂王妃抱病,脸色白得像纸,但也只能转动佛珠,虚着气音叫侍女把一道道中看不中吃的佳肴一次次回温。   听到外头的动静,沂王妃摇头:“可算回来了。珍珠,让厨娘热一碗参鸡汤上来,给世子暖暖胃。”   沂王府余下的几位姨娘皆仰王妃鼻息,可她们的胆子又没大到牵扯进王妃和世子之间。一听雁凌霄到了,纷忙起身侍立,把眼瞅着桌上糕点望眼欲穿的小儿女们往前一推,让他们去门外给世子殿下见礼。   “世子。”   “世子哥哥……”   看见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的年幼弟妹,雁凌霄神色稍霁,揉了揉未序齿记册的小郡主的丫髻。   雁凌云起身去迎,厚重的门帘撩开,北风冰寒侵肌,刺得人筋骨发冷,一如高他半头的兄长,总是冷着脸,连露出笑容也是纡尊降贵,费尽心思也难以讨好,就好像他们并非血脉相连的兄弟。   凭什么呢?他们二人都是王府的嫡出公子,雁凌霄不过是占了个先机罢了。   “世子宿在宫里,好些天没回王府,弟弟还以为除夕你也不回来了呢。”雁凌云笑道。他的五官样貌不如雁凌霄明晰锋利,更偏沂王妃几分,生得温文尔雅,藏锋于内。   雁凌霄拱手,先跟沂王妃问安,再对雁凌云道:“陛下难得有兴致,让皇子皇孙跟大臣们玩飞花令,多饮了几杯酒,散席时耽搁了。”   除夕的宫宴雁凌云当然有资格去,只是雁凌霄以他要陪伴沂王妃为由,替他向皇帝推拒了,皇帝当庭就赞扬雁凌云纯孝,还赏了几匹皮料。   闻言,雁凌云怄得要死,面上仍是笑眯眯的:“三皇孙长于诗词之道,一定夺得魁首了吧?可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看这位二弟装相还不敢翻脸的样子,最是让人心情愉悦。雁凌霄轻笑:“三皇孙一枝独秀,得了陛下的赏。可惜凌云你不在,你要是在,真说不准花落谁家。”   雁凌云差点没绷住,嘴角僵硬得如被鱼线勾扯,缓步坐到王妃下首。   雁凌霄淡然自若坐到上首,端起茶盏示意开席。侍女鱼贯而入,垂首低眉,伺候这比皇家还要虚伪生疏的一家人。   一边是雁凌霄的懒于敷衍,一边是沂王妃母子的强装镇定,其余姨娘、小公子们更是咀嚼的声都不敢出,闷头用膳。一时间,厅堂内唯有零星的碗筷相碰声。   还是沂王妃先耐不住,搁下银头玉箸,长叹一声:“王爷不在,咱们啊,是越吃越寂寞。”   王妃身旁的珍珠见状,忙道:“王妃娘娘,多少再用两口吧。太医说了,您郁结于脾胃,病去如抽丝,得好生将养着才能见好。”   姨娘们出言劝慰,又是夹开胃清爽的小菜,又是安排厨娘煮一壶梅子酒。雁凌霄心中冷笑,将玉箸置于筷枕,袖手旁观沂王妃的表演。   “王爷生前最乐见的莫过于孙儿承欢膝下,欸,可惜。”沂王妃拭泪,“王爷本打算给世子找个门第高贵的,年底定亲,明年秋天就能迎世子夫人进门。如今王府上下守孝三年,之前相看好的小姐又做不得准了。世子已过及冠之年,如此这般耽搁下去,王爷在天上也要怪我的。   工部赵尚书之女正为母服丧,三年后正好及笄,人品端庄贵重,模样也好。世子要是觉得不错,我就让娘家嫂子去递个信。”   沂王妃出身赵氏,赵尚书是她五服内的族叔,提出这位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不外乎是想用定亲一事膈应雁凌霄。   “让王妃费心了。”雁凌霄冷声道。   沂王妃端起兔毫滴金茶盏,吹拂开水汽,唏嘘道:“世子既嫡且长,你不定亲,后面的凌云,凌风,还有你的几个妹妹都不好相看人家。开春我进宫见太后她老人家,得向太后娘娘讨个说法。”   “王妃不如直接去问陛下?”雁凌霄讥道,“要破这个例,还得在皇上那过一过明路。”   沂王妃笑意一僵,没在未来世子夫人一事上讨到好,转而提及雁凌云年后要去工部办差。   “凌云也大了,正经差事还办不了,不过替皇家做点零碎琐事。内侍省的刘少监见他颇擅长筹算,特意跟皇上请旨,三皇子出宫建府一事,宗室里总得有人盯着,就让他做副手。”   “这是好事。”雁凌霄颔首。   给三皇子建亲王府,既能搭上未来储君之一的线,在皇帝面前露脸,还能从三皇子、工部两头大捞油水,着实是一项肥差,也不知沂王妃为此出了多少力气。   雁凌云谦虚道:“比不得世子哥哥在皇城司协理军机,为君分忧。”   雁凌霄笑了声:“确实。”   “……”沂王妃母子一口气噎住。   *   阴云蔽天,粉英碎屑。空空寂寂的湖面上,偌大的画舫如同水上天宫。   红药卷起毛毡帘子,花香缥缈而出,一只纤柔玉手探出窗外,接住一粒粒雪尘。   “世子爷,您瞧。”连翘翘欣欣然,蜷起手,给雁凌霄看那一团莹莹的雪,然而画舫内温暖如春,雪一瞬间就化了,“哎呀。”   雁凌霄捉住连翘翘的手,银甲没入指缝,十指相扣。他垂下眸子默默谛视,这是一双没受过苦的手,肌肤白皙细腻,指腹没有茧,指节纤巧,泛着粉色。   没做过力气活,练字抚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日都要浸没在加了蔷薇油的热水里细细娇养。总而言之,不会是一双杀人的手。   “世子心情不好?”连翘翘斜乜着眼问他。   薰笼里的香碳烧得足,连翘翘没披斗篷,仅着一件杏白夹袄,虞嬷嬷比着她身段做的,腰身掐紧,襟口也紧,斜倚在栏杆边,媚态更盛。   “过来。”雁凌霄摇头,把人搂到身边,接过红药递来的薄毯,盖在连翘翘膝头。   想到田七娘和她背后之人,连翘翘的脊背紧绷,喉头干涩,硬着头皮蜷起腿,坐到雁凌霄身侧。   “脸色这么差,还在风口吹风,也不怕回头着凉,又要喝药。”   连翘翘往他怀里拱了拱,柔顺的发丝磨蹭颈窝。她哼了声:“妾身不怕苦药。”   再苦也苦不过雁凌霄让人端来的避子汤。   听罢,雁凌霄没好气拍了下连翘翘的腰臀:“既如此,回头让大夫多给你加二钱黄连。”   “二钱?”连翘翘小脸一皱,嘶了声凉气,一股子苦味仿佛从牙根漫入口腔,“世子爷又欺负人。”   她的手顺着雁凌霄的肩头往下,抚过肌肉紧实的上臂,再灵巧地勾开箭袖的结,指尖探入袖口,蛇一般钻进去,抚摸他小臂上的青筋。   雁凌霄都要发痛了,呼吸稍窒,瞥一眼红药,后者掩口一笑,悄默声往外间退去。   “琉璃岛一日地龙就要烧去百两银子,这也是欺负你?”   “世子明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欺负。”连翘翘在他耳旁哑声道。   罗裙迤地,她像攀附参天巨树的藤蔓,全身的力气都倚靠在雁凌霄的臂膀上,似乎离了雁凌霄,就不能独活。   画舫随波漂荡,柔柔水波拍打船身,溅上甲板。连翘翘随之战栗,亦随之浮浮沉沉。   你没得选,她心中暗忖,离了沂王世子,你能去哪儿?天下之大,从未有过连翘翘的容身之处。   碎琼乱玉簌簌而落,天地皆白,湖天一色。此时此刻,世间仿佛只余这座画舫,只余下她和雁凌霄。   “世子……”连翘翘唇边漫起水汽,吐字轻缓,像是绷到极致的琴弦,话音时断时续,“你疼一疼我。” 第21章 赴宴   除夕过后,京中宴席不断。   连翘翘心疼雁凌霄来回奔波,为他戴紫金玉冠时就多了句嘴:“世子不如在王府歇下,得空了再来看妾身。”   雁凌霄听罢不大高兴,瞪一眼铜镜里侍立在他身后的连翘翘,反手捉住她的手。那只手刚帮他上过治烧伤的药膏,细葱似的指尖犹留有花香。   “才休沐几天,就不耐烦见我?”   好大的气量!连翘翘用指腹,在他掌心和手背伤疤打着圈摩挲,软着声音讨饶:“妾身这般庸脂俗粉,怕世子爷多看几回就腻味了。”   雁凌霄冷哼一声,低头吻她手背。   连翘翘睫羽轻颤,她垂眸看雁凌霄,眉宇漆黑如墨,鼻梁高挺俊秀,唯独唇生得薄情,但是已然足够。细密的吻如温水将她溺毙,雁凌霄待她好一日,她就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这几个月,京中不会太平。”雁凌霄戴上手甲,清冷如月的银铠再度覆盖手背狰狞恐怖的伤疤,“你好好待在岛上,如有意外就听红药安排。我再点一队侍卫给你,都是忠勇机敏的王府老人。”   雁凌霄手甲屈起,轻敲桌沿,候在门外的何小林闻声而来。他身量不高,像个抽条抽一半就蔫了的半大少年,难得一双眼睛滴溜打转,精神得发亮。   “你是那天在紫苏巷……”连翘翘觉着他眼熟,抚掌道,“会撬锁的小哥。”   何小林睃一眼雁凌霄冷淡的脸色,不敢与连翘翘多攀谈,抱拳道:“见过世子,见过连夫人。属下何小林,如今在皇城司世子麾下任缇骑。”   “今后就让何小林跟着你。”雁凌霄说,“有事去皇城司找我,也让他去传话。”   连翘翘心中暗忖,琉璃岛上全都是雁凌霄的人,也不是没有皇城司来的黑衣察子,又多一个何小林寸步不离盯着她,可是京城当真出了什么乱子?   还是说,她的外室名头之下,更见不得人的身份被雁凌霄察觉了端倪?她越想心越冷,耳侧的步摇几不可查地摇晃。   她轻吸口气,嗔道:“世子待妾身太过仔细了,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人,风一吹就碎。岛上二三十个护卫,一二十位侍女,另有花鸟太监三人,厨娘十人,尽可着让我一人使唤,哪里用得过来?”   “让你收你就收着,少拿乔摆姿态。”雁凌霄啧了声,“问我要一斛东珠打头面时,也没见你俭省。”   连翘翘喉头一哽,却也没有不好意思,给雁凌霄挂好新绣的荷包,手心抵住他的胸膛,柔声道:“除夕那天做的,正衬今日这身槿紫袍。世子快去吧,外头人都等着了。”   收到礼物,雁凌霄也歇了挖苦的心思。连翘翘绣工好,人懂事,没绣缠绵悱恻的交颈鸳鸯、并蒂莲花,而是绣了矜贵的仙鹤映日,鹤眼用了孔雀翎,在阳光下微光烁烁,栩栩如生。   雁凌霄乘上画舫,来到金明池畔。久候在码头旁的王璞疾步迎上去,手从袖笼里拿出,嘴边直冒白汽。   “世子爷。”王璞刚想汇报趁年节从被安插探子的各府得来的消息,就瞅见雁凌霄玉带上新挂的荷包,“红药姑娘的女红又精进了,这仙鹤,属下打眼一看还以为是活物。”   “不。”雁凌霄脚步一顿,嘴角略略勾起,“是小夫人做的。”   另一边厢,连翘翘闲极无聊,放下绣绷子,让红药请何小林进来问话。世子爷不在,何小林有些拘束,脚跟定在波斯绒花毯上,半步也不肯往前挪。   “夫人可有要事吩咐?”何小林作揖,眼珠子盯着连翘翘的裙摆,脖颈僵直。   连翘翘轻笑:“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见何小哥有一手开门撬锁的绝活,叫人啧啧称奇。今日无事可做,索性请你教一教我。”   “这……”何小林的脑子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偷瞄一眼撩起袖口,在拿铜夹拨弄炭火的红药,见她点头,方才回答,“世子爷让属下都听夫人的,夫人想学,属下一定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掏出来,给夫人逗趣解闷。”   “那敢情好。”连翘翘吁一口气,“还望何缇骑不要藏私,让我和红药姐姐都见见世面。”   何小林道一声好,遂从发髻抽出一根铁丝,再问连翘翘借一枚绣花针,一只带铜锁的妆奁。他偷瞟连翘翘,一晃眼看到朱唇皓齿,就慌忙垂下头,手指头在衣摆蹭了蹭,缓缓道:“夫人瞧好了。”   只见何小林手指如飞,右手将绣花针钻进锁眼,转动几下,再侧耳听音,左手指腹一刻不歇地搓弄铁丝。待听到几声滞塞的轻响,他又用指甲盖把铁丝拗出曲折起伏的弧度,而后取出绣花针,换上铁丝,旋即咔嗒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而开。   “厉害。”红药搬了只绣墩来看,跟着连翘翘拍手叫好。   何小林抬手抹汗,笑出一口白牙:“这还是最简单的方身锁,还有三簧锁、鱼锁、琵琶锁……要是夫人想学,属下就差人回京去,把家传的锁头都拿来给夫人逗个闷子。”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妥,开锁一技学来枯燥,连夫人这般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家,未必会对奇技淫巧当真感兴趣。   “真的么?”连翘翘话音轻柔,一如擦拭长弓的软绸,“家传的宝贝能拿出来给咱们开眼界,何缇骑真是太慷慨了。”   这番吹捧的话说出口,何小林适才的担忧和提防都一扫而空。连夫人待人温柔,能有什么坏心思?   *   正月十四,自宣德门到朱雀门外的御街,皆已装饰上争奇斗艳的花灯,等待上元节那天大放异彩。   雁凌霄打马从沂王府出来,看着一年瑰伟过一年的盛景,忽而勒马,吩咐王璞:“叫个腿脚快处事利索的小子去琉璃岛,请夫人回京赴宴赏灯。”   “是。”王璞打个呼哨,很快有个黑衣察子赶上队前,朝雁凌霄拱手问安后,策马而去。   御街不能疾驰,免得冲撞贵人,踩踏百姓。但人们远远瞧见察子身上的黑衣黑袍,就晓得是皇城司的人,于是纷纷避让,生怕大好日子惹了雁凌霄的不痛快。   琉璃岛那头收到消息,侍女们就如同被石子惊扰的鱼群,七慌八乱散开,再在红药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给连翘翘侍弄妆发。   “传话的人也真是,问他世子要吃哪家的酒,只道不知。”红药捋起袖子,亲自帮连翘翘用烫过的帕子净面,“既是赴宴,夫人不好再穿素净衣裳,前些日子虞嬷嬷送来的藕荷袄子,初桃襦裙就再合适不过。”   连翘翘心头突突突直跳,亦有些慌乱,她在不少京中勋贵面前露过脸,虽然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不一定有人记得她,但万一出了岔子,雁凌霄可保得住她?   世子爷是没想过她的处境,还是说……连翘翘心尖一提,呼吸窒住,罥烟眉轻拧成结。另有一种可能,是她不敢去想,雁凌霄恐怕在试探她的身份。   注意到连翘翘苍白的面色,红药担忧道:“夫人若是身体不适,奴婢就跟候在外头的缇骑说一声,咱们不去了。”   “没事。”连翘翘双手撑住梳妆台,身形摇晃,望向铜镜中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劳烦姐姐帮我端一碗蜜枣茶,早膳没吃几口,只是气血不足而已。”   梳妆打扮好,已过去足足一个时辰。等画舫抵达金明池畔,翘首以盼的侍从们都等急了。   “问夫人安,世子爷差遣小的来城外接您去长平侯府。”小朱子打个千儿,刚一抬头,就傻了眼。   连夫人?!王府的人都说,她在清岚庵病逝了,怎么会死而复生?   他在沂王丧礼上被世子看中,为世子殿下传递消息,最近才被提拔到身边,本以为要平步青云,却没料到,给世子爷做事的代价是从此紧紧闭上嘴巴。   小朱子头埋得更低了些,就听红药道:“夫人,这是为世子牵马的小朱公公。”   小朱子起了一脑门的汗,他抹一把脸,躬身为连翘翘放好登车的软凳,谄笑道:“夫人喊我小朱子就行。”   连翘翘手扶珍珠花簪,搭上小朱子的手:“劳烦朱公公,咱们走吧,别让世子久等了。”   “哎!”小朱子尖声道,“夫人仔细脚下。”   *   长平侯府,书房。   年逾五十的长平侯脸色灰败,大颗大颗的汗珠像裹了蜡一样往下淌。他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球愈发涣散,徒劳地挤出笑脸:“世子说的可是真的?本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啊!”   雁凌霄没睬他,自荷包取出绒布,安然擦拭手甲。   长平侯颓然瘫倒在官帽椅上,喟叹道:“本侯一声清名,竟毁在薛氏这个舞姬手里!”   他端起茶盏,手一软,茶盏便碎落在地,他直了眼,嗓子眼里嗬嗬念叨着:“不成,薛氏贱人,害我长平侯满门,本侯先把她杀了,再进宫给陛下负荆请罪!”   说罢,就哆哆嗦嗦起身,脚下虚浮,一把捞过香案上供的宝剑,只听得当啷一声,拔剑出鞘,剑光清寒。   “行了。”雁凌霄扯扯唇角,止住长平侯过于浮夸的表演,“我既然好心提醒侯爷,就不会置侯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舞姬薛氏暂且要侯爷好生看管在府中,过些时日再引蛇出洞,侯爷待薛氏一如往常即可,千万别因小失大了。”   长平侯长出一口气,对面前位高权重的晚辈躬身长揖:“多谢世子允本侯戴罪立功,侯府上下都承世子的恩情。”   “小王言尽于此,长平侯警醒些就是了。”雁凌霄搁下茶盏,往书房外走。   长平侯忙问:“世子这是要去哪儿?”   “赏灯。”   侯府的园子比不得艮岳奇石遍地,金明池湖水汤汤,但因茶花开得好,在京城达官贵人中颇有名气。   尚未开春,十八学士等名贵茶花都没到花期,为了凑趣,就用层层累累的丝绢缝成重瓣茶花,熏上桂花、丁香假作花香,遥遥望去,竟是满园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之景。   雁凌霄背手走至外垂花门,就见一行人前呼后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粉衣男子嬉笑而来。   “三皇子。”雁凌霄潦草拱手,“您也来了。”   粉色穿在矮墩墩的三皇子身上,显得人愈发痴肥。但三皇子浑不在意,眯起眼睛,手里盘着核桃,乐呵呵道:“堂弟特来迎本王,本王于心不安啊。走,听说长平侯那老东西得了不少好酒,你吃了小半年的斋,跟本王去开开荤!”   谁是来迎你的?笑话。雁凌霄按捺下不满,不咸不淡道:“……好,三皇子,里边请。”   三皇子封王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旨意要开春大朝后才会由中书省草拟。听到三皇子自称本王,雁凌霄不禁冷笑,心中暗忖三皇子浮而不实,难当大任,怪道皇帝看不上这个儿子。   沂王府的马车紧赶慢赶,才在天黑之前抵达长平侯府。   门房捏着小主子的腰牌看了好几遍,暗暗窥视头戴帷帽的连翘翘,心下嘀咕,怎么从没听人说过,沂王世子还有个养在外头的妾室?他左看右看,看得小朱子眉毛都立起来了,方才犹犹豫豫俯身请人进去。   连翘翘搭着红药的手腕,每往里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迈过一道道门槛,听到一声声婉转讨好的问安,直到走进侯府后院,见到戴花冠,曲膝扬袖翩翩起舞的女伎们,才肩膀一垮,定住心神。   不过是寻常宴席,并非请君入瓮的把戏,她只需要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就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夫人,里面请。”长平侯府的侍女把她引到西厢花厅。   前来赴宴的女眷身份不一,宗室、勋贵的夫人小姐们自然坐在更边的院子,在临水高台之上怡然自得享受台下的女伎、舞姬献艺。清流文官、武将的女眷又在东厢花厅分坐两桌。   如连翘翘这般的妾室们,在各府都说得上有头有脸,出门在外则都要缩起脖子,安静待在看不到舞台听不到戏的西厢,等待夫人们的召唤。   连翘翘进屋,摘下帷帽,昏暗死寂的西厢陡然一静,如被溶溶的柔光照亮,一双双眼睛如洞穴内被惊扰的蝙蝠一错不错。   见状,红药面色不虞,撅起嘴,柳眉倒竖,就要去外头寻人。连翘翘揪住她袖子,摇了摇:“咱们坐这儿挺好的,别给爷惹麻烦。”   红药吸口气,闷声说:“奴婢省得。”   倒不是她想给连夫人强出头,只是世子爷定然是看不得夫人受委屈的,若叫世子知晓,夫人被长平侯府冷落,后续不知会闹出多少纷纭。   阮国公家的萧姨娘看红药眼熟,心思微动,开口寒暄:“这位是沂王府的红药姑娘?沂王妃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萧姨娘好。”红药福一福,搀扶连翘翘坐下,“圣上请太医问过诊,开了几副方子,王妃见好了。”   “那就好。”萧姨娘轻按几下鬓边以鱼胶粘着的珍珠妆,视线定在连翘翘成套的东珠头面上,个个浑圆柔润,她绿豆大小的珍珠妆饰比之如死鱼眼睛。她客气问了句:“这位夫人是?”   红药与连翘翘对视一眼,含糊道:“王妃身子不爽利,长平侯下帖子,只好让夫人赴宴,才不却侯爷的盛情。”   萧姨娘在指尖绕了几圈绡帕,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连翘翘,内心讥笑:美则美矣,却跟了个死人,沂王妃不方便才能出府做个送礼喝茶的提线木偶,远不如她好生伺候阮国公到耄耋之年来得体面。   “原来如此。”萧姨娘兴味索然,推过去一碟金橙和木瓜做的雕花蜜煎,自觉礼数做到了头,就不再稀罕与连翘翘搭话。   一屋子相熟的各府姨娘、夫人们隐隐将“没前途”的连翘翘排斥在外,后者反倒是松一口气,垂头敛目,拾起银著小口细品桌上的烙润鸭子和百宜羹。   咣当——!   突然,屋外传来一声巨响,继而是乌泱泱一阵喧闹。   “溧阳伯公子,李公子——李谡大人,此处都是女眷,您喝多了酒,可不好进去啊!”   西厢花厅内的姨娘们听了,俱是身形大震,慌慌张张就往屏风后头躲。可一屋子足有几十号人,一张备菜用的花鸟雀屏,只叫一群人藏头露腚。   连翘翘坐在最靠门边的角落,没地方避让,匆忙戴上帷帽,矮下身子由红药搂着她躲到柱子后头。   啪!西厢房门洞开,屋内一阵惊叫。   长平侯府的下人手拉着手踩在门槛上拦人,心里又气又急,直骂溧阳伯府家的破落户,爵位都要被陛下削了,竟然还敢在外逞威风。但李谡到底仍是伯爵之子,他们则是奴婢,一拥而上把李谡误伤了,事后追究起来他们少不了吃挂落。   “雁凌霄那贼子何在?!”李谡人高马大,越过一群下人往花厅内睃巡。   一股浓烈的酒气如热浪般袭来,连翘翘皱起鼻翼,扯过柱子旁的帷幔,往里再躲了躲。   没成想,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李谡用劲一推,侯府下人们就人仰马翻。   帷幔簌簌飘起,连带着连翘翘面前的绉纱帷帽,云消雾散一般向两侧吹开,显出一张殊绝的面孔,右边的罥烟眉高高挑起,风流而妩媚。   “是你!”李谡一双铜铃眼瞪圆了,随后哈地笑出声,想到雁凌霄终是要栽在他手里,心头一阵舒爽。   想不到,自命不凡、心高气傲如雁凌霄也有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第22章 赏灯   李谡乃溧阳伯嫡子,曾随父亲于金明池赴沂王的河豚宴。都说河豚鲜美,腻白嫩肥,远胜西子胸前酥,但那日,席间诸人都味同嚼蜡。   只因有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子,静静侍候在沂王身后,双手捧一壶青梅酒,身姿娇柔妩媚,长睫低垂,眼神散在金明池水上,不知在看向何处,如一盏心台空明的美人灯。   后来李谡得知,那女子是沂王花千两银子买来的新宠,连夫人。沂王死后,李谡料定连夫人定会香消玉殒,还遗憾过一段时日。哪想到,沂王府那位年轻的世子居然比如此胆大包天!   “夫人可还记得在下?”李谡呵出一团酸腥的酒气,死盯住连翘翘。   他油腻污浊的视线让连翘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心脏哐哐直跳,低下头,按下帽檐,绉纱重新遮住面容,冷汗将鬓角湿润成两撇墨色。   红药托住连翘翘胳膊,把人往身后拽,挡在前头双手叉腰,横一眼长平侯府的下人,啐一口唾沫:“都愣着做什么?侯府养你们是干吃白饭不做声的不成?西厢两桌女眷但凡受一点委屈,都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她平日里为人和善,待连翘翘都是温言细语无一事不依的,此时却如横刀立马的女将军,护在连翘翘前头,身形都莫名高大了许多。   侯府的下人跺了跺脚:“这位姐姐,您别着急啊,我们这就喊主子去!”   红药柳眉一扬,正要发作,却见院门口闹哄哄来了一群人,打头那人着一身靛蓝圆领袍,银纹箭袖,踏一双银白锦靴,气势凛然。   “怎么回事?”雁凌霄皱眉,方才嘈杂的西厢俱是一静。   紧随其后的长平侯见溧阳伯家的李谡堵在女眷门前,登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后怕到喘不上气。他瞪一眼在门槛边的小厮,磕巴道:“你、你们要傻站到几时?还不快快把李大人请下去醒醒酒?!”   得令后,小厮们立刻有了底气:“哎,侯爷,小的们这就去!李大人,这边请,跟我们去喝口醒酒汤吧。”   说罢,一人抱住李谡的腰,两人抱住腿,另有一人抽掉汗巾子堵住他的嘴,呼三喝四把急得脑门发红青筋暴突的李大人给抬了下去。   粉衣裳的三皇子也轻摇羽扇来凑热闹,圆滚滚的肚子往前一挤,脸颊上两扇肉晃悠几下,细眯的眼睛挤出精光:“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李谡这厮好色都好到别家后院来了。是嫌他们溧阳伯府被参的不够多,他老子死得还不够快?”   大哥莫笑二哥,你也有脸说人?雁凌霄冷笑一声,没接话。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隔着一片乌烟瘴气和青雾似的绉纱,遥遥与连翘翘相望。他的小夫人似乎吓傻了,纹丝不动跪坐在地。   俄顷,就瞧见连翘翘悄摸摸伸出手,扯一扯红药的衣摆,耳语两句,红药便朝雁凌霄等人福一福礼,把西厢门轻轻阖上。   倒也不算太傻。   雁凌霄勾勾嘴角,转身请三皇子和长平侯回去:“此处女眷众多,我等在此多有不便。侯爷还是请候夫人来主持局面吧。”   “哎,世子说得对。”长平侯瞅一眼三皇子。   后者晃动羽扇,遮不住半张肥脸,颇为遗憾地叹一口气:“好罢好罢,堂弟是君子,就听他说的办。”   花厅内,红药膝盖骨一软,啪嗒跪倒在连翘翘身旁,小脸煞白,憯懔道:“夫人可受了惊吓?”   连翘翘揽住她的肩,轻拍两下后背,待红药气息平稳,方才低声说:“我没事,刚刚多谢你。侯府不宜久留,姐姐找人跟世子递口信,就说咱们去紫苏巷等他。”   “好。”红药依然后怕,捋一捋胸口,沉着脸帮连翘翘把帷帽系好,紧紧搀扶住连夫人的臂弯,碎步往外走。   她们走后,西厢各府的姨娘们免不了一番讨论。一拨人唾骂溧阳伯家的登徒子、破落户,一拨人心有余悸,感念沂王世子和长平侯来得及时。   “世子不愧是皇城司主官,积威深重,刚才他一出现,我大气都不敢出了。”   “莫说这些,世子当得起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我家老夫人说,先王妃在时也是京城第一美人。”   “嘘,诸位慎言。”花厅安静半晌,打断众人的姨娘朝阮国公家的萧氏使眼色,“萧姨娘,刚才跟你坐一块的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沂王府。”萧姨娘寻思片刻,疑惑道,“原先我以为她是沂王旧人,眼下一琢磨,才觉出味儿来。刚才那位,闹不好是世子殿下的人。”   一屋子眼色乱飞,倒吸气声,偷笑声此起彼伏。   终还是萧姨娘一锤定音:“能傍上沂王世子,算她有本事。上元过后,京城里不知要稀碎几颗怀春少女的心咯。”   *   紫苏巷。   连翘翘净过面,素着脸,正由红药给她通头。外间就传来一叠声的“世子到了”,“见过世子”,“夫人在里间等您呢”。   她心绪不佳,冷着一张小脸,像一枚冰镇过的杏酪糯米团子,嗔一眼铜镜里环抱双臂倚着雕花月门的雁凌霄。   “世子爷说好带我吃酒,就是去那样的地方惹人眼色。”连翘翘哼了声,跟在长平侯府时乖巧懂事的样子截然相反。   红药轻掩绣口,笑道:“世子,您快哄哄吧,夫人这回可是受了大委屈了。”   雁凌霄舍不下面子,抬手让红药出去,等哗啦作响的珠帘安静以后,才踱步到梳妆台旁,把玩手柄温润的牛角梳。   他不说没想到长平侯府会错意,把连翘翘请去西厢,戏没看成,却吃了一肚子气。也不提好好的怎会跟溧阳伯府的人卯上劲,连累了连翘翘。   而是直截了当道:“李谡那厮脏了你的耳朵,已经叫侯府的下人教训过了。这事他理亏,被人揍了也不敢喊冤。你要是觉得还不够出气,过两日皇城司的人会去他府上拜会。”   连翘翘踢掉绣鞋,转身跪坐在绣墩上,环住雁凌霄的腰身,默然良久,柔柔道出一句话:“世子爷,我不认识你说的李谡大人,但他似乎认得我。”   雁凌霄握在她肩头的手一顿,如濯银河的手甲映出莹莹烛光。他沉声道:“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妾身好怕。”连翘翘纤细的手往上,摩挲雁凌霄紧绷的脊背,宝蓝绸缎在指间荡开绵亘不绝的涟漪。   “小夫人,”雁凌霄抚摸她柔软而冰凉的发丝,“别怕。”   连翘翘只能信他。   腻歪了一盏茶,雁凌霄终于想起正事,取过一段绸带,为连翘翘扎了个粗糙的麻花辫,让她换上外出的衣裳,穿厚实些。   “赏灯?”连翘翘疑惑,“今儿个不是十四么,明日才是上元节,世子莫不是记错了日子?”   雁凌霄顿住,万不可能承认他记错了时日,冷声道:“明晚要随陛下上城楼赏灯,寻不得空。”   “那我就跟红药姐姐、小朱公公、小何缇骑一块去。”   候在门外的红药和小朱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喷嚏。   *   虽说是正月十四,街上早已灯烛荧煌。   彩山、花车挂上随风自动的灯笼,档口饰满鲜花、绢帛,像把一年积攒的富贵泼洒在年头,狂欢的人群几乎凝成香雾和汗臭交融的热浪。   “久闻京城上元节的大名,没想到提早一日来看,竟也如此热烈。”连翘翘换了身家常衣裳,辫子还是雁凌霄给她扎的辫子,唯独肩上披的银狐斗篷能瞧得出不凡。   雁凌霄把终日戴着的白银手甲去了,周身的戾气消散几分,和连翘翘站在一块,乍一看就像是一对富贵人家的少爷少奶奶。   他扶连翘翘下车,让打扮成车夫的小朱子把油布马车赶到街尾的防火巷去,红药要跟上去,却被他出言拒绝。   “你跟着一起去。”雁凌霄摸出一枚金叶子递给红药,“停完车找个安静敞亮的开间候着,点一桌酒菜,就当忙了一年歇上一晚。”   红药一时踌躇,瞧一眼满脸震惊的连翘翘,点头道好。   人群熙攘,连翘翘紧跟在雁凌霄后头,没走两步就被人挤着闷头撞到他背上。   她捂住鼻梁,酸着声音道:“少爷,你腿太长了,慢些,等等我。”   雁凌霄停下脚步,又听连翘翘嘟囔:“你牵着我。”   “……”他轻吸一口气,心口麻麻酥酥的,心绪复杂。   在琉璃岛,在紫苏巷,他和连翘翘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脸皮何曾薄过?这女人不知又想耍什么小心思,居然使出这般招数。   “等着。”雁凌霄别过脸,灼人的灯火在他俊美的侧脸勾下溶溶血色。他问沿街铺子要了两只傩戏面具,单手扣在连翘翘头上。   “好沉!”夜叉面具极大,连翘翘要双手才能捧起系好。   雁凌霄戴着一个样式的面具,狰狞艳丽的鬼神在他身上竟瞧不出错来。装扮完毕,就是先王妃活过来都认不出亲儿子,雁凌霄才掣住连翘翘的手腕,与她对望片刻,再十指相扣。   没有冰冷的手甲阻碍,细腻酥软的手勾缠住干燥温暖的另一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肌肤相贴,仿佛曝露了低微而冒犯的心思。   “……面具好重。”连翘翘扭过脸,耳垂发烫。   雁凌霄握紧她的手,冷不丁说了句:“娇气。”   但谁也没松手,就这样一前一后,再并肩而行,穿行在辉宏的彩山,冒着热气的元宵铺子,和携手去桥下做成好事的男男女女中,仿佛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眷侣。   行到卖玉雕人偶的铺子边,连翘翘捶捶腿,说什么都不肯动了。围在店门口的几位少妇见他们俩杵在门外,纷纷捂嘴暗笑,跟麻雀一般四散开。   连翘翘面上刺挠,认定是面具不透气的缘故,就揭开面具顶在头上,迈步往铺子里去。   柜台正中摆放了一只镇店之宝的摩睺罗玉像,头身五五分的黄发小儿,咧嘴坐在圆鼓上,憨态可掬。连翘翘瞧一眼就喜欢上,指尖轻碰摩睺罗手中所持的荷叶,连水滴都刻得纤毫毕现。   掌柜娘子见连翘翘生得姝丽冶艳,步履珊珊,再看她身后的郎君,一样的年轻俊美,衣衫华贵,遂了然道:“夫人眼光独绝,这只摩睺罗是在慈恩寺开过光的,请回去求子再好不过。”   “……?!”连翘翘戳摩睺罗肚脐眼的手一僵,脖颈嘎吱作响,扭过头去瞧雁凌霄,清澈的杏眼中尽是求饶的意味。   不是啊世子,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夜叉面具遮掩了雁凌霄的神情,却遮不住他话音里的笑意:“掌柜的,包起来吧,我要了。” 第23章 🔒告白   掌柜娘子取出锦盒、绸布, 仔细把摩睺罗像包好,脸上的笑纹尽是喜色,递给连翘翘时还多说了句:“夫人早生贵子。”   连翘翘简直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嗔怒地瞪一眼雁凌霄, 那人却跟甩手掌柜似的,袖手倚在门边, 没有上前帮忙提货的意思。   “少爷!”连翘翘拎着丝绸包袱,如同拎一只塞满硝石火药的炸药包,可饶是她眼巴巴望着雁凌霄, 眼睛都要眨干了,后者依然不动如山。   还有心思调侃:“提不动就抱着,多沾点慈恩寺的佛光。”   掌柜娘子谄笑道:“正是呢,摩睺罗乃力士化神, 夫人抱紧咯, 好生一对身体康健的麟儿。”   连翘翘没法子,只得双手将小臂长的锦盒, 抱婴孩似的横在胸前,亦步亦趋跟在雁凌霄身后。   坏东西, 真真是坏透了!她朱唇翕动, 心下暗骂。   “小夫人在说什么?”雁凌霄突然回头。   连翘翘立刻蔫了:“没什么。”   红药在樊楼下候着, 乍一看连翘翘搂着个包袱皮,以为她和世子出门一趟拐了个娃娃回来。待听罢连翘翘嘀嘀咕咕的抱怨,适才掩口一笑:“连夫人, 世子这是疼你呢。”   她亲自扶连翘翘上车,眼底多了几分恭敬。若她所料不差, 连夫人的前程还不止于此。   *   回到紫苏巷, 红药取来煎茶用的泉水, 沾湿巾帕,细细将摩睺罗像擦拭一遍,再将其供奉在佛龛前。   连翘翘吃着秫粉包团,香汤熬煮过的水团粥,口中清香甘甜,面上臊得发烫,心里却酸涩难言。   她摸不清雁凌霄的心思,求子的摩睺罗是能说买就买的么?再说,每回温存过后,让她喝下避子汤的也是雁凌霄。一面哄一面骗,把她当作什么了?   满天神佛在上,她情愿自己再笨拙些,最好耳聋眼瞎,对雁凌霄的好照单全收,快活一日是一日,一头栽进温柔的旋涡中,也好过在清醒中溺毙。   思及此,连翘翘彻底没了胃口,端起兔毫纹茶盏清口。   雁凌霄自屏风后走出,他刚沐浴过,烘完头发,周身萦绕水汽,见连翘翘仍在赌气,心下稀奇又好笑。   他走到八仙桌边,就着连翘翘用过的玉调羹,吃一口温热的水团粥。放下碗,再抬起连翘翘的下巴,剑眉一扬,问道:“一晚上都寒着张脸,我招惹你了?”   “妾身哪敢跟世子耍小性子。”连翘翘哼了声。   “小夫人。”雁凌霄冷笑,“你是愈发恃宠而骄了。”   说罢,他揽住连翘翘的腰,紧实的胳膊勾住膝弯,在一声浅浅的惊呼中,把人横抱至里间。   静谧的紫苏巷外,狂欢昼夜不歇。玉勾敲击在拔步床精巧的雕花床栏上,床幔如风卷云涌,四下翻飞。鎏金银香囊自腰间滚落,香粉簌簌洒了一地。   衾被在不久前用薰笼烘热过,海外的棉花和辽国的羊绒混合在一处,拿藤拍敲得松松软软。连翘翘被雁凌霄一摔,就整个身子陷了进去,手脚无处着落,唯有紧紧搂住雁凌霄的肩。   绸缎摩挲,窣窣飒飒。雁凌霄卸下连翘翘的莲叶纹系带时,颇费了些工夫。罗裙铺散,如琉璃冠珠,金星雪浪,层层叠叠盛开。   “世子,我不想……妾身换个法子帮您。”连翘翘心烦意乱,提不起劲,手抵在雁凌霄胸膛,总想着推拒,可她哪里挡得住沂王世子的掠夺?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纤柔的手无力垂在榻边,裙摆细细密密绣满的莲心纹,被连翘翘死死握在手心,细巧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朱唇紧抿,直到雁凌霄俯身吻住。她尝到血腥味,整个人懵懵懂懂,被雁凌霄哄着张开嘴。   “不想?”雁凌霄讥道。他声音低沉,在幽悄夜色中带来疼痛,也挑起一阵酸麻。   惬意朦胧间,雁凌霄听到连翘翘颠来倒去嗫嚅着一句话:“妾身不想,不想给世子生孩子……”他立时冷下脸,行事愈发暴虐。   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红药打着呵欠,端一碗犹冒热气的药进屋。她放轻步子,撩开珠帘,见雁凌霄倚在迎枕上,环抱着衣衫凌乱的连夫人,手指一圈圈缠绕青丝。   “世子,夫人睡了么?药在炉子上温了一晚上,还是趁热喝了吧。”红药福下身,双手捧碗递给雁凌霄。   连翘翘半梦半醒听到这句话,顿时瞌睡都没了,心头一阵发酸,扭头埋进鸳鸯枕,闷声说:“药搁方几上吧,午膳前再喝。”   “连夫人。”红药为难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雁凌霄,温柔安抚道,“琉璃岛的大夫给您请过平安脉,说夫人气血虚弱,寒湿凝滞,癸水才会不准时,身子不爽利。这副方子须一日一回耐心调养,断了一次就前功尽弃。您就看在奴婢枯坐一夜的份上,多少喝一口?”   “她平时吃药也是这般娇生惯养?”雁凌霄蹙眉。   红药苦笑,帮忙找补:“夫人之前都好好吃的,许是今儿个世子在,要人哄呢。”   话说到这份上,连翘翘也不好再摆架子,她勉力撑起身子,就着雁凌霄的手一勺接一勺咽下苦涩的药汁。舌尖苦到发麻,整个人如同浸泡在苦酒缸里的梅子,酸酸胀胀的,硬生生挨下直冲鼻腔的委屈。   这药她喝过许多次,从未像今夜一般苦。浅褐的药汁沿嘴角滑落至颈窝,被雁凌霄欺身舐去。   他察觉到连翘翘心绪不稳,却想不明白原因,思虑片刻,只道是他把人欺负狠了,天没亮又把缺觉的连翘翘叫醒吃药,她心中有气也属寻常。   “吃个药就闹将起来,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雁凌霄将瓷碗递还给红药,箍住连翘翘的腰,低头尝了尝她唇上残余的药汁,眉头紧拧,俊朗的五官皱作一团。   呸,真苦。   *   正月十五,沂王府正院。   一盏金罗制成,云纱笼罩的万眼罗灯由侍女提在手中,随油灯点燃时的烟气缓缓流转。白日赏灯,足见其奢靡。   沂王妃轻捋削葱似的指根,白玉护甲高高翘起。她面上犹带病气,时不时咳嗽两声,细眉一皱,话音虚无缥缈:“吕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空口白话地攀咬世子,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谡的妻子吕氏端坐在矮几另一侧,膝盖并拢,拧着绡帕的手搭在腰间,额头浸出细汗。   她张张嘴,眉间生出焦色,讪讪道:“王妃娘娘,此事关系重大,臣妇晓得其中利害。但这并非臣妇一面之词,而是我家大人在长平侯府亲眼所见。那位小连氏,昨日以沂王府妾室的名号堂而皇之赴了侯府的酒宴,身旁就跟着王府的红药姑娘,断断错不了。”   “哦?”沂王妃唇边荡开喜色,她抬抬下巴,让侍女给吕氏端去一碗热茶,“吕夫人,喝口茶,再从头到尾跟本宫细细说一遍。”   一盏茶后,沂王妃握紧矮几一角,手背青筋毕露,几可见骨。侍女放下花灯,走上前来为她揉胸口顺气。   “竟然如此。”沂王妃呐呐。她心头惊怒交加,嫉妒与忧虑交织。   好得很啊,雁凌霄。沂王妃心中恨恨,不愧是那贱人的儿子,连寡廉鲜耻的一面都那样相似。   只可惜,这张牌她不能直接丢出来,假若事态不对,很可能会牵连整个沂王府,甚至于雁凌云的爵位都会因此成为镜花水月。   她睨一眼局促不安的李谡之妻,心下冷笑,眉宇间仍凝着浮于表面的忧色,轻咳几声:“吕夫人,多谢你告知此事,本宫省得了。”   “王妃娘娘,那我家大人……?”吕氏惶惶然问道。   “溧阳伯府的案子,本宫会知会在刑部做事的赵侍郎替伯府活动一二。即便事与愿违,把与此案无关的李谡大人摘出来,也有转圜的余地。”   吕氏双眼锃亮,扑倒在地,跪行大礼:“王妃娘娘的恩情,我们溧阳伯府上下百人都感怀于心。”   沂王妃佯作惊讶:“吕夫人何须如此?珍珠,快扶吕夫人起来。”   吕氏被珍珠搀扶起身,闲谈几句家常后道一声叨扰,步履匆匆离开王府。   “母妃。”雁凌云从屏风后步出,接过珍珠手中的丝绸软槌,缓缓敲打沂王妃膝头。   沂王妃像搂一个半大孩子般揽住他,眼神慈和:“云儿,好孩子,吕氏那一番话,你都听清楚了?”   “是。”雁凌云踟蹰道,“吕夫人所说的小连氏,儿子似乎在世子哥哥的小岛上见过。”   沂王妃眉弓高高挑起:“哦?圣上赏赐的琉璃岛,被世子拿去金屋藏娇?”   “母妃,接下来该怎么做?”   沂王妃拍了拍他的臂膀,见雁凌云在年后又抽了个子,愈发心满意足:“此事秽乱,你不该沾手,母妃会为你盘算。直接将事情闹大了定是不成的,没得拖累了你。”   雁凌云沉吟片刻,反问道:“有何不可?把水搅浑,才有儿子的跻身之地。”   “放心,母妃心中自有打算。别忘了,你外祖父在朝中门生遍地,会为你小心筹谋,此事尚须从长计议。”沂王妃唏嘘,心道云儿年纪小,到底沉不住气,放他与雁凌霄对垒,如同叫刚破壳的雏鹰和秃鹫对上一般,是要吃大亏的。   “儿子明白。宫学的教授留了功课,儿子先回书房了。”雁凌云低下头,缓步退去,那双与雁凌霄有八分相似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的野心。   *   与此同时,大内玉清殿。   三皇子衣衫大敞,张臂瘫坐在堆成小山的软枕前,胸腹赘肉如白浪起伏,张口衔过一位舞姬剥好的金桔,肥腻的舌搅过晶莹的果肉,眯缝小眼一眨,逗得左右舞姬皆掩嘴轻笑。   伴读赵利侍奉在侧,瞥一眼倚玉偎香的三皇子,顿时心生哀戚。   他乃沂王妃侄孙,矮雁凌云一辈,年纪却大了十岁。赵氏一族上下运作,才在多年前让他成为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最为亲近的伴读。   说句冒犯的话,圣上这根好竹窝里头,歹笋一茬接着一茬,宫中几位皇子的荒唐一位胜过一位。二皇子坏事后,赵利本以为三皇子是板上钉钉的皇储,可是殿下荒淫无度,再三惹怒皇帝。   赵家人也开始举棋不定,从宫学回赵府时,各房的兄弟都待赵利淡淡的,他心生怨怼,却也无可奈何。   “三殿下,”赵利窘促道,“可要与下官手谈一局?”   三皇子推开舞姬的柔荑,白他一眼:“赵利,上元节的大好日子,对着你这张棺材脸就够晦气了,还要跟你下棋,本王闲的呀?”   “殿下慎言,圣上的旨意一日不下,倘若被有心之人听到殿下自称为王,恐会生出意外。”   哗!当啷——!   一壶酒浇在赵利头上,发冠被酒壶砸歪,深红的酒液淅淅沥沥字鬓角滴落。他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地:“是下官多嘴了。”   舞姬们鸦雀无声,只听三皇子呵呵笑道:“你晓得就好。”   “请殿下准允下官去偏殿整装肃容。”赵利深深俯礼,内心凄惶。   “嗯,去吧。”三皇子甩甩手,继续醉卧美人膝。   玉清殿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赵利退居殿外,对着恢弘的宫阙深深叹息。   如今天下内忧外患,朝中却文恬武嬉,党争暗流涌动。赵氏虽占据大好局面,几处下注,但没有明主,亦没有做实事的官吏,家族的精心算计不啻于空中楼阁,又有何用?   赵利忧愁的眼睛掠过九重宫阙,碧瓦红墙,终是落在东华门内,皇城司那肃穆的官署屋脊上。   *   入夜,青云客栈。   街对面,樊楼的灯山灿烂夺目,上京热油滚沸般的喧闹狂欢,掠过虚掩的纸窗没入客房死一般的寂静。   褚岩盛一碗元宵,端给田七娘:“好了,七丫头,别生我气。都说了,我扮作跑堂,楼下盯梢的察子偷闲吃酒去了,事后看出不对,也只会以为我是客栈的人。”   田七娘啃咬拇指指甲,瘦削的脸灰沉沉的,瞪他一眼:“褚大哥,这样的错误可一不可再。你我都只有一条小命互相扶持,沂王府这条线也全赖咱们二人盯着,但凡出一点差池,就会满盘皆输。”   褚岩举手告饶:“姑奶奶,你说的都对。先把元宵吃了吧,都要凉了。”   吃罢元宵,两个异乡人也算一起度过了上元节。田七娘抹抹嘴,问褚岩这一个月在京城查探,可曾在沂王府的暗桩处得到线索。   “裴大人想要的舆图,注有京中数千工坊所在,印制交子、盐引的官办作坊必然也在其中。”褚岩低声道,“但舆图到手后,咱们还得另想办法,从工匠手中挖出印刷制版的图纸,否则泥板沉重,你我二人绝无可能偷走它,再在皇城司那群鬣狗搜捕下全身而退。”   “褚大哥说的不错。”田七娘撕扯着干裂的嘴皮,目露焦虑,“沂王是老皇帝的亲弟弟,活着的时候就深受信赖,老皇帝厌恶宦官,不会将要紧的图纸藏在太监们的眼皮子底下。不提舆图,那交子制版的图纸也一定在他手上。”   “欸。”褚岩叹气,“他娘的,这沂王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在这紧要关头死了?要是他还在,咱们和连夫人里应外合,也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真他娘的点儿背!”   田七娘冷笑一声,削尖的脸庞愈发显得刻薄:“不会吧,褚大哥,你还信她?”   “我以为你们俩过去情同姐妹,没有解不开的结。上回你们见面不都说通了吗?”   烛火晃动,田七娘单薄而平凡的脸孔或明或暗。她凉凉地说:“是啊,我与翘娘是好姐妹。但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会拔剑相向。大梁一人不复国,裴大人大业未成,我心难安!”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瞳孔中跳跃着荧荧火光,是要将黑暗吞噬,将光明燃烧殆尽的烈火。极致的忠诚是她手中的剑,容不得一星半点的背叛。   褚岩心头一跳,推给田七娘一碗浓茶。茶盏相碰,褚岩咬咬牙,以茶代酒向她立下誓言:“如果连翘翘死猪不怕开水烫,挡了裴大人的路,我会出手杀了她。”   “不必。”田七娘愤愤道,“倘若真到了那般境地,我会亲自动手,抽出她的喉咙芯子给褚大哥下酒!”   *   开春朝会,百官垂手侍立于玉阶下,等待皇帝宣召。   大绍虽然比不得前朝“以桦烛百炬拥马”,“霜仗遥排凤阙前”的场面,但人山人海山呼万岁时,依然有股云蒸霞蔚的气派。   雁凌霄置身其中,难免觉出讽刺。大绍一如沙砾堆就的堡垒,自上而下都是疏漏,一点意料之外的灾祸就会让王朝于瞬间倾覆。   龙椅旁,太监接过礼部拟就的祝词,他高声唱一句,阶下众人就应和一句。   皇帝夹着痰意咳嗽两声,在一片肃静中哑声说了几句喜庆吉利的话,又说起如今辽国狼顾虎视,梁国小儿在裴鹤手下不见圭角、韬光养晦,大绍处境艰难,朕寝不能安席,感念有群臣、宗室为他守住祖宗基业云云。末了掬一把辛酸泪,在众臣劝慰下止住泪水。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心想,别的事不敢保证,单论演技,南梁的裴鹤可比不上他这位皇叔。   表面功夫做完,九阶之上的皇帝睥睨群臣,瞥一眼伫立在人群当中俊美无俦的沂王世子,心怀大畅。   他的声音沙哑而威重:“今日就到这里吧,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按说这时众人应该俯身叩拜,恭送皇上,许是新年新气象,站在队末的言官中忽然有人扬声道:“陛下容禀,臣有要事相奏。”   皇帝皱眉,面生愠色:“何事?”   “臣要参沂王世子,于国孝家孝期间狭妓游乐,罔顾祖宗之法,孝道人伦!”   一语毕,千浪起。朝会上方的空气凝滞一瞬,又四散开去。群臣窃窃私语,一道道刺人的目光如飞霜刀剑般刮向雁凌霄脸颊。   雁凌霄面无表情看了眼跪在朝堂正中的言官,品级不高,若非开春大朝,这人甚至没资格出现在皇帝面前。他心中很快寻摸出言官的祖籍、师承、派系,和沂王妃的母家赵氏有七弯八绕的联系。   愚蠢至极,雁凌霄嗤笑。但见工部赵尚书神情凝重,雁凌霄又犹豫了。莫非,不是沂王妃所为?   珠帘后的皇帝深吸一口气,紧握住龙椅扶手,质问道:“沂王世子,你可有话要声辩?”   “臣携家眷赴长平侯府的灯宴,这位大人凭空泼脏水,臣无话可说。”   宗室贵戚娶妻纳妾都要在大宗正司过明路,满朝皆知雁凌霄无妻无妾,何来的家眷?所有人都抬起眼睛偷瞟皇帝的表情,说到底,这都是皇家的家务事,事情可大可小,能看皇帝如何定调子。   欸!有人为台下的言官唏嘘,要扳倒和皇城司多的是法子,何苦在大朝会上给皇帝找不痛快?晦气不晦气?就是皇帝狠狠责罚雁凌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条小鱼。   皇帝眼皮微阖,锋利的视线掠过群臣,停在长平侯身上:“霄儿说的可是真的?”   这几日,长平侯的头发白了又白,束成发髻依旧斑驳苍老。他颤巍巍走到玉阶前,作揖道:“确实如此。”   此话一出,等着看好戏的大臣们都歇了心思。皇帝硬要护着,就是指驴为马,又如何?   “长平侯府三代忠良,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疲惫地摆一摆手,“罢了,沂王世子雁凌霄回府禁足三日,反躬自身。至于你……”他看向瑟瑟发抖的言官,缓缓道:“祖制不许杖杀言官,哪怕今日你妖言惑众,挑拨离间,朕也不能将你赐死。”   “圣恩浩荡,臣……”言官俯身大拜,哽咽出声。   “就赐你侍奉皇陵,三代不得科举,不得回京吧。”   皇帝话语一落,群臣目光相会。这是一句话废了言官一家子从今往后的前途啊,于读书人而言,堪比钝刀子割肉。   果然,言官当即哭天抢地,涕泗横流。雁凌霄则叩地谢恩,再起身垂眸侍立,一双剑眉都不曾颤动一下。   朝堂的规则无非如此,君心所在即是君权所在。皇帝愿意信他,乐于用他,那么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以免累及手中的权势。   *   雁凌霄被当朝参了一本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上下。   琉璃岛在金明池以西,远离城池,侍女太监们又都是锯嘴葫芦,等闲不跟连翘翘扯闲篇。于是京中沸沸扬扬了三日,连翘翘才在学习开锁技取乐时,从说漏嘴的何小林口中得知雁凌霄栽的跟头。   啪嗒!铜锁应声而落。   连翘翘怔怔看着手中的金簪,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差点脸色煞白昏厥过去。   何小林夸她的话还在嘴巴里转悠,就唉哟一声,捂着屁股蹿到门边:“红药姑奶奶,你踹我干什么呀?”   “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红药呵斥道,“这些话是能说给夫人听的吗?”   “红药,你也知道?”连翘翘长睫轻颤,似有泪意,“你们一清二楚,却都把我瞒在鼓里。”   红药哑然,嘴唇张合几下,一福身,一跺脚,去殿外差遣人回京请世子拿主意。   天没黑透,雁凌霄就顶着薄薄春雪登上琉璃岛,在葱蔚洇润的花房暖阁找到蹲在地上做蘑菇的连翘翘。   “傻站在这,也不怕冷?”他从后环住连翘翘,双手穿过腋下,把她整个人抱小孩儿似的拎起来,翻一个身,叫她环住自己的脖子,双腿勾住腰胯。   连翘翘闷闷不乐,脑袋埋在雁凌霄颈窝,嗅到满身的寒意,悄声抱怨:“世子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在朝为官,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被参一本很正常。”   连翘翘横眉立目:“妾身是鸡毛蒜皮?”   “你话怎么听一半呢?”雁凌霄哽住,摸一摸她滑凉的头发。   耍了两句小性子,连翘翘也乏了,挣扎着让雁凌霄放她下来。   “别乱动。”雁凌霄一字一顿,声音沉沉如渊,眼神愈发危险。   四足麒麟香炉,幽香缥缈。花房地龙烧得温热,各色花香弥漫。闻久了,难免头晕。   连翘翘被吻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手脚像泡坨了的面条一样搭在雁凌霄身上。仰起纤长的脖颈,聊胜于无地推拒。   瘫软在雁凌霄斗篷上时,连翘翘已然是眼泪汪汪:“……世子,你又欺负人。”   雁凌霄俯身其上,沉甸甸压制住一切徒劳无功的反抗。他闷哼一声,啄吻连翘翘耳廓:“我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从来不曾发过善心。小夫人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招惹我呢?”   “雁,雁凌霄。”连翘翘声音发抖,轻喘着气,泪意盈盈,“要是再有一样的事,要是陛下知道了,命令你杀了我成全皇家的颜面,你会杀了我的,对吗?”   雁凌霄很少被她直呼姓名,觉得很新奇。但听完连翘翘的话,他的心情便从云霄坠入深渊,眼神陡然变得阴戾。   “对。”他箍住连翘翘的脖子,筋骨分明,语气恶劣地说,“我会杀了你,开个细口子慢慢放血,不会让你好过。”   连翘翘紧闭上双眼,呼吸被剥夺,四肢百骸都在尖叫着战栗。   “连翘翘。”雁凌霄松开手,眉目颓唐,且有些无奈,“你情愿相信我会杀你,都不愿信我会保护你,护持你一辈子,不愿相信我对你有情。是,还是不是?”   “我……”连翘翘怔愣,半晌没从窒息的空白中恢复清明,她的心思几经轮转,如久未上桐油的门栓,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不是。”她嗓音沙哑,轻柔而妩媚,“我信世子,因为我也倾慕世子,心向往之。” 第24章 🔒赌局   男人在床榻间的话当不得真, 女人亦然。何况连翘翘惯爱说瞎话,好听话张口即来。   雁凌霄明知如此,却只是怔愣一瞬, 俯身舐去她锁骨沁出的汗珠, 如同野狐仙虔诚的信徒,在悉心擦拭一尊薄胎瓷神像。   “记住你说的话。”雁凌霄在连翘翘耳畔絮语, “别到了了,又不认账。”   温热的鼻息仿佛簌簌而动的羽毛。连翘翘觉着痒了,想躲, 瑟缩几下,可她被雁凌霄逼着躺花房的地上,身后是一只高脚方几,方几边缘一只颤巍巍的双耳梅瓶。   “妾身省得。”她没法子再耍赖, 于是十指交扣住雁凌霄的左手, 张口叼住冷硬的银甲,纤巧的手指卸下系带, 取下甲胄。   杏眼雾露濛濛,连翘翘握住那只伤痕可怖的手, 微丰的唇珍而重之, 亲吻他的烧伤。   “世子爷的手是握剑抚琴的手, 玫瑰脂膏上了个把月,这些疤就要见好了。”   “……马屁精。”雁凌霄按捺半天,终究没忍住紧绷到发痛的意动, 再与连翘翘来了一次。   双耳梅瓶微微晃动,一阵船摇似的动静后, 瓶身一歪, 差点摔成稀碎。好在雁凌霄警醒, 还能腾出手去抢救花瓶,一把接住,再拨到一旁。   连翘翘的神魂也随之高高荡起,再悠悠落下。她阖上眼皮,眼球轻颤。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用一文不值的真心去换雁凌霄的怜惜,就能在雁凌霄羽翼下,苟全这条比真心更低微的性命。   *   河倾月落,雁凌云点燃一张信纸,目视火舌燎过墨迹,将信纸丢入铜盆。   噼啪的火声中,雁凌云耳廓微动,目光一凛,猛然扭过头。下一瞬,他站起身,冷峭的神色柔和几分,挤出一抹惊讶又孺慕的笑。   “世子哥哥,皇城司事务繁忙。这都丑时了,你可有要紧的事找我?”   雁凌霄抬手,反客为主:“坐。”   雁凌云衣袖下的拳头握紧,再缓缓松开。他上前为雁凌霄斟了一碗茶。   沂王妃出身名门,自幼擅长茶道,她的亲儿子雁凌云也是如此。撩起广袖,自红泥小火炉上取来沸腾的热水,冲散研磨细密的茶末,再用茶筅搅匀,制成绵密的茶汤。一套点茶之技如行云流水,叫人见之忘俗。   奈何雁凌霄是个俗人,蹙起眉头,嘴唇略沾一沾苦涩的茶浆,就撂下杯盏,问起雁凌云在宫学的功课。   “教授和侍讲们都为人严厉,做不好就会拿戒尺打手板子。”雁凌云道。   雁凌霄嗤笑:“你都十五岁了,神童的声名在外,宫学那些老古董最应该欣赏你才对,居然还会挨打?”   “侍讲说,三皇子也是这么熬过来的。陛下担心我慧极必伤,骄纵自满,叫宫学的教授一切从严。”雁凌云叹口气,眉尾耷拉,这时才有舞勺之年该有的稚气。   “扯淡。”雁凌霄道,“三皇子幼时可是陛下的心头肉,侍讲哪里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雁凌云张了张嘴,捂住额角,笑道:“没想到这么浅显的话,都能把我骗过去。世子哥哥,是我想浅了。”   沂王府的两位嫡系兄弟,相差足足六岁,说雁凌云是看着雁凌霄背影长大的也不为过。   雁凌云早慧,记得三岁时他在金明池落水,身旁的嬷嬷、侍卫都慌了神,是时年九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雁凌霄头一个解开衣衫跳入池中,把他拖回岸边。   也记得他五岁那年,为行宫落成做出千字长赋后,皇帝龙心大悦,在去行宫避暑的名录里添上他的名字。但到了地方,皇帝问他两句话就失去兴趣,让年仅十一岁的雁凌霄和大皇子、二皇子随侍狩猎。   雁凌霄射下一头鹿,而被沂王妃抱在膝头的他什么也没有。   “你想的不浅。”雁凌霄冷声道,似乎意有所指,“只是想得太多了。”   雁凌云后背发毛,强忍住才没失态。世子哥哥知道了?   也对,他找的言官尽管跟赵氏没有直接的联系,但雁凌霄手下有皇城司,那群察子跟闻到血腥味的猎犬一样,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雁凌云脖颈僵直:“世子教训的是,臣弟知道了。”   又是这般!他心中缭绕着幽微的妒意。雁凌霄总是如此骄慢,最爱拿世子殿下的身份命他屈服,仿佛天底下就雁凌霄一个人长了脑子。   然而如今世道流变,一切都不一样了。世子之所以为世子,盖因他是沂王一系的嫡长。倘若雁凌霄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呢?那又会如何?   一个鸠占鹊巢的奸生子,一个强占外室的假世子……哈哈哈,思及此,雁凌云几乎要大笑出声。   想起琉璃岛上的佳人,雁凌云的眉毛慢慢舒展开:“前几日担心世子哥哥心绪不虞,没胆子问。陛下在朝会时说您有了家眷,可是琉璃岛那位小嫂子?”   他本意想刺雁凌霄一句,却不料后者屈起手甲,从容不迫地轻敲扶手,坦然道:“你想见她?改日带她到京城,介绍你们见一面。”   “好。”雁凌云点头,又笑道,“世子有此如花美眷,父王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瞧一眼烛台上零落的烛泪,心想,该刺探的,该敲打的都做了。