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有福》作者:假面的盛宴   文案:   福儿六岁进宫,本打算窝在尚食局混日子,混到二十五就出宫,谁知被挑给太子当引导人事的司寝宫女。   宫女们都说:“福儿这下要飞上枝头了!”   福儿确实飞上了枝头,可没几天叛王夺了位,太子也不是太子了,而成了废太子。   福儿这个废太子的唯一女人,自然要跟着废太子去陪都‘享福’。   之后陪都十年,太子历经大起大落,受过冷眼屈辱,尝过冰霜寒刃,只有这个女人一直陪着他不离不弃。   十年后太子重登大宝,大臣们挑尽京中贵女,举荐为后。   大皇子站在最前头,二皇子拉着三皇子,三皇子牵着才刚学会走路的妹妹,道:“父皇,你要负了娘吗?”   哪怕日后卫傅成了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他依旧记得自己当初被碾落凡尘,最狼狈无助的时候,这个女人对他说:“既然你不是太子了,那你也别嫌弃我,我也别嫌弃你,我养你吧?”   *有炊金馔玉待鸣钟的宫廷,也有跌入低谷的布衣市井种田,有美食,有相濡以沫,有霜雪兵刃,不虐哦,大体是个甜宠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福儿、卫傅┃配角:王御厨、黎皇后、陈司膳、王尚食等┃其它:   一句话简介:司寝宫女×废太子   立意: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作品简评:   福儿本是尚食局的宫女,谁知被挑去东宫给太子当司寝宫女,人人都说她飞上枝头,谁知叛王夺了位,太子也成了废太子。侥幸不死,两人被流放陪都,在福儿的鼓励下,跌入低谷的废太子开启了另一条全然崭新的路。   本文文笔细腻,剧情精彩,几个配角形象立体,跃然纸上,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第1章   福儿被选为司寝宫女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六局二十四司。   知道这消息时,福儿正在御膳房试汤。   是一锅清炖鸡。   择两年以上的母鸡,剁块洗净,下锅焯水后,用温水冲洗一遍,放入瓦罐中用小火炖煮。   不放其他佐料,只放姜和葱,用文火慢慢炖,炖够一个时辰后,放些泡发的干菌子,继续再炖煮半个时辰,出锅时放些盐。   用白瓷碗舀上一碗,汤色清亮,上面漂浮着淡黄色的鸡油,闻起来香气扑鼻,让人不禁口涎泛滥。   不管是色、香、味,都符合王御厨做清炖鸡的标准。   福儿刚给自己盛了一碗尝尝,谁知却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汤匙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汤碗倒是没打,被她稳稳当当地放在案板上。这让旁边等着看戏的人们不禁松了口气。   “等师傅回来跟他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   福儿扯掉围腰,急急走了。   旁边一个小太监低低地应了声,等她走后,就张罗着要把灶台上的炖鸡连锅带鸡端走。   几个小太监围了上来。   “小豆子,你藏什么,咱们瞅着鸡做好才把消息告诉福儿姐姐,不就是想分一碗食,上次福儿姐姐炖的鸡分了我小半碗,香得能吞掉舌头,快别藏了,咱们一起分吃了。”   “就是就是。”   小豆子双拳难敌四手,最终那一锅鸡还是被人抢走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这鸡是炖给王爷爷的,你们多少留点,留点,快别吃光了……”   眼见几个小太监根本不理他,舀汤的舀汤,嚼鸡的嚼鸡,小豆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不说了,忙拿碗上前去抢鸡吃。   还算这群小子知道堵他的嘴,给他留了个大鸡腿。小豆子被鸡腿烫得嘴直咧咧,不忘在心里直叹好吃。   吃得满嘴流油的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福儿姐姐似乎有些不高兴。   被选去给太子殿下当司寝宫女,等于是飞上枝头了,旁人求都求不到,她为何不高兴?   .   福儿当然不高兴。   说白了,这司寝宫女就是宫里的皇子成人后,用来引导其知晓人事的。   宫里有规矩,皇子们初次溢精,尚宫局当为其安排司寝宫女。   以太子的年纪,早过了初精的年岁,但黎皇后只这么一个儿子,对其寄予厚望,管教甚严,怕其沉迷女色坏了身子,甚至还专门发过话,若是发现有哪个宫女胆敢私下勾引太子,一律杖毙。   也因此,明明太子今年已十七,身份尊贵又生得俊,却没有一个宫女胆敢做出爬床的事。   未来的太子妃是在太子十五那年定下的,乃首辅谢家的嫡女,据说生得国色天香,温恭淑雅,颇有太子妃仪范。   本来太子去年就该大婚,偏不巧逢上谢家有丧,如今女方丧满出孝,婚期定在今年十月。   早在上个月,福儿就听说宫里要为太子挑选司寝宫女,六局二十四司的一众宫女私底下快打破头。   她完全是当热闹在看,万万没想到这热闹竟会砸在自己身上!   此时的福儿五内俱焚,心焦如在火上炙烤,脚下扑腾得也就快,哪里还记得什么宫廷礼仪。   不过她入宫十多年,规矩早已深入骨髓,即使走得很快,也没犯了‘不准在宫里疾奔’的宫规。   “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我们的福儿?”   阴阳怪气的女声,福儿抬眼就看见站在宫道那头的宫女淑月。   福儿和淑月都是元丰二年入宫的宫女,却天生性格相冲。   两人打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对眼,淑月惯是个喜欢掐尖儿的,偏偏福儿打小不吃亏,你爱掐尖是你的事,但你掐尖掐到我头上那对不起。   两人同一批进宫,同在训导司受训,还被分到同一间屋子,那叫一个针尖对麦芒。   一直到出训导司后,福儿被分去尚食局,淑月被分到尚服局,两人才算消停下来。   不过并没有完,平时淑月碰见福儿,有事没事总喜欢找她麻烦,偏偏福儿性格泼辣,嘴利又敢动手,两人斗了这么多年,淑月就没占过上风。   但她并没有因此气馁,反而越战越勇,平时看见福儿就喜欢刺她两句,让福儿甚为头疼。   此时的淑月嫉妒得眼睛没怄出血来,满身酸气。   福儿见她气成这样,这会儿也不急了,反而笑了。   “既然知道是你姑奶奶,那就好狗别挡道。”   淑月尖着嗓子道:“你是谁姑奶奶?你这个嘴臭的死丫头!瞧瞧你,面如圆盘,胖如白豕,凭什么被选去侍候太子殿下?王尚食也是瞎了眼才会挑中你!”   福儿摸摸自己的小圆脸。   她这是胖?   好吧,和羸弱纤瘦的淑月相比,她确实是胖了些。   时下女子以纤白薄瘦为美,这种病弱之美本是起源江南一代,渐渐流传至京城,以至于许多好出身的姑娘家,明明能吃饱,却偏偏把自己饿得单薄纤瘦,看起来病殃殃的,在福儿眼里这就是有病。   偏偏宫里出了个甄贵妃,乃纤瘦娇弱之典范,深受元丰帝宠爱,让许多年轻宫女争相效仿,期待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能当上娘娘。   此事也致使宫里的审美分化为两个流派,一种是传统流派,还一种则是推崇瘦弱为美。   淑月便推崇瘦弱为美,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就不胖的她把自己饿得更是纤瘦单薄,说话做事有气无力,一副病弱娇柔之态。   这也就罢,她还总是嘲讽福儿胖、蠢钝,似乎福儿不把自己搞得像她那样病殃殃的就是罪过。   “那也比你好看,瞧你面无二两肉,风一吹就跑,一身骨头,也不怕吓着人。”福儿挑眉道。   淑月变色道:“你摸过了,你说我全是骨头?”   “我还用摸?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你敢脱了衣裳照照镜子,数一数你胸前的骨头?”   提起这数骨头,又扯上另一桩旧事,总之淑月被气得脸色铁青,又面现不甘愤恨之色,狠狠地瞪了福儿饱满的胸部一眼。   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冷笑一声道:“别看你现在猖狂,等你进了东宫,咱们再慢慢算账。”   然后便踩着如弱柳扶风的步子走了。   ……   福儿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淑月蠢,一被激就全然忘了自己来是干什么的,可她的话里却透露出几个信息。   选她去给太子当司寝宫女,是王尚食的主意,而且不光她被选上了,听淑月那话,她也被选上了。   这不禁让福儿想起几天前王尚食突然将她叫过去的事。   她去了后,王尚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了她几眼,就满意地点点头,让她退下了。   难道说就是那次王尚食看中了她?   .   既然知道是王尚食选的她,福儿就知道该问谁了。   她打算去一趟尚食局,眼见拐个弯就到了地方,迎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穿土黄色袍子的年轻太监,似乎在等什么人。   “福儿,恭喜你了。”   福儿脸色难看:“连你都听说了?”   汪椿生得高瘦白皙,一笑脸上有个酒窝,看着很和善无害的长相。   “这事都传遍了,我自然知道。”   福儿没好气道:“你一直知道我的打算,恭喜我做甚?”   汪椿比福儿高,低头就能看见她头顶上的发旋。   “这是好事,若你能侍候太子殿下,等太子妃进门后,运气好点能做个淑女。等到那时候,你就是主子,而不是奴婢了,不比你到年纪出宫回家强?你那家里,当年既能把你送进宫受苦,等你出宫指不定怎么对你,你在宫里待这么多年,这么多熟悉的人和事,何必出宫,宫里的日子总比外头好过。”   福儿并没有看见汪椿晦涩的眼神,斥道:“你瞎胡说什么,当年我家里也是人太多,我又太能吃,才会把我送进宫,至少饿不死。我的性格你不清楚?即使、即使我回去后,他们对我不好,我会容得他们欺负?”   汪椿微微一哂,没有跟她争执,岔开话道:“你这是打算去找陈司膳?既然名字已报上去,就不可能再改。”   福儿当然知道,即使她说动陈司膳为她说话,可王尚食已经把名字报上去,是不可能为了她自打脸的,她就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准备了多年,原打算再过几年就能出宫了,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你说这叫什么事?为了能出宫,这些年我明明能转女官,却硬赖着膳房里当我的小宫女。我跟师傅学做菜,学手艺,就想着等以后出了宫,若家里还是那么穷,我哪怕去开个小食肆,也能自食其力。”   福儿十分委屈。   她和汪椿相交多年,在他面前,她自然不用藏着掖着。   “早知道会这样,我不如早些去当个女官!你还说当什么主子,娘娘是那么好当的?你瞧瞧那些娘娘们,成天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什么手段用不出,什么心计没有?那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不想去。”   “宫里本就是吃人的地方。”   “你说什么?”福儿只顾气得原地打转,并没有听清汪椿的话。   “我是说咱们当奴才的,万般不由己,凡事总要想开些。”   “我想不开!”福儿赌气道。   汪椿看着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反正我希望你能留在宫里。我身上还有差事,先走了,等你想开了,我再来看你。”   .   和汪椿分开后,福儿去了尚食局,谁知陈司膳并不在。   倒是许多与她相熟的女官对她纷纷道喜,说她这下可飞上枝头了。   当然免不了有同在尚食局当差的宫女眼含嫉妒,可这到底是在尚食局,这么多女官在,大多数人面上也不敢说什么。   福儿笑得脸都累了,才终于从尚食局出来。   她回了掖巷。   所谓掖巷就是一条全住着女官宫女的巷子,巷子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一座座小院子,她的住处就在其中一座院子里。   她回去时,院子里有人,有几个宫女正在浣衣洗发。   宫女们也不是全日无休,下了差后就能回住处做些私人的活儿。宫里的主子们都讲究,宫女们自然也不能太过埋汰,衣裳几日一换,多少日沐浴洗发都是写在宫规里。   这几人本是边忙边说笑,见福儿从外面走进来,当即住了声。   福儿没有理她们,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人飞上枝头就是不一样,之前还跟我们说说笑笑,谈论尚宫局给太子殿下选司寝宫女的事,如今闷不吭被选上了,连人都不理了。” 第2章   说话的是个瓜子脸的宫女。她长得娇小娇俏,似乎刚洗过发,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眉眼带着明显的嫉妒。   旁边有个宫女悄悄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你何必惹上她。”   “是啊鸣翠,你明知道她性格,陈司膳又向着她,何必惹她。”   鸣翠一把挥开低声劝她的众人,大声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有些人就是内里藏奸,表面和我们说说笑笑,实则心里藏着坏,人家闷不吭飞上了枝头,反倒你们之前还真以为人家对这事儿没有兴趣。”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旁边一个模样稍显纤弱的宫女身上:“尤其是你茗儿,之前不是跟她好吗,成天巴着人家,你的好朋友怎么没把这事告诉你?你把人当好朋友,人家可没把你当成回事,亏得你日日捧着她,真是白瞎了。”   叫茗儿的宫女没想到鸣翠会拿自己作筏子,小脸涨红了起来。不过这话也恰恰说到她心坎里,一双含着泪的眸子复杂地看向福儿。   福儿扔开手里的锁,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之前她背着身开门,鸣翠说得格外义愤填膺,现在人过来了,她反倒有些怕了。   “你、你想干什么?你难道还想打我不成?我这可有这么多人!”鸣翠色厉内荏道,发现身边的人纷纷避了开,情急之下,将茗儿推到面前来。   “我这可是替茗儿叫屈,有你这样对好朋友的!?”   茗儿跌到福儿面前,福儿见她望着自己的泪眼里隐隐带着点怨,微微暗叹一口,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此事我也是才知道。”   鸣翠冷笑:“谁信啊?好处让你得了,你说你不知道。”   福儿最是厌恶鸣翠这种喜欢煽风点火的人,本来她会解释一句,也是看在茗儿平时待她亲热的份上。虽她自觉两人算不上朋友,多是茗儿主动来找她,但也不想被鸣翠混淆视听污蔑。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问心无愧。”   “瞧瞧,这是心虚了,还问心无愧……”   这时,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   一众宫女回头看去,当即变了脸色。   “陈司膳。”   “陈司膳。”   一个个分外老实地半垂下头,鸣翠大惊失色,却不敢说话,跟着垂下头做鹌鹑。   陈司膳环视众人一眼,也没说话,往福儿的屋子走去。   福儿顿了顿,尾随而上。   .   宫女一般都是四人一间房,或是八人一间房,福儿因在宫里待得久,又因在尚食局地位特殊,就单独占了一间房。   房间里摆设简单,被落地花罩一分为二,里面是卧房,外面有一张方桌,并四个凳子,临着墙边有高柜矮几,几上有风炉铜壶,是为烧水之用。   福儿进来后,也没和陈司膳说话,而是先去烧了一壶水。   待水滚后,她泡了一盏茶,端过来放在陈司膳面前。   “生气了?不愿意?怨我没提前跟你说?”   陈司膳四十多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眼角有着细细的皱纹,看着很和善的长相,说话慢声细语的。   一直没说话的福儿,终于开口了。   “我就是想不通,尚食局长得比我好的宫女不在少数,为何单单选中了我?”   福儿是真想不通!   ……   其实福儿被选中,也算有些机缘巧合。   这还要说到当初尚宫局收到为太子挑选司寝宫女的命令。   既然是给儿子选人,就容不得黎皇后不上心,她虽没有特意要求,但交代过不准选那些妖妖娆娆的宫女。   有时上面只是一句话,下面就要琢磨很久。   你能琢磨出真谛,就能让主子满意,你琢磨不出真意,差事办砸了,你不行自然有别人行。   若论揣摩皇后娘娘的意思,跟随她多年的胡尚宫绝对是一把好手。   回到尚宫局后,她就吩咐手下之人,让她们去择那长相不娇气妖娆,最好看着老实些,有福相的,但又要长得好的宫女。   这要求就有点为难人了,又要长得好,又要长相老实,老实的她能长得好看?好看的她看着也不老实啊。   还要有福相!忒为难人了!   王尚食不愧是胡尚宫心腹,虽胡尚宫没有明说,但当即就想到不能选甄贵妃那样的。   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作为六局之一首席女官,王尚食怎可能不知道自打甄贵妃得宠后,下面有许多宫女争相效仿对方做派,以至于闹得许多女官抱怨‘宫女多羸弱,如何能干活’,却又不敢在明面排斥。   你排斥这种做派的宫女,不就等于是在反对甄贵妃?   既然不能选那些娇弱妖娆的,那可以选择的范围就明晰了。   王尚食左思右想,想到了福儿。   若论福儿在尚食局,那可是大有名头,不光是因为这丫头以前是个刺头,闯过不少祸,还因为她天生一副福相。   要说女子福相到底长什么样,那定义就含糊了。   总之以女子标准的来看,要生得五官端正均匀,眼睛大而目光正,鼻梁秀挺,嘴唇不薄不厚,体态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要刚刚好,最好略微丰腴点。若是耳垂厚、胸大屁股圆,又多一层多子多福的好寓意。   福儿打小就被夸一脸福相,这种相貌讨喜,以至于宫中年长的女官,多喜欢这样的小宫女。   关键她不光长得一脸福相,运气也好,是整个尚食局里唯一被王御厨待见、并准许入御膳房当差的宫女。   提起这御膳房和王御厨,那讲得可就多了,这里先不细说,总之因为这事,尚食局里许多人都羡慕福儿,觉得她有福气。   于是福相之说更甚,连王尚食都有所耳闻,所以这次一提福相,她当即想到了福儿。   再把人叫来一看,当真真符合皇后娘娘的要求,长得好,看着又乖巧柔顺,一看就是个老实姑娘。   至少从表面上是如此。   ……   陈司膳看了福儿一眼,道:“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斗得厉害,你是我的人,我是王尚食的人,王尚食是胡尚宫的人,而尚宫局里除了胡尚宫,还有何尚宫。何尚宫是贵妃的人。”   “这次为太子殿下挑选司寝宫女,是陛下下令的,连皇后娘娘都不能全权做主。胡尚宫和何尚宫各分两个名额,胡尚宫看重王尚食,将名额给了一个她,王尚食会挑中你,除了各种考量外,其实也是看重我,而又知我看重你。”   陈司膳这话,其实是在向福儿解释。   而这些话,也让福儿对事态更清晰了些,原来看似表面上只是给太子挑选司寝宫女,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黎皇后和甄贵妃争斗已久,总体来说皇后占据优势,这是基于她皇后的身份,和太子是由她所出。可甄贵妃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近些年来几乎独占圣宠,和皇后分庭相抗。   皇后不可能让儿子身边混入贵妃的人,但贵妃用的是阳谋,借了元丰帝的口和尚宫局的特殊性,所以看似只是挑了两个宫女给太子当司寝宫女,实际上内里远不止如此简单。   “以你的性格,送你去东宫,我倒是不担心,我一直觉得你的性格很适合留在宫里,就是你一直想着出宫……”   是的,福儿一直想出宫,打从进宫的那一天起,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在宫里混到了日子,就出宫归了家去。   前朝的宫女是不能出宫的,进了宫就代表要一辈子老死在皇宫,太祖皇后出身宫廷,知晓宫女们的凄苦,便特许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可出宫归家,算是给这些底层宫女们一丝可以熬下去的希望。   这么多年福儿心心念念,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宫归家。这事不光汪椿知道,陈司膳也知道,才会有这么一说。   可如今这一切全毁了,一旦入了东宫,不管有没有被临幸,福儿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宫了。   好点的如汪椿所言,福儿邀得太子宠爱,得到一个名分,哪怕是最低等的淑女,最起码有个名分,日后太子登了基,大小也是个娘娘。   差点的就是籍籍无名一辈子老死在宫廷,可能等到太子登基那一日,都想不起自己曾有这么一个司寝宫女。   ……   “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坏了你出宫的打算,王尚食挑中你时,我没有出言劝阻。”陈司膳叹了一声道。   可福儿怎可能去怨她?!   她承认她很气,还有些怨,但看着陈司膳怎好说出口?   当年她还是个小宫女时,就是被陈司膳挑进了尚食局,这么多年了,她祸没少闯,都是陈司膳为她收拾烂摊子。   福儿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怎会看不出此事已非陈司膳能做主,而她也有她的不得已。   王尚食于陈司膳有恩,就如同陈司膳于自己有恩一样,六局之中也不是所有宫女日子都过得好,王尚食是个护短的人,所以上行下效,尚食局的宫女都还过得不错,不像有些地方上官不德,下面宫女的日子都过得艰难。   福儿也是在尚食局庇护下受过益的人。   没有尚食局,就没有今日的王尚食、陈司膳,没有王尚食和陈司膳,就没有今日的福儿。也许当年她可能被分到别处,也可能因为她刺头,早就被杖毙拖出了宫,哪有她今时今日的逍遥自在,成天谋划着出宫后如何如何。   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尚食局和王尚食庇护了下面这么多人,在上面需要用到她们时,她们也该给出回报。   “我倒不是怨您,可您总该提前跟我说一声,免得别人都知道了,反倒我最后知道,成了笑话。”福儿低声嚷道。   陈司膳见她这么说,知晓她是接受现实了。   “此事没定下时,谁都不敢说能成,尤其何尚宫一直盯着胡尚宫这边的动静,王尚食专门交代过不准对外透露。”   福儿还有些不甘愿:“就真不能换人了?”   陈司膳摇了摇头,也没打算瞒她。   “王尚食会挑中你,是有考量的,未尝没有想栽培你的意思。”   尚宫六局为何能一直屹立宫廷不倒,至今都没有被内侍监的那些太监们取代?就是在于其特殊性。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朝皇帝后宫在成型之时,尚宫六局都会选择高品级后妃作为依附。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所以像给各宫主子安排宫女时,就是六局运作的好机会。   也许在这放上几个亲近六局的人,现在还看不出好处,但谁知道未来会是怎样?六局和内侍监都是这么做,也谈不上谁利用谁,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   尤其这次是给太子安排司寝宫女。   太子是什么人?是储君,也是以后的皇帝,若能在他的后宫里帮扶起一个亲近六局的人,对未来的六局将有大大的好处。   这也是胡尚宫为何会把名额给心腹王尚食,而王尚食又从心腹陈司膳这里挑人的主要原因。   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怎可能改弦易张。   福儿很清楚这些道理,此时她终于死心了,有些无奈道:“我知道了,让我想一想吧。”   陈司膳站了起来。   “我相信你能想通。其实让我来看,留在宫里对你才是好出路。”   .   陈司膳出了这座小院,迎面走来一个头戴鬏髻、穿交领蓝衫配白护领、下着棕色马面裙的中年女子。   正是刘司酝。   尚食局下有四司,分别是司膳司、司酝司、司药司、司饎司,其掌事者都为六品女官。   “与她说的如何?”刘司酝问道。   “虽还是有些不愿,到底还是接受了。”   刘司酝松了口气,又见陈司膳蹙着眉,不禁道:“既然她已经接受了,你还有什么发愁的?”   陈司膳边走边与她道:“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记得她刚进宫时,别的小宫女都在哭鼻子,独她寻了我问宫女什么时候能出宫。别人都因练规矩太苦,夜里躲在被子里哭,独她睡的香。问她为何如此,她说若夜里睡不好,明儿起来练规矩没精神,只会挨更重的罚。”   “她清楚自己所想,明确自己的目标,便会一往无前奋勇而去,就像她清楚出宫后若没一技之长傍身,一个女子恐会过得艰难,便日日去缠磨那王御厨,直到对方愿意教她厨艺。她是那种哪怕日子过得再艰难,都能将之过得有滋有味,不放弃不气馁的人。”   刘司酝哂然:“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的人本就适合留在宫里。”   陈司膳望向她,叹了口气。   “我总觉得有些愧疚,她一直是想出宫的,如今却因为尚食局因为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打算。” 第3章   宫道悠长,两侧是斑驳的红墙高高耸立着。   刘司酝和陈司膳多年好友,知道她的性格,也清楚那丫头对好友的意义。   “你也不要多想,她年纪还小,哪懂得什么对自己才是好?与其出宫了被糟蹋被埋没,不如留在宫里。你我与她一样同属宫里的苦命人,若宫外的日子好过,难道我们不知出宫归家?”   刘司酝说得分外感叹。   “当年多少姐妹贪恋亲情,义无反顾出了宫,到后来能过得好的又有几人?有的被家里再卖一次,有的嫁了人后或沦为生养工具,被丈夫日日打骂,或穷困潦倒被丈夫卖掉的,反倒不如我们这些人日子过得轻快。”   “她若留在宫里做女官,我反而不担心,可如今却是进东宫,那地方又何尝是什么好地方,若太子妃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也就罢,可听说……”   刘司酝摇了摇头道:“你呀,就是关心则乱,如今木已成舟,多想无益,你与其在这胡思乱想,不如想想怎么能帮她在东宫站稳脚跟才是。”   陈司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我就怕她有一日会怨我。”   “这宫里人皆不易,我不易,你不易,她也一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   这话换来了陈司膳良久的沉默。   .   一天之内,两个人对她说留在宫里对她才是好的话,福儿真不知是该哭该是该笑。   可如今这般情形,她也只能认命了。   但终究是不甘心啊!   她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就是想有一日能回家。出宫归家早已成了她的执念,很小的时候就藏在她脑海中,如今突然却出宫了,她心里只剩了茫然。   院中寂静,陈司膳虽走了,但方才那些人都缩在屋里不敢冒头,自然也没人来找福儿的不痛快。   她一个人坐着烦闷,便去打了盆水来洗脸。   刚洗上,有人来叫她,说是王御厨找她。   福儿想起那锅鸡,当即打起精神来,锁了门往膳房去了。   ……   这个点不是主子们用膳的时间,福儿到了御膳房,却发现里面烟气缭绕的。   进去后,才发现王御厨正在做菜。   王御厨,原名王来福,本是膳房一老太监,忽有一日茅塞顿开,在厨艺上突飞猛进,一路从帮厨太监做到御膳总厨,如今专门负责给元丰帝做御膳。   福儿也姓王,闺名叫多福,和王御厨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当初福儿就是利用名字和王御厨套近乎,才让对方愿意收她在手下打杂。   一开始让她当烧火丫头,她给王御厨烧了整整一年的火,王御厨才让她学着摘菜、切菜、配菜,打下手。   王御厨是个性格怪异的人,他做菜时从不让人在边上看,摘菜洗菜切菜也都是他自己一手包办。福儿是那个例外,也是至今唯一的例外。   福儿进来后,就看出锅里的锅气不足,当即转到灶口看火,果然里面的火不够旺。   她也没说话,去了灶膛前坐下,用烧火钩子在里面捅了两下,拿火钳夹了木柴往里填。   什么时候该用大火,什么时候该转小火,福儿一清二楚。   师徒俩配合着,也不过一会儿时间,王御厨就炒出了四个菜。   四菜,配一壶酒。   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师徒俩就在膳房里就着小方桌吃菜喝酒。   “我炖的鸡呢?”福儿问。   “早就被那群臭小子吃干喝尽了,我回来时,连根鸡骨头没都剩,就剩小豆子嘴边还剩一抹油。”   福儿失笑。   看来她师傅会知道那只鸡的存在,还多亏了小豆子偷吃完没擦嘴。   那小子蠢透了,每次东西明明是被一群人吃了,偏偏就他一人藏不住,最后偷吃的锅自然也是他背,幸亏她师傅从来睁只眼闭只眼,不然那小子的日子可不好过。   师徒俩,一老一少。   一个老得干瘪得不像个御厨,一个水嫩得不像会灶上活计的少女,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酒菜已经没了大半。   这时,王御厨才抬起眼去看福儿。   “听说,你出息了?”   福儿先是垮脸,再是露出沮丧表情。   “师傅连您也打趣我!”   王来福干瘦矮小,头发都白完了,也就一口牙还好,吃肉喝酒不含糊。闻言,他笑了笑道:“其实留在宫里也好,出宫了还不知道是怎样。”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人这么跟她说了,关键还都是她亲近的人。   “师傅,难道你也觉得宫外不如宫里好?”   王来福瞅了她一眼,眯了口酒:“我只知道,若家里好过,是不会把女儿送进宫的。”   一听这话,福儿当即又垮了脸。   王来福悠哉悠哉夹了一筷子菜进口,又道:“男人也就罢,女儿家在外头的日子可不好过,年景不好的时候,卖儿卖女不在少数,即使嫁了人,还有公婆压在头上,男人若是个不成器的,卖了你换酒喝,官府也不会管。”   “师傅,你怎地就知道女儿家嫁了人日子也不好过?您都多少年没出过宫了?”福儿嘟囔道。   王来福瞥了她一眼:“别顶嘴,我说我知道我就知道。”   “可我若是能挣银子,他们捧着我还来不及,怎会日子不好过?”   王来福摇了摇头,脸色复杂道:“师傅知道你聪明,也有主意,但是傻丫头,宫里和宫外是不一样的,宫里的宫女多女官多,都抱团取暖,女子日子自然好过。可外面却是以男人为主,女子又讲究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说着,他又道:“你说你,我之前就跟你说了,让你转个女官,若有个正名儿,也不至于摊上这种事。”   其实福儿也悔,她要是早知道会碰上这种事,她直接当女官了。   女官是区别于普通宫女的群体,属宫廷内官,不再适用二十五年满出宫的规矩,她当初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一直赖着当个小宫女。   见她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王来福道:“要不,我去跟王尚食说说?”   御膳总厨这名听着似乎很威武霸气,可说白了还是归属尚食局之下,又因二十四司里的太监区别于内侍监里的太监,他们算是尚宫局下的人,属于两边不讨好。   总之,既不能和内侍监的人抱团,六局里又都是女官,喜用宫女而不喜用太监,所以像王来福这一类人特容易受夹板气,大多都是混日子,要权力是一概没有。   当然,因为王来福地位特殊,别说王尚食了,即使两位尚宫都对他十分尊重,可他因不想参与太监和女官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对两边都是疏远不结交,平日只管做好自己的活儿。   这些福儿都知道,怎忍心让师傅一把年纪还被搅进浑水?   而且她也清楚,与一个御厨相比,眼下大抵没什么事比尚食局往东宫送人更重要了,所以她去是去定了。   “别,我还是去吧,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这回就当一次都还了。”   饮了最后一杯酒,福儿也想通了。   不就是进东宫嘛,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   见福儿终于露出笑容,王来福也轻松多了,笑道:“行,你能想通就好,你聪明,身后还有这么多人,总不会让你在里头的日子难过。”   .   当晚,陈司膳让人送了一身衣裳给福儿。   还是宫女服,上身是粉色交领短袄,下配浅绿色的裙子,但比起规制的宫女服,上面多了些不太显眼的刺绣。   宫女所穿的衣裳都是规制,甚至发髻怎么梳都有规定,不过都是年轻的女孩,在衣裙上绣些不太扎眼的花儿,总体来说是没人管的。   倒是福儿,因常年在御膳房里打转,从不弄这些花头。不过从这身衣裙里,她能看出尚食局对她的一片‘期许之意’。   果不其然,等第二天她被王尚食领到尚宫局,和另外三个被挑出来的宫女汇合,每个人穿的衣裳看似一样,却都带点别出心裁的小花样。   而淑月果然也被选上了,半垂着头站在何尚宫身后。   胡尚宫和何尚宫难得聚在一处,两人说了些场面话,从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二人是敌对的。   又对几人说了些训诫之言,诸如要用心当差,不得坠了尚宫六局的名声之类,就领着福儿她们往坤元宫去了。   到坤元宫时,正赶上嫔妃们来向皇后请安刚散之时。   一众嫔妃颜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容貌出色,她们或是前呼后拥,或是三两成群从坤元门走了出来。   胡尚宫和何尚宫领着四个宫女往一侧避了避,恭敬地垂首站立,等待这些人过去。时不时有人好奇地往这里看上两眼。   这时,又有一名宫妃从门里走出来,俨然比之前出来的宫妃更有威势,身边环绕无数宫女太监。   那衣衫华丽却弱不禁风的宫妃突然停下脚步,往这里看了一眼。   “胡尚宫,何尚宫?”   听到自己的名,胡尚宫和何尚宫自然不能再装沉默,两人上前行礼问安。   甄贵妃笑着问道:“两位尚宫今儿怎么到这么齐,难道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贵妃能明知故问,身为女官却不能不答,何尚宫言简意明说了这趟的来意。   甄贵妃漫不经心往这里瞟了一眼:“原来是给咱们太子殿下挑选司寝宫女啊?”说着,她往后面四人瞧了瞧:“过来给本宫瞧瞧。”   听见贵妃娘娘叫自己,福儿四人忙上了前。   两位尚宫是女官,可见宫妃不跪,宫女们却不行,于是皆跪下行礼,又在叫起中保持半垂头的姿势站了起来,接受审视。   一道目光从福儿头上滑过。   福儿从眼角余光只能看到对方穿了一条十六幅的石榴裙,裙下露出一点鞋尖,其上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光晕吞吐,是最上等的南珠。   这等明珠拿来做发冠都不会显得寒酸,却被贵妃拿来做鞋上的装饰,当真是奢侈至极。   “都抬起头来。”   四人抬起脸,眼皮却低垂,不敢直视贵妃真容。   福儿借用半垂眼的姿势将对面贵妃看了个十成十。   她能有此功力,还是有人专门教过她。宫里规矩多,奴婢们不能直视主子真容,但很多时候看清楚场面局势是保命首要,久而久之,在宫里待久的人都会这一招。   福儿不知四人中的其他人有没有去看贵妃,反正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直视贵妃的真容。   不愧是宠妃,容貌之绝色,当属她所见过的人中之最。尤其那股纤弱娇柔之态,世间又有哪个男子不怜爱,怪不得诸如淑月之类的宫女都去效仿她。   “倒都生得不错,尤其是这两个。”甄贵妃骤然一笑,指了指福儿和福儿身边的宫女。   其实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另外两个宫女才符合男子审美,倒不是福儿二人长得不好,而是当下男子都喜欢那种娇弱白嫩我见犹怜的,福儿和那个叫碧玉的宫女却长得稍显憨厚老实了些。   贵妃明显说的是反话,可人是胡尚宫挑出来的,她又不能当面反驳贵妃,只能回道一句‘娘娘说的是’。   甄贵妃看过胡尚宫带来的人,终于放下心来。   “既然你们等着要进去见娘娘,那就快进去吧。” 第4章   贵妃在前呼后拥中走了。   等她走后,坤元门外一众嫔妃纷纷加快步子离了去,只是不一会儿宫门前就只剩了胡尚宫等人。   何尚宫看了胡尚宫一眼,露出一丝不显的笑。   “胡尚宫,我们进去吧。”   胡尚宫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她心绪如何,不过这一会儿时间,宫中争斗的锋芒已现端倪。   四人跟着两位尚宫进了坤元宫。   黎皇后似乎已经知道宫门处发生的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福儿几人,就让人领着她们往东宫去了。   等人都退下后,迎春不免担忧道:“娘娘如此安排,倒让贵妃抓到了机会,胡尚宫选的那两个宫女姿色,明显不如何尚宫选来的,恐怕……”   黎皇后微蹙了下眉心,旋即又松了开:“本宫的儿子,本宫清楚,不用慌张。”   .   离开坤元宫,福儿还在想方才见到黎皇后的场景。   若论容貌,皇后一点都不弱于甄贵妃,相反其姿容明艳如牡丹,气质高贵端庄,要更胜贵妃一筹。   也不知陛下为何偏偏宠爱甄贵妃,难道男人都喜欢娇娇弱弱的女子?   不提这些,四人被领去东宫。   几个宫女在宫里待得也不是一日两日,东宫种种富丽堂皇的景象并未让几人诧异,当然忐忑和好奇是在所难免的。   尤其一路行来,只见太监,宫女却一个不见,显然传言中‘太子殿下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是真的,这让几个宫女不禁喜出望外,俨然有种太子殿下若是见到自己,定会宠爱自己的期待。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福儿。   正确来说,她虽认了命,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情愿的,自然也没功夫去想这些。   几人被领到一个中年太监面前。   此人叫陈瑾,乃东宫总管太监,生得长眉细目,看着一副和善相,但因为气质冷漠,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对方也未与福儿等人多说什么,简单问过名字后,就让人把四人领去一个小院。   院子不大,临着院墙下一排几间屋子,小太监说这就是她们的住处。因为屋子都在一个朝向,大小摆设都是一样,自然也不存在争抢什么的,福儿便择了最靠边一间屋子住了进去。   过了会儿,有小太监给几人送来日常用物。   有换洗的宫女服两套,有梳发用的发绳、绒花,这是宫女们唯一被准许使用的头饰。还有铜盆、镜子、梳子、胰子各一。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这些不用再备了,   第一天主要是安置,四人各自收拾打扫自己的屋子,期间并无交流。中午用饭,有专门的小太监给她们送来。   福儿尝了一口,就是宫里专门做给宫女太监们吃的饭,连味道都一样,阖宫上下一个口味,这让吃惯了小灶的她不禁皱起眉。   让她做什么都行,但唯独不能亏了她的嘴,想当初她进宫不就是因为家里太穷,偏偏家里人又多,她人小食量却大,总是吃不饱,被娘哄着说有个地方能让她吃饱肚子,带她去应选了宫女,所以亏她什么都不能亏了她的嘴。   福儿去了门边,瞧见送完膳的小太监正打算走,对他招了招手,将他叫到屋里来。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的膳食都是你送?我瞧着你挺面善的,是不是以前经常跑膳房?”   这小太监生就一个小圆脸,面相看着十分讨喜,堆着笑道:“小的名叫小安子,专门负责领膳的,几位姐姐来了,就被陈总管派来给几位姐姐送膳。”   福儿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经常往膳房跑,那我托你件事好不好?”   小安子虽没和福儿打过交道,但人家有眼色啊,见这位姐姐笑得格外不像好人,便知道托的这事肯定不好办。   还算他聪明,没把话说死,只说若不犯规矩的情况下,帮点小忙是可以的,但再多的就不行了,他也做不了。   福儿笑道:“我也不托你办别的,以后你帮我们领膳时,去找御膳房的小豆子,单独帮我另领一份饭菜,你跟他说是我要的,他自会准备。”   小安子吃惊得差点没把舌头咬掉,什么叫‘单独帮我另领一份’,什么叫‘他自会准备’?   并不是所有膳房都叫御膳房,阖宫上下就那么一个地方叫御膳房,就是专门给陛下做御膳的地方。   难道说这叫福儿的宫女,平时吃的都是御膳?   还别说,真就是!   王来福平时负责给元丰帝做御膳,宫里各种上好食材都紧着他这儿用,随便从手指缝里漏点他和福儿都吃不完,还连带下面那些打杂的小太监们都能吃得满嘴流油。   这是整个膳房,乃至整个尚食局都知道的事,不是有那句俗话‘荒旱三年,饿不死掌勺的厨子’?   平时王来福负责做给上面的御膳,福儿则拿边角剩料练手,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她吃,她吃不了则都便宜了那些打杂的太监们和尚食局里的人了。   要不怎么说福儿人缘好?   都是吃人嘴短。   福儿在来之前,就考虑到吃的问题,便与师傅说了,让他千万别忘了给她准备吃食,不然她在东宫可熬不下去。   王来福满口应承下来,这才有这场事。   而小安子虽和福儿没打过交道,但他在来之前就把几个宫女的来历都打听清楚了,知道这个叫福儿的宫女是来自尚食局。   此时又见她如此说,不免想到自己平时跑膳房,听说给陛下做御膳的王御厨身边有个负责打杂的宫女,在尚食局很吃得开,难道就是此人?   要不怎么说,能在宫里待下去的,都是人精?   小安子也未质疑,只是犹豫了下,道:“既然姐姐这么说了,小的便去试试,若是不成,姐姐可勿怪。”   福儿见他如此识趣,笑眯眯道:“你只管去找小豆子便是。放心,你帮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   晚上,小安子又来送饭了。   他到这会儿都还有些脚踩不到地,感觉有些晕乎乎的。   他作为东宫底层小太监之一,因为嘴甜又机灵,平时负责跑膳房给大家领膳,日子过得比那些干杂活的太监们要好一点。   可他既不在主子身边侍候,领的膳也不是给主子的,可以想象每次去膳房的待遇。   在这里就要说说尚食局下的膳房了。   总体来说膳房是个统称,是一座很大的宫院里套了几个小院子,其中有负责宫筵的,有负责给嫔妃及皇子公主们做膳食的,有负责给女官宫女太监们做吃食的,这些都分属不同地方。   其中又有一座单独的小院,这才是传说中的御膳房。   平时小安子领膳,就在最靠外围给普通宫人做吃食的地方,根本到不了里面去,可这一次他不光进了,还进了传说中御膳房所在的小院儿。   虽没进里面,只让他在院子里等,但等的过程中,他却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   几个小太监围着他,把他领到茶房里去吃茶,除了茶以外,还拿了许多零嘴给他吃。   “既然今儿认识了,以后就是好兄弟,小安子以后你常来,等下次有空找你喝酒。”   见他拿着鸡掌也不吃,有个小太监道:“你吃啊,王爷爷卤的鸡掌,平时我们可难得分到,今儿也算沾了你小子的福气,你在东宫多照顾咱们福儿姐姐,以后少不了你好吃的。”   小安子人都是晕了,除了吃就是点头,等食盒拎过来后,临走时又有人塞了他一包吃食。   因为他赶着要送膳,没机会尝,但他看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被陛下大加赞赏的一道御膳,名叫‘灯影牛肉’。   小安子没吃过灯影牛肉,曾远远瞧过一眼,是在一次御宴上,陛下专门赏给太子殿下的。   只小小的一碟,装在白瓷碟子里,色泽红亮,油润光泽,瞧着就让人口涎泛滥。   据说这灯影牛肉是用最上等的牛肉所做,几斤牛肉只能做那么一碟,其中还用了无数上等香料,乃王御厨独门手艺。   如今自己却得了这么大一包。   这一包能装下太子殿下得的那样的小碟几碟?   这到底是不是灯影牛肉?   一路上小安子都在琢磨这些事,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又是期待,却又不敢肯定自己竟能得到这物。   等送完三个食盒,他提着剩下那个食盒进了福儿屋里。   .   福儿看到熟悉的食盒,接了过来。   “小安子,谢谢你。”   “姐姐客气了,这都是分内之事,小的去了后,御膳房的人十分客气,还问福儿姐姐在这儿是否适应……”   小安子挑拣了些去了后的事跟福儿说,说到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等小的走时,小豆子公公还塞了一包吃食给小的。”   他把纸包打开给福儿看,福儿见到里面的东西,当即笑了。   “既然给你了,你就留着吃。”   小安子没忍住问道:“福儿姐姐,这是不是那道御膳灯影牛肉?小的也就远远瞧见过一眼,没吃过。”   福儿笑道:“这不是灯影牛肉,但做法差不多,也是用牛肉做的,下酒最好不过,你拿着当零嘴吃吧。”   小安子很激动,激动完后,有些犹豫道:“可如此好的吃食,怎么能都给了小的,要不小的分姐姐一半?”   这物确实稀罕,因为做起来很麻烦,师傅很少做,但福儿却没少吃,都是她自己做来当零嘴吃的,自然不觉得稀奇。   她也看出小安子是在说客气话。那纸包打开,麻香味儿四溢,实在挑战人的口涎,怎会舍得分给旁人?没看见小安子说话时一脸肉疼样儿?   正想拒绝了,她打开食盒后看到一包东西,摊开一看,和小安子手里是一样的物什。   这麻香牛肉丝冷热都能吃,凉的口感最好,而且料放的足,最热的暑天也能放十几天不坏,这肯定是师傅做的,知道她贪嘴,留给她慢慢吃的。   “你就别分我了,瞧瞧我这也有。”   小安子一看那纸包比自己的要大多了,又是羡慕又是松了口气道:“那我就不分姐姐了。”   又告别道:“姐姐用完了膳,只管把食盒放在门外,到时自有人过来收。”   .   福儿从食盒端出饭菜。   有一道爆炒腰肝,一道蒜蓉青菜,一道酸辣开胃汤,还有一大海碗粳米饭。   菜数虽少,但菜量大饭也多,显然是知道她的饭量,特意加多了分量。再看菜的模样和色泽,明显就是师傅亲手做的。   师傅真好!   福儿一看见吃食,顿时什么烦恼都忘记了,当即把饭端过来,开吃。   最后除了开胃汤剩了些汤底子,两道菜剩了些葱姜蒜,其他都被福儿吃得一干二净,一大碗饭也被她吃光了。   吃饱了的福儿心情格外好,将桌子收拾了收拾,把脏的盘碟碗放进食盒里,又将食盒拎去门外放着。   所谓肚里有食心不慌,此时吃饱喝足的她,一改下午的烦躁郁闷,也终于有心情去想想自己以后了。   既然人已经来到东宫,别的就不能再想,那如何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就成了首要。   来之前陈司膳就与她说了,到时会有人来教她们规矩,所以她们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去服侍太子,而这些时间足够她想明白以后该如何处事。   是争取得些宠爱,为自己混个名分,还是寻机会犯错,让人把自己撵出东宫?可若是这么做的话,轻重极不好拿捏,若碰到个性格严苛的主儿,很可能她的下场就是一个死,所以摸清楚太子的秉性很重要。   对了,还有那个叫陈瑾的太监。   就在福儿躺在床上翘着腿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动静。   “谁?” 第5章   福儿猜莫是来收食盒的小太监,但没有人应,她疑惑地下了榻,去将房门打了开。   门外没有人,她目光落在挨着墙角放的食盒上。   本来食盒是被她合拢盖好,此时却翘起一角,显然有人掀开看过,慌张之下发出动静,忘记回归原样了。   她将食盒掀开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便侧头往旁边几间屋子看去。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将黑之际,但因几间屋子都亮着灯,有灯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依稀照亮了门前一小块位置。   三间房门外,临着墙边都放着一个食盒,显然都是用完饭后放在外面的。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见隔壁房门是关着的,便干了和偷看她食盒的人一样的事。   不同于她被吃干净的饭菜,这食盒的主人显然不满送来的饭食,不光饭没吃完,两个菜也只吃了一半。   一个菜是白崧,另一个菜是萝卜。   宫女虽在宫廷服役,但也不是顿顿能吃肉的,每逢五吃一顿肉,也就是一个月可以吃三顿肉,平时都是萝卜白崧换着吃,偶尔配点腌酱菜,就是开胃的。   当然,这也只限底层宫女。   若是在主子身边服侍,主子吃不完的都赏给下面人,就能分到一些好吃食。再来就是能在尚食局当差,尤其在膳房里当差的,各种吃食从不缺。   当年她为何挖空心思都要去尚食局,还往膳房里钻,不就是为了口好吃食?   此时福儿已经意识到小安子给自己夹带送吃食的事被人发现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看了她的食盒。   她看了看几间紧闭的房门,她隔壁这间住的是那个叫紫绡的宫女,紫绡的旁边是淑月,淑月的那边是碧玉。   应该不是淑月,以她对淑月的了解,若是她早就应该嚷嚷上了。   福儿又在心里算了算从她听到响动,到出来看这段时间,应该也不可能是碧玉,这么点时间不够她回房并关上房门,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紫绡。   事情已经发生了,福儿虽有些懊恼自己疏忽,但并不惧怕。   说白了,这种事在宫里太常见了,宫里就是这样的地方,有本事的过得滋润,没本事的就吃苦受累,从主子到奴婢们都是一样。   再说了,这四人背后哪个没人?   既然能来,就是有人把人送进来的。她能在饭食上开后门,指不定别人就能在衣裳上,在用物上开后门,毕竟尚宫六局不就是管着宫里的吃穿用度?   这么想着,福儿回到自己房里,关门睡觉。   .   次日,果然如福儿所想,有人来教她们‘规矩’。   是尚寝局下的燕喜嬷嬷。   尚寝局掌天子燕寝及嫔妃侍寝之事,燕喜嬷嬷是其下负责教导宫里新进嫔妃侍寝的嬷嬷。   被派来的人叫马嬷嬷,她除了教福儿四人服侍太子时床帷洒扫陈设等诸多规矩,还要教她们床帏以内的事。   头一次听马嬷嬷讲床帏之事,几个宫女俱是面红耳赤,可很快几人就意识到学好这件事的重要性。   服侍男人,此事听起来着实粗鄙放浪,可宫里那么多主子,哪个不是靠服侍男人晋位份的?   宫中有传闻,甄贵妃之所以得宠,除了其娇柔纤细惹人怜爱外,据说还精通房中术,迷得陛下屡屡去找她。   皇后曾斥其狐媚下作,这狐媚下作在哪个地方,大家还是懂的。   于是几个宫女分外巴结马嬷嬷,福儿虽有些不屑,但她这人做事喜欢给自己留条后路,想着以后或者也许可能用得上,在马嬷嬷讲的时候,她也会在下面竖着耳朵听。若有不懂的地方,也会觍着脸询问。   此时就能看出各人背后隐形的势力,马嬷嬷看似严肃古板,对人不假以颜色,但对紫绡格外另眼相看,福儿有两次发现马嬷嬷单独留紫绡下来说话。   紫绡恰恰就出身尚寝局。   至于旁人有没有发现,福儿觉得应该是发现了,因为这两天淑月和碧玉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   淑月出自尚服局,碧玉出自尚功局,尚服局顾名思义是管衣冠和仪仗的,尚功局则管营造织染。这两处重要性都不低于尚食局和尚寝局,但作用到她们几个司寝宫女身上,效果却并不明显。   至少不如尚食局在吃食上补贴她,尚寝局利用燕喜嬷嬷给紫绡‘开小灶’,这种相对直接的作用,因此显得这二人有些弱势。   福儿甚至在想,既然碧玉是胡尚宫的人,她要不要利用吃食向对方示好,以此来拉拢同盟?以免她找人夹带吃食这事被人捅破后,其他三人群起而攻之。   这种行径看似很有心计,可前面也说了,在宫里没有点心计根本活不下来,要么就在最底层受苦受累受欺负,但凡能显出来的人,谁没有点自己的本事?   审时度势,借势利己,这不过是生存在宫里的人首要必备罢了。   可碧玉太沉默了,福儿几乎跟她搭不上什么话。   也是彼此存在竞争关系,四个宫女虽住在一个院里,平时还在一处接受嬷嬷的调教,却并不怎么交际。甚至是向来沉不住气的淑月,在见到福儿后,也没显出两人有旧怨,顶多暗里瞪福儿几眼。   福儿看得出所有人都在观看形势,这种时候谁先动谁就暴露了自己,就在她正犹豫要不要拉拢碧玉之际,有一个人先跳了出来。   正是淑月。   .   这日,几人散了课,正打算离开回住处,紫绡却借口自己忘了帕子,又转回去取。   其实三人都知这是她的借口,估计是马嬷嬷又留她有什么东西要教她。   明白归明白,嫉恨归嫉恨,可宫里就是这么个势态,有本事的吃肉喝汤,没本事肚子都吃不饱,福儿本是没当回事,却见到淑月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停住也就罢,碧玉也留了下来。   见此,她也不好当即就走了。   “难道你们甘心?”淑月突然道,“尤其是你,福儿,这欺人都欺到人面前来了,难道你甘心?”   这种激将拉人当枪法,福儿可不会上当。   “你不甘心,你说我做什么?咱们关系可没这么近。”   淑月红着眼睛,满脸愤恨地捏着帕子,道:“就算你我以前有过节,可如今人家明晃晃欺负咱们,我不信你们不懂马嬷嬷用心不用心教里的区别,每次敷衍了事教我们,却留她下来单独教,难道你们想一到太子殿下跟前,就被人故意比下去,到时候被人踩在头上作威作福?”   福儿哂然,没有说话。   这时向来寡言的碧玉说话了。   “自然是不想的。你们大抵与她不熟悉,我却知道她的性格,不是个能容人的,惯喜欢欺负人。”   福儿瞧了碧玉一眼,难道说她和紫绡也有过节?   这不禁让她想到自己和淑月,不过四个人,却有两对死对头,这种巧合她甚至有些怀疑,上面会这么挑人是故意的,可这么做到底对上面有什么好处?   就在她正胡思乱想着,紫绡竟出来了,见到三人没走十分诧异。   “你们怎么还没回去?”   淑月冷笑道:“你都没回去,这么着急我们回不回去做什么,难道你找借口转头回去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做?”   她这话分外不客气,也十分难听,让紫绡脸上的笑当即没了。   “我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做?”   “有没有你自己不清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紫绡便想走,却被淑月拦了下来。   “怎么,你敢做还怕人说?”   以前福儿每次对上淑月,都会觉得自己倒霉,竟碰上这么一个不讲理还奇葩的人,跟这种人讲理根本讲不通,此时见她这么对付别人,她反而多了层看戏的心态。   “什么叫敢做还怕人说?我做什么了?”紫绡脸色难看道。   淑月连连冷笑:“你别把我们都当傻子,马嬷嬷单独留你是做什么,难道还要我们给你明指出来?信不信我去禀了陈总管,让他来评理?”   听闻对方提到要去禀了陈总管,紫绡终于明白这事是含糊不过去了,一时间她脸色分外难看。   她低声威胁道:“你别不讲理,各显神通,各谋前程,宫里向来就是这样,你若是寻到能谋前程的路子,难道还会分享别人不成?”   淑月语塞。   她自然不会,好东西怎可能分享别人。   见此,紫绡冷笑又道:“既然不会,何必拿我说事!”   这时,碧玉说话了。   “紫绡你别混淆视听,我们可都是要服侍太子殿下的司寝宫女,尚寝局的燕喜嬷嬷对我们藏私,只用心教你一人,这跟你说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对,这根本不一样,你别混淆视听!”淑月道。   紫绡恨恨地瞪了碧玉一眼,逼问道:“怎么不一样?你告诉我怎么不一样了?”   碧玉本就是个不擅长言辞的,她心里明白什么不一样,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说,福儿也知道什么不一样。   说白了,尚寝局派人来教她们,是授艺。   司寝宫女是做什么的?   引导太子人事。   若司寝宫女都懵懵懂懂,什么都没学会,又如何能引导太子人事?这是上面分派给尚寝局的任务,根本不能和宫女自己谋到好前程等同视之。   若没牵扯上差事,马嬷嬷愿意藏私就藏私,谁也说不得什么,可牵扯到差事,她就是假公济私,这是告状告到上面,会有人出面管的。   显然碧玉虽不善言辞,但也懂这个道理,当即道:“你既觉得一样,那我们这便去禀了陈总管,你就看是什么结果吧。”   福儿在心中叫了个好!   这碧玉看着闷不吭很老实,却很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嘛。   紫绡脸色大变。   眼见淑月和碧玉作势要走,她大急上前去拦。   又见福儿像没事人一样站在旁边,忙道:“我找马嬷嬷走路子是我不对,那福儿还找小太监给她夹带吃食,你们怎么不去说她?”   福儿本听得饶有兴味,没想到事情能牵扯她头上。   她就说紫绡憋着一直没揭发她是想干什么,原来是在这等着!   “你们吵就吵,扯我做什么?”她有些不耐道。   “为何不能说你?你能找人让尚食局给你夹带吃食,我就不能找人走路子?”   福儿算看明白了,这紫绡是眼见自己要倒霉,非要搅浑了水把她攀扯上。   是,她是找人夹带吃食了,但两件事能一样吗?   淑月碧玉二人能去找陈总管告状,说尚寝局的嬷嬷藏私不用心教她们,能去找陈总管告状,说她福儿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找人夹带吃食?   当然能。   但前者陈总管为了太子利益,必然会发作,后者顶多觉得她这个宫女贪嘴好吃,斥她两句罢了。   福儿觉得紫绡挺蠢的,她为给自己开脱无可厚非,但非要把她扯出来,不是明摆着把她推向那两个人,让三人同仇敌忾?   “你要觉得我这事算是事,就赶紧去找陈总管告状,看陈总管是发作你,还是发作我。”福儿冷笑道。   紫绡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可她这会儿被逼急了,此事若是捅到陈总管那儿,她跑不掉,马嬷嬷也跑不掉,尚寝局必然要担责,只能咬着福儿胡搅蛮缠。   “若我被撵出东宫,你也讨不了好!”   福儿笑眯眯地瞧了她一眼:“那正好,我本来就不想进东宫,当什么司寝宫女,侍候那劳什子太子,你赶紧去告我的状,把我从东宫撵出去。” 第6章   福儿是真烦了。   她本就不愿进东宫,却不得不来。   来也就罢,偏偏四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她只要一想到以后还要跟这些人斗心眼,跟其他人斗心眼,她就厌烦。   她不喜欢斗心眼,这就是她以前喜欢动手总是惹祸的原因,后来进御膳房要好多了,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其他宫女之间的勾心斗角,以及娘娘们之间勾心斗角。   尤其是那些娘娘们,哪次争斗不是腥风血雨,牵扯许多人?也许到最后,娘娘们大多都能安稳无恙,但下面宫女太监们却会牵扯甚多。   福儿不止一次见过被牵扯的宫女或被发落或被杖毙,或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各局女官都讳莫如深不肯多提的场景。   她想到当年与她同一批进宫,与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小宫女花梓。   花梓比她有上进心,所以不愿进六局当个干粗活的小宫女受苦,在尚食局待了大半年,她就受不住了,找机会去了尚服局,可尚服局的小宫女也要日日做针线练女红,后来她又寻机会调去一个贵人身边服侍。   那时,她和花梓的关系已经没那么近了,对她的事情所知不多,但她却知道花梓最后是怎么死的。   是被杖毙拖出宫的。   她至今都记得花梓被草席盖着,被拖出宫的景象,也是从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在这宫里太有上进心不行,不知哪会儿就犯了忌讳丢了命。   而宫妃之间的争斗尤为可怕,太子的后院就是缩小版的后宫,一旦她踏入这里,就代表永无止息的争斗。   她碍于恩情,也是心知躲不掉,才来到这里,心里其实是抵触的。却又很矛盾,一面不得不待在这里,为日后做打算,一面又很厌烦想离开这里,巴不得有个借口能顺理成章离开,哪怕是稍微受点罚都行。   可紫绡才不信福儿真舍得离开东宫,以为她是怕了,故意这么说。   她早就看出福儿和淑月有交情,当即冲过来抓住福儿,不依不饶道:“你唬谁?你以为我会信?既然要去陈总管那,那她也得去!”   后面这句是对着淑月说的。   淑月被逗笑了。   “你不会以为拉上她,我们就不会去告状吧?”   “反正要告状那就一起去告。”紫绡是铁了心肠,像疯了一样,死死抓住福儿,捏得她胳膊生疼。   福儿疼得抽气:“你松手!”   “既然要告状,那就一起去!”   “你到底松不松手?”   别看福儿见人一脸笑,尤其她生得一张小圆脸大眼睛,天生就长得讨喜,可寒起脸来,也有些吓人。   碧玉见闹成这样,一时有些害怕,忍不住看了淑月一眼,淑月却饶有兴味地看着紫绡,似乎在等着看她倒大霉。   “你再不松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还没落下,福儿反手一把抓住紫绡的手,也没见她怎么使劲儿,紫绡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吓了碧玉一跳,淑月却似乎早有预料。   “你竟敢跟这力大如牛的蛮货动手,恐怕不知多少人在她手下吃了亏。”   淑月近乎喃喃自语,碧玉也没听清,只依稀听到不能和福儿动手,而就在她恍神的瞬间,另一边形势已急剧转变。   紫绡摔倒后,并不甘心,扑上来要厮打福儿,而这一次福儿没让她,直接将她按倒在地,也没看清她怎么打了紫绡一下,对方终于不纠缠了。   但是哭惨了,躺在地上痛得嗷嗷哭。   福儿拍了拍被弄皱的衣裳,站起来道:“我早就说了,你们吵你们的,别扯我!爱告状告状去,能把我撵出东宫,我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又冷笑:“你与其盯着咬我,不如想着怎么收买她们,让她们别告你状才是真,自己是个蠢货,还喜欢胡乱撒泼。这次先给你点小教训,下次再来惹我,我让你紫绡变纸屑!”   骂完,福儿走了。   留下面露忌惮之色的淑月,吃惊的碧玉,还有渐渐停了哭声若有所思的紫绡。   四人并没有发现,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花丛后,隐隐露出一个衣角,显然那后面似乎站着什么人。   .   花丛后,正立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   高的那个是一位身着杏黄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他头束金冠,身材修长挺拔,腰间系着嵌白玉革带,手里捏着一把折扇。   而矮的那个穿着一身酱棕色太监服,头戴黑纱小帽,俨然是个小太监。   年轻男子大约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脸庞俊美但隐隐带着一丝青涩,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此时他俊眉紧皱,薄唇微抿,眼中满是怒火,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折扇。   “这宫女简直太胆大了,她竟敢说不稀罕咱们东宫,不稀罕当什么司寝宫女,还、还那么说主子您!”   一直到那几个宫女都走了,小喜子才恨恨地捏着拳头道。   “主子,我这就去把那宫女追过来,定让她后悔说出这种话。”   他抬腿就要走,被人扯着后领子拎了回来。   “你去追她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   卫傅只要一想到,方才那小圆脸宫女一脸不屑地说不想侍候那劳什子太子,就满肚子怒火。   她怎么敢?   她竟然敢!   可卫傅也不想让人知道他堂堂的太子,竟然偷听几个宫女说话。   也是凑巧,今日他从外面回来,没走前面的宫门,反而走了后面的丽园门,谁知行经此地听见几个宫女在吵架,一时好奇就停脚听了几句,万万没想到竟会撞见这么一出。   “难道就这么放过她?”   小喜子边说边偷瞧自家主子的神色,“那圆脸宫女未免也太坏了,看她长得一副老实相,竟敢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还敢跟人打架,下手还那么狠,奴婢方才看她对着那宫女胳肢窝掐了一把……”   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仿佛自己被掐了那么一把也似。   “那地方被掐多疼啊,怪不得那宫女哭成那样!”   小喜子能看见,卫傅自然也看见了。   他虽不知宫里底层宫人的一些阴私事,但看出那圆脸宫女很会打架,腋下那地方不受力又足够隐蔽,是一处让对方吃了亏,但事后又不容易找到伤痕的地方。   而类似这种地方他还知道好几处,都是当初武艺师傅专门教过他的,没想到一个小宫女竟然也会这种下阴手的招式。   殊不知底层宫女太监打架,历来不罕见,多是因口角动手,宫女们打架一般都是小打小闹,也不过几个套路,拽头发扇巴掌抓脸,太监们招数可就多了,各种下阴手。   但由于在宫里,怕被上面知道后会受责罚,真正会打人的都不会给对方留下明面的伤,以防事后被追究。   方才福儿也是被紫绡纠缠烦了,才会使出‘杀手锏’一招致胜。   见主子一直板着脸没吭声,小喜子想了想道:“殿下,要不要奴婢去把这事禀了陈总管?”   卫傅俊眉一挑,瞥了他一眼:“你禀了陈瑾做什么?”   “让陈总管出面管一管,那几个好像是尚宫局这次送来的司寝宫女,却私下吵架还打架……”   卫傅皱起俊眉,露出厌恶的神色:“管她们做什么?女人在一起有不斗的?”   好像没有!   “那那个宫女呢?”小喜子气弱道。   “孤犯得着因一句两句话去对付一个小宫女?”卫傅微抬起下巴,倨傲道。   可他紧握着折扇的手,显然是记上仇了。   .   这暗中发生的一切,福儿并不知道。   她回去后,就先睡了一觉,起来后见三人都回来了,也没询问最后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次日,三人照旧去小斋,马嬷嬷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说什么,而是继续昨日未完的讲解。   今日马嬷嬷的讲解十分详细,何止是详细,如果说之前经过马嬷嬷的讲解,几人弄懂了侍寝是什么意思,大概过程是怎么样的,今天讲的更要深入一些,其中还讲了一些取悦男人的手段。   见三人都红着一张脸,紫绡反而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显然之前马嬷嬷几次留她,就是讲这些的。   马嬷嬷不光讲,还拿出了实物。   是一柄角先生。   福儿见过这东西,犹记得那会儿她才十来岁,一次宫中争斗,牵扯出一个太监和一个宫女,当初查抄那宫女屋子时,她和几个同龄小宫女钻在人群里看热闹,看到查抄出的箱子被扔在院子里,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其中就有一大一小两柄角先生。   当时她看那东西奇形怪状,不懂那是什么,就偷偷问了陈司膳。   陈司膳脾气好,很少疾言厉色教训人,那次却教训了她几句,事后才遮遮掩掩告诉她那是什么,并说这东西是宫中禁品,万万不可私藏之类。   马嬷嬷拿出的这柄角先生,却比她看到的那两个做工更为精细,似乎也更为逼真,反正看得福儿是心惊肉跳不已。   “你们也别害臊!之前说老身不愿用心教你们,如今老身可是把压箱底都拿出来了。”   马嬷嬷脸上带着淡淡的怨气。   之前福儿就有感昨日她走后,淑月碧玉和紫绡应该是达成共识,她二人不再去告发,紫绡则负责说服马嬷嬷不再藏私,今日马嬷嬷这一番行举,显然印证了她所想。   看来,她也算沾光了。福儿心中暗道。   ……   两个时辰后,四个宫女红着脸离开小斋。   这漫长的两个时辰对她们来说,也算颠覆了以前的认知,中间详细难以描述,总之这是马嬷嬷最后一次教她们。   之前福儿就在想,明明马嬷嬷教的东西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为何会拖了这么久,此时看来其实一天也就能教全了,之所以会拖这么久,大抵也是存着想私授紫绡的心思。   如今既已被戳穿,马嬷嬷估计也不想再多留,只想赶紧结束差事以免再节外生枝。   果然,她们回到小院没多久,就有人来通知她们,要给她们挪住处了,从这个小院挪到端本宫后面庑房。   .   端本宫乃太子住处。   所谓东宫,并不是指太子所住的宫殿叫东宫,而是指的整个宫殿群。以当下东宫为例,从东宫正门前星门到位于后面的丽园门,统统属于东宫的范围。   当初福儿她们是从丽园门进来的,她们所住的小院在丽园门附近,而端本宫在整个东宫中轴位置,介于前廷和后廷之间。   东宫虽没有皇宫大,又处在皇宫之中,但大致格局和皇宫差不多,都分前廷和后廷,普通的宫女太监若无必要是不允许去往前廷的。   第二天,四个宫女满心欢喜地收拾了东西,让人领着挪去了端本宫后面的一排庑房中。   还是一人一间屋子,不过这屋子比之前屋子要大一些,里外两间,装饰也要华丽些。   几人本以为来到这里,就要开始自己的差事了,谁知几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无。关键此地靠近端本宫,来往的宫人也多,上面吩咐她们无事不要乱走,竟不如在小院自由。   唯一让福儿值得庆幸的是,还是小安子负责帮她们送膳,倒没亏待她的嘴,她也就静静等待上面的处置。   福儿猜她们之所以被放置在这没人理,很大可能是因为太子不喜欢她们这些人。 第7章   不得不说,福儿真相了。   打从卫傅知道宫里给他送了几个司寝宫女来,他就极度排斥这件事。   要说他对这种事没好奇心是假的。他并非元丰帝独子,也非长子,排行为二,因嫡子的身份七岁被封为太子。   大皇子已于去年加冠封王前往藩地,他下面还有四位皇弟,三皇子年纪与他毗邻,比他小一岁,身边早就有人侍候了。四皇子小他两岁,如今也有了三个侍妾。哪怕是五皇弟,今年才十四,也有了司寝宫女。   年轻的少年,哪个不是血气旺盛?   可正值好奇之年,偏偏被管教甚严,极端的管束之下,如今又因要大婚给他送几个司寝宫女。司寝宫女是干什么,卫傅再清楚不过,他生来既是天之骄子,年轻,身份尊贵,文武双全,自然傲气。   一个年轻、傲气的天之骄子,能心甘情愿接受别人的摆布?   还是这种事被安排?   卫傅表面上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但身边奴才有意无意好几次提起这件事,他都选择了置若罔闻。   太子殿下不配合,奴才们能怎么办?   ‘身负重任’的小喜子,嘴上没急出火泡,他悄悄摸摸从弘仁殿溜出来,出来后对门外一个小太监摇了摇头,而后就回去了。   再度踏进弘仁殿,正想若无其事的回归原位,书案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干什么去了?”   小喜子吓得差点没摔个狗吃屎,忙稳住身子堆着笑道:“奴才出去想帮殿下换盏茶。”   “茶呢?”   本来就没茶啊,小喜子挠着后脑勺干笑:“茶、茶等会就来了。”   卫傅斜了他一眼:“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出去是做什么。”   偷眼瞧主子脸上没恼色,小喜子觍着脸凑了过去。   “其实陈总管也、也是是为了殿下好。”   卫傅睨他。   小喜子说得结结巴巴:“十月殿下就要大婚了,若是到时候……”   “你赶紧给孤闭嘴,小心孤让人拖你出去打板子!”卫傅羞怒道。   小喜子当即不敢吱声了。   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小喜子跟在卫傅身边多年,就算摸不清这位爷所有心思,但也能摸个差不离,知道这事急不得,越逼这位爷越逆反,谁知陈总管下午去了趟坤元宫,回来后就来了弘仁殿。   整个弘仁殿一片鸦雀无声,小喜子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   卫傅来来回回地踩着步子,手指着下面跪着的陈瑾,显然已经怒到极致。   “你很好,很好你!那孤若是不照你说的,你又如何?”   陈瑾半垂下头,波澜不惊道:“此乃皇后娘娘的命令,殿下……”   ‘砰’地一声巨响,却是卫傅一脚踢翻了香炉。   小喜子被吓得一个激灵,抬目就见主子怒气腾腾大步朝陈瑾而去。他腿本就长,三步两步就过去了,小喜子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殿下,主子,使不得,您息怒……”   卫傅一把拽起陈瑾的衣襟,将对方从地上拖了起来,双目几欲喷出火,“孤再说一次,别拿母后来压孤!”   陈瑾被扯得衣襟歪斜,模样狼狈,面容却十分平静。   “殿下乃一国之储君,我大燕国的太子,当喜怒不形于色,从容不迫,方为正途,不该因奴才一时之言,而气得方寸大乱。奴才领了娘娘的命,殿下即将大婚,要为皇家繁衍子嗣,殿下有了子嗣,太子之位方稳固,此乃祖宗家法,殿下……”   卫傅将他揪到面前来,两人几乎眼睛对着眼睛。   “好一个祖宗家法,以前管着孤时,怎么不说祖宗家法了?”   “娘娘也是为了殿下好……”   “好一个也是为了孤好!”   小喜子被吓得痛哭流涕,扑上去抱住卫傅。   “陈总管您快别说了,殿下您息怒……”   卫傅显然已怒到极致,偏偏小喜子整个人都吊在他身上,他挥也挥不开,抓又抓不掉,只能一把扔开陈瑾。   “你们真好,真好!尤其是你,真好!”他气得浑身发抖,点指着陈瑾。   小喜子哭道:“殿下,您息怒,有事好好说,千万别发怒。”   “孤连生气都不能生气了?”他怒道。   “若是传到外面……”   这时,陈瑾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理了理衣衫,又戴好自己的黑纱冠,一通弄罢,他还是那个稳如泰山一丝不苟的东宫总管太监。   “殿下知晓好歹,自然也清楚娘娘用心,该知道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   不知何时,陈瑾已经悄无声息地下去了,殿中只剩了卫傅和小喜子二人。   沉默还在持续着,两人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僵硬着,仿佛两座木雕。   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穿浅紫色褙子白护领的宫女,走了进来。   小喜子见了对方,忙动了一下,站了起来:“迎春姑姑。”   卫傅僵着身子,并未转身。   迎春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小喜子,走上前来。   “殿下还在跟陈总管生气?”   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却偏偏明知故问。可面上卫傅还是不想给迎春没脸,转过身来,在椅子上坐了下。   “姑姑怎么来了?”   迎春含笑道:“殿下不是知道奴婢为何而来,怎么还问上了?陈总管走后,娘娘怕陈总管太过愚直,惹怒了殿下,遂叫奴婢过来走一趟,奴婢临走时,娘娘还专门让奴婢带上了刚做出来的如意糕。”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尤其卫傅也算迎春看着长大了,对方虽是个奴婢,但他从未将对方当奴婢看过,再看对方亲手从食盒里端出点心来,更是让卫傅的气莫名就消了大半。   “还是热的呢,要不殿下趁热吃。”   “我吃不下。”   见太子明明生得人高马大,看外表也是个青年了,偏偏生起闷气来,犹如稚童一般。迎春没忍住,笑意弥漫上眼睛:“殿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生闷气。”   卫傅僵着脸:“孤没生闷气,就是吃不下而已。”   “说来说去,还是陈瑾惹了殿下生气。”   说到这里,迎春叹了口气:“知道殿下不喜欢听,但奴婢还要说一句,娘娘是为了您好,娘娘、奴婢乃至陈瑾,都是一心一意只为殿下好的。”   “娘娘和陛下也曾琴瑟和谐,只可惜帝王之家哪有真正的顺心如意,当年娘娘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这些年来,娘娘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殿下身上,娘娘乃殿下亲生母亲,十月怀胎,艰难诞下,娘娘怎可能不为了殿下好?”   “可……”   “殿下现在理解不了娘娘的苦心,也许以后就明白了。”   卫傅看了过来,对上的是迎春满怀关心的眼睛,他僵硬的脸渐渐和缓下来。他有些烦躁地挪动了下身体,最终什么也没说。   迎春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话题,又亲手服侍着卫傅吃了两块如意糕,方才离开。   走出端本宫,她在殿外看见等候已久的陈瑾。   “还是娘娘了解殿下,你走后让我来走一趟。”说着,她看了陈瑾一眼道:“殿下如今也长大了,又年轻气盛,有时你也要迂回些,别总是顶着头硬来。”   陈瑾默了默:“我已是迂回了又迂回。”   迎春何尝不懂,说白了太子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有主见,已经不再像以前,能凡事任凭安排,可娘娘对太子又太上心,甚至每一件事都想替他安排好。   一个要安排,一个不愿被安排,母子之间难免会冲突,她也劝过娘娘,可实在是劝不了,只能这样。   “我先走了,等会你若要进去还是悠着些。”   正说着,就见小喜子从殿里跑出来了,迎春对陈瑾使了个带着笑意的眼色,就忙走了。   小喜子来到陈瑾面前,道:“陈总管,殿下……”   .   福儿正窝在屋里睡觉,被人叫了起来。   去了紫绡屋里,才发现几个人都到齐了。   她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在一旁坐了下。   “你们叫她来做甚?反正她只管吃饱肚子就行,什么也不操心。”淑月看了福儿一眼,嫌弃道。   福儿当即站起来就想走,紫绡忙劝道:“如今不是争嘴斗气的时候,多个人也能多个主意,咱们也来这几天了,可上面一句话都没有,到底怎样也说不清楚,难道咱们就这么一直待在房里,什么办法都不想?”   “想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没想法?可我连找个人套话都没有机会,那些小太监都不理我。”淑月捏着帕子道,显然此举让她十分没有面子,她的脸色有些难看。   碧玉犹豫道:“我跟淑月差不多,除了给我们送膳的小安子,我跟别人搭话,人家都不理我。”   “看样子是有人发话,让人不准跟我们接触了。”紫绡叹了口气,又瞧到一旁颇有一副不关她事模样的福儿,不禁皱起眉,“你呢?”   福儿指了指自己:“我?她不是说我只管吃饱肚子就行了,问我做什么?”   淑月听见福儿拿自己方才说的话回怼,当即不满地竖起柳眉。   一见二人似乎要吵起来,碧玉忙道:“都这种时候,你们别吵嘴了。”   福儿懒得跟她们多说,站起来走了。   她一走,淑月见剩下两人也不像有什么消息的模样,站起来也走了,碧玉自然也留不住,跟着走了。   本是想凑在一起想个法子,如今却无疾而终,紫绡被气得够呛。   傍晚时,事情发生了转机,陈总管竟命人来叫她们去端本宫。   去的路上,来叫她们的太监道:“去了都机灵些,别惹了殿下生气,若是惹怒了殿下,谁都救不了你们。”   几人见这太监模样慎重,自然也顾不得高兴了,一路小心翼翼地进了端本宫。   因为沿路都有太监守着,她们也不敢抬头四处张望。进了殿里,殿中一片寂静,入目之间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弄得几人更是战战兢兢。   一通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殿堂,手臂粗的烛台高燃,将殿中照得灯火通明。殿中布置极尽奢华之能事,薄纱帘幔低垂,隐约有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在飘荡。   四人跪了下来。   因为低着头,也看不见殿中有什么人,只从眼角余光中见到正前方的宝座前,有一双穿着绣龙纹靴子的脚。   这才意识到那里就坐着太子,让四人不禁更是紧张。   “殿下,这便是尚宫局这次派来的宫女,来了后,奴才专门找人调教过,规矩都是极好的。”   一旁的小喜子暗暗叫苦。   陈总管你说别人规矩好,殿下说不定会信。可这四个?这四个不是前几天他和殿下刚好碰见的那几个打架的宫女?   卫傅自然也想起来了,更觉可笑,他虽是屈服了,但心中还有激愤,说出的话自然不好听。   “说这废话做什么,你直接说让孤在里面挑一个!”   陈瑾还是那副脸:“殿下要是想挑两个也成。” 第8章   卫傅被堵得一窒。   想发火知道对这老匹夫没用,而且他就算不满陈瑾,也清楚对方性格,他说这话不是故意气他,是他真觉得挑两个也成。   把他当成什么了?!他又不是种……   上面卫傅的脸色一阵变幻莫测,下面几个宫女虽不知上面为何是这种对话,但都听得懂话里的意思,听到陈总管说挑两个也行,福儿大窘之余,一阵羞耻感和茫然感上了心头。   羞耻是因为听懂了意思,茫然是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正当她茫然之际,突然听到一个男声响起。   “抬头。”   见主子脸色生硬,小喜子生怕再起波澜,忙道:“没听见殿下说了,快把头都抬起来。”   四个如花似玉的宫女抬起头,各自容貌也落入上面三人眼底。   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都颇有姿色,各有各的美。   感觉到有目光投视过来,淑月和紫绡忙摆出最惹人怜爱的模样,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太子,以求得怜爱。   福儿下意识就耷拉下眼皮,她这会儿心情还有些复杂,按理说已经走到这里来了,以她的性格,就该入境随俗,但她还没想好要不要争这个宠。   至于碧玉,她自认长得不如其他三人,胆子也不大,便打算走老实本分的路线,说不定能博条出路。   四人并没有发现上首的卫傅目光变得奇怪起来,他突然嘲讽地笑了起来,道:“陈瑾,这就是你说的规矩好的宫女?”   ……   陈瑾一头雾水,福儿几人也是茫然,唯独小喜子心中暗暗叫着苦。   他正想低头往旁边缩一缩,一道目光扫向他。   “小喜子,你来看看是否认得这几个宫女,孤怎么看着她们有些眼熟?”   小喜子满脸苦色,他可没漏下主子威胁的眼神,只能装模作样地凑近看了看,才犹豫道:“奴、奴才认得。”   “那你来告诉陈瑾,这几个宫女的规矩好不好?”   小喜子没办法,只能说。   听完小喜子磕磕绊绊地述说,陈瑾的脸色当即阴了下来,双目锐利地看向福儿几人。   而几个宫女早已脸色大变,跪在那里瑟瑟发抖,衣衫全被冷汗打湿,心中惊惧无法描述,只觉得今日要大祸临头。   淑月最先反应过来,她正想喊冤推脱,旁边突然扑来一人抱住了她。   “淑月你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福儿扶着淑月,满脸担忧之态,可在上面没人看到的角度,她一只手却威胁地掐在对方腰上,要挟她不准开口说话。   “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福儿感叹道,“此事明明另有隐情,你这么怕做什么?殿下与陈总管深明大义,定会明察秋毫。”   不等淑月说话,她略有些羞涩对众人解释:“她这是老毛病了,一害怕就瘫软说不了话。”   这一番变化让众人应接不暇。   小喜子半张着嘴,心想这宫女在搞什么。   这时,福儿却俯身对陈瑾就是一拜。   “陈总管明鉴,听完这位公公诉说,显然只看见事情的一部分,且因为离得远,似乎听到的话也是只字片语。奴婢虽是个宫女,但也懂的一个道理,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也就是说没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要妄下断定。”   陈瑾眯起眼睛:“你说。”   “当日的情形其实奴婢几人因一些小事产生了些小分歧……”   福儿信口胡编了一件小事,反正这事跟尚寝局马嬷嬷藏私啥的没关系。说着,她圆圆的小脸上露出有些羞涩表情,“女儿家本就小心小气儿,有些口角都是正常的,过一会儿就又都和好了,实在算不得是争吵。”   小喜子因心中有所顾虑,自然说得不够详细,只大致说了他和太子撞见了几个宫女吵架打架的经过,福儿恰恰是利用这种不详细,才混淆视听将此事归咎为女儿家的小分歧。   淑月虽被堵了嘴,但她在宫里待这么多年,也不是傻子,碧玉和紫绡更都不傻,见福儿只字不提尚寝局马嬷嬷,便知晓福儿另有深意。   “真是如此?”   福儿斩钉绝铁地点点头:“就是如此。”   卫傅被气笑了。   “那你们打架又是怎么说?”   小圆脸上满是冤枉之色:“奴婢等人没打架,是紫绡跌倒了,奴婢扶她时不小心也摔了。”   “那她为何哭嚎?”   苗头又指向紫绡。   还算紫绡不蠢,忙道:“奴、奴婢那是摔疼了,才会哭。”   福儿生怕卫傅不信,睁着眼说瞎话:“殿下,她摔得可狠了,脚都肿了,奴婢手也擦伤了,前两日才好。”   陈瑾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尤其福儿,才转头对卫傅道:“殿下,女儿家偶尔争嘴斗气都是小事,奴才见几人倒不像是没规矩的人,恐怕是小喜子误会了。”   卫傅被气了个仰倒跌,他们与其在说小喜子误会,不如直接说他是个瞎子算了!   这宫女如此,陈瑾也如此!   尤其这圆脸宫女,尤为可恨,当着他面就敢耍花招,方才她突然跳出来,那打算要说话的宫女当即闭了嘴,卫傅可看得真真切切。   还有她之前嘴甜地说殿下和陈总管定会明察秋毫,之后拜却只拜陈瑾,话也是对着陈瑾所说,仿佛笃定了陈瑾会帮着她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陈瑾为何会帮她们?   是因为陈瑾觉得他是故意找茬想撵走几人,想保这几个宫女。   卫傅并不蠢,相反他很聪明,只是他身居高位对下面宫人的一些事情不太了解,但并不是说他看不出来。   可前有小喜子顾虑众多,话说得含糊不清,被一个小宫女抓到漏洞,当着这么多人睁眼说瞎话混淆视听,关键他还不能反驳。   他堂堂一个太子,能在这跟几个小宫女分辨她们有没有打架?方才让小喜子出来说,就是以太子的体面,是不能搀和这种事,才借他之口。   现在倒好,几个人合起伙睁眼说瞎话来搪塞他。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宫女的错!   卫傅瞪了福儿一眼。   福儿接触他的目光,眼神闪了一下,还做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   这时陈瑾又道:“既然是误会,那就是算了。你们既已来了东宫,又身为殿下的司寝宫女,以后当谨言慎行。”   “是。”   这一次,四人倒是异口同声。   ……   小喜子也松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主子突然挑刺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搅黄侍寝的事,偏偏又让他出头,被皇后娘娘知道了,他恐怕脱不了罪。   幸亏这圆脸宫女机灵,睁着眼说瞎话,硬是逆转了局面,也算是救了他一回,可他却并不感激福儿,反而生出一种此女是个妖怪之感。   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唯一不满的,大约只有卫傅。   他何止不满,简直快被气炸了。   偏偏这时候陈瑾又用眼睛瞧他,还等着他挑人。   他怒极反笑,目光落在跪在那的福儿身上。   “就她吧。”   说完,卫傅就扬长而去了,留下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方才她们都低着头,自然不知那句‘就她吧’指的是谁。   直到陈瑾别有意味地看了福儿一眼,让她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几人这才知道挑中的竟然是福儿。   .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方才突然抱住我,不让我说话,是不是就是故意想在殿下面前表现?”淑月逼问道。   福儿绕开她:“你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若不是你想表现,你方才为何不让我说话?你……”   紫绡道:“淑月你小声点,之前那事才过去,你是生怕我们不受罚?”   淑月满脸不甘不愿,到底声音压低下来,她恨恨地瞪着福儿道:“让我说,你就是故意的!”   福儿心里本就烦躁,见她还拉着自己不丢,当即爆了。   “你想死,别拉着别人一起!方才你是不是想喊冤叫屈,把事情推给紫绡?你把事情推给她,以她的性格,你觉得她会不会攀扯别人?”   当然会!   “真在殿下和陈总管面前掰扯开来,你觉得谁能跑掉?是,我是跟紫绡动了手,但事情一开始是你挑起来的,碧玉是帮凶。”   福儿冷笑,盯着淑月眼睛,一字一句道:“到时紫绡跑不掉,我跑不掉,你跑不掉,碧玉也跑不掉,还要追根究底把尚寝局牵扯进来,再闹大点,我们背后的尚食局、尚服局、尚功局一个没跑。你觉得把六局把胡尚宫何尚宫牵扯进来,你是什么下场?你信不信,就算你躲在东宫,你的下场也不会好?”   淑月被逼得连连后退。   “我是故意表现?我是在救你,救大家而已!”   福儿进屋了,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淑月气急败坏道:“她什么意思?还要让我们感激她?”   可她转头一看,紫绡冷眼瞧着她,见她看过来,转身进了屋。   碧玉也打算走了,临走前小声道:“她说的没错,她那么解决最好,保全了我们所有人。而且她也冒了很大的风险,你没看见殿下方才那神色,就算选了福儿,恐怕也……”   淑月当即哑了声。   .   没错,福儿烦就烦在这点。   方才她那计策周全了所有人,但唯独疏漏了太子。   可那时她已经顾不上了,让淑月攀咬起来,只会牵扯所有人,让事情越发不可收拾,所以她利用太子似乎不喜她们,而陈总管想留下她们的心态,故意混淆视听过了这一关。   但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堂堂太子报复心竟这么重。   福儿自然没觉得太子选了她,是想给她恩宠,她让他大失脸面,指不定等会儿还有什么等着她。   就当福儿心里正烦着,门外来了个小太监唤她。   唤她去干什么?   沐浴更衣。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陈总管为何让自己回去收拾收拾,恐怕让她收拾是假,知道她们几个宫女没吵明白,让她们下去说清楚才是真。   福儿被带回端本宫西面一间庑房中,看房里布置似乎是专门用来沐浴更衣的地方。   这让她想起以前还是小宫女时,听宫女们在一处闲谈,说起娘娘们是怎么服侍陛下的。   高阶的嫔妃也就罢,陛下通常会去她们的宫里找她们,可若是低阶嫔妃,就会被召至甘露殿侍寝。   通常是陛下先翻了牌子,到晚上就会有小轿去接嫔妃,等到地方后先要去偏殿沐浴更衣,再至寝殿侍寝。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实际上并不是,怕嫔妃身上会带有不干净东西染给皇帝,通常有专门的人服侍沐浴。   福儿还知道一般服侍沐浴的都是些老嬷嬷,这些老嬷嬷手重还不知怜香惜玉,宫妃怕沐浴时吃苦或被人羞辱,一般都要给嬷嬷些好处,有了好处,那些老嬷嬷才会下手轻点。   这些都是福儿听人说的,可能有些夸大,但流程应该是真的。之前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挑中,此时被领到这地方来,她才想起这件事。   正当她心中忐忑时,领她来的小太监道:“咱们东宫没有宫女,姑娘就自己沐浴吧,洗干净些,可别恶了殿下。” 第9章   这太监年纪不大,估计也是被人吩咐要这么说的,红着一张四方脸。   福儿一愣,也没忍住脸红得像抹了胭脂,忙点了点头。   小太监出去后,屋里只剩了福儿一人。   浴桶里的热水已经备好的,水里还放了些花瓣,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花香。福儿在宫里这么多年,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可此时她心乱如麻,根本顾不得这些。   不洗肯定是不行的,那小太监出去后没走远,就在门外守着。   福儿咬了咬牙,脱掉衣裳,进了浴桶。   热水温度适宜,鼻尖是淡淡的花香,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方才太子气成那样,选了她并不代表会让她侍寝,说不定就是为了惩治她泄气,但他身为太子,注重体面,应该也不会用太过分的手段。   没见着方才他顾忌体面,根本不好下场跟自己分辨?这样的人并不难对付。   这么想想,福儿渐渐放松下来,心里总算没那么紧张了。   ……   门外传来小太监询问声,福儿这才发现自己洗的时间有些久了。   她穿好衣裳,去开门。   小太监进来,见她模样就是一愣。   “你侍寝还穿这身衣裳做甚,不是给你准备衣裳了?”   福儿不知所以然,小太监有点急,去一旁的几子上拿起几件衣裳。   这哪是什么衣裳,就是一层薄纱,和两个薄布片,方才福儿就看见了,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衣裳。   “一定要穿?”   可能是福儿的表情太诧异,让小太监又红起脸来。他很小声,还有点别扭道:“上面交代让你穿这个。”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福儿见小太监快急哭了,忙道:“你别急,我去换。”   .   等福儿再出来,像换了一个人。   那衣裳也不知谁准备的,就一个肚兜一条亵裤,再加外面一层薄薄的纱。那肚兜用的布料太省,也可能是没考虑到福儿会有这样的尺寸,她穿上肚脐眼都在外头,那亵裤腰又低,半截腰肢露在外面。   偏偏那层纱又太单薄,穿了真跟没穿没什么区别,反而多了些半遮半掩的暧昧味道。   福儿本就生得圆润白皙,平时穿着宽松的宫女服,梳着双螺髻,看着显小,根本不像十八岁的大姑娘,此时这身穿着倒显出了她平时藏在衣裳下的丰满身段,让她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的妩媚。   “你怎么还多穿了一件?外面是不能穿衣裳的。”小太监急道。   福儿拢着衣襟:“我看这离寝殿还有一段距离,不穿外衫怎么出去?”   “那等会儿到寝殿,你记得把外衫脱了,要不被人看见,不光我要受罚,你也要受罚。”   福儿只能答应下来。   .   五月的天,即使到了晚上也不会冷。   福儿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总觉得冷飕飕的,一路低着头跟在小太监后面走。   到了寝殿,小喜子从内殿走出来,看了福儿一眼。   “进去了,记得规矩些!”   他的口气并不好,显然还记得福儿方才干的事。   福儿低低地嗯了一句,正打算跟在后面进去,那方脸太监突然叫住她,对她使了使眼神,她这才想起来外衫是要脱下了。   她一咬牙把衫子脱了,跟在后面进去了。   ……   寝殿里帘幔低垂,紫檀麒麟踩球宫灯静静地绽放出晕黄色的光芒。   见小喜子站定住,又暗示她赶紧跪下,福儿忙跪了下来。   从眼角余光,她能看见床前坐着一个人。   对方没有说话,福儿也不敢动,静静地跪着。   跪了一会儿,她有些忍不住了,悄悄抬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   福儿是见过太子的,却是远远瞧见过几回。   只记得对方身量很高,满身贵气,每次身边都是拥簇着许多人。   倒是总听人说,太子殿下长得如何如何俊,此时福儿倒是瞧见太子如何俊了,但他脸色并不好。   “还站这做甚?”   福儿一个激灵,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这话是太子对小喜子说的。   小喜子干笑了两声,麻溜地下去了。   殿中只剩了两人,福儿怯怯地瞧了卫傅一眼,正巧对方也看了过来,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   “这会儿知道怕了?晚了!”   果然是个心眼小的!   福儿入宫以来,看似之前过得不错,其实并不是一帆风顺,旁的小宫女刚入宫吃的苦,她都吃过,自然知道对付小心眼的人,就不能硬杠。   尤其是对方权力地位比你高时,老实认错才是正途。至于之后若有机会,再报仇也不晚。   “奴婢知道错了。”她小声道。   卫傅冷笑:“你知道你哪儿错了?”   “殿下说奴婢哪儿错了,奴婢便是哪儿错了。”   卫傅被气笑了,合则根本不知道哪儿错了,只是形势不由人!   “你过来。”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脚边的位置。   福儿脸色一变,心里不想过去,又怕触怒他让场面无法收拾,犹豫几息,方走过去跪了下。   她跪在那里,小心翼翼抬头,瞧了瞧卫傅的脸色。   “殿下乃天龙之子,身份尊贵,奴婢不过一小小的宫女,是万万不敢揣测殿下心思的。若是奴婢有哪儿做错了,惹了殿下不悦,殿下尽管罚了奴婢便是,奴婢绝无怨言,还望殿下万万不要气坏了自己。”   卫傅低头瞧她:“小嘴倒是挺会说。”   福儿满脸真诚道:“奴婢不是会说,奴婢是真心这么想,只望殿下身体安泰,千万别因奴婢生气。”   还别说,她生就一副乖巧讨喜的模样,此时做出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倒还真能唬人,若不是卫傅见过她私底下的样子,还真要被她骗了。   她此时看着多么乖巧柔顺,就衬得之前她就有多么可恶。   卫傅一看见这张脸,就想到之前她一脸不屑地说他是劳什子太子,还有之前睁着眼说瞎话的模样。   “你是不是觉得孤是太子,不好跟你这个小宫女计较?”看她脸颊白白嫩嫩又肉肉的,卫傅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没忍住捏了上去,“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孤全知道,别以为几句软言软语,就能唬过孤。”   福儿承认自己脸上肉多,但那都是软肉,小时候总被人拧脸蛋子也就算了,长大后可没人敢在她头上动土。   可如今脸在人手,她又不能反抗,只能悄悄用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顷刻泪珠出来了,眼圈也红了。   “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殿下饶了奴婢。”   “不是说不稀罕进东宫,说孤是劳什子太子,你的胆子呢?”   福儿心里一个激灵。   她以为太子那日只看见后半段,殊不知人家这时就在了,怪不得之前会气成那样,她那哪是睁着眼说瞎话,明明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奴婢那是跟人吵架,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都是奴婢的错,殿下莫生气。”   “你不说你没吵架,就是一时口角?”   “陈总管那么凶,奴婢也是怕被罚,才会斗胆说了谎……呜呜呜……殿下,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小声抽泣着,巴掌大的小脸在他掌心里,那哭的模样看着要多可怜就多可怜,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奴婢计较……”   ……   卫傅到底是男子,还是太子,何曾这么欺负过一个女子?   哪怕她是个宫女,见她被自己‘欺负’成这样,当即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那你可知道错了?”   福儿点头如捣蒜:“知道了,奴婢知道错了。”   卫傅瞧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看似老实乖巧的面孔下还藏着什么东西,而且让他就这么放过她,他哪里解恨。   想着今晚总要应付过去,他还要用上她,他纡尊降贵地松了手,道:“既然你已诚心悔过,孤就暂且饶了你。”   不等福儿心中升起喜意,他又道:“不过大罪可免,小罪难逃,孤就罚你给孤捶腿捏脚,小惩大诫。”   不就是捶腿嘛,这个她行,只要他能不找茬,别说捶腿了,给他捶一晚上都行。   殊不知卫傅恰恰就打得这主意,他也不换姿势,大模大样地就那么坐着,盯着福儿。   福儿不敢耽误,忙摆出最老实最乖顺的姿态,给他捶腿。   捶了几下,卫傅有些不满道:“你怎么这么大的劲儿,孤的腿又不是木头做的,轻点儿。”   福儿放轻了力度。   他又道:“别光捶,捏一捏。”   福儿瘪了瘪嘴,也不敢反抗,又换了捏的。   这一次,卫傅终于满意了。   可还没持续多久,他又觉得自己这么坐着太累,既是享受,自然要怎么舒服怎么来,便将两只腿挪到床上,半靠在软枕上。   他是舒服了,福儿却不舒服。   没有太子命令她不敢起身,可这种姿势,只能捶他到一边的腿不说,她还得抻着脖子,够着胳膊,实在是难受至极。   没坚持一会儿,她就有些摇摇欲坠了,再说光盯着一边捶,卫傅也不舒服。   他瞧了她一眼,斟酌道:“孤准你上了榻来,但你给我老实些。”   她当然老实,他以为她会想做什么,勾引他?   这些心思自然不能袒露在外头,福儿忙摆出最乖巧的模样点了点头,卫傅这才示意她到榻上来。   福儿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跪久了,腿又麻又酸,刚站起来脚下一个不稳,往前跌了过去。   之前她一直跪着,那会儿卫傅正生着气,也没看清楚她穿的什么衣裳,此时两人离得这么近,她又突然扑到他腿上。   这一站一倒的姿势,足够让卫傅看清那层薄纱,还看见薄纱下雪白的臂膀和纤细腰肢,以及腰肢上那高……   他面红耳赤,仿佛被烫了似的,一把将福儿搡了开,自己也往床里面避了避。   “你穿的那是什么衣裳?孤就知道你这宫女没安好心,就想着勾引孤!”   福儿冤枉死了,委屈道:“这衣裳是奴婢沐浴时,旁人给备好的,还专门吩咐奴婢就得这么穿。”   又是陈瑾这老匹夫搞出来的事儿!?   此时卫傅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恢复了坐正的姿势,却不再是慵懒的半靠着,而是正襟危坐。   “真是如此?”   福儿委屈地点点头:“奴婢也不想穿成这样,都没脸见人了。”   “那算了!”   他眼神闪烁地看了福儿一眼,触之既离,又似下了什么决心,咬牙道:“那你上来吧,但记得不准勾引孤!”   福儿还想他直接把自己撵出去才好,没想到这么就算了。她心里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准站起来,爬着上来。”   福儿以为他是故意羞辱自己,直到看见他躲闪的眼神,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羞辱自己,而是……   是因为她这身衣裳?   福儿低头瞧了瞧自己,一时也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她拢了拢薄纱的衣襟,根本无济于事。   “你、你扯那衣裳做甚?赶紧上来!”   福儿忙不敢耽误了,伏着身摸上榻。   上了榻后,她也没敢乱动,乖顺地跪在床角。   “把帐子放下。”   福儿心里有些疑惑捶腿为何要放帐子,但他这么吩咐了,她也只能照着去做。   帐子放了下,卫傅拧着俊眉,脸色阴晴不定。   福儿怕触怒他,低着头,也不敢去看对方。   忽然,他躺了下来,来回换了个好几个姿势,才决定平躺着,又扯来床里面的薄被将自己盖住,只留了一双小腿在外面。   “你就在那给孤捶腿捏脚,不准动不该动的地方。”   “是。” 第10章   床帐子放下后,似乎整个天地就剩这一围方寸。   灯光照进来已经很微弱了,也显得里面有些暗。   地方小,其他东西无形就会放大,福儿鼻尖都是淡淡的龙涎香的气味,她觉得太子身体有些烫手,似乎男子跟女子不一样,要热一些。   而且肌理也不一样,她的小腿就是软软的,即使有些硬肉,也被软肉包着,太子的腿却是硬邦邦的。   据说太子会武,也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经过方才的事,福儿已经发现太子虽身份高贵,但并没有宫里一些主子们的坏习性。似乎不太会仗势欺人,还有些幼稚冲动,她本以为自己这一遭在劫难逃,没想到最后他也就罚自己捶腿。   她瞧了瞧那边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的太子,心里想起很久以前陈司膳对自己说的一些话。   “真正出身高贵的人,是不太会刁难下面的奴才,倒不是说她们会感同身受,站在奴婢们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而是她们的出身见识乃至学识和涵养,都不会让她们做出太有失身份的事……若有一日能逢上一个怀有慈悲之心的主子,这将是阖宫上下的福气,像太祖皇后,她就这么一个人……”   “姑姑为何会提起太祖皇后?”   “你不是一直想出宫,若没有太祖皇后,可没有宫女二十五就能出宫的福气。会跟你说这些,还不是你太会惹祸,若哪日你惹祸惹到主子头上,说不定明白这些会让你逃出生天……”   ……   福儿已经捏得有些累了。   太子的腿太硬,她这么一直按着实在手酸。   见床头那一直没有动静,她就想停下来歇一会儿,谁知刚停下来,那边就动了一下。   她有些尴尬,小声道:“殿下,你还没睡着啊?”   卫傅气闷地掀开被子,朝这里看来。   “你是不是等着孤睡着了后好偷懒?”   福儿见他脸色不甚好,心想他可真是个小心眼。   “奴婢哪能偷懒呢,殿下不让停,奴婢是不敢停的。”   他哼了哼,“那你还不继续!”   福儿已经来来回回把他两条小腿捏遍了,又不敢把手伸进被子里,想了想他说还要捏脚,就把小手伸到他脚上。   他的脚很白,脚背上有明显的筋骨感,看起来很稳健有力,谁知她手刚伸去捏了一下,对方就像被烫了似的把脚收了回,人也忽然坐了起来。   福儿愣道:“殿下,是不是奴婢捏疼你了?奴婢天生力气就大,打小就这样。”   卫傅脸色阴晴不定,闷声道:“不是。”   “那是痒了?有些人的脚是怕痒,尤其是脚心,奴婢不碰您脚心就是。”   “你怎么知道有些人的脚怕痒,你还给谁捏过脚?”   卫傅突来一句,让福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怎会问这个。   但她还是老实道:“奴婢没给人捏过脚,但小时候在家里,我给弟弟洗脚,大姐给我洗脚,我们都会怕痒。”   就在这时,帐子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福儿当即停下说话,眼神疑惑地看了过去。   卫傅直接变了脸色。   就在福儿心想他为何会变色时,卫傅突然将帐子掀了开,有人哎呦了一声似乎摔倒了。   再看发现竟是小喜子趴在地上。   “你在这做什么?”卫傅额上青筋毕露。   “奴才、奴才……”小喜子想装傻,想插科打诨,无奈上面的眼神灼似火,只能缩着脖子小声道:“奴才是来送东西的,顺便跟殿下说一句,司寝宫女头一次侍寝后也要验元帕……”   话音还没落下,一个枕头从上面砸了下来。   他不敢躲,接住枕头后,抱着枕头挡住自己的脸。   “是不是陈瑾让你来说的?”   小喜子缩在枕头后面干笑,半晌嗫嚅道:“一直有这么个规矩……”   卫傅脸色分外难看地看了福儿一眼,又去瞪他:“你给我滚,让藏在边角缝的都给我滚出去,再让孤发现你们听孤的墙角,孤要了你们的脑袋!”   话音刚落下,只听得一阵窸窣之声,几个不知藏在哪儿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去了,福儿这才知道她以为寝殿里没人了,原来竟一直有人。   再看小喜子,她不禁也有种羞恼之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   枕头被小喜子送回来了,他还体贴地把床帐子拉了上。   下去时,还故意弄出些动静,让帐中人知道他是真的下去了。   福儿想到小喜子方才的话,再感受这个氛围,哪怕头铁脸厚如她,也不禁有些心慌气短,局促羞窘。   卫傅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了。   他半天没吱声,脸色阴情难测,目光时不时在福儿身上巡睃一下。   福儿被他看得心惊肉跳,又不敢说话。   “他们这是逼着孤幸了你!”见福儿瑟缩了一下,他又道:“你也会害怕?你不是一向胆子很大?”   说话间,他已经把她拉了过来,福儿挣了一下,没挣脱,遂也就不挣扎了。又见他明明咬牙切齿说着话,气势汹汹的,偏偏给人一种色厉内荏之感,福儿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奴婢没笑,奴婢哪有笑?”   “你这可恶的宫女!别以为孤看不出你的狡猾!你这会儿是不是心里正美着?心想孤要临幸你了,你要飞上枝头了?”   他脸可真大,不光大,还想得美。   可他是太子,真可以脸大又想得美,关键自己还不能反驳。   “没,奴婢不敢这么想。”   “是不敢想,还是心里想了不敢说?”   “是真没想。”   “你没这么想最好,你要记得就算孤临幸了你,也不代表什么!”   “……”   ……   “你躺好。”   “奴婢躺好了……”   福儿瞄了眼方才小喜子塞进来的白帕,将东西拿了过来,在床上铺好。   卫傅嫌弃地把脸偏在一旁,“你铺这东西做甚?”   “方才不是小喜子公公说,说要、要验元帕?”   他不说话了。   福儿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躺了下。   卫傅偏脸看了看她,还是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嫌弃道:“把衣裳脱了,怎么还等着孤帮你脱衣裳?”   福儿只能又坐起来,把外面那层纱脱了。   “都脱光,没有嬷嬷教你怎么侍寝?陈瑾不是说找人调教了你们?”   本来该是羞涩屈辱,可见堂堂的太子竟然这样,福儿也不知为何有种啼笑皆非之感。而且她也有点恼了,他跟陈瑾使气,冲她撒什么气?   “嬷嬷没有教自己脱衣,嬷嬷说到时殿下会帮奴婢脱。”   “这是什么嬷嬷?孤看她就是胡说八道!难道还要孤来服侍你?”说是这么说,他还真伸手过来要帮她脱衣裳,虽然满脸嫌弃。   当那只手伸过来,福儿即使胆子再大,也不禁抖了抖。   正紧张着,她竟发现太子的手也在抖。   想着他不会,又要面子,还别扭爱生气,福儿实在不想这么折磨自己,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想到这里,她一把将人拉了过来。   卫傅没防备,一头扑在她身上。   正当他想挣扎,斥骂这大胆的宫女时,突然眼前黑了下来,竟是这胆大妄为的宫女用被子将两人蒙了住。   一双柔荑环上他颈子,他忙挣扎道:“你这宫女,你、你想做什么?”   他听见那可恶的宫女说:“殿下,奴婢知道你不会,奴婢也不会,用被子挡着些就没那么紧张了。”   你才不会!   .   事实证明两人都不会。   一个是真不会,一个是心里会但没实操过。   蒙着被子确实没那么害羞了,两人藏在黑咕隆咚的一方天地里各种折腾,主要是福儿折腾,卫傅抱怨。   福儿也不知为何,明明正羞窘时,偏偏他那么多话。   她心里那个气,就去堵他的嘴。   他一边嫌弃她这个大胆宫女竟敢咬他的嘴,一边回咬回去,最终成事时福儿是又疼又气,可很快她就没功夫气了,全剩了疼。   长这么大就没人敢这么欺负她!   福儿又气又疼,一口咬在他肩头上。   ……   “你敢咬孤?”   事罢,卫傅才发现自己肩头被咬了一口,徒然变了脸色。   再去看福儿。   小圆脸上一片煞白,发丝凌乱,眼角还带着泪,偏偏嘴唇又红又肿,颈子上还红了好几块。   这让他接下来斥责的话顿时消了声,他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下,“你没事吧?”   福儿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真想现在就去找马嬷嬷质问,什么开始疼后来就不疼了会觉得美?这老虔婆肯定藏了坏,故意这么说的。   “你要是没事了,就回去吧,孤要、孤想歇了。”   一股气直冲福儿脑门,她都这么惨了,还没喘口气,他就撵她走,她都怀疑自己能站起来。   “动不了。”她忍着气道。   “这、这么严重?”   他犹豫地瞧了她一眼,觉得她应该没说谎,毕竟脸还白着。   沉默了几息,他又看了她一眼:“要不——孤找太医来给你看看?”   福儿忙顾不得气了:“不用!”   话说出口,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急,又有些虚弱道:“让奴婢缓一缓,歇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福儿龇牙咧嘴坐了起来。   背着身先把衣裳穿好,才摸索着要下榻。这期间卫傅一直背身坐着,耳朵却竖了起来,听着她的动静。   听着她摸摸索索穿着衣裳,听着她吸气抽气,直到她到床边要下去时,才没忍住看了她一眼。   “孤叫人送你回去?”   福儿没说话,想站起来,谁知脚下一软,幸亏她及时抓住了床柱子,才没摔倒。   卫傅被烫了似的收回半伸出的手,忙站了起来,扬声叫人。   很快就有人进来了。   “送她回去。”顿了顿,又道:“给她拿件披风。”   说话之间,卫傅一直没正眼看福儿,可小喜子多精一人啊,见这副模样就知事情肯定是成了,心里那个喜悦啊,不比自己开荤差到哪儿去。   当即让人拿了件披风来,让福儿裹好后,方让两个小太监搀着她下去了。   等人走后,他美滋滋道:“殿下,奴才服侍您沐浴?”   卫傅瞧他满脸喜色,又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一时间似怒又似喜,脸色怪异得狠。   “你高兴个什么?”   小喜子自然看出主子不是真怒,觍着脸笑道:“替殿下高兴,殿下终于……”   没等他说完,卫傅给了他一脚。   卫傅大步走进浴殿,小喜子跟在后面进来了。   “殿下其实不用难为情,这有什么啊,每个男人都有这么一遭,奴才虽不是男人,但也知道这是大好事。”   他嘿嘿笑着,笑得极为猥琐。   “你懂得倒是多!”   一个沾着水的湿帕子扔到他脸上来,卫傅板着脸背过身去,半天没说话。   小喜子也不敢多嘴了,小心翼翼侍候沐浴。   直到卫傅从水里出来,擦干了身体,又换了身清爽的寝衣。   见殿下一直剑眉紧缩,小喜子不禁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说那宫女方才服侍得不好?”   “是不是那大胆宫女惹着您了?奴才这就去禀了陈总管……”   卫傅一把揪住他,咬牙道:“你做什么?她没有服侍得不好。”   “那、那是?”   “她好像很疼。”   小喜子一个激灵,又见主子似乎很认真苦恼的模样,他干笑起来:“女子头一回都这样,下次就不会了。”   卫傅睨他:“你怎么知道?”   “奴才听人说的啊,难道殿下不知……”   话说到这里,小喜子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当即缩了缩颈脖,没再继续说下去。   卫傅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11章   福儿回去后就睡下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起来后,她想要些热水洗个澡,昨天她半夜回来,根本没地方弄热水,就随便用凉水擦了下。   打开房门,谁知门外站着个人。   “小安子?”   “福儿姐姐,恭喜你了。”   福儿让他进来说话。   “恭喜我做甚?”   小喜子满脸与有荣焉的喜色:“当然是恭喜姐姐拔了头筹,如今东宫的人可都知道了。”   拔了头筹?   福儿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这种说法仿佛太子就是那花楼的姑娘,初夜被她抢了也似。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当然要恭喜,这可是大好事。”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小安子和福儿也算混熟了,尤其他最近帮福儿夹带吃食,没少跟着沾油水,本就是个圆脸,现在脸更圆了,挤眉弄眼时,也多了分滑稽感。   “这头一个和后面的那些可不一样,姐姐以后就懂了。”   见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福儿可真好奇了。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小安子见福儿不懂自己意思,有些着急起来,“您想想,这头一个能跟其他人一样吗?”   “这能有什么不一样的?”福儿失笑。   “肯定不一样!就拿陛下说,姐姐你知道安嫔吗?她就是陛下的头一个,当年几个司寝宫女,就她一人捞到了名分,开头就封了淑女,等陛下登基,拿了贵人的名分。   “要知道这位可比陛下大了好几岁,早就没宠了,也没有生养,后来陛下大封后宫时,也没忘了她,给她晋了嫔。这头一份的感情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姐姐能有福气拿到这个恩宠,以后可受用不尽的好处。”   见小安子说得口沫横飞,把这‘头一份’的恩宠说得神乎其神,福儿虽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有质疑。   无他,她是知道安嫔的。   当初宫里传闻要给太子挑选司寝宫女,私下宫女们把许多事都打听清楚了,不乏有人寄望能成第二个安嫔的。   可福儿却有些不明白,这安嫔第二有什么好当的。   难道说当一个没宠的娘娘就真那么好?   不说这些,此时小安子满脸替她高兴的喜色,福儿却根本没感觉到喜气,反而觉得有一种影射之感。   想想,岁数比正主儿大,早就没宠了。   好吧,虽然她就比太子大一岁,若是认真算,连一岁都没,也就大月份。可大就是大啊。   尤其人家还不待见她。   昨晚忙不迭撵她走,还历历在目呢。   指不定她以后还不如安嫔!   这么想想,福儿也没了兴致,尤其她身上还有些不舒服,当即打断小安子,让他想办法帮自己弄些热水来,她想沐浴。   “姐姐想沐浴?你等着,我这去找人给你弄些热水来。”   说着,小安子便要走,福儿拉住他。   “我给你些银子。”   以往每次淑月几个想要热水沐浴,都是找小安子,而且还要给银子。福儿因跟小安子熟,小安子搭空给她送过热水,说不要她银子,反正那几个给了,顺便。   还跟她说过,其实这银子也不是他收,他是管送膳的,热水是其他人管,他找人办事自然要给人好处,分下来他就只能落个零头罢了。   所以福儿才说要给他银子,总不能让他给掏银子。   “要什么银子啊,姐姐你等着就是。”小安子不以为然道。   .   不多时,热水就送来了。   是两个小太监送来的,除了热水,还给她抬了个浴桶。   本来福儿打算要一桶热水,擦洗一下便罢,她们几个房里都没浴桶,之前就是这么洗澡的,谁知却给她送了个浴桶来。   关键那两个小太监特别殷勤,笑眯眯的,不光帮她把浴桶放好了位置,还帮她把热水倒进了浴桶,临走时还说这水太多不好倒,等会他们会过来收拾。   “行了行了,再耽误水凉了。”小安子在一旁撵人。   “怎会凉?”其中一个小太监指了指旁边的木桶,笑眯眯地道,“这桶里都是热水,姐姐若是觉得水凉,把热水加进去便是。”   “有劳你们想这么周全。”福儿笑道。   “算不得什么。”   小太监还想说什么,被小安子硬赶着出去了。   三人拉拉扯扯到了外面,小安子才变了脸色:“你俩够了啊,干什么呢,我可提前占了位置。”   两个小太监也不恼,嬉皮笑脸道:“准你占位置,就不准我们插空献点殷勤?你小子可真够贼精的,跟这位混得可够熟,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当然忘不了!”小安子笑斥道,“赶紧走吧你们,别在这儿碍眼!”   等二人走后,小安子又进了屋里。   “姐姐这回可信了吧?这些小的可一文钱都没花,你瞧瞧这两个狗东西殷勤的!”   福儿自是看出端倪,也看出小安子为何在自己面前如此表现。   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就怕到时对不住小安子如此看重她。   ……   福儿沐浴时,小安子也没走,就在外面守着。   等她沐浴完,那俩小太监又来了,和小安子搭着手把浴桶和水都收拾了。   临走时,送水的小太监说,其实这浴桶可以送给她的,只是这屋里放不下,还让福儿以后要用热水尽管跟他们说就是,保管一应都俱全。   几间房都在一处,这边的动静旁边几间屋自是没漏下。   碧玉和紫绡也就罢,淑月站在自己的房门前,一个劲儿往这边瞅,只是福儿在屋里没看见,小安子几个倒是看见了,却无人在意。   宫里就是这样,人情世故都十分现实,人人都喜欢烧热灶,等哪天你自己成了热灶,自然不愁人来烧。   中午小安子送膳时,又透露出一个消息。   福儿的膳食规制改了,被提了一等。   以前她们在小院时,是吃的普通宫女太监们吃的膳,挪到这里后被改为一荤一素。如今福儿的膳被改成了四菜一汤,其中可以有两个荤菜。   按照小安子的说法,这是半个主子的待遇。   等以后有了名分,最低等的淑女也有六菜一汤,还有瓜果点心的份例。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说法,下午来了几个太监,给福儿送了些东西。   其中有细棉布两匹,绸缎两匹,成衣四身,金银簪各一,珠花、绒花各两朵,以及一些胭脂水粉。   这就意味福儿以后可以不用再穿宫女服了,也不用梳双螺髻,可以按照现有之物随意打扮,虽从名义上还是宫女,却又不等同普通的宫女,有点类似民间的通房丫头被开了脸。   之前淑月还能保持只酸不开腔,这下有些忍不住了,她还没蠢得当即去找福儿麻烦,而是先后钻进了紫绡和碧玉的屋里。   只可惜紫绡和碧玉的城府都没她那么浅,并没有回应她什么,这可把她气得够呛,扭头回去时,心中暗想就算被她抢了个头,又能怎样,指不定马上就轮到她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这么想的似乎并不止她一人,因为临近傍晚时,三人都找小安子要了热水沐浴。   小安子前脚收了好处去办,后脚就把消息告诉福儿了。   福儿默然,不过她心里也有点好奇,今晚太子可会招其他人侍寝?   .   夜色降临。   随着天渐渐暗了下来,东宫各处都掌了灯。   庑房前的宫灯也被点了燃,本来这几盏宫灯是给这条廊庑和宫院照亮的,但由于悬挂在每间房前的廊下,宫灯整体为红色,四角还垂着大红色的流苏,倒生出些别的意味。   在夜色中,远远朝这里看过来,仿佛悬了四个红灯笼。   福儿用完晚饭就想睡下了,只是见外面天还没黑,就强撑着等天黑下来才去睡了。   不同于她如此心大,另外三间屋里的人等过昨天陈总管派人来叫她们时间,又等过了戌时,一直到进了亥时,几间屋的灯还依旧有些不甘心地亮着。   一间房门被悄悄打开,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门外宫灯的光亮和屋里灯光,将她影子拉得有些长,她小心翼翼的,以至于刚出来时被自己拉长的影子吓了一跳,站了站,才忍住惊慌。   她伸头往旁边几间屋子瞧了瞧,见其中有间屋里的灯已经熄了,她露出晦涩的神色,又见另外两间的灯还亮着,她悄悄回到门里,关上房门。   ……   等卫傅用罢晚膳,天已经黑了。   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决定去演武场一趟。   “殿下,这会儿天都黑了,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演武场?”小喜子道。   卫傅瞥了他一眼:“孤今儿读了一天书,倦得慌,歇之前去出些汗。”   “殿下若是倦了,叫个司寝宫女来服侍多好,何、何必去那演武场出汗……”   剩下的话,在卫傅的斜视下消了声。   “你再话多,孤就把你送给陈瑾,让你跟着他去!”   小喜子当即不敢说了,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等卫傅从演武场出来,已经亥时了。   演武场位于端本宫后部西北侧,经过一座穿殿再过凝宁门就到了,平时卫傅都是走东侧的路,偏偏他这趟去的时候走的东边的路,回来时走的西侧。   小喜子本有些疑惑,怎么走到这里来,直到看到那四盏红色宫灯,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这不正是那几个司寝宫女住的地方?   难道说殿下其实已经尝到滋味,但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招人来侍寝?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卫傅脸色,见他脸色有些怪异,俊眉拧着,眼中有火光,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他不解地顺着看过去,很正常啊,几间房里都亮着灯。   不对,有一间屋里的灯是熄了。   这是哪个宫女?主子都没歇,她竟敢歇?   “胡乱张望什么?还不快走!”   小喜子忙不敢张望了。   夜色中,三间房里的灯安静地亮着,一直到过了亥时才熄了灯。   而小喜子回去后才意识到熄了灯的是谁,主子为何会恼。   嘶…… 第12章   昨天睡得太晚,以至于淑月几个第二天早起时都没什么精神。   倒是福儿睡得极好,一改昨天的无精打采。   出来打水洗漱时,淑月瞧见福儿容光焕发的模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今儿福儿有精神与她打嘴官司了,挑了挑眉道:“你瞪我做什么,我又没惹你。”   “你别嚣张!”   她嚣张什么了?   福儿觉得淑月有些莫名其妙,旁边端着脸盆的紫绡和碧玉对视了一眼,露出复杂的表情。   回去后,正好碰上小安子来送早膳。   小安子挥了挥手,让与他同来的小太监去送另外三个食盒,他则拎着食盒来找福儿。   “姐姐回来的正好儿,这粥刚盛出来,还热乎着呢。我等的时候,小豆子公公盛了一碗给我,香糯得很。”   一般早膳不是王来福做的,都是小豆子提了食盒去其他膳房里捡,看中哪样粥点就捡哪样,食材都是好的,一般都是给主子们做早膳时余下的,膳房里人人有份,以前福儿就是这么跟着搭空吃点,现在也一样。   福儿接过食盒,瞧了笑眯眯的小安子一眼:“你对我如此尽心,倒让我有些羞愧了,就怕到时让你失望。”   小安子目光一闪,道:“姐姐这是说什么话,我对姐姐好,那是因为姐姐对我好,照拂我,姐姐是不知,我打小入宫,也吃过不少苦,这么多年了,也就和姐姐投缘……”   小安子絮絮叨叨说了些感叹话。   其实福儿的意思他懂,他的意思福儿也懂。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太监不同宫女,宫女二十五能出宫,太监只能一辈子待在宫里。皇宫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宫里人只有在高处才有福享,在低处只会遭人轻贱,由不得像小安子这样的太监不往上走。   小安子为何对福儿如此殷勤?   还不是觉得她有前途!   这就像赌钱,看中下注,能不能成皆看命。   那些主子娘娘们身边的得力心腹,也不是一蹴而就上来就是心腹,也是陪伴于微末时,才会有日后的风光得意。   福儿会说这么一句,是想提醒小安子,恐怕她达不到他的预期,小安子絮絮叨叨又是说以前又是说投缘,不过是侧面在表忠心,同时给整件事蒙上一层‘投缘’的布,显得没那么功利罢了。   看得出小安子是下了决心的,福儿暗叹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小安子殷勤地帮她把饭菜拿出来,摆上。   除了一碗红枣金丝粥,还有一笼龙眼包子,一碟热腾腾的糖霜米糕,一碟山药糕,一笼金丝卷。   以前小豆子帮福儿留早饭留惯了,知道她的口味,粥是甜的,选的面点自然要选咸口,也知道她的饭量,所以数样选得多。   福儿把糖霜米糕拿出来,给了小安子。   “给你吃吧,你若是在膳房吃饱了,就给你同伴。”   小安子道了声谢,笑眯眯把碟子接过了来。   “对了,我若是想出去,可是能出去?”福儿又道。   “姐姐是想去——”   “我想回尚食局看看。”   小安子想了想道:“倒是能出去的,按理说姐姐们的事是归陈总管管,不过陈总管可没功夫管这些小事,姐姐只用跟端本宫那边打声招呼,应该就能出去了。”   “还要去端本宫报备?”   福儿一想到端本宫,就下意识排斥。   小安子笑道:“这事交给小的就是,姐姐尽管去,别离太久了就成。”   .   福儿也没换新衣裳,而是还穿着以前的那身宫女服回了御膳房。   一见福儿回来了,几个平时在御膳房干粗活的小太监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她去了东宫过得如何。   福儿不禁一阵暖意上了心头,明明离开得也不久,但再回来总是感叹。   “师傅呢?”   小豆子道:“王爷爷还没来呢,这两天王爷爷有些不舒坦,早上就来得晚。”   “师傅病了?”福儿当即凝重了脸色。   “哪是什么病,就是人老了,倦怠。”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福儿转身看向从外面走进来的王来福,惊喜地叫了声‘师傅’。   她端详了下师傅的脸色,还如以往没什么不同。这期间几个小太监纷纷叫了声爷爷,就四散干活去了,福儿则和王来福进了里面。   “师傅,你若是哪有不舒坦的,千万别忍着,跟尚食局说一声,请个医官来看看。”福儿略有些忧心道。   王来福失笑道:“哪有什么不舒坦,不是跟你说了,就是人老了,偶尔会倦怠。”   福儿在心里算了算师傅的年纪,师傅的岁数不小了,若是在宫外,早就在享儿孙的福,偏偏在宫里,还得跟头老黄牛似的干着。   宫里的太监也就只有老到实在干不动了,才会被送出宫。若是有银子有家人在外头还好点,若既没有银子,又没有家人,那才叫境遇凄惨。   师傅是没有家人的,这事福儿知道。   看着师傅苍老的脸,她略有些黯然道:“我本来说等我出宫了,有了落脚的地方,就把师傅接出宫,如今……”   王来福失笑:“怎么?你还怕师傅以后没人养老送终?就不提你现在也出息了,指不定以后师傅还沾你的光。就算没有你,以师傅的手艺,多的是人把我供着。怎么才几日不见,你这丫头倒是多愁善感起来?你可别这样,师傅可不习惯!”   福儿被师傅的话逗笑了。   “我哪有多愁善感,不过是……”   “行了,你还能瞒过我?是有什么心事了吧?”   “也不是什么心事。”福儿垂下头。   她在尚食局待惯了,在御膳房待惯了,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照着自己的打算一天天的过着,突然境遇大变,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行吧,你不愿说就不说,丫头也大了,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师傅不多问。”   