如果雁凌云想一条路走到黑,非要与他对上,那么他也不会心软。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但宗室中的血缘亲情,本就比深井里的水更稀薄,更冰冷。不过,雁凌霄看得出,他这位好弟弟手中仍有底牌。   “走了。”雁凌霄站起身,走出书房,背身道,“宫学课业繁重,你早些休息。”   雁凌云温言笑道:“臣弟明白。”   雕花移门洞开,横亘在沂王府两位兄弟之间。屋檐下,琉璃宫灯幽幽流转。雁凌霄修长的影子越过门槛,触及在雁凌云的靴尖。   他收起温和的笑容,抬步而上,用力踩了上去。   *   青云客栈,窗外人声鼎沸。   “舆图?”连翘翘压抑住惊呼,左右看了看,见客栈上房的门关得严丝合缝,适才放下心。   田七娘一身鹅黄骑装,一根根细辫在脑后高高束起,瞧着英姿飒爽。她削尖的下巴朝连翘翘点一点:“不错,大人要沂王手中的舆图。”   “但是,”连翘翘讪讪的,“王爷已经走了。再说,以我对沂王的了解,这么重要的图纸一定在正院书房。我之前是外室,现在落到世子手上,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机要之地的书房了。”   田七娘怂恿她:“这有什么,沂王世子都为你受了皇帝老儿的罚,你小情小意捧着他,缠着他。男人嘛,不都是急色鬼托生转世?嘴甜些,求世子让你进书房转转,又有何难?翘娘,你是妈妈的得意门生,明月楼的花中魁首,裴大人麾下的红粉大将,你最最擅长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沂王世子也不过如此……”   不知为何,连翘翘从话音外听出嘲弄。她今日来见田七娘,一为了安抚昔日的姐妹,二为了打探出消息,好再做打算。   人不能总被蒙在鼓子里,做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她知道的太少,忘记的太多,如行在迷雾中,没有可信之人。   “我,我再回去想想法子。”连翘翘呐呐,“我不清楚外头怎么传的,但是七娘,世子爷没有你想的那般信赖我。”   田七娘眼神闪烁,嘻嘻笑道:“翘翘,你就别谦虚了。京城上下百万人都传遍了,说你是让世子铁树开花的仙女儿……”   “噗!”连翘翘一口清茶喷在桌上,咳嗽连连。   房门外,红药攥着帕子侍立在走廊尽头,时不时觑一眼耳朵贴在门缝上的何小林。少顷,皇城司的黑衣黑袍如一片浓云席卷过红药眼前。   “哎,你上哪儿去?”红药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道。   一向嬉皮笑脸的何小林却没睬她,撂下一句“有事向世子禀告”,就三步并作两步,跃下客栈曲折的楼梯。   *   皇城司。   雁凌霄上下抛动一枚荷包,巧夺天工的刺绣使那仙鹤如振翅欲飞。长案前,单膝跪地的何小林额头冒出点点冷汗,抱拳的双臂有些酸痛。   “舆图?”雁凌霄似笑非笑,“她们就在寻摸这个?”   “是,千真万确!属下竖起耳朵听的,一字不落,那位田七娘问连夫人要的舆图,说是在王爷的书房里。”   雁凌霄低垂着头,高挑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两弯深邃。他饶有兴味,话音里听不出喜怒:“想要舆图,工部、兵部有的是,哪一张舆图会不在六部,不在大内,偏偏在沂王府呢?”   “这……”何小林转一转眼睛,挠了挠头,“属下不知。”   “行了,先回去吧。”雁凌霄放下荷包,瞥过仙鹤眼珠中间,用鹤翎点出的亮光,似是想到什么,剑眉猛地一跳,一把握住荷包,丢进存放画卷的阔口瓷缸中。   *   转眼间,冬衣收进放了樟脑的箱笼,连翘翘换上轻薄鲜艳的春装,杏云梨雨,就来到京城最为柔美的阳春三月。   京城中人喜好附庸风雅,金明池畔宴席不断,各色茶社、诗社如雨后春笋。连翘翘不好轻易出岛,总是攀在高台栏杆边,斜倚着往金明池的方向眺望。   红药看她孤零零的实在可怜,便取来一只木匣,抖擞出一沓拜帖,俱是耳聪目明的勋贵们听闻雁凌霄在此地金屋藏娇,特让王府侍卫送来的请柬。   “都是给我的?”连翘翘讶异。   红药笑道:“也不晓得他们打哪儿听的消息,都找上咱们琉璃岛的花鸟太监了。”   各色花笺一字排开,占满了整张矮几。有玉漱公主府的椿芽宴,有三皇子的河豚宴,还有阮国公家的梅酒宴……   连翘翘问:“红药姐姐可问过世子,这些宴请我都能去么?”   “问过了,世子说看夫人喜欢。”红药道,“眼下能向夫人下帖子的,都是知礼数懂进退的人家,看在世子的面子上,不会对夫人有半分为难。”   连翘翘撇嘴,不大相信。她觑一眼红药,见她手背在身后,与往日不同,于是罥烟眉轻拧,清泠泠的声音问道:“姐姐袖子里藏的什么呢,拿出来给我也瞧一瞧。”   “连夫人,这封请柬就不必看了。”红药头大如斗。   连翘翘横她一眼,没多大威慑力,不过是小猫亮一亮爪子,但或许是她在雁凌霄身旁浸淫日久,也习得了几分凌人的气势。   红药默然无语,犹豫片刻,从袖间掏出一封熏过檀香的花笺,抬头写的是琉璃岛连夫人敬启,中间又写惜春长恨花开早,三春堪惜牡丹奇云云,落款却是三个意想不到的金漆小楷——沂王府。 第25章 🔒牡丹   “王府的帖子?”连翘翘心慌了一瞬, 望向红药,“姐姐照实告诉我,世子是如何吩咐的?”   红药抿一抿唇, 虚坐在脚踏边缘, 双手搭在腰侧福礼请罪:“世子没说别的,都是奴婢自作主张。”   连翘翘搁下请帖, 指尖抚摩过点了金箔的字迹。任谁都看得出,沂王妃此举来者不善,所谓的牡丹宴, 必是一场鸿门宴。   “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担心我回王府会遭人冷眼,保不齐会得罪王妃娘娘。”连翘翘说,“可是红药姐姐, 王妃既然知道我还活着, 成了世子爷的外室,那么早晚会找上门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   她深吸口气, 声音发颤:“我不能永远躲在世子身后, 总归要与王妃见上一面。”   田七娘所求的舆图, 和她的身契都在沂王府邸,虽说事情急不得,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她不能再畏畏缩缩,陷在琉璃岛上。   “而且,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 之前在大朝会, 我算在陛下的金口玉言下过了半条明路,王妃也不会随意欺辱于我。世子知晓此事,更不会丢下我一人,他还能眼睁睁看着王妃磋磨我么?姐姐你说是不是?”   “夫人放心,奴婢明白。”红药挤出微笑,唤来侍女,“把虞嬷嬷年前制的春衣熨好了取来,夫人和世子一道赴宴,衣衫裙裳都得般配。”   闻言,连翘翘面上生晕,方才小嘴叭叭的说得头头是道,此时却哑巴了,娇里娇气嗔红药一眼,扭过身去不搭腔了。   *   沂王府前车马骈阗,熙来攘往。   自去年老沂王走后,王府就不曾热闹过,即使有想阿谀未来沂王之人,在看到大朝会上雁凌霄受罚,袭爵的旨意久久不下后,心里也不由敲起边鼓。   今日王府以沂王妃的名头设牡丹宴,广邀京中勋贵名流,前来赴宴的人无一不是打了两副算盘,宾客人数竟比公主府和长平侯府的都多。   “连夫人。”门房的太监躬身长揖,请连翘翘下车,“王妃听说您来了,特特儿让小的在门外等您呢。”   小朱子跳下车架,朝门房飞去一记白眼,捏着嗓子道:“哪有让贵客在大街上下车的理,让世子听了,不得扒了你的皮?去去去,让你干爹干哥哥抬一顶软轿,把侧边小门开了,送夫人去内垂花门。”   门房太监捂着屁股干笑:“小朱公公,软轿半盏茶前才被阮国公家的用了去,眼下尚未回转呢。你说这事闹的,小的也是没办法呀。”   车厢内,连翘翘与红药相视一眼,清楚这是王妃下的第一道拦马索。她若是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府中,落的不是她的面子,而是世子的脸面。   “世子几时回府?”连翘翘的罥烟眉轻拧成结。   红药以袖掩口,悄声说:“世子爷说去皇城司点个卯就回,夫人,要不咱们再等等?”   连翘翘犹豫不决时,忽听马车外有少年温文尔雅地问:“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如何不请人进去?”   又听小朱子打了个千,问安道:“二公子,这位是连夫人。”   雁凌云?连翘翘攥紧绡帕。她对家二公子的印象可谈不上好。   “哦?原是小嫂子。”雁凌云扬声道,“今日府上人多,底下人钻懒帮闲的,多有得罪。夫人且等上一等,让弟弟引你进去。”   他如此说,连翘翘不好拒绝,隔着车帘声音轻软地说:“多谢二公子体恤。”   门房太监便忙不迭抬来一顶软轿,红药撩起车帘,搀扶她下车登轿,阖上轿帘之前,又福一福礼,向雁凌云道谢。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正院,连翘翘的心脏仿佛缠绕着一圈圈鱼线,每往前一步就缠得更紧一些。   王妃身边的珍珠候在门口,一打眼瞧见红药,刚想掩嘴说句俏皮话,好好刺一刺她,怎么越混越回去,都沦落到给世子的外室当丫头了。   可轿子没停稳,珍珠就看到跟在后头的雁凌云,登时住了嘴,嘴角噙着谄谀的笑:“二公子怎的跟连夫人一道来了?夫人快下轿吧,王妃在屋里头等候多时了呢。”   红药白眼快翻上天去,侧过身,拨开轿帘,温言细语道:“连夫人,到地方了。”   “嗯。”连翘翘垂首,一手扶沉重的珍珠嵌丝簪,一手搭在红药腕上,轻踢罗裙,步态婀娜走出软轿。   珍珠只觉着眼前倏然一亮,如看到从画卷中走出的花鸟美人,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青天白日的,连夫人周身竟比旁人都要亮堂。她曾见过连夫人几次,也听过千奇百怪的旖旎传闻,可如今亲眼所见,又觉得这小连氏比半年前的丧礼上更美了几分。   “请姐姐带路。”连翘翘柔声道。   珍珠幡然醒转,收敛失态的神色,拧过身带一行人进去。   手持仪扇侍立在门边的侍女们见了,齐声向雁凌云问安,轮到连翘翘时又嗫嚅起来,有叫连夫人的,有干脆不出声的。连翘翘仿若未闻,只紧了紧握住红药胳膊的手。   正院的摆设看似风雅,实则穷奢极侈。连翘翘打眼一看,就有青玉花瓶,双面绣观音屏风,和一整座白珊瑚。   王妃坐在上首,朝上屈起手指,垂眸打量新做的点翠护甲,除却乌青的眼下,苍白的脸色,仍和之前一样素雅端丽。   连翘翘一身俏丽的藕粉褙子,草绿罗裙,气势莫名矮了半截。心脏又紧了紧,屋内一片骇人的沉默,连翘翘几乎要窒息。   “民女连翘翘,参加王妃娘娘。”她俯身叩拜,动作轻缓优雅,挑不出错处。   “好孩子,快起来。”沂王妃笑容温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霄儿也真是吝啬,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倒叫他藏在外头。旁人看一眼,就像剜他的心头肉。今儿倒好,总算让我见着了。”   近乎凝结出冰霜的正院,霎时间雪消冰释,景和风暄。   珍珠满面堆笑:“可不是嘛。来的路上奴婢还跟红药姐姐说,亏她八字好,又抢了个巧宗。天天伺候连夫人,如喝仙风饮甘露,饭都不必吃了!”   连翘翘顿了顿,搀着红药坐到王妃下首。   她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寒暄:“民女听说王妃娘娘前些日子病了,不敢叨扰,请娘娘不要怪罪。”   “我这不是病……”王妃抚一抚眼角,“是年纪大了,天气冷,一见风就熬不住。”   连翘翘打量她不过三十几许的面容,一本正经道:“王妃保养得宜,和二八少女一般,怎么会见老?”   沂王妃一句话噎在喉咙里,轻咳一声才道:“外头瞧得过去罢了。”   雁凌云接过珍珠端的茶盏,抿一口茶浆,竖起耳朵听沂王妃拢着连翘翘的手问她的祖籍、父母,又问雁凌霄的日常起居,活脱脱一位心慈面善的好婆母。   他放下茶盏,笑道:“既然母妃与连夫人一见如故,不如请连夫人到王府小住几日。世子哥哥在皇城司朝乾夕惕,我也在宫学忙于功课难得出宫,有连夫人这般知心合意的人陪着母妃,我们兄弟俩也能安心做事。”   连翘翘心头咯噔一下,差点从官帽椅上滚下地去,在心里白了雁凌云一眼,坏东西的亲弟弟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满肚子的坏水。吃鸿门宴是一回事,住进王府给沂王妃侍疾,每日晨昏定省,试药布膳都是规矩,她焉能有命在?   好在王妃没睬雁凌云的提议,问珍珠:“园子里的客人可到齐了?”   “差不多都到了,就等着娘娘露面呢。”   “那便好。”沂王妃轻拍连翘翘的手背,笑道,“翘娘,先让红药领你吃酒去,我拾掇一下就来。”   连翘翘起身告退,在她走后,沂王妃脸上挂着的微笑化为齑粉。她寒着脸,一拍扶手,护甲摔落在地,喀喇一声断成两截。   “跪下。”   雁凌云慢吞吞撇开衣摆,单膝跪地:“儿子知错了。”   “知错?”沂王妃呵了声,“母妃说过多少次,不要自作主张?你以为你哥哥是吃素的吗?他把连氏远远放在琉璃岛,不就是要摆出个视如珍宝的样子。想让连氏进府侍疾,你以为是拿捏雁凌霄?你是在挑衅他,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她长长叹息:“上回的事他按下不表,不是不跟你计较。雁凌霄那样的人,寻到机会就会把我们母子二人踩进深渊,永世不得超生。一次扳不倒他,就不要给他留下把柄。”   雁凌云眸色微动,温声说:“儿子知道。”   “欸,云儿。”沂王妃摸了摸他的发髻,“母妃为你筹谋十年,你可千万不能任性。今日有几位身份说得过去的贵女在园中赏花,都是母妃精挑细选过的,你远远的看一眼,有心许的便跟珍珠说一声。行了,玩去吧。”   雁凌云的肩膀一垮,像沉沉重压后无以为继的疲惫。他转身走出正院,抬头便是一方碧空如洗。   *   园中牡丹花开得热烈,姚黄魏紫,浓姿贵彩。男女宾客一水之隔,三五成群或吟诗或饮酒,赞美沂王府的慷慨和阔绰。   有红药领路,连翘翘得以走人少的小路,坐在一块拂过尘土垫了毡毯的石头上,缓一口气,欣赏映叶多情的牡丹。   几位挽着胳膊的少女轻笑着走近,与连翘翘隔花相望。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画远山眉的,是枢密使家的六小姐,傅绮文。   见连翘翘不吱声,也不起身行礼,傅绮文当即起了三分火气,朱唇紧绷,问她:“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姐妹,怎么从来没见过?”   红药揪一下连翘翘的衣袖,后者才恍然起身,福礼问安:“民女连翘翘,是……”   她话才说到一半,傅绮文就笑了:“我听说过你,原来你就是世子殿下养在琉璃岛的外室。”跟她一块来的几位贵女纷纷以扇掩面,窃笑私语。   连翘翘有些尴尬,亦有些无奈。她的身份如此,别人又没说错什么。   然而更尴尬的是,傅绮文等人撂下这句话后,就对连翘翘视若无睹,品评起面前这丛摇曳生姿的牡丹花。连翘翘听着她们玩飞花令,想走,又不好直接走,想告辞,又插不进话。人杵在石头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绣鞋一下一下地蹭草皮,踩出两道浅坑。   有嘴甜的小姐妹奉承傅绮文:“傅姐姐明媚动人,大气端方,恰与牡丹相类呢。”   傅绮文轻按鬓角,娇声道:“哪有的事,沂王府的牡丹,自然最像沂王妃娘娘。”   “傅姐姐这么说,那就更相配了。”话毕,那群珠环翠绕的贵女们捂着肚子笑倒了一片。   连翘翘挑眉,瞥了一眼红药。后者茫然摇头,嘶了声冷气,心中大呼救命。   傅绮文乃一品大员之女,在一群人中最为矜贵。她精通花道,像论家常一般,侃侃而谈:“这株牡丹,名唤二乔。一株能生出粉白、红紫双色牡丹,姝艳大气,要在温棚花房以米水浇灌,三年才成,一朵就价值千金。”   刹时,一道冷峭的声音响起:“连翘翘,你傻不愣登杵在那儿听人唱戏?”   连翘翘扯扯嘴角,慢悠悠转身行礼:“世子爷,您来了。”   一丛牡丹后,几位贵女们都愣神片刻,还是傅绮文先回过神,朝雁凌霄福身:“见过世子殿下。”   雁凌霄颔首,眼神一阵风似的掠过,再落到连翘翘那身,单薄到几乎能看清蝴蝶骨的藕粉褙子上。他折下一朵沉甸甸的牡丹,簪进连翘翘的发髻,把人左右看了看,又折下一朵。   大乔惨遭不幸,小乔也未能幸免。转眼间,那一株被交口称赞的二乔牡丹,就被世子殿下辣手棘花,簪了连翘翘满头。一旁的傅六小姐,看的是目瞪口呆,银牙尽碎。   “好看。”雁凌霄恶劣地嗤笑出声,袖手看着,似乎很满意。   “……多谢世子赏赐。”连翘翘顶着一脑门的大花,边自我安慰大俗即大雅,边在心里狂扎雁凌霄小人。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世子! 第26章 🔒投壶   眼见那姓连的外室与世子四目相对, 手牵着袖子就要离去,傅绮文到底是不甘心,绞紧荷包络子, 上前半步, 娇声道:“世子既非惜花之人,又何必折枝?”   头顶两朵粉白牡丹的连翘翘窘迫极了, 刚想扯一扯雁凌霄的袖口,就听他轻“唔”了一声:“傅小姐,没记错的话, 这儿是沂王府的园子吧?”   说罢,雁凌霄轻拢住连翘翘肩头,吩咐红药:“把这一撮花全摘了,送回岛上给夫人赏玩。”   傅绮文哑然失语, 福礼后挽着几位闺中密友匆匆离去。   “世子爷, 牡丹盛开也不容易,薅秃了多可惜?”连翘翘仰头, 掌心抵住他胸口。   雁凌霄垂眸,指尖拂开飘至她鼻尖的碎发, 意慵心懒道:“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给你撑腰还拿话挤兑我?”   连翘翘支吾道:“妾身……妾身知道世子爷是为我好, 可她们毕竟是官家小姐,我怎么敢得罪呢?”   “你就是窝里横。”雁凌霄揪一把她双颊的软肉,恨铁不成钢, “也没少见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全赖世子宠我。”连翘翘莞尔,借衣袖遮掩轻轻划过雁凌霄手心。   其实她哪儿敢在雁凌霄面前嚣张?至多不过是央求他戴自己缝的荷包, 打的剑穗, 花钱如流水了些。做过最出格的, 也只是在床笫之事上主动勾人而已……   *   春宴少不了美酒。今日的牡丹宴,既是沂王薨逝王府沉寂半年后,重归京城社交圈子的意味,那便有络绎不绝的一壶春、玉露酥。   王妃抱病,世子雁凌霄坐在上首,二公子雁凌云次之。前来吃酒的勋贵们本想看这对嫡亲兄弟唇枪舌剑,抑或暗流涌动,却见了一出博美人一笑的好戏。   连翘翘坐在雁凌霄身后,隔绝大多若有若无的打量。她挺直脊背,脖颈纤柔,又面若桃李,一双罥烟眉似颦非蹙,五官柔和,簪了两只碗口大的牡丹,也不显得俗艳。   席间照例要饮酒作诗,雁凌霄单手支着下颌没有参与的意思,自然无人大着胆子挑衅。连翘翘得以安心吃了几口垫肚子的酒菜,还有余裕给拔得头筹的雁凌云合掌道好,换得雁凌霄冷冷的一记白眼。   一排屏风之隔,前来赏花的女眷们分坐几张矮几。   傅绮文适才哭过,眼眶微红,身旁未出阁的姐妹不好安慰她,却听到坐在上首的几家夫人低声交谈。   “那一位就是……?”   “可不是嘛,妖里妖气的,跟我家侯爷屋里头那位一个路数。”   “抛头露面的,不通规矩,世子也不怕被人看轻。”   “噗,男人嘛,得了新鲜玩意儿,不抖落出去不就白花银子了?说千到万,那一位真坐进来,位置却不好排了,沂王府的人也有这层考虑。”   “话说回来,我听人说,这位连夫人跟之前那位连夫人长相相似,宛如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我听了可吓一跳,世子他……”   傅绮文捂住嘴,耳畔嗡鸣一声,她转过头去看,那几家侯府夫人把酒言欢,已然换了个话头。   另一边厢,雁凌霄听腻歪了诗词歌赋,拍手唤人取来蜡头箭矢和铜壶。   “春光正好,诸位大人嘴皮子磨破都胜不过凌云,倒显得我们王府没有待客之道了。”雁凌霄说,“不若来玩几轮投壶,胜者的彩头么……”   他的视线掠过连翘翘鬓边的牡丹,勾起嘴角:“就拿江南富绅唐万里的水晶花冠为赌注,如何?”   吸气声此起彼伏。都说南梁富庶,然而最为富贵风流的不是南梁的小皇帝,也不是太傅裴鹤,而是号称天下第一富绅的唐万里。他既是裴鹤的义父,也是江南多家丝绸商行、漕运商社的幕后老板。   相传唐万里与人斗富,曾在运河中洒下铜钱,令河道淤塞一日。用一丈高的珊瑚斗法输了,就当即命人碎为粉末。出自他府上的水晶花冠,不用想也知道,会是一件稀世之珍。   有人好奇问一句:“世子,南梁与我大绍隔江相望,商路不继,这顶花冠又是如何流落到世子手中的呢?”   雁凌霄剑眉微抬,露出个意气风发的笑来:“自然是和皇城司的大人们翻墙进唐万里府上,顺手拿来的。”   众人先是一愣,再是击节叫好,哈哈大笑。   皇城司监察百官,世人莫不悚然,但当皇城司的矛头指向南梁人时,那感受就截然不同了。两个字,痛快。   王府的总管太监亲自端来一只铺着细腻红色绒毯的檀木八角盘,正中摆放一樽酒壶高的头冠。   太监揭开铺在上方的绸布,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请看——此冠名为水玉一年景,乃是用十二色水晶、丝帛,制成杏花、荷花等十二种时花,谓之一年之景。”   明媚的日光倾落在水晶冠上,隐隐有彩色光晕轮转。   众人交口称赞,屏风后亦传来莺啼燕语般的惊叹。年纪轻些的王孙公子,已捋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一举拿下花冠,作为日后娶妻下聘时压箱底的宝物。   连翘翘放下玉樽,清澈的目光凝在耀眼的水晶冠上。   “想要?”雁凌霄生出悔意,“想要说一声就是,大不了换一件彩头。”   连翘翘摇头,耳铛轻晃:“世子言出必行,不必为我坏了规矩。”   “……行,你别后悔,事后找我哭哭啼啼就是。”   寻常花瓶大小的双耳铜壶,置于对坐的两列矮几正中。底下铺了张勾花绒毯,好叫铜壶不轻易翻到。   临水的乐班悠悠吹奏丝竹,《狸首》等古曲随风掠过水面。各府的公子们随曲子的节拍,挨个投出箭矢。牡丹花香富贵雍容,高雅绝俗,端的是一出赏心悦目,又沁人心脾的乐事。   雁凌云四箭中二,笑了笑,风度翩翩地袖手退下。另有长平侯幼子四中一,枢密使次子——傅绮文的兄长四箭全中。   轮到雁凌霄,他本想走个过场,但看到某人的目光实在灼灼,忍不住多问了句:“真不要?”   连翘翘瞅一眼水晶花冠,一年四时的花卉栩栩如生,晶玉清透闪烁,如天光云影倒映其中。她低下头,转动腰间的鎏金香囊球,悄声说:“殿下,这太贵重了。”   雁凌霄眯起眼,抬步走到朱砂划好的红线后,侧身对着连翘翘。他今日没穿着骑装,没戴手甲,而是一身槿紫长袍,伤疤明显的左手匿于袖中,捋起右边宽大的衣袖,露出嶙峋的腕骨,和小半截肌肉修长紧绷的小臂。   手背青筋微微凸起,白玉似的修长手指捻起一只去掉箭簇的蜡头箭矢。雁凌霄眉头轻蹙,余光瞥向眼睫一瞬不瞬,全副心神凝在他一人身上的连翘翘,轻笑出声。   小太监扬声:“世子殿下,第一箭——”   《狸首》奏至下一句,曲调间歇之时,雁凌霄手腕轻轻往后一抬,指腹贯入暗劲,箭矢应声落入壶中。   几轮投壶之后,铜壶已被箭羽塞得满满当当,以连翘翘的位置,几乎难以用肉眼看到空隙。   “第二箭——第三箭!恭喜世子,三箭全中!”   众宾客亦一阵欢呼,给足了主人家的面子。适才卫冕的枢密使家的傅二公子拱手道饶:“世子承让啊。”   此时雁凌霄已是四箭中三,只须再中一箭就与他齐平,按寻常人家的礼数,到了这一步,一定会手松一松,谦让一番,好叫宾主尽欢。   “第四箭——”   连翘翘双手捂住襟前,提起心,屏住呼吸,不敢错过雁凌霄的一个动作。花香如雾,周遭的气息近乎凝固。   指腹轻推箭身,腕根发力。一支箭矢倏然向当中的铜壶射去,传出簌簌的破空声。雁凌霄忽地笑了,看向连翘翘。   下一瞬,就听得当啷一声,箭矢穿过壶耳,前后摇晃两下后,就纹风不动卡在壶耳上。   “世子第四箭贯耳得中,多得一分!”   雁凌霄放下袖子,一哂:“献丑了。”   傅二公子也不是输不起的主,当即道:“世子技高一筹,在下佩服之至。”   总管太监端来水晶花冠,双手捧到雁凌霄跟前:“世子,此乃本回投壶的彩头。”   “兜来转去,又回到我手上,怪不好意思。”雁凌霄说,“不过,傅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笑纳了。”   又吩咐太监和红药开王府库房,取一套黑玉棋子给傅二公子,再取出玛瑙酒杯、狼毫青玉笔等物件,以慰排名前十的大人和各家少爷。   丝竹管弦声咿咿呀呀再起,酒席上推杯换盏,酣畅淋漓。   精巧的水晶花冠搁在雁凌霄面前的矮几上,连翘翘眼巴巴望着,等雁凌霄离席,才膝行向前,指尖轻碰水玉雕就的莲花。瓜子仁大小的花瓣底座居然可以活动,发出琤然细响。   身后,雁凌霄轻呵一声:“我得的花冠,小夫人有兴趣?”   “世子。”连翘翘睫羽微颤,一双杏眼如同一汪春水,脉脉含情。   雁凌霄坐下,拎起绸布盖住花冠,冷冷觑她一眼:“你别想。”   连翘翘微丰的唇撅起,轻哼一声:“我又没说想要。”   她看向牡丹园中的湖水,比不得金明池浩荡,但也称得上是波光明净。湖心有一座藏书阁,红梁黑瓦,高三层,却显得纤巧精致,屋脊在湖光映射下勾出煜煜的金光。   “世子殿下。”连翘翘柔声问,“您带妾身去藏书阁转一转,好不好?” 第27章 🔒花吻   “藏书阁。”雁凌霄似笑非笑, 语气轻缓,“小夫人,王府的春画收藏多搬去了琉璃岛, 现在去藏书阁怕是会空手而归了。”   连翘翘嗔他一眼, 似怒似娇:“世子!”   “好吧,偏你会撒娇。”雁凌霄起身, 以酒醉为由让连翘翘服侍他离席。   席间宾客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恭送世子。”   起初,二人尚且一前一后徐行,相隔生疏有礼的一臂之距, 身后簇拥一二十位侍女。待走到藏书阁与后院之间的岔路时,雁凌霄就挥退侍女们,牵起连翘翘的手,在枝叶掩映下, 疾步往藏书阁而去。   燕子在檐下徘徊, 守门太监斜倚门柱呵欠连连,远处乐班的女先们歌喉婉转, 字清韵正。太监闭上眼睛跟着点头打拍子,忽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 和靴底踩折落叶的嘎吱声。   他猛地抬起头, 正要开骂, 见到来人不禁膝盖发软,跪在地上打个千儿:“问世子殿下安!”   雁凌霄掣住连翘翘手腕,后者被他拉着小跑两步, 就气喘吁吁,捂着襟口顺气。他看小太监一眼, 吩咐道:“叫人烧两壶热水来, 守在门边, 谁也不许进去。”   小太监额头浸出冷汗,连连点头:“小的这就去。”   藏书阁清幽冷寂,金狻猊上香雾浮动,空气中弥漫墨水和书页的馨香。连翘翘踉跄着迈过门槛,旋即听到咔嗒一声,门栓紧扣,将满园春色关在门外。   雁凌霄一把将她抵在褚红的桐油立柱前,丝丝凉意自轻纱褙子漫入单薄的脊背。她仰起头,迎向雁凌霄危险而强势的目光。   “妾身想来藏书阁见见世面,借阅几本闲书,世子想到哪里去了?”   雁凌霄眼神晦暗,轻蔑地笑出声:“就你我二人,还装?装给谁看?”   他钳住连翘翘下颌,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庞,低头吻下去。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跟他调情,不好好管束一番,日后不知会撩拨人到何种地步。   “唔……!”连翘翘半推半就,脖子仰得发酸。   雁凌霄搂着连翘翘,近乎于放浪形骸。而她左脚绊右脚,绣鞋、裙裙如落叶凋零一地。   两列高耸的书柜,只容一人通行的过道中,连翘翘被逼到角落,面朝一排排装帧精美、价值连城的藏书。   纤细的手指紧紧抠住书架隔层,骨节如细弱的桃枝,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连翘翘抚过书脊,靠脊线的新旧来揣测是哪一朝的古籍孤本。   少顷,她实在熬不住,捂住嘴的手被雁凌霄扯开,朱唇翕张,涎水沾湿书脊,一边惶恐不安,一边唾骂雁凌霄暴殄天物。   强烈而冷然的气息萦绕周身。耳畔传来雁凌霄的戏谑:“去哪儿不好,非要来藏书阁。小夫人如此急色,就为了那顶花冠?”   连翘翘话音里带了哭腔:“妾身说了不要,是世子非要赏我,如今又怪上我。世子好不讲道理。”   真真是委屈坏了。鬓发散乱,她扶一扶沉重的发髻,又道:“妾身来藏书阁,是想问世子爷借一本书。”   “嗯?”雁凌霄抽去她的发簪,顷刻间,青丝如泼墨,他目露惬意,欣赏乌发披散在半截雪背,懒懒发问:“什么书?”   “一册舆图。”   雁凌霄呼吸稍窒,太阳穴下青筋猛跳,周遭的气息登时一冷,如同春寒料峭。   “舆图?”他淡然重复,似乎并不感兴趣,死死箍住连翘翘腰胯,“倘若小夫人不算真傻,就该知道舆图乃军机要物,非常人得见。”   连翘翘哽咽一声,断断续续道:“妾身知道世子爷为难……只,只是妾身来自江南,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涉足故乡。想看一眼南北舆图,以解思乡之情,望世子准允。”   南北舆图算不得什么机密,但雁凌霄心中滞塞,酝酿的怒气仿佛一股冷火席卷全身。他了解连翘翘,朱唇绣口没一句真话,连翘翘想要的,绝不只是南北舆图而已。   “好啊。”雁凌霄猝然冷笑,将连翘翘转过来,看向那双盈盈杏眼,清澈的眼里仿佛没有虚情假意的容身之处。   他摘下连翘翘的鬓边牡丹,粉白两色的花瓣早在方才的肆虐中蜷缩凋残。花萼被连翘翘张口衔住,牡丹重新又在她口中盛放,她的眼尾余下餍足的红晕,肃穆的藏书阁于刹那间媚色生春。   又来了,雁凌霄心中冷笑,连翘翘想要达成目的时,就会如此惺惺作态。真以为他是烽火戏诸侯的蠢材不成?   雁凌霄喉头咽动,平直宽阔的肩膀筋肉紧绷。他欺身而上,撕扯层叠的牡丹花瓣,急切而近乎暴虐,按捺着快要把人逼疯的怒火。   怀疑是一回事,亲眼见着连翘翘同他撒谎,又是另一回事。他想掐住连翘翘的脖子,逼问她从何时开始编织这场盛大的谎言,但又暗暗畏惧,会得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答案。   口中弥散花叶的苦意,连翘翘险些喘不过气。若非理智尚存,她真想啐雁凌霄一口,摔他一巴掌,问问世子爷今儿个可吃了药?怎的没来由的朝人发疯?   一炷香后,孤本落了一地,泛黄的书页飘零,幸而未沾上秽物。   连翘翘躺在世子的外袍上,勉力抬起胳膊,让雁凌霄为她擦身。微丰的唇紧抿,忍不住嘟囔:“世子爷今日好大的气性。”   雁凌霄发了一通邪火,情绪稳定许多,低声问:“除了南北舆图,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吧。”   连翘翘微怔,世子有这么好心?她试探道:“其实,妾身最想要的东西,只有世子才能给。”   “身契?”雁凌霄挑眉。   连翘翘的心脏咚的一跳,她双手捂住锁骨,血脉在指腹下跃动:“是。妾身想借世子的手,恢复良籍。”   “不必。”雁凌霄说。连翘翘愕然,正要失望,又听雁凌霄道:“你现今在官府的册子上是个死户,不必多此一举。待我袭爵后,会为你找一户清流小官,让他认你作女儿,岂不比做普通良家子方便?”   “多谢世子。”连翘翘挣扎着披上外衫,向雁凌霄俯首。   雀跃的心如在口中迸开的春泉,甘甜清冽。她一时心旌摇曳,分不清此刻的快乐来自对雁凌霄的感激,还是即将挣脱泥沼的期许。   连翘翘只是握住雁凌霄的手,借他手臂的劲力扑进他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喃喃自语:“世子爷对我真好。”   雁凌霄平静道:“南北舆图,过两日会我让人送一分抄本到琉璃岛。京城城防图纸不好给你,就送一幅市井坊巷图瞧个乐子可好?”   连翘翘浑身一僵,旋即软下身段,侧脸贴合雁凌霄胸膛,悄声道:“妾身出门在外都有小朱公公和红药姐姐跟着,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是么?”雁凌霄意味不明的轻笑,消散在金狻猊的冷烟中。   *   大内,玉清殿。   三皇子卧于三人宽的贵妃榻上,身躯一动,床榻的四脚就咯吱作响。他眯起眼,听跪坐在杌子边的太监一边打扇,一边禀告:“殿下,沂王府二公子求见。”   三皇子打个呵欠,扇出一缕缕酒气:“雁凌霄的弟弟?”   “正是呢。三殿下,沂王二公子今年才在工部挂了闲职,负责督造您的王府。今儿个来,是想问问您的喜好,方便工部和内侍省商议修改图纸。”   三皇子不耐烦的神情软化几分,笑道:“想不到,雁凌云那小子挺会来事儿,还不快快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俊俏的少年郎垂首作揖:“臣弟雁凌云,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惧热,在自家住处素来是袒胸露腹,豪放不羁。饶是如此,他支起沉重的身躯,坐起来看向雁凌云时,依然淌了一脑门的虚汗。   “堂弟。”三皇子笑道,“本王的府邸可要劳你费心了。”   “这都是臣弟的分内之事。”雁凌云温言道。他呈上一份卷轴,细细为三皇子讲解府邸的园子制式、各处花费。   三皇子听得不耐烦,蒲扇大的手摆了摆:“不要跟我说这些,只把一切往大往好了做,等王府落成,本王一定向父皇好好为你美言几句。”   雁凌云微不可查地皱眉,心中暗忖,怪道说三皇子无能又跋扈。皇子出宫建府的一切事务都有章程,若是超规逾制,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罢了,细究起来,经办此事的官员从上到下都要被撸掉乌纱帽。   许是看出雁凌云的犹豫不决,三皇子张口就画了个大饼:“我听说,你十五岁才在朝中做事,比起你哥哥十二岁封皇城司亲事官,十八岁执掌宫禁,是晚了一些。你若有心,不如跟我做事,先在工部挂职,再去户部锻炼两年,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雁凌云沉默一瞬,低声说:“三殿下,凌云意在沂亲王之位。”   “什么?!”三皇子顿时坐直了,肚子上的赘肉晃悠两下,“你小子,啧,真看不出来。本王让你一展宏图,可不是让你自寻死路!哎,罢了,你回去吧,本王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雁凌云温言细语:“三殿下容禀,臣弟说这些,是把殿下当作臣弟真正的兄长。”   “兄长?呵,二公子此话何意啊?”三皇子抹汗。   雁凌云笑了笑,撂下句石破天惊的话:“三殿下,若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臣弟本不该将此事告知于您。但是,臣弟实在无法容忍有人断绝沂王一脉的香火,玷污皇室血脉。殿下,臣弟所谓的兄长雁凌霄,并非我父王的亲生儿子。”   啪嚓!一樽玛瑙酒杯,碎落在地。   玉清殿外,三皇子的伴读赵利面无血色,步履蹒跚。他紧赶慢赶,像狗撵似的滚下石阶,疾步往东华门皇城司的方向走去。 第28章 🔒罪臣   皇城司。   雁凌霄端坐在书案后, 执散卓笔于案卷上圈圈画画,他的字如鸾跂鸿惊,下笔迅疾, 隐约透露出杀气。   “世子。”王璞拱手道, “三殿下的伴读,赵侍讲求见。”   雁凌霄搁下笔, 飞斜入鬓的剑眉一抬,轻蔑道:“赵利?赵家人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王璞急切道:“世子,赵侍讲跪在丹墀前, 看起来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同您禀报。”   “那便让他进来。”雁凌霄按了按眉心。   不多时,王璞就领了位青袍黑绶的书生进入厅堂,他脚下趔趄,险些给雁凌霄来一个五体投地。   “小臣赵利, 参加世子殿下。”赵利作揖道。   雁凌霄不欲与他废话, 径直问:“赵侍讲有何贵干?”   赵利神色凄惶,嘴唇几无血色, 他张望一眼王璞,呐呐道:“还请世子屏退左右。”   雁凌霄抬手挥退王璞, 冷声说:“赵侍讲, 吊人胃口可不好。你最好有要紧的事情寻我, 否则……”   “适才,沂王府二公子求见三殿下……”赵利磕磕巴巴,将偷听到的对话一并告诉雁凌霄, “小臣知道,那都是二公子无端中伤, 为图沂王之位不择手段罢了。”   他颤巍巍抬起头, 本以为会看到雁凌霄怒火中烧的脸, 却没想到,雁凌霄的眉眼隐没在厅堂牌匾的阴影下,双瞳幽微发亮,仿佛被激起杀性的野兽。   “我知道了。”雁凌霄不慌不忙,“多谢赵侍讲告知,你先回玉清殿吧。等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得了雁凌霄这句话,赵利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他垂手往后退去,余光觑见雁凌霄反手支住下颌,轻掩住微微扬起的嘴角。   *   琉璃岛上桃溪柳陌,蜻蜓低飞。   连翘翘在铜镜前板直身子坐着,任红药把她的及腰长发盘成青螺髻,再戴上那顶号称“一年景”的水晶花冠。   花冠两头高,中间凹,水晶雕就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负责伺候妆发的侍女们交口称赞,都说世子对夫人极为宠溺,才会将这隋珠和璧似的宝贝随手赠予。   连翘翘扶住沉甸甸的花冠,对着镜子左右看一看,她罥烟眉轻拧,问道:“红药姐姐你瞧,这花冠乍一看怎么像一对兔耳朵?”   正说着,身后传来冷峭的声音:“给夫人收拾两箱春夏衣衫,动作快。”   侍女们茫然对视,暗暗心惊,问安后脚步蹀躞着散去。红药面露忧色,刚想开口发问,也被雁凌霄挥退。   “世子爷。”连翘翘顶着沉重的花冠,珊珊来到雁凌霄身边,环住他的胳膊,倚进他怀里,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雁凌霄摸一把她的兔耳朵花冠,沉声道:“算不得大事,只是过几日京城可能会乱象丛生。你独自待在岛上我不放心,给你找了个僻静地方,好生住上一个月,也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还有皇城司的大人们呢。”连翘翘心思快速转了转,明白这回的危机一定不简单。她似撒娇又似安抚,环住雁凌霄的劲腰,轻拍他的脊背,软着声音说:“没事儿,再大的难都会挨过去的。”   雁凌霄觉着好笑,心道,这小骗子,说起甜言蜜语来都不打磕巴,偏他就是吃这一套。   “小兔子精。”他摘下连翘翘头顶的水晶冠,扯松她刚盘好的发髻,手指探入冰凉柔顺的发丝,扣住后脑。   连翘翘被迫仰起头,噙住他的唇舌。思忖道,这段时日雁凌霄也忒黏人了些,总是话说到一半就想亲她。亲着亲着,雁凌霄又会发起恼来,暗暗生闷气。她不禁疑惑,那些膏粱子、轻薄儿的性子都那么怪吗?还是只有雁凌霄如此?   直到呼吸粘稠,雁凌霄才放开连翘翘,二人额头相抵对望片刻,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丝丝缕缕的不舍。   连翘翘心下纳罕,这回出岛,她能借此避开琉璃岛众人的监视,和田七娘搭上线,是好事一桩。为何心脏酸酸胀胀的,难不成她真对雁凌霄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意?   她不欲细想,钻进雁凌霄怀里起腻,央求他一定要快些接她回来,一定不能别忘了她。   “等着我。”雁凌霄抬起她下颌,又吻了吻鼻尖,嘴唇落在额头上,盖戳一样一触即分。   *   山路崎岖,包裹牛皮的车轱辘嘎吱作响。   连翘翘身子抵住厢壁,一手扶住步摇,从车帘掀起的缝隙望去,看到熟悉的山路不由哑然失笑。   马车兜兜转转,在清岚庵禅院角门停下。连翘翘搀着红药的胳膊,头戴帷帽,踉跄着跃下车辕。   一位灰袍尼姑在门外等候,见人到了,便合掌走上前来。她刚剃度,头顶犹有青茬,延颈秀项,飞扬的柳眉低垂,生出几分宁和的佛性。   “阿弥陀佛。施主,净觉师父遣贫尼为你们接风洗尘。”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连翘翘寻思片刻,撩开帷帽,低声唤她:“云夫人。”   昔日王府的宠妾双目大睁,顾不得清规戒律,惊呼道:“连翘翘?!你……你是人是鬼?”   “青云师父。”红药福礼问安,唤她的法名,“事发突然,顾不得同您解释,还请带连夫人和奴婢到庵堂后院歇息。”   “红药?”云夫人,如今的青云师父呐呐自语,凤目死盯着这一对主仆,须臾,她像从僵硬凝滞的思路中醒转,双手合十道,“贫尼省得了,连夫人,红药姑娘,这边走。”   回到熟悉的清岚庵,呼吸着清爽而带有草腥味的空气,连翘翘好似从笼中钻出振翅而飞的雀鸟,沉重的心绪松快几分。   青云领她们一行人来到庵堂东北角一处僻静无人的小院,推开老旧的木门,石砖已被洒扫过,犹留有水渍。   红药去招呼跟来的几名侍女、嬷嬷收拾行李,青云带连翘翘进屋,不客气地坐到榻上,拍拍竹簟,示意她也坐。   “净觉师父说,有一位京城来的居士要在庵中清修,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青云啧啧感叹,“当时他们都说你得急病去了,我还觉得古怪。可见你总是不回来,王府的人还来庵里为你收殓,把尸骨葬在后山,我就不得不信了。”   她拿手指直戳连翘翘脸颊:“我可是为你哭了两天呢,过年还给你上过坟,拔过野草。你说说,我该骂你什么好?”   连翘翘不躲不避,愧疚道:“云夫人,青云师父,事出无奈,我也没别的法子。”   “你……”青云斟词酌句,压低声音问,“你如今跟着世子殿下?”   连翘翘赧然,双手置于膝头,拧着绡帕,轻轻颔首。   青云唏嘘:“糊涂啊,真是糊涂。世子他是好相与的么?你的身份,若是被旁人知晓,世子他为了王位撇开你,眼睛都不带眨的。男人嘴上说爱得要死要活,回手就能给你一刀。连翘翘,你傻不傻?”   “……世子没说过爱我。”连翘翘睫毛微颤,小声辩解,“殿下矜贵持重,不会对我这样的人有情。青云师父,这些我都知晓。我心甘情愿跟着世子,不会奢求我不该求的事物。”   青云无奈,拍拍她的小臂:“你想得通,也是好事。大不了,等世子厌了你,就来清岚庵修行。年前皇城司的人上上下下把清岚山犁了一遍,山脚到庵堂门口都有人值守,比在慈恩寺还要安全呢。”   连翘翘莞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那就提前谢过青云师父收留了。”   *   半个月来,京城波云诡谲,即便是万里晴空,在文武百官心中仍然乌云压城,压抑到喘不过气。   事情因一场勾栏瓦肆间上演的杂剧而起,演的是一出发生在亲王府邸里,狸猫换太子,杜鹃易子,鸠占鹊巢的好戏。   大绍有朝以来,只有皇帝的嫡亲兄弟得以获封亲王,本朝唯一的亲王,就只有沂王府一系。杂剧的意有所指,饶是街边小童都能看出其中暗喻。   街头巷尾的老百姓们无事都能生非,何况此等捅破天的八卦。很快,先沂王妃与侍卫私通,或与初恋情人私通,被沂王强行拆散,大着肚子嫁入沂王府的事被人口口相传。   上岁数的京城老人都隐约记得,世子雁凌霄时并不足月,仅仅七个月就呱呱坠地。他偏还与其他早产婴孩不同,自小就身体康健。于是这一条,也成了先王妃私通的佐证。   皇帝闻言大怒,命人彻查杂剧班子,又让宗正寺去查当年真相,以还沂王府清名。朝臣听话听音,道路以目,都察觉到陛下虽然偏帮雁凌霄,但到底是起了疑心。沂王世子这一回,恐怕要遭重咯!   “他们这么说的?”雁凌霄倚在官帽椅上,长腿交叠,靴底踩在书案边缘,终于睁眼觑向王璞。   “世子,外边的情形真说不上好。”王璞冷汗淋漓,跪在厅堂中央。   雁凌霄浑不在意,垂眸镇定道:“该做的事我都吩咐下去了,若有急事,可以去寻长平侯和刑部宋大人。”   王璞听他交代遗言一般的说辞,三十好几的汉子差点哭出声,皱着脸,胡须湿漉:“属下定不负世子所托。”   “之前让你派人去南边调查明月楼,查出名堂了吗?”   王璞哑然,支吾道:“局势紧张,南梁那边查探子也查得紧。我们的人随商队南下,做些走私皮货的买卖,等他们回来,还需要一段时日。”   雁凌霄眸光微动,心绪复杂,挥手让王璞退下。   忽而,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响。随即又响起太监捏着鼻子的叫声:“皇城司提点雁凌霄听旨——”   王璞惊恐万状,瞥一眼镇定自若的雁凌霄。后者袖手出门,还有余裕整理衣摆。   “臣听旨。”雁凌霄背挺得笔直,宛如一柄淬火的刀刃,直直插进青金石砖。   为首的雁凌云着天青圆袍,笑意温文,眼中却燃烧着刺眼的野心,他嘴唇张合比了个口型:“哥哥。”   雁凌云拿过圣旨,缓缓展开,声音如琅似玉,淙淙有声:“朕绍膺眷命。罪臣雁凌霄,秽乱宗室血脉,枉顾圣恩。着雁凌霄即日起去朝服,褫夺一应爵位、官职,于宫中幽禁,以待后效。钦此。”   雁凌霄面无表情,解开碧玺金扣的蹀躞带,褪去软甲、玄袍,再将双手的银甲脱下,当啷一声,摔落在地。   春风披拂过他干净雪白的里衣,敞开的衣襟下,隐隐露出硬实的胸膛。他看一眼手中曾被他愤然丢弃,又悄摸捡回来的仙鹤香囊,动作轻缓地放在玄袍下。   “臣领旨。” 第29章 🔒探监   清岚山上雾气洇润, 连翘翘拾阶而上,须提起裙角,一手搭着红药的腕子。   她迈入小院, 用门槛蹭掉鞋底青苔, 由红药搀着胳膊坐到竹椅上,抬头望向院中的紫藤, 长长吁一口气。   “早知道,就不答应青云师父去做早课了,跪了一早上, 膝盖都跪麻了。”连翘翘蜷起拳头,轻敲酸痛的大腿,“咱们来清岚庵都快一个月了,红药姐姐, 世子那头究竟出了什么事?何时才能接我回去?”   红药面露难色:“夫人, 世子只交代奴婢照顾好您,不该知道的, 奴婢也不知晓。”   后山的小院四周立满了紫藤花架,经年无人打理, 紫藤如瀑布一般涌入院墙。细碎的花瓣落在连翘翘肩头, 她捻起一瓣茸茸的紫藤, 想起雁凌霄常穿的那身槿紫长袍。   “红药。”连翘翘抖开衣摆,半蹲下身,“来, 帮我捡几捧干净的落花,吃罢午膳咱们给世子爷做一只紫藤花枕。”   “哎。”红药垂眸, 看着一身青绿罗裙, 在花海中裙裙纷飞的连翘翘, 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   日暮,红药去小厨房找炉子煎药,嬷嬷拄着扫帚清扫庭院中的落花。连翘翘坐在廊下绣枕套,左右各站着两名侍女为她打扇、提灯。   晚风乍起,山雨欲来,紫藤又落了一地。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倏忽间,又响起杜鹃布谷布谷的啼鸣。   连翘翘搁下绣绷,挥退想要跟上来的侍女,莞尔道:“我出去走走,散散闷气。姐姐们不必跟过来,我在路上见着红药就跟她一道回转。”   侍女们对视一眼,也不敢吱声,遂把院门大开,注视连翘翘的背影消失在庵堂的月门后,适才放下心。   走下石阶,绕过月门,连翘翘追随杜鹃鸟的啼啾,亦步亦趋,路过禅院回廊时,突然被人用力拽进一旁的寮房。   见到一身杏黄骑装的田七娘,连翘翘冁然而笑:“果然是你。”   田七娘松开她的手,双臂交叠在胸前,冷哼道:“你离开京城,怎么不留个信?倒让我好找。”   连翘翘低声安抚:“七娘,世子催得急,当天就让我们出发来清岚山,所以才没寻到机会给你传信……”   “你在庵堂一个月,哪怕贿赂个小尼姑去客栈递口信都是好的,你分明是不想理会我们,想借机摆脱我和褚大哥!”田七娘柳眉倒竖,叱责道,“让你做的事,三催四请都没去做,连夫人真真是好大的架子。你以为你跟了世子殿下就成了人上人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道理,还需要我跟你掰扯清楚吗?”   连翘翘听出田七娘话里有话,罥烟眉轻蹙,牵过她的手,柔声说:“七娘,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舆图的所在我大略摸清了,只是它藏在王府内院,暂时没法拿到手。……你那样说世子,莫非是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连翘翘,你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男人,难道说,你对他动真情了不成?”田七娘尖翘的下巴一扬,话中带刺,“厘清楚你自己的位置,少做麻雀飞上枝头的春秋大梦!”   见连翘翘被她说得双眼泪盈盈的,抿着嘴,手指不住绞着帕子,田七娘又有些后悔,话说重了,把人骂跑了可怎么办?   她清一清嗓子:“你把舆图藏在哪儿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世子的近况。”   连翘翘心里一惊,仿佛一脚踏空。就连田七娘都听说了,那雁凌霄的处境一定谈不上好。   “好。”她轻咬下唇,低声道,“沂王府的贵重书籍均在藏书阁,世子给我见过南北舆图,是从三楼夹层取出来的。我猜,大人问咱们要的那份舆图,应该也在藏书阁某处。”   听罢,田七娘大皱其眉:“藏书阁成千上万本书,我要找到几时去?……罢了,不为难你,我再想想法子。”   连翘翘目光灼灼,期盼地盯着她。田七娘搔搔面颊,不耐道:“好好好,告诉你就是。我也是听褚大哥说的,出了岔子你可别赖我啊!连翘翘,你那位世子被狗皇帝抓起来了。”   “嗯?”连翘翘身形摇晃,浑身的血都凉了,指尖扣住窗棂,方才没厥过去,“世子爷他犯了什么错?”   田七娘眼风一扫:“还说你没对那假世子动心,照照镜子,瞧瞧你那点出息!”   “假世子?”连翘翘喃喃,脑袋像被人灌了浆糊,再倒入沸水,心口一阵闷痛。她看见田七娘嘴巴张合,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田七娘说得口干舌燥,透过纸糊的窗觑一眼天色,撇开连翘翘的手,急匆匆道:“我跟褚大哥扮作送果子的村民才混进后厨,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翘娘,你老实点待在清岚庵,京城里乱得很,别往外跑!等舆图到手,我们就接你南下,离开这鬼地方。”   杏黄的身影一溜烟走了,连翘翘枯坐在禅房,直到暮色消失在屋檐,才摸黑循着石子路回到偏院。   红药正背手训斥两个侍女,见她归来,板着的脸方才软和几分,快步迎上,挽住她臂弯:“夫人,你上哪儿去了?都把奴婢急昏头了。”   连翘翘瞥一眼抹眼泪的侍女,示意她们退下。檐下宫灯煌煌,将她柔和的眉眼映出分明的暗影。   “红药。”连翘翘握住她手腕,一瞬不瞬望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世子爷是不是出事了?”   红药面色发青,讪讪道:“夫人说得哪里话,天马行空的,世子能出什么大事?”   “世子让你照顾我日常起居,没让你跟我说假话。”连翘翘眸中盈着寒意,莫名生出迫人的气势,“你要是不说,我就自己去问世子殿下。”   红药僵直的嘴角一撇,肩膀一垮,眼泪跟刺破了的水球一般,哗啦啦往下掉。她把雁凌霄交待的事情抖落个干净,连翘翘越听越心惊。   “世子早有预料,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连翘翘朱唇抿成一条线,攥紧绡帕,原地打转,“沂王妃她……不对,不能找王妃,她巴不得世子在牢里出事。”   此时的连翘翘方才惊觉,无论是她还是雁凌霄,在这座皇城中,都不过是水中一粟。而她的一切都指望着雁凌霄,没了世子殿下,她在京城就如同耳聋眼瞎,想找人帮忙,都没地儿递银子!   “夫人,你听我说。”红药抹一把脸,眼睛哭得红肿,“世子他一定还有后招,咱们不能乱,乱了就是帮倒忙。”   “如果没有呢?”连翘翘反问,“世子身陷囹圄,被陛下关进宗正寺大牢,一个月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让我如何放心?”   红衣被她问住,一时没了主意:“连夫人,那咱们该怎么做?”   连翘翘心思转了几转,思忖道,无论雁凌霄是否有事,她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他一面,也算报了救命之恩。再者说,她心中亦有幽暗的想法,或许她能借此良机,洗清雁凌霄对她的怀疑……患难见真情,自古有之的道理。   “姐姐派人去找何小林,世子出事,他们皇城司的人一定知晓最多。”连翘翘柔声道,“请他寻摸个法子,让我进一趟宗正寺,等亲眼见过世子再做决定。”   *   宗正寺,大牢。   何小林勾着头,走在前面,后边跟了位身量不高不矮,腰身纤细的小太监。   皇城司手眼通天,就算主官不在了,底下的人依旧照常做事。他不知上哪儿得来两套太监的衣裳,在宗正寺外的夹巷让连翘翘在马车里换上。   连翘翘低下头,用束发的幞头阴影遮掩过于鲜亮的容貌。   两侧的牢门紧锁,时而传来凄厉的惨叫,沾血的油布后影影绰绰,似乎有人被双手吊在墙上。宗正寺料理宗室事务,都是天子的家事,牢里关的不是坏了事的宗室子弟,就是宫里头犯错的贵人。   “何缇骑。”连翘翘打了个哆嗦,不敢想雁凌霄在宗正寺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她的唇瓣失去血色,虚着气声问,“世子他该不会……?”   何小林脚步一顿,平日里提溜打转的眼睛都僵了,他沉痛地点一点头,摸出把用两坛好酒换来的铜钥匙递给连翘翘,指向走廊尽头隐藏在帷幔后的牢房。   “夫人去吧,世子见到您一定很高兴。”何小林抬起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属下在这儿望风,一个时辰后就来接您出去。”   “何缇骑,多谢你。”连翘翘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喉咙眼里蹦出来,她双手将钥匙捂在襟口,眼圈湿漉,对何小林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大牢里的动静,就碎步往走廊尽头奔去。   兴许是牢房阴冷潮湿,帷幔摸起来冰冰凉凉,还有些沉重。连翘翘拨开帷幔,指尖哆嗦着打开阴沉沉的牢门。她紧盯住巴掌大的铜锁,生怕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引来狱卒的注意。   咔嗒,锁头松动。   连翘翘一个闪身挤进牢房,却被明亮的烛光闪到眼睛,睫毛颤动,刺出了眼泪。   “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雁凌霄话音带笑,“成天哭,亲你也哭,在榻上也爱哭,真是个哭包。”   连翘翘徒劳地张张嘴,看到雁凌霄手背在脑后,躺在一张铺着狼皮毯子的软榻上,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见她脸色不好,才慢慢吞吞坐直身子,还腆着脸拍一拍大腿,让她坐过去。   “世子!”连翘翘气得话都要说不利索了,对满屋子的香炉、绒毯、书案、箱笼指指点点,手指尖都在打颤,“您这是在坐牢,还是在住店?”   眼见着又要把人气哭,雁凌霄总算意识到问题严重,“唔”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乔装打扮成小太监的连翘翘裹进怀里。   连翘翘冷着一张雪白无瑕的小脸,胳膊抵在他胸前,避开他的亲吻。   “坐牢呢,缺个好欺负的狱卒。住店,则缺个暖被窝的……嘶。”雁凌霄骂了句下流的脏话,别开脑袋,舔舔嘴角的破口,有些难以置信,“连翘翘,你胆儿肥了?敢跟我动手?”   连翘翘怔怔凝视着泛红的右手,也觉得自己是不要命了。她身子一晃,膝盖发软,当即就要跟雁凌霄跪下请罪。可雁凌霄却制住她,揪住她的领口,捧着脸庞俯身吻了下去。   连翘翘整个人都迫不得已挂在雁凌霄身上,纤细的小臂环住他的脖颈。她艰难地,在密集的似乎永无止境的亲吻中呼吸:“唔……”   身躯像浸入沸水的冰雪,转瞬之间就融化、消逝,难分彼此。她尝到雁凌霄唇上的血腥味,可是渐渐的,又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张嘴。”雁凌霄勾一勾嘴角,似乎心情极好,有条不紊摘掉连翘翘头上素色的幞头,黑色的头冠。   连翘翘褪去太监的青袍,手半遮半掩挡在前头,藕粉的系带在肩窝勒出浅痕。她一面哭着配合,一面暗骂雁凌霄混蛋,她担心了好几天,哭了两个晚上,都哭给鬼去了。   “夫人。”雁凌霄一手捂住额头,哑声道,“您大可以在心里骂,骂得娇里娇气的,要我怎么下得去手?”   夫人两个字宛如定身咒,连翘翘面色生晕,掩住嘴,不肯再动弹。   烛光摇曳,两条人影蜿蜒着,挤挨着,映在墙面上。束发的幞头成了束缚手腕的凶器,藕粉绸带绕在双眼前,被泪水浸湿。   连翘翘没了骂人的力气,憋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世子爷在宗正寺天牢里吃香喝辣,想必也不缺人伺候,是妾身多虑了。”说罢,就挣扎着起身想走。   “别动。”雁凌霄捉住她,俯在耳边说,“让我抱一会儿。”   耳尖发烫,雁凌霄的呼吸和话音都近在耳畔,胸腔的震颤几入骨血。连翘翘不再挣动,茫然地看着牢房墙面上挂的画,轻轻按住雁凌霄横在她胸前的小臂,似乎想借此触摸自己的心。   她看得出,雁凌霄很高兴。如果她想借机在雁凌霄心里留下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那么她已经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她并未对此心生喜悦?为什么她的心像被泡进梅子醋里,一个劲儿发酸、窒息,仿佛永生永世得不到解脱? 第30章 🔒身世   察觉到连翘翘心情不爽利, 雁凌霄叹口气,将她翻过身,柔腻的身躯裸裎着, 横躺在粗粝的狼毛绒毯上。   雁凌霄拨开连翘翘鬓角的碎发, 眼底盈着烛光,话音里难得有几分温情:“夫人能来看我, 我很高兴。”   “妾身不过来探个监,想着雪中送炭,却成了锦上添花, 在世子爷这儿就从小夫人成了夫人,升官发财了?”连翘翘移开眼,凝神望着雁凌霄系在脖子上,一晃一晃地垂在她鼻尖上方的赤色玉佩, 心里越想越憋屈, “不对,怕是连锦上添花都不算, 世子在宗正寺要什么没有?想来也不缺人陪吧。”   雁凌霄闻言愈发喜悦,嘴角止不住笑意:“夫人来宗正寺前去过酸果子铺?我闻闻, 是醋栗子味?”   他俯身去嗅闻连翘翘, 后者躲闪不及, 四肢被裹进狼毛毯子中,毛茸茸的,蹭得发痒。   挣扎间, 连翘翘扬起脖颈,朱唇茫然地翕张, 她下意识一口衔住雁凌霄的玉佩, 触感温凉, 像含了一枚千年寒冰,又仿佛能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   雁凌霄身子一紧,屏住呼吸缓了缓,随后摘下那枚玉佩,戴在连翘翘纤细的脖颈上。细细的红线蜿蜒在起伏的雪肉,刻作凌霄花的红玉没入沉沉的阴影。   他别过脸,松开连翘翘,咳嗽一声:“说正事,有件事要拜托夫人。”   连翘翘强撑着跪坐起身,披紧狼毛毯子,罥烟眉拧成一道小结:“世子吩咐的事,妾身在所不辞。”   “我在宗正寺不会耽搁太多时日,但有一事仍需要可信、得用的人去做。”雁凌霄的手探入绒毯,摸索几下,须臾,与连翘翘十指相扣,“玉佩乃是信物,你带上它去京城田子巷尾,找一位姓吴的嬷嬷。她年纪四十几许,是我母妃当年的陪嫁丫鬟。见到信物,吴嬷嬷就会明白你的来意,之后再带她去见长平侯。”   连翘翘竖起耳朵听,生怕听岔一个字就谬之千里。她攥紧胸前的玉佩,从头到尾默念一遍雁凌霄的交待,方才定神道:“世子放心,妾身省得了。”   “别害怕,大胆去做就是了。”雁凌霄捏一把她面颊的软肉,翻身下榻,赤着上身为她捡落了满地的衣裳。   连翘翘的脸红到滴血,瞥一眼雁凌霄线条明晰的腹肌,和随着走动、弯腰的动作而牵扯紧绷的肩背。他皮肤白皙,一如白玉雕就的神祗。   她整个人缩进毯子里,手忙脚乱换上太监的圆领袍衫,强自忽视衣角上沾染的湿痕,以及萦绕鼻尖羞人的麝香。   “夫人穿这一身,别有一番……风味。”雁凌霄轻笑,为她捡来鞋袜,托着足底,握住圆润的脚踝,好生将如玉如脂的双脚套入粗劣的棉布足袋。   连翘翘没被他这样伺候过,有些坐立不安,嘴唇抿了抿,刚想挣开双脚,耳畔又响起雁凌霄的声音。   “早先说过,要为你换一桩身份,眼下倒是个好时机。”雁凌霄道,“王璞的远亲有位连襟,如今任八品太常博士,和你五百年前乃是一家。他官位不高,但胜在是清流小官,背景干净,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我已与连博士私下商议好,借用他早夭的姑娘身份,为你挂上户贴。从今往后,你就是连家的三姑娘,有父母,有姊妹……”   一开始,连翘翘甚至没明白雁凌霄的意思。少顷,她的心脏咚咚直跳,仿佛回落人间,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雁凌霄说的话:“世子说的可是真的?”   雁凌霄勾起嘴角,为她挽好发髻,束好幞头,而后沉着声音反问:“我几时骗过你?”   “世子殿下。”连翘翘踮起脚,蹦起来,扑进雁凌霄怀里,勾住他的腰,“再造之恩,翘翘永世不忘。妾身欠您两条命,以后会一一还清……”   “还清?”雁凌霄神色微冷,垂眸睨向连翘翘,“夫人打的好算盘,跟我说一说,你想怎么还?”   连翘翘将雁凌霄的不悦看在眼里,环住他的脖子,讨好似的亲吻他的喉结,口中呐呐:“好世子,妾身说错话了,您别跟我一般计较。”   她嘴角上扬,心口噗噜噜冒着泡。她要有家了,哪怕是个只写在户贴上的家,也比孤身一人颠沛流离来得好。   她不再是明月楼的连翘翘,而是连家三小姐翘娘。   *   翌日,田子巷。   连翘翘在红药搀扶下矮身下轿,手扶帷帽沿,透过雾青绉纱小心打量巷子左右的小院。   此处住的多是商贾人家,屋檐、门楣谈不上气派,院落狭小,巷子口挤满等待卸货的骡车和油布马车,人声藉藉。连翘翘皱一皱鼻翼,嗅到一股骡马身上的腥臊味。   “姐姐可认识吴嬷嬷?”连翘翘问。   红药挽住她的臂弯,紧赶慢赶往巷尾走,悄声道:“回夫人,奴婢是王府的家生子,只略略听奴婢爹娘说起过,世子爷一岁前,先王妃就做主让吴嬷嬷放归良籍,据说嫁给了一位开香料铺子的掌柜,没再回过王府。”   连翘翘了然,待闻到一股冲鼻的香味,就停下脚步,敲了敲院门。   不多时,院门开了条缝,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探出头,见门口是两位锦衣华服的女子,面上发红,磕巴着问:“你们找谁?”   连翘翘莞尔,声音轻柔:“这儿可是吴娘子府上?”   院内传来一声责骂,少年缩回脑袋,嘀咕一番,又转过头,一脸纳罕地请她们进去:“我娘在里间,夫人这边请。”   连翘翘跟在后头,轻踢裙摆,避开地上铺晒着的香料。   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候在廊下,她身形富态,五官圆融,隐约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子。   “吴嬷嬷。”连翘翘福身行礼,“此番叨扰,是有要事相请。”   妇人眯眯眼睛,上下打量她和红药的衣裳,旋即了然道:“沂王府的人?”   “哎。”连翘翘从颈间取下那枚凌霄花赤玉佩,递给吴嬷嬷,柔声说,“我奉世子之命,前来拜会,还请嬷嬷看在世子的份上不吝赐教。”   吴嬷嬷拿过玉佩,摆在手心,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语气和缓、亲热许多:“夫人随我进屋,喝几口热茶。”   吴嬷嬷的儿子拢着袖子,就要去厨房烧水,却被吴嬷嬷喊住:“你去院门口蹲着,别叫人进来,连你爹回来也不行。”   红药笑吟吟道:“还是奴婢去烧水煎茶吧,夫人和嬷嬷且等上一等。”   连翘翘被吴嬷嬷挽着进了里屋,坐在茶桌上首。   “夫人,您请坐。”吴嬷嬷坐在一侧的矮杌上,见连翘翘起身相让,忙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好,“地方小了些,腾挪不开,夫人您多担待。”   她目露慈祥,仔细看了看连翘翘,一叠声道:“好,好,世子身边有您这般知冷知热的人,若王妃泉下有知,也能欣慰了吧。”   “嬷嬷取笑我了。”连翘翘与吴嬷嬷寒暄几句,得知她近年一切都好,只是时时思念早逝的王妃,惦记幼年丧母的世子,“世子身子康健,备受陛下荣宠,但……嬷嬷可知道,世子的身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嬷嬷面色骤变,她在田子巷,自然也听说过一个月来闹得满城风雨的假世子案,也大略猜到雁凌霄如今不是被禁足,就是被关进了宗正寺。   连翘翘握住吴嬷嬷的手腕,半蹲下身,平视吴嬷嬷:“嬷嬷,兹事体大。我相信世子不会有事,但这事若不早些解决,世人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到那时,无论是世子的清誉,还是先王妃的身后名,都会沾染上污迹。嬷嬷既然惦念世子安危,也愿意信我,那么就拜托您,请告诸一切真相。”   “夫人,并非老奴不愿意开口,只是……”吴嬷嬷抿紧嘴唇,温婉团融的脸隐没在屏风的阴影中,“世子的生父,乃是当今圣上。此事若说出去为世子声辩,保不齐就是把世子往火坑里推,还会牵连王妃的名誉。”   “什么?”连翘翘身形俱震,愕然道,“您的意思是……?”   她不敢再说下去,以袖掩口,用气声道:“可是王妃,是陛下的亲弟媳,这……”   连翘翘顿时明白了吴嬷嬷的顾虑,一时心荡气促,五阴炽盛。她揪紧绡帕,思虑良久,思及雁凌霄俊美的眉眼,和昨夜床笫之间的耳鬓厮磨、温言细语,忽而恍然大悟。   “吴嬷嬷不必忧虑。”连翘翘道,“世子人虽在宗正寺,但从未受皮肉之苦,还被仔细伺候着起居、饮食,如此一想,能让宗正寺客气相待的人,除了陛下,又会有谁呢?   嬷嬷,陛下他一定心知肚明世子的身世。我不敢揣度圣人的心思,但是嬷嬷,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既然不怪罪世子,那么眼下定缺一位能证实世子身份的人证。我明白,嬷嬷担心家里人受连累,但嬷嬷何不想想,给陛下递台阶,让天家父子团聚,这是何等的恩德?旁人想修还修不来呢。”   她说得口干舌燥,恰逢红药端茶进来,就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清爽的散叶茶。   吴嬷嬷沉默良久,黑蚕似的眉毛颤了颤。她握住连翘翘的手,低声说:“老奴省得了。”   “嬷嬷大恩,我和世子都会记在心上,不会让您受了委屈。”连翘翘长吁一口气,扶起吴嬷嬷,“您打点好家里,今日就随我去拜见长平侯。”   “长平侯?”吴嬷嬷讶异。   连翘翘心下惶惶,有几分紧张,但仍是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她弯起嘴角,柔声道:“一切都是世子的吩咐。咱们去拜会长平侯,再由他带咱们去求见皇上。” 第31章 🔒良娣   天色昏蒙, 一行三人赶在入夜前入了长平侯府。   长平侯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不过两个月,就比正月灯宴时老了许多。他须发皆白, 双目黄浊, 见到连翘翘却眼前一亮,老泪纵横。   “连夫人, 老夫久候多时,您总算是来了。”长平侯引她们进去,还让侯夫人差遣丫鬟为她们准备入宫的衣裳。   “多谢侯爷。”连翘翘福身道, “此番若是能让世子顺利脱困,事后世子殿下定会记得侯爷的好处。”   长平侯摆摆手,唏嘘道:“老夫也不图这些,不过是报世子救命之恩罢了。”   茶水陆续呈上, 长平侯坐在上首, 缓缓告诉连翘翘,早在一个月前, 世子就对如今发生的事有所准备,也预料到陛下不会深究他的罪责。   连翘翘的罥烟眉轻拧:“侯爷, 既然陛下和世子都明了彼此的身份, 为何不早些时日认回世子?何必多此一举, 让世子白白受一回委屈?”   长平侯讪讪道:“老夫不敢妄言,只是依老夫浅见,世子先前在皇城司如鱼得水, 坐山观虎斗岂不美哉?”   连翘翘听得一脸茫然,杏眼眨巴几下, 反问道:“所以, 是世子不想认皇上?那陛下闹这么一出是想……”   “嘘。”长平侯被她两句话吓得腿栗股栗, 树皮一样苍老的脸皮抖了又抖,“夫人,圣人的心思岂是我等能够揣度的?”   他唤侯夫人进来,让她领连翘翘等人去客院休息,养足精神,天一亮就随他进宫。说罢,脚底抹油似的走了,生怕连翘翘又说出句惊天动地掉脑袋的话来。   *   白露暧空,月落参横。   马车辘辘而行,连翘翘揭开车帘一角,见恢弘的宫城在熹微日光里,宛如蛰伏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就能将人不带骨头地嚼碎,吞吃入腹。   起先她还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可马车越靠近东华门,心跳就越剧烈,身上的华服如枷锁般挤压周身的骨骼。   她不确定,见了皇上能否顺利将雁凌霄从宗正寺解救出来。更不确定,如她一般身份低微的人,知晓了天家父子的秘密,能否保住小命。   早知道,就不该答应雁凌霄,上了雁凌霄的贼船,哪还有下船的道理?连翘翘扼腕,越想越后怕。   宫城外响起首陀、行者敲击梆子报告时辰的声响,日头彻底从城墙外冉冉升起。   连翘翘扶着红药的手腕下车,脚下踉跄,险些崴到脚踝。   红药忧心忡忡道:“夫人可还安好?”   连翘翘长吁一口浊气,站稳脚跟,松开红药的手:“一切都好,该说的不该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姐姐在东华门外候着,若是午时过后,我和长平侯都没出来,你就去找何缇骑,让他带你去宗正寺,请世子爷示下。”她敛眉正色,颤抖的指尖蜷缩进袖中。   “不会有事的。”连翘翘安慰红药和吴嬷嬷,又像在自言自语,“世子都安排好了。”   宫里规矩大,连翘翘和吴嬷嬷被宫门守卫查验过身份,又让女官从头到脚检查过一遍,确认没有夹带禁物,才请她们在东华门内一处偏殿的耳房里等候。   这一候便是两个时辰。耳房闷热,连翘翘捻起绡帕一角拭汗,握住脸色苍白的吴嬷嬷的手,和她的手一样发凉。   吱呀,一位方脸阔额的紫衣太监推开门,面上带着谦和客气的笑:“夫人,嬷嬷,陛下正与长平侯吃茶呢,听说夫人来了,特特儿遣咱家来请。”   “敢问公公贵姓?”   紫衣太监微笑:“不敢言贵,鄙姓敬。夫人随我来吧。”   “哎,多谢敬公公。”连翘翘双手交叠在腰间,道一声谢,不敢多说多问,垂下头紧跟在后面,余光瞥见两侧褚红的宫墙向身后蜿蜒。   身在其中,才觉出宫墙之高,而她与墙根下慢腾腾爬行的虫蚁无异,每走一步,都须耗费极大的勇气。   敬公公见她脸色不好,手揣在袖子里,笑道:“夫人且松一松弦,陛下宽和,不会为难您的。”   “多谢公公提点。”连翘翘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和吴嬷嬷一道在文德殿外候了一盏茶的时间,敬公公终于从殿内出来,宣她们进殿觐见。   一进殿内,就闻到自金狻猊中缕缕飘散出的杜若冷香,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连翘翘胆子小得针尖大,什么也没看清,就闷头跪拜下去,声音细若蚊吟,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鼠:“民妇连氏叩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福金安——”   端坐上位的皇帝咳嗽几声,接过紫衣太监的茶润喉,方才冷嗤一声:“前些日子霄儿闹得满城风雨的妾室,就是你么?”   “臣妇有罪,辱没世子声名,请陛下宽恕。”   连翘翘梗着脖子,冷汗自鬓角滑落,悬在下巴尖上,再嘀嗒掉在金青色的石砖缝里。   皇帝胸膛几度起伏,像是喘不上气,声音嘶哑:“罪臣雁凌霄已非沂王世子……你也没资格为他求情。”   话说到这个地步,连翘翘退无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望一眼袖手闭目盘手串的长平侯,一股脑将吴嬷嬷所说的雁凌霄身世和盘托出。   “陛下,世子……雁公子对陛下的孺慕之情天地可鉴,求陛下念在已逝的沂王妃份上,饶恕公子吧。”   文德殿内鸦默雀静,唯有香线燃烧时扑簌而落的动静。   皇帝转动扳指,半阖着细纹密布的眼皮,冷漠的目光如淬剑的冰水,倾落在玉阶下匍匐身躯,脊背发颤的女人身上。   “这些话都是霄儿教你的?”皇帝缓缓问道。   连翘翘硬着头皮:“……是民妇自作主张。”   皇帝的心绪复杂难言。若非大绍内忧外困,几位不成器的皇子难以支撑局面,或许他终其一生都不会认回雁凌霄。他也知道,雁凌霄对此了然于心。   愧疚么?也许吧。   但当他已皇位做饵,诱使雁凌霄入局,却换来对方的无动于衷,皇帝心中的愤怒如厉火,将那点愧疚燃烧成灰,风一吹就散得一干二净。   “他把你推到台前,所图为何,想来你心中自有计较。”皇帝神情愈发阴沉,觉得讽刺又可笑。   枉他以为雁凌霄会是合格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拿是否入局当筹码,把他和沂王府一系尽数算计了去。   闻言,连翘翘掌心撑地,战战兢兢抬起头,睫羽轻颤:“陛下,民妇不知。民妇只相信陛下的舐犊之情,不会因外物减损分毫。”   皇帝一怔,一时看不透玉阶下的女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若是真傻,那为她费尽心思筹谋的雁凌霄算白了工夫。若是装的,那他这位流落在外的好儿子,就是个被乱花迷了眼的蠢材。   皇帝起了兴趣,黑沉的脸色和缓许多,让敬太监给连翘翘二人赐座,把玩着麒麟如意,细细盘问她的身世。   连翘翘喉头一紧,眼珠子紧盯指尖:“民妇是太常博士连如阙的女儿,行三,上面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民妇幼时体弱多病,寄养在京郊庄子上,去年底在庙会与世……雁公子相识。”   敬公公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皇帝颔首:“太常博士,倒是个清要职位。你父如今官衔八品,为妾也不算委屈了你。”   连翘翘呐呐无言。旋即,又听皇帝道:“宣中书舍人觐见,草拟圣旨着雁凌霄乃龙血风髓,恢复其皇子身份,重新序齿为四皇子。封太常博士连如阙之女连翘翘,为从三品良娣。封民妇吴氏,为七品敕命夫人,赐金银各百两。”   心头一突一跳的,周身的血液涌向天灵盖,耳畔一波波潮汐般的嗡鸣。连翘翘与吴嬷嬷对视一眼,相携着俯身行礼,额头抵住手背:“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闭了闭眼,挥手让他们退下:“朕乏了,都下去吧。”   静候多时的长平侯起身拱手:“臣告退。”   敬公公送他们三人出宫,行至文德殿外,笑眯起眼,向连翘翘道喜:“连良娣是有福之人,咱家在这儿先贺一声。”   连翘翘尚未适应突然间鲤跃龙门的身份,窘迫地退了几步,福身道:“公公客气了。臣妇的荷包香囊等物都在宫门女官处……”   敬公公笑道:“能沾一沾良娣的喜气,已是咱家的福分,哪敢问良娣讨赏呢?”   长平侯面有喜色,捋下一枚金扳指,递给紫衣裳的太监:“连良娣不必客气,这份礼,由老夫替你送吧。”   连翘翘哑然,一出文德殿门,上至长平侯,下至宫里的太监、宫女,待她的态度都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叫她茫然费解。敬公公甚至差人叫来两顶软轿,特地嘱咐让小太监脚下稳当些,把她和吴嬷嬷、长平侯送去宫外。   在她受宠若惊之时,陛下的旨意已像飞鸟般抵达京城各处,有如冷锅里爆豆,平地一声惊雷,让沉寂许久的京城炸开了锅。   而更叫宗室勋贵、满朝文武在意的,不是雁凌霄曲折起伏的身世,而是他那位被封作从三品良娣的娇妾,连翘翘——在大绍,唯有太子之妾可称良娣。   *   自出了宫门,坐上长平侯府的车驾,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烟雨朦胧,依稀能听见运河舟楫拍击水面的摇橹声。   马车径直向宗正寺驶去,橐橐的马蹄在大门前止住时,早得到消息的寺正等人已抹着满头热汗,垂手候在门边。   长平侯先行下车,车窗外随即响起一阵寒暄:“长平侯,侯爷……”   红药撩开车帘,连翘翘珊珊步下车驾,宗正寺上下官吏不由随之一静。她尚未入皇家玉碟,一夜之间就随雁凌霄鸡犬升天,身份高贵但也尴尬。   “连夫人。”寺正讪讪道,“世子……殿下那厢,陛下早已关照好了,没叫殿下吃一星半点儿的苦,喝茶的水都是清岚山上挑的泉水。”   连翘翘抽一抽嘴角,她能不知道么?雁凌霄但凡擦破点油皮,宗正寺这帮人都能在脖子上留一块碗大的疤。   “大人费心了。”连翘翘柔声道。   正说着,宗正寺里间热闹起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外院候着的人群遽然一静,望着年轻俊美的新晋四殿下全都屏住了呼吸,躬身行礼:“殿下安好。”   雁凌霄一身皇城司的常服,黑衣银甲,自箭袖到手甲俱是白银般的精铁,在雾气蒙蒙间,宛若一束天光。   他微阖双眼,看向站在青油纸伞下烟雨霏霏中的连翘翘,勾一勾唇,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过来。”   连翘翘心头一颤。   随即,她推开红药手持的纸伞,拎起裙摆闯入雨幕,绣鞋踏开一弯弯积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张开双臂的雁凌霄怀中。   “殿下。” 第32章 🔒偷闲   “委屈你了。”雁凌霄搂住连翘翘, 玎玲作响的步摇在他指尖重归平静。   连翘翘仰起头,激越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眼眶濡湿。刚想开口就听见长平侯尴尬咳嗽, 于是忸怩地推开雁凌霄, 轻扯他的袖子:“殿下,咱们回去吧。”   雁凌霄瞥一眼长平侯等人, 牵过连翘翘的手,淡淡道:“诸位大人请留步,不必相送。”   宗正寺的寺正哑然, 喃喃道:“殿下,这怎么行?”   他还琢磨着派一辆宽敞的马车护送雁凌霄回去,再请中人递拜帖,摆一桌酒宴跟雁凌霄请罪呢!   可雁凌霄连一丝目光都欠奉, 略略颔首后就与连翘翘相携上了马车。   “妾身已派人将吴嬷嬷好生送回家, 殿下若是想请嬷嬷来叙叙旧情,不如明日……唔。”连翘翘阖上眼, 手抵在雁凌霄肩头,小声嘀咕, “殿下, 外边还有人呢。”   雁凌霄只将她抵在厢壁角落亲吻, 吮吸下唇,咬出牙印子,微微发肿了, 才不甘不愿往后撤:“躁了一个月,现在让我做柳下惠?夫人好大的面子, 升官发财了, 就对我过河拆桥, 这不好吧?”   明明前两日才做过,这话说的,连翘翘都替他臊得慌。软绵绵地嗔他一眼:“殿下惯会排揎人,不跟你说了。”   侯府的车驾说不上小,但多了个雁凌霄,大喇喇岔开长腿坐在当中,连翘翘只得缩手缩脚挤在车尾,没多久,就被人扯过手腕,坐到雁凌霄腿上。   “去城郊金明池,遣人备好画舫,今夜留宿琉璃岛。”雁凌霄屈起手指,轻敲车壁。   “是,殿下!”车夫得令,打一个尖锐的呼哨。   春风卷起车帘,湿润清凉,吹散车内的燥热。连翘翘捂住嘴,忍耐细碎的惊呼,耳尖仿佛戴了一对相思豆。   车外雨密还疏,花枝不堪重负,折了一回又一回。   *   是夜,沂王府。   沂王妃沉着脸,拨动手捻,口中念念有词。少顷,她拨冗看向跪在榻边的雁凌云,声音发懒:“我提点过多少次,不要自作聪明。现在倒好,既得罪了雁凌霄,又得罪了皇上。云儿,你要是当真以为,没有人能看得出首尾,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孩儿知错了。儿子也想不到,雁凌霄会是龙子,更想不到,陛下为了给他铺路,情愿认下兄夺弟媳的罪过。”   啪!雁凌云歪过头,捂住青紫的嘴角,嘴唇都发白,他膝行几步,如幼童般匍匐在沂王妃膝头,“母妃,是儿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您跟外祖父说,跟舅舅说……他们总有法子。”   雁凌云的眼睛清澈而透亮,黑漆漆的,沂王妃似乎想起幼时的雁凌云,也总这般扑在她膝头。那是多么好的年岁,她有世人皆羡的儿子,年少聪颖,从没让她失望过。这才多久,事情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沂王妃狠狠闭上双眼:“早知如此,当日应该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把他强占连氏的秽闻捅出去。如今时机已过,多说无益。”   她握住雁凌云的手,用力拍他的手背,虚弱的声音像是从破了洞眼儿的风箱中挤出似的:“云儿,听母妃一言。你哥哥既已是皇子,外人眼里他始终是沂王府走出去的,跟咱们母子俩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再不愿,他也是你的兄长。圣上将他认回去,少不得要给王府安抚。等过两个月,母妃就让你外祖的门生为你请封。”   言下之意,既然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如放下芥蒂,和雁凌霄握手言和。日后在朝中,还能互为倚仗。   雁凌云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他闭了闭眼,牙根耸动,端和温文的脸孔有些扭曲。   良久,雁凌云挣开王妃,拱手道:“儿子明白了。那些参大哥的折子,都是三皇子的人递的,儿子不过是被他们的妖言蛊惑。过几日,儿子会亲自向大哥……不,向四皇子殿下负荆请罪。”   *   王府大街老早的鱼轩莅止,冠盖相望,俱是来恭贺沂王府一门双喜的王公贵族。   正主的车驾反倒被堵在巷子口,小朱子跳下车驾,泥鳅一样钻进车流里,过了一炷香,方才腾挪出一条让马车慢悠悠挤进去的过道。   连翘翘指尖抵着下巴,艰难地系好帷帽。没成想,被雁凌霄一抬手摘去,还恶劣地抬起一边眉毛笑她:“王府里都是老熟人,何必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可是……”连翘翘嗫嚅,“王府门前那么多外人呢。”   雁凌霄哼了声:“让他们看去。”   说罢,他伸出手,亲自搀扶连翘翘踩着铺了绒毯的矮梯下车。   这时候还没进王府的,都是些门第不高的小贵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雁凌霄一出现,机灵的人早就下车候着,纷纷拱手道好:“四殿下……见过四皇子。”   雁凌霄还未序齿,不好回应这些话,颇显轻狂地点点头,领着连翘翘走正门进了沂王府。   一阵香风袭来,旋即飘散。   待他们走后,久候在门边的贵族子弟们终于醒过神,面面相看;“刚才那位,莫非就是连良娣?果真是位难得的美人。”   “谁家的女儿?太常寺连博士家的吧,嗐,那老东西也算踩了狗屎运了。不声不响的嫁女给世子为妾,这才多久呐,居然成了,咳,的岳丈!”   “你还别说,既然那位不是沂王府的人,就不必守三年孝期。等入了夏,最迟年底,陛下定是要给那位指婚的。眼下的形势,多少人都盯着四皇子妃的位置呢。”   这些交头接耳的八卦,连翘翘自然没听到,就是听到了也不甚在意。难得跟雁凌霄再来一次沂王府,她有更紧要的事须要去做。   沂王妃和雁凌云候在正堂外,母子二人均盛装打扮,换上了进宫才穿的朝服。阔别多日,先是一番泪眼婆娑的寒暄。   雁凌霄摩挲手甲,好整以暇听着,见雁凌云噗通一声跪下,适才挑了挑眉。   “世子哥哥。”雁凌云深深俯首,“……四殿下,之前是臣弟怒火烧心,被小人欺瞒,让殿下蒙受冤屈。臣弟愿负荆请罪,只要四殿下能够出气。”   此话一出,连翘翘这般迟钝的人都眉头打结,白生生的小脸皱成一只包子,躲在袖子里的手悄摸扯一扯雁凌霄蹀躞带上的紫藤香囊。   雁凌霄弯了弯嘴角,躬身扶雁凌云起来,说了些不计前嫌的套话,端的是兄友弟恭,感人肺腑。   “霄儿,陛下让你几时入宫?”沂王妃提议道,“既然旨意没下,这段时日也不用去皇城司上值,成天住在城郊来来回回的耽误工夫。不如还是住在家里,世子的院子给你一直留着呢。”   雁凌霄收敛笑意:“宫里来了人说,陛下叫我明日就携家眷、仆从入宫。”   沂王妃有些尴尬,扶着雁凌云的胳膊咳嗽两声:“你是个懂事的。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只记得沂王府始终是你的家。等过两年云儿大了,在朝中和你互相唱和,也是一桩美谈。”   雁凌霄丢下一句“王妃的话,侄儿铭记于心”,就推说要差遣奴婢收拾进宫的行李,揽住连翘翘的肩走了。   影壁前,雁凌云与沂王妃四目相对,皆松一口气。   *   行到世子院中,连翘翘到底没忍住,攥住雁凌霄手甲冰凉凉的指尖,仰头问他:“殿下,早先京中杂剧班子传出那等污言秽语,害得殿下去宗正寺走了一趟。背后之人,爷可查清了么?”   “嗯?”雁凌霄轻笑,“夫人以为呢?”   “妾身上哪儿打听去?”连翘翘扁着嘴,“我只认一个死理儿,谁得利就是谁下的黑手。殿下神通广大,一定早就知道,何苦为难我呢?”   雁凌霄瞧她再捉弄两下就要耍小性了,遂搂住她的腰,在发心落下一吻,低声说:“多谢夫人提点,我心中有数。”   入宫的行李自然不用他们亲自收拾,红药早早列了单子,让小太监们打包得用的小件家具、先王妃留下的花瓶、屏风等物,再让侍女们把库房里的皮货、珠宝一一清点装箱。日常用趁手的都带进宫,其余的则装上骡车,送上运河边候着的漕船,一律放到琉璃岛去。   见红药额头束了汗巾,叉着腰忙里忙外,连翘翘便净过手,亲自为雁凌霄煎茶。再取过从琉璃岛上带来的针线篓子,走线如飞般绣一只粉底银线的荷包。   二人都换了家常衣裳,一左一右坐在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闲。当中隔了只矮几,也不耽误雁凌霄捣乱,捉住连翘翘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明日进宫,我特意挑了座离玉清殿八百里的住处,旁人都还算人模狗样,你只记得,离三皇子远一点。”雁凌霄叮嘱道,“我那位三哥,不干人事,荒唐得很。”   连翘翘抬眸,思忖道,雁凌霄也人模狗样,也不干人事……   “连翘翘,”雁凌霄啧了声,“说人坏话,也别全写脸上。”   说罢,手臂肌肉一发力,掣住连翘翘的腕子,将人从矮几后方半人宽的窄缝里,一把拽入怀中,掀开袄裙作势要打。   两人厮闹一通,连翘翘细瘦的胳膊环住雁凌霄的脖子,气喘吁吁吐气若兰:“殿下,我知错了。”   雁凌霄呼吸浓重,低着额头唤她:“良娣,愿不愿意随我入宫?”   一声“良娣”叫连翘翘听得耳热,她别过脸,从雁凌霄身上滑下去,倚着迎枕,捡起绣绷岔开话头:“殿下,宫里可有王府这般宏大的藏书阁?那些古籍、画卷,不带一些回宫里去么?”   “怎么,良娣想去藏书阁重温鸳梦?”雁凌霄一手支着后脑,半眯着眼,散去紧绷而涌动的灼热。   忒不着调!连翘翘被他三句不离调戏人的样子气到,竟开始怀念起初时高冷倨傲的雁凌霄。她停下手中针线,扭过身子不欲搭话。   雁凌霄这才发觉逗过了劲,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问:“绣的什么?”   连翘翘指尖一颤,轻哼:“妾身自个儿用的,还在打框架呢,看不出模样。”   话毕,咬断银色丝线,卸下绣绷,把做到一半的粉荷包丢进螺钿鎏金的针线盒,藏进一干碎布头中。 第33章 🔒醉酒   河倾月落。   连翘翘困得发懵, 被红药推醒:“良娣,时辰已到,该起床换洗准备入宫了。”   她迷迷糊糊支起身子, 问红药:“殿下已经出门了么?”   “殿下一个时辰前已出发去了太庙, 是圣上身边的敬公公亲自来接的。”红药掩嘴一笑,“殿下还说, 让奴婢别吵着良娣,良娣昨夜熬了半晚上,殿下不忍心呢。”   连翘翘讪讪:“殿下的大日子, 我本想为他亲自穿戴,居然没熬住困。”   皇帝认回雁凌霄,朝中少不得几番唇枪舌战,腥风血雨。奈何圣心笃定, 一应人证物证俱全, 北辽、南梁又皆有异动,原本以祖宗之法坚决反对雁凌霄改宗、重录玉碟的朝臣们背地里也都有了别样的心思。   红药为她梳头、束发, 一边转述雁凌霄的交待:“殿下说不准要忙上几日,吩咐奴婢细心伺候良娣。宫里比不得琉璃岛自由, 良娣仅须安心待在玉英殿, 一切都殿下回宫再说。”   天色初明, 连翘翘坐上一顶桃红软轿,身后跟着绵延一条街的几十辆马车,经东华门抬进大内。   雁凌霄前程未定, 连翘翘不合规矩得来的良娣位分,没有真正的太子良娣依仗也算情有可原。守在宫门边观望的各方人马, 不多时就将这则笑话传入百官后院。   连翘翘对此一无所知, 她端坐在轿中, 一手攥着腰间的粉底银纹荷包,一手扶住摇摇晃晃的珍珠步摇。   心里发虚,田七娘想必已然知晓了她随雁凌霄入宫的消息。从沂王世子外室,一跃成为皇子的良娣,若田七娘背后的那位大人心狠些,绝口不提带她离开的话,而是拿捏住把柄,让她继续蛰伏在雁凌霄身边,打听更隐秘的情报,她该如何是好?   从前,只是雁凌霄不会放过她。等进了宫酿下大错,宗正寺、皇城司,几百双眼睛盯着,她想留下全尸恐怕都成了奢望。   连翘翘闭了闭眼,不欲去想。她能活到今日已是费劲心思,若成日忧心将来,饭都该吃不下了。   半炷香后,软轿在玉英殿前停下。红药挂好轿帘,率一众宫女、侍女向连翘翘福礼:“良娣安好。”   连翘翘搭着红药的腕子下轿,轻踢罗裙,步履珊珊。日头爬上兽脊,连翘翘手搭凉棚,眯了眯眼睛,声音轻柔,像清甜的桃子酒:“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玉英殿原本的宫女、太监们施施然起身,打眼见着连良娣的容貌时,俱是一怔。待连翘翘率王府带来的侍女们步入前殿,方才如梦初醒。   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皇帝将玉英殿指给雁凌霄,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下人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为了来玉英殿烧热灶就差打破头。眼下雁凌霄后院里就连翘翘一枝独秀,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思,他们待连翘翘谈得上一句如沐春风。   “良娣,先喝口百宜羹,润润嗓子歇一口气。”有个容长脸丹凤眼,衣衫比旁人鲜亮几分的大宫女温声道,“奴婢是玉英殿的一等宫女绿芍,往后良娣有什么吩咐,尽可以找奴婢。”   连翘翘见绿芍不过比自己大两三岁,但行止有度,进退合宜,通身的气派胜过许多大家主母,气势莫名就矮了半截。她不愿露怯,求助似的睃一眼红药。   后者极有眼色地接过百宜羹,捻起调羹撇开热汽,笑吟吟道:“绿芍姑娘,羹汤烫口,良娣是猫舌头,吃不了烫的、燥的、辛辣的。且先放一放,良娣过会儿再用。”   绿芍神色尴尬,作势要向连翘翘请罪,却见连翘翘扶着沉重的发髻说:“红药从前是殿下身边的大丫鬟,往后玉英殿大小事宜都去问过她,别问我,我可不懂这些。嘶,满头的簪子拽得我头疼……绿芍姐姐,帮我除却钗环,通一通发。”   一众宫女、太监面面相看,心道,这位连良娣嘴上说对庶务一概不通,可三言两语间就让沂王府来的红药和玉英殿的绿芍对上,分明是在扮猪吃虎。想也知道,独得四殿下恩宠的女人怎可能是简单的人物。   紫檀篦子梳通紧绷的头皮,连翘翘掌心杵着下颌,舒服地阖上眼皮。等她再睁开眼,就见一屋子宫女轻手轻脚布置内殿,望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敬畏。   连翘翘深感疑惑,可看到绿芍绷直的唇角,就怂了吧唧的不敢多说多问。   *   入夜,紫宸殿。   文武百官、宗室亲贵齐聚,举杯恭贺皇上与四皇子父子团圆。皇帝龙颜大悦,当庭就赏了几位作诗赞颂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朝臣。   有拍马屁就嫌拍不够响的,自然也有冷眼观望的,妒火中烧的。   三皇子一身红衣虬袍,配白玉鎏金腰带,宛若一只硕大的牛皮红漆鼓。他身形摇晃,身上的赘肉颤巍巍的,酒气熏天,撑着矮几艰难站起身。   “四弟——”三皇子高声道,先转向之前的四皇子,再嘿然一笑,朝坐在皇帝下首的雁凌霄举起酒杯,“看错人了,对不住。四弟回宫,我这做皇兄的,先敬你一杯!”   一旁的四皇子,如今的五皇子素来庸懦,三皇子拿他当筏子刺雁凌霄,他也没胆子对三皇子生恨。但当他同三哥一道举杯,向雁凌霄贺喜时,脸上仍是挂不住笑,仰脖一口喝尽酒水,依然压不住心中焦灼的酸楚。   四皇子母妃出身平民,比不得三皇子的舅家显赫。生来低三皇子一头,十九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但四皇子怎么也没想到,在成年之后又会多一位皇兄,还在序齿上压了他一头。   过去他们见雁凌霄圣宠不断,还能自行排解,对方顶了天不过是一位亲王,如今雁凌霄跻身皇子,一切都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   雁凌霄将三皇子、五皇子的神色一并看在眼里,他勾了勾唇:“能和三皇兄、五皇弟做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凌霄铭感五内。”   说罢,捏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肤色偏白,脖颈又修长,嶙峋的喉结上下咽动,连带着颈侧青筋贲张,如玉山倾颓,肆意又洒脱,引得席间诸人拍手叫好。   三皇子胖蚕似的眼泡一颤,哂笑:“呵,四弟好酒量。”   *   直至月上中天,连翘翘手托着下颌,就要昏昏欲睡时,方才听到玉英殿外纷乱嘈杂和小太监报信的声音。   宫女们齐齐福礼,如莺啼雀鸣:“殿下回来了,问殿下安。”   雁凌霄浑身酒气,脚步尚且稳当,神色冷淡,挥退一干上前为他脱衣解带的宫女。   “连翘翘?”雁凌霄环顾四周,遍寻不着他的良娣,烦躁地啧了一声。   听闻动静,连翘翘罥烟眉轻挑,款步从内殿转出,她颇为勉强地支住雁凌霄的身体,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我来吧。红药,准备热水,茶房里备了醒酒汤。”连翘翘强撑着从雁凌霄身前探出头,低声吩咐,“绿芍姐姐,殿下的寝衣在薰笼上。”   宫女们面面相觑,暗忖道,连良娣着实小家子气,四殿下喝醉了都不肯撒手让她们照料。   连翘翘察觉到宫里人的想法,也有些无奈。她艰难万分把雁凌霄半扶半拖,安置到内殿的黄花梨拔步床上,上气不接下气。   哪里是她想独占雁凌霄,实在是雁凌霄脾气大,平时她还能给老虎拔须,雁凌霄喝醉了,她就只能乖乖听话,不敢有分毫忤逆。   “殿下,怎么喝这样多?”连翘翘除去雁凌霄的紫金玉冠,接过红药递来的玉梳,动作轻柔如水,为他梳松发髻。   “唔。”雁凌霄发出狼犬似的咕噜声。   连翘翘忍俊不禁,跪坐在床头,纤柔的指尖上了些力道,为他揉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雁凌霄生得俊美,即便面颊浮起两晕酡红,也有如工笔勾勒出的画中人。连翘翘的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样貌,不由生出几分柔情。   “翘娘。”雁凌霄反手握住她的手。   二人四目相对,眼波跌宕起涟漪。连翘翘喉头微窒,正要说点贺喜的话,以打破怪异的沉默,雁凌霄却松开她,脑袋一歪盯住她的小腹,眼神黝黯。   裹覆银甲的手摸向连翘翘腰间,没入层叠的绉纱罗裙:“都多久了,为何一直没动静?”   连翘翘接过醒酒汤的手一顿,差点打翻茶盏,兜头给雁凌霄泼过去。她又羞又恼,闷声说:“妾身吃过药了,爷放心吧。”   这人喝多了酒,自己让她喝的避子汤都不记得了!装的那副情深不知的样子,真是越看越可气。   雁凌霄剑眉一扬,斜入青鬓:“过几日,请太医院院判来玉英宫给你诊脉。”   连翘翘深吸口气,心中默念,他是皇子,是龙子凤孙,搞不好会是未来的天子……硬生生将喉头的哽噎忍了下去。   “院判大人给陛下、太后请平安脉都来不及呢。妾身不过是个皇子良娣,犯不着劳烦他老人家。”连翘翘覆上雁凌霄的手背,“再者说,殿下日后要娶正妻,妾身身份低微,怎么能先于皇子妃有孕呢?这不合规矩。”   雁凌霄目光一凛,横了殿内一干恨不得钻进地毯下的宫女们一眼,冷声问:“谁又跟你胡说八道了?”   “是妾身自己的想法,殿下切莫迁怒他人。”连翘翘轻叹口气,双手捧起雁凌霄的手腕,解下他的箭袖和手甲。   绿芍奉上热烫的毛巾,连翘翘垂下眼睫,擦拭刀剑一般,为雁凌霄净手、擦脸。指腹触摸他左手背上的伤疤,比起之前的狰狞可怖似乎好上几分。   “还没问过殿下,手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连翘翘岔开话头,从香囊里取出一盒玫瑰脂膏,打着圈揉按那片猩红疤痕。   清凉、温柔的触感让雁凌霄眯起眼,半醉半醒的他声音低沉,似有藏不住的情意:“两年前,我在大绍边境遇刺,仓皇间逃进了南梁地界。江南烟花之地,热闹非凡,我却没有心思去看,一门心思找个安静地儿等死。”   连翘翘心尖一颤,问他:“然后呢?”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嘶,连翘翘,你手轻点。”雁凌霄抬眸,但他太醉了,在摇曳烛光下只看得见连翘翘柔腻的下巴,朱红的唇,“准确来说,是个小姑娘。她救了我一命,我给她钱,她不肯收,说我拿银子羞辱她,哈。我想给她赎身,随我回大绍,回京城,她就翻脸了,骂我是……”   天底下最坏的坏人。   连翘翘额角青筋抽痛,眼前星星点点,有些头晕目眩,发心一丝一丝发疼,仿佛有根钉子在穿过头盖骨不住往外钻。她心里酸到冒泡,懊悔不已——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好了,听雁凌霄怀念旧情人,她就高兴了?   “殿下武功高强,刀法超绝,就是受了伤,孤身在南梁,想带一个姑娘家走还不容易?”连翘翘轻哼。   雁凌霄眸色一暗:“良娣倒挺了解我。”   见连翘翘扁着嘴,雁凌霄又道:“她在的勾栏院外头瞧着光鲜,实则跟虫蛀的危楼无异。我想救她远离这腌臜地,中途却生出事端。有位南梁重臣替君巡幸到此地,我听到消息,想顺手宰了他。岂料刺杀失败,皇城司的人得了消息掩护我撤退,折了好几个人。等我们一路周折回到藏身的小院,只见到火光映天。”   连翘翘揪心道:“那姑娘岂不是……?”   “假如那天夜里,我没有贪心冲动、刚愎自用,去刺杀一位重兵护卫的南梁佞臣,那么很多人本不会死。”   “两年前,殿下也才十八岁。”连翘翘歇了吃味的心,柔声安慰道,“谁都有会犯错的时候。火灾是天灾人祸,殿下怎会预料得到?那位姑娘命中有此一劫,殿下的伤就是去救她时留下的吧?她能得殿下豁出性命相救,也算是一种造化。”如此说来,已足够叫她心生艳羡。   雁凌霄沉默良久,自嘲地笑笑:“是么?”   连翘翘膝行到榻边,趿拉绣鞋,走到方几边用铜盆里点了蔷薇露的水清洗双手。雁凌霄   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喃喃道:“我以为她死了,还难过了许久……”   “嗯?”连翘翘没听清,拭干水痕,问雁凌霄是否要用夜宵点心,垫一垫肚子,“殿下喝那么多酒,饭菜估计没吃几口。”   “没什么。”雁凌霄手背搭在额前,遮住明晃晃的烛光。   待连翘翘吩咐红药去小厨房拿温好的汤饭,回转进内殿,雁凌霄已是酣然入睡。她侧身坐在杌子上,趴在拔步床边,下巴搁在臂弯里,眼睫一瞬不瞬地望向雁凌霄的侧脸。   睡着后锋锐迫人的气势褪去,看起来要温和许多。他不是世子,也不是皇子就好了,连翘翘心想,若是那样,说不定她也能有喜欢他的资格。   思来想去,还是好嫉妒。 第34章 🔒太后   次日, 雁凌霄晨起宿醉,头痛欲裂,昨个儿怎么回的玉英殿都忘得一干二净。   连翘翘没法儿, 端一盏香汤漱口, 纤柔的指腹揉按上他的额角。嘴里不住劝慰:“殿下,喝酒误事又伤身, 以后可别硬撑着。”   “连翘翘,”雁凌霄捉住她指尖,干燥滚烫的掌心捋向嫩葱似的指根, “你好啰嗦。”   连翘翘甩开他,又被一把揽进怀里。   两人正厮闹着,绿芍垂首进了内殿,低声禀告:“殿下, 良娣, 太后娘娘有请。”   *   慈宁殿。   金狻猊内佛香未熄,长案上奉了一盘佛手。太后敬过香, 做完今日的早课,宫女们便鱼贯而入, 为她净手、梳头。   “太后娘娘, 四殿下和连良娣在殿外候着了。”宫女手上动作灵巧, 三两下就将满头华发束作高髻。   太后雪白的眉纹丝不动,淡淡道:“是么?让四皇子进来。”   宫女“哎”了声,福礼后转身去了殿外。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立在廊下, 一人着玄色圆领袍,一人着杏色夹袄柳绿罗裙, 瞧着鲜明可爱。   “四殿下, ”宫女低下头, “太后娘娘唤您进去呢。”   雁凌霄应一声,垂眸看向双手搭在腰间,满脸写着乖巧的连翘翘,冷声吩咐道:“良娣没用早膳,找人带她去偏殿,用几份点心垫垫肚子,免得在太后面前失仪。”   宫女心下讶异,来慈宁殿请安的皇子、嫔妃不少,像四殿下一样“宾至如归”的可不多。她朝连翘翘福身:“奴婢省得,良娣,这边请。”   殿内,太后倚在矮几旁,拨动佛珠。她鬓发皆白,容貌却不见老,若不看眼尾的皱纹,与四十出头的命妇无异。   见雁凌霄迈过门槛,缓步走到近前,太后端静雍容如一尊白玉佛像的面容遽然一颤。沉默许久,她拉过雁凌霄的手,轻拍两下:“霄儿,刚才你走来,哀家还以为是你父皇又年轻了二十岁。”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全当是套话。他打小辗转于沂王府与内廷,太后亦是沂王的生母,这话说得未免晚了十年。   他拱手问安:“见过皇祖母,太后娘娘千岁。”   “好孩子。”太后合掌道好,“你养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没流落到外头吃苦,是皇家之幸。你父王……皇叔将你带得很好,他若泉下有知,看见你如今的出息,也会为你高兴。”   父王要是知道,会气得把棺材板给掀了。雁凌霄敛去眸中的讽意,沉声说:“儿臣仰赖太后和陛下教诲,勤学笃行,不敢有一日辍止。”   说起早逝的沂王,太后有些哽咽:“早知今日,当年合该让你母妃嫁给皇上。可惜当年,你母妃性子倔,不愿为太子侧妃,和你皇叔倒成就一桩孽缘。”   雁凌霄看向青金石砖细若发丝的砖缝,浑不在意道:“母妃与沂王爷感情甚笃,相敬如宾。”   太后拭泪的手一顿,唏嘘不已:“那就好。”   宫女奉上热茶,太后温声说:“哀家宫里不爱做点茶,这明前的散叶茶泡开了很是爽口。”   雁凌霄端起兔毫盏,拨开针尖似的银叶,噙一口热茶,就听太后问:“霄儿,你是聪明人,陛下的意思哀家不必多说,你应该明白。”   又是潜龙在渊的玉英殿,又是太子妾室才能封诰的良娣。皇帝有意让四皇子为储,已是举朝皆知,但离板上钉钉仍有一段距离。   雁凌霄默然不语,放下茶盏。   太后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心道,霄儿这副样子比起皇帝,更像他母妃。主意比谁都大,心若磐石,无所转移。   “听说玉英殿里,还有位良娣?”太后问,“怎么悄默声的,纳了个八品小官家的女儿?”   雁凌霄笑了笑:“连氏听话伶俐,心思剔透。”听话么,勉强占八分。伶俐狡黠,却是半点不沾,顶多有些小聪明。   “那也好。”太后唤来宫女,“宣连良娣。”   那边厢,连翘翘在偏殿坐得腰臀发麻,一双杏眼放空,虚虚盯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皇帝都见过了,再去觐见太后时,连翘翘心里并不发紧。   随宫女进殿,垂眸耷眼,一板一眼地行大礼,等再抬头,连翘翘就见雁凌霄眸中带笑,摩挲着白银手甲。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太后示意宫女扶起连翘翘,“眉目尚且端正,娟秀俏丽,只是身量有所不足。霄儿,过几日让太医给良娣请平安脉,好生将养身子。”   连翘翘不敢接话茬,磕巴道:“……谢太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千岁。”   “好了,哀家也乏了。”太后的鎏金护甲轻抵额角,“把哀家给四皇子备的礼拿来,再从私库给连良娣拿一张座屏,一套红宝头面,就算是哀家给连良娣的见面礼了。”   雁凌霄与连翘翘齐声谢过太后,相携退去。   *   四皇子还朝的喜事后,转眼间就到了春猎的日子。   北有辽国狼贪虎视,大绍的贵族男女们都善骑射。连翘翘不会骑马,也跟风做了身柳绿骑装。   奈何雁凌霄是个不解风情的,骑马行到马车边,撩开珠帘往车里瞅了一眼,哼笑一声:“端阳节没到,哪来的粽子?”把连翘翘气得扭脸不理人。   猎场在京城北郊,草长莺飞,水木明瑟。   皇帝心怀舒畅,也有意给雁凌霄撑场面,赐他一张御弓后,当众说道:“舟车劳顿,朕没心思跟你们年轻人相争,就由霄儿代朕上阵行猎。若有所得超过四皇子的少年英豪,朕将大大有赏。”   三皇子正在喝乳酒,闻言笑道:“父皇,您此话一出,又有几人敢跟四弟争出个一二来?”   皇帝瞥他一眼,咳嗽道:“猎场上不□□份高低,只在箭下见真章。今日春猎魁首若有职阶,赏银五百,封骁勇将军。”   骁勇将军乃殿前司的五品虚衔,手无职权,却是大小典礼随侍在皇帝身旁充作仪仗的近臣,对没有爵位的勋贵子弟们而言,不亚于一架一步登天的云梯。   雁凌霄勾唇,翻身上马,满不在乎刺向他的灼热目光。胜过他就能成为五品将军,父皇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尖利的哨响后,令旗一挥而下,猎猎如啸。上百人马四散开,其中一匹通体墨黑、身披银铠的马儿最为惹眼,箭一样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女眷们坐在背风处,座位前都架了纱帐,不过她们的位置地势较高,猎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连翘翘原本独自缩在角落,默默喝茶,没多久,就被太后唤去伴驾。她担心犯错,给雁凌霄丢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跟太后问安后,就跪坐在下首。   太后问话,她就答。太后不搭理她,她也乐得清闲,偶尔给太后打打扇子,换来一句“孝顺”,其余时候都安静如一盏美人灯。   傅绮文在下边冷眼瞧着,心下郁结。这连氏也是邪门,才多久呐,就从区区一介外室,摇身一变成了皇子良娣。不过,连氏身份低贱,于她也有益处。她父亲是朝中一品大员,等她做了四皇子妃,甚至太子妃,有连氏做活靶子,她的位置才更稳当。   思及此,傅绮文粲然一笑,问过母亲后就雍容雅步行到太后跟前,深深福礼,端的是仪态万千:“太后千岁,臣女傅绮文,请太后娘娘安。”   太后偏过头,侧耳听宫女耳语,随后点头道:“傅枢密使家的姑娘?”   “臣女行六,父亲在枢密院主事,二哥任殿前司从五品虞侯。”说话间,傅绮文睃一眼跪坐在一侧的连翘翘,见她无动于衷,只有一搭没一搭给太后摇扇子,还趁人不备打了个呵欠,不由气结。   太后含笑道:“傅大人会教姑娘,生得好,谈吐也得宜,也不知以后要便宜哪家的郎君?”   傅绮文面露羞赧:“前两年为祖父守孝,家中尚未给臣女定亲。臣女也想多陪伴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   “不错。”太后思虑片刻,望向坐在右手边的三皇子生母,“姜贵妃,你以为呢?”   姜贵妃体型不如三皇子般硕大,但也是富态丰腴,面若银盘,听太后把皮球踢给自己,不由笑道:“臣妾不敢妄言,都听太后和陛下的。”   她瞥一眼缩成一颗圆白菜的连翘翘,又道:“要按臣妾的意思,给三皇子择一位连良娣一般柔顺婉约的姑娘就好。家世不在高,能规劝夫君,绵延子嗣才是最紧要的。”   傅绮文银牙一咬,差点没绷住当着太后的面挂上脸色。   莫名卷入争端的连翘翘,茫茫然抬起头:“?”   正说着,一声号角,猎场捷报传来:“四皇子射中雄鹿一头,银貂一只,白狐一只,野兔三只——”   四下人声喧杂,都在赞叹四皇子骑射双精。各家女眷心下感叹,陛下也是霸道,把沂王家养了二十年的世子改宗记名,做自家的皇子。这般超群拔萃,就算不是亲儿子,而是侄子,又有何不可呢?   少顷,负责收捡猎物的小太监驾着挂红绸花的马车赶到,一骨碌翻下车,跪地匍匐,吊着嗓子道:“禀太后娘娘,诸位娘娘、夫人,四皇子命小的把雄鹿奉给皇上,再将银貂皮奉给太后,白狐皮送给连良娣。旁的野兔,也命小的送来,给娘娘们尝尝鲜。”   太后抚掌微笑:“霄儿是个好的,才刚到手的猎物,都惦记着哀家。连良娣,哀家近日斋戒,用不得这些,银貂皮就赏你吧。”   “谢太后恩典。”连翘翘起身谢恩。她身形纤细,穿一身绿色骑装如一片柳叶,清新明快,柔柔一福礼,更显得身姿窈窕,且有几分妩媚。   周遭或羡慕或妒恨的视线,如冒着硫磺气泡的温泉,稍有不慎就会让人飘飘然。   而连翘翘只是略略扫一眼小太监奉上的皮草,新鲜干净,还冒着热气。她迅速别过脸,心中暗骂雁凌霄,不会送礼别送,血刺呼啦的,想吓死谁?   旌旗猎猎,远处信号旗打了两道,来送礼的小太监脸色一变。   霎时,尖锐的号角响起,有殿前司的禁军护卫快马赶来,高声道:“启禀太后,四殿下遇刺——!” 第35章 🔒浑水   “什么?!”众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乱作一团。   太后捂住心口差点厥过去,好险被宫女扶住。她冷下脸色,声音颤抖:“先帝保佑, 霄儿呢, 霄儿如何了?”   连翘翘同样耳畔嗡鸣,宛如被摁进湍急的河水中, 呼吸凝滞,人像木偶一般倚着太后,定定地跪坐。   “四殿下受了轻伤, 陛下已经请了太医过去。”禁军护卫浑身冷汗,单膝跪地,“太后娘娘,猎场旷阔四面无遮, 陛下吩咐属下率一队人马护送太后和诸位娘娘回帐篷休憩。”   众人早没了观赏春猎的心思, 留下一片杯盘狼藉,坐上马车飞驰回到营地。   雁凌霄的营帐前, 被护卫围得水泄不通。连翘翘心下焦灼,在帐篷前探头探脑, 揪着绡帕打转, 好半晌才寻到个熟脸。   “小朱公公。”连翘翘低头望向小朱子手捧的铜盆, 边沿搭了两块巾帕,上边全是血。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殿下流了这样多血?太医怎么说?可否……可否让我进去看看他?”   小朱子左右看看, 悄声道:“连良娣,殿下伤势不重, 这些都是皮外伤。皇上也在呢, 里头乱得很, 良娣不如再等等?等陛下走了,小的再带您进去。”   连翘翘朱唇紧咬,也顾不得那么多:“殿下在里间受苦,我却在外头干等着,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殿下的良娣,越是这种时候,越该陪在殿下身边。”   雁凌霄如今和她休戚与共,假如真出了什么事,她也落不到好。   况且……连翘翘攥住襟口,试图平复揪紧的心。她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想亲眼见到雁凌霄,确定他还安好。   小朱子咬咬牙,低声道:“良娣且等等,奴婢去去就回。”   不多时,小朱子端了一盆热水回来,连翘翘垂眸敛目,袖手跟在他身后。营帐前,两名手持刀戟的禁军侍卫作势要拦,听小朱子说是四皇子良娣,又目露难色。   正僵持着,一位高大的黑衣察子掀开毡帘,见到连翘翘,不由一喜:“这位可是连良娣?属下王璞,在皇城司做事。赶巧了,殿下正让属下去猎场找您呢。”   “王大人。”连翘翘福礼。   王璞黑蚕似的眉毛一抬,侧身避开,撩起毡帘一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连翘翘和小朱子闪身进去。   营帐内乌泱泱十几人,气氛压抑到叫人喘不过气。   连翘翘一打眼就看到雁凌霄倚着迎枕,空裸上身,半披着外袍,神情冷淡,由太医躬身在榻边包扎上臂的创口。瞧见雁凌霄青鬓丹唇,血色尚足,连翘翘轻吁一口气。   皇帝面沉如水,正在叱责殿前司都指挥使:“出发前尔等跟朕夸下海口,说会确保春猎安全无虞。现在倒好,刺客都闯到猎场里来了!要不是四皇子武功尚可,岂还有命在?假如那些刺客冲着朕来呢,尔等又想如何狡辩?”   殿前司的将领们冷汗淋漓,跪地拱手道:“陛下,此事蹊跷。刺客见事情败露,均服毒自尽,臣等想查出幕后主使,尚须陛下宽限些时日。”   连翘翘竖起耳朵,双手搭在腰间,步履轻盈地绕过一干大臣、宗亲,跟在小朱子身侧来到榻前。   雁凌霄见她来了,也不做声,挥退太医后,让连翘翘坐在矮杌上,用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殿下。”连翘翘眼眶微湿,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抿紧唇,拧干湿热的巾帕,为雁凌霄擦拭左臂残余的血迹。   皇帝咳嗽两声,瞥一眼二人,寒着声音道:“宽限几日?殿前司能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的猎场,凭空出现十几名刺客,朕让你们去查,又能查出什么?”   言外之意,是怀疑殿前司有人与刺客勾结。此等诛心之言一出,殿前司的都指挥使当即匍匐在地,泪水涟涟:“陛下——臣等断无欺君罔上的胆子!”   连翘翘伏在雁凌霄手边,闻言借着他外袍遮掩,偷摸瞪了那殿前司的将军一眼。   雁凌霄勾起嘴角,安抚似的按了按她的后颈,而后坐直身子,冷声说:“父皇,刺客是冲着儿臣来的,不如就让儿臣自己解决。殿前司的大人们还要保护父皇安危,不好分心查案。儿臣尚且挂着皇城司提点的职位,此事让皇城司的人去查也算人尽其用。”   一旁的三皇子抬袖抹汗,他本就体胖,营帐内人头攒动,闷热不已,颈间的汗水如瀑般往下淌。   皇帝见状,大为不悦:“老三,你怎么看?”   三皇子觑一眼袖手伫立在一旁的五皇子,干笑道:“四弟受了伤,又有一段时日没去皇城司,让他们去查,指不定能查出什么。假如急于求成,杀良冒功,抑或是屈打成招,岂非让真凶暗中得意?”   在场诸人听出三皇子暗示雁凌霄会借机党同伐异的意思,俱是相顾失色,不敢出声冒头。   皇帝见此情形,更是怒不可遏,一拍案头,呵斥道:“照你的意思,刺客让你去查,就能查个明白了?”   三皇子满头热汗顿时成了冷汗,讪讪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父皇、四弟勿要介怀。”   皇帝拂袖起身:“罢了,就按霄儿说的做。都指挥使,把刺客的尸首都交给皇城司。你们做好分内之事,安排好明日启程回京的护卫,戴罪立功吧。”   雁凌霄挣扎起身,撕扯到伤口,剑眉紧蹙,嘶了一声:“父皇且慢。儿臣不过被箭簇擦伤,蹭破一层油皮,怎好耽误父皇游猎的雅兴?倘若如此,方才是儿臣的罪过。”   连翘翘心头一跳,忽而生出一分大逆不道的想法。殿前司的人说的不错,此番刺客来得蹊跷,没得到好处,反而折了不少人。   她仰头望雁凌霄,取出怀中绡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凝视他忍痛的神情,一边心中暗忖,莫非是雁凌霄自己所为……?   皇帝手背在身后,吐出一口浊气。他周身萦绕衰朽的气息,无可奈何地觑向雁凌霄:“你心中有数即可,朕也不必多言。”   话毕,定下三日后再回京,让殿前司点一拨人马护卫诸位皇子营帐,再差两队人马连夜进山扫荡,以防刺客余党。   皇帝临走前,还特意叫住连翘翘:“连氏,你是老四身边人,须得细心照料四皇子,不得懈怠。”   忽然被皇帝亲自点名,连翘翘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跪下:“陛下放心,臣妾会照顾好四殿下。”   三皇子听得咬牙切齿,腮边的肉抖上几抖。