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斜照入这一小片空地上,干瘦的老太监坐在一个用竹子做的小杌子上,阳光将他面目照得有些不清楚,但那股慈爱却是不容置疑。   福儿臀下坐的是一模一样的小杌子。   这让她不禁想到很久以前,每次师傅都是带着小小的她在这摘菜,明明‘王御厨’的名声在外,脾气也古怪,偏偏待她宛如亲生女儿一般。   人人都说她运气好,福气好,她也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做了很多好事,才能摊上这样的师傅。   “师傅,我不是有心事,就是去了东宫有些不习惯。不过您放心,我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   “过得好就成。这人啊,怎么样都能活,只要认真活,日子就不会过的差。”   .   福儿像往常那样给师傅帮了一上午的忙。   都是她掌勺,王来福在旁边看着。   其实师徒二人早就这么干了,福儿觉得师傅掌勺太辛苦,她能做的菜就她来,只是外面人都不知道,还以为都是王御厨做的。   早先就有人来报,陛下留了宣王用午膳,御膳房这边就开始准备了,宣王经常被留膳,他的口味和忌口御膳房这边都知道。   把御膳做好,等紫宸殿那边提走了膳,这边的活儿也就罢了。福儿去炒了几个菜,师徒俩吃了顿午饭。   吃罢饭,福儿离开了御膳房,她没回东宫,而是去了尚食局。   陈司膳见到她有些诧异。   “怎么突然来了?”   “我出来看师傅。”   看了师傅,自然不可能不来看陈司膳,不然让陈司膳知道她出来却不来尚食局,定要误以为她心里还在怪她。   “是有心事?”陈司膳略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也不知此时说句恭喜,会不会迟。”   这声恭喜福儿并不意外,六局的消息多灵通,她侍寝了这事自然瞒不过陈司膳。只是这话由陈司膳说出来,多少让她有些羞涩罢了。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她略有些别扭道。   陈司膳亲手去泡了两盏茶端过来,其中一盏放在福儿面前。   “其实我昨天就猜到你要出来一趟,你果然来了,你这丫头看似心大,其实心事比谁都重。”   她在福儿对面坐了下,轻啜了口茶,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多想了,如何让自己过得好才是真。”   怎样才是过得好?   自然是拿到一个名分。   宠爱虽然重要,但没有名分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说到底福儿如今的名义还是个宫女。   “可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娘娘不会让贵妃的人混到太子身边去,你的对手其实只有一个人。”   陈司膳说得轻描淡写,福儿却一个激灵,她脑海中闪过一张人脸,正是碧玉。   “其实还没到那种程度。”她略有些不自在道。   陈司膳瞧了她一眼:“我说着,你记住就行了,若有万一,你也知道该如何处事。”   “哪怕她也是胡尚宫这边的人?”   看着福儿略有些疑惑的眼神,陈司膳莞尔一笑:“不管她是什么人,但你是我们尚食局的人。”   .   和陈司膳一番对话,并未让福儿心情好起来,反而让她有一种烦躁之感。   她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面对这么复杂的一切,为何又要处心积虑,明明根本还没斗上,偏偏已经要开始想各种了?   都怨太子!   若不是他要选什么司寝宫女,此时自己应该还在御膳房逍遥自在。   胡思乱想之间,福儿已经回到住处。   她正准备打开房门进去,淑月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你上哪儿去了?”   福儿挑眉:“我上哪儿还用跟你报备?!”   一听这话,淑月的眼睛顿时红了。   “你嚣张什么?不就是侍了一回寝,若以后殿下不再招你侍寝,看你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我是只有一回,但比一回都没有的人强。”   “你——”   这时碧玉突然走了出来,一把拉住淑月,又对福儿道:“你别跟她计较,她之前挨了些训斥,才会……”   经过碧玉的一番解释,福儿才知道淑月为何会这样。   她们一直有不准随便乱走的禁令,表面上看似没人看着她们,但只要她们离开住处乱走,就会被人拦回来。   之前她出去后,淑月见她走得如此顺利,便试着往前面去了。估计是打着想偶遇太子的念头,谁知还没走出去,就被人拦了回来,还挨了通训斥。   之前福儿也以为是东宫的规矩本就严,她们才会被如此管束,此时想到陈司膳方才的话,说皇后不会让贵妃的人混到太子身边去,恐怕这一切都是那位陈总管有意为之。   只是碧玉何时和淑月这么熟了?   福儿看了碧玉一眼,见她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在劝淑月,似乎真怕她和淑月闹起来,心中微微一哂。   若论扮老实扮乖巧,恐怕没人能胜过她。   “她要发疯让她找别人去,别来找我!”   ……   福儿的房门关上了。   碧玉拉着淑月往回走了几步,小声道:“你又何必跟她吵起来。”   “你看她那副样子,太气人……”   碧玉又劝了淑月几句,两人才分开。   她目送淑月进了门,正打算回屋,紫绡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紫绡站在门里,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你倒是不改旧习。”   碧玉咬了咬下唇:“她去探一探,难道对你没好处?”   确实有好处,至少让她知道‘想偶遇太子’这条路是没得走了。   “既然有好处,你又何必说我?”   说完,碧玉低头进了屋,关上房门。   .   这一切,福儿并不知道。   不过她倒是发现淑月和碧玉走得很近,她在屋里听见过好几次两人互相串门。   本来福儿还满心烦躁的,可几天过去,太子并没有再召人侍寝,也没有召她,似乎真如淑月所说,她‘失宠’了。   如此一来,福儿倒也没那么烦躁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事就在房里睡觉,又或是去御膳房帮忙。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也没人管她干什么去哪儿,跟以前相比似乎也就是换了个住处。   福儿甚至想,就算太子以后不召她侍寝,忘了她也没关系,说不定等她被丢到犄角旮旯,她还能有出东宫回御膳房的一日呢?   有太子女人这一层身份,即使不能出宫,旁人也不敢轻易欺了她,她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过的差。   殊不知,她的日子过得逍遥,有一个人却过得如置身水火之间。   此人正是小喜子。   既然要通晓人事,一次自然不够的,陈瑾把这个任务交给小喜子,可他提一次被拒一次,提一次被训一次。   其实小喜子知道症结出在哪儿。   这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儿?尤其是尝过腥的猫儿,主子不是不想,只是要面子。   关键那个叫福儿的宫女太不识趣,每晚熄灯熄得那么早,主子已经连着几天晚上跑演武场了,就没有一回她是亮着灯的。   就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宫女!   她是猪啊,这么能睡!   小喜子心里那个急那个气,扭头就去找人敲打福儿了。 第13章   “为何要亥时才能熄灯?难道这有什么说法?”   听完来人的话,福儿有些懵也有些疑惑。   “主子都没歇,奴婢哪能歇?姑娘该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太监,生得一张容长脸,个头不高,说起话来声音有点尖。   “可熄灯跟这有什么关系?亥时熄灯都半夜了,未免也有些太晚了吧?”她以前当差,早睡习惯了,一般戌时就睡了,这样才能早起。   对方见福儿如此不识趣,嘬了嘬牙花子。   “姑娘可知道门外那宫灯有什么寓意?”   “照亮?”   “那为何是四盏?”   “这我怎么知道。”   太监伸出四根手指:“四盏宫灯对应四间屋子,姑娘恐怕不知咱们东宫历来有个惯例,太子殿下的司寝宫女一般都是住在这几间屋子的。”   “所以?”   “所以姑娘只管晚上别熄灯太早就行了。”   其实福儿明白这太监的意思,但为何单独来叮嘱她却有些不懂,难道说她熄灯早,旁边几间屋都没熄灯,看着不协调?   到晚上时,她突然明白了。   .   是夜。   见主子回去时又走了西边,小喜子不禁挺了挺胸脯,直到离得老远看见那四盏宫灯,又看见四盏宫灯后亮起的四道晕黄色的光,他不禁松了口气。   路过时,卫傅停了下脚步。   小喜子体贴道:“咦,今儿怎么四间屋里的灯都亮着?”   说得如此浅白,卫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时间,他即是羞恼,又是窘迫。   幸好天黑,显不出他脸色。   “要你多嘴!”   小喜子当即噤了声。   见主子作势要走,偏偏脚步挪不动,他暗叹一声,送上一个台阶。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去看什么?”卫傅不耐道。   “难道殿下不想去看看福儿姑娘?”   卫傅迟疑了一下。   小喜子忙道:“男人去看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殿下您看陛下忙完了政务,不也会去后宫看看各位娘娘,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   “那去看看?”   小喜子喜出望外,忙不迭撑起灯笼在前面引路,可他走了两步,那修长的身影并没有动。   “殿下?”   “孤去看她,是给她脸了!”   “本就是给她脸了。但殿下你想想,女人不就是要哄的嘛,有的女人温驯,有的女人天生不驯,可您想想,温驯的女人哪有什么意思,就跟殿下驯马一样,难道殿下喜欢那些温驯的马儿?”   小喜子循循善诱。   “温驯的马儿乖巧,但它没有野性,跑不快啊,女人同理,殿下若是能把这匹野马驯服了,多有成就感啊。至于哄,那不过是手段,就像驯服马儿前要先抚摸它的鬃毛。”   卫傅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歪理?”   小喜子心里委屈死了。   他也不想说歪理,但他得给殿下台阶下啊,他费劲巴拉地给送台阶,还变着法夸那个坏宫女,怎么反倒成他的错了?   卫傅见他一脸委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既然你这么想让孤去看看那宫女,那孤就去看看吧。”   .   大半夜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靠在枕上昏昏欲睡的福儿,顿时被惊醒。   这时候谁来敲她的门?难道是碧玉她们?   她去打开房门,看见门外背着光影站着的高大身影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后面伸出一颗头的小喜子,顿时瞌睡都没了。   “您、您怎么来了?”   她圆圆的小脸雪白如玉,隐隐透着一种粉嫩的光泽感,脸蛋上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乌黑发亮的杏眼圆瞠,看见他仿似看到什么妖怪。   卫傅的火突突往上冒。   “怎么?你不想看见孤?”   福儿瞧了瞧他脸色,忙道:“奴婢怎会不想看到殿下。”   又见小喜子冲自己使眼色,她赶紧侧身让开,让他进来。   “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小。”   进来后,卫傅四处看了看,不禁道。   “奴婢是宫女,住的屋子自然比不过殿下的寝宫。”   “你是在埋怨孤没给你换屋子?”   他想到哪儿去了?   “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想了不敢说?”   他怎么总喜欢说这句话,仿佛她天生言不由衷,一肚子谎话似的。   福儿识趣地岔开话:“殿下,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奴婢这了?奴婢这也没有好茶,要不你将就喝点?”   “你的意思孤还不准来你这儿?”   福儿自然不敢说不,不过她也发现了,这位太子殿下未免也太爱生气了,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肚子火气。   门处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   却是没跟进来的小喜子,正体贴地在帮两人关门,只可惜这门轴不够丝滑,发出了响声。   两双眼睛同时望过来,小喜子心里一惊,也顾不得动静了,忙一把将门从外面拉上。   简直是欲盖弥彰!   福儿的脸顿时红了,她端着刚泡好的茶,有些无所适从。   卫傅脸黑如墨,斥道:“这狗东西在做什么!”   场面实在太尴尬了。   福儿强忍着尴尬,把茶放到他面前,觉得既然尴尬那就只直接跳过去得了。   “奴婢也没说不准殿下来,这是东宫,殿下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卫傅很好的接上了,“那你问孤为何要来?”   “这不是顺口一句话嘛。”她小声道。   见她示弱,卫傅心里那口气稍微顺了些。   “孤来你这,是你的福气。”   一听这话,福儿就不愿了。   说得好像她希望他来似的,再想到白日才有个太监来跟她说晚上不过亥时不准熄灯,晚上他就来了,难道那人是他派来的?   福儿仿佛获知了什么真相,挑眉看他。   “你这么看孤做什么?”   福儿突然噗呲一笑。   她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又爱面子又别扭,他其实是想来找她对吧?只是碍于面子?   “殿下,你是不是想奴婢了?”   卫傅本是端起茶装作要喝,听了这话顿时扔了茶盏。   茶盏翻倒在桌上,淡褐色的茶水流淌而出,还顺着一道水迹往下流。卫傅气急败坏地往后退,想站起来。   “你胡说什么,你这大胆的宫女!”   这一切发生太快,站在他身边的福儿,根本没防备他会突然起身,被撞得脚下一个不稳往前跌了去,正好跌到他身上。   “难道奴婢说得不对?”   福儿索性一咬牙,顺势环上他颈子,含笑道。   乌溜溜的大眼,说是杏眼,但眼角又微微有些上翘,眼中满是波光盈盈,看得卫傅心慌意乱,去抓她的手想让她松开。   她就是不松。   “你做什么?你这个大胆的宫女!”   纠缠了半天,反倒抱得更紧了。   “孤就知道你这宫女不是个老实的,就想勾引孤!”   “难道殿下不喜欢?”她含着笑,大胆地咬了他嘴唇一口。   “你这大胆的宫女又咬孤的嘴……”   “殿下你真的好别扭,想就是想了。”   “孤才不会想你这个宫女……”   “那殿下怎么大晚上的跑来找我?还让人来跟我说晚上不准我熄灯?”   “孤何时让人来说不准你晚上熄灯了?”   “不是殿下,还能是谁……”   .   两人缠缠磨磨就去了床上,不知怎么缠缠磨磨就开始了。   还是蒙着被子。   蒙着看不见胆子就大,一个也不要脸面了,一个胆子越发大,感觉疼了就还给他。   “你这个大胆的宫女又咬孤了多少下?”   “我疼了就忘记你是殿下了。”   “还疼?”   福儿瞧他拧着眉的模样,突然有些羞,偏开脸小声道:“其实也没有上次那么疼。”   “小喜子不是说第二回就不疼了?”   “殿下还跟小喜子说这些?”   卫傅突然有些窘了,板着脸道:“都是那奴才多话,孤可没跟他说,是他碎嘴念叨,被孤不小心听见了。”   “殿下耳朵可真尖。”   卫傅羞恼,虚张声势地压过来。   “你这宫女胆敢嘲讽孤,真是欠教训!”   他顺手打了她一下,正好打在她臀上。   落下去时,他才意识到地方不对,可已经晚了,手掌落在上头,因其上肉多且饱满,又回弹到他手里,他下意识捏了一下。   这举动让两人都呆了。   福儿红了脸,卫傅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为了掩饰尴尬,他拉过薄被将两人蒙了起来。   .   门外,小喜子靠坐在廊下柱子边,一口一口地打着哈欠。   都丑时了,主子还没有出来,屋里的动静终于停下了,看来主子是累了,今晚不打算走了。   就说了嘛,世上怎么有不吃腥的猫儿,这不吃得挺香。   只希望那宫女识趣点儿,多邀邀宠,如此一来陈总管的差事完成了,他的差事也完成了,也免得主子心情烦躁他跟着遭殃。   胡思乱想之间,小喜子目光移到旁边那间屋子的门上。   做奴才的眼尖目明是首要,之前他在外面守着时,就有人听见动静出来了,被他撵了回去。后面另外几间屋里都熄了灯,但屋里的人都没睡,还有人站在门后听动静,小喜子是知道的。   真是作孽!   这屋子之间未免也离得太近,他在外头都能听到里面的动静,隔着一面墙恐怕也难睡着吧。   如果主子真对这宫女合眼缘,看来给对方换个屋子势在必行,倒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合格的奴才首要就是维护主子的体面。   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小喜子终于撑不下去了,昏昏欲睡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听见‘吱呀’一声,当即从地上蹦了起来。   再看天,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竟然天亮了,   .   当卫傅醒来时,只觉得一片神清气爽。   这几日的烦躁一扫而空,头脑也格外清醒。   清醒完,发现身体并不清爽,不同于平时自己睡醒后的清冷,被子里热乎乎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腰上。   他顺手摸过去,竟是一条女人的腿。   很有弹性,也很柔软细腻,骨骼并不粗,相反很小巧,因此显得肉乎乎的。   自然也想起昨夜的肆意疯狂,于是也看清了身边那个人的睡相。   那双大眼睛闭着时,显得乖巧了太多,看着她白嫩的脸蛋,他没忍住在上面拧了一下。   她似有所感,闭着眼睛推了下他的手,又翻了个身,那条压在他腰上的腿这才拿走了。   “真是大胆!”   他近乎喃喃自语,坐了起来。   看看窗外天色,应该还不到卯时。   多少年了,卫傅只用看看天色就能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起身穿衣裳,他的衣裳被扔的到处都是,床上地上,他何时这么肆意妄为过,但由于心情着实不错,倒也没有多想。   临走时,卫傅才想起自己竟没叫她起来服侍,哪有太子自己穿衣,宫女呼呼大睡的?不过这一回先饶了她。 第14章   回去的路上,小喜子一路都在瞅卫傅的脸色。   “看什么?”   小喜子嘿嘿笑了起来:“奴才瞧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卫傅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回到端本宫,由于平时卫傅都是这时起的,太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热水、衣裳,甚至是早膳,都已从膳房提了过来,就在外面等着传。   卫傅擦身洗漱了一番,换了套青色的常服。   这时早膳已经摆上了。   今天早膳卫傅用得比前两天多,粥用了两碗,还用了一笼龙眼包子,一碟切成块状的酥肉饼,几块糯米山药糕。   太子身份虽高于其他皇子,读书也不跟其他皇子一处,但卯时读书的规矩都一样。这是祖宗规矩,谁都不能免俗,所以卫傅平时都是寅时四刻就要起,卯时去文华殿。   现在是夏日,天一般亮的早,这个点儿天也微微亮了,若是换做冬天,出门的时候黑咕隆咚,还要打灯笼。   用罢膳临出门时,卫傅突然道:“给她换间屋子。”   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唯独小喜子忙应了句是,匆匆下去吩咐,吩咐完又陪着卫傅去文华殿。   .   卫傅到文华殿时,已经有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候着了。   二人互相施了礼,卫傅在座上坐下,侍读学士则开始讲读。   现阶段卫傅已经不用像幼年读书那般刻苦,旁的皇子读书学到差不多就不学了,他却整整学了十多年。   教他的老师都是整个大燕最有学问的那批人,随着他年纪渐长,该读的书都读完了,剩下的便是巩固以及闲暇看些旧折、邸报为将来的观政做预习。   这个预习已持续近两年的时间,一日元丰帝没下命准许太子观政议政,一日太子就得继续读书,所以现在每日讲读也就是走个形式。   可即使是形式,也不得不走。   讲读一直持续到辰时方停,负责讲读和听读之人各自去吃茶方便,休息片刻,继续讲读,到巳时止。   之后太子就可以回东宫了,又或是在此看书习字。不过一般卫傅都要去紫宸殿和坤元宫请过安后,方才会回东宫。   卫傅到紫宸殿时,元丰帝刚和大臣们议完事。   元丰帝现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长相斯文,身材消瘦,若不是穿了身明黄色的龙袍,看着不像个皇帝,倒像个文人儒士。   他似乎在思索什么朝务,卫傅问安时,他虽和儿子说着话,但看得出他有些分神。   卫傅看了父皇一眼。   他记得自己幼年时,父皇也待他亲热,甚至还亲手为他启蒙,只是随着父皇登基,他在元丰三年被封为太子后,父皇就一年年待他冷淡了。   父皇说太子乃储君,非同一般皇子,所以只问他读书,只问他忠孝礼仪,大皇兄明明年长他两岁,父皇却待其明显亲热许多,还会亲手挑了骏马送给大皇兄,更不用说下面几个皇弟们。   “太子还有事?”   见太子问完安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退下,元丰帝诧异地抬起头。   卫傅微微抿唇,行礼道:“儿臣告退。父皇保重龙体,勿要太过操劳,朝务虽重要,但父皇的龙体更重要。”   元丰嘴角逸出一抹微笑,点点头:“太子孝心了,朕会保重龙体的。”   从紫宸殿出来时,太子碰见了宣王。   宣王乃先皇四子,深受元丰帝重用,早年一直戎马边关,战功赫赫,直到近些年腿疾严重,才回到京中养病。   他双鬓微微有些泛白,长相英武,带着风霜,高大的身躯、铁血的气质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皇叔。”   看到卫傅,宣王露出一个不显的微笑。   “太子这是来给皇兄请安?”   卫傅对这位皇叔其实是挺敬佩的,幼年宣王亲手教过他骑射功夫,早年即使宣王在外,也没少每年给东宫送东西,感情自是不同一般。   “正是,等会儿还要去母后那。”顿了顿,卫傅又道,“皇叔,最近我新得了张白虎皮,赶明儿鞣好了让人送去王府。”   虎皮确实罕见,尤其是白虎皮,但对宣王这种身份来说,也不难得。不过既然是太子送的,宣王自是没有不受的道理,也没说什么客气话。   两人又寒暄几句。   宣王看了卫傅一眼道:“太子现在每天还在文华殿读书?”   闻言,卫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抿唇。   见此,宣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兄也真是的,等本王找机会劝劝他,你岁数也不小了,哪有一直这么读书的,没得让人笑话。”   卫傅抿嘴强笑:“劳皇叔费心了。”   “费什么心,你也是本王看大的,”宣王略有些感叹,拍了拍他肩膀道:“你不说还要去皇后那,快去吧。”   卫傅又行了一礼,方离开这里。   宣王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去,良久才摇了摇头,似有些感叹。   他走进紫宸门,行走之间微微有些迟滞,看得出腿上是有伤的,不过他步履坚毅从容,倒是不明显。   .   卫傅走进坤元宫。   此时皇后刚处理完宫务,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听闻说太子来了,让人把卫傅请了进来。   “母后。”   卫傅行礼后,在下面的椅子坐了下。   母子二人其实没太多的话可说,只是例行惯例罢了,其实早年间也不是这样,不知何时就成了这样。   迎春接过小宫女手中的茶,亲自给卫傅端了过来。   放茶之间,她暗示地看了看卫傅。   卫傅暗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和母后说话。   因为实在没有琐事可说,他就说起今日碰见宣王的事,自然提起了宣王对他说的话。   坐在凤座上的黎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宣王此人不善,你不要过多跟他接触。”   其实这话并不是黎皇后第一次和太子说,而是第二次,但卫傅并没有听进去过,第一次黎皇后说时,他还为此事与皇后争执了几句,之后皇后便闭口不提这事,没想到这一次再度提起。   “母后屡次说皇叔不善,儿臣就想知道皇叔哪不善了,母后总要说个理由,而不是总是命令儿臣。”   见儿子不逊,皇后微微抿紧嘴唇。   “本宫既然这么说,自然有本宫的理由。”   殊不知卫傅最是反感皇后这点,总是自有理由,总是本宫是为你好,卫傅并没有看出哪儿是为了他好,只看到凡事都想安排他。   父皇这样,母后也是这样。   父皇一直不让自己观政,所以他这个太子已经十七了,还在读书,引得朝中议论纷纷,暗中有不少人笑话他这个还在读书的太子。   母后就更不用说,整个东宫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连陈瑾都是他的人,为了不让宫女引他贪恋女色,败坏他的德行,所以他身边都是太监,因为他即将大婚,她又塞几个宫女进来让他通晓人事。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太多,不胜枚举,可上有孝道与太子德行压在,一旁还有宫女太监从中解活儿,卫傅每每有什么不满都被压下去了,但这并不代表有些问题不存在,只是一层层地积压了下来,只待一个燃点便会一并爆发。   “那母后的理由是什么?”   迎春忙走了过来:“殿下,奴婢都忘了,娘娘让人给殿下做了身常服,奴婢带您去看看。”   这借口实在蹩脚,可迎春硬拉着卫傅往外走,小喜子也吓得在一旁推他,两人合着伙把卫傅拉到了殿外。   “殿下,你体谅体谅娘娘,娘娘她不容易。”迎春眼中都是哀求。   “姑姑……”   迎春推他,又让小喜子赶紧服侍主子走。   一直目送卫傅离开后,她才回到殿里。   黎皇后已经去内殿了。   殿中无人服侍,她坐在妆台前,身穿华服,满头珠翠,却身影萧瑟。   迎春有些心疼地走上前去。   “娘娘,您为何不与殿下直说?”   黎皇后端坐着,看着镜中美艳高贵却面目僵硬的人,她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全靠妆粉遮掩才看着不明显。   皇后可以不美丽,但一定不能狼狈,一旦露出狼狈之态,豺狼虎豹都会冲上来,活撕了她。   “说什么?”   “说宣王他对您不怀好……”   “他并未对本宫不怀好意,他只是暗示本宫,可以在太子观政之事上帮忙。”   “可……”   迎春嗫嚅了一下消了声,满眼心疼地看着皇后。   “而且本宫也确实用得上他。”   皇后放下手中的凤钗,徐徐道:“陛下忌惮黎家,父亲和哥哥为了我和傅儿委屈多年,如今他又忌惮傅儿,一直不让他入朝观政,以至于朝野议论纷纷,三皇子四皇子及贤妃德妃她们虎视眈眈,妄图动摇我儿储位。有了谢家,若是再有宣王的帮忙,傅儿入朝观政成的把握会更大。”   “可宣王他当年自从您被赐婚为太子妃后,就……”   皇后站了起来,挺直了肩膀。   “太子之位只能是傅儿的,也只有他才能是以后的皇帝。”   .   卫傅压着怒气往回走,一路上也并未让人发觉太子有什么不对。   进了东宫大门,他的脸才沉了下来。   小喜子一路跟在后面,也不敢说话。   回到端本宫,卫傅进了弘仁殿,在书案后坐下,一动也不动。小喜子瞧了他一眼,偷偷摸摸地下去了。   他寻来小路子问道:“说给福儿姑娘换的屋子换了没?”   “已经换了,陈总管把人换到东路的庑房去了,一溜三间大屋子,可是宽敞。”禀报完,小路子又好奇道:“哥哥怎么问起这事?是不是殿下问起了?”   他咂了咂嘴,一脸羡慕道:“看样子这位真是不得了了,估计太子妃进门之前,也就她了。”   小喜子一袖子掸上他脑袋,笑骂:“哪儿那么多废话,主子的事儿是你能议论的?行了,下去吧。”   说完,便忙不迭又回弘仁殿了。   进去时,他特意端了茶盘做掩饰,在卫傅面前放了盏茶。   “殿下,您喝茶,奴才刚让人沏的。”   又堆笑道:“刚奴才下去问过了,给福儿姑娘的屋子已经换了,换到了东路,就临着您寝宫后面,听说是一溜三间的大屋子,宽敞得很,可把福儿姑娘喜得是连声谢恩。”   卫傅瞥了他一眼:“行了,别拿话来哄孤,就她那样刺头,孤就算给她换个金屋子,她也不会喜得像你说得这样。”   被揭破的小喜子也不尴尬,笑道:“奴才承认奴才有些夸大其词,主要是奴才也忘了问,殿下要是好奇福儿姑娘反应,不如去看看?”   “孤大白天去看一个宫女像什么!”   其实很多时候,小喜子是心疼太子的。   他跟太子年岁一般大,两人算是一起长大的,知道主子看似身为太子,其实日子过得也不自由。   瞧瞧,不过瞧上一个宫女,想新鲜两日,都要克制着。   外面人盯着东宫,皇后娘娘管着东宫,都道是东宫地位崇高,乃储君,乃国本,可谁能想到‘国本’竟然活成这样,还不如别的皇子们,想如何就如何,等封王出了宫就更自由了。   不过这些话小喜子不能说,他一个奴才说这些话,不用太子发作他,陛下和娘娘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殿下在外面还得克制着忍着,咱现在是在自己宫里,即使陈总管知道,也不会说什么的。”   听到陈瑾,倒让卫傅起了几分精神,也是他方才在坤元宫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逆反心也起来了。   “走吧,去看看。” 第15章   福儿刚睡醒就有人来与她说要给她换住处。   她还来不及接受淑月等人的红眼和嫉妒,就忙上了。   来东宫不过半月,连换了三个住处,幸亏她只用收捡自己的东西,倒也不麻烦。   换的地方不远,就在对面,隔着一个小园子,一溜三间大屋都给了她。想起昨晚太子说的话,没想到这人还算有良心,不枉她辛苦侍候一场。   到了地方,也不用福儿收拾屋子,就有小太监帮忙打扫收拾完了。   小安子知道消息后,来给她道喜,道喜后又满脸喜色地说他以后就要在这儿侍候了。   不光小安子,另还有两个打杂的小太监,一个叫李栓,一个叫宝全,人称小栓子、小全子,小安子全名叫钱安。钱安说陈总管会派个宫女来侍候她,不过现在人还没到,估计下午才来。   如此一来,福儿身边顿时多了四个人。   除了屋子和人,又有人给她送了些布料衣裳首饰之类,另还有一百两银子。估计是给她花用或是赏人的。   当宫女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自是不用操心如何御下。如今既有了人,银子自然不能缺。   这些零碎福儿倒没觉得是太子安排的,应该是陈总管的安排,这人脸冷倒是心细,不着痕迹就向她示了好。   当然,福儿没觉得自己现在的地位能赶超陈瑾,只是与人方便与自己方便,能当上一宫总管的人就是不简单。   连半日不到,自己的处境又是一番转变,而付出的不过是侍寝一晚上,福儿总算明白那些主子娘娘们为何喜欢争宠了。   这哪是争宠爱,明明争得是地位、是好处、是享福!   她醒来后还来不及去想太子偷偷摸摸走了事,就被这一连串的赏赐给砸晕了头,福儿承认自己挺没出息的,但有福不享是傻子,有好处不受是棒槌。   以前她想出宫开个食肆自食其力,那是因为她没人可靠,家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哥哥们也许娶了嫂子,就不待见她这个离家多年的妹子了。   再说还有她奶,打小就不待见她。   如今既不能出宫,只能当个司寝宫女侍候太子,那就到哪山头唱哪的山歌。   现在来看,似乎还不错?   .   福儿捧着装银子的小匣子进里屋去藏。   这还是她第一次得这么多银子,在尚食局这么多年,她虽不缺吃喝,但银子还真没落下几个。   也就每个月的月俸攒了下来,攒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四十两银子。她还打算拿着这些银子回家开食肆,如今一下得了两个半食肆的银子。   福儿寻思把银子藏在哪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藏在老地方好。她爬在地上,伸手在床板下摸了摸,摸到一处突起后,她露出一个笑。   起身去衣柜,把自己用来装银子的小袋子拿出来。   她把那一百两银子都倒进袋子中,想了想,往外拿了二十两,又想了想,她又拿出十两,放回小匣子中。   三十两应该够她最近用来花销了。   剩下的则都装进袋子里,她拿着小袋子又回了床下。   袋上有两根细绳,正好贴在床角的床板下绑着,旁人轻易想不到有人会在这藏银子。   福儿正捣鼓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钱安慌慌张张的请安声。   她慌忙想起来,却不小心头撞在床沿上,一时疼痛难忍。   卫傅走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就见她撅着屁股也不知在床下干什么。   “你在干甚?你这姿势像什么?”   福儿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灰都忘记拍了,抬眼就见他暗沉着一双凤目看着自己。   “殿下你怎么来了?”怕他又说难道孤不能来?她赶紧又道:“奴婢倒不是说您不能来,就是有些诧异。”   “你在做什么?”卫傅没让她岔开话,“弄成这样,脏兮兮的。”   福儿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和脸,干笑:“奴婢在收捡屋子。”   “用得着你收捡?奴才们不会干?”   她也是奴才。福儿心里怪怪的,又看他眼中冒着火,生怕他迁怒钱安他们,忙一边将他往外请,一面道:“他们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是奴婢有东西滚到床下,我捡东西,殿下你先去外面坐坐,我收拾一下就来。”   .   卫傅去了次间的炕上坐下。   炕不是土炕,而是木炕,修得很精致漂亮,临着侧面还有镂空的木制雕花。   京城的冬天尤其冷,一般宫里取暖只有两种方式,烧炕或烧炭盆,宫里倒也能烧地龙,但那都是妃位及以上或是得宠皇子公主们的待遇,其他人还是靠炕和炭盆取暖。   平时炕上或是放着靠背引枕、扶手充当坐具,或是铺着褥子当卧具,冬天把大炕从外面烧暖,再配上炭盆,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   此时因是夏天,炕上的坐具都是夏天用的,墨绿绣折枝花的靠背和引枕,坐垫上铺着竹簟,很是清亮爽净。炕正中摆了张酸枝木雕花的小炕桌。   看得出是用了心布置的,就是摆设少,显得到处光秃秃的。   太子坐下后,嫌弃地看了一眼小喜子,像在说你怂恿孤来看的就是这么个人?   小喜子也很无辜。   这不是殿下你看中的人,怎么倒还怨起了我?   不多时,福儿从里面走出来了。   她换了件水红银纹蝉纱衫子,牙白芙蓉的抹胸,撒花水绿的褶裙。估计是来不及梳头,只把双螺髻改成了单螺髻,上面插了根赤金嵌珊瑚双结如意的发簪。   她本就生得白,一身颜色瑰丽的衫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简直是大变模样。如果说以前还是个一脸稚气的小丫头,如今则成了个小妇人,还是刚成婚不久的。   福儿被盯得很不自在。   出来后先去接过钱安刚端来的茶,放在太子面前。   卫傅轻咳了声,拿过茶盏:“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让奴才们去做,你一个姑娘家弄成这样,多不好看。”   钻床藏银子就不好看了?那太子肯定没见过她在膳房系着围裙剁大骨的模样,不过他这话总体来说是为她好,也没斥责她,福儿乖巧地嗯了一声。   “怎么今儿这么乖巧?”   “奴婢一向都很老实。”   他明显是不信的,不过福儿也不想跟他拌嘴。他年轻要脸面又别扭,这会儿就算跟她说着话,眉也是一直皱着的,明显还有别的事让他烦心,别再惹怒他就不好了。   总是刚收了这么多好处不是?   ……   万字格的大窗上糊着素绿色的薄纱,阳光从窗格里透洒进来。   福儿去了他侧面坐下,隔着一个小炕桌。   从她这个方向只能看到太子的侧面,单薄清瘦的身形,穿一身青色的圆领袍,即使天热,肩上的结扣也一丝不苟地系着。   乌黑的发在头上挽一个独髻,用两指来款的金丝嵌宝发带束着。   他脸上的棱角还不够分明,因此显得他脸庞的美大于俊,不过他有一双很浓的剑眉,倒一下子撑起了太子的威严,反正挺唬人的。   至少不看他略显有些单薄的身形,是不会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才十七的少年。   福儿的目光又落在他手上。   洁白、修长,骨节分明,除了指节上的薄茧,这是一双极为养尊处优的手。   福儿不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看孤做什么?”   “殿下好看啊。”   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卫傅愣了一下,旋即耳根发热:“好看也不能直视,真是大胆!”   几次下来,福儿已经发觉了他色厉内荏的本质,瞅着他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卫傅故作镇定,咳了声:“又胆大,又顽劣,也就是孤不跟你……”   “不跟我什么?”   她越过小炕桌凑了过来。   女子白皙的脸蛋就在近旁,白里透着红润,一看就是个身子康健的,带着温度,还带着女子独有的淡淡幽香。   卫傅下意识紧绷了身躯,慌乱放下茶盏斥道:“你这是什么姿势,不成体统!”   福儿瞥了他一眼,折身坐好了。   “其实奴婢就是想问问殿下,可是用了午膳?”   “问孤是否用了午膳,用得着凑这么近?”   福儿彻底懒得跟他说话了。   这就是俗话说的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马嬷嬷,可不是我不懂邀宠,实在是此人不解风情,要不就是你教的不对。   见她沮丧着小脸也不说话,卫傅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她一个小宫女,好不容易才得到自己些许宠爱,想邀宠讨好他也是正常,偏偏他口气过于严厉。   “孤还没用午膳。”   福儿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想留孤在这用午膳?罢,既然你想,孤就留在这用午膳吧。”   福儿真的很想笑。   他倒是脸大得很,不过她也看出他似乎对方才斥她有些后悔了,才会如此说补偿她。   想他终究是太子,似乎好像心情还不好,就不跟他计较了。   “那奴婢去安排午膳。”   福儿去门外,将钱安叫了过来,正寻思怎么安排太子的膳,毕竟她也没经验,小喜子突然冒了出来,说他命人安排就是。   很快午膳就来了,在次间摆了桌。   除了太子的膳外,福儿发现自己的菜也被摆进来了,她偷偷瞄了眼钱安,赞赏地对他点点头。   福儿吃过膳房给主子们做的膳,难吃倒是不难吃,就是口味大多做得清淡。   辛辣刺激的一概没有,只有性平温和的,什么牛羊韭菜蒜不能吃,太甜太腻的也不行,总之一切吃了会有气味、有碍体面、有碍身子康健的都不能吃,或是不能多吃。   宫里就是这样,有时无过就是功,能勾人食欲的菜式大多都和性平温和的无关,主子若贪口多吃,吃出什么小毛病,请来太医,再被太医诊出是吃食影响的,一个膳房的人轻则挨训,重则丢命。   久而久之,主子们的膳都成了这种平平无奇的口味。   好吃也好吃,问题是膳房里明明还有更好吃的。   就不提膳房有从各地搜罗来的御厨,他们大多精通各地菜式,福儿在御膳房里打杂多年,太清楚师傅做给陛下吃的御膳,与他们平时私下吃的就是两样。   都是删改过的,而且菜式也没想象中那么多,不过仅这些就足够陛下惊为天人,大加夸赞了。   师傅也要明哲保身,有时会有人私下议论说王御厨江郎才尽,好多日子没出新菜式了。其实福儿知道不是,光她私下吃的、学着做的,也能随随便便拿出好多道,只是师傅说了无过就是功的话,反正都是混日子。   回归正题,福儿知道那些御膳不好吃,反正她也不是金贵的主子身,就盯着自己的菜吃。   一下两下也就罢,次次见她伸筷子的就那两三道菜,卫傅不由地把筷子伸了过去。   谁知刚伸过去,筷子尖被人拦住了。   小喜子今儿没侍膳,一直在旁边抻着脖子望,见福儿竟敢用筷子挡着不让主子用菜,当即站出来道:“福儿姑娘……”   福儿没理他。   “殿下,这菜里有番椒,您能吃辣么?”   番椒也就是辣椒,是从番邦流进大燕的物什,一开始人们都是当做观赏物,后来才渐渐知道是可以吃的。但由于气味冲鼻,辛辣无比,只有极少地方的百姓会拿来吃,例如像南边几个湿气大的地方,或是极寒之地。   宫里是不用的,若需辣味,茱萸也有同等效果,还是后来王来福喜用番椒,宫里这才渐渐多了番椒痕迹,不过这物极辣,没吃过的轻易受不住。   “不就是番椒,孤怎么没吃过?”   以前元丰帝赏过太子御膳,就是那道灯影牛肉,卫傅好奇为何色泽如此红艳,专门问过人,问过之后才知道是用番椒做了辣油。   不过那道灯影牛肉并不辣,而是微微带了点甜,所以与其说他吃过,不如说他吃的是减过辣味的。   但这事卫傅不知,福儿也不知,还以为他真吃过,便没再阻止他,只犹豫地又说了一句,“这酸辣藕片不光辣,还酸。”   却十分合她口味,她就喜欢又酸又辣的菜。   口说不及,卫傅已经夹了一片送入口中。   初尝,清脆可口,俄顷酸辣一起侵袭上他的舌头,席卷了他整个口腔,甚至蔓延进嗓子里。   他白皙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红。   “主子!”小喜子慌忙凑了过来,“你这宫女做了什么!”   所有人都慌了,唯独福儿十分镇定。   她一把将小喜子扯了开,在桌上拿了碗粳米饭,用筷子夹起一坨饭送到卫傅嘴边。   “殿下把这饭吃下去,可以解辣。”   “解辣喝水就好,吃什么饭。”此时小喜子弄清楚太子只是被辣到,也不慌了,但还有些埋怨,不禁咕哝道。   福儿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她还没忘记方才他一副自己给太子下了毒的模样,她明明提醒太子又酸又辣,偏偏他不服输要硬尝,这也能怪她?   说话间,卫傅已经将饭吃进了嘴,又在福儿的叮嘱下,多咀嚼几下。   福儿又给他盛了碗汤,吹了吹,要来喂他。   这时其实卫傅已经没那么辣了,缓过神来,见她像哄幼童一样,用勺子舀了汤要服侍他喝汤,不禁有些不自在。   “孤又不是孩童。”   福儿没听清,眨了眨眼睛,“殿下你说什么?”   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卫傅想说的话顿时消了声,他匆忙张口,被她喂了一勺汤,下一刻把碗勺接了过来。   “孤自己用。”   福儿也是方才他被辣成那样,才喂他,现在他要自己用巴不得,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这菜是谁做什么的?怎么如此辛辣。”   福儿就知道他缓过来要这么问,道:“这是奴婢的菜,殿下的菜不是这些。”   卫傅也没追问这么辣的菜是从哪儿来的,皱起眉:“你平时吃如此辛辣的菜?”   “奴婢喜吃这口,殿下不喜欢就吃自己的菜好了。”   这个胆大的宫女!   这宫里哪个妃嫔皇子的们的侍妾,不是以夫主的口味为主,夫主不喜吃甜的,那桌上绝对见不到一道甜口的菜。   就她,竟让自己吃自己的!   卫傅很气,但也知道跟她气没用。   她似乎很知道自己不会跟她计较这些小事,非但不以为然,还理直气壮。   想是这么想,卫傅的筷尖又伸到那道香辣藕片上了。   福儿睁圆大眼:“殿下,你不怕辣么?”   卫傅没理她。   这次有所准备,辣还是辣,但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只要撑过刚入口的酸辣感,之后便有一股回甜。   又辣又酸……又爽。   卫傅似乎跟谁斗上气了,盯着这道菜吃。   小喜子和福儿也不敢不让他吃。   他又盯上福儿的另两道菜,一道素烩三鲜,一道酸笋辣椒炒肉。   素烩三鲜也就罢,这是道平口菜,酸笋炒肉却又承继了酸辣藕片的辛辣,却是另一股酸爽。   笋子的酸,配着肉片淡淡的熏烤味儿,再佐以蒜、木耳、番椒,颜色好看,入口酸爽。   卫傅越吃越起劲,明明脸都被辣红了,还出了很多汗,依旧没停下筷子。   福儿算看出来了,他肯定是在别处受了什么气,才来自己这的。 第16章   一顿膳用罢,卫傅出了很多汗。   小喜子哭丧着一张脸,这么热的天,还用这么辛辣的吃食,估计到不了晚上主子就得上火。   他寻思等会儿要不要去太医院拿点清火解热的药,不过东宫的人去太医院,必然要惊动各方,娘娘那肯定要问。   想到这里,他埋怨地瞪了福儿一眼。   他以为他做得隐晦,没想到和福儿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福儿笑眯眯的。   小喜子一脸哭丧,她自然没错过,脑子一转,就知他在想什么。看这小太监如此可怜,她也不想为难他,留着太子洗漱散热,她转身去了茶房。   她这也有个小小的茶房,专门用来烧热水的。   刚来,里面没什么好的茶,就宫女太监们喝的粗梗茶,还有几罐平时她喝的、从尚食局带进来的清火茶。   这茶就有些杂了,除了普通的茶外,还有些晒干的桑菊、金银花,以及苦瓜干和胖大海。   想着太子以前没吃过这么辣口的,她伸进苦瓜片罐子的手又多抓了一把出来。   一撮干菊花,一撮金银花,配两颗胖大海,多来些苦瓜片,寻一个平时宫女太监们喝茶用的大茶壶,洗净了把这些丢进去,用滚水泡了,闷一会儿。   福儿拎着茶壶回到房里。   这时,卫傅已经用水擦洗过了,脸上湿漉漉的,小汗毛绒绒的,越发显得他容貌出众,又带着一股遮掩不住的青涩。   她进来后,他眼睛就盯在她的身上,当然也没落下那看着挺粗糙的茶壶。   福儿将茶壶放在桌上,笑道:“等这茶凉了,殿下喝上几盏,保准你吃再多辣,也不会有哪儿不舒坦。”   “什么茶?有你说得这么神?”   卫傅伸手去摸,被福儿抓住手。   “还烫,我用滚水泡的。”   “你泡这么大一壶做什么,若是用茶盏来泡,一会儿也就凉了。”   福儿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话出口,她意识到自己放肆了,他肯定又要斥自己大胆胆大什么的,谁知他竟没说什么。   反倒小喜子在一旁暗暗瞪她,提示她这个胆大妄为的宫女不要放肆。   福儿确实胆大没错,但她不蠢,不会明知道是死路还非要去找死,她敢在太子面前这么胆大,说白了还是有些摸清了太子的性格,知道他不会因一两句话就真怒了。   想着他人其实还不错,也没有那些主子们的架子,对自己也还大方容忍,福儿有些心软了。   想了想,折身又去拿糖。   等再回来时,屋里多了个冰盆,也不知是谁想的法子,弄了盆冰来,将那寒酸的白瓷壶坐在冰里头。   “怎么样,孤这法子不错吧?”   “殿下,你真厉害,这么好的法子都能想到。”   卫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开视线,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两声。   福儿本是随口一句奉承,见他如此倒有些心虚了,更觉得她拿糖来是拿对了。   “这里面我放了很多晒干的苦瓜片,再放些糖进去,免得待会儿喝起来太苦。”   “你在茶里放苦瓜?”卫傅诧异。   他只知道苦瓜可以做菜吃,还不知竟能拿来泡茶。   福儿:“这是个小土方,奴婢惯喜吃辛辣的,有时吃多了难免上火,就会用桑菊苦瓜和胖大海泡茶来喝,清火极好。”   这里头除了胖大海是草药,其他都是能吃的,胖大海用来泡水喝,可清火解热镇咳,这个方子广为人知,小喜子倒没提出异议。   福儿将糖丢进壶中,等融了又晃了晃,再等一会儿,见壶壁已经没那么烫手了,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小心苦。”   因有福儿的提醒,卫傅初尝只啜了一口。他皱起眉,果然很苦,但也没有那么苦。   福儿则端起一饮而尽。   果然放了糖的就是不好喝,不如苦的有滋味,苦虽苦了点,但苦过后就是回甘,还解油腻。   两人各饮完一盏茶,福儿吃饱了有些懒,半歪在那里。   卫傅似乎喝上瘾了,又连喝了两盏。   喝罢,他此时终于有功夫去看福儿了,见她坐没坐相地歪在那儿,不禁道:“你这是什么坐相?”   福儿看出来了,他是真的很别扭,有的别扭是因青涩羞窘无所适从而起,有的别扭是起于教养。例如此时,他大抵就是看规矩人看多了,她的不规矩在他眼里就格格不入。   可福儿所决定的当好司寝宫女,最好混一个名分,前提是不让自己难受。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总有一个人要去迁就对方。   福儿从不是那个迁就别人的人。   哪怕她这时迁就你,慢慢她也会让你跟着她的步子来。   “殿下你吃饱了么?”   这突来一句,让卫傅有些不着头脑。   “吃饱了就会犯困,殿下平时午睡么?”   “孤当然会午睡。”   “奴婢现在就有些困了,所以殿下就别细究奴婢的坐相了,再说这又不是在外面。”福儿用手托着下巴懒懒道。   “你的意思是说,不在外面,你就可以想怎么样怎么样?”卫傅挑眉。   “又没有旁人看见,难道在自己屋里还得板板正正的,那多累啊。”   “孤不是旁人?”   福儿眨了眨眼:“殿下不算外人,殿下你想想,若奴婢在您面前装模作样,能装一时,能装一辈子么,到时若让殿下发现我的真面目,殿下会不会治我的罪?奴婢可不想欺君。”   她好会说歪理啊。小喜子暗道。   她的歪理似乎有点道理。卫傅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朝里间走去。   “别歪着了,把床收拾下,孤要午睡。”   .   他不光要午睡,还要睡她的床,还把她叫着一起午睡。   后来午睡没有成功,倒不是说没有午睡,而是此午睡非彼午睡。   折腾得两人都大汗淋漓,第一次福儿还能忍受,第二次她又累又热又不舒服,只想他赶紧完事。   可他没尽头似的,仿佛在跟谁较劲儿。   他到底是在哪儿受了气,把气撒到她身上?   福儿暗暗叫苦,实在受不住了,暗暗试了试马嬷嬷教的招数。   这次很有效果,他很快便压了下来,年轻矫健的身躯满是汗水压在她的身上,福儿暗暗吐了口气。   “殿下,你出了好多汗。”   他懒懒地将脸上的汗水蹭在她脸上,又不动了。   福儿嫌弃地推了推他:“殿下,你不起来擦洗一下?”   他还是没动。   福儿决定不忍了,“我要起来擦一下,不然太难受。”   她起来叫了水,去屏风后将自己擦洗了一遍,换了身干净的衫子,终于舒服多了。   回到床边,见他还保持着被她推开的模样,埋在被子里。   福儿不用凑近,只用想就很嫌弃被汗水濡湿的床单和被褥。   “殿下,你起来擦洗一下吧。”   似乎听出她声音里的嫌弃,卫傅半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   “孤不想动。怎么,你嫌弃孤?”   “奴婢哪敢嫌弃殿下啊。”   卫傅算看出来了,她卖乖时就会自称奴婢,平时就是我我我的。   这个胆大的宫女!   福儿见怎么都叫不起他,仗着现在房里只有他二人,凑到他脸旁威胁道:“殿下要不起来,奴婢可抱你起来了?”   卫傅承认她力气有些大,方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开了。   但是抱他?卫傅可不信。   福儿捏了捏手,真是当鹌鹑久了,没人拿她当回事了。想当初她能进尚食局,不就是因为人小但力气大,能抱动腌菜坛子?   她也不说废话了,上前去抱卫傅。   一手托着他肩,一手托着他的腰。   卫傅没想作弊,就任她施为。   然后她竟真将他抱起来了。   而且似乎毫不费力气!   “殿下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当初进宫当宫女,就是因为小时候太能吃了,旁人吃一碗,我吃三碗还不饱,当然也不是光吃没用处,我打小力气就大。”   这也解释了,方才卫傅才吃一碗米,她一个人吃了两碗还不够,食量大的不像个姑娘家。要知道宫里的女人都是猫儿胃,哪有吃这么多的,只是大家注意力都放在卫傅吃辛辣菜上了,才会忽略。   卫傅尴尬极了,想挣扎觉得不体面,不挣扎还是不体面。   他像一只被大猫叼住后颈的小猫,身子僵得板直,却又克制不住想挣扎地动了几下手脚。   “成何体统!你快放孤下来!”   “不放。”福儿笑眯眯的,“方才我求你你都不起来,现在奴婢要把你抱去那里面。”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位置很大,除了放了个浴桶外,还有个脸盆架子,铜盆里的水已经换过了,挨着墙边还放着一桶怼好的热水。   福儿将太子放下。   卫傅刚站稳,就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并抱住了她。   “这个胆大的宫女!还敢嫌弃孤满身汗,现在看你怎么嫌弃!”   他怎么这么幼稚!   福儿挣扎道:“哪有像殿下你这么无赖的,我才刚洗干净。”   “那你就再洗一遍。”   他抱着她,揉了她满身汗不说,还把她的脸按进胸膛,沾了她满脸汗,才满意地放开她。   福儿气得咬牙切齿。   卫傅不以为然,得意地挑了她一眼,又扔给她一个帕子。   “来,服侍孤擦洗。”   “殿下又不是没长手。”   “什么话你都敢说!”他斥道,“服侍孤,乃你本分。”   “殿下就仗着身份欺负我一个小宫女呗。”   “这是欺负你?”   “这怎么不算欺负?”   “那就算孤欺负你了。”   最终,两人弄得满地是水,才疲了累了出去睡下,这一觉睡到天黑才醒。   而外面小喜子等人是心惊肉跳、胆战心惊,直到里面动静消停了,才松了口气。   小喜子暗暗擦了擦汗,果然他怂恿殿下来是对的。虽然过程崎岖了些,但最起码是有用的,换做以前,主子至少要生好几天闷气,这回一下午就解决了。   .   卫傅在福儿这待到第二天才走。   这一举动让许多人都很诧异。   这还没完,接下来数日里,太子几乎没事就来了,在这里用膳也就罢,日日在这里过夜,让所有人都十分吃惊。   淑月等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关键如今东宫里的人也看出三人不得宠了,她们找小太监打听消息,人家也会告诉她们,但都说的是福儿姑娘如何如何得宠,殿下又赏了福儿姑娘什么东西。   本来小安子在时,给她们送饭都挺准时,现如今拖拖拉拉的,经常送来的都是冷饭冷茶。明明就隔着一个园子,她们想来福儿这,也被人拦,还是那句话不得随意走动。   陈瑾却哂然一笑。   之前迎春就来找过他,说了那日殿下和娘娘闹脾气的事,所以在他看来,与其说太子如何宠爱那个宫女,不如是说在向皇后娘娘抗议。   陈瑾自然不会不识趣去干涉,说到底殿下还年轻,说到底殿下能肆意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最近因为太子观政之事,各处群起涌动,与朝中宫里的风起云涌相比,这一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   福儿莫名其妙就成了宠妾。   好吧,她现在还不能算妾,只能算个宠婢。   她一天到晚窝在屋里,也没感觉自己哪儿得宠了,只知道她想要什么,东宫这边不打盹的就能给她送来。   不过她也没要什么,就要了些冰。   也是天太热,屋里不放冰实在待不了人,她一个人也就罢,偏偏总有人来分她的床。她实在忍不住,就把这事跟钱安说了,当天下午她房里就多了个大鎏金冰釜。   除了这以外,她屋里的各种新鲜瓜果也多了起来。   瓜果这东西不像吃食,有些瓜果不是当地产的,都是地方进贡,稍微稀罕的瓜果根本进不了尚食局,刚进宫就分到各处去了。   若论吃遍膳房的福儿还有什么谗口的,那自是各类新鲜瓜果不用说。   如今不用她动用尚食局的路子,各类瓜果就流水般的往她屋里送。   对了,太子还经常给她送东西。   她也不知是赏给她的,还是借她用的。按照念夏的说法,既然送到姑娘屋里来,就是给姑娘的,姑娘可以用,可以赏玩,但不能拿去送人变卖,这些都是要造册的。   念夏是东宫专门拨来服侍她的宫女。   总之,半个月下来,福儿一点点看着她的屋子充盈起来。   太子总是嫌她的屋里布置不好,嫌她不会打扮,嫌她衣裳不好看,在他的嫌弃下如水般的各类物件进了她的屋子,她的小金库也越来越满。   之前她还为一百两银子欣喜不已,如今随便从她首饰匣子里拿根簪子出来,也不止一百两。   实在腐人心志,怪不得人人想当宠妃!   就在福儿想太子何时能对她兴趣淡了时,又或是陈总管何时会坐不住时,发生了一件事,元丰帝下令要去行宫去避暑。 第17章   京城冬天太冷,到了夏天又太热。   冷好解决,热却不好解决,再是屋里放冰,到处泼了井水,被日头照上一天,尤其宫里的树也不多,热气被日头蒸发,全往屋里卷,这两天福儿屋里的冰就没断过。   小喜子曾私下跟她说过,让她别用这么多冰,仔细殿下着凉。   福儿才懒得理他,热成这样,再不用冰,要把人闷死?而且她看太子也受用得很,一点意见都没有。   估计他平时总被人管着,连多用冰都得被人念叨,福儿猜他最近总来她屋里,除了跟什么人怄气,估计也是因为在这自在。   再是太子又如何,成天被人盯着管着他也烦啊。   没见着刚开始来他还总嫌弃她坐没坐相,现在也不嫌弃了,两人没事时就让人把炕上的坐具都挪开,铺上玉簟放上软靠,旁边放一个大冰釜,摆一盆新鲜瓜果用冰镇着。   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不想睡了就靠在软靠上,他看看书什么的,她…呃还是睡,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小喜子私下‘警告’过她,让她不要太过放肆,小心陈总管如何如何。   他虽没明说,但福儿懂他的意思,就是让她不要把太子带坏了,以免陈总管容不下她。   其实陈总管是次要,后面的皇后才是主因。   福儿也是从这点才看出‘太子可能是在和皇后怄气’,所以对太子最近的‘肆意妄为’,没人敢出面管。   从皇后为了怕宫女勾引太子,不往他宫里放宫女,就能看出她对太子的管教是很严的。突然冒出一个颇得宠爱,让太子沉迷闺房之乐、做了不少荒唐事的她来,没道理没人出来干涉啊。   尤其再过几个月,太子妃就要进门了。   可偏偏没人管,这其中必有原因。   再经过小喜子接二连三的‘提点’,福儿差不多就明白了。   不过福儿也没蠢得去撵太子走,她一个小小的司寝宫女,连个名分都没有,她能管住谁啊?她能把自己管住就不错了。   也所以当听钱安说,陛下下命要去行宫避暑,福儿表面没什么,其实下意识松了口气。   陛下去,不可能不带皇后娘娘和太子,等太子走后,她留在宫里,如此一来总不显眼了吧?   “姑娘,您可一定要跟着去避暑行宫。”   “呃?”福儿嘴里含了块西瓜,还没咽下去,自是不好说话,只能用眼神询问钱安。   “姑娘,您想想啊,殿下这一去入秋才会归,至少得三四个月,等回来差不多就临着那位要进门了。若您在这时被殿下落了下,等于……”   接下来的话,钱安没好直说,反正他很着急,着重申明道,“总之,为了您以后着想,这趟您一定要跟去。”   福儿又用眼神去瞅念夏。   念夏虽跟着她的时间短,但她来了后,福儿就让钱安去寻陈司膳打听过了,总之念夏虽不是出自尚食局,但大致来说也算胡尚宫这边的人,尽管用着没关系。   而且念夏为人十分仔细,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一阵子下来福儿就把她当心腹使了,有什么事也不瞒着她。   念夏见姑娘问自己,这还是姑娘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事上询问自己的想法,显然是把她当心腹看待了,她自然不想让姑娘失望。   略微思索了下,道:“小安子说的没错,打铁要趁热,殿下如今身边就只有您一个,您跟着一起去服侍,完全能说得过。若是能有运气,赶在那位进门之前,您……”   她的目光落在福儿肚子上。   这目光太明显,引得钱安也双目发亮看了过来。   把福儿看得有点慌,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念夏压低声音:“殿下如今没封您,是不好坏了规矩,因为按规矩,都是太子妃进门,才能封其他人。若姑娘能趁着这期间怀上,等那位进门时,为了宣示宽容大度,最低也要给您个才人的位份,等到那时候姑娘就稳了。”   按照规矩,太子妃之下又设良娣、才人、选侍、淑女。这都是有位份有品级的太子妻妾,其中太子妃一人,良娣两人,才人四人,选侍淑女各八人。   太子妃先不提,良娣一般都是封出身高贵的世家贵女,念夏说最低也是才人的位份,难道说最高还能高到良娣不成?   这丫头好大的野心!   福儿终于把那块西瓜吃下去了。   “你就不怕我赶在人家进门之前有孕,碍了人家的眼,人家对付我?!你们真是好主意不出,尽出些馊主意!”   看得出姑娘不是真怒,念夏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姑娘,您可别小瞧了自己。是,您如今是没有位份,但您有宠,又是宫里头的出身。那位虽出身高贵,但她是从外面嫁进宫,她若真为难上您,您也不用怕,到时候还不知谁对付谁!”   最后这句,念夏说的声音很小。   旁边竖着耳朵的钱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没想到看似老实的念夏,竟如此……豪气。   但她说得也没错,宫里人有宫里人的优势,姑娘是出身低了些,但宫里是讲究出身的地方吗?宫里是全天下最不讲究出身的地方,从来都是成王败寇。   而且这些日子他也看出姑娘背后是有人的。   再是世家贵女、出身高贵又如何?这宫里缺世家贵女出身高贵的人?哪个娘娘出身低?却也不知死了多少个!   真若是斗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钱安倨傲地想着,一边心里怦怦直跳,还不忘点头赞同念夏所说的话。   福儿难得板了脸。   “你俩赶紧给我噤声,以后这些话不准再说,提都不能再提!你们说的事我心里有数,总之这些话以后不准再提了。”   想到两人也是为了自己好,她略微软了些声音:“我也是为了你们好,隔墙有耳,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你觉得自己聪明,还有人比你更聪明,该安分还是要安分些。”   “是。”   “至于去行宫的事,让我再想想……”   “什么事再想想?”   门帘子一阵响动,却是太子来了。   守门的宝全耷拉着脑袋站在后面,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没能及时通传,以至于让殿下闯了进来。   之前钱安进去时,就吩咐他了,让他盯着点外面的动静,他却没盯住。其实也不是他没盯住,而是殿下让他不用通传。   “也没说什么事,就是听说宫里要去行宫避暑的事。”   福儿站了起来。   钱安和念夏忙跪下行礼。   太子叫了起。   福儿做手势让两人退下,钱安往外退时,狠狠地瞪了宝全一眼,又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福儿。   念夏捅咕了他一把,让他别太明显了。   太子今儿穿了件秋香色四团龙圆领袍,腰束金衔玉腰带,看起来十分正式,又不失俊逸雅致,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就来这了。   福儿给他让了座。   他坐了下来:“就只是这些?”   “那殿下以为还有什么?”   “难道你不想去?”   福儿明白了,太子肯定是以为她躲在在屋里跟身边人商量如何才能随行的事,才弄得如此神秘兮兮。   他估计没想到之前她根本没想去,还是小安子念夏连番劝说,才动了那么一点子心思,却还有些犹豫。   “那殿下想不想我去?”   “你想不想随孤去?”   经过这些日子,福儿对太子也算很了解了,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有何区别?”   卫傅挑了挑眉,“区别挺大的。”   何种区别?   前者是太子想让福儿去,后者是福儿想要让太子带她去,看似没区别,实则还是有区别的。   “那殿下到底想不想我去?”   “那你到底想不想随孤去?”   她往他面前偎了一点,抓着他的手看他手上的戒指。   “肯定是要看殿下想不想我去了。”   卫傅有点无奈,将她拉到怀里:“你就是不愿示弱,在这跟孤绕。”   福儿就让他抱着,玩着他的衣角。   “若殿下想我去,我就去。”   卫傅不怂她:“你若想随孤去,孤就带你去。”   两人就这么像学舌般,饶了好多个来回,福儿的脸被越绕越红。   “那殿下到底想不想我去嘛?”她睁着一双波光盈盈的大眼,睇着他。   卫傅似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好吧,是孤想让你去。”   “那我就去。”   福儿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显示她之前示弱撒娇都是假的,都别有目的。   气得卫傅顿时不顾太子威仪去拧她脸蛋:“得了便宜还卖乖!”   “殿下,你不要拧我的脸,疼!”她去推他的手。   “那你说是你想随孤去的。”   “为何要说这个?”   “说不说?”   几番纠缠,福儿的脸还在人手里,人也被压在了炕上。   这么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为何一向傲气、人前注重体面威仪的主子,竟在这跟个小宫女玩无聊的绕圈圈儿?   小喜子实在没眼看,也是被两人绕晕了,悄悄地退了下去。   福儿被逼得脸红似火,忍不住轻喘。   “好好好,是我想随殿下去的。”   卫傅终于满意了,如愿了,放开了她,端起旁边放着的茶盏。   “这一趟应该要去三个月。你让他们把你的衣裳收拾下,随身要用的东西带上,至于其他的就不用带了,行宫里都有。到时孤应该不跟你一起走,要在父皇身边陪驾,陈瑾会安排你。”   福儿靠在他肩上,托着下巴,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   “殿下带我去会不会不好?”   卫傅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她鼻子:“这会儿知道胆小害怕了?孤不是见你平时胆大能包天?”   她嗫嚅道:“这不是怕给殿下惹麻烦。”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就不怕你母后对你此举不满?即使你不怕,我还有点怕你们母子矛盾波及到我头上。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明说的,她只能这么含糊其辞。   “能有什么麻烦,别忘了孤是太子。”   .   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福儿也不想多的了,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从内心来说,她是想去承德行宫的,她长这么大,自打幼年跟着甄选宫女的太监从家乡来到京城,之后便再没离开过皇宫。   早就听人说,承德避暑行宫如何大,夏日如何凉快,据说不光有湖、有山,还有可供打猎的围场。   师傅因为年纪太大,经受不起暑日和长途跋涉,早就被陛下准许前去避暑时不用随驾,她自然也没机会去,如今终于可以去见识一番了。   福儿觉得自己行李没多少,可让念夏收拾起来,才发现竟然不少,删删减减还装了两大箱子。   要知道她搬过来也就大半个月,就多了这么多东西?   太子的行李轮不到她收拾,福儿就不管了。   另一边,宫里的动作也快,前面才下令,没两天就定下了出行的日子。   想着再过一天就能出宫,福儿莫名的兴奋。   这几天太子也很忙,白天几乎没怎么露面,也就晚上会过来,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用罢午膳,福儿午睡,也没去床上,就睡在炕上。   万字格的大窗上,织了蝶恋花纹样的湘妃竹帘低垂,将光线和热气都隔在外面,炕前放着个鎏金三足的兽面冰釜,里面大块的冰山正冒着白烟。   怕凉,福儿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被。   念夏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外间的帘子响了,福儿眺眼一看,是宝全。   这时念夏已经醒过来迎了上去。   “什么事?”   “住在西路的碧玉来找姑娘,我说姑娘在午睡,不想给她通传,她说是有跟尚宫局有关的事。”   宝全估计不知福儿已经醒了,小声把来龙去脉跟念夏说了一遍。   姑娘出身六局,背后是尚食局,这是几个人都知道的事,念夏和宝全都出身底层宫人,自然知道这其中有很多门道。   若是碧玉说来探望姑娘,宝全自有一百个理由拒了她,可她偏偏说起尚宫局,就容不得宝全不多想进来通报了。   福儿坐了起来:“让她进来吧。”   念夏走进来,略有些忧心地看了福儿一眼,犹豫了下才道:“姑娘,若是她提出什么过格的要求,你别理她。”   看来念夏也知道碧玉的来路。   福儿若有所思。 第18章   不多时,碧玉被宝全引进来了。   她还穿着那身宫女服,裙角绣了几朵小巧的兰花,看着普通中带着一股子雅致。可若是跟炕上坐着福儿相比,却无形又逊色不少。   大抵是平时见不到什么人,福儿也没自觉,可在碧玉眼里,福儿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樱粉色的对襟衫子,露出一点鹅黄色的抹胸,抹胸上绣着牡丹团花,看着俏丽又明艳。她梳着随云髻,估计是刚起来,头上没有戴簪子,只用了个赤金嵌宝的掩鬓别在一边的头发上。   炕下的脚踏上,放着一双粉色绣鞋,鞋绣得很精致,最为扎眼的就是鞋尖上缀了一朵花样繁复的攒珠海棠。   这一双鞋,已经常人不可得之物,偏偏还被主人不当回事,一倒一斜的搁在脚踏上,后跟还被踩平了。   何等浪费,何等粗俗!   碧玉抿紧嘴唇,强笑道:“一直也没机会来探望你,福儿你现在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念夏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这么说话冒犯了姑娘。可若细究规矩,福儿没名分,两者同是司寝宫女,碧玉如此倒也不算犯了规矩。   福儿示意念夏给她挪个凳子来。   “坐,找我有事?”   碧玉一直觉得福儿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有话就说,有不满也都表现了出来。可后来福儿莫名一下子成了太子最宠爱的人,她又觉得也许对方并不如自己所想那样简单。   明明身份相同,境遇却是天差地别,境遇差那个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你还是这么直接。”碧玉说得十分感叹。   福儿挑了挑眉,她这人就是很直接,有事说事,别装模作样,其实她预感到碧玉是来干什么的了,但她还等着对方说。   见福儿没有理自己,碧玉略微有些尴尬:“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你这趟去避暑行宫能不能把我带上?”   念夏没忍住想说什么,福儿抬手打断了她。   “我为何要带你去?”   碧玉似乎早料到福儿会这么说,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你我到底相交一场,互相帮衬对你我都有好处。”   福儿被看笑了。   “我可没觉得跟你相交了一场,不过认识罢了,而且你不觉得你这话说得很有歧义?”   “什么歧义?”   “互相帮衬应该两者对等,我帮衬你,你能得到好处,你有什么能帮我的?”   福儿这话太尖锐了,几乎瞬时戳破了碧玉状似平静的面孔。   “你又何必说得如此市侩,我们同出自六局……”   “若同出自六局就算交情,就算我必须要帮你的理由,那我不如去帮淑月,说到底我和淑月还是打小就认识。”   碧玉脸色难堪。   “你看,你的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为何能若无其事拿来与我说?是你觉得反正你是找人帮忙,我若帮了,你白得好处,还什么都不用付出,我若不帮你,我就是狠心无情不念旧情?”   福儿已经不想跟她卖关子了。   “我有时就挺不明白的,为何总有人喜欢拿别人当傻子,先不说我能不能带你去行宫,即使能,我把你带去,是分宠,是平白给自己找对手,宫里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宠分给别人?有这么蠢的人?”   这一番话和追问,实在太锥心,碧玉已经保持不了镇定了。   “我来找你,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可别忘了你我同是胡尚宫的人!”   终于说出真意了!   “这么说,是胡尚宫让你来的了?”   碧玉微微有些变色。   福儿笑了笑:“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打着胡尚宫的名头。即使是,听不听在我,你觉得我会听?”   碧玉脸色更难看,甚至有些威胁意味的看着福儿。   “怎么?你想背叛胡尚宫?”   福儿这次是真笑了。   她甚至笑出了声。   笑完,她突然冷了脸:“行了,别在这儿拿着别人的名头给自己充威风,你这招在我这不管用。你这话,敢当着胡尚宫的面说?你敢说是胡尚宫让你来威胁我帮扶你的?”   碧玉哑口无言。   她当然不敢,说白了她这趟来不过是她个人行径。   四个司寝宫女,只有她和福儿同属胡尚宫的人,所以当得知福儿要陪太子去避暑行宫,淑月和紫绡都快嫉妒疯了,唯独她已经有了主意,悄悄地来找福儿,便是想打着同属胡尚宫的旗号,以此来威胁对方互相帮衬。   可没想到福儿竟然不卖帐,还拆穿她其实是狐假虎威。   她怎么敢?   难道她不想要六局这个助力了?还是以为自己得了宠,就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   “别说胡尚宫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即使真这么做了,我也爱听不听。”   福儿脸色冷淡:“忘了告诉你,我之前说我不想进东宫,不想当这个司寝宫女是真话,我来是还恩还情,人既已来了,前恩前情一笔勾销,至于以后如何,那就看以后了。”   那次她去尚食局,除了看望陈司膳外,还是打算看一看尚食局的态度。   她同意进东宫是还情,这事她懂,陈司膳也懂。所以陈司膳恰如其分告诉她‘她其实只有一个对手’,并主动说出以后面对同属胡尚宫的碧玉该如何处事。   这是示好。   是平等、两者抹除之前的旧情,从这一刻开始计算新交情的示好。   都以为她背后是尚食局,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打从她入东宫的那一刻起,两者的关系就不再是从属了,而是互利互惠。   碧玉这个傻子竟以为尚宫局还是她头上的那片天,以为她会屈从她的威胁。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清楚,即使她哪天真受宠了,恐怕也就是旁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你以为你能永远得宠?你以为你一个人能在东宫站稳脚跟?你不如帮我,我俩联手……”碧玉低喊道。   “能不能那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碧玉还不想放弃,但这时念夏已经上来要送她出去,她只能满心不甘又怨愤地离去。   念夏回来时脸色格外复杂。   认真来说,她也算胡尚宫的人,偏偏姑娘当她说了这些话。   福儿笑了笑,她这话可不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对了,等会你帮我去尚食局一趟,看看这趟尚食局去行宫的有哪些人。”   念夏微微一愣,神色更是复杂。   这是说话给她听还不算,还主动给她机会让她出去递话?   念夏想了想,道:“姑娘,你不用试探奴婢,奴婢来之前就有人跟奴婢说了,奴婢既然来服侍姑娘,以后就是姑娘的人,一仆不事二主,这个道理奴婢还是懂的。”   福儿也没虚伪地说自己没这个意思,而是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信你。不过我让你去尚食局,还真不是别有用意,而是真想知道这趟尚食局有什么人会去,也不知道陈司膳这趟会不会去?”   “那奴婢这就去问问。”   念夏很快就回来了。   她带来了两个消息,这趟不光陈司膳会去,福儿的师傅王来福也会去。   这下,福儿有些坐不住了。   .   之前福儿还敢往御膳房跑,但自打她得宠后,再没去过。   不是不想去,而是清楚盯着自己的人太多,不想生事。   在听说师傅要去后,她下意识就想去一趟御膳房,却忍住了,而是让人把钱安找了过来,让他去找小豆子打听具体情况。   钱安很快就回来了。   “据说是陛下最近胃口不太好,特下命让王御厨随驾。王御厨那边也准备好了,让小的跟姑娘说不用担心,他跟着尚食局的人在后面走,一路有车坐,不会有什么大碍。”   承德行宫离京城约有四百多里,最快也要走十天,十天的长途跋涉,还要坐在颠簸的车上,又这么热的天,也不知师傅能不能受得住?   担忧归担忧,但这事明显不是自己能左右的,福儿也只能将担忧放在心底。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福儿随着太子起了个大早。   平时太子早上起来,她都是只管睡自己的,从来没有要起来服侍太子更衣洗漱用早膳的自觉。今天突然起这么早,卫傅还有什么不懂的?   “其实你不用起这么早,孤是要陪驾,临行前还有些繁琐的仪礼要走。至于你,能赶在午时走就不错了。”   福儿诧异,还有些不信。   想着反正起都起来了,她就陪着卫傅用了早膳,送走他后,她就坐在屋里等。一直等到她都想去睡回笼觉了,陈瑾才让人来搬她的行李,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样子,才有人来通知她要走了。   而这时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   ……   宫里平时是不能坐车的,但今天不一样,因有娘娘们要随行,一溜看不到头尾的大车停在东长街上,福儿跟着搭了个空,坐上一辆车。   往日空旷宽敞的长街,今日显得格外拥挤,车多人也多。   隔一会儿就有一位娘娘来了,登上了车,前头来的都是位份低的娘娘,越往后位份越高。   福儿的车在靠后的位置。   据钱安说,附近几辆车里坐的都是几位皇子的侍妾,因着皇子们都还没大婚,自然这些侍妾都没有名分,跟福儿一样,因此车架都在后面。   福儿的车虽靠后,但位置还不错,正好可以看见每位娘娘经过,她悄悄把车窗帘子掀起一角,偷偷朝外看,借着机会把以前见过没见过的娘娘公主们都认了一遍。   甄贵妃到时,阵仗很大,六皇子还小,今年才八岁,跟她坐了一辆车。   皇后是最后到的。   等皇后上车,又等了会儿,车终于动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东长街,在宫门处和元丰帝领着的大队伍汇合。   临走前,就有人提醒过福儿,没出城前不要随意打开车帘,甚至还没出皇宫,念夏就把用来挡阳的竹帘放下来了,将车窗遮得是严严实实。   念夏道:“姑娘您再忍忍,等出了城,就能把车帘打开,要不您先睡一会?”   可车里实在闷热,怎可能睡得着?   不过一路行来也没听见人声,外面十分安静,福儿猜应该是提前就肃清了道路。   走了差不多两刻钟,队伍终于出城了。   福儿所坐的车突然加快速度,走到太子的金辂后,方减缓速度。   队伍中,类似这种举动的还有好几辆车,都是诸如福儿这种家眷。幸亏车队两旁一直有禁军侍卫负责调配,倒也没引起混乱。   念夏让坐在车辕上的钱安看看前后车的动静,听说许多车的车帘都打开了,估计都是热得受不了,她才起身把竹帘打开,只留了一层纱帘。   总算有风了,虽还是热,但最起码没那么闷。   这下福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外面。   车队两侧都是甲胄分明的禁军侍卫,往前面是太子的金辂,再往前是皇后的玉辂和元丰帝的大辂,三辆辂车被重重法驾卤簿和侍卫包围起来,看着华丽威武气势逼人却让人有些眼晕。   一些皇亲国戚勋贵大臣,或身穿官袍,或身着甲胄,骑着马陪在元丰帝的大辂旁,其中有几位衣着扎眼的少年,正是几位皇子。   福儿看见太子了。   他穿了件方领对襟的织金龙纹罩甲,里面是件朱红五彩行云团龙的曳撒,金得闪亮,红得耀眼。衬着他俊美的脸庞,高大的身材,格外有种意气风发之感。   在人群里十分扎眼,明明那么多人,却能让人一眼就看见他。   福儿看了看另外两位皇子,怎么看都不如他。   再看看前方十分华丽、属于太子车辇的金辂大车,想想自己所坐的朱漆蓝帷马车,福儿凭空生出一种窘然,总觉得是一匹光鲜矫健的骏马后面领了头灰突突的小毛驴。   .   这条队伍实在太大,绵延数里之长,所以行得很慢。   往外看了一会儿,福儿就没兴致了,昏昏欲睡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车停了下,将她惊醒。   问过之后才知是要换车。   法驾卤簿辂车看着是威严好看,彰显了皇家的气势,但并不适合长途跋涉,一般出城后就会换更轻便的车。   据说陛下也下命了,说今年酷暑,不用太注重规矩,尽量轻装简行,早日去到承德行宫。   其实主要是皇帝皇后太子换车,像福儿这种车是不用换的。   等换过车后,福儿往前看了看,这下心里总算平衡了。   如今太子的车辇被换成了一辆朱漆宝顶华盖马车,虽车还是比她的车大,但至少不会让她瞧着望而生畏。   换过车又少了那些卤簿仪仗后,车队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日头越来越烈,许多骑马陪驾左右的勋贵大臣,渐渐都有些受不住了,骑着马往回跑,估计是想回去在马车上歇一歇。   福儿隐在纱帘后,瞧着四皇子回来了,三皇子也回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太子骑着马往后跑。   她往那边瞅,太子往这瞅,两人正好对上一个眼神。   福儿也不让,就那么看着他。   太子佯怒瞪了她一眼,调转马身。   本来福儿以为他要回自己车的,她心里还在想,若是车不停,他又在马上,如何才能上车?   下一刻就见他放慢了马速,竟渐渐与她的车并行。   她还没弄清楚他想干什么,就见他一个旋身再借马镫腾身一跃,人已姿势极为潇洒地在阵阵惊叹声中登上了她的马车。   车外是阵阵低叹太子殿下武艺真好的议论声,不管外面那些侍卫是不是真的吃惊,反正福儿是被惊到了。 第19章   迎春对皇后道:“娘娘,奴婢见昌平候他们都转头回来了,三皇子也回了,殿下应该也快回了。”   车中,换下后服穿着一身家常衣裳的黎皇后,靠坐在软靠上,她素着面,穿着也十分素净,这样的她极为罕见,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闻言,她往车窗外看了看。   “本宫坐在车里都热得受不住,也不知傅儿怎样了?日头这么烈,还得骑着马在外面走。”   迎春小声道:“三皇子四皇子都在,殿下又怎好不在。”   也是,下面两个弟弟都在父皇面前‘承欢膝下’,作为年纪最长的太子怎好缺席?   皇后神情微微露出一丝厌恶,似乎想说什么,忍住了。   这时,车厢外有人低声道殿下回了,迎春忙朝车窗外望去,正好看见太子骑着马往回跑。   “娘娘,殿下回了。”   皇后表面平静,眼睛却不落下地看。   “回了也好,也免得晒坏了。”   她往后靠了靠,似乎终于放了心,阖上双目养神。   过了会儿,车厢外传来阵阵惊哗声,隐隐有人在低叹太子殿下的武艺真好的字眼。   皇后当即睁开眼睛。   坐在车里是看不见后面情形的,迎春接受到皇后的示意,忙扬声问外面怎么回事。   不多时,有人报来。   “是殿下直接从马上上了车,引起了一些侍卫的诧异。”   “太子也是,年纪还小?竟做出如此出格之举,若是摔伤了怎么办?”说是这么说,皇后脸上却隐隐带着骄傲之色。   可下一刻顺子的话,让她顿时变了脸色。   “不过殿下没上自己的车,好像上了后面一辆似乎是侍妾坐的车……”   .   福儿半掩着口的手还没放下,太子已经进来了。   “你看看哪家女眷像你一样,明目张胆地隔着车窗看男人?”   念夏忙退身到外面,由于地方有限,她只能坐在车门处,背对着里面。   卫傅在福儿的身边坐了下,离近了才发现他出了很多汗,身上热气腾腾的,衣领子都汗湿了。   “我又没看别人。”   卫傅挑了挑眉,明显不信。   福儿现在都还有些心如撞鹿,不免神态就带了些娇软:“方才三皇子四皇子往回跑时,我都藏在帘子后,只有殿下过来时,我才拉开了车帘。”   “你没往外看,怎知三弟四弟往回走了?”   哎呀,被拆穿了。   福儿忙岔开话:“殿下,你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换身衣裳?不过我这好像没带你的衣裳,要不你先喝杯茶?”   “你跟孤装傻就是。”   卫傅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福儿眨了眨眼,装作没听见,殷勤地拿着帕子给他擦汗。   如此一来,卫傅倒也不好与她再计较了。   说话间,有人骑马送来了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着太子的干净衣裳,又有人骑着马送来铜盆帕子和半桶水。   福儿简直想象不出,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还是卫傅见识广博,嘲笑她说有人专门服侍这些,别说水了,还能在车上做吃食。说若不是这些问题能解决,如何能赶路数百里?   要知道当下这个车队里都是大燕最尊贵的一批人,渴不得,也饿不得。福儿这车是太小,他的车里不光自备的有洗漱用的物件,还有便桶,烧水的炉子,还能泡茶,像父皇母后及其他高位嫔妃车里还有冰盆。   好吧,福儿承认自己见识浅了。   “那殿下车里有冰盆吗?”   “你想做什么?”   福儿扭捏了下,一面贤惠地帮他脱外面的罩甲,一面道:“你看长途跋涉,殿下难免需要人服侍,小喜子哪有奴婢周全,不如让奴婢去殿下车里,殿下平时吃茶用饭奴婢也能跟着服侍。”   她这装模作样的样子,让卫傅连连皱眉,又有些啼笑皆非,不禁睨了她一眼:“现在知道巴结孤了?晚了!”   福儿装哭:“殿下你怎能如此狠心无情,妾身一介蒲柳之身,被殿下强抢民女……”   “等等,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卫傅越听越不对劲,打断她的话。   福儿眨了眨眼。   “话本子里啊,我平时没事做,又没东西打发时间,小安子就给我找了些宫外的话本子。殿下你知道我的,我哪有那个兴致看书,就让念夏念给我听……”   “停停停!你赶紧给我打住!”太子斥道,“你这成天不学无术的,看个话本子还得让宫女念?”   福儿叫屈:“不想看跟不学无术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不识字,就是不想费眼看,听人讲多有意思,正好我跟念夏都能打发时间。”   她说得理直气壮,车门外背着身的念夏和钱安冷汗直冒。   没想到姑娘这么轻易的就把两人给卖了,幸亏殿下没发怒,还在那儿跟姑娘‘讲道理’。   “……总之以后不准学这一套,太不像话了,而且,孤…孤哪有强抢民女?”   瞅着他虚张声势的冷脸,泛红的耳根,福儿笑得像偷吃了鱼的猫。   “殿下真没有吗?”   见她突然偎进自己怀里,卫傅下意识就让她看车门。   福儿才不要看,道:“那殿下让不让我坐你的车?”   “……”   “这样呢?行不行?”   她突然揽着他颈子,在他薄唇上印了一口。   .   见皇后冷着脸,迎春也不敢说话。   “就是那个被太子独宠的宫女?叫什么福儿的?”半晌,皇后才道。   迎春没敢抬头:“据说这趟殿下就带了一个司寝宫女。”   “是只带了这一个,还是只有这么一个?”   皇后瞧了她一眼道:“你们别以为瞒着本宫,本宫就不知最近东宫发生的事,四个司寝宫女,太子只挑了一个,而且颇为宠爱,日日招其侍寝?”   迎春忙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娘娘,奴婢瞒着您,也是怕您又生气,您与殿下是亲母子,这两年却不甚亲近,奴婢也是怕您和殿下因为一些小事生了矛盾,越来越生疏,才……”   “行了,谁让你跪了?你起来。”   迎春爬起来,偷偷瞧了皇后脸色一眼,软声劝道:“娘娘,殿下到底大了,有了自己主意,他觉得您管他太严厉,有些事娘娘不如就睁只眼闭只眼松一些吧。殿下从小就乖巧懂事,很小就知道好好读书,不给娘娘丢脸。娘娘,殿下是你那么艰难才生下的,您为了他殚精竭虑,付出了那么多……”   说到这里,她心疼地拭着泪来。   “莫为了一些小事,闹得母子离心。奴婢也知道奴婢这些话僭越了,但这些话奴婢早就想说了。”   “行了,你哭什么!本宫有说过要叱责他?”   “娘娘!”迎春惊喜地抬起头。   “你当本宫不知他此举是在跟本宫怄气?”   皇后收回目光,瞧向窗外。   “本宫也不想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生分,可前有猛虎,后有饿狼,不管是太子,还是本宫,都容不得行差踏错一步,太子一日未登上那个位置,我母子二人一日就是众矢之的,是靶子,只有谨言慎行方得妥善。”   顿了顿,皇后似乎想让她安心,又道:“不过这是件小事,本宫倒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生气。”   迎春松了口气,“娘娘不生气就好。”   .   最终,念夏和钱安也没听见太子说到底行不行。   不过两人一直没敢回头看就是。   卫傅松开手,福儿趴在他怀里轻声喘着气。   他又气又恼地低头拧了拧她脸蛋,怪她破坏了他的体面。她去推他的手不让他拧,两人无声地又‘争斗’了会儿,终于消停下来。   卫傅看了看车门处两个奴才战战兢兢的背影,再看看怀里胆大包天又刺头的她。   确实她这车太小,也不太方便。   ……   太子在福儿的服侍下擦了身。   见水是温热的,福儿便也借着洗了脸,擦了擦出了很多汗的脖颈。   念夏进来把污水、脸盆和水桶送下去,将车里收拾干净,又出去了。   因为天热,两人都没什么胃口,便吃了些福儿带的瓜果和零嘴。   一大碗临走前才从冰釜里拿出来的西瓜,为了保证西瓜不变味,福儿特意将西瓜装在一个小木桶里,桶里放了许多冰,如今冰已经化掉了,成了冰水,不过西瓜倒还是凉丝丝的。   一碟麻香牛肉丝,一碟豌豆黄,一碟莲香蜜糖酥、一碟枣泥酥、一碟如意糕。   这里头除了西瓜和牛肉丝是福儿带的,其他都是有人用食盒送上来的。怕天热会坏,这些点心都是酥皮的,还都是甜的。   福儿一看就没什么食欲,倒是太子就着西瓜和牛肉丝吃了两碟子点心。   他这种又辣又甜的吃法,让福儿望而生畏,连连在心中暗道自己作孽,竟让他学成了这种吃法。   不过他倒是吃得挺香,估计也是真饿了。   吃完再喝一碗清火茶,福儿将车窗上的竹帘半放下来,这样既能挡住外面的视线,又能让风吹进来。   卫傅靠在她腿上,福儿缓缓给他打着扇子。   “孤这样像什么,若是被人看见,定要说孤荒淫。”   福儿瞅了他一眼,就听他这样的嫩脸还荒淫?   “要不我把扇子给殿下,殿下给我扇,就没人说你荒淫了?”说着,福儿就要把手中的团扇让出去。   卫傅怎么可能接,他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福儿没好气地继续给他打扇子。   微风徐徐,拂过彼此的脸颊。   不一会儿,太子就睡着了,福儿也睡着了。   .   申时,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问过之后,才知是到了驿站。   此时卫傅也睡醒了,精神抖擞下车去伴驾,福儿又等了会儿,才有人来安排她下车。   厢房已经准备好了,福儿跟太子住在一处,是一个还算宽敞的院子。   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福儿是绝对不会乱走的,她让念夏去问能不能给她这送些热水来,很快就有人把热水送来,福儿沐了个浴,总算感觉活过来了。   天黑之前,太子回来了,因明天还要起早赶路,两人用罢膳就睡下了。   一夜无话。   次日,天刚亮,两人就起了。   洗漱用膳,等出门上车时,东方才泛起鱼肚白。   这一次福儿坐的是太子的车,不过上车后,卫傅就跟她说了,让她乖巧一点别太张扬。   他虽没有明说为何,福儿却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见太子真安排自己坐他的车,福儿也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为了贪凉一时肆意无忌闹着他玩。   如今他倒是答应了,她却觉得此举实在冒失。   可此时后悔已经晚了,有些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太子无疑是年轻傲气、要脸面的,哪怕她明知道皇后对他管束很严,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   他都愿意顶着可能会有的责难,让她坐他的车了,头是她开的,此时她又突然说不坐了,恐怕他再纵容自己,这次也要恼。   福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还老实跟他保证自己肯定听话低调。   卫傅见她被吓成这样,不禁哂然:“现在知道怕了?”   福儿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怕,这不是怕给你惹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别忘了孤是太子。”   这已经是太子第二次当着福儿说这种话,不管结果如何,此时福儿只能听着,并一定要相信他。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   太子陪福儿坐了会儿车,等车队要行之际,他又上了马去前头伴驾。   福儿起先还有些战战兢兢,可太子的车实在舒服,不光不颠簸,还宽敞。   车厢和车夫所坐的横木之间,有个四尺来宽的车亭,在车上服侍的奴婢可以坐在此处。   念夏除了服侍外,是不敢进车厢的。   福儿一个人在有座又有榻的车厢里,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简直不要太舒服。   黎皇后那自然也知道太子让个宫女上了他车的事。   迎春战战兢兢怕皇后发怒,幸好娘娘只是听着,并没有说什么。   至于太子,他时而骑马伴驾,时而回车上休息,等到快中午日头烈时,就直接回车上了。   按照他的说法,下午之前他都不用再出去。   而太子的车里确实不是福儿的能比的,日头出来后,就有人给送了冰,不光有冰,中午还有热饭可以吃,瓜果点心更是不缺。   本来福儿还担心路上吃食问题,如今倒是不担心了。   车队中午是不停的,会一直持续赶路直到下午,一般申时左右,就会到一处驿站。显然这赶路时间是经过计算的,甚至这驿站都可能是专门搭建供以宫里人前去行宫避暑之用。   如此几日下来,福儿倒没觉得受了什么罪,倒是太子被晒黑了不少。   本来福儿没发觉的,还是晚上脱了衣裳,才看出他颈子和衣裳里面的颜色不对。   她没忍住,嘲笑了他一下。   这一下可不得了,他教训了她一晚上,以至于第二天福儿根本起不来。   好不容易起来了,她闭着眼睛更衣洗漱随便吃了些东西,被念夏扶上了车,之后在车里睡了一上午,反而太子精神抖擞的,骑着马陪驾了一上午都不累。   此次遭遇,也让福儿意识到一个问题。   什么叫年轻气盛?这就叫年轻气盛。   而她竟有种吃受不住之感,果真是年轻,所以气血旺盛?   .   过了密云,大路就越发宽广了,沿路人烟稀少,经常会碰见大片的草地和湖泊,让人有种终于到了边塞之感。   这日,行经一处湖泊,元丰帝见此地水丰草美,突然兴致大发说要在此地停留半日。   这几天沿路经过城镇,车队都是过门不入,据说有地方官员前来接驾,元丰帝也是不见。赶路久了难免枯燥乏味,趁着今天天阴,又是中午,正好停下来让所有人都歇一歇,顺便就地造饭。   这一命令引来许多人的赞叹,骑马的也就不提了,那些坐车的连着多日憋在车里,能出来透透气,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福儿也下了车。   就见离这里不远处已经有人搭起了几座帐篷,估计是供几位正主子用。   远处,禁军侍卫已将这片广阔的草地围了起来,有人在守卫,有人在喂马。有一处帐篷离着水不远,福儿远远瞧着似乎是尚食局的人在那儿。   她本想过去看看,但附近停了很多车,许多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这些往日光鲜亮丽的后宫女眷们,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已经抛弃了平时尽可能奢华富贵的打扮,一切都简便起来。   衣裳在保持体面的情况下,尽可能单薄,发髻也梳得简单,也不搽脂抹粉了。   福儿远远瞧去,若不去看四周甲胄分明的禁军侍卫,这些人哪像什么娘娘啊,都像富户人家的女眷。   太子前去伴驾了,福儿为了不引人瞩目,也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走了走看了看。   由于她这张脸陌生,许多人也不认识她,除了好奇地朝她看了看,也没人跟她说话。倒是几位皇子的侍妾,似乎之前与她有毗邻之谊,彼此注意过,对她投以笑容,福儿还以笑容。   仅是如此。   福儿站了会儿,就有些厌了,打算回车里去。   这时,小路子领了个宫女朝她走来。   因为太子的缘故,福儿也没少跟小喜子手下这个小太监打交道,估计也是清楚福儿最近得宠,小路子往这走时就在给福儿做眼色。   走过来后,小路子道:“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晴姑姑,请姑娘过去一趟。”   福儿心里咯噔一声。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表面上却装得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温驯又乖巧地随这位晴姑姑去了。   连个盹儿都没打,甚至也没跟一旁急得快哭的念夏说话,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福儿的淡定让晴姑姑不禁有些侧目,不过她当着福儿的面也没说什么。   .   之前福儿就猜这几座帐篷是搭给陛下皇后几人使的,果然如此。   来到皇后的帐篷前,四周有侍卫,门前还站着几个宫女太监,一看就非平常处。   晴姑姑进去了,让福儿站在外面等着,可过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出来,福儿只能继续站着等。   第一个下马威来了,也不知等会儿娘娘会怎么处置她?   是觉得她勾坏了太子,赏她一条白绫?还是根本不露面,就以各种刁难人的手段,先把她折腾一遍,再警告她?   福儿觉得自己真本事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也不知太子现在在哪儿,可是知道她被他的母后叫走了?   帐篷的门帘从里面被掀开,晴姑姑走了出来。   对方极为冷淡、让人根本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地看了福儿一眼,道:“娘娘让你进去。”   福儿进去了。   发现明明是座临时用的帐篷,里面的一应用物却一样不少,不光有榻有屏风,还有桌几,也不知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明明她也没看见运家具的车。   福儿进来时,黎皇后正在用膳。   桌上摆了七八个菜,难得福儿头一回注意力不在吃食上,而是都给了皇后。   黎皇后穿着一件绾色的交领褙子,上面绣着大朵的凤穿牡丹,但看着很素净典雅,下面是条月白色的褶裙,裙摆上有两道刺绣裙襕。   与上次福儿见到的皇后完全不一样,若说戴着凤冠穿着后服的皇后是美艳端庄的,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质,此刻的皇后却冷淡素雅到极致。   明明是一个人,却能美得如此有反差之感。   福儿终于知道太子出众的容貌像谁了,明明就和皇后娘娘有四成像,只是太子是男子,轮廓看着硬朗一些,不像皇后娘娘,带着属于女性的柔媚。   “见到娘娘,还不跪下?”   福儿回过神来,忙跪了下。   皇后依旧用着膳,从始至终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直到她放下筷子,有数名宫女捧来香丸、茶水、唾盂、水盆和帕子,她漱了口又净了手,徐徐站了起来。   什么是世家贵女?   大抵这就是了。   可能是福儿随性惯了,她头一回在面对一个女子时,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甚至连带觉得这样的女子所生的孩子,也一定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人。   而抢了太子初次的她,无意是这世上最粗鄙的人,糟蹋了人家养了多年的好苗苗。   本来心里还有那么点激愤和不以为然,此时都成了羞愧。   “你叫什么名字?”   娘娘的声音也好好听。   “奴婢叫福儿。”   “福儿?倒是个有福气的名儿。”皇后轻声喃喃,又道,“抬起头来。”   福儿怯怯地抬起头。   看清她的面相,皇后怔了一下。   不光是皇后,连迎春都是一愣。   无他,这样一个面相的女孩,怎么都跟她们想象的狐媚子无关。   因为羞愧,福儿不免生怯,因为生怯,眼神就显得忐忑,再配上她这张脸,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这就是一个胆子不大,看着挺老实的姑娘。   本来皇后心中压抑了多日的怒火,莫名其妙没了,她甚至有种‘也许不是此女狐媚,而是太子还在跟她斗气’之感。   皇后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   为何化解自己的小题大做,皇后问道:“你是哪儿的人?何时进的宫?”   “奴婢是辽阳人,元丰二年入的宫。”   “辽阳?辽阳靠近建京,算是苦寒之地了。”   建京乃大燕陪都,燕人就是从这里一步步壮大势力直至入主中原,并登顶建立了大燕国,因建京乃燕人发源之地,特将此地定为副都。   即为副都,地位自然不同寻常,可燕人入主中原多年,再加上建京地处偏僻,气候寒冷,十分贫瘠,久而久之就被边缘化,平时都是作为犯了错的宗亲及失势官员的流放及养老之地。   “奴婢祖籍是辽阳的,家在建京,当年有宫里的公公去召选宫女,奴婢因家里太穷,家里的孩子又多,奴婢总是吃不饱,奴婢的娘实在没办法养活了,就把奴婢送来当宫女,奴婢刚进宫时才六岁,在宫里待了十二年。”   听完福儿的身世,连迎春眼中都不免透露出几分怜悯之色。   这样一个女孩,怎可能是个狐媚子?   皇后放缓了声调:“你可知本宫招你来是为何?”   “为何?”   福儿喃喃了声,抬起头看向皇后,神色有些茫然,也有些恐慌。   “奴婢不知。是不是因为奴婢没有服侍好殿下?奴婢其实已经很用心服侍殿下了,若是奴婢有什么地方服侍得不好,还望娘娘恕罪。”   见她慌成这样,皇后更觉得将人叫来之举有些冒失。   “罢,本宫叫你来不过是想见见你,如今见了,看你倒是个老实的。你既有用心服侍太子,以后继续用心服侍便是,再过几个月太子妃就要进门了,若是你能老实本分,想必太子妃定不会吝于给你一个名分。”   “谢娘娘,谢娘娘!”福儿很惊喜的样子,连连磕头。   “好了,你退下吧。”   .   出了帐篷,福儿抹了把冷汗。   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圆脸,又被自己的脸救了一次。   皇后娘娘不愧是皇后娘娘,明明被她唬过了,还不忘敲打她,让她老实本分一些,不得生出任何骄矜之心,还让她要对未来的太子妃恭谨本分,如此一来才能得到名分。   福儿心中有些黯然。   这些日子因太子对她的纵容,她渐渐忘乎所以忘了自己的身份,皇后的敲打无疑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头上,让她顿时清醒了不少。   可日子总是得过不是?   因身边有那位晴姑姑送她回去,福儿也不敢多想什么,一路老老实实地跟在旁边走。   刚走出帐篷范围,就见一个人大步流星往这里走来。   正是太子。   卫傅神色很匆忙,脸上隐隐带着一点怒气。这是福儿对他还算了解,才能看出来,换做别人,顶多觉得太子走得有些快。   “殿下。”   福儿一个趔趄,被卫傅拉去了身后。   “母后叫福儿去做什么?”卫傅看着晴姑姑,质问道。   晴姑姑一愣,没来及说话。   福儿听出太子腔调不对,忙道:“殿下,娘娘叫奴婢过去没做什么,只说是想见见奴婢,娘娘还夸奴婢侍候殿下侍候得好,让奴婢以后继续好好侍候殿下。”   “真的?”   福儿看出了太子脸上的不信,她也不知这母子二人是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太子竟不信自己母后,但此时显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   皇后会对她重拿轻放,是因为相信她是个老实的,也有尽心服侍太子。若此时因她的缘故让太子和皇后争吵起来,或是产生了什么矛盾,她即使这会儿不死,以后恐怕也活不了。   因此她连连点头:“当然是真的,娘娘还夸奴婢了。”   说话的同时,她没忘手上暗暗使劲,想把太子拉走。   两人离开了这里。   一直到走出一段路,卫傅才道:“你拉孤做什么?”   福儿翻了他一眼:“那地方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去了,传出什么对殿下不利的谣言,奴婢不是万死不辞?”   卫傅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指了指她。   “你什么时候说话不翻孤白眼,自称奴婢时恭谨些,孤就信你。”   好吧,他也算看穿她了,但她真是为了这个原因,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有那位晴姑姑在,她不管是和太子说话还是劝他,都不太方便。   而且她在皇后那儿扮得是憨厚老实,若在晴姑姑面前露馅,不等于在皇后娘娘那也露馅了?到时候等待她的下场还是不会好。   “我又没有说假话,皇后娘娘的地方,万众瞩目,您是太子,也是万众瞩目。就好比咱们现在在这说话,指不定暗中就有人窥探,奴婢拉殿下走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不谢奴婢,还说我说假话?”   说着,她捂着眼睛假哭起来。   卫傅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没做好事,才让他摊上这么个顽劣刺头又胆大包天的宫女。关键她还不是普通宫女,是……   想到以后她要给自己做妾,自己还要面对她好多年,他就有一种头疼之感,就是那种又头疼又无奈的感觉。   “这会儿你又不怕人暗中窥探了?被人看见,还以为孤欺负你一个小宫女。”   “殿下就欺负我了。”福儿捂着脸继续嘤嘤嘤。   卫傅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小喜子早就避到了一旁,仰头在看天上的鸟,便伸手去扒拉她捂着眼睛的手。   “不准再装相!”   福儿当即停了哭声,悄悄在指缝里瞅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   她在指缝后面眨了眨眼。   他咬牙切齿又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扭头走了。   福儿忙放下手,老实地跟在他后面走。   两人来到一处空置的帐篷,看模样应该是专门供给太子歇息之用。小喜子跟在后面想进来,被卫傅瞪了一眼,忙缩着脖子出去了。   这时,卫傅才看向福儿:“你老实跟孤说,母后叫你去是做什么?”   啊呀,他怎么发现了?   “你插科打诨跟孤耍无赖,不就是想转移孤注意力,你以为孤没发现?”   这下福儿彻底不装了,她垂眼抠了抠腰上垂下的丝带,幽幽道:“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你是孤的宫女,难道孤不能过问?”   看着他的眼睛,福儿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就在不久之前,她才想过要保全他的颜面,哪怕清楚他和皇后娘娘之间的矛盾,也不能表现出来。   福儿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甄贵妃刚入宫正盛宠那两年,她那时还小,好奇问陈司膳,为何陛下宠爱贵妃,不宠爱皇后娘娘。   陈司膳没说皇后如何,反而说起了陛下。   说男人都是要体面和尊严的,他们喜欢别人崇拜仰慕自己,如果他们在一个人面前显露过自己不堪颜面尽失的一面,哪怕他再看重这个人,也不会想面对她,因为这会让他回想起自己的曾经。   后来她才知道陛下做太子时,也是诸多不易,皇后的母家黎家给了许多助力。偏偏陛下登基后,却不太亲厚黎家,也渐渐不再亲近皇后了。   所以她是该保全他的颜面,将此事糊弄过去,以后继续像现在这样,一面周全他当太子的傲气和体面,当一个依赖他仰望他,偶尔会尥蹶子试探他底线只知吃吃喝喝嬉嬉闹闹的小宫女?   还是该往前迈一步?   这一步迈出去,一个不慎,可就是全盘皆输。   若因她导致太子和皇后对立,太子无力反抗,只能无奈妥协,也许当时他不会说什么,可以后每次看到她,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挫败,被人管束的憋屈,他可还会想面对自己?   就算此时他会护着她,在娘娘面前保她又如何?   人家是母子,现在的闹气也就是一时之气,吵过了闹过了人家依旧和和美美是母子,到时候她这个挑起人家母子对立的外人,又是什么下场?   ……   福儿总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人,做人做事从来干脆利落。   可现在她竟因为一件事,迟疑且犹豫。   看着卫傅的眼睛,想着他之前匆匆赶来。   他应该是听说自己被皇后的人带走了,特意赶来的,他也应该知道赶来可能会面对什么,可他还是来了。   再想想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   福儿想,也许他并没有那么稚嫩,到底是太子,肯定是极为聪明的,也许她该试着相信他?   “其实殿下不该过问的,”她叹了口气,略有些复杂地看了卫傅一眼,“不管奴婢是挨训斥了,还是挨罚了,殿下过问了,就代表你知道了。”   “我们打个比方,现在殿下知道我挨训斥了,那殿下是为我出头还是不出头?不出头,殿下面子受损,出头,那是您的母后。殿下难道还真能为一个小宫女与皇后娘娘对立?”   “你挨母后训斥了?”卫傅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福儿没想到他注意力竟然在这,忙道:“奴婢只是在跟您打比方,是假设,殿下到底有没有在听?”   “那就是说母后没训斥你?那她叫你过去是做什么?”   福儿简直想捂脑门,见卫傅这样,她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忌惮什么,害怕什么。   她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见那边有椅子,便走过去坐了下。   卫傅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孤担忧你安危还错了?你还跟孤甩脸子?”   “我哪有跟殿下甩脸子,我不是在跟你打比方,可你根本没听。”   “你说的话孤听了,你不就是怕孤跟母后因为你的事闹气,到时候母后拿孤没办法,对付你一个小宫女?”   闻言,福儿下巴都快惊掉了。   她以为他没听也没懂,实则他不光听了懂了,还举一反三,一下子道破了真谛。   见她吃惊的蠢样,卫傅略有些得意地戳了戳她脑门。   “你真以为孤跟你一样是个傻子?”   福儿羞恼至极,扒拉着他指头,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你属狗的?你又咬孤?!”   “谁叫你说我傻子?”   “你难道不是傻子,又在晴画面前装模作样,又在孤面前给母后打掩护,你那脑袋里在想什么?”   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受他的鄙夷,要知道从来都是她在心里鄙夷他的。   福儿含怒带怨地睇着他,恨恨道:“我想什么?我不是不想在你和娘娘之间当坏人,惹得你们闹气,到时候我里外不是人。别说我想的不对,你若不是心里有数,何必匆匆赶过来?”   卫傅语塞。   须臾,他叹了口气道:“孤匆忙赶过来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话倒让福儿好奇了。   “母后以前…做过一次跟这回一样的事,那次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   之后福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以前东宫也不是没有宫女,大概就是在太子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溢精。本来这是一种很正常的事,偏偏在皇家就不正常。   因为宫里有给初精的皇子安排司寝宫女的规矩,当时在太子身边服侍的几个宫女都动了心思,为了邀宠,她们不光内斗,还挖空心思想勾引太子。   此事被人告去皇后那,皇后大怒,就叫人把那两个宫女带到了坤元宫。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反正那两个宫女是消失了,其他宫女也都被皇后从东宫挪了出去,因此才有之后皇后发话有宫女胆敢勾引太子一律杖毙的事发生。   “那她们勾引到了吗?”福儿好奇问。   卫傅的脸顿时仿佛被染了色,斥她:“你问这个做甚?”   “我好奇啊。”   “孤在跟你说话,你竟然问这种事?”   “那到底有没有嘛?”   “……”   她摇了摇他衣袖,“我实在好奇,到底有没有?”   卫傅被她摇得又躁又窘,半天才憋了句‘没有’,又道:“孤那时候还那么小,哪里懂得这些!” 第20章   也就是说,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咯。   福儿窃笑。   “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卫傅狐疑地看着她:“你还说你没笑?你没笑那你眼角勾什么?”   “我真没笑,殿下你不能因为奴婢天生长了一对带笑的眼睛,就污蔑我笑了!”   她说得格外义正言辞,旋即又打岔道:“那照这么说,殿下是怕我被皇后娘娘杖毙了,所以匆匆跑来救我?”   卫傅的脸瞬间僵住,赶忙转过身,清咳了一声,:“孤是担心有前车之鉴在,母后不小心伤及了人命。”   福儿从他身后伸出头来,“不是因为担心奴婢?”   “孤担心你做什么,你胆大包天,还用得着孤担心?”   “那方才有人说孤担忧你安危还错了?你还跟孤甩脸子?”   卫傅瞬时涨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不过因他是背着身,福儿也看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佯怒道:“你不说孤还没想起,你这胆大妄为的宫女竟敢对孤甩脸子,都是孤平时纵得你胆大妄为……”   他气都不喘说了一连串斥责的话,还做出一副要教训她的样子。   福儿悻悻然,边躲边心想,这打岔转移话题的本事都被他学去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两人像幼童似的,一个躲,一个追。   守在帐篷外的小喜子,听着里面的笑声和闹声,仰头看着天。   殿下现在变成了这样,以后这日子怎么过?   小路子出现在不远处,匆匆往这里走来。   “怎么了?慌什么慌!”小喜子斥道。   “哥哥,大事儿不好了,三皇子方才在湖里捉了两条鱼,引得陛下龙颜大悦,连声夸赞,四皇子也不甘示弱,说要下水捉鱼孝敬陛下,现在连五皇子都去了,一群人聚在水边,咱们殿下是不是也得过去?”   闻言,小喜子皱起眉,犹豫要不要进去通报,可里面正闹着,他进去了不是扫了殿下的兴?   帐篷里,卫傅终于把福儿按在了地上。   “还跑不跑了?”   福儿的脸憋得通红,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不跑了不跑了。”   他恨恨地地在她嘴唇上咬了一口:“以后还咬不咬孤了?”   “不咬了不咬了,”她求着饶,还不忘调侃,“以后只准殿下咬奴婢,奴婢再不敢咬殿下。”   这话顿时让卫傅想歪了,他脸红了一下,佯怒道:“你以为激将孤,孤就不好意思与你计较了?孤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胆大的宫女,让你成天在孤头上撒野。”   他咬了下来,咬着咬着就变了味道。   福儿有点羞,推了他一下:“一会儿来了人……”   “小喜子在外面守着,没人来。”   正说着,就听见小喜子在帐篷外禀报。   “殿下,奴才有事禀报。”   卫傅当即坐了起来。福儿红着脸,掩着刚被拉开的衣领子,瞪了他一眼,埋头整理衣裳。   小喜子进来时,见帐篷里这样心里连连叫苦。   他小声地把小路子说的事重复了一遍,又问太子该怎么办。   其实这种事真是幼稚又无趣,好歹太子也十七了,已经能算是成年,可三皇子一个才十六,一个十五,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   太子的身份赋予了卫傅人前必须庄重,不能失掉太子的威严和体面,可此事也不是没有弊端,那就是没办法在元丰帝面前‘彩衣娱亲’。   偏偏三皇子四皇子等一直仗着年纪小,各种在元丰帝面前讨喜,卫傅不争,就是坐视父皇越来越宠爱几个弟弟,加上他一直不能观政,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卫傅去争,不免落了套,人家半大不小的年纪能做的事,你都这么大了还是太子能做吗?   关键卫傅倔强,他也不愿去争。   这些天他除了每天请安,每天固定去龙辇旁伴驾,旁的就再没做过,不像其他几个比他小的皇子,各种争宠的手段频出。   也所以明明他伴驾伴得最用心,几乎是从早上出发到中午之前一直骑着马在旁边陪着,偏偏最让元丰帝关心的总是那几个姗姗来迟却会说好话讨好的皇弟。   这些福儿并不知道,她只看见太子瞬时沉了脸,她虽不清楚内里,但也知晓他这是心情不愉。   小喜子犹豫地看了卫傅一眼,一副心虚气短的模样。   “要不,殿下也去?”   “孤去像什么?他们能当着人面往湖里跳,孤难道也去学?”卫傅斥道。   小喜子当即不做声了。   福儿瞅着这一主一仆,问:“小喜子,你让殿下去做什么?”   小喜子瞥了福儿一眼,脸上恭敬,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恭敬。   “福儿姑娘,此事不是您能过问的。”   福儿瞅他那高傲的小摸样,要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话头,她用得着问他?   “谁说抓鱼一定要往水里跳了?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由于她这话太突兀,两人当即看了过去。   “不就是抓鱼嘛,”福儿抓起卫傅的手,道:“走,殿下我带你去抓。”   .   从福儿把卫傅拉出来,小喜子就一路絮絮叨叨。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不信福儿能抓到鱼,还有些埋怨她耽误了太子的事儿。就算殿下不亲自下场,总是要露面的,也免得被人无端揣测。   福儿听烦了,趁着他走路时从后面给了他一脚,让小喜子当场摔个狗吃屎,她则拉着卫傅就跑了。   两人一路避着人,也没去别处,而是去了尚食局所在的帐篷处。   这地方背离人群,又靠着水,怕太子要面子,被人看见自己竟跟个宫女瞎胡来,福儿没让他走近,让他离远点站着等。   福儿来到帐篷前。   果然一路上负责吃食的都是尚食局的人,此时其他人都忙着透气散心,尚食局的人却忙着砌灶做饭。   一溜三个帐篷,门前进进出出都是人,大家都在忙碌着。   福儿在帐篷前看了看,一个帐篷似乎在准备侍卫宫女们的吃食,另一个帐篷做的似乎要精细些,还有个帐篷单独处在一边,门前站了两个小太监专门守着门。   福儿瞧着,这不正是御膳房的人?   正巧小豆子从里面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簸箕,里面放着一些菜。   看到福儿,他十分诧异:“福儿姐姐,你咋来了?”   “师傅还好吧?”   “王爷爷很好,在里面忙着……”   这时,陈司膳也出来了。   “怎么这时来了?”   福儿正好找陈司膳有事,道:“我来借个竹篓子,最好是网眼不太大的,还需要一些麻绳。”   陈司膳也没问福儿干什么用,让人去给她找。   这时有许多尚食局的人发现福儿回来了,纷纷上前来与她打招呼,也有些人见福儿换了打扮,远远地往这边瞧。   不多时,东西就找来了。   一个一人合抱的竹篓子,一捆细麻绳,一捆粗麻绳。   福儿又管人要了两个馒头,对陈司膳道:“等会儿我用完,就让人送回来,姑姑我先走了,等着急用。”   .   几位皇子下水抓鱼,本就是临时兴起,之后消息传了开,不光德妃到了,贤妃淑妃以及甄贵妃都来了。   甄贵妃来是因为六皇子说,他也要来捉鱼孝敬父皇。   六皇子今年才八岁,生得聪明伶俐,甚得元丰帝喜爱。再加上甄贵妃在一旁莺声娇语地说六皇子如何如何要孝顺陛下,母子俩一来就把三皇子的风头给抢了。   三皇子的母妃李德妃脸色很是不好,但既是高位嫔妃,自然没有城府浅的。再加上场上勋贵大臣众多,又有三皇子在一旁说话,风头倒也没被贵妃母子独占。   这种场合,怎能没有太子?   也不知是谁提了句太子,大家这才发现太子竟不在。   不光太子不在,皇后也不在。   “也许娘娘是舟车劳顿,在帐篷中歇息,之前臣妾的宫女去尚食局传点心给六皇子吃时,说是碰见娘娘身边的宫女传膳,娘娘大抵是用过了膳歇了吧?”甄贵妃笑着道。   这声音好听,人也长得极美,可说出的话不可谓不诛心。   看似在给黎皇后说话,何尝不是在隐晦地说皇后不重视元丰帝,坐车也能坐累?陛下都没用膳,皇后已经自顾自用完歇了。   可这话又让人抓不到把柄,只能说宫里的女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即使听出这话的意思,也权当是没听见。   “是不是太子也去歇了?不然怎么不见人?”有人道。   因为人多口杂,竟没人听出是谁说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谁说本宫歇了?”   黎皇后步入场中,除了元丰帝外,众人皆是俯身行礼。   皇后对元丰帝躬了躬身,又看向甄贵妃:“贵妃倒是对本宫关心得很。”   甄贵妃柔柔弱弱地笑道:“娘娘是皇后,六宫之主,臣妾等自然要多关心一二,臣妾见娘娘脸色不太好,娘娘是不是凤体不太舒坦?若是不舒坦,还是尽早寻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正是,正是。”几个嫔妃纷纷应道。   元丰帝也问道:“皇后凤体欠安?”   皇后扯了扯嘴角:“本宫很好,劳陛下及诸位嫔妃担心了。”   这时,一个宫女突然道:“四皇子殿下浮起来了。”   听到这话,众人才想起方才四皇子和五皇子都下了水,这才是众人聚集在此处的目的。   岸旁,四五个太监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还有几个侍卫直接下了水。随着话声,一道破水声响起,四皇子从湖里钻了出来。   他对岸上的人露出一个笑,手臂高扬抛出,一条鱼被扔上了岸。   鱼儿掉在岸边,吧嗒吧嗒甩着鱼尾。   四皇子再度扬手,又是一条肥鱼落在岸上。   有人夸道:“四皇子殿下徒手捉鱼,实在了不得。”   “可不是,英雄出少年啊!”   一时间王公大臣们议论纷纷。   这时五皇子也有了动静,学着四皇子那样往岸上扔了一条鱼。虽没有第二条,但四皇子才十五,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能做到这样也引来各种夸赞声。   “四哥你等着,我肯定抓得比你多!”五皇子不服输道。   四皇子笑道:“那我们就来比一比。”   两人相继潜入水中。   看到这一幕,三皇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难看。旋即,他朗笑一声道:“四弟五弟等等,比试怎么能没有我,哥哥也来了。”   说着,他几步走到岸边,也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李德妃笑着埋怨道:“三皇子也是,如此孩子气,竟和弟弟们较上劲儿了。”   有大臣道:“几位皇子兄友弟恭,此乃陛下之福气。”   元丰帝抚须大笑,连连点头。   张贤妃见李德妃母子二人,一个输了不认转头跟弟弟较劲,一个如此会给推脱,心中甚为不满,可场上这么多人,肯定不能表现出来。   她眼波一转,笑着对李德妃道:“可不是,三皇子也有十六了吧,看着还跟孩子似的。”   你不说是孩子吗?那最好让三皇子不成熟的印象让众人深刻,一个不成熟的皇子如何争储位?   “可不是,三皇子翻年就要大婚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五皇子母妃陈淑妃横插一刀,十分配合张贤妃。   皇后漠然地看着这群人狗咬狗,心里却在想派去的人怎么还没找到太子。   .   另一头,小喜子在福儿走后,就跟上来了。   见主子站在水边看水,他走了过来。   “主子就看着福儿姑娘欺负奴才?”他颇有些委屈的样子。   卫傅睨了他一眼:“谁叫你教嘴欠得罪她的,孤都不敢得罪她。”   小喜子不忿道:“殿下您是太子,是咱们的主子,夫为妻纲,虽然福儿姑娘不是妻,但道理是一样的,殿下你这是夫纲不振!”   卫傅给他了一脚,又骂道:“胆子大了,才学了几个字,都会说夫纲不振了?让孤看,她踢你踢得对,你小子就欠收拾!”   正说着,福儿提着竹篓子来了。   小喜子忙站直身子,又做得一副蔫头耷脑样,哪还有方才叫嚣说太子夫纲不振的嚣张。   “你拿这东西来做什么?”卫傅好奇问道。   “抓鱼啊。”   福儿将竹篓子扔在地上,从里面拿出那捆细的麻绳,她四处看了下,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掏出汗巾铺在地上,席地而坐。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好奇太子又问。   “编个网子,等我编好后,殿下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   说话间,福儿已经双手上下翻飞地编了起来,速度极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把小喜子看得一愣一愣的,让卫傅诧异地挑起眉。   她先编了个头,编了一会儿,把麻绳顺着竹篓口部的缝隙穿进去,将麻绳逐一拉紧后,继续编。   很快就有雏形了,她在竹篓口上编了个圆形的网,网口不是和竹篓一般大,而是逐渐缩小,编到末尾口部时只剩了半尺方圆。   福儿提起来看了看,收了个边,自此东西算是编好了。   只剩多出的麻绳没有剪掉,她也忘了借把剪子,正朝四处望着想找块石头割绳子,卫傅主动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递给她。   看着锋利的匕首,福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身上还带了匕首,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过?   她接过来麻溜地割断绳子,把匕首还给他,又把那捆粗麻绳拿出来,一头拴在竹篓上,把绳结打紧了,完工。   “你就打算拿这东西抓鱼?”   “你可别小瞧了它,用它来捉鱼,绝对比你亲自跳下去快,而且捉的多。”   福儿拿起竹篓,来到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掰碎了,撒了一把丢进竹篓里。   这一行举惹得卫傅连连皱眉。   “你怎么还把馒头藏怀里,那地方能拿来藏馒头?”   福儿看他:“馒头不藏怀里,藏哪儿?我又空不出手。”   “那你好歹也包块布,就这么塞在怀里,像什么!”   福儿把他往旁边撵。   “行了你,给鱼吃的,哪有这么多讲究!”   话音还没落,她已经双手半举起竹篓,只见她一个侧身借力往外一抛,竹篓已被她扔到距离岸边三四米远的水面上。   关键是竹篓的底儿朝下,竟然没翻。   卫傅习过武,知道能做到这样有多难。   重物好掷,轻物不好掷,近距离也就罢,扔远了就会被风吹翻,得有极好的巧劲儿,或是力气很大才能做到。   之前他就知道福儿力气大,这一次又让他有了新认知。   水渐渐没过竹篓,带着竹篓沉了下去。   卫傅看了看,道:“里面没有加石头,可能会浮起来。”   “浮起来也没关系,反正不会浮到水面上,加的那层网就是为了防止鱼钻进去后跑出来。”   福儿一手拽着那根系在竹篓上的粗麻绳,分神瞧瞧她之前坐的地方,指了指地上的汗巾,又指了指小喜子。   小喜子本来想装没看懂,犹豫了下,过去将汗巾拾起,拿到福儿身侧给她铺好,福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小喜子瞧了瞧还站着的主子,偷偷地瞪了福儿一眼。   这宫女真是越来越胆大了,竟然只顾自己坐,不管主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汗巾,仔细地铺在地上。   “殿下要是不嫌弃,就坐下来歇一歇。”   卫傅自然不会嫌弃,反正又不是他的汗巾。   ……   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处,看着水面。   卫傅问道:“你怎么会这些?”   福儿也没瞒他:“小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饱,大哥二哥就带着我满山遍地找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爬的,水里游的,但凡能吃的,我们都捉了个遍。鱼是最好抓的,只要水泡子里有鱼,肯定能抓住,可是水泡子通常会被穷苦人家的小孩筛一遍又一遍,平时也就只能抓一些小鱼,打打牙祭。”   “那你怎么知道这水里有鱼?”   福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转念想他长这么大,一直待在宫里,没有外面的见识也是正常。   “我方才来时,见这地方偏僻,附近也没什么人烟,就知道湖里的鱼肯定多。”   