自从雁凌霄这便宜儿子回宫,父皇眼里是越来越没有旁人了!   皇帝率一干人离去,小朱子说要去换盆热水,也识趣离开,拥挤的营帐转瞬间只剩下两人。   “还跪着做甚?起来吧。”雁凌霄神情懒怠,倚在榻边。   连翘翘束手束脚,坐回杌子上,双手搭在膝头。她不敢去想刺杀背后的真相,连问都不敢问,嘴唇张了又张,最终缄默不语。   雁凌霄失笑:“良娣想问什么?”   连翘翘摇头,步摇玱玱作响。她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好在骑装厚实,看不出异样。   “殿下。”连翘翘下巴搁在他腿上,环住劲瘦有力的腰身,喃喃道,“听到殿下受伤,可把妾身担心坏了。”   “是么?”雁凌霄轻抚她的后颈,不出意外,看到她身子一僵,耳后起了零星的鸡皮疙瘩,单薄的脊背随着他的抚摸瑟瑟发抖。   连翘翘按捺住惊叫,心里跟明镜似的。倘若真的如她所想,遇刺一事是雁凌霄自导自演,那么无论雁凌霄目的为何,都是欺君之罪,而得知真相的她必死无疑。   “四殿下……”连翘翘被强迫抬起头,杏眼湿漉,微丰的唇撅起,一如沾惹露水的樱桃。   雁凌霄眸光一暗,一把将人扯入怀中,俯身去吻。叫人刺痛也酥痒的亲吻间歇,雁凌霄抵着连翘翘额头,哂笑:“良娣,你在害怕。怕什么?怕我?”   “臣妾不敢。”二人鼻息相闻,连翘翘手支在雁凌霄紧实的胸膛上,轻喘着气岔开话头,“殿下,而今情况尚未明朗,咱们待在猎场不会有事吧?”   “不会。”雁凌霄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良娣且看着吧,浑水才好摸鱼。”   *   翌日,雁凌霄一早率扈从进山行猎,臣子、宗亲们见他行动如常,皆称赞四殿下骁勇洒脱,临危不惧。   昨个儿太后受了惊吓,遂免去请安。连翘翘左右无事,就睡到日上三竿,还是红药担心她睡过劲,千催万请才把人从榻上请下来。   一出营帐,连翘翘远远瞧见一位穿桃粉骑装的女郎,跨在一匹鬃毛打缕的母马上,身背箭筒,腰挎秀气的小弓,高抬下巴,看上去很是神气。她心生艳羡,就多看了一眼,却不料那粉衣姑娘策马到她跟前。   连翘翘眼皮一跳,柔声道:“傅小姐。”   傅绮文翻身下马,手中攥住流苏马鞭一头,握在虎口间打转。她咧嘴一笑,齿牙春色:“连良娣,春光明媚,为何不去骑马?”   连翘翘尴尬:“我不善骑术。”   “噢。”傅绮文松开飞转的鞭子,咻的一声甩在地上,瞥一眼虚掩的毡帘,问她,“四皇子安好?”   “殿下安好。”连翘翘斟词酌句,生怕露怯。   她大概猜得到傅六小姐的企图,但她不明白,傅绮文往她这儿使劲有何用?想做皇子妃,讨好皇帝、皇太后才是正道。   “我和良娣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傅绮文神色自若,搂住连翘翘臂弯,“希望良娣不要挂怀。”   连翘翘侧过身,撇开她的手:“傅小姐多心了,你我只见过两次,何尝有过误会?”   “良娣如此想,我就放心了。”傅绮文笑语嫣然,“往后多的是相见的时候。我看良娣面善,为人又谨守本分。我家中五个兄长,未曾有过姊妹。良娣若是愿意,不如与我以姐妹相称。”   连翘翘哪里会不记得,初次见面傅绮文就给了她难堪。如今态度大变,还不知道在筹谋什么。她心术比不得这些大家闺秀,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承蒙傅小姐厚爱,我人在宫中,不便结交朝臣内眷。”连翘翘睫羽低垂,“四殿下的午膳还没备好,我去御厨的营帐瞧一瞧,就先走一步了。”   傅绮文哑然,见连翘翘头也不回扭身就走,气得直瞪眼。她用力一甩,彩色穗子编的马鞭啪一声打在地上。   *   与此同时,三皇子营帐内鼓瑟和鸣,有舞姬在绒毯上翩翩起舞,扬膝旋腰。   三皇子打着拍子,醉醺醺的。有小太监上前附耳通报,他打个酒嗝,不耐烦:“让他进来。”   雁凌云走进营帐时,便看到三皇子左拥右抱,勾着脑袋去够舞姬指尖的蜜饯。他垂眸敛去厌憎,拱手道:“三殿下,臣弟有要事相商,烦请屏退左右。”   三皇子口中嚼着蜜饯,含糊道:“她们都是玉清殿的人,嘴巴严得很,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见雁凌云一声不吭,他摆了摆蒲扇大的手:“去去去,都下去,没听见小沂王的话吗?”   雁凌云听出他话间的讽刺,眉头一颤,在舞姬们垂手退去,合上门帘后,清清嗓子,朗声问:“殿下,四皇子遇刺一事,可有结果了?”   三皇子一哂,拍案道:“雁凌霄亲自派皇城司的人去查,你该去问他,问我做甚?”   雁凌云叹口气:“三殿下,现今雁凌霄风头正盛,您冲动行事……”   哗啦!长案翻倒,碗碟酒樽散落一地,瓜果骨碌碌滚到雁凌云脚下。   三皇子颤巍巍想站起身,又因酒醉手脚瘫软,藕节似的手指直戳戳指向雁凌云:“在你眼里,本王就是蠢钝如猪的白痴么?本王想做什么,还用不着你来教!”   雁凌云了然,看三皇子的反应,刺客居然真不是他派去的。雁凌云连忙告罪:“臣弟关心则乱,请三皇子恕臣弟失言。”   三皇子哼了哼,威胁道:“雁凌云,别以为你那个好哥哥当上皇子,你就能和他同气连枝。就你做的那些事儿,要是让雁凌霄知道,别说继承王位了,让你留条小命都够呛!你们沂王府,也不止你一个公子。本王听说你还有几个庶弟,你说雁凌霄更喜欢哪一个?”   雁凌云面色不变,仍端着一副清风朗月的君子架势:“臣弟明白。姜贵妃出身显贵,三殿下更是贵不可言,四皇子他……不过是个后来者,宗室们私底下都各有说辞。血脉不清就是雁凌霄的命门,就是陛下一意孤行也绕不过去。”   这番话说得三皇子心爽神怡,阖起眼皮,悠悠道:“你既然拎得清,本王就放心了。回吧,我倒要看看雁凌霄能查出什么名堂。”   雁凌云拱手退下。帐篷外碧空如洗,悬着白晃晃的太阳。他抬起袖子遮住刺眼的阳光,面上一片阴郁之色。   *   “殿下要教妾身骑马?”连翘翘惊讶,慌慌张张挥手,“不成不成,我学不来这个。”   “良娣成天在帐篷里呆着,岂不是白来一趟?”雁凌霄骑在马上,轻拍毛发漆黑发亮的马儿,让它稍安勿躁,“骑马说难也不难,我教你就是。”他夹紧马腹,一声呼哨后催动马匹。   连翘翘刚想往后躲,忽听得雁凌霄一声得逞的轻笑,脚下一空,竟然被雁凌霄一把搂过腰,打横坐到马鞍上。   “殿下——!”连翘翘吓得飙泪,埋在他肩头,环住腰背。   春风和煦,扬起连翘翘的发丝。马上颠簸,她的心跳得飞快,眼前的景致一晃一晃,满目青绿。马蹄踏起草屑,她闻到草根和泥土的腥味,银甲冰冷的气息,还有雁凌霄身上,被阳光浸溶后叫人熏熏然的杜若香。   雁凌霄带她走出扎营的山坳,避开人群,来到一片广袤的草场。   “下来走走?”雁凌霄亲了亲连翘翘的头发。   “好。”许是春风如酥,让连翘翘心绪舒畅,人也懒洋洋的。她后知后觉,雁凌霄不是想教她骑马,而是找个由头领她出来转转。   四下空旷,没有红药,没有小朱子,禁军的侍卫也都是远远跟着。连翘翘头一回生出酥酥软软的情绪,大着胆子搭上雁凌霄的手,飞身跃下马鞍。人扑进雁凌霄怀里,站稳了,手也没松开。   雁凌霄的手甲被她掌心的温度捂热,连翘翘手心汗津津的,偷摸在雁凌霄衣摆上蹭了蹭,仰起脸弯起眼睛笑,又握了回去。   “殿下,这儿真好。”连翘翘由衷道,“只有我和殿下两个人。”   连翘翘话说得直白,倒让雁凌霄不好意思起来。他喉头咽动,背过身搂住连翘翘,用身形挡住远处探究的目光。   “连翘翘。”他低声唤她的名字,下巴抵着她发心,“你要是愿意,可以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   连翘翘耳廓发烫,继而喉头一哽,为一瞬间相信雁凌霄鬼话的自己悲哀。   “殿下又在跟妾身开玩笑。” 第36章 🔒毒茶   “玩笑?”雁凌霄蹙眉, 他松开连翘翘,双手仍握着她的肩,“你曾说的倾慕于我, 也是在同我说笑?”   “殿下。”连翘翘呐呐, “那怎么能一样?”   雁凌霄不解:“有何不同?”   “妾身可以只喜欢殿下一人,但殿下会有许许多多的人陪在身边。”连翘翘心中酸楚, 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以假话叙真情,还是以真话诉假意,“等日后殿下有了妻小, 有了旁的良娣、才人,能偶尔想起妾身,已是妾身的福气。”   一旁的雁凌霄越听越窝火,像是一拳打在棉花里。他深吸口气, 平静道:“我不会娶妻, 也不会有别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酸苦的泪意涌入鼻腔, 抵在上颚。连翘翘知道再拒绝就要惹雁凌霄不快,于是敛下湿润的眼睫, 抱住雁凌霄:“殿下说的话可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雁凌霄覆上连翘翘后颈, 像安抚小动物一般, 一下一下地捋。可他戴着手甲,哪怕是温柔的抚摸,也冷漠如冰。   连翘翘心思微动, 埋首在雁凌霄胸膛,一股脑把午时傅绮文放的话说给雁凌霄听。   “傅绮文?”雁凌霄挑眉, “上回在沂王府牡丹宴那位傅六小姐?她来找你谋前程, 也是别出心裁啊。”   说完, 腹部就挨了连翘翘一记软拳,雁凌霄啧了声,屈起手指弹她脑壳:“连翘翘,你就窝里横吧。以后在外头受了气,别憋着,当下就发作了。要是不敢,你就回头跟我说,好叫他们从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我的人,怎么能任由外人欺负?听懂没有?”   粼粼的云层在起伏的山峦上流动,落下涟漪般的云影。连翘翘捂住额头,破涕为笑。   远处,五皇子骑马瞭望山下的一双璧人,神色晦暗。   身后骑骡的小太监谄笑:“四……五殿下,四皇子和连良娣情意深厚,小的听说四皇子日日歇在连良娣屋里,保不齐明年这个时候就会为陛下生一位龙孙。三皇子出宫建府后陛下就要指婚,之后就是四殿下和殿下您好事将近了!”   啪!小太监从骡子上摔下去,松开捂脸的手,面颊上赫然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太监连连求饶,额头又磕出一片青紫。左右扈从皆默默不敢言。   五皇子收回马鞭,俯视那位太监:“连主子的名字都记不清,人也不必留了。欸,带下去吧。”   *   是夜,营帐外燃烛续昼,灯火通明。浸泡灯油的火把熊熊燃烧,荜拨作响。护卫们的人影一道道映在营帐上。   “殿下,您轻点,外头那么多人……都听见了。”连翘翘趴伏在兽皮地毯上,捂着嘴,掩去轻一阵重一阵的呜咽。   她早该知道雁凌霄的为人,白日里扯下脸皮说了那般甜言蜜语,等天黑定然是要在她身上找回场子的。   混蛋,十足十的混蛋!   一炷香后,风雨骤歇。连翘翘四肢乏力,被雁凌霄抱回榻上,还要打起精神给他换药。左臂紧缚的绷带散开,浸润点点鲜红。   连翘翘的罥烟眉一拧:“伤口崩开了,殿下你也真是的……”   雁凌霄哼了声,理直气壮:“我让良娣自个儿来,良娣不肯,可不得让我废些工夫?”   他裸裎上身,姿态放肆地倚在床头,还有闲心把玩连翘翘的发丝。汗水没入放松后依然线条明晰的块垒,紧实的肌肉汗涔涔的,在烛火下泛着釉色。   连翘翘别过脸,懒得搭理雁凌霄的调戏,草草穿好寝衣,隔着毡帘问小朱子要水。   不多时,小朱子就领着一队宫女、太监进来送水。   “小的估摸着良娣晚膳没动多几筷子,就自作主张问御膳房要了些热饭,这羊肉羹炖得烂烂的,这个点儿吃也不难克化。”小朱子打个千儿,让宫女们把茶水、宵夜挨次摆在榻边的矮几上。   “朱公公有心了。”连翘翘柔声说。   雁凌霄倚在迎枕上,问连翘翘要蜜果子吃。有个点茶浆的太监手生,被雁凌霄一横,居然手一抖,往榻上洒了几滴茶沫。   小太监放下长嘴铜壶,连连磕头:“四殿下恕罪,小的头一回伺候贵人,心忙意急,这才出了错。”   “行了,下去吧。”雁凌霄有些惫懒,霎时,眼底浮现一丝冷意,指尖捻着的蜜枣倏地往正在给连翘翘倒漱口香汤的宫女腕间飞去。   哗啦!青玉壶砸得稀碎,香汤泼洒在绒毯上,滋滋冒着细泡,须臾,就将雪白的兽皮染成青黑。   连翘翘吓了一跳,钻进雁凌霄臂弯,身子跟着打颤。   小朱子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回过神,一脚踹翻宫女,再灵醒地扑到方才点茶的小太监身上,尖着嗓子嚎:“来人呐——有刺客!”   营帐外的禁军护卫鱼贯而入,一拥而上将两名刺客拿下,不待雁凌霄吩咐,就嘎嘣一声卸掉他们的下巴。   “把人看好。”雁凌霄起身,系好腰带,眼神冷冷的,“叫王璞来,连夜审问,天亮前告诉我结果。”   才从生死边缘走过一遭,连翘翘的心脏止不住狂跳,久久醒不过神。“殿下,殿下……”她抱着雁凌霄的脖子,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雁凌霄搂住她不说话,直至夜深,方才长叹一声:“别怕。”   *   天未明,皇城司王璞的折子业已呈到皇帝和雁凌霄案头。   四皇子接连两日遇刺,无异于照着皇帝的脸扇。皇帝大怒,打开折子看到昨夜下毒的太监、宫女自述受了三皇子指使,更是怒极:“好啊,朕纵容他多年,竟然宠出仇了?!把那逆子给朕绑来!”   三皇子醉倒在美人堆里,被殿前司的人绑在门板上抬来时,叫得像待宰的年猪。   姜贵妃早早听到消息,布衣荆钗跪在皇帝帐前,见状狠下心,照实了往三皇子脸上扇:“还不醒醒,跟皇上解释清楚?!”   又隔着门帘向皇帝求情:“陛下,三皇子是荒唐了些,但他万万做不出残害手足的祸事。您是他父皇,您最了解他。陛下,陛下——!”   皇帝皱眉,咳嗽几声,抬手让近侍把姜贵妃带下去。他望向双臂环抱,侍立在一侧的雁凌霄,长吁一口浊气:“姜贵妃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雁凌霄轻蔑地笑:“慈母多败儿。”而后抬抬下巴,让护卫给三皇子松绑。   三皇子咕涌几下,头晕脑胀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皇帝质问:“你犯下滔天大错,可曾有过一丝悔改之意?”   理智迟来一步,三皇子环顾四周,总算明白自己是着了雁凌霄的道。登时怒发冲冠,不顾侍卫阻拦,就向雁凌霄扑去:“我没做的事,休想栽在我头上!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雁凌霄,你不就是想借此机会除掉我,再除掉老五。六皇子还是个奶娃娃,你也想除掉他吗?”   雁凌霄侧身避开,面露不屑:“三哥,那两位太监、宫女早年都在玉清殿做事,后又被你花了两锭银子支去御膳房。御膳房经手六宫膳食,说说吧,你想做什么?”   三皇子一愣,支吾道:“你……皇城司屈打成招的事也不在少数,你少拿莫须有的事情污蔑于我。”   说起御膳房,就连皇帝也变了脸色。他阴沉着脸,沙哑道:“你给我滚下去!卸去职务,禁足一月,反省清楚了再来给你四弟告罪。”   雁凌霄一哂,目露冰冷的讥讽。皇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显然没想把事情深究下去。   闻言,三皇子磕头谢罪,敛去满面的喜色。父皇到底是宠他的,十指尚且连心,何况是血脉相连的父子?   三皇子退下后,皇帝疲惫不堪地揉按眉心,坦言道:“霄儿,眼下南北局势吃紧,此事不宜声张。你素有灵慧,父皇不必多说,你也该明白。”   “儿臣省得。”雁凌霄拱手。   其实,他心里亦有疑惑,三皇子再蠢也不至于在他被刺杀的次日就派人来下鸠毒。将他和三皇子的矛盾摆在明面上,倒更像是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计俩。不过,借机敲打三皇子一下,不失为一件好事。   “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回京后,朕就会召集朝臣,早日把立储一事定下。”皇帝缓缓道,“等你三哥成亲,也该轮到你的亲事。霄儿,你心中可有属意的姑娘?”   雁凌霄愣神,一瞬间想到连翘翘轻盈的裙摆,明媚的笑靥。他慌忙抱拳道:“父皇,儿臣不急于成亲,先帮父皇把朝中诸事理清才是正经。”   “也罢,不急这半年一年的。”皇帝阖上细纹分明的眼皮,“下去吧。告诉殿前司,朕没了打猎的心思,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   京城,酸角巷。   田七娘矮下身,躲进一辆牛车,一桶桶泔水挡住她细瘦的身形。   皇城司的黑衣察子高举火把,与她擦肩而过,口中呜呜渣渣:“贼子往南边去了——追!”   一盏茶后,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墙头翻进窄小的巷道。田七娘见了,嘘声道:“褚大哥,我在这儿。”   褚岩闻到她周身的气味,低声笑:“好好个姑娘家,怎的躲到这个地方?”   田七娘从怀中取出一卷舆图,递给褚岩:“喏,北绍京城的坊巷地图,我拿到手了。只可惜,裴大人在沂王府布置多年的几个暗桩要折在这儿了。”   “为了大人,为了大梁复国,总有人要牺牲。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你我也是如此。”褚岩面色不改,小心将舆图展开,借着凄清的月光细看,“找到了!印制交子、盐引的工坊就在酸角巷以南,大人推断的果然没错!”   月色下,田七娘双眼发亮,流露出濡慕之情:“不愧是裴大人,书上说决胜千里的谋士,不外如是。那雁凌霄,也就是吹得好听,怎能与大人媲美?”   “走。”褚岩整装肃容,低声道,“我在沂王府放的火抵不了多久,潜火铺的兵士出动,不出一个时辰就能灭火。我们连夜去把交子、盐引的制版图纸盗走,声东击西,天一亮就出城。”   田七娘拍拍衣摆上的污渍,面露喜色:“等图纸到手,裴大人一年印上个万千张交子,哈哈,到时候,大人不必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北绍覆灭!”到那时,哪还有连翘翘的好日子过?   不出所料,工坊就在酸角巷不远处。夜深人静,工坊内除了个看门打瞌睡的老头,空无一人。   田七娘搭着褚岩的手翻过墙,用湿布闷晕老头。二人手脚利索,分工明确,不出一个时辰就在工坊里间的一处夹层找到寻觅多时的交子图纸。   她望向工坊里的各色工具,灵机一动,葡萄似的眼睛发亮:“褚大哥,图纸丢了容易露出马脚。不如就用北绍的笔墨,画一幅置他们于死地的图纸,岂不妙哉?”   褚岩一想也是:“七娘,还是你脑子活络!”   他们挑灯夜战,拓印下两张图纸,一式两份藏在靴筒中,再把原版图纸原样放回去,打扫现场,没留下一丝痕迹。   天蒙蒙亮,二人扮作往城外运货的商行小厮,混上船首低平船尾上翘的大型货船。   褚岩扯低幞头,遮住刀削斧凿的脸孔:“咱们走得急,忘了给连夫人留口信。万一她被雁凌霄为难,岂不是平白丢了性命?”   田七娘抬起削尖的下巴,勾起一抹笑:“翘娘心思灵巧,会有办法的。”   等雁凌霄对连翘翘起疑,一定有好戏可看。可惜了,到时候她已经回到南梁,看不到这出戏了。   *   刚进东华门,雁凌霄就得到消息,两日前沂王府失窃,小偷洒下两只火折子,差点叫王府走了水。   “人呢?”雁凌霄眯起眼睛,擦拭银白手甲,“你们空着手来寻我,就是一根毛都没逮到吧?怎么,沂王府没走水,我还要谢你们不成?那是人殿前司的活!”   皇城司的黑衣察子跪了一地,屏声敛气,没一个敢抬头。   雁凌霄生出一分不祥的预感,蹬了脚桌腿,沉默良久,开口道:“去查,王府当值的都是哪些人?一个个把口供盘问清楚。再有,这两日京中各处可有异动?有一丝不对,都不能放过。”   *   玉英殿,金狻猊口中吐出一缕缕青烟,杜若冷香弥漫。   连翘翘正做着女红,见红药端来补身的汤药,她眼皮一抬,有些恹恹的,想起雁凌霄说的花言巧语,更觉得讽刺。   “良娣,该喝药了。”红药把冒着热气的兔毫油滴盏搁在方几上,“院判大人说,您身子弱,内有血气淤塞,所以才每逢月事就腰酸坠痛。连良娣,趁热喝了吧。”   “嗯。”连翘翘接过茶盏,调羹打了几转,打量红药眼下两片乌青,就问她,“姐姐这是怎的了?昨个儿没睡好?”   红药左右看看,见绿芍不在,遂咚的一声跪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良娣,您心地良善,救奴婢的爹娘一命吧!”   连翘翘忙扶红药起来,可红药跟扎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只是连声求饶。   “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翘翘的罥烟眉拧成一片愁云,削葱似的指甲在方几上轻敲,“你不同我说明白,我如何跟殿下求情?”   红药抽抽噎噎的,这才把她爹娘因王府走水,被皇城司捉去审问一事说了。   “走水的是藏书阁,我爹娘在厨房做事,万万牵扯不到园子那头。他们嘴笨,人又老实本分,我担心他们被皇城司的大人一吓,没有的事也成了真!”   连翘翘听得心惊:“藏书阁?那儿有成千上万的古籍孤本,那儿走水,岂不是会引起大火?王妃呢,二公子呢?他们可有事?”   她越说越心虚,心里隐隐有所猜测。莫非田七娘他们已经动手了?天呐,万一他们被皇城司的人捉住……   红药拭泪,抱住连翘翘小腿:“王妃和公子、姑娘们都没事。良娣,奴婢不敢求殿下,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您。”   “姐姐先起身。”连翘翘有些不寒而栗,好在她今日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裙子,胳膊隐没在褙子下,没让红药看出她在发抖。   她定了定神,将红药从地上拔起,安慰道:“你的事,我放在心里了,过会儿四殿下来了,就跟他说。姐姐放心,你是个忠心为主的,殿下自然知道,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让你爹娘抵罪。”   “奴婢谢过良娣。”红药抹一把脸,红着眼睛走出玉英殿。   雁凌霄伫立在廊下,正伸出手去接春雨。红药福一福礼,冲他摇了摇头。   “没问出来?”雁凌霄蹙眉。   红药道:“许是奴婢眼拙,看不出什么不对。”她纠结片刻,又道:“殿下,良娣为人纯善,最是心软。若真是别有用心之人,一早就该被您看穿了才是。”   一滴雨水自银铠裹覆的指尖滴落。雁凌霄背手思索良久,转身进了玉英殿。 第37章 🔒太子   汤药极苦, 像布满倒刺的戟划破喉管。连翘翘皱眉,硬生生挨住恶心,刚把茶盏搁下, 就见雁凌霄神情冷肃回到玉英殿。   “殿下。”她起身相迎, “外头下了雨,您披风都湿了。绿芍姐姐, 快给殿下取一身干净衣裳。”   雁凌霄挥退一干宫女,坐到榻上:“不必麻烦,过会儿还要去文德殿见陛下, 换身外袍就好。”   连翘翘倚到雁凌霄身边,双蟠髻斜插的珠花轻轻晃动,磨蹭雁凌霄下颌。她轻叹口气,嗔怪道:“殿下这两日忙得人影都找不见。”   “想我了?”雁凌霄笑了声, 抬手取下她的发钗。   连翘翘搡他一把, 似怒还娇,细声细语地把红药求她的事跟雁凌霄说了。   “她倒是个机灵的, 知道该去撞谁家的钟。”珠钗在雁凌霄指间转动,他话音一转, 淡淡道, “这事你不必管, 我心里有数。”话毕,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让她打开看看。   连翘翘也不同他客气, 当即就接过锦盒,定睛一瞧, 盒中丝绒衬垫上赫然是一支连翘金钗。自从跟了雁凌霄, 她收的礼不算少, 有些不可心的,看一眼就忘在脑后,雁凌霄也不是那等抠搜的人,从不强逼着她用,亦不乐见她因为千百两银子的玩意就感恩戴德。   今日却不同,连翘花期短,春日里漫山遍野的长,素来不是牡丹、玉兰、荷花一类受京城贵妇人们喜欢的花卉,金玉工匠们也不稀罕做。雁凌霄送的这支,显然是特意寻人定做的。   “殿下,帮妾身簪上吧。”连翘翘眼睫颤动,两靥生出绯色。   雁凌霄嗯了声,取过金钗,指尖捻住薄如蝉翼的连翘花瓣,手腕稳当,簪在她如墨的发髻之上。   末了,附在连翘翘耳畔,以恶劣的语气调笑:“这支发钗内有乾坤,花蕊的卡扣旋开,藏了指甲盖大小的□□。钗头打开,是一根纯银长针,可以试毒。我特特儿请人做的,送给良娣防身用。”   连翘翘身子一僵,抱住雁凌霄胳膊,埋首在他肩窝,哭丧道:“殿下您可别吓我。”   “嗤。”雁凌霄闷笑,继而哈哈大笑,连胸腔都在震动,叫连翘翘臊红了脸。   她恼羞成怒,挣扎着想推开雁凌霄:“好哇,殿下又骗我!”   挣动间,钗环尽落,发丝如瀑。雁凌霄紧着吃茶点的一时半刻,好好吃了顿点心。   *   三皇子在春猎后被禁足的消息,如一颗石子砸向暗流涌动的深潭,并未在京城引起多大响动。   盖因三皇子本就是个荒唐人,打小就没少吃皇上挂落,百官们早已习以为常。再者,皇帝还在朝上给三皇子指了门好亲事,着枢密使大人家的六姑娘傅绮文为三皇子妃。   此时的傅家后宅,寂若死灰。   傅绮文哭倒在傅夫人怀里,泪雨滂沱,远山眉如水雾所凝,风一吹就能落下几滴泪。   “娘亲救我!”傅绮文失了平日里的端雅矜贵,一张俏脸哭得通红,就差把心肝肺从嗓子眼里呕出来,“女儿不想嫁给那——”   傅夫人捂住她的嘴,唉声叹气:“我的儿欸,听娘的话,不该说的可不能说。这是陛下指的婚,太后那里也是点过头的,你父亲已然应下,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更改。”   见傅绮文抽泣不止,傅夫人又道:“三皇子有什么不好?他母妃姜贵妃出身高门,是个有福的,人也好相与。三殿下是恣意了些,但哪家膏粱子、轻薄儿没犯过错?等成亲后,三殿下想来会沉稳许多,到时你们二人举案齐眉,你又是最最尊贵的皇子妃,哪里不好呢?好孩子,你就认命罢,啊?”   傅绮文冷了脸,牡丹般华艳浓丽的脸几乎寒成一块冰:“娘亲是知道我的,女儿的志向不止于此。区区皇子妃、亲王妃,我从未放在眼中。女儿要嫁,就嫁世间最好的男儿。要入皇家,就要坐上那凤位。”   啪!傅夫人甩了傅绮文一巴掌,紧跟着心疼地捂住她嘴角:“这话你跟娘亲说说就罢了,进了三皇子府上,切切不可这般任性。”   *   “阿嚏!”雁凌霄打了个喷嚏。   “妾身才说起倒春寒呢,这就是了。”连翘翘掩嘴一笑,为他盖上薄毯。二人亲亲热热挤在榻上,雁凌霄看皇城司递上来的折子,她倚在一旁绣那只粉底银线的荷包。   雁凌霄挑眉,像是要找回场子:“一只荷包绣了半个多月,良娣的手上工夫略有退步啊。”   连翘翘眼观鼻,鼻观指尖银针,不凉不热地说:“妾身手上工夫如何,殿下比谁都清楚。”   折子上方方正正的楷体小字缩成一团,雁凌霄瞥一眼脸颊冒烟的连翘翘,幽幽道;“嘴上工夫倒是见长。”   此言一出,连翘翘手上一顿,把荷包摔回针线篓,再做不下去了。雁凌霄抱着人哄了好久,连翘翘方才转怒为喜,歪在雁凌霄臂弯里,问起三皇子的婚事。   “陛下怎么想的?春天订婚,中秋过后就要成婚,傅小姐嫁妆都备不齐吧。”   雁凌霄哼了声:“三皇子娶妃,宫中自会出银子。父皇打的好算盘,让三皇子娶枢密使家的女儿。”   连翘翘心里一紧,侧脸贴着他颈窝:“傅小姐身份贵重,可堪良配。”   枢密使手握军权,自前朝起就由皇帝的心腹担任。皇帝不早不晚,恰在要抬举雁凌霄,打压三皇子之际,给了三皇子一枚甜头,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雁凌霄冷笑:“不说别的,单论身份三皇子称得上是良配。陛下父爱如山,实乃用心良苦。”   他被皇帝认回宫里,许下东宫之位,好让他同意去收拾大绍的烂摊子。临了,皇帝又不甘心放权,担心他及冠后才认祖归宗,到底是隔了一层。东宫年轻气盛,皇帝老病交困,自然是不甘心,也不放心的。   连翘翘不懂这些,只敏感地意识到雁凌霄心绪不宁,肩头压了沉沉的担子。自入宫后,外人瞧他花团锦簇、气焰熏天,其实呢,仍是举目无亲,四处受人掣肘。   “殿下乃龙血凤髓,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连翘翘凑在雁凌霄耳旁,不住说着吉祥话,花瓣般柔软的亲吻,一个接一个落在他颈间。   *   三皇子犹禁足在玉清殿,指婚的喜色尚未消退,紧接着就听到皇上册封雁凌霄为太子,着玉英殿为太子东宫一事。   玉清殿,花瓶、玉盏皆被砸得粉碎,三皇子袒胸露腹,握住几案一角,大喘粗气。另一边,姜贵妃素衣荆钗,不着铅华,银盘似的脸划过两滴泪。   慈宁殿,太后鬓发皆白,眉心印下一道深痕,如菩萨不怒自威。她拨动佛珠,口中喃喃:“南无观世音菩萨,庇佑我大绍河清海晏,生生不息。”   至于连翘翘,无论是四皇子良娣,抑或是太子良娣,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总归都是先前的她想也不敢想的贵重。   “恭喜良娣,贺喜良娣。”红药一叠声道喜,面生红云。整个玉英殿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就连宫里养的哈巴狗、狮子猫,出门都是横着走的。   一旁的绿芍见连翘翘不骄不躁,安稳如常,丹凤眼敛去一丝惊叹。她为连翘翘披上褙子,又系上青玉做的蹀躞带,勾勒出纤细柔美的腰身。   “成为太子良娣自是一喜,但良娣更渴盼的,想必是今日与娘家人重聚吧。”绿芍温声说。   连翘翘怔愣,旋即想起今早雁凌霄出玉英殿前说的话,允她趁文武百官入宫庆贺立储这天,请连大人的夫人,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娘亲进宫觐见。   “夫人几时到?”连翘翘柔声问,听到红药说午膳前就到,不由心慌意乱。   她并非太常博士连如阙的女儿,跟博士的发妻更是从未见过。玉英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万一露馅,岂不是要给雁凌霄添乱?   不待连翘翘细想,一炷香后,小朱子就进殿通报:“良娣,连夫人已在殿外候着了。”   乍一听连夫人三个字,连翘翘的罥烟眉一挑,随即起身,姗姗款步到外殿:“红药姐姐,去请夫人进来。”   连博士的妻子连张氏小户出身,父亲是个京郊县城里的秀才。幸而她家与京中清贵的连氏有亲,及笄后就与连氏族中子弟连如阙定亲。   虽说京城里官吏遍地走,樊楼的招牌砸下去,能砸死一个六品官。但她还是很满意做一位八品博士的夫人,日子清苦,却也知足常乐。谁曾想,上元节过后,连大人就哭笑不得回了家,又悲又喜,说他们夫妻多了个女儿,攀上了一桩不敢高攀的亲事。   连张氏惶惶然,哪怕走进玉英殿,踩在柔软如云的绒毯上,脚都要陷进去,仍没能回过魂。不是说多了个姑娘么,怎的又变成了太子爷的良娣?   “夫人。”连翘翘撇开红药的搀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拦住想给她磕头的张氏,“可在家中用过膳食?进宫后,可曾拜见过太后娘娘?”   连张氏有些局促,手不知放哪儿,眼不知往哪儿看,乍一瞧连翘翘,只觉双目一片发白,眼前的女子杏脸桃腮,娇柔柳腰,有海棠醉日之美。   连张氏脸皮一阵刺挠,心中暗道,老爷真是的,就她和老爷的模样,得吃了仙丹才能融出这一副骨血。   “良娣。”连张氏支吾道,“太后在礼佛,臣妇在慈宁殿外磕过头,才过来的玉清殿。”她左右张望,悄声问:“没做错吧?”   “没错儿。太后最是和善,陛下和太子殿下也是。夫人是我的娘亲,在咱们玉英殿不必拘束。”连翘翘噗嗤一笑,握住连张氏的手,像握住一片被太阳晒过的桦树皮,有些苍老,但也温暖。   连张氏见她面善,年纪小又懂事,顿生怜爱之意,顺着话头道:“姑娘在宫里过得如意,我和老爷都能安心了。”   连翘翘睫毛湿漉,别过脸敛去泪意。她没有爹娘,只有过明月楼的妈妈们,这还是头一遭有人以她爹爹、娘亲的语气同她说话。   半路母女叙话良久,连翘翘问过两位已出阁的姐姐近况,又问起连大人的身体,再一道用过午膳,就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候。   “姑娘不必忧心,家中有我,有老爷,太子殿下也时常关照。”连张氏福了福,“臣妇这就回去了。良娣在宫里,要好好的啊。”   连翘翘鼻腔间哽着泪意,心说,奇怪,她和连张氏未曾见过,才说几句话,怎的生出如此多驳杂的情绪。   也许,是张氏面相温柔,絮絮叨叨的,像她想象中的娘亲。也许,是她太缺爱,几句柔声细语的体贴话,都能让她软下耳根和心肠。也许,是因为她太想有一个家。不必在高楼广厦,不必在东宫,只须一间小院,她就能心满意足地栖息。   “女儿省得。”连翘翘拭泪,“朱公公,送夫人出宫吧。”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雁凌霄。她想见他。 第38章 🔒困局   “太子殿下在何处?”连翘翘问。   “殿下约莫在紫宸殿吃酒呢。”红药笑吟吟的, 见她似有泪意,忙使眼色让绿芍奉上热毛巾,“良娣若是想见殿下, 不如换身常服去太后娘娘宫里。宴席结束后, 太子想来会去慈宁殿请安。”   热乎乎的巾帕覆上酸涩的眼眶,连翘翘闭目思忖片刻, 轻声说:“也罢,就按姐姐说的办吧。太子的大喜日子,咱们在玉英殿躲清闲也说不过去。”   一番装扮后, 连翘翘坐上软轿去往慈宁殿。其实,按她的位分在宫中行走并无车可乘,就是去拜见太后,也得用双脚丈量半座宫城。但如今雁凌霄是太子, 内侍省的人好烧热灶, 就退而求其次为连翘翘准备了一只珍珠做帘,盘螭为底, 四角挂上杜若香包的软轿。   行到慈宁殿左近,隔着珠帘, 连翘翘忽见得一对母女相携而行, 身边还簇拥着姜贵妃宫里的嬷嬷。   正犹豫时, 那对母女停下脚步,朝连翘翘的轿子福礼:“见过太子良娣。”一看面容,果真是傅绮文, 另一位想必就是傅夫人。   “落轿。”连翘翘吩咐道。随即,她搀扶小朱子的胳膊下轿, 罗裙垂地, 如漪漪水皱, 迈出半步便如曳开碧波。   傅绮文面色惨白,眼圈红肿,扑了粉点了花钿依然盖不住一身病气。眼见着连翘翘走近,傅绮文愣神许久,傅夫人扯过她两回袖子,方才含糊不清地给太子良娣道喜。   然而,她每说一字,都感觉是往自己心头剜肉,句句讽刺。连翘翘那样的身份,都能改头换面进东宫,凭什么她就得嫁给一头肥猪?!陛下再宠三皇子有什么用?三殿下荒淫无道人尽皆知,她做了皇子妃,哪能有体面?末了,竟说不下去,看连翘翘的一席碧绿罗裙都嫌刺眼。   “多谢傅小姐。”连翘翘颔首,又扶起傅夫人,“等到秋天,就是傅小姐的好日子,到时一定请太子和我到府上添妆。”   她本意是想客套,却不料听在傅绮文耳朵里无异于耀武扬威。后者冷呵一声,刚要开口,就被傅夫人掐一把小臂。   傅夫人笑道:“良娣客气了,有太子、良娣莅临,哪还敢贪图良娣的贺礼。”   “良娣,时辰不早了。”红药轻声催促。   连翘翘点头,朝傅家母女笑了笑:“二位可是要去慈宁殿?不如一道去,以免误了太后她老人家做晚课的时辰。”   傅夫人连声道好,见连翘翘下轿同行,更觉得她为人妥帖,没有架子。看在傅绮文眼里,却是十足十的装模作样、心机深沉。   *   慈宁殿,佛香缥缈。   听闻连翘翘和傅家母女都在殿外候着,太后瞟一眼面无表情吃茶的雁凌霄,手扶凤簪,笑道:“你家良娣倒与你心有灵犀,居然前后脚到了。”   雁凌霄一哂:“连氏是个馋嘴猫,这是来慈宁殿讨新茶喝了。”   太后莞尔,按了按眼角的纹路:“快请她们进来。”   不多时,连翘翘就在嬷嬷们指引下进殿,一轮繁琐的见礼后,刚抬起头,就看到雁凌霄坐在太后下首,正好整以暇望着她。   “殿下。”连翘翘有些欣喜,揪紧绡帕转了两转,便听雁凌霄吩咐宫女搬一张软靠,让她坐到他身边。   一旁的傅绮文见状,心里恨得几欲滴血,但在宫里她不敢行差踏错,只能梗着脖子一板一眼向太后问安。   雁凌霄与连翘翘咬耳朵:“怎么不在玉英殿等我?”   连翘翘以袖掩口,悄声说:“红药姐姐说,太子从紫宸殿出来,定会去见太后。妾身想早些见到太子殿下,就自作主张来了。”   听她左一句太子,右一句太子殿下,饶是雁凌霄这般冷硬性子,也不禁生出权欲被极大满足的快慰。他默然不语,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连翘翘细巧的腕骨。   太后正与傅绮文说话,见此情形拉着傅绮文的手道:“以后都是自家人,玉清殿和玉英殿也就是一盏茶的路。连氏虽只是良娣,但她先进宫,也一贯懂事,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找她拿主意。”   傅绮文咬紧牙根,笑容有些牵强:“臣女明白。”   雁凌霄听了一耳朵,神色惫懒,横插一句:“等傅小姐成亲,我三哥已出宫建府,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   太后觑他一眼:“知道你心疼连氏,但哪有把人关在东宫,不让外人看的道理。她和傅小姐未来是妯娌,后宫有后宫的规矩,有你什么事?”   连翘翘听得耳热,面上发烧,连忙道:“太后娘娘言之有理,臣妾都记住了。”说罢,还扯一扯雁凌霄的袖子。   傅绮文扶着傅夫人立在殿中,把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五脏六腑像被火燎似的疼。见太后没有赐座的意思,傅家母女不好逗留,再问过一次安就匆匆退下。   太后多留了连翘翘二人一盏茶,问过玉英殿缺什么不曾,赐了两张观音砚屏,就推说礼佛的时辰到了不便久留让他们回去罢。   连翘翘起身告退,跟在雁凌霄身后走出慈宁殿,但见九重宫阙沐浴在金光下,碧瓦如鱼鳞般熠熠。   “见过你母亲了?”雁凌霄挥退轿辇,二人并肩而行,小朱子等人遥遥缀在后面。   连翘翘嗯了声,牵住他银铠包裹的小指,声音像暖融融的春水,轻柔而澄澈:“臣妾不知该如何谢谢殿下,只觉得心里高兴,想见您一面。”   哪怕是虚假的妄念,雁凌霄亦能捧到她面前。仅凭这点,她就愿意停留在雁凌霄身边,就算做一辈子的良娣,日后做个默默无闻的妃嫔,她也知足了。   雁凌霄见她话说到中途,眼尾噙上泪意,无奈道:“好好的,又要哭了?”   正说着,他陡然冷下脸,把连翘翘挡在身后,看向夹巷边一闪而过的裙摆,呵斥道:“谁在那儿?滚出来。”   小朱子走上前去,惊讶:“傅小姐,怎么是你?”   傅绮文款款走出,望向他们的眼神中满是酸涩的愁云:“臣女傅绮文,请太子殿下安。”   连翘翘罥烟眉一挑:“傅小姐怎的没随令堂出宫?”   “太子,请恕臣女唐突。”傅绮文不理会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女不明白,殿下终究是要娶妻的,为何偏偏不愿与傅家结亲?京中未出阁的贵女,唯有我父亲是一品大员。殿下就不担心……”   “傅小姐慎言。”雁凌霄斥道。   连翘翘很是尴尬,往后退了半步,就被雁凌霄把住小臂。她抬起头,见雁凌霄的神情冷得像要滴水成冰,不禁暗暗为傅绮文祈祷。   “指婚是陛下的旨意,傅小姐是想抗旨么?”雁凌霄按捺下隐怒,“若你不愿为三皇子妃,大可以削发为尼,好叫陛下知道。”   “太子,您明知道臣女对您……”傅绮文口不择言。   “傅小姐。”雁凌霄攥着连翘翘的手,多了几分力气,“我们拢共没见过几次,你又何必将寄望在我一人身上?况且,不用我说傅小姐心里也清楚,你不想嫁给三皇子,究竟是因为什么?”   傅绮文的脸唰地白了,她咬住下唇,想仰起头再看一眼雁凌霄,祈求一丝怜悯,却只看到他与连氏的背影,凄清的巷道空余隐隐的杜若香。   “殿下。”连翘翘轻扯雁凌霄袖口,偷瞄仍跪在地上的傅绮文,“话是不是说得重了些?”   雁凌霄扫一眼她髻上摇晃的步摇,被傅绮文一句“娶妻生子”膈应到的心总算舒坦几分。他冷淡道:“怜香惜玉也要分对象。良娣心善,又心疼起旁人了?”   “在慈宁殿边上,总归要给太后和三皇子面子。”连翘翘细声细气解释,偏过头让小朱子原路回去,护送傅小姐出宫。之后,又哄了雁凌霄好一阵,才让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不与她计较。   而在内心深处,连翘翘始终无法忘怀傅绮文跪在夹巷当中那纤弱的背影。并非因为雁凌霄所说的心善,而是兔死狐悲,仅此而已。   *   文德殿,朝会。   雁凌霄袖手伫立在玉阶下,缄默不语地听着一封又一封上奏。   众臣也在状似不经意地打量太子殿下,雁凌霄早先在皇城司做事,料理的都是机密军务,也担当监察百官的职责,手段酷烈血腥,让朝中不少大臣心有戚戚。但做天子的鬣狗是一回事,当天下人的储君又是另一回事。   假若他还以皇城司提点的作派来做太子……身宽体胖的大人们背着手暗笑,陛下的成年皇子可不止他一个。   有军机奏报:“启禀陛下,幽州薛家店大捷,幽州军斩辽军数百,俘虏上千人。皇恩浩荡,是大绍福泽天佑啊!”   雁凌霄眉毛一挑,摩挲银白的手甲。   “当真?”皇帝咳嗽两声,声音如滚烫的沙砾,“好,幽州军上下有赏——”   “幽州军指挥使请奏陛下,次月乘胜追击,一举驱逐北辽鞑虏。”   皇帝笑容一凛,不发一言。随即,就有朝臣直呼:“陛下,不可啊!”   雁凌霄冷冷瞥他一眼,是某位户部侍郎。果然,那人紧接着说:“幽州军在薛家店就已耗费军饷万两,粮草万石,再打下去岂不是要耗空国库,叫天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工部赵尚书拱手:“陛下,今年本该大修运河,重整漕运,好与南梁运河分庭抗礼。若在幽州空耗粮饷,会让南梁小儿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深呼一口浊气,眼皮耷拉着,觑向雁凌霄:“太子呢,你怎么看?”   “儿臣也想问,侍郎大人打算叫幽州军作何打算?”雁凌霄一哂,“白白拿下薛家店,再空手而归么?”   枢密使傅大人沉默许久,拱手道:“薛家店大捷已让辽人知晓我大绍兵强马壮,不敢再犯。不若就此与辽人签订盟约,缴纳岁币,世代交好,休养生息。”   三皇子见状,如闻到腥味的鱼,眼泡一颤,连忙跟着老丈人的话音说:“父皇,大绍夹在北辽、南梁当中本就难上加难。依儿臣看,和辽人打,还是和南梁打,都会落得个腹背受敌的境地。为保万全,还是谨终如始,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雁凌霄额角青筋一跳,狠狠闭上眼睛。   众说纷纭,高坐龙椅的帝王始终不发一语,然而,沉默有时就是一种表态。雁凌霄冷了脸,不再理会朝堂呜呜渣渣的言论。   还不是时候,他想,入主东宫并未给他带来更多权力,反而将他困囿入牢笼。   皇帝久病而苍老,但人还坐在龙椅上,就不会放任他借由北伐获取兵权。   想明白这份道理,雁凌霄轻叹口气,强忍住如岩浆般迸发的愤怒,在皇帝说“容后再议,退朝”后,和朝臣一起山呼万岁,敛眸隐去一切情绪,袖手离开。   *   回到玉英殿,雁凌霄还没开口,就听红药笑盈盈道:“禀太子殿下,良娣在里间休息。”   雁凌霄沉声道:“快到午时了,良娣年纪小贪睡,你们也由着她胡闹?”   红药左右张望,见小宫女们都在殿外忙碌,讪讪道:“殿下,是良娣的小日子到了。”   雁凌霄脚步一顿,问:“太医怎么说?”   “院判大人说,良娣是娘胎里带来的气血虚,体内且有血气淤塞,还得用滋阴的汤药温补着,急不来。”   雁凌霄快步进去,瞧见连翘翘侧躺在贵妃榻上,双手交叠垫在侧脸下边,脸颊鼓起一圈雪肉,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连翘翘身边,拨开她颧骨上的碎发,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开。   “殿下?”连翘翘没睡着,当即睁开眼睛,往上蹭了蹭,不大客气地躺到雁凌霄腿上,“殿下心情不好?”   雁凌霄嗯了声,低声唤她闺名:“连翘翘,若我说,我在朝上受了气,你当如何?”   “殿下……”连翘翘一怔,为难道,“臣妾身子不方便。”   雁凌霄没好气:“你想哪儿去了?”说完,用劲揪了一把她脸上的软肉。   “太子殿下才干过人,为大绍殚精竭虑。”连翘翘坐直身子,抱着他的胳膊说软话,“妾身看在眼里,想来朝廷里其他大人和皇上亦看在眼中。”   雁凌霄抚摸连翘翘脊背,冰冷的银甲一节节捋过微凸的脊骨,动作轻之又轻,仿若抚琴。他神色温和几许,周身戾气敛成一柄黑沉的刀。   “我明白了。”雁凌霄道。   他想主战,朝中定有同道中人,只是外界嘈杂的声音太大,让想发声的人不得不保持缄默。   连翘翘心下茫然,眨巴几下眼睛。您明白了什么?   *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京城又下过几场雨,转眼间就步入炎夏。   朝堂上主战和主和派打得如火如荼,雁凌霄依然背着手,挺直身板站在众臣身前。他的背影从未佝偻过,看上去年轻而坚定。即便他不发言,皇帝问起也只是打太极,但渐渐的,就有大臣琢磨出味来,开始奋力反击。   这些事,待在玉英殿的连翘翘自是一无所知。她一心忧虑着久久没听到田七娘的消息,听早先雁凌霄派去客栈盯梢的人说,田七娘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包袱都没拿走。   连翘翘攥紧何小林奉上的一块绡帕,那是田七娘遗留在客栈中的物事。边角赫然绣着一只凤蝶,针脚粗陋,看上去是田七娘临走前匆匆绣下的。   “拿去烧了吧。”连翘翘唤来绿芍,“别麻烦红药姐姐,丢去小厨房的灶台里,干干净净处理掉。”   绿芍扭头一瞟,见红药不在,赶紧接过绡帕藏入怀中:“奴婢这就去。”   酷热的夏日,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升斗小民都叫苦不迭。京中坊巷纵横交错,屋檐相抵,又都是木板房,还起了几场小火,好在潜火铺的官兵来得快,没酿成大祸。   连翘翘苦夏,想去琉璃岛避暑,但雁凌霄成日在崇政殿、文德殿打转,忙到入夜才回玉英殿,她欲言又止,始终未能找到机会。   刚入秋,皇帝就大张旗鼓封三皇子为和亲王,又着雁凌云为沂王世子,允许其于次年承嗣王位。   三皇子敲锣打鼓出了宫城,入住由两座园林合二为一的和亲王府,一时间声势煊赫,风头无两。只待中秋节后完婚,迎娶傅大人家的嫡女,再先雁凌霄一步生下皇孙,未来的局势如何还未可知呢。   *   八月二十,皇城司。   亲王府的鞭炮喧闹声传入东华门,满城笙歌鼎沸。雁凌霄神情冷肃,坐在官帽椅上,目光凛若冰霜,轻声命令道:“你再说一遍。”   王璞单膝跪地,一滴冷汗自额头滑落没入胡髯。他喉咙干涩,挤出一句话:“启禀太子殿下,去南梁的察子回来了。他们说,南梁边境重镇桃山县,却有一青楼名为明月楼,早年声名在外,就是南梁都城的达官贵人亦闻其雅名。”   王璞抿了抿干裂的唇:“两年前一场大火后,明月楼烧为灰烬,在太傅裴鹤襄助下迁去都城。”   “裴鹤。”雁凌霄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沂王爷人在京城,如何能知晓一位人在梁都的舞姬?”   “这……”王璞磕巴道,“属下知道的应该与太子晓得的一样。沂王在宴会上听闻乐伎赞颂梁都连氏美貌,于是一掷千金……殿下,可否要属下去请连良娣问话?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雁凌霄冷笑,旋即猛然阖上眼睛,他揉按眉心,深吸口气问,“去玉英殿问问,良娣何在?把人请来皇城司,客气些,别吓着她。” 第39章 🔒有喜   一个月前。   冰山遥遥摆在珠帘后, 熏热的风袭来,卷起层层纱幔。连翘翘手支着发髻,横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良娣, 午膳才用了小半碗碧梗粥, 身子哪里熬得住?御膳房送了黄雀酢,良娣配上几口乌梅酒, 也好开胃。”红药坐在绣墩边,慢言轻语,手里打着扇子。   连翘翘鼻尖柔腻, 鼻翼沁出细汗,惫懒道:“姐姐随意安排就是。”   红药轻轻合掌,候在偏殿的宫女们就鱼贯而入,少顷, 便布好一桌子小菜, 都是酸辣、酸甜口的,分量不多, 色泽鲜亮,胭脂盒大的碗碟宛如一片片花瓣。   连翘翘睡过了劲, 有些头晕心悸, 搀扶红药手腕步入外殿, 乍一看八仙桌正中,特意被摆成振翅欲飞状的黄雀酢,眼珠子幽幽发亮, 直瞪着她,登时一股酸苦气就从喉咙深处涌出。   “唔……”连翘翘捂嘴干呕, 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   红药忙让人连桌子带小菜抬下去, 别碍了良娣的眼, 一边忧心忡忡问:“良娣苦夏日久,可要让院判大人来请平安脉?”   连翘翘摇头,朱唇失去血色:“御膳房的师傅功夫好,黄雀酢做得栩栩如生,倒让我吓了一跳。忍过恶心劲儿就好,不必劳累院判大人。”   红药面有疑色,连翘翘又请她差人去煎一碗浓浓的二陈汤:“许是冰凉的果子吃多了,又过了冰山的寒气,喝过汤药就会好。”   “奴婢省得,良娣万万保重身体。”红药蹙着细细的柳眉去了。   徒留连翘翘一人倚在榻上发愣,七月以来,她就时不时的反胃恶心,总吃不下东西。雁凌霄贵人事忙,往往后半夜才回玉英殿,竟也没发觉不对。一次两次尚可用苦夏为由糊弄过去,长此以往她瞒得过雁凌霄,也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宫女们。   上回来月事,是什么时候?五月?还是六月?她小日子不准,时而两三个月才来一次,之前她浑然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怕不是……   连翘翘捂住小腹,低头看了眼依旧平坦纤细的腰身,心中盘旋已久的猜测,让她脊背发凉,额头全是冷汗。   “红药,红药——”连翘翘焦急,待红药来了,又把“请太医”三个字咽肚子里去,转而道,“准备风筝,等外边日头落了,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红药笑道:“也好,良娣多走动走动,成日里闷在玉英殿所以才胃口不好。”   一炷香后,玉英殿众人就浩浩荡荡往御花园去了。皇帝的嫔妃都住在花园西边,靠东宫这头罕有人至,连翘翘也不拘束,小朱子把风筝放高后,她就接过风筝线,提起裙摆小跑起来。   宫女们乌泱泱追在身后,一片欢声笑语,如雀鸟啼啾,行动间衣袂翻滚如云,香风徐徐。   一阵妖风吹过,燕子风筝穿林打叶,挂在假山旁的银杏树梢。   宫女们一叠声的叹息,小朱子撇开衣摆,打了个千儿:“连良娣稍等,小的这就爬上去把风筝给您带下来。”   “等等。”连翘翘叫住他,瞥一眼挂在假山顶不远处的纸燕,把红木线盘交给红药,而后捋高袖摆,扎紧袖口,“我在闺中也随小姐妹们爬过树,御花园的假山不高,也不陡峭。你们在下头等着,我亲自去取。”   红药傻眼,磕巴道:“良娣,那怎么行?叫太子看到了,会狠狠罚奴婢的。”   连翘翘嗔她一眼:“好姐姐,你别让殿下知道不就好了么?此事天知地知。”   红药看了圈玉英殿的十几位宫女,心中呜呼哀哉。良娣跟着殿下有段日子了,怎的心思还跟从前一样稚嫩?   她没想到,连翘翘是故意为之。只见连翘翘撇开小朱子的胳膊,踩着嶙峋的山石往上攀去,谈不上灵巧,但尚算稳当。   “良娣,您仔细脚下——”宫女和太监们宛如失群的蜜蜂,手牵着手,随连翘翘的动作左右飞舞。   细碎的砂石滑落,珍珠绣鞋稳稳踩在假山顶。连翘翘右手把着山石褶皱,左手往树梢够去。她心如擂鼓,血液如潮汐般涌入头颅。   忽而,身后响起一道冷峻的人声:“你们在做什么?”   糟了!连翘翘心头一跳,抠住石缝的指尖一松,脚下用力,猛地从一人多高的假山往下跳。   踏空的瞬间,她在心中默念,摔了好摔了好,一个多月的娃娃,还是个小芽儿呢,这一摔指不定就给摔没了。等落了红,顶多被雁凌霄骂一顿胡闹,不会令人起疑。   下一霎,连翘翘腰间一紧,竟被雁凌霄拦腰抱住。她还没回过神,头顶就传来雁凌霄咬牙切齿的话音:“连翘翘,才几日没看着你,就无法无天了?”   “太子,妾身只是……”只是暂时不想有孕。   连翘翘喉头发紧,针扎一样疼。她的胆子很小,小到不敢请太医来问脉,不敢跟雁凌霄透露分毫。哪怕她知道,雁凌霄会为此高兴,整个玉英殿都会沉浸在欢欣中。可是,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她和腹中的胎儿只会落到更加凄惨的结局。雁凌霄会杀了她,她活不成,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紧贴着雁凌霄颈窝,嗅闻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听着雁凌霄淡淡地发落红药等人,直到她在怀中蹭了蹭,说几句软话,方才收回成命:“再有下次,你们自去内侍省领罚。”   那日后,连翘翘又试过几种法子。或是吃性寒的汤药,用冰镇的瓜果,几次状似不经意地踩空,从台阶上滚下去,均不见成效。   红药几度起疑,都被连翘翘岔开话题敷衍过去。时日愈久,连翘翘心头愈慌。好在害喜的次数少了许多,待入秋后,胃口恢复如常,又能多用半碗饭,总算让红药消除疑虑。   *   八月二十,和亲王府。   连翘翘的马车刚到,就被管事的唤来一顶软轿,毕恭毕敬抬进宗室女眷们所在的花厅。   王府红绸如霞,喜气如云。连翘翘先是在红药指引下和老太妃、老太君们见礼,再和面生的同辈世子夫人、郡王妃们问好。她性情软和,也不仗着是东宫的人而咄咄逼人,三两句就与她们把臂言欢,仿若至交。   “太子良娣来得巧,正换了一出《桃花扇》呢。”一位郡王妃掩嘴轻笑,招呼连翘翘坐到她身边。   花厅前的戏台上,三皇子请了京城当红的戏班子唱吉祥戏,另有女先说书,和浑身挂满核桃眼睛球的酸文秀才说些俏皮话取乐。   一旁的女眷们边看戏,边拐弯抹角地说起三皇子和傅小姐:“傅家姑娘是个心气高的,能得陛下信重嫁与三皇子为妃,做了亲王妃,也算她得偿所愿。”   “陛下到底是宠爱和亲王,您瞧这园子,京中何曾有比和亲王府更阔绰的府邸?没有陛下开尊口,如今那位沂王世子也不敢张口问内侍省要银子。”   “说来也怪,沂王世子和当今太子好歹也做了半路的嫡亲兄弟,怎的关系不冷不热的,不大走动?”   “嘘,夫人,太子良娣坐在前头呢。”   连翘翘扶了扶头顶的连翘金钗,抿一口甜汤,假装没听见。她抬起头,一打眼瞧见蹲在戏台下边背着书箱的酸秀才,有些似曾相识。思索片刻,遂恍然大悟——此人居然是她跟雁凌霄在樊楼见过的说书秀才公孙先生!   公孙樾佝偻脊背,手揣在衣袖里,隔着飘曳的纱幔往花厅里一看,与连翘翘的视线撞上,草草拱手问安后,就守礼地侧过身。他的书箱后,一块绣有青色凤蝶的包袱皮随风猎猎。   连翘翘吃了一惊,椅子往后一挪,凳子腿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府外忽而传来一阵喜乐,众人合掌笑道:“是新娘子到了。”连翘翘顺势起身,追随人群一道涌去正房,等着为傅绮文添妆。   洞房装饰奢华,四处金红交错,连翘翘踩在绒毯上,如踩在云堆里。少顷,拜过堂的亲王妃就在奴婢簇拥下婷婷袅袅迈入洞房。   连翘翘定定看了眼傅绮文绣金的大红嫁衣,心中浮现淡淡的羡慕。她随同辈的郡王妃、候夫人们为傅绮文洒上一捧捧桂圆、花生,轮番祝愿她夫妻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傅绮文端坐在喜床边,双手交叠于腰间,听到连翘翘的声音,就往她的方向瞅了一眼。红绡盖头轻摇慢晃,人影幢幢。   “离吉时还有小半天,还请连良娣留下,陪我说几句话。”傅绮文娇声道。   旁人还以为她们妯娌关系密切,面面相看后纷纷道好。连翘翘心口一揪,不知怎的,看着一身红衣的傅绮文她有些发憷。   女眷们离开后,傅绮文又挥退和亲王府的奴婢,徒留下连翘翘一个人,愣愣地杵在梳妆台前。   “良娣,请坐。”傅绮文说。   连翘翘本不想搭理傅绮文,但想到那日慈宁殿外凄清的人影,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她坐到绣墩上,双手拘束地搁在膝头:“和王妃,可有话要同我说?”   “并无甚要紧事。”傅绮文扶着花棂起身,吉服裙摆婆娑。她没摘盖头,脚步略为蹒跚,挪蹭几步到八仙桌旁,倒了两杯清酒,酒杯叮铃作响,酒液洒落进绒毯,浸出一片酒渍。   连翘翘听到她说,“良娣,陪我喝一杯罢,”呼吸陡然一窒,下意识护住肚子。   影影绰绰间,傅绮文看不清连翘翘的表情,只从红盖头下边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傅绮文先是一愣,继而噗嗤笑出声,幸灾乐祸道:“良娣有喜了?”   连翘翘抿着嘴:“我不爱饮酒。”   “月份小,东宫不让传出消息也是理所应当……”傅绮文缓缓走到她跟前,脚步一顿,豁然省悟,“不是吧,良娣,这么大的事,太子殿下都不知道?”   软弱和恐惧全然被一介外人看穿,连翘翘臊得脸皮发疼,像被傅绮文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后者呵呵笑出声,掀起盖头一角,将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到一半还呛到喉咙里,边咳嗽边笑:“良娣有福气,也不知太子妃会怎么想?”   眼前的世界如梦幻泡影,沤珠槿艳,顷刻之间崩塌殆尽。   “……和王妃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连翘翘霍然起身,扣住梳妆台边缘的指尖泛白。   “不送。”傅绮文举杯致意,望着连翘翘战栗的背影,饮下另一杯酒,像吃下一碟鲜美的下酒菜,面上是止不住的笑。   她还以为连氏与太子有多情比金坚,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脆弱不堪的弥天大谎。真想看到太子知晓此事的表情,一定阴沉如水,多么有趣!   连翘翘踉踉跄跄走出正房,脚下虚浮,傅绮文的笑声如同甩不掉的梦魇,不住响彻于耳畔。   “良娣,院子里人多,可是闷着了?”红药扶住她。   连翘翘捋了捋领口,深吸口气:“应该是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姐姐去问和王府的人要一碗冰镇过的甜汤,去一去燥气。”   红药将她扶到花厅左近的连廊,见此处惠风和畅,暂时放下心:“良娣略坐一坐,奴婢去去就来。”   不远处,戏台上换了拨人马,吹拉弹唱的乐班奏向一阵吉祥欢乐的乐曲,变幻术戏法的道士从袖中接连散出一捧捧烟火,星星点点的火星迸上高空,惹得女眷们发出一声声惊呼。   连翘翘脑袋发胀,被争先恐后挤进脑海的嘈杂折腾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发白。