说到鱼多,她不禁有些眉飞色舞。   “对了,殿下你最好让小喜子去找个水桶来,指不定等会一桶不够装。”   卫傅还是第一次见福儿如此开心,倒不是说福儿以前就不开心,平时她就闹腾,也爱笑,看起来似乎没心没肺的,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鲜活过。   是不是她也不喜欢皇宫?   卫傅记得听她说过,她是因为家里穷,养不活太多的孩子,才不得不把适龄的她送入宫。   他其实也不喜欢皇宫。   因为这个同样的不喜欢,卫傅突然觉得自己和她有了一种共鸣感,看着她的笑脸,他也没忍住露出了一个笑。   只有小喜子觉得这么做有点傻,他就不信这样能捉到鱼。   这个福儿肯定是为了邀宠,故意蒙骗主子的,他以前没进宫时,也在民间待过,怎么就不知道这种捉鱼的法子?   如今在小喜子心里,福儿早就是一个带坏主子的可恶宫女,要不是怕殿下和娘娘闹气,他早就去找娘娘告状了。   “这样怎么可能捉到鱼?还不如做个鱼竿用钓的。”   福儿侧头瞥了小喜子一眼,没理他。   她一坐下来就想嘴里吃点东西,偏偏她什么都没带,只剩怀里还有个馒头。   一提起馒头,福儿就想起尚食局做的白面馒头,又白又大,吃在嘴里甜滋滋的。要知道当初她进宫,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听人说宫里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还有堆成山的白面馒头。   后来她进宫当了宫女,果真宫里有很多白面馒头,虽不至于是吃不完,但能可着劲儿吃。   她记得自己在宫里的第一顿饭,吃了整整六个白面馒头,把负责管她们的大宫女吓得不轻,生怕她夜里闹肚子。   福儿想着想着,不禁噗呲一笑。   卫傅见她笑得莫名其妙,不禁问:“你突然笑什么?”   福儿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把卫傅也逗笑了,然后她终于提到正茬了。   “殿下,我手脏,你把我怀里的馒头拿出来,放进我嘴里。”   “你不止藏了一个馒头?”   “当然不止一个,我有两个。”   她说得理直气壮,卫傅却突然红了脸,瞅着他泛红的耳根,福儿这才恍然明白方才他为何会斥她把馒头藏在怀里了。   她用‘我才发现原来你是个这样的殿下’的眼神,去看卫傅。   卫傅见她瞅自己,下意识去瞅她。   两人你瞅我,我瞅你,很快卫傅就明白她瞅自己什么了。   “殿下你好坏啊,你怎么能那么想?”福儿小声道。 第21章   “孤想什么了?孤什么也没想!”   卫傅差点没暴起,还是福儿忙往一旁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喜子就在旁边,他这才按捺下恼羞成怒。   就在他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突然听福儿道:“来了。”   福儿站了起来,一边往岸边走,一边缓缓往后拉着绳子。   卫傅见她拉得缓慢,以为她吃力,没忍住上去帮手。   一上手,才发现分量不轻。   “难道真捉了很多鱼?”   福儿瞥了他一眼:“这还用说?像这种水泡子里的鱼没被人捉过,都是笨头鱼,给点饵就能抓很多上来。殿下你别太用力了,要慢慢拉,以免鱼受惊钻网跑了。”   随着拉动,带着网的竹篓子已经出现在水面上了,隐隐能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卫傅没忍住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看,对小喜子道:“你去找个水桶来。”   难道捉到鱼了?   捉了几条啊,还用得上水桶了?   小喜子已经来不及看了,因为卫傅又催他,还说要找个大水桶,他忙撒丫子往尚食局的帐篷跑去。   竹篓被拉到岸边,里面鳞光闪闪,攒动不止。   福儿细细看了下,咧出一个笑。   “等小喜子水桶找来,再往上起。”   水桶很快就拿来了。   小喜子还真找了个大的水桶。   本来卫傅要亲手上前帮忙,小喜子没让,福儿看两人磨磨唧唧,一个人将竹篓提上了岸。   先把鱼从竹篓里倒出来,随着一阵啪嗒啪嗒地弹跳声,鱼弹得满地都是,乍一看去有十几条,个个活蹦乱跳,还又肥又大。   小喜子忙去舀了半桶水来,把鱼一条条捡了丢进水桶,鱼被挤在桶里弹跳攒动,水花四溅,最后还剩了两条在外头,果然如福儿所说一桶不够装。   “看孤做什么?再去找桶。”   小喜子忙去了。   福儿将竹篓整理了一下,故技重施又掰碎一块馒头洒了进去,将竹篓抛下水。   “殿下,他们才捉几条鱼,你等会捉几桶回去,惊掉他们下巴。”   .   真是一场大丰收。   岸边站了好几个人。   除了太子、福儿、小喜子外,还有几个尚食局的人,他们都是来帮忙捡鱼的。   之前小喜子觉得找来的水桶太小,管尚食局的人要了一个平时专门用来搬运零散之物大木桶。   这种大木桶,一个可以改普通水桶三四个不止,如今岸边整整齐齐摆了四个,里面全装的是鱼。   这湖里的鱼实在太多,一篓子下去就能抓半篓上来,篓篓不落空,   直到能找来的桶已经都拿来了,见太子兴致勃勃还要再捞一网,小喜子不禁道:“殿下,不能再捞了,已经没桶装了。”   “没桶就用别的东西装,这么多人总要吃掉一些。”   尚食局的人见太子兴致好,在旁边附和道:“吃不了就撒了盐腌上,这地方没有京城热,能放好多天不坏,不会糟蹋的。”   见尚食局的人都这么说,小喜子只能住了声。   除了第一篓鱼是福儿捞起来,后来的都是太子亲自上手,福儿洗干净了手,拿着半个馒头在旁边吃。   风吹草低,天高气爽,这么好的地方要能多来几回就好了。   不远处,小豆子对眺望着这边的王来福道:“爷爷这回信了吧,我就说福儿姐姐过得很好,据小安子说,太子殿下很宠爱福儿姐姐,不是宠爱,能带着福儿姐姐来这玩儿?”   王来福远远看了几眼,收回目光道:“好就行,好我就放心了。”   他缓缓往回走。   小豆子在一旁不太放心道:“爷爷既然不太舒坦,为何不跟尚食局的人说了,让她们寻个医官来看看?福儿姐姐方才还问你好不好,我没敢说您最近不太舒坦。”   “我这哪是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倦怠。”王来福咳了一声道,“行了,别废话了,赶紧进去忙吧。”   .   顺子围着营地找了一圈,才找到太子等人。   他满头大汗,还未站定就道:“殿下,娘娘找您过去。”   话音还没落下,他吃惊地看着地上那一桶桶让人忽视不了的鱼,大张的嘴合不拢。   “母后找孤做什么?”   顺子还没找到自己的舌头。   “娘娘、娘娘她、殿下那边……”   卫傅皱起眉。   顺子心里发急,可看着这么多鱼,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娘娘让您回去抓鱼,可殿下已经抓了这么多了。   他看着太子手里的竹篓直发愣,总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好魔幻,殿下何时竟如此会抓鱼了?   还是小喜子机灵,把顺子拉到一旁细问,两人一番交流,又由小喜子负责转述给卫傅。   “娘娘还说要捉鱼,如今殿下已经抓了这么多,都给抬回去,肯定能让人大吃一惊。”小喜子喜滋滋地道。   这叫什么?这叫瞌睡正好碰上了枕头。   福儿也道:“是啊殿下,已经抓了这么多,就别玩了,赶紧让人抬上送回去,干正事要紧。”   孤是在玩?   孤是在干正事!   卫傅轻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就把这些鱼都抬过去吧。”   .   另一侧的岸边,也摆了三个水桶。   水桶里装的都是三位皇子抓来的鱼。   五皇子最少,即使他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赶不上两个哥哥。   倒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似乎有点较上劲儿的味道,你抓一条,我必然也要抓一条,你抓两条,我便也要抓两条。   可人力有穷时,尤其水里徒手抓鱼,并没想象中那么简单,开始是仗着鱼多又都没反应过来,如今这么几个大活人在水里一顿搅和,鱼早就吓跑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沉下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也不是次次钻出水面就有收获,大多是为了换气。   此地临近承德,天气并不像京城那么炎热,在水里泡久了,难免会觉得冷。等三皇子四皇子再一次浮上来时,嘴唇已经有些微微发白了。   李德妃不免有些担忧,又不好人前表现出来,怕碍了儿子的事。   张贤妃也是同样的心态。   甄贵妃瞥了二人一眼,含笑对六皇子道:“崇儿以后要多跟两位皇兄学学,多学学他们的勇武。”   元丰帝闻言道:“你三皇兄和四皇兄确实勇武,朕记得他们也就是像你这么大时,在行宫学了一个月的凫水,没想到现在水性这么好。”   已经上岸的五皇子隐隐有些黯然,他是最先坚持不住的。   水中,四皇子一听见这话,咬牙往水里又沉了下去,三皇子见此,只能动了几下冰冷的腿脚,跟着往下沉。   皇后瞧着这一幕,微微扯了扯嘴角。   “水凉,鱼也抓了不少,不如叫两位皇子从水中起来。”   甄贵妃看了皇后一眼,笑着道:“两位皇子玩得正高兴,娘娘又何必扫他们的兴,天这么热,水又怎会凉?对了,娘娘,怎么还没见着太子?”   “太子在更衣,本宫已经命人去请了。”   李德妃一听见贵妃提及太子,当即觉得皇后说这话是不怀好意,指不定是因为太子,才不想让她儿子出风头。   “天这么热,水怎么会凉,娘娘就不用担心了。”   张贤妃赞同地点点头。   见亲娘都不关心自己的儿子,皇后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当即闭了嘴。   这时,隐隐有一阵骚动声传来。   因元丰帝等人都站在最前头,又被许多人围着,自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形。   突然有人惊呼:“好多鱼!”   随着这一声,接二连三有人惊呼好多鱼,让还没看见情形的人们不免四处张望。   人群从中间分开,两个太监抬着一个大木桶走了过来,桶中异响不断,水花四溅,不是鱼,又是什么!   “怎么这么多鱼?”元丰帝诧异道。   抬着桶的太监道:“回陛下的话,太子殿下抓了很多鱼,不光这一桶,还有几桶。”   正说着,又有几个抬着木桶的太监走了进来。   这木桶平时是用来搬运东西或是腌菜腌肉之用,本就大,又是木头做的,空桶已经很重了,此时装满了鱼,一个人肯定是搬不动的,只能用担子抬。   一桶、两桶、三桶……一共有四桶半,还有一桶只装了一半。   大木桶被放在地上,一旁就是几位皇子用来装鱼的水桶。   与这种大桶相比,那几个桶无形就显得娇小了很多。一边是装得满满当当,生怕鱼会跳出来,一边是寥寥几条,显得格外寒酸。   “太子怎会抓了这么多鱼?”甄贵妃失声道。   其实不光是她,在场所有人都很吃惊,包括元丰帝和皇后。   若只是抓了十几条也就罢,偏偏数量多到让人惊叹,似乎太子把整个湖里的鱼都一扫而空了。   跟来的小喜子忙解释道:“殿下见此地水肥草美,一时兴起,就带着奴才和一个宫女用竹篓抓鱼,谁知此地的鱼又笨又蠢,十分好抓,不知不觉就抓了这么多。”   这话说得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三皇子几个费了半天力气才不过抓了十几条鱼,偏偏太子这是十几条的几十倍,还偏偏说得这么轻松。   这是故意来恶心人的吧?   甄贵妃等人甚至阴谋论了,也许皇后一直帮太子拖延着不出现,就是背地里让太子想法子去了。   这几个有皇子的嫔妃和皇后打交道的也不是一日两日,太清楚怎么对付这对母子,别看几人斗得厉害,几个皇子在元丰帝面前争宠时也都不让,但当对付中宫这一脉时,都是一致针对。   所以平时几个皇子争宠的手段,看着十分幼稚,其实都别有用意,就是为了把太子剔除出去,让他不好意思下场和几个皇弟争。   没想到今天中宫竟另辟蹊径了?   不装老实本分了,而是改让人大吃一惊?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个人,外人虽没有几个嫔妃想得这么深,但也都觉得方才太子一直没出现,现在突然让人抬了这么多鱼来,有些别有意味。   几个喜欢说场面话的勋贵大臣,此时也不说话了,都是含笑着抚须装聋作哑。   一时间场面安静得诡异。   “这都是太子抓的鱼?竟然抓了这么多?怎么抓到的?”   李德妃诧异三连问,又对元丰帝道:“陛下,没想到太子竟有这等本事,竟能仅凭一己之力抓到这么多鱼,不如太子来了,让他教教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瞧瞧几位皇弟如此辛苦,也就才抓了这么几条,真是比不得。”   说完,她用帕子掩着口垂眉低笑,笑得一丝嘲讽味儿都没,偏偏就能让人觉得味儿不对。   张贤妃紧随其后,也做的一副赞叹模样,“可不是,太子竟有这么本事,几个皇子可真得跟太子好好学学了。”   两人不过几句话,就几乎把一件事当场挑到明面上——太子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抓到这么鱼,所以定是有人帮忙了。   有人帮忙倒也不为过,偏偏太子爱揽功,没听小喜子怎么说的,太子一时兴起才抓了这么多鱼,还是只带了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抓到的。   邀功意味太足了!   这是什么行径?   是虚荣,是说谎,   要知道太子德行有关江山社稷,可是不容轻忽之事。   估计皇后万万没想到本想给儿子做脸,如今倒把自己坑了吧?   甄贵妃含着笑,睇了皇后一眼。   黎皇后嘴角轻抿,袖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场上莫名地安静下来,闯祸还不自知的小喜子一头雾水地左看看右看看,怎么没人夸赞殿下,反倒气氛这么诡异?   元丰帝看向皇后。   这时,一个童声打破了寂静。   “我也要跟太子哥哥学!”   是六皇子。   元丰帝终于动了,看着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太子呢?”   是啊,太子呢?   连小喜子都不禁往身后看去,可并没有看到太子。   .   太子迟了一步,不过他迟是有原因的。   “我就不去了殿下,你做什么非要让我一同去?”   卫傅咬牙道:“难道孤还去占你一个宫女的功劳不成!”   福儿睇着他:“可我愿意给殿下占啊,而且后面这些鱼都是殿下一人捞的,功劳自然是殿下的。”   “可法子是你想的,网是你编的。”   “就算是我想的我编的,但殿下才是出了大力气的人,根本不存在占功劳。”   卫傅一手攥着她的手,一手点着她道:“你别在这跟孤绕,孤不至于占你一个妇人的功劳。”   福儿见实在没法了,看来只能使杀手锏了。   她突然偎进卫傅怀里,伸手去搂他的脖子,笑得又甜,声音又娇:“可我愿意给殿下占啊,我的就是殿下的,难道殿下还要跟我分得那么清?”   “你别跟孤打岔,”卫傅把她的手往下拨拉,“这不是分得清不清的问题,是你就是你,孤不屑去占你的功劳。”   “可殿下拿着这功劳有用啊,我还等着你拿着这些鱼去打那几个皇子的脸呢,让他们折腾,什么事不干往水里跳,捉什么鱼,没事瞎折腾,把他们脸打得啪啪响。”   卫傅被她也不知是气还是逗笑了。   “行了,别跟孤在这插科打诨,你必须跟孤一起去。”   福儿见杀手锏都没用了,嚷道:“你这么犟做甚?不就是几条鱼,几条鱼都能扯上功劳了?!”   卫傅有点无奈:“孤让你去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她狐疑道。   “第一,孤不想拿着你的功劳给自己长脸。第二,小喜子恐怕想得单纯了,那么多鱼抬过去,可不一定是长脸,也可能是麻烦。”   福儿倒吸一口冷气,这时也想明白了。   “那你刚才还让抬?”   卫傅露出一个笑,伸手挠了挠她的脸蛋。   “但有时麻烦也不一定是坏事。”   他的这个笑,满是自信,给人一种胸有成竹、全权在握之感,福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子。   哦,不是第一次,在没进东宫之前,太子在福儿眼里,一直是可望不可及的,是尊贵的,是高高在上的,是英明神武的,总之一切好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直到她遇见太子之后,才知道太子其实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他也是稚嫩、容易冲动、会羞会恼,偶尔还很孩子气的。   而此时,这样笑的他,又给了她那种感觉。   福儿愣道:“所以,我让你就着水洗洗手,你没洗?”   卫傅低头看了看有些脏的手,突然嘲讽道:“有时亏吃多了,难免防两手。”   等抬起头时,他又恢复一贯的神色。   “走吧,孤带你去看戏,看看小喜子是不是等着孤去救他。”   .   小喜子倒没等着人救他,因为不见太子,苗头波及到皇后了身上。   两人到时,皇后脸上的笑容已经很僵硬了。   卫傅状似不觉场上的机锋,先给元丰帝和皇后行了礼,又对甄贵妃等人点了点头。   “父皇母后,这是怎么了?”   这时,他才显露出方到之人的诧异。   李德妃笑着道:“没什么,就是在说太子捕了好多鱼,这么多鱼就算给奴婢们都加上菜,恐怕一时半会都吃不完。”   “德妃娘娘多虑了,一顿吃不完就多吃几顿,父皇多给奴婢们加几顿菜,也能宣示父皇仁慈。”   这回的话不软也不硬,但总让人觉得听着不对,可又不能说太子说错了,毕竟他刚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这时就需要有个人来挑破了。   可谁来挑破?   没见着几位娘娘你来我往的打机锋,都没人敢正面说太子的不是?   不是不敢说,也不是不能说,而是谁都不想挑这个头,毕竟还没抓到确着的证据,而太子的姗姗来迟和他的淡定自若,也让人怕这其实是个坑。   如今就看谁先按捺不住下去咬钩了。   甄贵妃觉得皇后不至于这么蠢,为了做面子露这么大一个马脚?她收敛下心思的同时,饶有兴致看向李德妃和张贤妃。   李德妃和张贤妃看似笑着,但时而闪烁的眼神,都显示她们心中并不平静。   最终还是李德妃没忍住咬了钩。   “都没想到太子会捕到这么多鱼,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凭一人之力捉了如此多的鱼?方才六皇子还说要跟太子学学呢。”   听到前半段时,甄贵妃脸上还含着笑,心想果然还是李德妃没忍住。三皇子的齿序就在太子后面,也难怪她忍不住。   可后半段话说出时,她顿时沉了脸色,没想到李德妃会拿她儿子作筏子。   “其实这些鱼也不是孤一人所捕,小喜子和孤身边一个宫女都帮了忙,尤其是这个宫女。”   说到这里,卫傅顿了下,指挥着让人把丢在后面竹篓子拿了来。   “这法子是她想的,这篓上有个特制的网,里面放上饵,鱼进来后就不能出去,此地鱼多且没被人捕过,所以捕起来很容易。”   这时福儿就被显出来了。   她也没怂,站出来道:“这法子也是奴婢幼时在家乡里见人用过,也没想到能抓到鱼,就是试着玩儿。奴婢也就出了个法子,其实那些鱼都是殿下亲手捞上来的。”   再去看太子的手,上面被麻绳勒的红痕和污渍还在,甚至太子的袍子还沾了些脏污。   这对一向注重体面的太子,是极其罕见的。   而且这么多鱼也不可能是一时半会就捞上来,所以不是皇后现让太子去捕来充面子。   所以其实并不是太子德行有亏,而是他们误会了。   可事实上,人错了通常不会觉得自己错,他们只会归咎在别人身上,尤其方才几位娘娘话里话外往太子身上引,又合伙挤兑皇后,谁在里头做鬼不是显而易见。   又因是德妃挑破的,三皇子是德妃所出,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看德妃,连元丰帝看向李德妃的目光都闪过一丝不满。   李德妃真想叫屈,可谁叫她没忍住的!   她正想说几句话缓和下,突然听见有人惊叫了一声‘三皇子’。   众人目光忙朝水面上看去,就见站在岸边的那几个太监大惊失色地看着水面。   四皇子愣愣地站在水里,有些结结巴巴道:“三哥好像沉到水里了。本来我们打算上岸的,突然三哥歪了一下,人就沉进水里了。” 第22章   “璠儿!”   李德妃一阵眩晕,倒在宫女的身上。   在水里守卫的侍卫已经寻过去了。   明知道有侍卫在,三皇子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可场上还是一阵人仰马翻。元丰帝龙颜变色呼道‘还不去救人’,贵妃等人表面满怀担忧地看着水里,眼神却意味深长。   还有人说四皇子既然看见三皇子溺水,为何不前去营救,反而木讷地站在那儿,这不是耽误了时间?   由于说话人的声音不大,场中的人大多注意力都在水里,并未引来太多的瞩目。除了李德妃往这里看了一眼,再是张贤妃。   两人都面现厉色,但原因却天差地别,张贤妃是恼怒对方竟攀扯四皇子下水,李德妃大概是听进去并记恨上了。   福儿也听见这句话了,说这话的人是成嫔。   她站在卫傅身后,没忍住悄悄从后面扯了他一把,卫傅并未回头,只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期间,三皇子已被人捞起来了,看模样人是晕了过去,但生死不明。   福儿是知道的,人落水后一时半会死不了,反正从三皇子沉入水中到被捞起的这段时间,是死不了的。   可李德妃的表现却完全不是如此,也不知她是真不知还是不懂,只见她凄厉地又喊了一声璠儿,人已经扑了上去。   此时几个侍卫已经抱着三皇子上来了,他们将人放在地上,其中一名侍卫摸了摸三皇子鼓胀的腹部后未做多想,把人翻了过来,还未动作,李德妃的斥声已然来临。   “你想对我的璠儿做什么?”   元丰帝一把拉住她,斥道:“你现在哭又有何用,别挡着侍卫救人!”   李德妃悲凉地呜咽一声,倒在了元丰帝的肩头上。   福儿在一旁瞅着,再一次感叹,娘娘们都厉害,至少这份时时刻刻不忘做戏的功力惊人。   她下意识朝皇后看去,就见此时的皇后眼睛上像蒙了一层琉璃,让人瞧不清她的所思所想,整个人仿佛假人一般。   侍卫单膝跪地,将趴伏姿势的三皇子放在竖起的膝盖上,经过几下按压,对方连吐了好几口水,终于被呛醒了。   李德妃喜极而泣。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元丰帝道:“把三皇子送去帐篷,快去请太医。”   前呼后拥中,人已走了大半,其他人也自是待不下去。卫傅也跟去了,他是太子,又是三皇子兄长,自然要去关心一二。   福儿自然要跟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看那些鱼,不禁地摇了摇头。   .   三皇子并无大碍,只是呛了些水,喝些驱寒药和安神汤,再调养一阵子,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他受惊后需要休息,前来关心的人各自散去。   福儿和卫傅往回走。   因为在外面,两人是一前一后的,看着太子的背影,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福儿真切意识到太子真没她想象中那么稚嫩,他其实很聪明。   东宫之外,和东宫之内,他有两副面孔。   一副就是方才那样,温和有礼在宫里各种机锋下游刃有余,可进退有度之下细想却是忍耐和憋屈。   方才发生的那一切何其可笑,是人都蠢吗?不是,只是这场刻意有人主导的戏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站位。   皇后和太子的位置,让他们时刻处于被攻击的处境,而他们碍于身份,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   是的,别人的能说的话能做的事,他们都不能,谁叫他们是皇后是太子。   憋屈吗?   当然。可皇后需大度,太子需宽厚仁和,这是许多年来规矩、礼仪、世俗困于这个身份的枷锁,所以说皇后、太子从来不好当。   至于其他人,有些人是真坏,有些人是从众,而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其实都是因为有人刻意在纵容。   而她所看到的太子,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骄傲、年轻、容易冲动、偶尔还很孩子气的,像一只刚长出羽翼但羽毛和爪子还稍显稚嫩的雏鹰。   福儿突然有些心疼太子了。   方才在帐篷里,她并未错过元丰帝对三皇子嘘寒问暖时,太子眼中一闪即逝的黯然。   没有孺慕,只有黯然,也许孺慕已经在过去的岁月里消磨殆尽了。   因为这种心态,福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格外乖巧。   乖巧到让卫傅有些不习惯。   “你这是怎么了?”   福儿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她不说话的样子,乖巧得像一只小兔子,就是卫傅第一次狩猎时,活捉的那只兔子。   他见其可爱,专门偷偷地养了起来,养了很久。后来却因为奴婢们疏忽,给其吃了沾了生水的菜叶死掉了。   卫傅用手指挠了挠了她下巴,换做平时她肯定给自己一爪子,今天却懒懒地任他挠。   “累了?”   “饿了?”   才刚吃过。   “渴了?”   福儿看不下去他的蠢样,抓住他手指。   他甚至主动递给她,可她却没抓进嘴里咬一口。   她懒懒道:“殿下,午膳应该都用了,现在还不启程?现在不启程,会不会在天黑时赶不到驿站?”   卫傅想了下,道:“估计父皇顾忌着三弟溺水,想等他好些再启程?”   .   不得不说,卫傅真相了。   车队直到未时四刻才启程,这还是侍卫统领一再催促下的结果,距离最近的驿站要走两个时辰,再不启程恐怕到时赶不到驿站要走夜路。   其实催促的第一次,元丰帝已经打算下命启程了,无奈李德妃见三皇子面色苍白,生怕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一再拖延。   车动时,福儿算了算时间,若走快点,也许在天黑之前能赶到驿站。   可天不从人愿,才走了半个时辰,突然刮起风来。   风很大,这里的风可不像京城的风,这里一片辽阔无际,风也格外的猛。   开始是风吹得车厢微微晃动,吓得一些妃嫔连连惊呼,有人说要不要停下等风过去再走,可侍卫统领却说,恐有大雨,要赶紧找个地方避雨。   口说不及,雨已经下来了。   这里的雨也格外比别处大,一般在大雨真正来临之前,总要先下会儿小雨,可这里却是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顷刻就成了瓢泼大雨。   除了大雨,还有惊雷。   电闪加雷鸣,车队一下子就乱了。   马车上不断传来尖叫声和惊呼声,马也受惊了,一时间人仰马翻。   卫傅一直骑着马在外面。   他离自己的车最近,夹着马腹就来到受惊的马车前,拽住马的辔头,帮着驾车太监控制住失控的马。   “福儿?!”   福儿跌跌撞撞跑到车门前,往外道:“殿下,我没事。”   卫傅顾不得应她,看了她一眼,扬声高呼道:“就地停车,所有人就地停马、停车。”   不光太子一人反应过来了,一些侍卫也反应过来了,高呼着就地停马停车。可哪有那么好控制,有些马受惊互相撞在了一起,有的车及时停下来了,但后面的车没控制住撞在前面的车上。   人声、马嘶、雨声、雷声,混成一片。   谁都没想到方才还算风和日丽,怎么就在顷刻间成了这样。   卫傅顾不得其他,一边高呼一边纵马跑到皇后的车前,帮着稳住了车。   “母后!母后!”   过了一会儿,皇后苍白的脸出现在卫傅的眼前。   “本宫没事,你去看看你父皇。”   卫傅下意识皱眉:“母后?”   “快去,本宫没事,你别忘了你是太子,这种时候不能光顾着本宫。”   卫傅一咬牙,没策马往前去,反而掉了头。   福儿见车总算稳了,正打算和念夏一起把车窗堵起来,已经有大量的雨水顺着车窗灌进来了,这时又有人叫她。   “殿下?”   卫傅浑身被淋得湿透,大量的雨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水顺着脸往下流。   “你去母后车里。”   “呃?”   根本不给她疑问的机会,卫傅拽着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一阵急促的雨打在福儿身上,让她的头脸生疼,下一刻她的脚落在实处,人已经被放在了马车上。   “你进去跟母后待在一处,我去看看父皇。”   .   其实元丰帝这儿是最先控制住情况的,不过他的情况却并不好,不光受了惊,还撞到头被撞晕了。   群龙无首,幸亏太子来得及时。   “殿下,快让人去把太医叫来。”太监张先又慌又急,差点没哭出来。   “现在外面人仰马翻,等稳定住骚乱,孤就让人找太医。现在也不知太医在哪儿,张先你先看好父皇,我去找段专。”   段专正是侍卫统领。   他此时也在外面稳定局面,这种情况、这么大的车队,一处乱起来,就会牵连整个车队。   可雨实在太大,天像破了窟窿似的,往下下着瓢泼大雨,间或电闪雷鸣不断。马好不容易安抚好,一声炸雷,又是一阵惊慌。   再是地位崇高无上、侍卫众多又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人显得尤其脆弱。   见太子让自己进皇后车厢,本来福儿还有些忐忑的,谁知进去后却发现原来大家都很狼狈啊。   皇后苍白着脸歪在一旁,迎春和晴画两人正火急火燎地想堵车窗,怕水灌了进来。   福儿干笑道:“殿下命奴婢来给娘娘堵车窗。”   说完,她就撩袖子上了。心里却暗叹太子太莽撞,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她,可这事能给皇后娘娘看见?   幸亏有个堵车窗的事让她做。   ……   雨势太急水势太猛,堵车窗的三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都不够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雨从车窗外往里灌,直至在车里积成水洼,而且水洼还在加深。   皇后的衣裙已经打湿了,幸亏福儿机灵,把平时放茶盏的小桌子清空了,让皇后坐在桌子上。   三人则继续堵雨,就算堵不住,最起码不能让皇后淋湿。   天地之间只剩了雨声、雷声,一声声惊雷,震耳欲聋,让人胆战心惊。   皇后身上裹了好几件衣裳,福儿见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心想别看皇后娘娘看似镇定,肯定害怕。   有哪个女子不怕打雷的?没见着一旁的迎春和晴画,平时在外面都是被叫姑姑,也是老成稳重,如今也是瑟瑟发抖。   她没忍住道:“娘娘您别怕,这雨下不了多久,雨急雨大停得也就快。夏日的雷就是响,您把耳朵堵起来就好了。”   “本宫没有怕。”皇后本来不想理她的,见她边笑边说,也没忍住。   福儿才不信,不怕为何每次响雷都会抖一下?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是要体面,从太子身上,福儿已经很清晰认出了这个事实。   她四处看了看,去一旁矮柜里翻了条干帕子出来。   是的,皇后车里还有矮柜,太子的车里也有,不过太子车里的矮柜如今已被各种吃食占据了,不像皇后的车里,里面就放了帕子,和妆镜梳子什么的。   她扯着帕子边角,撕了两条布下来。   团了团,觉得布团有点大,又把布条从中撕断,团了四个小布团。   她递了两个给皇后。   “娘娘就用这个堵耳朵。”   怕皇后觉得不适用,她把另外两个塞进自己耳朵里,晃了晃头,笑道:“真的听雷声没那么响了,娘娘您试试。”   因为耳朵被堵着,她声音不可避免大了许多。   皇后微微蹙眉,瞧了瞧她脸上的笑,犹豫地接了过来。   可能是冷,可能是犹豫,皇后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弄了几下没弄进去,她似乎有些恼,将东西扔开。   “本宫不用这物!”   真是跟太子一样傲娇,不愧是母子。   但皇后这样,福儿反而不怕了,她凑上前去,拾起两个布团,团好了帮皇后塞进耳里。   皇后何曾见过如此大胆的宫女,正想斥她无礼,就听见她说道:“殿下在外面肯定很担心娘娘,要不怎会把奴婢派来?娘娘好好的,殿下在外头也能安心些。”   看着福儿的笑脸,皇后咽下了喝斥,僵着脸任福儿把另一个布团塞进她耳里。 第23章   迎春和晴画忙着堵车窗,根本腾不出手去制止福儿的放肆。   谁知娘娘竟没斥责这胆大的宫女。   两人知道娘娘一直怕雷声,每次打雷时,都要让宫人把所有门窗都关紧。怕娘娘尴尬,迎春问福儿:“此物真有用?”   “最起码塞点东西,雷声就没那么响了。”   福儿没好意思说不信你去看娘娘,雷响的时候都不抖了。   她和迎春交汇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迎春笑着道:“那你给我也弄两个,这雷声实在吓人。”   福儿忙又去做布团,不光给迎春做了两个,给晴画也做了两个。   外面大雨倾盆,雷声隆隆。   有了布团的隔档,几个弱女子总算不会被突来的惊雷吓得心惊胆战了,倒是晴画看见福儿偷偷把耳里的布团拿了出来,眼神有些复杂。   原来她不怕雷声,是为了哄娘娘才弄了这么一出。   ……   车厢里的积水越来越多。   可该堵的地方都堵了,水还能进来那是实在堵不上。   虽是夏天,但在水里泡久了也会冷,三人的鞋袜头脸湿了个透彻,也就身上还有几处地方是干的。   就当三人绝望之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人声,福儿胆子大,跑到车门处去看,竟是太子暂时稳定了局面,带着人来给皇后的车挡雨了。   先将一张很大的厚油纸覆盖在车顶上,再用几块由蓑草和棕毛编成的垫子压在上面。有这些东西挡着,雨水终于不往车里灌了,似乎雷声也小了许多。   对于路途中会碰到雨,车队自然不会没准备,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雨会来得这么急这么大,还生怕不够夹杂着电闪雷鸣,以至于人慌马乱。此时既然缓过来,自然不可能放任着不管。   可怎么管,谁先谁后,自然有轻重,因为东西是从车队后面拿过来的,太子就带着人先给皇后的车做挡雨,,这边弄罢才去了前面元丰帝的车处。   福儿终于明白太子为何让她到皇后娘娘的车里了。   她松了口气,还来不及露出笑,就看见皇后正瞧着站在车门前的她。   呃……   也不知道娘娘有没有看见她方才跟太子交流了个小眼神?她也不敢多想,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赶紧去找东西把车厢里的水往外舀。   .   暴雨整整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来得快,去的也快,等雨停后,天很快就亮了起来,还挂起了一道彩虹,让人不禁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此时车厢几乎恢复原样,皇后已经把耳塞拿下来了,福儿则拿着帕子低头擦着车壁。   太子的身影出现在车外。   “母后你没受惊吧?”   他身披着雨蓑,衣裳却是湿透的,脸上的水还没擦干,眼中有一丝疲倦。   皇后看了看儿子,又看看那边看了太子一眼,就赶紧低头擦车的小宫女。   她似乎想说什么,忍了下来。   “本宫没事,倒是你,还不快去换身衣裳,以免受凉。”   “儿臣的车还没清干净,等清完就去更衣。父皇的头被撞伤了,刚醒过来如今太医正在看诊,贵妃淑妃等人大多都受了惊,还有些人受了伤,如今还乱着,儿臣还得在外面主持大局。”   “那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儿臣会注意的。”   见儿子说完了话也不走,眼神有意无意在那小宫女身上打转。   皇后挑了挑眉道:“你是来领她的?”   卫傅没防备母后会这么问,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很快又转为一本正经:“现在各处都忙着,儿臣那还差人清理被水泡的车厢。”   皇后是什么人?到底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而且自己生的自己自然明白。她看了太子一眼,又看了看福儿,有些意味深长道:“那你领走吧,本宫这现在也不需要人堵车窗了。”   卫傅微窘,但脸色不显。   “是,母后。”   福儿终于松了口气,下车时她由于蹲太久腿麻,差点没一跤摔进水坑里。   卫傅以极快地速度拉了她一把,又极快地收回手,咳了一声赶紧转身走了。   福儿低着头跟在后面。   她没敢想皇后有没有看见这一幕,哪能就那么巧,就让娘娘看见了?   .   其实太子的车厢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只车壁和地上还有些水迹,但这一时半会是擦不净的,只能等晾干。   方才福儿走后,小喜子和念夏、钱安就进车厢里了,此时三人已经换过了衣裳,但脸色苍白,显然还心有余悸。   福儿看了看车顶,其上并没有挡雨的东西。她有些同情地看了看三人,如果方才殿下没带她去娘娘的车上,估计她现在跟三人一样。   以她的身份,哪怕坐着太子的车,可太子不在车里,是不可能有人为她遮雨的。方才她特意看了看后面,只有几辆马车上面有东西挡雨,大部分都是硬抗着过来的。   “姑娘,你还好吧。”念夏刚开口,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福儿看了看她,对钱安道:“你去尚食局要点姜和红糖,若一时找不到红糖,姜也可以,多拿点。”   钱安忙不迭去了。   福儿上了车,她本以为太子也要上来的,谁知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先换衣裳,孤还要去父皇那。”   “就不能换了衣裳再去?我也就湿了一半,已经感觉很冷了,殿下你的衣裳可湿透了!”福儿诧异道。   “不急这一会儿,孤还是先去一趟。”   从太子的神色中,福儿似乎看出了什么,咽下了要劝的话。   太子走后,福儿上了车。   先把自己的衣裳找了出来。幸亏车里有柜子,衣裳没湿,不像念夏三人,明明换过了衣裳,衣裳却是半湿不干的。   没有热水,只有干帕子,福儿给自己擦了擦,换上干衣裳。   钱安拿着一小袋姜回来了。   据他说尚食局乱成一团,到处都在要热水,可外面地上还是湿的,没办法搭灶,很多炭都打湿了,仅凭车上的炉子烧水根本供不过来,只给陛下那供了,其他人都还等着。   王御厨小豆子他们没事,就是被淋了雨,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可以自己烧水烧姜茶驱寒,让福儿不用担心。   福儿让钱安去要姜,就是知道仅凭尚食局那点人不可能忙过来,不如自己拿了姜来煮姜茶。   除了姜和红糖,还有一小袋干燥的木炭。   福儿看到木炭,露出一个笑容。方才她让念夏看过了,车上的炭都湿了,有了这些炭现下就能把炉子的火升着。   姜没地方切丝,直接捏碎了丢进铜壶里,风炉里的炭已经点着了,小小的一个风炉,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这种时候也不拘小不小了,三人围着炉子取暖,一边等姜茶煮开。   水沸时,把茶叶丢进去,再把红糖丢进去。   再煮一会儿,揭开盖子,一股辛辣味弥散开来,换平时肯定会觉得呛,可此时三人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儿。   福儿翻出了两个罐子。   先倒出一小罐,又把剩下的姜茶倒进另一个罐子里。   “你跑一趟,把这罐姜茶给皇后娘娘送去,就说是殿下让送来的。”   钱安顿时没了舌头,半晌才结巴道:“送给皇后娘娘?”   福儿睨了他一眼。   钱安顿时想到了,姑娘方才可是跟皇后娘娘同坐一车,以姑娘的性格,肯定把娘娘哄得十分高兴。   姑娘不是做没把握事的人,既然这么说,肯定能行。   咱们姑娘如今也是跟皇后娘娘同过车的人,若娘娘喜欢姑娘,名分还会远吗?要是有皇后娘娘给姑娘当靠山,以后就算太子妃进门,姑娘也不用怕她。   怀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钱安也不怂了,高高兴兴地提着小罐去了。   另一边,皇后十分不舒服。   她本就受了凉,不太舒坦,之前甄贵妃说她凤体欠安其实没错,之后又碰上这么一场事,又是受惊又是吹风,虽没淋到雨,但下雨时寒气重。   好不容易撑到雨停,人已是晕晕乎乎了,迎春摸着娘娘的手冷得吓人,额头却又滚烫,就想传点热水来,谁知尚食局那却说现在没地方烧水,好不容易烧了些热水,已经送到陛下那儿了,让再等等。   “娘娘您再撑一撑,一会儿热水就来了。等热水来了,奴婢给您用热水擦身泡脚,您再好好睡一觉……”   “陛下撞到头了?”皇后揉了揉额头问道。   “殿下是这么说的,现在太医都过去了,奴婢本想传个太医来,也没传到。”迎春略有些委屈道。   皇后面无表情道:“陛下的龙体有关江山社稷,自是轻忽不得,本宫不过是有些发热,又不会怎样。”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从皇后嘴中说出来,总觉得多了层讥讽的味道。   钱安就是在这时,提着一罐子姜茶来了。   “是殿下让你送来的?”   钱安点头如捣蒜:“回姑姑的话,是殿下让奴才送来的。”   “殿下在陛下身边伴驾,怎会有空让你送东西来?”   听到晴画这句话,钱安终于明白哪儿不对了,姑娘让他以殿下名义来送,就真能来送?宫里的人是不会随便用外人送来的吃食。   姑娘可把他害惨了!   钱安连盹儿都没敢打,忙主动交代了福儿让他送姜茶的事。   “姑娘可能觉得她身份低微,才会借由殿下的名义,但这茶绝对没问题,是奴才在一旁看着姑娘亲手熬的。”   “是她亲手熬的?”   车里,一直没说话的皇后突然道:“拿进来吧。”   “娘娘?”   晴画有些疑惑,但并未质疑,她接过钱安手中的小罐子,捧着送了进去。   迎春打开来闻了闻,道:“是姜茶,闻着挺香的。娘娘,要不奴婢先尝尝?”   皇后恹恹道:“她煮了这么一罐子,明显就有你俩的份,你们倒也不用争,一人倒一碗,剩下留给本宫。”   小罐子是黑陶的,罐底儿只有巴掌大,半尺来高,有盖。看起来土丑土丑的,像是平时用来装腌菜的罐子。   罐身被滚烫的姜茶染得有些烫手,但经过一轮转手,到皇后手里时热度正好。   皇后还披着厚厚的衣裳,歪在一张干净的毯子里,她把小罐子抱在怀里,等冰冷的手暖了些,方打开盖子,闻了闻味道。   其实她这会儿不饿也不渴,就是头晕手脚冰凉。   “娘娘,要不奴婢帮您倒在茶盏里?您发热,正好喝点姜茶发些汗,等出过汗说不定就好了。”   “不用。”皇后就着罐子喝了一口,辣辣的,甜甜的,味道有点像幼年她受凉,母亲为她熬的姜茶。   她怎么知道本宫发热了?皇后迷迷糊糊地想。   看在这罐姜茶的面子上,她就暂时不追究她勾坏太子的事了。 第24章   姜茶的热气氤氲了福儿的脸颊。   她捧着姜茶啜了一口,看着茶盏里的热气径自出神。   陛下撞伤了头,太子连衣裳都不换便要去伴驾。太子不是个谄媚的性格,这点福儿很清楚,所以他为何连衣裳都不换便要去伴驾?   只有一个可能,他清楚自己衣着光鲜地前去见元丰帝,恐有招来猜忌之嫌。   可两人是亲父子,方才人慌马乱,太子可是一直顶着雨在外头,整整淋了大半个时辰。   难道陛下从这点就不能体谅太子,容他换身衣裳再去伴驾?   这父子之间的关系难道真就差成了这样?   是太子想多了,还是……   福儿越想头越疼,她并不清楚太子和元丰帝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所以分析这些无疑是她在为难自己。   另一边,太子在元丰帝的车前立了许久,才被召进去。   “怎么湿成了这样?”   元丰帝额上包着一圈白布,脸色有些发灰,神情萎靡中还夹杂着残留的惊怒。   卫傅看了身上一眼,恍然道:“父皇勿要担忧儿臣,儿臣……”   “你母后呢?她怎么没过来?”   卫傅愣一下,明白过来。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怕换了衣裳,被父皇猜忌,所以他任自己湿着。其实他也有点想向父皇表功的意思,想向父皇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太子。   平时见到皇弟们因一点事向父皇表功,便受到父皇的夸奖,他其实也很羡慕。   事情做了,偏偏又说不好讨喜的话,还在想怎么说才自然。   谁知这一切不过是他庸人自扰,其实父皇并不在意他是干的还是湿的。   “母后受了惊,车厢又进了水,有些着凉了……”   元丰帝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从他的神色能看出,他似乎依旧沉浸在惊疑不定中。   “你退下吧,朕有些累了。”   “儿臣告退。”   ……   天空透着一种别样的澄净,到处湿漉漉的,空气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往日纪律严明的禁军侍卫,因为这场突来之雨,几乎人人都湿了个透顶。他们穿着甲胄,不同常服,沾了水更是沉重。这会儿见雨停了,都跑到路旁彼此遮挡着把衣裳脱下来拧水。   卫傅下了车。   他怔怔地站了会儿,打算去看看母后,方才母后脸色不太好,也不知太医是否过去了。   走到车尾时,他听见车厢里传来一阵说话声。   见四周无人把守,他鬼使神差地停驻了脚步。   车里,元丰帝沉着脸道:“你说朕晕过去后,太子是先去了皇后车里,才来朕这?”   一直跪在角落的冯先道:“……陛下被撞伤晕过去后,奴才吓得肝胆俱裂,可当时雷声惊了马,侍卫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受惊的马……殿下是过了一会儿才来的,奴才也是事后听人说,殿下先去帮皇后娘娘稳住了车……”   “太子也是先替皇后的车挡了雨,才来给朕的辇车挡雨?”   “是。”   “你派人去皇后那,代朕探望一二,太子不是说皇后受了凉……”   剩下的话,卫傅没有再听了。   他从骨子里泛起了冷,突然一下子竟觉得身上的湿衣格外难以忍受,匆匆往回走去。   经过皇后马车时,正好被从里面出来的迎春看见。   “殿……”   直到卫傅走过去后,迎春才回过神来,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在跟谁说话?”晴画小声道。   迎春往里头看了一眼,娘娘喝了姜茶后,估计是暖和了,正窝在褥子里睡得香甜。   “是殿下……”   两人小声了说了两句,也不敢多说,怕吵醒娘娘。   另一边,福儿喝了茶后,觉得浑身懒洋洋的。   见炉中还有炭火,她让念夏别煮姜茶了,换了个壶烧热水。   她寻思等太子回来肯定要用上热水,与其再跑后面找尚食局,不如自食其力,烧一些是一些,先将就着用便是。   她有点想睡觉,但担忧着太子,便强撑着。   可瞌睡来了如山倒,哈欠是一个连着一个,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湿润冰凉气息的人卷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   卫傅径自不言,只沉默地脱着身上的衣裳,念夏被吓得赶忙滚到车外去了。   福儿见他脸色,就知他肯定心情不好,也不说话,帮着他脱衣裳,又把风炉上的热水兑进盆里,服侍他擦身。   太子身上很凉,指尖不小心触到就是一阵冰凉感。   福儿转头摸出剩下的一块儿姜,用指头捏碎了混进热水里,用帕子蘸了混了姜汁的水,先给他捂一捂,再使劲擦一擦腿脚。   擦完,用干净的水再擦一遍,帮他换上干净的衣裳。把他的发髻也拆了,洗是没办法洗了,只能用帕子蘸热水擦一遍,然后散着等头发晾干。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卫傅也不说话,躺进福儿布置好的小窝里。   这本是福儿方才费了半天功夫布置给自己的,如今却被他占了,不过躺两个人也不是不能躺。   两人窝在这个由一条褥子两条毯子拼凑出的小窝,不一会儿彼此身上的热气交溶,福儿摸着他的额头,总觉得他是在哪儿受了委屈。   穿着湿衣去,还是挨了训斥?   福儿想起之前在湖边,元丰帝似乎格外对几位年幼的皇子宠爱,对太子虽不至于冷淡,但怎么说呢,更像君臣,而不像父子,甚至听见有人污蔑太子,也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又想起她之前还是个小宫女时,偶尔听来的只字片语,说陛下如何如何宠爱其他皇子,反倒太子并不得宠爱。   福儿不知朝廷的事情,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抚着太子的发道:“十个指头还有长短,人的心天生就偏的。就拿我自己来说,小时候我奶就是不喜欢我,更喜欢我大哥他们,还有弟弟,我那时也纳闷,我长得如此可爱,街坊领里们就没一个不喜欢我的,为何我奶就是不喜欢我?”   “……其实我奶也不是只喜欢男孩,不喜女孩,像我大姐,我奶就挺喜欢她。后来我才知道我奶不喜欢我,不光是因为我是个丫头片子,还因为我能吃,我跟小弟是双生子,生出来时弟弟比我大,相反我是姐姐却瘦小可怜,生下来时也没力气哭,我娘差点以为我养不活了,不免就心疼我些,每次喂奶时,总要多喂我一些。   “可能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得多吃奶,不然我活不下去,所以我很霸道,每次吃奶都要把奶吃干净了,以至于小弟没得奶吃,我奶只能抱着小弟去亲戚家找奶吃,据说受了不少气。后来再大点吃饭也是,我一定得吃饱了,不给我吃,我就哭就闹,闹得全家不得安宁,于是我奶更不喜欢我了。   “我也想过要不我少吃点,也免得我奶每次都说我是饿牢里刚放出来似的,可我不吃我饿啊,我难受。我试过几次,宁愿挨饿都管着不让自己多吃,可挨饿了我奶还是不喜欢我,我为何要让自己饿得难受,去讨别人的喜欢?我又不是银子,不可能人人都喜欢我的。”   “……我奶虽不喜欢我,但我爹我娘喜欢我,我爷也疼我,他最疼我了,当初我娘是瞒着我爷把我送来当宫女的,因为那一回我爷又因为我跟我奶吵架了……”   “……估计等事后我爷知道了,定会气得不轻,只是建京离京城太远了,要是离得近,我爷肯定会来找我的……”   福儿说着说着就陷入了回忆。   卫傅虽没有说话,但听得很认真,他很认真地听着她扯了这么一大片不着边际的废话,直到听到后面才听出她是在安慰自己。   “殿下你知不知道,其实咱宫里每个月都有一天,是准许宫女的家人来探亲的?可能来探亲的,大多都是家乡在附近的。建京距离京城太远了,我幼时有好几回夜里做梦,梦见我爷来看我了,对我说要带我回去,可守宫门的侍卫不放我走,我爷就拎着他的棍子跟侍卫们打了起来,把所有侍卫都打倒后,领着我回家去了。”   “你祖父一个老头,怎可能打得过禁军侍卫,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回家了。”   “我爷可不老,他还会功夫,很厉害的。”   “那你爷也不可能打得过侍卫。”   虽然福儿理智上是认同他的说法,但感情上并不认同,她有些恼:“我哄你安慰你,到最后你反倒说我爷的坏话!”   “孤不是说你爷的坏话,是事实。”   福儿翻了他一眼,道:“那事实是现在小宫女心情不好了,想罢工了,殿下你自己睡吧。”   说着,她便要起来。   被卫傅拉住,拽了回来。   “你去哪儿?”   “我起来啊,哪能真睡?殿下你也不看看现在车队什么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现在都几时了,我跟你说今晚肯定要露宿荒野,我倒是没什么,我一个小宫女,就看那些贵人们娘娘们能否受得住了。”   卫傅这时才想起,他方才的打算是父皇那边的事罢,便安排车队启程,谁知听到那些话后,他竟给忘了。   他当即就想起来,福儿将他按了回去。   “你干什么去?”   “车队该准备准备启程了,父皇现在受了伤,恐没人……”   “行了吧你,少了你一个,这车队又不是不能动了?怎么?吃好的、落夸奖、人前受赞扬露脸的时候,有那么多人,怎么轮到干活儿干事的时候,就剩了你一个?”   福儿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能者多劳这话没错,但这世上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不彰显彰显,谁知道你干活儿了啊?你不闹闹情绪,谁知道缺你不成啊?你躺着,若是有人来找,我帮你挡回去。”   这边话音刚落没多久,车门被人敲响了。   “什么事?”   小喜子将车门打开一点,道:“是侍卫统领段大人,来请示殿下一些事。”   估计他在外头听见了里面的对话,脸色夹生生的,让福儿一看就懂了。   段专站在距离车前一米多的距离,也看不到车里。   只听得车厢里一阵极其轻微的动静后,车门后来了个女子。   “什么事必须得请示殿下?小喜子,不是我说你,你不知方才殿下为了各处不乱,硬生生在外头顶着大雨淋了半个多时辰?哪怕殿下再壮的身子,他也受不住啊。   “为了让各处恢复如常,殿下连湿衣裳都没换,忙前忙后,好不容易回来,刚换了衣裳睡下。我看殿下有些发热,有什么事让段大人去寻能做主的人,总不至于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做主的了。”   小喜子面现尴尬之色,下了车来到段专面前,小声道:“这是殿下的侍妾,她是个女子,不知道轻重,段大人勿怪。”   段专也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怎会怪,也是属下疏忽了,竟忘了顾念殿下身体。方才雨那么大,属下与殿下说让他去车里躲躲,可殿下径自不听,不知殿下可有什么大碍,需不需要请太医?”   福儿在里面道:“当然需要!只是殿下说各处都在要太医,太医哪里够用,让我等不得因他不适,无端生事。段大人,你不要怪妾身说话难听,妾身实在是心疼殿下……”   说着,她呜呜哭了起来,哭得段专越发尴尬,觉得自己来的这一趟挺不厚道的。   他再三告罪离开此处。   走远了,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侍卫才道:“大人,这可怎么办?” 第25章   怎么办?   凉拌?   大雨混乱刚过,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那么些个主子娘娘们都有要求,要人帮着清理车厢,要物要热水要太医,不给就骂侍卫骂宫人。   可骂出个花儿来,总得有东西变给他们。   这也就罢,关键是现在时候不早了,如今车队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路途之中如何行走及如何护卫,是由禁军侍卫负责的。也就是说若今晚到不了驿站,以至于露宿荒野,最后肯定是追他的责。   段专不用想就知道,到时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挨训斥也就算了,那些个主子娘娘们肯定恨死他了。   可派人去催促要赶紧启程赶路,却没有一人理他的。   有的说皇子公主如何,有的说娘娘如何如何,说完了还斥侍卫催什么。   段专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活儿太得罪人了,他一个侍卫统领根本罩不住,太多人身份比他高比他贵重,轻不得重不得,只能来一个身份更贵重的。   段专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子。   方才连他都没想到太子竟会带着人帮他帮侍卫维持秩序,有太子出面,很多事容易办多了。可他又想到方才太子淋了那么久的雨,且陛下那还需要太子伴驾。   然后他又想到皇后娘娘。   可娘娘是个女子,恐怕方才也受到不少惊。   思来想去,他还是来找了太子。   谁知,太子竟受凉发热了。   “要不大人还是去禀报陛下吧。”侍卫道。   “这能是去禀报陛下的事?陛下不会说别的,只会斥我等无能。你想想,我们都劝不动那些主子娘娘们,陛下能把人都训斥一顿?那可都是陛下的枕边人和儿女们,到最后肯定是我们的错。”段专皱眉道。   “那大人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难不成就停在这不走了?”   那肯定不行!   段专想了想,觉得还是去找皇后吧。   皇后娘娘素来宽容大度,又识大体,定然会想个法子的。   .   迎春听说段专求见皇后,特下了车来与对方说话。   听对方说完,她当即面露难色。   “段大人,不是奴婢不帮你传话,娘娘早先就有些不适,方才受了惊又受了凉,奴婢本想传个太医,可太医都忙着,后来娘娘说让别麻烦了,喝了些姜茶才睡过去。”   “是属下莽撞了。”   迎春点点头,目送对方离去。   她上了车。   皇后竟不是睡着的,而是醒着。   “走了?”   “奴婢把他打发走了。”顿了顿,迎春有些欲言又止:“娘娘,那殿下……”   皇后靠在那儿,面无表情道:“方才他派人来探视本宫,你又说太子从前头回来神色有些不对。他这回撞伤了头,估计也没少受惊吓,以他的性格,肯定心里又惊又疑,可天灾人祸,他能怨谁去?自然只会迁怒到本宫和太子头上。”   “皇帝都是怕死的,他更甚。以他的性格,他肯定会想,他若是死了,自然便宜了太子和本宫。所以无论太子和本宫做什么,在他眼里都会招来猜忌。”   皇后往下躺了躺,用脸颊磨蹭了下温暖的褥子。   “本宫过去了,是本宫窥探他病情,本宫不过去,是本宫有所图谋。太子同理。方才傅儿说要去陪驾,本宫便不想让他去,但又知道他不出面只会更招来猜忌,果然本宫猜得没错。”   “那现在该怎么办啊娘娘?”迎春越听心里越慌。   “段专去找太子,估计是处理不了外面的乱局,想让太子出面。如今本宫的儿子都罢工了,本宫自然要跟太子走。让段专去找能出面主持大局的人,或是让他去找他的那些好儿子去,三皇子四皇子既勇武又聪慧,胜过太子百倍,就让他的好儿子替他分忧解难。”   这些话太大逆不道了,但迎春知道这是娘娘心里一直憋着的郁气。   既然娘娘说了,那她们当奴婢的能说什么,好生侍候娘娘便是。   另一边,见福儿把段专打发走了,卫傅也彻底放弃了出面主持大局的想法。   “孤说你胆子大,你还真是胆大能包天。”   见他露出了笑,福儿便也与他笑。   “殿下好没良心,奴婢这么干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殿下,你竟说我胆大能包天……”她做得一副委屈相,嘤嘤呜呜哭了起来。   “行了行了,不准装哭。”   卫傅将她拉到怀里,抱着。   过了一会儿,方有些叹息道:“孤一直知道父皇猜忌孤,但不知他竟猜忌至此。”   其实以前卫傅看过许多史书,史上能顺利登基的太子是少数,大多数都是被猜忌被厌恶,直到被废,被圈禁,或寂寥孤苦一生,或直接被鸩杀。   他总想着,自己是父皇的儿子,父皇顶多是不喜欢他,更喜欢皇弟们一些,直到今日听到那些话,他才知道父皇对自己猜忌至此。   福儿也不好问,到底是如何猜忌,才会让他发出这种感叹。   “殿下你也不要多想,身正不怕影子斜。”   卫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孤做好自己的太子便是。”   以前怎样,以后也怎样,只是不再去寄望能得到父皇的宠爱和信任,因为这本就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   段专的禀报,让元丰帝大发雷霆。   他发了一通不知是针对谁的火,终于下命即刻启程。   难免有人怨声载道,可这是陛下命令,也无人敢不听。   车队匆匆出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前行去,即是如此,在天色暗下来之前,还是没到达驿站。   摸黑赶路实在太危险了,车队里自然也有准备供以照亮的气死风灯。但这些灯只为应急之用,也照不了太大的范围。   这么多人,这么长的车队,不管哪处出了问题,都担不起责任,只能放慢速度,慢慢走。   外面黑咕隆咚的,时不时还能听见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嚎叫,这些常年待在深宫后院的娘娘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仿佛之前面对暴雨雷鸣的恐惧,一下子又回来了,而这一次都知道不会那么快结束,因为等到天亮至少还要挨好几个时辰。   抱怨声连连,时不时就能听见侍卫的马蹄声一阵而过,估计是去前头禀报后面的状况。   福儿却兴致勃勃的,还有兴致问太子害不害怕?   可把卫傅给气的,自己在她心里就这么胆小?真有什么个野兽来了,估计也是他护在她前头。   走了一会儿,就走不下去了。   抱怨声太多,而且也确实不安全。   段专只能顶着元丰帝的训斥,吩咐人就地扎营。   有火被升了起来,外面终于亮了许多。   福儿也搞不懂他们搞得那么沉重做什么?不就是露宿一晚?这么多人,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因为外面还没安置好,车里的人只能等选定停车位置后,才能下车。   一堆又一堆火被点燃,有人在扎帐篷,有的在安置马车和马匹。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尖叫声。   福儿被吓得一个激灵,之后竟不是怕,而是巴着车窗往外看。   有暴喝声,有惊慌声,乱成了一片,引起众人恐慌,纷纷问到底怎么了。   混乱发生在东北角,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有段距离。卫傅也顾不得斥福儿胆大了,拿起放在矮柜里的剑,便要下车。   “你做什么去?”   “我去看看母后……”   “你就算去也别拿剑,你傻啊?外面现在发生混乱,还不知怎么回事,你提着剑就出去了。知道的人知道你是去护卫陛下皇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干什么。”   福儿斥道。   “算了,你还是别去了,我去看看娘娘。应该没什么事,估计是有狼偷偷咬了人。”   “狼?”   “怎么?你以为狼就在猎场等着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去猎?我跟你说,人烟少的地方就有狼,而且狼饿起来胆子很大,敢跑到县城里去吃人,还敢摸去农户家里吃牛吃鸡。我小时候有一次就碰见过狼,不过还好是独狼,被我跟我哥拿石头砸跑了。”   “你还有这本事?”   福儿睨他:“我没有本事,不过如果真有狼来咬人的话,我最起码能捏住它的嘴,撑到你拿剑来救我。”   说完,她就下了马车,往皇后的马车走去。   皇后的马车就在附近,因有侍卫守卫,皇后虽被那尖叫声吓了一下,但并没有受惊。   福儿看了看,觉得不用担忧安全,就打算回去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两辆马车在一处,就回去让赶车的太监把太子的车往皇后车这儿靠。   这期间,不时有尖叫声和怒吼声传来,甚至动静越来越大。   段专下命,让所有人不得出车,让马车都靠在一起,又命大量侍卫把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有些胆小的还瑟瑟发抖,哭了起来。   不多时,就有侍卫来禀报了。   说是碰见了狼,那狼也是鸡贼,竟偷偷在边角处选了个落单的人咬,把人吓了一跳,侍卫把狼打死后,谁知又从暗处蹦出来几头,大家没有防备,才会引起慌乱。   狼很快就被都打死了,总共也就六头。   狼尸被扔在火堆旁,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胆子小的更不敢看了。   被吓到的嫔妃让侍卫护着,哭哭啼啼地去找元丰帝哭诉,可这时元丰帝哪有心思去安抚嫔妃,遂得来一顿训斥。   也有嫔妃建议不要在这里待了,若是还有狼呢?   这种说法也迎来的是训斥,因为夜里在有狼的地方赶路,更不安全。   总之,还是得在这里扎营,但帐篷就不用搭了,今晚所有人都在马车里歇息,等天亮就离开这里。   本是出来避暑游玩,谁知发生了这样的事,元丰帝的心情极为糟糕,且暴躁易怒。从那场儿戏般的捉鱼开始,他就觉得极为不顺,直到后面发生一连串事情。   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就是为了害他性命。   当然,这种想法是不能与外人道也,但仅从元丰帝让重重侍卫把自己的车单独围了起来,就知他此时的心情必不是平静的。   这大抵是这些身份尊贵的贵人们,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   没有闲适享乐,反而充满了折磨、惊惧与焦虑。   这一晚大抵也没人能睡好,尚食局匆匆做了些粥和馒头,就把这些往日非珍馐佳肴不吃的贵人们打发了。   皇后也有些不安,但并没有感到害怕。   无他,她的车旁就是太子的车,两辆车并在一处,近到从车窗能往另一边递东西。   这是那个福儿安排的。   关键的是两辆车离得太近了,皇后睡在这边甚至能听见那边说话。   她听见那个小宫女绘声绘色给太子讲,她幼时是怎么拿石头把狼砸跑的,还听她说之前听到嚎叫,她就觉得像狼叫,但怕被人说危言耸听。   她还问太子饿不饿,她这还有点什么吃的。   当然也少不了两人的轻笑声,尤其是太子,时不时就会轻笑一两声,显然心情不错。   真是个大胆的宫女! 第26章   次日,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车队就再度启程了。   这一次,走得比之前每次都要急都要快。   经过了这一夜的露宿,大多数人都没有睡好,抑或是根本没睡,所有人都想尽快赶到驿站。   众人闷着头赶路,别说欢声笑语,连说话声都无。   还不到巳时,车队到驿站了。   这时众人才发现,昨天傍晚他们觉得怎么都赶不到的地方,其实离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远,也就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   若没有因三皇子落水耽误,也许他们在大雨之前已经赶到了,即使赶不到,昨夜也不会露宿荒野。   可没有人抱怨,抑或是根本来不及抱怨,因为到了后元丰帝就下命从承德行宫调来了一批禁军侍卫,同时又下命让后续队伍加速前进,两日之内必须到。   是的,还有后续队伍。   每年陛下在承德一待就是几个月,朝政总要处理,朝廷也要运转,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规矩。陛下先行,后续还会有一些重要官员陆续到来,是时各地奏折、密函都会送到承德,朝政都是在此地进行的。   元丰帝这一番举动,让所有人都讳莫如深,自然也不敢火上浇油。   一行人足足在此地停留了三天,直到两方队伍都来临,元丰帝才下令启程。   这一次的队伍比之前的队伍更庞大,幸亏又走了一日多,就到承德了。   .   避暑行宫果然名不虚传,不光地方大,能玩的地方也多。   头两天福儿还顾忌着怕招眼,在东宫装了两天老实,等她从钱安、小喜子以及太子等人口中,得知此地能玩的地方很多,就再也忍不住了。   是的,行宫里也有一座东宫。   从行宫的正门丽正门进来,就在正宫的东侧。   正宫乃皇帝处理朝政及居寝之地,和皇宫一样是前朝后寝的构造。而整个行宫又分为两个部分,宫殿区和苑景区。苑景区又可分三处,分别是湖区、平原区和山景区。   顾名思义,三个地方分别有三种不同的地貌以及景色。其中湖区就在东宫的东南侧,距离东宫并不远,福儿首先游觅的就是此处。   湖有两湖,分别是如意湖和澄湖,其上以山环水以水环岛,福儿打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湖,这么美的景儿,眼馋死了。   要想游湖也简单,有船就行,可福儿身份不够。没办法她就缠着太子带她去游了次湖,先认个脸熟,等下次再去,负责管船的太监就不会为难她了,大型的画舫不能挑,小点的船还是可以的。   然后太子就发现带她去游湖游错了,因为他总是找不见她人影。   还是他又有一次没找到人,敲打了一番宝全,才知道福儿这两天在干什么,她竟然在学凫水。   卫傅火急火燎地赶去,在采菱渡把福儿给逮着了。   采菱渡,顾名思义这一片水里种了许多菱角,不光有菱角菱花,还有荷花莲花。每到夏日之际,青菱浮水,与荷叶莲蓬铺陈于湖面之上,乃一上佳游玩避暑的好去处。   又因此地荷莲青菱繁茂,择一叶细舟穿行于其间,只见花而不见人,十分便于藏人。卫傅幼年时,就曾借过这地方来躲避寻他读书的宫女太监。   也所以旁人来此地不好找人,卫傅却一找一个准儿,也不过寻了两处地方,就找到了在一偏僻之处嬉戏的福儿。   福儿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出卖他了,不然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她?   不是她有意躲着太子,而是此时她极为不雅。   呃,她倒没认为自己不雅,可现在殿下眼里冒着的火光,明显就是在诉说她的不雅嘛。   “你给孤上来!”卫傅道。   旋即他又说:“等等,你们都去那艘船上。”、   他指使念夏、钱安甚至包括小喜子赶紧滚蛋。   三人麻溜就滚了,去了旁边的船上,背着身对着这里。   只留了卫傅一人立在这条舟上。   “快上来。”   福儿扒着船舷,只露出一对大眼睛。   “殿下若是不生气,我就上来。”   “你还怕孤生气?”   卫傅被气笑了。   “你若是怕孤生气,你还能干出这种事?”   “我干出什么事了?不就是凫水嘛。”   “不就是凫水?你个大姑娘家,青天白日的,你在这儿凫水,若是只有奴才们跟着也就罢,若是来个外人怎么办?”   “外人他也找不到这里啊,我可是寻了多时,才选了这个地方,常人发现不了。”福儿辩解道。   “那你说孤是怎么找来的?”   呃……   “是不是宝全把我供出来了?也不对,他只知道我在学凫水,不知道我在哪学啊?”   卫傅点破她:“你别跟孤打岔,赶紧上来。”   “那你不生气,我就上来。”   又回到原点了。   卫傅气得拿手指点她,光点,气得说不出话。   福儿瞅着他。   突然,她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人歪了一下就滑入水中。   卫傅肝胆俱裂,一个大步上前,俯身伸手去捞她。   没捞到人。   就在他准备站起跳入水中时,一道水花哗啦响起,一个人儿从水里冒了出来,对他灿烂一笑。   “殿下!”   “你……”   火噌的一下就起来了,卫傅正打算说什么,突然水妖精伸出双臂环上他颈子,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这样就不生气了吧?”   “……”   更气了!   “那这样呢?”   “你就会用这招对付孤!”   卫傅锁着她的手臂,一手钳着她的腰,将她从水里抱起来。   “不过这次没用,孤要罚你!”   最后殿下到底是如何罚姑娘的,小喜子等人并不知道。   因为他们被赶走了。   留二人在那处单独相处了一个多时辰,等再出来时,福儿姑娘的衣裳换了,倒是殿下的袍子有点湿。   只有念夏通过之后姑娘沐浴时低声念叨,才知道姑娘挨打了。   据说打得还不轻。因为念夏知道姑娘不是个娇气人,只打了一下两下,也不至于她恨得低声骂殿下。   至于殿下是怎么打姑娘的,念夏表示姑娘拒绝透露给她。   当然,这并没有完。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卫傅发现福儿极其不学无术。   不学无术到什么地步?   她看话本子从不用看,而是让人念给她听,开始卫傅以为她是懒,后来才知道是字认不全。   至于他为何会知道福儿的字认不全,那还要追溯到一日他不小心撞见念夏读话本子给她听。   明明不过一段儿,偏偏其中被他听见好几个叉叉,他就在后面好奇地问了一句,叉叉是谁?   念夏说漏了嘴,说她不认识这两个字,她问姑娘,姑娘也不认识,后来姑娘就教了她省事的法子,不认识的字用叉代替就好,到时她自会承前启后猜出其中意思。   好一个承前启后!   卫傅又被气笑了,正巧他要罚她跑到湖里凫水,就罚她每天不准出去乱跑,认一百个字,而且要学会写。   因为看过福儿写字后,卫傅又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字极其的丑,说是鸡刨也不为过。   “这是孤的字,这是你的字,汗颜吗?”   福儿瞅了瞅书案上的两张纸,一张纸上的字银钩铁画,她听人说形容人字的写的好,多是用‘有风骨’来形容,太子的字就很有风骨。   至于另一张纸上的字,唉,真是不提也罢。   福儿也知道自己的字写的丑,想当初当小宫女时,训导司有安排训导姑姑教她们读书识字,最起码要能通背宫规,那时她就不怎么好学。   若不是不会背宫规,是不能出训导司的,她绝对学不全。   后来陈司膳想让她转女官,又让她去专门用来培养女官的内文学馆走读了一阵,可那会儿她沉迷于膳房里各种吃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赖在膳房赖到出宫,哪里愿意认真学,于是就学成了这样。   “我字写那么好又没有用,平时也用不上。”福儿狡辩道。   “用不上也不能写成这样,字是人的脸,别人在没见到你之前,先看到你的字,你觉得别人会把你想成什么样?”   “不可能别人没见到我人,先看到我的字,这种事不会发生的。”   卫傅算发现了,循循善诱对她根本没用,因为她总有很多歪理告诉你她才是对的。   “那你也得习字,必须习。”   “我不习!”   卫傅气得把折扇抓起来,扔到地上。   “你再说一次?!你这胆大的宫女,孤说的话你敢不听?”   “你又以势压人!我叫了啊,我去外面叫堂堂太子殿下欺负小宫女!”   “孤怎么以势欺负你了?昨晚是谁压在孤身上欺负孤……”这时,卫傅也意识到自己嘴瓢,忙打住了。   可福儿已经瞅着他笑了起来。   她走到卫傅面前,又坐到他的腿上,摇了摇他的袖子。   “殿下,我不学行不行?真的学了没用啊,我又不考状元。”   “怎么就没用了?最起码你看话本子不用人帮你念了,”提到这事,卫傅就生气,就想到那什么叉叉了,真是主仆都不学无术,“若别人知道孤有个像你这样的侍妾,孤的脸就丢光了。”   “我就这么让你丢脸?”   见她一双大眼睛默默睇着自己,卫傅有点慌了。   “孤只是打个比方,虽然你不用考状元,但最起码该认的字要认的,字虽不用写得很好,但至少要端正,哪个大家闺秀不是一手好字。”   “我又不是大家闺秀,我就是个小宫女!我就知道殿下几天新鲜一过,就嫌弃我了。”   她又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因为有这茬事在,卫傅也无法判断她是不是装的,忙把她的手拉下来。   “孤没有嫌弃你,但字必须得学。”   好吧,这一招也没用了。   见她蔫头耷脑的,卫傅也有些不忍心,道:“这样吧,你好好学识字学写字,以后每隔三天孤带你出去玩一次。你单独出去,顶多也就只能在附近玩玩,北边的围场可以练跑马,澄湖南边的金山你上去过?山上还有许多寺庙,难道你不想去?还有万树园……”   他说一个地方,福儿点一下头,心里简直宛如猫挠似的。   “想去想去,我一直想学骑马的殿下。我听我爷说,以前家里有马的,后来家里孩子越来越多,马也老了,就把马给卖了,所以我也没学着。”   卫傅点点她鼻子:“那你就乖乖的学识字写字,孤就带你都去玩一遍。”   “那能不能每天学少点,一百个字太多了,还要写二十遍。”   “一百个字二十遍,也就才两千个字,两千个字多?”   “两千个字还不多?我还要吃饭、睡觉、休息、午睡,难道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写字了?”   卫傅在心里想了想,也觉得两千个字对她来说确实有点多。   “那就八十个字二十个遍。”   “还是太多了,五十个十遍吧?”   最终,在福儿的死磨硬泡下,定为了五十个字十遍,正式开启了她认真苦学之旅。 第27章   虽太子命令福儿不准到处乱跑,每天要老实识字写字,但也不是不能出去,只能在宫殿区范围内。   说是宫殿区,毕竟是行宫,正宫加上东宫再加上附近的几个小型宫殿群,也就只有皇宫的三分之一大小。   于是福儿不可避免地认识了两个人。   三皇子和四皇子的侍妾,周氏和李氏。   福儿一开始听这个称呼格外不能习惯,因为这两人年纪都不大,比她还小,怎么都到了要称呼姓氏的地步?   在她心里,一般只有出了嫁的妇人才是某某氏,例如她娘。   瞧着两个平均也就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的称呼对方×氏,福儿真有些啼笑皆非,直到她听对方叫自己王氏。   妈呀,她明明还没有嫁人,怎么就落到跟她娘一样成什么氏了?   后来经过福儿侧面了解,才知道这两人为何如此。   原来两人都是宫女出身,宫女都是只有名儿没姓的,一般也没人称呼她们的姓,而且宫女的名字很容易就被改了。   刚进宫时名字不好听要改名,出了训导司去各处当差,为了便与记忆,女官通常会把这次分来的宫女统一命名一下,例如开头都是春、夏什么的。等你再出息了,去娘娘们身边侍候,娘娘又会给你改一个。   而且这种名字一般都不会好听,反正一听就是宫女的名字,像周氏的宫女名叫樱儿,李氏叫翠烟。   宫女在出息了后,是不愿别人称呼自己宫女名的,但她们的本名其实也不好听。宫女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很多人在进宫之前都没有真正的名字,都是大丫、二丫、三丫、来弟、毛丫什么的,还不如宫女名儿。   而周氏和李氏,她们本身属于皇子房里人,但还没有名分,是宫女,要等皇子妃进门后才会有个名分。   和福儿现在的处境一样,于是怎么称呼就成了难题。   据周氏李氏说,三皇子四皇子都是直接称呼她们姓氏,至于皇子所其他宫人,一般都会在姓后面带上侍妾两字,算是区别她们和普通宫女。   她们也愿意别人这么叫自己,总比某某宫女好听。   福儿弄懂了这其中的门道,心里有点微妙。   她设想曾经有个皇子,身边有一位叫大丫的司寝宫女,他叫对方服侍自己时,该怎么叫?   大丫,给本皇子捏捏脚?   大丫,给本皇子捶捶腿?   然后福儿就被这个‘大丫’逗笑了。   她正笑得抑不可止时,卫傅从外面走进来了。   就见她穿着一身粉衫子趴在书案上,本该用功习字,她却在那儿出神,笔上的墨弄到脸上都不自觉,像只小花猫。却又突然笑了起来,于是抵着下巴的笔头在她脸上来回旋转,然后脸上的墨更多了。   卫傅又气又觉得好笑。   “你在笑什么?”   福儿把事情讲给他听,又讲了她方才设想的场景。   一时兴起,她学起太子的做派,对他道:“大丫,侍候孤笔墨。”   卫傅虽还没弄清楚她的笑点,但知道她在调侃自己,遂反问她:“怎么?你没进宫之前的名儿叫大丫?”   “你才叫大丫呢,我才不叫这个名儿。”   “那你进宫前叫什么名儿?”   “就叫福儿啊。”   福儿眼睛瞪得大大的,斩钉绝铁地说。   她这样,反而让卫傅觉得她进宫前肯定不叫这名。   “乳名叫这个?本名也叫这个?”   “……”   乳名不叫这个,本名也不叫这个,不过她才不会告诉他。   为了岔开话题,她问道:“殿下你不是去陛下那请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闻言,卫傅的脸色暗了下来。   自打来到行宫后,他就发觉父皇对他的态度变了。其实认真算,应该是从那日他听到父皇说的那些话后。   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心态使然,可最近每次去向父皇请安时,都是匆匆就罢。   虽以前父皇以前待他也没有太多亲热,但若不忙于朝政,也会问些他读书之类的事情,而他现在去请安,每次都是进去,请完安后就出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就好像,以前父皇还会跟自己说些场面话,现在连场面话都没了   而且,他总觉得父皇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自己,但每次当他看去,父皇又会回避他的目光。   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今天又碰见一次,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这些事,他又怎好和福儿说,只能借口父皇那有政务要和大臣商量,他便回来了,又提出要教福儿写字。   当晚福儿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   她抢了她奶偷偷塞给小弟的米糕,小弟气得喊着‘胖福儿你还我米糕’,把她追得是上天下地,求助无门。   “不还,不还,就不还,凭什么奶偷偷给你米糕,不给我……”   她的梦话吵醒了卫傅。   卫傅凑近了听。   “什么米糕?真是做梦都还在想吃的?”   他嗤笑一声,拧了拧她脸颊。   .   与此同时,就在千里之外的建京城外。   一户破破烂烂的房子里,王大柱把床板拍得一响,坐起来了。   把妻子牛大花吓得差点没滚到床底下。   “死老头子你干什么?”   “我梦见我胖福儿了,梦见她在宫里没吃的也没穿的,还被其他小宫女欺负,可怜的那叫一个,偷偷藏在门后头抹眼泪,叫着爷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牛大花没好气道:“你做的什么梦?梦都是反的,那丫头打小那么厉害,不大点就跟我干仗,她能是被人欺负的?再说了,宫里会缺她吃穿,指不定现在吃得比小时候还胖。”   王大柱懒得跟老婆子废话,披着衣裳下了炕。   “死老头子你干啥?”牛大花急道。   她就说了一句那臭丫头的不是,他就不跟自己一屋睡了?她以为老头子换屋睡的。   “我去找栓子商量点事儿。”   “商量什么事?”   “你睡你的觉,管那么多做甚?”   牛大花跟着披着衣裳起来了。   “你是不是又想去京城找那丫头?咱们这离京城那么远,你去得了吗你?你一大把年纪了,你就不怕把你老胳膊老腿儿走断了?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你这个死老头子……”   这时,王铁栓听到动静过来了,站在门外睡眼惺忪道:“爹、娘,大半夜的,你们怎么又吵什么……”   王大柱道:“谁跟她吵了,你跟我来堂屋,我跟你说点事。”   两人来到堂屋。   王铁栓把手里的油灯放在桌上,问道:“爹,啥事啊?”   不及王大柱说话,牛大花已经跟出来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么半夜做了梦,都是你这死老头子想去京城找那丫头的借口。栓儿,你快劝劝你爹,他要上京城。”   王铁栓一愣:“爹,你要上京城?”   五大三粗看不出像五十出头的王大柱,厚实的巴掌一拍大腿:“要去!”   顿了顿,他露出落寞的神色,对儿子略有些唏嘘道:“再不去,你爹就怕再也去不了了。”   闻言,王铁栓沉默下来。   他爹嘴里总是念叨要去京城,可年年念叨,年年家里都有事绊着,他娘也不愿他爹跑那么远,回回提了就跟他闹,然后就这么耽搁下来。   但真就如爹说的,等再过两年,爹哪还有精力和体力走那么远的路去看孙女。   毕竟爹一年老过一年。   “可这么远,你怎么去啊?”   一提这,王大柱来精神了,也不唏嘘落寞了。   “我跟你说,大妞她男人这趟要出一趟公差,我正好随他一路,等到了常德,我再折道去京城,沿路跟着他们兵丁一起走,连干粮都不用带。”   牛大花一听老头子连怎么走都计划好了,更是肯定老头子方才说的做梦都是假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当然知道,反正老子是去定了!牛大花,你这次要是敢说个不字,明儿老子就给你休回牛家庄!”王大柱瞪着牛眼道。   牛大花一看老头子动真格了,顿时嚎嚎大哭起来,这下一家子都被吵醒了。   .   行宫   烟波殿中,黎皇后刚收到一封信。   “这消息可靠?”   送信的人是个三十多岁长相很普通的汉子,他穿着一身靛蓝色袍子,身材精瘦结实。   “信是公爷让小的送来的,要小的亲手交给娘娘,说是前些日子陛下给甄家去了封密信后,甄家就暗中与京中留守官员走动频繁,公爷让人私下打听了下,甄家如此好像是为了废太子之事。而且不光是甄家,李家、曹家、张家也有些异动。”   一时间,皇后的脸色难看无比。   她下意识猛击了一下扶手,谁知用力过度,竟崩断了她无名指的指甲。   迎春匆匆上前来,看了下。   娘娘本来养好的指甲,如今齐根断了,还沁出了两滴血珠。   “娘娘,您别生气,奴婢帮您包扎一下。”   皇后不耐地挥了挥手,让她不用管。   “那可知他们想用什么名义废太子?”   宋五摇了摇头。   “甄家是私下联系了一些官员,公爷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其中一名官员的小妾哥哥那里,打听到了一些风声。只说甄家踌躇满志,估计觉得成的把握很大,用什么名义倒是不知。”   此时皇后也冷静下来了,她往椅子中靠了靠。   “他能用什么名义来废太子?他若找得到名义,恐怕我儿早就不是太子了。你回去告诉父亲,让他稍安勿躁,暗中盯着就行。一时半会儿他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理由来废太子的,而若无能说服百官和天下人的理由,恐怕满朝文武都不会同意。”   “公爷就怕……”宋五抬头看了看皇后,又赶紧低下头,“他们会给太子殿下罗织一个罪名。”   皇后深吸一口气:“此事本宫会注意的。”   宋五离开了。   皇后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迎春担忧地看了她几眼,匆匆下去让人寻了伤药、白布和剪子,来给她处理伤口。   迎春先用剪子,把劈了的指甲剪整齐,挨着肉的不敢多剪,又涂了些伤药上去,用白布裹住。   皇后默默地看她替自己处理伤口。   她缓缓道:“虽是来了行宫,但礼不可废,让人去寻了礼部官员来,着手准备送往谢家的吉礼。传信回宫里,把本宫库房里那座半人高的珊瑚送过去,再另挑一个摆件儿,凑成一双,玉如意金簪之类小件儿由你来拟单子,算是本宫单独送给未来儿媳妇的吉礼。”   吉礼一般都是临近大婚前数月送到女方家,以男方代表对女方家的重视,如今距离殿下大婚还有三个多月,也是时候送吉礼了。   “是。”   皇后看了看包好的手指,站了起来,往内寝殿走去。   “去跟陈瑾说,让太子最近闭门读书,无事不要外出。本宫去歇息,让人无事不要打扰。”   ……   宽敞富丽的宫室,总是与阳光明媚无关。   即使外面的太阳正好,也极少会窗扇大开,总是会隔着层层窗扇,由光从窗格从窗纱里一点点透进来。   皇后已经看着那道光柱许久了。   她去了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匣子。   用钥匙打开,匣子里是一叠叠的信,而最上面一封是她前几天才收到的。   信封上有火漆,显然是未拆开过的,这匣子里每一封信上都有火漆,全都是没拆过的。   皇后回到妆台前,拆开她前几天才收到的那封信。   果然不出她所料,信中说的内容,其实和黎家让人送来的信是一样的,只是明显对方的消息比黎家快了许多。 第28章   皇后命礼部拟单往谢家送吉礼的消息,在行宫里传了开来。   本来这事福儿不应该知道的,毕竟上面的事和下面的人无关,而且东宫规矩严,也没有人敢碎嘴子。   福儿是从周氏和李氏口中得知的。   这俩人的城府是真不深。   可能也与年纪和出身有关。按理说三皇子四皇子的侍妾不该和太子的侍妾打交道,偏偏二人挺喜欢来找福儿说话。   福儿猜两人应该是平时没什么人跟她们说话,她们才会一见到同类就想凑上来。因为通过二人说辞,她了解到两人的处境与她不太一样。   周氏和李氏身边都只有一个宫女,住的屋子也逼仄,只有一间,还是几个司寝宫女住在一起。   是的,三皇子和四皇子都不止一个侍妾,三皇子有四个,四皇子有三个。而周氏和李氏被带来,也不是因为得宠,而是三皇子四皇子见‘别人’都带了侍妾,自己也要带一个。   据周氏和李氏说,三皇子四皇子并不经常招她们侍寝,与她们也没什么话说。估计还是年纪不大,毕竟这个年岁的少年,你与其跟他说女色,不如说点好玩的。   诸如此类种种,所以周氏和李氏平时是挺孤单的,她二人的结识,还是这趟出来两人的马车临在一起,来到行宫后,三皇子和四皇子的住处离得不远,才互相‘勾搭’上。   至于为何‘勾搭’上福儿?起源还是那个笑,就是之前在捉鱼的那个湖边,两人对福儿笑了下,福儿回了个笑。   这是李氏的说辞。   据她说,她们这样的身份,其他贵人是不会搭理她们的,毕竟还没有名分。若不是福儿回了她一个笑,让她二人意识到她是个好人,她们也不敢上来结交,以免自取其辱。   她是一个好人?好吧,她确实是。   福儿听在耳里,只字不提自己在东宫的处境如何。   不过周氏李氏二人不是第一次来东宫找福儿,通过她住的屋子、她平时穿的衣裳和她屋里侍候的人来看,也能得出福儿应该很得宠的结论。   两人是有些嫉妒的,她们是明着说羡慕福儿,说自己若能得宠该多好。   由此,福儿才得知以上那些事,才从她们口中得知,真正的司寝宫女应该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回归正题。   这次就是如此,两人专门来跟福儿说了消息,本来福儿还小心眼的想,她们是不是想来看自己笑话,她们若是这么想,那可就想错了。   谁知说罢皇后让礼部往谢家送礼的事,两人就各自唠开了。   “你的好日子恐怕不多了,自己可上心些,能赶着那位进门前多笼络就多笼络,不然等进门后,日子可不好过。”   李氏长得挺清秀,小巧玲珑的,一看年纪就不大,脸上还有嫩嫩的绒毛。因此她每次这么‘老成’地跟福儿说话,福儿都想笑。   周氏与之相反,高挑丰满,长相艳丽。   可这也只是表面上,实际上福儿觉得她有点傻大姐的性格。   “别说王氏,翻过年我们那位也要进门了,到时候都一样。王氏还能笼络笼络,我想笼络都没地方。”周氏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翻着白眼道。   福儿这才知道,原来三皇子翻过年也要娶皇子妃了,是户部侍郎曹家的女儿。   听闻王氏和周氏家的正妃都要进门了,李氏露出同情之色。   “我倒没你们这么赶,不过也快了。”   四皇子翻过年也才十六,没这么快大婚。   “对了,”周氏对福儿道,“你有没有打听打听你们东宫那位的脾气性格?总要在进门之前提前有个准备。”   “难道你打听了?”福儿好奇问。   周氏也没遮掩,点了点头道:“不过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身份,能打听出来什么啊?就是听皇子所里的太监说了两句曹家的事,却不知对方长相品貌如何,不过听娘娘说,是个端庄大方的女子。”   周氏口中的娘娘,指的是李德妃。   对于儿子的身边人,李德妃自是不会忘了敲打,怕这起子人带坏自己儿子。据周氏说,她刚到三皇子院里时,娘娘隔三差五就要把她叫过去敲打一下。   福儿在知道这件事后,庆幸她家娘娘没这个怪癖。   周氏和李氏又坐了会儿,就走了。   说是去湖边散散,本来想叫福儿一同的,无奈福儿还要习字。   等二人走后,福儿想到即将要进门的太子妃。   现在离十月还有三个多月,等到那时候他就要去跟太子妃过日子了,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记得自己?   其实按照福儿之前的想法,即使太子忘了自己也不要紧,只要她有个名分,她自然能把日子过得开心。   可……   福儿总觉得是不是他太纵容自己了,所以自己现在心思多了?可两人现在几乎同吃同住,一想到他要去跟别人同吃同住,福儿就心情不好。   因此等卫傅中午过来用膳,很快就察觉出福儿的不对了。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孤?”   福儿迁怒地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怎么又翻孤白眼?”   “我有么?”   卫傅知道当她不想承认某些事情的,自己跟她斗嘴是完全没用的,只能乱七八糟吵一会又回到原点。   想想不过是个白眼,他决定大男人不跟小女子计较。   哪知他如此行径,更让福儿尤其愤怒。   想想,架都不跟她吵了,他以后要是不理自己,肯定更加无情。   她心情不好,只吃了两碗饭,就吃不进去了,放下筷子。   “今天怎么吃这么少?”   平时福儿都要吃三碗的。   福儿哀怨地瞅了他一眼,扭身进了里间。   卫傅并没有当即跟进去,而是把碗里的饭吃完了,放下碗筷,又在小路子的服侍下漱了口净了手。   走进内室,远远就见床上爬着个人。   “你今天怎么了?”   福儿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很气,又把脸扭回去。   “孤又没惹你。”   你当然惹我了!   福儿忽地一下坐起来,将他拽下来躺着,又爬到他身上。   “你说,等再过几个月太子妃进门了,你是不是不理我了?”   “怎么会问起这个?”卫傅蹙起眉,“太子妃进门,跟我不理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想你都跑去跟太子妃过日子了,你肯定不理我了啊。”   卫傅恍然大悟:“原来你闹别扭是因为这事?”   福儿趴在他胸前,没有说话。   卫傅看她生气都显得格外可爱的脸颊,没忍住手指在上面蹭了蹭,正想拧一下,被她扒拉开了手。   “你听说母后往谢家送吉礼的事了?”   这事卫傅也知道,虽然母后突然这么做让他有些意外,但算算时间应该也是快要送吉礼的时候,他便没有多想。   没想到她倒因这事气上了?   想到她说自己不理她,以后要跟太子妃去过日子,卫傅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   大婚和大婚后如何过日子,以前卫傅从未想过,到了年纪就该大婚,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他也不能免俗。   可如今多了一个她。   两人最近这些日子,几乎算得上是在一起过日子了,等太子妃进门后,难道自己也要跟对方一起这么过日子?   卫傅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你是不是醋了?”初哥太子第一回跟女孩子打交道,哪里有经验?犹犹豫豫用出一个他觉得可能是的词。   谁知这一下就扎了福儿的猫尾巴,顿时炸毛了。   “我才没有醋,我说你不理我,跟别人去过日子,跟醋不醋有什么关系!”她强词夺理道。   卫傅被她有点绕晕了。   半晌才下结论:“你就是醋了,别嘴硬了。”   福儿恨恨地咬了他一口。   把卫傅咬得倒抽一口冷气,正想斥她,想到她醋了,醋得都咬他了,他心里又有点诡异的甜。   他想着小喜子说过的话,女儿家要哄,就像那野马……   “她虽是太子妃,但孤跟她不熟,只远远瞧过一眼。”   “那她是不是很好看?”   卫傅正想如实诉说,瞧到福儿有点危险的眼神,下意识道:“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女子不重貌,重德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德行不好?”福儿手往下探去。   卫傅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又成了孤说你德行不好?你不是问别人好不好看,孤并非俗人,重德行不重容貌。”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卫傅又抽冷气了,边斥着‘你快松手’,边以极快的速度道:“她是母后选的,说适合当太子妃。孤跟她不熟,即使……”   他顿了下,“即使娶了她,孤也不会不理你的,孤不是那等有了新人忘了旧人的人。你放心,等她进门后,按规矩孤就能封你了,到时候孤封你做个良娣,良娣虽不如太子妃位份来得高,但也不低了,她即使想欺负你,也是不能的,孤会护着你的。”   最后这句,他说得尤为艰难,点了下头,方说出来。   因为这种行径,在太子的想法里是不该有的,正妻就是正妻,妾就是妾,再怎么样妾也不能凌驾在正妻头上。   他乃嫡出,却打小看见那些高位嫔妃仗着父皇宠爱,各种给母后添堵,他尤其厌恶这类事。   可他也不知这句话为何就出口了,也许本心是不想她被人欺负了,哪怕这个人是未来的太子妃。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福儿将脸埋在他怀里也不说话。   卫傅心里暗叹一声,她可从来不会多愁善感的,没想到因为这点事就弄得不笑了。   想了想,他低声道:“你对孤下手未免也太狠了,把孤抓疼了。”   “哪里?”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一点点羞涩从彼时眼里漫了上来,眼见就要溢出。   “那我帮你揉揉?”她小声道。   “孤就勉为其难让你揉揉叭。”   .   见外头太阳下来了,卫傅打算带福儿出去逛逛。   虽还没到三日一次的时间,但想着她最近都挺乖巧的,尤其她今天不太开心,她最近在学马对骑马的瘾头很大,就带她去跑跑马。   两人各自换了身简便的衣裳,也没多带人。   谁知往外走时,被人拦下了。   问为何,侍卫只说是陈总管吩咐的。   卫傅正要发火,陈瑾来了。   “为何不让孤出去?”   “殿下,娘娘有命,说最近蒙古阿蒙纳部的王爷要来觐见陛下,行宫里人员混杂,命殿闭门读书,无事不要外出。”   卫傅正要说什么,福儿在后面扯了他一下。   “殿下,要不我们不去了?”   她是真不想去了,可她却低估了卫傅对管束的那份逆反心。   “蒙古王爷来,是蒙古王爷来,难道蒙古来人,孤就不能出门?”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孤就是去跑会儿马,母后若要责罚,让她来找孤就是。”   卫傅拉着福儿就走了。   陈瑾倒也没大惊失色,似乎早有预料,挥挥手让带来的侍卫赶紧跟上。 第29章   福儿边走边跟卫傅说:“殿下,娘娘不让你出门,肯定有她的道理。”   以前福儿没跟皇后接触过时,只觉得她定是霸道、不讲理,所以才管太子那么严。可接触过后,却发现皇后娘娘好像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   “什么道理?你就跟母后待了一会儿,现在都向着她说话了?”卫傅挑眉道。   看着他眉峰弧度,福儿心里响起警报,忙道:“殿下你想,蒙古王爷只是要来,并不是已经到了,行宫里怎可能人员混杂?恐怕说蒙古王爷要来是借口,后头这句人员混杂才是重点,估计陈总管在暗示我们,外面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娘娘才会让殿下闭门读书,不要外出。”   看她说得头头是道,卫傅不禁疑惑道:“还有这一层意思?”   福儿对往后面看了一眼,小声道:“殿下你看看,平时你出来会有这么多人跟着?不光侍卫加人了,太监也加人了。”   卫傅往后看了一眼。   也许福儿真说对了,可外面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母后宁愿将他关起来,都不想让他出门?   可一想到母后做什么事,都不与他细说缘由,卫傅就拒绝再往下想。   “不说这个,到了。”   其实是出了宫殿区,这里离试马埭还有些距离,骑马去要快点。   之前福儿不会骑马,每次都是卫傅带她共骑,后来她学了两回,已经能独自骑着马跑了,就再不让卫傅带她了。   马已经有人提前牵过来了。   太子的马是一匹浅灰色的高脚马,马身很高,马腿肌肉虬结,一看就很矫健雄壮。福儿的马也是匹高脚马,是一匹棕色的。   本来按理说她初学,骑矮脚的小母马更好,可当初选马时她不干,她嫌矮脚马看着不威风,硬是选了匹高马。   卫傅没上马,看着她先上。   福儿被他看得有些窘,小声道:“你看我做什么?”   “孤不看着你,你上不去谁帮你?”   “我上的去!”   然后她歪歪斜斜地爬上了马,反正不如太子踩着脚蹬,随着袍摆微微一扬,人已上马来的潇洒好看。   福儿妒忌地看着他,微微抬着下巴,显示自己一点不羡慕。   他比自己高,上马容易不是理所应当。   看着她的眼神,卫傅无奈摇头笑了笑:“走吧。”   .   因为福儿刚学不久,所以两人速度并不快。   两人在前头跑,后面跟着以小喜子为首的一众侍卫和太监。   到试马埭时,才发现这里有人了。   是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不光三人,还有他们各自带的侍卫太监。   三位皇子都骑着马,正在玩着一种叫击鞠的游戏。   所谓击鞠,又叫蹴马鞠,就是人骑在马上用鞠杖打球。   这种击鞠的游戏曾在古早的时候很是风行,可随着中原王朝马源的稀缺,渐渐没落,也就是近些年才又被人拾起,却是蒙古草原上的人更为擅长。   燕人也是马背上打的天下,可惜在进入中原后,由于地方限制,马不再是必备的好伙伴。相反蒙古草原上的骑士为了锻炼骑术和马上对抗,将击鞠重拾了起来,致使击鞠在蒙古各部大肆风行。   每年大燕的皇帝来承德行宫,除了避暑这个原因外,也是为了巩固和蒙古各部落的关系,威慑草原上其他对大燕蠢蠢欲动的异族部落。   此时,三皇子等人在这练击鞠,不用说肯定是跟即将到来的蒙古各部有关。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讨好元丰帝,这是不用说的。   卫傅正打算带着福儿跑远点,离开这里。   三皇子突然策马跑了过来。   “皇兄,怎么要走了?正好四弟五弟都在,我们一起来玩一会儿?”   正说着,四皇子五皇子也过来了。   “是啊,皇兄,不如我们一起玩。”   卫傅还是了解这几个皇弟的,他们既然想用来讨好父皇,肯定是不会分他一杯羹。   要知道他不光会击鞠,而且打得特别好,曾经也就是在这里,兄弟几人曾比试过,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主动邀他击鞠?   卫傅正犹豫着,五皇子多了句嘴。   “皇兄,你怎么骑马还带了个女人来?”   五皇子也有侍妾,但他才不会带侍妾来骑马,在还不到十五岁的五皇子眼里,女人都是麻烦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真烦。   这次几位皇子来行宫,都带了侍妾,唯独他没有。   听得出五皇子话里对自己的不屑,但福儿也知这不是她能说话的地方。   见提到福儿,卫傅突然有借口了。   “就不了,这不是带着人,几位皇弟玩吧。”   “没想到皇兄还是个怜香惜玉的性格,以前怎么没看出皇兄还会带着侍妾出来骑马。”三皇子打趣道。   五皇子一听太子不玩,当即抱怨道:“女人就是麻烦。”   很快,卫傅就带着福儿离开了这里,他们所带的人也跟在后面走了。   这时,三皇子才阴了脸色。   四皇子笑看了他一眼道:“看来自从那次输给太子,三哥想找回来的心一直不死啊。”   三皇子挑眉:“难道你不是?”   四皇子笑了笑,没说话。   五皇子已经骑马先走一步了。   “既然二皇兄不打,我们来玩,别耽误了。”   只有他一人觉得三皇子四皇子找太子击鞠,就是为了击鞠。   .   走远后,见卫傅脸色不对,福儿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因为有之前捉鱼的事,卫傅也没瞒她这些关于兄弟之间的龃龉。   福儿听说这几个皇子如何反常,忙道:“那我们回去吧。也许真有什么事呢,要不娘娘为何不让殿下出门?”   “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之前他们输了我,如今大了一岁,觉得球技长进了,想赢回来。”   可到底有这么件事在,福儿也没心思玩了,匆匆跑了两圈,便说要回去。卫傅本就是带她来玩的,她既都不想玩了,那就回去吧。   这期间并未发生什么事,连福儿都不禁想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又过了几天,阿蒙纳部的人来了。   随着阿蒙纳部的人到来,接连又有数个蒙古部落的人到来,行宫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元丰帝一改之前的阴郁,在万壑松风设宴款待了这些蒙古贵族。   可人一多,就显得行宫有些逼仄了,再来这么多人进出行宫也不方便,元丰帝便下命移驾到行宫外北边那片草原上扎营。   其实这都是老惯例,每年都是如此,但福儿却是第一次经历,忙收拾收拾行李,跟着太子搬去住帐篷。   这是福儿第一次住帐篷。   说是帐篷,其实更像布和木头搭的房子,至少太子的帐篷很大,一个大间套了几个小间,分别是待客、起居、读书、安寝之用。   福儿也有一个单独的帐篷,分里外两间,紧挨着太子的帐篷。另一边有个稍小的帐篷是陈瑾的,周围还有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帐篷,是钱安这些太监们和侍卫们住的。   因为东宫就念夏一个宫女,就没给她搭帐篷,她平时就住在福儿帐篷里,负责守夜。   到的第一天,元丰帝就设了篝火宴。   不过这种宴,福儿是去不了的,她在帐篷里老老实实吃着烤羊肉就好。   之后,连着多日福儿都只能匆匆见到太子一面。   太子很忙,元丰帝款待这些蒙古贵族时,太子自然也要陪着。   且同龄人与同龄人之间也有交际,像阿蒙纳部和科莱粟部以及沙哈里部的几位亲王世子、郡王世子,太子都很熟悉,这几日一起相邀去骑马狩猎,饮宴吃酒,忙得脚不沾地。   如此一来,他倒没时间陪福儿了,每次都是晚上才能见到人,身上还酒气熏天的。白天时,福儿也不想一个人闷在帐篷里,就带着钱安、宝全出去骑马。   也不走远了,就在附近,负责守营的侍卫们大多也对她眼熟,即使不眼熟,看她打扮和钱安两人,也知道是某个皇子的侍妾,也就任由她出进。   周氏和李氏来找过福儿,可两人都不会骑马,只能闷在帐篷里说话,福儿见两人都没有想学骑马的意思,倒也打消了让两人也学会,一起出去骑马的念头。   .   “你就是太子哥哥的那个侍妾?”   福儿眨了眨眼,看着突然骑着一匹小白马跑到她面前的少女。   “你是?”   其实福儿知道对方是谁。   嘉嫔娘娘所出的永淳公主,今年十五岁。   但她必须装作不知道,不然解释不通她为何知道这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不是她倨傲,而是对方骑的是匹小母马,天生腿就短了她的马一截。   永淳也没想到自己跑过来后,对方的马竟然比她的马高。   可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你不用管本公主是谁!听说你很得太子哥哥宠爱?我告诉你,太子哥哥马上就要娶太子妃了,你不要太嚣张,最好给我老实点!”   福儿当即明白了。   嘉嫔姓谢,这个谢跟未来太子妃那个谢是一个谢,所以永淳公主应该和未来的太子妃有关,就是不知是什么亲戚了。   她在心里琢磨着怎么答对方。   想来想去,觉得说什么都不好,若是按照她的性格,自然要骂回去,但这不正是印证了对方说她嚣张之言?而且对方还是个公主,闹大了即使太子护着她,她恐怕也要脱层皮,而且她也不想给太子找事。   果然还是装不知道好。   福儿正装着诧异,这时又有人来了。   是个做蒙古贵族打扮的少年,看着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永淳,你突然跑过来做什么?”   永淳公主狠狠地瞪了福儿一眼,眼中隐隐带着警告,似乎在说不准说自己是来警告她的。   福儿见了她的眼神,倒在心里笑了。   她还在心里琢磨对方为何会来斥骂自己,其实哪有那么多理由,说不定人家就是知道有她这么个人,跑来警告她一番。   就像正妻的丫头来向小妾耀武扬威一样。   可看着永淳公主色厉内荏的小眼神,和她白嫩嫩的小脸蛋,福儿的坏心眼又起来了。   她笑着张口就要说话。   永淳公主忙道:“你敢胡乱说话,我让宫女打你的嘴!”又忙对那少年道,“其哈玛,我们走,不要跟这个宫女说话!”   两人骑着马朝侍卫那边跑去,其哈玛的声音通过风传了来。   “她是宫女吗?可我看她穿的衣裳不像。”   “她就是个宫女,还是个坏宫女!”   ……   等二人走远后,钱安道:“那是沙哈里部的萨克图郡王世子,陛下前年就为他和永淳公主二人指了婚。永淳公主和……未来的太子妃是表姐妹。”   终于弄清楚是什么亲戚关系了。   “走吧,我们回去。”   三人骑着马往回走。   钱安以为姑娘是不高兴,可又不知该怎么劝,只能默不作声。   刚回到帐篷,就听念夏说三皇子四皇子要和太子比击鞠,陛下已经同意了。   至于念夏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那是因为有人来禀报陈瑾时,正好被她听见了。据念夏说,陈总管很不高兴,所以她觉得这件事有必要禀给姑娘。 第30章   福儿一听到击鞠,就想起那次三皇子一反常态地邀请太子一同击鞠。   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就阴谋论了,设想了一堆不好的场面,例如三皇子会趁机对付太子什么的。   当即追问道:“殿下呢?已经开始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奴婢也不知道。”   福儿也懊恼自己问念夏做什么,她肯定不知道的,她急急就往帐篷外走,正好碰见回来替太子取衣裳的小喜子。   “小喜子,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奴才,奴才怎么知道,快别耽误奴才了,奴才得给殿下取衣裳。”   福儿能想到的事,小喜子怎么可能想不到,更何况事情发生时,他就在太子身边,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说白了,这场事就是现场拱火拱起来的。   巴哈利察亲王正和陛下说起击鞠的事,突然三皇子提要来一场击鞠比试。说前年巴哈利察亲王世子龙克哈与他一同输给了太子,及萨克图郡王世子其哈玛,不如今年再来比一次。   阿蒙纳部和沙哈里部本就有矛盾,但看在大燕的面子上,暂时愿意保持和平。实际上双方私下经常因草场、牛羊,甚至女人,发生各种争斗,谁也不服谁。   龙克哈早就想一雪前耻了,三皇子提出这事前,就跟他打过招呼,他自是无不赞同。   见儿子跃跃欲试,巴哈利察亲王也就不反对了。   其实从本心来说,他也不愿相信大燕太子那位白净斯文的年轻人,能赢过他强壮勇武的龙克哈。   见此,元丰帝就同意了。   所以整件事根本没给太子说不的权利,就这么定下了,而且当场就要比,小喜子才会急匆匆回来给太子取击鞠穿的衣裳。   福儿一把将小喜子手里的衣裳抢过来。   “福儿姑娘,你做什么?!”小喜子快气冒烟了。   “你带我一起去,我就还给你。”   ‘我怎么带你去,我一个侍候人的奴才?福儿姑娘,福儿姑奶奶,我求求你,你快把衣裳还给我吧,主子那还等着要。’   福儿不理他,又道:“娘娘那怎么说?难道娘娘就看着殿下下场?三皇子一再邀殿下击鞠,这次甚至用了这种手段,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殿下。”   “你说的我都能想到,娘娘肯定也能想到,但是没办法,当时那么多人在,殿下不可能拒绝。”   “难道就不能装个肚子疼,或是崴了脚什么的?”   在福儿想法里,就没有什么里子面子什么,明知道前面有陷阱,还要往里跳,那才是傻子。   “殿下可是太子,那么多人看着,他不能不应战的。”说完,小喜子哭丧着一张脸:“行了,我的祖奶奶,你快把衣裳还我。”   “你带我同去,我就还你。”   好吧,又回到起点了,不过这次福儿没给小喜子拒绝的机会。   “你把你的太监服给我一身,我乔装成小太监,一个小太监没人会注意的,我就偷偷地去看看殿下。”   .   不多时,福儿换了身小太监的装束,用托盘捧着太子的衣裳,低着头跟小喜子走出帐篷。   她用布条把胸缠平了,不细看她的耳垂,倒也看不出是个女子,只觉得是个面相可爱的小太监。   倒是前面小喜子满脸哭丧,跟死了亲娘似的,直到见到了外人,才挺起胸脯恢复平时模样。   两人到鞠场时,场上已经有很多人了。   所谓的鞠场,其实也就是一片大草地,四周有三处半人多高的石台。   之前福儿来过这,只看到三处高台光秃秃的,现在高台上都被铺上厚实的地毡,其上陈列着一排排方椅,每把方椅之间,用花几隔开。   正面那处高台的布置要更为细致奢华一些,不光有案有椅,还有遮挡太阳的布棚子,上面坐着几个人,除了元丰帝和几位蒙古王爷,皇后、贵妃、德妃等人也在座。   离得太远,福儿也看不清皇后是何表情,她捧着衣裳匆匆和小喜子进了一个不大的帐篷,太子就在此处。   “殿下的衣裳还没拿来?”   刚进门,就听见了陈瑾的声音。   “来了来了。”小喜子忙道。   陈瑾顾不得训斥他,挥挥手让他上前服侍更衣。   此时太子换了一副模样,发髻都被拆了,重新梳了个发髻,用两指来宽地锦带紧紧地系着。身上只穿了身鹅黄色的中衣,中衣外头却裹着一层层布。   这……   福儿有点愣神,直到小喜子对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匆匆上前帮忙服侍更衣。   太子并未露出任何慌张烦躁的神色,对被赶鸭子上架以及即将来临的阴谋,他比想象中更沉着冷静。   他嘴唇微微抿着,眉峰的棱角一下子就出来了,不像他平时带笑时,眉眼都是和缓的,俊倒是俊,就是显得有点稚嫩。   福儿也不知为何,眼眶一下热了起来。   “绑带帮孤绑得紧些,但也不要太紧……”   太子吩咐道,却不见有人依照他说的错,低头一看就看见她泫然欲泣的眼睛。   “你……”他当即就想训斥,却下意识住了声,“行了,你们都先下去吧,都在这孤看得头晕。”   陈瑾往这里看了看,也不知他看出什么了没,反正人是下去。   帐篷里的人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了太子、福儿和小喜子三人。   “你怎么来了?”   可看着她黯淡的小脸,太子的训斥也出不了口。   “别担心,孤不会有事的。”   又是孤!   就因为他太子的身份,所以被人恶意针对,他非但不能睚眦必报,甚至连点不好的神态都不能露出,因为太子要以德服人,要宽仁大度。因为他是太子,他不能逃,明知道前面是坑,还得往里跳。   “这个太子当得有什么好?常人挨打了还能打回去,挨骂了还能骂回去,你就只能让人打……”   她扑在他胸前,又急又呛地哭了两声。   太子紧紧环着她,将她的脸往胸口上按,不让她乱说话,嘴上是语无伦次的喝斥。   “你真是大胆了,这种话都敢说!都是平时我纵你的,让人听去了,孤都保不住你,你这个胆大的宫女!”   骂完。他又放缓声调,安抚地拍了拍她:“你放心,孤不会有事,孤又不是第一次跟他们比试,上回也没出什么事……”   “那哪能一样?我猜他们就是急了,想对付你,最好借着这事让你受重伤,或是断条胳膊瘸条腿啥的,若是你落个残疾,太子的位置正好落在他们手上。”   是,这就是一场阳谋,卫傅也清楚,可他却不得不上。   不然堂堂太子避战,还是在蒙古人面前避战丢脸,等待他的绝对是所有人的口诛笔伐。   到那时候,正宫嫡出都保不了他。   ……   帐篷外,皇后半低着头听着里面的对话。   迎春、晴画、陈瑾等人都低着头在一旁站着,谁也不敢说话。   “就不能装个闹肚子,或是突然不舒服?”福儿也知道这话无济于事,但她就是想说。   太子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才道:“好了,服侍孤把衣裳穿上,孤其实也不是没防备,你看陈瑾让人在孤身上缠了这么多布,不会有事的。”   这时,皇后突然从帐篷外走了进来。   “她其实说得没错,他们就是冲着想对付你去的。”   福儿根本没料到皇后娘娘竟会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往太子身后躲。   皇后的脸很冷,也很硬。   秾艳的妆容,似乎一下子将她所有情绪都封死在这层面具之下。   “你不是怪本宫拘着不让你出门?前些日子你外祖得到一个消息,陛下给甄家、李家等去了密信,之后这几家人便频繁私下联络留守在京的大臣。”   为了什么?   似乎不用再明说了。   卫傅的脸瞬间苍白起来,明明方才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一刻却显得尤其脆弱。   是啊,因为他是太子,所以有些事他不能避,可就在私下,父皇却已经在筹谋想废了他了。   “所以这一场你可以不用去,因为铁定有阴谋和暗手在等着你,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敢用太过明显的手段……”   “儿臣去!”   卫傅突然道,他眼中还带着一丝惨然,口吻却十分坚定,“儿臣只要一日还未被废掉,一日就是太子,儿臣……会当好这个太子的。”   皇后眼中露出一丝赞赏骄傲的神色,嘴唇却微微有些颤抖。   她转过身去,挺着脊梁,捏着手心道:“你既已想好,母后就不再阻止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用太过明显的手段,只能下一些阴手。马是最容易被人动手脚的,所以本宫提议都不用自己马,而是临时从侍卫们的马厩里挑。”   “本宫又提议增添一名护卫,不参与击鞠,只负责保护众位皇子的安全,可此事被甄贵妃借口驳了,说此举太有损大燕皇子们的威严。淑妃担忧五皇子,这次站到了本宫这边,贤妃也有所顾虑,最后折中成可带一名小太监,这次就让小喜子跟你去吧。”   说完这些,皇后并没有久留,挺着脊背往帐篷外走去。   临到门前,她突然又道:“你虽是太子,但也是本宫的儿子,从小本宫就教你一定要当一个合格的太子。这一次……要好好回来,哪怕当不好这个太子。”   皇后走了,留下一片寂静。   小喜子欲哭无泪。   娘娘让殿下带上他,带他去做什么啊?打马鞠?可他骑个马都还勉勉强强,怎么保护殿下?   此时陈瑾已经来到小喜子面前,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次让你效忠的机会来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殿下,哪怕……”   “我去!”   福儿突然道:“小喜子能干什么?骑个马还不稳当,若是只能带小太监,我去最合适。”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卫傅斥道:“你不要胡闹!”   小喜子当即也不哭丧了,道:“福儿姑娘,哪能让您去,你放心,我肯定会好好保护殿下的。”   说着,他还挺了挺单薄的胸膛。   福儿瞥了他一眼:“就你这样,你能去干啥?马也骑不好,还那么瘦,又没有力气。”   她又对卫傅说,“殿下你放心,我现在马骑得可好了,我力气又大,肯定比他有用。”   “那你也不能去!”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个询问声:“太子殿下,不知可是准备好了,几位皇子都到了,陛下让奴才来询问一二。”   “孤这就来。”   太子一边往帐篷外走去,一边道:“你们给孤看好她,不准让她去!”   .   .   可他人都走了,谁能管住福儿?   反正小喜子是管不了,已经被夺去了给他准备的衣裳。陈瑾倒是能说话,可他却没有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福儿套上衣裳后,问她:“你真行?”   若论福儿最近干了什么,可能连太子都没陈瑾清楚,至少陈瑾知道福儿的骑术比小喜子好,而且此女似乎天生神力,只是至今都没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大力气。   福儿拍了拍他肩头。   为了让他放心,特意加重了力量,把陈瑾拍得往侧边趔趄好几步。   “陈总管你放心,我肯定比小喜子强。”   望着福儿离去的背景,陈瑾突然想,也许他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做错。至少这丫头是个忠心的。   .   此时的鞠场已被布置好了。   整个场地呈长方形,四角各有一根上了红漆的立柱,而连接着四个角的是一根根刷了蓝漆的稍矮的立柱,每隔四五米有一根,用来确定边线。   场地两端各有两座矮木门,木门后覆以网兜,以保证鞠球被击入球门后不会飞射出去。   当福儿骑着马进入场中时,场中已经有人骑着马在跑圈热身了,明明是草地,硬是让他们跑出一种尘土飞扬之感。   随着太子到场,队伍被分为两队,太子、其哈玛及五皇子一组,在臂上系红带。三皇子、龙克哈及四皇子一组,在臂上系蓝带。   每组各配七名精通骑术的骑士,算是陪打。   不过这次几个皇子王孙还带了随侍,皇子们都带的贴身太监,其哈玛和龙克哈则是临时给安排的小太监。   这多出来的几个看着瘦瘦弱弱的小太监,与前方血气方刚斗志昂扬的一众儿郎相比,简直平添几分滑稽感。   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知道,为何会形成这种局面,这是几位娘娘一场机锋下的成果,虽然可能没什么作用,至少聊胜于无,就当场上多了几双眼睛吧。   太子在看清骑着马朝自己跑来的‘随侍’后,下意识勒紧了马缰,以至于他胯下马来回踱了几步。   只是此时没有说话的机会,他瞪了对方一眼,随着大队伍来到正面的看台前。   元丰帝端坐在龙椅上,一手搁在膝上,注视着下方众人。   “朕的儿子们都年轻气盛,各部的儿郎也不遑多让,既然想比,你们就好好比一场,赢的朕有重赏。”   这次队伍是打乱了来,并未有燕蒙之分,甚至连两队陪打的骑士,都是禁军侍卫和蒙古骑士对半,算得上是势均力敌。   此时这句重赏,宛如一计鸡血打在众人头上。皇子王孙们还好,几个侍卫都眼睛发亮,更不用说那几个被分成两队的蒙古骑士,他们分别是由其哈玛和龙克哈分别带了各自部的勇士,当即对对手又是示威又是吼叫,仿佛这一场自己铁定能赢。   福儿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被几个蒙古勇士突来的吼叫,吓得差点没摔下马。   引来两侧看台上的人一阵指指点点,幸亏福儿身旁那几个小太监反应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倒让她有种隐藏在人群里自己就不显的安慰感。   双方各自骑着马去场中列队,人前太子不好说话,只骑着马从福儿面前经过时,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事后再找她算账。   几个小太监都各自跑到主子身边,福儿便骑着马也是一溜小跑过去了。   刚走近,就听见五皇子在嫌弃他的太监。   “你等会儿给本皇子走远点,别碍事。”   太子总算找到说话机会了,对福儿道:“你也是。”   似乎默认这几个小太监都是累赘,他们都被赶到了一旁。这时,场中响起一阵鼓点声,‘咚、咚、咚’,让人心中发闷。   队伍已经列好了,双方各据一方。   一个侍卫手捧着一个红色小球来到两个队伍中间,随着一声鸣锣,他快速地将小球抛到场中,下一刻撒丫子跑了。   而这时,战斗已然打响。   .   这是福儿第一次看击鞠,比她想象中更为激烈。   在小球被抛到空中又落地弹起的一瞬间,已经有人骑着马飞射了出去。明明也就是两队人马,却跑出一种万马奔腾之感。   尘土飞扬之间,只见得场上的骑士们忽而向左,忽而又向右,紧盯着那个红色小球而去。彼此之间马身挨得极近,稍微有个不慎,马就会相撞,而这种场面若是有人落了马,下场不用多说。   由于场中形势激烈,看台上及场周围的人们情不自禁地跟着场上局势高呼着。   “太子殿下进了一球。”   “快快快,往左,往左。”   “快,往右。”   “在那边。”   “……”   呼喝之间,马蹄声不绝于耳,一根根鞠杖时而高扬时而低垂,马上的骑士时而左转,时而右转,让人血脉贲张,惊心动魄。   红队先进了一个球,蓝队很快扳回一球。   进球的是个蒙古骑士,他很是得意气焰嚣张,回身往回跑时,他直冲冲往红队这边一个侍卫撞了来。   就在众人忍不住想叫喊时,他突然侧身往旁边一倒,两匹马险险斜擦而过,蓝队骑士发出挑衅的大笑声,引得红队这边群情激奋。   气氛就这么起来了,士气也这么激化了。   接下来两队争抢之间,能明显看出多了许多类似此种惊险场景,而大多数都是双方蒙古骑士在较劲。   与之相比,大燕的侍卫要黯淡了许多,几个皇子王孙之间,除了太子进了个头球,其他人大多表现得中规中矩,反而不如那几个陪打的。   如此激烈的场面,吓得几个小太监更不敢上前了。   还什么贴身保护主子,哪怕保护不了,也要跟紧了当一双眼睛用?现在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上前。   “主子刚才撵我下来的,是他嫌我碍事。”五皇子的贴身太监吓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喏喏道。   “是啊是啊,主子也嫌我碍事了。”   “这些个蒙古人,身强力壮,也用不上我们去碍事吧?”   这时,有人发现少了个人。   “哎,‘他’去干什么的?”   说的正是,骑着马朝场中跑去的福儿。   .   福儿发现了,就她学的那点骑术,跟侍卫们都不能比,更何况是那些蒙古骑士。   做人要懂得扬长避短,既然上去她帮不上什么忙,还有可能误事,那就当好一双眼睛吧。   她也不盯别人,就骑着马跟在太子旁边跑,也不凑近了,离得有一些距离。若看到球往自己飞来,她也知道躲远点。   也因此虽有不少人看她,似乎嫌她碍事,到底没说出来。   福儿也就厚着脸皮,在场上跑来跑去,像一匹辛劳的小马驹。   不多时,看台上的人就发现这个小太监的怪异之举。   不过倒也没人笑话她,因为那边还有几个小太监,连上前都不敢上前呢。   当然福儿也不是没有目的的乱跑,逢着三皇子和太子靠近时,她就过去了。远远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三皇子,三皇子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没一会儿,三皇子就烦躁起来,总觉得此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事。   这次太子本就打得保守,不像以前那样一马当先,反而把大部分进球的机会都让给了其他人,他好不容易找到两次机会,都被那双眼睛给破坏了。   “皇兄,你这从哪儿找了这么个尽职尽守的小太监,可真让皇弟我羡慕,你看小李子那个囊货,根本不敢上来,不如皇兄把这太监送给我如何?反正你已经有小喜子了。”   又一轮开始之前,三皇子笑眯眯地道。   卫傅擦了把额上的汗,没理他。   方才有两次卫璠的鞠杖都是冲着他腿来的,从外人眼里来看,似乎为了抢球,可若不是他躲得快……   卫傅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再次开球,这次卫傅一改之前回避的打法,而是选择一马当先,若逢上有抢球之际,他也不避让了,而是像蒙古骑士那样骑着马就撞过去。   别看那些蒙古骑士五大三粗,似乎很没脑子的样子,其实人家才不傻,他们撞的都是那些陪打的,这种蛮横的招数可不敢用到皇子王孙身上。   突然太子换了这么个打法,所有人都不敢与他争锋,借着这股势头,红队转瞬间就进了好几个球,不光失掉的球被夺了回来,还领先了三个。   一时间,四周高呼着太子的呼声,几欲冲破云霄。   尤其是那些侍卫们,之前那些蒙古人一直压着侍卫打,上场的侍卫一个风头都没抢过,仿佛大燕人不如蒙古人似的。   此时大燕的太子如此威风,不管是蓝队还是红队,展现的都是大燕的威风,自然迎来阵阵高呼声。   连看台上,担负守卫的侍卫都情不自禁的高呼,惹来冯先喝斥:“喊什么,也不怕惊扰到陛下。”   元丰帝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扫过三皇子,又扫过四皇子,眼中划过一丝不显的失望。   ……   三皇子倒是想和太子对撞,可有两次他明明就在那,偏偏看太子速度都不减地朝这里冲来,他竟然怕了。   是的,他怕了,所以他躲了。   而此时,场上如此之境,无端给三皇子增添了许多的压力。   仿佛那些高呼声,都是在嘲笑他。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眼睛也渐渐红了起来,额上的汗打湿了眼睛,他都没有伸手擦一下。   他本是想让太子出场‘意外’,如今看来这‘意外’是出不了了。   福儿见三皇子有些不对,不禁往这里伸头看了看。   三皇子看着这个该死的小太监。等这次事罢,找到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个小太监千刀万剐了。   如今他只有自己出‘意外’……   三皇子策马去了球旁。   见是三皇子,蓝队的人忙把球让给了他。   就在这时,太子又冲过来了。   “快传,把球打过来。”   “快传。”   “给我让开,这次让我来!”五皇子在后面大呼小叫道。   三皇子似乎想把球传走,可竟然失误了,鞠杖擦着球过去了,只把鞠球撞偏了往前滚去。   太子马速不减,只是微微调转马距,想从斜侧擦过去,偏偏就在这时,三皇子似乎因落空而懊恼,马往前冲了一步。   这种情形,太子留出的马距就不够了,而这时显然再停马已然来不及。   “快躲!”   “快闪开!”   眼见两匹马就要撞在一起,所有人都不禁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从斜侧跑出来一匹马,从侧面撞上三皇子的马屁股,把三皇子连人带马撞得就是一趔趄,而这一趔趄正好让他躲开冲过来的马。   太子的马往前冲了两步,扬蹄嘶鸣站了住。   离这里不远处,四皇子下意识策马往一旁跑了两步。   这边,三皇子没防备会被人从后面撞,不禁倒了出去。在落下的马的一瞬间,他的衣领子被人险险抓了住,不至于让他落在马蹄之下。   单手提着他的人,带着身下的马往斜侧冲出了十几步,终于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李德妃嗷的一声,忙从看台上往下奔。   元丰帝也站起来了,匆匆往台下走。   皇后跟了过来,在经过甄贵妃时,她略微停了停脚步。   甄贵妃见此,也停了脚步。   “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他即使把太子废掉,也不一定会立其他人为太子?对于一个惧怕太子如斯的皇帝,谁当太子都会让他彻夜难眠。”   甄贵妃愣在当场。   而皇后已经走了。   另一边,福儿踢了三皇子一脚。   “晕了没?没晕站起来。” 第31章   三皇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预想中的疼根本没有到来,可他确实被人撞了,难道说他受的伤太重,所以反应迟钝了?   这一切发生太快,三皇子根本没看清是谁撞了自己,因为在马冲过来的瞬间,他就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只知道一阵天翻地覆后,头很晕,脖子很疼。   难道他颈子被撞折了?   三皇子心中一片鼓噪,却不敢睁开眼睛。   福儿见他眼睛闭着,眼皮下的眼珠子却急速转动着,她将人扔在地上,踢了对方一脚。   “晕了没?没晕站起来。”   没有反应。   福儿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四周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单手提着三皇子翻身下马,又将人扔在地上踢了一脚。   疏忽大意了,都是没忍住气!   福儿眼珠一转,当即扑了上去,做出一副很担心三皇子,方才都是手滑脚滑的模样。   “三皇子你怎么样了?醒醒!”   三皇子还是没睁开眼睛,听到这声音他觉得来得正好,既然自己已经‘意外’了,那就把戏演下去。   是时看太子怎么向父皇交代,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撞伤了自己。   三皇子甚至已经想好了,他要一直装晕,堂堂太子竟致使亲兄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母妃他外祖,还有其他人,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父皇可以顺势废掉太子,等到那时候自己再醒来……   三皇子想得挺好,却根本没想到这个叫他快醒的人不是自己人,非但不是自己人,而且这个人胆子出奇大。   福儿已经看出来了啊,这个三皇子没憋好,竟装晕想赖自己,那能容得了他?   “三皇子,你快醒醒,别吓到奴才……”   她面上恐惧凄楚,下手可一点不软,随着话声,几个巴掌已经扇到三皇子脸上。   “三皇子你快醒醒……”   巴掌打得啪啪直响,其他人都被这行举惊呆了。   五皇子最直接,哒哒骑着马过来了。   “你这救人的法子有用没?本皇子怎么听说过这种法子。”   “当然有用,人在极度惊惧下厥过去,头上的血会往下冲,所以才会晕倒,击打脸颊可以使血回流……”   “真的?”   五皇子半信半疑。   “不信,五皇子殿下来试试?”   五皇子还就真下马,过来了。   “你这小太监是哪儿的?倒是忠心耿耿,本皇子方才看你力气好像很大……”   福儿道:“五皇子你快别跟奴才废话了,救三皇子要紧。”   他说的是废话?   换以前,五皇子肯定要把说他废话的人斥骂一顿,但面对这个小太监,想到方才那般危机,是此人力挽狂澜救了三哥,又觉得他是个能人。   “好好好,你别急,先救了三哥我们再说话,我看你似乎不敢用力气,你过来,让我来。”   福儿正好打累了,让他来。   五皇子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给了三皇子一巴掌。   三皇子的脸本就被福儿十几巴掌下来,打得红欲滴血,这一巴掌上去,竟直接打破了他嘴角。   “流血了,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五皇子不禁道。   “流血就对了,说明血回流了。”   五皇子一听,又是两巴掌上去。   这时,李德妃已经奔过来了。   可她奔得太慌太急,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地方时恨不得瘫在地上,全靠宫女的支撑才能站稳,根本说不出话。   “你……你们……”   她用手指着福儿和五皇子,气得说不出话。   福儿一见来人了,当即不让五皇子玩了。   “你不行,让我来!”   五皇子正想反驳,人已经被福儿搡开了,就见这小太监大拇指死死按在三哥人中上,狠狠一掐,倒在地上的三皇子顿时宛如被滚水烫了的鸡,从地上蹦了起来。   三皇子嗷了一声。   这一声嗷是宣泄方才积攒了所有的疼,几乎整个鞠场都能听见。   福儿忙往后窜了两步,一边拍手笑道:“三皇子醒了,真是太好了。”又对李德妃道:“娘娘不用担心,三皇子殿下已经醒了。”   李德妃捂着胸口,指着她。   “你……”   三皇子捂着口鼻,原地蹦了好几下,才停住。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醒’了?   可实在不能怨他,他本就忍耐了许久,各种疼痛屈辱,若不是……他觉得自己能忍受的,可就在那一刻,一股锥心的刺痛突破了他的临界点,他从不知道被人掐人中竟会这么疼。   “泥介哥大坦到害欠(你这个大胆的太监)……”   李德妃这时也能说话了。   “你这个大胆太监,你竟然敢对三皇子动手,来人啊……”   太子正欲说话,这时后面的大部队已经来了,皇后走出来斥道:“德妃,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在胡闹?”   李德妃一愣:“娘娘,他……”   “方才所有人都看见了,若不是他危急之际撞开三皇子,这次三皇子恐怕危矣。”   李德妃十分委屈道:“若不是太子,三皇子也不会……”   “是啊是啊,三皇子殿下也太不小心了,”福儿大声地打断她道,“太子殿下明明给留出了空距,偏偏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突然往前跑了两步,害得太子殿下差点撞到他,奴才也是情急之下才撞开三皇子,以免两位皇子相撞,实在不敢居功。”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当时发生的一切,除了事发时在附近,又或是一直关注三皇子和太子二人。   且一切发生太快,大多数人只看见那个小太监骑马撞开了三皇子,又及时拎住了从马上摔下来的三皇子,至于到底是如何致使这种情况,根本没看清。   此时听见这小太监这么说,当即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竟是三皇子自己往太子马上撞的?   三皇子气急想辩解,可说出来的话都是含糊不清。   这时五皇子道:“是啊三哥,你也太不当心了,方才吓死我和四哥了。四哥你说是不是?”   方才看情况不对就先往旁边跑的四皇子,这时也过来了。   “可不是,只是我跟五弟离得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幸亏这个小太监眼尖,救下了三哥。”   老实的其哈玛道:“是不是马不听使唤?因为用的不是自己的马,我也觉得挺不顺手的。”   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都看着这个老实人。   其哈玛被看得有点慌,忍不住看了看太子。   “难道你们没觉得马不太顺手?”   太子沉默。   他看了三皇子一眼,道:“三皇弟以后注意一些,以后凡事别逞强。”   调子就被几个离得近的人定下了,旁人还能说什么?   李德妃似心有不甘,可看看根本说不定了话的儿子,只能闭上嘴。   元丰帝看了几人一眼,着重看了看福儿,道:“把三皇子送回去,找个太医看看,还有没有哪儿伤着的。时候也不早了,太子这边领先三球,这次就算太子这队赢。冯先,让人把赏赐发下去,都散了吧。”   .   众人各自散去。   太子一行人则跟皇后去了她的大帐。   见进来后,皇后就一直盯着自己看,福儿左看看右看看,又可怜巴巴看了看太子,当即跪了下来。   “娘娘,奴婢错了。”   “你也知道你错了?”   “奴婢错了。”   “你错哪儿了?”   卫傅见福儿可怜,没忍住道:“母后,福儿她也是担忧儿臣,若不是她,儿臣今日……”   “你别替她求情,你难道没错?方才为何突然换了打法?还是没忍住想出风头的那份心?”   卫傅辩解道:“儿臣不是,儿臣只是想自己是太子,一直避着不太好看,就想趁着所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抢几球,儿臣当时已经打算好了,这球抢过来,儿臣就不再出头了……”   福儿道:“娘娘,你不能怪殿下,三皇子这个阴人好几次鞠杖都是冲着殿下的腿去的,太气人了,若奴婢是殿下,也想吓一吓他。”   好好好,都有理!   皇后这会儿心里都扑通扑通地跳,她无奈地摇摇头:“行吧,你回去吧。福儿留下来。”   卫傅当即望了过来。   皇后没好气道:“本宫不会拿她如何的。”   等太子走后,皇后略有些复杂地看着福儿。   “你起来吧。”   福儿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你今日也算立了大功,本宫不是有功不赏的人,等太子妃进门后,本宫会让太子给你个良娣的位份,就当犒劳你一直尽心服侍太子。”   福儿忙装得一副惊喜样,又跪下连声道谢娘娘。   心里却在想,其实我一点都不惊喜,因为你儿子已经说过了。   不过说归说,皇后的承诺显然又给了福儿一份保障。哪怕迎春晴画等人都知道,这一遭后这位未来的王良娣以后的地位非比寻常,恐怕在娘娘心里,那位还没进门的太子妃还不如她。   只是主子们做事都讲究体面,只要那位太子妃不会想不开对付这位,该有的一切和体面还是有的。   “行了,你退下吧。”   福儿走出大帐,在距离大帐不远处,看到停在这里等她的太子。   “殿下。”   太子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先回去再说。”   .   等福儿离开后,大帐里安静下来。   此时端坐在座上,看着尊贵无比的皇后,才松开了紧握了多时的手。   “呀,娘娘你的手!”迎春惊道。   皇后的手心竟被她握出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其中有两道已经见血了,尾指上的指甲也崩断了两根。   “本宫没事。”皇后轻吐一口气道。   “怎么会没事?”   迎春噙着泪道:“十指连心,娘娘肯定疼极了。”   为何会如此?   不言而喻,堂堂大燕的皇帝竟纵容其他皇子对太子下毒手,毒手没下成,还想来一出栽赃,幸亏福儿力挽狂澜,破掉了三皇子的阴谋诡计。   若没有福儿半路杀出,三皇子受伤,哪怕人没事,恐怕也会闹得翻天覆地,是时终于能抓到太子把柄的那些人,必然群起而攻之。   太狠了,这些人简直疯了!   可迎春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去找东西来为皇后处理伤口。   处理罢伤口,皇后让迎春二人服侍褪下发饰环佩,睡了半个时辰。   醒来后,她也没起来。   这期间外面发生的一些事被报了过来,诸如元丰帝去探望了三皇子,德妃向陛下哭诉,陛下晚上要设宴宴请几位蒙古王爷,以及之前击鞠赢了的人等等。   皇后去赴了宴,太子也在其列。   中间好酒好肉自是不必说,今日参与击鞠的一众儿郎都在席上,包括福儿这个立功的小太监。   元丰帝说有赏是真有赏,当场赏了福儿一百两金子,可把福儿给高兴的。   太子有些吃醋,怎么孤给了她那么多好东西,她都像没现在这么高兴?   除了‘受惊’的三皇子没有出现,不过这种场合,也没人能记得住他。   .   宴散时,夜已经有些深了。   元丰帝喝得酩酊大醉,路都有些走不好,皇后赶在冯先之前,搀住了他。   “皇后?”   元丰帝醉眼惺忪地看向皇后。   今晚有月,月下的皇后无疑是极美的。   乌鸦鸦的黑发,冰肌玉肤,秾艳的眉眼下又带着一股清冷,仿佛不会像任何人屈服。   “皇后!”   “陛下你喝醉了,臣妾扶你?”   元丰帝握紧了皇后搀扶自己的手,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随侍,渐渐远离。   甄贵妃愣了一下。   陈淑妃眨了眨眼,瞧了她一眼,带着笑离开了。   太子也有些错愕,福儿轻轻地戳了他一下:“殿下,我们也回去吧。”   卫傅点头,望着皇后背影的目光中有一丝忧虑。   ……   大帐前,元丰帝紧紧握着皇后的手不丢。   皇后低声道:“陛下,容臣妾回帐中梳洗一二换身衣裳。”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元丰帝浑浑沌沌地想,她可极少向自己示弱,这是知道自己错了?明白了仅凭她自己,是保不住太子的?   不管如何,她能示弱是好的。   元丰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道:“那朕等着皇后。”   皇后朝自己的大帐走去,直到进了帐篷,她才使劲搓了自己的手几下。   一旁的迎春仓皇道:“娘娘?”   皇后深吸一口:“服侍本宫洗漱更衣。”   迎春和晴画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说,忙去准备东西。   待皇后一番更衣梳妆后,俨然又换了一副模样,褪去了属于皇后的后服和妆容,此时的她,清冷如尘,仿若月上的嫦娥仙子。   皇后知道元丰帝最喜欢自己这副模样。   她微微抿紧嘴唇,趁着迎春晴画转身之际,从妆匣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藏在袖子里。   迎春服侍她穿上披风。   “你们别跟去了。”   两个宫女错愕。   “这里离陛下大帐不远,本宫自己去便是。”   二人以为皇后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屈辱低头的模样,虽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坚持要跟去。   夜凉如水,月光洒射在草叶之上,像给其铺了层银粉。   营地里,隔几米的位置,就有一个半人多高的火盆,里面彻夜不息地燃着火,用以照亮。   皇后捏着手中的纸包,遥望不远处明黄色大帐,拉了拉身上的披风,低头往前走去。   忽然,一阵大力袭来,她竟被拖到一个帐篷后的阴暗处。   皇后下意识想叫人,却被人堵住了嘴,直到她站稳了,才看清对方是谁。 第32章   对方双鬓微微有些泛白,长相刚毅冷峻,身材高大。   不是宣王还能是谁,可他竟穿着一身侍卫服。   “娘娘若是不大声嚷嚷,我就放手。”   宣王很谨慎,等了一会儿见皇后没再挣扎,才放开捂着皇后嘴的手。   “宣王你为何在这,你不是在留守在京城?你好大的胆子,还不放开本宫!”皇后震惊道。   宣王笑了笑。   “娘娘若是不怕被侍卫听见,尽管大声吵嚷便是,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就会被人瞧见娘娘正与穿着侍卫服的本王私会,等到那时候……”   她将清誉扫地,轻则被废幽禁冷宫,牵连太子也被废,重则牵连一家人。   皇后咬紧银牙,低声道:“那你放开本宫!”   宣王表面平静,可在收回手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捏了手下的软腰一把。   皇后当场扬起手要扇他巴掌,却被宣王钳住了手腕。   “娘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   皇后深吸一口,拽回手。   “宣王若是无事,就赶紧走吧,本宫看在你初犯的份上,就饶了你。”   “娘娘这么着急是想去干什么?”   “本宫做什么,难道还要跟宣王你说?宣王你僭越了!”   望着她清凌凌的眼睛,宣王暗咬牙关,怒极反笑:“本王这可不算是僭越,若不是本王拦住娘娘,娘娘恐怕已经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皇后心口一紧,偏开脸道:“本宫不知你说什么!”   “娘娘不知本王在说什么,那这是什么?”   宣王突然钳住皇后一直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举了起来,而那只手正紧紧地握着一个小纸包。   宣王突然低笑了两声:“娘娘这是终于忍不住了啊?娘娘这是打算去做什么?弑君?弑夫?”   “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放开我!”   宣王非但不放,反而顺势钳住了她腰肢,将她紧紧钳在怀里。   “若本王不拦着娘娘,恐怕娘娘现在已经去了陛下大帐,娘娘打算怎么让陛下心甘情愿服下这包药,是掺在酒里,还是掺在醒酒汤里?恐怕为了让陛下服下这药,娘娘还要牺牲些,屈意承欢……”   宣王越凑越近,声音低沉却又似乎含着怒焰。   “可光把人毒死,并不能解决整件事,所以本王猜,娘娘定是打算和陛下一同服下此药,到时一死死俩,谁也不会怀疑这毒是娘娘下的,是时陛下暴毙,太子顺理成章即位,娘娘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你胡说什么,你放开本宫!”   宣王像疯了似的,一改平时冷峻稳重,重重地钳着皇后,在她耳旁低语。   “本王这是该夸娘娘呢,还是该赞娘娘?娘娘可真是一位好阿娘,为了太子,你可真是什么都愿意做!你厌恶他已久,却为了太子,愿意假装去低头,还打算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娘娘既然这么想让他死,为何不来找本王?”   “是本王暗示的不够明白?本王可是愿意为了娘娘做一切事情,当年太子出阁读书,如今太子观政,哪次本王没帮忙?本王只差主动送上门了,为何娘娘总是故意对本王置若罔闻?”   “宣王,你疯了,疯了……”   皇后使劲挣扎着,可根本没有用处,男人强壮的胸膛和结实有力的手臂,像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狱,紧紧禁锢着她。   “本王疯了?本王是疯了,本王就算疯,也是你逼疯的。”   “宣王,本宫可是皇后,是你的皇嫂!”   不说还好,一说宣王更是冷笑。   “当初父皇本是打算将你指婚给本王,若不是他横插一脚,你现在是本王的王妃!”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先帝既然把本宫赐婚给了陛下,本宫就是陛下的妻子,是宣王你的皇嫂,宣王你放开本宫……”   不远处,巡逻的侍卫问同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这地方蚊子都飞不进来一只。”   整个营地是一层包着一层,陛下的皇帐就在正中央,处在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的巡逻也就做个样子罢了,若真有人闯营,外面的侍卫早就该发现了。   “可我怎么好像听见有女人的声音。”   “我看你是想女人了……”   ……   低沉的喘气声充斥着彼此耳膜。   是压抑、是愤怒、是激动、也是颤抖……   直到皇后狠狠地咬了一口,宣王吃疼退了开。   皇后愤怒地看着宣王,只可惜她此时的装扮实在吓不住人。褪去后服的她,格外显得柔弱、可怜,眼圈红红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宣王松开手,站直了身。   皇后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是放弃了,捂着嘴仓皇而逃。   宣王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一下,摸了摸嘴唇。   .   “殿下,你怎么了?”   见太子似乎有心事,福儿不禁问道。   “我在想母后。”   “娘娘怎么了?难道是方才……”   福儿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是知道皇后娘娘不怎么得宠的,可方才娘娘却和陛下一同离了开,两人还是手牵着手。   她看着太子的眼神,渐渐怪了起来。   难道说殿下见不得娘娘和陛下亲近?   卫傅敲了她脑门一下:“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想啊……”福儿装傻。   “你当孤看不出你这小脑瓜又想歪了?成天总喜欢胡思乱想,想那些有没有的。”   这么说福儿就不服了。   “我哪有成天胡思乱想?是殿下你自己说在想皇后娘娘,那我就以为是方才娘娘和陛下一起离开的事。殿下,不是我说,娘娘和陛下是夫妻,两人嗯…那啥也是正常的。”   “什么叫嗯那啥?”   福儿小脸红红的,“就是那啥嘛,夫妻一起过夜不是正常的!”   卫傅见她敢妄议父皇母后内帷之事,当即斥道:“你赶紧给我噤声,什么都敢说。”   福儿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我也就私下跟殿下说说,而且殿下昨晚才说的这种事很正常,怎么这会儿就不正常了?”   说着说着,她有点没忍住红了脸,卫傅也面现赧然之色。   为了掩饰尴尬,他将她扑倒,又一把拽起被子蒙住两人。   “闭嘴,不准再说了,睡觉!”   好吧,睡觉。   .   迎春见娘娘跌跌撞撞地撞了进来,被吓了一跳。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皇后半垂着头:“本宫无事。”   可迎春却看到娘娘脸很红,嘴唇也有些红肿。   她正想说什么,被晴画拉一把,晴画对她摇了摇头,她当即住了声。   “本宫累了,想要睡了。”   皇后匆匆往里面走去,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若是陛下那来人问,就说我有些发热。”   皇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内帐,迎春却愣在当场。   难道娘娘还没去陛下那?那娘娘的脸和嘴……   晴画低声道:“行了,娘娘怎么说就怎么做,先别管别的。娘娘既然这么说了,皇帐那肯定要来人,先想着怎么打发吧。”   ……   元丰帝已经等睡了。   睡了一会儿,他猛然惊醒:“皇后呢?”   坐在角落里的冯先也昏昏欲睡,听到声音,当即惊醒过来。   “娘娘还没来。”   “朕睡了多久?皇后怎么还没来?派人去问问。”   “是。”   不多时,去问的小太监回来了。   “皇后娘娘身边的晴姑姑说,娘娘好像吹了风,沐浴的时候便有些发热,喝过一些退热散便睡下了。”   “发热?是真发热,还是……”   说到这里,元丰帝突然停了下。   “你下去吧。”   “是。”   小太监退了下去,出门后才抹了一把冷汗。   ……   宣王目送皇后进了自己的大帐后,转身没入黑暗中。   一路上他借着帐篷和帐篷之间的阴影,隐藏着自己的身形,很快来到一个帐篷前走了进去。   帐篷里,烛光摇曳。   一个四方矮桌上,放了两盏茶。   一盏后有人,一盏后没人,显然是给他准备的。   “你不该现在露面,若是按照时间,你应该是明日下午才会到承德。”   宣王低头摩挲着指上的扳指。   “早来晚来都是来。”   只可惜他这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瞒过过对面的人。   “他素来多疑,若知晓你提前到了一日,你是知道后果,更何况你又怎知她不会暴露你的行踪?”   宣王没有说话,显然拒绝回答这种可能。   “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心软。”   “本王不会心软。”   既然宣王这么说了,对方只能信了。   “如今蒙古各部都来了,阿蒙纳部和沙哈里部害怕路上对方下暗手,各带了五百骑兵,如今驻扎在承德城外,沙哈里部倒是不用担忧,但阿蒙纳部……还有建京那边驻兵再有两日……”   两人密谈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宣王离开帐篷,再度隐没于黑暗之中。 第33章   皇后娘娘病了。   据说昨晚从宴上回去就发了热,本以为吃些太医配的退热散就能好,谁知第二天还是请了太医。   知道这一消息后,让昨晚就‘过夜’之事还争论了两句的太子和福儿,不禁汗颜羞愧。用罢早饭,就匆匆来了皇后的大帐。   两人到时,太医还没走。   为了不打扰太医诊治,两人便去了大帐的一个小间里静候,殊不知情形并不如两人所想那样。   皇后是真病了,但太医却不是她派人请来的,而是一大早元丰帝派来的,打着关心的幌子,却格外让迎春和晴画二人觉得羞辱。   她们都觉得羞辱了,更何况是皇后娘娘。   晴画去送太医了,迎春眼含泪水地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皇后。   “娘娘……”   “行了,哭什么,他素来就是如此,他这是以为本宫故意耍他,或是本宫在玩什么手段,故意让太医来看看本宫是真病还是假病。”皇后眉眼淡淡的,声音虚弱,“不用理他,若本宫因这点事生气,恐怕早就气死了。”   迎春擦了擦眼泪,道:“对了,殿下来探望您了。”   “让他回去,本宫又不是什么大病,也免得过了病气给他。”   “是。”   没想到来了一趟却没见到娘娘,不过福儿见太子神色正常,显然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看来娘娘并不愿让太子看见自己病弱的样子。   卫傅叮嘱了迎春一番,就带着福儿走了。   下午,听说宣王来了,太子被元丰帝叫了去。   福儿没事做,想着有些日子没见着师傅了,便打算去找师傅。   这趟尚食局也跟来了营地,就是不知师傅有没有跟来,自打来到这处营地后,福儿已经有一阵子没吃过师傅做的菜了。   也是来了后,大多吃的草原上的食物,多为肉类和各种奶制品。福儿第一次吃这种食物,满新奇的,连吃多日都不腻。   而且她也不想让师傅辛苦,便特意让钱安去说过这阵子不用给她做菜。   其实福儿本心是想自己弄个小厨房,想吃什么自己做,之前是身份不够,弄不了小厨房,这趟从行宫回去,她若开口求一求太子,想必弄个小厨房应该不难。   一路找到尚食局所在的位置,只看到许多帐篷陈列其中,外面用一人多高的木栏杆围了起来,门前还有侍卫把守。   福儿进不去,只能说找小豆子。   不多时,小豆子匆匆赶了出来。   “福儿姐姐。”   “怎么成这样了?”   两人去一旁说话,小豆子道:“姐姐也知道尚食局这儿是做吃的,来了这么多蒙古人,营地里人员混杂,咱们跟过来后,这地方就被人看守得很严格,不是里面的人,一概不能进去。”   福儿倒也能理解这种做法。   毕竟陛下和这么多娘娘皇子公主都在,谁要在吃食里做点手脚,不说一网打尽,也能打掉一半,由不得不上心。   “师傅呢?师傅最近还好吧?”   “爷爷啊?爷爷很好,如今在里面忙着呢,这不是宣王殿下来了,宣王殿下最喜爷爷做的那道梅花豆腐,这不陛下刚下了命,爷爷正在里头忙着。”   小豆子并不是个多话人,现在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方才福儿问起王来福,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走神在想别的事。   福儿不禁看了他一眼,见他袖子是挽着的,出来前应该洗过手,但没洗干净,估计是太过匆忙的缘故,手指甲缝隙里还有些白白的东西,正是豆腐。   福儿没多想,倒有些感叹。   “你侍候了师傅这么多年,以后多跟着师傅好好学,说起来以前还是我抢了你的位置,不然你现在应该能出师了。”   小豆子愣了一下,似乎被吓到,忙道:“姐姐说什么话,姐姐没来之前,我就是个搬菜坛子的小太监,姐姐来了后,因为我跟姐姐亲近,才能去到爷爷身边,偶尔帮姐姐打个下手什么的,还管那么一群小太监。   “姐姐如今出息了,我给爷爷打下手,其实早先爷爷就不瞒着我了,爷爷也不是那种怕偷师的人,只是给陛下做御膳,容不得经手人太多,才会不让人随便进那厨房。”   福儿失笑。   “行了行了,你别慌,以后跟着师傅好好学就是,师傅其实是个面硬心软的人,你多磨磨他,要不就学我当年觍着脸叫师傅,指不定过阵子我还能多个师弟。”   小豆子被调侃的有些面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小豆子就匆匆进去了。   进去时,看门的侍卫似乎还盘问了小豆子什么,见小豆子安稳无恙地进去了,福儿才转身离开。   ……   直到进来后,小豆子才敛住脸上的笑。   他一通七拐八绕来到一座帐篷前,迟疑了一下,掀开帐篷的帘子。   若不去看四周用木条和布围起的墙,其实这地方跟灶房没什么两样。正中是一排现砌的灶台,有五个灶眼。正对灶眼的上方,有一个木制的梯形的大罩子,罩子上还接了一个粗木管,木管通往帐篷外,像是一个特制的烟筒。   挨着墙放了许多粗瓷坛子和箩筐,里面放着各种干货、腌菜、米粮、佐料之类。另一边有一排木制的橱柜,橱柜旁有几个大水缸,还有一面墙则被一个很大的台案占据。   此时灶眼里烧着火,但灶台前却没有人,本该站在灶台前的王来福,躺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一把躺椅上。   他半阖着眼睛,似乎比以前更瘦了,脸色有些发灰,整个人蜷缩在褥子。   小豆子进来后,看见王来福的模样,没忍住抹了抹眼睛。   “把她打发走了?”   “走了,幸亏外面有侍卫,不让外人进,不然……”小豆子哽咽道。   “哭什么?你不是正做菜,快做,不然等会陛下那派人来催。”   小豆子这才想起还有活儿要干,忙去洗了洗手,去了台案前。   “……你刚才泡的葱姜水应该可以用了,往剁好肉馅儿里放盐、酱油、胡椒、一些花雕酒,打一个鸡蛋拌匀,葱姜水分三次放进去,顺着一个方向把馅儿搅上劲儿……”   “爷爷,馅儿我刚才已经弄好了,现在是往豆腐里填肉馅。”   “……哦,现在是填豆腐?这时就看你刀工了……也怨我,教你太晚,你的刀工不行,若是福儿,她能填得严实合缝的……”   小豆子回头看了看王来福说话有气无力的模样,抹了抹眼泪,道:“爷爷,我是不如福儿姐姐,但我会认真学,总有一天能学会,我现在就怕这菜等会儿送上去,让陛下不满,连累了爷爷……”   “什么是你连累我?应该是我连累你。别怕,不会的,陛下知道我病了多时,已经掌不了厨了,这次要不是宣王来……”   “爷爷,你总这么瞒着福儿姐姐也不是个事,她迟早会知道……”   王来福重重地咳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才能说话。   “做你的菜,先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   皇帐前,冯先看见提来的食盒,终于松了口气。   忙挥了挥手,让提着食盒小太监进去了。   帐里,食案早已摆好。   元丰帝居中,下面左右各设两案,分别坐着宣王、太子、四皇子、五皇子,没有其他人。   今儿的御膳似乎来得有些迟,但元丰帝都没说话,旁人自不敢说什么。   一溜小太监端着托盘,把御膳呈了上来,在各个案前摆上。只见菜上还冒着热气,可谓是色香味俱全,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元丰帝对宣王道:“赶紧用罢,若不是朕知道是朕下旨让你来的,朕还要以为你来就是因为馋王御厨的手艺。”   宣王笑道:“没想到这都被皇兄发现了。还别说,皇兄来承德这些日子,臣弟日日念想,现在才发现臣弟只是馋王御厨的菜。”   元丰帝哈哈大笑,道:“边用边说,”又吩咐冯先,“把酒给宣王斟上。”   不光宣王有酒,太子及四皇子五皇子都有。接下来先是三位皇子给父皇敬酒,再是给宣王敬酒,宣王又给元丰帝敬酒。   一番觥筹交错,宣王夹菜来吃,吃了两口,他用筷子拨了拨面前的梅花豆腐,露出迟疑之色。   “尝出不是王御厨做的了?”元丰帝道。   “忘了跟你说,王御厨年纪大了,最近一直病着,朕也好一阵子没吃过他做的菜了。这趟你来,朕专门让人去说,王御厨说宣王念着他的手艺,就算他现在起不了榻,但他还有徒弟。今儿这些菜应该都是他徒弟做的,比起王御厨手艺来说,差了许多,只得其味十之二三。”   说着,他露出几分怜悯之色,“他侍候朕御膳多年,如今也是实在为难,咱们就先将就将就吧,等明儿王御厨病好了,朕再让他亲手为你做这道梅花豆腐。”   “皇兄仁慈!”   宣王赞道,端起酒来:“臣弟敬皇兄一杯。”   只有卫傅恍然想起,这位王御厨似乎就是福儿的师傅。   他病了,怎么没听福儿说?   .   卫傅本打算等回去后,问问福儿的。   谁知用罢膳后,他没能回去。   前面说过,大燕皇帝来承德避暑是一,威慑草原上其他对大燕蠢蠢欲动的异族部落,也是其一。   承德当地驻扎了许多兵力,每年皇帝都会借避暑各族觐见的机会,以宣扬大燕之威当着各部练兵。   一边笼络,一边威慑,这才是大燕远距离控制草原各部多年的原因。   这趟宣王来承德,就是为练兵。   当年承德屯兵之时,宣王就过来帮着练了两年的兵,近些年每年当着各部练兵都是由他率领。   膳罢,元丰帝带着几位皇子,和宣王一同,特意去军营走了一趟。   等回来时,已是傍晚了。又是为宣王设宴,并邀蒙古各部同宴,太子自然要列席陪伴。   宴散,太子回来时,已是深夜。   这时福儿已经睡了,太子便忘了提这件事。   接下来数日,太子十分忙碌,宣王竟在练兵时请奏带他一同前去。   卫傅其实看出父皇似乎有些不愿,但碍于宣王,倒也同意了。   这是卫傅第一次真正进入军营,不是像之前那样每次都只是走个过场,而是换上真正的铠甲,身临其境地看这些兵士们摆阵列队,呼声震天,格外让人热血沸腾。   他甚至有些迷上了,连着几天每天都跟着宣王往军营里跑。   皇后病好后,见太子竟和宣王混在一处,忍了又忍,没将太子叫来训斥,而是寻了个机会找上宣王。   “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34章   白日的宣王,看起来道貌岸然太多。   一身黑色的鱼鳞甲,肩上是麒麟肩吞并黑色披风,腰间束着兽首腰带,显得他十分冷峻威武,满身铁血之气,仿佛他天生就该是穿着这么一身盔甲。   “皇嫂为何来质问本王?”   “本宫为何来质问你,你难道不知缘由?”   宣王似有所悟:“原来娘娘是不喜本王和太子太过亲近?”   皇后被他这明知故问,气得冷白的脸颊有些微红。   “你最好离太子远一点!”   宣王失笑,看着她。   “娘娘在怕什么?怕本王对太子不怀好意?”   皇后板着脸道:“你明白就好!”   宣王摇了摇头:“太子的骑射当年是本王教的,本王要对他不怀好意,也不会等到今日。娘娘就因为这点事来质问本王,本王不信。”   “你——”   “本王练兵带太子同去,陛下都没说什么,没想到娘娘竟然有异议。难道娘娘不想让太子在一众将士面前露露脸,让这些将士们知道我大燕有太子不输军中好儿郎?难道娘娘想把太子永远关在东宫,不为人所知?   “那娘娘何必筹谋让太子入朝观政?观政是为接触朝政,是让众臣体会到太子之仁德,那些官员大多都是文官,只笼络文官,不笼络武将,未免舍本逐末。本王本是一片好意,没想到娘娘竟如此狠心无情,误会本王。”   宣王这一番话,说得皇后哑口无言。   对方说得确实没错,从目前来看,他做得也确实是为了太子好,可经过那一晚,皇后却知道宣王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   而且他为何说她狠心无情,说她狠心无情时,为何又要盯着自己看?   可眼神这种事,太过虚无缥缈,她若真因此斥他,反而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总之,你离太子远些!”   至此,皇后其实已经气弱了。   宣王也看出来了,笑道:“娘娘,你就这么怕本王?”   “本宫才不怕你!”皇后慌忙斥道,“宣王你不要胡言乱语!”   “若娘娘不怕本王,为何不让本王接触太子?”   “你——”   皇后语塞。   “总之,你给我离太子远些!”   说完,她微抬起下巴,睨了宣王一眼。   若她没有转身就走,没有微微提起裙摆步履那么急促,也许她这一番装腔作势还能唬人,可惜终究色厉内荏。   .   与此同时,王大柱也到了地方,该是和孙女婿刘长山分开的时候了。   这一路上急行军,可把王大柱折腾得够呛。   他本以为孙女婿这趟出公差,就是护送什么人或者什么物,也就十来个兵丁最多,谁知却是来了两千人,还都是骑兵。   这明显就是去打仗,但去哪儿打仗却不知道,只是让跟着走,刘长山是个小旗,手下也管了几个人,就把王大柱塞进火头兵里了。   火头兵,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管给兵丁做饭的兵卒,平时除了造饭外,也没什么活儿,一人身上背着口大铁锅,跟着跑就对了。   王大柱就这么背着铁锅,跟着队伍不分昼夜跑了十来天,终于到了承德。   接下来的路,王大柱就不能再跟了,也是孙女婿刘长山不敢让他跟。   他们这趟出来,按照上面的指令不准走漏风声,一路避着人走,这时候再不让王大柱走,刘长山就怕走不了了。   “山儿啊,上面就没说去打哪儿?咱们大燕太平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要跟哪儿打仗啊。”   “谁知道啊爷,但既然来承德,肯定跟那些蒙古人有关。”刘长山想了想道。   “跟蒙古人打?”   王大柱倒抽一口冷气:“那打得赢不?你们老子还不知道的,都荒废多久了?刀枪还能提起来不?那些个军官们个个侵吞屯田,让你们天天种地,兵把式都练成庄稼把式了。”   刘长山也清楚他们这些人不中用,但媳妇爷爷这么明晃晃说出来,就不好了。   “反正就是凑个人数,估计是吓人的,不然怎么突然给我们发了马还发了这些衣裳和军备?爷,你快走吧,这点银子你拿着,你先往京城去,要是咱妹子在宫里头挨饿了,你多买点馒头给她送进去。若你回来的早,就在这条路上等着,回去时我再把你捎回去。”   “好,那我就走了。山儿,真要是打起来了,你就往后躲,怎么着也不能让咱大妞守寡。”   刘长山点头道:“爷你放心,大妞跟我那三个儿子我可放不下,肯定好好的。”   王大柱紧了紧腰上绑着的棍子,接过孙女婿递过来的干粮袋子和银子,顺着树林子进去,转眼间就没影了。   到了承德后,上面人就不让造饭了,也不让夜里烧火,现在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就这么趁着黑跑了,谁也不知道队伍里少了个人。   王大柱打算先慢慢走,等天亮后找人问了路,就直接上京城。   .   福儿见太子日日往军营跑,实在没忍住问他每天去军营做什么。   谁知卫傅却神神秘秘,就是不告诉她。   还是她各种缠磨,卫傅才告诉她,说宣王答应了,说大阅当日让他做前引官。   所谓大阅,就是阅兵,又分大阅小阅,视人数不等为区分,一般万数以上是大阅,万数以下就是小阅。   而前引就是每次大阅前,由前引官着甲胄骑马而出,连射七箭,皆中的。之后参与大阅的一众将士兵卒们列阵、行阵。   以前这露脸事都是宣王干的,没想到这次皇叔让给了他。   为了当好这个前引官,卫傅这几日都在军营里和一众将士兵卒们训练配合度,若不是他是皇太子,不能下场,他还真想试试列阵。   太子说的这些福儿也不懂,而且大阅这种场合女子也不能去,她也就听他讲讲罢了。   到了当日,一大早太子就起了。   福儿服侍他用膳洗漱更衣,为了映衬场合,今日太子特意穿了身金色盔甲,看起来威武霸气,英姿勃勃。   福儿没忍住,揽着他脖子,亲了他一口。   她自己没臊,反而把太子臊到了,太子没时间跟她缠磨,警告她回来再收拾她,福儿一阵嘻嘻哈哈,不以为然。   此时的两人并不知道,一场惊变即将来临。   .   大阅分为幸临、列阵、阅阵和行阵。   由文武官员皇亲勋贵陪同皇帝,协一起阅兵的人亲临大阅之地,皇帝与众皇子等皆擐甲,前张黄盖,各文官武将皆着朝服为扈从,后建大纛①。   今日三皇子也来了,他脸上的青肿终于消了。   因为脸上有伤,多日来他从不出帐见人,今天这种场合,他自然不会缺席。   只见他身着一副鱼鳞银甲,头戴红翎兜鍪,很是英气。虽脸上还有些红痕还没完全消下去,但被兜鍪挡着倒也看不出什么。   连元丰帝都是穿着一身金漆双龙长身鱼鳞甲,头戴金色凤翅盔,腰间挎着宝剑,其人自是不用说。就是不见太子,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天空如洗,一片澄蓝,连云彩都见不到几片。   清晨的阳光刚至,仿佛给所有东西都嵌了层淡淡的金边。   有风。   风吹得大纛旗猎猎作响。   一眼望去,下面是看不见尽头的人,一众将士兵卒身着鲜艳军服分阵排列,他们排出的队伍十分整齐,队是队、列是列,泾渭分明,远处有战马战车肃立,无数军旗猎猎,场面极其壮观。   巴哈利察亲王每次看到这种场面,都会有一种不安感。   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观看大燕的大阅了,每次都是如此。   其他草原各部之人,看过大阅的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看过不免面面相觑,眼露震惊之色。   因为光现在这个场面,就足够他们震惊的了。   ……   有号角声响起。   低沉、悠远,让人心口发闷。   忽然,只见其下列队的数不尽的兵士们齐声大喝一声——‘赫!’   震耳欲聋,依稀似有回响,有些胆子不够大的人,在面对这种场面,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元丰帝只退了一只脚,即是如此,也让他不禁羞恼,幸亏他知道这时候是没人看自己的。   他清了清嗓子:“宣王呢?”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赫’,掩住了他的声音。   同时,战鼓起,号角声扬。   蓦地,一道金色身影骑着骏马闪现。   灰色骏马腿长,且肌肉虬结,长长的鬃毛随着跳跃和风一起飞扬摆动。马上的骑士身着金色铠甲,肩披赤红色披风。   金得耀眼,红得刺目。   飞跃之间,红色披风也飞扬而起。   忽然——   金甲骑士勒紧缰绳,骏马扬蹄嘶鸣。   瞬间,金甲骑士拉弓射箭,只听得咻、咻、咻……   连着七声,七箭连射,一箭还未至,下一箭又来,全部钉入远处标靶正中的红心处。   这时,才有人发现那金甲骑士竟是太子。   “太子,威武!”   “太子,威武!”   “大燕,威武!”   “大燕,威武!”   一声声呼喝声,汇集成一道洪流,直冲云霄。随着声音,下方列队的兵卒们已然开始变幻阵型,金甲骑士也顺势隐入队列之后。   “皇兄好威武啊,什么时候让我也试试。”五皇子道。   不过此时没人听他说话,所有人的心神都放在下面。   元丰帝眺望着远处那道金色的年轻身影,紧紧地抿起了唇。   ……   接下来,众人不光看到了大燕的将士们展现了列阵、变阵,还看到了两军模拟对阵,从骑兵包抄,到步兵突击,再到步骑合击,期间甚至使用了火器。   这种数万人一起冲击的场面,让所有人都怔在当场,不管他之前有没有看没看过大阅,都不禁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尤其是火器,以前大燕的大阅里只能看到极少的火器,可这次火器却比众人意料的多。   其中有一种火炮,火力之威猛,让草原各部的人不禁变色。   科莱粟部的彭德铎郡王不禁问道:“陛下,这是什么火器,怎么以前没见大燕用过。”   元丰帝手里抚着胡须,做沉吟状,其实是答不上来。   这应该是宣王弄出来,宣王什么时候竟弄出这种火炮,而他作为大燕的皇帝竟不知道……   元丰帝眼中隐隐闪现忌惮之色。   这时,一身黑甲的宣王走上来道:“彭德铎郡王,此乃虎威炮。”   “虎威炮吗?”彭德铎喃喃自语。   诸如他此类表现的草原各部的人还有许多,只是元丰帝光去想宣王什么时候弄出的这种火器,根本没注意到。   ……   这一场大阅持续到申时方止,所有人都看得震撼不已,又意犹未尽。   五皇子心中一片鼓噪,紧紧地握着拳头,对元丰帝道:“父皇,儿臣要去军营,儿臣以后也要当个大将军!”   因为在场之人众多,他的年纪又小,没人当成回事,不过元丰帝也敷衍地答应了他,说以后让他去军营锻炼锻炼。   一行人摆驾回营地,元丰帝下命设宴。   除了这里的宴外,今日参与大阅的众官兵将士都要赐酒食,不过这事也不用元丰帝管,他只用下命就好。   而且大阅之后赐酒食乃常例,早就提前准备好了。   是夜,不光营地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杯酒尽欢,营地不远的军营里也是酒香四溢。   宴罢,各自散去。   许多人都喝酒喝多了,一些侍卫们今晚也饮了酒,只有少部分侍卫还在尽忠职守。   元丰帝回到皇帐后,因饮酒过多,根本睡不着。   冯先提议,要不召甄贵妃前来侍寝,被他拒了。   “去把皇后叫来。”   冯先一愣,看着陛下泛红的眼睛没敢吭声,忙让人去请皇后。   派的人去了皇后大帐,此时皇后正准备歇下。   听说陛下让人来请自己过去,她微微愣了一下,道:“跟陛下说,本宫已经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说。”   来请人的小太监不敢违逆,只能回去回话。   元丰帝听说皇后竟然不来,大怒砸了东西,借着酒劲上头,他外衫都不穿,穿着明黄色中衣裤就往帐篷外走,冯先拉都拉不住。   刚走到帐篷外,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正中元丰帝眉间。   冯先愣一下,而后惊恐尖叫:“有刺客!” 第35章   这一声拉开了整个营地混乱的序幕。   而就在冯先尖叫的同时,他和被他拉着的元丰帝已因为箭矢的冲力,被撞得往身后帐篷里倒去。   守皇帐的侍卫们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已因这声有刺客警惕起来,而此时营地里已经乱了。   有打杀声从营地数个角落先后响起,有人在惊叫有蒙古人叛乱,有帐篷被点燃了,一时火烟冲上云霄,有人吓得四处乱窜,顷刻被身后的利剑刺倒在,到处乱成了一锅粥。   守皇帐的侍卫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下一刻才知出声询问陛下怎么样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惜里面一直无人答。   侍卫心生疑窦闯进去,就见冯先跪在那,像傻了似的,而地上躺着的正是元丰帝。只见他眉心已经塌陷了,一根黑色的箭矢插在那里。   这种场面,别说冯先,侍卫们也是一阵手软脚软。   已经有人害怕转身跑了,这一举动传染了众人,大部分人转身就跑了,只有几个侍卫留了下来。   “冯公公,陛下这是……”   冯先抬起头,整张脸已经扭曲得不成形,他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个侍卫受不了眼前这一幕,惊叫一声‘冯公公杀了陛下’,而后往帐篷外逃去。   没有人敢留下,因为当时这一切发生太快,除了冯先外,所有人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只知道冯公公叫了一声有刺客,他与陛下就跌回了帐中。   其实有人知道陛下之死与冯先无关,应该是那根箭矢导致,可不管是何种情况,只要外面动乱停止,有人追究陛下之死,他们这群人铁定活不了了。   若是元丰帝只是受伤,还能说话还能下命,这群禁军侍卫还不会慌成这样,可这种情形,他们只有跑才是唯一生机。   这是无关乎局面,人的本能导致。   冯先还在恍惚中,就见面前的人做鸟兽散都跑了。   这画面也让他清醒过来,他扔开了抱着元丰帝头的手,嘴里喃喃道:“对对对,我也要跑,我不想死,不想死……”   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了起来,期间摔了好几跤,人已经跑到门边,他又转头回来了,冲进帐里来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翻出一些金玉之物塞进怀里,又转身跑了。   火光冲天,一片混乱。   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打了起来,还有那些搞不清楚状况乱跑的人,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有些人看见侍卫往那边奔去,谁知换来的却是一刀。   最难受的是那些带着兵器的侍卫,连敌我都分不清,只能被动反击着。   太子和福儿回来后就歇下了,他们是被外面的吵杂声吵醒的。   福儿先醒的,下意识问到怎么了?   钱安跌跌撞撞从外面跑进来,结结巴巴道:“外面乱了,好像有人说蒙古人叛乱。”   跟着跑进来的是衣衫不整的小喜子。   “殿下……”   是啊,殿下呢。   福儿这才发现外面吵成这样,太子竟然没有醒,旋即想起太子回来时,喝得很醉,匆匆喝下一碗醒酒汤就睡下了。   “殿下、殿下!”   她先是喊,再是推,推也推不醒,她也有点慌了。   “小喜子,你快去找陈瑾,让负责守夜的侍卫不要乱,守好帐篷,若是有人闯,直接打回去。”   小喜子慌忙转身往外跑,这边福儿也顾不得了,让人去拿了碗凉水来,泼在太子的脸上。   这下太子终于悠悠转醒,却是头昏脑涨,浑身无力。   “怎么了?”   福儿匆匆把外面情况说了一下,可太子有些愣神,似乎反应很迟钝。   “殿下?”   福儿又说了一遍,太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想起身,却无力地跌了回去。   这种情况明显不对,可福儿也顾不得去想怎么回事,一边命念夏帮自己和太子穿衣,一边让钱安盯着外面的动静,最好找些能防身的武器来。   匆匆将衣裳穿好,这时卫傅也发觉自己不对了,绝不仅仅是醉酒这么简单,他想起之前他从宴上回来时,也是如此,可因为当时喝了酒,就忽略了。   他仅凭自身力量根本站不直,需要有人搀扶才可,手倒是有些力量,但腿脚无力,头很疼,也很晕。   陈瑾带着一阵冷风,从外面卷了进来。   “殿下。”   “外面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瑾脸色严峻,道:“奴才也不知,有人在喊蒙古人叛乱,偏偏侍卫们却在互相残杀,外面很乱……”   卫傅晃了下头:“那母后呢?”   “这里距离娘娘大帐还有些距离,奴才先来了殿下这,还没来得及去娘娘大帐探看……”   这时,帐篷外传来兵器相击声,似乎是外面的侍卫和什么人打了起来。   有侍卫匆匆进来禀道:“殿下,有人朝这里闯,有侍卫,还有蒙古人,咱们已经跟他们打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卫傅的头阵阵抽疼,关键是晕,晕得想吐,这些声音更是加剧他头疼,让他有种想干呕的冲动。   “停!陈瑾你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先去母后那。”   “可殿下你……”   此时连陈瑾都看出太子的情况很不对。   “别废话!”卫傅沉重地喘着气道,“先去母后那,能跟的都跟上,不敢跟的留在帐篷里……”   福儿在一旁快急死了,却又帮不上忙,只能用凉水沾湿帕子往他额头上擦。   “你别急,娘娘肯定没事的。”   很快一行人就凑齐了,除了卫傅福儿及陈瑾等人,还有几个小太监,和为数不多的七八个侍卫。   “有没有刀,多找几把刀来,人手一把,眼睛都放亮了,有人打过来,就给我打回去。”福儿道。   又去找刀,在门外捡了几把别人落下的,没有刀的就拿起棍棒,有的小太监手里捧着烛台。   福儿搀扶起卫傅,卫傅要来了自己的长剑,福儿见他有气无力的模样,要把剑夺过来,他没给,最后福儿管人要了把刀。   “走,先去皇后娘娘大帐!”   一行人匆匆往外走去,侍卫们护持在一旁。   念夏吓得瑟瑟发抖,跟在福儿身边跑,福儿嫌她碍事,把她往身后扒拉,又让钱安看好她别落队。   外面乱成了一片,有好几处帐篷烧起来了,有人在厮杀,有人在逃窜,有人提着刀冲来,看见这边人多势众,当即避了开。   一路行来,福儿等人已经捡到好几个落单的宫人和侍卫,这些都由陈瑾去调配。福儿则紧紧地捏着刀,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准备若有人偷袭,随时一刀砍过去。   卫傅却是眼冒金星,口鼻隐隐泛起一丝甜味,是着急焦虑太过,却又无能为力。   “快,走快点!”   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实则在福儿耳里却似蚊吟,她着急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别慌,就快到了。”   福儿此时担忧太子和皇后外,还担忧尚食局那边,只希望这些动乱没有波及到那么边缘的地方。   眼见皇后的大帐眺望在即,可大帐却沉浸在一边黑暗之中。   这副场景在混乱的当下,显得格外的诡异。   太子肝胆俱裂,让众人再加快脚步,等来到皇后大帐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段专好不容易聚集了一伙侍卫,赶到皇帐。   谁知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皇帐,和死在里面的元丰帝。   震惊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带着人冲出皇帐,又转向皇后大帐,正好和太子一行人相遇。   厮杀声小了不少,似乎混乱正渐渐止息。   一大队人马从冲天火光中走了出来,而为首的正是骑着马身着盔甲的宣王。   “宣王,是你!”   “皇叔!”   .   整个承德被重兵围了起来,重重把守。   这趟跟元丰帝来承德的文官武将,被分批关进了行宫的宫殿里,甚至连草原各部的人都不能免俗,不过他们的待遇相对要好了许多。   毕竟这是大燕的内乱,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去,可阿蒙纳部却和沙哈里部及科莱粟部打了一场,死了不少人。   也是至此阿蒙纳部的巴哈利察亲王,才知道沙哈里部和科莱粟部投靠了宣王。   “这可不算投靠,大燕内乱跟我们什么关系,不过是识时务为俊杰。”萨克图郡王道。   他看似面上平静,可闪烁的目光和紧握的手,显示他并不如表面那么淡定。倒是科莱粟部的彭德铎郡王安静得异常,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巴哈利察亲王可不接受二人的解释,怒道:“还不是你们不甘大燕皇帝与我阿蒙纳部亲近,觉得阿蒙纳部压在你二部头上,才会投靠宣王,用大燕的话来说你们都是乱臣贼子……”   萨克图郡王被骂得有些烦躁,道:“你说是就是了。”   彭德铎郡王道:“宣王大势不可逆,大燕不管谁当皇帝,与我们关系都不大,明哲保身,难道你想被那虎威炮对准自己的部落?我本以为宣王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   听完这些话,巴哈利察亲王脸色更加难看了。   “所以你们早就和宣王有合谋……”   萨克图郡王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什么合谋不合谋,不过是袖手旁观!”   这场大阅可不光是大燕对草原各部的威慑,还是宣王用来威慑他们这些人的,来到这里的草原各部不下十几个,在经过最起初的混乱后,都只是带着自己的人静观,哪一边都不参与。   只有巴哈利察亲王傻,竟要去给大燕皇帝护驾,被沙哈里部和科莱粟部合伙给打了。   彭德铎一开始可没想跟巴哈利察打,骚乱开始时,他下意识觉得是不是大燕要对自己等人不利,就带着手下几个人闯营了。   谁知闯了出去,面对的却是外面早已埋伏好的千军万马。   于是他又掉头了,回来和沙哈里部趁机跟阿蒙纳部打了一场。   “我们跟你打,下手还有深浅,若是别人来打你,你小心事后被报复。”   他们草原上自己人打,可以说是趁机报复解决旧怨,和别人打起来,谁知道这场动乱后谁会赢?不管哪一方赢,最后都会被大燕报复。   所以说彭德铎和萨哈图其实是耍了个滑头,代价不过是阿蒙纳部被打得有点惨罢了。   这句话成功让巴哈利察亲王坐进了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   另一处宫殿里,也在上演差不多的场景。   只是这些大燕的官员们,无法像蒙古人那边选择两不相帮,而是必须要有个抉择。   他们更惨,根本不知当时外面的局势。   只知道外面乱了起来,而他们都被抓了。   一开始根本不知抓他们的是谁,还以为是蒙古人,后来才发现是自己人。他们被装进马车,像运送猪猡一样送到了这里,有些反抗激烈的,当场就被杀了,余下的也不敢再反抗。   还有的人是在住处被抓,在行宫被抓,随着送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才拼凑出一个真相,宣王反了。   陛下死了,宣王反了,太子皇后被宣王所擒,其他的皇子嫔妃一个没跑掉。据说有嫔妃在动乱中死去的,但死的是谁,大家不知道。   知道是宣王谋逆后,有些大臣骂了起来,骂宣王乱臣贼子,猪狗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可他们从天黑骂到天明,不管他们怎么骂,都没有人理他们。   整个宫殿,所有的门窗都被锁死了,里面连床榻坐具都没有,被关在里面的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在地上,要么站着。   可坐在地上骂人哪有威势,而人站久了也会累啊,尤其这些大臣年纪都不小了,受了一夜的惊吓,哪有这个体力,又一夜水米未沾。   “来人,来人!”   “他这是打算把我们永远关着?!他怎么敢?!”   开始还有人附和,等到中午时,也没见有人送来水和食物,很多人都不愿说话,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又过了一夜,这里的骂声终于消失了。   随着一道低沉的嘎吱声响起,外面大片的阳光卷了进来,让里面的人不禁伸手挡在眼前。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是宣王。   “宣王,你竟敢谋逆……”   “你这个乱臣贼子!”   宣王淡淡道:“本王可不是谋逆,本王只是拿回应属于自己的皇位。”   “当年先皇不满太子骄奢淫逸,结党营私,准备废掉太子,谁知先皇突然暴毙,废太子无疾而终,太子登基即位。当时先皇协同心腹大臣准备废掉太子时,曾在密函中属意改立本王为太子。   “……可当时本王在外打仗,得知先皇驾崩的消息后,已经赶回不急了。在路上时,太子已登基,又得知当时事发突然,太子曾协其党羽关闭九门,全城戒严,直至登基大典完成,才开启九门。   “本王心知若此时赶回京城,定然不讨好,只能掉头回去。多年来本王谨小慎微,伏低做小,常年驻守边关,不过是为了自保。这些事虽过去了很久,但一些在朝多年的大人们应该知晓,怎好在此时指责本王谋逆?”   “本王是谋逆?本王不是,本王不过是历经多年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罢了。” 第36章   这一番话让一众大臣面面相觑起来。   有人道:“你说先皇曾属意改立你为太子,就是先皇属意了?宣王你未免太自作多情。”   此人言语如此生猛,让众人不禁看了过来。   是忠武侯,也是元丰帝的亲舅舅。   如今元丰帝已死,忠武侯与他这等关系,自然也活不成,昨儿骂宣王最狠的也是他,可惜是个酒囊饭袋,身子骨早已被酒色掏空,骂两句歇三下,此时看似义正辞严,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是色厉内荏。   宣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让身旁侍卫递给了人群中稍显比较冷静的大臣。   对方看了下后,对其他人道:“是写给乔首辅的密函。”   密函是宫里密函的式样,看信封及其中纸张,也是有些年头了。打开一看,正是先皇的亲笔,其上还有先皇的小印。   信是写给乔首辅的,其中所商议的正是改立太子之事,也确实有提到打算改立宣王为太子一事。只因太子还未被废掉,只兼带着提了一句,大多说的是让乔首辅联合朝臣,以及注意太子党羽之事。   这位乔首辅,姓乔,名其章。   乃先皇心腹,如果算上元丰朝,算是三朝元老。只可惜晚年未得善终,元丰帝登基后没多久,就受朝中党派攻讦,饮憾告老,最终死在了还乡的路上。   此事虽过去了十几年,但朝中依旧有人记忆犹新,当年元丰帝登基时,朝堂上乱了一阵,被攻讦抑或是落马的朝臣不在少数。   若宣王此言为真,这封信也是真的,那么当年乔首辅为何突然提出要告老,也就不难理解了。   信在数个大臣手里传递,最终又回到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孟河手中,他捧着信,老泪横流,道:“没想到恩师当年竟是因此才……”   众人这才想起,这位孟阁老当年正是那位乔首辅的学生。   一时间,殿中寂静至极。   只有忠武侯还在跳嚣说这信是假的,一切都是宣王胡编乱造,说宣王弑君,如今先皇和陛下都死了,自然黑白由他说。   他甚至还要上前去抢那信,被宣王身后的侍卫制服在地,又将其拖了出去。   这一番局势转变让人目不暇接,孟阁老说出那番话,显然是默认了宣王所言。可此事到底是真是假,众大臣心中依旧有疑虑。   毕竟他们这些人多年来在朝为官,见过太多太多的事,此事如若造假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宣王伪造出一封书信,再把孟阁老埋进来当钉子即可。   “那宣王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有人道。   此人也提出了异议,但言语之间比方才忠武侯要客气了太多。   “此信是乔家人送到本王手中的,当年乔首辅病死在还乡路上,临死之前怕家人受到牵连,让乔家人将此信送到了本王手上。若各位大人不信,本王可命人把乔家当年经手此事的人送来,不过人不在承德,恐怕要等些日子。”   宣王说得风淡云轻,似不惧任何异议。   可不管众人心中是否还有疑虑,此时也不敢当面道出。   “孰是孰非,本王皆已道明,还望诸位大人提早做出决断,以免横生是非。”   说完,宣王便走了。   大门再度被关了起来,不过在被关闭之前,有人送来了许多白面馒头,和一些清水,还有两个马桶。   这简直是解了众人之急,大门一被关上,就有人急不可耐地提着马桶,寻了一处无人的宫室。   被关的这一天两夜里,饥渴也就罢,便溺是最大难题。   开始还有人觉得有辱斯文,不肯随地小解,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找了间空的宫室解决。   可小便能解决,大便又该如何,这马桶送得当是急时。   等这群蓬头垢面衣着凌乱的大人们解决完问题,又捧上清水和馒头,有人还在嫌弃自己没净手,有的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暂时解了饥,也有精神说事了。   有人问道:“这种情形,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有人下意识往孟阁老望去,显然还忌惮他有可能是宣王的人。   一番犹豫,几个人去了一旁商议,有人坐在原地只管填饱肚子,其他暂时不多想,孟阁老身边也聚了几人,在问他该怎么办。   孟阁老看了看手中馒头,苦笑道:“怎么办?本官也不知,不过宣王显然没给我等选择其他的余地。”   别看宣王似乎对众人很和善,还给他们送了所需之物,可人还是关着的,显然没打算放他们出去,临行前又说了那么一句话。   提早做出决断,什么决断?   免得横生是非,什么是非?   宣王显然深谙棒子加大枣的道理,先给出你们转为效忠我的理由——如果先皇暴毙,真与元丰帝有关,说明其得位不正,宣王有先皇属意,诛杀元丰帝,不过是匡扶正统。   不管是从人情,还是从大义都能说过去。   众臣转为效忠他,自然算不得是乱臣贼子,也不算是为保性命,投靠叛王,不会让众人在名义上有损。   要知道为官者最重清誉,谁也不想遗臭万年,被记在史书上被人口诛笔伐。   所以理由给了,威胁也来了。   若是他们不识趣,宣王不介意关他们一辈子,或者直接让他们枉送性命。   孟阁老说出的话,其实所有人都在听。   这其中道理,他们自然也懂。   “就是不知京城那如何了?咱们被关在行宫,想必行宫和承德都尽在宣王掌握中,就是京城……”   “你们忘了宣王是从何处来承德的?”   京城。   六部五寺中,大半高官都跟来了承德,少部分和底层官员留守京城。若太子没被擒也罢,偏偏皇后和太子皆被擒,京中群龙无首,恐怕要讨伐宣王都不能。   宣王既能拿出这等说辞,来说服他们,自然有一套说辞留给京城那边。毕竟看宣王架势,显然不打没把握的仗,既然出手了,肯定不会留有疑虑。   “那咱们不是只能……”   剩下的话此人未说,但都明白什么意思。   一时间,连手中的馒头都显得淡然无味。   .   宣王从宫殿里出来,一名身穿蓝色袍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承德总兵狄锟。   与宣王粗犷的长相不同,狄锟面白消瘦,长眉细目,下巴上留着一络胡须,看着不像个行伍出身的总兵,倒像个谋士。   “王爷觉得这些大人们何时能服软?”   ‘大人们’三个字被狄锟说出了几分讥讽的意味,不过自古以来,文官武将都是对头,如此倒也不稀奇。   宣王不问反答:“你觉得?”   狄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道:“这些文官向来注重官声官誉,哪怕心里已经服了,面上还是要装一装的,最好能探探其他人如何,若有人提前开了头,他们自然借坡下驴。”   “既然如此,那这事就交给你了。”   狄锟也没拒绝,反而显得很有兴致:“王爷放心,交给属下保准他们三日内跪下高呼万岁。”   宣王道:“别直接上手,这些人本王都还要用,而且你既知道他们注重颜面,便要提防他们被羞辱后鱼死网破,虽本王不怕他们鱼死网破,但未免节外生枝。”   “属下知晓轻重,保准不上手让他们乖乖服软,只是王爷打算何时回京城?”   宣王略微沉吟一下:“蒙古那些部落还没处理,等本王跟他们谈完再说。”   “那皇后和太子……”   宣王就知道他跟自己说了这么多,别有目的。   “如今提这些事为时尚早,先把大事办了再说。”   说完,宣王便匆匆走了。   对于王爷要去哪儿,其实狄锟也能猜到。   如今木已成舟,大局定了一大半,王爷的大事指日可待。就是皇后和太子,显然王爷没有要处理两人的意思。   可这件事他不能提,提也不能多说,不然恐怕王爷就要跟他翻脸。   狄锟苦笑两声,匆匆也去忙了。   .   烟波殿中,皇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晴画。   “所以你一直是他的人?”   晴画抖了一下,匍匐在地,没有说话。   晴画并非皇后从黎家带进宫的人,本身便是个宫女,早年她初为太子妃,地位不稳,偏偏她嫁进宫后没多久,又有两位良娣入门,便是如今的德妃和贤妃。   二人多有针对,斗得也是如火如荼,皇后见晴画忠心耿耿,也算替她办了不少事,遂将其视为心腹,倚以为重,一用就是这么多年,待她几乎与迎春无异。   直到前夜惊变——   那晚元丰帝回皇帐后,命人来召皇后。   元丰帝这时候召她,召她去做什么,不言而喻。皇后表面平静拒了,实则心里被恶心得难受,便没睡着。   之后外面生乱,皇后正让人去问问怎么了,突然就晕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她竟回到了烟波殿,问过之后才知道是宣王叛乱,杀了元丰帝。方才宣王过来,在他与晴画言行之间皇后瞧出了些许不对,联想到那晚她突然被人打晕,一番逼问之下,才发现晴画背后另有其主。   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宣王。   怪不得宣王总能知道她许多事,怪不得她遇见什么难题,宣王总能很快知道,原来是她身边出了个内鬼。   “你好,你可真好,你罔顾本宫信任你一场!”   迎春着急地眼泪直流,看看皇后,再看看视为姐妹多年的晴画,不知该说什么好。   晴画匍匐在那,哭得肩膀抖动。   “奴婢不辩解,当年奴婢在明妃娘娘宫里服侍,明妃娘娘仙逝后,奴婢回了六局,后来娘娘嫁进宫,奴婢便去了娘娘身边。奴婢确实受宣王殿下所命,传消息给他,但奴婢这些年从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娘娘的事,也没有存过想害娘娘的心。”   明妃乃宣王母妃,早年病逝。   “……当年娘娘初入东宫,奴婢帮娘娘办了几件事,其实那几件事何尝是以奴婢之力能办到的,都是奴婢动用了明妃娘娘和宣王殿下留在宫里的暗线……”   孰是孰非,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晴画的来历确实有问题,但她确确实实没做过有害皇后的事,甚至立了不少功。可她的到来却带着目的,还瞒了皇后这么多年。   “你走!走!”   晴画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又曲膝行了一礼,方低着头下去了。   出去的时候,正好撞到宣王。   皇后看见宣王,冲了过来。   “本宫要见太子!你让本宫见本宫的儿子!”   宣王看了晴画一眼,又瞧了瞧放在案上丝毫未动的膳食。   “娘娘还没用膳?”   迎春不敢说话,晴画低了低头,又摇了摇头。 第37章   宣王大步迈进殿中。   “宣王,本宫说要见太子,你到底有没有听见?!”   “本王听见了,只是娘娘已有一日多没用过膳,自己都虚软无力,如何去见太子?”   他是什么意思?   皇后警惕地看着宣王,见宣王看过来,忙偏开脸,不想给他多一个眼神。   “本宫不饿。”   宣王见她如此反应,失笑:“娘娘已有一日多未用过膳,怎可能不饿?”   “本宫要见太子!”   好吧,又回到原点了。   宣王看了迎春和晴画一眼:“你们都下去。”   迎春看了看娘娘,又看了看宣王,低着头跑到皇后的身后。   皇后忙护住她:“宣王,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她苍白着一张脸,手腕细伶伶的,还想护着人,像防备仇人的一样的防备着自己,宣王心中的火蹭蹭直冒。   “本王想干什么,本王能干什么?黎潆,本王要想对你干什么,你还能好生生在这对本王大吼?”   宣王生起气来,十分吓人。几乎是瞬息间,那股驰骋沙场、从血海尸山里走出来的猛烈的气势一涌而出。   哪怕是皇后,都被吓得不禁瑟缩了一下。   “来人,把这两个人带出去。”   几个高大的侍卫走了进来,不由分说扯着迎春和晴画就往外拖。   皇后去拉迎春,宣王上前一步将她抱进怀里,皇后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可无用,根本无用,宣王太懂得如何制服一个人,他只用一条胳膊将她钳在怀里,就足够她连手脚都动弹不得,只能任他所为。   “你放开我,放开本宫!”   “宣王你大胆妄为!你以下犯上!”   宣王咬牙冷笑道:“卫奕已经死了,皇帝都死了,你还是皇后?本王谈何以下犯上?”   皇后这才想起,此时自己是个阶下囚,不光她是阶下囚,他的儿子也是。   “你这个乱臣贼子,你倒行逆施……”   宣王怒极反笑:“是,本王是乱臣贼子,本王倒行逆施!黎潆,你不是很想卫奕死吗?都动了亲自下手的心思,怎么现在本王帮你杀了他,你反倒不满了?”   “这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你放开我,卫臻,你这个居心叵测之人,亏本宫当年还曾信任过你,你却对本宫有不轨之心,你这行举若让天下人知,会遭受天下人唾弃的……”   “本王是居心叵测,臣弟一直对皇嫂你居心叵测,皇嫂你怎么才知道?”   “你放开我……”   纤细的颈子被人牢牢地掌了住,苍白的嘴唇被迫迎上炙热的鼻息,皇后想用手厮打他,双手却被人钳住。   她恨到极致,狠狠地一口咬上他。   这一次,这招没什么用了,他根本不躲,卷着她口舌唇瓣,让她连闭口的机会都没有。   一息,十息,几十息,百息……   皇后只觉得眼前发黑,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   “黎潆,你好狠的心,本王为了你多年不娶,你难道不懂?这么多年了,外面谣传本王打仗不光伤了腿,还伤了不该伤的地方,不能人道,本王连辩解都不辩解……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知?本王是对你居心叵测,但也只对你一人居心叵测……”   不知过去了多久,皇后终于能喘过气了。   她看着上方那张脸,一巴掌甩了过去,却在临近的一瞬间被人抓住手。   “好了,你别跟本王闹了,你不是想见傅儿,你用了膳,我就带你去见。”   宣王将皇后抱了起来,抱到了桌前。   桌上的膳不知何时被人换过了,还冒着热气。   他将她放在膝上,端起一碗粥。   皇后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偏开脸。   “你不想见傅儿了?他可是卫奕的儿子,是太子,黎潆你猜本王现在想不想杀他?”   皇权争斗的狰狞终于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皇后忐忑害怕多时的担忧,终于出现了。   对于元丰帝之死,她不伤心也不难过,可她不可能不担忧自己与太子的处境,还有黎家的处境。   这也是之前她为何一直回避宣王的试探,只是她没有想到此人如此狼子野心,竟直接杀了卫奕,将自己和太子逼到这个份上。   此时的承德无疑是掌控在宣王手中,京城那里如何,皇后并不知道。   可这些年宣王在朝中势力看似不显,其实颇有势力,会不会有人来救她和太子?宣王又能否允许有人来救她和太子?   皇后心中宛如一团乱麻,分不出头绪。但她只知道一点,她不敢跟宣王赌他会不会伤害她的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是她十月怀胎才生下,是她的命!   思绪之间,一只舀了粥的汤匙递到她嘴边。   皇后抿着嘴唇,终究还是张口,吃了下去。   “你好好用膳,用完了,我就带你去见傅儿。”   .   此时的东宫一片寂寥。   往日来去匆匆的宫人们消失不见,碧瓦朱甍也没有往日鲜亮,显得黯淡而沉闷。庭院中,竟多了一些落叶,随着风时而卷动,竟是多时未有人清扫过了。   福儿试了多次,也未能翻出院墙。   不是她爬树翻墙的技艺生疏,而是这座小院被人团团围了起来,第一次她好不容易翻出墙头,正好和外面看守的侍卫来了个对视,然后她自己就下去了。   福儿捡起来一块石头,撞在墙上,石头回弹回来,又落在了地上,滚了几个骨碌,终于不动了。   她转头回了屋,从堂间到次间,再到里间,越过一座落地花罩,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拔步床。   此时床上的帐子低垂,后面依稀躺着什么人。   “你别睡了,起来走一走,哪怕不能出去,咱们就在院子里转一转?”   没有人理她。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陛下死了,娘娘也不在。可之前侍卫送饭来时,我不是缠着人问过了,说娘娘现在好好的呢,还住在烟波殿……”   “……现在外面局势不明,到底怎么样都还不知,你现在就颓成这样,到时就算给你机会,让你从这逃出去再谋后事,恐怕你也做不了……”   福儿是真的烦了,从他们被关到这里,太子就一直在床上躺着没起来过,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她特别不能理解这种行径,这不人还没死吗,怎么就失去了斗志?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个她打小就明白的道理,为何有些人就是不懂?   “我知道你担心娘娘,可我也担心师傅,担心陈司膳,担心小安子,担心念夏……你难道就不担心小喜子,担心陈总管了?那个宣王现在只是把咱们关着,看样子是暂时没打算要咱们的性命,谁敢说咱们就没机会跑出去呢……”   福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晚他们只从段专口中得知元丰帝已死的消息,就被人抓了起来,再之后他们就跟小喜子等人分散了,她和太子被关进东宫她之前住的小院里,其他人不知去向。   太子一直躺着,也不愿跟她说话,她跟他说,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让他吃东西也不吃。   她知道他震惊难以置信,不能接受宣王竟然谋反,似乎他之前和宣王的感情还不错?   可人都是会变的,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的心思?被人背叛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但这也不是不会发生的事。   福儿以为这次同样不会得来太子的回应,她甚至恼恨地想,他若还不吃东西,她就把他拉起来硬塞。   谁知过了一会儿,帐子后的人竟然坐起来了。   她一时有些喜出望外,掀开帐子扑到他面前。   “你愿意起来了?”   说着,她有些恼,伸手推了他一下,嗔道:“终于愿意起来了!”   哪知,他根本经不起她推搡,咚的一声又到了回去,把福儿吓得忙将他拉了起来。   “你没事吧?”   她忙又去摸他的后脑勺,幸亏床上褥子厚,也没肿。   看着他苍白的脸,明明还有些稚嫩的脸颊也不过一两天的时间,竟显得异样憔悴,脸上都长出胡茬了。   福儿不禁有些眼眶发热,道:“你说说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等会先吃些东西,我再找东西帮你把胡子刮一刮。”   ……   其实也没什么吃的,阶下囚能有什么好吃的?   侍卫给他们送的吃食只有馒头。   馒头不经放,放上一会儿就硬了,不过福儿这屋里有小炉子还有炭,点了炭把炉子烧着,把馒头放在上面热一热蒸一蒸,还能恢复弹软。   她屋里还有点零嘴,是晒干的牦牛肉条。   这是草原上的吃食,别人都嫌硬,福儿却觉得嚼着有味儿,一根可以让她吃上好久,她总喜欢没事时嘴里吃点东西,这东西正合适。   于是她就让钱安给她弄了一袋子扔在柜子里,平时想吃了摸一根出来嚼一嚼,没想到早就忘在脑后的吃食,此时找出来竟也成了好吃的。   福儿把风炉提到外面点燃,又给卫傅搬了张椅子,让他坐在廊下见见太阳。   等馒头热好,她塞了一个馒头和一根牛肉条给他,让他拿着吃,她则转头又去烧水了。   忙得不亦乐乎!   “这地方还是不如咱们东宫,若是在东宫,我那屋子后面就有水井,还有灶,烧起水来也方便,这里只能用这玩意烧,一次也烧不了多少。”   福儿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小风炉。   可再是嫌弃,她还在想些有的没有的,总是乐观的。   卫傅其实很羡慕这种乐观,他以前从不知乐观是什么,他生来高贵,天之骄子,天生拥有太多东西,一切对旁人来说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应当。   他要用膳,自然会有人把膳送到他手边,他不用去想这些东西怎么来的,怎么做出来的。   他想要某种物什,总能轻而易举得到。   她说他颓丧,他确实是,她说他为父皇伤心,担忧母后,觉得自己被皇叔背叛,这确实都有。   可更多的却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她还能乐观,是因为以她的眼界,不知他们即将会面临什么,可他却知道,天家无父子,也无兄弟,如今皇叔谋反了,等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是事成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若是有机会,你能走就走吧,不用留下来陪孤。” 第38章   福儿举着捅咕风炉的棍子,愣在当场。   “你赶我走?”   似乎福儿的面色太过震惊,让卫傅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他声音沙哑道:“不是孤赶你走,孤只是不想连累你。”   连累?   福儿也不知为何,出奇愤怒。   她扔了棍子,站起来道:“连累?什么叫连累?你的意思就是,过好日子时,你是太子时,我跟着你享福,现在遭难了,就算连累我了?”   她心里愤怒,说出的话却平静,还有点凉凉的味道。   卫傅没敢看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瞬间点燃了福儿的怒气。   “我真不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要是能走,现在就不会跟着你一起被关在这里,而是跟小喜子他们一样,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了。”   当她真不想走?   早在被关来的那天夜里,福儿就想了很多,可眼前的事实就是她一个司寝宫女被格外单独处置了,和太子关在了一起,摆明了两人要福祸相依,他死她也死,他活她才能活。   她烦躁、恐惧、也害怕,可人总是要活着不是?   好不容易她不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了,他突然又提醒她。   “殿下,你知道我为何会被跟你关在一起,而不是像小喜子他们那样,被送到别处?”   福儿的眼神有些怪,口气也有些怪。   卫傅下意识问:“为何?”   “斩草要除根啊,如果不小心让我把你的根带出去,这不就出了条漏网之鱼?人家又怎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什么根,什么漏网之鱼?”   福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不会以为咱俩光同房,同完房就算完了吧?你又没让人给我准备避子药,指不定我肚里现在就有一个,这不是漏网之鱼是什么?”她指着自己肚子道。   卫傅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只可惜他长时间未吃东西,之前又被人下了药,脚步竟有些不稳,扶着椅子才站稳。   “你的意思,你有了?”   “我没有!”福儿烦躁地把地上的棍子捡起来,挥了挥,“但谁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了,真有了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据说要一两个月以后才能知道有没有,毕竟种子播下去,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能不能长苗儿。”   卫傅彻底结巴了,像个学舌八哥一样。   “种子播下去,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能不能长苗儿?”   福儿翻了他一眼:“怎么?种子是你撒的,难道你不认?”   “孤没有不认!”   终究什么播种长苗的话题,对于一个年仅十七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类事的少年来说有点超纲,耳根已经红了,大抵是福儿的口气太直白。   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福儿瞅了他一眼,心里想,又道:“所以你要振作起来,不然真长苗了咋办?你真打算扔下咱们母子不管了?”   她捂着眼睛,假哭了起来。   这一次卫傅没觉得她是装哭,上前拉着她的手,道:“我肯定不能不管你们!你放心,就算拼了孤的命,孤也一定保你们母子平安。”   福儿胡乱地擦了擦眼睛,道:“什么拼命不拼命的,现在你要先振作起来才是真的。”   .   两个馒头很快就下了肚。   卫傅觉得没劲儿,还吃了两根福儿的宝贝牛肉条,又喝了一些水,他让福儿给他找剃刀,他打算把胡茬刮了。   另一边,宣王带着皇后来到东宫一侧的角楼上,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太子和福儿所在的那座小院。   之前福儿又是翻墙又是爬树,还以为自己行举隐秘,殊不知一直暴露在人眼皮子底下,人家抓她自然一抓一个准儿。   “你看,其实傅儿过得挺好,只要你好,他就能好。”   皇后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幕,虽离得有些远,还是能看见她的儿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全须全尾的,那个叫福儿的宫女正在给他刮胡子。   两人似乎在说话,说到兴处,福儿拿着小剃刀手舞足蹈的,太子似乎被逗笑了。   当初她觉得这宫女身份卑微,粗鄙,规矩也差,胆子又大,后来又觉得她没想象中那么差。   那次她在鞠场千钧一发时力挽狂澜,她觉得也不是不能容忍。   此时看到这一幕,她的心总算放下一些了。   突然想到那次事后,迎春说,福儿福儿,这名儿一听就是个有福气的人,这福气也沾给咱们太子爷了。   也许她是一个有福之人。   如今皇后也不敢奢望太多,只要儿子还是好好的就成,至于其他……   皇后又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本宫想回去了。”   “不想再看看?”   皇后微微抬起下巴,神色已恢复平时应有的冷静和从容,仿佛之前那个因担忧儿子而歇斯底里的女人,并不曾出现过。   “你不说了?只要本宫好,他就能好,希望宣王你能信守承诺。”   宣王看着她苍白的脸,知道她其实还没有屈服,她定是还存着什么心思。   她从来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不会放弃,她会步步为营,会虚与委蛇,就像曾经对付卫奕那样,明明已经不喜了厌恶了,也不会跟对方撕破脸皮,只会与其周旋,寻求出路,与其对抗。   宣王不怒反喜,她只要不放弃愿意与他虚与委蛇,对他来说就是好的。只要她不寻死,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吃不喝,而他也需要一些时间让一切成为定局,等到那时候,她就会真正属于他。   他有的是时间,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   这暗中发生的一切,卫傅和福儿并不知道。   不过从这一天起,卫傅似乎真的振作起来了。   他开始按时吃东西,每天固定锻炼恢复体力,也不再颓丧了,还会试探着隔着门和外面的侍卫交谈,询问外面的局势。   可惜没什么用,似乎有人专门交代过这些负责看守的侍卫,让他们不准和里面人说话。除了一开始福儿询问皇后状况,有人答过,再多的不管问什么,对方都不会答。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与此同时,远在几百里外的王大柱,终于到了京城。   只可惜他来的不凑巧,京城竟然戒严了,城门一关就是几日,不准进也不准出。没办法,他只能借住在附近庄子上的农户家中,每天给人几文钱,就当是借住的花销。   对方听说他是千里之外的建京来的,进京是来探望在宫里当宫女的孙女,也愿意让他借住。   平时还会帮他做点干粮,让他去城门探看情况时带着吃,不过王大柱每次都会给人钱就是。   这期间庄子上免不了有些流言。   处在京郊的庄子,大多都不是普通庄子,都是一些官宦勋贵之家的田产,住在庄子上的农户都是佃户,因此少不了能知道点城里的情况。   据说皇上在承德那边病了,好像出了什么事,才会封城。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田庄上平时除了种粮食,大多还担任往城里府上送菜的活儿,王大柱所借住的这个庄子,就是某侯府家的庄子。   所以他借住的这户人家的老汉,安慰他让他别急,京城不同别的地方,城门不会封太久,不然城里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   果然没过两天,庄子上能往城里送粮食送菜了,但城门还是封闭的,只有像他们这样是勋贵家田庄的才能进。   送一趟粮食和菜进城,回来后又知道不少消息。   说是皇上薨在了承德,宣王回来了,具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封城和这事有关。   稍微敏感些的,都知道出大事了,可到底如何还得等下文。   又过了几天,九门大开。   与此同时,一些消息也在民间传了起来。   说是先头那个皇帝是抢了宣王的皇位,本来先皇是属意宣王的,先皇暴毙也和先头那个皇帝有关,如今宣王匡扶正统,已昭告天下,不日即将登基。   这些消息其实跟老百姓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不夺了他们的生计让他们没饭吃,谁当皇帝跟他们关系不大。   跟王大柱就更没关系了,反正谁当皇帝皇宫都在那儿,只要他孙女还在皇宫里就行。   来到京城后,他花了一天时间围着皇宫转了一圈。   摸清有几个门,哪个门是贵人走的,哪个门是宫人们走的。摸清楚后,他就去跟守门的禁军侍卫套近乎,说想探望孙女。   如果是以前,塞点银子指不定就有人进去帮忙找人,可宫里刚乱了一阵,一切才刚恢复,谁会去帮一个老头到宫里找孙女。   侍卫将之轰走,王大柱没办法,就盯上了每天从宫里往外送粪车的老太监。   一些他从家里带来的烟丝,两个夹肉烧饼,王大柱和老太监混了个脸熟。   而后自然而然提出请对方帮忙找孙女,为此他还出了二两银子的大价钱,知道请人帮忙不给好处不行。   老太监当即答应下来,让他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王大柱又来到宫门口,可惜没等来日思夜想的孙女,反而等来了一个太监。   这个太监告诉他,他孙女如今不是宫女了,而是给太子爷当了妾,只可惜换了个皇帝,太子肯定当不了太子了,要倒大霉,如今他胖福儿跟太子在承德。   这个太监正是汪椿。   承德?   他之前就从承德过来,早知道孙女在承德,他就不来京城了。   王大柱慌忙就想走,赶着再回承德,被汪椿拦了下来,说新皇刚登基,已经说了不会追究废帝的家眷,不日这些人就会送往京城。   至于福儿会不会受到牵连,这件事还不好说。   按理说她没有名分,不该受到牵连,可谁能知道新皇会如何处置,只有等人回到京城才知道。   王大柱寻思,总要等见到人才能安心,遂决定不走了,就在京城等。 第39章   其实随着时间过去,福儿能感觉很多时候太子都在强颜欢笑。   只有她跟他说话时,他才愿意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却是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忽然有一天,看守的侍卫给他们送了一顿很是丰盛的饭。   虽比不上以前他们所用的膳食,但至少比现在日日吃馒头要好到不知哪儿去,有一只烤鸡,还有两个菜,还有一些香喷喷的大米饭。   福儿接过食盒时,突然想起幼年在民间听来的,说是死囚临死之前,都会有一顿断头饭。   可能是她耽误太久,卫傅便寻了过来,正问她怎么了。   送饭的侍卫突然说,让他们别多想,说新皇登基,是大好的日子,所以他们才能吃一顿好的,而他们不日就会被送往京城。   不是断头饭,却和断头饭无疑。   福儿提着食盒,把饭菜在桌上摆好。   “你也别想太多,他要是真想杀我们,在这里就解决了,何必拉到京城再杀。先吃饱了,谁知道他们送我们去京城是怎么送,指不定让我们走着去,不吃饱哪有力气。”她故作轻松道。   “你说的有理。”   彼此都明白对方在强颜欢笑,可这时候不笑难道哭?   被送去京城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福儿本来猜是不是要给他们带枷锁,锁着上京,谁知竟然还好,还给他们准备了马车。当然跟他们之前来承德坐的马车不能比,但总归有辆车,不用徒步走。   卫傅再一次跟负责押送他们的护卫,打听关于皇后的事情。   福儿不知他看没看出来,反正她看出侍卫的眼神有点怪,说是皇后已先一天被送往京城了,至于再多的,侍卫就不肯说了。   这一次并不止二人被押送上京,还有另外几位皇子公主和他们各自的母妃,以及元丰帝其他的嫔妃。   开始福儿只看到他们的车后,跟了十几辆看着很简陋的马车,后来听到哭声,才知道这些人是和他们一同上路。   以前养尊处优,现在都成了阶下囚,来的时候花团锦簇宫人拥簇,回去的时候灰头土脸好几个人一辆车。   这些妃嫔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日子,都是一路走一路哭,哭声就没停过。侍卫对她们并不客气,被哭烦了就会喝斥让她们闭嘴,她们也不敢不闭嘴。   侍卫对女眷的看管不是很严,遇到路上扎营时,是可以下车的,不过几位皇子就被看得比较严了,除了大小解,一律不准下车。   哦,如今他们也不是皇子了。   据福儿打听所知,新皇下旨将所有人都废为了庶民,元丰帝也被褫夺了帝号,被称为废帝。   自然皇子不再是皇子,公主不再是公主,太子不再是太子,娘娘也不再是娘娘了。   本来福儿还想看看甄贵妃、李德妃她们如何的,可至今都未看到过几人下车。几个公主也未下车过,只有几个以前脸不熟的低阶嫔妃,灰头土脸地下来打过饭,打了饭人就上车了。   这趟离开行宫,福儿抛弃了之前作为太子侍妾的打扮,而是穿回了宫女服。她的宫女服没带,就穿了念夏的。   平时队伍一旦停下来,她就下车寻人套近乎,各种打听消息。侍卫中除了极少数人知道她是废太子的侍妾,大多以为她就是个侍候废太子的小宫女。   又见她面相讨喜,笑甜嘴也甜,零零散散也能让福儿打听到一点点消息。   福儿还在车队里看到过周氏和李氏,可惜中间隔得太远,没机会说话。   不过看两人情况倒比其他娘娘们好,该吃吃该喝喝,每次扎营时侍卫们就地造饭,如今他们这些人都成庶人了,吃的饭自然和侍卫们一样,甚至更要差一点。   每次打饭时,福儿发现就她和周氏李氏跑得最快,其他女眷还要磨蹭一会儿,似乎顾忌颜面,但一般等她们下来时菜和饭都剩不了多少。   福儿每次下车时,卫傅从不说什么,只是隔着车窗默默地看着她。   看了几日,卫傅再次感叹福儿韧性极好,这个韧性不光是指她在生存上的韧性,也指的她心大,似乎什么的境况,她都活得极好,活得如鱼得水。   因此他又再度萌生想让福儿跑的念头。   只可惜这个念头刚说出,又被福儿骂了。   “你以为我没观察有没有逃跑的机会?别想了,人家是内松外紧,四周都围着人,人人都有马,光凭着两只脚跑,根本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而且我在外围还看到一伙儿穿的不是侍卫服的兵丁,好像是两路人马押送我们这些人上京。”   见他默不作声,她睇着他道:“再说我要是跑了,你舍得我?”   舍不得。   不过他没说出口,只是抿着嘴角,偏开了脸。   “如果我要是找到机会,咱俩一起跑,你舍得娘娘?”   不能。   他至今没有母后的消息,怎可能扔下母后一走了之?   “所以咯,别想那么多,先吃饭吧,不吃饱,真有机会送到你面前,你也跑不掉。而且我打听过了,我们这群人是要被送回皇宫的,如果真把我们送回宫了,从宫里逃跑,比这里跑要简单。”   宫里可是她的地盘啊,她要真想找人帮自己,别的不说,陈司膳和汪椿肯定要帮她。   而且福儿不跑还有个原因,她放不下心师傅。   她至今没打听到有关尚食局的消息,有说早就回京了,也有的说还有一部分人在他们后面,总之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   而福儿也不敢明晃晃的问,怕惹来侍卫们的警惕。   .   吃罢饭,福儿拿着碗去水边洗。   他们一般扎营都在水源附近,所以洗洗刷刷倒是不困难,虽不至于跟以前一样,但最起码不会蓬头垢面,反正福儿不允许自己跟卫傅蓬头垢面。   正洗着,突然来了个穿着军服的汉子。   福儿借着水的投影,看见这汉子一直盯着自己瞅,心中生了警惕,顺手抓住了水边的石头。   “你……”   “这位大哥,有事?”   福儿笑眯眯地站了起来,背后的手却紧捏着石头。   截止至今,她还没看见过这些负责押送他们的侍卫,对哪个女眷有不轨之举。可没看到不代表不会发生,福儿以前可是听说过落了罪被押送流放的女眷特别惨,女人都不是女人了,随意被那些官差轻薄侮辱,反正也没人管。   “真像……”   “像什么?”   “你叫什么名儿?”汉子突然问道。   福儿假笑道:“大哥,女儿家的闺名是不能告诉男人的。而且我是宫女,你可知道宫女在宫里都被视作皇上的女人,连御前侍卫都不敢招惹,你可别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到时我怕你性命不保。”   “你想到哪儿去了?!”   汉子有些没好气,似乎觉得福儿这么揣测他是侮辱自己。   “我就是觉得你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熟人!”   福儿敷衍道:“那大哥肯定认错人了,我打小就进宫了,不可能像大哥的熟人。”   “打小就进宫?”汉子若有所思,“这又对上了!对了,你是哪儿的人?”   “辽阳的!”福儿不耐道,“大哥,你又不是官爷,难道还查户籍不成?”   谁知这汉子非但没恼,反而激动地追问:“那你家是不是在建京下面的靖安堡?”   福儿霍地抬起头。   像这种带着各类堡字的地名,可是她家乡那一片的特色,其他地方极少有,他怎么知道她是靖安堡的人?   “你是胖福儿?闺名叫多福?我说我怎么瞅着你眼熟,越看越像多寿,你家里是不是姓王?”   福儿听到胖福儿这三个字,就有点懵了,谁知越往后听越疑惑,这人怎么知道她的乳名和小弟的名字,还知道她姓王?   “我是你大姐夫,刘长山啊。你大姐王大妞是我媳妇。”刘长山一脸欣喜道。   这下福儿真被惊到了。   姐夫?她大姐确实叫王大妞没错,算算年纪,大姐可不是早就嫁人了!   “你真是我姐夫?”   刘长山点头如捣蒜:“我这趟是跟爷一起来的。不对,说错了,是我出公差,爷跟我一起来的,说要来京城看你。”   一听到爷,福儿顿时激动了。   “那我爷,他人呢?”   “……我们在承德就分开了,爷说去京城看你,等回去时再搭空回去,就算搭不上,爷身上有银子,我又给了他一些,应该足够他回了建京。对了,胖福儿,你怎么不在宫里,反而跑到这儿来了?若不是我瞅着你长得像多寿,咱们肯定要错过。”   此时福儿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她不答反问道:“对了姐夫,你不是在建京,怎么跑到承德来了,你说的出公差,是什么公差?”   “谁知道是什么公差,反正上面发话让出公差,我就带着手下几个小兵来了。”   刘长山挠了挠后脑勺道:“来了后发现人都是从建京附近各个屯堡来的,人很杂。这次上面挺大方,不光给发了马,还发了军衣军备,说出一趟公差,一人给二十两银子。这不,你姐给我生了三个小子,我天天发愁怎么养他们,看在银子的份上就来了。”   刘长山大致说了说他们来承德后做了什么,福儿这才知道姐夫这些兵丁极可能是宣王从建京那边调来的。   估计是做多手准备,谁知来了后却根本没派上用场。   又看他们太闲,跑一趟啥活儿没干,就派他们来和侍卫们一起押送废帝的家眷回京。   按照刘长山所说,侍卫们是一层,他们又是一层,上面专门交代过,这些废帝家眷一个都不能少,必须送回宫,少一个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跟福儿之前所猜的一个样。他们如果逃跑,就算逃过了侍卫,外面还有一层官兵等着他们。 第40章   两人正说着,突然看到有一个侍卫朝这里走来。   当即两人都住了声。   福儿看了刘长山一眼,拿着碗低着头走了。   侍卫看了看福儿的背影,又看了看刘长山,警告道:“这些女人可不是你们能招惹的,离她们远点!”   “我也没招惹,这是我一个同乡。”刘长山挠着后脑勺,笑得一脸憨厚,没敢透露他和福儿有亲戚关系。   “同乡?”侍卫明显不信,“你知道她是谁吗?跟你是同乡。”   刘长山知道这些宫里的侍卫,看不起他们这些从关外来的兵,觉得他们一个个看着穷酸又粗鲁。   可这些人也知道他们这些关外兵骁勇,不然也不至于调他们来打蒙古人,反正双方都保持着表面和谐,实际上谁也不鸟谁。   刘长山也看不上这些侍卫,觉得就这样的小鸡崽,别看穿得光鲜还带着甲,实际上他一只手能打两个。   不过他也不想惹事就是,他就是出公差来赚银子的,能少一事是一事。   “她是谁?”   “知道那辆车里坐的是谁吗?”侍卫遥指了一下。“前太子。像她这样的人,看着是宫女,实际上是侍候太子爷的女人,若是那位太子爷没被废,她以后大小也是个娘娘,就算现在不是娘娘了,也不是你能招惹的。”   “你来之前,你们头儿没跟你交代,这里头的谁都不重要,除了那几个已经被废的皇子,就是这位废太子了?”   刘长山一愣。   他妻妹胖福儿是太子爷的妾,我滴个神啊!   刘长山心里有点慌,敷衍道:“我真没招惹她,就是过来洗手,而且她真是我同乡。”   侍卫斥道:“行了,你这借口骗不了我,当我不知道你们这群人盯着那几个废妃眼睛都直了?看归看,一个都不能动,这些人都是要送回京的,闹大了谁也担待不起。”   话都说成这样了,刘长山自然只能陪笑应是,侍卫说完也就走了。   .   福儿回去后,就把碰到姐夫这事跟卫傅说了。   听说这里头有个军头是福儿的姐夫,卫傅又动了想让福儿跑的心思。   只是不等他话出口,就被福儿打断了。   “行了,你别动这心思了,我姐夫有名有姓有家,能帮我往哪儿跑?一旦查下来,不光我姐夫跑不掉,还要顺藤摸瓜查到我家里去。”   她有些埋怨卫傅,他怎么挖空心思就想让她跑。   卫傅欲言又止地看了她肚子,解释道:“你的肚子……若真有了,我不想你们被我连累……”   福儿错愕,合则他还记着这事呢?   又看他偏开脸强忍着自愧的模样,福儿的心顿时被刺疼了。   这种疼痛让她有点陌生。一直以来太子在她眼里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骄傲正直,意气风发,身上没有那些纨绔的王公子弟的臭毛病,也不会以势压人,动不动对宫人打骂。   就是有点单纯,有点稚嫩。   但这也是私下里,两人相处时是这样。   表面上他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三皇子四皇子那么对付他挤兑他,他依旧收着手,不愿跟兄弟们计较太多,小喜子小路子甚至包括她,平时在他面前那么放肆,他嘴里训着,实则从来没动真格罚过谁。   说是太子当以仁德为表,实际上是本质善良。   这样一个人,就该那么耀眼夺目的活着,现在却变得敏感又多思。   福儿不禁自我怀疑,她平时是不是该多安慰开解他,而不是该粉饰太平,弄得他不想让她担忧,也表面上装作无事,实际上被满腹心事压着。   她忍着发热的眼眶,瞪着他道:“我要真有了,真跑了,像我这样的年轻,长得又这样的好看,出去后肯定要找个男人嫁了,你想让我带着你的儿子去嫁给别的男人?”   这个话题又超纲了,至少超出卫傅在此之前所有的认知。   可细想也没错,她一个女儿家,不管有没有孩子,离开了这,肯定要嫁人的,不然在外面也活不下去。   他难道真想让她嫁人?就算不带着他的儿子,他难道真想看着她对别的男人笑,对着别的男人耍赖耍横又撒娇?   他不想!   可前途渺茫……   于是,卫傅又开始痛苦起来,心被这重重叠起的沉重压着,感觉透不过气,表面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可他的脸能骗人,眼睛却骗不了人。   福儿扑进他怀里,抱着他道:“所以你要好好的,哪怕是为了我肚子可能会有的孩子,你也要好好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我爷打小告诉我的话,人只要没死,总还有希望,总能找到希望。”   “而且我这几天也想过了,真想让你死的的话,也不会费劲儿把你往京里送。被废了也不要紧,这时候被废比不废好,想要杀你,不会费劲儿废你一遍。他刚夺了位,难道人前不装仁义道德了?只要他还装,就不会杀你,指不定回到京后,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就把你放了,反正都是庶人了,对他也没什么威胁。”   其实福儿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现在只想安慰他,肯定要捡好的说。   卫傅也知道没这么简单,但她其实说的有一半是对的,如果真要杀他,不会将他送回京,只要人不死……只要人不死,他总是还能护着她的……   而且京里还有外祖,若能找到机会,把她托付给外祖……   一对平均年纪没超过十八的少年少女,紧紧相拥着。   他们没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彼此相拥,抚摸着对方的脊背,给彼此一些安慰。   也许稚嫩,也许有些无谓,但这一幕是哪怕过去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后依旧让他们记忆犹新,犹记得当初两人互相安慰互相扶持的那一段岁月。   那段岁月青涩、稚嫩,有苦有甜,却让人能记一辈子。   .   晚上,他们就睡在马车里。   现在入秋了,天气有些冷,幸亏临走时福儿带了一床褥子,侍卫见只是褥子,倒也让她带上了。   福儿有些睡不着。   那侍卫来的太不是时候,她有些话还没跟姐夫说完,不过也不急于是一时,总能再找到机会。   一想到爷竟然跑来京城找她了,她就眼眶发热,心情即激动又黯然。   若以前,她肯定能见到爷,可现在也不知能不能见到。   越想越睡不着,福儿坐起来摸摸索索。   卫傅悄悄在褥子里问她在做什么。   每到天黑以后,侍卫看守他们格外严,马车外有人换着班不睡觉地守着。天黑夜深人静,一点动静都会被人听见,平时天黑后他们若有话说,都是蒙在被子里说的。   福儿让他别吱声,她摸点金子出来。   当初他们被送离行宫时,金银细软都被搜走了,只给两人留了两身衣裳,以及一床褥子。福儿舍不得她那一百两金子,就提前把金子用布裹着缠在了自己腿上。   所以别看她平时穿着裙子,行动如常,实际上她腿上带着十斤重的金子,不过她天生力气大,除了一开始不习惯,倒也不妨碍什么。   就是往外拿的时候不好拿,得都拆开了才能拿出来。   “我给我姐夫拿点金子,让他到京城后找我爷,有钱他们在外头也方便些。我想了的,咱们先回宫看情况,若是情况不对,我就寻人帮忙看能不能帮我们逃出去,没有银子可办不了事。”   说着她又想起她藏在东宫的银子。   “也不知咱们东宫有没有被抄,我床底下还藏了好多银子。”   “你床底下还藏了好多银子?”   黑暗中,福儿眼睛灼灼发亮。   “咋了?那都是我自己的银子,我藏起来当私房的。我就心疼我那一屋东西,念夏说值很多银子的,就是不能拿出去变卖,只能自己用。你也是,当初送我那些物件干什么,给点银子多实惠。”   卫傅一时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那都是好东西,别人我都没给,就给了你。”   听他这说话腔调,就知道他肯定又气又窘。   福儿拍了拍他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疼我,我就觉得那些东西不能换成银子,现在也不知便宜哪个王八蛋了,然后就是可惜我床底下那些银子。”   “不准说粗话。”   “我没说粗话。”   说话间,福儿已经从腿上拆了两锭金子。   “快睡吧,等我找机会把这金子给姐夫,再让他给我们弄点好吃的来,咱们藏在车里吃。”   一夜无话。   不过第二天福儿并没有找到跟刘长山说话的机会,还是第三天傍晚扎营时,她去水边装作洗衣裳,等来了匆匆而至的刘长山。   “胖福儿,这些给你,我看你跟那位平时吃的都跟我们一样,肯定不习惯吧。我路上打了两只兔子,刚才烤好的,还有点烫,你小心放着。”   何止是烫,是很烫好吗。   只是福儿见大姐夫的手上也是厚茧密布,估计是感觉不到,她接过用叶子包的兔子肉,匆匆塞进衣裳里,用脏衣裳盖着。   “姐夫,这个给你,你到京里后帮我找爷。”   刘长山只摸到是两个硬东西,也没顾上看,就塞进了怀里。   福儿又道:“我们被送回京后,还不知是什么样,若被送进宫,你就跟爷找尚食局的陈司膳,或是内侍监的汪椿,他们应该能知道点儿我的消息。到时你们也别在京里多留,不行了就回去吧。”   “那咋行,爷说是专门来看你的。”   福儿有些烦躁道:“现在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只有到时候再说,实在不行你们就回去。”   “可我们回去了,你跟那位咋办?皇帝老爷能不能把你放出来,只关那位?”   这话问得福儿也茫然了,她还在想怎么答,刘长山看到有侍卫往这边看,当即对她使了个眼色,匆匆离开了。   回去后,福儿只字没提姐夫说了什么话,只和卫傅悄悄分食了那只兔子。   之后,福儿和刘长山隔上两天就会私下找机会说话,顺便让姐夫给她夹带点吃食,不过两人一直也没讨论个所以然来就是。   刘长山这举动,自然没逃过有心人的眼。   “大人,要不要属下把他给抓起来?”   负责这次押送的侍卫头领赵禹田,摇了摇头,道:“还有一天就到京城了,不要节外生枝,这群关外来的兵不归我们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属下看他总找机会和那宫女私下说话,会不会是替那位传话的?”   “其他人不知,难道你不知那位特殊?之前皇后被关在烟波殿,陛下在承德时日日去探望,回京后大事刚定,就把皇后给接回了京。”   赵禹田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我听人说,早年建安公主没嫁到蒙古时,和皇后是手帕交,皇后经常出入宫里,不光和废帝,和陛下也算是青梅竹马,当年先皇差一点就把皇后指婚给了陛下,却不知为何又做了太子妃。   “太子是废了,但太子背后还有皇后,还有黎家,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差事,把人送到皇宫,至于其他的,不归我们管也不用我们管。”   “是。” 第41章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朝堂经历了一番天翻地覆的改变。   新帝携雷霆手段回京,在封闭九门的同时,先发动了宫变。宫里群龙无首,按理说帝不在京,宗室需有人协同留守在京的官员监管皇宫及京城各项事宜,只可惜宗室这边挑大头的恰恰就是宣王。   所以宫变几乎没费到新帝什么功夫。   接下来留守在京的各部高官被召入宫中,宫外各家府邸被控制,同时被新帝从承德带回来的那部分官员也登场了,之后如何选择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会留守在京里的高官,大多都是五寺六部的副官,若是主官,应该早就跟到承德随驾在侧才是。如今主官都低头了,他们这些副官没道理不低头。   说到底,这江山是卫家的江山,争来争去肉都是烂在一个锅里,轮不到别人,也不会轮到别人。   谁做皇帝,除了那极个别人家,并不影响其他人什么,之前做什么官,以后还做什么官,说不定因为你识趣,还能再进一步。   而封闭的九门,恰恰是为了应对宫变之初的动乱,以及控制那极个别几家。   这几家大多都和废帝有着莫大的利益关系,其中就包括了李德妃张贤妃甄贵妃所在的李家张家甄家等,平顺了这些隐患,才是九门大开,昭告天下。   如此雷霆手段,让新帝登基时几乎没碰到任何阻碍,而随着其登基之后,又有多家遭到清算和处置。   或是罢官或是贬黜,细究起来都和被废为庶人的皇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没有被牵扯的,无不庆幸不已,同时还不忘盯着一直没有动静的黎家,有些牵扯关系的都害怕接下来轮到自己。   谢家就在其列。   本来谢首辅谢宏丰也该随驾去往承德,无奈腿上生了个疮,只能暂缓前去,谁知竟会碰上这么一场事。   看似他德高望重,竟因为一场病置身事外,可随着李、张、甄家等皆被处置,无数人盯着黎家的同时,谢家也被牵扯在其中。   要知道谢家可有个女儿被赐婚给了废太子,原定是十月大婚,这些日子谢家为了筹备女儿的婚事,也是出了好几次风头。   眼看就快到日子了,偏偏出了这等事。   从规矩上来讲,既然赐了婚,聘礼也收了,无论过不过门都算男方家的人,谢家自然也算废太子的姻亲。   可恰恰是这样,才让谢家人心惊胆战。   几个皇子的外家以及姻亲家,皆受到不同程度的罢黜,难道轮到谢家就能置身事外?要知道那可是废太子,新帝首要解决的心腹大患。   一时间谢家愁云密布,家中女眷日日啼哭落泪,男人们也是唉声叹气,更不用说是谢首辅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人给谢首辅出了个法子,为何不趁着新帝还未对黎家动手之前,主动像新帝示好并与废太子及黎家撇清关系。   如此一来,首辅既能得到新帝信任,说不定还能留在内阁,另一方面也能让谢家免予倾覆之危。   谢宏丰觉得此法甚好,唯独不好的就是这么做未免太显眼。   要知道,自打新帝发动政变登基以来,大部分官员都是从众的态度,混迹官场多年的大人们是不会轻易留下令人诟病的把柄。   当然不刨除有人急于想讨好新帝,但既然能为官多年,‘稳’字是首先必要。所以大多数人都是见有人出面挑了头,才逐渐向新帝妥协。   其中轻重极不好拿捏,太容易妥协会被人诟病贪生怕死贪图富贵,太负隅顽抗怕招来新帝忌讳,以后落得官场黯淡的下场。   不过这对有些老油条来说,并不难,觉得难的是那些不够稳重又沉不住气的愣头青。想当初谢首辅屈服于新帝之前,不也是做了好一番姿态?   现在让他因怕受废太子牵连,就主动做出撇清之举,会不会有人诟病他谢家贪生怕死,见利忘义,落井下石?   这些都是谢首辅要考虑的。   可考虑了一晚,谢宏丰就想通了,此举势在必行,除非他愿意看到谢家真被牵连。要知道谢家可不止他一人,这么大一家子人、谢家百年的传承,都担负他一人之肩。   想通了,谢宏丰就不再犹豫了,择了个合适的时间去求见新帝。   期间各种铺垫才说出想解除婚约的意思,当然也不忘隐晦地、不着痕迹地、让人日后抓不住手脚地,表述了一番效忠之心。   对于这些官场老油条,新帝卫臻再熟悉不过。   话里弯弯绕绕极多,表述忠心是为了让他能同意废除婚约之事,为此不惜以自身为砝码,想必他因刚登基急于稳定朝廷,定不会拒绝谢家的效忠。   至于为何话说得这么隐晦,还是半暗示的?不过是怕他皇位坐不稳,若有朝一日局势逆转,也不会让人拿住话头。   方方面面都有顾及,准备做了好几手,谁听了这话不得赞一声绝,这才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中流砥柱!   说话间,其实谢宏丰一直观察着新帝的脸色。   见新帝嘴角含笑,心中已经稳了一半,谁知新帝又露出几分迟疑之色,这让谢宏丰心里咯噔了一下。   “陛下……”   新帝和颜悦色:“按理说,谢大人提出的要求并不为过,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男婚女嫁需得自愿,可……”   他叹了一声,脸上带了些惆怅,“朕这侄儿也算是朕从小看大的,长辈之间的恩怨,朕其实不想牵扯小辈。”   谢宏丰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词,只是长辈恩怨,你为何夺了皇位,而不是还位给太子?   “……朕已将其废为庶人,如今再让朕废掉婚约,朕着实不忍。不如这样,婚约是两个小辈的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插手了,若谢姑娘能说服傅儿放弃婚约,朕就准许他们的婚约作废。”   .   谢宏丰不敢也不能拒绝新帝,只能匆匆回府将此事告知家人。   其次子谢邴也就罢,儿媳戚氏听说要让女儿亲自去说服废太子解除婚约,只觉得天要塌下来。   当着公公面不敢说,等夫妻二人回到自家院子,戚氏哭诉道:“爹怎能同意这种法子?让玉琴亲自出面,此事若传扬出去,玉琴以后还如何嫁人?”   “你没听爹说是陛下如此决定的,爹他能当面反驳回去?爹为了玉琴,已经泼下老脸,亲自去跟陛下说了,你还想爹怎么样?”谢邴皱眉斥道。   戚氏不甘不愿道:“这门婚事当年不也是爹定下的,怎么现在要退婚的时候,反倒成了我们二房去麻烦爹?不是爹想和黎家和中宫一脉结下姻亲,此事也成不了,得好处时你好我好,出了事就全是我们二房的错……”   “你还说?!”   谢邴一巴掌扇在戚氏脸上。   “现在你知道抱怨了,当初女儿要当太子妃时,你在妯娌亲戚面前显摆时,怎么没见你抱怨?你现在就去把这事跟玉琴说了,之前宫里送来的聘礼和之前的吉礼都要退还回去……”   听说聘礼吉礼要退还,戚氏顾不得因被打而哭了。   “那些东西有不少都用掉了,尤其是其中的布料,还有一些金器,怎么退还回去?”   要知道当初聘太子妃,宫里可是出了大手笔,聘礼由礼部包办,皇后一手准备的,其中不乏哪怕是他们这种人家都见不到的物什。   由于家中亲戚众多,上面还有婆婆要讨好,戚氏便挑了些东西送了出去,反正所占的数量也不多,到时候再用别的东西充上就是,总不至于让女儿失了脸面,现在要让补上聘礼吉礼,她从哪儿变回来?   “不管怎么退还,总是要退的,你去列个单子出来,把中间少了的列出来,我们二房能凑先凑一凑,凑不了我再去找爹。”   “可就算我们凑齐了聘礼,玉琴也会去说,那废太子真愿意失掉这门亲事?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就算不死,也是被圈禁一辈子的命,他能舍得退掉这门亲事?定会攀着咱们玉琴,跟着他一起被圈。指不定新帝也是这么想的,为了宣示自己对侄儿仁德,给废太子留个后,等到时候废太子死了,有个后也不至于难向世人交代。”   戚氏其实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就是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大,又能怎样?   陛下既然愿意松口,他们就要去试,总比拖累了一家子强。   门外,莺儿略有些忧心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姑娘……”   “走吧,我们先回去。”   .   福儿心心念念就是东宫她的床下藏了不少银子,没想到被押回皇宫后,他们又被关进了东宫。   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东宫没被人查抄,她的银子没被人发现,还在原处。   悲的是还是她跟卫傅二人被关在这里,依旧没见到小喜子等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被关进了端本宫,这地方比之前那个小院要大的多。   只有他们被送回了宫,三皇子及贵妃等人并没有,据临进宫之前侍卫所言,这些人是要关到别处的。   被押回宫的第二天,福儿等的‘救命人’来了。   是一个给她跟卫傅送饭的小太监。   不是尚食局的人,而是汪椿的人。   据说如今四妃的家里都被抄了,那些被废的皇子公主妃嫔们都暂时被关在安乐堂一旁的养蜂夹道。黎家暂时没事,一直紧闭大门不见客,皇后娘娘自打从承德回来后,就回了坤元宫。   小太监也说不太清楚,只简短地帮忙递了几句话,顺便还带来了一个消息,福儿的阿爷来皇宫找她了,汪椿见到了人,让她不要担心,等过两天他会找机会来与她细说。 第42章   自此,福儿的心终于安了下来,是这些天她唯一感到安心的时候。   她把消息告诉卫傅,卫傅也稍微安了些心。   如今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的等消息,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新帝似乎真没打算要卫傅的性命。   至于之后的事如何,只能之后再说。   一天后的傍晚,福儿见到了汪椿。   所谓的见,就是隔着门,门上锁着极粗的锁链,递东西说话只能通过半尺来宽的门缝。   两人隔着门缝,你看我我看你。   “你还真来了?那些侍卫不会寻你麻烦?”福儿又是喜悦又是诧异道。   汪椿看了看不远处的侍卫,低声道:“宫里的侍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给点好处,也不是不能给方便。”   福儿瞧了瞧他,一时间有欣慰有感动有唏嘘有感叹。   欣慰感动的是没白交他这个朋友,她都这样了,他还是不计后果的帮她。唏嘘感叹的是几个月前,他还在说等她当主子了,日子就能好过许多,说不定到时他还要来投奔她,如今倒好,她成了阶下囚。   “你看我没说错吧,主子哪有那么好当的,宫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福儿有些讪讪道。   汪椿低垂着眼帘,看着她头顶上的发旋。   “你说的没错,是我想差了。”   以为只要能让她留在宫里,只要能一直看见她,就是好。   福儿听出他声音里黯然,抬眼笑道:“怎么了?我又没怨你,事情是我自己决定的,即使没你说的那些话,我依旧还是要来,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是跟……他有关?”   这声音太小,福儿只听见了后悔两个字。   她笑了笑道:“后悔什么啊?人要是天天光想着后悔这后悔那,还活不活了?就是拖累了你替我担心。”   “拖累什么啊?咱俩的交情可是十几年了,”汪椿靠在门上,偏头看了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月,“我可是至今没忘记,当年有个小胖宫女,才入宫几个月,也没攒下几钱银子,却因为看见一个小太监偷偷哭,就把银子都借给他,让他去买了个羊皮袋子。”   刚净了身的小太监,都会碰见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那就是漏尿。   有些过个一两年就好了,有些一辈子都是这样,身上得带着羊皮袋子。   可刚进宫的他,因为胆小经常受人欺负,发下来的月银也都被带自己的太监给抢了,根本买不起羊皮袋子,就只能任自己满身骚臭味儿。   因为身上怎么洗,都是臭的,更是遭人耻笑欺负。最绝望的时候,突然碰见一个小宫女问他为何躲在这儿哭。   当时他自己都嫌自己臭,没想到竟有个圆乎乎的小宫女过来跟他说话。她的脸红红的圆圆的,上面满是笑,像个小仙女一样,他不由自主就说出了自己的难言之隐。   还记得她当时蹙着小眉头,想了一下,从怀里摸摸索索摸了些银子。   “我本来攒着想等以后回家用的,先借给你了,你以后可记得还我,不然我回家就不够了!”   小宫女好凶好凶地威胁他,一定要记得还她银子。   小太监却哇哇哭了,是被感动的。   其实那点银子哪能够,后来是她帮他去找管事姑姑借了银子,才凑够给他买羊皮袋子的钱。   ……   “你都还记得这事啊?”福儿失笑。   当然记得。   其实福儿也记得,因为等后来彼此都长大了,她拿这事嘲笑过汪椿不止一次。还教着他,在宫里不能胆小,不然容易挨欺负,谁要是欺负自己,就狠狠地打回去。   两人一起打过不少架,都是她帮他报仇。   后来他不需要她帮他报仇了,他能谁欺负自己狠狠地还回去了,以后就该他保护她了。可他还是太弱了,就像现在她身陷囹圄,他无能为力。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爷他现在在哪儿?”   汪椿打起精神来,与她说正事。   原来那次王大柱和汪椿见过面后,决定留在京城等孙女,汪椿知道他是从千里之外来的,来一趟也不容易,就想给他一些银子,让他先找个地方住下。   谁知王大柱却不要,说自己有银子,转头却找了个零工做,之后每隔三天两人就约在宫门处见一面,互通消息,如今王大柱已经知道孙女回宫了。   而汪椿这趟来,其实就是想问问福儿要不要见爷爷。如果想见,就要筹谋下,看怎么才能混到宫门去见上一面。   出宫不好办,但如果只是去宫门,以汪椿的人脉,想想办法应该还是能办到的。   “当然要见,你帮我想想办法,”福儿又把碰到姐夫的事,告诉了他,“等我见了爷,让他跟姐夫回去,别耗在京城了。”   “你难道就不想离开这?”汪椿突然问。   “怎么离开?就算跑出去了,往哪儿跑,会不会连累你和家里人?”福儿有些烦躁道,“还是先不说这个了,你有没有看到我师傅?”   “王御厨?”汪椿想了想,道,“他没有回宫,如果回宫了,我肯定知道。”   “那小豆子呢?”   “你大概不知道,宫里乱了一阵,不光六局,还有内侍监,到处都乱糟糟的,也就最近才恢复……”汪椿也没细说怎么个乱法,道,“这样吧,我去帮你找一找,到时给你信。”   福儿点点头。   之后二人又说了一些话,汪椿就离开了,没有久留。   毕竟就算侍卫会睁只眼闭只眼,若是太过分,可就是有这回没下次了。   .   坤元宫   见新帝从外面走进来,殿中的宫女忙跪下行礼,又低头匆匆下了去。   偌大的寝殿顷刻空了下来,只余妆台前坐着一人。   没有梳妆,没有打扮,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穿着一身半旧的家常衣裳,甚至连他进来,都没能换得她一个眼神。   “今天是十月初二,是个好日子。”   面无表情的皇后,脸上终于有一丝表情。   她转过头来,瞪着他。   “原来你还记得这应该是傅儿大婚的日子?只可惜谢家太过势利,生怕受到牵连,几日前谢首辅曾来找过朕,说要退掉这门婚事,朕本来不想,再怎么样,傅儿也是朕从小看大的,朕想让他有一个妻子,可惜谢家执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   皇后突然站了起来,却因为长久未动过了,腿有些软,只能撑着桌子。   “你到底想对我们母子做什么?要杀你就杀……”   “你终于愿意跟朕说话了。”卫臻打断她道。   他几个大步走到近前,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   “你说朕想做什么?我以为你知道。”   皇后偏开脸:“我不知道。”   “我想让你当我的皇后……”   “不可能!”皇后冷笑,嘲弄地看着他,“你真打算一点脸面都不要了?我是你皇嫂,哪怕你废了他帝号,废了本宫的后位,我也是你皇嫂,你就不怕大臣们不愿,天下人耻笑你?”   “你别忘了燕人有收婚的习俗。”   听到收婚,皇后眉心一跳,下意识道:“可此习俗早已荒废多年,形同无物,你可别忘了当年大燕入住中原,最为人诟病的就是收婚。”   所谓收婚,指的是收继婚,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则收其妻①。   说白话点,就是父亲死了,儿子可以收后母为妻妾,哥哥死了,弟弟可以收嫂子为妻。   这是燕人在未入关前的旧俗,燕人因常年处于苦寒之地,女性极为珍贵,自然不存在丈夫死了女人还要守寡之说。   又因燕人贵族女性出嫁都会带上大笔嫁妆,收继婚不光继承的是人,还是继承财物,防止家业外流。   可在入关后,此举却被人视为蛮夷之举,违背伦常,再加上燕人渐渐汉化,此陋习逐渐被人遗忘,但并未被明令禁止过。   也就是说,如果卫臻想娶皇后,也不是没有旧俗可依。   “你别妄想了,不可能的!你不要脸,我黎家还要脸……”   卫臻突然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不想知道朕为何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皇后顿时瞪了过来。   .   半刻钟后,一辆辇轿停在坤元宫门前。   负责抬轿子的太监全都趴伏在地,深深地低着头。   从他们仅存的视线,只能看见一双穿着龙靴的脚大步走了过去,依旧能看到有女子的裙摆低垂下来,微微荡起轻微的弧度,一划而过。   竟是帝王的怀中抱着什么人。   此时东宫的宫门大敞,甚至连紧锁的端本门都打开了。   一个一身素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地站于满是空旷宫院之中,徐徐对殿里说了许多话。   大意就是你是个很好的人,无奈妾身蒲柳之姿配不上你什么的,反正福儿也没细听,她听了两句,就忍不住了。   她操了根鸡毛掸子,冲了出去。   “你给我滚!滚!”   “你是——”   “你管我是谁?你这个女子怎么这么恶毒?退婚就退婚,你还跑到这来亲自说,你赶紧给我滚……”   谢玉琴不惊不乍,道:“你是那个叫福儿的宫女?他的侍妾?”   这下倒轮到福儿有些吃惊了,她怎么知道自己?   谢玉琴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含笑眼中却满是不屑地看着福儿。   “你不用诧异我为何知道你,我们世家联姻,从没有正妻未过门之前,房里就先放通房的道理,我会知道你很正常。不过你一个小小的宫女,也就是个奴婢罢了,我不会与你计较……”   福儿突然趔趄了下,被人拉至身后。   直到撞在他背上,她才知道是他出来了。   她心急他怎么出来了,想走到他前面去,被人用手按在背上。   “谢姑娘?”   一身青衫的卫傅,身形略显有些单薄,脸上褪去了曾经的青涩,隐隐有了些棱角。虽是衣着简陋,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感,却并没有消失。   “你的意思卫某听明白了,你我婚约自此作废,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第43章   谢玉琴没防备卫傅会突然出来,还把那宫女护在身后。   是觉得她说通房侮辱了那宫女?   可要知道,就在几个月之前,她便听说太子身边有个很得宠的宫女,她娘劝她,说这种事在皇家太正常不过,也是皇家的规矩,让她不要计较,毕竟在勋贵世家中,纳妾也是常态。   她知道是常态,可此事却让她如鲠在喉数月之久,才会没忍住讥讽上。   见对方没说话,卫傅皱眉道:“如果还不放心,怕卫某连累你,卫某可予你一封文书。”   在来之前,谢玉琴就和母亲商量好该怎么说了。   可她预想中的纠缠不休,并没有出现,对方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对她十分厌恶,这让她感觉十分难堪。   “不用文书,只用一句话即可。”   卫傅点了点头。   见她还站在原地不走,又想自己如今是个阶下囚,别人闯进自己被囚之地都管不了,更何况是管别人,就拉着福儿走了。   谢玉琴僵硬片刻,缓缓转身离去。   明明应该是如释重负,可不知为何她反倒有几分不是滋味。   ……   “你能杀他能关他,但你不能辱他!”   想厮打对方,手却被人钳着,皇后哭着一口咬在对方肩头上。   他也不躲,抚着她的背,沉沉道:“我不是辱他。我记得你以前总说太子不够稳重,一个男人不经历一次跌入谷底,不经历一次本该是自己的妻子,变作他人之妻,如何能成熟?”   皇后停住哭声。   她不知卫臻到底在想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了。   她清楚卫臻为何会领她来看这一幕,左不过就是为了逼她,只要她一天没妥协,以后诸如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你不是打算流放卫璠他们?”   皇后拭掉脸上的眼泪道:“你把他也流放出京,我知道你容不下他,这偌大的京城容不下一个被废掉的太子,你把他流放到建京去,你想的事,本宫就答应你!”   “真的?”   卫臻直直地看着她噙着泪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死寂,而是有了火光。   他突然笑了。   “好。”   就在这时,不远处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他半掀起轿帘问道。   不多时,就有人来回禀了。   “是废太子……废太子突然冲了出去,又和一个侍卫打了起来,他说要请太医,说是那个宫女晕倒了,陛下……”   “去请。”卫臻道,低头看了看皇后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谢玉琴刚走到宫门前,突然从身后卷出一道风,等她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和外面的侍卫打起来了。   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叫福儿的宫女突然晕倒了,方才那个面对自己冰冷漠然的男人,此时却因为要给一个宫女找太医,不顾自己被圈禁的处境,和侍卫起了冲突。   她愣愣地站在角落,没有人关注她。   不多时,一个发须花白的太医匆匆从她面前经过。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她离开。   就当她要离开之际,看见太医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宫门前和一个公公交谈,她依稀听到了有孕的字眼。   那个宫女,她有孕了?   .   福儿醒来时,还在想方才到底怎么了。   怎么眼前一黑,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刚看清眼前的情况,就看见有个人一脸激动复杂地看着自己。   “殿下,你……”   对方激动地抱着她,有些语无伦次:“福儿,福儿,你……你长苗了……”   呃……   花了一会儿时间,福儿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她竟然有了?!   “我真有了?你怎么知道我有了?”   “我找了个太医来给你看,太医诊的,说快两个月了。”   福儿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都两个月了,可她肚子也没见大啊。   “太医说你以后要注意调养,不能生气,情绪不能起伏过大,你这次突然晕过去,就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之故……”   就着有孕这件事,两人说了很多话。   什么谢家、退婚之事,自然也被二人给遗忘在脑后。   反正两人被囚着,这地方也没什么人来,卫傅就抱着福儿抱了一整天。他嘴里没说什么,但福儿能明白他的心情。   因为这件事,之后汪椿来告诉福儿,已帮她安排好见爷爷的事,也没有让她大喜过望。   不是她不高兴,而是她至今都有点晕陶陶的,自己竟真就怀上了。   本来按照福儿设想,就算汪椿帮她去见爷爷,肯定也要她自己从东宫翻爬出去,谁知汪椿竟告诉她不用这么麻烦。   说负责看守东宫的侍卫,知道她有孕的事,料想她一个有孕妇人不敢做出格之举,所以准许她去和亲人见面,只是汪椿领出去的人,就要由他再领回来,若是人少了丢了,唯他是问。   福儿回来把这件事跟卫傅说了,卫傅虽露出疑虑之色,但并没有说什么,只说让她要注意身子。   到了当日,福儿穿得厚厚的,轻手轻脚地走出东宫。   如今不过十月天,她不光穿上了棉衣,还在额头上缠了一圈布,当做卧兔儿带。   外面的侍卫见她如此打扮,不禁都瞅了她一眼。汪椿太熟悉福儿了,一个成天大大咧咧的人,突然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不用想就知道为什么。   去宫门的路上,他略有些复杂道:“我本在寻思,能不能想个法子让你逃出宫,看你这副样子,看来这事我也不用提了。”   “我现在有身子了,哪能干出这等危险的事。之前我也寻思着,你就算帮我安排好见我爷的事,我如今这样也不好爬高上低,幸亏不用爬墙就出来了。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侍卫不可能因我有孕了,就对我网开一面放我出来,肯定还有别的缘故吧?”   听了这话,汪椿沉默下来。   福儿本是试探,这一看还真有。   “其实我之前也没想瞒你,就是不知该怎么说。”汪椿低声道。   “是和皇后娘娘有关?”   