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惊呼:“来人呐,走水啦——”   下一刹,绵延的火星就如游龙般,从巍峨的屋脊一拥而下。酒香浓郁到几乎刺鼻的地步,连接花厅的耳房火星一闪,倏然爆裂成灼热的火光。   连翘翘愣在原地,脚跟扎在地上好半晌,才想起来逃跑。转瞬间,她方才休憩的连廊就被火龙吞没,房梁坍塌,烟气熏天。   尖叫声,哭嚎声代替了欢腾的乐曲,烧灼的臭味、呛人的烟味盖过清雅的熏香。那些高耸连绵的屋檐在此刻都成了火势蔓延的捷径,偌大的和王府,竟燃成一片火海。   跑,快跑——!连翘翘催动脚步,却愈发滞塞。茫然间,她似乎闯入一片似曾相识的情形,趴在一只睡莲水缸边,呼哧呼哧喘气,不知今夕何夕。   记忆中好像曾有过相似的大火,她在火场中穿行,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躲避厄运的火焰。   连翘翘头痛欲裂,昏厥过去前,她想起过去与雁凌霄说过的一句话:“那位姑娘也许命中有此一劫。” 第40章 🔒走水   “翘娘, 翘娘快醒醒。”   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连翘翘眼皮沉重而粘连,睁开眼, 世界仿佛浸没在昏黄的夕阳中, 唤她起床的人有些眼熟,是田七娘。   田七娘比记忆中的少女抽条几分, 瘦削高挑,更像在京城重逢时的模样。她眼中盈着渴慕:“是裴大人来了,指名要见你呢。”   裴大人?不待连翘翘多想, 她的身体就随田七娘穿过曲折通明的连廊,两侧纱幔如烟,人影绰绰,恍若行在梦中。   梁都乃江南富庶之地, 是风流眼, 是温柔乡。裴鹤便是江南世家的钟灵毓秀,甫一见他, 连翘翘就明白为何田七娘会生出情愫,为何南梁朝廷上下皆以裴大人为首。   “大人。”连翘翘屈膝问安, 同样的福礼动作她已练习过无数次。   裴鹤在棋盘落下一子, 指节分明如玉。他静静看了会儿连翘翘, 温柔笑道:“妍皮不裹痴骨,的确是个俏丽又灵巧的姑娘。”   明月楼的妈妈凑在他耳边低语,裴鹤颔首, 似有些失望:“家中无父无母倒是件麻烦事,可惜了。带下去吧, 等花朝节, 为连姑娘安排花宴。”   花宴, 正是明月楼为姑娘们挂牌接客的雅称。如连翘翘一般品级,梁都的王孙公子、豪绅富贾会齐聚一堂,也不失为一桩风流乐事。   连翘翘悚然一惊,双膝跪地:“大人,求求您,我不想这么早出阁。”   妈妈恨铁不成钢,把她拽起来。又听裴鹤为难道:“姑娘不想,我们也不能用强,这可怎么办呢?”   连翘翘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妾身愿意为大人做事,向大人尽忠。”   “忠诚?”裴鹤摇头,无奈微笑,“姑娘的忠诚不值一文。”   连翘翘几乎能感觉到面上的血色正一厘厘退去。   这时,裴鹤话音一转:“裴某确有一事尚须姑娘相助……大梁需要一柄美人刀,姑娘可愿为之?”   *   连翘翘遽然转醒,后脑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般闷痛。她终于想起,裴鹤将她派往北绍的目的——潜伏在沂王身边,伺机盗取交子、盐引的制版图纸。   原来,她一直以来所猜测的并非杞人忧天。她是美人刀,是南梁的探子……是雁凌霄得而诛之的敌人。   以裴鹤的谨慎,她自然不是唯一执行任务之人。田七娘他们不告而别,不是身份暴露被皇城司抓走囚禁,就是得手后一走了之。她被抛弃了,无人接应,孤身一人留在京城,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字。   和亲王府已沦为一片火海。连翘翘撕开袖摆,泡入水缸中,再用湿透的绸缎死死捂住鼻子。她撑住水缸边缘,身形摇晃,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笼罩在火光与尘烟中,滚烫的空气如水波般粼粼。   不能留在此处,更不能再自欺欺人躲在北绍皇宫。她要走,必须走,眼前熯天炽地的大火就是上天赐予她的良机!   连翘翘咬咬牙,小跑着穿过火场。簌!烟火弥漫,横梁轰隆倒地。连翘翘捂住胸口,一阵后怕,乍一看歪倒在在垂花门下,五官被火焰烧焦,已没了呼吸的王府小丫鬟,掩住嘴小声惊呼:“天呐。”   周遭充斥着求救的哭嚎与凄厉的哀鸣。连翘翘银牙一咬,暗道一声抱歉,而后蹬掉快要黏在地上的绣鞋,扯掉罗裙,利索地换上粗使丫鬟的棉布衣裳和青黑棉鞋。   连翘翘抽噎着,眼眶的水汽瞬间蒸腾,她一把取下连翘金钗,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瞬,手指哆嗦着旋开簪身,取出中空处花梗粗细的一卷□□,随即狠狠闭上眼,将其簪进女尸的发髻。   火势愈演愈烈,连翘翘的肺腑都在烧灼。她弯下腰,咬死牙关屏住呼吸,勒住尸体的腋下,一步步拖回火光冲天的院落。火苗荜拨,那句年轻的尸首瞬间被拢入汹涌的火流。   “姑娘,对不住。”   记得雁凌霄说过,她不算聪明,可也不算太笨。这一招能否瞒天过海,她心里也没底。   连翘翘捂着脸,背着前来救火的人流往外跑,王府小厮和潜火铺官兵见火势甚大,个个面露焦色,脸皮熏得通红,见她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没有人停下阻拦。   跑到外院,婚宴的客人早就四散奔逃,桌椅歪七扭八,瓷碗玉盏碎了一地。王府的管事太监怛然失色,瘫坐在地,望向不远处烧红的天空:“王爷,王爷啊——!”   连翘翘看也不看他,拽下腰间的粉色荷包,松一口气。这只荷包是她在雁凌霄眼皮子底下绣的,拆开来便是一张粉底银线的舆图,足够她照着往南边逃跑。里头还藏了一卷她从沂王府出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银票,数目不多,但也足够她择一小城镇租赁一间小院,直到顺利妊娠。   她把荷包揣进怀里,又捡起地上脏兮兮的巾帕充作抹额,挤入汹涌的人潮,走角门跑出和亲王府。   双脚将将踏出王府,连翘翘顿觉浑身一轻,猎猎的风拂过,她就像风筝一样,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街上站满看热闹的百姓:“走水啦——和王府走水啦!”   “镇火铺的官老爷们来了!水龙,是水龙车!咿,皇城司的察子也到了!”   连翘翘倒吸一口凉气,灰尘呛进肺里,她勾着头,捂着脸不住咳嗽,与一队身骑骏马的黑衣察子擦肩而过。   “连夫人,这儿,随小生来。”一位驼背书生躲在夹巷朝连翘翘招手。他背着书箱,从幞头到汗巾子俱挂满核桃眼睛球。   连翘翘唬了一跳,一个皇城司察子策马掠过,她慌忙低下头,往巷子口躲去。   “小生公孙樾,见过连夫人。”公孙樾拱手,他衣衫褴褛,两颊熏黑。   “公孙先生。”连翘翘问,“樊楼一别,没想到会在此情形下相见。”   公孙樾摇头,低声说:“非也,小生特地候在王府外,正是在等夫人。”   连翘翘心头一跳,扭身就走。又听公孙樾说:“夫人,小生知道,夫人不愿留在京城,亦不想回梁都。”   “你怎的知道?”连翘翘头皮发麻,“罢了,我不多问,你也别告诉我。”   话音未落,公孙樾就说:“小生是南梁人,曾在裴鹤手下做腌臜事。夫人心思清明,看到了小生的书箱,见着那只凤蝶,想来已知晓小生来历。”   “我不想知道!咱俩就此别过,先生就当没见过我。”   公孙樾大摇其头:“夫人,火势甚大,若小生所料不错,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会落钥戒严,到时夫人想如何出城?”   “先生此话何意?”连翘翘的罥烟眉拧成一片烟灰,“你能帮我?”   “自然,自然。”公孙樾捋一捋稀稀拉拉的胡须。   连翘翘后撤一步,不信任道:“你我素昧平生,先生为何要费那闲工夫,不怕惹上麻烦?”   “小生在梁都,就看不惯裴鹤口蜜腹剑,于是借机北上,逃出南梁的势力范围。”公孙樾自怜自艾道,“小生到了绍京,亦不喜大绍皇帝老弱,三皇子荒唐……当今的太子殿下更是暴戾恣睢,不堪为君。夫人,旧时的宫殿楼宇如这场大火,烧作灰烬方能浴火重生。”   连翘翘张了张嘴,又沉默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公孙樾自负才华横溢,但南梁和大绍的掌权者他全都鄙夷不屑,包括雁凌霄。既如此,他情愿天下大乱,他这样的人才能寻隙而动,完成满腔抱负。   “那……就拜托公孙先生了。”连翘翘抹一把脸,往两靥多抹了一层焦灰。公孙樾的话她并未采信,但女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眼下她想想寻一个适合的人做掩护出城,公孙樾是最便宜的选择。   二人不多废话,稍作休整后,连翘翘在公孙樾建议下取掉有宫中印记的耳铛,丢进污水槽,然后一前一后沿差互交错的小巷一路往绍河奔去。   绍河边挤满了人和货,驼铃叮当,骡马嘶鸣。运货的商贾和逃难的京城人脸上挂着同一副表情,人们胳膊拖着胳膊,失落迷茫地望着内城上方烧红的天空,喃喃道:“老天爷啊,天要亡我大绍?”   眼看火焰熏天,火势逐渐漫延至外城,公孙樾连忙掏出一把铜板,塞给一位货船老板,转头对连翘翘说:“夫人,这边走。”   不住有人从城门逃出,身上挂着火苗,整个人都燃成一团火球,叫路人避之不及。哗!他们跃入映出火光的绍河,口中艾艾嘶叫。   连翘翘心悸不止,定定看了会儿转瞬间沦为人间炼狱的京城,低低唤了声:“殿下……”雁凌霄,他还在城中!   “夫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公孙樾一把拽过发愣的连翘翘,两人踉跄着摔上甲板。   船老大也不含糊,骂骂咧咧竖起人字桅杆,船工急急呼喝着撑开船橹。有泡在水里的人想上船,被小厮拉上去:“什么?没钱?没钱上船污你爷爷的眼!”说罢,又把半边脸烧得血肉模糊的男子丢回冰冷的河水。连翘翘浑身一抖,仿佛听到烧灼的皮肤滋啦作响的声音。   扁平的船头破开水面,仿佛行在一条血河中。他们身后,绍京如一片融融的火山,山崩地陷。   *   三日后,月上中天,和亲王府。   王璞带人从废墟内抬出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尸体,黑蚕似的眉拧成疙瘩。   “太子殿下,良娣她……”王璞垂首,慢慢摇了摇头。   雁凌霄眼下青黑,眼底泛起蛛网般的血丝,他轻声复述:“没找到?”   “不,找到了。”王璞移开脚步,露出一具仔细包裹在锦被中的焦尸,沉声说,“属下请红药姑娘亲眼认过,的确是良娣在喜宴那日穿的衣裳,还有这支金钗……”   红药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碎石和焦灰,用力磕头:“殿下,奴婢酿下大错,才让良娣遭此大难。奴婢唯有以死谢罪,才好偿还殿下的恩情!”   话毕,她牙关咯咯作响,手掌一撑地面,转身就往运尸的板车撞去。   王璞反应飞快,当即拦住寻死的红药,下一瞬后背却浮起一层白毛汗,戚戚然扭头看向雁凌霄。   三日未眠的太子殿下声音紧绷仿若弓弦,像是盛怒不已,又像是命悬一线:“想寻死,我可以成全你,但是连翘翘不会想让你死。”   王璞的臂膀一松,手中拎的红药闻言亦泪眼婆娑,身子一软摔倒下去。她手臂被火焰撩过,裹着一层层纱布,正浸出血渍。   红药泪水涟涟,哀求道:“殿下,就让奴婢去陪良娣吧——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照顾好良娣。”   “带下去。”雁凌霄轻声说,“找太医给她治疗,把人看好了,若是人死了,就拿你是问。”   他握紧手中的金钗,连翘花瓣薄如蝉翼,能透过冷清的月光。心脏中心,血脉交融的深处曾有过一棵根系繁茂的参天大树,而今像是被生生连根拔起,徒留一处无比黯淡的空洞。风吹过,那空洞就嘶嘶作响,撕扯他的血肉,涤荡他的骨髓。   “退下。”雁凌霄挥退高举灯油火把的何小林,后者满脸泪痕,跟毛没长齐的小子一般抽抽搭搭。   不该让她靠近火,雁凌霄思忖,等哪日,司天监的老道云游归来,他得给连翘翘算一卦。   他单膝跪地,慢条斯理卸下沾灰的手甲,当啷两声,随意丢在地上,揭开在一片荒芜中显得鲜艳而妖异的锦被。   皇城司的黑衣察子们如归雁般散开,沉默地伫立在雁凌霄身后。雁凌霄的脊背不曾佝偻一瞬,肩膀也未曾颤抖,但偌大的悲伤如有实质,浓稠的青雾自他身上四散倾落,荡起涟漪般的灰烬。   少顷,雁凌霄阖上锦被,轻轻掖好被角,他站起身,用力闭了闭眼睛,冷声吩咐:“找宫里嬷嬷来,小心收敛了。”   “是。”察子们拱手。   夜色已沉,他们偷偷睃一眼太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被那双酝酿着怒意的眼睛灼伤。   雁凌霄的眼底燃烧着炽火,比三日前那场将三分之一座京城烧成废墟的大火还要炽烈。 第41章 🔒妊娠   “逆子——畜生!”   哗啦!奏折如雪花般飘散, 玉如意断作两截,玄武砚台砸在三皇子脚边,墨水飞斜出去, 让他灰扑扑的吉服又添几分脏污。   三皇子的脸熏得像腊肉, 他缩起粗短的脖子,咕涌着匍匐到玉阶下, 涕泗横流地嚎叫:“父皇,儿臣知错了父皇!您就饶了儿臣这回吧!儿臣,儿臣愿意自革王位, 禁足思过!”   “王位不用你说,自会给你去了。”皇帝冷笑,继而淌下两行清泪,“有孽障如此, 朕上愧列祖列宗, 下愧天下百姓。全赖朕宠你太过,把你宠得无法无天, 才酿此大错!京城大半房屋被毁,天子脚下尚且民无立锥之地。南梁人若知晓此事, 借题发难, 说我大绍有违天和才遭此劫难, 就是把你贬为庶人,又有何用?”   皇帝此话一出,雁凌霄就心如明镜, 和王府走水一事恐怕到此为止了。三皇子王位降等,逐出绍京几年, 待风头过去再以侍疾为名召回京城, 成全皇帝的舐犊之情。至于那场炼狱般的大火, 人死如灯灭,活人也有各自的生计打算,权当无事发生过。   “至于你,”皇帝话音一转,黄浊的双眼冷冷看向直身跪在一旁的雁凌云,“沂王世子,朕本以为你是宗室中难能可贵的聪明人,三皇子信任你的才干,把督造和亲王府的大事一应交由你负责。你呢?不顾逾制,让王府院墙挤占街巷,致使火势为害全城,这就是你给朕办的好事?”   “陛下,臣知错,臣愿意一力承担罪责,以此告慰京城百姓。”雁凌云声音发涩。他素来温文,又被沂王妃千娇万宠,落到这步田地方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嘴角一抽,腿栗股栗,求助似的扭头望向雁凌霄。   皇帝亦看向他:“太子以为如何?”   雁凌霄心中恨极,恨不能把这俩人丢去喂狗,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父皇,依儿臣之见,三皇子有错但罪不至死,不如降其王位,再命其出京自省以儆效尤。沂王世子罪责难逃,念在其引过自责的份上,降为不能袭爵的郡王也就是了。”   这话说到皇帝心坎上,嘴上却仍在叱责:“太子,你过于念及兄弟之情,未免有些妇人之仁。”   雁凌霄勾起嘴角,眸中却无半分笑意:“儿臣以为,革除王爵之位不能让三皇子和沂王世子体悟民生疾苦。眼下京城百废待兴,废墟、残垣中尚有无数尸首无人收殓,不如让他们二人前去,亲眼看看自己酿下的祸事。”   皇帝一愣,还没开口,三皇子就瞪圆了眼睛:“雁凌霄,那般污秽低贱之事,你让我去?”   “逆子!霄儿是东宫太子,哪有你直呼其名的份?”皇帝叱道,眼皮上青筋一抽,长吁一口浊气,“太子所言极是,此二人罪孽深重,非如此不足以平息民愤,就按太子说的办吧。”   三皇子哭丧着脸,腮边横肉抖动:“父皇,儿臣胆子小,哪受得了那些个——”   皇帝摇了摇头,显然对三皇子失望至极,他唤来敬公公:“把这败家子给我拖下去。”   雁凌云深深叩首:“陛下宽宏,罪臣铭感于心。”随即起身,和靴底蹬在地上扑腾的三皇子一道退下,与雁凌霄擦肩而过时,他垂下眼,以气音道了声谢。   雁凌霄闭上眼,不再去看二人。   文德殿须臾便恢复寂静,滴漏嘀嗒,金狻猊上紫烟幽幽。皇帝唏嘘着打破寂静:“霄儿,你长大了。朕知道你心里挂念连氏,这回确实委屈了你,就让那连氏以太子嫔的仪制下葬吧。”   太子嫔?雁凌霄心脏剧痛,抚向左手背狰狞的伤疤。连翘翘于烈火中香消玉殒,他便再也不用手甲遮掩烧伤,见那猩红可怖的瘢痕,便如见她裙边榴花。   “谢父皇隆恩。”雁凌霄淡了声音,“皇城司事忙,儿臣告退。”   皇帝揉按眉心,疲惫道:“去吧。”   翌日,三皇子与前沂王世子共赴城中烧毁的废墟,在众目睽睽下收殓尸体。据说,皇城司察子袖手旁观,烧作焦炭的尸体叫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三殿下吓得“花”容失色。   三日后,三皇子病了,太医去瞧过,只道殿下走了魂。十日后,圣旨下达,被降为敏王的三皇子挂着嘴边的涎水,在下人搀扶下登上前往封地敏川县的马车,去往荒芜之地就藩,十年不得回京。   *   次年四月,南梁宁山县。   “南姨,捡上几支昨日买的人参,送大夫出去吧。”连翘翘斜卧在赤皮席上,神色慵懒。八个月来,她的肚子跟吹皮球一样变大,身子沉重,人也发懒,但四肢纤细,肤色白腻,别有一番媚意。   雇来的厨娘南姨端来一碗安胎药,解下束袖的银索,嗔怪道:“夫人月份大了,还睡这牛皮席子,被老大夫看到又该吹胡子瞪眼。”   “姨姨有所不知,赤皮性暖,质地软滑,触手冰凉却无寒意。”连翘翘声辩,她声音轻轻柔柔的,人也生得玉软花柔,“比竹席更适合有孕在身的人呢。”   南姨看晃了眼,哼唧道:“夫人知道的多,我说不过您。咱们小门小户的,哪懂这些个?”   连翘翘赧然一笑:“南姨是宁山县最好的厨娘,县城里说得上名字的人家,都指着您的金刀子、银案板填饱肚子呢。”   “那可不?”南姨颇为自得,被她捧得找不着北,转瞬就把吵嘴的话忘在脑后。   宁山县在梁都外三十里,既有京畿繁华,日子简单,又不像梁都那般危险。数月前,她和公孙樾乔装夫妻,辗转来到此地,买下一间三进小院。公孙樾为避嫌,以上梁都读书为由只每个月回宁山县一次,还让她雇了知根底的远亲南姨一家帮忙照料。   连翘翘钱多事少,人也和善,南姨对她就像看顾回娘家的女儿。眼见着连翘翘肚子大起来,那位传说中的相公依然不见人,南姨愈发愤懑不平:“负心汉!”   “嗯?”连翘翘茫然。   南姨坐在小马扎上,剥着豌豆:“哼,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在骂县城东头,有个吃软饭入赘的男人,才三年呢,就想着在外头吃花酒养女人了。”   连翘翘艰难地坐起身,摸着肚子,津津有味听南姨连珠炮似的数落宁山县几家狗男人。   她听了好半天,见南姨恨铁不成钢瞪着自己,适才醒过神,也不生气,温温柔柔地说:“南姨,你知道的,公孙先生并非我夫君。他心善,怕我孤儿寡母的受欺负,才打了夫妻的名头。”   南姨吸了口气:“我那远房侄子是个驼背穷秀才,哪里娶得到夫人您这般人物。只是,欸,夫人的相公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人有旦夕祸福嘛。”连翘翘弯起眼睛笑。   她心宽看得开,却让南姨更加心疼:“夫人过几日就该发动了,您叫我去请的奶妈子,牙婆也把人带到了,一共两个,都是宁山本地的良家妇人,正在外院候着呢。”   “我有些乏了。”连翘翘轻掩秀口,打个呵欠,“南姨给她们安排屋子,就住外院厢房,明日一早再见吧。”   正说着,院墙外却起了一阵喧闹,有人砰砰砰地砸着门板。   南姨遽然变色,咬牙切齿:“又是那些臊皮娘养的狗崽子!我走后门去叫捕快来!”   连翘翘抿了抿唇,点头答应。   她很少出门,安静在家中待产,但美貌对于没有亲族庇护的女子来说,无疑是一种诅咒,一场灾难。自从戴着帷帽跟南姨出去逛过一次宁山县的集市,就总有流氓闲汉前来骚扰,就是已娶妻生子的男人也会借着酒劲隔墙污言秽语。   纤柔的手捂住高高隆起的小腹,连翘翘阖上双目,心下一横:“南叔——!”   南姨的男人应了声,隔着门帘问:“夫人莫慌,昨个儿刚换的门栓,小的还拿院里的石墩子堵住了,他们进不来的。”   “南叔,有件事想麻烦您,这事不必告诉南姨,我怕吓着她……”   一炷香后,南姨一把掀开门帘,她抹去满头热汗,束好发带,眉飞色舞道:“夫人,您猜怎么着?那几个满嘴花花肠子的小子堵了商行马车的路,叫几个镖师打断腿,给拖去衙门啦!”   连翘翘的罥烟眉舒展开:“那敢情好,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南姨豁开腿坐回马扎,哼着小曲剥豆子。连翘翘也打起精神,捡过针线篓子慢悠悠做绣活,等着攒多了拿去梁都的绣坊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买下小院后她身上的银子就只剩一半,总不能坐吃山空。   风清日暖,小院才安静不多时,院墙外再度闹起动静。   “反了天了,一群王八羔子!让我去会会!”南姨倏然起身,簸箕往下一搁,豌豆们哗啦啦滚了一地。   连翘翘眉头轻蹙,刚想吩咐南姨小心点,就听墙外传来轰轰烈烈的鞭炮声。   有人走街串巷,喜气洋洋道:“大绍老不死的皇帝驾崩啦!” 第42章 🔒产子   “什么?”连翘翘轻吸口气, 扶住圆鼓鼓的肚子,慌乱间一手撑住矮几,扫下一张砚屏。   南姨忙上来搂住连翘翘, 见她脑门沁出薄汗, 胸脯上下起伏,手背用力到几可见骨, 这才醒过神:“夫人可是被鞭炮吓着了?”   “不是……”连翘翘人中冒汗,虚着声说,“南姨, 好像要生了。”   “夫人莫急,我生过四个小子姑娘,您这才刚开始疼呢,离生且有些时候!”南姨半抱半扶把连翘翘搀回内间的拔步床, 盖上衾被, 手脚利索点着碳炉,“我去叫我男人唤大夫和稳婆来!”   如此兵荒马乱了一盏茶, 连翘翘已然痛得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南姨担心她受凉, 跟稳婆一道又是擦身又是说吉利话。   连翘翘稍缓过劲, 就忙不迭问:“姨, 北绍的皇帝是怎么死的?”   南姨边给她喂鸡汤煨过的米粥,边翻个白眼:“夫人,都什么时候了, 还问这些晦气话?呸呸呸!快呸掉!”   连翘翘一瞬不瞬望着她,还扁了扁嘴。南姨没了法子, 哼了声,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老东西, 十年前阻我大梁河道,叫梁人没水喝没田种,只能看天公下雨吃饭种地。当年饿死了多少人呢,如今病死了也算他的报应。”   十年前连翘翘还是个黄毛丫头,自不记得这些。又听南姨道:“现在可好,咱们有裴太傅,他们北绍有什么?老皇帝一个月前死了,那么多儿子,且有得争呢。”   “我依稀记得,北绍有位太子?”连翘翘忍着痛,气若游丝。   南姨哼了哼:“从古至今,有几个太子活着当上皇帝的?”   “啊——”连翘翘心口一揪,五脏六腑像钻了只蜈蚣,拧着搅着往下坠。   剧烈的疼痛让她来不及去思考,千里之外的绍京,殿下还好么?还活着么?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但能知道对方活着的消息,总是好的。   殿下,雁凌霄……过去的记忆如同柳絮般漫天飞舞,一缕缕飘到近前,却看不分明。连翘翘恍惚间听到雁凌霄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无比确信那只是一个虚无的幻梦。   “夫人,夫人您还好么?大夫,夫人醒了!”南姨哽咽道。   连翘翘愣神,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打断。她舔舔干裂的唇,轻声唤:“孩子……”   “哎,孩子都好。”南姨抹了把泪,“夫人出了不少血,被褥都浸透了,把老婆子我唬一跳。幸好稳婆眼睛毒,早早给您止血、灌参汤,这才把命吊住。菩萨保佑,夫人福大命大,生了对小郎君和小姑娘,以后就是夫人享福的时候。”   连翘翘张张嘴,南姨了然,唤来奶嬷嬷,挨个给她瞅了眼红绸包裹的两位奶娃娃。   “摩睺罗是位藕节胳膊、粉圆可爱的神仙,怎么我的小子丫头,倒像两只小猫?”连翘翘被丑得一哆嗦。   “夫人有所不知,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是这般,红脸红屁股的,还有娃娃生来身子泛黄、泛紫的呢。”南姨把头一个钻出来的小子放在她手边,“夫人您瞧,长得多像您,大眼睛翘鼻子,等哥儿大了不知要叫多少姑娘家茶饭不思。”   “哪有南姨说的那样夸张。”连翘翘细细瞧了会儿,又抱过妹妹亲了亲,终于生出几分母爱。思忖道,小子像她,丫头却像雁凌霄,等到了说亲的岁数,想来不会受欺负。她戳一戳小丫头的脸,后者滴溜圆的眼珠子登时噙出泪,哇啦一声山呼海啸似的哭出声。   连翘翘:“……”   *   宁山县的小院一派和乐与欢喜,那边厢,绍京的文德殿却阒然无声。   年轻的帝王一身黑衣玄袍,高坐在九级白玉阶之上,手背抵在额角,无甚表情。他垂了眼,低声问:“京城查处的旧版假银票,一共多少万两?”   户部尚书冷汗涔涔:“回陛下,单这两日皇城司和殿前司抄捡出的,共计一百万两。”   “来路查清楚了么?”雁凌霄问。   见他并未显出愠怒,户部尚书稍喘口气,回道:“俱是从钱庄流出,背后的庄家做的都是漕运生意,皇城司的王璞大人已将他们府中上下数百口人全部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漕运。”雁凌霄眸色一寒,“这手笔,像是裴鹤的作派。”   户部尚书拱手道:“陛下,南梁此番动作,是要毁我大绍基业啊。银贵钱贱,长此以往大绍将百业交困,民不聊生。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   他的言下之意,无非让雁凌霄开口把旧版的银票全数废除,甚至于暂时取消银票,以应对南梁开闸放水般的冲击。但这道圣旨关系甚大,万一政令的效果不如朝廷所想,不仅会让雁凌霄沦为天下笑柄、众矢之的,还会让大绍赖以为生的商业和漕运毁于一旦。   雁凌霄看也不看老态龙钟的户部尚书,低头把玩手中扳指,少顷,下令道:“银票已成废纸,当断不断必成大患。即日起,废除两年内银票,旧时银票收入国库,只用金银铜,或以物易物。严守盐铁。此次蒙受损失的商行、钱庄,如能提供凭证、保人,可于明后年参与运河大修。再有,驻守薛家店的幽州军,户部三月内将粮草送抵边境,不得延误。”   银票一事,雁凌霄一力担下,户部尚书也不好在幽州军的粮草上再多啰嗦。他三两句话就把一笔笔悬而未决的烂账划清,众臣就如同跟随头羊的羊群,拱手后施施然退下。   久候在殿外的王璞迈入门槛,他轻吁一口气:“陛下,先皇五皇子已于狱中负罪自尽,内侍省和宗正寺的大人已派仵作验过尸身。”   雁凌霄嗯了声,没放在心上:“他自个儿动手,倒省了不少麻烦。叫他府上人把尸首收敛了,既已被贬为庶人,朕也不好赶尽杀绝,就让他们举家去京郊庄子上住着,为先帝念经祈福。”   王璞松一口气:“臣省得。”   一个多月前,先皇突发旧疾,很快就不省人事。五皇子借机发难,打着肃清宫闱、还归先皇血脉的口号,率了数百私兵就想杀入内廷。可还没成事,就被皇城司的察子听到风声,玩了一出请君入瓮,五皇子外的几百兵士被就地屠戮。   据说整条街的路面都被鲜血浸润,然而次日,那流血漂橹的景象仿佛被菩萨的玉瓶收走,消失无踪。京城悄无声息地迎来先帝驾崩,和新皇登基。   “传令下去,水兵照常春季兵演,不得延误。让南梁的暗桩准备动手,裴鹤如此作为,朕不回敬一二倒显得我大绍无人了。”雁凌霄冷笑。   王璞退下后,雁凌霄独自坐在文德殿中,直至金乌西坠,一束束橙黄的霞光在青金石砖上淡去。   敬公公蹑手蹑脚进门点灯,见他目光落不到实处,面露稍许茫然,心下唏嘘道,陛下这样年轻,大绍的胆子全数落到他一人肩头,终究是一个难字。   “陛下。”敬公公悄声说,“御膳房那边给您备了水晶素鸭、酒炊白鱼、芥菜馄饨和百宜羹,都是清淡适口的餐食,您多少用点。”   不知哪句话刺到雁凌霄,他面色一凛:“百宜羹撤下去,以后不许再做。”   *   公孙樾在梁都住着,方便打探消息。听闻连翘翘生了一对龙凤胎,且险些大出血一事,他赶忙雇一驾马车回到宁山县,遭到南姨好一顿数落。   连翘翘隔着窗户纸听,轻咳几声,笑道:“南姨,快让公孙先生歇歇脚吧。”   公孙樾道:“多谢连夫人分说,夫人好生将养身体。”   连翘翘在屋子里躺得骨头都懒了,暂时下不了地,只能问公孙樾梁都的消息解闷。公孙樾交友甚广,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聊上几句,果然听说个有意思的事。   “小生在茶馆有个弹琴的相好,她兄长早年间因家境贫寒入宫为宦,现如今是个负责养马的太监。听她说,小皇帝前些日子想学骑马,裴太傅不允,两人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大吵一架。”   “噢?”连翘翘挑眉,“后来呢?”   公孙樾叹气:“之后皇帝当庭向太傅道歉,又送了名画和舞姬求和,被太傅婉拒了。”   “裴大人也是好手段。”连翘翘摇头,“说句冒犯的话,若我是皇帝,被裴鹤万般管束,早就该疯了。”   二人叙了几句话,公孙樾见天色渐暗,便要告辞:“小生在一条街外的客栈赁了一间屋子,这两个月先在那住着,若有事,连夫人就叫南叔去客栈留口信。”   连翘翘明白他的好意,柔声说:“多谢公孙先生。等我这一双儿女三五岁后,还得请你参详名字呢。”   “不敢,不敢,小生不过是个酸文秀才……”公孙樾一叠声拒绝,随即告辞。   一个月后。   连翘翘不好大肆操办满月宴,只请了南姨夫妇、公孙先生和两个奶娘一桌吃了顿饭。   两个娃娃见风长,已然比刚出生时壮实许多,皱巴的眉眼舒展开,皮肤也白白嫩嫩,生得玉雪可爱。奶娘抱在怀里给众人逗弄一圈,就像抱了两包豆腐。   连翘翘拨开他们包袱皮顶端的一只木铃铛,摸了摸小女儿的脸,神色柔和:“生出来时还分不清呢,现在却成两个样了。”   南姨笑眯眯说了一通健康长寿的吉祥话,连翘翘听得舒心,把她和奶娘们的红封加厚了几分。   桌上摆了不醉人的果酒,和连翘翘能吃的鲫鱼汤、四喜饺、蜜渍兔腿等物。饭毕,公孙樾当场来了段滑稽酸文,说的是军营里糊涂蛋子喝大酒,把江边几座军械库房给烧了的故事,把众人逗得前仰后合,躺在摇篮里的一对小儿女听不懂,也跟着咯咯笑出声。   正闲谈着,屋外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嘈杂的动静。有人咚咚敲响院门,南叔抬袖抹嘴,说去外头瞅一眼,约莫是酒楼送餐食的小二到了。南叔出去没多久,外院就没了声响。   连翘翘眼皮一跳,心口遽然一跳,仿佛双脚踏空,低声吩咐奶娘:“把哥儿姐儿抱回里屋去,小心哄睡了,我没叫你们,就别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连夫人回南梁,如何不去明月楼寻人给裴某带句话?夫人诞下一双麟儿乃是喜事,裴某来得匆忙,没备下大礼,就拿这趁手玩意相贺吧。”   一团乌漆嘛黑淌着血的包袱骤然落地,从里边滚出一颗人头,是南叔的脑袋。 第43章 🔒凶宅   那颗脑袋在绒花毯上骨碌碌滚一圈, 面上犹留有生前的诧异。碗口大的疤正朝着众人,白白红红的东西淌了一地。   正堂倏然一静,连翘翘心跳都没了声响, 周身血液逆流, 呐呐张了张嘴,就听到两个奶娘一阵惊叫:“啊——杀人啦!”抱着哥儿姐儿就往内间跑。   南姨先是愣了一瞬, 嗓子眼挤出嗬嗬的气音,哭喊着“死老头子”就要去夺南叔的脑袋,被连翘翘抱住胳膊, 死死拦住。   裴鹤悠悠立在门边,赏花一样欣赏面前的闹剧。他眼神一扫便有两列青壮近侍迈过门槛,拦下奶娘,一把夺过孩子, 提小猫似的倒拎住包袱, 送到裴鹤手边。   他掀开包袱皮一看,乐了:“雁凌霄运气不错, 刚登基就得了个皇子。裴某来的正是时候,连夫人, 叫兄妹俩一块在我府上教养如何?”   连翘翘牙关咯咯打颤, 背心叫冷汗浸透。裴鹤一句话点明孩子的来历, 不知派人盯了小院多久,恐怕她一入南梁地界,裴鹤就得了消息。她再说不出狡辩的话, 若是把孩子推到公孙先生头上,也只会害了他的性命。   “裴大人, 妾身知错, 求大人恕罪!两个娃娃才一个月大, 离不得母亲,求求大人,让妾身一道跟去吧!”连翘翘心如锥刺,惄焉如捣,膝行到厅堂当中,硬生生挡在侍卫身前。一颗颗眼泪连珠串似的往下落,砸在绒花毯上,浸出星星点点的泪花。   裴鹤却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噙着温煦的笑,说出的话却如倒春寒般凌冽:“连夫人自愿奉上大绍皇子皇女为质,乃大梁的功臣。裴某念旧,自不会为难夫人,叫夫人母子分离。此处院落狭小,配不上夫人的尊贵。裴某有一上好的宅院,今日就带夫人前去安置。”   “妾身……谢过裴大人。”连翘翘垂首,额头抵住手背,肩颈微微颤抖,舌尖顶住上颚适才咽下苦涩泪意。   屋里头俱慌了神,两个奶妈子眼神都直了,人木木愣愣地瘫坐,南姨捂住嘴掉眼泪。公孙樾面色发青,弓背勾着脖子躲在桌后边,幸亏裴鹤没认出他,否则第二个要掉脑袋的就是他。   连翘翘轻吸口气,袖摆下的拳头攥紧了,掌心抠出一道道月牙痕。她心头生出诸多悔意和愧疚,若她不曾离开雁凌霄,就不会害了这许多人。然而如今悔恨为时晚矣,院里能拿主意的只她一人,她立住了,所有人才有活路。   “给哥儿姐儿收拾贴身的小衣裳。”连翘翘吩咐道,见奶娘们互相搀扶着去了,她扭头望向裴鹤,哆嗦着福了福,“大人且等一等,妾身给大人沏茶。”   连翘翘走到南姨身边,用了十分的力气把人从地上拔起,生怕碍了裴鹤的眼。屋里红泥炉子和茶壶都是现成的,她梗着脖子在一道道扎人的目光下起炉烧水,为裴鹤点了一盏乳白的茶浆。末了手一抖,拿茶沫勾画的海棠花就少了一瓣。   裴鹤接过茶盏,却不喝一口。赞一句连翘翘的茶道多年未曾生疏,就把白瓷茶碗搁下,与连翘翘话起家常:“才满月的稚儿不能见风,裴某为夫人备了间暖阁,春天仍烧着地龙,决计不会让姑娘和公子受凉。”   “大人有心了。”连翘翘挤出难看的个笑。   等奶妈们收拾完行李,走在侍卫跟前,青布鞋刚迈进门,就咚地跪倒在脚边,求着放她们出去,连翘翘顿时失去血色。她望一眼裴鹤,央求似的摇了摇头,可是不等她开口,裴鹤就挥手让人把两个奶妈带下去。   包袱落在门边,孩子们的丝绸棉纱小衣沾上南叔的血。连翘翘听着奶妈们被拖走,口中哀嚎哭叫,不一会儿就彻底没了声。   她阖上眼,压抑住全身的战栗,看一眼公孙先生和缓过劲的南姨,撑着边几站起身:“劳大人久候,那些衣裳脏了就用不上了,还得麻烦大人在府上给咱们母子三人备几身家常衣服,和两个得用的奶嬷嬷。”   裴鹤温柔笑道:“怎么说姑娘和公子也是大绍来的贵客,断不会短了他们的吃用,夫人大可放心。”   连翘翘点点头,从侍卫手中接过哇哇大哭的孩子,和南姨一人抱一个,让公孙先生背好行囊,不发一言地上了裴府的马车。   车轱辘咿呀转得飞快,车轮包了厚厚的皮革,在官道上如履平地。有裴太傅的旗帜在,一行人畅通无阻在城门落钥前进了梁都。   南姨抱着哥儿哄,才哼几句就落下泪。车厢内一片昏暗,连翘翘握住她的手,趁月色掠过窗棂,向南姨微不可查地点头。南姨哽咽着,指头屈起在座椅上叩了叩。   马车才进城门,外头就响起一阵喧哗:“驼子,哪里逃?!”连翘翘与南姨对视一眼,撩起车帘偷偷往外瞟,只见看守公孙樾的几个侍卫骂骂咧咧,往人堆里钻去。   她吁一口气:“老天爷保佑。”公孙先生逃出去,总好过遭她的牵连。   马车驶上城中大道,一盏茶后嘚嘚的马蹄声便少了一半。连翘翘掀起车帘一角,瞧见裴鹤的车驾往皇宫方向去,与她们分道扬镳。   连翘翘略松口气,巴望着裴鹤成日忙于政务,再也别出现,如今她身边只剩下南姨一个人,要是再被裴鹤的人杀了,她一人独木难支,怕是三天都撑不下去。她要是没了,哥儿姐儿怎么办?   马车在一片寂静的街道停下,连翘翘抱紧小女儿,裹紧小被子挡风。一抬头就看到一座黑灯瞎火的宅邸,匾额歪斜着垂垂欲坠,外墙爬满藤蔓。她咕咚咽口水,不敢多问,抱上孩子就跟南姨一起低着头往里走。   侍卫们高举火把,带她们穿过一片荒芜的园子。一座座亭台楼阁俱挂着大锁,看上去许多年不曾有人住。   连翘翘心里发虚,鼓起勇气问一个浓眉大眼的侍卫:“小兄弟,此处是裴大人的别院?”   侍卫冷冷瞥她一眼:“裴太傅宿在宫中,哪里看得上这一摊破烂?这儿啊,是秦国公旧宅。”   连翘翘尚且没明白,南姨就变了脸色。等侍卫们像送货物一样把她们丢到正院,挂上小臂粗的锁链,锁上巴掌大的铜锁,南姨终于没忍住,哭丧道:“夫人,秦国公一家老小可都死在这儿,听说他家女眷都是给活活饿死的。这是座凶宅,夫人啊这让咱们可怎么活?”   “南姨,是我对不住你和南叔。”连翘翘咬咬牙,“但是咱们处境再艰难,也要忍下去。姨别忘了,南叔还在院里呢。你得活着回去,为他收殓才行。”   二人两相垂泪,一缕凄风吹过,都打起冷颤。连翘翘瞧一眼怀里的孩子,提起一口气:“天晚了风凉,别在这儿杵着了,进去看看吧,总能收拾出个所以然来。”   南姨抬起胳膊抹脸,壮起胆子道:“我八字硬,鬼看了都要怕,夫人往后稍,还是我来罢!”说罢,就搂紧哥儿,让他埋在肩头,再一脚踹开正房的雕花移门。   灰尘如雪花柳絮般纷落,房内漆黑一片,不过家具摆设一应俱全,更没有妖孽冤魂等着索命。南姨摸黑找到蜡烛和火折子,好歹有了些许亮光。   小孩儿禁不住饿,奶妈都没了,连翘翘也顾不得太多,脱下外披垫在榻上,再解开衣襟忍着要命的疼痛给两个小崽子喂奶。   好半晌,南姨掸掉床上厚厚一层灰,翻出一条受潮的被褥,一条发霉的毛毯,把拔步床收拾出勉强能住人的样子,招呼连翘翘早些歇息。   “也不知厨房里有没有水米,没有的话明日还得敲门讨去。”南姨小声啐了句脏,“说什么不短吃穿,竟把咱们送到这鬼地方来!”说着又抿起嘴抹泪:“我原以为裴太傅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谁想到是个狠心人。”   连翘翘轻拍小儿的后背,见他吐气泡泡笑嘻嘻的样子,心头不由一松。她安慰南姨:“左不过活一日算一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裴大人没把咱们丢去天牢,就是一时半会儿不想要我们的小命。”   南姨坐到杌子上,眼睛一瞬不瞬问她:“夫人,到这一步,咱俩彼此交个底。裴太傅说哥儿姐儿是北绍的皇子皇女,可是真的?”   连翘翘心尖一提,捂住襟口的手紧了紧:“是。”   南姨沉默良久,深深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背:“罢了,我都知道,夫人也不容易。以后咱俩就是一路,一道活,顾着姐儿哥儿,先活下去再说别的。”   连翘翘知道南姨家里与北绍有仇怨,她这般表态,倒让连翘翘吁一口气。   紧绷许久的心弦一松,人就止不住犯困。晚膳没着落,她们也不敢问门外守着的侍卫要,于是空着肚子,把两个孩子护在中间,抵足而眠。   *   时年九月,大绍再次在与南梁一江之隔的文山县举行水师军演。   一艘艘高耸的战舰排列如织,百舸争流,游鱼般在北岸冰冷的江水中穿梭。南梁的探子手搭凉棚,双腿盘着挂在桅杆上看,瞧出一身的白毛汗。   一年两回水师军演,雁凌霄嘴上说的秋毫无犯,还给梁都那边下了帖子邀请梁皇帝和裴太傅前来观礼,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裸的挑衅。   裴鹤在朝会上尚把持得住,慢条斯理安排了水师一支船队时刻待命,一下朝就让亲信快马加鞭赶去江岸,给北绍的水师指挥使去信。   拆了信,姓章的指挥使扫一眼内容,心中嗤笑,他纵然不信,但仍是把信和折子一道走皇城司的路子送去京城。   文德殿内,王璞目露忧色,望着两指捻着裴鹤的密信,面无表情的雁凌霄:“陛下,裴鹤口蜜腹剑,他的话可做不得真呐。”   “废话。”雁凌霄冷笑,“说朕在南梁留有血脉,裴鹤这是黔驴技穷,开始胡言乱语了不成?” 第44章 🔒云岫   自从雁凌霄登基, 朝臣们就没少明示暗示他选秀纳妃,最好早早的择一位世家贵女为后,再不济选个清流文官的女儿也不错。   等皇后诞下嫡子, 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国无储君, 时局不稳,雁凌霄哪能不明白这份道理?   他倒好, 大开宫学拔擢天性聪慧、人品稳重的宗室子侄进宫念书,只在内廷养着,逢年过节才允许回家中休憩一日。旨意一下去, 各府人心浮动,都在揣摩新帝的意思,雪片般催他选秀的声音也少了。   “陛下的心思哪里是旁人能胡乱猜的?”敬公公手拢在袖中,睃一眼小朱子, “朱公公万不能在陛下面前露了相, 咱们啊,好好伺候陛下就是。”   小朱子暗自龇牙, 心想,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 敬公公和他日日在陛下跟前, 怎会不知道陛下心里仍记挂着那一位娘娘?   他心下唏嘘, 若是连良娣活到今日,看到如今的情形,不知作何感想?可惜了, 造化不饶人。   “敬公公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小朱子叹口气, “小的也是瞧陛下孤零零一个仍在玉英殿住着, 心里难受罢了。”   王璞一出文德殿, 就见敬、朱两位太监在廊下候着,搔了下鬓髯,讪讪道:“陛下茶盏凉了,且等着公公去添茶呢。”   敬公公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知道雁凌霄心情不虞,和小朱子面面相看,少顷,瞟一眼溟濛的天色,说道:“多谢王大人提点。”说罢迈步进殿,先帝驾崩后他老了好几岁,但端茶的手依然稳当。   “陛下,今岁新晒的荷叶茶,您尝尝?”敬公公见雁凌霄果然眉头紧皱,神思不属,温声劝慰,“小世子们才五六岁,去别庄避暑时就会记着给陛下敬孝心了。”   雁凌霄沉吟一会,问起几位在宫学开蒙的宗室子功课如何。   敬公公一应答了,末了感慨道:“陛下正当鼎盛之年,若得了小皇子,正好跟世子、公子们一同长大,兄弟情谊方才深厚。”   雁凌霄冷冷觑他一眼:“敬公公,朕念在你是先帝爷的老人,有些话直接说了罢。选秀的事不必再提,也别动心思劝朕立后。宗室不缺嗣子,一个不行就换一个。”   雁凌霄话说得冷情,敬公公背心发寒,艾艾应一声请罪,肃着脸退去。   天暗了,雁凌霄乘轿辇回玉英殿。那儿本是他当太子时的东宫,朝臣几番请奏移宫去崇明殿,总被他以户部银钱吃紧,内库空虚,要奉行节俭不便修缮寝殿为由一拖再拖。   “陛下万福。”红药提着宫灯在殿外候着,见雁凌霄面露疲色,就使眼色让宫女们去备热水。   她在内侍省待了一年,没吃多少苦头,雁凌霄登基后就把她挪回宫里,继续做玉英殿的掌事姑姑。绿芍则在紫宸殿做事,掌管大小典礼,各自有了前程。   “陛下,慈恩寺和清岚庵的长明灯,奴婢做主让内侍省多添了些油钱。”红药少了笑模样,人却端和持重许多,小宫女们见到都怕。   闻言,雁凌霄紧绷的嘴角软和几分,赞扬道:“你办事牢靠。”他手中把玩的香囊,仙鹤都起了丝,镶作眼睛的珠子早已不见,绸缎瞧着都发黄了。   红药见状,想起连良娣在时玉英殿的活泼热闹,只觉得心中悲凉。她呐呐问道:“陛下,可要奴婢寻宫里的绣娘把丝线补一补?”   “没别的事就下去,不用没话找话说。”雁凌霄一哂,性子还是如以往那般油盐不进。红药矮下身告退,雁凌霄抛动香囊的手却停了。   云消雨散,清澈的月光掠过窗棂一片片地散落在青金石砖上。雁凌霄静静看了会儿如霜的月色,自己都觉得讽刺可笑。他并非恋旧之人,只是被困囿在过去,或许永世不得解脱。   *   梁都,秦国公旧邸。   连翘翘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口中嘬嘬地哄犀哥儿吃奶糕糊糊。她人瘦了一圈,像秋天的苇杆,精神尚可,还能腾出手来推小女儿的摇床。   “欺人太甚!”南姨提一只红木食盒进屋,嘴皮子一掀,倒豆子似的骂,“外院的厨子说是御膳房出来的,说过几回兕子姑娘食不得鱼虾,成天见的做鱼肉、虾丸,把夫人的话全忘到南天门外去了。”   连翘翘宽慰她:“梁都河鲜多,裴大人派来的厨子手里银钱都有定数,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兕子吃不了鱼,就拿昨个儿剩的肉干撕碎泡软了给她做肉粥喝。”   他们已经被软禁在国公府五个月,裴鹤深谙杀威棒法,头两日不给水米,把两个小儿饿得奄奄一息。还是连翘翘铆足必死的心去撞门,裴鹤才像刚想起来似的,点了两个哑巴奶妈,一个成日喝大酒的老厨子,再送来两箱简陋的衣物和被褥。   他本想着,明月楼娇养起来,又送到北绍王府,去宫里做娘娘的女人哪受得了半分磋磨?等连翘翘去求饶,享受完雁凌霄的女人给他下跪的趣味后,他再大发慈悲挥手送几条皮子褥子。   却不料,连翘翘得了饿不死的吃食,便专心和南姨一道教养起两个孩子。都说贱名好养活,就取了犀哥儿、兕子一对乳名。没奶水才去找奶嬷嬷,再不济把奶糕用热水化开,竟也没生病,磕磕绊绊的养大了。   被褥阴湿发霉,她们俩就把正院的所有褥子拆开,捡出勉强能用的,晾晒几日后重新缝回去。多出的碎布头,洗干净后拿去做尿布倒也相宜。   南姨打开食盒,给连翘翘盛一碗搁了瑶柱丝的白粥,再端出一盘油腻腻的烧鹅,一碗鱼羹,一叠素饼。   二人在矮几边对坐,连翘翘见了烧鹅上泛白的油花,眉毛都不带动的,夹起来往茶水里涮一涮,照样吃下去。   南姨看了心酸,她给连夫人做厨娘的时候,哪里好意思让夫人吃这些个?   她咳嗽一声,悄声说:“夫人的绣品,我托外院的小厮带出去,过两日换一筐木炭回来。多攒些时候,冬日里才不至于冻着。”   连翘翘眉心轻蹙:“那小厮……?”   “他与我是同乡,都是宁山县人,我把东西藏在假山洞里,不会见他的面。再者说,裴大人近日不在梁都,外头那些人看咱们不惹事,也都松懈了,碍不着什么的。”   “千万小心。”连翘翘叮嘱,“等裴大人回梁都,就再不能做了。”   摇床里的兕子忽然哼唧起来,她还不会叫娘,只蹬着藕节似的腿,咕咕唧唧地叫着。连翘翘神色柔和,趿拉寝鞋下床,抱起兕子哄。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便是这一双儿女。不哭不闹,也不轻易害病,省了连翘翘不少心。   等南姨换的木炭到了,梁都的天也愈发阴冷,一股股风刀片似的往骨头缝里钻,食盒从外院提到正房,早就走了热意,肉汤上浮一层凝固的油花。   南姨总要蹲在廊下,拿煎茶的红泥炉把餐食重新加热,她塞木柴,连翘翘摇扇子,两人都熏得咳嗽连连,还苦中作乐:“炊烟袅袅的,像踏青时用篝火烤肉呢。”   国公府外,一列骏马久久停驻。打头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身披红袍金甲,就连马鞍旁都挂一串红宝蹀躞,端的是富贵难言。   只看衣摆的龙纹,就能知晓他的身份——南梁的小皇帝雁云岫,按雁氏宗族的辈分算,倒是雁凌霄的族侄。他被裴鹤扶上皇位前不到十岁,到今年也有十六岁了。手里没有半分权力,事事被裴鹤管束,去京郊打猎一事裴鹤却以君子六艺为由依了他的意思。   小太监一溜烟奔回,打个千儿:“陛下,奴才去前头问了,说府里关了一家子,是奉裴太傅命令看管的人。”   “哦?”雁云岫眯了眯眼,望向院中缕缕升起的白烟,“既是太傅的贵客,也不好过门不入,总要去瞧上一瞧。”   太傅不在京城,小皇帝突然驾临自然无人敢拦。守在国公府的侍卫乌泱泱跪了一地,万岁声如山呼海啸。   雁云岫呵一声,看也不曾看裴鹤的人,率一众陪他游猎的南梁勋贵子弟们,拿着黄铜钥匙,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国公府。   乍一听正院里有年轻女子脆生生的话音,一群荒唐惯了的纨绔们互相给个眼色,均露出笑意:“还是陛下好,一选就选了个好地方。”   雁云岫睨他一眼:“你去,把门打开。”   那纨绔却软了膝盖,尴尬道:“陛下,这是太傅的人……咱们也就看个新鲜,您当真要去?”见雁云岫解下鞭子,嗖嗖地往地上甩,那人舔舔嘴唇,往手心吐口唾沫,哆嗦着打开院门。   咿呀。雁云岫听到有女子惊呼,继而眼前一亮,那是位不施粉黛也极为柔媚的女子,说是殊色亦不为过。身旁的纨绔们都看直了眼,咽着唾沫。   下一瞬,雁云岫就听到小孩儿嗷嗷大哭的声音,简直像踩了尾巴的小猪。他额头跳了跳,顿时歇了心思,背手走进院中,仿佛在御花园散步一般自如。   连翘翘见来了一群人,不像是裴鹤的手下,再看领头那位少年一身龙纹骑装,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民女见过陛下。”她抱着兕子跪下,挡在正房门前,心里巴望着南姨照顾好犀哥儿,万万别让他哭出声。   雁云岫笑道:“夫人认得我?”   连翘翘屏住呼吸,垂首道:“陛下身有龙气,民女自然识得。”   雁云岫扫一眼目光灼灼盯着连翘翘看的几个纨绔,挥手让他们退到门外,撇开外袍,大马金刀似的坐上连翘翘的摇椅,吩咐道:“煮一碗热茶。”   连翘翘闹不明白小皇帝的意思,犹疑地说:“院中没有茶粉。”   “没茶水吃夫人是怎么过的?”雁云岫脸皱成一团,“难不成喝水吗?”   连翘翘尴尬:“红豆水却是有的。”   “朕不喝那种东西。”雁云岫嗤一声。连翘翘正以为他坐不住要走,就见小皇帝定定看了会儿怀中的兕子,好奇问道:“她没奶娘么?做什么要吮手指?”   “陛下,小孩儿都是这般……”连翘翘硬着头皮解释。   下一瞬,她的血液就像灌了冰渣,只听雁云岫命令道:“把她给我玩玩。” 第45章 🔒暗道   “陛下……”连翘翘紧搂住小女儿, 嗫嚅着,“兕子还小,恐污了陛下的衣裳。”   她在南梁长大, 没少听说小皇帝的荒唐事。传闻小皇帝每日饮处子择的茶都是轻的, 更以鞭笞宫人取乐,把惨叫声拟作仙乐就酒, 又好吃人肉,比北绍的三皇子还要荒淫暴虐。   雁云岫见她踉跄着退了半步,脸登时就黑了:“朕的话不说第二遍, 怎么,夫人想抗旨不成?”   怪道是雁家人呢,跟他那位一拐三千里的堂叔那股唯我独尊的劲有几分相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翘翘扫一眼紧闭的房门, 膝行到摇椅旁, 双臂抖若筛糠,高举起兕子把她交给雁云岫。   见连翘翘跪下去就不挪动了, 雁云岫嗤笑一声,连翘翘心中害怕什么, 他岂会不知?他一手抱起兕子, 听得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耳根就随之一软。   “她为何这样软?”雁云岫胳膊僵硬,生怕用力把这豆腐果子一样的小孩弄碎了,不用力那包裹就抹了油似的往下出溜。   连翘翘赔笑几声, 飘带在指根绕了一圈又一圈,看小皇帝像玩猫儿狗儿一样戳兕子圆鼓鼓的脸蛋, 她整个人仿佛浸在井水里, 几乎喘不上气。   “她跟太傅也不像啊。”雁云岫皱眉。   连翘翘嘴角一僵:“陛下误会了, 兕子并非太傅大人的血脉。”   听到这儿,雁云岫拍着藤椅扶手,失笑出声:“夫人胆子挺大的,竟敢给太傅戴绿帽子。”   连翘翘一时失语。小皇帝别的不提,就说这脑子,怕不是个傻的?   她没辩解,雁云岫居然信以为真,看兕子的眼神亮晶晶的。幸而他的兴趣来去如风,拿盘龙玉佩逗弄兕子须臾,就打个呵欠说要走。   “民女恭送陛下。”连翘翘接过兕子,高悬许久的心悠悠坠地,怜惜地摸了摸兕子的胎发。   雁云岫目光落在连氏母女身上,不禁生出几分艳羡。他微微一顿:“夫人住的地方不好,但太傅不点头,朕也没法放你出去。这样吧,朕差人给你送些衣物、银丝碳来。兕子姑娘才丁点大,冬天要来了,别给冻死了。”   “……”连翘翘一口气哽在喉咙眼,抱着兕子垂首谢恩。   小皇帝哼着曲走了,能给裴鹤添堵,就是做了件大事。再说,他给人送吃食,也没碍着裴太傅。看看秦国公府这鬼地方,连茶粉都没,他不过是发发善心,怜香惜玉而已。   听到院门当啷落锁的动静,南姨这才推开门,躬身闪出来。见连翘翘和兕子平安无事,长出一口气:“老天爷,那当真是陛下?”   连翘翘罥烟眉一拧,犹疑道:“陛下和传闻中确有几分不同。”   但很快,她就没心思去想雁云岫了。当晚宫里就来了人,赐下一车的皮子、软裘和银丝碳,另有一车新鲜蔬果、两瓮茶粉。送东西的太监恭敬得很,亲自提了一篮蜜饯,说是皇帝特意赐给兕子姑娘的。   连翘翘朱唇翕张,犹豫半天,到底没告诉太监兕子的牙都没长全,哪里咬得动那些个?   远在桃山县的裴鹤,数日后才听闻此事。   他搁下用蝇头小楷写满北绍军演消息的奏折,轻按眉心,漫不经心道:“陛下是个有善心的。我竟忙忘了,去,多拿些家具、字画给连夫人添置上。她有甚短了缺的,从太傅府公中拿银子,你们照办就是。”   只不过,事后裴鹤回京,当日随雁云岫行猎的几位纨绔都吃了挂落,不是被撸了官帽,就是被送回家中闭门思过,叫雁云岫又发好大一通火。   *   小皇帝和裴太傅的官司暂且按下不表,连翘翘在国公府软禁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她寻思着,裴鹤拿捏住他们母子三人的性命,无非是想日后用作人质威胁雁凌霄。奈何裴大人聪明一世,竟在此节上想差了。雁凌霄怎么会在意她?哪怕知道她还活着,雁凌霄也只会恼怒于她的欺骗,坠了新帝的威严。   “夫人您瞧,陛下昨个儿送来的团花缎,正好给犀哥儿和兕姐儿一人做一身小肚兜,红彤彤的,年节穿也喜庆。”南姨咧开嘴,拎起一卷绸缎,在兕子身上比划。   “娘,抱。”兕子伸手要抱,前些天,她和哥哥都学会了叫人。小孩儿眼睛实,无论是她和南姨,还是偶尔来闲逛一圈的小皇帝,一律混叫娘,把雁云岫气得嗷嗷叫。   连翘翘刚把她抱起来,躺在一旁的犀哥儿又哇啦哭出声。正院里才四个人,有这两个小的,竟无一日不热闹。   “就你精怪。”连翘翘戳一戳犀哥儿的脸肉,再一瞧兕子愈发生得像雁凌霄的眉眼,心头闷闷的发疼。   许是感觉到她心绪不宁,兕子团在连翘翘怀里,脸颊紧贴着颈窝,口中唔哩唔哩,絮絮叨叨的。   “这是饿了。”连翘翘忍俊不禁,和南姨一道给俩人喂过菜肉粥和奶糕糊糊,好容易把人哄睡,又出了一身汗。   “南姨,你看着孩子,我去换一身干净衣裳。”连翘翘缓口气。   自从雁云岫送过东西,宫里和太傅府都时不时有赏赐。他们只能在正院活动,东西一多,渐渐的就有些迈不开脚。   连翘翘转身步入耳房,挪开几只箱笼,正嘀咕着新做的袄子收到哪儿了,无意间瞥见国公府几件旧物下边藏了一只半人高的红木箱。以她在玉英殿的见识,这样深的箱子多半装了厚实的皮草,收拾出来不单能给兕子他们缝一对小帽子,还能给南姨的袄子加一圈毛领。   她勉力搬下箱子上压的花瓶、香炉,打开黄铜锁头,先是闻见一鼻子的灰,咳嗽好半天,又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   耳房终日不见光,灰蒙蒙的瞧不分明。连翘翘掩住鼻子,定睛一看,箱子里头赫然蹲着一个人。她浑身一凛,头皮冒起鸡皮疙瘩,呆了半晌,才惊叫出声。   南姨循着声赶来,见连翘翘忍住泪,蜷成一团缩在门边,手指头往红木箱子里一点,磕磕绊绊道:“南姨,里,里头有个死人!”   连翘翘屏住呼吸,南姨咽口水的声音比她心跳的响动还大。只见南姨一步上前挡住她,大起胆子勾着脖子往下看,呃的一声倒抽凉气,颤着声音安慰她:“夫人别怕,尸体都干了,风一吹就碎,碍不着什么。”   连翘翘:“……”   南姨卷起袖子,拿一件旧斗篷反穿在身前:“夫人回去吧,我把他拖出来,趁夜挖个坑,把人给埋了。总在咱们屋头待着,哪里睡得着觉。”   您这么说,不是更吓人了么?连翘翘暗自腹诽,可是看南姨一把年纪还要躬着腰的样子,她于心不忍,也套上一件旧斗篷,和南姨一块咬牙把尸体搬了出去,暂时用雨披盖上藏在树下。   “也不知道是秦国公府的哪位主子,可怜啊,一个人死在这儿。”南姨蹲坐在廊下,气喘吁吁。   连翘翘小脸煞白,不敢回忆隔着斗篷握住干尸的触感,她舀起几瓢凉水,搓着皂角净手,嘴唇哆嗦着:“那红木箱子不能留了,过会儿搬出来,砸成柴火赶紧烧了吧。”   南姨一抹脸,缓口气说:“夫人且在廊下坐会儿,我去搬,拖也给拖出来。”可她进耳房没多久,又唤连翘翘:“夫人快来,这箱子竟是个假的,怪不得挪不动。啊,底下还有东西!”   连翘翘实在不想踏入耳房一步,瞟一眼正房,心想犀哥儿怎么还在睡,成天见的哭,该哭的时候又不哭了。南姨话音急切,连翘翘跺一跺脚,百般不情愿地扭身进去。   “夫人,您仔细看……”南姨嘘着声音道,都怕叫人给听去了,“箱子底下好像有一道暗门呀。”   连翘翘心脏咚的一声跳,膝盖发软,爬着往前挪。却听南姨叹气:“可惜了,上头挂了个锁头。等明日,咱俩四处去找找钥匙。”   “不用。”连翘翘摸黑去够那只铜锁,此时也顾不得脏了,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发亮,“这是叶子锁,我知道怎么开。”   何小林教过她撬锁,寻常的四方锁、六叶锁自不在话下,就是复杂的琵琶锁,连翘翘费点功夫也能解开。   南姨捂住领口,点了点头。两人一声不吭地盖好箱子,找了一摞杂物堆在上边。回屋翻出粗细、长短各不同的绣花针和簪子,又把攒丝银镯子绞开捋直了,勉强凑出一副撬锁的家伙什。又趁着夜色把死尸抛到枯井中,道一声阿弥陀佛,再往里头填了几铲子薄土和枯草。   随后几日,南姨顶着寒风在廊下煎茶、煮汤,另一只眼睛盯着院门望风。   连翘翘则悄摸躲进耳房,把烛台放在箱子里,戴着面巾蹲进去试着撬锁。她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勇气,敢待死人躺过的地方,总觉得后颈凉凉的,像是有人一阵阵的朝她吹气。   但一想到能寻到路出去,给南姨和犀哥儿他们留一条后路,连翘翘的心就前所未有地坚定,勇气如同烈风,将她眼中的烛火吹拂。吹不灭,那就愈发明亮。   咔嗒。   连翘翘抬手抹去人中上的细汗,长舒一口气。她打开糊了一层灰的暗门,下边果然是一条黢黑的暗道。   凉丝丝的风一缕缕吹起她汗湿的额发,暗道向下深不见底,仿佛深渊中有鬼魅在静静凝视她的一举一动。   不怕,不害怕。连翘翘暗自鼓劲,往后撑着木箱边缘站起身,绣鞋颤巍巍的往下探。 第46章 🔒为战   好半晌, 终于够到一块一掌宽的的石阶。连翘翘怕滑倒,遂侧过身,高举烛台, 摸索着湿漉漉的墙面一步一步往下走。   暗道伸手不见五指, 连翘翘的心像悬在秋千上晃荡,提心吊胆的, 生怕走到一半又见着死人,那该多晦气。石阶羊肠一样曲曲折折,连翘翘数着数, 拢共三十级台阶,才走到一处略宽敞的甬道。   烛火明明灭灭,泥土的腥味涌入鼻腔。连翘翘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多想,以为自己行走在墓穴中。