汪椿诧异又复杂:“你竟然猜到了?”   “其实也不难猜,太子身份如此敏感,换做是谁夺了位,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杀了太子。可非但没有,我们当初在承德行宫,虽是被关了起来,但并没有人为难我们。甚至回来这一路上,侍卫们虽不跟我们说话,但还算客气。”   福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这世上的人大多势利,在宫里底层待过,更能明白人性中的捧高踩低。可我跟他竟一直没碰见过,这种情形实在太不正常了,而且那日那位谢家贵女突然来到东宫,谁让她来,谁给她开门,我那日晕倒后,太医又是谁命来的?”   “不过我只能猜出有异常,具体如何却不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汪椿。   汪椿叹了口气道:“在你们回宫之前,皇后娘娘就被送回了宫,送回宫也就罢竟还住在坤元宫。坤元宫虽被人看守了起来,实际上陛下每天都会过去。宫里早就有传言,说陛下对皇后娘娘……”   这个陛下指得自然是新帝。   可皇后却是废帝的皇后,仅凭这些就足够显示出不正常。   “包括尚宫局那,也经过大变动,具体如何,暂时不知。陈司膳曾让人给我传过话,说她暂时没办法去看你,大概就与这些变动有关,而这些变动,应该跟皇后娘娘有关。”   隔着一层,终归管中窥豹,汪椿能得出这些消息,已经很了不得了。   而这些消息拼凑起来,倒不难得出一个真相——太子没死,二人被优待,都和皇后有关,而新帝对皇后有不轨之心。   福儿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来神。   她在想,皇后娘娘那么高傲的人,能接受如此羞辱?是不是知道太子在新帝手中,所以只能为了儿子委曲求全?   那样一个女子……   太子若知道,可怎么承受!   半晌,她苦笑道:“其实你还真不该告诉我。”   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可如今知道了还怎么佯装不知?   “这件事……那位应该迟早会知道,凡事总要想开些,而且这未尝不是你二人的生机。”   汪椿默了默,又道,“人,总要活着,才能说以后。”   说完,他往前走去。   福儿停了两息,跟了上。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应该说我们这样的人都懂,我就怕……他懂不了。”   汪椿侧脸看了看她略有些黯然的样子。   现在,她都开始担忧那个人,是否能接受让他们这样的人看起来无关痛痒的事情?   屈辱是什么?   让宫里底层的奴婢们来说,简直太多太多。   刚进宫的奴才们,首先学的便是怎么行礼,怎么跪。规矩错了,被管事太监或者姑姑扇巴掌、罚跪、顶碗,宫里打人不能打出明面伤口,可折腾人的手段不要太多。   一日日,一天天,于是入目之间的奴婢们,都成了垂头弯腰、低眉顺眼的模样。   这种日子对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汪椿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嫉妒感,他甚至觉得那个人就该知道,就该好好体会这种屈辱,谁叫他……   “是不是快到了?”   眼见宫门已眺望在即,福儿忍不住紧张道。   汪椿回过神来:“快了,从这里拐过去就是。”   .   宫女太监的家人来探亲,说是在宫门处,其实在宫门里面。   因为从宫门外进来,会经过一条幽深的城门洞,从门洞出来,才能来到里面这层宫门。   所以侍卫们一般都是分两层把守,外面的宫门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此时,靠近门洞边缘的位置,摆放着一排将里外隔开的木拒马①,拒马后站着一老一少两个汉子。   两人都是身材魁梧高大,一个穿着灰色短褐,一个穿着深蓝色短褐,都在外面套了件破洞的棉花袄子,老的那个腰间别了根棍子,手里拿着个旱烟杆。   福儿老远就看见她爷了。   她爷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   本来不想哭的,可越走近越想哭,走到近前已从默默流泪到哭出了声。   王大柱也一样,早就是老泪横流。   随着他一声大骂:“杀千刀的牛大花,怂着你娘把你送进了宫,我的胖福儿啊,你长得爷都快认不出来了,瘦成了这样……”   福儿哇了一声哭了出来。   “爷——”   汪椿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不想福儿踮着脚尖往前凑,这木拒马上缠了很多铁钉子,一不小心就会被扎伤。   “你小心你肚子……”   “她肚子咋了?”王大柱疑惑道,“胖福儿,你闹肚子了?”   福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道:“爷,我没闹肚子,我是肚子里揣娃了。”   “揣娃了?”   吧嗒一声,王大柱手里的旱烟杆掉落在地上。他忙低头去捡,捡起来才道:“是那个倒霉催的废太子的?”   “爷,你说啥呢,有你这么说话的,他才不是倒霉催的。”   见孙女扭捏样儿,王大柱又是感慨又是发愁。   “这可咋整?本来爷都打算好了,宫里要实在不放你出来,我就跟你姐夫在这抢了你,咱们直接回辽东,到时候咱直接进大山,进去个三年五载的,想必到时候也不抓咱们了,可你现在揣了娃,还咋走……”   里面这层宫门前本就把守着一队禁军侍卫,加起来也十几号人。这爷孙俩的见面,本就在一众侍卫眼皮子底下。   现在可好,先是哭,哭完了还揣娃了,揣娃了也就罢,这当爷的还要抢了宫女钻山窝子里不出来。   这是当着他们面前密谋啊!   侍卫们哭笑不得。   汪椿也是连给王大柱做眼色,让他说话悠着点。   “爷,不能跑,跑了娃儿他爹咋办?”   “他咋办?他个倒霉催的,自己倒霉了,还害了我孙女!”王大柱没好气道。   福儿忙道:“爷你别这么说他,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王大柱明白了。   “那些金子是他给你的?”   福儿想了想道:“算是吧。”   那些金子是太子死了的爹给的,也算是他给的吧。而且他虽没给她金子,但给了她银子,还有些首饰摆件啥的,只是这些不能拿出来变卖。   王大柱一听,拿人家的手短,自是不好再骂人家。   “那你俩在里面……”   “爷你放心,我俩在里头没人为难我们,也有吃有喝。”   “有吃有喝就行。”   在王大柱的心里,只要不挨饿,日子就不算难过。   “那……”   福儿从怀里掏了一包东西,塞给王大柱。   “爷,这些银子你拿着,这是我攒了好久的私房钱,之前没回宫时,我想着我藏起来的银子莫是被人拿了,幸亏还在原处。如今都给了你,你拿着跟姐夫回去吧,这天马上越来越冷,等路上上了冻就不好走了。”   王大柱拒道:“我不要你银子,你之前不是给你姐夫了一些金子,那些足够用了。你在里面难道不需要银子了?人遭了难,想办点啥事都得银子打点,你自己留着。”   “我还有……”   两人在这儿你推我让,一旁的汪椿头都大了。   福儿大概真是激动了,竟忘了宫里人不准往外夹带东西,就算家人来探亲时给银子,也要过了明路。   若是数目过大,侍卫们不光不准递出去,还会报给宫里,让里面查查这宫人的银子来得可是正路。   谁知他一眼望过去,侍卫们有的笑眯眯地往这边看,有的望着别处,根本没有想来制止的意思。   他疑惑在心,也没多说话。   最终,银子还是被福儿给出去了,因为她偷偷跟她爷说,金子不止那一点,她还有不少。   她让王大柱回去,王大柱也不回去,说过几天还要来看她,给她送点过冬的东西啥的,让她别管。   福儿也知道她管不住爷,只能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   为此,王大柱还特意跟那些侍卫说了,说过几天还要再来一趟,请各位通融通融。他甚至当众从怀里掏出一块儿一两多的银子,要塞给侍卫们,让人拿去喝酒,只是没人收。   这时,一个侍卫领头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咳了两声道:“这是在宫门,不是你家田头儿,快回了吧。”   王大柱当即把塞不出去的银子塞进他手里,道:“官爷,你们不收银子,老汉心里实在不踏实。我这千里迢迢来探望孙女,没想到孙女遭了难……太不容易了,这丫头不大点就被我那不成器的婆娘送进了宫,好日子没过上一天……”   见他还要长篇大论的说,侍卫领头忙把银子捏进手里。   “行了行了,银子我收了,你快回吧。”   爷孙俩再次告别,福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汪椿走远了。   王大柱也打算出去了。   那侍卫领头却突然好奇问道:“老汉,我刚才听你说要抢了孙女回去,我们这这么多侍卫,你打算怎么抢?”   看来王大柱方才那话,也不是没扎到人心。   “直接抢就是了,至于你们这些侍卫……”   王大柱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把腰间别着的棍子抽了出来,嗵地一下杵在了地上。   而后,提着棍子跟女婿走了。   一个侍卫走过来,道:“头儿……”   却看到头儿盯着地上一块开裂的地砖发愣。   “这是那老头儿用棍子敲出来的?”   侍卫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送王大柱二人出宫门的侍卫回来了。   “头儿,这二人穿得破破烂烂,竟还骑了马。”   所以说,人家说要抢了孙女回辽东,还真不是虚话?   这老头哪来的?有这身武艺怎么还沦落到把孙女送进宫当宫女?而且看其穿着打扮,确实过得挺穷困。   “头儿,这事要不要报上去?”   “当然要报上去。”   若不是有人交代过,怎可能让这爷孙二人轻而易举见了面,还能当众夹带银子出去。 第44章   回去的路上,福儿就在想怎么和卫傅说。   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不说了,能瞒一天是一天。   回去后,她只跟卫傅说起和爷爷见面的场景,又说她爷说过两天会再来看她,给他们送一些过冬的东西。   大抵是急于遮掩另一件事,以至于有些事被她说得详细琐碎,卫傅渐渐沉默下来,福儿也渐渐说不下去了。   尴尬与沉默盘绕着两人。   “罢了,我不瞒你!”   福儿破釜沉舟地与他说起之前汪椿跟她说得那些话,说起黎皇后如今住在坤元宫,说起宫里的流言。   她不敢去看卫傅,她害怕看到一双不堪重负满是痛苦的眼睛。   哪知半天没见他出声,她没忍住抬起头来,谁知卫傅竟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他默默道:“曾有一次我与母后起了争执,母后说皇叔不善,让我日后少与之接触。我不解,询问理由,母后说她自有道理。其实那次我便察觉出母后的异常,只是没有细想,现在再想,其实有些事早有端倪。”   “……还有当初在行宫,以及进京的一路上,以及我们又被关回东宫,三皇弟他们却被关去了养蜂夹道……谢家即使怕受到牵连,想退掉婚约,若不是有人授意,那位谢姑娘是不能长驱直入来到东宫的,还有为你请太医之事,以及这次让你出去探亲之事。这林林总总都不对,你得来的消息不过是印证了我的猜测罢了。”   所以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藏在心里没说出来?   福儿又感觉眼热了。   “你——”她是真不擅长劝人,“你也不要怪娘娘,娘娘她……”   “你个傻子,我怎么可能怪母后,”卫傅惨笑道,“若不是母后,想必我早就活不了了,而不是此时此刻还坐在这与你说话。”   福儿看他这模样,实在难受得慌。   她站了起来,走过去抱住他。   “殿下,你要实在心里难受,就哭一场吧。你不知道,我刚才见我爷,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完后感觉心里舒服多了。你要想哭,就哭,反正也没人看见……”   “孤可是太……我没有想哭……”   说是这么说,当一个怀抱向自己敞开,有人硬生生将他的脸按在怀里,卫傅觉得也许是错觉,有热流从他眼中滚了出来。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直到他抬起头。   “你不要担心我,你现在有着身子,我没事,我是个男人。”   福儿没想到他前脚哭得稀里哗啦,后脚申明自己是个男人,她总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嘲笑,就是想笑。   于是她点点头道:“殿下是个男人了,男儿要能屈能伸,顶天立地,以后我和娃都指望殿下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   成长是什么?   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意识到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是意识到自己肩头的背负和责任。   成长的道路说漫长也漫长,说不漫长,其实也就是一瞬间。   .   福儿在三天后再度见到了王大柱。   她爷果然给她准备了不少过冬物什,光大棉袄就准备了几身,还有不少能放的容易保存的吃食。   福儿又提出让他和刘长山赶紧回去,一入冬路上太冷,地上上冻了就不好走了,就怕年前两人赶不回去。   “你就别担心我和你姐夫了,他还有差事在身,不是想走就能走的。这趟他们回去时,要顺便押一批流放到尚阳堡的犯人,还不到能启程的时候,等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跟你姐夫一起走。”   宁古塔无塔,尚阳堡有堡,这都是辽东一带特有的地名。   此二地因地处偏僻,气候寒冷,极为苦寒,乃大燕三大流放之地其中之二。宁古塔要更北边一点,那地方八月下雪,九月结冰,一年之中有半数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是流放犯了极重之罪人的地方。   尚阳堡比起宁古塔,又好了不少。   虽还是苦寒,但没有宁古塔那么冷,一般犯了大错的人被流放过去,就是在那里开荒种地。   福儿下意识想到三皇子等人,是不是这次流放的就是他们?   她问王大柱。   王大柱想了想道:“我也没细问你姐夫,好像有说里面有几个以前是贵人的人,据说还有妇孺。要不我回去问问,明天来给你信儿?”   福儿自是说好,如此一来倒也不再提让他们赶紧回家乡的事了。   .   因为有汪椿帮忙,这一大堆东西并不难拿回去,走到半路的时候,汪椿道:“我找到小豆子了,但是……没见到王御厨。”   福儿心里咯噔一声。   汪椿叹了口气道:“等会先把这些东西找个地方放着,我带你去见小豆子。”   至此,福儿心中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之后两人先把东西放到某处地方,又去找小豆子。   小豆子之所以叫这个名儿,就是因为他圆乎乎的像颗豆子,如今却瘦得从黄豆变成了绿豆。   一见到福儿,他就哭了起来。   “……师傅早就不好了,却一直让我瞒着你,开始他不愿请医官来看,后来倒也找了个医官来,却看不出什么,只说是人年纪大了……”   福儿愣愣地听着,不由自主流着眼泪,心里十分懊恼,懊恼自己竟然疏忽了师傅。   其实她早就察觉出了点异常,只是没当回事,后来几次去看师傅,小豆子都说他好着呢,还在里面忙做菜,她便疏忽了自己竟多日没见到师傅了,好不好都是听小豆子说的。   “……营地出事之前,师傅就不好了,那次陛下下命给宣王做菜,其实是我做的……出事了后,我们都被关了起来,被关的第二天,师傅就不行了……后来看守的侍卫看人死了,准了让我出去办丧事,当时也找不到棺材,是一个侍卫帮忙买了口薄皮棺材,把师傅草草葬了……”   “师傅说他给姐姐你留了点东西,但没说地方,说把这话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汪椿见福儿愣愣的,也不说话,劝道:“福儿,你也别太难过,王御厨年岁不小了,又不是因病痛过世的,算是喜丧。”   这怎么就算喜丧了,人死了,还能算喜吗?   她本来还想得好好的,若能出宫,就把师傅接出去孝敬,若不能出宫,就要努力出息些,总要让师傅安然养老,别那么辛苦了。   可人怎么就死了?   “我想去御膳房一趟。”她抹了抹眼泪,低低对汪椿说。   “我带你去。”   .   还是那么个地方,如今却物是人非。   因离了几个月人,王来福又从不让外人进这里头,屋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福儿去了墙角,在上面摸索了会儿,抽出了一块砖。   抽出第一块砖后,接下来就容易打开了,她又连抽了两块砖,从墙里掏出了个木匣子。   这是王来福藏宝贝的地方,从来没瞒过福儿,每次发了月银,他都会留一半,藏一半起来。   他说藏在屋里不安稳,不如藏在这,谁也想不到这地方会藏东西,还说藏东西就要藏到旁人不容易想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因此福儿每次藏银子,从不会藏在柜子里,而是想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藏。   本来福儿以为匣子里都是银子,谁知不光银子,还有一本小册子和一封信以及一个小布袋。   汪椿看到信,就主动避开去了外面。   屋里只剩了福儿一人,她拿出信打开看。   这还是福儿第一次看到师傅写这么多字,出乎意料得好,反正比她好。   半盏茶后,福儿眼神复杂地看着手中的信。   其实她早就察觉出师傅的异常,虽她进宫以后,师傅就是管着御膳房的御膳总厨,但总有些以前的事传入她耳里。   例如她曾听人说,师傅本是膳房一帮厨老太监,忽有一日茅塞顿开,在厨艺上突飞猛进,一路坐上御膳总厨的位置。   那他厨艺是在哪儿学的呢?如果是早就会,抑或是偷师别的御厨,不会熬到一把年纪才开窍。   曾经她也好奇问过师傅,师傅却是只笑不语。   还有师傅所做的许多菜,都超出当下人的认知。膳房聚集了从天下收罗而来的大厨,以前福儿年纪还小时不觉得,只觉得师傅做得菜太好吃了,后来在厨艺上越来越精进,她才体会到师傅真正的厉害之处。   现在谜底终于解开了,原来师傅在机缘巧合下捡到一本菜谱,那本菜谱上写了许多当下没有的菜。   师傅在捡到菜谱后,又根据自己多年来在膳房所学,融会贯通之后,才诞生了之后的王御厨。   据信上所言,那本菜谱在师傅学会后,怕被人发现,就直接烧了。该教她的菜,也都教给她了,那本小册子上是写了几个方子,本来师傅觉得不用教她的,后来想了想,还是写给她,用来给她以防万一之用。   包括那个小袋子,里面其实是一些王来福这些年收集到的佐料的种子。这些东西外面其实也有,但在外面想收罗齐并不容易。甚至是他,也是借着皇宫收纳天下之物的方便,才慢慢凑齐到的。   福儿知道这是些什么物,这膳房后面有个小院,种了许多别人不用,但师傅经常会用到的佐料,平时都是她跟师傅打理,这些种子大概就是那些东西。   其实福儿还有些谜团没有得到解疑,但显然有些事师傅并不打算告诉她,一切都被他带进棺材里了。   ……   除过这些,木匣子里还有些金子,大约有六七十两的样子,都是这些年王来福的积蓄,换成了不占地方的金子,藏在了这里。   从膳房里出来后,福儿把金子分了一半给小豆子。   “既然你叫师傅,也算是我师弟,师傅的积蓄分你一半,我如今自身难保,也照顾不了你,你自己要好好的。”   汪椿道:“福儿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看着他的,他如今还在尚食局,尚食局应该没人会为难他。”   小豆子又哭得稀里哗啦,又叫师姐,又不要金子,最后是福儿硬塞给他的。   回去后,福儿把此事告诉了卫傅。   卫傅这才想起,自己竟忘记把这件事告诉她,面露愧色说出那日在父皇帐里用膳听说王御厨病了的事。   本来回来打算问问她,谁知道他之后忙大阅竟然忘了,再然后就出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两人都知道。   福儿又怎会怪他,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自己都浑浑噩噩的,又怎会记得多日前听来的一句话,而且她之前不想拿琐事烦他,一直没在他面前提过师傅的事。   当晚,福儿和卫傅捧着让汪椿找来的香烛和纸钱,烧给了师傅。   之后,卫傅又另做了一堆。   烧给谁的他也没说,但福儿猜可能是烧给他父皇的。   至今她都没敢问卫傅,他对他父皇之死以及新帝是如何想的,如今又增添了皇后娘娘的事,她更不敢问了。   次日,福儿再度见到了爷爷。   她猜的没错,姐夫他们要押送到尚阳堡的那批流放的人,果然是三皇子他们,据说还有甄贵妃,和年仅八岁的六皇子,以及两位未出嫁公主。   其中只有永淳公主逃过一劫,因为早在承德之时,萨克图郡王世子其哈玛就把永淳公主接走了。   此事倒让福儿十分感叹,那次一见,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只希望那一对小情侣以后能好好的。   此事被卫傅知道后,又沉默了下来。   福儿故作轻松道:“其实被流放了倒也好,最起码没有性命之忧,殿下你若是担心他们,我跟姐夫说一声,让他在路上照顾一二,总不至于……让人死在路上。”   “那此事就托给你了。”   顿了顿,卫傅又道:“虽以前有诸多矛盾,到底……”   福儿忙道:“殿下别担心,我一定递话给姐夫请他帮忙,其实别说我还有些羡慕三皇子他们,虽是流放,但最起码不用在人眼皮子底下,也能自在些。尚阳堡离我家所在的靖安堡不远,外面的人惧怕那里,说那地方穷山恶水,地方苦寒,苦寒是真苦寒,但只要人勤快,也不是没有活路。”   “如果咱们也被流放到尚阳堡就好了,我就带你回娘家,我还藏了那么多金子,到时咱们盖几间屋,置几亩地,我让我爷教你打猎,等我把娃生下后,我去开个小食铺,日子肯定能过得很快乐。”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两人会说起被流放也能故作欢乐?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新帝竟然下命要给卫傅赐婚,而赐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福儿。 第45章   大概是人有先入为主的观念,福儿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下意识觉得新帝是不是想羞辱卫傅。   不是她自我贬低,而是事实上她还是卫傅的宫女,虽然现在经过一系列的大变,现在太子不是太子,宫女吧还是宫女。   谁知道卫傅却接受良好。   他只是如释重负笑了一下道:“这样也好,总要给你跟孩子一个名分。虽然这名分……”   见他露出黯然之色,福儿忙道:“我其实很想要这个名分,不然咱娃生下来,这么不清不楚的,我倒觉得委屈他了。而且这么一来,我也能跟我爷交代了,免得我爷总觉得我是被你糟蹋了。”   后面这句,她其实故意逗他乐的。   他倒也乐了,却在下一刻将她拥进怀里。   “福儿,我很感激上苍让我在面对这一切时,还有你陪着我!”   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福儿格外不自在。   “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本就是福祸相依。”   “是啊,福祸相依。”   他低声喃喃,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掌心里她的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这端本宫太大,若不是守在门外,外面来了什么人,其实里面很难察觉的到,福儿忙松开他,朝外面走了去,卫傅拉她都没拉住。   “你小心肚子……”   “陈司膳?”   陈司膳面容憔悴了许多,但精神还算不错。她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其中一个宫女捧着的托盘中放了两套红色的喜服。   看到福儿,她露出一抹笑。   “陈司膳你这是?”   “我来给你们送喜服。”   说话时,陈司膳看了卫傅一眼,又道:“上面交代,到底是件喜事,礼不可废,虽不能大办,但花烛喜服还是不能少的。也不用挑日子了,就今晚吧,我是过来帮你们布置屋子的。”   说是赐婚,但没想到前面消息来,后面就有人来办事了。   福儿有些话想跟陈司膳说,就跟卫傅说了一声,领着陈司膳往一旁堂室里去了。   “姑姑你还好吧?我听汪椿说,尚宫局那乱了一阵……”   陈司膳叹了一口气。   “确实乱了一阵,不光是六局,陛下之前回京先封闭了皇城,又封闭了宫门,那时宫里就乱了,只是被压着。后来新帝登基,一切慢慢恢复如常,但由于废帝关系,六局和内侍监都经过了一番整顿。   “大概是对以前的旧人存虑,许多以前的老人都被撤换掉了,胡尚宫和何尚宫也不例外,六局人人自危,女官检举女官,宫女检举女官,落马的女官无数。你刚回宫那会儿,我被禁在尚食局里……”   “那姑姑现在?”   陈司膳洒然一笑:“现在算是官复原职了吧。”   “是跟皇后娘娘有关吗?”   陈司膳一愣道:“没想到你竟然猜到了。”   说着,她又道:“你猜的没错,不光我,王尚食和胡尚宫都官复原位了,算起来也是托了皇后娘娘的洪福。”   福儿迟疑了下:“那娘娘她现在好吗?”   陈司膳往一侧的多宝阁看了一眼,道:“好与不好,旁人怎么说得分明,但据说新帝有意立娘娘为皇后……”   福儿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那怎么能行?外面人不会说吗?大臣难道不会反对?”   多宝阁后面也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不过福儿并没有注意。   陈司膳叹了口气,眼神十分复杂。   “帝王心思,哪是常人能揣测的,不过我听王尚食说,娘娘不愿丢黎家的脸,大概会改头换面一番。”   “怎么改头换面?”   那就不是她们能揣测的了。   因为这件事,福儿也没心思问别的了,陈司膳出了去,带着几个宫女将正殿布置了一番。   不过是挂了些红,摆了香案,又把寝殿布置了一下,当做新房,并在殿门外挂了红绸。   临近傍晚时,福儿和卫傅换上大红色喜服。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声,只有陈司膳作为司仪,引着二人行了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拜高堂时,由于没有高堂在,就对着一张空置的宝座拜了一下。   其实福儿和卫傅都心里明白,那张宝座代表的是皇后,甚至可能二人这场婚礼,也是皇后的意思。   两人都拜得心甘情愿。   拜完后,引入新房,除了合衾酒外,还有一桌丰盛的酒菜,陈司膳说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龙凤花烛高燃,合衾酒醉人。   虽然此景不对时,但人生就这么一次,还是高兴为多。   “你多吃点,吃壮点,我也多吃点,把肚子里的孩子养得壮壮的,不能辜负娘娘的一片心意。”福儿一边给卫傅夹菜,一边道。   最后两人把一桌膳吃得一空,幸亏福儿肚子里有娃,倒也不用愁洞房花烛夜怎么办了。   .   次日,陈司膳又来了。   除了是收拾昨日布置的东西外,还领着福儿去了一个地方——坤元宫。   坤元宫与以往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有很多不同。   不同于当初福儿还没进东宫时,前来给皇后过眼,这次还在那个地方,却是物是人非。   福儿发现皇后瘦了很多,但精神还算不错。   “娘娘……”   她跪了下来,未语泪先流。   福儿从不是喜欢哭的性格,她也不知为何这时没忍住,似乎是心里有很多委屈,终于碰见能做主的长辈了。   “哭什么?本宫记得你一向胆大。”皇后道。   又叫人拿来帕子,给福儿擦脸。   擦完后,有人捧来了一盏茶,递给福儿。   福儿还有些发愣,直到捧茶的宫女对她做了个手势,她才匆忙捧着茶站起来,又来到皇后面前跪了下。   “娘娘喝茶。”   “叫娘。”皇后淡淡道。   福儿忙又改口。   “娘,喝茶。”   皇后把茶接了过来。   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撇着上面的浮沫,撇干净了,才凑到唇边,啜了一口。   有宫女上前来接茶盏,又有宫女捧了帕子,还有个宫女端了个托盘来。皇后将茶盏递出去,又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才拿起托盘上的东西。   是一枚凤簪。   她微微俯下身,认真地将凤簪插在了福儿的发髻上。   福儿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是枚簪子。   “谢谢娘。”   突然,皇后一把抓住她的手。   福儿下意识抬起头,对上皇后微微有些泛红,却依旧没哭的眼睛。   “娘娘……”   “我把我儿交给你!”   福儿一愣,忙点了点头。   “你和他都要好好的,还有你肚里的孩子。”   福儿的手被抓得很疼,但她依旧点着头。   “明日你们就会离开皇宫,被流放到建京一带,你家乡是那里的,本宫知道你素来有主意,胆子大,你要照顾好他,他……”   皇后越说越慢,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出口。   “娘娘不见一见殿下?他一直很担心您。”福儿没忍住道。   皇后收回手,道:“就不了。”   “可……”   “你去吧。你是本宫的儿媳,该给的聘礼本宫会给你,那有一个箱子,你带回去。”   看得出皇后不愿再多说,福儿只能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   伴随着她而去的,还有个捧着个小箱子的宫女。   ……   次日,一辆马车驶出皇宫。   福儿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可都没有看到想看的人,直到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宫门上的城门楼上。   “殿下,殿下你快看。”   卫傅其实知道她在看什么,不过他并没有阻止,只是佯装不知地埋怨她不注意肚子。   此时她如此激动,让他去看什么不言而喻,他反而情怯。   最终,他还是被福儿拉出了车窗,往那处看去。   风好大,吹得人眼睛都迷了。   城门楼上,一直冷静漠然的皇后,终于忍不住了。   她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步,扶住城墙,往那里看着,一直看到眼睛花了,那辆马车消失在眼前。   一袭披风从后面裹住了她。   “天冷,不要站在这里太久了。”   皇后默默地站着。   “他有了妻,有子还在腹中,过几个月就能诞下。这一路上,有那女子的家人照拂,难道你还不能安心?”   提到安心这两个字,皇后终于忍不住了。   “我怎么安心?怎能安心!卫臻,你到底看上我哪儿了?看中我哪儿了?你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他紧紧地抱住她,任她歇斯底里地叫骂厮打。   直到她精疲力尽,他抱起被披风裹紧的她,缓缓步下城楼。   三日后,宫里传出废后薨逝的消息。   五日后,新帝下旨立镇国公黎家嫡三女为后,不日举行封后大典。   黎家哪有什么嫡三女,镇国公夫人已是临近花甲之年,就算想生也生不出。   不过陛下说有那就是有。   其实京里很多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由于新帝自登基以来,手段雷厉风行,许多人家都处于战战兢兢中,也没人敢说什么。   而此时,被流放的一群人早已离开了京城,踏上了前往遥远北方的漫漫之路。 第46章   越往北走越冷,等出了长城,入目之间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雪下得很零碎,但关外的风,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一般。   这种天还要带着一群拖油瓶赶路,因此一路上兵丁侍卫们免不了会心生抱怨。   于关外的兵丁来说,他们若是骑马,跑快点顶多十几天就到了。于跟来的侍卫来说,押送根本用不上他们,他们来不过起个监督作用,但这一趟还是要走。   唯一值得庆幸的,这次被流放的人不是徒步,上面给备了几辆马车。虽然马车不多,但一辆车里尽可能多塞一些人,一来暖和,二来走得也快。   这其中只有一辆马车里,只坐了两个人,不过至今没有人异议,都知道这里头的两位情况特殊。至于其他人,管你之前是娘娘还是皇子、公主,通通塞进一个马车里。   福儿要再一次感激给他们准备这辆马车的人,哪怕路赶得这么急,她坐在车里都没怎么感觉到颠簸。也是她爷怕颠着她,给她买了几床厚厚的褥子垫在下面,自然颠不着。   车窗都用厚厚的绒布钉了起来,不图好看,只图不进风,车厢的后半部分铺了褥子,平时坐卧都在上头,前半部分则放了张小几子以及炭盆风炉水壶之类的,平时在炉子上烧点水,热点馒头干粮,都行。   临行之前,王大柱给孙女孙女婿做了充足的准备。   尤其是吃食,捡能放的容易热的买了一堆。熟牛肉买了一袋子,馒头包子饼子买了几袋子,还有鸡蛋、盐巴、糖等等,甚至辽东一带常吃的油茶面,他都提前借客栈的灶台炒了一口袋。   当然这些不是一气儿办成的,是沿路边走边办。逢经过县镇,王大柱便骑着马去采买,反正他既不属于兵丁也不属于侍卫,没人管他,等买完了东西,再骑着马赶上来就是。   福儿把小砂锅放在风炉上,加了几碗水进去。等水开后,打开油茶面的口袋,放入几把干炒面。   边往里放,边用勺子搅,很快炒面就变成了浅褐色的糊糊状。   卫傅喜欢吃甜的,就单独给他盛一碗,放糖搅匀。福儿和爷爷姐夫喜欢吃咸口的,就放了盐,出锅之前再放几滴油。   这种加了猪油或是牛油炒的油茶面,吃时用滚水冲泡开,不管是甜口还是咸口的都好吃。大冬天来上一碗,浑身从上到下都是暖的。   反正福儿是百吃不厌,再烤上几个包子,配上这油茶面,简直是神仙都不换。   吃到碗底儿时,福儿用汤匙把碗底刮了又刮,送进嘴里。   抬起头,见卫傅吃得也香甜,脸颊上还蹭了一道油茶面,已经有些干了。   这东西养人,就这么吃了几天,卫傅肉眼可见的胖了。脸颊圆润了,气色也好了起来,感觉油红似白的。   福儿见他吃得香,一时又有些馋了,凑到他身旁。   见她白嫩红润的脸蛋上,一朵笑容绽放在其上,明明就是一张脸,偏偏被她笑出一种嘴馋的意味。   卫傅舀起一勺糊糊,喂过去。   福儿当即张口,吃进去。   吃完,她感叹了一下:“也好吃,但是没咸口好吃。”   卫傅顿时不给她吃了,下一勺喂进自己嘴里。   福儿往后靠了靠,靠进松软的靠枕里,摸了摸肚子,觉得就算馋也不能再吃了,都吃撑了。   她缓过这股劲儿,坐了起来,冲着车外吼了一声:“爷,都叫了你几声,还不进来吃饭。”   过了会儿,车未停,一个老汉从车外钻进车里。   他头上戴着鼠皮帽子,穿着一件蓝色的大棉袄,胡子上沾了些细碎的雪花,浑身都冒着寒气。   福儿一边给他盛油茶面,一边把炭盆架子上的烤包子捡了出来。   “爷,外面那么冷,不如你就进车来,这车里又不是没空地。”   “我进来做甚?窝在车里浑身不得劲,不如在外头骑马。”   最主要是王大柱舍不得自己的旱烟杆,他没别的癖好,就好一口酒,然后就是他的旱烟。家里的地总会分出几分来,专门种了烟叶,小心侍候一年到头,收了烟叶自己晒自己炮制,攒着可以抽一整年。   可福儿有身子,他在车里烟雾缭绕自然不合适,不如就在外头。   福儿又把酱牛肉摸了一坨出来切,她这车里还有块小木板专门拿来当案板,平时拿来切肉切点菜什么的都合适。   把牛肉切得极薄,摆在盘子里,再把酒囊拿出来,倒一碗酒。   王大柱就着牛肉,一边喝酒一边吃油茶面,呼噜呼呼一碗油茶面下肚,才慢条斯理地喝起酒来。   卫傅很识趣地去了老头对面,不用福儿给他斟,他自己倒了半碗烧刀子。   第一次喝烧刀子时,把卫傅这种长这么大就喝过宫廷佳酿的龙子凤孙,呛得半天都转不过来劲儿。   可王大柱嫌弃他,开始嫌弃他连累自己孙女,后来嫌弃他脸白,还不能喝酒。在关外汉子们眼里,男人不能骑马,不能喝酒,就不算男人。   卫傅倒会骑马,可当下他作为被流放的犯人,是不能给他马的,那就只有从喝酒上讨好老人家了。   于是每逢王大柱喝酒时,他都会给自己斟一些,陪着老头儿喝。从一开始极难以下肚,到现在也能面不改色喝上两碗。   因此王大柱现在也愿意给他几分笑脸了。   一碗酒喝罢,王大柱就停了。   他喝酒是有估量的,什么时候能喝什么时候不能喝,该喝多少,他心里都有数。   “我去换你姐夫。”   不多时,又换做刘长山卷着一阵寒风进来。   福儿忙给他盛了一碗油茶面。   “姐夫,先喝点暖暖。”   半碗下肚,刘长山总算活泛了,端着酒碗对卫傅虚敬了一个,而后先喝了一口。   是的,卫傅不光陪王大柱喝,还陪姐夫喝,酒量就是这么练起来的。   “这天真是越冷越邪乎了,千万莫下大雪,不然年前可赶不回去了。”   总的来说,这些关外兵都希望能在年前赶回家,所以赶路才会这么急。   感叹完天气,刘长山又说起另几辆车上的人。   他是个善于言谈的人,像福儿和卫傅对外面的一些事情,都是通过他知道的。   “那几个女人又打起来了。之前我记得刚送回京时,一个个怯生生的,就算板着脸,总还有个人形儿。现在连人形儿都没了,一点小事就能吵起来打起来,可比咱们墩里的泼妇还要厉害。”   这次被流放的,除了几个皇子及他们各自母妃外,还有两个公主和她们各自的母妃,另还有几个以前废帝还在时,较为得宠的嫔妃。   至于那些不得宠的,据刘长山听说来的,都配给了一些底层的将士为妻为妾。这算是下场比较好的,下场不好的就在这了。   大抵人所处的环境越恶劣,越容易显露本性,活着都艰难,自然顾不得什么体面尊荣了。   为了赶路,押送队伍走得很急,外面不说停,是不让停的,哪怕车里的人要方便也给我憋着。平时的吃食自是不用说,都是扔几块干粮进去,饿不死就行了。   几天下来,经常会在路上走着走着,车厢里的人就打起来了。   尖叫声哭泣声混做一团,开始还有人管,会在外面呵斥几声,后来就不管了,任她们打。   福儿听说了,也只剩叹息。   像这种事根本管不了,他们能管的也都管了,本来这些人上路之前是没有棉衣的,还是她和卫傅看不过去,请她爷帮忙一人给买了件袄子,一辆车给塞了床棉被子,也免得冻死在半路上了。   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至于这些人为何打架?可能为了一块馒头,也可能是因为你多盖了被子害我受了冻?   主要还是心里都有怨愤,没尘埃落定时,担忧性命不保,等尘埃落定了,却发现活着不比死了好受。   据福儿所知,甄家李家张家陈家,都倒了大霉,虽不至于被抄家灭族,但自身难保,自然管不了女儿。   另还有几个嫔妃的家里,是有能力管,却没人出面管,都怕被连累,连女儿都不认了。   当时送进宫时,是千好万好,为了父兄谋前程,如今出了事,父兄就不再是父兄了。   所以忍饥受冻,前途未卜,心中还夹杂着怨愤,可不是一点就着?   “那里面有个姓陈的贵人,勾搭上了张牛儿,我瞧着两人打得火热,说不定等到了地方,人就领家里了,不过张牛儿的婆娘是个厉害的,那个陈贵人不太长眼。”刘长山咂了口酒又道。 第47章   辽边这地方和关外不一样,又分辽东、辽西、辽北三片地方。   因地处东北,族群混杂,又处于边疆之地,往东有朝国,往北有俄人,往西北有草原各族,所以此地并非以地方官府为主管,而是采用了军管。   在各州府上又设将军一职,诸如建京将军,就是管辖辽东辽西这一片的,其不光管着地方民政还管地方军务。   将军之下设副都统、协领及守备,守备官一般由千总、把总担任,驻扎在下命州县,防御官以下各墩堡又有总旗小旗。   张牛儿是个总旗,算是刘长山的顶头上级,分管王河墩领下军务。   说是分管军务,其实现在很多地方屯军早就荒废了。   当年燕人入主中原,一路从北打到南,曾与前朝边军在辽东一带对持多年。前朝采用的屯兵制,闲时屯田供己,战时应战出征。此法好就好在养兵无需花费朝廷军饷,便能自给自足。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端的,这里且不细说。   燕人夺取江山后,大量的兵卒无法安置,明知屯兵制有弊端,为了解朝廷燃眉之急,依旧在很多地方选用了此种办法。   辽边就是其一。   所以当地有很多县镇,都是围绕着前朝遗留下来的防御墩堡而设。   说是军事墩堡,其实就是个有城墙的小土城,大小有数里数十里不等。视墩堡大小,其中有总旗或者小旗,领着十几或者几十个兵丁驻扎当地。   操练一年到头没几次,平时都是跟普通百姓一样种田为生。   所以张牛儿看似是个官,其实用辽边的话就是个尿罐。   当然大小是个官,总是要比普通百姓过得富裕点。可陈贵人那是什么人?不管怎样以前也是个娘娘,现在却为了谋生,攀上一个头大如斗五短身材的小军官。   所以刘长山才会如此感叹。   而这事不是首例,这一路上饥寒交迫,只要想活的,由不得不想办法。   有子女的妃嫔总要顾着些体面,没子女的妃嫔,据说少有被流放的女子能活着走到当地,即使到了流放之地,也都是找个当地人嫁了作为依靠,不然在那地方根本活不下去。   反正早晚都是要找人依靠,紧早不紧晚,于是就有那没生养的嫔妃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开始是有人利用女子娇柔,寻那些兵丁要点吃食或者热水什么的,不过刘长山都说陈贵人和张牛儿打得火热,可能要领回家了,自然不是要点吃食那么简单。   刘长山下去时,带了碗油面茶下去。   用水囊装着,不怕洒,还能放进怀里保暖,不过他不是给自己带的,而是给这次队伍领头马千总带的。   这马千总乃靖安堡守备官,当初召集兵力去往承德,靖安堡属下兵力就是由他带队的。本来像刘长山这样的小兵,是凑不到人家面前的,这不借着妹妹妹夫身份特殊的关系,刘长山就跟对方搭上了。   乡下汉子哪会逢迎人,就是逢着饭点儿捎带点酒水吃食什么的。   路上赶路赶得急,饿了都是在马上解决,不分普通士兵或是军官。福儿所在的马车是唯一的例外,上面还有炭火炉子。她会做,又爱吃,这般环境下有限的吃食,都能被她弄得有滋有味。   这顿油茶面配包子牛肉,下顿鸡蛋饼配蛋花汤,总是热食,在外面被寒风吹着,吃点热东西,怎么着也比啃冷干粮强。   马千总看见刘长山骑着马朝自己跑来,当即举起手道:“停一会儿,该方便的方便,该填饱肚子的填饱肚子。”   队伍停了下来,在路边暂时落脚。   有些急着想方便的下了马便钻进树林子里,有的在捣鼓着升火,想烧些热水喝,也有的当即掏出干粮,吃了起来。   马千总让随从去寻了个碗来,刘长山从怀中掏出水囊,打开来倒进碗里。   油茶面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惹得旁边的兵卒不免张望。   刘长山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笑眯眯地递给马千总:“还有包子,肉馅的,热乎乎的,您也别嫌弃,随便吃上一口。”   不光包子,剩下的牛肉福儿都给装上了。   马千总也不客气,喝了一口油茶面,当即从心窝里暖了起来,比为了取暖喝烧酒舒服多了。   “这可不随便,你们这伙食可不差。”   大燕虽不禁止吃牛肉,但只能吃牦牛肉,耕牛是一概不许吃的,所以牛肉可不便宜。   “这不是我那妹子肚里有娃,我那妹夫以前也没吃过苦,这赶路辛苦,再怎么着也不能亏着人。”   刘长山说得含蓄,实则谁不知是上面打过招呼的,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流放归流放,人家也是他们这群人惹不起的。   只管好生生的把人送到地方就行,自然没人给自己找不自在。   “行吧,替我谢谢你那妹子了,手艺是真不错。”   马千总故意没提‘妹夫’,只提了妹子,都明白怎么回事就行。   刘长山笑呵呵地走开了,也没走远在一旁帮着马千总手下的一个把总升火烧水。   马千总吃饱喝足后,状似随意地走了开,刘长山见他去的方向正是后头那几辆马车的方向。   ……   “谢谢大人,若不是大人怜悯,我这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真怕活不下去了。”丽嫔半垂着头,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马千总瞧着她嫩白的脸蛋,心中一片火热。   队伍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群女人是麻烦,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但有些麻烦大,有些麻烦小,有些麻烦对他来说,也不算麻烦,他就只能挑了那不会给自己造成麻烦的。   例如眼前这个女人。   当然最保险的还属那些没有生养过的嫔妃。那几个女人就算到了流放之地,也是被瓜分的下场,有些可能等不到地方,就被瓜分完了。   但谁都能沾染的,马千总也瞧不上。   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个生了个小公主的女人还不错,公主现在被废了,不当什么事,上面也没人关注。   等到了地方,他跟上面打声招呼,人就能领回去,不像那几个生了皇子的妃子,那可不是他能招惹的。   马千总的目光在丽嫔脸上巡睃了一番,又挪向马车角落一个女人身上,眼中闪过一抹遗憾之色,收了回来。   “行了,快进去吧。”   他挥了挥手,人离开了。   下一刻,丽嫔从车外钻了进来,钻进被子里,等手脚都暖和了,她才把包子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把永平公主拉起来,掰了给女儿吃。   “快吃,还是热的,趁热吃。”   不大一个车厢里,蜷缩着七八个人,个个都蓬头垢面,穿着蓝布袄子,只能从白皙细嫩的皮肤,才能看出以前这些女人也养尊处优。   永平公主人小,才八岁,冷干粮吃不进去,全靠丽嫔搭上马千总后,时不时讨点吃的喝的。   肉包子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散开来,闻到的人都不禁咽了咽口涎。   “不知羞耻,也不怕教坏小公主。”   永平在娘怀里僵了一下,丽嫔感觉到后,当即反唇相讥:“我是不要脸,我不像有的人,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还抢个孩子的吃的。圣上要是早知道把永安给你是这样,掐死她也不会给你养。”   永安公主排行为五,比永平公主大四岁,今年才十二。   她母妃早逝,正好成嫔见自己一直没怀上龙嗣,就想养个公主做依靠,便趁着自己正得宠之际,把永安公主要了过来。   可终究不是自己生的。   再加上这次流放名单里,有生养的嫔妃和没生养的是两种不同的处置法。没生养的嫔妃配给了底层将士为妻妾,但那也比被流放到苦寒之地好,所以一路上成嫔就怨恨上永安公主了。   埋怨她拖累了自己,害了自己,平时兵卒发干粮时,她还仗着自己是永安的母妃,抢永安的干粮。   永安才十二岁,本就身子骨不好,这一路上又忍饥受冻,吃的还被人抢。平时也就靠其他人的可怜,分她几口吃的,这会儿正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不过谁能顾上谁呢?给人一口,自己就少吃一口,天气如此寒冷,指不定就因为少吃这一口,没救了人反而害了自己。   “那我也比你好,陛下才死了多久,你就为一口吃的,攀上一个能当你爹的军官,你也不嫌脏臭!”   丽嫔要是嫌脏臭,也不会去做这事了。   她知道怎么才能攻击到成嫔,就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当着成嫔的面,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往女儿嘴里塞。   “你个贱人!”   “包子真香,肉馅的!”   永平扯了扯娘,小声道:“娘,给永安姐姐一口吃吧,我吃饱了,可是她……”   丽嫔顾不得跟成嫔对骂了,用手指戳了戳女儿额头。   “娘弄点吃的容易?你还要拿去周济其他人!”   “可是以前永安姐姐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给我……”   丽嫔见女儿小脸糊得脏兮兮的,下巴尖得让自己心惊胆战,再瞅瞅那边躺在被子里死活不知的永安公主。   “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她从怀里翻出个包子,起了身,掀开永安身上的被子,把包子塞进她手里。   “起来吃包子。”   瘦小的永安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丽娘娘,我不要,你留给永平,我不饿。”   “快吃,我在这看着你吃,免得又被那有些人抢了。”   丽嫔边说,边坐到她身旁,用被子将自己的腿盖住。   “你个傻丫头,要是饿死了,你亲娘在地下不知道该多心疼。好好活着,千万别死了。人啊,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没死,总还能有点希望。”   “我是不要脸,可我是为了让我们娘俩能活着。可惜你不是我亲生的,丽娘娘也顾不住你,能给你一口,你就吃一口,给不了了,你也别怪丽娘娘。”   永安嘴里含着包子,眼泪流了出来。   “丽娘娘,我怎么会怪你,若不是你和永安时不时给我点吃的,我……”   成嫔突然骂道:“嚎什么丧,你母妃死了,你嚎……”   永安被吓得当即住了声。   丽嫔可不吃她这一壶,刚好吃饱了有力气,当即站起来扑了过去。   “你爹死了,你在这嚎?冲个孩子你使什么威风?我看你还是吃饱了……”   两人打得如火如荼,一旁被波及的人纷纷皱眉,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往一旁挪一挪。   最里面坐着甄贵妃。   与以前的她相比,现在的她憔悴了太多,但难掩天香国色。   她怀里抱着个东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之前还一直是板着脸,也不知事成嫔丽嫔打起来,波及到她还是怎么,她蹙起了眉。   “都消停消停。”   到底余威还在,更何况成嫔以前是靠巴结贵妃才能得宠,两人当即停了战。   甄贵妃突然起身,将怀里的六皇子,放在旁边一个嫔妃的怀里。   “帮我看着些六皇子。”   那嫔妃错愕,忙点了点头。   甄贵妃下了车。   车里悄悄议论了开。   “她下车干什么?”   “六皇子发热烧了两天了。”   “那她是?”   车里几人对望一眼,都没敢说出心里的猜测。   .   刘长山走后,福儿和卫傅也就‘陈贵人的事’,说了几句。   可说什么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现在废帝已经死了,这些嫔妃都算未亡人,她们都想求活,谁能评判谁什么。   福儿吃饱就困了,靠在卫傅怀里昏昏欲睡。   “你这几天吃饱了就睡,吃得也多,会不会有什么事?”没当过爹的人有些忧心忡忡。   “应该没什么事吧,我听我爷和姐夫说,当年我奶怀我爹他们,还有我姐怀孩子时,都是能吃能睡。”   可福儿吃得不是普通的多,反正食量让卫傅心惊。   她以前就吃的多,现在食量看似每顿没增加,但她一天要吃五六顿,顿顿都吃不少,容不得卫傅不担心。   “要是能找个大夫来看看就好了。”   “找什么大夫,我挺好的,也没感觉哪儿不舒坦。”福儿拉着他的手指,闲闲地打了个哈欠,继续昏昏欲睡。   中间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听见她爷在说话,当即醒了来。   “怎么了?”   “外面来了个女人,说找你有事。”   “哪个女人,谁找我有事?”   “是甄贵妃。”卫傅道,“你睡你的,我下去看看。”   “算了,还是我下去看看,人家不是找我吗?”   福儿很快就下了车,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   棉花袄子外头,还裹了层裘皮的大氅。这是卫傅以前当太子时的东西,临走时,她夹带了一件。   甄贵妃见她气色红润,一看就知道平时吃得好睡得好,眼中闪过一抹光。   “你……找我有事?”福儿有些犹豫道。   犹记得当初她在宫里碰见贵妃鸾驾,都是远远地就跪下来,低着头。还记得当初进东宫之前,贵妃叫她上前去,她心悸于贵妃的美貌和奢侈。   此时眼前的女人,穿了件最普通不过的蓝布袄子,憔悴消瘦了太多,但还是美丽的。   “我想请你帮我。”   呃?   “崇儿发热,烧了两日,需要一些能退烧的药。我们的衣裳不够保暖,吃食也不够,所以还想要一些热的吃食。不是一顿,而是希望你每天都能给我们提供一些。”   她长得不像冤大头吧?   怎么这人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大抵看出福儿的诧异,甄贵妃又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突兀,但我会拿东西来换。”   “拿什么换?”福儿下意识道。   “我不想死,我还想养大崇儿。一个不想死,想活着,有美貌,还算有点聪明的女人,能不能换得你的雪中送炭?”   甄贵妃眼中绽放着一种奇异的光,这让此刻的她,显得尤其美。   是一种惊人的美丽。   当初在宫里时,福儿一直觉得贵妃美则美,不如皇后娘娘,可这一刻她迟疑了。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很难。但这个女人会牢牢记住你的雪中送炭之恩,以后若有能力,一定几倍偿还。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何不去求那些男人?”   甄贵妃笑了笑道:“其实我也想过,但我觉得他们不值,我还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第48章   在出来之前,打死福儿,她都不敢想象贵妃竟能说出这种话。   我还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她打算怎么卖自己?   她没有深想,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似乎看出福儿的犹豫,甄贵妃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又道:“我甄芩要么不攀附,要攀附就捡最好的攀附,若是我在这些男人里头挑一个,恐怕你也瞧不起我,更不会帮我,毕竟能得到的报酬太低。”   还别说,真是!   且不提帮不帮,如果甄贵妃真像陈贵人那样,福儿肯定会跌掉眼睛,自此贵妃的形象在她心中全毁。   “你和太子以后大概要一直在建京生活,等到了地方,不管我寻了谁做依靠,都不会让你们折本。若是你们计较之前我与皇后作对的事情——”   贵妃顿了下,“你可以告诉太子,进宫非我所想,争宠非我所愿,我不过是想活着罢了,而宫里容不下一个貌美但无宠的女子。且,若非有人支持,我又怎敢跟娘娘一较长短,我不过是见人眼色办事……”   “其实娘娘看似冰冷,却是个好人,她有很多次能置我于死地,都没有下手。”说到这里,贵妃面上露出一份难言的苦涩。   其实哪用福儿转达,她不用想就知道车厢里的卫傅定然能听见。   贵妃真是一个聪明人,至少她之前的说辞说服了她,而这一番说辞很可能也会说服卫傅。   福儿回到车厢里,果然卫傅不光听见了贵妃的话,还面露若有所思之态。   “你看这事?”   其实这事福儿完全可以做主的,只是她必须要考虑到卫傅的想法,毕竟还在不久之前,中宫一脉和贵妃一脉还是对头。   “到底是一条人命,更何况六皇弟是无辜的,”顿了下,他似有些纠结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妇人之仁?毕竟她跟母妃是对头。”   福儿拉着他的手道:“又怎么会?其实她说的没错,若非背后有人支持,她不敢和娘娘一较长短,她非因,那个人才是因。而从我这来看,我看的出她很想活,在努力地活,如果被我碰上的话,我很大可能是会帮她的。”   也就是说如果不考虑卫傅的想法,福儿是会帮她的。   毕竟这世上对女子太过苛刻,所有人都不容易,而且帮对方的这些东西,其实对他们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甄贵妃还在外面等着,既然打算帮人,就没必要耽误。   福儿起身翻找棉衣,卫傅不让她动,最后是她动嘴指挥,他从一大摞衣裳里翻出了两身她的棉衣。   一个女人,一个幼童,身量都不高,福儿的衣裳完全够了。   福儿又让他翻出两双毛皮靴子,这是之前她爷在路上现买的,除了四人脚上各一双,拢共就还剩三双了。   “人打脚上冷,既然帮人,就别吝啬了。”   两身衣裳加两双靴子,福儿又拿出一个小箱子来,从里面摸出一包退热散。这种退热散是太医给每个宫里的必备之物,用来应急退热。   之前他们被关进东宫,汪椿害怕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给送了一些诸如此类的应急药。这趟临行之前,福儿又把东宫的一些药都夹带了出来,装了满满一箱子,毕竟这些东西外面可买不着。   又翻出一个暂时不用的水囊,福儿把药用滚水冲了,灌入水囊中。   这期间,炭盆上的包子已经烤好了,卫傅把包子捡起来,用一块布包着,福儿拿着这些东西,下了车。   她把东西交到甄贵妃手里。   此时甄贵妃已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寒风吹得她嘴唇发白,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坚持着,期间她几次想离开,之前福儿并没有当场答应她,她以为对方不打算帮她,才会没下车。   抱着沉甸甸的东西,听福儿说那水囊里泡着退热散,让她赶紧拿回去让六皇子喝下去。   甄贵妃握紧手中之物,抿着嘴道:“谢谢,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   谁都没想到贵妃在离开一会儿后,回来竟抱了这么多东西。   甄贵妃将六皇子从那妃嫔的怀里接过来,拿出一个包子给她,算是酬谢。   她把六皇子叫醒,让他喝药。   可能喝了些热水,六皇子终于有点精神了,又闻到了包子香,便说要吃东西。   甄贵妃一点点把包子掰了喂给他,吃一点,喝一点水,六皇子竟把一个男人拳头大的包子吃完了。   “母妃,我舒服多了,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   贵妃摸了摸儿子额头,没给他换上棉衣,只把毛皮靴子给他穿上了,又把棉衣垫在他身后给他枕着,才开始换衣裳穿鞋吃包子。   车厢里,目光闪烁。   都好奇这些东西贵妃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又在外面做了什么。   可没人敢问,又或者都在等别人问,直到过了会儿,有人从外面给贵妃送了一大碗油茶面。   送东西的人她们都知道,虽不认识,但知道是那个叫福儿宫女的姐夫。   谁能想到当初不起眼的小宫女,竟还有这一层关系?这层关系看似不显,关键时能救命。   这些妃嫔并不是个个都是明眼人,她们猜太子流放被优待,可能是黎家那边打过招呼,但更多却是那宫女姐夫的关系。   她们以为刘长山是管事的军官,因为总看着他出没于那个马千总身边。   如果说包子还能忍,这么一大碗油茶面所散发的香气,真是格外让人忍不了。   哪怕是丽嫔,刚吃过肉包子,也不禁口涎泛滥。   更不用说其他人了,都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碗碗,如饥似渴地看着。能克制住不上去抢,是还顾忌体面,也是贵妃残存的威严,让她们不敢上前冒犯。   甄贵妃看了看这些眼睛,和眼前这些消瘦的女人们。   犹豫了一下道:“给我找个碗来。”   忙有人从角落里摸出了个破碗。碗并不干净,对方怕不干净被贵妃嫌弃,还用衣袖擦了擦。   贵妃确实嫌弃了一下,但她很快就从那一碗油茶面里,倒了满满一碗来。碗里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跟倒出来的相等。   之后,贵妃把碗递给了其中一人:“你们分了吧。”   她则端着剩下的,把六皇子又抱起来,让他吃了一些,等六皇子吃完,她则把剩下的吃了。   那个破碗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一人只喝一口,传给下一个人,传了两圈,终于把满满一碗油茶面喝干净了。   可能有人喝得多点,有的人少点,但此时没人计较这个,都沉浸在这无上美味中。   有人呜呜哭了起来。   “我以前都嫌宫里的御膳不好吃,总是吃几口,剩下都赏人了。现在才发现不是不好吃,是我不惜福,多饿几天,什么都是好吃的。”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不禁回忆到以前,都是面露感伤之色。   有人借着机会问道:“娘娘,这些东西都是你怎么得来的?”   之前都猜贵妃是不是学了丽嫔,现在看来并不是,应该是跟那个福儿的宫女有关。   听闻这话,贵妃心想如果照实说,会不会给福儿造成困扰,因此而迁怒她。若是换做以前,贵妃绝不会去想这些事,可现在却不得不多想。   “这是我拿东西跟人换的。”   听到是要拿‘东西’换,其他人都面露失望之色。   她们以为是金银之物。要知道经过几次迁徙被关,她们身上好不容易偷藏下的一两样东西,早就耗尽了,自然没东西跟人换了。   另一边,福儿搅着锅子,道:“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倒不是因为一碗油茶面纠结,而是甄贵妃走后,她想到生病的六皇子,就没忍住又煮了一锅油茶面。   明明东西已经给出了,这点多余的算什么?   只能归咎心软。   卫傅摸了摸她脑袋,道:“你不是心软,你是善良。”明明表面一副财迷样,总是计较自己的银子有没有少,帮起人来却尽心尽力。   “其实你也很善良,像你就没有计较她和娘娘的旧怨。我爷曾说过一句话很对,做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   “是啊,无愧于心。”他低声喃喃。   .   路程还在继续,天倒是更加冷了。   能明显感觉到越来越冷,但天上就是没下雪,这种紧迫感让赶路速度不禁又加快了些。   这几天,每天福儿会给贵妃母子二人送两顿饭,中晚各一顿。   都是他们吃什么,就给贵妃母子二人弄什么,量的话,就是比照二人饭量要多一点。   贵妃每次拿到热汤热饭时,都会分一部分出来,靠着分出来的这些热汤热干粮,再配着每日发下的冷干粮,这个车厢里的人倒也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争吵叫骂厮打渐渐绝迹,偶尔几个女人还会坐在一起说些闲话。   这个车厢的变化,自然被另外三辆车里人看在眼里,其实早在刘长山按时按点给那边送吃的,就被人发现了。   根由自是不难猜,都猜到了福儿和卫傅身上。   可谁有那个脸去求人帮忙?即使求了,人会不会帮还是未知。   三皇子一直沉默阴郁,李德妃不敢跟儿子说话,张贤妃倒悄悄怂恿了四皇子,让他去求求太子,可惜四皇子并没有答应。   五皇子因在养蜂夹道时闹腾,伤了腿,至今没好,更不用说。   而另一头,福儿早就通过姐夫知道,贵妃把送过去的食物分给她人的事,她没动任何声色,悄悄地增加了每次给贵妃送的吃食。   同时,见天越来越冷,她又开始煮热汤,让姐夫把热汤,送到包括贵妃所在的所有车里。   热汤每天送两次,就是一个鸡蛋打成花,加上一点盐和油,不拘煮多少,反正锅有多大就放多少水。   可由于炉子不大,锅的容量也有限,她若想供给几辆车上的热汤和热水,只能一锅又一锅的做。   卫傅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活儿都抢过去干。   如今,他已从升个火还要手忙脚乱,到现在能很快速把炉子点燃,加炭、洗锅、加水、打蛋花。   光打蛋花这一件事,福儿教了他好几次,这期间这些零碎小事倒也给两人增添了许多乐趣。   就靠着这些热汤,所有人又熬过了一月,终于在年前赶到了建京。 第49章   按律,流人在被押往流放之地期间,每经过一个州府,都需当地官府在通行文书上盖印,以此来防止押送官差未尽职责或是调换犯人。   这种钤印还有一个作用,仅看文书就能分辨犯人途径了什么地方,又走了多少里,可被徒够了数量。   由于这批人是直接发配到尚阳堡的,便省去了途径州县盖印之举,但到了建京后需交由建京刑部核人,再由刑部发往发配之地。   至此,马千总一行人及宫里派来的那十几个侍卫,算是功成身退,剩下的事就与他们无关了。   马千总前脚把人交了,后脚去找了刑部相熟之人。   只是暗示一番,对方便心知肚明,却又与他说要等等。   马千总明白这等等的意思,这是建京这边的老惯例,每逢有犯官女眷流放至此处,若无夫家或丈夫者,都会在此地停留些日子。   若碰到那怜香惜玉者,愿意走门路花银子领回家,其实也不是不能。毕竟建京这种地方,说是陪都,但由于地处偏远,关外的女人哪有关内女人白嫩,都是同僚,想收拢一两个回家做妾,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这个等,就是等有没有其他高官贵人前来挑人,以免提前让别人把人挑走了,他们交不了差。   当初马千总寻思有些女人招惹不得,就是知道即使当时招惹了,来到地方还不知能不能落入他手中。若再让其落在位高权重的人手里,日后未必不会报复他,何必惹这种麻烦事。   见对方说让他等,他也没说不愿,只是塞了张银票过去。   对方不看数额,当即改了口,说让他再等几日,只走个过场,到时保准让他能把人领回去。   马千总这才露出满意的笑,走了。   .   这私下交易被流放的人并不知晓,他们被送到刑部后,就直接被关进了一个大院子里,福儿和卫傅也被关在此处。   半日后,王大柱和刘长山寻来了。   说让他们不要担心,说因为流放他们的诏令上并没写明至什么地方,只说流放至建京,但建京这么大,辖下五个府几十州县,在哪里落地都是可以的。   所以王大柱打算让二人落到靖安堡去。   之前他们就是在跑这事,出乎意料的顺利,准备的银子都没塞出去,对方说让他们等等,需要上官签了文书,再拿文书去办户籍。   这里要多说一句,所谓流放又叫徒刑,徒刑一般根据犯人所犯之罪,又分几种。   像徒五百里或一千里这种,属轻刑。   一般到了地方,在被当地官府收押记名后,官府就会在附近找个地方让你落脚,并让你自行谋生。除了每个月要去官府报备一次,证明你本人在当地,与常人无异。   若逢有大赦,还可免罪回归祖籍。   超过三千里,便属重刑了,而像被流放到尚阳堡或宁古塔这种地方,更是重中之重,遇赦不赦,有去无回。   卫傅和福儿这个流放令,从距离来说属重刑,但其上既没有写明发配地,又没有让其服苦役,又属于轻刑。   福儿因之前有皇后的那一番话,再加上爷爷和姐夫都说只用等几天把户籍办下来,就能走了,她心里也不慌,就跟卫傅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下来。   住的这几天里,每天那些宫妃都会被带走,又被送回来。   开始福儿不知道是什么事,直到丽嫔来向她告别,她才知道缘由。   “谢谢你送的棉衣和那些汤,若不是这些,恐怕永平不一定能熬到这里,等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回报你。”   她又对卫傅说:“就不让永平来见您了,她人小我怕她受不住,您保重。”   这声‘保重’说得感慨万千,哪怕心大如福儿,也不禁有些戚戚然。   ……   从这天起,陆续有宫妃离开。   有的人临走之前,会像丽嫔那样来跟福儿告个别,有的则是默默走了。   成嫔走时也来了。   “有机会我也会回报你。”   福儿从窗子往外看去,看到成嫔拉着永安公主,一边走一边数落着什么。   她并不知道曾经成嫔埋怨永安公主拖累了自己,甚至还因为受不住饿,抢过女儿干粮。可在这个女人得到能走的机会,不用去尚阳堡服苦役时,她还是选择把永安公主带走了。   福儿并不知永安公主不是成嫔亲生的,她也不知道成嫔为了能带上一个‘女儿’,付出了什么。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不一定都做的是好事,坏人也不一定都做的是坏事,人的好坏,其实很难分明。   ……   这座院子越来越空,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位有皇子的妃嫔。   且当初位份都不低,都是妃位。   甄贵妃是四妃里,第一个走的。   走的那天,她也来向福儿告了别。   她的面容又憔悴了些,显然她所谓的卖高价并不是那么容易。   想想也是,毕竟曾经是生了皇子的妃嫔,背后又有娘家。哪怕本人和娘家现在落了魄,但人没死绝,谁又知日后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不是有一定的分量的人物,哪怕看着这样的女人眼馋,也不一定敢动。   ……   甄贵妃走了,带着六皇子一起走了。   院子里越发显得空旷死寂。   打从进了这个院子,福儿就没见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出来过,倒是德妃几人出来过,却从不跟她说话。   这期间每天王大柱和刘长山都会给福儿他们送饭,他们每天也能从两人口中得知到办事的进程。   听说明天就能拿到户籍文书离开了,福儿和卫傅开始收拾东西。   这几天两人都很沉默,尤其卫傅,格外的沉默。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福儿和卫傅就准备好了,只等着爷爷和姐夫来接他们。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卫傅去开门,竟是李德妃。   与之前雍容华贵、天姿国色的李德妃相比,此时的她老了有十几岁,白皙的脸上起了很多干皮,脸颊似乎也被冻伤了,有些泛红。   “……他们打算在年前把我们发往尚阳堡,所以等会儿我们就要启程了。陈淑妃昨天走了,我们见她走时一个人,才知道她把五皇子扔在了这里。”   “……五皇子在养蜂夹道时伤了腿,一直也没人给他医治,好不容易好了点,又被流放出京……这一路上忍饥受冻,又没有药,那孩子的伤似乎更严重了,平时陈淑妃都把他捂在被子里,我们也不知到底怎样,只知情况不好,不过我们自身都难保,也管不了他。”   “等会儿我们都走了,就剩了他一个人。我想你们应该还有余力,看能不能救救他?”   福儿和卫傅面面相觑。   陈淑妃走了?   怎么走的?   “……其实我能理解陈淑妃怎么想的,大概实在熬不住了。这一路上本就难熬,我们这样的人当初不死,其实都是为了孩子,怕留了孩子一个人受苦……路上,她把干粮都省下来不吃,给孩子吃,可五皇子的伤太重了……”   “……像我们这样有皇子的嫔妃,是没人敢带走的,怕麻烦,甄贵妃能把六皇子带走,是因为六皇子还小,不像五皇子……”   福儿和卫傅跟着李德妃去了五皇子所在的屋子。   偌大一个通铺,只炕头蜷缩着一个人,身上盖满了破破烂烂的棉衣。   掀开那些破衣裳,里面可不是五皇子正躺在那。   与之前还像个小牛犊子的五皇子相比,此时的他瘦如干柴,脸上灰黄灰黄的,生了不少冻疮,嘴唇干枯起皮。   最可怕的不是他现在的模样,而是他腿上的伤。   上面裹着的布似乎是从衣裳上扯下来的布料,已经发黑发黄,上面还有些干涸发黑的血迹。这么冷的天,隐隐还能闻到一丝丝臭味,似乎是伤口烂掉所致。   福儿诧异道:“他怎么成这样了?”   这时外面有呼喝声,李德妃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等福儿和卫傅出去时,就见到几个官差来押送李德妃四人,双方根本来不及说话,四人就被押走了。   留下一个官差,身边陪着的王大柱和刘长山。   “你们也可以走了,这是你们的户籍,以后每一……三个月来一次衙门报备。”   卫傅上前接过文书。   王大柱和刘长山露出笑容,道:“走吧,赶紧回去,等赶回去了,正好过个年。”   福儿道:“等等。”   王大柱诧异道:“等什么?”   福儿对官差说:“那里面还有个人,要死不活的,他怎么办?”   官差诧异,跟着福儿进去看了一下。看完后,他说:“你们不用管,走你们的就是,自会有人来处理。”   听到‘处理’二字,福儿忍不住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这官差似乎有些不耐烦,也不知想到什么忍了下。   “他既然病了,那就不急着送往流放地,等他病好了再送过去。”   “可他现在都这样了,你们不找人给他看看伤?不看伤,人怎么能好?我看他进气没有出气多,再不治恐怕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被流放来的人,一年不知道要死多少,你们这一批在路上一个没死,也算走运了。”   福儿被噎得难受,可她也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冷漠。   反正流放来的,死了该倒霉,没死送去服苦役,去服苦役指不定也活不久,所以先死后死有什么区别,就更不会给一个流放来的人治病。   可那到底是条命。   福儿还记得那次击鞠,五皇子傻乎乎的,被她忽悠了一下,就去扇三皇子巴掌,还说她力气好大,缠着她问来问去。   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就是个孩子。   现在被亲娘抛弃了,指不定等他们走后被丢在这里,无人管无人问,一直到咽气。   “官爷,你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大夫来看看,我们可以出银子请大夫。”   似乎很诧异竟有人出银子给这么个人治病,这官差倒也沉下心来说话了。   “有人出银子请大夫,也能给他看看。但我多说一句,方才我看了看这人,他也就剩一口气,即使请了大夫来,也不一定能治好,即使侥幸救过来,他一个流放之人,也不会有人来照顾他,你们又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卫傅见福儿着急,想站出来说话,谁知没王大柱动作快。   “那你看我们能不能把人带出去找个医馆安置?花点银子让医馆的人照顾一二?”   官差摇头:“这可不行,这人放出去,谁知他会不会跑,若是跑了,我可担待不起。”   刘长山上前一步道:“你看他就剩一口气了,指不定人送到医馆就断气了。要不您看这样,你给往上报个病亡,我们把人带走。这年关上,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年,我们知道您也想回家……”   官差见刘长山穿着军服,知道这人也算是‘自己’人。   刘长山见其犹豫,当即识趣地从怀里掏出了两锭银子,塞了过去。   “不过是行个方便,他本来就快死了,我们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才十几岁,成了这样……要是让他死在这里,还要劳烦你们拉出去埋,不如我们带走给埋了……”   官差掂了掂手里银子,又看了看炕上要死不活的人,上前一步把人翻了翻,还对着脸颊轻打了两下。   见人没反应,他捏着银子道:“确实咽气了,那就报个病亡吧,你们帮我把人拉出去埋了。”   “行,我们这就办。”   .   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容易,四人也顾不得高兴,忙用衣裳把五皇子卷了,抬到外面的车上。   又把福儿和卫傅的东西都搬上车,四人赶着车离去。   先去医馆,把人抬进去,医馆的大夫只摇头,不愿收。   这马上年关了,弄个将死之人在医馆里,即使大夫见惯了生死,也不想寻这个晦气。   去了几个医馆都是如此。   没办法只能找一个医馆,让大夫把伤口给处理了,再开几副药把人带走,先拉回去再说。   至于能不能活,就看老天爷给不给命了。   等弄完这些,天色已经不早了,刘长山赶着车往靖安堡跑,而此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 第50章   此时位于靖安堡下黑山村的一座农家院里,王家所有人汇聚一堂。   老爷子昨儿就买了不少好菜,说今天要接孙女孙女婿回来,问他去哪儿接,他也不说,只说让后半晌把菜做了,晚上之前定能赶回来。   谁知菜热了又冷,冷了又拿去热,最后直接把灶点燃,锅里烧了热水,把菜放里头温着。   屋里挤着满满当当一屋人,都饿得饥肠辘辘。   尤其是孩子,最赖不住饿。苟春花见儿子多宝又嚷着要吃的,没忍住抱怨道:“这天都黑了,爹咋还没赶回来?宝儿都饿了。”   其实其他人都还好,毕竟中午吃过了,可二房听说大房这边老爷子买了一堆肉菜,就等着给孙女孙女婿接风,从昨儿就惦记上了,今天中午干脆就没做饭,把四个孩子都领了来。   如今大人都饿得饥肠辘辘,更不用说孩子。   苟春花下午借着给大嫂赵秀芬帮手时,就把大嫂做的菜看进眼里。   有大肉,有大肘子,老爷子还让婆婆杀了一只鸡,有鱼,有肉包子……苟春花想想就口水泛滥,恨不得让婆婆把好吃的都端上来,给她好好解解馋。   大房人都知道二房一家子秉性,懒得理她。   王多寿看着冲奶撒泼打滚的弟弟王多宝,他清楚要再不说话,奶经不起孙儿缠磨,定要开口说让宝儿先吃点。   让王多宝先吃,那能少得了他二叔王铁根?他二叔都带上了,自然少不了他二婶,到时他娘做给姐和姐夫接风的菜,定要被这一家子霍霍了,到时他姐回来吃什么?   也因此除了读书,做什么都懒洋洋的王多寿,说话了。   “二婶,宝儿闹腾得我头疼,你要不把他先领回去?等会爷他们回来了,再去人叫你们。”   一听说孙儿头疼,牛大花顿时顾不上小孙子了。   她是喜欢小孙子没错,也偏心小儿子没错,但家里早就分家多年,她和老头子是跟大房过的。   平时有老头子管着她,再加上王多寿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别看小孙子得宠,在王多寿面前也得靠边站。   “多寿啊,你是不是饿了?”   王多寿自然饿了,但他是大人,他能忍。   “奶,我不饿,还是再等等爷他们。奶你忘了爷走时怎么说的?让你和娘备好了饭菜,不能先吃,他和大姐夫一起去接姐?”   她当然记得,不过经过孙子这么一提醒,她也想起方才差点心软拿饭菜出来给孙子吃。老头子专门交代过的事,她一定得照做,不然回来肯定跟她没完。   见小孙子还在闹,牛大花从兜里掏出一把干豆子给他。   “宝儿你要是饿了,先吃点豆子垫垫,饭要等你爷回来才能吃。”   苟春花悄悄瞪了王多寿一眼,没敢当婆婆面瞪。   她捅了捅身边的丈夫,王铁根睨了她一眼,没理她。   苟春花心里有气,喝道:“大丫,去看看你爷回没回来。”   王大丫被她猛地这么一叫,吓了一大跳,忙站起来往外头去了。   二丫和三丫悄悄看了娘一眼,手拉手跟在大姐后面一起出去了。   刚按下葫芦,这边瓢也起来了。   王家大孙子王兴齐的媳妇牛蓉儿,跟牛大花咕哝起来。   “奶,毛丫这么小,哪经得起饿,要不我们先吃上?”   王兴齐早就去村头了,也没人管她,苟春花一看侄儿媳妇也唱起来,忙跟着敲边鼓。   “就是就是,大人能饿,小孩子能饿?”   就在牛大花差点被二人说动,有人跑了进来。   “回来了,回来了。”   只是不多会儿,就听见马蹄哒哒声在门外响起,一大家子忽地一下都涌了出去,正好看见王大柱和刘长山从马车上跳下来,车厢里也下来了两个人。   “三妞。”   赵秀芬嗷地一声,扑了过去。   福儿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因为这声三妞皱了脸。   赵秀芬抱着女儿,哭得又高兴又激动。   王铁栓在旁边也很激动,但他到底是个男人。   “闺女打小就不愿人叫她三妞,你还叫。快别哭了,都进去进去。”   王铁栓还真没说错,福儿真是打小就不愿人叫她三妞。   他们这地方给孩子取名就这样,什么大丫二丫大妞二妞的,她是家里第三个女孩,于是就被取名叫三妞。   小孩什么都不懂时,自然随便大人叫,等稍微懂事点,小福儿就不愿意了,因为村里的妞妞太多了,她就缠磨着爷给她换个好听的名儿。   王大柱抱着磨人的小孙女,道:“妞妞多好听啊,不叫妞妞叫什么?”   小福儿瞪着大眼睛道:“反正我不管,我不要叫三妞,爷给我取好听的!”   王大柱一个粗人,哪里懂娶什么好听的名字,最后是请教了隔壁村的秀才,那老秀才一听说是双生子,就取了多福多寿四个字。   小福儿觉得福儿比寿儿好听,于是她把多福抢走了,给弟弟留了个多寿。   不过她想要个好听名儿的愿望,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因为她小时候又能吃又吃得胖,最终反倒是胖福儿更广为人知。   “走,快进去。”   一群人围着福儿往里走,直到见福儿不走,去拉身后的高个男人,众人才知道漏了个人。   胖福儿都嫁人了,据说肚里都揣娃娃了!   王铁栓赵秀芬等人都在心里感叹,王多寿还专门瞅了眼姐姐的肚子,确实好像有点鼓。   “这是我男人卫傅。”   福儿大大方方地拉着卫傅道。   她本来想用夫君两个字,又怕家里人觉得她夹生,因为他们这就没有夫君一说,要么喊当家的,要么喊男人。   卫傅想张口叫人,可看到面前这么多张脸,真不知该叫什么。他半张着嘴,耳根已经红了,幸好天黑看不出来。   福儿正打算给他一一介绍,这时王大柱说话了。   “先进屋里去,外面冷,进去再说。”   一大家子又呼呼啦啦进去了。   乡下的房子都大,也不会像宫里那样,一间宫室里点很多烛台用以照亮,所以屋里显得有点暗。   还是王多寿不知从哪儿摸了两根蜡烛出来,点上,才亮堂起来。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牛大花似乎有点心疼蜡烛,瞅了孙子一眼,不过王多寿没理她。   接下来就是认人了。   这些人里,除了爹娘大哥二哥小弟奶和二叔,福儿还能照着记忆认出来,其他人就不认识了。   毕竟她离家太久,当年走时,二叔王铁根都还没成亲。   她娘给她指一个,她认一个,卫傅跟在后面叫一个。   等长辈们都认完,接下来是小辈儿了。   卫傅见几个还带着鼻涕的小娃子,冲他和福儿喊姐、姐夫,喊姑姑姑父,下意识摸了摸腰,可惜没摸到荷包,也没摸到玉佩。   福儿知道他在摸什么。   宫里人都讲究规矩,小辈头次见长辈,都是要给见面礼的。若卫傅现在手边有扇坠或是玉佩啥的,他真能顺手拽一个下来塞过去。   幸亏没有,不然她多亏。   她笑眯眯地从怀里拿出几个红纸包,自己塞不说,还递给卫傅让他塞给孩子们。   卫傅捏了捏,里面应该装的是铜钱,数量也不多,也就几枚。   这么少的见面礼,给出去可是合适?   “都拿好都拿好,姐夫/姑父给你们买糖吃。”   再看看,几个小的都高兴得很,连声叫姐夫/姑父。   一旁,老二王兴学的媳妇孙荷儿道:“哪能让小姑如此破费。”   赵秀芬早就心疼上了,可她一个长辈当着人面不好说,闻言赞赏地看了二媳妇一眼。   福儿摆了摆手道:“不破费不破费,给孩子们买糖吃。”   .   接下来就是进入主题,吃饭。   一家人就等着他们回来吃饭。   几个女人或是去厨房,或是去摆桌,不一会儿菜就摆好了,而且今儿不光摆一桌,而是摆了三桌。   人太多,一桌不够坐,所以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小孩儿一桌。   小孩儿的一桌在次间的炕上。福儿看了下,并没有因为都是小孩儿薄待了菜,该有的肉菜都有,只是分量要比大人们少一些。   即是如此,对小孩们来说也像过大年,都不用大人管了,涌去了炕上。   这里头二房的大丫最大,就由她管着几个小的,其他人则去外头堂屋吃饭。   男人们这一桌有王大柱、刘长山、王铁栓、王铁根,以及小辈里王兴齐、王兴学、卫傅、王多寿,还有福儿。   她自己就去坐下了。   卫傅也是听了赵秀芬的埋怨,才知道胖福儿打小就这样。小孩是不让上大人桌的,但每次胖福儿都仗着爷爷宠,坐在爷爷身边,让爷给她夹肉夹菜吃。   小时候不大点,是抱着爷的腿要肉要菜吃,等再大点,就自己上桌。   这次福儿还是坐在爷的身边,王大柱另一边是刘长山,亲儿子孙子都给隔开了。不过刘长山到底是孙女婿,这一趟跟着跑里跑外帮了不少忙,今儿这顿饭,与其说是给福儿和卫傅接风,也有感谢他的意味。   关外人不管家里再穷,场面是不能少的。   不过刘长山也没当自己是外人,安置爷爷,安置老丈人和二叔,倒是利索得很,显然不是一回两回这么做了。   卫傅则坐在福儿身边。   “肯定都饿了,都吃吧。”   王大柱提起筷子,其他人才都动筷子。   接下来让卫傅切切实实见识了,什么叫做关外人的热情。他碗里的菜就没下去过。爷给他夹菜,老丈人和丈母娘都给他夹,还有两个哥哥和姐夫。   不光给他夹,还给福儿夹。   福儿吃得笑眯眯的,一边催促他快吃。   卫傅就跟着吃了一阵,都快吃饱了,才知道这其实刚开始。   王兴齐去拿了酒来。   就是乡下人自己酿的烧刀子。   一人先来一碗,都喝了再来第二碗。   卫傅瞅这架势,今晚估摸自己要喝醉。   他觉得能喝两碗烧刀子的他,应该能应付福儿的家人了,谁知这点才哪儿到哪儿,平时王大柱和刘长山和他喝酒,因为是在路上,都悠着在喝。   “他是关内人,酒量比不得你们,哥你们别灌他。”   福儿说话了。   王兴齐感叹了一声:“胖福儿还是这么霸道。”   福儿对他皱了皱鼻子,瞬时兄妹之间因离别多年的生疏一扫而空。   两个哥哥格外感叹,纷纷发下话。   “妹夫第一回上门,不能喝,哥代他喝了。”   于是在两个哥哥的帮助下,最后卫傅侥幸没喝醉,就是脚下有点打飘。   这期间少不得二房两口子会问卫傅情况,例如是哪儿的人,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来这了。   关于这些,老爷子之前就跟福儿卫傅对过话。   他从始至终没跟家里人说卫傅的身份,也交代刘长山不能说,所以对其他人的说辞都是卫傅本是京城人士,因家里遭了难,才会跟福儿来到家乡,打算以后就在扎根儿。   于是卫傅也是这么个说辞。   饭罢,两人被领去西厢一间屋子。   这是王多寿的屋子,算是王家最好的屋子了。   倒不是说这屋子有多好,王家虽看着破破烂烂的,但都是清一水的砖瓦房,主要是王多寿读书,平时小孩们都不准来他屋里,因为他屋里有书,所以屋里显得干净也清爽。   至于王多寿,则去正房的炕上睡,反正炕大。   炕已经烧好了,摸着热乎乎的,老爷子估计怕福儿和卫傅不习惯,瞧着褥子和被子都是新的。   两人简单地洗漱了下,上了炕。   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感受着四周的宁静,两人切切实实感叹了声,终于感觉心安了下来。   临睡之前,福儿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可忘了什么呢? 第51章   睡到第二天醒来时,福儿想起她忘了五皇子。   她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发现身边没人,但炕是热的。   外面似乎下雪了,耀目的白光透过窗户洒射进来,将屋里照得格外亮堂。四周很安静,隐隐能听见外面有细微的说话,还有远处传来的孩子们的嬉笑声。   这种场景让她有些陌生,所以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自己是回家了。   又想到被自己遗忘的五皇子,她下意识叫了声卫傅。   卫傅没进来,倒是赵秀芬进来了。   “睡醒了?卫傅那孩子早就起了,跟你弟在外头说话。”   “娘,我们车里那人呢?”   “你是说卫傅那个受了伤的弟弟?”   赵秀芬嗔了女儿一眼:“还轮得到你操心?昨儿趁着你们在屋里说话的功夫,你姐夫和你二哥已经把人抬到你二哥屋里了。昨儿你刚睡着,卫傅就起来了,去看了看他弟弟。   “那孩子真可怜,竟然伤成了那样。怪不得你爷说他家是落了难,都伤成这样了,可不是落了难。我当着你爷面没敢问,他家落难,他弟都伤成这样了,你当初怎么嫁他的,有没有跟着遭罪?”   “我这不好好的嘛,我能跟着遭什么罪?”   福儿穿上袄子起来了。   赵秀芬顿时顾不上问遭罪不遭罪的了,给她拿了条大棉裤来。   “下雪了,你昨儿穿的那裤子不抗冻,穿这条。”   福儿也没拒绝,把棉裤套了上。   在乡下,也不拘要梳什么发髻,福儿把头发拢了拢,感觉不毛躁了,随便挽了个独髻,最后以一朵当初当小宫女时用的珠花别住。   这珠花已经是她能找出来的,最不起眼的发饰,还是被她娘在头上瞅了几眼。   去了外面,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的同时,人也清醒了。   院中的雪已经被铲干净了,堆在院墙外头,从这往院外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天雪地,其中夹杂着点点灰色青色,那是别人家的房子。   福儿看见卫傅和弟弟多寿站在正房的屋檐下,正说着什么。   弟弟穿了件蓝袄子,卫傅穿了件灰色的,明明看着土里土气的乡下大棉袄,穿着他身上还是没把他衬着土气,反而因为脸俊脸白,看着挺扎眼的。   “你们在说什么?”   王多寿眼里还带着惊叹,看着卫傅的眼神郑重了许多。   “我跟姐夫在说读书的事,没想到姐夫学问这么好。”   福儿一点都不含糊,摆了摆手道:“那你说的,你姐夫要去考功名,一个进士还是没问题的。”   这牛吹得有点大了!   可当初卫傅就是当着福儿这么说的,福儿也信。   为何不信?堂堂的皇太子,老师都是大燕一等一的大儒大学士,学问若是不好,这太子的位置也坐不住。   所以卫傅说,她就信了。   可王多寿不知道自己姐夫以前是皇太子啊,还以为他姐是给姐夫吹牛的,不过他也没当面戳破姐姐,毕竟是亲姐姐嘛。   倒是卫傅被福儿这理直气壮的模样,说得有些赧然,忙自谦道:“别听你姐瞎胡说。”   “我才没有瞎胡说!”   王多寿在一旁嘿嘿傻笑,权当给姐姐姐夫全面子了。   福儿去弄了点水洗脸,用盆子端了水出来,才发现没地方放。只能放在地上,但她现在已经出怀了,又穿得太厚,不能弯腰。   卫傅走过来给她端着,她就着把脸洗了洗。   “你早上吃饭没?”她一边擦脸,一边瞅着他笑。   “吃过了,娘煮的苞谷碴粥,”这‘苞谷碜’三个字,让卫傅说得分外拗口,也是他以前就没吃过这种东西。   “还烙了饼,配着腌菜,还有昨晚的剩菜。”   “好吃不?”   “还行…好吃。”   这倒不是虚话,经过流放这一路,还有之前在行宫时被圈禁,最惨的时候两人天天啃馒头。尤其之前见那些被废的宫妃为了些吃的,所做的种种,所以乡下的饭菜并没有让卫傅难以接受。   只除了吃剩菜。   其实福儿也不喜欢吃剩菜,有菜当时就给吃了,不用热二道,可乡下过得节俭,剩菜一般都不会倒掉,会留着再吃一顿。   “娘在锅里给你留了粥,我说叫你起来,娘说你怀着身子,让你多睡会儿。”   福儿见他一口一个娘,不像昨晚刚改口时那么‘夹生’,忍不住笑了。   “我看见了,一会儿就去吃。我听娘说昨晚你趁我睡着后,去看五皇…卫琦了?他怎么样了?我昨晚竟把他给忘了。”   提起这个,卫傅也很汗颜。   昨晚一大堆人围上来,饶是他见过的市面那么多,忍不住都有点慌神,就把卫琦给忘了,幸亏姐夫还记着,和二哥一起把人抬进了屋安置下来。   他还是临睡之前才想起忘了个人,忙起来去看了看。   “人比昨天好了一点。爷说,只要他不想死就能活,人就是这样,只要一口气咽不下去,就能活过来。”   “那就好,等会儿我去看看他。”   .   福儿吃了两碗粥,还吃了两块她娘烙的饼。   明明吃过的珍馐佳肴不知几凡,眼前的食物算得上很简陋了,可就是觉得家里的饭不比那些珍馐佳肴差。   她吃的时候,卫傅就在一旁杵着。   福儿闹腾他,觉得他是馋她吃东西,就把饼撕了往他嘴里喂。他开始不吃,后来实在拗不过,就张嘴吃一口。   见他吃了,她就瞅着他笑。   赵秀芬见小两口如此好,心中不禁甚是感叹。   牛蓉儿在屋里小声叨叨,哎呀呀,也不怕羞。妯娌孙荷儿瞅了她一眼,没理她,心里倒有点羡慕。   吃罢,两人去看五皇子。   福儿看了看,好像确实比昨儿好点了?   她也看不出来,就对五皇子道:“以后你就不是五皇子了,是卫琦,赶快好起来吧,可别辜负我们救你一场。”   被子里五皇子的手指动了动,不过福儿并没有看见。   .   二房一家子又来了。   昨晚吃罢饭,他们就回了,今天为何又来,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左不过是见福儿两口子刚回来,知道大房家今天要做好吃的,过来蹭饭吃。   赵秀芬嘴里小声念叨也不害臊,但见妯娌苟春花跟自己打招呼,她也给个笑脸。   福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   没想到她娘还有这一面,看来她这个二婶很极品啊。   其实福儿当年还在家时,她二叔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平时家里有地不爱种,总是揣着两只胳膊到处晃,那会儿她大哥也就十岁,都比他勤快。   无奈她奶护着,家里谁都不敢说他,也就她爷操着棍子满村揍他。   她爷跟她奶总共生了两子两女,二叔是最小的那个,也是小儿子。在福儿记忆里,她爹,还有两个姑姑,都是明白人,唯独二叔,因为他刚生下来时,爷经常不在家,也顾不得管教,就被他奶惯成这样了。   据说她爷年轻时是个走镖的,也不是这里人,说好像是有一次走镖受伤流落到靖安堡,被这里的人救了,就在这留下扎根儿了。   福儿倒是没见过爷走镖,不过她知道爷会武,爷还总说她爹和二叔不是学武的材料,说她倒是,可惜是个女娃娃,说等她再大点就教她,谁知她进宫了。   见娘和二婶打嘴官司,打着打着,二婶的话题就扯到卫傅身上了。   福儿忙拉着卫傅出了屋。   “也不知道娘中午会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她嘴馋道。拉着卫傅进了灶房,寻摸了一圈,见水桶里有一条大鲤鱼。   又推开灶房里面的那间屋,果然放了许多吃的,除了粮食外,还有许多蒸好的包子馒头,装了满满两大簸箕,上面盖了层白布。   乡下吃的包子馒头都是二合面做的,所谓二合面就是两种面混在一起,白面是细粮,不是顿顿能吃上的,就会另掺一种粗粮面一起做。   一般都是掺苞谷面或者高粱面,苞谷面做的二合面馒头是淡黄色,高粱面是浅褐色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福儿还看到一些腌的腊肉和腊肠,但是没看到炸货,不禁喃喃道:“今儿二十八,一般二十七二十八起炸锅,也不知家里弄没弄。要是炸锅还没起就好了,卫傅我跟你说,我娘炸的麻叶特别好吃,我小时候吃不够,不过那会儿家里穷,也就过年才炸一锅给小孩解馋……”   卫傅正想说她是个小馋货,谁知有人替他说了。   是赵秀芬。   “我就知道你个小馋货回来就会钻各个屋找吃的,炸锅还没起,家里的猪也没杀,你爷没回来,你奶就说等你爷回来杀。”   “那年前还杀不杀了?”   赵秀芬嗔了女儿一眼:“当然要杀,不杀过年吃啥?之前家里的腌肉,还有你回来你爷买的肉,都是买人家杀的猪,现在也轮到咱家杀猪卖肉了!”   福儿高兴坏了。   眉飞色舞的,要不是卫傅拉着她,指不定要蹦起来。   “就是杀猪,你兴奋甚?”卫傅表情怪怪的,因为杀猪这个事,有点超出他所想。   “卫傅,你有没有吃过杀猪菜?不用说,你肯定没吃过,我告诉你可好吃了。”   福儿边说边舔嘴唇:“我以前在家时,长那么大,家里就杀过两次猪。”   长多大?拢共六岁就走了,一年杀一次猪,还不算她不记事的时候。   “……我可馋可馋杀猪菜了,如果那一年家里不杀猪,我爷就带着我去给人别人家杀猪,我跟他除了能当时混个饱外,还能拎点猪骨和下水回来,又够吃几顿。”   卫傅看她这可爱样,没忍住摸了摸她的脸。   赵秀芬已经被女儿这馋劲儿,馋得没话说了,刚巧王大柱来灶房,听见了这话,哈哈笑了起来。   “都还记得这事!等会儿就杀猪,让你吃个够。”   等两人从灶房出来后,卫傅瞅瞅四周没人,小声道:“你那么喜欢吃杀猪菜,以后就多买几头猪回来,隔一阵子给你杀一头。”   福儿瞅他:“我又不是猪,再说杀猪菜就是过年吃啊,其他时候不吃。”   “不过年不能杀猪?”   “那到也不是,可不到过年猪养不肥。”   “那我们平时在宫里吃的猪肉哪儿来的?”‘宫里’两个字,被卫傅说得极轻极含糊。   “这我知道,你不知道吧!”   福儿瞅瞅他,十分得意的模样。   “都是皇庄送来的。可皇庄里养猪,不像乡下,都是捡着好料使劲喂,自然出圈快。乡下人养猪不过是个填头,平时就用猪草绊着糠喂点,是为了过年时一家老小有口肉吃,所以要一整年才能养肥,有时候得两年。卫傅,你该不会以为乡下人也是顿顿吃肉吧?”   呃……   “要是能顿顿吃肉,你看我二叔一家能馋成那样?”她悄悄道。   这……   “你知道猪肉多少钱一斤?一头猪有多少斤?按十五文一斤算,一头猪两百斤,也就是三两银子。还多买几头,隔阵子杀一头?那得多奢侈啊。”   卫傅见她小气儿样,没忍住道:“你不是藏了那么多金子。”   福儿忙道:“那些金子是以后我们拿来起房子买地,开小食肆的本钱,不能乱花的。”   卫傅有点蔫耷耷。   “你还没跟我说,母后给你的那个箱子里装了什么。”   “你问这个干吗?”福儿警惕道。   “看够不够买几头猪养你。”   福儿叉着腰道:“那是我的聘礼,你不准打主意。”   又见他蔫头耷脑有点可怜,忙安慰他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吃不起猪肉,但没必要买几头回来吃,我们可以偶尔买两斤回来解解馋。”   “用得着这么抠?”   福儿嗔他:“你都会说抠了?我给你算算帐,你看我们起屋要钱吧,要买砖,要买瓦,还有木头,还要做家具……要买地,就算自己不种,佃出去,每年吃粮食不愁了,还有……”   反正经过福儿一通算,卫傅发现他们其实很穷的。   尤其他最穷,他身无旁物,还得靠福儿攒的银子养。至于母后给的箱子,那是福儿的聘礼,他们还要养孩子……   而他是一个买不起几头猪给媳妇吃肉的人。   福儿见他终于知道点‘务实’后,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忧心,谋生计是等我们起了屋,安稳下来以后的事。”   “当然,你也可以趁机想想,以后打算做什么来维持生计,毕竟等孩子生下来后,你就是爹了,以后要养我和孩子,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不过到时我们可以一起想。” 第52章   两人说话间,王铁栓带着两个儿子,和女婿刘长山,已经把猪圈里的猪绑出来了。   猪哼哧哼哧叫得凄厉,把小孩儿们都吓得进屋去了。   福儿忙道:“快走快走,我们也进去。”   二哥王兴学笑呵呵道:“胖福儿,你进去就算了,你把妹夫留下,让他也学学怎么杀猪。”   “他不学……”   谁知福儿去拉卫傅,他却没动。   “你真打算学怎么杀猪啊?”   “要不我留下看看?”   是啊,男人们都在这,女人孩子们才都进屋了,他一个大男人跟着妇人躲进屋,似乎有点不太像话。   福儿悄悄道:“你别逞强,杀猪一般人看不了,尤其你以前也没看过。”   “就是没看过才要看看。”   见此,福儿也不再拉他了,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王兴学调侃道:“咱们胖福儿可护着妹夫,哥哥们难道还能把他吃了?”   王兴齐和刘长山笑了起来。   “来来,妹夫你帮我把猪蹄子摁住,今儿不让爷来弄,我来操刀。”有着王家男人魁梧高大身材的王兴学道,言行之间,颇为豪气。   卫傅走了过去,摁住大白猪的两只蹄子。   上手之后,才知道这需要多大力气。可能王家男人力气都大,竟没有用绳子把猪捆起来,全凭几个人按。   而大白猪大概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不光叫得凄厉,还挣扎得厉害。   在手里扑腾不说,离近了耳里全是它的叫声,声音格外响亮。胆子小点的人,都受不住这种场面。   王兴学去提了杀猪刀来,见卫傅别扭归别扭,但按照他的吩咐按得很好,不禁拍了拍他肩膀道:“不错不错,看你脸白,力气倒很大。”   看来他不光是让妹夫帮手,也存在考验对方的意思。   卫傅对他笑了笑,就在他想出声询问这猪接下来该怎么杀,王兴学已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对着猪脖子来了一刀。   接下来的场面不宜描述,总之等福儿半捂着眼睛从屋里出来时,看到卫傅的脸有点白。   .   院子里热闹得宛如炸开了锅。   经过方才那猪的叫声,不用出去知会,村里人就都知道王家杀猪了。   村民们纷纷聚到王家来,有的是为了买点新鲜肉除夕那天吃,也有的是为了凑热闹,更有与王家交情较好的人家,这家提几斤豆腐,那家提几斤酸菜,还有提酒的,来吃一顿杀猪菜。   来了王家后,才发现王家今年不一样,牛圈里竟然多了两匹马,还多了辆一看就要花不少银子的马车。   大家这才知道王家老大家的小女儿,就是王老爷子早年最疼的那个,回来了。   不怪大家会记忆犹新,因为这些年王老爷子动不动就跟他家里那个老婆子吵架,俱是因这小孙女。   所以村里不管是老一辈还是小一辈,都知道王家有个被狠心奶糊涂娘送去当宫女的小孙女。   当下人普遍认为一旦进宫,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可不是个狠心奶奶?他们并不知宫女二十五岁其实是可以出宫的。   听说这马这车都是孙女婿家,孙女婿这趟也跟来了,要在这里扎根,福儿和卫傅被热情的村民团团围了起来。   其实主要话题还在福儿这,她对这些人是一概记不住,但人家总是会提醒她,例如一个老汉说,那年他叫她爷去喝酒,她爷把她带上了,她去了后不光揪猫还撵狗,玩完了还吃了三碗饭。   还有几个年轻后生说,胖福儿你真不记得我了?当初你把我按在河边揍了一顿。当初你把我眼圈擂了好一大块青,当初你扯掉过我的裤子。   几个后生都是被胖福儿揍过的。这简直就在掀她老底儿嘛,福儿难得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正想打个岔拉着卫傅溜,这时大门外又来人了。   是福儿的大姐,刘长山的媳妇,王大妞。   只见王大妞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上戴着厚厚的皮毛帽子,赶着牛车来的。车上还坐在三个跟她差不多打扮的小子,个个都包得像圆球。   “大妞来了!”   “他回来后,连家都不着了,我可不得要来。”王大妞嗔了丈夫一眼,脱下皮帽子。   三个小子也脱帽子叫人,什么舅舅舅母太爷太奶一通叫。   这时王大妞已经和福儿对上眼神了。   “好你个臭丫头!总算回来了!”   王大妞走过来把妹子抱住,正打算拍她几下,发现她肚子不太对,当即收了手。   “这娃都揣上了?”   “大姐。”   “你们进屋说话去,外面人多。”   于是姐妹俩手牵手进了屋里去。   进屋坐下后,姐妹俩交流了下彼此近些年的状况。   王大妞的经历乏善可陈,十六那年嫁给了比自己大四岁的刘长山,刘家虽是个军户,但家里有个小旗的差,还有小旗所附带的几十亩地,他又是家里独子,日子比普通农户要好过许多。   至于福儿这,她则是早些年在宫里当宫女,后来经由宫里主子的恩赏,被配给了卫傅做妻子。可惜刚成亲,卫家就遭了难,家里只剩了卫傅和他一个弟弟,就跟她来建京了,打算以后就在扎根了。   王大妞自然听出隐情,不过妹子既然没细说,她也就没细问。   “在这扎根好,爹娘爷兄弟们都在这,还有你姐夫在一旁看着,量他以后也不敢欺负你。”   他可不会欺负我,只有我欺负他的份儿。福儿嘴里没说,心里道。   王大妞又把三个皮孩子叫进来,给妹妹看了看。   三个男娃,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大毛二毛是双生,三毛是个单的。   大毛和二毛还跟小姨玩起游戏,过一会儿两人跑进来让她猜,谁是大毛,谁是二毛。   这可难不倒福儿,每次都能猜对。   这让大毛二毛俩小子十分懊恼,怎么别人都猜不对,有时爹都能猜错,也就娘能认出他们来,怎么小姨也能。   对于这点,王大妞和福儿笑而不语。   因此给俩孩子留下阴影,日后哪怕长大了,也觉得娘和小姨是高深莫测的。   .   猪已经被剖好了。   猪毛也被烫刮干净,内脏下水之类单独拿去处理,血肠也已经灌好。   这边,王铁栓伙同两个儿子,把家里要留下吃的肉,以及等会杀猪菜要吃的肉分开,剩下的则吊起来任村民选买。   你买五斤,我买五斤,王家要的价钱不贵,比市集上还便宜几文,所以大家买起来也不含糊,只可惜今年王家拿出来卖的肉少,拢共才几十斤,竟是自己留了一大半来吃。   有人道:“怎么今年留这么多?能吃得完?”   王铁栓憨厚笑道:“你看家里这么多人,又是过年,要多留一些。”   不过也没村民为难就是,毕竟这是人家的肉,但能留这么多肉来吃,也不禁让有些村民咋舌。   另一边,赵秀芬带着两个儿媳妇,还把妯娌苟春花也叫来帮忙了,另还有几个相好的妇人打下手,开始做杀猪菜。   锅是男人们架起来的,下面填了许多柴火。   等锅烧热后,先把切得厚薄适中大肥肉倒进去,只听得呲一声响,便有猪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杀猪菜自然要用猪油做,而肥肉要先炼过油,才吃了不腻。待猪肉炼得焦黄,再把大肉片子排骨大骨放进去翻炒片刻,都炒得表面微微焦黄,这时有人用簸箕端着切好的葱姜蒜茱萸等佐料,倒进锅里呛锅出味儿。   一阵噼啪作响后,又是一阵让人垂涎三尺的香气飘散开来,原本正在说话的人们都不禁往这里看来。   福儿闻到香味,也不跟大姐说话了,从屋里走出来。   只见她娘正往锅里倒了两碗烧酒,酒去腥后,又放酱油和农家大酱。   又是一阵翻炒,等把酱味儿都烧出来,再放大盐大料,锅里加水,然后盖上锅盖任其烧煮。   王大妞道:“都这么大了,还好这一口?”   福儿遮掩道:“我最近就是馋,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跟有身子有关。”   大姐才不信她,道:“对了,都忘了问你,你这怀上几个月了?什么时候生?”   福儿掰指头算日子,算了算又像三个月,又像四个月,下意识把卫傅叫来,问他自己怀几个月了?   主要是当初太医把脉,是说给他听的,她也不知该算四个月,还是算三个月。当时那个算法,他说给她听过,她不耐烦听,就没记住。   “四个月,生产应该是在明年五月。”   王大妞嗔怪地看了妹子一眼,自己怀了多久什么时候生,自己竟然不记,让男人记。   不过这倒也说明两人感情好。   她看了看妹夫,个子高但脸白,一看就是个没吃过苦的,看着年纪也不大,就突然想起来问卫傅年岁。   福儿道:“我比他大……”   卫傅忙道:“就大月份。”   王大妞在心里算了算妹子年纪,得出妹夫应该也十八的年岁。   心想也不算小,只除了没有父母帮衬,还拖着个弟弟,不过只要人知道上进,对妹子好,以后家里和兄弟姊妹们多帮衬一把,也不愁日子不能过起来。   说话间,肉已经炖得差不多了。   揭开锅盖,把切好的豆腐、白崧、洋芋、酸菜,及收拾好的猪腰子猪心猪肺等,都丢进去慢慢炖。炖一会儿,再放血肠进去炖。   福儿已经控制不住口涎泛滥了,忍不住想往锅边走。   卫傅忙拉着她,道:“你再等等,就这么馋?”   “馋!”她点点头。   “那也再等等。”   杀猪菜很快就炖好了。   因为吃的人多,也不拘还要弄个桌椅板凳坐着,外面冰天雪地,一大群人端着舀得满满一碗的杀猪菜,或站或蹲开吃起来。   福儿夹一块血肠吃。   呜,好吃。   又夹猪心猪肺吃,呜,还是好吃。   还有那微微有点焦,但极为酥烂的大肉块,简直是入口即化。   她都吃出汗了。   再看看卫傅,也吃得额上出了薄汗,鼻头吃得红红的。   “好不好吃?”   “好吃。”   “还说我馋不?”   卫傅低头看看碗里的杀猪菜,摇了摇头。   福儿又吃了几口,突然变得有些哀怨,拉着卫傅道:“你以后可要好好挣银子,咱们每年都要吃这个,一年多吃几回,多杀几头猪。”   “好。”   王大妞满脸带笑地看着一旁妹妹调教妹夫,正想说点什么,大毛突然端着碗跑过来了。   “姨,姨,屋里躺着的那个人醒了。”   “谁醒了啊?”福儿不以为然道。   “就是一直睡着的那个人……”   福儿一个激灵,想起五皇子。   她和卫傅对视一眼,两人端着碗忙过去了。   过去时,屋里没其他人在。   卫琦躺在那儿,睁着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脸上竟然沾着一块菜叶,嘴角还有点油。   “这是怎么回事?” 第53章   最后大毛结结巴巴说了老实话,原来他们几个毛孩子到处跑着玩,发现二舅屋里竟然多了个睡着的人。   几个小家伙交流了一下,大毛二毛三毛从毛丫口中得知,据他爹说的,这个人是病了,所以一直睡着不醒。   后来外面的杀猪菜做好了,大人给每个娃盛了小半碗让他们吃,还不让他们在外头,因为外头人多,于是几个小家伙就钻进屋里来了。   四岁的毛丫是个好孩子,说她每次病了,她娘给她吃点好吃的,她就能好。   于是她跟三岁的三毛商量了下,两人打算分这个人一点好吃的,说不定他就好了呢?   于是这个贡献了一块白崧,那个贡献了一块血肠。   两人要去喂卫琦。   大毛二毛五岁了,知道人睡着是吃不了东西的,但俩毛孩子光顾着吃好吃的,只动嘴也不动手,最终让两个小的把东西喂到了卫琦的嘴边。   两人正要训斥两个小的,谁知卫琦竟然突然睁开了眼睛。   把四个小的都吓跑了,还是大毛自诩是哥哥,知道来知会大人们一声。   福儿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他是不是被馋醒的啊?”   卫傅看了看碗里杀猪菜,又看看炕上的人。   “也许可能是?”   不是他为了嘲笑而嘲笑,而是本来重病垂危的人,昨天还以为人活不了了,突然醒了,还是这种情况下醒的,实在由不得人不这么想。   福儿边吃边对卫琦道:“你现在可不能吃这个,等会儿我去问问爷,看能不能给你吃点稀粥啥的。”   “他现在确实不能吃油腻的,吃点稀粥就行。”当哥哥的说。   卫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悲愤起来,又看太子皇兄穿着件土布大棉袄,端着碗边吃边说话,根本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自觉,他的眼神又变得奇怪起来。   不过这会儿可没人顾得他在想什么,福儿丢下一句‘等会给你弄粥喝’,就带着卫傅走了。   倒是大毛还没走,看看炕上的人,又看看碗里的菜。   “要不给你吃两口?不过小姨说你只能喝粥。”   卫琦悲愤地闭上眼睛。   .   等热闹散去,已经是下午了。   刘长山把牛车架好,打算带着媳妇孩子回家。   车上有王铁栓给的一只大蹄髈,还有些包子馒头啥的,装在一个竹篮子里。王大妞不要,是他爹硬塞过去的,王大柱也发了话,必须带上。   本来王家人还邀他们来这边一起过年,被刘长山拒了,他家里还有个寡妇娘,再说初二王大妞还要回娘家,等初二再过来。   王铁根本来还不打算走,把王大柱惹毛了,将他一通训斥后,让他赶紧回去。   临走时,王铁根还想再顺块肉回去,可惜老爷子早就防着他,肉被锁在了灶房旁边的库房里,钥匙没搁在牛大花这,而是在长媳赵秀芬手里。   等小儿子走后,牛大花没忍住抱怨了两声,被老爷子一通训斥。   大意就是说她不清明,老二就是被她惯的,才好吃懒做,家里的地不认真种,鸡不养鸭不养,猪也不养,平时吃肉吃蛋就靠来老大这打饥荒。   可老大这么一大家子人,经得起他日日打饥荒?   老大下面还有这么多小的,当大哥的不计较,下面的侄子能看着当叔叔天天的这样?即使当侄子的不计较,还有侄儿媳妇,侄子下面还有小的。   牛大花被当着儿孙面被老头子这么一通训斥,感觉非常没脸,忍不住道:“那嫁出门的闺女都能拖家带口回来吃,咋滴小根儿就不能回来吃一口?”   话刚秃噜出口,牛大花心里就叫糟。   果然屋里人的脸色都变了。   最先爆发的就是老爷子。   “你还敢说!”   王大柱一巴掌拍在桌上,偌大一个四方桌当即四分五裂开来。   “当初要不是你个老糊涂,拿捏老大媳妇,老大媳妇能把我胖福儿一送走就是这么多年?”   赵秀芬也哭了起来。   “娘,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当年你说我太能生,生了六张嗷嗷待哺的嘴,就靠着栓哥一个人干活,养这么多人,全是白吃饭的。说三妞能吃,一个丫头能吃两个小子的饭,不给吃就闹,说靖安堡里贴了告示招宫女,让我把三妞送去当宫女……”   “那不是那几年闹饥荒?”牛大花辩解道。   王大柱怒道:“闹饥荒饿着你了?家里再紧巴,少了你一口饭吃了?”   赵秀芬继续哭道:“也是我糊涂了,就把三妞送去了,回来后我就后悔了,等寻去人家说孩子记名了,不能往回领,我只能惶惶回家。等没几天你竟说要给小叔聘人,我才知道你还拿了人家官爷给的几两安家银子……”   当时王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干活的人太少,吃饭的人又太多。再加上连着两年闹灾,村里还有饿死的人家,王家倒还好,一口人没少。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不是不能过下去,顶多把这一两年挨过去,日子就好过了。偏偏当时王铁根和隔壁村的苟春花好上了,苟春花还怀上了。   苟家借机拿捏王家,不光要四色聘礼,还要聘银。   其实附近人家说亲,女方家要聘银也正常,但这两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都知道现在能拿出聘银很难,少有人家张口要聘银的。   但苟家就是咬着不放,知道王家富裕,以前家里还有马,也就是这两年日子不好过才卖了。   那阵子牛大花急得嘴上冒泡,不敢跟老头子说,怕老头子打死儿子。又不敢拖着不办,怕苟家闹大,被老头子知道了打死儿子。   这不,就听人说新皇登基,宫里缺宫女,在他们这一带召宫女。因为召不到人,说送一个女孩过去,给几两银子,她就动了心思。   老大家的二妞三妞都适龄,可三妞能吃,就选中了福儿。   起初赵秀芬是不干的,可牛大花拿捏她,又是说家里没粮了,又是说大房这么多孩子养不活,不如一起跟着她送回娘家去。   那会儿赵秀芬不过是婆婆手下的儿媳妇,还没当过家,也没有现在腰杆硬,被婆婆一番连吓带骗,糊里糊涂就答应了。   可最终这事,牛大花还是没兜住。   苟家那边因嫁女儿拿到聘银,冲外头显摆,这不就露馅传到王家人耳里了?!   这事整个王家人都知道,当时王大柱差点没把牛大花休了,若不是牛家来人,儿女们也拦着,她早就被休回了牛家庄。   当初王铁根成亲后,没过两年就被分出去,其实跟这事也有关。   早两年,牛大花因为这事不光在外面,在家里也抬不起头,管家之权都被夺了,交给了大儿媳妇,也就是过了几年,慢慢这事被人淡忘了,日子才好过一点。   这趟福儿回来,为了避免闹得不开心,所有人都没提这事,没想到牛大花自己作死为了给小儿子开脱,攀咬福儿带着男人还带着男人弟弟回来白吃饭。   当年福儿被送走这事,大房一家子从大到小,心里都有疙瘩,只是到底是亲祖母,没人在面上提。   王兴学是个暴脾气,性格不如大哥稳重,当即噙着笑道:“奶,家里这些年的营生,我跟大哥也赚了一份,我们养着妹妹妹夫还有他弟弟总成了吧?”   王兴齐虽没说话,但眼神是赞同的。   王大柱当即道:“学子,你说得什么话?你奶糊涂了,你别理她,这家里还轮不到她来当家。”   又转头对牛大花怒道:“我现在告诉你,福儿和她男人用不着你来养,也用不着家里来养,人家花人家自己的银子。临回来之前福儿就给我银子了,之前我回来买菜买肉,都花的是人家的银子,人家给的银子足够在这家里吃几年吃不完,你倒不用在这斤斤计较这些。”   正房这边吵成这样,福儿就算聋了,她也听见了。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里面静下来,才走进来道:“多大点事,吵什么,等过完年我就搬走。”   “谁敢说让你搬出去?”王大柱道。   “胖福儿,你不准搬!”大哥说话了。   “搬什么搬?”爹说话了。   “三妞,你是不是还怨娘当初犯糊涂了?”娘哭道。   “往哪儿搬?二哥养你和你男人,你老实给我住着。”二哥道。   福儿一直笑眯眯的,这会儿继续笑眯眯道:“肯定要搬,我是嫁出去了,不是招他入赘。爹娘大哥二哥,还有爷,你们就算舍不得我,也要顾及我男人的面子啊。   “而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生了,我不能带着娃,还带着男人住娘家,那算什么?会被人戳脊梁骨的。等过完年,我就在村里或者附近找个地方起房子,到时离家这么近,跟搬没搬走也没区别。”   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于是也说不出让她扎根住娘家的话。   王大柱站了起来。   “福儿说得对,那爷就不留你在娘家一直住。你来,爷跟你把这一路上的花销盘盘,剩下的银子还给你,等翻过年,你起了房子后,就搬出去。”   “爷,那些银子本就是给你,给家里的,你别还我。”福儿忙道。   “你跟爷来,这么一大家子人,你还是个女孩,家里用不上你个女儿家给娘家银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奶说的,要算清楚。”   福儿听得出爷专门说给她奶听的,隧有些无奈道:“那爷也不用跟我盘账,盘什么帐啊。”   王大柱不由分说,进了里屋,不多时提这个小袋子出来了。   “剩下的都在这了,你提走。”   虽然没有打开,但隔着袋子能看出里面银锭子的模样,还不止一锭,有大有小,大的应该是十两的?小的是五两的?   啧啧,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银子啊?   如果让他们知道,里面还有金子,估计更要咋舌了。   不过没人敢吱声,只有那个别人瞅了瞅牛大花,心想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估计要心疼死,以为是个吃白饭的,没想到推了个财神出去。   福儿将袋子拿过来,伸手在里面摸了个银锭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个当我们最近在家吃饭的伙食花销。”   “你在家里吃饭,还要给家里钱?”王铁栓不赞同道。   “福儿,你收回去……”   福儿笑着道:“爷,说好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呢?”   “你啊你!”   王大柱指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无力地挥挥手,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不过这事并没有这么完,王大柱看了看众人道:“人多了,心思就多,家不好当,不过规矩是规矩,都按照规矩办事,家里才不容易闹矛盾。”   说着,他看向牛大花:“以后除了逢年过年,跟老二说没事别回来吃饭了。”   这是把王铁根没事就回来蹭饭吃的最后一条路也给堵了。 第54章   福儿先走了,其他人从正房鱼贯而出。   回到东厢后,牛蓉儿对王兴齐说:“你说奶会不会心疼?这下把小姑子得罪了,把二叔回来拿吃拿喝的路也堵死了,指不定这次连二叔也要得罪?你说三妹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银子,难道三妹夫还真是个富家子弟?家里遭了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牛蓉儿一说话,王兴齐就知她在想什么。   遂瞥了她一眼,警告道:“你少给我在福儿身上打主意,我跟你说你要是惹了她,一家子都饶不了你。”   牛蓉儿不禁缩了缩脖子,她今天算看出来,这家里最不能惹的就是这个刚回来的小姑子。   奶不过说了一句话,一家子都跳出来护着小姑子,把奶训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   从关系上来算,牛大花还算是牛蓉儿沾着亲的姑奶,不是牛大花,她也嫁不了王兴齐。牛蓉儿也是嫁过来后,才知道姑奶在王家其实不当家。   就因为她和姑奶这层关系,连带她都得在这家里小心做人,丈夫管她特别严,不然今天也不至于牛大花被训成那样,牛蓉儿都不敢出来说话。   可偏偏牛蓉儿就吃王兴齐这一套,要知道当初想嫁给王兴齐的姑娘那么多,就因为她沾了层亲戚关系抢了先。   男人平时话不多,但板着脸训人的时候,特别男人。   牛蓉儿被一训就软了,细声细气道:“齐哥,你放心,我肯定不惹小姑。”   隔壁屋里,也在进行类似的对话。   不过孙荷儿素来比牛蓉儿老实,也比她会做人,所以两口子只是随意说了几句。王兴学让孙荷儿盯着些大嫂,别让大嫂嘴巴不住门,把家里的事往外说,给福儿两口子找麻烦。   福儿跟卫傅回了屋。   两人上了炕睡下。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所以当初我就说咱们要自己起房子,搬出去住。就算我爷我爹我娘我哥哥弟弟都对我好,但我爷有我奶,我哥他们还有嫂子,远香近臭,住几天行,住久了就会生事。”   两人躺在那儿,灯已经熄了。   福儿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家,又从小家扯到当初皇后娘娘管着的后宫,其实道理都有一样,人多了,心思就各异。   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利益,因为家小家贫,利益冲突不过是三瓜俩枣,即使闹到最大,顶多是打一场。   可宫里的利益太大,若是再牵扯上前朝,那利益就更大了,才会有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拉帮结派,党同伐异。   自打被圈禁以来,尤其是流放这一路,到来到王家。   日子虽然不长,但给卫傅的感悟特别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从这一刻起他才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而以前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虚的,是有人故意做出的花团锦簇,他的脚从没有踩实,他被人捧上了天,这一刻才回到实地上。   “你竟然还会因小以明大,借家可喻邦,也算是难得。”   福儿听出他声音里的轻笑,转过脸来道:“你别跟我拽文,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句话出自哪本书,但我爷从小就跟我说了,咱不懂的,咱就多看,不懂装懂,傻聪明,不懂装懂还喜欢瞎嚷嚷,那是蠢。不懂就闭上嘴多看看,看多了,自然就懂了。”   卫傅格外感叹:“你说得有道理。”   两人几乎脸挨着脸,被窝里也热,下面烧着炕,被窝里还有个火炉子。   以前福儿自己睡,脚总是不热,现在倒省事了。她把脚往他腿窝里钻,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终于不动了。   躺了会儿,她已是睡意朦胧。   “我都一直忘了问你,你跟我回家来后,有没有觉得委屈啊?”   毕竟以前是太子,现在没有锦衣玉食,只能穿着土布的大棉袄大棉裤,还要帮着杀猪。   可话问完,她就没撑住睡着了。   卫傅接着外面的雪光,看看她睡态娇憨的脸蛋,又摸了摸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小声说了一句。   “没有。”   他觉得挺好,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清楚地认识自己。   是褪去了太子的光环,去认识那个只叫卫傅的人。   .   乡下人睡得早,早上起得也早。   不起也不行,外面天才刚亮,顶着大红鸡冠子的公鸡已经跳到院墙上,用鸡鸣声唤醒沉睡了的人们。   昨儿杀了年猪,没顾上起油锅,今天就是起炸锅了。   于是福儿又跟着吃欢了,赵秀芬在那儿炸,她跟在旁边吃。现炸现吃,吃得小嘴油油的,她还让娘把猪肉切条腌了拌上粉子,炸了给她吃。   出锅时撒上些细盐,和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佐料,香得那叫一个,毛丫和毛蛋都围着她转,一口一个小姑姑。   小孩有好吃的就勤快,卫琦就躺在炕上,看着福儿捧着一碗好像是炸肉的东西,用炸肉条指挥着那两个小崽子跑进跑出忙活。   这个扫扫地,那个搬个凳子,用这么小的小崽子,她就不亏心?   卫琦打从知道当初他以为是个小太监,实则是个小宫女后,他就意识到这小宫女是个狡猾的。   尤其事后他还被母妃训了,说那小太监让你打三皇子你就打?得罪人的事让你干,你傻不傻?她怎么没让太子上去打呢?   现在母妃丢下他走了,这小宫女成了他嫂子,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你别望,你要赶紧好,你一天不好,这些好吃的你都没份。”   卫琦偏过头,不去看她。   他现在除了能动动头和手,其他地方都动不了。   “你要是实在馋,一会儿我给你把粥里放点肉煮了。真可怜,瞧孩子馋的。”福儿对卫傅道。   卫傅看了她一眼,又瞄了瞄炕上的老五。   “她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确实不能吃这些。”   说话的同时,福儿往他嘴里塞了根肉条,卫傅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自觉,当即顾不上卫琦了。   福儿感觉吃饱了,把碗塞给卫傅,上灶房去了。   乡下的土灶一般都是呈三角状,一主一副两个灶眼,中间夹着一个小灶眼。这个灶眼平时用来烧热水,可以保证一直有热水用。   当然也可以用来煮粥。   福儿掀开粗瓷沙罐上的盖子,看了看里面的粥。   赵秀芬道:“早就煮好了,黏稠得很。”   福儿满意地点点头,去库房里割了一小条瘦肉出来。   她娘又道:“你干啥?是要给他炒个肉吃?你不是说他现在不能吃大油大荤?”   “我给粥里放点肉,免得光吃白粥,人哪受得住?”   赵秀芬道:“再没听说煮粥里头还要放肉的,你别瞎弄,到时再吃不了,糟蹋了这么好的米粥。”   倒不是她舍不得那点子肉,就是没听说过这种吃法。   “我没瞎弄,宫里那些娘娘们吃粥都是这么吃的。”福儿道。   其实并不是,宫里的粥大多都是甜粥,总要配些红枣莲子百合什么的煮。咸口粥是师傅弄出来的,因为福儿不喜欢吃甜口的,偶尔若是吃粥的话,师傅就弄成咸口粥的。   一提起师傅,福儿又想师傅了,不免黯然。   赵秀芬见女儿突然不说话了,心里在想这丫头莫是生气自己说她瞎弄?正忐忑着,就听见福儿扬声叫‘毛丫’。   很快,毛丫和毛蛋两个小的颠颠跑来了,来了后还亲热地叫了声姑。   小孩子就是好哄,给点好吃的,才两天,这姑都比爹娘还亲。   “去给姑掰点菜叶子去,再弄两根小葱。”   菜叶子也就是白崧叶子,王家什么都不多,白崧最多。   也不光他一家这样,而是关外家家户户都这样,一到天冷,想吃菜就只有白崧萝卜之类的能吃了,再来就是腌的酸菜。   至于小葱,家家户户都用破盆子种着几盆,扔在屋里。屋里暖和,也不怕冻死,现吃现掐。   “你指挥他俩做甚,他俩这样小,能干事?”赵秀芬道。   “怎么就不能干事了?小时候大姐二姐,大哥二哥,还有我跟多寿,不都是不大点就帮着干活?现在是能干活的手多了,娘你才觉得他们不能干活,你忙你的去,别管。”   母女俩在这打嘴官司,俩小的已经把东西弄来了。   菜叶子撕得七零八碎的,但还记得姑的交代,只要叶子不要菜帮,小葱倒是挺完整。   福儿接过来,夸两人道:“等着啊,等会儿姑给你们做好吃的。”   “姑,做啥好吃的?”毛蛋流着鼻涕道。   “你等会就知道了。”   福儿把菜叶和小葱拿去洗了,拿到案板上和刚才的瘦肉一样剁碎,剁完了拿去灶台前。   先把碎肉放进沙罐里,边放边搅,很快肉的鲜香和米粥混合的香气就出来了。再放剁碎的菜叶,再丢点盐巴进去,搅合几下,就可以把沙罐拿起来了。   拿沙罐时,赵秀芬没让女儿动手,自己去把沙罐提着放在了案板上。沙罐蓄热,从火上提起来后,里面还咕噜咕噜地煮着。   随着翻腾,香气四溢。   赵秀芬疑惑道:“难道还真能这样吃?”   福儿道:“当然能这么吃了。娘,我煮得有多,这一罐家里一人一碗没问题,再配点炸小鱼,热点馒头啥,中午就不用做饭了。”   “那行,我来热包子。”   福儿先盛了一碗,给卫琦端去,两个小的跟在后面。   见她真给自己端好吃的了,那俩嘴馋的小东西跟来就是佐证。卫琦复杂地想,也许她也没那么坏?   谁知福儿把粥端来后,根本不喂他,而是放在炕边,让他看着,说还烫,要凉一凉。   还把喂他吃粥的大任交托给那俩小崽子,为了让小崽子有劲儿干活,特意嘱咐喂他一口,他们就可以吃一口。   真是物尽其用!   可崽子是两只,他是一只,也就是说这碗看着很好吃的粥他只能吃到三分之一?   卫傅走进来道:“行了,你别逗他了,我来喂他。” 第55章   女人们忙着起炸锅,忙着收拾屋子,其实男人们也没歇着。   爬高上低给屋顶清雪,给屋子扫尘,尤其是房梁上和承尘上,一年到头也就弄一次,脏不说还辛苦。   听说喊吃饭了,王兴齐和王兴学兄弟俩,一边拍着身上的灰,把包在头上的布解了,一边就着井里刚打上来的水,把手脸都洗一遍,弄干净了,才进屋里。   “中午吃啥?我在房顶上就听说了,胖福儿弄了什么肉粥?”王兴学道。   “不光放了肉,还放了菜,毛蛋说好吃得很。”赵秀芬一面盛粥一面说。   毛蛋和毛丫留在屋里,两小只可怜巴巴地瞅着姑父,卫傅这个刚上任没多久的姑父没忍住,在喂卫琦的同时,没忍住给两小只吃了几口。   吃到好吃的两个小崽子,当即奔出了屋,冲一家子宣告姑的肉粥好吃得很,于是大伙儿都知道了。   再看桌上已经盛出来的粥,白白的米粥,微微带点粉色的肉碎,点缀着青白相间的菜叶和小葱。   光从色来看,就让人觉得好吃,更不用说浓郁的粥香和肉香混合而成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另还有一小盆炸小鱼,这些小鱼都是牛蓉儿和孙荷儿刚剖洗出来的,洗干净了腌一下,照样拌了面,放油锅里炸酥了,当菜吃下酒喝,最好不过。   还有包子。   如此一来,男人女人都齐活了。   于是喝酒的喝酒,吃粥的吃粥,不过今天喝酒的没顾上喝酒,手边就是香浓诱人以前没吃过的肉粥,自然要先吃一口。   吃一口就丢不下了。   呼噜呼噜一碗吃干净,王兴学遗憾道:“太少了。”   福儿笑道:“改天再给二哥做。”   王大柱稍微含蓄点,只是说:“以后这个粥可以常做,肉菜米都有了,应该很养人,做法又简单省事。”   爷爷真有远见!   福儿在心里赞道,因为他师傅当初教她时,也是这么说的。   王兴学吃完粥,又喝起酒来,边喝边跟卫傅道:“等会儿忙完了,我跟大哥带你去澡堂子洗洗,把脏污都洗了去,也好过大年。”   呃?   卫傅还不知澡堂子是什么,但福儿知道啊。   但她不说。   “你去了就知道了。”又对二哥道,“二哥我也要去洗,回来后虽娘给我烧水让我洗了洗,但总觉得没洗干净。”   这是福儿一直忍着但没说的事,她知道宫外和宫里不一样,再说他们这又冷,洗澡倒是能洗,关键怕着凉,她有身子,生了病连药都没法吃。   她一直忍着等家里忙完了,打算再提这事的,没想到二哥主动就说了。   .   所谓澡堂子,顾名思义,就是洗澡沐浴的地方。   因北方气候寒冷,冬天在家沐浴容易着凉,可北方冬天漫长,总不能一个冬天都不洗,于是便滋生出这种大众澡堂子。   一起初就是个洗澡地方,后来衍生出还能搓澡、刮面、修脚,更高档点的里面还有唱曲唱戏的,还能饮酒吃饭。   当然靖安堡这种小地方没有,建京城里倒有,但那种地方不是普通百姓能去的。   京城也有,叫洗混堂。   但卫傅从没去过,他倒是听说江南一带扬州此风盛行,当地有这么一句俗话,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①。   这个水包皮指的就是洗混堂,也叫泡澡堂子。   靖安堡周边有这么个习俗,赶在年挨根儿要除污去垢迎新年。这个除污去垢,可不光指的洒扫屋舍,还指的是一家老小要把身上洗洗干净。   不过一般农户家还是舍不得去澡堂子里洗,毕竟家里人口多,去了可花费不少。大多都是咬咬牙让挣钱的男人去洗,小孩和女人在家随便洗洗算了。   因为福儿闹着也要去,最后演变成一大家子都去。   牛大花没去,她还因昨儿那事怄气。   本想借口不去,来显得福儿没事乱花钱,她以为大儿媳妇会跟她一样‘心疼钱’,斥责女儿乱花钱,谁知低估了赵秀芬想疼女儿的心。   再加上这几年,随着两个儿子成亲后,王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奔波一年到头,临到过年时享受下,也不是不能行。   于是王兴学赶上马车,王兴齐赶上牛车,载着一家老小往靖安堡去了。   黑山村离靖安堡不远,这附近十里八乡的村子,本就是围绕着靖安堡而建。久而久之,早年本是防御外敌的堡城,如今倒成了附近十里八乡的聚集地。   入目之间,整个靖安堡的外表比一般小县城威风多了,砖石建造的堡墙、门楼、瓮城,城门上还有吊桥。   整个堡城只有一个入口,城门为拱券式,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城门进进出出。   进了城后,王家一行人没有耽误,直接往城西的澡堂子去了。   澡堂子又叫吴堂,意思就是这家澡堂子是姓吴的人开的。   外面幌子上画着一个偌大的茶壶,这茶壶跟一般大茶壶不一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澡堂挂壶’,知道这里是个澡堂子。   这吴堂算是富贵皆宜。反正靖安堡就这么大的地方,真有钱的人家直接上建京城去泡澡堂子了,剩下些半富不贫的和半贫不富的,就和十里八乡的乡民一起洗。   由于整个靖安堡就这么一个澡堂子的,东家吴老板把澡堂划得细,不光分男女,还分大池、中池、小池、及娃娃池。   大池的人多,价钱最便宜,一个人只要十文钱。中池的人稍微少点,没那么挤,水也没那么浑浊,一个人要十五文。   娃娃池是跟大池一个价钱,是给娃娃们洗的,这个娃娃可不是奶娃娃,至少要能独立给自己洗,太小的娃娃人家也不让进。   至于小池又叫隔间,指的是这个隔间以及这个池子,就你一人用或一家子用,换人池子里的水就会换新,较为干净。   王大柱和王铁栓年岁大了,也没那么讲究,打算去大池洗,像王兴学这种年轻人,一般选中池,福儿可没打算跟别人一起洗,于是她自掏荷包说要开两个小池。   一个给两个嫂子及娃娃用,一个她跟她娘一起用。   赵秀芬嫌她浪费银子,可转念一想女儿以前在京里,肯定不和人一起泡大澡堂,只能由着她。   福儿看卫傅手足无措的模样,冲他低语:“要不我给你跟大哥二哥开个小池?”   卫傅忙点头。   这个他能接受,让他跟一群男人一起泡澡堂,他一时真有些接受不了,刚才弄明白怎么洗后,他直接懵了,又不知该如何说。   福儿正打算跟二哥知会声,让他先选了小池,等会儿她来付账,谁知刚跟二哥开口,王兴学弹了弹她鼻头。   “还用得着你说。二哥既然叫你男人来泡澡堂子,自然会给他安排好的。小池我已经点好了,你管好你自己,你大着肚子别洗久了,让娘看着些你。”   福儿摸摸鼻头,提着东西跟娘走了。   小池是单间,是不用在外头暖室脱了衣裳再进去的。   所谓暖室,就是连接着外面和里面池子的屋子,通常设有条凳和箱柜,供以人短暂休息以及置放衣物。   赵秀芬提着装着衣裳的篮子,牵着女儿。牛蓉儿和孙荷儿两人跟在后头,手里牵着毛蛋和毛丫,四大两小一起通过了暖室,又通过外头的大池中池,才来到最里面的隔间。   福儿再一次庆幸自己选对了,因为外面几个池子都是相通的,一路走来,入目之间全是白花花,她不能接受自己白花花的让人看。   隔间里环境还算不错,除了有个两米见方的池子外,还设了两个木床,另有放东西的柜子。地上铺着木地板,看着挺干净。   关键是不冷,澡堂子里水雾缭绕的,一天到晚热水不断,温度比外面高太多,这也是为何有些人宁愿花钱出来洗,也不在家洗的原因。   福儿刚坐下准备脱衣裳,一个四十多岁看着很壮的大婶走进来,问道:“要不要搓澡的?”   搓澡要另外给钱。   赵秀芬刚准备说不要,谁知她那败家女儿咬了咬下唇后,清脆地说了声‘要’。   另一边,卫傅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不过他的‘要’不是他说的,是二哥帮他说的。   等他好不容易克服与人共浴的羞窘后,刚在池子里泡舒坦了,突然进来个老头。   老头二话不说拍了拍他,二哥推着让他去,他忙用带来的布巾子围在腰上,跟着去了。   去了一旁的木床边,老头让他趴下,他也就趴下了。   这时,王兴学说话了。   “蔡叔你手轻点,我这妹夫第一次洗。”   “好嘞,后生你别怕。”   我不怕!   .   一个时辰后,一家人在澡堂门口汇合。   个个都洗得红通通的,黑的更黑了,白得更白了。   福儿想起方才搓澡经历,突然想起卫傅了,凑到他边上,小声道:“你搓了没?”   “搓…了。”   卫傅至今都还有些心有余悸,想到方才差点被搓出眼泪,他僵住了脸。   “疼么?”   “还好。”   “舒服么?”   “还行。”   一旁的王兴学哈哈大笑,道:“以后习惯了就好了。搓掉几斤灰,洗掉邋遢过大年。”   直到回去后,晚上两人在被窝时,卫傅才说了实话。   “孤……呃……我没想到我身上那么多灰……”   福儿决定保持沉默。   .   大年三十,先是祭祖,再是贴福字贴对联。   大门、正房门,灶房门和仓房门都要贴上。   再是准备年夜饭。   年夜饭开吃之前,要在大门外放鞭炮,意味着来年也是红红火火。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屋子人汇集一堂,甭管平时如何,此时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吃罢年夜饭,接下来是包饺子。   赵秀芬把一家人都叫来包饺子,有人擀面皮,有人包馅儿,边包饺子边说话。   福儿坐在那只管包,包得又快又好。她还去找了几枚铜钱,让卫傅拿小刷子刷了洗了,又用滚水烫了烫,包进饺子里。   卫傅也帮着捏了几个,可惜捏得不是露馅,就是奇形怪状。福儿嫌弃地说等煮饺子时,他包的这几个专门煮给他吃。   等饺子包完,岁也差不多守完了,外面响起阵阵鞭炮声,宣告着新的一年到来。   福儿掏出几个小红封,分发给几个小孩儿,王兴齐兄弟俩出去放炮了,赵秀芬在煮饺子,要吃过新年头一碗饺子后,才能去睡。   卫傅端着饺子碗,特意把碗放低些,让福儿在他碗里找那几个他包的饺子。可惜没找到,饺子一个个囫囵又漂亮,显然不是他包的。   鞭炮声不绝于耳,停了又响,响了又停。   卫傅吃着饺子望着月,咔哒一下,他竟吃了一枚铜钱。   用福儿话说,这代表着新的一年都将好运?   .   黑山村在过大年,宫里也在过大年。   与往年相比,今年似乎与往年没区别,就是换了个皇帝。   三十这日,照例是皇帝祭祖,晚上年夜宴照旧是济济一堂,欢声笑语。不过想也知道,不是那个识趣的人,也来不了这里。   初一也叫正日,一年之始端。   每年的这一天皇宫都会举行大朝会,皇帝在前朝接受文武百官与番邦使节的拜贺,皇后在坤元宫接受一众内外命妇的朝贺。   皇帝不是那个皇帝,但皇后还是那个皇后。   只是没人敢说,包括一众命妇们,只管当眼前的皇后就是黎家嫡三女。   皇后穿着全套的冠服,高居在凤座上,接受一轮又一轮的命妇跪拜。   换做往年,逢着有眼熟的命妇,她还会与之寒暄一二,今年一切全免,仿佛进来朝贺就只是走过场。   一场事罢,已临近午时,皇后被累得不轻,下去暂做休息。   趁着宫筵开之前的空档,镇国公夫人被人扶到了后头寝殿。   看着女儿,她沉默无言半晌,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   “他,到底在想什么?”   本来新帝迎娶新后,就是瞎子吃馄饨,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   但有数归有数,只要见不着人,还能做些遮掩。   偏偏这位新帝一点都不遮掩,以往如何,现在还如何,让皇后在大年初一接受命妇朝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皇后就没换过? 第56章   皇后若是知道正武帝在想什么,该好了。   正武乃新帝刚在大朝会上定下的新年号,宣示着正式改元。   可惜她不知道,也没办法回答镇国公夫人。   “娘可是觉得,潆儿丢了黎家的脸?”皇后微微抿唇道。   镇国公夫人看着女儿的脸,丢脸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怨谁呢?怨黎家想永保富贵?   可彼时黎家处在那个位置,有些事根本不是攀附不攀附的问题,而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婚是先皇赐的,谁能想到当年温和仁慈的太子,在登基以后,会不遗余力地打压黎家,以至于黎家子弟有壮志不得酬,黎家的男人只能在府里守着镇国公府的那块牌子过日子?   谁又能想到宣王会谋逆夺位,而他本人又对女儿有那样的心思?   在李陈张甄等与废帝有关系的人家相继倒台后,人人都在说黎家好运,竟然能是个例外。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背后的意思却并不难懂。   而新帝登基后,看似黎家的地位拔高了,实则处境未变,反而因黎皇后的存在,更多了一份曝露在人前的尴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今没人敢在人前说什么,因为说了黎家,等同在说正武帝的不对。   这位新帝自打登基以来,且不提其夺位时的铁血手腕,在处理朝政上手段也极其强硬。几个月下来朝堂面貌焕然一新,也让群臣及众勋贵之家对其的心性有一份了解,自然不敢轻易冒犯其威严。   眼见迎春来说,赴宴的时候到了。   镇国公夫人打消满肚子的话,只是对女儿叹道:“你也多保重你的身子,为娘看你似乎又清瘦了些。”   皇后微抿着嘴唇。   她身子是极好,因为她但凡有些不适,他就会把太医都找来为她诊脉。她生性清傲,不喜为难下面的人,所以她每顿膳也没少用,因为她若是不用膳,一宫的宫人都会被罚。   屡屡让他得逞,她又拒绝不得。   其实她还稍显吃得丰腴了些,只是她娘觉得她瘦了。   皇后还是没忍住说:“娘,我让你给我带的东西,你可带了?”   “什么东西?”镇国公夫人一愣,想起来了,低声道,“那些你都吃完了?”   皇后微微偏开脸,半垂的脸上有抹克制不住的红潮,半晌才低声道,“若不是吃完了,我又何必再找你要。”   镇国公夫人端详了女儿一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药吃多了对身子不好,今日进宫朝贺,我也不好拿着东西。”   皇后忙道:“那娘你下次进宫记得给我带。”   镇国公夫人犹豫了下,没有再说话。   .   这一日宫里是极为忙碌的,哪怕皇后坐着什么也不干,等到傍晚时,也累得够呛。   皇后回到坤元宫,刚让迎春帮她把冠服脱下,人就来了。   迎春见正武帝走进来,下意识瑟缩了下,跪了下来。   正武帝挥了挥手,迎春也不敢耽误,忙下去了。   皇后自是说不出斥责的话,迎春是被这个人给吓怕了,已经下意识对这个人害怕,且即使迎春留下来,也帮不了她什么。   “累了?”正武帝撩起她的长发,放在鼻尖嗅了嗅。   皇后其实挺抗拒这种莫名其妙的亲近,但她知道躲了没用,因为她越是躲,他越会逼她。她强忍着不动,拿起梳子梳发。   “累了就歇下,其实朕今日也累。”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显然喝了不少酒,声音比平时的低沉多了一丝愉悦。   开年改元,他这个皇帝也做得更名副其实了,自然高兴。   可她的傅儿……   皇后突然悬空,竟是被人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她挣扎道。   “自然是抱皇后去休息。”   皇后挣扎不得,低声骂道:“你不知羞耻。”   说话间,人已经跌入柔软的床铺上,结实的躯体压了下来。   他在她鬓旁轻嗅:“怎么?还在生朕的气?”   “你……”皇后忍了忍,什么也没说。   “朕从不介意让世人知道你的存在,哪怕你曾经是朕的皇嫂,如今也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难道朕让你高高在上地坐在凤座上,让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都跪下来拜你不好?”   “你……”皇后偏开脸,“你不知所谓。”   “好,是朕不知所谓,皇后可是不生气了?”   皇后对如此不顾脸面的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想了一句说辞,下一刻被人擒住了红唇。   .   出了宫门,镇国公夫人终于泄了那股气,靠近了松软的靠背里。   丫鬟体贴道:“夫人您歇会儿吧,要一会儿才能到府。”   镇国公夫人半阖着目,脑子里是杂乱的各种思绪。   想着想着,人竟睡着了,直到马车停下,她方惊醒。   回到正房,更衣洗漱,又坐下了休息。   她这才有功夫问丈夫:“公爷呢?”   正说着,镇国公大步走了进来。   都累了一天,镇国公夫人看得出丈夫也累得不轻,遂没有说话,而是让人服侍丈夫更衣洗漱,又换上一身家常衫子,并让人端来一盏醒酒汤。   喝下醒酒汤,夫妻二人进了内室。   “潆儿今儿又管我要避子药,我……”   “那些东西以后不准再夹带进宫,你真以为你们做的事能瞒过那位?若是能瞒过,他何必又借着敲打黎辰来警告黎家?”   黎辰是目前黎家子嗣中,唯一身负差事的,其他人要么赋闲在家,要么就是挂着闲差。   虽然黎家这种处境,是废帝还在位时造就,但如今皇后还是皇后,黎家还是如此,就不能说其中没有新帝的意思在。   “可潆儿她……”   “你就没有想想,若惹火了那位,撕破了这层脸皮,黎家能讨好?潆儿能讨好?今日我在大朝会上见了,这位真是好手腕,满朝文武,哪怕是这次进京述职的几位封疆大吏,对其也是无不拜服。   “据说这位重设了锦衣卫,恐怕锦衣卫这层皮是假的,内里他大抵早就建立了自己的情报机构,不然他当初何至于成事能那么迅速,且出手快很准,偌大的京城,禁军、京营、五城兵马司,竟都没反应过来,就尽数落于他掌中?”   镇国公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大概是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又或是年纪大了,早已失去了壮年时的锐气。   “废帝已经死了,其后辈子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从名义上来说,潆儿算是寡妇改嫁。如若没有这层关系,你女儿只是寡妇改嫁,你觉得什么对她才是好?”   镇国公夫人想:自然是讨得新丈夫的欢心,争取早日生下子嗣,在夫家站稳脚跟。   “可傅儿呢……”镇国公夫人嗫嚅着看向丈夫,“潆儿虽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一直惦着傅儿,你难道打算不管傅儿了?”   “怎么管?众目睽睽之下,如何管?建京将军鄂毕河是新帝的人,这次他成事,辽边三位将军都给了其助力,你别忘了以前他未回京之前,一直在辽边,这地方才是他的根基所在。”   看似废帝子嗣中除了封王的那位大皇子被赐死外,其他人都只是流放了,但其实流放也是流放去了人眼皮子底下,不是有十足把握跳不出自己的掌心,下场可不就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镇国公夫人真的有点慌了。   “那这事可怎么办?”   “你也别慌,也不是不管,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至于皇后那,你就先安抚着她,让她别急。”   说着,镇国公又叹了口气,“而且此事也急不得,没探清楚深浅,就贸然出手,只会害了皇后,害了黎家。而一旦不成,触怒了那位,可就真没有退路了。”   .   初二不光王大秀和王二秀姐妹俩回来了,王大妞和王二妞也回来了。   福儿和卫傅自是又被两个姑姑拉到面前来,又是打量又是说话,总体来说,福儿看两个姑姑对卫傅还是挺满意的的。   倒是王二妞回来迟了,临到中午快吃饭时,王二妞才跟丈夫翁俊民姗姗来迟。   福儿见二姐穿着打扮,不像普通乡民。问过大姐之后,才知道这位二姐夫家是在建京城里开杂货铺的。   从双方家世来说,二姐算是高攀了,所以在婆家没什么地位,她这个丈夫也是个游手好闲的。   当然这仅限是大姐的抱怨,让福儿来看,这二姐夫是不是游手好闲不知道,但做人不够踏实,挺爱吹嘘的。   他大概还不知福儿两口子是从京城来的,抑或是知道反正也知道卫家是落了难,所以拉着卫傅就是一通吹嘘,吹嘘自己认识什么什么人,又在得知卫傅和福儿要在这里扎根,又吹嘘以后帮卫傅找个发财的路子。   若是普通人,大抵真被他这身绸缎衣裳以及他吹嘘的事给唬住了,关键福儿和卫傅都不是普通人。   一个见过的高官显贵不知几许,再高的官见着他也得跪。一个打小在宫廷底层出身,用宫里的话来说是宫里的老人了。   宫里生存可不易,所以说福儿是个人精也没错,所以翁俊民这套在两人面前还真没用。   福儿不免觉得丢脸,毕竟翁俊民丢脸,也代表着二姐丢脸。   私下她拉着大姐悄悄道:“二姐怎么嫁了这么个人?”   “媒人说的,当时也见了人,除了人有点浮躁,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家里还算有点钱,日子能过下去。倒是爷当初不同意,说脸白不当事,但二妞她自己愿意。”   福儿瞅瞅翁俊民那白脸,虽然没卫傅白,看来妇道人家都喜欢脸白的,例如她爷她爹她哥,都会嫌弃男人脸白,妇人也嫌弃,但嫌弃得相对来说不是那么真心。   到底是别家的事,再说亲都成了,又不能悔改,不喜欢那就离远点。福儿便悄悄跟卫傅说,让他躲着些二姐夫。   王二妞也觉得挺没脸的,私下找福儿说,让她和妹夫别理她男人,他那人就是这样的,总体来说没坏心。   福儿看二姐说得勉强,也不好多说,只能安慰她没什么事的。 第57章   初五又叫破五。   这一天不光要扫五穷,还要迎财神,同时过了这一天,也代表可以百无禁忌了。一般普通人家过年也只过到初五,初六街上的铺子就开了。   王兴学打算明天出门干活,问过之后才知道他这样是老惯例。   他一开始是跟着家里种地的,平时种地,副业是打猎。   附近许多汉子都是这样,种地顾上一家老小吃喝,打猎算是添补。但王兴学大概天赋异禀,是十里八乡最好的猎人之一。   旁人不敢进的老深山林子,他敢进,旁人打不到的猎物他能打到。   因为平时要卖猎物,久而久之就和毛皮贩子认识了,再之后就成了边打猎边收毛皮,转手再卖给毛皮贩子,又能赚一笔银子。   每逢大雪封山之际,不光是打猎的好时机,也是收毛皮的好时候。等雪化了,毛皮贩子都进了山,自然也就轮不到他们这些二道贩子。   干上这一个多月,能吃大半年,关键等回来还能赶上春耕,什么都不耽误。   就是辛苦。   可关外的汉子谁在意辛苦?只要一家老小都有吃喝,不挨饿不受冻,辛苦就辛苦些。   一般这趟王兴齐会跟着弟弟一起去,两人进深山多少有个照应。   也是深山里有些猎户根本不要银子,他们打猎所得皮毛大多是要换粮食、盐巴、糖之类的生活必备物,所以王兴学去收毛皮时,带银子是次要,要背上大量猎户所需之物进山。   可光凭他一人,根本背不了多少东西,来回往返太浪费时间不说,一次也换不了多少皮毛,有两个人一起去,背出来的皮毛也多些。   “妹夫,你去不去?”王兴学突然道。   卫傅愣了一下。   福儿问过之后,才知道为何二哥有这么一说。   说白了王兴学就是想带卫傅挣钱,想着妹妹两口子都没什么营生,便想带卫傅做毛皮贩子,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来钱比种地容易多了。   他看卫傅脸白,不像能吃苦种地的人,给他找条能来钱的路子,以后等带上手了,就让他自己做。   再来王兴学还想借福儿他们的马车,家里虽有牛车,但牛车走不快,他这趟要走远路,有马车不光运的东西多,还能多跑几个地方。   而且王兴学知道福儿他们手里有钱,他这生意之所以做了几年都没做大,就是因为手里本钱不够。   本钱不够,收到的毛皮自然就少,而这生意也就做这么一季,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据王兴学说,他每次收几十两银子的毛皮,倒手能赚三成往上,若是逢上毛皮商人大量收货的时候,说不定能再翻一番。   利弊都摆在眼前,甚至连赚了钱怎么分都说明了,如今就看做不做了。   “你拉卫傅去做什么?山里那么危险?你想害你妹妹?”赵秀芬一时着急,有些口不择言。   “娘,这是我亲妹夫,我还能害他不成?”王兴学失笑,“你光怕妹夫进山危险,就不怕你两个亲儿子进山危险?”   “这能一样?”   其实赵秀芬的意思都懂,王兴齐和王兴学兄弟俩,打小就被爹跟爷带着往老林子钻,进山如履平地,卫傅哪能跟他们一样。   “没把握的事,我能叫上妹夫?这趟走的路都是我走惯了的,碰不到什么野兽,就算真碰上野兽,这不还有我跟大哥。”   “那也不行……”   那边赵秀芬在数落儿子,这边福儿问卫傅:“你想去不?”   “那就去吧。”   福儿听出他话里的犹豫,道,“如果不想去就不去了。”   “去。”   这次卫傅话音坚决,反倒福儿有些犹豫了。   “你还是别去了,我跟你说,说是到了冬天,野兽要躲起来休养生息,其实都是假的,下大雪野兽捕食困难,所以凶性大。但冬天又是一年之中野兽毛皮最好的,一些老猎人都会趁机去打猎,但非老手不敢出门,你跟我哥他们不一样,他们……”   “我会武。”卫傅打断道。   福儿用怀疑目光看他。   卫傅有点无奈:“我骑射功夫不错。”   福儿还想说什么,这时王大柱从屋里提了把弓出来,放到卫傅的面前。   弓就是乡下土制的,但任谁都不会忽略这弓的威力。   弓臂看似黑漆漆的,但经常摸弓的人就能发现这是硬弓,是用水牛角做的,弓弦粗且结实,是用多股牛筋搓成的。   这弓应该不下8力。   以当下大燕计算弓力之法,3到5力算普通,4到6力算中等,6到8力算高等,超过9力就算精锐了,也就是所谓的能挽弓过百斤。   大燕军中的弓兵多为7到9力之间,没想到这种地方竟有8力以上的弓?   卫傅早就看出老爷子不同一般,寻常老人也不可能大冬天跟着驰骋千里,还像没事人似的。   这弓难道是老爷子用的?   卫傅并未猜错,不过他没有算准这弓的弓力,这弓是10力的,为老爷子早年所用,连王兴学都拉不开。   当初王兴学学打猎时,可是垂涎这弓多年,可惜拉不开就是拉不开。不过他平时打猎用7、8力的弓足以,太重的弓也影响速度。   王兴学正要说话,老爷子抬手打断他。   “试试?”他对卫傅说。   卫傅没说话,只是提起弓,也没摆姿势,用手试了试弓弦。   老爷子看他拉弓的架势,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铁环。   “把这个戴上。”   卫傅接过来,看了看,戴在大拇指上。   福儿这才知道,原来卫傅平时大拇指上戴的扳指,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拉弓?   屋里施展不开,一行人来到屋外。   老爷子去院墙边捯饬了下,拎出一个靶子来,就竖在墙边。   “冲这射。”   王兴学打趣道:“这破靶子用了人老几代,我爷,我爹,还有我跟大哥,练箭时都是用它。”   卫傅看出来了,因为这靶子真得很破,若不是二哥说那是个靶子,他还真没认出来。   他接过一支箭,深吸一口气。   挺肩展腰,一脚微微后退大半步,前后肩和肘尖都平齐,手臂抬起,但手腕是放松的。   “姿势倒是不错,就看你能不能拉开这弓了。”老爷子道。   说话间,弓弦已经被拉开了。   先是弦月,再是半月,很快就拉满了。   而就在众人惊叹之间,箭矢已飞快地射了出去,正中靶子。   虽未重靶心,但一来这靶子已经破到没靶心了,二来到底是新弓,第一次上手,不熟悉弓力弓向,也是正常。   老爷子眼神复杂,但并没有多说什么,把弓了接过来,道:“你要是想去就去。”   这算是合格了,能去了?   只有福儿和王兴学兄弟俩心有所感,看了老爷子一眼。   要知道爷一向珍惜这把弓,又为没给它找到传人而感叹。曾经王兴齐和王兴学兄弟俩被老爷子寄予重望,可惜王兴齐在打猎上平平,倒是王兴学超出大哥很多,却依旧拉不开这把弓。   老爷子曾说福儿以后有可能拉开这把弓,可她是个女娃,又离家多年,如今倒出来个能拉开的,怎么爷看起来没那么高兴?   话不多说,既然能去了,就要为接下来做准备。   山外冷,山里更冷,平时穿的衣裳进山可扛不住,最后是王兴学把自己进山穿的衣裳和毛皮靴子,借了一套给卫傅。   福儿见阻止不了,只能出银子出马车。   听王兴学说,他知道几个深山里的村子,每次大概能出几百两银子的货,但苦于没本钱收,于是一咬牙掏了四十两金子出来。   一两金子,能换十两银子,也就是四百两,再加上一辆马车。   次日,三人驾着马车,一起离开了黑山村。   等人走后,开始福儿还不觉得,过了一晚,她觉得十分不习惯。   平时身边总跟着个人,现在那个人进山了。   她有点蔫,去找老爷子说话。   “爷,你那弓有人能用了,为啥我看你不太高兴?”   老爷子瞅了她一眼:“你现在高兴?”   福儿翕张了下嘴,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   老爷子磕了磕烟锅,忍住没把烟点燃。   “我还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的?刚成亲,少不了也离不得,早上听你娘说,你屋里的灯半夜才熄,这是少了个人,夜里睡不着?”   福儿有点恼羞成怒,凶凶地道:“爷,你有点为老不尊,咋还管起这事来了?”   老爷子笑了。   “爷这是为老不尊?爷这是为你操心。”   说着,他叹了口气。   “刚开始你们出京时,爷不待见他,不是嫌弃他,是觉得他身份麻烦,他能娶了你,也是因为他遭了难,不遭难可轮不到你。可我好好一个孙女,又不求人吃饭,凭啥就配不上了?现在倒是配上了,可他这个人就是个麻烦。”   “后来见他,人还算老实,不是个浮夸的,就是脸白我不待见。再后来相处了几天,觉得他性子还行,不是个低不下身段的,我就想脸白就脸白一点,没什么本事就没本事,只要人实在,你就好好跟他过。可昨儿一看,人家哪是没本事,人家本事大着呢,只是不外显。”   “你想,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即使现在老实本分跟你过日子,他就能一直老实?恐怕心里一直憋着劲儿呢。他要是没本事,就是黑瞎子打场瞎扑腾,爷也不操心,可人家有本事,他以后要为了他那事折腾,你跟着受不受苦,操不操心?”   福儿没想到爷竟然会说这些,这也是她一直拒绝去想的事情。   她平时跟卫傅在一起,她总想他现在在黑山村呢,他也不能走远。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跟她说,他总有一天要为他自己的事离开这,毕竟皇后娘娘还在宫里,他不可能不管不顾。   那是一条漫长艰难甚至血腥的路,她根本没想好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所以她自欺欺人跟他说,以后要让他挣钱养她养孩子,要养很多猪杀给她吃。   她寄望用这些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不想让他再去想那些事,可事实上存在的一直存在,并不代表你不想,就不存在了。   “爷,你真烦,你可真会给人添堵。”   老爷子笑笑道:“你看,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烦了。他要是真折腾起来,你头不头疼?”   又安慰她:“不过你现在也不要想太多,现在说这些还早,即使他想做点什么,也不代表人会给他机会,说不定人就希望他一辈子待在这穷山村里,当个农家汉呢,你不就如愿以偿了?”   福儿一愣。 第58章   老爷子说得话太意味深长,但并不代表福儿听不懂。   谁不给卫傅机会?谁希望他一辈子待在穷山村里?老爷子可能具体不到某个人,但福儿知道是谁。   新帝,那个夺取了皇位的宣王,禁锢了皇后的人。   皇帝不想让你做什么,你还真做不了什么,至少对普通老百姓而言是。   “那他不是太惨了。”福儿不忍道。   她把这其中关节给老爷子说了,反正她知道的也不多,便只说了自己知道的。   老爷子听完,倒抽一口冷气。   “那照你这么说,他娘还在那,那不折腾更是不可能了。”   两人皆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也就能如愿以偿了。”   老爷子说了两次如愿以偿,这让福儿有些不满。   “爷,你孙女是那种拿别人苦难,来成全自己的人?”   老爷子挑了挑眉:“你不是,但你胸无大志,小乐则安,喜欢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只要有吃有喝就行,他的想法注定和你想过的日子相抵触。”   福儿顿时颓了。   “爷,你还真了解我了。”   “你是我孙女,我不了解你了解谁?行了,不说这事了,这事一时半会也来不到眼前,你好好的养你的胎,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   十天后,王兴齐和卫傅回来了一趟。   两人运了一车毛皮回来,又驾着空车走了,说王兴学还在那等着,他们还要再去。   福儿见他眉毛上都是雪渣子,心疼得不得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瞅着他。   卫傅摸了摸她的脸,道:“这一趟其实挺顺利的,二哥说顺利的话,再有两趟就能回了。”   还得两趟啊?   福儿只要一想到他背着沉重的东西,穿过冰天雪地、野兽出没的老林子,心里就发堵。   人就是这么矫情,若卫傅放不下身段,或是像之前被囚在行宫那样自暴自弃,福儿反倒会不耐烦,可他越是明理懂事,她越觉得心堵。   把人送走后,她回屋翻了翻师傅留给她的小册子。   翻完后,在心里感叹道:“师傅啊师傅,你要是给我留个几百两黄金,或是十万天兵天将也行啊,你留我这酿醋酿酱油酿酒的方子做甚?”   可她师傅是厨子,也就只会这个。而且不管酿什么都需要天气暖和,也就等于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福儿心情烦躁,就又去跟老爷子说话。   说什么呢?   说卫傅若是折腾,能从什么地方折腾?   想来想去,觉得他要是折腾,只有从两个方向,要么从文,要么从武。   从武的话,就去当大头兵,问题是这些年大燕无战事,也没地方招兵,即使招,大概是近些年莫要想升迁的机会了。   从文就是去考功名,从童生试考起,家里这不就有一个正在考的吗?   正是王多寿。   一起初送王多寿去读书,就是想着他不是个学武的料,种地看样子也不行,不如让孩子多学几年,出来做个账房什么的。   谁知去了后,私塾的塾师们俱是夸赞其为读书的好苗子,王多寿也确实争气,十四那年就考中的童生,那会儿村里人都说王家祖坟冒了青烟。   可之后再无好消息传出,王多寿就是卡在院试那关过不了。   过不了院试,就拿不到秀才功名,所以王多寿如今已经十八了,至今还是个童生。   老爷子不想跟孙女唠闲嗑,管福儿要了他们的户籍纸,打算去找人问问。   福儿道:“爷,你去费那个劲儿做甚?我们是流放出来的,戴罪之身,怎么可能去考科举嘛。”   “不问问咋知道?”   说完,老爷子就出门去了。   福儿则去了灶房,看她娘中午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有肉有菜。   问题就是没有新鲜的青菜,菜只有白崧萝卜大酱菜,福儿特别想吃嫩生生的雍菜,拍点蒜清炒了就行,想想口水都流出来。   为什么这里没有新鲜的菜吃?   想当初她在宫里当宫女时,冬天也不是没有菜吃。   其实福儿是托了御膳房的洪福,一般宫女冬天也是白崧萝卜酱菜换着吃,宫里也就主子们每顿有新鲜菜吃,还是限量给。位份低的没有,位份高的一顿也就一碟。   福儿一拍巴掌,她知道找点什么事做了。   她去找了王铁栓,让爹把后院那三间破房子给她收拾了。   那房子是很早以前王家的房子,后来盖了新房子,那房子就不住了,平时就用来放柴火,早就荒了。   但所幸还没倒,里面还有炕。   “你让我给你收拾那房子做什么?你想搬过去住?里面可全是柴火。”王铁栓三连问。   “我有用。爹,你就给我收拾吧。”   王铁栓也不问缘由,就去了。   小时候他就疼福儿,因为这丫头惯会撒娇卖憨,你想想哪个汉子经得起娇娇软软的小丫头撒娇,牛大花说孙女能吃,还不是有些大人给惯的。   这边女儿站在外头指挥,那边当爹在里面尘土飞扬地折腾。   赵秀芬听到后面动静,来到后院,一阵嚷道:“哎呀呀,你们这父女在干什么!”   “娘,你别管,你做你的饭去。”   “那里面那么脏,你让你爹在里头瞎胡来,衣裳不让你洗是不是?”又冲王铁栓喊,“你弄得脏死脏活,晚上不让你上炕!”   她娘好凶啊,都不让上炕了。   “娘你快去做饭,等爹弄完了,我掏荷包让他去泡澡堂子,到时肯定香喷喷能上炕。”福儿道。   “你个丫头,嘴上不把门。”赵秀芬臊着脸走了。   王多寿听到动静来了。   “姐,你这在做什么?”   “你等会给我帮忙就知道了。”又见他脸发白,眼圈发青,不禁道,“你那个书别读多了,你姐夫不都说了,书读懂了,能记住就行,再往多里读就没用了,反而容易把人读迂了。”   王多寿苦笑:“姐,六月就要考院试,若是这一次我再不能过……”   福儿叹了口气,安慰道:“你也不要压力太大,考不上就考不上了,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现在王家的日子比起当年福儿走的那会儿,可要好过了太多,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该出嫁该成亲的也都出嫁成亲了,这些年王家又添了几十亩地。   除此之外,王家的男人都勤快,王兴齐是个木匠,农闲之余,可以给人做些家具什么的贴补家计,王铁栓会泥瓦活儿,农闲之余,就到处给人盖房子。   王兴学就不用说了,老爷子如今每年也能进两趟山,打些猎物,贴补家计,所以王家还真养得起王多寿。   问题是只有王多寿自己明白自己花了家里多少钱,但凡跟读书人有关的东西都贵,书笔墨纸砚,哪样买起来不让农户人家龇牙,更不用说他早几年还上私塾上学馆。   他如今十八了,不成亲不立业,即使哥哥们不说,嫂子们呢?   还有外人,如今他都成旁人嘴里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范了,害家里人不知落了多少奚落。   说王家就是有钱烧的,供了个没啥用的读书人。   “行了行了,你还是歇一歇再读那书,左不过还有几个月,等你姐夫回来,让他点拨点拨你,他呀以前……”   福儿本来想说,你姐夫以前见过不知道多少大官,那些大官别说小小院试,乡试和春闱都主持过,肯定有经验。   但这话不能说,遂被她含糊过去了,“反正你等会给我帮忙。”   王多寿也就换了身衣裳,去给爹帮忙了。   两个人弄,快多了。   福儿回屋跟卫琦斗了会儿嘴后再出来,她爹和弟已经收拾出一间屋子了,柴火都堆到另外两间屋子里去了,炕洞也给掏开了。   “胖福儿,你说这到底是要弄啥?”   “爹,我想用来种洞子菜,你再给我去弄点土呗。”   赵秀芬又来了。   “你可真会折腾你爹,现在外面地都冻上了,往哪儿去给你弄土?”   王铁栓道:“洞子菜?那东西可精贵!我以前在建京城里看见过,卖得可贵了,就是少,你真能种出来?”   福儿卖了个关子:“爹,你说我以前在宫里,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啊。爹你猜冬天宫里的娘娘们皇子公主们吃什么?”   “吃啥?”   赵秀芬插嘴道:“冬天能吃啥,左不过弄点羊羔子肉炖了锅子吃,再烙几个大馍,夹了肉吃。”   可把王多寿给逗笑了。   “娘,你这可真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啊。”   姐弟俩异口同声,可把福儿给惊到了。   要知道她和弟弟,除了长得像以外,可从没什么默契,不像大哥跟大姐。大哥打小就话少,但大哥皱皱眉,大姐就知道他在想啥。   她和多寿就不行,即使以前长得像,随着逐渐都长大了,也渐渐不太像了。   “那你说宫里娘娘都吃啥?她们能吃啥?难道吃金子?”赵秀芬羞恼道。   “吃各种肉菜啊,还有洞子菜,洞子菜都是皇庄里送来的。我以前认识一个专管在宫里接收洞子菜的小太监,他给我说过种法。这东西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其实要说种,也好种,就是得东西。”   “要什么东西?”王铁栓下意识问道。   “皇庄有地热,所以不用给屋子加温,但有些菜需得见光,所以就用琉璃瓦给屋子开窗,多开一些,保证光能照到里面,菜就能长。”   “琉璃瓦那是个什么东西?”   福儿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她爹娘所在的地方,确实不知道琉璃瓦是什么。   她给他们解释什么是琉璃瓦,有些是西洋来的,有些是官窑里烧的,但官窑自己烧的,可能中间还差点什么,有很多杂质,不如西洋来的澄净。   再来就是明瓦了,用羊角和蚌壳做出来的,可以透光,但不如琉璃瓦透光。   种洞子菜的要用的光照,最上等的明瓦也就堪堪能用,最好还是用琉璃瓦,而琉璃瓦千金难得。   他们这里,哪怕是明瓦都弄不到,更不用说琉璃瓦了。   听完后,王铁栓也有些灰心丧气。   “既然没有琉璃瓦,那你弄这屋做什么?”   福儿笑了笑:“爹,没有琉璃瓦不能照光,但并不意味没有琉璃瓦就不能种菜,有些菜不需要光照也能长。”   “什么菜?”   福儿卖了个关子,“爹,你先给我弄点土来,也不要太多,把那炕上铺一层就行。”   虽然外面土冻上了,但不意味弄不到土,就是费力气。   傍晚吃饭之前,王铁栓把土弄好了。   福儿去看了下。   别说,她爹就是庄稼老把式,土铺得均匀松软,就等着撒种子了。   “爹,你把家里的韭菜种子弄点来。”   “撒点种子能种出来?”   “能种,但种出来的不是韭菜。”   “那是什么?”   “爹你好多问题,等种出来你不就知道了。你记得,要每天洒水,平时韭菜怎么种,这菜就怎么种。要是你能弄来点平时长菇子的土就好了,菇子在屋里也能养,只要足够暖和足够湿润,但怎么养我就不知道了。”   说白了,福儿自己没种过,她就是听人说过怎么种的。   “你的意思就是模仿这些菜生长的环境?”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福儿不确定道。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起初福儿每天还会记得去后面屋子看看她的韭黄,等看到出芽了,那股兴头也过了。   关键是这两天老爷子四处跑了跑,竟然回来跟福儿说,卫傅应该能去考科举,因为他在县衙里查了下,卫傅竟不属‘犯男’之列。   从户籍上来看,他就是土生土长的靖安堡人。 第59章   这事倒把福儿弄得一愣,怎么就不是犯男了?   可细细一想,也不是没道理。   为啥?   卫傅没有触犯朝廷律法,他因被人皇权夺位,才导致的流放。让他流放的是夺位的那个人,根本没有经过刑部大理寺判罪。   可这也不对,他们来时是经过建京刑部的,难道是刑部那没有记录?   福儿被弄懵了,因为有这件事放在心里,自然也没功夫去看她的洞子菜了。   谁知过了两天,她爹竟然来跟她说,她种的菜长出来很多,看样子可以炒一盘了。   福儿忙过去看,家里其他人也都来了。   除了老爷子、赵秀芬、王多寿,知道王铁栓成天在后面柴房里捣鼓什么,其他人不知道,只知道他在养什么东西。   只见那些韭黄已经长到半尺来长,葱葱茏茏的,水灵灵的,看着就新鲜嫩生。   何止能炒一盘,可以炒好几盘了。   福儿当即下手掐了一根。   她手太快,王铁栓没来得及阻止,忙道:“你这丫头,你掐它做什么?”   福儿懵懵的,“菜不就是让人掐的,爹你不说能炒一盘了?”   “那是比喻,我可没让你真掐真炒。”王铁栓心疼道,去摸了摸那被福儿掐断的茬儿,仿佛这菜比亲女儿还亲。   “爹,菜不就是让人吃的,不吃种它干什么?”   “当然是拿去卖银子!你知道这洞子菜多少钱一斤?”王铁栓说得头头是道,“我有次在建京酒楼里见到一回,一碟这个菜炒鸡蛋,就要卖到一两银子。这么贵的东西,吃它做什么,我拿去换了银子回来,给你买大肉吃买糖吃。”   福儿哭笑不得,她又不是小孩儿,她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了,不馋肉也不馋糖,就馋新鲜菜吃。   赵秀芬见女儿那可怜样儿,不禁道:“她说炒一盘就炒一盘,她大着肚子,想吃什么就一定要吃到嘴,不然一直惦着。你忘了我那会儿怀着老二的时候,不就馋一口酸枣,吃不到嘴就一直想,后来还是你跑到柳庄给我弄来的,你可还记得?”   “她要吃就给她吃,要不是她想吃,你也弄不来这个。”   一看老爷子都发话了,王铁栓只能给馋嘴女儿掐韭黄去。   他舍不得掐,就逮着韭黄尖上掐一寸,掐了一碗。福儿嫌少,因为这东西一下锅就没了,这么多人,总不能她一个人吃独食。   最后王铁栓又下狠心掐了一碗,就忙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了。   临出去前,福儿发现她爹又腾了间屋出来,那间屋的炕还拓大了,占了两边墙,就中间留了个过道。   看来她爹这是准备大干一场,拿这个去赚钱来着?   “爹你别忘了养菇子。”   “记着记着呢。”   “还有等会等我吃完了,我再跟你说两种菜,你也试试。”   王铁栓的眼睛顿时亮了。   .   赵秀芬去拿了两个鸡蛋来,照着韭菜炒鸡蛋的法子,给女儿炒了一碗菜。   碗里都是黄的,就葱是绿的。但明明都是黄,那黄就是不一样,鸡蛋的黄是瓷实的,不如韭黄的黄,看着就嫩。   “快吃吧,别盯着流口水了。”赵秀芬没好气道。   福儿抱着碗,决定还是分半碗出来。   她都快当娘了,不能一个人吃独食。   赵秀芬不让她分:“现在晌不晌夜不夜的,又不是吃饭的时候,谁吃啊?你自己一个人吃得了。”   最终福儿还是分了半碗,让娘他们趁热分吃了,总是尝点新鲜的,没吃过的。   最终一人分了一筷子,都说比韭菜好吃。   比韭菜嫩!   王多寿多分了一点,福儿拿她娘给她热的馒头,把馒头掰开,给他夹了个馒头夹韭黄鸡蛋。   把孩子感动的,连道还是姐好。   浑然忘了小时候是谁仗着力气大,总抢他吃的的,把小多寿气得也不喊姐了,张口闭口都是胖福儿,为此挨了不少揍。   还剩下半碗,福儿在碗里放了两个馒头,拿去馋卫琦了。   她也给卫琦夹了个馍。   现在卫琦能坐起来了,就是腿还不能走,得继续养着。   之前他稍微好点后,老爷子来给他看过了,说他之前之所以会病重,就是因为腿伤的缘故。说他腿断了,里面的骨头没接好,伤也没养好,就又长途跋涉,如今就算把人养好了,很可能腿也会瘸。   如果想要不瘸,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腿再打断重接,但人要吃苦。   不用想就知道卫琦会怎么选,所以他目前处于养身子的状态,只等好吃好喝,把人养好点,挑个时间把腿打断了再重新接。   要不福儿也不能记得还遗漏了个他。   “这是黄菜?”   所以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卫琦到底皇宫里长大的,自然好东西见过不少。   “好吃不?”   “好吃。”   卫琦三口两口吃完一个大馒头,说了句实话。   再看看那边福儿正捧着半碗慢慢吃,以及另一边跟他一样,就分了个夹馒头、还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觉得哪儿不对的王多寿。   “我还想吃。”他说。   福儿道:“不,你不想吃,你一天到晚坐在炕上,也不动,吃多了不好。”   “爷说我要养身体,把身体养得强壮点,到时打断腿才能受得住,最好多吃点好的。”   福儿看看卫琦那理直气壮的脸,心想这毛孩子真讨嫌,她当初感觉得一点都没错。   “那我再去给你夹个馍?”   卫琦舔了舔嘴唇,瞄了她肚子一眼,忍下想说都吃,而是点了点头。   .   福儿日日都盼着卫傅赶紧回来。   十天后,一行人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有点吓人。   无他,三人的衣裳都破了,上面还有血迹。   问过之后才知道,这次王兴学差点就回不来了,也是他们运气不好,竟然碰见个饿醒了出来寻食的熊瞎子。   要知道猎人在老树林子行走,什么都不怕,就怕两种猛兽,大虫和熊瞎子。但熊瞎子要冬眠,冬天很少能碰见,至于大虫都有地盘,别在虎穴周边活动就行,这么大的雪,大虫即使捕食,也不会离巢穴太远。   谁知他们就这么倒霉,偏偏碰上一个。   当时三个人都没注意,王兴学差点没被熊瞎子一把扇掉脑袋,还是卫傅眼明手快拽了他一把,躲过去了。   三人跟熊瞎子搏斗了一场,最后当然是熊瞎子死了,不然三个也回不来。他们身上的血是熊血,不过三人多多少少受了点伤,但没见血,都是挫伤。   老爷子一听是挫伤,当即把人叫进屋去了,让三人脱下衣裳给他看。   经过一番查看,四人才又从屋里出来。   原来见血不怕,就怕伤藏在皮肉里,从外表看不出来,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以前黑山村有个人就是,被牛撞了一下,当时也没事,好好的,拍拍灰继续走,谁知道下午从田里回去,人就不行了。   卫傅见老爷子给三人查看暗伤的手法不同寻常,又一次疑惑上了心,不过他没说。   三人把东西放在家里,又赶着车去了趟靖安堡,在澡堂子里洗了个澡,才又回来。   回来时,饭已经做好了。   吃饭时,王兴学大致描述了下他们这趟经历。   这次由于有马车,钱又够充足,所以王兴学准备得也充足。捡着各种米面粮食糖盐酥饼买了一大堆,买的多就便宜,他也没都拿上,而是放着店里,三人先背了一部分进山。   就这么进山一趟出山一趟,三人连跑了许多地方。   中间还差点被人劫道,幸亏王兴学和卫傅武艺都不差,打几个见财起意的毛贼还是没问题的。   也是连着这两次,王兴学才意识到卫傅的武艺是真不差,至少比他好。   由于三个人都累了,也就没多说,吃了饭都先去歇着,等明天歇够了再说。   卫傅连话都没顾得给福儿说几句,上炕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醒了,福儿也醒了。   两人也没点灯,就这么说话。   卫傅说二哥做得这活儿是真辛苦,有时那山里的村子离山外远,一天根本走不到,走不到怎么办?挖个雪窝子进去睡一晚,第二天再走。   幸亏只有一个地方是这么远,据二哥说他刚开始做这个活儿,若不是想着收一条好皮子,倒手能赚几两,他根本就坚持不住。   越是深山老林里,越是能出好皮子。像他们这次去的那个深山里的村里,就收了好几条上好的紫貂。   据二哥说,光这几条紫貂,就值了。   福儿见他说得兴致勃勃,想起以前在东宫,他一件大氅可能就不知用了多少紫貂,还只用紫貂腋下最细软的那块皮毛,不禁问:“你不觉得太辛苦太累?”   “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我想试试我能不能行。”   可能因为他话音有点不对,虽看不清他脸上表情,福儿也没敢再问他为何要试这个。而是故作轻松提起了她在家里试着弄洞子菜,还说她爷说他不是个种地的料,不如去读书。   自然而然又提起老爷子去查了下,说他户籍不属犯男之列,应该能去考科举的事。 第60章   “爷希望我去考科举?”   不知何时,卫傅称呼老爷子,已从祖父入境随俗成了爷。   福儿被问得一时说不出话。   是啊,若不是希望,又怎会去打听?   此事若非刻意,根本不是他们会知道的,自此又会延伸出,她和爷为何会说起这件事?   福儿很怕卫傅会再这么问一句,因为她根本不知该如何答。难道说她跟爷暗中揣测他是否会为复仇回京而做些什么?又假设了他会走哪条路?   那如果他在问你们为何要想这些,她该如何答?   幸亏卫傅并没有问。   “如果真能考,去考考也无妨。”   接下来,卫傅就真为科举开始做准备了。   因为县试就在三月。   县试又叫童生试,乃童生试的第一步,过了县试,再过府试,便是童生,若是又过院试,则是秀才。   王多寿便止步于院试这一关。   黑山村属靖安堡,靖安堡虽靠近建京城,但归属辽阳县。辽阳县县衙早在正月就张贴了告示,说明了参与县试的考生要在某几日中去县衙礼房报名。   报名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参与考试的考生要写亲供书。   所谓亲供,便是指自己的姓名、年纪、籍贯,及父母三代存殁情况,及他们的姓名年纪籍贯。   当时福儿并未跟在一起,而是老爷子及王铁栓和王多寿陪同他,王铁栓和王多寿未多想,倒是老爷子目光一凝。   谁知卫傅顿了下,就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且不提内容如何,但见他虽穿着就是个乡下人,但身姿如松,又生得面貌俊美,着实容貌气度与衣衫不相符,礼房的吏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人物。   再看其字,当是笔走游龙,礼房便是专管县学及县试等相关事宜,自是对科举及本县的学子有一定的了解。见其一手馆阁体,写得端正有度,宛如木板印刻一般,不禁想县里何时有这等人物,怎么他却不知?   又见其亲供上所言,祖辈皆亡,父亡母未亡,随妻落户辽阳县治下,当即明白此人应该是外来之人,怪不得他不知。   由于这吏役对卫傅印象甚好,之后竟未曾刁难,亲手接下他的亲供书,大致浏览了下,便置于桌案上。之后甚至亲切地与他说,再找五名考生互相结保,这报名之事就算完了。   卫傅踟蹰。   吏役见其貌似犹豫态,当即恍然大悟道:“你应该是刚落户来的吧,找不到本地的五名考生互相结保也算正常……”   王多寿正要说话,老爷子暗中碰了他一下,让他先不要说话。   卫傅道:“大人,学生正是犹豫此事。”   吏役点点头,略微沉吟了下道:“罢,此事确实为难,这样吧你在这等等,等会儿若有考生来报名,却一时没找到结保之人,你们之间可互相结保。”   其实这也算老惯例。考生来报名,除了提供户籍外,还要写亲供书,来历是毋庸置疑的,若家中三代有犯男犯妇,户籍上也会注明。找人结保是为了防止作弊,一人作弊,五人连坐。   不过走个形式,经常会有前来报考的考生,非学馆所出,自是不认识其他考生,又或者凑不够五人,县衙一般都会用这种方式给予便利。   毕竟,若是小县,县里人口不多,读书的人自然也不会多,若每次县考连一场的人都凑不够,等于是说县官在兴教化、畅学风上做得不够,是时不光县令、县学、县教谕都会受到上面申斥。   卫傅在礼房大约等了一个时辰,这吏役便凑够了五人,让五人互相结保。   各自道明姓名,看过对方的亲供书,在结保书上画了押,五人各自离去。   回去后,福儿听说了此事,好奇问卫傅,他亲供书上怎么写的?   卫傅道:“如实写的。”   反正只让写姓名籍贯,又没让写曾经坐过什么位置,谁能想到废帝的名讳叫卫奕,而其母黎潆,是皇后,其祖父祖母的名字后是冗长的谥号庙号?   他这坦坦荡荡的态度,让福儿哑口无言。   不过他确实说的没错,亲供书上也未作任何隐瞒。   .   既然名已报,接下来就该临时抱佛脚了。   别看卫傅自诩学识还算渊博,但对于县试这种最低等的科考,他并不熟稔。   幸好有现成的人可以问,卫傅找王多寿问明县试要考什么,怎么考后,就管他借了几本书研读起来。   一下子家里多了两个读书人,大家平时说话都不免小声了些。   二月对黑山村的村民来说,还是猫冬为主。此地寒冷,若是在关内,稍微暖和一点的地方,早就要开始准备春耕了,但在这里,春耕是三月中旬以后的事。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卫琦是时候该断腿了。   老爷子亲自看了后,让他准备准备。   其实也就是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提前告知他日子。   卫琦的准备是跟福儿说他想吃鸡,要一个人吃一只。   福儿看他可怜样儿。虽然这讨嫌孩子表现得一点都不怕的模样,但福儿是谁,她最会看人潜藏的情绪,卫琦在她眼里就是色厉内荏的毛孩子。   遂大发慈悲,决定给他做一只鸡。   但不是只给他一个人吃,做好之后,她先盛了一碗,特意把里面的鸡翅和鸡腿挑了出来,先给卫傅端了一碗。   卫傅看见后,笑道:“你又何必气他。”   福儿理直气壮道:“若不是我气他,他能好得这么快,若腿是好的,估计现在都能活蹦乱跳了。”   卫傅一愣,不禁想:她平时在自己面前插科打诨,跟他说说闹闹,是不是也是故意给他开心?   瞧瞧卫琦,本是皇子,却被圈禁流放,吃尽苦头。   卫琦虽一直没说他的腿是怎么伤的,但伤成那样,过程一定不好。一路流放,险死还生,还被母妃抛弃,可来到王家后,他却一点都没萎靡颓丧,成日只寻思和福儿计较吃吃喝喝。   而他,处境与之差不多。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他,你之后一年里会经历什么什么,他一定不会相信,即使信了,也无法想象自己能承受。   可恍恍惚惚,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就过去了,一切似乎没那么难熬,也没那么痛苦。   其实不是不痛苦,只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她就有这样一种魔力,总会不自觉感染你,让你笑,让你多想那些好的,少想那些不好的。   “你马上要下场,我娘说读书最费脑,要多吃点好的。至于小五子,吃点边角料就行了,他又能吃又能喝,比你还壮,吃那么多好的做什么?!”福儿状似嫌弃道。   可卫傅却知道,鸡哪能补身子,怕小五熬不住,亏了身体,这次她还特意出钱买了半根参,给他备着。   只是她就是不说,还总是故意气小五。   “这么多我吃不完,你不是喜欢吃鸡翅,你也吃点。”卫傅夹了个鸡中翅,喂进她嘴里。   福儿嘴刁,吃鸡只吃鸡中翅和翅根,吃鸡腿只吃鸡腿棒,因为这几个地方的肉嫩,其他地方她嫌肉丝子太粗。   就着他的筷子,她吃了一块,感叹道:“我炖的鸡就是好吃!”   又道:“便宜小五子了,那么大一锅都给了他。”   .   断腿接腿过程,不宜描述,总之卫琦叫得挺凄惨的。   把附近的村民都惊动了,过来问怎么了。   老爷子难得一头大汗,从屋里走出来,说人已经晕了,但没事,腿已接好了,等醒过来就好了。   福儿等人进去看卫琦,这孩子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透了,怪不得会叫那么惨。   老爷子把手上褐黑色的药膏子洗了。   这药膏子是他自己配的,据说是王家祖传的方子,专治这种断腿再续之伤。   这借口也就唬唬王家人,卫傅却知道断腿再接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即使是太医院恐怕也办不到。   若是能办到,前年平阳侯世子也不会从马上摔下来,因腿伤而瘸了。   断腿再接不难,难的是没有能治这个的药,这方子肯定治断腿再续,但是不是王家祖传方子那就不一定了。   福儿让她爹又去杀了只鸡,这次鸡都给了卫琦吃了,里面还放了人参,等晚上卫琦醒过来,一口就吃出了参的味道。   “这次没给你男人添碗鸡肉吃?”   福儿见他疼得脸色煞白,还在计较鸡的事,没好气道:“都给你吃了,我就给你哥盛了碗汤喝。”   “还算你有良心。”   福儿叉腰,撅着肚子道:“我怎么没良心了?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欠我一条命。赶紧多吃点,早点好,好了给我种地去。”   “能不能不种地?”   “那种菜?”   卫琦当即不说话了。   .   连着几天出了太阳,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这期间王铁栓种的洞子菜,卖了两次,他都是直接拉去建京找酒楼卖掉的,自然卖不到一两银子一碟,但一斤一两是有的。   开始他不知该卖多少,没敢出价,而是让酒楼看着给。对方也没拿他当傻子,开出的价很高,还说若以后还有,就都送来。   王家人见菜价竟能卖如此之高,现在一家子都在忙这事。   不光重新搭了个柴房,把柴火都从屋里挪出去了,还把几间屋里的炕都给拓宽了,忙得是热火朝天,都想趁着天还冷,再多卖几茬菜。   卫琦的腿好得很快,也不过十来天,就能撑着拐杖挪进挪出了。   王兴齐给他做了副木拐杖,如此一来他方便什么的就不需要人搀扶了,还能出来透透气。   雪还没化,但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   卫傅拿着书在院子里。   卫琦慢慢挪到门边,看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打算去考科举?”   卫傅抬头看向他,但没说话。   卫琦面色纠结且复杂,低声道:“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即使你考中了,也不一定有人敢取你。即使下面人不认识你,让你过了,再往上呢?那不是自取其辱?”   “什么叫自取其辱?”卫傅淡淡道,“凭本事考的。再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皇兄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卫琦看着卫傅的眼神格外复杂。   过了一会儿,他道:“那你还真打算靠科举打回京?”   “不靠这个靠什么?”   闻言,卫琦一愣。   他还真没想过这件事。   如果是他一个人,他什么也不想了,先活下来再说以后的事。   可有皇兄在,不管卫琦承不承认,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挺佩服这位太子皇兄的,所以他不免动了点心思。   可他从没有认真去想过,他和皇兄该靠什么方式回京,怎么夺回失去的一切。   他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啥没啥,如今还是寄人篱下。   他母妃所在的陈家不用提,母妃都不要他了,陈家自然巴不得远离他这个瘟神。可皇兄的外家黎家呢?还有皇后娘娘呢?   听见卫琦问母后,卫傅脸色暗了暗。   “母后薨了。”   卫琦当即不敢再问了。   其实卫傅会这么说,也是因为前阵子大姐夫刘长山给他带了个信儿,有关京城那边的信儿。   这个消息其实不用刻意打听,新帝立后是要晓谕天下的,虽不知道皇后名讳,但知道是镇国公黎家的女儿那就够了。   卫琦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皇后薨了后,黎家也像陈家那样选择明哲保身,不管太子皇兄了。   所以他们该怎么回京?   此时他才意识到皇兄话里的深意。   他们好像真没有回京的路。   所以皇兄才说要试试,没有路,那就所有路都试试? 第61章   “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他怎么像只蔫鸡似的进屋了?”   福儿平时看卫琦杵着拐杖挪进挪出,不能出门就在屋里挪腾,像只螃蟹似的,现在却突然变得这么安静,有点不习惯。   卫傅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就跟他说,等他腿好了,让他帮你种菜卖银子。”   “难道他不愿帮我种菜?”   福儿眉毛挑了起来:“不种菜怎么还我银子?他不光得给我种菜,等我以后开了食肆,他还得给我当跑堂伙计,不然就他这样,以后怎么赚钱娶媳妇?”   他也就才十五,她就想让他娶媳妇了!   卫琦咚咚咚挪到门前来,板着脸道:“你个守财奴,我给你种菜还不行!”   “那就行。”   福儿一笑,挺着肚子走开了。   倒把卫琦弄得一愣,对卫傅告状道:“她每次都是故意气我的。”   “她故意气你,总比你蔫头耷脑得强。”   卫琦又是一愣。   .   县试一共要考五场,也就意味着卫傅要在县城待五天。   福儿本来是想跟去的,可她挺着个大肚子,全家人都不让她跟,最后是王兴齐和王多寿陪着去的。   其他人则在家里等消息。   老爷子看孙女沉不住气的样子,便跟她说盖房子的事。   从宅基地选在哪儿,到盖个什么样的,到盖多大,用什么砖,什么瓦,准备做什么家具。   福儿听爷这么一说,好像事还挺多,顿时顾不得去想卫傅了。   王铁栓见她这样,忍不住跟赵秀芬道:“胖福儿这是一孕傻三年?”   赵秀芬没好气道:“妇人家肚子里揣个娃,自然脑子就不够用了,什么傻不傻的,哪有这么说自家闺女的。”   “她说要弄洞子菜,只管说,不管弄,全扔给我。”   赵秀芬翻了他一眼:“你就偷着乐吧,也不知是谁成天钻在那屋里就不出来了。不过我先跟你说好,这路子是咱女儿想的,赚的银子都得给她。”   “我还能要咱女儿的钱不成?就是我给她,她不要。”   “她不要你也得给我留着,等卫傅考完了,抽一天专门说这事,她若没嫁人,混着也就罢了,既然嫁了人,这事就得在卫傅面前说清楚,免得还说咱占女儿的便宜。”   “行了,知道了。”   “你不光知道,要记住!别以为我没看见娘这两天又在寻机会找你说话,想让你带着老二种菜。老二那性子,还有他那婆娘,你信不信给老二知道了,老二媳妇铁定知道了,老二媳妇知道了,苟家一家子都知道了。”   当初赵秀芬就防着婆婆,也是牛大花跟家里人怄气,就没往后院来。   后来洞子菜赚了钱,赵秀芬当即让男人给后面那几间屋子加了锁,平时进去做活都让男人和儿子去,还交代儿媳妇不准在外头多嘴。   所以当牛大花意识到这是个来钱的路子,已经晚了,大房一家子都防着她,才有她之后想说动老大,让老大带着老二一起发财。   她想得其实挺简单,种菜不累,小儿子不爱种地,就是嫌地里的活儿重,那就种种菜。虽然她不知道种菜能赚多少钱,但看老大媳妇遮遮掩掩的样儿,肯定不少。   “我也不是故意跟娘还有老二怄气,而是你要想想咱闺女,当年把人送出去,咱们已经够愧对她了。现在卫傅还不知能不能考上,若是能考上,以后还有个糊口的营生,若是不能考上,你还真让他种地去?他也种不了。有这门营生,再让卫傅跟着老二收收皮货,总能把他一家子顾圆。”   赵秀芬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   王铁栓忙又是保证,又是说肯定把这营生给女儿看住喽。   孙荷儿在窗子后看到这一幕,再一次感叹婆婆本事。   别看婆婆个头小,公公人高马大的,偏偏就能把公公拿捏得稳稳的,说一不二。她得多跟婆婆学学。   .   另一头,福儿根本不知道爹娘在为她操心。   她跟着老爷子出去转了一圈,选好了宅基地。   也不往远处选,就在王家附近。   老爷子顺便去找里正,宅基地是要用买的,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一亩大概一两多银子,本来老爷子以为一亩就够了,谁知道福儿说不够,硬是买了三亩。   “你能起这么大的房?”   “爷你别管,起不了我买了先放在那儿,总比到时候要用了没地方了好。”   老爷子知道孙女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便没再多说,让福儿把银子给了里正,让里正抽空去帮忙办地契。   当然没少给里正点辛苦银子,这就不细说了。   然后是买砖买瓦。   这个大哥王兴齐懂,可惜他陪考去了,老爷子也能算要买多少,就是算得不够精准,可能会多点,可能会少点。   福儿就捡多的买,买回来砖瓦先放着,等再过阵子,地上的冻化得差不多,就能打地基了。   就这么一耽误,五天过去了。   第六天的时候,卫傅一行人回来了。   考中了,头名案首。   据说县太爷很赏识卫傅,还专门把他叫过去说过话,勉励他好好考,争取考个秀才的功名回来。   赵秀芬忙去做饭了,又杀了一只鸡。   牛大花一个人在屋里念叨,说最近家里犯了鸡瘟,她一窝鸡都快吃没了。卫琦没想到他皇兄真能考中,心里十分复杂,不过这会儿可没人关注他。   其实卫傅也没想到自己能拿案首,经过妻弟的指点,他知道像这种低等科考,是当地县官审卷,也就是说取不取,能考几名,全凭县官一人说了算,这时候个人喜好就占主要了。   他知道自己肯定能中,但没想到能拿头名。   喜悦只是一时的,毕竟县试过了,也不过只迈出了第一只脚。   如若府试没中,前面等于白考,全都得打倒重来。   于是在家里歇了两日,卫傅又开始用功了,府试在五月,院试在六月,也就是说这期间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建京就在附近,他不用周转几地赴考,府试和院试都在建京贡院里考。   这期间趁着卫傅歇的这两日,王铁栓和赵秀芬当着他和福儿的面,把洞子菜这事说了。   福儿很无奈,因为这个钱她根本没打算要,她除了动动嘴,出了个法子,什么都没干,都是他爹一手包办的。   甚至大哥二哥,偶尔还帮忙浇个水施肥啥的,她反而是最大的甩手掌柜。   之前他爹给过她两次钱,她都没要,糊弄过去了,没想到她娘又来了。   可这一次赵秀芬坚持,见女儿女婿拒绝,她只差把这里头的道理掰碎了说给他们听,又是谈以后,又是说福儿肚里孩子以后要花钱什么的。   没办法,福儿只能同意。   但她坚决只要三成,剩下七成都是她爹的,至于她爹分不分给大哥二哥,她就不管了。   赵秀芬本来不干,还是福儿说自己还会酿醋,以后开个醋坊也能赚钱。两口子这才知道原来福儿以前在宫里拜了个御厨为师,手里捏得东西多。   按下不提。   王家开始春耕了,二哥王兴学此时却不在家,他之前就出去了,带了一部分皮子,打算找个好买家,看能不能一次把他的所有货都吃了。   卫傅和王多寿要读书,也就意味着目前王家只有三个男人能干活。王铁栓前阵子忙洞子菜的事,实在也累得不轻,几十亩地,三个人实在干不了,于是这次王家打算花钱雇人来干活。   谁知这时王大秀王二秀带着男人儿子,呼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帮忙。   尤其是王大秀,她嫁的这户人家姓董,男人的兄弟本就多,家家生的儿子也多,光她这一家就能出七八个壮汉,再加上王二秀的男人和儿子。   以及王家的男人们,竟有十好几个壮汉,也就三天不到,就把地里全拾掇了。   当然王家这儿也不折场面,饭菜都做得好,油水大,大馒头管够。几个妇人就在家里忙着做饭往地里送,两边都满意。   趁着人多,老爷子索性一并提了,让帮忙把福儿的房子给起了。   哪个庄稼汉不会点泥瓦活儿?平时农闲就指着这挣点钱。   福儿不好意思让姑父表兄们白忙活,人家农忙的时候来帮忙,那是人情。亲戚们就是这么走起来的,但自己不能不懂事,于是她提出给工钱,但这话她不敢当着姑的面说,就偷偷的跟她爷说了。   老爷子也没说什么,只说她不管,她只管买些肉菜来,把人的饭食弄好就行。   其实也用不着福儿弄,她现在肚子大了,想去灶房烧点水,她娘都不让她去。她只用出钱卖肉就行了,家里有粮食有菜,其他的都是赵秀芬和两个儿媳妇的活儿。   赶着正忙的时候,卫傅要去考府试了,这次只有王多寿陪他。   王多寿说他正好出去换换脑子,说读书读得头疼,其实卫傅知道妻弟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建京城,毕竟人生地不熟,才说要陪他。   福儿只管给了卫傅了一些银子,至于进考场要准备什么,这个弟弟有经验,让他看着就行。   所有人都在忙,只有她是个吃闲饭的,福儿不免有些颓。   幸好还有个吃闲饭的陪她,那就是卫琦。   他的腿老爷子说至少要养一百天,才能拆了夹板,所以看似他每天杵着拐杖到处跑,甚至都能出院子了,但实际上根本干不了活儿。   一个瘸腿,一个大肚子。   谁也别说谁,没事两人就斗嘴,赵秀芬看到两人像小孩似的就头疼。   三天后,卫傅和王多寿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卫傅考中了童生,又是个案首。 第62章   连着拿两个头名,虽还没考上秀才,但足够人惊叹了。   想当初王多寿考中童生时,王家可是摆席了。   王铁栓说要给女婿摆席,被卫傅拒了,还有一个月不到,他和妻弟便要赴院试,要摆席不如等过了院试再摆。   王多寿在一旁苦笑,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姐夫自打连赴两场科考后,整个人就变了。   一开始,气质温和,过一场,眼睛亮一点,气质锐利一些,宛如一柄即将出世的剑,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打破,锋芒逐渐外漏。   像什么呢?   他一时不好形容,总是形容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虽不摆席,但福儿还是拿钱买了半头猪,回来做了饭菜。不光是为了犒劳卫傅,也是如今她家的房子盖好了,得感谢大姑二姑家的人。   这一次先是自家人吃饭,等卫傅过了院试,到时候跟着暖房酒一起摆,那时候就是请全村了。   猪肉买回来后,赵秀芬带着两个儿媳妇去做饭,福儿则把两个肘子拿走了,打算单独做。   她娘做农家饭菜好吃,但有些菜她不会做,她性格急,也做不了细火慢炖的菜。   福儿让哥哥把肘子上的毛刮了,处理干净剁开。   又要了个沙罐,打算做一道冰糖肘子。   她临近生产,说是五月生,但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五月头,还是五月末,赵秀芬有经验,帮女儿看了下,说她连盆都还没入,至少还得半个月。   即使如此,进了五月后,也什么都不让她做了,她现在能做的,也就端个碗。   这次同样如此,她刚折腾上,赵秀芬那边就嚷上了。   “你别动,我来。”   “娘,我能弄。”福儿无奈道。   “你能弄个鬼,让你别动你就别动。”   最终是福儿指导,赵秀芬操刀来做。   不过这冰糖肘子也好做,把肘子焯水后,放进沙罐里,把佐料一通放下去,放在灶上细火慢炖就行了。   “娘,你帮我泡点黄豆,等肘子快好时,放进去炖,再帮我煮点鸡蛋,按着人头煮就行了。”   “那得多少鸡蛋啊?你要鸡蛋做什么?”   “等会儿把鸡蛋煮了,放在井水里冰一下,把壳剥了,再把鸡蛋放进肘子里一起炖。汤汁炖进鸡蛋里,那鸡蛋才好吃,香得哟。”   “你可真会吃,还香得哟。”   “闺女要吃什么,你给她做就是。”路过灶房门外的王铁栓插了句嘴。   赵秀芬道:“做做做,我没说不给她做。”转头又对福儿道,“幸亏外面有灶在做饭,这两个灶头用不上,不然两个灶头还不够你糟的。”   她以前在御膳房,忙起来用五六个灶头啊。福儿在心里自豪地想。   跟姑父长辈们说话的卫傅,听到动静来了。   “娘。”   “快把你媳妇领走,尽在这给我添乱。”   我媳妇不是你姑娘?卫傅微微窘。对福儿道:“走吧。”   “不走,我得盯着我的鸡蛋。”   “鸡蛋给你做,你别一直站着,本来最近脚就肿了,站多了不好。”赵秀芬道。   卫傅搀着福儿走了。   “你脚肿了?”   之前福儿还在庆幸,自己不像她娘说的那样腿脚肿,所以卫傅才有这么一问。   “肿了,以前的鞋都穿不了,你没发现我穿的我娘的鞋。”福儿愁眉苦脸道。   “我看看。”   “你看我脚干什么?”   可惜福儿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连弯腰都不能够。她坐在炕上,双臂够了两下没用,只能坐视卫傅蹲下来把她鞋袜给脱了。   果然肿了。   以前是粉粉白白,现在不光红且肿。   福儿把脚往裙子底下藏,嚷道:“丑得很,你看啥啊!”   卫傅把她脚从裙下捞出来,用指头在上面按了按,一按一个小窝窝。   “疼不疼?”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叫嚷声:“守财奴,你……”   卫琦拄着拐杖,愣在门口。   “呃,哥你……”   他当着人面,都是叫卫傅哥的。   卫傅忙站了起来,来到他面前。   “以后进来时敲门。”   可这乡下谁进谁屋都不用敲门啊,不就是被他瞧见他竟然把玩守财奴的脚吗?没想到他皇兄竟有这种癖好。   卫琦不禁打了个寒颤,挪着拐杖走了。   福儿见他恼得莫名其妙,不禁瞅了他两眼。   本来不恼的,被瞅恼了。   “女儿家的脚不能随便给别人看,你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来了来了,就是这种又别扭又羞恼,脸颊还微微有点泛红的模样。   福儿不禁笑开了花。   “那也不怨我啊,谁叫你大白天脱我鞋?”   “我脱你鞋,也是想看看你的脚。”   福儿踢了踢脚:“我娘说等孩子生了就好了。”   “也不知你生的时候,我能不能在家里。”   福儿算了下:“应该能吧,你不是六月初八开考么?”   两人在屋里并没有待太久,毕竟外面还有那么多客人。   读书人在乡下人眼里,是格外不一样的。以前每次亲戚们来了,是王多寿被拉去说话,现在轮到了卫傅。   福儿看了下,看卫傅应付得挺好,遂放下心来。   .   饭做好了,总共摆了五桌子,赶得上摆酒了。   一些桌椅板凳,还是去村里借的。   每一桌最中间摆的主菜是福儿做的冰糖肘子。   本来福儿做了,是打算自己解馋,和卫傅、爷吃来着,可赵秀芬见这肘子炖到最后,不光香味四溢,颜色也好看,灵机一动打算当主菜用。   幸亏两个肘子上,还带着两只大猪脚,虽然不够整,但凑一凑,再加上鸡蛋垫底,也够每桌配上满满一大碗。   色泽红亮,汤汁油浓,配着红白相间的鸡蛋,和嫩黄软烂的黄豆,其上点缀着绿油油的葱叶。农家不是不吃肘子,但能把肘子做得这么好看,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光闻着香,看着就好吃。   “爷,你尝尝。”   好吃的自然要先叫爷了。   男人们这桌摆的是个整肘子,肉已经炖得酥烂了,筷子不用碰,感觉肉就要掉。福儿挺着肚子,夹不了菜,只能指挥她爷自己夹。   老爷子先动筷,其他人才动筷子。   “给你,你先吃,瞧你馋的。”   老爷子和卫傅先后夹了块肘子肉,放进福儿碗里,关键是两人说的话也一样。   满桌子瞅着这一幕,都不禁笑了。   卫傅脸嫩,有些赧然。倒是老爷子,被小孙女从小缠着夹菜吃,已经练得面不改色。   “那豆子也好吃。卫傅,你给我舀几勺汤,还有豆子,我拌饭吃。”   卫傅就给她舀,给她拌。   大姑父董才看到一桌人都瞅着人小两口笑,不禁道:“行了行了,别盯着人小两口看了,曹江曹河你们当初刚成亲时,跟人差不多。”   曹江曹河兄弟俩挠着脑袋嘿嘿笑了起来。   “来来来,喝酒。”   “喝酒。”   .   下午,曹家两家子人驾着车走了。   王二秀一家也走了。   福儿见家里没什么要忙的了,便拉着卫傅去看新房子。   距离王家没多远,往后走拐个弯就到。   墙是粉的,瓦是黛的。   福儿舍得下本钱,围墙都是用砖砌的,有两人多高,一般人翻不进去。   院门上刷着黑漆,估计是刚刷没多久,上面还带着漆味儿。   打开锁进去,入目是一个大院子,左边是牲口棚子,可以停马车,养马。右边一排是灶房。   灶房建得十分宽敞,里面一排四个灶口,临着一面墙是大案板,另一面墙前面是空的,福儿说等大哥闲了给她做一排柜子。再往里还有一间是仓房,平时拿来放粮食和菜的,往下还有个地窖,冬天拿来存菜。   院子的正面是正房,一个大厅堂,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吃饭的地方。   厅堂后面有个夹道,后面还套着一进,分正房和左右厢房,通过厢房一旁的角门过去,才是后院。后院是菜地,还有旱厕。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卫傅点了点头。   .   王多寿发现姐夫的眼睛更亮了。   每天精神奕奕的,按时早起,按时读书,张弛有度,从容不迫,不再像之前两次下场那样,抱着一堆书囫囵吞枣似的读。   也不像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每次感觉自己很累了,偏偏躺下后,又觉得哪一段没记住,又点灯坐起来翻书。   王多寿打算去请教请教姐夫,他觉得他的这个状态再不改,恐怕到不了下场,人就坚持不住了。   他打算找卫傅,没想到卫傅也正打算来找他。   两人进了屋里坐下,卫傅道:“我跟你姐看你最近屋里的灯,总是熄得很晚,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王多寿苦笑:“我也正想去找姐夫呢。我也知道我这样不行,可总是改不了。”   卫傅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其实你很聪明,我之前看你的书,上门的注释都写得不错。在书上面,你该吃的都吃透了,你知道你的弱项在哪儿?”   当然知道。   “八股文写得太平平无奇。”   县试院试对八股文要求不高,只要四书五经功底扎实,试帖诗和杂文没问题,八股文上即使弱点也能过,但越往后,对八股文要求越高。   现如今科举一途,考官对八股文的出题,已经不再仅限于四书五经上的内容。题目还是在从四书五经上截搭,但要求考生言之有物。   这是在为之后的乡试、会试做准备的,因为再往后考,除了八股文外,还要多一门策论。   策论就不仅仅是书上的内容,还需要考生对时政、吏治有一定了解,才能写出好的策论。   这种在八股文基础上再增添策论一道,数年前卫傅和他的太傅,也是礼部尚书彭越议过。觉得靠八股文取士,考出来的进士都是读死书的,只知掉书袋,于朝廷朝政都无益。   可八股文取士已流传几百年,想要动摇非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后来只能八股不废,在八股的基础上增添策论。   同时要求主持乡试会试的考官们,出题要有立意,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随便从四书五经里截搭出一个题目,就算是出题了。考官在审考卷时,也要要求考生言之有物,而不能无病呻吟。   而王多寿的问题就在于,他很聪明,可建京本就远离中原,学风不盛,当地也没什么有名气的书院。   当地读书人少,自然少有士子们评论时政,而王多寿碍于是农家出身,见识有限,更没有机会接触时政、吏治方面的机会,以至于让他提笔写八股可以,但要写得言之有物却很难。   说白了也就是出身限制了眼界,眼界限制了他继续往上攀升。这恰恰是农家子想要通过科举一途晋升最难的一关。 第63章   曾经卫傅以为朝廷开科取士,不拘一格,不分贵贱,便可广纳天下贤才。   事实上科举虽给了底层出身的寒门子弟一个晋升之途,但由于寒门子弟先天条件较差,真正能读得起书读得好书的,还是那些家有恒产之人。   尤其累世读书之家,他们不光有家财支撑读书,还有有经验的、甚至正在做官的长辈指点,更是如虎添翼。   于是乎,越是这种人家,考出来的官越是多,官越多,越能萌荫子嗣。   与之相反,寒门子弟却连去学馆读书都困难,唯一能对这些人有帮助的地方县学州学却是等同虚设。   卫傅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心想定要裁撤掉这些尸位素餐的蠹虫。下一刻被王多寿的声音惊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太子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显的失落,打起精神来,将妻弟的所欠缺的大致说了说。   王多寿正有此感,忙追问道:“那姐夫我该如何补足这些欠缺?”   “这些东西靠积累,靠日常所见闻的沉淀,即使有我指点你,但一时半会恐怕也来不及。”   王多寿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卫傅又道:“不过我可以教你走一次捷径。”   “捷径?”   卫傅点了点头。   “院试由本省的学政主持,而审卷又由他手下之人来办。主官的喜恶很大程度会影响手下人。建京提学官何有道乃元丰三年的进士,此人迂腐不堪,难当大任,遂被派往建京做学政,一任就是六年……”   卫傅款款而谈。   王多寿见姐夫一派指点江山之态,说起本省学政,也丝毫不含糊,心中暗暗咋舌,打算私底下问问姐,姐夫以前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何竟有如此气势。   福儿坐在一旁看两人说话。   见卫傅说起大事来,谈笑自如,仿佛回到昔日。看来让他走科举一途没错,自打他钻研起这科举,可比以前有精气神多了。   “……此人虽迂腐,却最是喜欢花团锦簇的文章,喜欢掉书袋,当初他之所以被贬,就因其性格浮夸庸腐,你尽可在文章上扬长避短,投其所好……不过此法只能解一时之急,之后你还是要精进些对时政吏治上的见解,才能在科举一途走长……”   “姐夫,你怎会对何学政如此熟悉?”王多寿没忍住问道。   福儿也瞅着卫傅看他怎么答,谁知他却淡淡道:“以前听人说起过此人。”   实则卫傅之前作为太子时,一直在为观政做预习,经常大量翻阅旧折、邸报,了解各部及地方官员的履历,又通过他们往年的奏疏呈文,对他们本人有更为细致的了解。   甚至当初与太傅议科举改制之事,也是他预习观政期间发生的事,自然不会对何有道陌生。   福儿听着听着就困了,换了个姿势,睡着了。   王多寿还有些疑问想问姐夫,谁知姐夫却对他做了个手势。他见姐夫走过去给姐姐盖上被子,不禁有些窘然,又感叹姐夫细致。   “我们出去说,让你姐睡。”   .   时间距离六月越来越近,天也越来越热了。   可福儿依旧没有生产的迹象。   赵秀芬帮她看了,还找来了隔壁村接生了几十年的接生婆给她看过,只说让别急,还得几天。   可到底要几天?   一家人都有些着急,倒是福儿心大,该吃吃该喝喝。   生产来得很突然,还是卫傅提前发现的。   也是巧,今儿早上两人起来,福儿先下了炕。她正在穿衣裳,卫傅发现炕上的褥子上有一块血迹。   “你流血了?”   两个人都没有经验,一个诧异哪儿来的血,一个奇怪自己怎么可能流血。   “我没有流血啊,我……”   “你裤子上有血。”   卫傅三下两下披上衣裳穿上鞋,开门去找丈母娘了。   不多时,赵秀芬来了,王铁栓也来了。   “你个傻丫头,怎么流血了也不知道喊?”   “娘,我又没来月事……”   “你赶紧给我躺下,你这是发动了。”   一听说自己发动了,福儿就慌了,卫傅也慌了。   赵秀芬已经出去让儿子去接产婆,两人手忙脚乱也不知该怎么办,还是王铁栓说,你娘让你躺下你就躺下,卫傅这才把福儿一把抱起来,往炕上放。   “我以前怎没发现你有这么大的力气……”   福儿还有心情说卫傅力气大。   卫傅却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直到赵秀芬又进来,他忙问道:“娘,福儿流血她没事吧?”   赵秀芬见女婿的脸有点白,忙道:“没事没事,有些妇人发动是先破羊水,有些妇人发作是先见红。你让她躺好了,一会儿产婆就来了。”   又交代福儿:“你若是感觉下面流水了……唉,瞧我在说什么,就是你感觉像失禁,但其实不是,记得要说,那就是破羊水了,知道不?”   “知道了。”   赵秀芬絮絮叨叨:“破了羊水是不能乱动了,免得羊水流干了,孩子还没出来。你好好躺着,应该没事,是要生了。娘去让你嫂子准备剪子和热水去,再给你弄点吃的,免得等会儿疼起来你没功夫吃东西,到时生孩子没力气。”   赵秀芬出去了,王铁栓也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两人。   福儿这会儿还没感觉到疼,见他也不说话,就是抿着嘴,道:“你别慌啊,我这都还没生,你慌什么?”   卫傅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记事之后母后又怀上过一次,肚子也是这么大,当时也流了很多血,可后来……”   “后来怎么了?”福儿不禁问道。   这时屋里却又来人了,是老爷子,还有牛大花,这话也就没往下说了。   .   屋里的人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人多嘴杂,也有些吵。   接生婆已经请来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据赵秀芬说接生了十里八乡大半的孩子,十分有经验。   当年她好几个孩子都是老大娘接生的。   接生婆让人把男人都撵出去,看了看福儿下身,说王家人请她请急了,照这么来看,一时半会生不了,让他们别急。   她本来还想走,王家人都留她,旁边沉默了很久的卫傅也不说话,直接拿了个条凳把门堵了。   这下可把接生婆给逗笑了,调侃他道:“第一回当爹吧?别急别急,我跟你说女人见红,若是还没感觉到疼,至少还得一个白天才能有动静,什么时候有动静,什么时候请我来。不信,你问你娘,是不是这样?”   倒确实是这样,赵秀芬也是关心则乱,才会慌慌张张让儿子去请接生婆。   可卫傅就是不让开。   其实赵秀芬心里也不想接生婆走,便一边埋怨女婿第一回当爹着实慌了,一边挽着接生婆去正房吃茶。   她和两个儿媳妇换着陪接生婆说话,就想留着她。   可就这么干留,也不当事了,卫傅走进来解决了问题。   他往桌上放了两个五两的银锭子,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   又道:“留着,孩子生下来,还有。”   赵秀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你这孩子,你看这……”   是人怎么可能不爱财?要知道接生婆接生一个孩子,都是生孩子的人家看着给的,有的多,有的少,最多的才给银子,少的给铜钱,这一个顶接生好几个了。   “罢了罢了,我就留下来吧。”   接生婆一边笑着说,一边就把银子揣怀里了。可把赵秀芬给心疼的,在心里埋怨女婿手缝大,乱花钱,又寻思要跟女儿说,男人的荷包里就不能给他装银子。   至于福儿,她也是才知道卫傅竟然还有私房钱。   若不是他回来从书箱里摸东西,她都不知道他那书箱里还藏了银子。   “你哪儿来的私房钱?”   “之前考中头名,县衙给的。”   不是一笔,而是两笔,一笔十两,一笔二十两,算是奖赏吧。   这是卫傅长这么大第一次,凭自己能力挣的银子,没想到竟是靠科举。   福儿嘟着嘴也不说话,卫傅这时意识到她可能有些不高兴,并且很敏锐的将她的不高兴与银子联系上一起了。   “两笔银子是一起给的,我本来回来想给你的,那天家里人多,就给忘了,一直放在书箱里,我一文都没花。”   他这么坦白,福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想要你银子,我是因为……你有事竟然不跟我说。”她有些别别扭扭道。   “以后不会了。”   她这才又笑了。   .   事实证明,接生婆说得没错,一直到晚上福儿才感觉到疼。   这一疼就宛如天塌地裂,一波接一波都来了。   福儿疼得直冒冷汗,接生婆还不让她躺,反而要让她起来走。   说她没破羊水是给菩萨烧了香,不破羊水才能走,破了羊水就只能挺着疼,又问她是想快点生,还是拖个一天两天再生?   福儿自然想快点生。   她早就听她娘说生孩子疼,但没想到会这么疼。   想快点生?那就走吧。   一直走。   走到产道开了,骨缝开了,就能生了,而且生得快。   赵秀芬和两个儿媳妇换着搀福儿走,后来搀不动了,就换卫傅来。   福儿一边咬着牙在屋里转圈走,一边掐卫傅。   疼急了,她不光掐,她还乱打。   “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   “好好好,都怨我。”   “你以后不准藏私房钱了。”   “本来就没藏。”   “我好疼啊卫傅,你说生孩子怎么这么疼?你以后一定要对我跟孩子好,不然对不起我。”   “我肯定对你好。”   “你以后有钱了都得给我……”   “好。”   “你以后就算回去了,也不能纳妾回来气我。”   “肯定不。”   “呜呜……我不想生了……”   “那不生了?”   赵秀芬一巴掌拍过来,道:“说得什么胡话。”   到最后,福儿整个人都瘫在卫傅怀里了,头发和衣裳都汗湿了。卫傅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发髻衣襟都乱了,也是满头满身大汗。   接生婆还在继续折腾,让几个女人给福儿换身衣裳,把身上的汗擦一擦,还让她吃点东西。   福儿根本吃不进去,还勉强吃了几口。   到这时,才让她去炕上躺下,又把男人们都撵出去了。   “好了,来使劲儿,我保你半个时辰就生……”   ……   接生婆说话算话,半个时辰后,一声婴啼传了出来。   而此时天都快亮了。   “守财奴生了。”卫琦道。   卫傅下意识往起站,没想到脚下一个踉跄,还是大哥搀了他一把。   接生婆抱着襁褓走了出来,满脸带笑。   “恭喜恭喜,添了个男丁。” 第64章   卫傅想去接,却又不知该如何接,老丈人快他一步,把孩子接了过来。   “老大,你看长得像不像福儿小时候?”   王兴齐哪记得妹妹生下来时长什么样,不过肯定要说是。   卫琦在一旁嘴道:“我倒觉得像我哥小时候。”   这就更离谱了,卫傅生下来时,他还没生出来啊,王铁栓有些无奈地看着这小生瓜蛋子。   那边卫傅要进去,被接生婆拦了下来。   “等会儿,里面还没收拾干净。”   等里面收拾干净,卫傅走进去,隐隐还能闻到屋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儿,而炕上躺着个人。   他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竟一时有些不敢上前。   福儿瞧他来了,白着脸,有些有气无力道:“你还没跟我说,娘娘那次生小公主怎么回事呢。”   卫傅露出一个笑:“那个故事不吉利,就不说了。”   孩子洗三的时候,王家很热闹,王家所有亲戚都来了。甚至苟春花的娘家人,都提了几个鸡蛋,来了一趟。   这让王家人很是诧异,因为苟家人可是出了名的自己一毛不拔,别家的雁过拔毛。   给孩子取名的时候,福儿和卫傅产生了分歧。   福儿想了好几个名儿,都被卫傅拒了,最终孩子的乳名折中被定为大郎。   其实也不怪卫傅会拒,因为福儿想的都是贱名,乡下的惯例是贱名好养活。开始她想的狗蛋狗栓什么的,实在太难听,她自己都觉得难听,又改为进财进宝,被赵秀芬说她想银子想疯了,拍板定成了大郎。   以后再生一个就叫二郎,如此类推,又好序齿,又好记。   大郎洗三过后,孩子的爹就要走了,要去赴考。   其实再过几日才是正日子,但王多寿说了,提前进城,找个客栈住下来,可以结交不少赶考的考生。   因为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今年是科试年,也就会岁科并考。   提起这个岁科并考,就要说说岁试和科试的区别的,童生考中秀才后,并不代表就高枕无忧,每三年中了秀才的生员需要再考核一次,这叫岁考。   岁优者为廪生,次一些为增生,再次一些为附生,再次些则割除秀才功名,此为六等黜陟法。   当然若考得好,例如廪生,朝廷每月会发放廪米、廪银。   而科试也是三年一次,除了经过岁考的生员可以考外,往年未考过生员的童生都可以考,成绩优异则准许参加乡试,也就是所谓的录科。   用白话点讲,科试就相当于选拔可以参与八月乡试的生员。   这也是为何王多寿说可以结交不少前来赴考的考生。   因为建京这地方跟其他处不一样,它既是副都,地位显然超出其他地方,而再往北的黑龙江和吉林虽另设有镇守将军,但名义上低了建京一等,所以这个两个地方的生员若要参加八月乡试,是要来建京考的。   等于说从六月开始,建京城会聚集多地前来赴考士子,正是如王多寿这种农家子见世面最好的时机。   说完这些,王多寿挠了挠脑袋,道:“哎呀姐夫,我倒忘了你不用去见这个世面,你本来就见过很多世面。”   经过私底下询问姐姐,王多寿得知卫傅本是官宦人家子弟,由于家中有个做官的亲戚犯了事,以至于连累了他和卫琦。   至于王多寿提出疑问,犯官家眷为何能参与科举?福儿直接糊弄成因为这个亲戚不是本家亲戚,卫傅家只是被连累,又因京城有仇家势大,才会来建京避一避之类的云云。   谁知卫傅目光一闪,道:“还是去看看,入境随俗。”   这边王多寿去收拾行囊了,那边刚能扔掉拐杖的卫琦把卫傅拉到一旁说话。   “你不会还打算去参加乡试吧?”   卫傅挑了挑眉:“为何不?”   卫琦宛如吃什么东西被噎住了。   “你是生怕不扎眼,生怕不被人知道?”   “我要的就是够扎眼,被人知道。”   说完卫傅就转身进屋了,卫琦则愣在当场。   .   福儿道:“你走了也好,免得成天跟我挤,半夜也睡不好。”   福儿还在坐月子,平时白日里哄孩子洗尿布,她娘她嫂子都能帮把手,可晚上就不行了,人家也要休息。   于是晚上就成了卫傅起来给大郎换尿布。   幸好月子里的孩子好哄,大郎也极少哭,就是饿了会哼唧两声,一晚上也就换两次尿布就行。   但卫傅现在跟福儿和大郎睡在一个炕上,正是六月暑天,虽然黑山村不会太热,可福儿自打生了大郎后,就没擦洗过,她觉得自己都是臭的,也不知卫傅怎能忍受,自然想他赶紧走。   “我走了后,你把娘叫来陪你睡几天,晚上让她给你帮把手。”   福儿嗔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等我考完了,我就回来了。”   福儿点点头。   见他还不想走,福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道:“银子在你知道的地方,你去城里要花钱……”   “我不是因为银子,那三十两还剩二十两,够用了。”   “那……”   福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了,眼神也有点羞羞的。   难道他是舍不得自己?   见她羞红了脸,卫傅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襁褓里大郎的小脸蛋。   “等我回来。”   .   建京城里果然热闹。   一路可见背着书箱的考生,或三五一群,或单独一人,但身边跟着书童。   幸亏卫傅二人来的早,找到个离贡院近的客栈,再来晚点恐怕两人就找不到地方住了,只能回去。   城里多了许多穿着生员服的人,散布在各处客栈、酒楼、茶肆里,把酒言欢的同时,不忘谈论一二时事,卫傅特意出来逛了两日,只可惜听来的消息一无用处。   到了开考当日,寅时卫傅和王多寿就起了。   两人洗漱吃过早饭,各自检查要带去的考篮以及必备之物,王兴齐和王兴学兄弟二人都来了。他们开始没来,是为了省房钱,昨晚过来的,就是为了给二人送考。   起初卫傅不觉,直到一行人走到街上,才明白送考的意义。   入目之间尚在黑暗中的大街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没人坐车,黑暗中,许多人都默默走着。   不多时,卫傅就知道为何没人坐车了,因为越靠近贡院,人群越是拥挤,车早就过不去了,只能下来徒步走。   时不时就能听见人群中,有人说被人踩掉了鞋,有人在喊我的帽子,若有人护着些也就罢,若没人在两边护着的,大概就是这种下场。   王家的男人都高大魁梧,一左一右把卫傅和王多寿护在中间,四人一路疾行,不多时就穿过重重人群,到了地方。   贡院前的大街,早已被衙役们用木栅栏隔成了几片地方。   几十个衙役高举着燃烧着的火把,另有数名穿着官袍的大人们以及穿着生员服的人立在一旁。   考生们一个个从栅栏经过,先验明身份,再有作保的廪生领着入内。   卫傅没有作保的廪生。   但没关系,辽阳县的县令正等在这,早早就跟衙役们说了,那个就是他们辽阳县的案首,自是省却了廪生作保这一过程。   之前卫傅就听说了,院试比府试县试要更为严格,除了五生结保,还需要一名本县的廪生作保。   王多寿找的就是当初他在学馆读书时的先生作保,本来王多寿也想让姐夫找那位老先生作保的,却被卫傅给拒了。   王多寿见姐夫似自有主张,以为他找了保人,殊不知卫傅至今还不肯定自己有没有应试资格,便不想连累他人。   正好当初他去县衙领那几十两银子,这位辽阳县陈县令为了向他示好,主动说为他作保。   其实陈县令是清楚有些廪生为了赚取银子,帮人作保都要收取数量不等的银子,又见卫傅出身农家,便以此来示好,殊不知正合卫傅的意。   此时见果然可以,卫傅也松了口气,对陈县令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便往里面去了。   而那里正等着十几个虎视眈眈充作搜子的衙役,诸如卫傅这种考生,还要经过一场极为严苛的搜身,才能入贡院。   .   院试又考两场,分别为正试和复试。   两场考完,三日后放榜。   放榜又分团案和长案,团案是一张圆形红纸,其上以考生座位号排列,分内外两圈,内圈是二十人,外圈是三十人,这五十人都为合格者,超出五十名外又叫落圈。   长案则是由上到下,以考生的名字作为发案。   由此,县、府、院三试的头名才叫案首。   而连中三个头名者,又俗称为小三元。   这一次发案后,大家发现这次院试的案首竟然是之前辽阳县县试案首,又是奉天府府试案首,也就是说此人是小三元?   许多考生想要结交这个叫‘卫傅’的考生,可竟无人识得。   而人群中,等着看放榜的王多寿和王兴齐兄弟二人,也不做声,出了人群,就急急忙忙打算回黑山村报喜。   此时位于建京城东南角,一处庄严肃穆的府邸中,有两人正在说话。   一人身穿官袍恭敬地站着,一人却是家常衣裳,正在廊下逗着鸟笼中的画眉鸟。   “真不管管吗?”   那正在逗鸟的人,是个五十多岁面相威严的老者。   闻言,他头都没回,用银杆拨了拨画眉的鸟喙。   “管什么?你会百密一疏,那位也不会,把自己管好了就行。”   “可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者放下银杆,长叹一口气:“谁又知道,所以我才说让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你又不是提学道①。”   “那如若他再赴今年乡试,如若还真过了,这一次何有道不是惨了?”   老者意味不明地呵呵了两声,没有说话。 第65章   此时的督学衙门中,何有道何学政正在跟下属说话。   “今年督学衙门的任务繁重,八月还有乡试,此乃陛下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当是重中之重。正考官为京中派遣官员,为了防止舞弊,是谁暂且不知。本官不才,忝为副考,又是提学道,担子有一大半压在本官身上,尔等身为督学衙门所属,当尽力协助本宫办好这一次乡试。”   “是,大人。”   又有那善于逢迎之人,特意说好听话宽慰何有道。   “大人,这一科还是出了不少文章写得出色的士子,像今年院试案首卫傅,次名龚宏志,第五名何俊才……文章都是不错的,比起往年别省的程文①都不差什么。让属下来看,指不定今年能出几个新科进士。”   北方文风本就不如南方盛,每年朝廷取士南北两方分别取六成、四成,而北方这四成河南、山东、山西、顺天的士子又要占去大多数,辽边三地百数不占一。   别看在辽边当个秀才、举人似乎很不得了,实际上由于当地文风势弱,读书的人远不如南方诸地。   而南方因读书人众多,每年赴考县、府、院、乡试的人数,是辽边几倍不止,人家那儿是千万人过独木桥,这边也是过独木桥,但相对没那么挤。   也因此这边的举人拿出去,和南方的举人相比,是绝对比不了了。   建京提学道已经连续两科进士考中都挂零了,这让生为本地提学道的何有道,颇为面上无光。   关键是即为学政,政绩考评自然都与当地学风,以及每科取士的人数挂钩。   何有道日思夜想都想离开建京,哪怕是回京后分派到地方上,随便哪个地方,也比在这冷飕飕的陪都强。   这个冷飕飕,可不光是指此地寒冷,也指在建京当官的是坐冷板凳。这是朝中公认的,被分派到陪都来当官的,不是来养老,就是来坐冷板凳的。   不提这些,这边何有道听了属下的话,心里很是妥帖。   他看过那个卫傅的文章,哪怕挑剔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以这么说,让他回去重考一次生员,文章也不一定有人家写得好。   也许今年建京提学道真能送出去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若对方在会试殿试中拿个头甲前三名,他这一次就能跟上峰提一提回京的事了。   只是卫傅这个名儿怎么有点耳熟?   何有道想了又想,还是没想起来自己认识一个叫卫傅的人。   又觉得自己实在想得有些多,对方如今不过是个秀才,他倒替人把进士都给想了。   .   另一边,黑山村,王家在摆流水席。   这一次王家出了两个秀才,连县衙都派人过来了,这对本村人来说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不光王家这摆了酒席,由于王家的院子里摆不下,福儿和卫傅的新屋前院也摆了酒席。   算是跟暖屋酒一起摆。   村里来吃酒的人,不管穷与富,都是要带上礼。   大多都是菜地里拔的一篮子菜,或是拎一条肉,拎一只鸡,关系近点的用红纸包点银子,少有人会来白吃白喝。   可这一切热闹都与福儿无关,因为她还在坐月子。   倒是有不少来吃席的人过来探望她,多数是村里和亲戚家的妇人,听说新任秀才娘子生了孩子,如今在坐月子,自然要过来看看,顺便再奉承两句。   新上任的秀才娘子福儿窘窘的,新上任的秀才公也窘窘的。   倒是卫琦这个秀才公弟弟的身价顿涨,许多人知道他是秀才公的弟弟,家里又新盖了这么大一栋房子,关键是还没说亲,人长得也不赖。   所以与其说是来探望福儿,不如说是带着自家闺女来给当嫂子的相面。   这些女孩多数很勤快,嘴也很甜,把大郎夸得要不是亲生的,福儿还以为是文曲星下凡。   福儿被动看了村里许多人家的女孩,明明她也就才十九,颇有一种长嫂如母的感觉。   因此卫琦被迫得知张家的阿桃人不错,长得娇俏,李家的阿花比你小一岁,很可人呢。弄得他再也不往福儿屋里来了,卫傅啼笑皆非。   “谁让他总端着碗来冲我显摆的?明知道我不能吃。”福儿颇为怨愤道。   她由于坐月子,太甜的太咸的太酸的太凉的都不能吃,本就嘴里能淡出鸟,还有个人来冲自己显摆,她自然要对付他。   卫傅安慰她:“那我悄悄给你弄点平口的菜来吃?”   “那你悄悄的,别让我娘给看到了。”又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我还想吃冰糖肘子,我坐在屋里都闻到味儿了。”   她娘新会了一个菜式,这次逢着摆酒,可没少拿出来显摆。   卫傅露出为难的神色,“娘说这种菜不能给你吃,你还要喂大郎奶。”   “意思就是你只管你儿子吃,就不管我吃了呗。”她斜眼瞅他。   “我也没这个意思,这不是娘说的,”卫傅经不起缠磨,道,“一块?”   “两块。”   “我去弄两块来,娘肯定知道是要给你吃的。”   “那一大块儿。”   这跟两块有什么区别?   卫傅哭笑不得,只能去了。   等他走了,福儿捏了捏怀里小肉球的鼻子。   “要不是为了给你吃奶,娘至于这么惨?”   不多时,卫傅端着个碗回来,发现大郎正在哭。   当爹的狐疑地看着当娘的:“你是不是又偷捏他了?”   “没有啊,这是我亲儿子,我怎么可能偷捏他。”说着,把大郎往怀里掩了掩,“他肯定是饿了。”   “那你喂他吃点。”   “我自己都还没吃,你让我喂他吃。”福儿有些哀怨道。   “那我喂你吃,你喂他吃?”当爹的折中想了个法子。   过了一会儿,赵秀芬进来,见小两口神色慌张,脸还有点红。她狐疑地瞧了瞧两人,又看到放在一旁的碗,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卫傅你这孩子怎么又偷偷给她夹带东西吃?”   “娘……”   .   时间进入八月,建京越发热闹起来。   据大哥王兴齐说,如今城里的客栈已经人满为患,城郊附近的寺庙也都被借住的考生住满了。这一次卫傅也不用提前进城住客栈了,等到了当日,提早让人驾车送进城便罢。   是的,卫傅要参加今年的乡试。   这一决定在王家人引来诧异,可王家人毕竟是农户人家,什么也不懂,唯一懂的王多寿除了佩服姐夫,也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心里,已经把姐夫想象成身负血海深仇,仇家势大,不得不忍辱偷生的绝世才子,如今正要通过科举,一路考回去。因为才学过人,得到皇上的赏识,不光受到皇上的重用,还要复仇。   不是王多寿喜欢胡思乱想,而是在话本子、折子戏风行大江南北的今时今日,那些靠写话本写折子戏的书生,发现传统的才子佳人已经不吃香了,于是又衍生出各种痴男怨女、鬼魅魍魉、神仙妖怪等诸多路数。   写给女儿家看的,多是绝代佳人偶遇俊美书生、富贵闲王;写给男子看的,多是男人穷困潦倒,或被人奚落,或身负血海深仇,因机缘巧合境遇大变,故事因此发生反转。   反正要怎么曲折离奇就怎么曲折离奇,虽然传到建京这边要慢一些,但王多寿也能弄到几本,因此大开眼界。   闲话不提,就在一众考生群聚建京之际,一辆马车悄悄地来到了建京贡院。   何有道未带其他人,只带了两位随从,在此迎接了这次从京里来的主考官。   一见到来人,他心中暗喜。   来人正是国子监司业苏懋,元丰六年的进士,此人不光论资历比他晚进一科,还年纪比他轻,虽如今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但他曾经也入过翰林,如今又是建京提督学官,从品级上也压对方一等。   何有道此人心量狭小,最是不愿他人为主,自己为副,他生怕这次派来个比他资深位高的主考官,抢了自己的风头。   虽心中明白,以建京当地情况,这种可能发生的概率不大,此时见果然如自己所想,倒松了口气,表面上则是与苏懋各种寒暄,甚为热情。   苏懋大抵是长途跋涉累了,神情较为冷淡,一番交谈后,只说先去歇息,等同考官都到了再来找他。   很快到了八月初六这一日。   这一日,贡院要举行考官‘入帘’仪式,也就是考官入考场。   这次建京乡试共有十名考官,其中以正副两名考官为主,另有八名同考官。这些考官一旦入贡院后,再不能出来,考题也是由主副两位考官在贡院现场出题,现场刊刻印制。   这期间贡院会由重兵把守,一只苍蝇没经过允许都飞不进也飞不出。   如此慎重其事,也是为了防止舞弊之事发生,开科取士乃朝廷重中之重,容不得轻忽。   每逢考官举行入帘仪式,都会有许多考生前去观看。   这是老惯例。   这天卫傅也来了,他特意提前寻了个附近的酒楼,要了个二楼的临窗的位置,就是为了一睹主考官是谁。   只可惜选地方时,此地确实能看见贡院大门,等事到临头才发现人太多,几乎人挤着人,而考官们又由许多兵卒拥簇着,竟看不到正脸。   卫傅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旋即又握紧拳头。   不管是谁,只希望他的想法能如愿。   他倒要看看,如果他真中了举,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是否会准许他离开建京,前往京城再赴会试?   若他赴了会试,金榜题名,站在金銮大殿之上,龙椅上的那个人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天,仿佛那澄净的天空之上,有一张无形的巨网。而此时,他积蓄已久的气势已然出闸,像一把利刃,势要与这巨网一较高下。 第66章   这时,卫傅身边响起一阵婴孩的呜呜声。   “你来抱一会儿。”孩子娘道。   卫傅气势顿消,侧身接过还不到三个月的大郎。   本来城里这么多人,王家人不让福儿进城的,可她实在闷了太久,之前由于怀着身子,卫傅赶赴县试、府试、院试,她都没有赶上,这次乡试怎么也要凑个热闹。   不光她来了,王多寿和王兴学也来了。   王多寿不打算参加这次乡试,他中秀才都是走了姐夫说的‘捷径’,算是取巧,他打算再打磨几年,沉淀沉淀,补足自己的欠缺,等到那时候再来参加乡试。   因为四人要的雅间,没有跟其他人挤,等外面贡院大街人都散了,四人才离开酒楼。   回去的路上,福儿听弟弟说,等到开考那日,卫傅要经历一场更为严苛的搜身。衣裳不能带里子,鞋子不能穿厚底,笔管必须为空,连蜡烛都得是空心的,发髻都要打开来检查,带的馒头糕点都要掰碎了检查,诧异不已。   “我还打算回去给你做些糕点带上,那照多寿这么说,你们进去一考几天,吃什么?”   “带个锅和炉子,煮点米粥?”   其实卫傅也不知带什么,在他来看,吃东西是次要,反正三天饿不死人。   “煮点粥可以。带进去的米即使被检查了,也不怕被毁坏,到时洗一洗,就能煮着吃。”王多寿道。   “光吃粥哪能行?”福儿皱眉道,“让我想想给你带点什么,反正还有一天时间,足够准备了。”   福儿回去路上就在想,等回去后,把吃饱了的大郎交给孩子他爹,她则先去了后院一趟。   后院的菜地,开春的时候,福儿就让他爹给种上了。   不光种了当地时兴吃的青菜,还专门隔了几分,把之前从京里带回来的种子都种上了。   尤其是那小红椒,长得红艳艳的,十分好看。   之前卫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摘下来尝了尝,是福儿骗他是好吃的,这傻货就去尝,把他给辣得脸红脖子粗,喝了几碗茶才解了辣。   福儿去摘了些新鲜辣椒,又把之前晒干过辣椒找了一些出来,把刚才路过市集时,买的几斤牦牛肉用井水泡上了。   卫琦刚从王家回来。   自打老爷子发现这家伙也是个力气大的,射箭也还不错,就有意无意带他练武。   福儿也不知爷是怎么对这小子露了一手,反正卫琦对老爷子是心悦诚服得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现在每天都要在腿上绑着沙袋,围着村里跑,或是带着沙袋上山去打柴。   此时卫琦浑身热腾腾的,显然才跑回来,他来到福儿身边,看她洗牛肉。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做什么好吃的也没你份,给你哥带进贡院的。”   卫琦瞪了她一眼,但没走,就杵着一旁看。   福儿把牛肉洗净了,拿去灶房去切成细条,再放点细盐和胡椒腌上。   正好有个人可以用,她就让卫琦去给她烧火。   卫琦一边烧火,一边道:“你把我当烧火丫头使,等会这菜做好了要给我吃。”   “你个馋货,给你吃还不行?”   卫琦才不介意被不被说馋货,只要给他吃就行,因为他发现他这个嫂子做菜很有一手,比起宫里的御厨都不差,但凡只要她做东西,都是他以前没见过的,还好吃。   锅里放油,因为是炸东西,就不能放猪油,而是要用菜油。   趁着给油加热的功夫,福儿把配料准备好了。   等油烧到把筷子尖放进去,微微冒起小泡,牛肉丝就可以下锅了。先把牛肉放进锅里炸,因为牛肉里有水,锅里炸得噼里啪啦作响,福儿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油溅到。   等锅里不响了,用笊篱翻动牛肉,炸得牛肉定型,就可以起锅了。   福儿命卫琦转为烧大火,很快锅里的油冒起烟,再把牛肉下锅炸一遍,这一次不能炸久了,在油锅里滚几下,捞出。   把多余的油铲起来,留一些底油,放入之前准备好的佐料进去煸炒。有辣椒、葱、花椒和几种大料,其中姜丝最多。   葱可以出味,但加了葱的菜不能放,所以福儿等葱炸出了味儿,便把葱挑了出来。   再把炸好的牛肉放进去煸炒,放盐放糖放酱油,一定要把所有水分炒干了,多煸炒一会儿,再出锅。   福儿盛起一大半,只留了大约一盘的样子,往里加了些芹菜段,炒了几下出锅。   卫琦也顾不得烧火了,当即要过来吃。   福儿不让他吃那一大盆的,只用小碗给他拨了点加了芹菜段的,先给他解解馋。   “剩下的这些中午吃饭时吃。”   福儿还没忙完,她打算再做一些牛肉酱。   这东西好做,她配料都是齐的,至于主料则用她娘腌的农家大酱。   还是把锅烧辣了,多放油,等油烧得半热时,把大酱倒进去煸炒,把大酱里的水分炒干,放入切碎的佐料。   这次就不放葱了,把佐料炸香后,把牛肉碎和菌子碎放进去煸炒,临出锅前放点糖提鲜。   福儿还打算做一些碱水面。   碱水面比普通的面能放,用油炒过了,可以放几天不坏,不过碱水面要泡碱水,还要发面,一时半会做不好。   这时,毛丫过来叫福儿回家吃饭。   她洗了洗手,脱下围裙,端上那一盘子干煸牛肉丝,再把那牛肉酱择了小半碗,叫上抱着大郎的卫傅,打算回家吃饭。   其实他们已经搬出来了,完全可以在家里做饭,这边家里油盐酱醋米什么都有,但赵秀芬说他们人少,福儿还要奶大郎,每次做饭都会顺便把三人的一起做了。   福儿做的干煸牛肉丝,引起了一家人的争抢。   毛丫和毛蛋俩小的,只可怜的分到一根,因为太辣。把两个小的被辣得直吸嘴,还要吃,被两家同样也被辣红了嘴的大人训了两句,老实去吃饭了。   “这东西好吃倒是好吃,就是太辣了。胖福儿,你怎么放了这么多辣子?”王兴学喝了一口酒,本想解解辣,谁知反而更辣了,不禁道。   其实辽边也有辣椒,只是这里的辣椒没福儿带回来的种子种出的辣椒辣,而且也不像她做菜时放得这么多。   “要给卫傅带进贡院,这么做能放啊。二哥,你要是嫌辣,吃这个牛肉酱,这个夹馍夹饼都好吃。”   王兴学瞅了瞅放在一旁,看着红黑红黑,一直无人问津的小半碗酱,疑惑地挑了挑眉。   不过到底是亲哥,还是相信妹妹的,当即拿了个馒头,掰开了,夹了点酱进去。   一入口,就把王兴学惊艳到了。   牛肉香味儿浓郁,中和了一般农家大酱的豆腥气,有点辣,但不是那么辣,刚好入口,微微还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甘甜和鲜。   “这个酱好吃。”   一家人都忙去夹酱,连牛大花都学着孙子夹了个馍。   这里头最睿智的要数老爷子,早在王兴学说话时,他就夹馍吃上了。   都在吃,王兴学却发现了商机。   “胖福儿,你说这酱能放,一般能放多久啊?”   福儿微微一笑道:“娘做得大酱能放多久,它就能放多久,但前提是不能启封,若是开封了,也就能放一两个月吧。”   其实农家大酱吃的时候,也不能过多开启坛子,不然就会坏掉。   一般都是舀上一大碗,吃上一阵子,等下次没了,再舀出一大碗慢慢吃,所以若是存好了,能吃一年到头。   “那就每一罐装少点,差不多一两个月能吃完的量。胖福儿,你不觉得这东西能拿出去卖钱?”王兴学道。   “当然知道,我这不是刚出月子,还没顾上?我打算等过几天闲了,就做些大酱先去卖,本来我打算先开个小食肆的,但大郎现在离不了娘,就只能先做点别的。怎么,二哥你想找我合伙?”   王兴学笑了起来,算是默认了。   他算是王家这么多人里,最会钻商机的人,黑山村有不少汉子打猎,独他知道打猎处于底端,真正的银子都被皮货商给赚跑了,所以自己也做起来。   但由于本钱有限,刚开始做的时候,他只能有选择的收皮子,还得算着收,因为几两几十两银子,也就够收几张好皮子。   他是真正从收一张皮子起家的,渐渐到两张三张,慢慢多起来,也就今年因为福儿拿了一笔银子,连续奔波了一个多月,今年算是大赚了一笔。   除了还掉福儿投进来的银子,福儿这边分了两百多两,他分了一百多两,连带王兴齐也有几十两的进账,也因此今年王家的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这事等会儿我们下去说,大哥你也来。”   王兴齐爽快道:“好。”   牛大花瞅了瞅几人,道:“你们要是做生意,把你们二叔也带上。”   老爷子敲了敲烟锅:“吃你的饭,废话多。”   牛大花当即不说话了。   .   不提这边福儿和两个哥哥谈做生意的事,另一边卫傅也该进贡院了。   不过这一次他进贡院和之前不一样,因为福儿和两个哥哥打算去贡院门口卖吃食。   会起这个念头,也是出于机缘巧合。   之前王兴学说吃罢饭和福儿商量生意,福儿是个手上闲不住的,就边给卫傅准备吃食,便跟两个哥哥商量。   商量中,王兴学打趣福儿,说他有个朋友每次逢上贡院开考,就在贡院大门前卖帽子和鞋。   要问为何这种东西能在贡院门前卖?   这还要说到,入贡院时是不能衣衫不整的,不然就是有辱斯文,不让进门。   可当天赶去贡院的人太多,又是黑灯瞎火的,人挤人,自然就有人被挤掉了帽子或是鞋。   但这时你已经到了贡院门前,还能转头去买帽子鞋吗?当然不能,可你衣衫不整又不让进怎么办?   不光卖鞋和帽子,还卖符合规制的笔墨和砚台,例如之前王多寿跟福儿提到的空心笔杆的笔,薄得塞不进小抄的砚台,空心的蜡烛之类的等等。   搜子搜身时,碰见‘可疑之物’,会现场砸开来检查的。   可破损的笔和砚台没办法用怎么办?   于是就滋生出这样的一门生意。   因为是独门且不能缺少的生意,考生不在门外补上,意味着三年白费,只能咬牙去买,所以这些东西也卖得极贵。   而这种生意不是随便给人做的,一般都是守贡院的衙役或兵丁自己做,又或者给自家亲戚做,反正得有关系和门路。   王兴学这个朋友,就是有个亲戚在建京卫里当把总,于是才能做上这门生意。   说是亲戚,其实也要上供,所赚大半都要送给别人,但因为实在太赚了,即使上交大半,也能赚不少。   “你做的这几种吃食,又能放又好吃,要是能拿到贡院门前卖,肯定生意不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福儿当即挑起眉毛,王兴学看看妹妹眼神,也挑起眉毛。   两人对望几眼,王兴齐还在寻思弟妹在对看什么,王兴学突然道:“这事我得去问问。”   福儿道:“二哥,我跟你一起吧,我还想买点大料。” 第67章   怕大郎中间醒了哭,福儿把大郎抱了上。   王兴学驾着马车,拉着二人离开了黑山村。   一路进了建京城,王兴学先去找他那个朋友。   他这朋友姓李,人称李四。   本是个街油子,‘街油子’是当地哩语,指的是一些成日混在街上无所事事的年轻男人。他们既不像地痞那样欺压百姓胡作非为,但成天不干正事,又是城里人,对城里各行各档都熟悉,于是才有了这个浑称。   李四也不是不干正事,只是他干的事杂,有点类似掮客,什么赚银子干什么,王兴学就是卖皮子时跟他认识的。   掮客这行当,经常两月不开张,开张吃俩月,李四穷的时候,管王兴学借过银子,王兴学二话没说就借给他。   李四也觉得王兴学这人豪爽,不是个小气的,做事也有板眼,不坑人,所以两人交情还不错,经常在一起喝酒、泡澡堂子。   王兴学和福儿找到李四时,李四也正打算出门,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出去跑这次到贡院门口摆货摊的事。   据李四说,他那个亲戚换了个上级,所以不敢做这活儿了。   但据他了解到的是,他那个亲戚换了个人来做这事,据说对方上供比他要多一成,所以他亲戚才打算找借口把他换掉。   他回来左思右想,不甘心这生意被人抢了,打算照着多加一成,把生意抢回来。   “那狗日的真黑,多交一成,等于是跳蚤腿上剃肉,只能赚个辛苦钱。但我不能让他给我挤掉了,这生意不能丢。”   王兴学清楚李四为何这样,李四今年倒霉,生意做得不顺畅,除了开年帮他做成了一单皮货生意,几乎没谈到其他大买卖。   之前院试时,他才做了一笔,把上半年欠下的饥荒刚还上,还指着八月再赚一笔,养老婆孩子一家人子。   不过如此一来,去贡院卖吃食的这事,还得等李四把自己的事谈好了再说。   李四见王兴学驾了马车,让他帮忙捎趟路送他过去,王兴学也没拒绝。   因为车厢里有妇人,还有孩子,李四就同王兴学一起坐在车辕上,两人边走王兴学就把想卖吃食的事说了。   这李四倒也爽快,说只要他的事能谈成,就把他们一起捎带上。   只是这次上供的银子要多交一成,让他们自己算算能不能赚到钱,不然几个人白辛苦一趟也没意思。   福儿在心里算了算,吃食不同鞋帽笔墨纸砚这类物什,是自己做的,花费不如李四进货本钱的大。若是不管本钱如何,只把卖的钱上交六成,剩下四成还是能赚到一些钱的。   不过现在说这个太早,毕竟李四自己的事都还没谈成。   .   李四的亲戚住在城北,临着建京驻军建京卫所在之地。   李四先上了对方家里一趟,可惜人不在,据说去衙署里去了,李四只能又往建京卫的衙署去。   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还算熟门熟路,进门的时候和守门的兵丁打了声招呼,人就让他进去了。   本来王兴学还以为他这个亲戚是假亲戚,这样瞧瞧倒真像有点亲戚关系。可哪家的亲戚这么坑?想来估计是八竿子以外的亲戚,才会如此。   他想等李四的信,就驾着马车在外面等他。   过了一会儿,李四出来了。   “我日他先人,这次算是黄了!上供是其次,这次抢我生意的人是我这亲戚新纳小妾的娘家弟弟,我家这点亲戚关系,可不如人家近。”李四满脸自嘲道。   王兴学安慰他道:“既然不行,那就算了,我送你回去。”   他正驾着马车打算走,这时从衙署里出来了一辆马车。   所谓民不与官争,王兴学打算等对方走了再走,谁知那辆马车行到他们的马车前,却突然停下了。   车窗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娇美的芙蓉面。   竟是一个让人看不出岁数、衣衫华丽的美妇人。   福儿一直透过车窗往外看,见此也撩起车窗帘子。   “真是你啊福儿,我看着这车眼熟,”丽嫔隔着窗子道,“你怎么在这?”   “我和我哥来这找人。”   福儿也没想到竟会碰见丽嫔。   隔着马车说话也不方便,两人便下了车,去了一旁说话。   福儿问道:“你怎么在这?你还好吧?那个永平呢?”   丽嫔笑盈盈道:“他这趟回来就升官了,从靖安堡调到了建京卫来当协领。官虽还是小了点,但对我还行,待永平也还好。他家里的夫人是个病秧子,我不与夫人争,日子过得还不错。你呢?没想到你竟生了,这孩子就是太……”   福儿点了点头。   “给我看看?”丽嫔伸出手来。   福儿知晓她生养过孩子,应该是会抱孩子的,就把大郎递了过去。   大郎这会儿醒了,因为吃饱了,也不哭,含着大拇指吸着。   “长得真好,长得像他。”   丽嫔美目中是无限惆怅,似乎通过大郎,看到了以前还在宫里的时候。不过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她从头上拔了根金簪子,往大郎的襁褓里塞。   福儿不要,往外推。   丽嫔板着脸道:“这碰见得巧,我也没准备,这点东西你别嫌弃,就当是给孩子打个长命锁,你要是不要,就是嫌礼轻了。”   “我怎么会嫌礼轻,只是……”   福儿无奈道:“罢了,我替大郎谢谢你的心意。”   丽嫔见她收下,露出了笑容。   “对了,你来这是不是要办什么事?要是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   福儿犹豫。   她方才倒是听丽嫔说了,说马千总现在升成协领了,协领比李四那个做把总亲戚的官大,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她犹豫要不要开口,若是开口,会不会成了挟恩图报?   “怎么?你我的交情,你还不好意思开口?”   丽嫔睇着她。   见此,福儿也不好再矫情了,大大方方说了打算去贡院门前摆吃食摊的打算,只是位置让人挤了。   丽嫔倒也听明白了,应该是她能办的事。   “你等等,我进去帮你问问。”   说着,她再度上了马车,马车掉头又往衙署里去了。   等人走后,王兴学走过来道:“福儿,这位夫人是谁?”   因为有外人在,且丽嫔的身份也不能透露给别人,福儿只推说是以前在京城里认识的人。   一旁,李四双目发光地盯着福儿看。   “学子,没想到你这个妹妹还是个本事的,竟然认识这样的人。”   福儿大窘,道:“还不知事能不能办成呢。”   过了一会儿,丽嫔出来了。   她还专门又下了马车,交给福儿一块木牌子。   “我问他,他刚升上来,下面弄得这点事,他还不清楚,后来问了问,这次贡院还真是他们负责把守……到时你拿着这块木牌子就能进去。”   福儿赧然道:“谢谢你了,也不知这事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丽嫔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忘了,宫里的人从来量力而行,做不到我也不会应你。”   说着,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福儿的局促感顿消。   可很快,丽嫔的脸色又变得复杂起来。   “我得走了,永平还在家里。对了,他…还好吧?”   这个他,指的是太子。   福儿点头:“还好,你放心,我们一家人都过得还不错。”   可过得还不错,又怎会想要出来摆吃食摊?   丽嫔以为福儿是逞强说的,但转念想想,以太子之前的身份尊贵,怎可能抛头露面出来谋生,所以家计应该是压在福儿身上,不然何至于抱着孩子出来跑门路?   这么想想,不禁更是怜悯,拍了拍福儿的手低声道:“你也谅解下他,毕竟以前是那种身份……如今放不下身段,倒是辛苦你了。你以后要是碰到什么难处,就来马府找我,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   目送丽嫔的马车离去,福儿知道自己这是被人怜悯了。   但为何她说她过得还不错,丽嫔不愿相信呢?   而且卫傅也没有放不下身段,他现在放得下身段得很,他儿子拉他一身臭粑粑,他都不恼,还跑去考科举,让搜子搜身,啥事没经历呀?   另一边,丽嫔上了马车。   没想到马车竟不止她一人,一身便服的马千总也在里头。哦,对,现在应该叫马协领了。   “你不会怪我揽闲事吧?当初她毕竟帮了我。”丽嫔坐下后,娇娇柔柔道。   马协领浑不在意道:“多大点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们也是过得艰难,不然何至于跑出来摆吃食摊,我就想能帮就帮一点。”   马协领也没想到,堂堂前太子的妻房,竟抱着孩子出来摆吃食摊。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做人位置低点也没什么,最重要是稳妥。   “如果不出意外,到时是我负责把守贡院,我会帮着你看着些,不让人欺了他们。”   “谢谢你,鹰哥。”   丽嫔倒进马协领的怀里。   .   福儿可不知这一幕。   李四看了看她手里的牌子,惊喜道这就是他平时拿到的牌子。   大抵里面的人也顾忌被人知道以权谋私,所以每次都是给块牌子,到时下面的兵丁看到牌子,自会让他们进去摆摊。   每次这种牌子也就发几块,没想到这次一文钱代价都不给,就拿到了?   不管如何,能拿到就行。   因为都赶时间,一个赶着去进货,福儿兄妹则赶着回去做吃食,双方约定好见面时间,就各自分开了。   福儿回去后,把她娘和两个嫂子都叫来给她帮忙。   有的帮她洗肉切肉,有的帮她泡碱水发面,因为要的数量多,所以需要人手。   除此之外,大哥二哥也给用上了,让大哥把家里的牛车加个挡板,让二哥弄个炉子,到时推出去摆摊。   而她自己则负责揉面拉面,把碱水发的面团拉成细面,然后一锅锅放在锅里煮熟。   不能煮全熟,六成熟就行,出锅后过井水,放在簸箕里沥水,水沥干后拌上些菜油,这样面就不会粘连在一起。   碱水面比平常的面,好就好在不容易糊,而且经放。   像福儿这样处理后,由于天不热,没蒸炒过的面可以放三天,若是蒸炒过,按照建京的天气,可以放五六天不坏。   福儿想过了,到时她就卖用碱水面做的蒸面,这样的吃食零碎,搜子根本不用掰开了看,用筷子拨一拨就能看清楚里面有没有夹带。   带进去后,或是热了吃,或者用热水泡一泡吃,又香又有味儿。   至于牛肉丝和牛肉酱,她就打算顺便卖一卖,毕竟这东西若是卖起来,价钱肯定贵,也不知到时有没有人买得起。   除此之外,她还打算卖一种饼,至于卖什么饼,既能让人一眼看清没有夹带①,又能吃着不干,那就需要想一想了。 第68章   八月初八,一大早贡院大街就被肃清了。   说是初八入贡院,但正式开考是初九,初八只是进场,所以从一大早开始贡院大街就被前来赴考考生占满了。   一眼望去,贡院大门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紧邻着的贡院大街上也是人挤人人挨着人。   虽是有一整天时间入场,但这么多人,一个个的搜查,都怕来晚了在天黑之前入不了场。   因为贡院这有规定,天黑之前没入场的,即使报了名,也算你弃考。   至于你说由于是官兵搜子们搜得慢?全天下贡院都是这么来的,不愿意,就别来考了。   于是,那些动不动就把‘有辱斯文’这句话挂在嘴边的读书人,只能忍着性子挤在人群里等候。   今儿福儿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有辱斯文’。   往日穿着生员服潇洒走在街上的生员们,如今一个个都成了小鸡崽,在搜子们手里来回翻面。   让解发髻解发髻,让脱鞋脱袜就赶紧脱,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由不得他们不说‘有辱斯文’。   开始福儿也觉得这些书生可怜,因此更是怜惜卫傅竟要遭受这等屈辱,才能入考场。   可紧接着就出了夹带的事,搜子们从一个看着文弱的生员身上竟搜到了一个鼠须笔写下的小抄,整个小抄写在一块巴掌不到的绢布上,缝在那生员的袖子里。   搜子们二话不说将其剥得只剩一身中衣,架到一旁带枷示众去了。   自此福儿再起不了同情心,她男人都没夹带小抄,真若让这些人夹带进去了,那不是对她男人的不公平?   而有了这么一例,那些叫道有辱斯文的考生们也都老实下来,老老实实给搜子们搜。   过了搜子这一关,接下来考生就可以入考场了。   这时有些被损坏,或是被砸了丢了的东西,就需要补上了。   笔墨砚台为重,不然进去没办法写考题,饱腹也很重要,不然进去一考三天,总不能喝西北风撑着。   于是一旁靠着大门一侧的几个小摊贩,就映入众人眼中。   不过今日所有小摊贩加起来,都没有一家卖吃食的小摊扎眼。   与普通吃食摊别无差别的木推车,下面是炉子,上面是锅。偌大的铁锅里是已经炒好,如今隔水热着的蒸面。   所谓蒸面,其实也是当地一种吃食。   用上等的五花肉,切薄片在锅里煸炒得微微焦黄,放酱油、大料炒香,稍微把肉炖一会儿,炖熟了放上新鲜的豆角,再把煮得半熟的面放在上头,等下面豆角熟了,上面的面也熟了。   而后翻炒拌匀,让肉汤均匀地布满在面上,喜欢吃软一点的就可以吃了,希望吃焦一点的,就放在锅里多炒一会儿,越炒越香,而且也经放。   此时这小摊上卖的就是这种蒸面。   只是这面似乎跟普通的面不一样,问过女老板之后才知道这是南方那边的碱水面,这种面做出的蒸面不容易坨,不容易坏,可以存放几天,吃起来也劲道。   有考生第一次赶赴乡试没有经验,带了一堆馒头包子,如今被搜子掰开一一查看,看到最后考生自己都不想要,又怕进贡院后没吃的,因为之前打听过,贡院里只提供清水,其他全要自带。   如今这些被掰碎的馒头放在手里,犹如猴子捡块姜,丢了舍不得,吃了辣嘴。   有些家境不好的,自是把馒头上的脏灰会拍一拍,剥掉皮,重新装好,打算进了考场就用这些果腹。   有些家境好的,不免就动了心思。   也是这小摊传来的香气,早就勾得许多人饥肠辘辘。   ……   一大早就来了,有的吃过早饭,有的没有,眼见都快午时了,还没轮到自己,又不敢走,只能顶着饥饿等。   靠这片广场外面,也就是官兵拦住的栅栏外面的街角上,其实好几个有卖吃食的。小摊贩都不傻,这种赚钱的好时候,自然不会错过。   可无奈位置不行,考生们挤得密密麻麻等着点名入场,也不会再挤出人群到后面来买吃食,就怕位置被人占了,小贩自己又进不去栅栏,也就只有一些靠着外围的考生能买些来填肚子。   至于其他人要么望洋兴叹,要么就啃自己带来的馒头包子吧。   这时,人群里穿梭着几个汉子,逮着一群考生就问,要不要吃食?   热乎乎的蒸面,滚烫烫的鸡蛋菜汤,还有饼和肉酱?   饼和肉酱是其次,蒸面和菜汤倒是可以。   菜汤其实是福儿临时现想的,本来她打算像李四一样,把吃食卖给打算进场的考生。来了后一看,这么多人,等都进场了,估计也到傍晚了,怪不得会说天黑前入场。   有钱不赚是傻子!   于是让二哥现去买了大沙罐,买些青菜、鸡蛋,直接在这做了鸡蛋菜汤,配着蒸面一起卖。   若是考生想吃怎么办?   一份五十文,给了钱,塞一张纸条给你,等会儿会有人直接送到你手上。同时会把你进考场后用来装水的竹筒拿走,这个是用来给你装汤的。   就这么由点及面,那些官兵搜子们忙得是热火朝天,小摊这也忙得是热火朝天。   一份、十份、五十份……   有些考生后知后觉,看到前面吃上了,才问对方你这热吃食是哪儿来的?   对方就会指着人群里,一个头上绑着花头巾的汉子对他说,找那个人。   至于为何是花头巾?   这还真不怨福儿恶趣味,她想着哥哥他们在人群里兜售吃食,肯定要扎眼一点才好认,就让大哥去买块鲜艳点的布回来。   谁知大哥以为是她要用,就买了块花布。   于是大哥坑了自己,顺带还坑了两个弟弟和卫琦。   跟来帮忙的几个男人,除了卫傅,每人都分到一块花头巾。福儿交代他们一定要戴在头上,因为这样显眼。   卫琦抗议都没用,说要是不戴,晚上回去没饭吃。于是卫琦只能包着可笑的花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在人群里鬼鬼祟祟走来走去,也不兜售。   幸亏大哥二哥和多寿为了生意,不在乎脸面,把生意打开了,都要知道找花头巾汉子买吃食,于是卫琦逐渐也忙起来了。   ……   之前大多数人都吃过,知道这家的蒸面极为好吃。等到进贡院时,自己的吃食被糟践得不能再吃,又或者不想进去干啃馒头怎么办?   关键是福儿还叫卖,打的口号是能带进贡院,不用担心夹带的吃食。   这些小摊贩旁边其实守着十几个兵丁,就是为了防止小贩夹带东西给考生,只要过了搜子那一关,再在小摊上买东西,都得经过兵丁里搜子的手。   有人听了福儿的叫卖,半信半疑,就尝试买一份。   只见这个女老板,在案板上摊开一张油纸,用筷子夹了蒸面放在油纸上。她把面在油纸上摊得极开,一眼过去就能看清楚里面没有任何夹带之物。   又让守摊贩的搜子看一眼,搜子点了头,她才忙给包了上,递给考生。   考生拿着纸包塞进考篮,入贡院时竟没有遭到阻拦,于是乎接下来根本不用福儿叫卖了,一个又一个考生络绎不绝地来到摊子前。   当然搜子和兵丁们这么好说话,也是有原因的。   天不亮,这就已经开始点名了,像福儿他们这些小摊贩也是这时进场的。   搜子们也辛苦,为了防止搜子徇私,一个考生需要两拨搜子搜身才能过,一旁还有领头的负责监督。   搜子隔一阵换几个,不会让这几个搜子一直负责搜身。   就这么来回折腾,茶顾不得喝一口,饭也顾不得吃一口。福儿就让二哥借机去跟搜子们搭话,又用自己炉子给他们烧茶。   摊子上卖的蒸面,真正吃上第一口的是搜子们。   每人一碗,都是堆尖的,大块的肉片也是入目可见。   吃了人家饭,喝了人家的茶,上面也交代过这家是某大人家的亲戚,不用格外破例,但也不要欺负了,自然双方相处融洽。   一旁几个花了大代价进场的小摊贩无不懊恼,深恨自己竟没想到卖吃食的法子。   其实他们也想到过,但他们能卖的吃食,很多考生都自己带了。要么是不能带进来,要么是被糟践得厉害。   而且做吃食还得架炉子,临时现做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考生的银子像不要钱似的流进福儿的吃食摊上。   李四也懊悔,可到底生意是朋友的,他还能保持镇定,除了会感叹两句。   王兴学见李四这次鞋帽卖得不甚好,就跟福儿商量了下,让他去人群里兜售鞋帽时,顺便兜售吃食,一份给他三十文,卖一份能赚二十文。   李四大喜,零零散散也卖了二十多份。   这期间,小摊上的蒸面已经快见底儿了,幸亏福儿早有准备,老爷子和王铁栓赶着车送来了几个妇人在家里做的第二锅第三锅。   