她不敢再往前, 心想, 哪怕是雁凌霄见到此情此景都会害怕吧?   万幸,蜡烛烧到半截时, 暗道正上方响起马蹄和车轱辘碾在地上的动静。连翘翘竖起耳朵听,又听街头人声喧哗, 小贩叫卖, 点茶婆娘击盏嘌唱。   估摸着已经走到梁都的南门市集, 然而,前方的暗道漆黑一片,蜡烛所剩无几, 连翘翘也不敢确信出口会在哪里。她拎起裙摆系在腰间,扭头往回走, 将将走到石梯前, 身后吹来一缕阴风把烛台拂灭。   “阿弥陀佛。”冷汗如春天的泉水, 沿着发根往外挤,连翘翘抬手撇开湿淋淋的鬓发,连爬带滚回到耳房。   南姨见她久久不出来,早就等在木箱子边,伸出个脑袋往下探,差点把她吓着一个骨碌滚下台阶去。   “乖乖,夫人你总算出来了。”南姨拍着胸脯顺气,瞧着连翘翘嘴唇发白,此外脸色尚可,就好奇地问,“下头当真有出去的路?”   连翘翘颔首,她拍一拍沾了泥点子的裙摆,顾不得换衣裳,握住南姨的手就说:“有,我没走到头,但里边有风,一定有出路的。”   南姨连声道好,搂住连翘翘,拍去她肩头的蛛丝,两人抱头痛哭一阵,低声商议:暗道一事,万万不能叫裴鹤知道。   “还得再去几次,探明了路才能放心。”连翘翘道,“秦国公府有这一条暗道,如何家眷们还是死在裴太傅手里?咱们身上的银两已被搜刮干净,即使出去了,无人接应也是寸步难行。不做好完全准备,我可不敢拿哥儿姐儿的性命去冒险。”   南姨眼圈红红的:“夫人长大了不少,能立得住,能担事了。犀哥儿、兕子,还有老婆子我的命都指着您呢。”   *   小孩一日一个模样,连翘翘被拘在国公府旧宅,全靠盯着一双儿女作年历,勉强记得今夕何夕。   几孤几月,屡变星霜。如此过了两年,小皇帝还时不时的来国公府喝上一杯热茶,念叨两句他那位堂叔在北边作风作雨,跟辽人打仗,闹出好大的动静。裴鹤来的就少了,不过差遣人来瞧一眼,没饿死没逃跑就行。   兄妹俩已是三岁稚儿,犀哥儿生得像连翘翘,一张圆融肥嘟嘟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做事慢悠悠的,且有几分呆气。兕子却像极了雁凌霄,常常按着哥哥打,吃饭像打仗一样风风火火,奶糕米粒洒了一桌子,半点不像个寻常小姑娘。   “兕子,你说要吃的爆卤肝儿,如何只吃了一口?南姨费心做的呢。”连翘翘罥烟眉一挑,颇有几分严母的气势。   兕子并不怕她,小嘴一扁,理直气壮道:“娘亲,我没吃过猪肝呢,所以想尝尝。尝过却不好吃,就不吃了。”   “偏你道理多。”连翘翘吸口气,冲南姨说:“你看看她,像什么样子,我再不管了。”说罢,眼眶居然一红,被兕子给气的。   犀哥儿愣了会儿,放下汤勺,抹一抹嘴,钻进矮几下头,爬到连翘翘膝上,抱着她的胳膊晃:“娘,别跟姐姐生气。”   “马屁精,就你嘴甜!”兕子暗恼,也跟着钻下去,猴子一样爬进连翘翘怀里,头上扎的两个小辫都散了。   连翘翘一手搂住一个,胳膊都酸了,挨个往脑门上亲了又亲,说:“院子里吃的不多,一口都不许浪费。你们才多大点,就会挑食了?仔细长不高。”   此言一出,兕子被唬得瞪大眼睛。南姨赶忙安慰:“夫人身量修长匀称,姐儿指定能长高的。”   犀哥儿便问她:“姨奶,那我呢?我也能长高个儿么?”   兕子扒拉他袄子的毛领,哼了声:“哥哥会像爹爹一样高呢,对吧娘亲?”   “你又没见过爹,你怎的知道?”犀哥儿问。   “我就是知道!我爹是大将军,比陛下哥哥还要厉害。”见犀哥儿一脸不信,兕子说着说着竟委屈起来,嘴角一撇作势要哭。她的性子硬,一股劲上来,十头牛也拉不住。   连翘翘头疼,听儿女们谈起雁凌霄,心里又过意不去。她把兕子裹进外披,像拍小宝宝似的安抚她:“把泪珠子抹了,好好吃饭。爹爹不在了,还有娘亲呢。”   兕子他们已然懂得“不在了”的意思,闻言呆了好半天,一对龙凤胎心有灵犀似的嚎啕大哭,简直是两只小喇叭:“爹——我要爹爹!”   连翘翘头都大了,女儿安慰一会儿,儿子也安慰一会儿,实在安慰不过来,索性筷子一搁,饭也不吃了。   她走进院里,一轮水溶溶清冷冷的月亮悬在天上。一别三年有余,她原以为记忆中雁凌霄的相貌早已模糊不清,如今一想,却连他手背上的疤什么模样,鼻梁俊朗的弧度,都记得一清二楚。连带着心里那一丝丝挨不过去的痛楚,也随着月色愈发清明。   *   “裴太傅来了。”南姨使眼色,一手牵犀哥儿,一手抱兕子,把孩子们都带回里间。   连翘翘理好衣衫,指尖点一抹茶水把鬓角抿齐,步履姗姗往廊下走去。   “夫人近来安好?”裴鹤穿了身青灰大氅,狐腋裘的白色毛领子密密匝匝绕一圈,衬得他面如冠玉,而不是一只人面鬼。   “承蒙大人恩典,妾身一向都好。”连翘翘矮身福礼。裴鹤不吱声,她便一直屈着膝盖。   直到腿都僵了,膝盖骨发酸,才听到裴鹤说:“夫人这是做什么?折煞裴某了。快快请起。”   廊下烧着红泥小火炉,梁都的冬日不如北绍冷,火堆噼啪噼啪的,足够烧去许多寒意。   裴鹤坐在雁云岫一贯坐的摇椅上,手拢在袖筒中,温言笑道:“夫人可想知道,雁凌霄身在何处?”   连翘翘心头一空,收眉敛目:“妾身是大梁子民,素日里在国公府安心教养幼子,北绍的皇帝如何……妾身并不关心。”   裴鹤却不信她这番说辞,哂道:“想打听旧情人的安危,也是人之常情。连夫人与我私交甚笃,不必藏着掖着。”   连翘翘在心里啐他一口,硬梗着脖子不说话。   “雁凌霄而今身在桃山县以五十里,与我大梁不过一江之隔。前几个月,探子来信说,雁凌霄手下的幽州军在薛家店大捷,第二回 了,啧。手刃辽人数千,又与辽国王廷和谈。夫人,你说说,他想做什么?”   连翘翘后颈直冒虚汗,声音微颤:“太傅大人,妾身不通政务,恐怕不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裴鹤睨一眼连翘翘,接过连翘翘递来的茶水,照样是一口不喝,就放回边几。他语气柔缓,说的话却骇人听闻:“雁凌霄所图甚大,这是要挥兵南下,断我大梁的命数啊。”   “……以太傅的神机妙算,北绍又有何惧?”连翘翘嗓子发涩,一字一字往外挤。   裴鹤笑着摇头:“夫人有所不知,梁都外人瞧着光鲜亮丽,那里不过是一团破败的棉絮。不用北绍人来,但凡年景不好,就有贼子琢磨着起兵谋反。”   连翘翘不敢应声,又听裴鹤说:“裴某留了夫人三年,其间衣食炭火不曾有过短缺,还帮夫人把一双儿女养大。现如今也到了夫人回报裴某的时候。”   “大人?”连翘翘抬起头,澄澈的眼瞳里是汩汩溢出的恐惧,“大人的恩典,妾身永世不忘。”   “很好。”裴鹤摸了摸她的发顶,像在赞美一只足够忠心的狗,末了,又勾起她步摇上的金丝坠子,抬起手细闻指尖幽香,“雁凌霄不信他的儿女流落在外,我将夫人送过去,让他见一见,总该有所动摇。”   他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小脸惨白,骨头芯子都在发抖的连翘翘,微笑着问:“送哪一部分好呢?小指?手?双足?还是……夫人生得甚美,向来只有亲眼目睹夫人的美貌,刚愎如雁凌霄才会相信吧?”   “裴大人。”连翘翘心若擂鼓,哽咽道,“不如让妾身写封信去,雁凌霄……北绍皇帝他或许认得我的字。”   看她慌慌张张为自己声辩,裴鹤就像在看一只掉入陷阱的兔子,明明腿已被兽夹夹住,却还在拼命挣脱,越挣脱伤口越深可见骨。他轻笑:“裴某玩笑罢了,夫人莫怕。”   裴鹤走后,连翘翘方才哆嗦着爬起来,一个没站住,险些跌倒。她扒住摇椅扶手,大口喘气,思忖道,裴鹤嘴上说是玩笑,但砍了她的脑袋给雁凌霄做信物,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兕子和犀哥儿才是雁家血脉,是裴鹤压轴的底牌。但要证明他们的身份,只能把她送过去。裴鹤不知为何总对她提着一分警惕,以裴鹤的做派,想来不会让她全须全尾回到雁凌霄身边……   更何况,她哪里敢活着回去呢?也许死了,才能换得到一分雁凌霄的怜惜,才能够让他护住犀哥儿他们。   连翘翘苦笑不已,心中酸楚,抹去清清的泪痕。到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许是天注定了,她要死在雁凌霄跟前。 第47章 🔒出逃   连翘翘唤来南姨, 将裴鹤的话吐露几分,再把所剩无几的银锞子、钗环尽数交给南姨:“我一走,趁国公府里乱着, 你就带哥儿姐儿从暗道出去, 往北边走。若能碰上北绍皇城司的人,就拿红宝金环做信物, 把孩子送回他们父亲那里。那镯子是内造的,他们定能瞧得出来。若是没有缘分……”   她眼角带泪,笑了声:“姨, 你就当添两双筷子,这点金银够他们兄妹俩吃到十二三岁。到时候或是读书,或是做工,或是找个好人家嫁了, 都依你的。”   见她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南姨却握住她的手,劝慰道:“夫人, 事情哪里急迫到那个地步。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且再等等, 实在不行, 也得一起逃出去, 哪能丢下你一个?兕子和犀哥儿还离不了娘呢。”   连翘翘深吸口气,压抑住喉头的哽咽,轻轻点头。   许是战事吃紧, 裴鹤数月不曾来国公府。连翘翘也学聪明了,贴着正院门缝往外看, 只从侍卫多少就能揣测一二。   她和南姨不生事, 等闲不出房门, 日子久了,裴鹤的人也不避着她们。夜里吃酒划拳时露出只言片语,一时说北绍的人打过江了,一时说裴太傅遣人烧了北边百艘战船。   连翘翘越听越心惊,思虑无益,索性和南姨拆了用旧的被褥,把素色的棉布里面翻出,一人裁了一身青色、杏色的衣裳。再拿衣捣过水捶过几回,就成了灰褐色的旧衣。等时候到了逃出去换上,方才不会露出形迹。   *   七月日头毒辣,连翘翘日日提心吊胆,脑袋悬在铡刀下,人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眼睛愈发大了。   南姨在熬绿豆汤,院里搭的土灶台离不得人,连翘翘就自请去厨房取黄糖。她极少跟裴鹤派来的厨子打交道,单从南姨嘴里就知道,是个偷奸耍滑不好相与的。   果然,听到她要冰糖,厨子就摆了一张臭脸:“夫人,眼下不比以前啦,宫里的贵人都要节衣缩食的,哪有咱们吃喝的份?”等到连翘翘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银角子,他又换了张脸孔:“□□糖是吧?有的是。太傅还差人送来了一筐鱼虾,晚膳给正院做鱼汤面、虾丸羹。”   连翘翘捧着用油纸包的一小块冰糖,刚迈出厨房的门槛,就见一位佝偻脊背的青衣男子背着一摞柴火,勾着头往柴房去。   她心里一惊,见四下无人,裴鹤派来的奶妈子也嫌日头大没跟她出来,便几步走到柴房边,轻叩房门:“先生,是我。”   公孙樾隔着门,低声说:“连夫人,隔墙有耳,您细细听我说。”   自从在梁都城门口逃走后,公孙樾在京郊山林里躲了好一阵,出来时都跟野人似的,骨瘦嶙峋,头发蓬乱。幸而他交友游广阔,在戏班子唱戏的相好,在茶肆做茶博士的兄弟一人匀一口,好歹凑出份回宁山县的盘缠。   “小生担心裴鹤留有眼线,又在宁山县附近徘徊好一阵,才趁夜回了一趟夫人的院子。”公孙樾说,“南叔……小生也给收殓了,托人烧了,骨灰就埋在梁都城外土地庙的一棵柳树下。”   公孙樾又道,他费了些工夫才打听到连翘翘等人被关在国公府,心中有愧,就边在梁都卖酸文换取吃用,边接近给国公府送柴的一家子。听闻雁凌霄起兵的消息,他知道不能再等,就担下送柴的苦活,来来往往数月,总算见到连翘翘一面。   “先生高义。”连翘翘内心震动,外头有人三年多来一直记挂他们的生死,想法子救他们出去,她寻死的心彻底歇了,捋下一枚小皇帝送的金叶子,从门缝里塞进去,“公孙先生且收着,去外头折成散钱,在南城门外租一间小院子,门口挂上青布旗。我和南姨已找到办法出去,到时还需要你在那儿接应。”   公孙樾也不问她想如何逃出国公府,二人约定好时日,最迟八月十五前,若连翘翘他们还没出城,就让公孙樾卷包袱再往南逃,免得受牵连。   说罢,连翘翘就拍拍裙摆,若无其事回到正院。公孙樾理好柴火,挨了厨子一通骂,打着哈哈弓着身子离开国公府,按连翘翘说的,备好了接应的小院。   *   临近中秋,连翘翘内心焦灼,愈发坐不住。   雁云岫来瞧兕子,见连翘翘攥着帕子跟陀螺似的打转,眼皮子一颤,似乎看出不对。但他也没点破,搂着兕子把小姑娘往上抛,再牢牢接住,惹得兕子咯咯直笑。   坐在罗汉床上的犀哥儿见了,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来:“皇帝哥哥,我也要!”   “叫陛下!”雁云岫刮犀哥儿鼻子,一手把他托起,前前后后地晃悠。   连翘翘端来一碗绿豆百合甜汤,柔声问:“陛下在宫里一向可好?”   “不过是斗鸡、打猎的闲事,太傅没闲工夫管朕,朕也能松快些。”雁云岫放下犀哥儿,仰头把甜汤一饮而尽,又拿出块软牛皮擦他的宝贝马鞭,“朕前些时日还去京郊行宫泡温泉了,那里的温泉池子有三尺长的鱼,还有唱戏的班子。有玩杂耍的小姑娘,个头不过比兕子高一点,就能一个人顶着碗过三丈高的独木杆了。”   话毕,雁云岫叹口气:“这样的好日子没几日可过了,朕能快活一日是一日。等朕的堂叔打来梁都,夫人如果得空,就给朕烧些金银果子去。”   连翘翘听得头皮发麻,以为雁云岫在试探,慌忙跪下:“陛下是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如何说些丧气话?”   雁云岫瞥她一眼,捏了捏兕子的脸蛋,打开荷包,倒出一摞金叶子:“这都是朕拿着打赏小太监的,没有内廷的印记,大梁的富庶人家逢年过节,也拿金叶子、金元宝赏赐。朕虽是皇帝,但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给。你……拿去用吧。”   战事紧张,他知道连翘翘待不长久。兕子和犀哥儿的身份,裴鹤没明说,可他又不是当真愚笨,早已猜到兄妹俩的生父是谁。比起留下来给裴鹤当人质,惶惶不可终日,能逃出去总强许多。   大梁的宫廷,困住雁云岫一个人就够了。   “陛下。”连翘翘双手捧着金叶子,怔怔地望着雁云岫的背影。   三年来,雁云岫也算在她眼前从毛头小子长成及冠的青年,一日比一日荒唐,本性却不坏。有运筹帷幄、知人善任的裴鹤在,雁云岫只能做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昏君。   连翘翘明白雁云岫的苦,他也因此愿意多来国公府躲闲。日复一日,比起人质和皇帝,更像没有血缘的姐弟。   “陛下保重。”连翘翘垂首行礼,额头抵着手背,待雁云岫身上的龙涎香散去,才抬头望了会儿空荡荡的庭院。   经此一别,或许此生再难相见。   *   八月十日,月上中天。   国公府外的守军又多了一半,俱穿戴铠甲,长矛、藤盾朝外。黑夜里,密密匝匝的寒光让人心生畏惧。   连翘翘肃着白生生的小脸,把公孙樾在城外接应的事告诉南姨,二人收拾好零碎物件,换上棉布袄子。又让兕子、犀哥儿穿着夹袄和衣而卧,他们腰间都有个宽布带子,连翘翘时刻警醒着,眼看情况不背上两个孩子就走。   后半夜,院门口突然传来呼天喝地的动静。有个军头喝多了酒,口中骂骂咧咧的,硬要闯进正院来看看皇帝和太傅都见之望俗的美人。   连翘翘兀然惊醒,听到锁头丁零当啷的,脸色一变,低声吩咐南姨:“带上兕子他们,去暗道里等我。若是一炷香后我还没出现,你什么也别管,只管带着孩子跑就是。”   南姨紧握住她腰间的飘带,气声道:“夫人,那怎么行?”   “来不及了,走!”连翘翘掰开南姨手指,抱起睡梦中的两个孩子亲了亲,把兕子捆在南姨背上。   犀哥儿半梦半醒,嘴里含糊着叫娘亲。   连翘翘眼眶发热,把他的手塞进南姨手里,蹲下身,叮嘱道:“听南姨的话,娘亲一会就来。”而后咬了咬牙,把他们三个往耳房推。   耳房的小门刚一阖上,院门就咿呀一声大开。连翘翘手搭在腰间,亭亭袅袅到廊下,她披着外衫,束一条蓬松的大辫子,面带倦意,风一吹就如同月下的玉兰,有股不自知的风流。   “这样晚了,将军有何要事?”连翘翘声音发颤,但听在旁人耳中,却是彻骨的酥。   门口闹事的军头三分醉意也成了十分,咂咂嘴:“啧,真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北绍大军涉江南下,不日就要打到梁都,死之前能尝一回也值了。”   进来拦他的三个侍卫对视一眼,顿时改了心思。世道乱成这般,梁都守不守得住还两说。况且听上头的意思,不日就要把连夫人的脑袋云雁传书给北绍的皇帝。既然早晚要死,死之前让他们兄弟几个玩玩,也不算白活一遭。   连翘翘一瞥那四人的眼神,就浑身一凛,几欲作呕。她假作不知,笑吟吟地说:“天儿见凉了,军爷们守在外头日夜辛劳,妾身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这样,我热一壶酒,治几道小菜,请将军们吃酒暖身。”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将军,但连翘翘生在明月楼,最懂得男人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一句军爷,一句将军,就把四人哄得找不着北,踹开们坐到榻上,倒真以为自家是来喝花酒了。   连翘翘心若擂鼓,捡了几份瓮子里的咸菜、醉虾,摆在攒盒上,当中放一壶热过的桃花酿,颇有几分樊楼的意思。   几个大头兵哪见过这阵仗,寻常吃花酒都是省吃俭用算着铜板去的暗门子,连翘翘这般温情小意,他们反而束手束脚,坐直了身子,嘴里也客气不少。   连翘翘指尖发抖,发根沁出冷汗,她抿嘴一笑,就要为几人倒酒。   为首闯进来的军头,这时却紧了紧弦,粗疏的眉毛一抖:“夫人家的公子、小姐上哪儿去了?”   连翘翘心尖猛地一提,嘴角一僵:“孩子闹觉,哄了半天在里间睡了。将军们可小点声,吵醒了可有得闹呢。”   见屋里小孩儿的玩具都在,尿片一片片挂在薰笼上,军头放下心,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们几个粗人叨扰了!”   旁的侍卫低声窃笑,眼珠子像钻子一样往连翘翘脸上瞟。连翘翘柔柔一福:“妾身给将军们倒酒。”说罢,就提起酒壶挨个斟酒,她十指流玉,捋起袖口时偶然露出清瘦的腕骨。   军头咽口唾沫,摸上连翘翘手背,像摸到一把羊奶腻子,他呵呵一笑:“夫人先喝。”   连翘翘眉毛一蹙,忧心他看出什么,就强自按捺住甩开手的冲动,微笑着喝下其中一杯。   桃花酿酒劲不大,并不醉人,可连翘翘隐忍着怒气,硬生生憋出两靥的红晕。军头和侍卫们骨头都酥了,再顾不得疑心,笑闹着接过连翘翘斟的酒。   然而,桃花酿刚一入喉,就像逆流的火焰,窜入五脏六腑。几个军汉目眦欲裂,伸手去抓连翘翘,却被她后撤一步躲开。霎那间,他们的眼角、鼻孔就淌出黑血,想张口呼救,又被涌入喉咙的污血噎住。   “你……!”军头抓住衣襟,瞪向慢条斯理用铜盆里的水净手的连翘翘,无力又愤怒地滚下床榻。   瞧着弱不胜衣,风一吹就倒的美人勾了勾唇角,在摇曳的烛光前晃了晃修剪如青葱般的指甲。   几个军汉彻底没了呼吸,死前俱是表情狰狞,眼球暴突。连翘翘挨个探过鼻息,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气力,跌坐在地。   她把雁凌霄给的□□带到梁都,没成想竟在这时派上用场。准备小菜时,就偷偷将药粉藏在指甲尖,要下药就在酒水里浸上一点。夜里烛光昏昏,那几人又色心上头,这一出急智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老天……”连翘翘坐在地上,翻来覆去用衣摆擦手。亲手杀人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浸了一遍,血肉、骨骼俱变了模样。   一炷香就要过去,连翘翘咬紧牙根,搬来被子盖住几人头脸,再打开酒壶,手腕一扬全部洒上去。酒香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苦,乍一看就像他们喝多了昏睡而已。   她披上棉布外袍,扎紧裤脚,挽了个妇人的低髻,就垂首往耳房去。院里有几个侍卫守着,见她出来就笑着问:“夫人可还受用?”   连翘翘脸皮紧绷,风一吹就撕扯似的疼,勉强勾起嘴角:“哥几个喝多了酒水,又问我要下酒菜,这就去耳房取腌菜来呢。”   不待侍卫们多想,她推门闪身进去,拖来一只衣箱挡在门后,二话不说钻进藏在屏风后头的红木箱子。   时间紧迫,连翘翘举着烛台,三步并作两步往石梯下跑,烛泪滴落在虎口,她嘶了一声,硬生生忍下痛,一下石阶就拔足狂奔。烛台火苗一颤,倏尔熄灭。连翘翘丢开它,不顾一切地往暗道深处跑,冷风灌进肺腑,大口大口喘气。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但她没有选择。她的人生一贯如此,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跑去。   “娘!”兕子甜脆的一声唤。   “娘亲,我在这儿!”是犀哥儿的声音。   连翘翘眼眶一湿,低低应一声,摸索着矮下身,抱住一双儿女。奶香味的小身子往她怀里钻,慌乱的心跳归于安宁。   “夫人,快走吧。”南姨背起犀哥儿,宽宽的布带子在腰上系了几圈。   连翘翘依样画葫芦背好兕子,兕子问她要去哪儿,柔声回答:“带兕子和犀哥儿出去耍,外头坏人多,你们捂住嘴,千万别出声。要是叫出声,娘亲可就要被坏人抓走了。兕姐儿想跟娘亲分开么?”   一旁的犀哥儿似懂非懂,手团成拳头堵住嘴,乖乖点头。连翘翘破涕为笑,给他俩戴上风帽,和南姨一前一后闷头快步往前走。   不知过去多久,连翘翘肩酸腿麻,扶住兕子往上掂了掂:“早知道,就给你少喂点奶糕糊糊。”正说着,耳畔传来早市上纷杂的叫卖声,车轱辘碌碌从头顶碾过。连翘翘心头一喜:“快到了。”   越往前,清晨的凉风抚在脸上的感觉就越清晰。他们走到暗道尽头,南姨拨开角落的一摞干草,果不其然,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出现在眼前。出口在何处,外边是否有追兵,他们一概不知。   连翘翘心一横,拍板道:“就从这儿走,不能再犹豫了。”   两人背着孩子,半蹲半跪地钻出洞口。大清早的阳光霜雪般生白,兀地刺眼。   出口在一处夹巷,外头就是梁都的南城早市。连翘翘心生庆幸,搀住南姨臂弯,扮作来采买的一对婆媳,低垂着头,挤在人堆里走走看看,顺着街道往南城门走。   身后传来一阵马匹嘶鸣,有南梁的兵士当街策马,可早市人挤人,小摊小贩堵得水泄不通,饶是他急赤白脸地斥骂,摊位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也一时挪不动步子。   南姨的手死死扣住连翘翘小臂,两人对视一眼,加紧脚步跟在一队出城的商贩身后。身后乱成一片,城门的守卫赶去问话,留下的几人也面露疑虑,撑着脖子往那边看。见连翘翘一行人穿着针脚粗糙的棉布衣服,一看就榨不出油水,城门守卫没多想,又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赶紧滚。   连翘翘不知道的是,他们才出城一盏茶的时间,梁都四面城门尽数关闭,裴鹤的人四下搜捕,然而一无所获。   找到公孙樾赁的小院子时,连翘翘腿都软了。公孙樾接过兕子,放进背篓里,扶着南姨和犀哥儿上了一辆驴车。   “等等,让我缓口气……”连翘翘有气无力,没正形地撇开裙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喉咙火烧火燎的冒烟。   “连夫人,此地不宜久留。”公孙樾丢给她一只装满马□□的水壶。   连翘翘喝了一口,差点被腥味熏厥过去,一时间,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得能背着兕子上山下海。她爬上驴车,公孙樾吁吁地吹口哨,驴子就飞也似的蹬出去。   路过土地庙时,南姨定定地看了庙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许久,落下两道泪。连翘翘搂住南姨,靠着她肩头:“等安顿下来,咱们就接南叔回家。”   谁知南姨嘴皮子一掀:“让死老头子伺候土地神是他的福气,就该让他在地下多出些力气。”   公孙樾赶着驴车,混入一队往南逃难的戏班子队伍里。连翘翘本来担心人多眼杂,公孙樾却说,他们都是他写酸文时认识的三教九流的兄弟,底子都不干净,但人品靠得住讲义气,而且,有戏班子遮掩,他们带一对稚儿出门才不会叫人起疑。   如此颠簸了小半个月,戏班子的车队行到玉湖畔,就上了往西去的货船。连翘翘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泊,想起湖光浩渺的金明池,恍如隔世。   “咱们去哪儿?”连翘翘弯下腰擦犀哥儿脏兮兮的脸蛋,边问公孙樾。才逃出来十几天,兕子和他就从一对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变成了两只掉入泥潭的泥猴。   公孙樾指了指湖畔的渔村,一艘艘渔船连成片,岸上散落几十间矮房。他搔一搔脸颊:“此处是小生的家乡,先父在村子里留了一座破瓦房,勉强能遮蔽风雨。”   他以为连翘翘会嫌弃,没成想,连翘翘甩了甩酸痛的手臂,牵起兕子,就笑眯眯地说:“有鱼有藕,有水有米,再好不过了。先生大恩,妾身铭记于心。”   公孙樾道:“连夫人不与裴鹤同流,就是对小生的恩德。”   连翘翘眉心轻蹙,公孙先生深厌裴鹤,可也不喜欢雁凌霄为人。无论北绍还是南梁,他都一视同仁地厌恶。不知战争结束后,他又要漂泊到何处。   许是看穿连翘翘眼中的犹疑,公孙樾笑着拱手:“小生几年来徘徊于梁绍之间,见过生灵涂炭,也见过民易子而食。北绍皇帝未必是个明君,但是如今,小生更盼望战事结束,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瑟瑟寒风吹得衣摆哗哗作响,他佝偻脊背,却显出一番傲骨。   湖风吹拂,南姨也心怀舒畅:“咱们还剩着些银子,等安顿下来就花钱请人打泥浆糊墙,冬日里才过得舒坦呢。”   他们抱起兕子和犀哥儿,踩在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渔村走去。南姨手脚麻利地收拾屋子,连翘翘缓几口气后,就去烧水给儿女洗澡。   风风火火的,便是刚被裴鹤软禁时,想也不敢想的安稳日子。玉湖边的小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没有南梁,没有北绍,见到他们几个生人也不多问,只道是公孙家的远亲。   连翘翘做点针线贴补家用,眼见着给犀哥儿的小衣衫尺码越放越宽,一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就听到北绍的军队打入梁都,小皇帝刺死太傅裴鹤后殉国的消息。 第48章 🔒别离   村子里人心惶惶, 几户人家收拾家当住到渔船上,余下的也家家闭门谢客,村口守了只梭子似的小艇, 不许外人出入。   南姨搀扶连翘翘进屋, 两人俱是面色苍白,悲喜交加。南姨说着说着竟抬袖拭泪:“陛下才二十岁呢, 太后走的早,宫里也没人为他盘算。杀了裴太傅,他哪能落得着好?”   连翘翘倒不意外雁云岫突如其来的反叛, 她一向以为,小皇帝心里头对裴鹤是藏着恨的。   雁云岫生来就被裴鹤看在眼皮子底下,事事管束,做傀儡嫌他充不了朝廷的脸面, 他略上进些, 裴太傅又会疑心他想亲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呼吸也有错,不呼吸想死更是错上加错。连翘翘曾问过他, 为何不纳嫔妃, 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也好过独自一个苦熬。雁云岫却笑她天真烂漫, 有了妃子,就会有皇子,有了皇子, 他还有命在?   想到那位年轻而莽撞的少年,她唏嘘不已, 裴鹤身边少不了护卫, 雁云岫说是殉国, 实情如何又从何而知?一声叹息:“陛下给的金叶子还剩许多,拿出一枚来置办纸扎、纸锞子和香油。咱们不方便出村子,就在家里供奉香火到陛下的七七,也算全了他的恩情。”   雁云岫殉国后,南梁的大小官吏死的死,降的降,有骨头硬想要固守的,也被北绍的兵围了城,不出半个月县令的脑袋就会被人从城头丢下,城门大开,北绍的人长驱直入,雁家的江山终究是归于大绍一脉。等消息传到距离梁都七百多里外的玉湖,雁云岫已被雁凌霄封为宁山王,于南梁王陵厚葬,梁都就此改叫梁城。   既是前朝的皇帝,连翘翘不好大张旗鼓地祭奠,只推说是参军的表弟没了,想给他上炷香,带句话。南梁百姓谁家没有几个死在战场上的亲戚,见连翘翘孤身带着一双儿女投奔远亲,可怜她家破人亡,还一家匀了一沓祭祖的纸钱接济她。   连翘翘算着日子,为雁云岫烧足了纸钱,供足了香火,保管他在下头不会被阴差穿小鞋。过了七七,生锈发绿的铜香炉一收,照样过安详宁和的小日子。   “娘——!”犀哥儿一身泥水,光着脚啪嗒啪嗒跑进屋,小牛犊似的撞进连翘翘怀里,“妹妹欺负我!”   连翘翘看着自家新做的青麻衣裳,嘴角一抽。棉麻衣衫轻薄又透气,青色在湖光山色里显得她肌肤雪白,水灵灵的,今儿个倒好,裙摆啪叽两道黑爪印,腰间被犀哥儿一拱,尽是泥点子。   她掰开黏在身上的犀哥儿,拿过湿帕子擦干净他的手,声音轻柔:“你是哥哥,她是妹妹,兕子怎么会欺负得了你?”   犀哥儿嗷嗷大哭:“我跟兕子去看公孙叔叔钓的鱼,他给了我们两条,又说什么孔融让梨的故事,嗝。我,我就把大的那条鱼给了妹妹,结果兕子半点没跟我客气,真的拿去给南姨烤了!呜哇!”   连翘翘哭笑不得,余光瞥见兕子踮脚扒着窗台往屋里看,她勾勾唇角,摸犀哥儿的脑袋:“你说了要给她,现在又想反悔?公孙先生教你们,君子一诺千金,如今可是忘了?”   见犀哥儿摇头,连翘翘把他脑门上的汗擦干,亲了一口:“咱们犀哥儿是君子呢,你要是想吃鱼,就自个儿跟兕子说,请她分你一点。兕子最大方,你好好说,她定会允的。”   “可是我不想吃鱼……”犀哥儿哭得更大声了,“我想拿去玉湖边放了的。”   连翘翘哑然,夸一句犀哥儿心善至诚,把他哄去澡盆里泡着,又拍掉裙角干了的泥点,转身出了房门。   兕子蹲在窗台下,胳膊肘搭着膝盖,一手撑着肉嘟嘟的脸颊,一手在拔地上的杂草。她满脸郁闷,见连翘翘抱着胳膊低头看她,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我哪知道他那么爱哭。”   “知道你哥是个泪包,你还故意惹他。”连翘翘弹她一个脑蹦,“一会儿去前头跟那公孙叔叔再要条小鱼来,你哥哥心软,最是好哄。”   “哼,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要哄他?”兕子仰起脸,玉湖日头大,但她生来肤若霜雪,再大的太阳也晒不黑。眉毛又浓又挑,飞斜入鬓,整张脸和雁凌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是小了一圈,圆润一点,连翘翘盯久了,就有些晃神。   “算了,不哄就不哄,他独个儿哭一会儿也就好了。”连翘翘没法子,就连这臭脾气,也是一模一样。   兕子站起身,踢一脚碎石子,精巧的小鼻子皱了皱,揪过窗台下种的一把小花就往屋里头去。连翘翘无奈地看着东倒西歪,像被牛啃过的画皮,深深叹口气。   少顷,门帘内传来小儿女叽叽喳喳的笑声。连翘翘抿嘴,这是哄好了。   *   玉湖无边无际,村里人靠天靠湖吃饭,龙椅上坐的是雁家哪位皇帝,于升斗小民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翘翘去湖边浣纱,左耳朵听雁凌霄下旨不杀降不虐俘,反手宰了几个为祸乡里的虫彘,是大绍皇陵冒青烟的明君,右耳朵听雁凌霄是先帝奸污弟媳的孽障,这般不光彩的出身叫祖宗知道,皇陵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她手中的木槌一停,噗嗤一笑。玉湖天高皇帝远,雁凌霄在村里的威信,还不如镇上几位半截身子入土的乡绅。   一同捣衣的关大娘见她搭台给面儿,愈发说个不住:“这一位也就二十四五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岁数,嘶,如今江南江北全归了他一个,后宫佳丽三千,不得翻个倍?”   啪,木槌落在湖面上,砸出一片水花。连翘翘伸长胳膊抓住,攥紧了,关大娘嘴皮子嘚吧不停,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连娘子……连娘子!”关大娘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   连翘翘捂住耳朵,罥烟眉一耷拉:“关大娘,对不住,我刚才走神了,您再说一遍?”   “也没什么,就是瞧你长得好,等明年开春皇帝来咱们玉湖镇,连娘子养两张吃饭的嘴也不容易,不如去皇帝轿前掉块帕子,奔个好前程?”   另几位妇人也喋喋不休,捣着衣裳,看着连翘翘直笑。她们可从未见过连翘翘一样标致的娘子,就是有儿有女又怎的了,前朝也有寡妇当皇后的先例呢。   连翘翘哑然。村里的妇人哪里见过皇家排场,还以为是富绅一家子去烧香,闲杂人等都能在街边等着散糖洒铜板。   “等会儿。”连翘翘愕然起身,晾在大石头上的衣衫,全被她扫进湖里,漂漂荡荡的如余霞散绮,明河翻雪,“关大娘,您说皇帝要来咱们玉湖镇?!”   “哎呀,衣服!搭把手!”岸边几位妇人手忙脚乱帮连翘翘捡漂走的衣裳,关大娘喊完,扭头应道,“明年春天的事儿,你急个什么?皇帝说是要南巡,玉湖可是咱们梁……南边最大的湖,上头的城镇又是产丝的,出状元爷的地方,陛下哪能不来呢?”   听到关大娘是瞎胡诌的,连翘翘暂时放下心,就是真的也没什么,她住的村里头也就几艘渔船值点银子,玉湖沿岸那么多富庶地,雁凌霄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到小渔村来。   “连娘子可是知道陛下要来心花怒放了?嗐,要我说,就该早早准备起来。你这双手洗衣裳,粗了糙了可就比不上宫里那些贵人了。回去使点银子,让公孙先生从镇上带羊油腻子,好好搓一搓。”关大娘慷慨道,“我本家兄弟有个在镇上做捕快的,改明儿连娘子做东,请他吃回水酒,等到时候皇上来了,让他带你去衙门里转一圈……”   “关大娘!”连翘翘两靥羞红,一把抓起湿淋淋的衣裳,拧都不拧就塞进簸箕,扭过身子就走。几位妇人哈哈大笑,响彻碧波万顷的玉湖。   回到院子里,连翘翘刚想同南姨说笑几句浣纱时听到的乐子,就见南姨怔怔望着榻上的包袱出神。   “姨,这是怎的了?”连翘翘惊讶,“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夫人。”南姨苦笑,“我在村里耽搁许久,是时候家去了。”南姨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当兵死了,二儿子在梁城做铁匠,小儿子宽裕些,入赘做了屠户家的女婿。   “这仗打的……跟他们都失了联系,前几日去镇上,见着宁山县来跑货的乡亲,才知道我那不成器的三儿子刚生了两个小的。”南姨绞着汗巾子,为难道,“连夫人,前些年是回不去,怕连累了他们。如今哥儿姐儿也大了,我想着,回去看看我那几个孙子孙女。”   连翘翘面露愧色,捧住南姨树皮般温暖粗糙的手,睫羽轻颤:“南姨,是我不对,没想那许多。让你和南叔受了难,白白受你这么多年照顾……如今世道安稳,裴鹤死了,你回去宁山县为南叔安葬,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我也能安心了。”说着,就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个荷包,把雁云岫给他们的金叶子倒了大半给南姨。   “南姨你拿着,回了宁山找个牢靠的金铺换成碎银和铜子儿。”连翘翘又摸出兄妹俩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这些就当是我给小侄子小侄女添盆的礼。”   南姨摆手道:“使不得,夫人,老头子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朝廷打仗,日子过得苦些也是应当,我跟着你,能有口饱饭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南姨不肯多拿银钱,说以后犀哥儿上学,兕子嫁人,哪里不用银子?难不成真要把孩子送回他们父亲那里?过去许多年,大绍的宫里人可还会认他们母子三个?   连翘翘被南姨一番直言说得心酸,眨巴几下眼睛,硬是把眼泪咽回去,等南姨去开火做饭,就让兕子偷摸把装了金叶子的荷包塞进她包袱角落。   天气一日日转凉,南姨赶在腊月前坐上回宁山县的马车,犀哥儿和兕子踩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望着腾腾的烟尘直哭鼻子。   连翘翘长叹一声,一手搂一个带他们回家。南姨家去了,她孤身带着一双幼子,再不好寄住在公孙樾老家。村里人善良耿直,但保不齐有嘴碎的,时日久了,若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带累兕子往后的姻缘,到时后悔药都没处吃。   一家三口过了个有些凄凉的新年,年初六,连翘翘就带着行囊和礼物,拖家带口的向公孙樾辞行。   公孙樾也明白她的意思,接过一套要价不菲的文房四宝,两身青竹纹长衫,就听连翘翘说:“先生,陛下收复南梁,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也许过不久就要开恩科呢。公孙先生这些年南来北往,通晓南北官场人情,就是再不愿做大绍的官,也不妨下场一试。”   “小生省得。”公孙樾拱手,“连夫人和公子、姑娘,也多保重。若有要紧事,尽管去梁城、宁山县的酒楼、茶肆递口信。”   连翘翘掩嘴轻笑:“知道了,公孙先生到哪儿都有相好的仰慕您的才华。”   公孙樾有些羞赧,捋一捋胡须,把红眼圈的兕子和哭哭啼啼的犀哥儿抱上马车:“再会。”   “公孙叔叔——”两小儿的哭嚎声唢呐似的,响彻云霄。   *   接连几次别离,连翘翘背地里都偷摸哭过几回,可在兕子和犀哥儿跟前,她依然每日笑吟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连翘翘性子软,但不怯懦。他们搬家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玉湖镇买了间小院。卖房的中人见她孤儿寡母的,张口就多喊了十两银子的价。连翘翘牵着两个小的,从巷口走到巷尾问一圈,回来眼睛都不眨,直接打个对折。中人不愿意,她也不啰嗦,情愿在客栈住几日,挨到中人担心她另找别家,这才顺顺当当买下这处书塾附近的清净小院。   “以后哥哥去念书,娘就在家里给你请女先生,一样给你俩开蒙。”连翘翘摸摸兕子头上的花苞髻,小犄角似的,后面还挂着两颗铜铃铛,“娘亲不指望你们出人头地,但名字总得会写,账总得会算……”   她打了一夜腹稿,一番话循循善诱,孰料,兕子肃着脸问她:“娘,我和犀哥儿都要请夫子,您的银子可够用?”   连翘翘打个磕巴,两靥晕红,屈起手指弹她脑门:“小姑娘家家的,天天银子不离口,像个什么样!”   雁云岫送的银钱,大半给了南姨做养老钱,余下的金叶子全折成碎银,买院子,拾掇屋子,小儿女衣的吃穿,等到明后年,犀哥儿和兕子各自要找先生开蒙,束脩、逢年过节给先生们的礼物又是一大笔支出。再过十年,兕子及笄、出嫁,犀哥儿娶妻生子,哪样不要钱?连翘翘光是想想,就成日睡不着觉,就是睡了,梦里也在数银子。   万幸,她针线上的功夫没丢。自从雁凌霄打入梁城,江南江北合而为一,为了媚上,南边官吏、富户家的女眷就兴起北人胡服骑射之风。骑马一时学不来,做身飒爽利落的骑装却容易许多。   连翘翘的女红是打小的手艺,既在绍京待过,知道北边喜欢的花样子,又懂得南梁女人的喜好。她用绍京贵妇流行的葡萄纹、八宝纹做过几幅绣件后,就有镇上的官宦、富绅请她入府,专门给家里的夫人、小姐们裁骑装。不出两个月,玉湖上面的州府,都有人知晓了玉湖镇有位风姿绰约的绣娘。   今日做的是主簿夫人的衣裳,连翘翘做熟了也不怯场,量身、记花样,银牙咬断绿丝,动作很是利落。   主簿夫人三十几许,见她容貌昳丽,举止也有分寸,不像小县城里的绣娘,倒像京城的官家太太,生出几分好奇:“连娘子可有夫婿?”   “夫人,我家中已有一子一女。”连翘翘失笑。   她没明说,主簿夫人却听明白了,愧疚道:“是我不对,不该提你的伤心事。”   “早过去了。”连翘翘在指尖绕着线,走针如飞,立时就在主簿夫人挑的绸缎料子上记下尺码,“如今这般也挺好的。”   她的绣工出众,玉湖周边的富家女眷趋之若鹜,等闲请不到她上门裁衣。富贵谈不上,供兄妹两个吃饱穿暖地长大,已是手有余力。   连翘翘捻起绡帕,擦去鼻尖的薄汗,见主簿夫人不错眼地看自个儿,垂下眼睛笑了笑,便是满室生晕。   主簿夫人看愣了神。这般品貌,流落在玉湖镇却也可惜……思及此,她想起自家老爷昨夜说的大事。约莫五月份,陛下南巡的船队就会到了,梁城是一定会去的,玉湖镇因着出蚕丝和鱼米,也得以仰沐天恩。倘若献美有功,她家老爷的位置很有可能往上动一动。   “连娘子。”主簿夫人忽地攥住她拿针线的手,双目炯炯,“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连翘翘罥烟眉一挑,仿若玉湖渺渺的云雾顷刻而讫,念在主簿家银子还没给的份上,她柔声回:“夫人请说。”   “过不久,有一条通天路摆在眼前……”主簿夫人愈发兴奋,握住连翘翘的腕子,多用了几分气力,“陛下南巡,五月就到玉湖镇,以娘子的容貌,何不搏一份前程?” 第49章 🔒擦肩   “前程?”连翘翘呐呐。   主簿夫人以为她意动, 抬眼让奉茶的嬷嬷下去,门一阖上,就眉飞色舞道:“娘子可知, 如今这位陛下宫里主位空悬, 别说皇后了,连个正经的贵人、才人都无。陛下南巡, 照理要捎带几位江南的美人入宫,好安江东父老的心。以娘子的姿色,有俩孩子算不得什么, 指不定陛下后宫空虚,就是好这一口呢!娘子做针线一年到头才多少点银子?但凡进了宫,往后便是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福气, 家里的姑娘少不得封个县主, 说亲事也好过说给镇子里的木匠、屠夫……”   连翘翘收了针,指腹划过针尖, 丝丝缕缕的刺痛绵延至心口。村里的大娘说那人三宫六院,主簿家的夫人又说他后宫空无一人。那又如何, 雁凌霄有几个女人, 和她有什么相干?   “主簿夫人。”连翘翘双手交叠在腰间, 柔柔一拜,“我家兕子就算嫁给一个杀猪的,只要人忠厚老实, 懂得疼人,就是上好的姻缘。您想帮我搏前程, 可这份福气太大, 我们母子三个消受不起, 夫人还是另寻高明吧。”   “哎,你这小娘子年轻不懂事……”主簿夫人还要再劝,见连翘翘冷了脸色,以为自己话说急了,太过露骨,刺了连娘子的脸面,担心再多劝两句,会把她逼狠了撕破脸去以死明志,就打着哈哈道,“哎呀,怪我多嘴。你愿意为亡夫守节,是个有风骨有志向的,我佩服都来不及呢。”   亡夫?连翘翘心尖的酸意,如冰碗上的梅子酱,跟着冰块泡化了,留下涩涩的甘甜。   她抿嘴一笑,另起个话头:“主簿夫人,您瞧这斜裁的光缎料子……”   二人喁喁私语,定好骑装的样式。主簿夫人的目光却止不住落在连翘翘侧脸上,寻思道,连娘子既不愿,她也不好把人生拉硬拽过去,反倒得罪了上峰。不如回头跟老爷商量一番,把人带去南巡游湖的道上,俏生生地在湖边一站,陛下看不看得上全凭造化,有幸被陛下相中,连娘子还能抗旨么?等到时候,陛下自会念着老爷的好。   旁人作何感想,连翘翘半点不知。自打南巡的消息一出,她就终日惴惴不安,想带着孩子们再挪个地方,但院子一时半会儿转手不掉,她做绣娘刚有点起色,着实舍不得为一个雁凌霄就连根拔起,带着犀哥儿他们喝西北风。   玉湖镇的官吏、富绅们轰轰烈烈的准备接驾,又是置办花果,又是献宝、献石头的,可等南巡的船队自京城出发,他们又没了动静,听州府的人说,陛下贵人事忙,来不及莅临玉湖这种小地方,让他们洗洗睡吧。连翘翘听说此事,乐得多吃小半碗饭。   兕子见了,也跟着傻乐,拍拍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问她:“娘亲,改明儿我还想吃莼菜,滑溜溜的,像在吃小鱼。”   连翘翘刮她鼻尖:“知道啦,再过几日天暖了,莼菜生得更好些,娘就去摘一大盆,做芙蓉莼菜羹给你吃。”   “我也要!”犀哥儿放下饭碗,给连翘翘看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底,“阿娘,我想吃鸡丝莼菜汤呢。”   “晓得了。”连翘翘捻起帕子,擦了擦犀哥儿的嘴角,“小漏勺。”   按南姨的话说,她惯会溺爱孩子,手上剩十个铜板,也要给一双儿女买糖人。也许是心中有愧,她带一双儿女各地辗转,吃遍苦头和冷眼,安顿下来后,就更想卯足劲弥补。   兕子没两日就把吃莼菜的事忘了,连翘翘却记得分明。五月份天一热,她挑了个日头不晒的午后,趁兄妹俩睡熟了,扎一条大辫子挽成髻,戴一顶遮阳斗笠,搭上邻居家运鲜货的驴车,晃晃悠悠往玉湖边去。   同样是玉湖,镇子里却和渔村里不同,没有成片渔船弥漫的鱼腥味,却多了不少乌篷游船,桥上也站满挑扁担的小贩。   连翘翘问码头的船老大借一只单人小船,专门采纯菜用的,大脸盆似的,能让人跪坐着在浅水漂浮。   “连娘子仔细着些,”船老大见她生得美,态度很是殷勤,“只在岸边采就是了,可不能漂到湖心 ,否则一个浪头打过来,咱们上哪儿捞你去?欸,要不然叫我屋里那位送你一篓?都是今早新鲜采的,脆嫩得很。”   连翘翘摆手:“哪能白拿你的东西,嫂子采一篓也费了半天工夫呢。”她独在异乡带着两个孩子,更不能事事占脸蛋的便宜,一分一厘算清楚了,大家都方便。   船老大无法,盯着她扶住船身,细白的手指轻轻往栈道一推,脸盆大的木排小船就慢慢悠悠驶入一片碧色的玉湖。几株荷花挡住连翘翘趴伏在船边的背影,他砸吧几下嘴,长叹一声可惜。   湖畔的水又浅又透亮,拨开铜子大的莼菜,能一眼看到砂石细腻的湖底。连翘翘穿一袭团花纹朱红棉布裙子,橄榄绿窄袖上衫,远远瞧着像一瓣漂在湖面上的芭蕉花,鲜亮又活泼。   她动作利索,一拧一择,很快油亮亮水汪汪的莼菜就装满一只小背篓。午后不用上门给人量身,便也不急着回去。掌心拄着盆底翻个身,脖子梗在船沿,双脚和裙摆却得支楞出去,斗笠遮脸,平躺在小船里,悠悠吐一口气。养两个孩子宛如养两百只鸭子,能有片刻安宁已是菩萨保佑。   湖心的画舫上,州府和玉湖镇的大小官吏面面相觑,心虚抬头,看向那位年轻俊美的帝王:“陛下,这……”背地里却骂成一片:哪个心眼子多的东西,献美不跟自己人打声招呼?   主簿大人心里一惊,那不是连娘子么?夫人跟他说起过,他还没想到法子安排,怎会在皇帝微服私访的时候撞上来?   雁凌霄见他们神色各异,嗤地一哂:“送人的手段朕见多了,如此返璞归真的却是头一回。”   甲板上戴官帽的乌泱泱跪了一片:“陛下,臣等不敢。”臣冤枉啊!   雁凌霄昨日还在州府听人述职,今早吃过早膳就说来都来了,不如去游一回玉湖。他又不愿大动干戈,小镇子接一回驾,下面的平头百姓得吃一年的糠,就乘一艘大船似的画舫,溜溜达达沿着湖岸往南兜了小半圈。   州府的人跟船,玉湖镇的县令、主簿听了也忙不迭坐小船登上画舫。雁凌霄说风就是雨的,他们都来不及清场子,哪里有闲暇去进献美人?   知州向通判使眼色,通判又去瞪玉湖的县令,县令胡须一抖,气声问腿栗股栗的主簿:“怎么回事?”   主簿大人芝麻大小的官,哪见过这阵仗,当即伏下身求饶:“陛下,那位约莫是镇上一位姓连的寡妇,做女红过活的。乡下人不懂规矩,臣这就派人去把她赶走。”   雁凌霄垂下眼,懒怠地挥手:“不必。朕乏了,找个地儿停船,都下去吧。”游湖还跟着一群头顶冒金光的老头子,败兴。   “那这小寡妇……?”主簿大着胆子问。   雁凌霄睨他一眼,淡淡道:“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别做多余的事。”   “是。”主簿脖子一缩,躲回人堆里。   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破开涟漪,驶向码头。船老大何曾见过这样高的画舫,雕梁画栋的,船脊都贴着金片,就知道开张吃三年的生意来了,目露金光,搓搓手脚,全然把还漂着的连翘翘忘个一干二净。   连翘翘蜷在木盆里假寐,五月里的日光羊绒一般温暖柔和,晒得她醺醺然,半梦半醒间,只觉天摇地动。她打着呵欠坐起身,人还懵着,眼前的一片片荷叶向她倒伏,木盆船下波澜起伏,几乎要把她晃下去。她仰起头,一座小楼似的画舫正往湖岸靠近,而她的木盆小船好似玉辇前的一只蚂蚁,眼看就要被迎头撞上,直直碾过去。   “连娘子,连娘子——”船老大蹲在栈道上,这才想起湖里还有个连翘翘,急忙抛一根粗麻绳下去,“抓紧了,快过来!”   连翘翘整个人都僵住了,像受惊的鹿,呆滞了一瞬,才匍匐身子,伸出胳膊去够那条愈漂愈远的绳子。   甲板上,雁凌霄端坐于官帽椅,左右有打扇的,有奉茶的,小朱子立在一旁,手持拂尘,跟前的官员们喋喋不休,说着玉湖自古富饶,人杰地灵。湖风拂面,隐隐听到岸边的动静。   “连娘子——!”   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雁凌霄蓦地睁开眼睛:“何事喧哗?”   “启,启禀陛下,”随侍的小太监伸出脖子去看,“好像是刚才那位寡妇连氏落水了。”   “连氏。”雁凌霄薄唇翕动,低声重复一遍,就像勾紧扎在心头的刺。他勾起一抹讽笑,自己定是失心疯了,四五年过去毫无长进,冷声吩咐道,“派会水性的宫女和御医去看看。”   画舫靠岸,雁凌霄没让人走,玉湖镇的小官吏们就一动不动地杵着。一盏茶后,传话的小太监从码头跑上船,同小朱子耳语。   小朱子笑眯眯的:“陛下,人救上来了。御医说除了喝上几口湖水外没有大毛病,已经派马车把人送回去了。”   雁凌霄嗯了声,没把这起子小事放在心上,挥退一干啰哩巴嗦挣表现的官员后,独自上楼安歇,预定的宴席也给免了。   “朱公公,这……”有不明就里的,拱手向小朱子讨教。   小朱子抖擞拂尘,哼了声:“没听陛下说么?哪儿来的哪回去,什么人都往陛下跟前塞,大人们的胆子可不小。”   “公公误会了,没有的事!”县令抖若筛糠。   小朱子撇撇嘴:“陛下要在湖岸边过一夜的,闲杂人等尽快料理了,可别扰了陛下清梦。大人们请回吧,明日宴上再来请安。”   玉湖镇的官吏们垂手退下,州府的几位大人倒有尊荣与雁凌霄同宿在画舫上。下面的小官小吏不知情,他们却知道雁凌霄有过一位姓连的良娣。寡妇是次了些,但陛下既有怜香惜玉之心,他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闻弦歌而知雅意,为陛下分忧解难?   “去,差人请那位连娘子明日到画舫赴宴……就说,要为知州夫人裁衣裳。” 第50章 🔒重逢   连翘翘呛了水, 当天晚上就发起热,脸烧出两坨醺红,唇皮怎么舔都干得生疼, 四肢像抽了髓, 怏怏地歪在迎枕上。   兕子哪见过她这般虚弱,趿拉木屐啪嗒嗒地端一碗蜜水来, 踮着脚够到床头:“娘亲,你喝。”   “娘,呜——”犀哥儿被兕子瞪一眼, 立刻捂住嘴,憋着两泡泪。   来帮工的金婶娘见了,啧啧称奇:“连娘子家的姑娘、小子真是孝顺,丁点大就会疼人。哪像我家那个, 生出来就是只小白眼狼。”   “婶子别夸他俩, 平日里也没少给我生事。”连翘翘咳嗽一声。   “这话就见外了。你养孩子精心,跟大户人家养少爷小姐也差不离了, 打量我不知道呢?依我看,连娘子也别太宠他们。街面上的娃娃能跑能跳, 等大了娶一房媳妇, 嫁个有把子力气的男人, 也就是你用心良苦了,还指望他们当贵人不成?”   连翘翘“哎”的应一声,金婶娘话说得糙, 但是为了她好。她自家认命了,心里却总想着, 万一哪日兕子和犀哥儿知晓身份来历, 可会怪她?   “娘, 儿子给你吹吹,吹凉了再喝。”犀哥儿鼓起脸,噗嘶噗嘶地吹气。   连翘翘摸一把他的脑袋,再搂过一团雪似的兕子,笑意温柔。罢了,凭她如何胡思乱想,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日子。兄妹俩是她的心头肉,谁来都抢不走。   金婶娘做完饭,顺手帮连翘翘扫了扫屋子,就回家去了,走之前还跟她说:“明日我要带公爹去州府看病,饭菜我留在灶上了,热过就能吃。要是点不着火,就让我家那小子过来帮你。”   “婶娘慢走。”连翘翘拖着病体起身,被金婶娘一把按回榻上。   “歇着罢!”   金婶娘笑着走了,连翘翘却开始发愁。她常在外为主顾量身裁衣,兄妹两个一向是花点银钱托付给街坊的金婶娘照看。婶娘不在,她就出不得门,只好跟着休上两天假。   正盘算着,小院的门被人敲响:“连娘子可在家?”   连翘翘听她声音耳熟,是相熟布庄的管事娘子,便披上外袍,虚掩院门问:“婶子,我受了风,有什么事隔着门说吧。”   “哎哟,怎么病了?”妇人唉声叹气,“连小娘子,我这可有个巧宗儿,州府那边来了人,说是知州夫人想请你去做身衣裳。你这病来的可不是时候啊!”说着,提脚就想走。   玉湖镇的县太爷约等于土皇帝,一年到头也下不来镇上几回。连翘翘自打住进玉湖镇,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位主簿,然而主簿夫人手指缝里流出来的赏钱,都要比旁的商户更厚一分。若是为知州家的女眷裁一身衣裙,犀哥儿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婶娘且等等。”连翘翘思虑片刻,转身回屋里拿来一提油纸包的点心,隔着门缝递过去,“红豆炊饼,你拿去就茶吃。我这只是小病,睡一觉就好,不碍事的。”   布庄的管事一哂,接过油纸包掂了掂:“好了,咱们什么关系,须要多说这些个?哪次有好事我没记着你?娘子喝一碗姜汤发汗,明日午膳前知州夫人会派一顶小轿来接。”   连翘翘吁一口气,回屋拿茶炉热过姜汤,足足喝了两碗,想到即将到手的银钱就欣喜得在被窝里蹬腿。   *   知州夫人的轿子一看就非同凡响。虽是青油布的,但四角俱挂着香囊,窗子的格栅雕了百蝠,轿子里面宽敞,母子三人坐也不嫌拥挤。   连翘翘前额滚烫,精神头尚足,唇上点过一层薄薄的胭脂,苍白的脸蛋就有了气色。   “娘亲跟你们说的话,可记住了?”她一手搂一个小萝卜头,见他俩都乖乖窝在怀中,心里很是熨帖。   “儿子省得,要听话,不能吵到知州夫人。”犀哥儿穿一身宝蓝短褂,鞋子都是新纳的,瞧着干净又乖巧。   兕子在一旁掩着嘴笑:“哥哥别在知州夫人家里哭鼻子了。”   犀哥儿撇嘴,眼圈却红了:“我是哥哥,哥哥才不会天天哭鼻子!”   连翘翘忙往前挪,挡住两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儿。   轿子稳稳当当抬到码头,连翘翘披上斗篷掀起轿帘,眉头跟着一跳,湖畔小楼高的画舫不就是昨天把她掀水里去的那艘?   布庄管事娘子候在岸边,看见连翘翘就咧开嘴:“连娘子,知州夫人在上头等你呢。”等她瞧见犀哥儿两个,嘴角一僵:“嗐,船上那么多贵人……夫人,怎么好把奶娃娃带上?我帮你带回铺子看着。”说着就想抱兕子走。   “他们俩乖得很,我带着做活习惯了的,碍不着什么,婶子安心吧。”连翘翘强压下火气,拉住两个小的,装针线的小箱子挎在腰间,踩着舢板上了船。   知州夫人排场极大,甲板和走廊上都有佩刀的侍卫和垂手的侍女。楼顶传来似有若无的丝竹声,连翘翘脚步一顿,垂下睫羽,跟在妇人身后,嘴里闲聊着布价、丝价,绕过偏厅,就进了一间茶室。   那掌柜妇人揣着手,笑道:“连娘子在这儿歇歇脚,夫人吃完宴就来。”她上下打量一遍连翘翘,嘴里咂摸一番,又道:“娘子这身衣裳太素了些。”   藕荷色的棉布裙子,烟色褙子,也就单薄的斗篷勉强有几朵绣花,头上更是只有一把束成大辫子的墨发,一根钗也无。连翘翘低头看了眼,不冷不热回一句:“咱们出手艺的,穿得艳丽岂非喧宾夺主?”   妇人欸了声,再看一眼坐在交椅上晃着小短腿的兄妹俩,跺了跺脚,不甘不愿地扭身出去:“我去要几份茶点来。”   茶室的移门阖上,连翘翘枯坐许久,顶楼的饮宴声渐歇,船橹哗啦哗啦拨开湖水,画舫轻微晃动,居然起了锚,往湖心开去。   连翘翘心里一突,那管事娘子要个茶点如何去这么久?她觉出不对,一时没想起主簿夫人提过的前程,只以为是被妇人骗到船上卖了。亏她在明月楼待了十来年,竟叫呆雁啄了眼。船妓比明月楼最末等的挂牌姑娘都不如,有良家子被骗去做这行的,船往江河湖上一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两个月就会染上花柳病,一卷草席沉湖了事。   她啐一声,也骂不出脏字,连忙站起身,背上针线箱子,一手抱起兕子,把裙子的飘带塞进犀哥儿手里:“别出声,跟好娘亲。”犀哥儿拳头堵住嘴,点点头。   幸而茶室没锁,连翘翘推开门,探出脑袋左右一瞧,一列捧着果盘、水酒的侍女经过走廊往楼上去,她赶紧缩回脖子,心脏突突直跳。   “娘,咱们上哪儿去?”兕子环住她的脖颈。   “嘘。”连翘翘放下她,实在抱不住,略喘一口气,又快步推开窗。画舫已然远离岸边,她不通水性,就是会泅水也绝无可能带着两个小娃儿游回去。   怎么办……连翘翘抿嘴,手里揪着帕子。为今之计,只有见过让布庄掌柜把她骗来的贵人,再做打算了。左不过是些州府来的纨绔,大不了是群脸如树皮的老头,她什么阵仗没见过,糊弄两句,拿几句乔便是了。有什么好怕的?连翘翘眼睫一眨,啪嗒掉了几滴泪。   “阿娘,你哭啦?”犀哥儿发愁,团起手拿沾了奶糊的袖口帮她擦脸。   “没事儿,风吹着眼睛了。”连翘翘提起嘴角。她得护着两个小的,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有一拨人沿着回字楼梯下来了。连翘翘抻一抻斗篷,站起身,把兄妹俩裹在衣摆下,手攥住襟口,湖波荡漾,她整个人就跟着发抖。   “哥儿姐儿听话,跟外头的叔叔婶婶玩躲猫猫好不好?”连翘翘哑着嗓子,气声说,“娘亲数三二一,嘴巴闭牢了,三——”   门外有一人道:“陛下,您回州府且要一夜,画舫有侍女却无侍妾,臣等搜罗了个伶俐的小娘子,为陛下摇扇添茶。”   又有一把冷峭的嗓音响起:“让你们回去会账,就钻研出这些?”   陛下……?连翘翘四肢百骸的血都凉了,汩汩的血液里像灌了冰渣子,心脏跳动一次,就划拉血脉,五脏六腑绞作一团。她无声地张张嘴,绝望地瞥一眼身后的窗子,心道,还不如刚才从这儿跳下去呢。   