也有人不光想买蒸面,这是福儿做的鸡蛋饼就派上用场了。   一勺提前调好的面糊,加一个鸡蛋,一个卖十文。   薄薄的一层,搜子们都感叹这家卖吃食的老实,卖的都是夹不了任何东西的,也敞亮,不用你上手,用眼睛看就能过。   于是便有考生买上十个八个,到时进了贡院,煮点米粥配着吃。   于是牛肉丝和牛肉酱也登场了。   牛肉丝是论油纸包卖,大概女人手掌一捧那么大小,卖一两银子。   贵是贵了点,但它是菜啊,还是牛肉做的。   虽自打大燕建立了王朝,南面和北面通了,吃牛肉对老百姓不再是难事,但牛肉还是远比猪肉贵得多。   这也就是在辽边,边上就是蒙古草原,牛羊远比关内好获得,若是在关内,这价钱还要翻一番。   见人有人想买,福儿就给人尝一点。   还没进嘴,一旁的兵丁就有人说,贵是贵了点,好吃是真好吃,还让福儿等收摊时给他留一些,到时拿银子买。   福儿哪会真让人用银子买,说到时送官爷吃,见者有份,已经提前留好了,就是数量不多,这肉价实在贵,他们做小摊贩不容易之类云云。   不过这事做得光堂又给了面子,双方都满意,那些兵丁搜子们看小摊的眼神也不禁更为和善了,哪怕有人眼红对方生意红火,也找不到借口发作。   至于想买又不差银子的,当然是买啊。   钱少的买一份,钱多的多买点。   依旧是在油纸上摊得平平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没夹东西,然后包好。牛肉丝如此,牛肉酱也如此。   这两样虽卖得比较慢,但福儿看了看,估摸着在傍晚之前肯定能卖完。   福儿忙累了,就换卫傅来。   至于大郎,爹娘都来了,他也只能跟来,被娘裹在厚厚的襁褓里,用兜布绑在身后。   这一阵忙罢,就空出一个人抱他。   爹娘换着歇息抱他。   小家伙饿了就吃,吃了就到处看人,看一会儿累了,就歪在娘背后或者爹怀里睡了。   马协领早就来了。   但他远远地站在另一头,没往这边来。   他自是看到这个小摊。   看着废太子手脚熟练地给人包吃食、收银子,抱孩子哄孩子……不禁擦了又擦眼睛,心想他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   而让他诧异的还不光这个——   眼见到了下午,等着点名入场的考生没那么多了,这位废太子竟然擦了擦手,脱掉外面的袍子,露出里面干净整洁的生员服。   又拿起考篮,和一个大包袱,前去给搜子搜身了。   “没想到您也是这次要下场的士子?”   搜子们已经跟卫傅很熟了,既不敢置信又诧异道。   卫傅笑了笑道:“是啊。”   搜子竖起大拇指,赞道:“不得了,不得了,您这次肯定能中。咱就待见你们这种知晓实务的士子,而不像那些只知道掉书袋的酸儒,您都能摆摊当小贩卖吃食了,考个举子来说,对您肯定不难。”   这搜子倒不是说讥讽话,而是真这么想。   为何搜子对那些考生那么不善?   不光是因为职责所在,也是自古以来文武对立,读书人从来瞧不起这些军汉,觉得他们粗鲁、肮脏、有辱斯文。   军汉们长久以来被这些读书人歧视,现在轮到你们落到我们手上了,自然想怎么刁难怎么刁难。   搜身就是例子。   在他们心里这些书生就是又高傲,又穷酸,还酸里酸气,明明就穷得只剩一身衣裳,还动不动对他们颐指气使。   可眼前这个士子却没有这个毛病,之前还给他们送茶喝,双方交谈也让人如沐春风。   军汉们不会写文写词夸人,就说点老实话。   卫傅闻言笑了笑,道:“蒙你吉言。”   正好这时他的搜身也完了,便对对方拱了拱手,走到一旁去穿衣穿鞋绑发髻,又把被翻乱的东西整理好,背起包袱,提上考篮,步入贡院大门。   马协领看到这一幕,震惊地站都站不稳了。   废太子下场考乡试?   他下意识想调转脚步,去禀报上峰。   可禀报给谁?   若禀报了,查起来,查到那块木牌上,会不会查到自己?   这里是偏远的建京,真正见过废太子的没几个人,废太子在贡院大门前摆了一天摊,也没惊起任何哗然,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正能认出废太子的人,都在贡院里面,是那些坐在里面的文官老爷们。   就让他进去,而他装作没看见。   对,就让他进去。   里面认出来,那是里面的事,跟他无关。   想到这里,马协领转身道:“本官去方便一二,你们盯紧了。”   “是。” 第69章   所谓文武不相通,这句话也不是没道理。   也是,马协领是武将,没有当过考官,自然不知贡院里真正情形。   为了防止科举舞弊,历朝历代的朝廷都把方法用尽了,可以这么说,把防止舞弊做到无所不用其极。   严格搜查士子是其一。宣布派往各省考官的圣旨是由皇帝直接发下,接到旨意后,所有官员不得回家,不得在京中逗留,直接有车送你赶赴当地。而地方上,在考官没到达之前,根本不知这一次考官是谁,也是其一。   看似这样防范已经做得不错了,其实并不。这样防不了考官身边的下人,考官是被限制了,但下人还能往外通消息。   于是考官在赶赴当地后,不准在他处逗留,直接入贡院。从入贡院这一刻起,到开考之前,考官都是被锁在贡院里的,外面派重兵把守。   其中考官又分外帘官和内帘官,内帘官就是正副两名主考官,及数位同考官,主考官负责出题,同考官负责阅卷。而外帘官则负责处理考场事宜,其中又有印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等等。   内外帘官不允许接触,外帘官到后,内帘官就必须入内堂,由提调官封门。   而监临官和提调官又独立于内外帘官之外,互相监督,互相制衡。   考题是现场出题,拿到考题后,印卷官直接在贡院里印卷,再由派卷官派发给考生。   等考生做完考题,交卷时,受卷官和弥封官要当着考生的面进行弥封糊名,然后拿到誊录所,由誊录官抄写成朱卷。   之后朱卷送往内帘处批阅,考生所写的墨卷则进行封存,这是防止有考官通过认字迹来进行舞弊。   所有朱卷在送到内帘后,主考官和同考官是没办法个人决定谁批阅谁的卷子,而是要进行抽签,抽到哪个签就批阅哪捆考卷。   先由房考官,也就是同考官阅看。每房之间会互换卷两到三次,房考官阅看完再推给主考官,主考官若是觉得可以,便取了。   同时,为了提防考生和外帘官勾结,所有和考生能接触到的外帘官,例如受卷官是普通兵卒,而弥封官则选用各地县衙的小吏,双方互相监督。   这期间,内外帘官的一举一动,都在提调官带人监督之下,通常提调官都会选一个和文官不太对付的武将担任。   而充斥着整个贡院各个角落的号军①,也是由大字不识一个的兵丁们充当。他们是最好的眼线,因为他们抓到一个舞弊的,不光奖银,还根据情况不同,可以升官。   所以说,各种制衡制约无处不在地存在着贡院的角角落落里,每个人都被防范着。   这些马协领不知道,但并不代表卫傅不知道。   曾经他和太傅先生们议过这些事,他知道他在贡院里碰到认识他的人可能性不大,因为到时他面对最多的,可能就是一些充作号军的军汉,以及由地方举人充任的监临官。   除了他要躲着些提调官。   可当卫傅拿着座号,找到自己的号舍后,他放下心来。   他的号舍处在边角位置,这地方距离提调官所在地方的很远。   不过他决定了,不管提调官可不可能认出自己,他都要躲着些对方。   一切等考完后,自会见真章。   .   不提卫傅在贡院里的情形,另一边等贡院大门关闭,福儿他们也该收摊回家了。   所有人都累得不轻,尤其是福儿,但她还是没忘,把答应好的牛肉丝送给那些搜子和兵丁,并把摊子上剩下的所有吃食,都送了出去。   不过也剩没多少就是,就剩了点面糊和鸡蛋,她做成饼都送给了那些兵丁。   回到家后,大家狼吞虎咽吃了些饭,然后就迫不及待等着福儿算账了。   可福儿忙着呢,大人吃饱了,还有奶娃子要奶。   大郎已经够听话了,今天一天跟着她在外面,也没吵也没哭。   她抱着儿子,一边给他喂奶,一边亲了亲他额头,嘴里跟儿子说着话,说爹爹过两天就能回来了,一边在心里盘算今天大概进了多少银子。   其实买进的肉菜面都有数,大概能卖多少钱,她心里还是有谱的,但还要算了账才知道。   把大郎喂饱后,福儿把孩子交给二嫂抱会儿,她则去了外面的车上,把一个箱子扯了下来。   她抱着箱子,来到堂前,把箱子放在桌上。   “都在这了,娘你去找点麻绳来,咱们边数边串。”   箱子里最多的是铜钱,其他就是些碎银子和银锭子。   想也知道,能来考乡试的,不说不差钱,也比普通人家要富裕些,牵扯上三年一次的大比,自然比平时要舍得花钱的多。   福儿没算今天入贡院的有多少考生,但卫傅帮她估算过,说建京已经算是科考贫瘠的地方,但由于下辖范围广,三千人应考是有的。   这个结论不是他凭空估算,而是根据他以前看过礼部各地方统计的人数得知,每一科建京应考人数都没有低过三千人。   就按三千人算,按每人五十文计,三千人也有一百五十两。   可等一家人把所有铜钱都串好,再把碎银子过称,加起来算了算,竟有四百五十多两。   算完后,所有人都傻了。   因为福儿之前就跟他们口算过,说应该有两百两,所以大家心理预期数就是两百两,那这多的又是从哪儿来的?   还一下子多了这么多?   “牛肉丝和牛肉酱你是不是没算?”二哥提醒道。   福儿这才想起,她忘了算这个。   这两样东西看着没做多少,但也买了一两百份,牛肉丝贵点,牛肉酱便宜些,但加起来也不少钱了。   还有她按每人五十文来计,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光买一份蒸面就不止五十文,大多数人都是买了两份,要么还买了饼,所以按一百文计才合适。   不管多少,总之钱进了兜,就是自己的。   本钱大概花了不到五十两,也就是说有四百都是纯赚的。   王兴学可惜道:“这生意真是好,就是几年才一次。”   福儿笑道:“哥,你忘了他们要考三场?”   对哦,三天一场,出来后,次日再进场,然后又是三天,再出场进场,也就是说这生意还能做两回。   “瞧我这记性!”   其实也是李四影响的,因为李四之前做的最多的就是院试府试,但乡试不一样,是一共九天,考三场。   “那咱们都赶紧回去好好歇着,这两天做好准备,三天后再去。我觉得那炉子可以改改,锅再换个大点,免得爹和爷总跑……”   王兴学操起心来,一边跟福儿说,一边跟大哥商量。   福儿提醒道:“二哥,你别忘了,咱们这生意卖的就是点子,因为咱们想到了别人没想到的。你能进场,别人也能进场,我猜三天后,肯定有人仿咱。”   一听这话,顿时宛如一盆冷水浇到了王兴学头上。   卫琦捏着拳头道:“我们这么辛苦才赚这点银子,谁敢抢我们生意,小爷我揍不死他。”   福儿又被他逗笑了,今儿她被这小子逗笑好多次,之前包着花头巾,像个小老太似的,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穿梭,现在又做出这副熊样儿。   “你给我边上去,碰上事要动脑子,而不是动拳头,你什么时候跟你哥学学。”当嫂子的叉腰教训道。   当小叔子的顿时不说话了,他知道他吵不赢福儿。   “那想个什么法子?”   福儿思索道:“降价是不可取的,你能降,别人也能降。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优势,一是跑在了人前面,之前买过咱家吃食的,若吃得好,二回肯定还来。再来,就是咱们的花头巾了。”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柜子上那几块花布上了。   “花头巾?”   “所以我才说让你们把自己弄得扎眼点,让人容易辨认记住,下回人家若买,肯定还找花头巾。”   经此一言,几个男人才发现,原来我妹子/福儿这么有先见之明。   实则这真是阴错阳差,福儿这么捎带一句,不过是怕两个哥哥事后找自己算账,毕竟堂堂七尺大汉,头戴花头巾,实在有点那啥。   话不多说,都累了一天,自然各自回去休息,有什么法子明天再说也不迟。   .   说是乡试考三场,每场考三天,其实三天是把入场点名那一天也算上了。   所以第一场结束时间,应该是初十那天太阳下山之前。   八月十一第二场,依旧是点名入场,八月十三傍晚之前出场,八月十四考第三场。   当然你要是提前交卷也可以,提前出场提前回家休息,到时间再来点名入下一场即可。   卫傅每次都是把题先写在稿纸上,逐字逐句检查,觉得可以了,再誊抄到考卷上。   他不会太早交卷,也不会太晚,每次都是交卷的人多起来,他便也交卷,是时混在人群里一起出贡院,如此一来就不扎眼了。   八月十一这天,果然不出福儿所料,之前卖鞋帽笔墨砚台的小摊贩,今日都卖起了吃食。   而且卖得都是跟她家一样的,反正从表面看去都是蒸面,只是细看有些差距。   一来是色泽不一样,毕竟做饭的手艺,有人好有人差。再来就是用的面不一样,对方大概不会做碱水面,所以做的是他们当地的蒸面。   这种蒸面其实也能吃,就是放凉了会坨在一起,但是这点弊端一时半会是看不出来的。   再来就是放的肉不如她家的多。可架不住人家卖得便宜,她卖五十文,人家卖四十五文。   到了地方后,发现竟是这等场景,可把王兴学几人气得不轻。   也就福儿不慌不忙让他们别生气,还赶紧去兜售要紧。   事实上,福儿料想的没错,这次花头巾真立功了,因为去人群兜售,那么多人,谁认识谁?但大家都记得之前那场的花头巾,所以大多还是买福儿的蒸面。   但轮到考生进场时,选择多了,看到别家便宜,自然就有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宁愿捡便宜点的买。   这中间还生了两场事。   一是买鞋帽笔墨的都改成了卖蒸面,只有李四顾忌着王兴学没跟风,今儿李四的生意出奇好。   再来就是有别家小摊上的蒸面,因弄得不够零碎,又沾成一坨一坨的,搜子不让过。   本来搜子容忍福儿那个小摊,就是因为对方做得让人没得挑,又会做人。现在弄成这样,若还让过,被人检举了,就是他们丢差被罚了。   还警告对方,若还弄成这样,这些吃食就不用再卖了。   那家小贩忙把蒸面弄得稀碎,本就是仿人的,以为不过是个蒸面都能做,谁知这里头窍门太大。   考生们再是不挑,就为了填饱肚子,毕竟都是要花钱的,花钱吃你这,我还不如啃干馒头呢。于是福儿的生意虽被抢了一些,但也没有抢多少。   当晚回去盘账,只卖了三百多两,不如第一场,但还是大赚。   这一天卫傅没有来小摊上帮忙,在家休息到下午,又来入场了。   之后第三场与之前没什么差异,就不细述。不过有些考生之前图便宜买了其他家的吃食,后来觉得不好吃,这一次福儿的生意倒又回升了一些。   .   就在福儿忙着赚钱,卫傅忙着乡试,贡院之中后堂内帘之处,一众考官们也在紧锣密鼓地阅卷中。   放榜日在九月初二,也就意味着他们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阅卷。   半个月的时间看似挺长,实际上要阅完几千份考卷,还是挺紧张的。   九月初一,所有考卷都一一阅审完毕,且考官们也把名次排出来了。   建京不是科举大省,每次额定也就取五十人。   五十个名次排完,接下来是填草榜,考官会依名次在草榜上填写被录取的考卷红号。   草榜填完后,接下来是内外帘官齐聚拆卷。   在监临官和提调官的监督下,将朱、墨卷逐一核对正确无误后,拆开弥封,在朱卷写上考生的姓名,墨卷写上考生的录取名次,最后才是依照名次将考生姓名、籍贯填写在正榜。   拆到头名的考卷时,有人静默了一下,因为此考生的姓名莫名让有些人眼熟。   卫傅?   卫乃国姓,但不意味除了皇家外,就没普通百姓姓卫了。   觉得眼熟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毕竟前太子的名讳也不是每个官都知道的。   静默和猜疑就持续了一下,因为此时副考官何有道拿着头名的考卷笑了起来,说是早就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   所以——   就是同名而已?   只有主考官苏懋的目光闪了闪,道:“若是无误就赶紧填上吧,大家也辛苦了这么久,等会儿本官做东,邀诸位赴宴。”   “无误,当然无误,本官来填吧。”   何有道站了起来,神色喜悦地从身旁一名考官手中接过了朱笔,在正榜第一填下了‘卫傅’两个字。 第70章   参加完乡试的考生一般都不会离开,要等到放榜之后再走。   也因此最近建京城里,经常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士子们出没于各处茶肆酒楼之间。   不同于建京城里的热闹,黑山村还是宁静又祥和,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难得有什么小波澜。   清晨。   卫傅起来时,身旁妻儿还在睡。   两张极像的脸上,是同样的睡态娇憨。   他先去洗了把脸,然后也没走远,就在院子里拿了根竹条当剑用,练了一通剑。   两刻钟后,他已是浑身热气腾腾,便收手去重新洗漱,又穿戴整齐。   出来倒水时,卫琦热气腾腾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个竹篮子。   “婶子做的早饭,守财奴还没起?”他瞟了瞟依旧毫无动静的正房。   “她是你嫂子。”卫傅道。   “我没说她不是嫂子,但这跟我叫她守财奴不妨碍。”放下篮子,卫琦跑走了,看他这样儿,离他练完还早。   卫傅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着篮子进了屋,放在桌上后,又进了里屋。   他走后,炕上的娘俩又换了个姿势。   从仰躺变成了侧卧,大郎在娘怀里,估计是他饿了,福儿眼睛没睁就把他揽进怀里吃奶。   此时,大郎估计吃饱了,嘴里依旧舍不得丢开,但眼睛瞅着爹来了,当即看了过来。   “你醒了?要不要起?”   大郎似乎知道爹在跟自己说话,丢开好东西,喔了一声。   “那要不你就起吧,让你娘继续睡。”   当爹的把儿子从被窝里抽出来,先把他放在一边,用小被子盖住,再去把他的小衣裳拿来。   三个多月的孩子,脖子硬了,腿脚也灵活了,就不能再包襁褓,而要穿正经衣裳了。   大郎的小衣裳都是姥姥给做的,黑山村九月初的天,已经有些凉了,大人要穿上夹衣,小孩儿夹衣里还要再加层薄棉花。   卫傅熟稔地给大郎穿着碎花小棉袄,再把屁股上的尿片子扯掉,扔在一旁,给他穿上连脚带背心的破裆小棉裤。   棉裤可以一直护到他的胸前,在肩头上把带子系好,重新垫一个新的尿片,再套上一件挡脏的罩衣,就算是完事了。   卫傅先去吃早饭。   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吃粥。   粥是苞谷碜子粥,有饼,还有酱。   卫傅吃粥时,大郎伸手够,似乎也想吃。   可等爹舀小半勺喂进他嘴里,他沾着尝了点味儿,又很嫌弃地偏开脸,之后就不要了。   卫傅吃罢,把剩下的粥和饼,拿去灶房里温着。   中间他给大郎把了尿,又见没事做,便去书房拿了本书。   他一边看,一边念出声,给大郎听。   大郎听得很高兴,跟着爹喔喔喔,喔了一会儿,父子俩都觉得没趣了。   两人四眼对望。   当爹的道:“要不我们还是去找你娘吧?”   大郎似乎听得懂娘,喔喔了两声,显得很兴奋。   父子俩来到正房,炕上的人睡得正香。   怎么看她,她都不醒。   卫傅把儿子放在她的身上。   福儿感觉到有人压在自己身上,眼睛不睁就一把揽进怀里,等抱进怀里发现有点不对劲,她闭着眼睛伸手摸,把大郎摸得嘎嘎直笑,福儿这下醒了。   “爹给你穿衣裳了?别闹娘,让娘再睡一会儿。”   大郎可不会说话,只会喔喔和嘎嘎,当爹的说话了。   “娘让卫琦把早饭都送来了,你不起?”   福儿还闭着眼睛,气呼呼道:“我不起,谁叫你昨晚闹我那么晚的。”   提起这个,卫傅不禁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今儿好像要放榜。”   福儿当即睁开了眼睛:“真的?”   一算日子,可不就是今儿。   也是最近过得太胡闹,两人不是正打算胡闹,就是胡闹完了福儿实在累得不行要睡觉,浑噩度日,过得不记时日。   反正让福儿觉得,就仿佛回到东宫那会儿,也是两人素太久,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同时她又怀着身子。   如今大郎也生下了,又接连逢喜事,两个年轻人自然干柴烈火,不可言说。   福儿也没耽误,就起来了。   之前她和卫傅说好要一起给他看榜。   洗漱梳妆,吃过早饭,两人抱着大郎往王家去,打算招呼一声,看看王家还有其他人去没。   谁知还没到地方,就听村民说,福儿二叔家闹起来了,说王家人都去她二叔家了。   得,也不用回去了,直接转去二叔家。   .   要论最近黑山村有什么热闹,除了王家出了两个秀才,就是王家最近做生意赚了钱。   至于问村民们为何知道?   之前王家马车牛车进进出出,那炉子那锅灶藏也藏不住,不过由于他们就出了几回,后面生意就没做了,村民们也不知王家做的什么生意,到底赚没赚钱。   刚开始都还以为亏了呢,不然做几回咋不做了?   后来还是因为王铁栓两口子吵嘴,让有的村民听见,说王家大房之前做生意赚大钱了,这不因为没带上小儿子,就搁这闹呢。   其实这事说起来还跟牛大花有关。   牛大花眼见大房不过做了几天买卖,银子竟然几百两的往回挣。   正确应该说是一千零七十八两,由于肉菜面佐料都是福儿买的或是她的东西,点子和进场牌子也是靠福儿拿下的。   所以后来分账时,福儿就占了大头,她拿了整数七百两,剩下三百多两大房一家子分了,算是赚个辛苦钱。   不过这辛苦钱可不便宜,顶得上大房两年所赚了,反正在牛大花看来,就是大房进账了几百两。   由于上头有老爷子压着,她在家也不敢多说话,但背地里就去说小儿子了。   说他不知讨好侄女福儿,瞧瞧那丫头一会儿一个点子,这一年才过了一半,人家已经赚了千两银子。   对一个普通农户人家,若是只种田,一年累死累活也就混个饱,顶多过年时有点余钱,买点肉再给婆娘买块花布做件衣裳,给娃换身新。若是还会点别的活计,一年到头手里才能落下几两银子。   所以这千两对农户人家来说,那是不敢想象的数目。   可王铁根这个人吧,你说他脸皮厚确实也厚,他当着爹当着大哥赖点吃喝啥的,他有脸,但让他当叔叔的去讨好侄女,他没脸。   他这边还推脱着不愿意,那边苟春花已经告诉娘家人了,苟家人知道后哪能放过?   问题是都知道王老爷子的厉害,当年王家分家时,苟家搀和进来,被老爷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自打那以后苟家再不登王家大门,苟家男人看到老爷子就躲得远远的。   但他们不敢来找王家,敢撺掇自己女儿女婿啊。   撺掇得苟春花和王铁根吵嘴,被村民知道王家赚了大钱。又见一直没动静,苟家人就忍不住直接来找王铁根了。   这家人也鸡贼,不直接说,挤兑王铁根让他还之前在苟家借的银子。   其实苟家哪有什么银子,一大家子人好吃懒做,那点银子都是之前苟春花跟着王铁根在大房家混吃混喝,平时省下来的。后来有一次她回娘家时,没忍住显摆有钱,被她娘一通哭诉,脑子一昏就交给她娘保管了。   后来家里要用钱,也是苟春花回去后就后悔了,便打着丈夫借口回去要。   谁知娘家人给她出了个主意,说男人兜里不能给钱,钱还她可以,但要让女婿用借的名义。   反正女婿也不知这是女儿的私房银子,他们私下这么一倒手,到时让女婿回家多收刮点,转头还上了,女儿不就又多了一份银子?   苟春花这个眼皮子浅的一听,觉得这主意甚好,当即答应了。   于是这银子就成王铁根借的了。   如今娘家人突然上门,用这个银子挤兑丈夫,苟春花是即想纵容,又有些矛盾埋怨自己哥哥竟然这么做事。   可这话当着丈夫面前可不能掰扯,她只能忍下不说话。   谁知王铁根最近本就烦躁,大舅子还如此不识趣,真当他不知道他从苟家拿的那点银子,是媳妇贴给娘家的?   这本就是他的银子!   就因为这事,他跟大舅子打起来了。   这一打不就闹大了?   当即有村民去王家招呼,说苟家来了好多人,把王铁根给打了。   再是不成器,也是亲儿子,别看老爷子平时不管小儿子,但也不可能任人在家门口给打了。   老爷子抽了根棍子走了。   王家一大家子忙都跟了去。   去了后,王铁根家的院子里正打得尘烟四起。   几个婆娘站着一旁叫别打了,王铁根以一敌二,跟两个舅哥打得如火如荼。   换做别人,肯定要说儿子出息,以一敌二,还能不落下风。可在老爷子眼里,就成了小儿子打架打成这个熊样,太丢人。   走上去,三棍子一敲,三人就松开了。   王铁根整个一灰头土脸,另外两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其中一个眼窝青了,估计是被王铁根捶的。   “说说,怎么回事?”   老爷子话音刚落下,苟春花的娘就上来哭了。   这老婆子走上来,二话不说,往地上一坐,一边拍大腿一边就假哭起来:“亲家你们这是欺负人啊,我好好的两个儿给我打成这样!有这么做亲家做妹夫的,大舅子上门挨妹夫的打,我的老天爷啊,大家都来看看啊,王家人蛮横吧不讲理啊……”   福儿和卫傅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她来了兴趣,扯扯卫傅衣角道:“快看,今儿给你开开眼界。”   卫傅哭笑不得,这叫什么眼界。   正心想着,就见福儿的祖母也上前往地上一坐。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还讲不讲理了,一大家子上门打我儿一个,现在竟然恶人先告状……”   最后,本该是两家男人坐下来谈的话,变成了两个老婆子对着拍大腿哭骂。   乡下人最喜欢看这个了,不一会儿院子外就围成了里外三层。   还有人从中解活儿,时不时跟着调侃一句。   卫傅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得是目瞪口呆。   至于老爷子,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指了指牛大花,扭头走了。   成了闹剧!   卫傅没忍住,偷偷问福儿:“爷当初怎么娶了奶?”   福儿瞅他一眼,别以为说得含蓄,她就听不出意思。   不过这事她也挺纳闷,挺无奈的。   最后是王多寿在旁边插了一句:“据说当年爷走镖受伤流落到这里,是被奶救回去的。”   福儿没想到两口子说话被弟弟听见了,道:“以后不准偷听大人说话。”   王多寿苦笑不得:“姐你算哪门子大人?就比我大了半个时辰?”   福儿理直气壮道:“我成亲了,你没成亲,我就比你大!”   王多寿当即不说话了。   ……   老爷子能走,小辈们能走了,儿媳妇也能走,但当儿子的王铁栓走不了。   毕竟这老娘不还在这吗?若是走了,人家人多,她再吃亏了咋办?   福儿正寻思怎么救一救爹,这时有人跑过来道:“报喜的来了,报喜的来了,说是王家女婿中了举,城里报喜的来了。”   王家女婿就在这呢。   王家女儿和王家女婿对视了一眼。   而人群哄一下就散了,都朝王家去了。   这种情况,两个老婆子吵架给谁看?当即也不吵了,拍拍屁股站起来。   王铁栓去扶老娘:“娘走吧,快回去,你又把爹惹火了。”   牛大花这才反应过来,老头子可最是厌恶她这一套,这会儿也慌神了。   “那咋办?”   能咋办,先回去。   这时,王铁栓看到一旁的女儿女婿也反应过来了。   “你们怎么还站在这,不是说家里有人中了举?卫傅中举了?!”   这后知后觉的! 第71章   真是卫傅中举了。   报喜的人敲锣打鼓,满身挂红。   王家大门前,鞭炮炸得劈啪作响,红纸满天飞。   “捷报!恭喜奉天府辽阳县靖安堡卫傅卫老爷,喜中正武元年建京乡试第一名,解元!”   连报三次,抱着娃的解元老爷终于姗姗来迟。   福儿见一群人都盯着卫傅看,忙把大郎接了过来。   卫傅这才整了整衣衫,走上前道:“你们这是?”   似乎看出新任解元老爷的不解,报喜人满脸堆笑道:“贡院放榜后,咱们在城里没找到老爷,听说老爷就住在附近,便专门过来跑一趟。”   那边福儿心想:这要给多少银子啊?   她知道这种专门报喜的人,是把报喜这活儿当成生意做的,尤其这种场面,中举的人自然喜不自胜,打赏的钱也就多。   “劳你们跑一趟了。”   显然卫傅也知道行情,从怀中掏出银子递过去。   报喜人只觉入手一沉,当即笑容更是灿烂,道:“咱是一路从辽阳县县衙来的,来之前听说县太爷要亲自来,估计再过不久人就到了。”   果然,报喜的人前脚走,后脚陈县令来了。   陈县令坐着轿子,全副仪仗带齐了,一路鸣锣开道,来到了黑山村。   这一路行来,引得无数人关注,自然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黑山村新出了个举人,据说还是头名解元。   黑山村里正在村子外接到陈县令一行人,又亲自陪着对方来到王家。陈县令进屋后,与当家的老爷子说话,与卫傅说话,王家大门外里外围了三层人。   倒不是陈县令这人讲究排场,而是这是惯例,是给王家做脸,告知附近的人以后这家在县衙那边挂名了。   当然,陈县令这趟来除了是来探望家中老人,向卫傅示好,也是告知卫傅明天要去督学衙门参加鹿鸣宴。   这是一贯的规矩,放榜次日在督学衙门举行鹿鸣宴,算是为一众新晋举人庆贺,同时也是新晋举人拜谢一众座师房师们的时候。   是时若能得到哪位座师房师的青睐,以后仕途有人提携,对于农家子出身的卫傅来说,这无疑是积累人脉最好的时机。   当然这只限陈县令自己想的。他至今依旧认为卫傅出身贫寒,殊不知在听到鹿鸣宴后,卫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中午陈县令还留在王家用了顿便饭,是福儿亲自掌勺的。   因为用的都是普通食材,陈县令只觉得王家饭菜出奇美味,倒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等陈县令走后,福儿不禁道:“你明天真打算去鹿鸣宴?若是碰到熟人怎么办?”   其实这个问题福儿早就想过,但她见卫傅一副自有主张的样子,便一直没问他。之前还能躲一躲,现在明显躲不过去,因为明天那种场合,肯定会碰到几个京城来的官。   “碰见熟人,便碰见熟人了。”   福儿一愣,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之前还是想简单了,觉得他去考科举不过是找些事来做,现在看来他明显另有目的。   鹿鸣宴是仅次进士的簪花琼林宴,是时必然众所瞩目,群官聚首。   他想做什么?   不,应该是他打算要做什么?   他一路极为高调的连中四个头名,是不是其实一直在试探?   试探,可有人阻他?   若有人阻便罢,若无人阻——   中了举人,便能再去考进士,若无人阻,他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一路考回京?   回京?   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你想回京?”   见她目露震惊之色,卫傅微微叹了口,将她搂了过来。   “我不是想回京,我只是想试试他到底想干什么。”   .   今日的督学衙门,格外喜气洋洋,门前的大街都比往日更要干净些。   鹿鸣厅中,一众新晋举人们身穿着举人巾服——黑色大帽配青底儿云纹的圆领袍,脚蹬皂底黑靴,腰系蓝色丝绦。   只有亚元和三位经魁系的是红色丝绦。而解元则穿着不同于众人的大红色圆领袍,右边帽檐上还簪着一株茱萸。   一众人谈笑风生,挥斥方遒,格外的意气风发。   也是该得意了,十年寒窗苦读,虽如今只是中了举,但也算对多年苦读有了回报。   此时此景,没有人有什么不满意,只有亚元龚宏志时不时看向被众人围着新晋解元,眼中偶尔闪过一丝不甘。   不过如今事已成定局,多余的情绪不过是无谓罢了。   “厚德贤弟,你可会赴明年春闱?”   对于这些新晋举人来说,中举了是件大事,而另一件大事就是要不要去赴明年春闱。   若是能中,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中,不免有些扫兴。可会试和乡试一样,都是三年一次,错过了明年春天,又要等三年,也因此当听见有人问新晋解元这话,不管在不在旁边的都不禁看了过来。   卫傅哂然一笑道:“若不出意外,应该会赴。”   闻言,站在卫傅对面的中年举人不免露出钦羡的表情。   无他,若别人这么说,他定要以为是吹嘘,可解元这么说,那定是很有把握才会发出豪言。   至于所谓的‘不出意外’,能出什么意外?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卫傅这是说的谦虚话。   “我倒也想像厚德贤弟这样胸有成竹,无奈自己的底子自己清楚,中举已是勉强,也是试了三回才中,若匆匆忙忙赶赴会试,恐怕又是名落孙山的下场。”   卫傅见其唏嘘感叹患得患失严重,不禁道:“其实试试也没什么不好,试了不中,回来再做努力,若不去试,便因杂念而恐惧,恐怕更会止步不前。”   听了这话,对方一愣,竟是半晌未在说话。   卫傅见其似有所思,便没再打扰,正好这时旁边又有人与他说话,他便走了开。   过了一会儿,这举人突然来到卫傅面前,大声道:“厚德贤弟你说得对,没试过怎知自己不行,不试我又怎知我哪里不行!”   卫傅见他明白了,当即笑道:“正是如此。”   .   与此同时,在距离鹿鸣厅不远的一处厅堂中,也坐了不少人。   他们都穿着官服,有些在喝茶,有些在低声说话。   越过一座落地罩,又是一处厅堂,这里也坐着几名官员,显然官衔比外面的那些人高,正是以何有道为首的一众考官们。   “苏大人怎生还没到?”   苏懋乃这次主考官,他未到,其他人是不好处置的。   “还是再等等吧。”   正说着,一个仆役匆匆走进来,对何有道禀道:“大人,鄂将军说今日有公务在身,就不过来了。”   鄂毕河乃建京将军,总管建京辖下所有军政事宜,这种场面按规矩督学衙门是要告知对方的,但人家不来也是正常。   这边仆役刚下去,又上来个小吏。   “大人,时间到了。”   鹿鸣宴可不光是为了给新晋举人庆贺,其实也是一种古礼,什么时候开宴,自然也有章程。   主考官不在,这里又是督学衙门,自然是以何有道为主。   他略微沉吟一下道:“要不诸位大人先去?本官在这再等等苏大人。”   “那就有劳何大人在此等候了。”   等众人走后,何有道露出不悦之色,道:“再派人去看看苏大人怎么还没来?”   “是。”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役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大人,小的去问过了,苏大人昨夜犯了腹疾,实在是出不了门,让小的给大人转话,说这次鹿鸣宴有劳大人主持了。”   “腹疾?可是严重?”   仆役摇了摇头:“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是苏大人身边的下人说的。”   何有道便未再继续追问。   心想他苏懋不来正好,这一科的举人都拜我为座师。又想苏懋也实在可怜,累死累活数月,如今倒便宜了他。   为何会有这么一说?   看似考官十分辛苦,舟车劳顿,还被朝廷防贼似的防,却是被人抢着干的好差事。   无他,文官中最是看中座师门生这一关系。   什么是座师?   一旦忝为某省主考,这一科乡试所有中举之人,都得拜主副考为座师,房考官为房师,也因此才会有某某官员桃李满天下之说。   这都是日后为自己仕途增添资历的大好事。   就比如那前首辅谢宏丰,可谓位高权重,当年他初入仕途,取中他的人不过是个翰林官,谢宏丰升为大学士时,对方也不过才五品。   可哪怕是五品,堂堂首辅见到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座师。   当然,如谢宏丰这样的人,千里无一,但这恰恰也说明了官员若能被点为考官的好处。   何有道站了起来,端了下官帽,整了整衣袖。   正打算离开去宴上,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大人,周大人突然腹疼不止,说要回去找大夫,鹿鸣宴就不参加了。”   怎么又腹疼?   不及何有道细想,又有一个仆役跑了进来。   “大人,曹副都统说他夫人生孩子难产,他得赶回去,顾不上鹿鸣宴了,让您见谅一二。”   又有人跑得气喘吁吁进来禀道:“范大人也腹疼了。不光范大人,还有朱大人。”   “怎么都腹疼了?难道他们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何有道怒道。   周、范、朱这三位大人,都是这次的同考官,和苏懋一样,都是京里派过来的。他们到达建京之后,就入了贡院,放榜后,又住进了会同馆,要说在一个锅里吃饭,还真能扯得上关系。   “那曹鹏长都五十多了,他夫人今年几许?怎么还生孩子?”何有道又道。   曹鹏长曹副都统乃此次乡试的提调官。   下面几个小吏仆役,你望我我望你,都答不上来。   “罢罢罢,他们缺得,本官缺不得,还是先去赴宴。至于你们,等会儿代本官前去慰问一二,既然知道了,不过问总是失礼。”   .   与此同时,督学衙门中,两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手拉着手疾步如飞。   “子虚,你拉我走做甚?难道你真是腹疼?可你现在这样……”   “你赶紧给我闭嘴,先离开再说。”   两人出了衙门,坐上车。   连车夫都被两位大人行事匆匆的模样,给吓得不轻。   “现在你总能说了吧?”   周成轩周子虚周大人,同时也是翰林院五经博士之一,如今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官衔。   但他们这种官清贵,干的要么是给皇帝皇子们讲解经籍、制诰史册文翰,要么就是出京为某省考官。以他如今的资历,主考官是当不上的,当同考官攒攒资历是可以的。   若说大世面是绝对见过的。朱范与好友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惊慌成这样。   “先不慌说这些。”   周大人深吸一口气,命车夫速回会同馆,同时脑海里又浮现方才在门外看到的那张脸。   给那个身穿朱红举人巾服的新晋解元郎,换上一身杏黄团龙圆领袍,对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他就只给前太子讲过一次经,但他绝不会认错那张脸。   那是太子,不,是废太子。   废太子没死?   反而在建京,在他为同考官的乡试之下,考上了举人? 第72章   鹿鸣厅外,一众官员十分诧异。   “周大人、范大人、朱大人这是怎么了?”   “说是腹疼,难道是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一说不干净,有几个官员徒然变色,他们都是同住会同馆的,指不定吃的饭菜都在一个锅里做,这几位吃到不干净的东西,难道他们就能免俗?   其中一个官员面色震惊地看着厅堂中,正被一群新晋举人围着的解元郎。   一时间,他表情变得极为怪异,额上冒出大量冷汗,脸颊也抽搐起来。   他身边的人忙问他怎么了?   他以手抚腹,弯下腰。   “还别说,我这会儿也感觉到腹疼,几位大人先失陪了。”说完,脚步匆忙地走了。   连着几个人都是如此,由不得其他人不慌张。   “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在外面等等?不然宴开了,突然腹疼,未免闹出笑话。再说,苏大人和何大人不是还没到?”   “此言有理,不如再等等。”   过了一会儿,何有道来了。   “你们怎么都站在门外?”   几人自然不好说怕进去了闹腹疼,只是转述了周、朱、范几位大人突然腹疼不止离去的事。   何有道沉吟道:“此事我已知晓。当务之急是鹿鸣宴。待宴罢,我们再去探望几位大人如何?”   “甚好甚好。”   话不多说,一行穿着官袍的大人们鱼贯入了内。   厅堂中的一众新晋举人们,当即迎了上来。   先由何有道带着一众人焚香拜圣人,再是众官入座,由一众新晋举人先拜座师,再拜房师。   只是今天明显少了几人,本是两座师八房师,一共十位,此时却只到了五位。   “大概是会同馆的食物有些不洁,另几位大人皆是腹疼,无法赴宴。事急从权,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待宴罢后,你们再去探望便是。”   一众举人皆是面露怜悯之色,这会同馆真是太不应该了,在官员的吃食上都敢打马虎,实在饶不得。   只有卫傅面露几分兴味。   礼罢,一众人相携去赴宴。   何有道格外看重卫傅,让他走在自己身边,一路不忘对其嘘寒问暖,甚是关心,这让其他举人无不面露羡慕之色。   其实何有道嘘寒问暖不是主要,主要是想知道卫傅可有赶赴明年春闱的想法,这可关系到他能不能调回京城。   卫傅从未见过何有道,只闻过其名看过其文听过其事,便对此人心生不喜,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个妙人。   此时听对方竟问自己可要赶赴明年春闱,他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学生倒想赶赴春闱,就怕……”   何有道忙问:“怕什么?”   然后他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听说这个卫傅一表人才,但家境贫寒,这是担忧凑不够进京赴考的钱资?   “勿要担心,此事本官本打算等会儿宴上再说,”何有道停下脚步,望向众人道,“这次你们新晋举人若是赶赴明年春闱,督学衙门是时会专门派人送你们前去,一路上车马住宿费全免,另还有食宿补贴,应该足够你们赶赴一趟春闱了。”   听到此言,一众举人皆是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连声谢督学衙门谢何有道。   殊不知督学衙门本就是管学政的,朝廷对此本就有补贴,但若是当地学政贪点,这些东西自然就没了。   当然,朝廷肯定补不了这么多,但何有道身为建京提学道,还是有一定权利的,沿路食宿都在驿站,也花费不了什么。诸如南方科考大省,有些地方的学政为了资历升官,还有包船送考生赴京赶考的。   卫傅恰如其分地也拱手谢道:“如此一来,学生就没什么顾虑了。”   何有道大喜,拍着他的手道:“好,好,好!”   .   不同于督学衙门欢乐的气氛,几位回到会同馆的考官皆是坐立难安。   一面不停地让下人出去打听消息,一面还不忘交代若有人来寻自己,便说自己腹疼难忍,还不忘让会同馆的人去请大夫,最起码装样子要装得像。   这一出可把会同馆的人弄蒙了,馆使吓得忙让人下去彻查厨房,看看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   等待无疑是最难熬的,当得知回来的不仅自己一人,主考苏大人更是直接没去赴宴,也是以腹疼为借口,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你个苏懋,原来你竟早就得知,还如此来坑我们!   此事光躲是不行的,出了这么大个纰漏在他们手里,若是与他们无关,他们自会装不知道。   且不说,所有应试举人的考卷会送往京城礼部磨勘,虽就是走个过场,但谁能保证中间不出问题?   即使这里不出问题,那位既成了这一科的举人,这事不可能不被人所知,被人知道后,他们还是跑不掉。   哪怕藏匿一年两年,数年后被发现了,到时依旧会追究到他们头上,毕竟是从他们手里考出来的。   “这个何有道真是害人不浅!这么一个人在他手下,他竟毫不知情?”   “考乡试之前,还要过县府院三试,偌大的建京,难道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还是都知道,就是故意坑我们这些京城来的官员?”   朱范朱大人在屋中来回地转着圈,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会儿周大人倒没那么慌了。   “倒也不用如此偏激,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过那位,你不就没见过?”   “可……”朱大人道,“现下可该怎么办才好?”   周大人略微思索了下:“我们去寻苏大人拿个主意吧,毕竟他才是主考不是?”   此法可行。   显然想到此法的不止一人,来到苏懋的住处前,另两位竟然也在。   双方对视,皆是苦笑。   那位最后跑掉的齐大人略微有些埋怨道:“三位大人真是好眼力,走得迅捷无比,竟没知会一声我。”   另外三人不知该说什么,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朱范算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因为他没见过那位,若不是这次与好友一同来,恐怕他就陷进去了。   话不多说,四人一同求见苏懋。   本以为对方还要推脱一二,谁知竟当即就让他们进了。   进去后,只闻屋中有一股很明显的酸腐臭气,像是放了多日已坏掉却又没倒掉的菜,又像有人吃隔食打出的酸嗝,难闻无比。   再看榻上,卧躺着一人,面露虚弱之色,不是苏懋又是谁。   难道他真患了腹疾?不是假的?   “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苏大人这是——”   苏懋虚弱地在榻上拱了拱手,道:“实在汗颜提及,汗颜提及啊,本官本就喜吃,却碍于舟车劳顿,又在贡院里关了近一月,出来后不免让人做了些爱吃的菜,谁知却……”   剩下的不用再说了,都懂。   可如此一来,该怎么办?   本以为主考也是装的,应该是提前知道些什么事,所以躲开了。谁知人家竟不是,而是真吃坏了肚子,那他们还要不要主动说出来意,若是说了,不就是不打自招?   为官者,除非必要,一般都不愿授人短处。再说这事该如何解决,还没商量出个章程,四人面面相觑,皆是静默不言。   苏懋主动问道:“难道四位大人还有什么事要与苏某商议?可是为了鹿鸣宴?只是本官这种样子,实在是去不得,有何大人在,想必应该没什么大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是啊,还有何有道在那儿,他们慌什么啊?   何有道乃建京学政,又是本科主考,真追究也是先追究他,他们又从未见过考生,鹿鸣宴又因腹疼无法赴宴。   外有何有道何提学,内有苏主考苏大人,这位又是真腹疾,他们索性继续装着便是,只要在离开建京之前,不见任何考生就行。   等走了后,天塌下来也与他们无关。   没错,就是这样。   四人匆匆离去,各自回房里继续装腹疾,若有人问及怎么腹疼还能去找苏大人,自然是听闻苏大人腹疾,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药。   之后,何有道还真带着一众新晋举人来探望缺席的考官们了。   可惜几位考官腹疼难忍,仪表不端,实在见不到人,一众人只能在门外问候一二,便饮憾离去了。   不提这里,另一头黑山村,福儿一天都魂不守舍的,生怕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老爷子见不得她这样,道:“他都不怕,你怕什么?再坏能坏到你们刚到这里时那样?”   说的也是,福儿遂把事情扔在脑后,不再去想了,去看她娘给大郎做棉袄。   垫着白布的桌上,赵秀芬将裁减好的布平铺在桌上,再把棉花一层层平铺在布上。   “娘,你也不要给他做太多衣裳,不是说月份的娃子见风长?你看看他,刚生下来才一臂长短,现在都长这么长了。”   当娘的把娃放在桌上比了比。   赵秀芬无奈地嗔了顽皮的女儿一眼,道:“见风长他也得穿,亏得了大人,难道还能亏孩子不成?就穿一季也得穿,不用省这点棉花和布,给大人做一身,就够给他个小的做几身了。再说,不穿了也不浪费,留着给下面小的穿。”   普通人家都是这样,大的穿新衣,小的捡大的旧衣穿。   “娘,二叔难道真打算休了二婶?”   昨儿那事之后,大概是真恼恨了苟家人,王铁根不光把苟家人撵走了,还让苟家人把苟春花带走,说要不起这种婆娘。   苟家人大概为了拿捏女婿,就把女儿带走了。   这事王家人也是忙完了事后才知道。   如今二房家里是大丫做饭,倒没影响生活。不过平时苟春花也难得摸一回灶台,都是大丫带着两个妹妹忙里忙外,当娘的没个正形,家里的事不管,地里的活儿也不做,成天走家串户说人是非。   “要是能休早就休了,还有几个孩子咋办?我估摸你二叔想治一回你二婶,才会没去接她,估计过阵子还是会去接的。”   福儿在家里吃过午饭,回家带大郎睡午觉,睡到下午起,又回娘家了。   等吃罢晚饭,她正打算回去,卫傅回来了。   “怎么样?”   彼此都明白在问什么。   卫傅露出一个笑,道:“诸位大人可能在会同馆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有数人腹疼不止,无法赴宴。”   福儿眨了眨眼,这是个什么意思?   回去后,卫傅告诉她经过。   听完后,她饶有兴味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威势,把一众官员吓得落荒而逃?”   卫傅苦笑:“我能有什么威势,不过是都不想揽事罢了。这是官场一贯的弊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遇到事了,能躲就躲。”   “那照这么说,反而还便宜了你。那位何大人若是知道你身份,大抵肠子都要悔青。”   卫傅也觉得这位何大人是个妙人。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真去赴考春闱?”   “去,为何不去?” 第73章   辽边一入秋,天就骤然冷了下来。   前几天还在穿夹衣,现在要穿棉衣,家家户户的炕也都烧了起来。   忙完了农活,如今村里所有人都在为即将来临的寒冬做准备,王家人也在忙碌着,打算趁着地上结冻之前,在福儿家侧面盖个院子。   不用盖得太复杂,圈个大围墙起来就行,在里头加盖一层房子,用来种洞子菜。   王铁栓整整大半年,都在寻思这事。   听说明瓦取光也能种菜,就是不如琉璃瓦,他便在家里后院那三间破房子里试,把窗户都拆了,把窗户拓大,用竹子编了窗格,窗格上蒙上最上等的油纸。   这种油纸是他自己自制的,提前问过了卫傅,卫傅说可以试试开化纸。   开化纸又叫挑花纸,产自浙江开化,其质地细腻,纸色洁白如玉,纸虽薄但颇有韧性。   王铁栓去买了纸和桐油,先把纸浸泡在桐油里,泡完后阴干,再泡再阴干,如是三四遍,再把纸张过蜡,便成了。   如此处理的纸呈淡黄色,薄且透,他试着蒙在窗户上,并在屋里种上菜。肯定不如在外面菜地里种的菜,产量也不如,但菜还是长的。   确定了这事,王铁栓打算今年大干一场。   后院那三间破房子地方肯定是不够的,所以要加盖房子,但王家宅基地就这么大,两边都有人了,即使往外扩,也扩不了多少,这才选中了福儿家一侧那片空地。   那片宅基地福儿早就买下了,她本来打算在这里盖个小作坊,后来实在没空,就暂时搁下了,上次盖房子的砖也还有剩的。   于是王家人一边起围墙,一边去买砖。   由于福儿占了三成股,她又出了点银子,算是意思下。本来他爹不让她出的,说她出了地和砖,但福儿坚持。   重阳节那日,王大秀和王二秀回娘家了一趟,见家里在盖房子,二话不说又回家找人来帮忙了。   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只让她们挑了自家信得过的人来。   姐妹二人也知道这一年大哥赚了不少钱,说是跟福儿合伙做生意,如今看样子,老爷子是打算把他们都带上。   于是都上心着呢,特意只带了男人和儿子,王大秀还带了小叔子和他家的两个儿子。   院墙很好盖,就是轮到盖屋时,由于王铁栓要求特殊,耽误了不少时间,但赶在十月头也把房子盖成了。   这期间有不少村民好奇王家怎么又在盖房子,听闻说是盖什么作坊,村民们皆是羡慕的咂咂嘴。   这王家自打他家那个小孙女回来后,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家里出了秀才,又出了举人。   不过羡慕也没用,倒也有人眼红,可之前县太爷亲自登上王家大门还历历在目,再说人家家里还有个举人老爷,举人是可以做官的,也没人敢轻易冒犯,顶多背后说几句酸话罢了。   等王家这边的作坊盖完,王铁栓就让两个妹子赶紧回家去,或是重新盖间屋,或是把以前的旧屋收拾先用了,等过阵子再来,他教他们怎么种洞子菜。   但不管如何,前提是一定要保密,毕竟这东西容易被人学去。   教王大秀姐妹两家种洞子菜,老爷子是问过福儿的。   这两家人品都有保证,再来人都不错,几次家里盖房,都是两家带着人回来帮忙,工钱都不要一分。   福儿之前盖房子,当时跟老爷子说给两家工钱,老爷子不让她管,后来也没给。开春的春耕,前阵子秋收,都是两家人来帮忙的。   王大秀姐妹匆匆带着家人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王二秀跟丈夫说:“瞧瞧,之前我让你来,你还不愿。”   “我哪是不愿?我这不是想趁着农活干完去找点活儿干挣钱,也没说不给大舅兄帮忙,之前秋收我不也来了,就是想挣点钱。”王二秀的男人忙跟媳妇解释道。   “我爹这个人啊,嘴里不说,心里可有数了,只要咱对他好,他肯定记得咱。这点子是福儿丫头的,若不是之前人家盖屋,咱们回来尽心尽力帮忙,老爷子可不好意思跟福儿丫头说带咱们一起做这活儿。”   说着,王二秀感叹道:“以后可经心点吧,你看大姐多敞亮,这次还把小叔子带上,老爷子也没说啥,瞅瞅你那两个兄弟,我都懒得说。”   “你说的是。”   “等这趟回去,咱们就在自家后院弄,反正分家了,但你记得这事不准跟你那两个兄弟提。咱好生赚两年钱,到时给大成和林子娶媳妇。”   “你放心,牵扯儿子娶媳妇,我肯定不犯糊涂。”   .   王铁栓既然敢带两个妹妹种洞子菜,自然不是没有酌量。   洞子菜是其一,关键是他有个杀手锏。   就在卫傅连番在科场上风光得意时,王铁栓这个做老丈人的也没闲着,因为福儿的提醒,他琢磨在家养蘑菇可是琢磨得快疯癫了,这是赵秀芬的原话。   没事就上山去挖点土回来,还全是腐土,大夏天还给后院那几间破屋里烧炕洒水。   中间费了不少心思,但总算琢磨出来了,如今菇子在王家是常吃的菜,都以为是王家人上山摘的,其实是王铁栓自己养的。   不提这些琐碎。   另一边卫傅在拿到何有道准信后,在家过了两个月的闲适日子。期间他甚至没少出去和同批举子们交际,也无甚事发生。   天一天比一天冷,福儿忙得是热火朝天。   她把做各种酱的手艺交给了她娘,还有牛肉丝的几种吃法,又趁着天冷后做了一批,打算让他爹卖洞子菜的时候,顺带往外卖点试试。   其实她的牛肉和大酱,不是没人买。   开始福儿还不知道,还是有人找到了李四,李四又找了王兴学,她才知道之前守贡院那批军汉,吃了她的东西后,觉得味儿很好,可惜想买却没地方。   为此,她才打算在去京城之前,把这一块的事弄捋顺了,她做一批,再把手艺交给她娘,不管她能不能回来,都不愁生意没办法维持。   是的,福儿打算跟卫傅一起去京城。   本来都不让她去的。   王铁栓赵秀芬是觉得长途跋涉,卫傅去赶考也就几个月,她何必自己去再把个奶娃子一起带上。   只有卫傅和老爷子知道福儿为何如此。   卫傅想不让她去,但福儿多的是法子对付他,又是胡搅蛮缠,又是撒娇耍赖,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总之,卫傅被她说服了。   自打卫傅考科举以来,老爷子从未他做事有任何言语,可这一次老爷子听说福儿也要去,找来了。   “想好了?”   卫傅道:“想好了。”   老爷子点点头:“想好了也好,去试试也行,这趟我跟你们一起去。”   卫傅还没说话,福儿倒说上了。   “爷,你一大把年纪跟着我们去做甚?”   老爷子敲了敲烟锅:“就当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什么?   这边的动静,不可能没人知道,可知道却是隐而不发,这是为何?   这趟卫傅进京会遇见什么?   未知太多了,所以福儿才不放心要跟去,如今老爷子又要跟去。   “爷……”   “不用再说了。其他人在家都有活儿忙,我又没活儿忙,去了若他有个万一,我也能把你带回来。”   这话把卫傅说得面露惭愧之色,把福儿说得当即不说话了。   等老爷子走后,卫傅握着福儿的手愧疚道:“是我连累了你。”   “行了,娃都生了,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既然当初都没让你死,去了肯定死不了,顶多让咱们再回来,你也别多想。”   .   老爷子去意已决,福儿和卫傅也劝不了。   后来卫琦凑热闹说他也要去,本来不想让他去了,他说帮忙赶车干杂活,老爷子就同意了。   于是一行四人凑了个双数,踏上去往京城的路。   当然,并不是他们四人单独走的,之前督学衙门那儿便定好了时日。   春闱在二月,若是过了年再走来不及,若是年根儿走,过年还在赶路,未免太凄凉。于是便定在十月底出发,路上走一个月,到京城刚好能在那过年,过完年准备春闱正好。   临行前,何有道带着督学衙门一众官吏亲自给众人送行。   这次建京显得格外出息,往年赴考春闱不过两三人,今年新晋的举子大半数以上都要去。   想想也是,路上包车马和吃住,还另给补二十两银子。就算去了考不上,当去京城玩一趟开开眼界也好。   大多数人都抱着这个心态,也因此气氛非但不悲壮,反而有几分喜气。   见到如此壮观的赴考场面,何有道喜极而泣啊。   他若早有这种觉悟,也不会连着两科挂零,也许早就调回京师了。   “本官在此,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定不负大人众望!”   旁边车里的福儿被逗笑了。   之前卫傅说这位何大人是个妙人,现在看来还真是。   一行车队离开了建京城。   无人发现,就在巍峨的城楼上站着两个人,目送着这一行车队离开。   “终于走了!”   “将军,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老者脸上好不容易升起的喜气,就这么给扫兴没了。   他没好气地看了对方一眼,道:“回不回来,反正现在这瘟神走了!”   可不是送瘟神?   自打这位来到建京后,干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给他们增添了多少惊吓。   轻不得重不得,关不得放任不得,一开始不知上面是什么意思,日日想着、猜着、琢磨着、七上八下,夜不能寐。   现在还是不知上面怎么想的,但终于走了。   .   由于卫傅自备了车,督学衙门的车就多出一辆,正好可以用来放其他人的行李。   不过卫傅要了个车夫。   说是卫琦当车夫,但卫傅哪能真让他当车夫,他跟老爷子一起在外面骑马,若是累了就上车歇息,偶尔卫傅也会出去骑会儿马。   但由于他还肩负着春闱的重任,不宜做得太过显眼,因此多数是在车厢里看书。   一路上几乎乏善可陈。   由于他们这趟走的是大御路,沿途都有驿站,天亮启程,天黑落脚,偶尔中午也会碰到驿站或是茶铺,比起之前被流放的那趟可是轻松多了。   福儿不解,问为何之前他们出京时没走这条路,问过之后才知道这条大御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   因为这条大御路是太祖皇帝命人修的,为当初问鼎中原立下了汗马功劳,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良民可走,当官的可以走,急递铺可以走,但罪人不能走。   当时他们是罪人是流人,给辆车坐就不错了。   本来福儿还害怕寒冬腊月把大郎带出来长途跋涉,怕他路上会生病,谁知大郎适应良好。   一路上吃了睡,睡了玩,玩厌了就跟爹娘咿咿呀呀说话。   现在大郎半岁了,这个月份的孩子真是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儿。眉眼轮廓都长出来了,开始福儿觉得像自己的,现在越长越像孩子他爹。   老爷子说这孩子以后定是个出息的,这么大点就这么聪明,还如此泼实,以后肯定成器。   对此,福儿十分赞同。   就这么走啊走,腊月二十五这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京城。 第74章   京城的繁华是建京城不能比的。   尤其赶着春闱,各地赴考的士子纷沓而至,更是让京城多了几分快要被挤爆的味道。   卫傅他们一行人其实来得有些晚了,士子们赶考都是紧早不紧晚,都怕路上出现什么耽误,误了春闱,也因此等他们到时,客栈里已经找不到能容纳他们这么多人的客房。   幸亏何有道早有处置,早就安排了一座宅子为他们的落脚之地,可由于人太多,而这宅子并不大,因此住得十分拥挤,一人连一间房都分不到。   既然来赴春闱,肯定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读几天书,这么个环境可不行。可初来乍到,只能先落脚,再另找其他地方便是。   福儿一行人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他们只在这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就另找地方了。   这种时候客栈肯定是不好找的,福儿便出主意看能不能去牙行赁一间屋子住,反正他们至少要住三个月,赁屋比住客栈要划算。   对于京城的市井,老爷子可比卫傅和福儿熟悉多了,去第一个牙行便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房子在琉璃厂和菜市口附近,一个叫二条胡同的地方。   这地方可处在一个十分热闹的位置,往北是琉璃厂,往西是菜市口,往东是西猪市口,往南是骡马市大街,八大胡同就在附近。   不过房子挺好的,独门独院的一进半四合院,算是闹中取静。   赁银的话,由于也不止福儿他们一行人,想到不住客栈赁屋子居住,因此比往日要贵一些,一个月二两银子,赁半年的话十两。   房子里家伙什都是齐全的,住进去当天就能买菜开火。这是牙子的话,也看出福儿一行人拖家带口,来赁房子,估计就是看中这个。   要么是一个月一个月的赁,要么是半年起赁。   牙子提醒福儿,这房子紧俏,如果再有人来出更高的价钱,下个月可能就要让他们挪地方,毕竟那时候正好赶上春闱。   福儿和卫傅商量了下,会试在二月,殿试不定,一般在三月,若是等放榜的话,恐怕四月不一定结束,于是便打算直接赁半年。   给了牙子十两银子,又让牙子给她出了个契书,这房子算是赁下了。   之后就是收拾打扫屋子。   屋子里也有被褥,但福儿觉得太脏,又给银子让她爷跟卫傅出去买褥子棉被床单被面,柴米油盐也要买,打算今晚就在房子里做饭了。   忙了一天,总算是歇下了。   晚上临睡时,福儿就在跟卫傅说着明儿还要买什么,办些什么年货中入睡。   余下几日不必细说。   左不过是卫傅换了住处,回去和相熟之人打了招呼,有人听说他们是赁房子居住,便动了主意,约几个关系不错的人一同赁屋,最后倒导致何有道安排的这屋子只剩了几人不提。   然后就是置办年货,买红纸写春联写福字剪窗花,以前王家的春联福字都是王多寿写的,如今轮上卫傅。福儿会剪窗花,但只会剪几个式样,不过对如今的他们来说也够用了。   忙一忙,就到了除夕,年夜饭福儿准备得特别丰盛,四大一小吃饱喝足,包饺子守岁。   不过京城的除夕夜比黑山村的除夕夜热闹多了,一晚上鞭炮声就没停过,还有人放烟花。   出了大门去外头看看,竟还有大人带着小孩放各种小烟花的,卫琦便也跑去买了一些,回来在门外放着玩。   买烟花是动用了卫琦自己的私房钱,之前在贡院摆摊,福儿表面说不用给卫琦分钱,实际上还是分了他十两,说他也干了活儿,给他当零花用。   卫琦十分不屑,但还是把银子拿走了,攒到现在这是头一次花。   胡同里本就有几个小孩儿在玩二脚踢和冲天炮,只有几个,还是磨着大人好久才给的。此时见卫琦抱着这么多炮,都涌了上来,在一旁看他点炮。   卫琦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用香头去点引线,引线点燃,地老鼠冒着烟花在地上转着圈乱窜,把一群小娃子逗得吱哇乱叫,间或夹杂着欢笑声。   一般月份的奶娃子都怕炮,大郎倒是不怕,靠在娘怀里激动地挥舞双手,一边跟着嘎嘎大笑。   “哎呀,不行了,我也要去玩一会儿。”   当娘的把儿子塞进当爹的怀里,便拎着裙摆过去了。   “给我玩几个。”   小气的卫琦一边把香递给她,一边道:“这是我的私房钱买的。”   福儿想去敲他脑门,可惜够不着,便一手接过香一边凶凶道:“你的私房钱也是我给的。”   “那是我卖苦力的钱。”   “你那点苦力不够那么多银子。”   福儿点了个花筒。   这是卫琦买的最贵的一种烟花,就是一个大红色上面印着各色烟花的细圆筒,放在地上可以竖起来,点燃引信,便可以从中喷射出许许多多的烟花。   最高可以喷射到一米多高,属于小型的花筒。   卫琦嫌它卖得贵,便只买了两个,第一个就被福儿霍霍了。   福儿还要再点一个,卫琦不干,于是福儿搬出了小侄儿大郎,说大郎要放一个,小叔叔不能这么小气,不给大郎玩。   “你就是耍赖皮!”   “我怎么耍赖皮了?大郎,你说要不要玩?”   刚才疯玩的时候,把大郎塞回爹怀里,现在需要了又放进自己怀里。但小小的大郎哪里懂得利用这两个字,见娘对自己说话,便张着无齿大嘴对小叔叔喔喔了两声。   所以,当小叔叔的能说什么呢?   只能气呼呼地把花筒摆放在地上,因为没摆好,花筒倒了,他还又把它拎起来放好,等着大郎去玩。   福儿也就真把香塞进儿子手里,捏着他的小手手,跑过去凑近了,让大郎去点。   引信被点燃后,滋滋作响。   大郎愣了一下,喔了一声,似乎在问怎么了。   娘赶紧带他跑远了,不多会儿花筒就炸起来了,一束束银色粉白的烟火冲天而起,宛如铁树银花落,万点星辰开。   一旁几个孩童跳着拍巴掌,欢呼着。   大郎也想拍巴掌,可惜两个小手总是对不上。   欢笑声中,福儿倚在卫傅身边笑,卫傅也在笑,可时不时总会看向皇宫的方向,也不知那里,母后如何了?   .   京城市井的庆新年,真把玩儿浸到了骨子里。   大年初一开始,街上就十分热闹,各种庙会轮番登场。   初一的东岳庙,初二的财神庙,初三土地庙,初四城隍庙,初五初六白塔寺,初七初八护国寺,初九初十隆福寺,几乎天天都有庙会。   庙会自然是京城老百姓玩乐的最好时候,庙会上什么都有卖,锅碗瓢盆、衣帽鞋袜、绫罗珠玉、古玩字画、花鸟虫鱼,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   这几天福儿快玩疯了,卫琦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就如卫琦所感叹,他从小长在京城,第一次知道宫外有这么多好玩的。   卫傅可就比这两个人稳重多了,要么在一旁拎东西,大多都是福儿买的一些小玩意,要么在一旁抱孩子。   偶尔福儿会觉得有些愧疚,他还要春闱,她却天天拉他出来玩,便承诺等过了初十就不出来了。   可初十以后还有灯市,上元节可是大燕最重要的节庆之一,不下于新年。虽是十五才是正日子,但灯市却是提前会摆上,据说上元节的热闹可不是前面这些庙会能比的。   “等过了十五我再看书,这些书我早就烂熟,临考之前看看就行。”   “真行?”   卫傅点点头:“真行。”   于是福儿就放心玩了,恨不得把整个京城都逛一遍。   这日,卫傅打算去火神庙附近的文昌阁买些笔墨纸砚,正好逢上厂甸庙会,他进去了,福儿抱着大郎在外面看小摊上的风筝和风车。   卫琦见不远处有人卖狗皮膏药,表演胸口碎大石,便跑去凑热闹了。   大郎特别喜欢颜色各异的风车,每次看风把风车吹得呜呜转,他便伸着手想要。反正也便宜,几文钱一个,每次他要,福儿就会给他买一个。   “要什么颜色的?蓝的,红的?”   摊主看这女子稀奇,几个月的奶娃子懂啥,还煞有其事跟他说话。   娘拿起一个,大郎的大眼睛就跟着转,后来福儿挑了个五彩的,塞进大郎手里,正打算拿荷包付钱,手摸到一个人手。   要说这种人多的场合什么最多,那自然是偷子。   不过福儿平时银子都放在腰带里,腰间的荷包不过是个摆设,里面顶多放几文钱的零碎,没想到有贼摸人荷包竟摸到自己身上了。   她顺势捏上对方的手,一拽一转身。   “你做什么?”   对方是个打扮其貌不扬、但挺年轻壮实的一个汉子。   “长得也不赖,怎么当上贼了?”   这汉子没想到看看娇娇的一小娘们,手里抱着孩子,还这么大的力气。见福儿说贼,周边的人都看了过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放手!”   “你壮成这样,却来当偷子,还怕人知道?有本事拿回去你就拿,没本事拿回去就等着官府来人抓你。”   福儿紧捏不放,汉子疼得倒抽气。   又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当即羞恼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威胁道:“你放不放手?”   “还动上刀了?!”   说着,福儿膝盖一撞,撞在被她捏住的那只胳膊上,趁着对方吃疼,一脚揣在对方胸口,将此人踢出一丈多远。   众人惊哗声中,此人落在了地上,本下意识想往起爬,谁曾想胸口一疼,嘴角沁出一道血,但此人还是勉勉强强爬起来跑了。   福儿抱着孩子,也不好去追,只能置之不理。   她掏出钱,付给风车摊主。   摊主看她一个妇人,还带着个孩子,低声对她道:“小妇人,你快走。那赖三背后可是有人的,你再不走,等会他就带着一大群人来了。”   福儿愣道:“这皇城根下,难道还没王法?”   “你不懂,你快走,老汉也走了,不然等会老汉的摊子也得被砸。”说着,这老汉就把摊子收拾了收拾,推着车走了。 第75章   福儿见老汉惧成这样,更是诧异。   可卫傅还在里头没出来,她正想进去找他,去看热闹的卫琦匆匆跑过来道:“怎么了?刚才我听说一个抱孩子的妇人跟人打起来了?”   “碰见个偷子。”   “那你怎么不喊我?守财奴,你别看平时你凶我,我让着你,你跟别的男人动手,小心吃亏。”   “我能吃什么亏?”   卫琦这才想起她看着是个女的,其实力气比一般男人还大。   “我忘了你力大如牛。”   福儿见他说自己是头牛,窘窘的。   “你才是头牛!走,进去找你哥……”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竟是十几个穿着黑色短褐的汉子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   而方才被福儿打跑的那个汉子,正夹在中间,对为首的汉子指认着福儿。   “就这么个小娘皮,你都能吃亏?”   为首的汉子生得五大三粗,还光着个头,满脸横肉,面相凶恶。   “虎哥,这小娘们力气很大,肯定会武艺。”   卫琦站出来道:“你们想干什么?”   福儿觉得他有点憨,这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你给我起开!”   上来一个男人推卫琦,谁知竟没推动他,那个叫虎哥的道:“小崽子你给我走远点,虎哥找人麻烦,你还敢挡道?”   卫琦本就是个暴脾气,对福儿服软,那是惹不过,可不代表能容许别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当即和人打了起来。   可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手里也没兵器,对方反而能从怀里摸把匕首摸把刀什么的。   再加上地痞流氓打架,可不讲究什么,从来都是以多胜少,一时十几个人围着他,竟把他给缠住了。   虎哥又带了几个人,朝福儿围来。   “细看才发现你这小娘皮长得还不错,你那小男人不太中用,不如带着孩子改嫁你虎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福儿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强抢民女!   但她可不是任人抢的个性,抽起旁边卖伞摊子上的一把伞,拎在手里。   地痞甲嘲笑道:“虎哥,这小娘皮竟然想跟咱们动手。”   虎哥摸着下巴,一挥手道:“让这小娘皮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眼见几个汉子围上来,福儿正打算举起伞,突然伞柄被人捏了住。   是卫傅,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了。   “你抱着大郎往旁边站站。”   他的脸很冷,也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又或是对方哪句话触怒了他。   接下来福儿见识到卫傅的‘我会武艺’,到底是什么武艺了,反正比她仗着力气一通乱打好多了,而且打的姿势极其帅气。   把大郎给激动的,一通啊啊喔喔。   打斗就在大郎啊啊喔喔中结束了,卫傅扔掉手中伞,道:“滚!”   虎哥连滚带爬带着人跑了。   卫傅走过来,把手中纸袋递给福儿,把大郎接了过来。   福儿道:“我才发现你武艺这么好。”   本来是夸奖的话,可这人大概天生就脸皮薄,面上僵着脸,福儿竟看到他耳根子有点泛红。   不禁又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一句:“夫君,你好俊啊。”   福儿可不常叫卫傅夫君,只有极个别时候逼她逼狠了她叫一声,平时都是卫傅长卫傅短的。   这下好了,脸也红了。   卫傅轻咳一声,正想说什么。   一旁围观的摊主有人道:“小哥儿,小娘子,你们快走,那王虎背后有人,是五城……”   话音还没落,这人当即闭了嘴,躲到旁边去了。   再看,竟是一队穿着五城兵马司衣裳的兵丁朝这里走了来,为首一个年轻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马旁边陪着的正是方才跑掉的那个王虎。   这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又来了老的?   .   庾淼生为西城兵马司四个副指挥之一,本来巡街的活儿是不用着他来干。   可每年从正月初一到十五,都是琉璃厂附近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庙会云集,人多小摊贩也多,难免会生出些乱子,所以每逢这个时候,他们都得换着带人巡街。   本是正百无聊赖,谁知竟碰见王虎。   庾淼知道王虎是个地痞,但这个地痞十分凑趣,平时喝酒泡澡堂子逛八大胡同,总是服侍在他身边毕恭毕敬,他也愿意让对方仗几分自己势。   像庾淼这种勋贵家的子弟,承爵轮不上自己,只能领一些闲差,在普通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二,属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纨绔子弟。   他见王虎被打成这样,一时也有些恼怒是谁如此不给自己面子,这西城谁不知道王虎是自己的人?   王虎见庾爷跟自己来了,也觉得找到自己的威势了,直接冲到卫傅等人的面前,恶狠狠地放话道:“敢惹老子,你倒霉了!”   又招呼那些兵丁上来抓人。   “快,快把他们抓起来!”   可兵丁们属于五城兵马司的人,可不是他王虎的人,还是要等庾淼发话。下面兵丁一边往近处走,一边望向副指挥使。   谁知却看到副指挥使目瞪口呆,一副眼睛快掉的模样。   卫傅微微眯起眼,看向不远处骑在大马上的庾淼。   庾淼下意识翻下马,还有一只脚在马镫上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位现在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站在一众皇子王孙之间,被所有人捧着的存在了。而他也不是那个站在外围的外围,只能仰望着中间的勋贵子弟。   可即使这位现在失去身份,能是他惹得起的?   自打新皇登基以来,这位就杳无音信,许多人都猜测这位应该是死了,新皇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人。   可皇后还好生生的当着皇后,能任凭自己儿子被杀?   反正宫里如今的情形,地位稍微低点的人都看不懂,自然也不是庾淼能懂的。   他只知道,他惹不起这位,哪怕对方失势,也不是他能惹起了,很可能因为自己与对方产生交集,还有丢命的可能。   于是庾淼忙又攀上马去,也不说话,就仓皇驾着马跑了。   把那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弄得是面面相觑,让王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副指挥使都走了,兵丁自然也要走,留下王虎一个人,愣愣地站了几息,忙也跑了。   所谓的要倒大霉,就这么被化解了?   福儿心领神会道:“他是不是认识你?”   卫傅不确定道:“好像是章平侯家的子孙。”   “什么叫好像?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就把他吓跑了?”   “先回去再说。”   因为这一场变故,周围围观的人都在往这里看,福儿等人也顾不得多说,忙离了开。   回到家后,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章程,福儿决定打今天起,尽量少出门。   她是看出卫傅打算了,是要去考春闱的。   他们自打来了京城后,一直没人找上门,显然大隐隐于市,还是有点用的。   如今不管怎样,先让卫傅能赴上春闱是重中之重,在这之前,还是少在人前抛头露面,也免得节外生枝,谁知道哪会儿再碰见个熟人。   “你现在也知道节外生枝了?”卫琦挑眉道。   福儿气势汹汹戳了戳他肩膀:“你跑出去玩时,也没见你记得不要节外生枝。”   等回了房后,福儿有些愧疚对卫傅道:“也是我玩忘形了,竟忘了在京城可能会碰到熟人。”   卫傅安抚地拍了拍她道:“若真怕人知道,我们现在也到不了京城。”   说是这么说,接下来的时间里,福儿还是收敛起来。除了她、卫琦和老爷子偶尔出门买些菜,平时几人都是不出门的。   也就上元节那日,一行人在琉璃厂附近的灯市逛了逛,但由于之前玩得太过,此时看灯市也没什么兴致,所以逛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与此同时,黎家那边也收到了有人在京中看到卫傅的消息。   说来也是巧,庾淼回去后憋了几天,还是没忍住,一次喝酒时跟人说了看到废太子的事。   还算他机灵,只说看见了,没说怎么回事,可这事还是在勋贵子弟的圈子里传了起来,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黎家二房黎柏的小儿子黎越耳里。   黎越回来就跟爹说了,黎柏不信。   黎越就去把庾淼带了回来,让他亲口跟他爹说。   黎柏知道后,自然想知晓卫傅的下落。   也是巧,那日王虎吃了亏,又见庾爷不帮他报仇出气,便想私底下寻仇,让人寻访打听,竟打听到了福儿他们所住的位置。   这边正寻思怎么报仇,那边黎柏把事情禀给了亲爹镇国公。   当晚,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停在了福儿他们住处的大门外。 第76章   福儿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有人敲门,便去开了。   门外站着个穿深蓝色宝相纹棉袍的老者,年纪大约有六十左右,虽然穿着简单,但看得出不是寻常人。   他身边还站着个穿着蓝衫的中年人。   再往其后看,是一辆没有任何装饰黑色平顶马车。   “你是?”   “卫傅可是在此?”   找卫傅的?   福儿正寻思怎么说,卫琦过来了。   “守财奴,谁敲门?镇国公?”   一行人进了屋里。   镇国公眼神复杂地看着卫傅一身棉布长袍,手里还抱着个懵懂不知事的婴孩。   福儿见此,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要把大郎接过来。   卫傅手上带着劲儿,没给她。   她只能由他,又下去给他们泡茶。   等福儿泡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卫琦不知道跑哪儿了,卫傅和他外公正一个坐在左边圈椅上,一个坐在右边,两人面色沉肃,而大郎正浑然不知事的坐在卫傅膝上左看看右看看,看到娘来了,当即露出一个无齿大笑,还雀跃地弹了两下。   “娘抱你好不好?让你爹说话?”   这次福儿来抱大郎,卫傅没有拒绝,因为大郎自己往福儿怀里扑。   等福儿抱着大郎下去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若非生变,你也不用娶这样一个女子,住在这种地方。”   卫傅眉眼冷了几分:“外祖,她不是这样一个女子,她是个好姑娘。我能娶了她,是我的幸事。”   镇国公虽不知外孙为何说出这种言语,但像他们这样的人,从来不是不识趣的人,自然不会说不识趣的话,如果说,那必然是想这么说。   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你这趟回京——”   福儿并不知晓,她下去泡茶这期间,其实镇国公和卫傅什么也没说,镇国公只是满眼唏嘘惆怅地看着卫傅。   而随着这种沉默持续,卫傅的心情从激动雀跃,到渐渐冷了下来,因此眉眼也渐渐沉寂,直至方才冷了几分,而如今又冷了一分。   他低垂下眉眼,道:“只是回来看看罢了。”   “你既已被流放,就该暂时安分守己些,也免得触怒了……新皇。”   镇国公深吸一口气,道:“外祖知道说的这话,你不爱听。可傅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做事不该如此高调,如此往新皇眼皮子底下撞,他又怎可能不知你回京了?若是损了你的性命,害了……你又该如何?”   卫傅抬起头,认真地端详了下外祖。   外祖老了,他也看得出外祖眼里满是忧虑,可这一层忧虑却不是为他。   “我在那边不知京里情况如何,又担忧母后,才会想回来看看。”   “那建京将军鄂毕河乃新皇的人,这般情形家里不能也无法与你联系,但外祖想着新皇既然没杀你,显然没打算要你性命,便隐忍下来徐徐图之。至于你母后,她现在过得很好……”   所以他现在是什么呢?   用福儿家乡的例子来举例,就是爹死娘改嫁,不受待见的拖油瓶?怕影响了亲娘的生活,亲娘还没出面,娘的娘家人便出面劝他,让他不要去打扰亲娘,你这么高调过来,就是害了你亲娘,害了你外祖家。   虽自打镇国公到来,他没有一字一句说这些事,但他的表情他的态度,都无不是在这么诉说。   福儿在里面听的,那叫一个气,若不是想着对方身份,真想打出去。   而卫傅鼓噪的心绪也慢慢沉淀下来,只剩了一股莫名的悲哀。   他不可能和外祖翻脸。   之前那些年,外祖对自己的亲切,还历历在目。   没有黎家,便没有黎皇后,更没有他太子卫傅。父皇猜忌他,猜忌母后,为了他二人,外祖也付出了很多。   可心,为何这么疼?   难道他真得不懂事?难道他真是一个害人的人?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进来了。   是福儿。   她端着一副笑,把大郎塞进卫傅怀里。   “哎呀,大郎还是要让你抱会儿,我锅里正烧着饭,我都忘了,抱着他可不能做饭。”   她又一改之前不敢和镇国公说话的模样。   “您是卫傅他外祖,我也应该叫您一声外祖,您等会儿留下吃个饭,家常便饭,千万别客气。”   “就不用了,老夫还有事。”   说着,镇国公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又看了卫傅一眼,道:“你拖家带口的,不为别人着想,也该为你妻儿想想,早些回去吧。”   他叹了一口气,便走了。   卫傅拿着银票站起来,要去还给镇国公,被福儿一把夺下来。   福儿也没去送人,而是站在屋里扬声对外面道:“小五儿,送送客。”   卫琦垮着个脸出来送客了。   等院门关上后,屋里的福儿对卫傅道:“还他做什么?长辈赐不敢辞,给你你就接着,心里不高兴,拿着银票去买点好吃好喝的玩点好玩的,就高兴了。”   她翻了翻银票,又数了下:“怎么都是些百两的面值,我还以为能给我开开眼,见见千两或是万两的呢。”   百两的她也有好不好?   “我还寻思你外公这么瞧不上我,直接把一叠几万两的银票摔在我脸上,让我带着大郎滚,离开他的金贵外孙呢,没想到他连外孙都不要了。别伤心啊,他不要你,你还有我跟大郎呢。”   “大郎还要爹呢?是不是大郎?”她低头和卫傅怀里的大郎说话。   大郎很给娘的面子,喔喔了两声。   “你看,咱大郎都比有些人明白,这母子父子的血脉联系,可不是是谁都能切断的。”   她噼里啪啦地一通说,说完又招呼小五儿上菜。   刚送完客的卫琦,又垮着张脸,去厨房端菜了。   卫傅被福儿弄得哭笑不得,可不得不说,每次她都能以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来抚平他内心的不平和伤感。   菜摆好后,老爷子也来了。   之前老爷子一直没露面,此时坐在桌上后,主动给卫傅倒了一碗酒。   “旁人说什么无关紧要,只要你自己觉得自己的路没走错。”   卫傅看了看桌上几个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爷,我敬你。”   老爷子笑了一声,洪亮道:“好!没有什么事,是一碗酒下肚解决不了的。喝醉了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条好汉子。”   之后卫傅果然喝得酩酊大醉,福儿要管大郎,还要管他,自然没功夫收拾残局,于是又是卫琦垮着张脸去收拾了。   福儿先把男人放在炕上,又给大郎洗了洗小脸和小手,换好尿布,放在炕里面。她自己也去洗了下,又给卫傅擦了擦脸,才上了炕。   她一上来,男人就抱了过来。   “喝醉了你还烦人。”   “我才没喝醉,”他嘟嘟囔囔说,“我那都是给爷面子,才故意装着喝醉了。”   “好好好,你没喝醉。”   没喝醉,干嘛往自己怀里钻?   他平时没喝醉的时候,可从不干这种事,因为他觉得这么干有损他的颜面。   “……我没想到外祖来了后,竟会这样……其实他这样也没错,毕竟他要考虑大局,可是……”   “你不要理他,之前我还不是很支持你来考春闱。如今既然这样了,你就给我好好考!”   男人嘟嘟囔囔在她怀里说了很久很久,福儿只能一边听着,时不时应他两句,还得关注着背后的小崽子。   终于把他哄睡了,她又侧身看了看娃。   幸好娃也睡了,那就睡吧。   .   会试之前一般还有磨勘和复试,这是为了防止考官与考生勾结作弊。   磨勘是乡试填榜后,将所有中举之人的朱墨两卷盖上钤印,送往礼部以供磨勘。复试则举行在会试之前,一般是在二月初,一来确定应考士子已到京城,二来也是防止舞弊及冒名。   这对卫傅来说又是一个关卡,谁也不知礼部负责复试的官员,认不认识他,若是认出他来,又会怎么处置,他只能按照步骤一步步地来。   复试当日,一家人都在贡院门外等着接卫傅。   时间并不长,也就一个时辰,卫傅便从贡院里走了出来。   “怎么样?”   “倒没碰见熟人。”   如今一来甚好,至于能不能过,就看两日后放榜。   一般复试后,不合格的士子会被剔除这一次会试,但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低,因为一旦发生就是大事,代表某一省出现了舞弊情形,是时不光得禀明皇帝,皇帝和礼部都要派人去当地进行详查,是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此时礼部就因废太子赴考一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本来这时是礼部最忙的时候,尤其今年赴考会试的士子特别多,竟高达六千多人,这么多人一场复试是考不完的,得分数场。   如今却因为一场里头的某一个人,剩下几场都暂停搁置了。   也是巧,这场复试的主持乃礼部仪制清吏司一个六品主事,卫傅不认识此人,但不代表此人不认识卫傅。   此人也是愚钝,当时没表现出来,复试考罢就匆匆忙忙回礼部了,把事情禀给了上级吴郎中。   吴郎中一听这事,也有些慌神了,便禀给了左侍郎顾硕,于是这下整个礼部的人都知道了。   就此事,一众礼部官员经历了一场争辩。   有官员说,应该将此人剔除这一次会试,有人提出如果剔除,必然有人详问究竟,是时该如何回应?到时候如果引起风波,致使人心惶惶产生混乱又该怎么办?   自然有人问怎么就让他考到京城来了?   这个问题谁能回答?谁又能解答?   谁都不敢拿主意,谁也不能拿主意,只能再往上一级禀给礼部尚书。   彭越在听说后,也未说其他别的,只是道:“其实此事很好解决,邢主事非正常场合见过那位,让他没认出此人便罢。如今简单的事,倒劳动一级又一级,竟让顾大人也慌了神,拿来找本官寻个法子,真是……”   剩下的话,彭越未说,顾硕心知肚明。   这是彭老鬼在讥笑自己失了态。他当然知道彭越在之前曾做过前太子的太傅,可新皇上位后,并未处置此人,此人依旧是压在自己头上,还好好的在内阁当他的大学士。   但此时顾硕顾不得去怪彭越,因为对方说的没错,此事就该压在仅限一两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才越好处置。   如今这么多人知道,谁知会不会节外生枝?还把自己牵连了进来!   那个邢主事真是榆木脑袋人太蠢,还往上面报,上面的大人知道了,是管还是不管?管不管都为难。   如今这事倒砸在自己手上,听彭老鬼的意思,出了事反正是他的锅,与他无关。   顾硕懊恼至极,匆匆下去处置。   等他走后,彭越徐徐地叹了口气。   先生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第77章   顾硕所想没错,知道的人越多,走漏风声的几率也就越大。   当晚,一个礼部官员轻装简行来到镇国公府,不多时又离开。   等其离去后,世子黎辰和父亲镇国公坐于堂中,面面相觑。   “父亲难道没与他明说?”   镇国公叹了口气:“我虽没跟他明着说,但他如此聪慧,又怎会不懂我的意思?”   “既然他懂爹的意思,为何还要去赴会试?他是怎么从建京考上来的,建京那些官员都是瞎子不成?”   不同于黎辰惊骇之下的激动,镇国公倒是沉着许多。   “他未曾观政,朝中认识他的官员并不多,更不用说建京那种地方了。下面的地方官员不识得他本人,也是正常。为了防止舞弊,考官们在考前是不允许与考生接触的,他在乡试之前,能一路考上来,倒不让人诧异,唯独乡试……”   镇国公摸了摸胡子道:“乡试之后有鹿鸣宴,考官有京中派去的人,按理说不可能发现不了。唯一能有解释的就是,那些官员发现是他时已经晚了,桂榜已张贴出,为了不使自己摊上麻烦,只能佯装不识,把问题丢到京里来解决。”   不得不说,镇国公不愧是镇国公,猜得不说对了十成,也有八成。   “那鄂毕河呢?他就真坐视把人送到京中来?他就不怕被…陛下迁怒?”   “他怕什么?那老东西在先皇在时,就负责镇守建京,辽边一带问题错综复杂,他历经废帝,又至新皇,都没影响他什么。这人是个老狐狸,放这么个人在他的治下,难道他不头疼?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人送走,反正从头到尾与他无关。”   “那照爹这么说?我们只能坐视不管了?”   镇国公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外乎怕摊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我们却不能。如今黎家好不容易安稳些,去年有朝臣建议陛下广纳后宫,也被他拒了,说明他还是看重潆儿的。”   “可男人多薄幸,当年废帝也曾看重潆儿,最终还是没改男人本性,若不是潆儿生下太子……”   说到这里,镇国公顿了顿,“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该让潆儿尽快诞下一个皇嗣,陛下中年得子,必然视为重宝。等到那时候,潆儿的位置稳了,我们黎家也稳了……只是委屈了傅儿,如今也只能委屈一下他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补偿他。”   “既然如此,那这次我去找他说。”黎辰站起来道。   镇国公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去吧,你是他舅舅,好好跟他说,这孩子倔强,但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能倔强,什么时候不能倔强。”   .   大晚上的敲门声起,福儿心中就有种不好的感觉。   果然开了门后,又是个不速之客。   因为有之前镇国公的例子在,这次福儿也没像之前那么识趣了,就抱着大郎在一旁假装就是个不懂事的妇人,听卫傅舅舅跟他说话。   黎辰先问了一些卫傅最近过得如何的客套话,就直接进入正题了。   “……傅儿,我知你心中不甘愿不情愿,甚至憋着委屈,可你这这么大了,也娶妻生子了,也该成熟些了。”   “不知舅舅,什么才是成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握,就别逞一时之气。”   卫傅认真道:“舅舅,我并不是逞一时之气。”   “你还不是逞一时之气?你说你一个被废了的太子,跑来考科举做什么?前面让你过了,那是那些官员不懂得利害性,可你觉得你往后还能过?你过不了!那么多官员,没人是瞎子,他们也不敢让你过,抬不起这个责,你又何必自取其辱?你外祖让你回去,是为了你好,你别听不进去他老人家的话。”   听到这里,福儿实在忍不住了,道:“什么叫自取其辱?我们凭自己本事考,怎么就自取其辱了?”   黎辰见福儿一个妇人竟然在男人说话时插嘴,当即怒道:“男人说话,妇道人家不要插嘴。”   福儿站了起来。   “妇道人家怎么了?难道舅舅您不是妇道人家生的?您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黎辰不好和福儿争辩,对卫傅道:“你不管管这个无知妇人?!”   卫傅大抵是灰心丧气了,漠然道:“我如今不过是个废太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侥幸逃脱生天,一路来到京城,离不开福儿的扶持。她是无知妇人,我是无能之辈,管不了。”   黎辰听出外甥是在跟自己置气,十分痛心疾首。   “我竟没想到你现在变成了这样!你就算不为别人想,难道不为你母后想想?”   听到母后,卫傅面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福儿道:“你又不是娘娘,又怎知娘娘是怎么想的?指不定娘娘还高兴卫傅能来到京城呢。”   “你——”黎辰指指福儿,又指指卫傅,“你就这么纵容这无知妇人这么辱你舅父?”   卫傅沉默不言。   福儿又道:“我怎么辱舅父您老人家了?我这无知妇人哪句话说得不对?殿下落难时,也没看见外祖和舅舅在哪儿,现在殿下来京了,觉得他给你们找麻烦了,你们都来了。”   “是,我们能理解黎家家大业大,有许多不得已,所以他落难时,你们帮不了也不能帮,我们不怨什么,现在我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我们自己来京城了,你们反倒接二连三来撵我们。”   福儿抱着大郎。   大郎似乎也感觉出气氛不对,看看爹又看看娘,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福儿看卫傅站在那儿,面带悲愤,却又隐忍不言,心里的火突突往上直冒。   “他是个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想做的事情。我这个当妻子的,我都没说他不对,凭什么你们一个个过来,指责他这不应该,那做错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你们黎家打的什么鬼主意,人在屋檐下,所以你们低头了。女儿改嫁了,身份没变,你们黎家非但没落难,反而似乎更稳了,那就尽量保持眼前局面,不想让人来破坏。若是哪日上头这位失道寡助,反正你们手里还有个前太子,两手牌都能打,何乐而不为?但舅舅你就没问问卫傅愿不愿意这样,娘娘愿不愿意这样?”   福儿这话说得太尖锐了,这些话是哪怕她当着卫傅的面,都没有说过的。   可这一刻她却毫无遮拦说了出来,这简直是把黎家最后一层脸皮扯下来,放在地上踩了又踩。   因为黎家人确实是这么打算的,虽然这种话连黎辰都未曾和亲爹开成公布的谈过,但双方心里都明白。   也因此当黎辰听到这话,脸色骤然变了,脸颊急剧充血,须发皆张,怒到无法遏制。   “你……你们……”   这时,卫傅站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舅舅你也不要生气,您和外祖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也请舅舅和外祖明白傅儿的心意,我想见母后一面,若是母后与我说,说我不该来这趟,我定然扭头便回去。”   可黎辰又怎好说,外甥进京的事,他们根本没跟皇后说。   而且黎辰了解妹妹,她是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她心心念念都是她的儿子,甚至因为家里的明哲保身,她表面没说什么,心里跟家里起了隔阂。   “行,那你等着。”   丢下这话,黎辰拂袖而去了。   可从他表现,不光卫傅,哪怕是福儿都知道想见皇后这事,恐怕黎家这边是不会帮忙了。   屋里静了下来。   福儿瞅了瞅卫傅,抱着大郎凑过去道:“瞧我这嘴不把门,把你舅舅给得罪惨了,我一向说话不过脑,你是知道的。”   卫傅无奈看了她一眼,又把闷不吭声的大郎接了过来,放在怀里颠了颠,又对儿子露出一个笑。   大郎这才笑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说的,又怎会怪你。”   他不怪自己就行!福儿轻快起来,至于其他人,其他人关她什么事?   “我看他这样,那句你等着似乎别有意味,估计表面吵不赢咱,背地里要从中作梗。”   “会试乃朝廷重中之重,黎家倒也不至于为了对付我,让我回去,就去妄动会试。”   福儿也不过提醒一句,既然他觉得不会那就不会吧,只希望他会试开考之前,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顺顺利利入了贡院,她也能安一份心。   至于能不能考上,那就是后话了。   .   转眼间就到了二月初八这日。   会试与乡试一样,都是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前一日点名入场,后一日出场,考的内容也差不多,都是四书五经和策论,只是策论的比重又要多一点。   提前一天,福儿就把卫傅要带进考场的东西准备齐了。   这次比上次更有经验,所以她给卫傅准备东西一点都不费事,不过这次他们可没有机会去贡院门前摆摊了,不然又能大赚一笔。   虽不知道卫傅什么时候能从贡院出来,但大致时间还是知道的,初十中午,福儿和卫琦驾着马车来到贡院门前,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等到了从贡院出来满身疲惫的他。   福儿没问卫傅在考场有没有碰见什么事。   既然他没说,肯定是无事的。   其实卫傅说得也对,科举关系朝廷社稷,尤其会试更是重中之重,万众瞩目。没人敢在会试时弄什么幺蛾子,不然闹大,那就不是幺蛾子,那是找死了。   十一考二场,十四考第三场,等第三场考完,接下来就是等会试放榜了。 第78章   顺天贡院位于朝阳门附近。   这座历史悠久的贡院,打从前朝起便是京城会试的所在之地,同时也是顺天府乡试的考场,其内建筑布局严谨,其外墙垣高耸,自然不是地方贡院可媲美的。   此时贡院外,依旧一副严密把守之态。而贡院内,随着考生们的逐渐交卷,所有外帘官正紧锣密鼓地忙碌着。   誊录处里,受卷官和弥封官刚把一批糊了名的墨卷,交给负责誊录的官员。   由于誊录处也有监临官坐镇,双方是不能交谈的,誊录官在接到墨卷后,要当面点数,并核对红号,核对完毕后,要记数画押交由受卷官带走,才是开始誊录。   在誊录时,负责誊录的官员不能随意起来行走,要确认誊录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哪怕是考生写错了,他也要照本宣科誊抄上。   等誊抄完,誊录官还需和对卷官对卷。   确认对卷无误后,再送到掌卷所进行编号,之后才是进行墨卷封存,朱卷送入内帘官手中,由各房考官进行阅卷。   此次新科会试,朝廷一共派出了正副两名总裁官,及十八名房考官。   此时一众内帘官正站于内帘处,外帘官站于外帘处,通过号军将刚誊录完毕、还热乎乎的朱卷,进行了当面交接。   考卷被分为十八等份,在正副总裁官及提调官、监临官等人的监督下,由一众房考官抽签决定阅哪一份的考卷。   每一房除了房考官之外,另还配有数名阅卷官,这些阅卷官都是来自六部五寺的低阶官员,是为辅助房考官阅卷。   因为会试考卷太多,光凭房考官一人,实在无法在短时间里阅完所有的考卷,阅卷官的作用就是把那些错别字太多,及文理不通、或是文字上犯了忌讳的,先筛选一遍,剩下的才由房考官阅卷。   每一次会试都有不少考生,千辛万苦赶赴京城,却在会试当中或出于马虎,或出于疏漏,以至于考卷连房考官的手上都没到,便被做了落卷处理,实在让人遗憾不已。   与此同时,卫傅在回到家中后,经过两天补觉之后,终于恢复了精神。   索性也无事,他便带着福儿、大郎及卫琦,在京中游玩起来。之前是凑热闹看庙会,这一次是游一游京中有名的景色优美之地。   这期间,卫傅还赴了两场聚会,都是建京等一众举子们办的聚会。   就这样,时间终于到了三月初二,会试放榜之日。   .   之前几次赴考,卫傅都没有特意去看过榜。   这一次大抵太过重要,也是福儿怂恿的,打算一家人都陪着卫傅去看榜。   等到了地方,一行人傻眼了,现场何止是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而是被密密麻麻的人给挤满了。   刚到贡院大街,还没进去呢,里面已被挤得针插不入。   他们还带着大郎,哪能往人群里挤?   最后福儿决定他们找个地方喝茶,让卫琦挤进去帮他哥看榜。   卫琦垮着脸不愿意,合则他就是个奴才,什么都让他干?   福儿祭出一锭银子,还说他若是去,这银子就拿去给他买烟花鞭炮放着玩。   卫琦攒了许久的银子,在建京舍不得花,最终来京城都砸到了烟花爆竹上头。就这他还没玩过瘾,让福儿给他买,福儿不干。   此时福儿祭出这个杀手锏,由不得他不去啊。   福儿打算找个茶楼。可惜附近的茶楼都被人坐满了,老爷子说随便找个茶摊喝点茶就行了,反正就要个坐的地方。   只能如此。   可福儿却小声跟卫傅道:“你说你要是再中个头名,一会儿来报喜的人,跑到个小茶摊上报喜,那好丢堂堂会元的颜面。”   卫傅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每次朝廷开科取士,天下人才尽皆聚于京师,其中文采出众者数不胜数,我可不敢自命不凡。”   “让我说,若没人从中做鬼,你肯定能中。现在该想的是,中了后,你打算干什么?”   打算干什么?   这个卫傅却从未想过,只是他脑中有一副画面,皇宫之内,金殿传胪,他昂然立于金殿之上……   犹记得幼年,他尚天真稚嫩之时,有一次与母后说,若我不是太子,定是六元及第、闻名天下的状元郎,因为太傅夸他有状元之才。   母后斥他瞎胡说,他不是太子,谁是太子?   那时他和母后还没有隔阂,母后斥他时,眼里带着笑,一副与有荣焉之态。   那副画面他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当福儿说老爷子说他可以考科举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试了。   开始心中茫然,可随着拿了一个又一个头名后,他心中的目标慢慢明确,确实是试探,也是所想所愿。   他总是忍不住想,当有一日,皇宫之内,金殿传胪,他昂然立于金殿之上。   那一幕,母后一定看得见。   .   由于他们所坐的茶摊离贡院有些距离,对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并不知。   但当看到拥挤的人群都一窝蜂地往前卷时,都知道应该是放榜了。   空气中充斥着躁动,这种躁动持续了很久很久。   终于随着有人往人群外挤时,人群渐渐出现了松动。有人往里挤,有人往外挤,挤着挤着还有吵起来打起来的,老爷子看到这一幕不禁摇头。   有人在高呼谁谁谁中了,有人挤出人群后便失魂落魄、痛哭流涕。远处,隐隐有敲锣打鼓之声,及嘈杂的鞭炮声,这定是有人中了报喜人前去报喜了。   “卫琦怎么还没回来?”福儿不免有些焦躁道。   “人那么多,挤都挤不进去,”说着,老爷子不禁抱怨起来,“也不知有什么好挤的,皇榜就在那儿,又不会跑,中了就是中了,没中就是没中,也不会因为你提前挤进去就能改变结果。”   卫傅笑道:“爷真是好定力!”   老爷子哂然一笑,道:“老头子不是好定力,老头子是知道与己无关,自然能安坐。不像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知道事关己身,自然沉稳不了。”   说话间,福儿眼尖地瞧见远处卫琦挤出人群正往这里走。   这小子狼狈得狠,鞋都被挤掉了一只,估计也没找到,正一瘸一拐地往这里走来。   “怎么鞋都挤掉了?”   卫琦没好气地翻了她一眼:“那么多人,你不知道我都快被人挤成烙饼了,换你去也得被挤掉鞋。”   “好好好,我等会儿给你补双新鞋。看到了没?你哥中了没?”   卫琦没说话。   福儿瞧着他的神情,这是没中?   卫琦难得露出一副忐忑之态,看向卫傅:“那啥,我把皇榜来回看了好几遍,都没找到你的名字,我的鞋就是那会儿被挤掉的,”他又对福儿絮絮叨叨说,“你说给我买鞋,等会儿记得买,不然我连回去都没法回去,袜子也脏了……”   他一边絮叨,一边瞅福儿和卫傅脸色,渐渐地也絮叨不下去了。   其实他哪是想买鞋,不过是想打个岔。   福儿笑了一下,道:“没中就没中,走吧,我们回去。这一次没中,下次再来。”   “下次要等三年后了。”卫琦讷讷道。   “你不会说话别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见两人又吵起来了,卫傅不禁道:“好了好了,我没事,走吧。”   福儿犹豫道:“要不再进去看一次,指不定人太多,他看漏了呢?”   其实福儿也不愿相信卫傅没中,在她的想法里,他肯定会中的。   “我去看看,肯定是看漏了,要么就是有人搞鬼。”   她二话不说,把大郎往他爹怀里一放,人就去了。   卫傅在后面叫都没叫住。   “让她去,她不去看看,不会死心的。”老爷子道。   其实别说福儿,可能卫傅也不会死心,只是当着人前,怕家里人担心他,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由于已经错过第一拨来看榜的人,其实人群里已经没那么挤了,许多看热闹的都涌去了几家士子居住居多的地方,例如状元楼、会英楼之类的。   所以福儿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见她神色,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没找到卫傅的名字。   “我就说我怎么可能看错。”卫琦悻悻道。   “走吧,先回去。你们回去,我去一趟礼部。”卫傅站了起来。   “你去礼部做什么?”   经过卫傅的解释,福儿才知道为何。   原来朝廷有这么一项规矩——发领落卷。也就是落第举人的考卷,可准许本人领回查阅,一来是以示公正性,二来也是防止考官阅卷草率或是有所疏漏。   一般是限十日内领阅,过了时间,是不准再领的。   且落第之人若是对阅卷有任何不服之处,是准许往具上呈申告的。   但为了防止有人胡乱申告,哗众取宠,浪费朝廷人力物力,若经查核之后,申告不符合实际,申告士子会被视情况严重与否,给予罚停会试一到三科的处罚,故意闹事者,则会被黜革功名。   “我们陪你一起去。”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礼部,问过之后才知道发领落卷如今不在礼部,改在了顺天府衙门。   放榜前后是礼部最忙的,抽不出人手忙这些事,顺天府本就管着顺天府乡试的发领落卷,熟门熟路,所以后来会试的发领落卷,也是由顺天府管着的。   再赴顺天府衙,卫傅一行人到时,已经有许多士子在此了,都是等着发领落卷的,也因此他们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先报大名,再把当初考完受卷官发的对应卷票号告知吏役,负责查找考卷的吏役进了后面一间屋子。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吏役再度出来,面露一丝鄙夷之色地一卷东西扔了给卫傅。   无他,那捆考卷的外侧,用红笔大大地打了个×。   若是没有经验的士子,定不明此为何种原因,但卫傅知道,只有在阅卷之前被落掉的考卷,才会如此处置。   而能得到如此处置的,不外乎两种。   一种是登蓝卷,也就是说考卷上有明显记号、脏污、水渍、或是撕裂、半损毁的考卷,这种考卷经核查后,影响阅卷,就会由誊录官用蓝笔抄写,又叫登蓝榜。   登蓝榜的考卷是直接落掉的,不经过阅卷。   还有一种是文章写得文理不通,或是错字连篇,又或是文中犯了很明显的忌讳,这种考卷也是直接落掉。   当时上交考卷时,卫傅的考卷并无任何问题,所以受卷官按规矩发给了他对应的卷票,用以日后查阅考卷。   所以既没有登蓝榜,又是何种原因致使考卷被落掉? 第79章   卫傅打开捆绳,纸筒中卷了两份考卷,一份是朱卷,一份是墨卷。   他先扫视了下墨卷,没看出什么问题,看朱卷时,发现考卷的页顶上被人写了‘犯忌’二字,有了目标就容易检索了。   卫傅很快把朱卷浏览了一遍,犯忌的地方人家也给他圈出来了,确实犯了忌讳,而且忌讳不小,是犯了‘为皇者讳’。   用通俗点的话来讲,文人墨客平时写文章时,没人管你写什么,怎么写。但若是来考科举,就要讲究避讳了。   所谓避讳,就是做文章时不可直呼圣人名,以及当朝皇帝及其先祖的名讳。还有些其他避讳,视各朝各代不同规定也不同,这里不细说。   而他的文章里,却直呼了当今皇帝的名讳,怪不得会连阅卷都不阅卷,直接落掉,实乃狂妄悖逆之辈。   可卫傅却知道自己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他的目的是考上进士,而不是宛如小儿一般用这种低级手段来宣泄自己的不满和怨恨。   再看他的墨卷,字是他的字,文章也是他写的文章,就是文章中所有避讳的字眼被人换成了正武帝的名讳。   卫傅阖上考卷,知道这是有人故意让自己知难而退。   .   “怎么样了?”   因为福儿还带着大郎,就没有跟进去。   “回去再说。”   一行人回到家中,卫傅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这种情况,他们怎么才能篡改你的文章里字啊?考卷上还看不出痕迹?”   福儿把考卷要过来,小心翼翼打开去看,确实没看出任何篡改的痕迹。   卫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福儿不知道的事情,当即道:“你就傻了吧,有人专门仿别人的字迹,能仿得一模一样,若是本人不仔细,都不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为何现下许多人都有自己的小印,就是为了多做一层保障。”   “仿字,还能仿得一模一样,本人都认不出来?”福儿宛如听天书一般。   卫琦得意地点点头,仿佛这字是他仿得一样。   福儿又去看卫傅,果然见他点了点头。   卫傅苦笑道:“仿我字迹的人手段奇高,连我平时写字的习惯都给仿去了,可以说几乎认不出,若不是我知晓自己不可能在文章里直呼他的名讳,定要以为这就是我的手笔。”   “那这要怎么办?难道就任凭他们篡改了,故意害你?是不是黎家人干的?他们故意让你被落卷,好赶你离开京城?”   这确实有些像黎家人的手笔,这种因犯忌讳被落掉的考卷,根本到不了阅卷官手里。如此一来,就能把影响降到极低。   如若考卷到了阅卷官手里,再动手脚的话,要么串通考官,而且不一定能成功。因为为了防止舞弊,朝廷还定下了‘拾落卷’的规矩。从房考官手里落掉的考卷,主副总裁官都要再阅一遍,以防房考官不仔细,漏掉了贤才。   这其中牵扯之多,牵扯之大,只为了让他离开京城,实在用不着动如此大的干戈,还不一定能成功,而败露的话,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让他的考卷落在到房考官的手之前,确实符合黎家人一贯低调的做事方法。   “那怎么办?难道就把这个哑巴亏吃了?”   卫傅想了想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还可以向礼部申告自己的考卷被人恶意篡改,但前提是有证据,能证明考卷确实被人篡改,礼部才会派人核查。”   “那需要什么证据?对方既然篡改了你的考卷,原卷肯定毁掉了,字迹又跟你的是一模一样……”   福儿十分苦恼道,一边说一边还在想办法。   老爷子出主意道:“他仿你字迹能否仿得完全相似?据我所知,每个人书写习惯不一样,即使仿了形,也仿不了神,即使形神兼具,也不一定能仿笔锋,仿了你一贯的习惯。你想想你有什么写字时的习惯,找一找,若能找出对方疏漏,再找来以前你的手书佐证,想必应该有用。”   卫傅目露赞叹地看向老爷子。   他一直觉得老爷子来历不简单,这又印证了一次,普通走镖的武人,可不知道这些东西。   不过他现在也没功夫细想这个,略微沉吟了下道:“其实我也不是没做准备,我提防有人对我的考卷动手脚,所以在下考场之后,将我考卷上所写的内容,誊抄了几份,一份寄给了我的老师,另外两份分别寄给两位御史。”   福儿想起来了。   “就是你考完回来后闭门写了好久,又找了信客帮你送信那回?”   卫傅点了点头。   福儿雀跃得快要蹦起来了,围着卫傅一通转。   “卫傅,你怎么这么聪明啊,竟然想到了这法子!”   高兴完,她忙又道:“那这样是不是就能证明,确实有人篡改你考卷了?”   这时卫傅却不说话了。   “怎么了?”福儿疑惑问。   老爷子拉了她一把,让她别追着问。   卫傅叹了口气,用大郎的围脖给他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   “其实要想证明确实有人篡改不难,我提前誊抄了文章,三人中总能有人替我作证,证明非我笔迹也不难,我方才看了下,这人确实把我的字仿得神形具备,足以以假乱真,但他不知我写‘修’字时,总会忘掉那一竖,即使后来发现了,我也没改过,我以前的手书便可佐证。”   “现在的问题并非这些,而是对方竟然揣测我心思,觉得我对新帝不满怨恨,才会将其名讳毫不遮掩地诉于文章中,行不敬之举。对方这是笃定此举会让我忌惮,才会如此安排布置。”   笃定什么?   笃定卫傅身份尴尬,处在他这个位置,应该是能低调就低调的,不想惹来瞩目,不想招来麻烦,   尤其这个麻烦还牵扯上正武帝。   若是闹大了,当场询问你是否对皇帝心生不满,卫傅该怎么说?若是正武帝一个不悦,要了卫傅的性命怎么办?   福儿听懂了。   “所以这个人是笃定你不想闹大,所以才这么干?”   就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卫傅点了点头。   而且此事还牵扯黎家,黎家不管怎么样,都是卫傅的外家,如此狂妄悖逆之举,闹大了,如果真与黎家有关,黎家定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是时皇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也是卫傅要考虑到的问题。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福儿不禁道:“这可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了?”   老爷子叹口气:“行了,不说这个了,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吧。”   福儿点了点头,正打算抱大郎出去,让他自己想想。   谁知卫傅却道:“其实此事也没什么好想的,我打算申告。”   福儿诧异地张大嘴:“你……”   “对方料错了一点,我若是怕招惹麻烦,也不会进京来赶赴这趟会试。至于黎家,我倒不觉得这是我外公他们的手笔。”   顿了顿,卫傅又道,“他们应该是想让我被落卷,离开京城,但没想到此举被人利用了。我现在倒想知道,背后这人到底是谁。”   .   虽然打算申告,但卫傅也没打算现在就去。   而是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了一天,在第三天上午去了礼部。   由于福儿要带大郎,也不方便跟去,就没有去,而是由卫琦和老爷子陪着去了。   可过了一个多时辰,卫琦和老爷子回来了,却不见卫傅。   卫琦蔫头耷脑地说,卫傅不见了。   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老爷子要看马车,就由卫琦陪着卫傅进了礼部。   据卫琦说,礼部的人十分客气,听说他们要申告,甚至还给二人倒了茶,让他们等一等,去找负责此事的官员。   他们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管此事的官员终于来了,说是事务实在繁忙。这人倒也客气,详细问了卫傅经过,又说让他们等等,他要上报上去。   于是又是等待。   又等了两刻钟,终于来了个官员,将二人请到一处值房中说话。   卫琦见对方十分客气,正好此时他想要上茅厕,就出去找人问哪儿有茅厕。谁知等他上完茅厕回来,再回到那间值房,卫傅和那个官员都不在了。   问其他人,其他人说人已经走了。   他匆忙赶出来,马车上只有老爷子一人,不见卫傅其人。   两厢一对,这才发现卫傅根本没有出来,是礼部的人蒙了他。   两人回头再去找,礼部看门的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本来按照卫琦的性格,是想直接打进去的,可对方威胁他们再不走,就找人来抓他们,是老爷子把卫琦拽了回来,说如果把人都折了进去,到时福儿一人带着大郎在家什么都不知道,恐怕要急死了,不如回来想办法。   一个大活人能在礼部没了,问题肯定出在礼部身上。   可到底是谁动的手,他们该到何处去找人?   这种事出在三个平头百姓身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找个去问的地方都没有。   之前福儿刚听说卫傅丢了,她还有些着急,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没了,礼部作为六部之首,不可能在其衙署中干出伤人害命的事情。应该是卫傅往上申告,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怕他把事情闹大,把他关了起来,他人应该还在礼部。”   “那我们再去礼部找?”卫琦道。   “我们不去礼部。”   卫琦愣道:“那去哪儿?”   “我们去大理寺。他们不是想捂吗?我们就把事情闹大,我看他们还怎么捂得住!” 第80章   此时位于礼部衙署后部的一处院落中,卫傅就在此地。   当他看到顾硕时,露出明悟的神色。   确实,除了堂堂的礼部左侍郎,谁又能在礼部如此一手遮天?   礼部尚书一般都领着内阁大学士的衔儿,内阁事务繁忙,尚书常不在部内,所以部内的事多是左右侍郎协领,也就只有他们这般身份地位,才能指挥这么多部里官员帮他们办事。   “我倒没想到竟是顾大人,大人身为左侍郎,堂堂三品高官,竟来刁难我这无名小卒?”   顾硕微微一笑,来到卫傅对面坐下。   “厚德,你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无名小卒能甫一进京,就弄得整个各处人仰马翻?”   厚德?   卫傅颇有些不是滋味地无声喃喃了下自己的表字。当年他身为太子之尊,会叫他表字的只有他的那些老师们。   六部五寺这些堂官,哪个未曾给他讲过经?   多少有一份师生之情在,未曾想对付自己的,恰恰也是他们。   “不知顾大人又是让人拖延,又是让人做戏,又将我引到此处来,所谓何事?”卫傅深吸一口气,撇除无谓的感情,又以顾大人为称呼。   显然顾硕并不打算让他如愿。   “厚德你又何必如此?你如此聪慧,又怎会不明白为何在此处?老师请你来这里,也不过是想避开外人劝一劝你。”   顾硕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苦口婆心道:“你正年轻,侥幸逃过一劫,又远离了是非之地,何不就在太平之地过你的安稳日子,何必又来趟这一滩浑水?”   “顾大人之前为何没对我说这句话,偏偏在此时?”偏偏就在他前来具呈上告考卷被人篡改这时候?   顾硕的脸色暗了暗。   他能说他根本没想到卫傅会如此胆大妄为?   彭老鬼将此事推给他,暗中又有数位大人跟他打了招呼,他权衡利弊之后,索性一并办了,并且一办就是下了重手,寄望能吓住对方,赶紧了事。   未曾想这位废太子根本不顾忌,依旧选择将事情闹大。   所幸因之前邢主事上报那事,礼部有多位官员,已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收到消息后,一番匆忙安排,倒也暂时把卫傅这边给按住了。   可按得住一时,按不住一世,现在他的任务就是打消卫傅想要闹大的念头,甚至不惜打了感情牌。   显然这位废太子,现在有点不进油盐的意味。   “厚德,你就算不顾念你我师生之情,总该顾念你外祖,你该不会想让黎家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吧?”   这是图穷匕见了?   不,怎么可能是图穷匕见,不过是又套了层皮罢了。   “我记得当年顾先生曾与我讲经,说过‘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①’,怎生顾大人现在反倒忘了?”(①《四书.大学》)   顾硕微微变色。   可他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在变色的瞬间,就转为了笑。   “厚德不愧是我教过最聪慧的学生,在经义上理解得比老师更为通透,老师竟有些辩不过你。罢了,老师也不做这个恶人了,你且等等,自有人来与你分辨。”   .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卫傅预想到的,他的外祖父镇国公。   一开始并不是镇国公亲自来了,而是卫傅的舅舅黎辰。   可惜黎辰的到来,没引起卫傅的不满,反倒引起了顾硕的不满。   顾硕很是发了通脾气,大意是说帮镇国公办了事,如今竟派了个分量不够的人前来,他的意思是显然黎辰的到来,不足以劝服卫傅。   于是黎辰只能掉头,又请了父亲镇国公亲自到来。   由于卫傅目前所待之地,就在顾硕办公堂房的后舍中,所以亲耳听到了这些话。   他知道这一幕其实就是顾硕故意做戏给他看的,但不得不说这些确实影响到了他,以至于等镇国公到来时,卫傅的目光尤为复杂。   祖孙二人相对,是长久的沉默。   “你为何就是不听劝,非要来折腾一遭,这与你有何益处?”   卫傅有预想,外祖到来定要斥责自己一番,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后,他心中尤为疼痛。   他已经不想再跟外祖解释,自己为何要来京城,又为何要折腾这一遭了,黎家的立场早已随着他被废,而产生了分歧。   就如同外祖之言,你母后很好,黎家很好,你该离开。显然两者已然再当下局势中成为了对立,那就撇除情分谈现实吧。   “是外祖让请顾大人帮忙,落掉了我的考卷?”   镇国公没有去看卫傅,冷硬地点了点头。   “是,你应该离开京城。”   卫傅笑了笑。   “那外祖父可知,顾大人是如何帮你落掉我的考卷的?”为了能让镇国公听明白,他格外又加了一句,“以何种方式?”   显然这话让镇国公愣住了。   卫傅慢条斯理把顾硕所用的方式说了一遍,之后不用卫傅解释其中的道理,镇国公当场变了脸色。   “顾硕,你好胆?!”镇国公暴喝道。   他是上过沙场的人,用文人的话来说,就是个武夫。本就有武艺底子在,这一声暴喝,如穿云裂石,若是胆子小点的人,能把其当场吓尿。   可顾硕既然把人叫了来,就不会怕了他。   “你声音小些,这是在礼部,你是生怕旁人不知你镇国公来了礼部?”顾硕冷道。   ……   一旁的卫傅,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   自打他被废后,他开了太多太多的眼界,若不是亲生经历,他是万万不会相信,就在这六部之首的礼部,坐堂官的衙署中,竟能发生这种拘其人,害人之人当着被害人的面发生争吵的事。   那边还在继续着——   “我让你把他落掉,不是让你要了他的命!”   “我也没有要他的命,我不过是让他离开得更顺利些罢了。”   只可惜想法挺好,忽略了卫傅的胆大妄为。   以顾硕对卫傅的了解,他不会如此胆大,能顶着对正武帝不敬,还要贸然上告。可他忽略了卫傅的坚持,更忽略了卫傅身边有个人对他耳濡目染的影响。   卫傅从小被立为太子,教他的大儒学士数不胜数,看似他一身傲气,又年轻气盛,其实他一直存在于礼教法度的条条框框中,又为人重感情。   所以他明明不喜被黎皇后安排,依旧因其身份因顾念母后不易,将一切不甘不愿压抑在内心。   所以他明明知道父皇对自己不喜,依旧对其毕恭毕敬。   偏偏他身边出现了个胆大妄为的宫女,还是个小宫女时,就敢对生为太子的他不敬。   卫傅如此聪明,能不知道这小宫女在步步为营地试探着拿捏自己吗?   他知道,他只是纵容罢了。   福儿所做的每一件胆大妄为的事,其实对他都是一种耳濡目染,都是他对随心所欲的一种心态投射。   既然我不能,那么你能也无妨。   反正他暂时还能护住她,也没出什么事。   后来遭遇大变,他沉浸在无尽的颓丧懊恼愤恨之中,她却没心没肺地在吃在喝在想法子让自己过得更好点。   从被囚于行宫,直至回京又被囚于东宫,再到一路被流放至建京。   看似卫傅沉默,其实他一直在吸收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卫傅早已不是当初的卫傅,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罢了。   ……   顾硕和镇国公并没有吵出个究竟,一个已经摆明不要脸面,一个确实是他授予,只是对方办事时下手过重罢了。   至今镇国公还是这么认为的。   看到这一切,卫傅有一种深刻的明悟。   为何之前多年来,父皇一直能打压得黎家翻不了身?   不是皇权的威慑,不是黎家顾虑着皇后太子,不过是他这个外祖黎家的掌舵人,并不是个聪明人罢了。   果然最终争吵的结果,还是镇国公过来跟卫傅打感情牌。   只是镇国公第一次做这种事,多少显得生涩。   卫傅按下心中的酸涩感,调开目光,投向顾硕。   “顾大人又何必使着镇国公出头,你背后的那些人不出来露露脸吗?”   顿了顿,他又道:“顾大人是皇叔的人吧?我说的不是现在,是皇叔夺位之前。”   其实这一切并不难猜。   于他来京,只有那些真正被触犯到利益的人,才会迫切地希望他离开。诚如黎家,诚如顾硕这些人。   宣王当初夺位,能那么顺利地拿下承德,并拿下京城,这里面必然有被他策动的人,尤其是京城这里,恐怕早就被他埋了不知道多少钉子。   宣王登基后,他手下这些博得从龙之功的人,最忌惮什么人?   自然是最忌惮生为前太子的他,因为他出现代表着变数。   若是一旦出现他复辟之事,这些人的下场必定不好,遗臭万年都是轻的,所以当这些人得知他来到京城,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迫不及待地想驱除他。   可为何是顾硕这些人动手,而身为事主的正武帝却一直隐而不露?   卫傅猜,应该与他母后有关系。   当初他被废却能不死被流放,是因为他母后。如今是这种诡异的局面,应该还是因为他母后。   “你们做的这些事,皇叔可知道?”   顾硕骤然变色。   卫傅却笑了,从他被废之始,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弄清楚当下的局势。   而镇国公也不傻,当即洞悉了其中真意。   自打他女儿又被立为皇后后,初时朝堂上无人敢致一词,可渐渐的,朝堂上依旧没有针对皇后的任何言语,但请新帝广纳后宫的声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多是以子嗣及江山社稷为由。   可镇国公就是这么当上外戚的,他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   说白了就是换了新帝,功臣们要瓜分利益,朝堂在之前就被瓜分了一遍,现在这些人把主意动在了后宫上头。   想想,一个官能当多久,又不能像爵位一样世袭传承,指不定什么时候摊上事,但若是家中有女儿在后宫,女儿又诞下皇嗣,加官进爵不说,还等于拿了一道免死金牌。   所以为何不干?   可新帝对扩充后宫之事,初时置之不理,后来直接拒了,于是皇后就成了众矢之的。   只是皇后在宫中,阴谋算计用不到他身上,于是动到镇国公府头上了。   也是黎家太急了,他们心急于出现卫傅这个变数时,所以想迫不及待解决掉他。殊不知其实还有人比他们更急,正好镇国公主动送上门,何不利用一二,一石几鸟。 第81章   “顾硕,你——”   镇国公显然已经怒到了极致。   可怒到极致也没用,他总不能就在这里,在礼部一巴掌拍死顾硕。   顾硕此时才是真正的图穷,但匕没见。   但他已经不要脸面了。   “镇国公现在怒这些可有用?当下是说服您这位外孙尽快打消上告的念头,才是最重要。不然你可好好想想,到底是我顾硕倒霉,还是你黎家倒霉!”   顾硕是会倒霉,但黎家更跑不掉。   因为一开始就是黎家要对付自己外孙,才会唆使顾硕下手。   顾硕顶多是个从犯,是时他还可以推脱是镇国公胁迫,是顾忌皇后,他会受到何种惩罚且不提。   黎家这个主犯,竟敢妄动社稷之根本新科会试?   天下悠悠之口,那些落第士子是最经不起煽动的,一点关于科举上的不公,都会被他们闹得天下皆知,就算到时候正武帝看在皇后面子上,也不得不处理黎家。   “傅儿……”   弄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的镇国公,在一阵脸颊抽搐之后,第一次在外孙面前露出示弱之色。   卫傅怅然,苦笑。   “外公,你现在来说这个晚了,我娶了天下最胆大妄为的女子。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她找不到我,定然会闹得天下大乱。”   .   不是一定,是肯定。   此时大理寺门前,聚集了许多人。   许多百姓都是来看热闹了,眼看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领着一群穿着举人服的士子们往大理寺来,就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   三法司分别为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主官刑名,大理寺主管驳正,都察院负责监察。   本来大理寺是不接受普通案件的,只管审核刑部报上来的刑名案件,但由于常有冤假错案发生,于是在大理寺衙署前设了‘鸣冤鼓’,准许天下人前来鸣冤。   但前提是案子足够大,且属实,若是你丢了头猪,跑来大理寺击鼓鸣冤,是时不光猪找不回去,还要吃板子下牢狱。   所以普通百姓都知道,大理寺的鸣冤鼓不能随便鸣,一鸣就是天下知的大案要案。   此时大理寺的鸣冤鼓前,就站着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子。   看其年纪也就不过二十,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子,也不知是什么的冤案,竟把人逼成这样了。   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   福儿见差不多人够多了,用披风把大郎裹了起来,主要是帮他蒙上耳朵。   而后持锤便击。   “咚、咚、咚、咚、咚……”   ……   大理寺位于棋盘大街西侧。   棋盘大街贯穿从正阳门到宫门这一段路,大街两侧林立各府部衙署。   大理寺旁边是京畿道司,京畿道司旁边是都察院,再旁边是太常寺,大街的正对面是礼、户、吏等部,而再往前就是宫门所在了。   之前突然涌来许多百姓,就引起了各府部衙署看门人的注意,此时锤击鼓响,响声更是响彻整个棋盘大街。   怪不得说大理寺的鼓敲不得,一敲所有人都知道了,这鼓声恐怕宫里都能听见。   “咚、咚咚……”   鼓声沉闷,而悠长。   吏部有人道:“这是大理寺的鸣冤鼓?”   至于刑部的堂官,已经出来看动静了。   甚至在礼部后侧的兵部和工部都有耳闻,其内正在办事的官员俱都停下手里的动作,遥望大理寺的方向。   “咚、咚咚……”   皇宫,紫宸殿。   一身龙袍的正武帝抬头,露出兴味的颜色。   “这是大理寺的鸣冤鼓?”   一旁太监不确定是不是也不敢答,只能道:“奴才这就让人去看看。”   .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鲁成方已经来到大门前。   按照规矩,若有人击响大理寺鸣冤鼓,大理寺卿必须当众接受案件。   “你乃何人?为何击响鸣冤鼓?”   福儿扔下鼓槌,侧身,从身后一举子手中接过一张诉状。   “民妇乃建京举子卫傅之妻王多福,民妇丈夫新科会试考卷被人恶意篡改,故意打落,民妇丈夫于今晨前往礼部具呈上告,谁知却在礼部失踪,下落不明。