咿,茶室的移门推开,走进两位手持拂尘的太监,见当中杵着个斗篷兜帽遮面,垂首福礼的女子,眼皮一吊,掐着嗓子质问:“你是何人?”   知州大人冷汗如注,讪讪道:“陛下,她就是昨日落水的连寡妇。”   雁凌霄压根不记得这些琐碎,冷笑一声:“玉湖家底都掏空了,就寻摸到一个小寡妇?把人带下去。你们几个,既不把朕说的话当回事,不若将帽子摘了,告老还乡吧。”   知州大人马屁拍在马腿上,忙眼色让侍女领连翘翘下去。   连翘翘绷紧的弦一松,头更低了些,人裹在斗篷里,只露出半截白腻的下巴,和一双抵在胯间羊脂似的手。她能感觉到,雁凌霄刀刃般锋利的目光扫过她身上,停顿瞬息,她心都提起来了,又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和瞟一眼多宝格上花瓶的眼神没有两样。   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气不敢喘,挪开步子姗姗往外走。然而下一秒,就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斗篷被人踩在地上,轻软的细布斗篷断成两截,应声飘落。一个圆滚滚的小人裹着碎布头,哎哟一声,骨碌碌打了个滚。   满室阙静。   连翘翘:“……”如果有一抬棺木,她愿意当场撞过去,再自个儿躺进里面,深埋进地下十丈。   噗通,连翘翘跪在地上,搂住被一连串变故吓呆的兕子,头埋到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蜷进翅膀里的雀儿,羽翼下还有一个眨巴眼睛的小姑娘。   “民女……”她嗓子发紧,有些喑哑,倒与平日不同,“民女叩见陛下。”   雁凌霄垂眸,看着她纤弱的身形,一时间心神恍惚,半晌没说出话。他的血液在嚣叫,理智却在否认。世间相似之人不知凡几,朝臣、宗室有心思活络的,早就照着连良娣的模子送过一打姬妾。那些人和眼前人,只是徒劳的、拙劣的仿冒,越相像,越让雁凌霄愤怒。   “愣着做什么?”雁凌霄扫一眼僵立着的小朱子,“把人拖下去,要朕亲自请你吗?”   “陛下……”小朱子的手指头颤巍巍指了指兕子,她扒着连翘翘的衣裳,从背后探出小脑袋,那眉毛那眼睛分明是……   “娘亲!”犀哥儿口中呜哩呜哩的,总算从斗篷布里挣脱出来,仰起头就看到一屋子人,他胆子小,当即被唬了一跳,嘴巴一撅作势要哭。等他的眼珠子转到雁凌霄脸上时,却打了个嗝,止住哭腔。   犀哥儿左看看兕子,右看看雁凌霄,蹒跚着爬起来,没等州府的大人们高喊护驾,就碎着步子跑到雁凌霄跟前。小小的人仰起脸,人都快仰过去了,再啪地抱住雁凌霄的腿,圆圆的脸蛋挤出个甜甜的笑:“姐姐,你长得好像我妹妹呀。”   连翘翘吸口气,酸溜溜的心思尽数歇了,心头唯有一句话:逆子! 第51章 🔒不信   “出去。”雁凌霄冷冷道。   “快、快把这小娃儿抱下去!”知州大人急了, 冷汗如豆,已是半边脑袋挨在狗头铡上,见陛下身边的朱公公一动不动, 侍女们也垂眉耷眼的, 他心里愈发慌张,弯腰就去拔犀哥儿。   雁凌霄微眯起眼, 眼底能冒出火星子:“朕让你们滚出去。”   “哎?”知州大人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连寡妇,和那对金童玉女般的小孩。   刚抬起头, 小朱子就侧过身挡在众臣跟前,半笑不笑道:“大人们,请吧。”   “微臣告退。”州府的官员们悬着心退下。   待茶室的门擦着鼻子关上,他们面面相看, 都摸不清这位年轻帝王的脉, 想去问朱公公,那紫衣圆领袍的太监却环臂抱着拂尘, 眉头拧成疙瘩,半点不搭理人。   门内, 犀哥儿被雁凌霄吓住, 跌坐在地上, 嘴巴一扁。还没哼唧出声,那位“姐姐”就弯腰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几岁了?”   “三岁, 四岁……”犀哥儿掰着手指头,伸开短短的胖手, 比给雁凌霄看, “五岁了。”   雁凌霄眉心一跳, 指了指兕子:“那是你妹妹?”   犀哥儿有些羞,低了头,戳着手指头:“是呢,我们俩是龙凤胎。”   连翘翘整颗心都揪紧了,再听不下去,磕头道:“陛下,他还小,不懂事才惊扰圣驾。求陛下恕罪……”   缎子似的长发扎了个松垮的辫子,划过肩窝,逶迤垂地。人瘦了一圈,腰身纤细,看不出有过两个孩子,像一缕轻烟,一捧碎花,风一吹就会消散。   雁凌霄听着她沙哑的,仿佛撕心裂肺的求饶,心往下一沉:“抬头。”   指尖扣入织锦地毯,指骨如叶脉般凸起。连翘翘顿了顿,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抬头望向雁凌霄。记忆中那张英俊却阴戾的脸被泪水冲散,她知道该说点什么让雁凌霄怜惜,唤起他们之间亦真亦假的旧情,但她说不出口。一张嘴,就尝到咸涩的泪。   兕子环住她的臂弯,焦急道:“娘亲,你怎的哭啦?”   犀哥儿见状也跟着嚎出声,抬脚踹雁凌霄:“你欺负我阿娘!”   雁凌霄眉毛都不动,拎着犀哥儿后领口,把他提起来,任他四肢在空中扑腾,踢开门就把人丢进小朱子怀里:“抱着,看住了。”   犀哥儿在屋外嚎得震天响,连翘翘心都快揪碎了,膝行到雁凌霄跟前,泪水砸在盘龙纹刺绣上:“陛下,我错了,您别伤着他。”她挡在兕子前面,像在阻挡洪水猛兽,声音嘶哑,哀哀地哭求。   雁凌霄端详她的脸,低下声音问:“嗓子怎么了?”   连翘翘捂住喉咙,睫毛微颤,又滚下泪水。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和雁凌霄于千万人中擦肩而过,雁凌霄坐在御辇上,她躲在人群中遥遥看一眼。也想过那人听说孩子的消息,怒意冲天,要吮她的血,以消心头之恨。但她没想过,雁凌霄变了很多,他表现得异常冷静,面皮绷紧,瞧不出喜怒。   “娘亲昨天去采莼菜,掉湖里去了。”兕子探出头,牛角似的双丫髻上簪了铜铃,叮当作响。   “采莼菜。”雁凌霄扯开嘴角,轻蔑又戏谑地重复一遍。   连翘翘脸都要烧糊了,怕是在雁凌霄眼里,她这些年过的是吃观音土啃树皮的日子。   雁凌霄踢开衣摆,拂起一缕清风,杜若冷香融融。他不去睬连翘翘,而是抱起兕子,看着与他眉眼相似的小姑娘肃着一张小脸,柔软的手心抵住他肩头,拼命往后仰:“放我下来!”   “去找你哥哥。”雁凌霄道,“再到外头问人煎一副驱寒的药。”   兕子挥舞小手,吱哇乱叫:“你这个坏人,娘亲——”   然而雁凌霄毫无怜悯心,移开小半截门,就把兕子提溜出去,转身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回过头,连翘翘已止住泪,满目凄惶地跪在地上,听候他发落。   “陛下,我……”连翘翘嗫嚅道,“妾身犯下欺君之罪,罪当万死。但求陛下留兕子和犀哥儿性命,妾身愿以死谢罪。”   雁凌霄坐回紫檀罗汉榻,有条不紊地点炉子,烧水,镊子夹起杯沿在热水里滚一圈。白玉杯清脆的碰撞声,好比黑白无常的锁链,每响一次,连翘翘脖子上的链子就紧一分。   “连翘翘。”雁凌霄讥讽地说,“你数数,自家许了几条命予朕?你的话有一个字可信?”   “妾身该死。”连翘翘阖上眼。   若能用她的命,换雁凌霄消气,让兄妹俩活下去,那便是值得。她早该死了,早在沂王妃命她去殉葬时,她就应该认命才是。多活的几年,是她偷来的,是雁凌霄许她的,现在雁凌霄要拿回去,她也无话可说。   雁凌霄冷笑:“你的命不值钱,少在朕面前寻死觅活。”   茶汤煮沸了,扑簌扑簌地喷着气。玉湖一带流行散叶茶搭上鲜花,清澈的茶汤里粉白花瓣上下起伏,清香四溢。   雁凌霄斟一碗茶,端住碟子递给连翘翘,抬起眼皮,似笑非笑。连翘翘双手接过,道一声“多谢陛下”,手腕发抖,茶碗发出嚓嚓的脆响。   似看穿她心中所想,雁凌霄轻敲矮几,冷声道:“朕想杀你,何须下毒这般委婉。”   连翘翘艾艾地应了,揭开茶盖,抿一口,吐吐舌头:“好烫。”   雁凌霄呵地一声,连翘翘没法子,撅起嘴吹气,到能入口了,才小口小口地把花茶喝尽。   煎茶的时候许是放了饴糖,滚烫甘甜的茶水入喉,冰窖似的胃里多了一团热气。她悄悄睃一眼雁凌霄,见他支着头闭目养神,便小心地往榻边挪了半步,跪直身子把茶碗搁在矮几上。   听到声,雁凌霄适时睁开眼,连翘翘跪在他脚边,离得很近,他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连翘翘在害怕么?为什么总是如此?仿佛有万般不愿,万般无奈,才回到他身边。雁凌霄的一身傲骨早被她用那副可怜又无辜的表情碾碎了。她凭什么呢?就半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肯信?情愿死,也要选择离开。   他抬起连翘翘的下巴,拇指抚过她沾着水汽的唇瓣,哑声问:“为什么要走?”   连翘翘的心像泡进温水里,揉皱了,她宁愿雁凌霄生气,用恶劣的话语惩罚她,也好过问这样难以启齿的问题。   “陛下何苦呢?”连翘翘怕到极点,也就不怕了,挺起胸膛反问雁凌霄,“妾身过得很好,陛下而今御极天下,富有四海,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放过你?”雁凌霄用了气力,像要碾碎了,揉出鲜血,“朕以为你死了,谁又来放过朕?”   雁凌霄的手指向下,手背殷红的伤痕刺痛连翘翘的眼,她别过脸,又被雁凌霄钳住下颌,下巴高高抬起,纤长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雁凌霄的手停住,指尖抵在她锁骨的蜜凹,像要钻进去,揭开她的皮肉,试试她的血液温凉。   “有事相求,就拿性命要挟,一会儿结草衔环,一会儿万死莫辞,目的达到了头也不回就走。连翘翘,你把朕当什么?嗯?”   虎口卡在连翘翘纤小的喉结上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结束这段无穷无尽的痛苦。雁凌霄握紧了,却下不了手。   连翘翘并不挣扎,她的命攥在他手心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雁凌霄说的对,她命如浮萍,曾经她倚仗他一时的垂怜,现在呢?   “陛下得到答案,可会替妾身照顾兕子和犀哥儿?”连翘翘眼尾泛红,如桃花点染,“他们俩……是妾身离京前怀上的,四月的生辰。陛下若是不信,只赏他们一口饭吃,也是陛下的恩典。”   雁凌霄心口汹涌着隐怒,听到这些话,掣住连翘翘脖颈的手都气得发颤:“不必你说,朕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连翘翘轻吸口气,舔过下唇的血丝,双手绞着裙摆的飘带,一圈又一圈,满满地缠绕指根。   “妾身……我把陛下当夫君看待,正因如此,才不能留在陛下身边。”她小声说着僭越的话,杏眼星星点点的,似有泪光,说出去吧,把最冒犯的话告诉他,“雁凌霄,我自私、卑贱又善妒,不愿与旁人分享你,但是皇宫太大了……”   如果她不曾倾慕雁凌霄,九重宫阙,她只须片瓦遮身,安心当一个出身不显,以颜色侍人的妃嫔。但她偏偏选错了路,爱错了人。   雁凌霄怔住,刚松开手,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目露愠色,又掐紧了些,手背筋骨暴突:“你又想骗朕。”   眼前的小女人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哪句真,哪句假,雁凌霄不敢细想。她外表孱弱,单纯又无害,但哪一回不是搓揉陶泥般把玩他的感情,掌控他的喜怒,在背地里沾沾自喜。   “朕应该把你关起来,脚踝套上金链……”雁凌霄喃喃自语,垂眸看着连翘翘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微张的朱唇,“玉英殿如何?还是琉璃岛?你很喜欢那儿。”   “全,全凭陛下喜欢。”连翘翘竭力喘息,喉管烧灼般疼痛。她无法自控地抬起手,抓挠雁凌霄手背,刻下道道血痕。   连翘翘应得容易,雁凌霄脸色就愈发难看,他远非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   “好。”雁凌霄轻哂,“朕答应你,和朕回京城,就保住你那宝贝儿女的命。”他甩开扣住连翘翘的手,看她伏在榻边,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没了血色,大口大口地喘息。   “谢陛下恩典。”连翘翘叩首。   该笑着谢恩才是,她思忖着,雁凌霄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已将心底最为僭妄的秘密告诉雁凌霄,他不相信,她也没有遗憾。   可是为什么,她一直在哭,雁凌霄亲手斟的花茶,全换作泪水往下淌。她哭得不体面,不好看,没有梨花带雨,没有西子捧心,把在明月楼的毕生所学忘个干净。   雁凌霄看住了,搭在矮几边缘的手指动了动,想为她拭泪。   连翘翘拍开他的手,扶着罗汉榻想站起身。下一瞬,却耳畔一声尖锐的嗡鸣,身形摇晃,歪倒在雁凌霄怀里。 第52章 🔒父皇   雁凌霄一把搂住连翘翘, 她身子轻盈,面无血色,歪在臂弯里像一捧将晞的白露。雁凌霄咬紧牙根, 胸膛剧烈起伏, 恨恨道:“起来。”   他以为连翘翘又在装相,使出拿捏男人那套把戏, 把他当蠢彘糊弄,但见连翘翘呼吸微弱,颈侧指痕泛红, 再一碰额头,烫得像烧红的碳。   雁凌霄顿时脸色大变,阴沉如水,喝令道:“传太医!”   太医就候在门外, 躬身背着药箱, 迈着方步进屋,刚要拱手向皇帝请安, 就见罗汉榻的矮几被踢到一边,当中躺着一人:“陛下, 这……”   “人昏过去了, 且有些发热, 给她诊脉,开几副方子。”雁凌霄揉按太阳穴,吩咐守在门边的小朱子, “煮一碗参汤。”   两个小的托给侍女照管,就在一墙之隔的偏厅嘤嘤哭泣。小朱子心乱如麻, 期期地应了, 还不住勾头往茶室内看。   太医亦暗暗道苦, 他才五十岁,上面的院判、院使眼看还有十年好活,这回随皇帝南巡,是他四处使银子疏通换来的差事,还想着借此攒攒资历,却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事。   榻上的女子衣衫朴素,裙摆起了毛边,脸被皇帝的斗篷遮住大半,仍能窥见殊色,霜雪似的腕子搭在榻边。太医瞥见她脖颈的一片红淤,眼皮一跳,不敢细想,坐到脚踏上闭目搭脉,雁凌霄的目光压得他后背一沉,额头挤出几滴冷汗。   为宫里的贵人诊脉是个技术活,望闻问切完了如何说病症、开方子,话说到几分满,都要提着脑袋仔细琢磨。   太医摸不清雁凌霄的意思,沉吟半晌,斟词酌句道:“陛下,这位夫人积劳成疾,郁结于心,底子单薄虚弱,如中空的莲叶,故而风邪入体就发起高热。依微臣看,先用麻黄、苏叶等物把寒气发散了,再仔细用汤药、膳食将养。”   雁凌霄横坐在床头,闻言攥紧了连翘翘的手,先前不觉得,现在却像握了一把骨头。他心头一突,吩咐道:“下去抓药,再取几副温养身体的药膳方子给船上的御厨。”   太医袖手退下,小朱子便端着姜茶进来,他看一眼雁凌霄,再偷摸睃一眼连翘翘,心里直敲边鼓。   雁凌霄没好气:“想问什么就问。”   小朱子搁下汤碗,见雁凌霄接过,捏着调羹轻搅,哽咽着问:“陛下,这可是连良娣?”   “嗯。”雁凌霄勾了勾唇,把斗篷抖开,让小朱子取被褥和炭盆。   “良娣是侍奉过佛祖的人,有佛光庇佑才能大难不死。”小朱子抬起袖子抹泪,去外头吩咐两句,又面露难色回转过来,“陛下,少爷和小姐在偏厅哭闹不止,小的来请陛下拿个主意。”   雁凌霄眉心轻蹙:“带他们进来,再置办几份点心、甜汤。”   小朱子着急忙慌去了,再看到兕子时依然惊叹,这鼻子眼睛活脱脱就是个小陛下。画舫所有人都对兄妹俩的身份有所猜测,但雁凌霄不提,他们也守着本分装聋作哑。   “阿娘。”犀哥儿跌跌撞撞趴在床头,拱进连翘翘怀里,鼻涕眼泪全蹭在雁凌霄的斗篷上,“阿娘你怎么了?阿娘别不要我!”   兕子踮起脚,踩着脚踏蹭到罗汉榻上,摸一把连翘翘的额头,唬得哇哇大哭:“娘亲要烧着了!”   雁凌霄被吵得脑仁疼,深吸口气,冷冰冰道:“都闭嘴。”   龙凤胎一齐打个哭嗝,眼泪汪汪地望着雁凌霄,然后哭得更响了。雁凌霄哪见过这锣鼓喧天的场面,他还在沂王府时,雁凌云左右有三个侍奉的奶嬷嬷,一哭闹就会有专人去哄,他作为兄长要做的不过是举着拨浪鼓和小弓小箭玩一玩弟弟,当真让他料理小孩,不如再给他一沓奏折。   “再吵,该把你娘亲吵醒了。”雁凌霄拨开连翘翘汗湿的鬓发,神色温柔。两个小孩呆呆地看着他,渐渐止住哭声。   一列侍女抱着衾被,抬着屏风、香炉进屋,不多时就把素雅的茶室安置成暖融融的寝房。铜盆里火星迸裂,茶炉端到八仙桌上温药,四足宝鸭香炉里点燃杜若香散药气。   黑褐色的汤药散发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雁凌霄拧着眉,让连翘翘躺在他大腿上,稍稍垫高头颅,再撇开药沫子吹气,小心地喂连翘翘吃药,半喂半灌的,好半晌才喝下去半碗。侍垂手在一旁心焦,无人敢言陛下把另一半洒在了被褥上。   小朱子给犀哥儿盛了一碗黄鱼小馄饨,又给兕子一颗酥油泡螺,笑眯眯道:“少爷、小姐,慢些吃,小心烫。”   两个小的不经饿,哭了好半天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兕子望一眼睡昏过去的娘亲,捧着奶油快要溢出来的酥油泡螺,咽一口唾沫。   雁凌霄失笑:“吃吧。”   兕子瞪一眼他:“我才不吃。”可她一扭头,就见自家哥哥手捧蓝底紫花的小碗,一口一个馄饨,吃得满头汗,气得大叫:“哥!”   犀哥儿茫茫然抬头:“妹妹,吃啊,过饭点不吃饭娘亲醒来了要生气的。”   兕子不甘不愿,瞪一眼雁凌霄,吃一口酥油泡螺。小朱子侍奉在一旁,笑弯眼睛,提着帕子为她擦嘴。   等两个小的吃足了,小朱子便带着侍女们退下,茶室外的走廊站了一排太监,另有十个皇城司的察子,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兕子爬到罗汉床里侧,皱着眉,捧住连翘翘的手,问雁凌霄:“娘亲要睡多久?”   雁凌霄弯腰把在床边扑腾的犀哥儿一道抱上去,低声说:“吃过药,睡上几个时辰吧。”   兕子扁了扁嘴,团起身子睡到连翘翘身边。雁凌霄见了,心头一软,抱住小儿子的手臂松了些许力道。   犀哥儿坐在雁凌霄腿上,他已经知道雁凌霄不是“姐姐”,外间的朱公公都管雁凌霄叫陛下。他仰起头,只看到雁凌霄的下巴,陛下的怀抱硬邦邦的,跟娘亲不一样。   “陛下,你是我爹爹吗?”他问。   雁凌霄眸光动了动:“叫父皇。”   怀里的小子低下头不搭腔,去抠锦被的鸳鸯团花刺绣,兕子拳头抵在嘴边,噗噗直笑。雁凌霄被下了面子,也不恼,问他们小时候的事情。   说到小时候,犀哥儿就来劲了,小嘴嘚吧嘚吧地说:“以前我们和南姨住大房子,然后去了村里,和公孙叔叔一起住。村子里有很多鱼,娘亲让我们天天吃鱼。再然后,就到镇上,娘给人做衣裳,每天都忙着绣花,是金婶娘照顾我和妹妹吃饭。”   雁凌霄眉毛一扬:“公孙叔叔?”   “公孙叔叔可好了,他会扎风筝。”犀哥儿弯弯嘴角,一低头看到病恹恹的连翘翘,又唉声叹气,“等娘亲好了,我们就回村里,我不想让娘亲这么累了。”   兕子嘻的笑了:“哥哥怎么这样笨?他是想问你,公孙叔叔是不是娘亲的相公呢。”   雁凌霄默然,这两个小的,要不是一个像他,一个和连翘翘生了一样的杏眼,真想现在就丢出去。   犀哥儿张大嘴,惊讶:“啊?陛下,你也想做我娘的相公?”   “也?”雁凌霄挑眉,额角青筋砰砰直跳,唤来小朱子,耳语一番,让他差人把连翘翘回南梁后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一应事宜通通写成折子奏报。   随即掐着腋下拎起犀哥儿,扔到床尾,掖好被角后,语气生硬:“吃饱喝足就好好睡一觉,要是吵醒你娘亲,就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   宝鸭金炉紫烟袅袅,窗外湖水澹澹,船身随波轻轻晃荡。   连翘翘眼皮沉重,指尖一颤,就被人握住,耳边响起那人冷峻的声音:“醒了?”   心头的酸楚随湖水颠簸,倒灌入鼻腔,她别过脸,往蜀锦枕巾蹭去两滴泪。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笑容中有自嘲的意味,松开她的手:“既然醒了,就起来多吃点东西。骨瘦如柴的很好看?”   连翘翘揭开被角,借着昏黄烛光往里偷瞄,倒也称不上是瘦骨嶙峋、一马平川。她有气无力地坐起身,环顾变了番模样的茶室,哑着嗓子问:“陛下把哥儿姐儿安置在何处?”   “楼上,开了间有暖炉的客舱,现在都睡了。”雁凌霄一哂,觉得有些讽刺,连翘翘还能问什么?   “谢谢陛下。”连翘翘吁一口气,搭在领口的手放下,踌躇片刻,反握住雁凌霄的手腕,掌心一撑,欺身过去就想吻他。   雁凌霄扣住她的肩头,扭过脸,轻软而苦涩的吻羽毛般啄在嘴角。他眼眸微眯,轻蔑地笑了:“这就是你谢恩的方式?”   “妾身身无长物……”连翘翘屈起手指,盯着泛粉的指尖,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顿了顿,再补上一声“陛下”。   雁凌霄抚过她颈间的指痕,欣赏他亲手落下的烙印,冷笑:“朕不缺女人。”   “嗯。”连翘翘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打了一拳,浑身一颤,轻声说,“我知道。”   酝酿已久的火气掠遍脏腑,雁凌霄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即甩手离去。他捻起连翘翘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凑近了嗅闻,近到仿佛含吮住连翘翘耳垂:“朕说什么,你信什么,朕说别的你为何不信?”   雁凌霄胸腔的震颤近在耳畔,连翘翘半边身子又麻又酥,香囊络子丝丝缕缕地拂过她的手背,她整个人都定住了,好似绣绷上的绣片,被几个字扎得动弹不得。   连翘翘朱唇微张,声音都在发抖:“陛下想说什么?” 第53章 🔒金链   画舫不比宫里疏阔, 茶室窗户覆上密不透风的毡帘,狭窄而闷热。雁凌霄抱住连翘翘,下巴一点, 嘴唇轻贴滚烫的额, 想了想,回道:“没什么。”   连翘翘一时怔愣, 抬手握了握雁凌霄小臂,玄袍广袖下是熟悉的筋骨,指腹掠过的却是陌生的龙纹, 大内绣娘细密的针脚将她的心也密密匝匝缚紧。   世子,太子……帝王。他们分别日久,已然各自变了模样。   雁凌霄怜惜过的连翘翘,沾染了市井的泥腥, 手上有几条人命, 回首去看,连翘翘也不识得自己。总归要跟雁凌霄回宫去, 以皇城司的手段,这些年她经的事早晚会奉到文德殿书案上。   思及此, 连翘翘摩挲雁凌霄左手背的伤疤, 横下心道:“雁凌霄……有话要同你说。”   雁凌霄挑眉, 指尖点一点她的唇珠,沉声说:“没规矩。”   天大的规矩也比不得接下来的话。连翘翘像是站在悬崖边,怀揣破罐破摔的隐秘心思, 冷不丁道:“我在外头杀过人。”   雁凌霄眸色变幻,紧了紧环住连翘翘肩膀的力道, 额头相抵, 轻笑一声:“是么?”他翻来覆去揉捏连翘翘的手, 一节节揉按白生生的柔荑,没当真:“杀了就杀了。”   见连翘翘沉默,不像在说笑耍小性子,他这才坐直身,脸阴得能滴出水:“怎么回事?”   “陛下听了可会怪罪妾身?”眼瞅着雁凌霄不动,连翘翘叹口气,蜷起腿来环住双膝,隐去生子时大出血豁出半条命一节,低垂眼睫,一股脑把离京后的经历说了,“……若说吃苦,这些个也算不得苦。没少过银子,没短过吃穿,还有两个小的陪着。如果不是他们俩在,妾身决计支撑不了那么久。”   “裴鹤!”雁凌霄牙根耸动,恨恨道,“南梁的小皇帝让他那样轻易死了,还留具全尸,倒便宜了他。”说罢,捧住连翘翘侧脸,摸了摸她的鬓角:“当时情况危急,不出手就必死无疑,做得好。”   “陛下不嫌弃妾身杀过人?”连翘翘下巴抵在膝盖上,杏眼清凌凌的。   雁凌霄眼眸微眯,这才明白过来:“你故意说这些话,想试探朕……让朕厌了你?”   “那陛下厌了我吗?”连翘翘跪起身,搭着雁凌霄的肩,伏在他耳边,“我不是陛下偶然间忆起,叹一声可惜的连翘翘,不是一张单纯无垢的纸。欺君之罪,我一人就犯过万万次。陛下为什么不厌了我?”她发着热,吐息也是热的,像薰笼上烘热的兰草,一字一句叩进雁凌霄耳中。   “偶然?”雁凌霄冷笑,“连翘翘,你又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次偶然?”   侧过脸去,鼻尖相碰,嘴唇轻触,像拂过干枯的花瓣。心头麻麻痒痒的,恨不得把她嚼碎了吃肚子里,又想好好捧着,碰一下怕化了。雁凌霄忍了又忍,扣住圆润的肩头,一手按在她脑后,闭眼吻下去。   他也惦记过自己。连翘翘也阖起眼,像吃了一把未熟的石榴,心头浮起微微的酸意。   她跪在榻边,很快失了气力跪不住,勾着雁凌霄脖颈,身子发烫,渐渐的也不知是雁凌霄的热意,还是她在发热,整个人烫得要融成水,溺死在绵绵不绝的吻里。这时候,连翘翘才确信,雁凌霄是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唔,陛下……雁凌霄!”松松拢在耳后的墨发横斜过玉白软枕,如雪地泼洒墨色,连翘翘推拒不成,两手虚握成拳捶了雁凌霄几下,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红泥小茶炉似的喘,嗔雁凌霄一眼:“妾身病体难愈,陛下收敛点吧。”   雁凌霄沉默良久,偏过脸去不看连翘翘,缓了好半天才和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有条不紊地为她脱衣净面,玉指一根根从指尖擦拭到指根,干燥的手心在一掌可握的腰间盘桓良久,再面无表情把人塞进衾被,严丝合缝地裹上。   “朕去看一眼两个小的。”雁凌霄说,“你好好躺着休息,有事就叫小朱子进来伺候,只是别想着跑,走廊都是人,窗下甲板也有侍卫值守,你跑不掉的。”   不会再离开了,连翘翘想,得到过一次惦念,知道雁凌霄没忘记过她,就已经足够。她不能再贪心地想要更多。   *   翌日,天蒙蒙亮,画舫就顺着玉湖沿线自南向北慢悠悠回到州府。   小朱子亲自伺候连翘翘梳洗,衣裳都是快马加鞭送到码头的新衣,百花刺绣繁复精美,穿在连翘翘身上却显得清新素净。他亲手给连翘翘簪一枚红宝牡丹发钗,望着铜镜里妩媚昳丽的美人,不期然红了眼眶:“这些年良娣受苦了啊。”   “过去的都过去了。”胭脂纸片衔在唇间,连翘翘抿抿嘴,脸色实在苍白,又点一点胭脂膏,在腮边拍散,斜签着身子睇小朱子一眼,笑道,“你都是陛下跟前的朱公公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一样,说哭就哭?”   小朱子破涕为笑,咧开嘴奉承几句,等侍女们端着铜盆和妆奁出去,压低声音问:“良娣回宫后要作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是跟在陛下身边,他想起我就来看一眼,想不起我就该吃吃,该睡睡。”   小朱子恨铁不成钢:“欸,连良娣,您不知道,这些年陛下也是苦熬过来的,咱们底下的人都看在眼里。良娣您回来了,陛下眼见着松快许多……陛下既带着少爷和小姐回宫去,早晚要给皇子皇女的名分。等上了玉碟,良娣有两位小主子傍身,这回进宫,跑不脱一个妃位。宫里头可就您一个心尖尖,难道真就冲着一个妃位不成?”   连翘翘睫羽颤动:“那不是我该盘算的。”   小朱子哎了一声:“良娣啊,有些事,您不去要陛下反而多心,陛下心里有您呢。若真就为了妃位,当初又是何苦来哉?”   连翘翘阖上眼,璎珞飘带缠绕在指间:“我省得,小朱子,多谢你。”   画舫在州府码头停靠了一个时辰,府衙大小官吏垂手候在岸边,站得腿都麻了,日头爬上屋檐,方才听到一阵悠悠的丝竹声,甲板降下悬梯,几个小太监弓着腰,把赤红织金毯子密密实实铺上。又听拂尘破空的哗啦一声响,陛下身边的朱公公吊尖嗓子道:“陛下驾到——”   众臣跪地请安,叩首说几句吉祥话,不多时,就嗅到一阵杜若香。眼前掠过绣有龙纹的玄袍衣摆,紧接着,便瞅见一片元缎满绣的百花裙摆,逶迤至地。不待众臣惊讶,又见两双小儿虎头鞋,鞋尖一个缀金铃,一个镶东珠,蹦蹦跳跳从眼皮子下跑过。   知州大人壮着胆子瞧了一眼,随即倒抽一口凉气:嚯,这不是连寡妇么?大臣们面面相觑,表情都有几分古怪,心道,难不成陛下年纪轻轻,竟然真好人.妻这一口?   见雁凌霄把连翘翘抱上车,知州大人的胡子都要翘上天了,连娘子是有大造化的,他举荐的连娘子,怎么的也得算“从龙之功”,往后的好处少不了。   知州大人捋着胡子,正准备跟在御辇后坐上轿子,就见犀哥儿掀开车帘,圆乎乎的下巴抵在窗边,兴高采烈指向玉湖:“父皇,湖面上有好多船!”   一道甜脆的女娃儿声音响起:“哥!你拿了串糖人,就管陛下叫父皇?他还不是咱们的爹爹呢。”御辇里雁凌霄低声说了句话,车里安静片刻,就一叠声叫起父皇来。   父皇?!扑通,知州大人脚踝一扭,摔进轿子里。轿夫们一声清喝,摇摇晃晃起轿,知州大人捂着幞头东倒西歪,心里震惊不已。莫不是,真叫他挖着个宝贝?   *   南巡事务繁忙,雁凌霄宴请不断,时刻调紧弦,见过一批又一批南梁旧臣,去芜存青后勉强留下大半,再安插上自己人,一派和乐地受朝臣们的贺喜。   玉湖州府的官吏们都知道,陛下来南方一回,居然带回一名女子和一双儿女,说是早年遗落在民间的龙子凤孙。真假如何尚未可知,但陛下金口于言,旁人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知州夫人等命妇们求见,连翘翘本想推拒,雁凌霄却笑了声,劝她:“早晚要见的,进了京城你还能躲到几时?”   连翘翘咬咬牙,盛装见了玉湖当地的官员内眷,小朱子在一旁跟着提点,命妇们挨个请安,她就提起嘴角,微微颔首,赏赐一番镯子、如意等物,倒也没出岔子。   知州夫人和她丈夫一样人精,嘴上夸连翘翘的气度、风姿,眼珠子却盯着兕子和犀哥儿。夜里回到府上,对焦急在书房打转的知州大人点点头:“男孩儿脸型相似,姑娘确实跟陛下生得一般无二,都说女儿随父亲,此言不错。”   知州大人差点昏厥过去,拼命捋着胸口:“天老爷啊,陛下认了这两个,京里可不就要乱起来?”但一想到自家未来的官途,知州又热血沸腾:“先帝庇佑,陛下龙气庇佑,才不叫皇家血脉流落。”   知州夫人抿嘴一笑:“老爷糊涂了,京城那几家闹起来又如何?送几个半大小子进宫念书,还真想继承大位?眼下正主来了,就是陛下不念及跟前这两个,今后封个亲王、公主亦不在话下。瞧瞧陛下对连娘子的态度,她进了宫,再生下一两个,也不算什么难事。”   信笺雪片般飞入京城,早在御船沿运河入绍京之前,满朝文武和宗室勋贵们皆知,要变天了。   朝臣各怀心思,然而这些于重回后宫的连翘翘而言并无大碍。宫外的风刀霜剑自有雁凌霄替她挡着,她要头疼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雁凌霄开了玉英殿旁的紫芜轩给兕子、犀哥儿居住,美名其曰五岁还跟娘亲住不合适,紫芜轩更方便他们去宫学上课。至于二么……   连翘翘低头看向右脚踝上的金链,抽一抽嘴角。   锁链一头缠住她,另一头拴在玉英殿的床柱上。蛇纹链子纤细又柔软,并不硌人,只是她一挣扎,链子就束得更紧一分,环扣分毫不差扣住踝骨,随着姗姗步态,发出清脆的铃声。 第54章 🔒贵妃   “连氏早侍中闱, 淑慎端慧,有柔嘉之质,而今孕育龙裔……堪为贵妃, 授金册金印, 以彰贤德之范,钦此。”   敬公公合上圣旨, 笑眯了眼睛,躬身交给连翘翘:“贵妃娘娘,恭喜了。”   连翘翘一袭鸦青祎衣、艳红罗裙, 头戴雁凌霄当年送给她的水晶花冠,双手高举接过圣旨。绣有翠翟的祎衣多达九重,她身形纤巧,如同红云堆里探出头的云雀, 腰上的绣金宽带紧缚, 几乎喘不过气。   “谢陛下隆恩。”连翘翘深深叩首,在红药搀扶下站起身, “多谢敬公公。”   金铃脆响,敬公公花白稀疏的眉毛一挑, 假作没看到从石榴裙下蜿蜒而出, 一路绵延至玉英宫内殿的金链。   “咱家不敢当娘娘一句谢。贵妃娘娘此番回宫, 陛下的心就定了,连夜召见礼部的大人们,紧赶慢赶才在安排好在玉英殿……玉英宫册封一事。”敬公公笑道, “过几日,还要开天坛、宗庙为大皇子、大皇女序齿, 上玉碟。贵妃娘娘是有福之人, 往后悉心侍奉陛下, 或许有大造化也未可知。”   一旁的红药听了,握住连翘翘胳膊的手紧了紧,眼眶泛红,潸然泪下:“恭喜良娣,哎,从今儿个起要称良娣为贵妃娘娘了。”   连翘翘勉强提起嘴角,仍有些紧张,她在宫外多年,早忘了怎么跟宫里人玩那套弯弯绕绕。敬公公说的大造化,她哪里敢应承,安抚地拍拍红药手背,柔声道:“公公的话,本宫记住了。”   她微微颔首,玉英宫的宫女们就如云如烟地排列两行,给敬公公手下的小太监们奉上一只只装满金锞子的荷包,数目不多不少,文德殿的太监未必看得上眼,但沾的就是一份喜气。   红药福礼,讨个口彩,垂首送敬公公出去。绡帕攥在手中,见敬公公背手笑而不语,红药犹疑片刻,还是叫住他:“公公请留步。”   “红药姑姑,陛下还在文德殿等咱家回去侍奉笔墨呢。”   红药左右看一看,抿嘴道:“公公贵人事忙,我也不好耽误公公做事。只有一节,我实在不明,着实为娘娘忧心,这才向公公讨教一二。”   敬公公方脸阔额,人生得端正,一双眼睛却精光发亮。闻言,他抬头瞟向玉英宫新换上的朱红金字牌匾,悠悠道:“姑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陛下想要什么,一抬眼姑姑就明了于心,何必问咱家?玉英殿是陛下的潜龙之所,而今改名叫玉英宫,让贵妃娘娘位列一宫之主位,这可并非祖制呐。姑姑再想圣旨最末几个字,还有什么不明的?”话毕,提脚就走,也不管红药眉头拧成结。   连翘翘回宫,最大喜过望的就是红药。她怀揣愧意和懊悔行尸走肉般挨过许多年,乍一听说连翘翘死而复生,且带着龙子回宫,简直想立刻去清岚庵上香还愿,给菩萨塑一座金身。但雁凌霄晦暗莫名的态度,又让红药迷茫忧惧——当真因失而复得疼宠娘娘,何故用金蛇骨链将人囚禁在宫中?   敬公公的话,更让红药心里七上八下。封妃圣旨的最末几字……大绍有朝以来,贤德二字,分明是皇后才能担得起的。   红药心头一跳,眉梢眼角带出喜色,她把绡帕塞在襟口,用点了红宝的小卡子别上,垂手立在玉英宫前殿廊下,仰头就能瞧见垂花门外的紫芜轩,屋脊在日光下泛出紫金光泽。她长吁一口浊气,思忖道,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如今这般,想来是还憋着一口气呢。   红药徐徐步入内殿,连翘翘正歪在贵妃榻上,一手支着后脑勺,让侍奉梳妆的宫女轻手轻脚取下花冠,拆掉发髻,满头青丝倾泻而下。红药矮身半坐在脚踏上,附耳过去,把敬公公的话一一说了。   “……本宫用不着想这些。”连翘翘叹口气,又无奈又好笑,无论是小朱子,还是红药,哪怕是玉湖的知州大人,似乎都对她寄予厚望。   如今她有了位份,是后宫唯一的妃子,皇帝唯一的女人,还有一双儿女傍身,换做旁人,尾巴早就翘上天去,连带着五服内的亲戚,都要跟着鸡犬升天,才算全了皇帝的宠爱。有野心的,不说剑指东宫吧,好歹也要瞅一眼皇后凤印。但她偏偏对这些提不起劲,没那心思,更没想过给替自己留后路。   “红药姐姐,我知道……本宫知道你惦念本宫,但那些都不是本宫该想的。陛下想给,自然会给,陛下不想给,本宫现在这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踢去绣鞋,金铃叮啷作响,掀起裙摆露出一双玉筷似的小腿,伸到榻边给红药看那串金链,“喏,你们都想着让本宫往上飞,有这玩意儿在本宫能飞到哪儿去?”   红药眼圈一红:“娘娘别这样叫奴婢,折煞奴婢了。”她默默拭泪,又道:“娘娘好生跟陛下说,等陛下消了气,会给娘娘解开的。”   连翘翘无可无不可地笑一声:“或许吧。”   *   陛下从宫外带来的民间女子连氏,竟然是多年前死在京城大火中的连良娣,京城人来不及震惊,又听闻封连氏为贵妃的圣旨,惊得下巴都掉了一地。这哪里是麻雀变凤凰,简直是一朝登上九重天!   这些年想给皇帝塞女人不成,担心皇帝是断袖,又或者是不举的大臣们既欣慰又心酸——把人带回宫里,封一个贵人就算了,一口气封到贵妃,让其他卯足心思塞女儿塞侄女进宫的大臣们怎么想?后宫里可一个妃子都没有,岂不是连贵妃一家独大?没有凤位胜似皇后。   “陛下三思啊!连氏的两个孩子血脉未明,不查清楚就将之视为龙脉,连氏更以此得封贵妃,岂非混淆皇家血脉?老臣有愧于先帝爷啊!”先帝朝的老臣跪在文德殿地上嚎啕大哭,做势要撞柱以示直言劝谏。   敬公公白眉一抖,小朱子拂尘一扫,就有太监横插一脚挡在他跟前。   雁凌霄高居于龙椅,似笑非笑与他对视:“大人以为朕是是非不分,偏听偏信,叫一介女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糊涂蛋?”   老臣须发皆白,额头绷起青筋,哆嗦道:“微臣不敢。”   雁凌霄往后靠在龙椅上,胳膊搭着扶手,漫不经心地转动左手食指的玉扳指,瞥一眼小朱子:“犀哥儿去御花园了?让兕子来一趟吧。”   小朱子哎地应声,立时叫人抬一顶粉色软轿,把兕子从紫芜轩请到文德殿。   朝臣们等到腿脚酸麻,才等到一个三尺多高的女娃娃。兕子穿一身粉色襦裙,鞋和腰带却是翠绿的,个子又小,脸上圆嘟嘟的,寿桃一样从宫门口踢踢踏踏滚到玉阶前。一打眼看到那么多生人,兕子也不怵,伸手就问雁凌霄要抱,脆生生的:“父皇!”   嘶,大臣们倒吸一口凉气,雁凌霄却笑了:“声若洪钟,早膳吃的什么?”说着,还真就起身走下玉阶,一把将兕子捞起,抱着她坐回龙椅。   兕子把玩着雁凌霄蹀躞带上的盘龙玉佩,砸吧嘴:“和娘亲一起吃了核桃酪,两只破酥包,娘亲还喂了我和哥哥一碟蜜瓜呢。”   她坐在雁凌霄腿上,小脑袋从长按后探出,下边那么多人,她也不怯场。这些老爷爷和大叔们看到她父皇就害怕,她可不怕父皇,自然也不会怕他们。下巴高高抬起,眉飞色舞,浓丽锋锐的眉眼的样子像极了雁凌霄。   “该叫你娘亲为母妃。”雁凌霄轻笑,指尖戳一戳她的花苞髻,“或者叫贵妃娘娘。”   兕子哼了声,不明就里:“娘亲就是娘亲。”   底下的大臣们看傻了眼,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兕子分明和皇帝生得一模一样,都是雁家人的俊眉修目,她和犀哥儿一胎所出,那等宗正寺和皇城司去南边的人查证回来,连贵妃的两个孩子,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子公主。育有两位龙子,连氏的贵妃之位比文德殿的朱红立柱还稳。   雁凌霄扫他们一眼,淡淡道:“没别的事就退朝吧。朕欣赏做实事的人,最恨无事生非,诸位大人们心里可明白?”   “……微臣明白。”   刚才那位要去触柱以全忠名的老臣脸都胀红了,手指头哆嗦几下,当晚回去就告了病,没两个月便上疏乞骸骨。雁凌霄装模作样碗留两句就朱笔一圈,准了。   自此以后,犀哥儿和兕子的身世再无人敢置喙,七月流火,礼部挑了个良辰吉日为二人上玉碟。皇长子犀哥儿大名雁云嵘,雁凌霄下旨亲封其为荣慧亲王,一荣一慧二字,足见其荣宠。皇长女兕子随云字辈,以山间青岚为名,赐名雁云岚,获封安阳公主,食汤沐邑。   *   玉英宫里一片喜气洋洋。别的宫里虽没有主子,却有掌事的太监宫女,照例要来玉英宫贺喜,一人讨一句口彩。连翘翘指缝也松,总归不是她的银子,来一个人给一次红封。不出一日,阖宫皆知贵妃娘娘是个和善人。   雁凌霄失笑:“像你这般花销,贵妃的月奉哪里够用?没两个月就要跟朕哭穷。”   连翘翘嗔他一眼,绣鞋一踢,束了金链的右脚蜷在裙摆下:“陛下又不会饿着我。”   雁凌霄眸色渐深,探入罗裙,握住那只白腻的脚,蛇骨金链晃动时的轻响,让他喉头咽动,心头发痒,雁凌霄边把玩她的脚踝,边叙家常:“犀哥儿过两日就去宫学开蒙,朕寻思着他刚来京城,对宫里了解不多,又没习过字,一个人去到底孤单寂寞,不如让兕子同去。趁她年岁小,跟着那群世家子弟读两年书,也能好好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连翘翘大为震惊:“陛下,兕子才五岁!”说着,她右脚一缩,修剪圆润的脚趾蜷起,雁凌霄刚刚挠了她的脚心。   红药等宫女见状,默然无声地退下。珠帘垂地,层层藕色帷幔随风轻摇,仿佛置身于祥云之上的天宫。   连翘翘面上生晕,难以克制地合紧双膝,把右脚往回抽。雁凌霄一松手,就像兔子一样立刻缩回裙底。   回京一个多月,连翘翘断断续续地发热,缠绵病榻,雁凌霄没货真价实地碰过她。一轮封赏后,又给了儿女名分,说她心里没有感激,那是不可能的,可想要自荐枕席,不知为何跟过去不同,拉不下脸来。而且连翘翘总觉得,如果她以谢恩为名去侍奉雁凌霄,那人肯定会大发脾气。   两个人都梗着一口气,都不肯低头。   “五岁怎么了?”雁凌霄呵了声,“好人家序过齿就要开始打算儿女亲事,等兕子十五二十岁,你再想去找人做驸马,只剩下一群歪瓜裂枣,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都说榜下捉婿,陛下也可以从举子们中间选嘛,家世不论,人好,长相端正,就……”连翘翘咬住舌尖,怎么三两句话被雁凌霄绕进去了?她横雁凌霄一眼,足尖隔着裙角踢踢他,“陛下呢?陛下可曾跟旁人定过亲?”   雁凌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噎了半晌,冷声道:“没有。”   连翘翘托腮,笑着问:“陛下还在沂王府的时候,年轻英俊,家世高贵,且位高权重,怎么会无人想与陛下定亲?”   “朕那时没这心思。”雁凌霄掣住她的手腕,一根根捋削葱似的手指,“怎么,贵妃娘娘想让朕早早跟旁人定亲,就不能把你抢了去?”   连翘翘哑然,以雁凌霄的性子,哪管定亲不定亲,盯上她了肯定要得手的。她撇撇嘴,雁凌霄的手却越按越过分,顺着手腕往袖子里探,指尖划过小臂内侧,修剪平整光洁的指甲尖掠过,薄而细腻的肌肤登时就酥酥麻麻地痒。   朱唇翕张,连翘翘再坐不住,腰身一软就歪倒在雁凌霄怀里。   雁凌霄低声笑了:“贵妃这是怎么了?”俯下身去,轻轻含吻。   要命了。连翘翘绝望地闭上眼睛,榻上的矮几被她一蹬,歪在床尾,迎枕、软靠散落一地,金链哗啦啦颤动。   雁凌霄凑在她耳畔,威胁道:“连翘翘,胡思乱想再多都是无用功。早在你来京城之前,朕就想要你。朕想要的人,没有得不到的。” 第55章 🔒嘴仗   贵妃娘娘倚在贵妃榻上, 裙袂散乱,面色酡红,像喝了几樽蜜酒。妊娠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 却让生而有之的妩媚多了几分带刺的劲儿。   雁凌霄手背落了几道指甲划痕, 舔一舔咬破的嘴角,唤来宫女盛上热水净手, 见连翘翘仍斜签着身子趴伏在迎枕旁,杏眼湿漉漉地愣神,他餍足地啧了声:“涩得发紧, 这几年没找旁人?也不想着朕做?”   金狻猊口吐青烟,飘渺的烟线勾勒雁凌霄那张过分英俊的脸。连翘翘终于回神,被他一句话三个字两个坑气到噎住,本想说在宫外这些年她也不缺烂桃花, 又怕雁凌霄醋性上头发疯, 便不软不硬怼了句:“妾身比不得陛下坐拥四海美人,三千佳丽一日临幸一个也得用上小十年呢。”   “连翘翘, 你这话好没道理。”雁凌霄佯怒,唇角却勾着笑, “朕的后宫有没有旁人你不知道?”   他帮连翘翘擦拭干爽, 沾湿的帕子随手搭在铜盆边。连翘翘一时脸热, 别开脸不肯去看,抻一抻裙摆,双脚藏进去, 再披好褙子,掖平抹胸, 乍一看瞧不出一丝暧昧端倪。   “陛下说没有就是没有, 臣妾哪敢问?”连翘翘下巴搁在臂弯, 闷声道,“陛下还有少年时的红颜知己,王府的小外室,东宫的小良娣,多姿多彩得很。”   酸溜溜的一席话听到雁凌霄耳朵里,好似幼猫抓挠心口,他无声地笑笑,坐到榻边,在连翘翘惊慌的目光里勾紧那条金链,欣赏蛇骨链沙沙的响声。   连翘翘恼了,刚想开口让雁凌霄严肃点,就听他问:“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问的是早年间在明月楼的事。连翘翘咬咬下唇,嗫嚅道:“和王府走水那日。”   雁凌霄眯了眯眼睛:“既想起来了,当时又为何要走?”   连翘翘哑巴了一会儿,很快就理直气壮道:“少年慕艾,萍水相逢,哪能当真?再说,陛下当年也从未跟妾身说过……”   十四五岁时,连翘翘曾救过一个身负重伤的清俊少侠,把人藏在闺房的阁楼里,日日省出口粮布料为他养伤。藏一个野男人,这样出格的事,断断不能叫妈妈知道,就连七娘也不能说。   少侠一身夜行衣,脸比一潭死水还要冷,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但他生得好,连翘翘看在那张脸的面子上,愿意为他保守秘密。等少侠的伤好了,她却有些舍不得。可是,少侠没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一束浅紫色的小花就不辞而别。之后没几日,明月楼走了水,那束插在玻璃瓶里的紫花也随之葬身火海。连翘翘被妈妈们带着远走,在梁都重起炉灶,归于裴鹤麾下。   “妾身依稀记得,陛下是绍京人,说的是北边话,沂王……出银子买下身契时,妾身还想着,等到了大绍的京城,说不定能见上一面,道一声安好。”她打着圈揉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但马车才出南梁地界,就遭了山崩,石块差点把车厢给埋了,亏得是妾身命大,没伤着脸和四肢,只是有些事,从那以后就记不分明,一细想就头疼,像有小虫子往脑仁里钻。”   雁凌霄攥住她的指尖,霎时间,自己的心也像被攥紧了。他声音低沉,有些干涩:“朕不知道你还活着。若是知道……朕该早早带你走。”假如他没有犹豫,当时就认准了连翘翘,把她带回京城,藏在琉璃岛上避开纷争,她也许不会受这么多苦。   见他目露愧疚,连翘翘抽出手指,踉跄着跪在贵妃榻上,抚上雁凌霄鬓角,亲了亲他紧蹙的眉心:“可是陛下,如果没经过这许多事,您心里未必会有妾身。”   雁凌霄不知被哪句话刺到,冷冷横她一眼:“贵妃既然知道朕心里有你,当年一死了之时,可曾想过朕该如何自处?”   连翘翘话赶话安慰雁凌霄,哪知道他会一点就炸,当即被问住了,眼睛眨巴几下,眼尾泛起雾气。   “你哭什么?”雁凌霄牙齿咬得咯咯响,连翘翘总是这样,而他自己也没有半点长进,也许他恨的不是连翘翘扮可怜,恨的是那个每回都上钩的自己,“狠狠哭一场,哭到金明池水位上涨,朕就该原谅你,说你没错儿?连翘翘,朕对你够好了!”   男人心海底针。雁凌霄一轱辘话砸下来,连翘翘人都懵了,这人好凶,嘴巴又坏,说什么喜欢她,心里有她,都是假的吧?   “陛下看不上眼,就别再来烦臣妾。等秋闱过后,来年开春,陛下开宫选秀去吧,总有善解人意的,也不是人人都像妾身这般愚钝。”她抬脚踢雁凌霄,力道不大,却因过于胆大包天,踹了毫无防备的雁凌霄一个趔趄。   玉英宫内外鸦雀无声,宫女太监们一片死寂,相顾失色。贵妃娘娘这脾气,看不出来啊,这么辣?再一想,陛下的气性也大,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怎会忍受被一介妃嫔指着鼻子赶人?陛下锁住连贵妃的那条金链,他们假装不存在,但心里都在嘀咕,说娘娘是宠妃,栓金丝雀一样管束着,哪里像是宠妃的样子?圣宠如烈火烹油,或许今日就是贵妃娘娘的失宠之日……   宫人们还在为渺茫的前途叹息,内殿却传出清脆的裂帛声,旋即又响起叫人牙酸的吱呀声,久久不散。   红药长吐一口气,让小太监们往垂花门外站,微笑道:“瞧着点紫芜轩那头,别让小主子们进来了。”再吩咐宫女们去浴池备水,再问御膳房多上几份温补的膳食。   *   连翘翘直不起腰,接连数日,雁凌霄都宿在玉英宫后殿,吃个没够似的,把她死死困在拔步床的床厢内,直到连翘翘再次受风发热他才消停,神清气爽地去上朝。   “娘娘,多少用点。”红药半蹲在床前,小声哄劝,“这燕窝还是奴婢亲手用镊子为娘娘挑的呢。”   连翘翘勉力挥挥手,轻咳一声:“嗓子疼,咽不下去。”   红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但她都是玉英宫的掌事姑姑了,什么情况没见过,连翘翘这么一说,她就红了脸,尴尬道:“咳,娘娘这是苦夏了?那奴婢换一碗红枣米浆上来,把燕窝剪碎了煮得稠稠的,一点也不喇嗓子。”   拔步床上,连翘翘躲进鸳鸯锦被里,像只鼓鼓囊囊的粽子。她知道红药听明白了缘由,羞耻至极,往后在宫里可怎么做人?暗暗把雁凌霄骂了一通。   正说着,外殿的小太监就夹着嗓子禀告:“荣慧亲王到——”   连翘翘罥烟眉一挑:“这个时辰,犀哥儿不是应当在宫学念书么?”红药点头,忙扶她起来。   “母妃!”犀哥儿一身皇子才能穿的宝蓝色虬龙圆领袍,边跑边蹬靴子,连翘翘还没坐稳,他就跟一只小猪似的冲进她怀里,紧紧抱住,“阿娘,儿子不想去宫学!”   连翘翘听得头疼,摸了摸他的小发髻,柔声问:“宫学那么多堂哥、堂侄,还有你的小皇叔,好好跟母妃说,为什么不想去学里?”   犀哥儿脑袋埋在她肚子上,拱了拱,鼻音浓重:“可他们都不喜欢我。”   “怎么会?”连翘翘眉头一皱,抬眼睃红药一眼,让她去问问跟犀哥儿去宫学的小太监,“你妹妹呢?兕子和你一块去,别人不跟你玩,你跟着妹妹呀。”   犀哥儿抬起头,眼泪汪汪:“兕子一早逃课去御花园了,说好了一起捉蟋蟀喂锦鲤,她都不等我。”   一个厌学,一个逃课,连翘翘气到直捋胸口,扬声道:“派人去御花园,把安阳公主给本宫逮回来!”   一炷香后,兕子满头大汗回到玉英宫,她左手拎蟋蟀笼,右手提风筝,花苞似的小裙子沾满尘土,脸上的汗一淌,就是泥泞的道道。   连翘翘吸口气,朝兕子招手:“过来,让母妃看看。”兕子蹦跶到近前,和犀哥儿脑袋挨着脑袋,像两只毛绒绒的小动物。连翘翘心都软了一半,轻声问:“才去宫学几日,就学会逃课了?等你们父皇知道,看他怎么收拾你俩。”   兕子把蟋蟀笼子塞给破涕为笑的犀哥儿,一屁股坐上床头,挨在连翘翘怀里,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阿娘,学里的哥哥们,都不欢迎我们。”   连翘翘的心往下一沉,政事她半点不通,大绍的宗室贵戚姓甚名谁,她更是一知半解,但民间的人情世故,她见过不少。   前几年,雁凌霄召了一群灵心慧性年纪又不大的宗室子弟进宫读书,表面上说是圣宠福泽,但谁都看得出,这是想从宗室里选人做嗣子。各家各府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不容易把小儿子们塞进宫里,指望他们在皇帝眼皮底下露脸,即便不能继承大业,也能混个眼熟。   但犀哥儿和兕子兄妹俩回宫,情况就不一样了。人最恨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明明已经竭尽全力,目标近在眼前,却被天上掉下一个幸运儿捡了漏。   犀哥儿年纪虽小,对人的恶意却十分敏感。他埋在连翘翘怀里,拿她的裙子抹眼泪:“有几个堂哥,先生在时会教我写字,先生进里间喝茶午歇,他们就理也不理我。我说话他们假装听不见,过好一会儿才说什么,向小王爷请罪。阿娘……儿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哼。”兕子下巴高高翘起,抱着胳膊道,“他们哪里是不喜欢咱俩,他们呀是怕哥哥你……”   “兕子!”连翘翘厉声道。她长相柔美,性子又温温柔柔,很少跟两个小的红脸,突然冷下脸,倒把兕子吓了一大跳。   兕子拍着小胸脯,哭唧唧道:“母妃你刚刚那样子,跟父皇一样凶!”   珠帘撩起,雁凌霄闻言挑眉,笑了声:“跟父皇一样什么?打量朕不在,说朕坏话?” 第56章 🔒宫学   “父皇!”犀哥儿乐颠颠跑过去, 兕子喜笑颜开,朝雁凌霄伸出两只藕臂,“父皇抱我!兕子也要抱!”   他们身上脏兮兮的, 哪像个正经皇子公主, 连翘翘怕弄脏雁凌霄龙袍,扫小朱子和红药一眼, 后者就哎了一声,矮下身抱起两个小的。   “小殿下,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可好?”红药哄道。   雁凌霄颔首, 捏了一把犀哥儿和兕子的脸:“去吧。”   “陛下。”连翘翘从袖中掏出绢帕,手撑矮几,想要起身为雁凌霄擦手,却被他按住肩, 让她不必下床请安。   连翘翘罥烟眉轻蹙, 面露忧色。宫里与宫外不同,犀哥儿和兕子既然重归皇家, 该守的规矩也得守,大面上不能出错。可两个小的显然被她养得过于天真烂漫, 口中叫着雁凌霄父皇, 心里却把雁凌霄当作爹爹, 长此以往要吃大亏的。   “又在瞎想个什么劲?”雁凌霄搂住她的腰,褪去靴子,一道坐进拔步床, 床厢宽敞,非要挤在一头。   连翘翘拢一拢蓬乱的发髻, 下巴搁在雁凌霄肩头。兄妹俩在宫学遇到的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往大了说是藐视皇裔,往小了说不过是孩子们的小打小闹,可是一旦告诉雁凌霄,小事也就成了大事。   “臣妾哪有。”连翘翘往雁凌霄怀里躲了躲,他的虎口恰好掐住腰身,严丝合缝,仿佛天造地设。   雁凌霄见连翘翘这般爱娇,就晓得必是遇到了难以启齿的麻烦事。若是以前,连翘翘不说他也就不问,但现在他着实怕了,怕连翘翘背着他又折腾出幺蛾子。   “让红药过来。”雁凌霄神色不变,吩咐跟进内殿伺候的小宫女。   少顷,红药迈着碎步进殿:“陛下,娘娘,朱公公带小主子们去偏殿用点心了,御膳房上的油酥鸽子蛋和糖浸栗子,另有润口的玫瑰蜜。”   雁凌霄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直接撂下两个字“说吧”。   “这……”红药抬眸望向连翘翘,捏紧绡帕。   雁凌霄打趣:“她才回宫多久,你就这么听她话?”   “奴婢不敢。”红药福身告罪,轻声细语地把犀哥儿在宫学遇到的事一并说了,“小王爷当时就憋了气,练完大字,笔砚都没来得及收拾,坐小轿回宫时就偷摸哭了一场。”   雁凌霄捏着连翘翘的耳垂,失笑:“云嵘这德性,倒很像你。”   连翘翘红了脸:“陛下!”   “多大点事,跟天塌了似的。”雁凌霄毫不在意,微阖着眼皮,抬手抽走她的金簪,满意地看那一头墨发如乌云倾颓,“就是天塌了,你也得头一个找朕。朕的儿女,哪由得他们摆出前倨后恭的作派?心术不正的,赶出宫去就是。”说罢,就招来文德殿的小太监,让他们去宫学传口谕。   “陛下,”连翘翘轻扯雁凌霄袍袖,“小孩子家家爱玩爱闹的,今儿个跟你热乎,明日又跟别个玩去也是常有的,犯不着较真。犀哥儿是荣慧亲王,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遇到事哪能回回让陛下护着?陛下把几个刺头赶出宫,留下的人又该怎么想?他们会对犀哥儿阿谀谄媚,但不会真心待他,犀哥儿心思敏感,他看得出来的。”   雁凌霄大马金刀靠在迎枕上,玉钩一扯,床幔烟云般垂落,红药垂眉耷眼带着宫女们退下。外间没了动静,雁凌霄举动愈发放肆,连翘翘手捂着胸口,他就顺着衣襟探进去,也不多动,只在锁骨处打转,时不时勾一把抹胸系带,偏偏他神色冷淡,没有亵玩的贪欲,反而像在拨弄琴弦。   连翘翘气结:“陛下,天还没黑呢。”   “嗯,朕不做什么,贵妃娘娘继续说。”雁凌霄心不在焉的,另一手支着头,游刃有余得很。   连翘翘轻喘几声,暗恨自己被雁凌霄随意撩拨几下就失了分寸。她缓口气,附在雁凌霄耳边吹枕头风:“依臣妾浅见,孩子们的事就由他们自个儿去解决,顶多妾身去插手一二,陛下只须在旁边看着。”   雁凌霄挑眉:“说吧,你想怎么做?”   “臣妾想亲自去宫学转一圈,给两个小的壮壮胆。”连翘翘抿唇。   雁凌霄按揉的动作一停,周身笼上一层冷意,道破连翘翘的目的:“你想解了金链,离开玉英宫。”   他寒霜似的目光中,连翘翘浑身一凛,从头凉到脚,壮起胆子:“陛下想哪儿去了?妾身去宫学才几步路?轿辇一抬,一盏茶就到了。办完事就回来,一刻也不多留。”   雁凌霄不做声,默默垂眸看她。连翘翘翻过身,趴在他胸膛上,讨好似的亲了亲线条冷硬的下巴:“让我去嘛,好不好?”   金铃叮叮作响,蛇骨链窸窸窣窣,掩住一阵暧昧的响动。   雁凌霄撑住额角,揪着连翘翘后领,把人扯回来,咬牙切齿道:“病没好全乎,就想做这些,不要命了?”   连翘翘眼波流转,半嗔半怒:“陛下昨天夜里可不是这么说的。”编贝似的牙齿,轻叼住雁凌霄耳垂,说的话勾人又天真:“陛下昨晚说,热一些更舒服。”   “连翘翘!”雁凌霄把人塞回锦被裹成一卷,闭了闭眼,把那股子冲动强压下去,冷着声音问她,“想了多久,才想出这法子?是朕高看你了。”   连翘翘面上发烧,瓮声瓮气道:“也没多久。”   雁凌霄坐起身,挪到床尾,掀开她的裙摆托起右脚细看,脚踝缠着细链,环扣内侧虽垫了一层绒布,依旧在纤细柔润的踝骨上印下一圈红淤。   他脸色不虞:“今日想方设法出玉英宫,过几日是不是又要寻由头出宫去?下一回呢?又要去哪儿?再玩一次不辞而别?”   连翘翘下唇轻颤:“陛下不信我。”   “你以为呢?”雁凌霄一字一顿反问。   连翘翘背身过去,轻哼:“那陛下就一辈子把臣妾关着吧。”   *   宫学的殿宇里外三进,两侧偏殿是宗室小公子们的住处,主殿辟做书堂,舒朗开阔,三面的窗户俱是玻璃的,光线充足,不会小小年纪就害了眼睛。   犀哥儿和兕子坐在第一排,兕子因着公主身份,时不时还有人奉上小玩意儿讨她欢心。犀哥儿则独自杵在书桌前,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拨弄书页,官帽椅高,他个子小,双脚悬空晃了晃,也想不起叫小太监去搬张垫脚的凳子来。   “欸。”犀哥儿叹了口气。   尚未到上课的时辰,先生还没现身,身后东浔郡王家的小世子、南靖王府的二公子在摇头晃脑背书。犀哥儿竖起耳朵,听到他们背岔了一处,犹豫着转过身,刚想提醒,就听东浔郡王世子笑眯眯问:“荣慧亲王有何高见呐?”   犀哥儿抿起嘴,顿时一个字都不想说。这两个公子哥不过比他大两三岁,但身形足足大了一圈,大孩子和小孩子之间的差距不啻天渊。   等犀哥儿扭过头,把练废了的宣纸折成小青蛙,东浔郡王家那位又提着嗓子道:“半桶水,晃荡的声音倒响。”   南靖王二公子咧嘴一笑:“世子这话说的不讲理,人才学多久啊,字都认不全。”   “那就是四分之一桶水。”两个小公子笑作一团,郡王世子瞅一眼院里的日晷,招手道,“先生还有好半天才能来呢,咱们到院里推枣磨去!”   一屋子半大小子呼啦一声全跑了出去,有斗蟋蟀的,有推枣磨的,玩七巧板的,宫学午歇时管束不严,先生不在,小太监们哪里敢对一干世子、公子吱声,尽可着他们玩,还要在一旁侍候茶水,备好擦汗的热毛巾。   犀哥儿慢吞吞从官帽椅上滑下来,兕子一早就跟着跑出去了,踮脚站在睡莲缸旁,和几个大她几岁的小子看小鱼。   “哥,你快来!”兕子朝他招手,“这只鱼比昨个又肥了一圈!”   犀哥儿坐在廊下,摇了摇头:“云岚,你自个儿玩吧,我就不去了。”他要是去了,兕子身旁几个世家子,又该找借口走人。   蝉鸣震天,廊下清风徐来,犀哥儿胳膊肘抵在膝头,拳头杵着脸肉,长长吁一声气。要是能选,他属实不想来宫学,但是那样的话,娘亲又该掉眼泪了。   他字不好看,千字文三字经都没读透,先生说过的,他能牢牢记住,没教过的那些他一问三不知。学里个个是人精,每回他被先生问住,讪讪地说没学过,其他人不会明面上笑他,可私底下那些话总是像春天的柳絮一样钻进他耳朵里。   “他当真是陛下的亲生子?不会抱错了吧?”   “跟陛下长的也不像。陛下英明神武的,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哎,别这么说,小心被人听见了,到底是大皇子。”   “哼,皇长子也不一定会是太子,咱们还是在陛下膝下长大的呢,论远近亲疏又差到哪儿去?”   想到那些刺耳的话,犀哥儿脸皱成包子,双手堵住耳朵,整个人团成小小一个,蹲到台阶边。小太监看了,连忙撑起伞盖,犀哥儿蹲在圆圆的阴影里头,好似一颗蘑菇。   宫学外殿,忽然间一阵纷乱,宫门口的太监吊起嗓子道:“贵妃娘娘到——” 第57章 🔒试探   犀哥儿霍然起身, 院子里的小不点们遽然一静,怯怯地对视一眼,枣磨丢在地上, 皮球藏到树下, 团起手:“给贵妃娘娘请安。”   院门口落下轿辇,虽比不得御辇金光熠熠, 但华盖由浅粉珍珠和珊瑚珠交错串成珠帘,香风浮动,似有花雾弥漫。   犀哥儿几步蹦到人前, 直想跳上几跳,喜滋滋地拱手:“儿子给母妃请安。”   文德殿的朱公公也跟来了,一见他就笑:“荣慧亲王,今儿个天气好, 娘娘来瞧一瞧您和大公主。”   “母妃, 午课还没开始呢,兕子带你到处转转。”兕子把小脏手背在身后, 她胡闹了一盏茶,脑门热腾腾的, 穿着艳粉罗裙豆绿绣鞋, 像一只蒸笼上的寿桃。   旁的小世子、小公子皆收了声势, 静静候在辇前,只听珠帘内传来一声轻笑:“本宫来瞅瞅云嵘、云岚,都玩去吧, 别扰着公子们午歇。”贵妃娘娘的声音温柔又矜贵,宛如刚上过松香的琴音, 宗室的少爷公子们一时间都有些讪讪的, 连声道不敢。   朱公公拂尘一扫, 抬轿子的小太监们肩膀一沉放下轿辇。朱公公揭开珠帘,搀扶一位梳着高髻的妃子下轿,平素鼻孔翘得比天高的文德殿大太监谄笑着:“娘娘,仔细脚下,当心绊着了,回头陛下要扒小人的皮。”   连翘翘莞尔,眼尾一挑,挨个扫过院里立着的半大小子们,有瞧着憨里憨气的,自然也有眼珠子打转一看就机灵心思多的。连翘翘牵起兕子的手,摸摸花苞头,仿佛没注意到宫学因她的出现陷入短暂的寂静,工笔勾画似的样貌让蝉鸣骤歇,刺目的日光都随之柔和许多。   前不久对犀哥儿很不忿的东浔郡王世子傻了眼,休沐回家时,他听娘亲郡王妃提过,这位贵妃娘娘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民间女子。他记得郡王妃当时的表情,嘴角一提,轻哂道:“陛下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一口小葱拌豆腐,也别有野趣。”可是在他面前的贵妃,分明不是什么闲花野草,而是牡丹芍药。   连翘翘牵着兕子,让犀哥儿领路,姗姗步入宫学正殿。小世子们不好意思跟进去,也不敢走,都袖手立在廊下,有胆子大的还踮起脚隔着玻璃窗往里看。   “犀哥儿坐在头一排?”连翘翘掩嘴失笑,“那岂不是一打盹就会被先生逮个正着?”   “母妃!”犀哥儿跺脚,“儿子才不会在课上打瞌睡,明明是妹妹……”   “哥——!”兕子撒开连翘翘的手,爬上官帽椅,双手握拳捶一捶桌沿,凤目盈盈,揪起犀哥儿练的大字告起黑状,“阿娘,你看哥哥写的字,像不像毛毛虫?”   连翘翘看兄妹俩隔空互掐,忍笑忍到肚子疼,她拍拍犀哥儿的脑门,又掏出绡帕给兕子擦手,温声问:“学里好玩么?”   “好玩儿。”兕子咧嘴笑,“有几个堂哥,送了我小弓箭和弹弓呢。”   犀哥儿扁着嘴不吭声,连翘翘叹口气,环顾一周正殿排放整齐的书案,唤来小朱子:“世子、公子们年纪都不大,须要人看顾的年纪就送到宫学念书,纵有什么短的缺的也不敢张口问嬷嬷和公公们要。别人家里好好的孩子送进宫,咱们更要悉心照顾,别有个头疼脑热的,让他们家里人心焦。”   说罢,嘱咐宫学的教管嬷嬷去内侍省要几只滚脚凳和杌子,给个子小脚够不着地的世子们搁在书案下,另换一座蟾宫折桂的屏风,案台上摆一只蒲石,收集晨露以清目,再叫来负责膳食的太监,早间茶歇和午后点心都添上润肺明目的花果茶。   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妥贴,连翘翘坐到犀哥儿的椅子上,接过小朱子端来的茶,拨开细沫,轻轻抿了一口。   “娘娘,宫学的赵司业求见。”小朱子附耳道。   连翘翘罥烟眉一抬:“快快请进。”   赵利抬袖抹一把脸上的汗,心虚气短迈进正殿。他初时跟着先朝三皇子做皇子侍讲,后又跟着当今做事,自然知道连贵妃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荣慧亲王在宫学受了委屈,他听到些许风声,就忙不迭跟陛下上折子,不料还没收到陛下的回音,连贵妃就亲自找上门。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赵利拱手,“娘娘千岁。”   “叨扰司业大人了。”连翘翘颔首,轻声问起兄妹俩的功课。   犀哥儿和兕子在开蒙前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笔都握不稳,但赵利硬是能从勤勉夸到聪颖,把两个小的夸得直想钻进桌底下去。   连翘翘手持团扇,在掌心轻轻一点:“赵大人,本宫这两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劳您日日看顾了。只有一事,本宫还想麻烦您。”   赵利诚惶诚恐:“教授皇子皇女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本宫想请您,”连翘翘瞥一眼手背在身后,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的兄妹俩,“把云嵘的座位挪到后头,跟学里性子沉稳宽和的公子坐到一处。至于安阳公主,她脾气急,往后多布置些大字,好好给她磨一磨性子。”   赵利哎了一声:“微臣领命。”   连翘翘交待完,缓缓起身捏一捏兕子的小手,冲犀哥儿眨眨眼睛:“时候不早,母妃回玉英宫等你们一道用晚膳。你们是一胎托生的亲兄妹,以后遇到事,互相扶持着些。母妃能来一回可不会来第二回 ,凡事都要你们自家立住了,但也不能因为父皇和母妃撑腰,就在外头欺负人,晓得了么?”   兕子嗯了声,犀哥儿眼圈红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翘翘安抚道:“好了,在宫学里不许哭鼻子。”而后牵着两个小的去院子里。   廊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连翘翘扫了一圈穿金戴玉的小公子,眼风掠过,东浔郡王家和南靖王家的小不点缩了缩脖子,连翘翘勾起嘴角,冲他俩点点头。   南靖王二公子后脖颈一凉,贵妃娘娘笑容柔婉,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却比他母妃的气势更盛。他小腿肚哆嗦,以为连贵妃要替小王爷教训他们俩,孰料连翘翘叮咛两句好好念书以报圣恩的套话,就扶着朱公公走了。   “贵妃娘娘,”有人咂咂嘴,“仙姿佚貌,比我母妃还漂亮。”   赵利额头青筋直跳,这群臭小子:“公子慎言。午课的时辰到了,今日讲……”   蝉鸣响遏行云,连翘翘走出宫学正门,一抬眼就见到珠粉华盖的轿辇旁停了一辆鎏金的御辇。   “娘娘,请吧。”小朱子讪笑,有些尴尬。   连翘翘横他一眼,缓口气,搭着小朱子的手腕,踩着铺了绒布的短梯登上御辇。   雁凌霄倚在软靠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眯起眼睛觑一眼连翘翘,才出去一会儿颈窝就腻了一层细汗,病没好全乎就往外跑,也不怕吹着风受凉。雁凌霄淡道:“过来。”   连翘翘捻起绡帕点了点颈侧,适才挪到雁凌霄身旁,还没坐稳就被一把扯进怀里,坐在他腿上。   “满意了?”雁凌霄问。   连翘翘的发丝蹭过雁凌霄下巴,步摇发出悦耳的轻响,她叹口气:“嗯,谢陛下隆恩。”   耳畔传来雁凌霄绵长的呼吸,车帘摇曳,时而有夏日的暖风涌动,鸟鸣喋喋,流水淙淙,连翘翘倚在他胸膛上,舒服得眯起眼睛,心头却生出杳杳的惆怅。   雁凌霄信不过她,既不相信她的心意,更不可能相信她的忠诚。她不过是雁凌霄饲养的一只雀鸟,就算解开锁链,也早晚要关进金笼。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雁凌霄,没有连翘翘……   “垮着一张小脸,别人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雁凌霄冷哼。   “陛下,咱们回玉英宫吧。”连翘翘环住他宽而直的肩,“臣妾好累。”   “不回。”雁凌霄垂眸,指尖蹭过她眼尾的飞红,“趁两个小的在宫学,折子也收拾完了,朕带你出宫去。”   连翘翘陡然坐起身,掌心撑在他胸口,杏眼瞪圆了:“陛下?”   雁凌霄见她这般,心都化了一半,依然绷着冷冰冰的脸:“不想出去就算了。”   “陛下不关着我,不怕我又骗了您,逃之夭夭,再也不回来?”   雁凌霄大皱其眉,很不喜欢连翘翘提出的假设,握住她的手沉吟不语,手指探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怕,但那又如何?”   他顿了顿,望着连翘翘的眼睛,似试探又似威胁:“你舍得吗?”   连翘翘摇头,雁凌霄又问:“为什么现在又舍不得?因为犀哥儿和兕子?”   雁凌霄的话句句是逼问,连翘翘的心却又酸又软,她更用力地摇头,石榴金簪自鬓边掉落。雁凌霄的唇摩挲她的发心,沉声问:“不想说?”   “陛下,雁凌霄……”她求饶,“别问了。”她不想再把心掏出来,曝晒在烈日下,仅仅得到雁凌霄分毫的回应,就奉如圭臬,那会显得她十分狼狈,狼狈又可怜。   雁凌霄不说话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连翘翘又在哭,栓着金链哭,放她出来也哭。但在内心幽暗的深处,他隐隐为连翘翘的哭泣生出喜悦。   “去琉璃岛吧,今夜宿在宫外。”   *   中秋节,照规矩宗室勋贵、五品以上的大臣和命妇们要去宫里领宴。往年后宫无人,雁凌霄就大手一挥,免了诰命夫人们觐见。今年宫里多了个独一份的主子,各家府上都竖起耳朵,琢磨陛下会不会让命妇们给贵妃请安。   连贵妃遭陛下困囿于玉英宫的隐秘,宗室们多少听到点风声。要知道,后宫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于朝局,贵妃娘娘一日不出来,荣慧亲王就一日是个纸糊的王爷。   临到中秋前夕,屋里头才传出口谕,准五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和宗室女眷们进宫,和贵妃娘娘一道领中秋宴,以彰圣恩。   各家各府如何忙乱不提,连翘翘这头也忙得一个头两个大,雁凌霄的旨意来得急,宫中绣坊没日没夜赶制朝服,她不是皇后,衣衫上不能满绣凤纹,但裙摆绣了九只凤凰衔枝,用了攒珠的手艺,行走间波光粼粼。   内侍省的总管太监特意来玉英宫请安,上来就开了几只大箱子,端出一只只紫檀八角盘,当中盛放的俱是内库悉心封存的珠宝,有先皇后的,也有与大绍血脉相连的前朝皇后留下的珍贵头面。   连翘翘眉毛一抬,总管太监就着急忙慌解释:“娘娘,不是咱家不想打新的头面奉上,实在是圣命难违。”   一介贵妃戴先皇后的凤钗出去,会掀起多少轩然大波?连翘翘暗暗把雁凌霄啐了一通,柔声道:“问一声文德殿的朱公公,陛下的母妃,先沂王妃的首饰可有留存在宫中?”   总管太监哑然,瞧连翘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看不出来,咱们的贵妃娘娘竟然心有七窍,绕过陛下挖的坑,拿软钉子怼回去,还能叫陛下怜惜。   他团起手,打个千儿:“内库房确有一副蓝宝石头面,咱家这就派人去取。”   八月十五当日,连翘翘天没亮就被红药薅起来准备梳妆,先通头,再用玫瑰油捋一遍发根,梳起山峦似的盘髻,妆粉上了一层又一层,直到连翘翘皱眉头才停手。朝服足足有九层,中秋天气凉爽,连翘翘却生生闷出一层薄汗。宽阔的腰带紧紧束缚腰身,好在她身形纤细,并不显得笨重。   一整天,连翘翘都跟瓷娃娃似的被红药和小朱子左右架着,在负责宴席的绿芍安排下,见了一轮又一轮命妇,受她们大礼跪拜,听了一耳朵的奉承,又点了两出戏,丝竹管弦叫人昏昏欲睡。到最后,连翘翘实在坐不住,吃食也味同嚼蜡,熬到前边紫宸殿的宴席散了,她才长吁一口气让命妇们自便,脚底抹油离席。   “帮本宫把腰带解了。”连翘翘头昏脑涨,直冒冷汗,胃里翻江倒海的,一股子酸水往外涌。   层层朝服堆叠在地上,连翘翘胸口骤然一松,提上一口气,捂住嘴就欲呕。红药焦急,端来痰盂,玉英宫里一片兵荒马乱。   等连翘翘呕个不停,喂下去清口的水都一并吐出来,红药的脸上却生出喜色:“娘娘,您该不会是……?来人,快宣太医!” 第58章 🔒双胎   “慢着。”连翘翘脸色发白, “只是宫宴上人多气闷,有些犯恶心罢了,急什么。”   红药跺跺脚, 绡帕扭成麻花:“娘娘上月葵水就没来, 算着都有两个月没信儿了。”   她哪是急功近利啊,是为连翘翘着急。陛下夜夜宿在玉英宫, 又不肯开大小选让官女子入宫,贵妃椒房独宠,宫里宫外多少难听话, 连带着犀哥儿和兕子都受委屈。陛下没直说,但玉英宫的人都知道,贵妃得再诞下龙裔,位置方才稳当。   连翘翘搁下漱口的清茶, 叹口气:“罢了, 红药姐姐你去请太医来,就说为本宫请平安脉。一点小事, 千万别惊动陛下。”   红药哎了声,唤来小宫女麻溜跑一趟太医院, 请院判大人走一趟, 边吩咐两个小太监把内殿的四足金狻猊香炉抬下去, 换一篮子瓜果,清新素雅些,以免熏着娘娘。   见她陀螺似的打转, 连翘翘眼晕,无力地抬抬手:“红药姐姐, 红药姑姑, 您坐着歇会儿吧。”   其实连翘翘心里也犯嘀咕, 回宫两个月,雁凌霄早些日子憋着口气不碰她,那次争执过后,雁凌霄就换了个意头,日夜纠缠直至连翘翘哭到失声,还叫她垫高腰,提着她的脚踝,捂住小腹往里揉。思及此,连翘翘的脸就跟火烧似的,噌的一下冒出两靥晕红。   院判来了,请过安,隔着丝帕为连翘翘诊脉,手捋长须冥思半晌,拱手道:“老臣恭喜贵妃娘娘,是喜脉无疑。”   不待玉英宫众人出声贺喜,年逾古稀的院判大人肃然道:“只是……娘娘气血有亏,臣估摸着这回又是双胎,眼下一个月出头尚且安稳,等月份大了,娘娘恐怕会辛苦些。”   他话说的委婉,其他宫人没听出不对,连翘翘却紧咬住下唇,心头发慌,仿佛一脚踏空。她怀犀哥儿兄妹俩的时候,就曾因双胎个头太大,她身子骨小,而大出血过,在奈何桥上走过一遭。二进宫又是双胎,难免生出不祥的预感。   莫非是天意?她得到太多不该她得的好处,她诚惶诚恐受着雁凌霄的心,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是她作孽太多,欺骗太多,现如今都要收回去?   “院判大人。”红药笑意收敛,“双胎哪有不苦的?还请大人开几副温补滋阴的方子,奴婢派侍药太监去太医院抓药。”   院判沉吟片刻,开了保气养胎方,再问过饮食:“是药三分毒,娘娘姑且吃上半个月以观后效,吃食上多注意即可。”   太医院的人前脚刚走,雁凌霄就接到信从紫宸殿赶来,朝服都没换。玉英宫的宫人个个面露喜色,但被连翘翘叮嘱过,依然行止有度,不骄不躁同雁凌霄道喜。   雁凌霄步履匆匆,撇开珠帘,就见连翘翘斜签着身子,倚在罗汉榻上微阖着眼皮绣荷包,元缎金线的盘龙纹,一看就是绣给他的。   “宫中上百个绣娘,朕差你一只荷包?”连翘翘懒懒嗔他一眼,雁凌霄坐到榻边,一把夺过银针,扯开针线篓,握住她的手,沉声道,“仔细伤了眼睛。”   连翘翘钻进雁凌霄怀里,歪在肩头靠了会儿,红药担心她着凉,玉英宫早早点上炉子,鼻尖不多时就起了一层汗腻。   但雁凌霄瞧她哪儿都是好的,肌肤泛起融融的粉意,凑近了,连颈窝也是香的,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鼻翼翕动,嗅到一股子奶香。   宫女们默默退下,月上中天,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浸过窗纱,杂糅在烛光里仿佛琥珀色的酒酿。   连翘翘累极了,一抬眼便看到雁凌霄紧绷的下颌,和单薄锋利的唇。她勾住雁凌霄脖子,指尖抚过颈骨,温暖的肌肤之下是更加滚烫的骨血。   “雁凌霄。”她失了规矩,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雁凌霄笑了声,他的声音震颤着胸膛,连翘翘的耳朵也跟着发痒,“朕很高兴。朕的贵妃是该如此,再没消息,朕倒要急了。等明日云嵘、云岚知道,不定得多开心。”   连翘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雁凌霄的喉结上下滚动,她看了看,仰头印下一吻。   “连翘翘,你呢?你高不高兴?”雁凌霄略略松懈力道,握住她肩头,笑着问。   连翘翘抿唇,嗯了一声,便移开目光。雁凌霄的眼神好烫,是灼烧的泄出点点金光的喜悦,她不敢,也不忍心打破镜花水月。   可是下一瞬,雁凌霄却剑眉一扬,拨开额饰的流苏,亲吻她光洁的额头。一面吻,一面问她在担心什么。   过去不曾有的,如今雁凌霄都给她了,她究竟在怕什么?连翘翘眼眶噙泪,上颚顶着酸意——她怕再次离开他。   “陛下,妾身有事要同你说……”   一炷香后,雁凌霄冷着脸从玉英宫出来,把红药唬了一跳。   “陛下,时辰不早了,这会儿去文德殿处理政事也太劳累了些。”红药咬咬牙,暗忖陛下性子冷,贵妃刚得了喜信,怎么能丢下娘娘一个人?   雁凌霄迈过门槛,往廊下走两步,又回身往内殿去,甩下一句:“天一亮就让院判到玉英宫请脉!”   床幔迤地,映出一团玲珑的人影。雁凌霄放轻步子,慢慢走回床边,帐幔的百子千孙石榴图,此刻看来是多么刺眼。   他一手挥开床帐上的光屁股小孩儿,坐到床头,搂住环抱膝盖缩成一团的某人:“朕没生气,朕就是着急。连翘翘,你别怕,大不了……”   连翘翘掩住他的嘴,瞪着杏眼:“陛下!”   雁凌霄本打算让御医们想个法子,趁孩子还小施针去掉一个,但一细想,这方法也是虎狼之策,万一伤着连翘翘,他定会追悔莫及。   眼见着雁凌霄呼吸急促,连连吁气也抑制不住血脉里盘桓的忧惶,仿佛焦躁不安的猛虎,连翘翘揪紧的心顿时一松,偷弯起嘴角,胆大包天摸了摸他的发心。   “生兕子他们俩时,臣妾远在南梁。”她柔声说,“陛下不住身边,没人护着臣妾,才遭了那样的罪。这回不同了,雁凌霄,有你陪着我,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会有事的。”   雁凌霄咬紧牙根,不想流露出不安,他叹口气,留有殷红疤痕的左手罩住连翘翘后脑,把她整个人按回胸前。   “当然不会,朕不会让你有事。”雁凌霄咬牙切齿,筋肉结实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你要是再……朕不敢保证会做出些什么事。”   他的力气好大,几乎要将连翘翘揉进骨血。连翘翘也由着他,腻了好一会儿,脖颈都汗津津的,才轻哼一声把人往外推。   “让朕看看。”雁凌霄托着连翘翘后颈,像安放一片羽毛般,把她按回床上,说着就一层层剥去她的衣裳。   “?!”连翘翘差点气笑了,对雁凌霄一通花拳绣腿,挠痒痒似的拳打脚踢,敢情这人闹一通脾气,是在琢磨这些?   “好了,好了。”雁凌霄手心接住她的拳头,一掌包住,消化完纷涌的情绪,又抬起那抹恶劣的笑来,“贵妃娘娘容禀,朕想瞧一瞧雁家老三老四。”   干燥温暖的掌心抚过小腹,连翘翘月份浅,娱乐圈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反倒把火气给摸出来了。他没敢动连翘翘,见她呵欠连天又不好意思请贵妃用手,只得夜半叫来一桶凉水,暗骂着脏字进去泡了好半天。   等雁凌霄洗漱完回寝殿,连翘翘已然睡下,嘴唇微微张着,一手护住小腹,侧躺在龙凤拔步床内侧。   烛火如豆,映入雁凌霄柔软的目光,他半跪在床沿,屈起手指轻刮连翘翘鼻尖。而后侧身躺下,比当年在皇城司星夜追伏时更小心翼翼,慢慢挪动,环住连翘翘的腰,鼻尖埋进她的墨缎似的头发里,浑身的刺在刹那间抚平。   *   入冬之前,文德殿下了一封圣旨,先是辞藻华丽地吹嘘一番这些年收复南梁,北拒辽人,恢复农桑,漕运繁盛的政绩,再轻描淡写说了句“天地感召,今贵妃有孕,朕心怀大悦,故减三分农税,大赦天下”云云。   京城里巴望着雁凌霄吃腻连贵妃这口,想换换口味的勋贵们都歇了声气。再说连贵妃得宠太过又如何,谁让人家肚皮争气,入宫半年不到就又怀上一个。   等他们听说连贵妃这回怀上的是一对双胞胎,更是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佩服的份。雁凌霄说为了贵妃养胎,要去温泉行宫过冬,就是最不长眼的言官都没出来扫兴。   皇帝和贵妃出宫的车队绵延数里,由于要在行宫过年,但凡有点身份的宗室贵戚、朝廷重臣都搭上马车随御驾出京。再有队伍前后仪仗,皇城司和殿前司的护卫拥趸,满打满算数千人,挤得御道水泄不通,他们一出城,京城随之空了一半。   一道杏黄的人影掠过窗台,躲藏在窗柱后,直到御辇驶出城门,方才再度现身。   田七娘牙齿咬得咯咯响:“大人走了,她一个叛徒怎么有脸面踩在梁人的尸骨上,过着人上人的好日子?”她比五年前更瘦了,瘦得吓人,攥着短剑的手跟鸡爪子似的筋骨暴起,身子瘦削,从侧边看如同一片枯叶。   褚岩怀抱宽刀,忧心忡忡地望向她:“七娘,行宫守备森严,单凭我俩难以成事。”   “是么?”田七娘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褚大哥,他们北绍人也不是一条心呐。放心吧,温泉行宫有人接应,我还怕他们不出宫呢。既然出宫了,而且出了京城,就是他们自己撞在我手上。老天要她的命,我们不过是顺应天意。” 第59章 🔒刺客   “母妃, 你猜,儿子给你带了什么?”犀哥儿手背在身后,临近年底, 他穿一身红色骑装, 领口的紫貂毛边油光水滑,脸蛋笑眯眯圆鼓鼓的, 愈发像菩萨座下的娃娃。   连翘翘掩嘴笑:“再拿蛐蛐儿进屋,仔细你父皇要抽你的屁股。”   她穿一身家常夹袄,随手挽个低髻, 四五个月的身子,因着骨架子小,衣衫宽松,打眼一看并不显怀。红药一错不错盯着她的饮食, 温养气血的膳食没断过, 瞧着脸色比怀头胎时红润。   犀哥儿两步走到贵妃榻边,半跪在杌子上趴好, 手从身后拿出来,开花似的张开, 露出一颗老大的鸡蛋:“母妃, 这是我为你做的温泉蛋。”   “噗嗤。”连翘翘摸摸他的头, 面带笑意,“犀哥儿长大了,温泉蛋都知道。谁陪你去的?”   “长平侯家的大哥哥, 我俩一块儿在后山的梅花池做的。”犀哥儿咧开嘴,手舞足蹈, “他还会爬树, 会蹴鞠, 他跟我约好,等过几日行宫里的湖冻结实了,就跟我一起去拉冰车呢。”   连翘翘有些欣慰,长平侯是雁凌霄登基前就信重的勋贵,权势不大,名头不显,但要紧的就是一份忠心。温泉行宫在京郊以北的半山腰,有温泉也有猎场,不缺玩乐的去处,犀哥儿跟他家孙辈一块作耍,她也能安心待产。   蛋壳往螺钿矮几敲了敲,犀哥儿欢喜接过,把蛋白剥得坑坑洼洼,羞赧地冲连翘翘一笑。连翘翘无奈戳一下他的脸颊,母子俩分食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鸡蛋,气氛静谧而安详。   不多时,兕子一阵风似的跑进内殿,略福一福跟母妃问安,就端起桃花小碗,搅和开玫瑰露并甜酒酿,仰起头一顿牛饮。   红药在后头讪讪跟着,气息微喘:“娘娘,大公主今儿个做了女红。”   连翘翘也不拆穿,伸手去要兕子今天的功课。红药犹犹豫豫的,先是拿出一块针脚粗陋的帕子,再掏出一串络子打得松垮的琉璃紫丝压襟。   “兕子才这么点大,陛下和我都不指望她能绣出个名堂,勉强绣朵花,绣只蝴蝶也就罢了,只是可惜了本宫的一手针法。”连翘翘端详一会儿绡帕,放进针线篓,又接过压襟,挂在襟口。   兕子很是得意,和犀哥儿斗了几句嘴,再一道拱在榻上,耳朵贴着连翘翘的肚子,聚精会神听里面的动静。   雁凌霄走进内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两个小的盖着小毯子睡在连翘翘身旁,一人伸出一只小手捂着连翘翘圆润的肚皮。他身上有凉意,立在薰笼边暖过手和身子,脱下大氅,再洗了把脸,才轻手轻脚走到榻边。   兄妹俩已经熟睡,连翘翘躺了一个白天不敢再睡,跟雁凌霄使眼色,伸出胳膊让他把自己抱下床。   “娇生惯养。”雁凌霄啧了声,拨开两个小屁孩的藕臂,轻手轻脚把连翘翘拦腰抱起。上臂筋肉紧绷,连翘翘隔着夹绒的袍子都能摸到一片坚硬。他还往上掂了掂,皱眉道:“怎么这样轻?”   “陛下。”连翘翘侧脸亲昵地贴住雁凌霄颈窝,“还没到六个月呢,双胞胎都是见风长的,再过两个月,陛下又要问臣妾肚子为什么这么大。”   连翘翘不说双胞胎还好,一提起这事雁凌霄的脸色就不大好,扭头迁怒地瞪兄妹俩一眼。连翘翘噗嗤一声笑,拍拍雁凌霄的背,说要去窗台下坐会儿。   “不成,受凉了可怎么好?”雁凌霄拧眉。   连翘翘打呵欠:“再在床厢里待下去,臣妾的骨头都要躺软了。”   陛下不吭气,贵妃的话就是天音,宫女们搬来两只薰笼,竹编罩子下点着两盆银丝炭,在铺上一层绒毯吸去烟气,红药还往火盆里各丢一捧橘子皮,橘子的清香暖烘烘的。   “陛下,娘娘,御膳房送来一碟糖炒栗子,另有一攒盒甜咸点心。”红药矮身福礼,侧坐在杌子上,借着烛火点燃二人之间的小茶炉。   雁凌霄颔首,挥手让人都下去,亲自为连翘翘煎茶。他茶道功夫一般,但胜在手指修长,骨节峥嵘,如青秀竹节,连翘翘捧着脸看,只觉得赏心悦目。   “茶汤性寒,给你加了半碗鲜酪。”雁凌霄递去一盏热茶,再起身推开窗,窗棂搁在铜架子上,半掩的窗子清晰得见院子疏阔,山如鸦青,有点点雪粒扑簌簌落在枝头,转眼间,就像种了满院的白梅。   “多谢陛下。”连翘翘嫣然。   茶壶咕噜噜冒热气,薰笼内时而传出爆碳声。她啜一口茶汤,再捻起一块炸柿子,手边是一捧雁凌霄剥的糖栗子,齁甜,甜到心里去了。   *   山中有雪,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声。田七娘双手撑着膝盖缓了口气,又扶着树干站起身,双目一瞬不瞬,盯着远处金光粼粼的殿宇。   他们从后山小道上来,避开巡查的侍卫,几度绕远路,攀矮崖,才慢慢接近大绍皇帝的温泉行宫。因着地下的温泉眼,越靠近半山腰,树木愈发葱茏,不像山脚一样枯败,松枝上挂着糖霜一样的落雪。   田七娘见了,难免讽刺一句:“大梁子民饭都吃不上,这狗皇帝和妖妃还有胆子泡温泉享清福。”   褚岩抱着宽刀沉默,他也说不清梁地重归大绍后,梁人是否过得比在裴鹤治下更好。田夫野老,哪个在乎龙椅上坐的人是谁。   “七娘,要不我俩还是下山去吧。”褚岩犹疑道,“等进了行宫,每片瓦下都有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你说的内应能让我们混进去,可从没说过得手后能帮我们逃下山。”   田七娘穿着灰褐劲装,站的笔直,发辫高束,整个人仿佛一片风一吹就跑的落叶,但她又目露精光,精神奕奕,闻言啐褚岩一口:“褚大哥不想去,那么就由我一个人去。狗皇帝杀不了,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子,我还是做得到的。”   话虽如此,田七娘武功不高,让他一个人去等同于送死。她知道褚岩不会抛下她,无论出于大义、情谊还是别的什么,褚岩就是这样的蠢蛋。   “好吧。”褚岩叹一口粗气,拉上面巾,带着田七娘一路疾行,果然在皇家庙宇外,找到一扇虚掩的角门,一套洒扫太监的蓝袍,粗使宫女的青布裙就藏在一块石板下。   *   三日后,连翘翘换了身寝袍,裹着厚实的狐皮斗篷,穿过夹院,迈入被朱红院墙环绕的温泉池。四周树木繁茂,池子正上方建了一座亭子,以遮挡一切僭越的视线。   水雾弥漫,连翘翘搭着红药的腕子,在宫女们伺候下褪去外裳,先浇几泼热水暖身,再小心翼翼踏入池水。   石榴红小衣松松垮垮系在脖子上,红绳勾着雪白的背,勒出浅凹和软肉,两团圆融更丰腴了些,滚热的泉水浸透全身,突兀的肚子掩于水下。   连翘翘眯起眼睛,舒服得叹了口气。红药一边叮嘱她是有身子的人,温泉不能泡太久,浅尝辄止就足矣,一边吩咐小宫女,洒下干花和花露。   “欸,难得出来一趟,没有两个小喇叭滴滴嗒嗒地跟着,总要泡够本才好呢。”连翘翘扁嘴。   “娘娘!”红药拧一把帕子,把热毛巾盖在她脸上,拿来棉线为她净面。   “好好好,本宫都听红药姑姑的。”连翘翘轻哼,一旁的小宫女们笑作一团。   没多久,连翘翘就被一干人搀扶出温泉池,裹上一层层毯子准备回去。地面湿淋淋的,走一步都要担心崴到脚踝,连翘翘几乎是被几个宫女架着走。   兵荒马乱之时,连翘翘忽然听到一声清啸,没回过神就见一道青色的影子从温泉上方的亭檐下冲出,一点寒光直刺而来。她脚下一软,瞪大杏眼,下意识捂着肚子向后躲。   “刺客,有刺客——来人!快来人!保护贵妃娘娘!”红药尖叫一声,一把推开连翘翘,背过身去护在她身前,那柄银色细剑就擦过红药肩膀,削去小半块血肉。   哗啦,滴答滴答。血沫飞溅上连翘翘脸颊,她怔愣一瞬,随即听到侍卫们隆隆的脚步声,无数人高声叫着:“护驾,护驾!”   连翘翘抱住疼晕过去的红药,腰下一酸,瘫坐在亭子的红柱前,眼睁睁看着一身宫女打扮的田七娘,扬起长剑再度向她直刺而下。侍卫和温泉池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在此刻却犹如天涯。   “我在行宫摸索三天,终于蹲守到你,贵妃娘娘。”田七娘露出势在必得的讥笑。   “七娘,为什么?”连翘翘茫然又恐惧,她们从小一块长大,就算之后因为裴鹤分道扬镳,也绝不至于你死我活的地步。   “为什么?你怎么敢问我为什么?你是大梁的叛徒,既入了大人的眼,又混迹在北绍皇帝宫中,翘娘,你凭什么不杀他?为什么不动手?只要你杀了他,裴大人也许就不会死——!你懂什么?!你怎么好意思独活?”田七娘双目通红,在她身后又落下一位太监打扮的高壮男子,宽刃出鞘,刀尖直指连翘翘。   兴许是怕到了极点,连翘翘居然鼓起从未有过的勇气,她指尖颤抖,紧紧扣住红药的胳膊,咽一口唾沫,尽是血腥味,银光落下前,当啷一声被赶来的侍卫们以长.矛架住。   褚岩挑开矛杆,大喝一声:“七娘,走!”   “褚大哥!”田七娘咬牙,横下心奋力刺向连翘翘隆起的肚子。   “保护贵妃,保护龙裔!”一排侍卫挤进亭子,挡在连翘翘身前,有人一脚踹开田七娘,就被褚岩一刀砍去半条胳膊。   连翘翘捂着肚子,踉跄着往后躲,眼前人影幢幢,映出一片血色。   殿前司的人脸色难看,知道事后唯有带罪立功才能逃脱一次,愈发下了死手。不过数十招之间,双拳难敌四手,褚岩轰然倒地,双眸失去神采前,只来得及瞥向早早被制住的田七娘,喊一声:“逃!”   连翘翘腿脚瘫软,面条似的,但还是强撑着身子站在田七娘面前,垂眸轻声说:“你不是为了家国大义,是为了裴鹤,你想替他复仇。杀死他的人是梁国的小皇帝,威胁他的是大绍的帝王,你谁也杀不了于是就来杀我?不,不对。”   天旋地转,连翘翘被宫女们搀扶,团团簇拥,她怔怔望向田七娘赤红的眼睛,难以置信,继而恍然大悟:“你真正恨的人是我……”   田七娘哇的一口血吐在地上,混在早已凉透的温泉水中,蜿蜒成驳杂的血色。   明明一起在明月楼长大,吃着一样的米,连翘翘被妈妈认作干女儿,她却只能跟着演杂耍的糟老头子学习顶碗。连翘翘有精巧的闺房,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她却要住在通铺,闻着腥臊的汗臭,在宴席上像猴子一样顶着碗讨人欢心。连翘翘什么也不知道,只会顶着那张虚伪的脸孔,说要做她的朋友。   明明她对裴大人最忠心,大人却只记得连翘翘,说连氏是他最成功的棋子。美人棋,她永远记得裴鹤说这三个字时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田七娘恨恨盯着连翘翘,看她被烫到一样避开视线,而后捂着高高的肚子痛叫出声。   “哈!”田七娘爽快地笑了,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喉咙间挤出嗬嗬声,“我要死,你也得和我一起死!”   连翘翘悚然一惊,手背指骨凸起,她嘘着声音说:“拦住她,快拦住她,卸掉她的下巴……”   可是她的声音太小,身边纷乱的人太多,无数双手伸向她,扶着她躺到榻上,抬起木榻疾步往外走,所有人都在高呼:“传太医!”   下一瞬,田七娘头一歪,嘴角沁出一缕黑血。殿前司的侍卫蹲下身,扒开她的眼皮,骂骂咧咧:“狗日的,服毒了!”   连翘翘歪在榻上,两侧的人影猛然向后,磨糊成一团。宫女太监们架着她回到内殿,刚躺回床上,只觉得身下一凉。   有小宫女倒吸一口凉气,小声惊呼:“血,有血!” 第60章 🔒胎动   “幽州互市, 需要吏部拔擢一位相貌英伟、能言善辩的使臣,名册三日内送来文心阁。”雁凌霄搁下朱笔,面无表情地下令。   吏部尚书拱手应下, 抬袖时顺手抹一把额角的冷汗。   当今年纪不大, 看上去和京城那群左牵黄右擎苍的纨绔无甚区别,但上位后雷厉风行, 勤勉于政务,南梁归顺后更是大权在握,龙气鼎盛, 只在他面前站一会儿,就叫人惶恐不安,生怕出了差错。   雁凌霄淡淡瞥尚书大人一眼,没再多言, 挥手让人退下。   吏部官员们喏喏告退, 一行人还没走到门边,就见朱公公火烧火燎地疾步赶来。   宰相门前三品官, 何况文德殿的大太监?他们纷纷抱拳道好,可那朱公公竟然理都不理, 一股风似的蹿进文心阁。   吏部的云侍郎脸色一僵, 轻嗤了声:“阉货尔敢?”   吏部尚书背手道:“云大人, 谨言慎行呐。朱公公定是有要紧事才……”   话音未落,雁凌霄就快步迈过门槛,脸色阴沉, 朱公公捂着帽子紧赶慢赶跟在身后。   许是嫌御辇不够快,雁凌霄走到辇前, 脚步倏然一顿, 低低骂了声脏话, 一脚踏上御辇的扶手,靴底一蹬,旋即玄黑龙袍翻飞,衣摆的盘龙金鳞银鳞相交,像是要活过来一般。下一刹,就踩上朱红的宫墙,转瞬间没了踪影。   云侍郎目瞪口呆,与户部尚书面面相看。都晓得陛下登基前曾在皇城司做事,武功不俗,哪想到还有这本事?   朱公公提着衣摆,狠狠一跺脚,刚要走就被尚书拦住:“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尚书大人,咱家这也没法跟您说,总之,先让大人们回院里去吧!殿前司……”朱公公左右看了圈,气声道,“后头出了事,行宫怕是要戒严了。”   *   连翘翘提着一口气,像有根丝线穿过天灵盖把她往上拽,支撑着她不会立刻倒下。   寝殿内充斥着浓重的药味,黄花梨拔步床前站满太医,个个心事重重,一下接一下地捋着胡须。陛下有多重视眼前这位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的脑袋就有多危险。   “院判大人。”连翘翘哑声道,她喘一口气就浸了一层冷汗,腹部隐痛不断,心中升腾出不祥的预感,“本宫……本宫的脉相如何?”   “娘娘。”院判也上了岁数,被下官搀扶到绣墩旁坐下,语气凝重,“眼下一切尚未可知,得施针后再问脉才能确定。”   连翘翘微阖眼皮,心头一片凄凉,别过脸去,眼角就落下一滴泪。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哭泣,纤白的手扶上小腹,轻声问:“陛下呢?”   红药包扎好肩上的伤,捂住绷带,手心下沁出血渍。她跪在床边,睫毛颤抖:“娘娘,小朱公公已经去请了,陛下马上就到。”   “红药姐姐,你还伤着呢,快下去歇会儿吧。”连翘翘弯起眼睛,安慰道,“本宫没事。”   “娘娘!”红药不肯挪动,膝上升根似的杵在床前,接过小宫女端来的安胎药,万幸汤药都是常在茶炉上煎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喝一口罢,等院判大人的脉案写好,还要请宫中医女为娘娘施针呢。”   连翘翘咬咬牙,感觉五脏六腑正团成团往下坠,她无力地摇摇头:“等陛下来再说。”   殿外一叠声的问安,窃窃私语的太医们跪地垂首:“微臣向陛下请安。”   雁凌霄置若罔闻,大步掠过人堆,撇开衣摆侧坐到床头。床下荜拨燃烧的炭盆里,一张绡帕卷进炭火,比火光更刺目的点点猩红。他心头一窒,紧攥住连翘翘的指尖,张了张嘴,没挤出声,须臾后才哑着嗓子唤一声:“翘娘。”   连翘翘强撑的笑意顿时融成一团春水,一颗破灭的泡沫,她泪眼婆娑,气力孱弱地反握回去:“陛下,您来了。”   “先别说这些。”雁凌霄两指点住连翘翘的唇,接过红药递来的汤药,银匙在手中打颤,他唇线紧绷,用劲全身力气才止住颤抖,“乖,把药喝了。”   连翘翘亲吻他的指尖,气若游丝,央求道:“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霎时,雁凌霄变了脸色:“连翘翘!”   寝殿鸦雀无声,红药使个眼色,太医们就袖手退到殿外,红药蹑手蹑脚退到珠帘后,咬咬牙,不顾崩开的伤口放下玉勾。哗啦,珠帘垂落,很快又恢复寂静。   “你胆敢再说一个字,朕……”雁凌霄咬牙切齿,恨极了,恨不能把连翘翘胸膛剖开,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心。   “雁凌霄。”连翘翘眨眼,又落下两行清泪,疼痛和泪水交织,让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你会答应我的对吧?答应我,如果我有事,替我照顾好兕子和犀哥儿。……也照顾好自己。”   “不。”雁凌霄冷道,拨开她鬓角的湿发,“朕一个字都不会答应你,朕要你活下去。”   连翘翘面无血色,脸颊靠向雁凌霄手心,艾艾的:“我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同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每个字都像带倒钩的箭簇,剜着雁凌霄的血肉。雁凌霄的表情凛若冰霜,说出的话也透着刺骨的冷意:“朕不想听。连翘翘,你答应过朕的,现在都忘了?”   她答应过,要一辈子陪在雁凌霄身边。   话毕,雁凌霄端起茶盏,噙一口苦涩的汤药,虎口钳住连翘翘下巴,迫使她张开嘴,俯身吻下去,空出的另一只手还去抚摸她的隆起的小腹,手背青筋暴突,像在压抑痛苦。   疼痛和苦涩交织,连翘翘哽咽,药汁混合咸涩的泪水一同咽下。她什么都看不到,闻不到,只能看到雁凌霄起伏的喉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杜若香。   一碗汤药半泼半洒的,竟也喂下去几口。温热的气息团在胃中,连翘翘轻喘着,疼痛稍缓,倦意却席卷而来。她眼皮沉重,却不敢睡着,勉力睁大眼睛,眼底沁出血丝:“雁凌霄,求求你。”   雁凌霄的心都像被这几个字碾碎了,刺痛深入骨髓,他的舌尖抵着上颚,抑住灼然的泪意:“朕答应你。”   一缕轻盈的风拂过,珠帘如柳枝般摇曳,它曾越过山峦,掠过树枝,裹挟风雪,最终降落在连翘翘发梢。睫羽轻颤,连翘翘闭上眼,彻底昏睡过去。   雁凌霄的心脏骤缩,霍然起身:“太医!”   *   兕子手拢在粉色袖套里,脑袋上戴着毛茸茸的护耳,衣襟缝了一圈狐裘,她蹲在垂花门下,小小一个人,像一颗桃花龙须糖。   啪嗒。一颗眼泪砸在雪地里。啪嗒啪嗒,泪水像不要钱似的接连而下,很快在白茫茫的雪中砸出一片泥泞。   兕子瞪了哭哭啼啼的犀哥儿一眼,厉声道:“哥,不许哭。”   “可是,嗝,母妃她……”犀哥儿双手握拳,在眼前打转。   紫芜轩的宫女姐姐说,贵妃娘娘出了事,陛下的寝殿那头去了好多太医。他们丢下堆一半的雪人匆忙赶来,却被几个人高马大铜雕似的黑衣察子拦住:“陛下在里面,小主子们请回罢。”就差说让他俩别进去添乱了。   兕子不肯走,犀哥儿也不愿意回去,就抱着手炉在垂花门前等,思忖着,有太医出来,或是父皇出现,总能问上一问。   不知过去多久,寝殿外的太医们出来又进去,忙忙碌碌,人头攒动。兕子勾着脖子,扶着犀哥儿肩膀踮起脚去看。   宫女们扭着帕子在一旁劝道:“安阳公主,天儿冷了,不如去偏殿歇歇,有消息了红药姑姑一定会让人来说一声的。”   安阳公主和荣慧亲王两个一向是好伺候的,乖巧事少,从不颐指气使,可主子到底是主子,主意一定十头牛都拉不回,公主修长的凤眼一瞟,就好似陛下在盯着他们,更不敢多言。   内殿,背着针包的医女赶来,撂下床幔为连翘翘施针。   院判大人将脉案交给她之前,眉头拧成疙瘩,笺纸在二人手中凝滞许久,院判轻声暗示,万事以贵妃娘娘的安危为重。   医女心惊肉跳,身后年轻帝王的视线更让她汗毛倒竖。她开不了口,摸向连贵妃纷乱的脉相,捻起银针,在穴位挨个按下淬过火的针,额头冷汗如注,好半晌,才讪讪地俯首道:“启禀陛下,娘娘气血两虚,下官暂且施针稳住脉,只要今日不再出血,等娘娘醒来好好将养就会无虞。”   雁凌霄垂眸,觑向胸口和额角扎满银针的连翘翘,几乎站不住,背在身后的手扶住多宝格,嗯了一声。   “陛下。”红药重新包扎了一次,脸色依然苍白,“大公主和大皇子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雁凌霄的目光落在她肩头,沉声说:“这回多亏了你。”   红药垂首,似有哭腔:“是奴婢欠娘娘的。”当初若不是她一时不察,娘娘何至于流离失所,和陛下酿下这样大的误会。   “给你一个月的假,把伤养好。”雁凌霄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再有,让两个小的进来。”   红药哎一声,碎步出去,一打眼就看到脸颊冻红的兕子和犀哥儿。   宫女们忙道:“红药姑姑可算来了,小殿下他们不肯走,一定要在垂花门边等着,奴婢们也没有办法。”   红药嗔她们一眼,矮身牵起两位小主子:“殿下,陛下有请。”   寝殿内炭火烧得足,春意融融的,犀哥儿乍一闻到药味,两泡眼泪就汩汩滚下。他吸吸鼻子,记得妹妹方才说,母妃生了病,父皇心情一定不好,不许他抽抽搭搭的让父皇闹心。但眼泪哪里听话,看到母妃无知无觉躺在床上,面上脖子上扎满梨花针,他的天都塌了。   “阿娘——!”犀哥儿奔过去,没跑到窗边就被雁凌霄一把捞起,坐在他臂弯上,伏在肩窝里大哭,“父皇,母妃怎么了?”   “嘘。”雁凌霄亲一亲他的脑门,牵过兕子,把两个小的一块安置在床前的矮榻上,“你们母妃睡了,小点声,别吵着她。”   小不点们跪在榻上,趴在床头,歪着脑袋看熟睡的连翘翘。犀哥儿抽噎许久,哽着泪问:“妹妹,阿娘好像刺猬。”   兕子无语,捶他一拳:“嘘,小心父皇听到了揍你。”   “你胡说,父皇从不揍我……对吧,父皇?”犀哥儿扭头,圆鼓鼓的脸肉被他压出两道红痕。   雁凌霄的心像初春的冰湖,迸开蛛网似的裂痕,露出温暖的湖泊。他想,连翘翘是个没心的小骗子,那又如何?她舍不得这一双儿女,这一对从她身体里落下的心肝。他指责连翘翘狠心,何尝不是在畏惧?怕她再次离开,怕她心里不曾有过自己。   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他更想让连翘翘真实地活着。   *   殿前司的人吃了挂落,行宫的巡防暂时交托给皇城司的察子们负责。   王璞忙到嘴角起燎泡,脚跟打脚尖,在寝殿外问安后,不忘问朱公公一句:“公公,里间如何了?”   小朱子抖擞拂尘,抬袖掩嘴:“王大人,娘娘一切都好,只是……”   王璞了然,捂着长了水泡的半边脸,垂眉耷眼退下。   这几日贵妃一直未醒,陛下把政事大半推给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一应要务都挪到寝殿来做,就差把贵妃娘娘拴在裤腰带上。   底下人看了,谁不心惊?贵妃肚子里的两个顺遂落地也就罢了,倘若出了岔子,就是大臣们不甘愿,荣慧亲王也定然会是下一任储君。   朝臣们作何感想,雁凌霄浑不在意,他在外殿的书案后望着一摞摞的奏折走神。提起湖笔,墨汁凝结而下,落成墨点。扯过一张信笺,想写几句交待给中书省,落笔却成了一个“连”字。   雁凌霄目光一顿,搁下湖笔,转身回了内殿。即便放了几盘暖棚里新鲜采摘的瓜果去味,依然盖不住苦涩刺鼻的药味。   宫女们纷纷矮身福礼,雁凌霄抬手让人退下,独自坐到床头,手背抚过连翘翘线条柔和的眉骨。几天了?两天,还是三天?为什么还不醒来?   他手探进锦被,握了握连翘翘的手,后又摸上高耸的腹部,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人稍高的体温。   掌心下,似乎有隐隐的动静,像是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雁凌霄眉毛一抬,刚想对连翘翘耳语,就见她皱了皱眉,发出难受的嘤咛。   雁凌霄已成惊弓之鸟,悄声唤她:“翘娘。”   连翘翘喉咙干渴得快烧起来,胃里也空空如也,瞥一眼雁凌霄,没来得及互诉衷肠,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她面上发烫,扭过脸去,轻声说:“好饿。”   雁凌霄笑了,捏一捏她的手,唤来宫女:“传膳。”   太医和御膳房的膳食一齐到了,问过安,请过脉,只说醒转过来就是好事,往后要悉心将养,断断不能受惊受气,乱了气血。   牛骨汤炖了肉粥,连白花花的骨髓都挑出来和在碗里。连翘翘不爱吃这些,但为了温补还是就着雁凌霄的手,咬牙咽下去几口,再吃了足足一盅红枣乳鸽汤,用玫瑰露清了口,方才歇一口气。   雁凌霄看她的眼神颇为小心翼翼,就像看个玻璃人,看那只琉璃花冠,磕一下都怕她碎了。   “陛下。”连翘翘倚在垫高的软枕上,想握住雁凌霄的手又不敢,讪讪地收回手,柔声说,“让陛下忧心了。”   雁凌霄与她十指相扣,坐进去些,把人搂进怀里,低低嗯了一声。   “陛下……”连翘翘仰着脸望向他,心头酸酸软软的,“雁凌霄,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不许怪我。”   又在撒娇。雁凌霄冷哼,撇嘴道:“朕怪你做甚?是朕没能护好你。你是朕的贵妃,好起来,朕什么都能给你。”   “我已经拥有很多了。”连翘翘歪在他怀里,耳廓紧贴着胸膛,听着沉稳的熟悉的心跳,“足够多了。”   山中白雪皑皑,雪花窸窸窣窣,掩住殿内的喁喁私语。   *   次年二月,临近开春,温泉行宫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贵妃在的寝殿内尚且有些许欢声笑语,行宫外围、各处山庄的大臣和宫人们说话做事都提心吊胆的,担心触了陛下眉头。   雁凌霄在外殿的书房处理政务,上午刚有个劝谏陛下回京的言官被拖下去,午后来问安的大臣们各个静若鹌鹑,褚红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后。   陛下半晌没出声,他们偷摸抬眼看,就见雁凌霄转动左手指间的扳指,眉心微微一跳,倏然站起身:“先按昨日定下的章程做,有甚不通的,有劳政事堂的大人们讨论一二再回禀朕。”   山雪已然融化,点点青山重新染上碧色。雁凌霄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仍有些心烦意乱。他顺着心意往内殿去,穿过垂花门,再越过夹院,绕过雕着莲花祥云纹的影壁,与小朱子迎头撞上。   “陛下!”小朱子打个千儿,脸上半哭半笑,“您来了!小的正要去前头去信。娘娘她,有动静了。”   🔒 第61章 好梦   (完结)   “发动了?”雁凌霄脸色难看, “才七个月……太医呢?”   “哎。”小朱子点头哈腰,抹一把脸上的汗,“太医院的大人们和医女、稳婆都到了, 娘娘羊水刚破就被抬去偏殿产房, 地龙烧着,参鸡汤、催生丸也已下。”   说话间, 雁凌霄走到偏殿廊下。红药脑门上束着红抹额,仍是满头大汗,见雁凌霄径直往里闯, 忙矮身行礼挡在他跟前:“陛下,产房污秽,陛下万金之躯不好擅入。”   雁凌霄侧目看她,哂道:“污秽血腥之地朕去的多了, 也没伤着朕一根汗毛。贵妃孕育龙裔, 是大绍之福,有何污秽可言?”   窗台下种了一株茶花, 初春未到,却因温泉地热结下一颗颗鲜嫩的花苞。花棂窗内隐约传来连翘翘压抑的呻.吟, 雁凌霄揪紧衣襟, 肋下跃动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她一块疼。   “让开。”他冷冷砸下二字, 绕过一群战战兢兢的宫人步入偏殿。   稳婆和医女们见到雁凌霄无不大惊失色,刚想开口就被他抬手止住,眼睁睁看着他撇开衣摆, 大马金刀坐到床头,握住贵妃娘娘的手。   连翘翘手心汗津津的, 被雁凌霄攥在大掌中, 像游鱼钻进温暖的沙砾。小腹一阵绞痛, 她银牙一咬,有气无力地嗔怪:“陛下不该来的。”   “小猫崽子一样在里头哼哼,朕听得难受,不看到你朕不安心。”雁凌霄撩起袖子,为她拂去额角冷汗,淡下声音,问一旁的医女,“贵妃怀胎七月,怎会不到时候就有了动静?”   “陛下。”医女福了福,斟词酌句道,“娘娘身子骨弱,骨盆窄,年纪尚轻,这才早早发动。院判大人今早诊过平安脉,下官也看过怀相,龙种强劲有力,只要娘娘扛住,应该不会有大的差错。”   雁凌霄横她一眼:“朕之前说过,万事以贵妃安危为重,你可还记得?”   “下官铭记在心。”医女俯首,后心衣衫透湿。   连翘翘挣扎着想起来,被雁凌霄搂进怀里,往后颈下多垫了几只软枕。她半边脸挨着雁凌霄胸口,指尖抚过他左手背殷红的伤疤,附耳道:“雁凌霄,你别怕。”   “没规没矩的。”雁凌霄拿眼睛斜她,“朕怕什么?嗯?”   连翘翘一双罥烟眉皱成一团青烟,忍着疼,挤出个笑:“还要好几个时辰,可有得等呢,陛下去寝殿歇口气。”又搡他一把,央求道:“一会儿臣妾要生了,陛下千万别进产房来。”   “怎么?怕被人说?”雁凌霄抬眉,“朕的贵妃,谁敢说你?”   连翘翘无奈,她无亲无故的,唯一的亲眷还是雁凌霄为她安排的假父母,自进了宫,就是宫外千夫所指也与她无碍,何曾畏惧人言?   连翘翘眼皮轻阖,一双玉臂软绵绵地勾上雁凌霄脖颈,声音也是软的:“生孩子时五官狰狞、鬼哭狼嚎的,臣妾担心露丑呢。”   “……不丑。”雁凌霄捧着连翘翘的脸,亲了亲白腻的鼻尖,额头相抵,见她杏眼清凌凌的,目光十分笃定,只得无奈叹息,“好,朕答应你,但你也要应朕一件事。”   腹内一波接一波的剧痛,连翘翘脸色发白,颤抖着勾住雁凌霄小指,一切心事与愿望,尽在不言中。   雁凌霄走出偏殿产房,连翘翘顿时就被抽干气力,再绷不住平静的面孔,痛呼出声。   红药急匆匆进屋,绞过热帕为她拭汗,再取一块干爽枕巾递到嘴边:“娘娘,咬住这个,别咬了舌头。”   “兕子他们呢?”连翘翘大口喘气,十指大张抠紧床帐。   “娘娘放心,大皇子和大公主都在外殿用午点,朱公公和敬公公伺候着呢。”   “好。”连翘翘吁口气,纤细的颈侧青筋毕露,整个人像从温泉里捞上来一样,由红药伺候着又换了一身衣裳。   *   外殿,兕子和犀哥儿互相打着眼色,蹲坐在榻上解九连环。铁环敲击,发出铃铛一样的脆响。   “兕子,你看父皇。”犀哥儿咬耳朵,“像不像颗陀螺。”   “哥!小点声,小点声。”兕子瞪他,“阿娘说的你都忘了?那是父皇,不好乱讲话。”   犀哥儿吐一吐舌头,憨笑道:“童言无忌嘛。”   “哪有小屁孩说自家童言无忌的?”兕子叉腰,夺过九连环就是一通晃。   犀哥儿急了,伸出胳膊去夺:“哎哎!我解到一半呢!你说我小屁孩,那你是小屁孩的妹妹!哼!”   两个小的没心没肺,倒让在御案前踱步的雁凌霄松快许多。他沉吟片刻,使个眼色,敬公公就躬身挪到近前:“陛下有什么吩咐?”   “去请连大人一家,还有宗室里有全福的女眷都一并请来。贵妃发动得突然,分痛的仪式也不能免了。”雁凌霄道,“既然都在行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为贵妃祈福。”   敬公公哎了声,心中暗忖,陛下这大张旗鼓的,把对贵妃的宠爱摆在明面上,半点也不藏着掖着。年前才处置了里通外贼刺杀贵妃的南靖王一家,这回让宗室女眷集体祈福,是为娘娘助声势呢。   分痛仪式就安排在与寝殿一墙之隔的花厅,兕子提着裙摆也去看热闹。只见一排排珠环翠绕的贵妇人表情各异,挨个往鎏金彩画盆抛掷吉物,有金银馒头,有彩画鸡蛋,生熟枣各二百,再有珍珠琉璃装点的“石子”,影金贴罗花无数,不多时,就将那婴儿澡盆装得满满当当。   “安阳公主。”郡王府的女眷笑吟吟的问好,牵过兕子的小手,翻来覆去看,夸她眉眼像陛下,矜贵明艳,再过十年求做驸马爷的好儿郎得从宫门排到城门外。   兕子抿着嘴笑,并不作声,那夫人落了个没脸,也不生气,笑眯眯的问她贵妃娘娘的情况。   兕子娇哼:“母妃在给兕子生小弟弟小妹妹呢。”   “贵妃娘娘是有福之人,定能顺顺利利诞下龙裔。”宗室女眷们口中念佛,拨动手捻,无论真情还是假意,纷纷为连贵妃祈祷。   月上中天,兕子和犀哥儿被嬷嬷们带下去歇息,雁凌霄下了口谕,让各家各府的夫人们先回去等消息,寝殿被皇城司的黑衣察子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出。   雁凌霄僵立在产房前,窗纸上人影幢幢,烛光大亮。敬公公端来手炉,请他去外殿吃口热茶暖身,小朱子偷摸使眼色,手指头点了点窗棂,敬公公便抖擞花白的长眉,垂手退下。   产房内不断端出一盆盆血水,血腥气冲天。雁凌霄手脚冰凉,身形摇晃,想拦下医女和嬷嬷问情况,又担心误了事。   连翘翘那样纤弱,为何会流这么多血?雁凌霄见过死伤无数,狰狞的、怨憎的脸孔一张张在他眼前盘旋。他从未后悔过杀人,但在此刻,他开始后怕累下的杀孽报应到连翘翘一人身上。   恍惚间,雁凌霄听到泡沫的破碎声,细微的声响近在耳畔,他低下头,看到一树艳红茶花竞放,幽香弥漫。   下一瞬,产房传来一阵欢呼喧闹,很快又恢复寂静。雁凌霄的心狠狠往上一提,就听见咿呀的婴儿啼哭。他倚着朱红廊柱,长长吁一口浊气。   “陛下。”皇家的稳婆都是有几十年接生经验的全福妇人,做事利落,净过手就忙不迭来报喜,“贵妃平安,两位小皇子也须尾俱全,身体康健。”   雁凌霄道一声“好”,唤来小朱子,行宫上下从王公贵族到洒扫宫女通通有赏。   小朱子喜不自胜,打个千儿:“小的恭喜陛下喜得龙子,恭喜贵妃娘娘。”   寝殿前后人人面带喜色,红绸彩花挂了满院,再点上一束束金灿灿的烟花,不出一盏茶,就阖宫皆知贵妃娘娘诞下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收拾产房用了些时候,雁凌霄心急如焚,红药撩开毡帘,福礼:“陛下,娘娘梳洗好了,小皇子们也擦过身,由奶嬷嬷照顾着呢。”   “嗯。”雁凌霄颔首,抬脚就往偏殿里迈,一进去就闻到熏香也盖不住的血味。   绕过花鸟座屏,但见连翘翘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用胭脂点过朱唇,勉强有了些许血色。   “翘娘。”雁凌霄坐到床头,手捧住她的脸,汗津津的,像摸一块湿软的豆腐,他不敢用力,不敢坐进去,怕碰一下就把人碰碎了,“疼不疼?”   连翘翘噘嘴,气若游丝地嗔他:“陛下明知故问。”   “上回生兄妹两个,也是如此?”雁凌霄皱眉。   “比那回容易些,月份小,不折腾人。”连翘翘说一个字都感觉扯着身下的肉在疼,略张张嘴就不肯说话了,瞥红药一眼,后者会意,招手让奶嬷嬷抱着小皇子们过来。   民间说七活八不活,雁凌霄接过老二老三,见他俩个头小得像猫崽,但都是脸色红润,紧紧攥着小拳头,悄悄松了口气。   “陛下,个头大些包红绸的是二皇子,包紫绸的是三皇子。”红药喜道,“别看他们小,胳膊腿可有劲了,养两个月就能白白胖胖的,瞧,二皇子的眉毛和安阳公主一模一样,三皇子的眼睛像娘娘。”   雁凌霄紧绷的唇角一松,眼中有温柔笑意,他抱着老二的红包袱,让那小子躺到连翘翘身边,再搂着老三,俯身吻了吻连翘翘额头,低声说:“恭喜贵妃娘娘。”   坏东西。连翘翘有气无力,横他一眼。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小名,被雁凌霄三两句话定下,福哥儿和宁哥儿,但求他俩福寿康宁。连翘翘嫌雁凌霄敷衍,可也取不出更好的。   他们戳弄福哥儿、宁哥儿的脸蛋玩了会儿,两个小的就很不给面子嘤嘤哭出声,奶嬷嬷忙把人接过,拿小毯子包好,前呼后拥地抱去后头的暖阁,唯恐扰了贵妃娘娘休息。   连翘翘疲惫不堪,脑袋一点一点的,雁凌霄让她睡,她却不肯,只说方才听到烟花,但窗户关着没瞧见,好生可惜。   “等回京城,想看什么样的没有?”雁凌霄无奈,山上夜凉,产房照例门窗禁闭,一丝冷风都不会钻进去,他上哪儿去给连翘翘弄烟花。   “臣妾想看。”连翘翘侧过脸,蹭他的掌心。   雁凌霄无计可施,只虚掩起房门,闪身出去摘了朵茶花,让连翘翘凑合凑合。   “噗。”连翘翘笑起来浑身都疼,忙止住笑意,望着那朵才绽开一半就惨遭雁凌霄毒手的花骨朵,又指挥雁凌霄找玉瓶和剪子来,好生把花枝养起来。末了叹一声:“放两三日就该枯萎了,倒可惜了陛下的心意。”   雁凌霄坐到床边,闻言笑了笑,低垂着眉眼,视线与连翘翘琥珀色的瞳仁相遇:“朕每日都摘一朵,送给贵妃娘娘赏鉴。翘娘可愿意?”他的目光与平日里不同,并不迫人,只静静地端详连翘翘。   他骤然发问,连翘翘怔愣须臾,小腹的隐痛悄然无踪,指尖触摸雁凌霄手背微凸的血管,不自然地停顿。上颚干渴发痒,耳垂滚烫。   “连翘翘,你可愿意?”雁凌霄又问了一回。   “愿意。”连翘翘点头,再点点头,“只是……”   “只是?”雁凌霄抱着胳膊,剑眉一扬。   “只是陛下每天摘一朵,一个月不到,花就该被陛下薅秃了。”连翘翘弯起眼睛笑。   雁凌霄啧了声,刮刮她的鼻尖,冷淡的神情没绷多久,也跟着勾起一抹笑。   红烛摇曳,床幔逶迤。窗外月色如银,群山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