民妇乃一介柔弱女流,苦寻丈夫不得,无奈只能来此求助大人替民妇找寻丈夫。”   就你?   还柔弱女流?   哪个柔弱女流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挥舞着大锤击鸣冤鼓。   不过在外人来看,福儿确实是个柔弱女流,不可怜能抱着孩子来上告?多可怜,多凄惨!   反正在建京一众举子们来看,是极为可怜的。   当初福儿既然说闹大,自然不是没有成算,卫傅怎么说也是建京来的举子,一路上众举子同行,来了后虽各居一处,但三五不时都有聚会。   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自然要去求助这些举子们。   这些举子们也没含糊,一听说解元郎在礼部丢了,又听说他考卷被篡改,都是义愤填膺,福儿手中拿的诉状,就是其中一个举子帮忙写的。   而且这些举子们住的地方,也不光建京一地的士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跟来的几十号举子,除了建京一地,还有其他地方的人。   而且随着消息扩散,越来越的士子正在往大理寺聚集。   想想,人家找到证据的是一例被篡改了考卷,谁知道背地里还有多少?这可是关系到切身利益之事,由不得这些人不上心。   “学生乃新科贡士龚宏志,学生不才,忝为新科贡士。学生自认德薄才疏,不如卫兄许多,卫兄乃我建京所辖三省解元,没道理学生都中了,卫兄没中。学生甚为不解,且不光学生一人不解,众人皆不解,今日除了是来寻卫兄,还想请大人给予解惑。”   龚宏志有理有据说道,说完躬了躬身。   “对,解惑。”   “卫兄人呢?堂堂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在堂堂六部之首失踪?!”   “这位同考只是按朝廷律法具呈上告,怎么人就不见了?让人孤儿寡母苦寻不到?”   这些士子们虽言语含蓄,没有一人直言卫傅是被礼部的大人给关了,但恰恰是这种言语才诛心。   鲁成方一听到建京,再听道‘卫傅’二字,人已经被惊得不轻,谁知后面还有更大的惊吓。   这些士子一人一句,哪是在找人,分别是在控诉新科会试有舞弊之嫌,才会活生生一个人,不过去趟礼部人就没了。   如此多的士子聚众闹事,别说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卿,来几个六部堂官也扛不住啊。   鲁成方略微斟酌了下道:“此事如何,本官尚未派人去查明,不如上告的各位进里面稍后片刻?”   一听说‘上告的各位’、‘进去’,一众举子尽皆迟疑。   无他,士子虽有评论时政之权,但说要上告却要另处。   来大理寺上告,可不是不需付出代价的,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且这并不是自己的事,让自己作为上告人,未免担的风险太大。   福儿本就观察着当下局势,见有人迟疑,当即掩面哭道:“民妇是万万不敢进这衙门里的,民妇丈夫就是因为上告,进了衙门人就不见了,如若民妇再进去不见了,谁又来救我们夫妇俩。民妇就在这里等,等大人去查明,若大人查明是民妇诬告,民妇该被下牢下牢,该打板子打板子,但民妇不进去。”   人群里有百姓插言道:“你让人家进去干甚?进不进去,也不影响大理寺查案啊。”   “就是就是!”   “好好一个大活人,进了礼部就不见了,礼部都能不见人,指不定这大理寺也会不见人。”   鲁成方被气得脸颊赤红,却又无可奈何。   “罢罢罢,你在此等候吧,本官这就去命人查。”   这时福儿擦擦眼泪,又道:“大人命人去要人,对方肯定矢口否认,而说人失踪和考卷被篡改,也仅是民妇一口之言。民妇丈夫的朱墨卷不在民妇手中,被他带去了礼部,如今人和证物都在礼部不见了。”   “但之前民妇丈夫曾说过,怕人在自己考卷上动手脚,于是在下场之后誊抄了几分他写的文章,分别寄给了礼部尚书彭大人,和都察院一位姓赵和一位姓何的御史。大人将这三位大人请来,便能佐证民妇所言是否为真,是时还望大人尽心帮民妇寻找丈夫。”   得!   这连怎么查案都教上了。   可如此一来,越发佐证了确实存在舞弊现象,不然人家为何能拉出几个高官作为证人?   而此时,随着消息的扩散,越来越的士子聚集到了大理寺门前。   显然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鲁成方能做主的了,他匆匆步入大理寺,打算从大理寺后门进宫面圣。   .   坤元宫   黎皇后正在侍弄一盆牡丹花。   三月已是百花绽放的时节,但绝不是牡丹花开的时候,显然这盆牡丹是专门培育而出的。   诸如这样的牡丹,坤元宫还有十几盆,都是正武帝新命人送来的,知晓皇后喜欢牡丹。   花娇,人更娇。   可惜美人眉间不见欢愉之色,总笼罩着几分愁思。   一阵阵通报声,宣告着帝王的到来。   皇后却没有站起来,依旧拿着花剪剪着花。   “今日阳光甚好,我带你出宫去转转?”   皇后看看他与自己亲昵的距离,再看看手中花剪,总是忍不住会想,他就不怕?不怕自己一剪刀捅向他?   可事实证明,他从来不怕的。   “不想去?我说傅儿来京城了,你也不想去看看?”   皇后手中的花剪蓦地掉落。   正武帝眼明手快地接了过来,同时他的衣袖也被人抓了住。   “傅儿入京了?”   “不光他入京了,还有你儿媳和孙儿。”   “你又想做什么?”   皇后收回手,同时目露警惕之色。   正武帝微微一叹:“为何你总觉得我对你做什么,就是有所图?”   难道不是?   可这话被皇后含在了嗓子眼里。   “你就说你想不想去看看?”   皇后咬了咬下唇,半晌才道:“想。” 第82章   此时礼部中,也听到了鼓声。   大理寺的鸣冤鼓,响得少,不代表没有响过。   正巧前面卫傅刚说完‘我娶了天下最胆大妄为的女子’,后脚这鼓声就响起了,哪怕老辣如顾硕,都忍不住一激灵。   激灵完,他又想哪有这么巧,不禁有些急促道:“厚德你又何必敷衍你外祖,你就算不顾念你外祖,难道还不顾念皇后娘娘?”   这可真是恶人跑来杀人,没杀成被人抓了,说我来杀人是为了你好,你不该报官抓我。   卫傅不想再跟顾硕有任何言语的交谈,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吏役匆匆跑了进来。   由于顾硕一直就站着门处,自然看见了,忙打开门走出去。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如此慌张?”顾硕斥道。   “大理寺门前有一群举子聚集,上告建京举子卫傅丢在我们礼部中,同时还上告礼部官员于新科会试中行舞弊之事。”   顾硕没撑住,腿一软。   .   皇宫里,正武帝见皇后说要去,很是喜悦。   正让人备车,打算更衣出宫,却有太监来禀大理寺卿鲁成方求见。   “他来是为何事?”   太监曹仁微微抬头看了皇后一眼,又低头道:“是因为建京有个叫……叫……”   “叫什么?”   “有个叫卫傅的举子在礼部失踪了,他的妻子跑到大理寺击鼓鸣冤,因此还牵扯出一桩疑似新科会试舞弊之事,现如今大理寺门前聚集了很多士子,鲁大人说他实在担待不了此事,特来求见陛下。”   曹仁一口气儿把话说完。   说完,没忍住抹了抹汗。   黎皇后直接站了起来。   正武帝看了她一眼,又对曹仁道:“既然跟新科会试有关,朕去见见他。”   “我也去!”黎皇后仓促道。   正武帝也没说什么,帝后二人一同移驾紫宸殿。   不过在鲁成方进来时,平时正武帝处理政务的龙案一侧却加了一架屏风,屏风下露出一角女子裙摆,只见那裙摆上繁复的花纹,就不难猜出对方身份。   鲁成方心绪如何复杂且不说,他平白直诉地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包括状告者的每一句话。   他以为正武帝定会龙颜大怒,谁知他听完却是笑了一声。   “人家都给你指了方向,你就按着查便是,来找朕做甚?”   鲁成方冷汗直流。   如此大的事,牵扯上六部之首礼部,又牵扯新科会试,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能做主么?   其实他还真能查,只是事情牵扯之多,牵扯之广,让他颇感到棘手,才会入宫面圣。   “既然你大理寺一方不敢查,那就三法司一起查,拉上刑部和都察院,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朕也想知道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鲁成方领命下去了。   等鲁成方走后,皇后当即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为何不让他先去找傅儿?”   正武帝挑了挑眉。   “你觉得在这京城里,谁敢害他性命?那不是不把你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皇后本是情绪激动,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被噎得也不知是该惭愧,还是该羞窘,更不知该说什么。   “我要出宫一趟!”   正武帝见她只说话,也不愿看自己,道:“朕陪你一同。”   上了车后,皇后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   不然为何说要带她出宫?   “你是说傅儿考科举一事?朕确实早就知道,朕也没想到他竟会跑去考科举,他既然想试试,那就试试也无妨。”   他明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   可皇后也清楚,有些事他若不想跟她说,是不会跟她说的。   两人坐了辆普通马车,随行侍卫也都换了装,没从大燕门而出,而是走了侧面的东安门,又绕到了棋盘大街。   等二人到时,棋盘大街上已经涌满了人,大多都是穿着举人服的士子,还有些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   侍卫连连让人避让,才让车驶了进去。   诸如这种看不出来历的马车还有好几辆,稍微心思灵活点的都知道这应该是哪个权贵人家出来探看情况。   走到里面后,反而宽敞了不少,没那么拥挤了。   毕竟各府部衙署都在附近,涌满了人影响其他衙署办公,所以从大理寺出来了些差役维持现场秩序。   皇后隔着车窗,离得老远,就看到了福儿。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婴孩的月份应该不小了,小身子很灵活,胆子似乎也很大,小脑袋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看人群里的人。   黎皇后顿时崩溃了,扑上去捶打正武帝。   “都怨你,都怨你,若不是你,他们何必受这种委屈和苦处!”   正武帝一手环着她腰,任她在怀里扑腾。   “若是没有我,你儿子现在已经被废了,被废的太子生不如死,即使没被废,你让他迎娶谢家的女儿进门,指不定这孩子不一定能生下来。”   皇后一愣,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觉得他强词夺理。   “即使没有你,我儿也不会被废,我早就送他归了西,我儿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代价就是赔上你自己?”   “我愿意赔上我自己,与你无关!”   之前无论皇后怎么扑打自己,正武帝都没有生气,偏偏这句话触怒了他。他紧着后槽牙,冷笑道:“你现在是朕的皇后,你说与朕有关没关?”   “我没有想做你的皇后,是你逼我的……”   前半句说得斩钉绝铁,后半句在看到正武帝脸色后,皇后却迟疑了,同时脸色一变,忙躲了开。   “这是在宫外!我要去看我孙儿!”   说着她便下了车,本来正武帝可以拽住她的,不知为何,没有伸手。   侍卫们一看皇后娘娘下了车,当即大惊。   “娘娘!”   想跪下也想阻拦,无奈四周太多的人,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   皇后也不理他们,直奔大理寺门前而去。   围堵在大理寺门前的人们,见一华衫美妇人行事匆匆想往前面去,下意识都避了开。   福儿察觉到身后动静,下意识转头,谁知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娘……”   后面那个‘娘’字,被她强行咽了进去。   “您怎么来了?”福儿低声道。   皇后也知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时候,用同样细小的声音道:“事情已经上达圣听,以…他的性格,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你别害怕,傅儿不会有事了。”   福儿想说话,不知为何眼泪已快脱出眼眶。   没人知道她表面似乎很有主张,其实心里很害怕,她害怕有人丧心病狂,害怕有人狗急跳墙害了卫傅,也害怕自己来不及救出他。   可现在皇后来了,她莫名的恐惧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嗓子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这里这么多人,风也大,你把孩子给我,你在这等着,此事定会给你们个交代。”   福儿下意识迟疑,可看到皇后看着大郎的激动神色,还是把孩子递了过去。   “我先把孩子抱走,等事罢再把他送回来。这事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别连累孩子吃苦。”   皇后这话也算是解释了。   “娘,孩子还在吃奶……”   说到这里,福儿这才意识到,宫里什么没有,别说人奶,各种奶可以变着花样给你弄来。   “别担心。”   福儿看着皇后小心翼翼把大郎抱走了,走到一半,一个身穿便服的高大男人迎了上来,递给了皇后一件披风。   皇后犹豫了下,接了过来,用披风把大郎裹了住。   那个男人是——宣王?   不,是正武帝!   .   开始大郎让人抱着还挺好的。   可能没看到娘,也可能没闻到熟悉的味道,就哭了起来。   皇后已经多年没哄过孩子了,一时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忙从耳朵上把南珠的耳坠取了下来,塞进大郎手中。   大郎看着手里的珠子,亮亮的,白白的,十分好看,当即不哭了,可看了两下,又觉得不好玩,扔到了一旁,撇着嘴又想哭。   皇后大急,这时一旁递来了个彩色的拨浪鼓。   大郎一把夺了过去,拿在手里晃了晃,又摇了摇,拨浪鼓咚咚作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很喜欢这个东西。   摇一摇,咚咚。   再摇一摇,咚咚。   他对皇后露出一个大大的无齿笑容,皇后当即心都化开了。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话出口,皇后才意识到不该问他这个问题。   “你下车后,朕让人去大街上买的。”   为何买?   知道她用得上。   面对这样的正武帝,皇后有时觉得很无力。   她应该怨恨他的,她也确实怨恨着他,可有时这种怨恨似乎又没有那么坚决。   他总是能恰如其分的想自己所想,似乎自己的一切想法都瞒不过他。他对自己也还不错,除了夺了位,废了他儿子,强迫自己做了他的皇后,似乎也没做过其他害她的事。   可恰恰他做的这些,搅乱了她的一切,又让她忍不住怨他恨他。   “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皇后偏开脸,假装去整理大郎身上的披风。   “朕不是说了,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皇后不禁附和道:“竟有人敢在新科会试行舞弊之事,还与礼部的官员勾结害人,这种人抓到就该狠狠处置!”   “皇后所言甚是有理!”   可能因为正武帝接得太快,皇后不禁脸窘得一红,似乎他就是故意等着自己这句话。   “不是我说得有理,而是理应如此。”她板着脸道。   可是很快皇后就知道什么叫做世事两难全,因为就在他们回宫后的不久,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及都察院左都御史便联袂进了宫。   她这才知道,镇国公府竟然卷了进去,她的儿子出事,竟和黎家有关。 第83章   坤元宫   偌大的凤床上,正爬着一个奶娃子。   奶娃子穿着碎花布的小夹衣和裤裆小夹裤,在床上左爬爬右爬爬,床的四周围了一圈宫女太监,生怕他摔了下来。   “小公子千万别过来,小心摔了。”   宫女太监们的大惊小怪,逗得大郎嘎嘎直笑,他爬得越是起劲儿,还知道爬一爬便换个方向,吓得宫女太监忙过来堵他。   其中有个小太监丑态频出,夸张至极,时而一个跪滑,时而一个侧扑。   可把大郎给逗的,也不爬了,一屁股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拨浪鼓,嘎嘎直笑。   与这边欢乐的气氛不符,隔壁宫室里的气氛却并不愉悦,甚至有些凝滞。   “爹,你为何要这么做?!”   偌大的宫室中,只有皇后和镇国公两人。   迎春守在门外,焦虑地时而看看外面,时而看看里面。   在经过最初的慌乱,直至礼部尚书彭越及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人找过来,镇国公已然颜面尽失。   此时的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也是为了你好!”   “你是为了我好?爹,你去对付傅儿,是为了我好?你为了我什么好?”皇后又是震惊,又是伤心,又是不敢置信。   “你已经嫁给陛下做皇后了,就不该去想以前的人和事。陛下已经放过傅儿,只是将他流放,既未圈禁他,也未害他性命,这是最好的结果,他就不该仗着新帝对他的容忍,进京来破坏你现在的生活。”   “他破坏我什么了?爹,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当这个皇后很好?”   “难道你现在不好?你除了换了个丈夫,儿子不在身边,你有什么不好?你现在还是皇后,还住在宫里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受天下人奉养,你去看看贵妃德妃淑妃及他们的儿子是什么下场?!”   镇国公看向女儿,正色道:“爹知道爹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恨爹,但你既然问了,爹就实话实说了。”   “宣王夺位,我们阻止不了,当时那种情形,你能保住自己,保住傅儿,是因为宣王看中了你,若不是因为这些,你身为皇后,傅儿身为太子,在新帝手里时活不下去的,既然事情已成了既定事实,为何不认清现实?”   “那这也不是爹你去害傅儿的理由!”   皇后伤心道:“他好不容易考进京城,你是他外祖,你为了不让他来找我,就故意害他?这是你当外祖的能做的事?”   镇国公冷硬着脸:“这确实不是我这个外祖应该做的事,但我是为了保护我的女儿,保护黎家。”   “他如此任性妄为,做事不考虑后果,就算不考虑黎家的处境,难道不想想你?”   镇国公越说越生气。   “你就不怕陛下知道后,迁怒于你?到时你该如何自处,黎家该如何自处?而且我也没想怎么害他,就是打落他的考卷,让他赶紧离开京城,我和你大哥都亲自上门劝过他,他执意不听,难道还能怪我?”   镇国公至今没认为自己有错。   皇后也承认他爹有些话说得没错,但人的感情是有倾向性的,镇国公觉得他没错,皇后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没错,那到底是谁错了呢?   “爹,你说为了我好都是假话,你不过是为了黎家。”皇后突然苍凉地笑了声,道。   镇国公的脸抽搐了下。   半晌才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你我皆是黎家人,享受了黎家带来的尊荣与体面,有时就是需要一些牺牲。”   “所以你当年把为了黎家,你把我嫁给卫奕,现在为了黎家,你又要来牺牲傅儿?”   “是!”   镇国公刚硬道。   可就在下一刻,他向来强硬的脸上,露出疲累之色。   “我至今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这次一时不慎,落了人的陷阱。值此一遭,黎家必然会遭受处置,以后黎家也护不了你了,你身为皇后,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自己保重。”   镇国公背过身,朝门外走去。   在背过身的那一刻,他向来挺直的腰,已经垮了。   看到这一幕,皇后捂着嘴哭了起来。   快走到门前时,镇国公突然停住脚步。   “你尽快生个孩子吧。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傅儿。”   “生孩子?”皇后喃喃。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追问道:“娘给我送的避子药,你是不是让她给换了?”   “是。”   “那我让家里打听傅儿的消息,你们说打听不到,其实是故意没去打听,是不是?”   “是。”   这连着两个‘是’,让皇后再也承受不住了。   她弯下腰,笑了起来。   笑几声,又哭几声,笑着哭着笑着哭着,最后成了嚎啕大哭。   .   皇后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   恍惚间,听到一个脚步声。   抬眼,就看到熟悉的明黄色。   她心中积压了多时的忿怨,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她一边哭,一边扑上去捶打着。   什么皇后的形象,自己的体面,全然抛之脑后。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她也清楚自己现在就是个疯子,她放任自己发疯,反正已经这样了。   直到她终于精疲力尽。   “不闹了?”   皇后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恍惚间看见他发冠被自己扯歪了,脸上也多了两道血口子。   正武帝脸上看不出怒火,但他声音紧绷。   “闹完了就去解决你黎家弄出来的烂摊子!”   什么烂摊子?   皇后这会儿脑子里一片浆糊,根本反应不过来。恍惚间,人已经被抱了起来,抱入了寝宫,放在了凤床前。   殿里的宫女太监,一看陛下和娘娘来了,都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皇后跌坐在凤床前的地上,突然听到一声‘咦’。   是婴孩的声音。   她抬眼就看到大郎正趴在那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似乎在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   皇后忙想堆起一个笑,可太艰难了。   她脸上全是眼泪,她忙擦了擦,露出一个笑容,想叫孩子的名儿,却又不知该叫什么。   将孩子抱进怀里,皇后又一时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又想哭。   正武帝皱眉站在一旁。   “闹完了就去解决你黎家弄出来的烂摊子,这事若是解决不好,黎家恐怕就是全家流放的结果。”   “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皇后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   礼部   顾硕和镇国公被带走后,卫傅一直还处在那间堂室中。   此时,一个面生的太监正弯着腰低声和他说着什么。   “……大概就是如此了,卫公子您看如何?”   “这是母……皇后娘娘的意思?还是皇叔的意思?”卫傅反问。   太监尴尬地笑了笑。   “两者意思都有吧,您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黎家到底是您外祖家。再来,此事现在闹成这样,新科会试非同儿戏,一个不好的会造成社稷动荡,致使朝廷失信于天下士子……但陛下说了,如何抉择看您的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选择咬着不放,黎家下场必定不好?   虽然黎家还是会被处置,但事情公开处置,跟私下里处置,完全是两码事。公开处置,黎家最低也是个抄家流放的下场。私下处置,黎家可能被削爵,但最起码还能保持最后的一点体面。   那么该如何抉择还用想吗?   当下这情形,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情形了。   他得到了公正,也得知了母后的状况。   就是他这个皇叔的意思,他有些没弄懂……   卫傅看着眼前的太监,曹仁也看着他。   “罢了,就如此吧。”   卫傅站了起来。   .   大理寺外,随着时间的过去,看热闹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除了福儿和建京那些举子们,以及那些听闻消息赶来的士子们,还在坚持着。   人群里,突然起了一股骚动。   几个官员拥簇一个青年匆匆赶至,大理寺卿鲁成方也在其列。   “误会误会,都是一场误会。”   鲁成方站定后,对着福儿,同时也是对着众人道:“方才本官和诸位大人去查过了,这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这位卫举人前去礼部具呈上告,礼部的官员觉得事关重大,便带着他进宫面圣,怕走漏了风声,便没给他人知晓。礼部其他官员并不知此事,才会闹出人丢了的事。”   “真是如此?”有人质疑道,“那篡改考卷又是如何说?”   “对啊,篡改考卷怎么说?”   “人找回来了,那篡改考卷怎么说?”   人群里,一众士子纷纷道。   又有人问卫傅,是不是真进宫面圣了?   早就有人和卫傅对好的口风,卫傅自然说是。   而这边,福儿也顾不得看见卫傅的喜悦,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因为这大理寺卿的话锋,蒙蒙别人还行,蒙她可蒙不过。   卫傅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篡改考卷之事,经查证属实,陛下已下命彻查,朝廷对科场舞弊之事绝不姑息!”   人群里,鲁成方一脸正色道:“为了以示公正,朝廷将作废这次会试成绩,择日重考,具体时日见各处布告。”   .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重考这事,对于落第的人来说,自然喜不自胜,相当于多了一次机会,不用再等三年后。   可对考上的人来说,无疑是增添了变数。   可朝廷已是如此决定,自然不是些普通士子能改变的,说到底士子们对朝廷而言,还是处于弱势。   得知这次为了救自己,建京一众举子出了不少力,卫傅很是感谢不已,又说晚上他请众人喝酒。   对于众人中唯一考中的郑宏志,他颇为歉意。   因为若不是他的事,郑宏志已经板上钉钉的一个进士到手了,再不济也是个同进士。   之前还对卫傅越过自己得了解元的郑宏志,此时倒显出辽边一带的人特有的敞亮。   “你的考卷被故意打落,本就不公。我一直想跟你再较量一次,之前我中你落,未免遗憾,如今重考,倒给我了一次机会。”   卫傅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此人的人品颇为感叹。   真正的强者,从不惧于重来一次,郑宏志有这个心气儿,即使重考,也必然会中。   之前老爷子一直在人群里陪着福儿,倒是卫琦,可是整整忙了大半日。   这大半日里,他游走于各处士子居多的酒楼茶楼,帮忙扩散消息,可把他累得不轻。   本来之前一直垮着脸,此时见卫傅回来了,他也松了口气。   “回来了就好,不然我把你弄丢了,守财奴肯定会要了我的命!”   卫傅笑了笑,这时才发现没看到儿子。   “大郎呢?”   “娘抱走了。”   因为旁边还有其他人,福儿没好直,只这么含糊地说了一句。 第84章   卫傅要请建京一众举子吃酒,福儿没跟去,跟老爷子一起回去了,让卫琦随他去了。   由于都累了一天,一众举子们也没怎么缠酒,傍晚时卫傅回来了,还给福儿和老爷子从酒楼带了两个菜。   吃饭时,就说起到底怎么回事。   别说福儿,连老爷子和卫琦都憋了一肚子疑问。   卫傅就把大致情形说了一下,省略了顾硕和他背后这些人,为何要设局坑黎家,只推说双方因朝堂争斗。   听完后,卫琦感叹道:“文官都爱耍心眼,这次要不是守财奴够机灵,恐怕就被他们做成了,如此一来,倒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老爷子未发表任何意见,他自然不如卫琦这么单纯,听出其中还有隐情,只是这隐情显然不是给他们知道的。   等卫傅和福儿回房后,他才把隐下的缘由说出。   “照这么说来,娘娘在宫里过得还算不错,不然这些人何必拐着弯对付她。”   话说出口,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岔话道:“那如果他们是合着伙骗你,这边唬骗着你让把场面全了,那边若是不处置黎家和那个左侍郎怎么办?”   “不会。”   看他说得这么斩钉绝铁,福儿倒好奇了。   卫傅叹笑一声,道:“你不懂,朝堂上派系繁多,看着表面和谐,实际背后各有派系,哪怕是为了礼部左侍郎那个位置,顾硕最低也是个撤职查办。至于黎家,科举乃朝廷基石,不容随意染指,不然无法以儆效尤。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不处置,不然也不会做这么多。”   说那也是他母后的意思,其实卫傅瞧着,反而是他那个皇叔的意思。   而那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安排得极为精巧,仿佛早有人预料到要出来的收拾烂摊子,早有防范。   也因此反而让卫傅越来越觉得其实这中间的一切事情,他那皇叔都知道,只是静观不语罢了。   想不通的地方其实换个方向就好懂了。   新帝登基,功臣必然尾大不掉,还有黎家尴尬的处境。皇叔若不重视母后,也不会冒着百年后被史书记一笔的可能,干出强娶皇嫂之事。   可看重母后,却又并不重视黎家,这让卫傅觉得皇叔本身就反感黎家。   两者以他为饵相斗,索性皇叔借着机会,既敲打了功臣,又敲打了黎家,最后一层目的应该还落在母后身上。   为免不敬,这一层目的卫傅不愿深想。   听完卫傅的话,福儿不禁道:“你倒是很了解他。”   “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多少了解一些。”   卫傅去了一旁坐下。   “毕竟曾经还算亲近,我被封太子后,父皇就渐渐不怎么亲近我了,相反皇叔倒一直待我亲热,我的骑射是他教的,我的第一把弓是他送的,早些年他经常不在京里,但每年都会让人往东宫送东西。那时我尚年幼,因羡慕父皇对三皇弟四皇弟宠爱,曾经还想过若是皇叔是我父皇该多好。”   说着说着,卫傅苦笑起来。   谁能想到呢?视若为父的皇叔,后来为了夺位,杀了自己的亲父皇,还霸占了他的母后,并流放了他。   这还是福儿第一次听卫傅说起宣王,未曾想其中的感情如此错综复杂,怪不得他从不提及,偶尔提起表情也是复杂比仇恨更多。   她正想安慰他几句,突然听见外面院门被敲响了。   卫琦已经去开门了,开了门却扭头喊卫傅。   卫傅和福儿出去,才发现是迎春来了。   .   迎春是来送大郎回来的。   其实皇后本想留大郎两日,怕福儿和卫傅担忧,也是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多,皇后心绪纷乱,精神也不太好。   再加上一到天黑,大郎就哭闹着要找娘。   小人儿虽不会说话,但认人呢,谁都不要,也不吃奶,皇后只能命迎春赶紧把孩子送出宫,送回亲娘身边。   福儿把大郎接了过去。   小家伙一见到娘,眼睛就亮。   嘴里咕咕噜噜也不知在说什么,似乎是在埋怨娘你去哪儿了,怎么把我送走了?又往福儿胸前拱,福儿忙跟卫傅和迎春招呼了一声,抱着儿子进去喂奶。   留下卫傅和迎春说话。   “姑姑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   两人都想笑,可惜都没笑出来。   “殿下别担心奴婢,奴婢都好,殿下好吗?”   “好。”   迎春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好就行,看着小公子,奴婢便知道您应该过得还不错,就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委屈什么?”卫傅笑了笑道。   迎春知道他是故意宽慰自己,忙擦了擦眼泪。   “只要殿下好就行,迎春就放心了,娘娘也放心了。”   “那母后好吗?他——对母后可好?”   “好,”顿了顿,迎春还是没忍住,“殿下,您别怪娘娘,娘娘她也是……”也是的后面她说不下去了。   卫傅忙道:“姑姑我懂,只要母后好,我就放心了。”   迎春连连点头。   “殿下,奴婢要回宫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下钥了。”   卫傅送她出去。   迎春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回头,最终在临走前,拉着卫傅哭道:“殿下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是娘娘的命,一定要好好的。”   说完,她便匆匆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迎春离去了。   卫傅站在门处,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许久,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才回屋。   福儿没问他跟迎春在外面说了什么。   不过这一夜,卫傅抱她抱得特别紧。   .   会试重考之事,在京中掀起一阵沸沸扬扬。   幸亏赴考士子一般都在放榜后,才会离开京城,也因此并没有发生有士子离开京城,才知道要重考的。   伴随着重考而来的,是朝中有十多名大小不一的官员落马,其中最大的竟牵扯到堂堂三品大员,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同时也有一位公爵被削了爵位,不过这件事是悄无声息发生的,除了王公勋贵朝廷官员,外人倒是少有人知晓这事。   朝廷也定下了重考日,三月十八。   到了当日,自是不必说,又重复了一次之前一众士子入贡院的场景。   福儿也算轻车熟路了,提前给卫傅准备东西,到了日子送他入场,到时候再接他出场。   一晃九日过去,会试也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等放榜了,不出意料应该是四月上旬放榜。   大抵是这次入京的心愿大部分都达成,大抵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心境改变了,卫傅显得尤为放松。   每天清晨起来,他都会和卫琦一起练会儿武,再和福儿一起去菜市买菜。   每次二人同进同出,行走还抱着个奶娃子。   关键是一家三口,男的俊,女的美,奶娃子也长得尤其好,连菜市上的小摊贩都认识这一家三口了。   就在等放榜这期间,大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个字‘爹’。   “为什么是爹呢?”   刚会说话的大郎尤其喜欢说,见娘跟自己说话,就‘爹、爹、爹’地开始了,边‘爹’边流口水。   他最近长牙,口水特别多。   “娘!娘!明明就是娘!”当娘的气呼呼地道。   “的饿、爹、的爹、爹……”   “为什么是爹呢?叫娘听到没,臭小子?”   见娘作势要打自己,大郎还以为娘是跟自己玩呢,小屁股在炕上一顿弹跳,挥舞着小手,又是一通‘爹’出来。   福儿垂头丧气地倒在炕上,不想理他了。   大郎见娘不跟自己玩了,特别着急,三下两下就爬了过来,先爬到娘的肚子上,见娘还是不理自己,他继续往上爬。   爬到胸口时,他犹豫了一下,想一想这会儿还是玩重要,腾腾两下爬到福儿面前来,用嘴去啃娘的脸。   福儿早有提防,忙用手挡着,大郎也不嫌弃,就在她手上啃了起来,啃得津津有味的。   卫傅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福儿一见他来,忙道:“臭小子,你爹来了,找你爹去。”   大郎一听爹来了,忙转过身,兴奋地朝爹爬去,临到炕沿快掉下来时,被爹接住了。   刚抱起来,迎来的就是一通口水啃。   卫傅的脸颊被儿子啃了一脸口水。   这会儿轮到当娘的看笑话了,瞅着儿子糟践他。   其实要说大郎啃人也不疼,他也就长了两颗小米牙,就是到处洒口水。   “他最近这么喜欢咬人。”   卫傅擦了擦脸,把儿子放在炕上。   “长牙。爷说长牙的孩子就这样,流口水啃人都是,等牙长出来就好了。”   说着,福儿就忿忿起来,“他不叫娘,明明我就教了他喊娘,他为何不喊娘,反而只会叫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偷偷地教他喊爹了?”   “有吗?”   父子俩是相同无辜的表情,甚至连长相都很相似。   “真没有?”   卫傅侧过脸,看向儿子:“大郎你说有没有?”   “爹!”大郎欢呼道。   “你看,没有。”   福儿眯起大圆眼,很是怀疑。   不过她也没继续揪着不放就是。   她倒在哪儿,懒懒问道:“明儿放榜,你去看吗?”   “就不去了,那么多人。爷说得对,中就中了,没中就没中,皇榜就在那儿,也不会跑,真若是中了,自会有报喜的上门。”   福儿凑到近处,斜睨他:“你不会是胆怯吧?”   “怎会。”不过是看得没那么重了。   从被流放伊始,他一直茫然,因不知而茫然,做什么都是随波逐流,后来选择科举,不过是想试试想看看。   目的不是根本,过程才是,所以结果如何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大抵真是越不去想越来什么,第二天喜报临门了。   会元。   .   建京的举子再度聚首。   比起之前那次,这次建京多中了两个人。   一个就是卫傅了,还有一个是平时不怎起眼的一个廖姓举子,连他自己都不敢信自己竟然中了,据说当时还闹出笑话不提。   郑宏志依旧中了,这次的名次竟比上次还高几名。   数千人的应试,最后只中了三百个。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闻名天下知,中与没中的,都在把酒言欢(愁)。   不过新任贡士们还多了两件事,忙着拜谒座师和与同科交际。   会试和乡试不一样,只要过了会试这一关,殿试顶多只影响排名,其他并不影响,以后要做官了,做官就需要人脉和路子。   也因此甭管平时多孤傲的士子,此时都不得不放下身段和傲气,该上门的上门,该拜谒的拜谒。   当然也不忘和同科交际。   一科三百进士,这些人以后或是入了翰林,或是入六部,或是外放到地方上,遍布朝野内外,很多时候人脉势力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郑宏志和廖柏出去交际时,自然要把卫傅拉上。   卫傅也就跟去。   只是二人并没发现,每次去拜谒座师房师时,那些座师房师看卫傅的表情都十分怪异。   熙熙攘攘,拥拥嚷嚷,有些落第的人转天就回乡去了,有些人还想等在看殿试的热闹,转眼间就到了殿试的日子。 第85章   晨光初照,三百贡士齐聚皇宫门前。   这些新进的贡士们,穿着崭新冠服,一水的蓝色大袖圆领衫,衬以白纱中单,头戴黑色折巾,脚蹬皂靴。   他们静静地等候着。   不多时,来了两位礼部官员,与他们讲了殿试的一些规矩,以及入皇宫要注意的事项。   之后,三百贡士以会试排名列队,鱼贯往宫门走去。   出了幽深的宫门洞,入目之间是广阔无垠的广场和五座金水桥,远处是巍峨耸立的宫殿,诉尽了皇家威严。   旁人都是第一次来,自然不免好奇,哪怕一旁肃立有甲胄分明的禁军侍卫,也少不了有人好奇转头张望。   卫傅却是重回故地,只是换了一种身份。   殿试在保和殿进行,早已有许多官员在殿门外列队站立。   他们虽不监考,但这是殿试时一贯的规矩,代表着朝廷对新科贡士们的重视。   一众新晋贡士哪里见过这般情形,不禁屏息静半垂着头,一路目不斜视地入了殿中。   进了殿中,抬目望去,只觉得大殿肃穆庄严,让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敬畏感。   首位的龙椅是空着的,有几名身穿朱红色官袍的官员伫立在下方,显然是负责这次殿试的官员。   有人上来领着一众贡士各自就座,卫傅因为是头名,位置就处在第一排的正中央,正对着龙椅的位置。   礼部尚书彭越是监考之一。   他接过由太监送来的殿试考题,当着其他几位官员的面打开弥封,看了看,转身将题写在粘了一张宣纸的题板上。   殿试只考一道策题,这也就是所谓的金殿射策。   一众贡士拿到红线直格的考卷纸,借着取出文房四宝的空隙,按下略微有些激动的心绪,正准备写题时,正武帝来了。   众官员皆是躬身行礼,一众贡士们也匆忙站起来要行礼。   正武帝却虚按了按手:“不用多礼,今日乃金殿御试,准许破例,尔等专注写题便是。”   说着,他便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不巧,正好面对着坐在头排正中央卫傅的位置。   这是谁安排的位置啊?故意的?   一旁几个年纪加起来几百岁的监考们,用眼神打着仗。   他是会元,他不坐那儿谁坐那儿?!   也是!   一时间,气氛诡异起来。   几位监考瞅瞅上首龙椅上的人,再瞅瞅下面已经专心致志写起考题的卫傅。   他们一把岁数,定力难道还不如个小年轻?   索性也不看了,专心监考。   这诡异的气氛,不懂的人自然无感,只有坐得近些的贡士们似有察觉,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觉得新晋会元挺可怜的,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写题,这得有多好的定力才行啊?换做他们,肯定早就吓趴了。   正武帝大约坐了一个多时辰,便走了。   期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让一众监考不禁松了口气。   在正武帝走后没多久,卫傅就交卷了。   是所有贡士中,第一个交卷的。   受卷的官员都不免有些诧异他交卷如此之早,因为按照规矩,殿试是给一日的时间,续烛之前算罢。   也就是太阳下山,殿里看不见了为终,可现在还不到午时。   若是别人,受卷官定要以为此人受到什么打击,自暴自弃,可这位?   受卷官不敢多想,忙拿着这第一份考卷去糊名誊录。   这边的动静,几位监考都看在眼里,心里宛如猫挠似的痒,都想知道卫傅到底写了什么文章。   因为这次殿试的题很冷门,他们私下已经交流过了,恐怕这次新晋贡士都要受到不小的打击。   “彭大人倒是教出位好学生,即使不坐那个位置,出来做官,恐怕也要抢咱们的饭碗。”   其中一名年迈的监考,保持着站立直视的架势,嘴里却声如蚊吟在跟旁边的彭越说话,这都是朝官们通用本领,平时上面开朝会,下面说小话都靠这本领。   彭越呵呵了一声,没搭腔。   此人未再往下说下去,显然再说下去就有点深了,也不是时候,   正武帝走了。   唯一值得关注的人也走了。   剩下的这些贡士们哪怕再惊艳绝才,也不足以这些屹立朝堂多年的监考们动动眉梢。   他们或是换着下去喝茶,或是换着下去如厕。   而卫傅的交卷,不止在监考里引起一波骚动,对下面正在冥思苦想做文章的贡士们才是真正打击。   因此他们不免加快了写文章的速度,却又觉得题太难解,怎么写都不满意,怕仓促之间文章写得太差影响名次,毕竟进士也分三等,谁也不想落到同进士中去。   另一边,福儿和卫琦驾着马车,等来了提前交卷的卫傅。   “你说你中午之前出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小五儿还不信,这不人出来了?”   “不是要考一天吗?”卫琦震惊道。   福儿笑眯眯地拍了拍卫琦的脑袋:“你哥文采出众,非你等不学无术之人能揣测的。”   卫琦脑袋上挨了两下,想还手,想了想,忍了下来。   这一个还手不好,他哥要揍他,老爷子也要揍他,他揍不过他哥,更不用说老爷子,说不定这守财奴还能凭蛮力跟他打两个回合,那他才要丢大脸。   “要不是看着你抱着我小侄子,我……”   “你什么?”福儿笑问。   大郎又笑得嘎嘎直响,口水喷溅了他小叔叔一脸。   “大郎!”卫琦一边擦脸一边道。   “突、突……”   大郎‘突突’地喷口水加吐泡泡。   “不是突,是叔。”   “突、突、爹……”   当爹的忙把考篮放下,把儿子接过来,给他擦了擦口水。   “行了,他还小,你们别逼着他叫人,该会的时候自然会了。”   “那他为何会叫爹?”卫琦不甘道。   这注定是个无解的谜底,连福儿都没弄清楚。   “对了,你怎么出来这么早?难道你随便敷衍了事了一下,不想拿名次太高?”   卫琦越想越觉得正确,想想名次太高,就要到新帝眼皮子底下,可他哥并不合适太往跟前凑。   但这也不对。所谓殿试,就是天子临轩发策,贡士金殿御试,所以进士又是天子门生,他哥既然参加了殿试,想必已经见过新帝了,那……   “行了,不要胡思乱想。”跟媳妇学的,卫傅拍卫琦脑袋也顺手了,“只考一道时务策不难,这些东西我早就烂熟在心。”   在那些预习观政的年月里,他朝乾夕惕往返于文华殿和东宫之间,早就积攒了满腔的对时政的体悟与改革之法。   小到朝廷某处弊政,大到边疆族群混杂带来的混乱如何教化和治理,他不敢疏忽一丝一毫,争取让自己做到不管朝官和父皇提到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他都不知道自己准备了多久,可惜一直没能用上,没想到换一番处境,如今倒是用上了。   而今日殿试的题,便问的是对边疆治理与改革,以及交界之地如何处理族群矛盾与防御外敌。   这题很冷门,卫傅估计大多数人都要焦头烂额,因为以这些人平时所见所闻,即使讨论时政,也是如隔靴搔痒,说不到实处,更何况是这么冷门的事情,恐怕让有些官员来做,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章程。   闲话少叙,一行三大一小找了个食肆用了些饭,又给老爷子带了一些饭菜回去。   期间,由于这次的题格外挠到卫傅的痒处,让他一泄积累多年所得,他显得格外慵懒和放松。   福儿甚至品出了几分喜色。   趁着卫琦把大郎抱出去‘突、突’了,她趴在他肩头上,问:“怎么了?我看你似乎很高兴。”   “没什么,我在想他为何会出这么一道题。”   他一边说一边抚着她腰线的弧度,抚着抚着手就往不该伸的地方去了。   福儿忙按住他的手,红脸啐他:“不行,小心小五抱着大郎闯进来。”   “那晚上等大郎睡着了?”   可怜的当爹的,偶尔想和媳妇羞羞一下,还得顾念着小祖宗,生怕他要吃奶了,要爹了要娘了,又或者两人正在被窝里折腾,突然转头看见旁边一双大眼睛看着二人。   咳咳,这事还真发生过。   “你还没跟我说什么题呢?”   “就是……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估计这次有许多贡士都要失手……”   说是这么说,卫傅还是把题的大致说了一下。   听说竟是比建京还往北的极北之地,又听卫傅解说当地错综复杂的形式,福儿不禁听得入胜。   直到一声——   “守财奴,快来把你儿子抱走,他突了我一身口水!”   .   事实证明卫傅没猜错。   仅从直到要续烛时,才有许多贡士步出宫门,期间少不得垂头丧气,低声感叹,就可见一斑。   许多人根本不知道题里所说的地方,除了感叹做官和读书果然不一样之外,只能匆匆做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应付差事。   其实都知道自己写得根本没切入实情,狗屁不通。   有不少贡士凑在一起,询问对方写得如何。   得来的结果都是不好。   自此倒是都安慰了一些,都写得不好,就显得自己没那么没用了。   只有一人面露一丝不显的喜色,竟是建京贡士廖柏。   不同于廖柏,郑宏志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我这运气真是没话说,郑兄你知道我家乡在哪儿?”   郑宏志一愣道:“在哪儿?”   他只知道廖柏来自建京以北。   “就在墨尔根,黑江之畔,没想到这次殿试的题竟说的是我们那儿的事,我倒有些了解。”   “这么说倒是恭喜你了。”   说着二人又说起卫傅。   “也不知卫兄如何?我看他那么早交卷,不如我们去他住处问问?”   “还是明日再去吧,今日殿试,想必都累得不轻。”   “也行。”   .   诚如诸位监考大人的预测,这次殿试的题显然有些超纲了,因此考卷特别容易阅。   拿字来凑数的,先放在一旁。   狗屁不通的,放在一旁。   一共三百份考卷,十个阅卷官围坐一圈,轮流传阅一圈算是结束,此又称之为转桌。   因为没找到能看的文章,甚至连评卷过程都省略了,直到看到一份文章。   见首阅的官员放慢动作,认真看了起来,其他人都不禁翘首以盼。   又在心里猜测这是谁的文章,难道是那个人的?   首阅的官员正巧是彭越,看完后,他拿起笔在卷角一处画了个‘○’,见画的是‘○’,他下首官员已经迫不及待了。   接过来,文章一入目,便不禁入神。   看完之后,心中除了感叹外,倒也猜到是谁的文章了。   可他也说不出彭越徇私什么的,因为这文章确实写得好,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他若是给了其他评语才是徇私,于是他也给了‘○’。   这连着两个‘○’,让第三位阅卷官不禁期待。   看完,他也给了个‘○’。   就这么一个个传递下来,倒有人想给个别的评价,但这么多‘○’在上,他若是给了较差评价,定然少不得磨勘一番,是时落个‘各存成见,有上下其手之弊’,若查实还要被处置,只能跟着给‘○’。   于是一份考卷上,出现了十个‘○’,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如此一来,状元落谁头上,还用说?   花了两日时间,把所有考卷都阅完后,准备拿给陛下过目时,有官员迟疑道:“这么报上去,不会有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我等不过秉公处理,题是陛下出的,优劣他自然深谙在心。”   “说得倒也是。”   新科贡士的考卷很快就被送到正武帝手上,本来应该只送‘○’最多的头十分,让皇帝评出前三甲及剩余名次,大抵是为了避嫌,这次把所有考卷都送来了。   正武帝先从那堆多的中,抽了几份看了看,扔在一旁,又去看单放的那十份。   十份中,其实有大半都没切入实际,但由于做文章的功底好,写得不会让人看不进去,因此得选用来凑数。   看到最后一份时,看完后正武帝笑了笑,让曹仁拿来朱笔,在那份考卷的第一折上写下几个字——   第一甲第一名。 第86章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一众新科进士鱼贯进入皇宫之中。   与之前殿试不同,这一次朝廷的阵势格外大。   文武百官齐聚,根据官位的不同,分别列队立于太和殿前的广场上,以及宫殿台基与丹陛两侧。   金甲侍卫肃立,各色龙旗招展,太乐署设中和韶乐于广场两侧,一切的一切无不显示着皇权的威严。   丹陛之上,一名穿着朱红色官袍的官员从太和殿中捧出皇榜,将其放置在丹陛前的黄案上。   随着鼓乐声起,一名鸿胪寺官员步上前来,按规宣制:“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壬戌年四月二十八,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三百新晋进士恭立于广场之上,静静地听着。   “壬戌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卫傅。”   太和殿所处位置本就高,光汉白玉筑成的台基便有三层,鸿胪寺官员站在丹陛之上的台基上,声音要想传下来,只能靠一个个人来接力。   于是便发生了这样的奇景。   “壬戌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卫傅——”   “……第一甲第一名,卫傅——”   “壬戌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卫傅——”   “……卫傅——”   靠着一个个早就备好的礼官接力,声音从上而下传了下来,期间毫无停顿,汇集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响彻整个天际。   似乎整个皇宫都在诉说卫傅的名字。   按制,头甲第一名是要唱名三次的,榜眼与探花依次递减。   卫傅依着唱名走出列队,来到正中御道上。   耳旁是震耳欲聋自己的名字,身后是各种钦羡的目光,连广场两侧与丹陛之上的百官都不禁投来目光。   这是一个读书人最光耀的时刻。   不管之前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在此时此刻,万众瞩目之下,皇权以礼相待,都该骄傲且自豪。   这就是科举的魅力,也是其能传承一千多年的意义,有教无类,学而优则仕,不拘身份贵贱,一旦得中,便能至此扬眉。   尤其此时御道之上的这位新晋状元,身份还不一般。   谁能想象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太子到废太子,再到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听着似乎荒诞,但确实发生了。   谁能做得到?   你能做得到?   不能!   百官都在心中自问自答,同时一种压抑不住的钦佩油然而生。   难道他还真要入朝为官?   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御道之上,卫傅挺直脊梁缓缓往上走去,同时在心中默念:“母后,你可听见?看见?”   太和殿左翼门外,皇后凤辇停在此处。   辇中,皇后捂嘴无声痛哭。   她脑中浮现出一副画面——   “……母后,太傅夸我有状元之才。若我不是太子,定是六元及第、闻名天下的状元郎,是时金榜题名,金殿传胪,跨马游街……”   “你瞎胡说什么呢,你不是太子,谁是太子?”嘴上说着斥责的话,女人脸上却带着与有荣焉的笑。   “说不定有一日我不是太子了呢?那我就去考状元……”   “傻孩子,快别胡说了……”   ……   母后,你可听见?看见?   母后听见了,也看见了。   .   每次放榜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过这次可没人抱怨,都知道当日殿试时是什么状况。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外人只知晓中了进士,这是天大的好事,这些新晋进士当着别人还能做得一副高深莫测样,等碰到同科时,都是无比惭愧与汗颜。   等这一科程文出来后,都是竞相争看。   不过这一次就只有头名的程文放出来了,其他的人却无。   互相了解了一下,都知道彼此写得都意不达题,朝廷不放出来也是给他们留了颜面。   再看看状元郎的文章,写得确实好,有理有据,深入浅出,竟是如此偏门的策题都能写成这样,状元郎到底行过多少路,看了多少书?   这些根本是书上面没有的。   像这一科的榜眼,会试成绩不过挂尾,偏偏运气好,竟是建京下黑龙江出身,策题所说之地就在其祖籍附近,所以得了个榜眼,其他人的文章都是不堪入目。   他们也是看了状元郎的文章,才知道大燕竟还有那么极北的地方。   当地族群混杂,北临罗刹国,西临数个蒙古汗国,常年处于混乱之中。而且此地生态极其恶劣,不光地处严寒,且沼泽密布,朝廷建设驿站粮道不易,以至于消息迟延,经常会发生邻国跑来大燕境内劫掠人口之事,百姓苦不堪言。   知耻而后勇。   由于文章的欠缺,竟致使许多新科进士大量翻阅各种书籍资料,竞相探讨起此地情形来,这倒是让人始料未及之事。   金殿传胪、跨马游街、赴国子监谒先师孔庙都结束了,但对于这些新科进士,不过是刚开始。   按照规矩,头甲三名是直接入翰林的。   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他人则还要经过馆选,才能入翰林院,未能入翰林院的则直接入吏部铨选,或分派六部,或放到地方。   既然状元是板上钉钉要当修撰了,看来卫傅要当京官了。   “难道你真要在京城当官?”   福儿至今都不敢相信会是这个结果。   卫傅苦笑:“谁知道呢?看样子是了。”   朝廷甚至已经给他发下公服,告知他什么时日去翰林院,还说他若是想回家乡的话,可以跟翰林院告假。   一般体恤新科进士一入京就是数月,又远离家乡多时,是准许他们回家通个信的。   这小官大概不知卫傅身份,特意向新科状元示好,卫傅也是由此得出自己应该要留京的结论。   “既然要在京里常住,那咱们是不是该买个房,不然总赁房住也不划算。”   “要不,就买吧?”   买房的钱,小两口是有的。   且不提福儿赚的那一千多两银子,她自己的本钱便有一千多两。   还有之前皇后让迎春把大郎送回来时,福儿把大郎抱进去,才发现大郎除了换了一身崭新的绸衣绸裤外,娘娘还给包着大郎的披风里,塞了一袋珠子。   是上等南珠,龙眼大小,一颗不说卖千金,几百两是有的,而小袋子里塞了十几颗。   还有大郎脖子上戴的金项圈、金锁,里外戴了几层,那金子重的,还有金锁上嵌的宝石,反正现在大郎有钱得很,不算那袋珠子和之前皇后的给的箱子,比他娘还有钱。   福儿以奶娃子不能戴这么重的东西,全部给没收了。   并告诉大郎娘攒着给你以后娶媳妇用。   大郎不能说话,当爹的只能在一旁看着,于是这些就归福儿了。   所以说两人真有钱买房子,即使不动用这些,在京城买个不大的一进院二进院,也就几百两银子不等,还是能买起的。   既然说好了,接下来就是看房子了。   自己买房子和赁房子可不一样,得看仔细了。   福儿看了几天都没看到合适的,这期间卫傅也去翰林院报道了。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上面说卫傅殿试文章写得好,看得出对黑龙江一带十分了解,打算派他去爱珲当经略安抚使,经略爱珲西北一带军政要务。   爱珲在哪儿?   在墨尔根北面,也就是殿试策题里说的地方。   似乎也清楚‘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章程,对方特意与他说,翰林院修撰一位还给他保留着。   从表面上来看,翰林院修撰不过六品,经略安抚使在大燕虽不是常制,但能任一地经略,都是二品以上大员。   这都是资历啊!   而且由于经略不是常制官,说不定过几年就回来了,等回来后,拿着这种资历,朝廷不给个高官做,都不好意思。   和卫傅说这事的,是个老翰林,没给曾经的太子讲过经。   至今,卫傅的身份还不是广为人知,只限在高官勋贵之间流传,大家在没弄明白正武帝的意思之前,暂时还都讳莫如深,人前从不谈起。   所以相对官位较低,或者平时较为自塞的人,并不知卫傅身份,还以为他就是个新晋的状元郎。   恰恰这位老翰林两者皆占了,他也就不想想,这种活儿平时哪轮得到只顾闭门造车的他,还不是推来推去最后推了给他。   老翰林口中虽这么说着,但眼中满是对卫傅怜悯。   他就算平时再不善与人交际,也知道堂堂状元郎被派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定是得罪人了。   虽然还不知这位状元郎得罪的谁,但肯定是个大人物,不然能动用这种手笔?   老翰林嘀咕的同时,殊不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在嘀咕,他们嘀咕的却是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给了人家状元的身份,难道就为了将人派到那种地方去?   换念想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为了显示宽仁大度,所以秉持‘学而优则仕’的规矩,让你考科举。考完了,把你外派到地方去慢慢熬。   这种手段何其高超!   只有那些许明眼人,知道正武帝的目的绝不在此。至于到底如何,多数人都不敢往深处猜,只能且看下文才知。   至于卫傅,他只能接受。   因为自打他在殿试中看到那道题,就知道这场殿试、这道题是专门给他出的。   他可以选择不写,交空卷,结果就是落入同进士中,下放到某个地方当小官。他写了,写得似乎让对方很满意,所以结果就是这样。   那地方环境恶劣,局势复杂,但经略军政,便意味着可以拥兵,对他来说何尝不是机会?   真让他待在翰林院当修撰,对他而言才是难熬。   本来他以为自己要被派到地方,谁知他那皇叔给他点了个状元,让他入了翰林院,一度他以为自己料错了。   现在才发现自己没料错,只是他这皇叔……似乎有什么恶趣味。 第87章   “你这个皇叔到底在搞什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刚看好房子,还跟人房主砍了好久的价,突然又说不买了。”   福儿嘟着嘴,抱怨道。   卫傅抚了抚她脸颊,道:“要不我们去了爱珲再买?”   “那地方不是说是鸟不拉屎?”   卫傅还没说话,老爷子道:“谁跟你说那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爱珲城建得还不错,就是当地村落挺破的,由于气候严寒,地貌又特殊,百姓只能靠渔猎为生,都很穷,但民风很彪悍。”   福儿好奇了。   “爷,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爷年轻时走镖……”   老爷子又开始诉说他的走镖往事。   但别说卫傅不信,福儿都不信,也就卫琦个傻小子听得津津有味的。   这边,福儿和卫傅继续说话。   “你那个皇叔竟把你派去那种地方,建京就够冷了,那边更往北,我爷都说那地方冷,那肯定冷得不得了。”   “那要不你在建京待着,我一个人去……”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福儿的眼睛已经瞪过来了。   “你打算留我跟大郎在建京?你不怕我带着你儿子改嫁?”   带着娃改嫁都说出来了,卫傅能说什么?   “而且你那么穷,还没我跟大郎有钱,我跟大郎不去,你能养活自己?”说着,她又去问儿子,“是不是大郎?”   大郎很给面子的喊了声‘娘’,可把福儿给高兴的,喜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不亏她最近一直教,终于教会了。   卫傅苦笑:“我不是怕你去了受苦。”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这么个汉子,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一旁正在说走镖故事的老爷子和卫琦,都朝这里瞅了瞅,瞅着孙女(守财奴)拿捏孙女婿(他哥),两人都保持着没听见的架势。   谁教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外人插什么嘴?   .   送别时,总是感伤的。   “没想到你这堂堂的状元郎竟被派去了黑江那地方,我这个挂尾榜眼,祖籍还是那里的,倒能安稳坐在翰林院里,真是惭愧。”廖柏唏嘘道。   郑宏志也在,他虽没被点为头甲之列,但后来在馆选里考中了庶吉士,如今进了翰林院,跟廖柏在一处。   卫傅哂然一笑:“修撰的位置还是为我保留着,你们就当我去地方历练一二。”   “那地方虽苦寒,甫一去时大概也辛苦,但若是做出了成绩,功劳和资历都能有,看得出朝廷十分看重你,你在那好好干,指不定等你回来时,年纪轻轻便能步入高官之列。”   郑宏志也算是个明眼人。   培养他?   卫傅心情怪异,却不好反驳,因为好像也没说错。   廖柏吐了一口气,拍了拍卫傅肩膀。   “行了,我也不给你泄气了,老郑说得也对,与其待在翰林院里熬日子,我倒也想像你这样,出去做一番大事业。辛苦点怕什么?年轻人就该辛苦,我爹说的话。你若是路过墨尔根,记得给我家带个信,地址我给你了,有什么要帮的,你跟我爹说,我爹肯定能帮你。至于别的就不多说了,你一路保重。”   “你们也保重。”   说到这句时,卫傅尤为感叹。   他这一生前十几年,没交到几个好友,多数不过是见他身份故意逢迎,未曾想来京一遭,倒是结交了这两个人。   三人再次互道告别,卫傅上了车。   马车向远处驶去。   卫傅从车窗看了看逐渐缩小的京城,在心里默默道:我还会回来的。   ……   坤元宫   迎春有些不懂地问皇后:“娘娘,你真不见见殿下?”   “就不见了。等该见的时候,自然就见了。”   迎春也没多想,见皇后精神比之前好多了,不禁感叹道:“娘娘就该多保重身子,也免得殿下担心。”   “是啊,我儿都能从逆境中走出一片天地,我这个当娘的怎有脸继续恍惚度日。”皇后理了理裙摆,挺直腰杆站了起来。   迎春一愣,总觉得娘娘与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   行路就是行路复行路,前面还有路。   不过比起流放来的那一次,这趟路就比之前欢快多了。   因为卫傅带着公函,还有朝廷的任命书上路,沿路都可以住驿站,还能走大御道,这就是过到明路的好处。   沿路他们走得也不快,估计朝廷考虑到卫傅是新科进士,又是状元被派到那种地方,所以特意给了半年时间。   也就是说只要在半年之内,哪一天到任都行。   所以福儿和卫傅商量了一下,打算先随老爷子回一趟建京,然后再去黑龙江。   在路上时,大郎过了一岁的生辰。   因为赶路,也没什么好吃的,只停留在驿站的当天,福儿管驿站借了厨房,又买了些肉菜,做了一桌好菜。   这个月份的奶娃子变化极大,可能今天只会喊爹娘,明儿嘴里就能蹦出几个别的字,关键是也能走了。   开始还是卫傅扶着他,让他扶着车厢里的小矮桌站,转天他就能自己扶着桌子来回转了。   像只小螃蟹似的,走得又快又好,就是自己还站不稳,只能扶着桌子来回横走。   怕他趁大人不主意,不小心翻出车窗,福儿在路上时,还找了木条把窗子从中钉了两道。   老爷子说大郎像福儿,学走路比学说话快。   其实卫傅很想说像自己,因为他母后和迎春都跟他说,他幼时学走路学得快,走路走得十分稳当时,话还说得不顺畅。   但他母后不在这,没个长辈作证,这话自然是不好说的。   赶路的日子,就在大郎慢慢学会走路中,慢慢过去了。   眼见建京城已眺望在即,不同于之前那次灰头土脸的进城,这一次卫傅进建京可比想象中风光。   是何有道替他接风的。   朝廷所有认命都会公示在邸报里,何有道早就等着卫傅呢,在距离建京最近的驿站留了命令,见新科状元郎到了,就赶紧把信传回建京。   剩下这点路,是能算出大致什么时间能到的,于是何有道就这么给了卫傅一个大惊喜。   “我的状元郎啊,老夫就说没看错你!”   何有道满脸红光,喜得连本官都忘记说了,扶着卫傅的肩,跟他在城门处寒暄了了许多话,接着就拉他往城里走,说督学衙门要给他接风洗尘。   自然不止他一人。   本来按理说,学政管的是提学道,何有道也命令不动谁,但建京破天荒的在新科会试中,竟中了三个举子。   这个不是重要,重要的是竟出了一状元一榜眼!   这可就不常见了。   消息传回建京时,何有道高兴得快疯了,觉得自己这回肯定能调回京城。   这不,听说状元郎回乡,何有道自然觉得要示好一番,哪怕是为了振兴地方学风呢?   为了给卫傅做脸,他还拉了许多建京本地官员。   辽阳县知县、县教谕是少不了的,再来就是建京礼部的官员,这两处都是扯得上关系的。他还动用了自己的人脉,拉了许多与他关系不错的官员充数。   也因此场面做得十分大,沿途百姓都投以瞩目的目光。   殊不知有些官员愿意来,其实多少报了几分看戏的心思。   之前何有道把卫傅送到京城赶考,私底下这事早就在建京各官员之间传开了。   关键是这些人也损,他们知道了,但他们就是瞒着何有道不提,所以何有道至今不知新科状元郎的真正身份。   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也会知道,反正现在是不知,所以一听说何有道要给新科状元接风洗尘,有些人便抱着看戏的心思来了。   当然也不仅为此。   卫傅外放为爱珲经略安抚使,此地恰恰就在建京辖下,虽另有镇守将军,但经略和镇守将军属平级,自然也有人抱着望风试探的心思而来。   总之这场面是又诡异又热闹。   卫傅自然看出了些端倪,略微一沉吟,就明白这些官员为何一改之前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了。   说白了,这就是身份过了明路的好处。   之前他身份尴尬,处境不明,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摸不清楚情况,又拿捏不住该如何与他相处,不如避而不见。   如今他带着朝廷认命而来,身份也过了明路,该如何相处已明确了,自然就不会再避而不见。   就是——   何有道这个妙人,似乎至今不知他的身份?   .   不提卫傅这,福儿和老爷子他们并未留下赴宴,而是回了黑山村。   由于他们回来得突然,一家人都十分吃惊。   赵秀芬抹泪道:“你们这一直也没个信,也不知啥时候回来,我正跟你爹说,要不要请你姐夫去京城看一趟。还是后来传来卫傅中了的信,喜报也送家里来了,才安心。”   又抱过大郎看了又看,连声喊着乖孙。   大郎几个月大时走的,哪里还记得眼前这人是自己姥姥,连声喊着娘,又在赵秀芬怀里挣扎。   小家伙有劲儿,赵秀芬都有点抱不住他,连声道这么有劲儿,跟福儿小时候一样有劲儿还霸道。   小脚脚终于落到实地了,让大郎一时有些不习惯,但他很快就能歪歪扭扭扑腾着两条小短腿到处走了。   家里的鸡,棚子里的牛,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物事。   胆子也大,自己都还走不稳,就敢去追着鸡揪鸡屁股后面的毛。   毛丫和毛蛋围着这个小弟弟,陪着他玩耍,还说要带大郎去外面跟其他人一起玩。福儿不让他们带,说只能在院子里玩,还让他们看着别让弟弟摔了。   牛大花含着老泪,跟着老爷子屁股后面走,老爷子走哪儿她走哪儿。   老爷子挑眉看她。   牛大花攥着手道:“老头子……”   老头子一成半年不回来,虽说儿女都说老爷子是陪卫傅上京了,可她总觉得老头子是不回来是不要她了。因为老头子走之前,她闹出一场丑事,老头子几个月都怎么没理她。   “知道错了?”   “知道了。”   “别跟前跟后的,一大把岁数了,还有这么多孩子在,不嫌丢人。”   看出老头子是真不气了,牛大花忙点点头,又赶紧把眼泪擦擦。   福儿在一旁偷笑,她爷跟她奶,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   等卫傅回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是陈县令用车把他送回来的。   自打他们走后,他们的房子每隔一阵子爹娘就要打扫一遍,之前下午时,福儿又打扫了一下,能住人。   回到家里,躺在熟悉的炕上。   卫傅叹了口气,说道一句终于回来了。   虽然这个家建得日子尚短,他们也没住多久就入京了,但对他们来说,意义还是不一样的。   “只可惜住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去爱珲,也不知在那里要待多久。” 第88章   听说福儿和卫傅回来了,王家的亲戚们都来了。   连苟家听说王家的状元郎女婿回来了,都觍着脸上门来攀亲戚。   实在容不得苟家不攀附,状元郎那是什么?在他们心里就是天大的官!   得力于各种折子戏的流传,在那些分不清什么官是什么官的普通百姓心里,除过皇帝老爷,就是丞相和状元郎最大了。   因为戏里总是演,书生考中状元,皇帝老爷把公主嫁给他,或是丞相也要争着抢着把女儿嫁过去。   有些演戏的草台班子,为了投底层百姓的所好,演皇帝和丞相的,经常为了把自己女儿嫁给状元郎,在台上吵起来,甚至打起来。   吵得打得越厉害,百姓们越爱看。   所以如此吃香的状元郎,官他能不大吗?   因此,经常还有上门道喜的村民,私下把福儿拉到一边,问皇帝老爷有没有把公主嫁给她男人?   如果公主嫁进来了,那福儿算是大,还是小?   还劝福儿不要跟公主争,男人当了驸马,就能当官还有银子拿,她只管把好处都拿到手里,多生几个儿子。   是时公主生不出儿子,好东西不都是福儿的儿子的了?   福儿简直不明白这些村妇为何会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上,后来还是她娘给她解了惑,原来都是看戏看多了。   关外不如关内繁华,有些在关内甚至在南边早就盛行的东西,可能要过许久才能流传到关外。   但关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特点,例如那些行走于各个堡县的草台戏班子,演戏的多是本地人,南边流传过来的戏文少怎么办?自己照着编啊,编符合当地民情的。   底层百姓爱看什么,他们演什么。   底层百姓爱看什么?   王侯将相的家务事,或是偷人的、扒灰的……越狗血有冲突感越好。   这些村妇们为何能说出那些话,就是之前靖安堡一个草台班子大热了一个戏,那戏里演的就是男人十年寒窗考中状元,被皇帝老爷看中招为为女婿。   可这男人家中有妻怎么办?   皇帝老爷不忍女婿背上抛弃糟糠的名义,特准许娥皇女英,那公主也是个贤惠的,拿原配当姐姐看待,只可惜这公主身子骨太娇弱,生不了孩子,不如农家妇泼实,一年一个一年一个,一气儿生了七八个。   最终等公主年老时,原配让自己孩子拿公主当母亲侍候终老。驸马也得两全,左拥右抱不说,还子孙满堂。   福儿听完后,当场一口茶就喷了。   大郎正站在她腿边,让娘给他剥橘子吃。   这橘子有点酸,但福儿喜欢这口,塞了一点进大郎嘴里,把他酸得小脸皱成一团,但还是要吃。   跟她娘一样,逮着吃的就不放过,这是他姥的原话。   福儿这一口水,把大郎的脑袋浇了个透。   可把赵秀芬心疼的,忙把外孙抱过来,用帕子给他擦,又斥福儿:“哪有你这样喷自己儿子的。”   “娘,我这不是没忍住嘛。”   为了弥补,福儿还专门出去打了盆水来,给大郎擦洗了一遍,又亲了亲小脑袋瓜,还是香喷喷的,又告诉他娘给你浇点水,头毛长得才快。   大郎也信了,这才算罢。   福儿一边唬儿子,一边还在笑。   赵秀芬忍不住道:“都能让你笑成这样?”   福儿笑道:“怎么就不能了!这都演的什么啊,娘我算明白了,这戏就是专门演给你们这些乡下妇人们看的。”   完全符合乡下妇人的想象。   你想想,自己出身太低,家境又贫困怎么办?   自然希望能得到一个改变家境的机会,于是这个机会被只会干家务养孩子的妇人,让给了自己的男人。   男人娶了公主,就能瞬间改变底层出身,能当官有银子,公主良善,原配就不会被欺压,再给公主安排个娇弱身子,不如原配能生,最终公主无出,让原配儿子侍奉终老,又可以满足一下‘原配’们那点小心思。   “娘,你以后可千万别去看这种戏了,这种戏就是骗无知妇孺的。”   赵秀芬见女儿说得义愤填膺,讷讷道:“我也没亲自去看,都是她们讲给我听的。”   她们是谁?   村里的那些和赵秀芬关系不错的妇人们。   “以后你连听都别听,演得根本不符合实际。皇帝嫁公主,能容许女儿当小,或是跟人平起平坐?那妾的爹是什么?连正经亲戚都算不上,皇帝能有面子?公主们从小养尊处优,人家打小就有一群奴婢侍候着,锦衣玉食,全天下男人死光了,人家找个有妻有子的嫁?   “公主们出嫁后有专门的公主府,驸马属于招赘,驸马领着人家爹给的俸禄,公主的俸禄比驸马还高,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带上老婆孩子一起去吃人家喝人家的,人家嫁你图什么?”   “图人才?”赵秀芬讷讷道。   “娘,你瞅瞅咱们村里有几个人才?”   赵秀芬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你爹你哥你弟他们,还算是人才吧。”   福儿也不好拿自己的亲爹亲兄弟跟别人比,只能道:“但天下又不止他们是人才,人家有钱有权的、没有成亲的俊才那么多,为何要找个已婚的乡下汉子?”   “这……”   “还有娘,你愿意突然跑出个公主,要抢爹当驸马?她就算给你银子,你能愿意?”   赵秀芬扭捏一下,道:“咱家又不缺吃喝,咱自己也能挣银子。而且就你爹那大黑脸,人白白嫩嫩的公主能看上他?他下地回来,脚丫子臭烘烘的也不洗,也就我不嫌弃他。”   说是不嫌弃,其实就是舍不得呗。   “娘你都说咱自己能挣,干啥一天到晚看那些不切实际的,都把人教坏了。而且我跟你说,真要是皇帝看中谁想招谁为婿,根本不会还留着原配,那男人自己回来就把媳妇孩子休了,干干净净地跑去当驸马了。”   “你咋知道这么多?”   赵秀芬狐疑地看了女儿两眼,又道:“你跟我说,卫傅这次考上状元,皇帝老爷真没看中他,想招他当驸马?卫傅比你爹脸白,人也生得俊。”   福儿臭着脸:“娘,你就这么期望你女儿沦为下堂妇啊?”   “那倒没有,”赵秀芬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这不是好奇,又见你知道的这么多。”   “皇帝老爷没有女儿。”   赵秀芬诧异地啊了一声:“怎么连个丫头片子都没?难道宫里的娘娘有什么生子偏方,只生儿子?”   皇帝老爷不光没女儿,连儿子都没有。   福儿正想跟她娘这么说,大姐王大妞走了进来。   “你们娘俩藏这在说什么?娘,我在外面叫你,你也没听见?”   “这不在说皇帝老爷没生女儿……”   “原来皇帝老爷没女儿啊,”王大妞庆幸地拍拍胸脯,“我来之前还怕卫傅被皇帝老爷看中,要把女儿嫁给卫傅,到时咱三妞可咋办。”   听到这话,福儿头都是大的,她娘和她姐成日都看的什么戏!   .   另一边的屋子,男人们也在说话。   说起卫傅要去黑城赴任,不光老爷子,刘长山也给他补充了些自己所知。   黑城是辽边一带人的称呼,官方名儿叫爱珲,当地人又叫艾浑,但都不如黑城这个称呼广为人知。   “你带着福儿和大郎,单独上路是不行的,那地方各族群混杂,马匪也多,没点武力可不行,至少要带几个会武艺的家丁。”   老爷子磕着烟锅,一边道:“经略安抚使的官衔可不低,难道朝廷不给你派些人手,让你单枪匹马上任?”   卫傅现在对老爷子的真实身份,是越来越好奇了,可惜老爷子藏得紧,问他也只说以前是走镖的。   “我打算临行前去趟建京将军府,看建京这能不能给派些人手。”   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刘长山。   “山子,你想不想去黑城?”   “爷,你想让我跟卫傅去黑城?”刘长山诧异道。   “你看看你有没有点想法,跟着卫傅去黑城,远离家也危险,但好处也不是没有,只要他能在那站稳脚跟,你的官衔就能跟着起来,总比一辈子当你祖上传下来的小旗好。”   看似小旗大小也是个军官,可是靖安堡紧邻建京,已经很久很久没打过仗了,平时就是个种地的,所以刘家的日子也过得紧巴。   也就去年王铁栓带两个妹妹种洞子菜,又把大女儿家给带上了,刘家进账了一笔银子,今年手头才算宽裕些。   “爷,你说得有点突然,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事呢。”刘长山有些茫然道。   “你回去好好想想,跟大妞商量商量,你妹夫不会坑你,卫傅身边多带几个自己人,对他也好。男人这一辈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能过,建功立业也能过,端看你怎么想了。”   “那我回去想想。”   等来的亲戚们走后,晚上回去了,福儿跟卫傅说起皇帝老爷招驸马这事。   她讲起故事来,可是绘声绘色,把卫傅都逗得忍俊不住了。   “我本来想跟我娘说,皇帝老爷没女儿,也没儿子,谁知我姐来给我打断了。”   说这话时,福儿特意看了卫傅一眼,见他脸色晦涩,当即把话给岔开了。   其实她本来想说,正武帝年纪也不算大,娘娘又那么年轻,到时候要给你生个异父弟妹怎么办。   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这话不能说,果然是不能说的。   .   刘长山回去后,两天后来了王家一趟。   他打算跟卫傅去黑城。   就如同老爷子所说,老婆孩子热炕头确实能过,但男人多少有点野心,谁也不甘心就这么土里刨食一辈子。   除了他自己,刘长山考虑到得多带点人,还跟卫傅说,只要他能跟建京这边说好,他还能给他寻十来个带着军籍的汉子们,都是胆子大武艺好的。   关键是建京这边放人,他们才能跟着走,包括他也是。   正好建京将军府这边,早就递话让卫傅临行之前去一趟将军府,于是第二天卫傅便登上了建京将军府大门。   对于鄂毕河此人,卫傅早有耳闻,是个滑溜不沾手的老狐狸。从之前对方处理他被流放到建京等事,就能看出。   鄂毕河可能不知道他在自己辖下做的事?   但人家就是一直隐而不露,让人不得不佩服。   见了面,从外表看去,不太符合将军之名,但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仿佛他跟卫傅就是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卫傅其人,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话也说得场面,不用卫傅提,就跟他说要派一队人护送他去往黑城。   卫傅顺势提了想自己挑人,鄂毕河这边也答应了,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卫傅就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卫傅盘了盘这趟来将军府的收获。   除了要到一队人马,别的什么都没有。   因为鄂毕河说爱珲属于镇守黑龙江等处地方将军所辖,偏偏他又透露出一点信息,这个黑龙江将军不太好相与,让卫傅心里有点准备。   话不多说,既然建京这边愿意给人,卫傅便挑了刘长山及他所挑出的十几个军汉,又凑了几个,一共二十人的队伍。   军饷都是建京这边给出的,但手下有没有武力,还是跟军备有关。   可刘长山这群人有什么?   上次去承德发现的军备和战马又都收回去了,只有一身破袄子,刀和弓还是有的,毕竟平时自己都要用,但都破破烂烂的。   没办法,卫傅只能又厚着脸皮在建京各处跑了跑,就是为了给手下人要军备和马匹的。   本来他想自己出钱给添上算了,福儿跟他算了一笔账,说还是要找朝廷要,自己的能省则省。说就照这么个形式,他们可能到了地方啥都没有,还得自己掏银子办事。   卫傅觉得也是,他现在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估计去了万事开头都得靠他自己。   于是卫大状元郎为官第一步——   为了手下,跟下面各部扯皮拉筋要军备。   可今非昔比,往日人避着他,是怕麻烦上身,如今他身份过了明路,人家也不用避着他了,上面的人都好说话,至少面上都是笑的,就是下面的小鬼难缠。   你推我,我推你,碰上个管库房的军备小吏,都得给塞银子,才能办事。   塞银子是刘长山教他的。   说只能这么办,不然军备还是给你,但都给你挑不能用的,是时你还得来求他,不如一趟把事办了。   这趟也多亏刘长山跟着,让卫傅少跑了许多路,知道往哪儿要军备,不然还有的跑。   也是这趟让卫傅意识到为官之难,也意识到银子的重要性,恐怕等他到了地方,第一件要办的事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赚银子。 第89章   回来后,福儿见卫傅情绪不佳。   “怎么了?”她偷偷问姐夫。   刘长山苦笑:“可能觉得受气了吧。可建京下面的那些小官小吏就是这样的,因为平时闲,没什么差事,自然也没什么油水,难得来个捞油水的,自然少不得一阵对付。”   福儿虽不知道地方衙门办事如何,但宫里也有类似的事,例如你想要点什么东西,卡在别人手里,你就得给人塞好处,不然光阴阳怪气,就能挤兑死你。   “我就怕他受不了这个,毕竟他那身份,以前也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所以特意跟了上,没想到还是……”   刘长山连连苦笑。   福儿道:“原来就是这点小事?那别理他,让他自己一人待会儿就好了。”   刘长山点点头,又有点不放心,回头问:“真不管?”   “不管,这才哪儿到哪儿,如果这样都受不了,他的那事也办不成。总是要经历的,习惯了就好。”   刘长山没想到平时这姨妹看着嘻嘻哈哈,竟还懂得这个道理。   不过转念再想,要不是本事大,人通透,能嫁给这位?   想想,他也觉得自己操多了心,遂也就走了。   平时若自己有点什么不悦,福儿总能及时洞悉及时安慰他,可这回他人都回来了,都一个人闷在屋里了,怎么人还没来?   卫傅等啊等,等到天黑都要睡了,福儿还是没反应。   他有点气了,晚上睡时也不抱着了,自己闷着一个人睡。   平时大郎想跟娘一个被窝,他都要歪理半天打消儿子的念头,今儿看到娘俩一个被窝,他一句话都没有。   能明显看出心情不愉。   福儿和大郎躺好,把被子盖好。   “快睡,明儿早上起来,娘给你煎鸡蛋吃。”   会说这句,也是因为晚上大郎吃蛋没吃过瘾,但他娘不给了,说明天再吃。   “蛋、爹。”   叫爹是因为每天晚上睡之前,爹都要给他‘说书’。是真的说书,就是念四书五经上的话,大郎都成习惯了,怎么今天爹不说了?   他特意坐起来,越过娘往爹看了看。   娘把他又塞回被窝。   “别理你爹,他今天生小气儿。”   大郎才多大,哪里听得懂这么复杂的话,这话明显是说给自己听的。   卫傅气哼哼的,把手伸进娘俩的被窝,悄悄把福儿拖进自己被窝来。   大郎就疑惑,方才香香软软的娘还在自己身边,怎么突然不见了?   不过这种事经常发生,大郎也习惯了。   “爹。”   卫傅清了清嗓子开始给儿子讲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好不容易把臭小子念睡了,卫傅扯起被子,把自己也蒙进被子里。   “和大郎一起挤兑我?生小气儿?”   福儿喘得不得了。   “怎么不是生小气儿?又不是小孩子,还要让人哄?哄你一回,哄你两回,天天让人哄你?我也不耐烦啊!以后这事多着呢,你既然做官,少不了官场上的一些交际,有好有坏,捧高踩低,拿捏背刺,不会比宫里少,若这你都不能忍受,趁早的你乖乖待在家,等我赚钱养你。”   “不耐烦?等你赚钱养我?”   他逮着狠使劲儿。   福儿被他逼急了,趁他空隙,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是不是我平时太贤惠,让你忘了这是在哪个山头?”   她故意逗他:“叫姐。”   卫傅最受不得这点激,你说他什么都行,但小啊什么的,提都不能提。   这还要归咎于有次亲戚问卫傅年纪,他还没说话,赵秀芬嘴快说比福儿小一岁。亲戚也没说什么,只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一抱金鸡。   回头他没跟丈母娘生气,跟福儿怄了半天气。   一开始福儿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后来才明白,于是两人胡闹时,他逼她叫夫君,她就逼他叫姐。   “叫不叫?快叫?”   他一把将她拉下来,扶着她的颈子咬上去,最后都不说话了。   .   这不过是启程前的一点小插曲。   说是半年之内到任,但卫傅没打算继续拖着不走,因为再不走,等过阵子天冷下来,路就不能走了。   越往北越冷,到时下起雪来,半人深的厚度,别说人了,马都直接给你埋进去。   老爷子似乎很了解黑城那一带,这些话都是他说的。   他这次也打算跟去,他嘴里虽没明说,但显然让刘长山在内的二十人跟着,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牛大花不让,还在家里闹了一场,闹得莫名其妙,反正就是不让老头子去,不过最后还是抗不过老爷子坚持。   福儿猜是不是她奶知道点什么,所以才不让他爷跟去?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期间琐碎就不赘述。   总之临行前福儿做了很多的准备,毕竟要在路上走两个月,不光有水路还有旱路,而且据她爷说的,旱路那一段不太好走。   其实卫傅一行人本可以从建京出发,到吉林城,从这里坐船经由水路到黑城,可黑龙江水面八月就冰封了,根本走不了船。   再加上他们还要去龙江城见过黑龙江将军,只能先走旱路到安广,从安广走水路到龙江城。离开龙江城后经嫩江往前,再下船走旱路到黑城。   老爷子所言的有一段旱路不好走,便指的这一段,因为这一片区域有大片的山路。   闲话不提,一行人在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龙江城。   龙江城很大,繁华虽不如建京,但一路对比下来,算是通辽河以北最为繁华的地方了。   毕竟是黑龙江将军衙门所在之地,又背靠嫩江,处在整个黑龙江最大平原之上,再往北去就是山林密布之地。   卫傅一行人到时,龙江城这里并无官员接待,只能先找了个客栈落脚。   住下后,卫傅并未当即去将军府衙门,而是让手下先在城里打听了一下当地的一些事情。   经过一番了解后,卫傅才知此地为何无接待到任官员的办事衙门。   以前他只从邸报与卷宗上了解,知晓吉林和黑龙江地广人稀,所以一直未设府州县,而是采用将军统管制度。   诸如黑龙江一地,最上面就是黑龙江将军,全称镇守黑龙江等处地方将军。其下是几个副都统,分别管着一片地方。   诸如龙江城,其实是齐齐哈尔副都统管辖范围,但由于将军衙门设在此处,自然以将军衙门为主。   可以这么说,将军就是这偌大地方的天。   平时各处有事,都是各地副都统管着,副都统管不了的,报到将军府。规矩都是人家定的,自然也不会像关内那样府州县齐备,各种事宜都有相应的办事章程。   了解到后,卫傅于次日登了将军府。   谁知得到的却是乌哈苏将军不在的消息。   问去哪儿,说是出去巡防,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将军衙门的人也不知道。   之前和鄂毕河见面时,鄂毕河隐晦暗示说乌哈苏此人不好相与,卫傅就有不好的预感,此时终于印证上了。   不是不在,而是不想见。   “他为何不想见你?”福儿不禁问道。   卫傅想了想,道:“应该是跟钱粮人有关?”   黑城一地一直混乱,朝廷不是不想管,而是每次都无疾而终。着令黑龙江将军建立驿道和驿站,每每都是推诿,或是钱粮不够,或是人不够。   关键黑龙江西临蒙古,朝廷还指着这里辖制外蒙几个汗部,管了西边,北边自然管不了了。   至于再多的,卫傅就不知了,还得到实地了解才能知晓。   所以朝廷派了个卫傅来经略此地,可光经略不给人和物,这差事还怎么干?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乌哈苏避而不见,卫傅等着到任,再耽误些日子,江面被封,他若想在限期内到达任上,怕是不能了。   卫傅又登了一次将军府,得来的还是不知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却有人给了他调令黑城附近数十个屯部的手令。   至此,他明白人家是真打不算见他的,遂也不打算再等了,当即启程离开了龙江城。   与此同时,将军府中。   一个总管模样的人正在和一个红面短须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说话。   “将军,您对他避而不见,此时若传到了京中——”   “谁传到京中?本将军巡防呼伦贝尔,这是整个将军府都知道事,是他来得不巧,又等不得,若能等个半个月,说不定就能见到本将军了。”乌哈苏道。   总管苦笑,却又说不得什么。   “摘了本将军的桃子,还想找本将军要钱粮人?最近土谢图汗又有异动了,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寻不了本将军的差池。对了,你不是把调动附近屯部的手令给他了?”乌哈苏挑眉道。   “给是给了,可您也知道,那地方……”   “那就行了,不用多管。” 第90章   “……这里其实也有很多汉民,但都是流放至此的人,其后代在此地繁衍生息,多数都与当地部族之人交融。也有部分人固执己见,恪守汉人血脉,只愿在汉人中婚配联姻,所以汉民和边民之间矛盾很大。   “而边民中有一部分是从黑江上游迁徙过来的,有一部分是从呼兰河迁徙而来,也有一部分是从精奇里江而来,以及本土的东索伦族、达斡尔族等,这还只是黑江以南。   “黑江以北被当地人称之为江东,这个地方的屯庄更多,每个屯庄都是不同族姓,有些是族长制,有些施行姓长和乡长制,看似此地仍在朝廷管辖范围,实则鞭长莫及,几乎是名存实亡,有时朝廷对边民的威慑,还不如那些姓长乡长。”   说到这里,老爷子顿了顿,问卫傅:“你之前处在那个位置,应该听说过‘贡貂赏乌绫制’?”   卫傅穿着全身的毛皮衣裳,头上也戴着厚厚皮帽子,只一张脸露在外头,点了点头。   所谓的贡貂赏乌绫制,其实就是朝廷为了笼络这些盘踞在极北边疆之地一些族群的一项政策。   凡是大燕之下的边民,朝廷都对他们进行过编户。   以户为记,每年每户需纳一张貂皮为贡。当然朝廷也不是白要的,会赏赐纳贡的边民一些布匹锦缎之类,顾称之为贡貂赏乌绫制。乌绫指的就是绸缎布匹,也是当地没有的东西。   “由于那些姓长乡长担负催缴朝廷贡品之责,期间不免区别对待,从中盘剥,又有朝廷派官盘踞当地,与之沆瀣一气,所以当地许多部族对朝廷都是积怨已久。   “再加上自古以来此地便民风彪悍,经常会发生一个屯庄抗贡不缴,或是击杀朝廷官兵,直接搬到黑江对岸的江东居住……近些年从北面翻山而来的罗刹人也越来越多,或劫掠或惊扰这些边民,这些都是当地混乱的根源。”   卫傅揉了揉被冻红的鼻子。   “爷,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以前老头子走镖那会儿……”   老爷子还是一身棉花袄子,也就外面加了层羊皮袄,似乎丝毫不受寒冷侵袭,把烟锅在车辕上磕了磕。   “当年我走镖那会儿,可没有这条路。如果我没料错,这条路应该是近些年修的,应该花了不少代价,普通人可修不起这样的路,应该是朝廷修的,难道是为了运送贡品方便,才修了这条路?”   卫傅在脑子里搜寻了下记忆,并没有看过修这条的路的卷宗或是邸报。   也就是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从嫩江下船到黑城之间,要经过一片茂密的山林。   世间的路,本就是人走多了就有路,但这条路俨然不是走出来的,路夯得很实,比正常的官道要窄一点,够一辆半车通行。   这个一辆半指的是他们所带的马车,若是稍微大点用来装货的货车,刚好够一辆车的宽窄。   可之前朝廷命乌哈苏建立相应的驿道和驿站,他每每都是推诿,那这条路到底是谁修出来的?   只有一地将军或副都统,才有如此大的能量,那为何乌哈苏干了活却不上报?   卫傅心里留了个疑,暂时不表。   车厢里,福儿道:“爷,还要多久才到啊?你不说快到了?”   孙女这急性子!   老爷子:“我是说快到了,但不是现在。”   其实也不怨福儿会急,毕竟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又是坐船又是换车,换谁久了也会生急。   他们五月底从京城回到建京,期间在建京也就停留了大半个月,再度上路赶赴黑城,如今已进入九月,江面都开始结冰了。幸亏他们时间赶得紧,也从水路换成了旱路,不然还要担心被冻在江面上。   走了这么久,终于快要到了,今天下午之前,应该就能到了。   “都警醒点,别看天冷,其实这才哪儿到哪儿,指不定就冲出一群马匪。”老爷子提醒道。   说是马匪,其实也就是被当地屯庄驱逐出来的人组成,这些人除了打猎,还靠劫掠为生。人数不多,一帮马匪也就十几二十几人,但架不住数量多。   由于这些人善于战斗,又穷凶极恶,从开始走旱路,老爷子就一路警醒众人,也因此刘长山等人都还穿着他们的军服。   军服里面套着厚厚的毛皮衣裳,以至于显得臃肿而笨拙。   别看刘长山这些人生在辽边长在辽边,应该熟悉当地气候了,可越往北走越冷,冷得他们都有些受不了。   倒是卫琦这个傻小子,跟老爷子一样,就是一件棉花袄加羊皮袄,一点都不怕冷的模样。   “守财奴,要不你下车来骑会儿马,就不觉得冷了。”卫琦骑着马跟在车旁边,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守财奴没理他,守财奴的儿子出来了。   大郎跟爹一样,如今被裹成了胖毛球,搁在外人眼里,就看到一团东西滚到了门边,扶着车门框子脆脆地喊了一声‘叔’。   “大郎,叔带你骑马?”   “骑马!”毛球兴奋道。   车里伸出一只手,把毛球捞了进去。   “骑什么马?走路都摔跤,你还骑马?”   懵懂不知的毛球,嘴里叨着‘马’。   “等长大了骑。”   “大了。”   “对,长大了骑,现在不骑,大郎还小。”   “不小,大!”   这对话这场景,让骑马护在车四周的汉子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一处林子里,聚集了二十多个穿着各色毛皮袄子的汉子。   他们腰里别着刀和箭筒,后背上背着弓箭,有点秃了半边头,有的脸上一条蜈蚣疤,有的少了一只眼睛,反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穿着官兵的衣裳。老大,难道我真要去打劫这群官兵?”   为首‘老大’,正是少了眼睛的那个彪形大汉。   “早就听总管府里有传出消息说,黑城要来个安抚使大人。安抚谁呢?安抚老子们?他们人不多,也就这么二十几个,其中还有妇孺。朝廷的官兵一个个都是软脚蛋,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们?”   独眼大汉扫视手下,训话道:“要是打下这劳什子安抚使,咱们的名头可就更大了,到时候让黑城的那些老爷们,好好给我们上贡。让那些参客、皮货商给我们交过路钱!”   “上贡!交过路钱!”   “既然大家伙儿主意已定,那就好好干一场,这一场干罢,今年整个冬天咱们都不用出来了,好好待在家里吃肉喝酒过冬。”   言必,这些人便纷纷上马往车队的方向驰去。   他们自诩人多势众,武力雄厚,根本不用做埋伏什么的。而这边,几十匹马跑起来的动静,离得老远就能听见响动。   卫傅还在往前望,老爷子磕了磕烟锅里的灰,又用布擦了擦,顺手塞到后腰别了起来。   “我就说了吧,有马匪!都别愣着了,去把车上的藤牌取下来,护在周围。山子,别用刀,把那几杆鸟铳子拿下来。”   他们此行一共带了三辆马车,一辆车坐着福儿一家人,一辆车用来放补给,还有一辆车则是为了带那些沉重的盾牌。   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解,盾这东西在打仗时确实有用,但他们是急行赶路,带如此沉重的盾牌未免拖累行程,但老爷子坚持让带。   还有那几杆鸟铳,都是从建京兵部要来的,当初卫傅就是为了要这些东西,连着跑了好几日,还受了不少气。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就发生在顷刻之间。   很快那批马匪就到了,人还未至,箭矢先到。   一阵箭雨过来,阵势极大,颇有些吓人。   幸亏有盾,这盾还是长盾,几块拼凑起来,往阵前一挡,把过来的箭雨挡得严严实实。   偶有一两根流矢飞进来,也都被一众军汉打落了。   “放枪!”   鸟铳总共只有几杆,还使用繁琐复杂,只有刘长山和卫琦,被老爷子盯着练了几日,用得还算顺手。   因为保养得当,鸟铳和弹药并未受潮,于是枪起声响,惊到了对面刚随着箭雨冲过来的马匪。   也是马跑得不如箭矢快,有滞后性。   等人随马跑过来才发现,面对的不是损失惨重的车队,而是几块大藤牌组成的盾墙。   趁马匪还在愣神之间,从盾墙里伸出几个小黑眼,还没等马匪反应过来,就听到熟悉的枪声和惨叫。   “是罗刹鬼的鸟枪。”   “他们怎么会有罗刹鬼的鸟枪?!”   一众马匪惊慌失措,下意识就想跑,迎来的却是一阵箭雨。   由于距离较近,可谓是箭箭入肉。   马匪们只跑了数骑,其他都滞留在原地,而马匹受到枪声的惊扰,以及箭雨的损伤,狂躁地扬蹄嘶鸣,乱踩乱踏。   一向自傲骑术过人的马匪们,第一次在连番惊慌失措之下,饱受了马蹄的摧残。   “看到没?人强马不强,结果就是这样。人和马在受惊的情况下,人千万不能慌,一定要稳住马,一慌就都完犊子。”老爷子拿着烟锅指着道。   一派挥斥方遒,哪像个乡下老汉,明明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爷,你是不是从过军?”卫傅略有些激动道。   “没,就是走镖。不过跟马熟,知道些这牲畜的习性。”老爷子淡淡道。   “那爷你当初为何要让我要盾牌,还要这些鸟铳?你不知道,建京的鸟铳子也不多,为了要这几杆鸟铳,我可是跑了好几个地方。”   提起这些,卫傅还有点委屈呢。   委屈的不是其他,而是老爷子事先没跟他说明缘由,只是让他准备。若不是他信了老爷子的,若不是要来了这些东西,恐怕今天就有一场恶战了。   想想,卫傅就觉得后怕。   “爷,你怎么知道他们怕鸟铳?”   他的问题可真多。   这边老爷子已经指挥刘长山等人,去收拾残局了,其本人也走过去查看,卫傅跟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问。   “要盾牌是因为这边的人都擅骑射,他们最常用的战术就是先来一阵箭雨,再近身搏杀。光个人站那儿给人射,铁人也能射一身窟窿,自然要弄点东西防一防。”   说这话时,老爷子正俯身检查一个中了枪还没死的马匪的伤口。   这马匪确实凶悍,明明躺在地上哀嚎,见人上前来,忽地就不知从哪儿摸了把短刀砍了过来。   他快,老爷子更快。   一双有力的大手快如闪电般钳住对方的手腕,也没见他怎么用力,马匪便痛呼一声,刀落地了。   “都躺下了还不消停!”   老爷子用烟锅打了对方耳侧一下,这马匪就晕了,任凭老爷子扒了他外面的皮袄,查看他里面的伤口。   “这鸟铳子响倒是响,就是威力不行啊,也就只能听个响。”老爷子咂嘴道。   卫傅听到这话,下意识问:“爷,你是说马匪不是被我们的鸟铳吓到了,而是以为我们的鸟铳是罗刹国的火绳枪?”   老爷子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所以爷让我要这几杆鸟铳,其实就是为了用来吓这些人?” 第91章   “大燕的鸟铳要填装弹药,还要引火点信,但罗刹人的火枪却不用,他们是自来火,威力也比鸟铳大,而且不容易炸膛。”   老爷子拍了拍裤腿上的雪,站了起来。   “黑江一带的人为了抗击过来劫掠的罗刹人,也试过用火器,可用起来太过麻烦,还不如弓箭,久而久之也就弃之不用了。可他们却最怕罗刹人的火枪,尤其是这些马匪,因为这种火枪打出的伤不易治,必须要找屯庄里会治火器伤的大夫才能治好,他们这些人能进出黑城,却进不了各个屯庄。”   卫傅听得入神,不禁问:“爷,你在黑山村落脚以后,真就一直留在村里,没去过外头?”   “那肯定是假的,我爷年轻的时候还走镖呢,就是我爹小时候那会儿。”福儿插嘴道。   别问她为何知道,因为她二叔就是因为有一阵子她爷不在家,等回来后,就被她奶养歪了。   这件事整个家里人都知道。   所以老爷子神秘得很,而小辈们没一个人知道老爷子出去走镖到底是干什么,本来福儿一直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看样子答案就在黑城了。   老爷子瞥了孙女一眼,招呼道:“行了,别说闲话了,把这些人收拾收拾,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另外还要提防马匪卷土重来。”   刘长山等人把马匪都绑了。   这些马匪都没死,就是或重或轻都受了伤,直接捆了丢进马车里,那些长盾则被几个军汉用绳子捆了堆在车顶上。   也幸亏他们放补给的马车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不然可没地方装下这么多人。   至于那些马。   马可比人泼实多了,方才的箭是有意朝着人去的,所以马并没有受太多的伤,还能跑。   话不多说,一行人加速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黑城。   出乎意料的是,黑城竟然比他们想象之中大得多,城墙高耸,城门耸立,竟还有守城门的兵卒。   见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护卫在四周的又都是官兵,守门卒子当即意识到这就是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   一面赶紧上前来迎接,同时又忙命人匆匆往城里奔去报信。   这点动静自然落入卫傅一行人的眼中。   “大人远道而来,咱们都不知大人何时才能到,所以也没什么准备。现在天也快黑了,这天黑地冻的,若大人不嫌弃,小的引您先去落脚?”其中一个兵卒,似乎这群守门卒子的头儿,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对卫傅说道。   见卫傅不言,他尴尬地又笑了笑道,“小的已经命人去总管府报信了,就是不知毛总管在不在,今儿好像听说总管陪着夫人回娘家了,夫人的娘家不在城里。”   “总管?什么总管?”   这兵卒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口误,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小的这嘴,口误口误,是毛守备官。”   其实之前卫傅就命人对那几个马匪进行过简单的问话,这群马匪袭击卫傅等人,就是为了打劫。   至于为何劫掠他们?   据说是总管府有消息传出,说是要来一位安抚使大人,这位安抚使大人是京城来的,很有钱。   很有钱这点事马匪们猜的。   你想想京城来的,能不有钱?   所以这伙儿马匪才会动了打劫的心思。   被问话的马匪只是个下面的人,他们的头目绰号独眼豹的那个,已经跑掉了。但从几个马匪只字片语能听出,这个独眼豹才是主要。   马匪说平时他们都是只打劫不伤人的,但独眼豹说这回为了立威,为了让黑城的老爷们都给他们上贡,一定要杀个威名出来。   本来对马匪的话,卫傅只是半信半疑。   谁知道是不是为了脱罪,故意装可怜这么说的,此时听到城门卒口误的这句‘总管’,卫傅心下晦涩。   但凡了解一些辽边一带的局势,就能听明白这个‘总管’的意思。   以前建京将军不叫将军,叫建京总管大臣,后改名为建京将军。黑龙江和吉林两地将军是后设,后来为了填补这偌大一片疆域,又在将军之下设副都统、总管之职,各自分管一片地方。   副都统乃常制,总管只设其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总管管的是打牲衙门,专管辽边一带各部落打牲上贡事宜。   这位毛守备官,不过一个小小守备,竟被人误称为总管?   恐怕口误是假,常态如此才是真。   而这样一个在当地能被称之为总管的人,会乐意朝廷派来一个经略安抚使压在自己头上?   所以为何总管府会不小心走漏他即将到任的消息,就不难理解了。   当然,这些只是卫傅心中的猜测,具体如何还需佐证。   .   对于守门卒越俎代庖要领一行人前去落脚,卫傅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也许这就是黑城常态,由于官兵不足,才会致使这种一人身兼数职之事发生?   可到了地方,却是一座民宅。   “为何不领本官去官署?”   卫傅还是知道这黑城是有官署的。   “这个——”守门卒支支吾吾,“小的也不知,要不大人您先在这落脚?守备府那里应该收到大人到的信了?”   说完,这个人就一溜烟跑了。   留下一行人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福儿道:“既然到了,就先落脚,其他的事等落脚后再说。”   正说着话,从屋里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仆人,老的是个老汉,少的那个做丫鬟打扮。   问这二人什么,他们都是一概不知,但饭食和茶水炭火一应都给的足。   一行人只能暂时先安顿,老爷子交代刘长山等人晚上警醒些,这些琐碎就不细述。   .   与此同时,黑城中唯一的官署,也是被称之为总管府的地方,正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我就说人家既然快到了,就该提前把官署给让出来。不然人家经略安抚使来了住什么地方,在何处办公?你倒好,非不让我让!现在看怎么办?”一个生得面黑微须,眉心上有颗肉瘤子的干瘦中年人说道。   此人正是黑城守备毛苏利。   他正与之说话的人,是他的夫人莫朵哈拉。   “为何要让?这马上冬天就要来了,官署中有地龙取暖,搬离这里,你让我住在哪儿?我在这住了十几年,已经习惯了,当初这官署是你建的,里面所有布置,是我让人安排的,凭什么让我搬出去?”   莫朵哈拉穿着当地人常见的长皮袄,但在皮袄外面还蒙了一层亮色的绸缎面,衣襟、袖口领口衬以精美的刺绣宽边,看着华丽非常又能保证足够暖和。   一看就价值不菲。   可惜衣裳好看,人却生得极胖,毛苏利则是干瘦如柴,两人倒成了一个极端的对比。   “真是妇人短视,妇人短视!”毛苏利气得直打哆嗦,指着妻子。   莫朵哈拉挑了挑眉。   “我怎么短视了?我当初说不搬,你嘴上不说,心里不也是赞同?要不你为何去找人把消息放了出去,让那些马匪对新任安抚使起了心思?之前还在府里等着好消息?谁知好消息没传来,倒传来人到了的消息,如今却都成我的错?”   “你——”   “别对我指手画脚,我可不是你们汉人女子,要对丈夫唯唯诺诺,你可别忘了你这些年能在黑城当你作威作福的总管,可是全靠了我阿尔丹氏全族的支持。”   说着,莫朵哈拉讥讽地笑了笑。   “更何况,你舍得搬出去?你一旦从这里搬出去,你看看这黑城谁还信服你?你舍得把多年苦心经营让出去,沦为旁人附庸?出了事不知道想办法,反而责怪女人,你就这点出息!”   毛苏利气得脸色青白交加,但又不否认妻子说得对。   他确实不甘心,不然也不会做这么多。   可经略安抚使是朝廷派来的,他即使不甘心又能怎么办?除非抗命,可他本身官职便是朝廷授予,若是公然违背朝廷命令,那就是死罪。   “让我说,你就是顾忌太多?这其中门道,那安抚使也不清楚,你就拖着先不把官署让出来,他又能拿你怎么办?再不行,你自己掏银子给他建一座新的,他肯定愿意用新房子,而不是捡这栋破官署用。”   毛苏利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新来的安抚使不知这座官署的意义,只要他愿意另择新地为官署,在黑城人的眼里,就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新来的安抚使辖制不了他这个‘总管’,被他架空扔出去了。   以后黑城人服的还是他,怕的还是他。   其实房子是次要,关键是谁才是这座黑城的老大,谁说了算才是主要。   .   另一边,用过饭又用热水梳洗过后,如今炕也烧热了,福儿懒懒地靠在炕上,跟卫傅说话。   “你说这个毛守备想干什么?”   卫傅投以询问目光,因为他看出福儿是有话要说。   “我觉得他想拿捏你,具体为何这么做,我暂时还没想通其中关节。但这种手段在宫里很常见,感觉有那么点味道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   福儿露出饶有兴味的笑。   “为何会扯到宫里?”   这里和宫里可是错了十万八千里。   “这你就不懂了吧,不过你以前是当太子的,肯定没见过下面人为了一点小权势,各种斗心眼的场面。比方说,你是上官新派来的一个管事,压了以前的管事一头,旧管事不甘位置被你抢了,却又没办法违逆上面人的命令,她该怎么做?”   福儿一副你听姐细细给你道来的模样。   卫傅也就乖乖坐好,听她讲故事。   一旁大郎也盘着两只小胖腿坐好,不过就没他爹那么乖了,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看看爹,寻思他们在干什么。   “她会先联合手下靠拢自己的人,孤立新管事,再找点事或是设一两局,让你在众人面前丢几个脸。可别小瞧这人前丢脸,管事既然是来管事的,自然要有威信才能服众,你威严扫地就无法服众。   “这就是为何在宫里做事,一定要树立自己的威严,让人不敢轻犯,因为你看得到的地方是一个敌人,指不定暗中就有无数人盯着你,等着拉你下来。所以被人冒犯了,一定要快很准打回去,让她下次再不敢惹你,即使以后别人想惹你,也得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   “这就是你那回私下跟几个小宫女吵架,又凶又悍,还把人小宫女打哭了的原因?”卫傅突然道。   福儿一愣。   她什么时候跟几个小宫女吵架,还把人打哭了?   不是她没干过,而是干过的太多了。   “你说得是哪一回?”   卫傅错愕:“原来不止一回?”又道,“就是你说劳什子太子那回。”   这下轮福儿错愕了,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呢。   她白了他一眼,嗔道:“小气鬼,我就那一句话你都还记得。”   卫傅哭笑不得:“我这不是为了提醒你是哪一回。”   “算是吧。”福儿大方点点头,“我其实就是存着杀鸡儆猴的念头,免得她们又来找我麻烦,你看后来她们就不怎么敢来惹我了。”   “所以你觉得毛守备是故意晾我,给我难堪,就是想让我威严扫地,无法服众?”卫傅摸着下巴道。   这时大郎坐烦了,爬过来把爹的手往嘴里放。   卫傅不给他,反而用手指推着他小脑门。   福儿坐视不管当爹的为难亲儿子,一边道:“我瞧着有这么点意思,你看那守门卒嘴里说着毛总管可能不在,却忙命人跑去报信。你以为他要领你去官署,他却领我们来了这民宅。”   说着,她突然灵光一闪:“我怎么觉得这官署才是这个关节点,可不就是一座房子,至于这么大费周折?”   “怎么不至于?”   卫傅缓缓道:“你忘了方才说的,会寻一两件事让我颜面扫地?官署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意义非常,尤其这个官署在此地存在十几年,且还是此地唯一的官署。本来按照规矩,新官到任,会做人些的下官,会提早把官署收拾出来,恭迎新官员,可方才我听那守门卒所言,似乎这位毛守备还住在那座官署里。” 第92章   这下福儿终于弄懂了。   合则这官署就相当于皇后娘娘的坤元宫,只有住在坤元宫的皇后,才是正儿八经的皇后。   若坤元宫被人所占,皇后则颜面扫地,无法在皇宫里建立自己的威严,是时阖宫上下都会瞧轻皇后,皇后想做什么事,也无法得心应手。   久而久之,皇后有名却无实,被人夺权甚至鸠占鹊巢。   听完福儿的说法,卫傅苦笑不已:“你为何要拿母后做例子。”   “这例子不是比较清晰明了?你看你懂官场上的事,我懂宫里的事,其实我俩说的都是一件事。如此说来,那官署要赶紧抢回来才是。可如何抢呢?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占着了,肯定有对付我们的方法。”福儿苦恼道。   而那边,大郎想咬爹爹的手,可爹爹一直不给他咬,还用手推他脑门。   他靠近一点,就被推开了,连续几次下来,他恼了怒了,发出一声愤怒地呜咦声,坐直打了卫傅的手一巴掌。   “你看你,活该吧,不给他啃就不给他啃,偏偏你要推他,恼了。”当娘的幸灾乐祸。   “坏!”大郎脆声道。   “对,他坏,我们别理他。”   福儿把儿子抱过来,大郎也知道跟娘是一国的,当即一头扎进福儿怀里。   “不理!”   说这话时,他还偷偷露一只眼睛来,瞧瞧爹的反应。   小两口被这憨小子给逗笑了。   福儿凑趣道:“好,咱们不理!”   又揽着抱着他,大郎也回抱着娘,眼馋给臭爹爹看。   “我觉得这事不能拖,快刀斩乱麻,最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人家在当地待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的事和人都熟悉,指不定多挖几个坑绊着你,拖久了更不好抢回来,就算抢回来,到时候也没用了。”威严已失。   卫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明儿一早便去官署。”   “他不来请你,你上门找他,会不会损了你的颜面?”   卫傅把被子扯过来,躺下道:“不会,我会让他大失颜面。”   “你想——”   “那几个马匪。”   福儿眼睛一亮。   .   经过一晚上的调整,毛苏利神清了气爽了,思路有了,心里也没那么慌了。   一大早起来,他吃了两碗用御田胭脂米煮得红枣粥,吃了一笼龙眼包子,一碟凉拌鸡丝。   这顿早饭,在关内甚至在建京都不算什么,可在这黑江之畔,也就只有真正的豪商富户才能用得起。   吃罢,他抹了抹嘴,叫来心腹打算让下面人安排一下,等会儿去接迎那位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   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全套,京城来的官,人又年轻,最是经不得手下人捧,顺着意把毛捋顺了,哄好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可毛苏利已经好多年没扮过孙子了,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扮得像,遂还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觉得差不多了,才满意地站了起来。   正准备踏出门,突然心腹跌跌撞撞跑进来,撞了他满怀。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总管不好了……”   毛苏利不喜下面人叫他大人,喜欢下面人叫他总管,所以他手下平时都这么叫他的。   “什么不好了?一大早上的,晦不晦气?”毛苏利没好气斥道。   “那个安抚使、安抚使……”   “安抚使怎么了?”   “他居然一大清早,拉着捉来的马匪,从住处来到总管府,说来的路上碰到马匪劫掠,正好新官上任,就拿这些马匪开刀。”   心腹喘过来气,终于把话说顺畅了。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毛苏利变了色。   “他是用绳子把马匪们一个个串起来,一路让人拉到总管府的。黑城难得碰见这样的事,后面跟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现在府外面可热闹了。可由于您交代过,门子不敢放那位安抚使进来,他也不恼,就站在大门前,现在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   .   黑城的官署,其实是毛苏利仿造大燕惯制建出来的。   就是前衙后宅的格局。   此时衙门的大门前,聚满了人。   要说黑城人最厌恶什么,莫过于马匪。   这些人荤素不忌,有时碰到普通百姓,都会把你抢劫一空。关键是官府也不作为,以至于黑城壮年男子人人带刀,一旦出城,不管是打猎还是采参,都要结伴而行。   此时见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捉了这么多马匪,还说要当众审案,围观的百姓都拍手称快。   可在衙门前站了多时,大门竟然不开。   有人思及毛总管平时作风,不禁有些同情新来的安抚使大人,也有人巴不得这个只敢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毛总管赶紧倒霉。   也有许多做商人打扮的人,远远站在人群外看着。   匪从来只有与官勾结,才能大行其道,稍微明眼点的人,都能看明白前阵子城里疯传新安抚使消息背后的势态。   这位新上任的安抚使抓了这么多马匪上门,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送到自家人手里了?   总之,众生百态,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紧闭的衙门大门上。   等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眼见聚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匆匆走出来一个身穿常服的干瘦男子。   刘长山上前一步,冷喝道:“终于知道开门了?让你们的守备官出来,好大的狗胆,上官到来,竟敢不出来接迎,看等我回去不禀了鄂将军治了你们守备官的罪。”   毛苏利直接被这一番话打蒙了。   他就是守备官啊?为何此人说他不来?这才发现自己匆忙之下竟忘了穿官袍。   又听提及了鄂将军,他顿时慌了,以为刘长山是建京那边派来护送新安抚使的武将。   至此,他终于想到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黑城处于极北之地,朝廷怎可能命新安抚使一个人上路?即使京里不派人,建京也会派人护送,那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全落在鄂将军手下人的眼里?   一时间,毛苏利只觉得冷汗直冒。   黑城的九月过半,天已经极为冷了,即是如此,他的背心也顷刻被冷汗打湿。   他到底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还是在黑城这地方当土皇帝当惯了,才会觉得自己能拿捏新任的安抚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凭什么觉得他一个小小守备能拿捏经略一地的安抚使?   不管毛苏利是如何想法,刘长山在喝出那一番话后,顺手就把他搡了开,往衙门里闯。   一行二十个兵卒,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那阵势可把毛苏利身后的心腹和手下给吓蒙了。   又见总管也被吓得不敢噤声,竟就任这群人闯入衙门中,而紧随其后看戏的百姓们,一窝蜂地都涌入这不常开启的衙门大门。   ……   当初毛苏利为了图省事,也是想展现威风。   特意把官署盖成了前衙后宅的格局,可前面的衙门极少会用到,也没有衙役。他是武将,带的自然是手下兵丁。   一群大老粗,你让他们断案审案,那是不可能的,只有毛苏利为了显示威风时,这衙门才会大开,他会借着守备地方的由头,来公开处置些与自己不对付的人或势力,为自己造声势。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就只能欺负些小商人,或是普通百姓,稍微有点势力的,为了权衡利弊,他也不敢招惹。   此时偌大的公堂,只公案上的灰尘被刘长山等人抹去了。   卫傅一身朱红色的官袍,来到公案后坐下,就这么开始审起案来。   由于苦主是他本人,十多个马匪经过整整一天的寒冷、饥饿以及伤势的摧残,早已是奄奄一息,自然供认不讳。   不过卫傅并未当场判了他们的罪,而是暂时将这些马匪收押,并当众宣称半月内接受百姓对这些马匪的诉状,是时数罪并罚,一并处置。   由于这一番架势做得极足,围观的百姓俱是拍手叫好。   已经有人在仔细认人了,看马匪有没有抢过自己。   因为方才安抚使大人说了,让他们不用害怕被报复,他可在官署里私下接受他们的诉状,并承诺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剿掉为祸一方的马匪。   说起剿灭马匪时,安抚使大人深恶痛绝,显然还没到任就被马匪劫掠,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处,痛恨至极。   自然让那些曾被马匪祸害过的百姓感同身受,因此对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也有些信心了。   随着马匪被带下去关押,围观的百姓也都散去了,大堂里只剩下颇有尴尬又有些难安的毛苏利,以及他心腹手下,和卫傅一行人。   “安抚使大人,其实下官就是本地的守备官,下官姓毛……”   卫傅做出诧异之态。   “那方才倒是刘大人给误解了?”   他又做出‘刘大人’非本官直属手下,本官也不好训斥,你懂得的姿态。毛苏利自然心领神会,同时更是忌惮这位建京来的‘刘大人’。   “安抚使大人,昨日下官随同拙荆一同回娘家,不知大人已到,今晨回来才听说,正想去接迎大人,没想到大人竟……”   其实说这话的同时,毛苏利看着卫傅年轻俊美的脸庞,心中各种念头往出冒。   昨日便听说这位安抚使着实年轻,没想到竟如此年轻,还生得如此好相貌。通身派头,尤其那股矜贵姿态,像极了某个王公勋贵家的子弟。   其实也是黑城消息太过闭塞,毛苏利着实不知卫傅身份,甚至不知他是新科状元郎,只知道人是京城那边过来的,连新任安抚使很年轻,也是昨晚守门卒禀上来的。   因此他忌惮‘刘大人’的同时,也忌惮上卫傅了,心想他是不是某王公国戚家的子弟。   卫傅做出一副我理解的模样,又道:“无妨,昨日本官和妻眷在那宅子里歇息得还不错,反正不过住一晚,不当什么的。”   这话都说成这样,他该怎么说?   毛苏利心里正寻思着,忽然听闻一女声道:“夫君,大郎困了,让这毛大人先命人带我们下去歇息吧,你们再慢慢谈公务?”   毛苏利这才发现公堂上竟还站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之前他也没注意,应该是站在方才围观的那些百姓里。   “这位便是夫人吧?”他忙道。   福儿大大方方地笑了笑,道:“毛大人不用多礼,只是孩子尚小,能否命人带我们先去后面的宅子里歇息?”   “这——”   “怎么?难道有什么不便之处?”福儿问。   卫傅也投以疑惑目光。   毛苏利尴尬道:“也是下官不知大人何时会到,本打算最近迁宅,但一直因为有事耽误了,如今下官的家眷都还住在后宅……”   福儿打断道:“那这可怎么办?难道还让我们住昨晚那宅子?”   她故作不满之态,看向卫傅。   不待卫傅说话,她又跟毛苏利道:“毛大人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现在可能挪出一个小院来?先给我们暂时落脚,我给你一日时间,一日若不够,两日够不够?两日应该够你们迁出去了吧?”   “这——”   “难道两日也不够?是不是因为人手不够?姐夫,要不要你帮帮他们?”福儿面向刘长山说道。   一听福儿竟然叫刘长山姐夫,毛苏利更觉得这伙人不好惹。   想想,‘刘大人’是鄂将军的手下,鄂将军总管整个辽边一带三地,这位新安抚使又是京城来的,疑似某王公勋贵家的子弟。   真闹出什么来,刘大人只会帮妹婿去鄂将军那里告状,而不会向着他说话。   “够了够了,”毛苏利冷汗直冒,陪着笑道,“不用两日,一日就够了。”   送卫傅一行人去了小院稍作歇息,毛苏利便匆匆去安排迁宅的事情了。   进了房间门后,又把门关上。   卫傅道:“夫人,你看为夫的方才演得好不好?” 第93章   是的,方才那一套都是演的。   还是提前演好的。   福儿和卫傅商量好了方法,怕他不会现场装腔作势,专门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演了两遍。   不光卫傅演,刘长山也被拉来帮忙。   福儿还给姐夫安排了个疑似鄂将军手下的身份,这法子是福儿想的,狐假虎威嘛,宫里哪个人不会?   而假哪个的虎威,这个人选是卫傅挑的。   再没有比鄂毕河更适合拿来扯的虎皮了。   如今事情办得极其完美,还把新安抚使的名头打了出去,只等着这位毛总管挪出官署,接下来才能办接下来的事。   不提这些,卫傅进门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福儿便知晓他想压自己一头的不死之心又燃起了,寻常夫君姐姐什么就是他们的闺房情趣,她不轻易叫他夫君,可方才为了在毛苏利面前演戏,她连着叫了好几声。   这人估计是得意了,没忍住冲她显摆,才会说了这话。   她自是不会少了法子对付他。   福儿做出端详他的模样,卫傅估计觉得自己穿这身朱红色的官袍还是那么回事,展了展衣袖,又挺直了腰,任她端详。   她把手里的小胖孩塞进他爹怀里,先坏他形象,又踮起脚尖捧起他脸颊,上下左右地端详他的脸。   卫傅错愕:“你做甚?”   大郎估计被挤着了,也挣扎起来。   福儿这才道:“演得真不错,姐疼你啊。”   还在他脑门上印了个亲亲,就跟平时亲大郎那样。   可把卫傅亲得是错愕不已,又窘又羞又恼,若不是顾忌有大郎在,又不是时候,定要把她按在榻上狠狠教训一顿。   福儿瞥了色厉内荏的他一眼,忙又亲了亲抗议没被亲的大郎。   “先别急着高兴,一早姐夫他们出去打听,不是说这毛苏利的夫人也是个难缠的角色,还是什么阿尔丹氏族的姑奶奶。咱们先稍作歇息,等会儿我去拜访下这位总管夫人,打铁趁热把人给弄走了,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   事实上福儿猜得没错。   此时后宅中,毛苏利和莫朵哈拉又爆发出一场激烈的争吵。   莫朵哈拉就是不搬,毛苏利生了恼。   “现在这事不是可以玩笑的!天高皇帝是远,可如果状直接告到鄂将军耳里,那就不是天高皇帝远了,随便来个人就能处置了我。你平时胡搅蛮缠,我不与你计较,这一次一定得听我的,先把宅子挪出来,不然太过难堪,那就是脸皮当场撕破了。”   莫朵哈拉恼恨道:“撕破脸皮就撕破脸皮,我就不信就他手里那二十几人,还能在这黑城翻天了?我回去联系爹爹,我们不如……”   她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做出一个手势。   毛苏利不禁打了个寒颤,急怒道:“你快打消你这念头,若只他一行人从京城而来,不用你说,我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可独眼豹已经失手了,现在人已到了黑城,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总管府,若人却没了,瞎子也知道是我们干的。”   接下来的话,毛苏利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这黑城也不是全听我们的,你敢说不会有其他人,或是你阿尔丹氏的对头透露出去?关键是还跟着个建京来的刘大人,若鄂将军的心腹手下在黑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出了事,我有几个脑袋够砍?你阿尔丹氏有多少人够屠?”   莫朵哈拉也不是真不懂事只知胡搅蛮缠的,见一再被丈夫反驳,不甘道:“难道真要搬走?搬走我们住哪儿?”   “先住回那宅子,之后再说。”   是的,昨晚卫傅他们住的那座宅子,其实是毛苏利之前给自己准备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他胆大他又胆大,说他胆小他也胆小,就为了挪出官署这事,他犹豫了又犹豫,也做了不少安排。   不然昨晚城门那守门卒也不会把卫傅一行人领到那处宅子里,就是因为他还不想做得太绝。   他的上峰对他的评价是,性格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可恰恰这样的人也闹不出什么大事,而恰恰又因他和阿尔丹氏族有这层关系在,索性就让他当了这个守备官。   不提这些,莫朵哈拉一边站起来命侍女收拾东西,一边抱怨道:“你那守城门的手下是怎么办事的?为何独眼豹的手下被活捉了这么多,他竟毫无所觉?”   “他们一行人带了三辆马车,估计人装在马车里,城门那才没有察觉。”   “那独眼豹呢?他怎么没来找你?”   毛苏利烦躁道:“也许死在哪儿了。别说这些废话,你让人把东西收拾了,我去书房收拾东西。”   又道:“你也别生气,我们先让一时长短,他不了解当地情况,又胡乱作为,只会惹祸上身,我再在一旁多煽风点火,到时自然有别人收拾他。等他被收拾了,咱们又能回来了。”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莫朵哈拉忍着气,把毛苏利送走,扭头侍女们命收拾东西时,却故意拖拖拉拉,就是心存当官的男人不好和个妇孺计较,她如今要被撵走,临走之前也要恶心一下这位新安抚使。   又寻了两个侍女的霉头出气,刚心里的火消了一些,有侍女来报,安抚使夫人来了。   福儿特意穿了一身自己最好的衣裳。   这衣裳是当时在承德行宫卫傅没被废时提前置办的过冬行头,缎面的夹袄,领口袖口都镶了一圈白狐毛,裙摆上也镶了一圈白狐毛,衬得福儿一张芙蓉面格外白皙娇嫩,人也显得十分俏丽。   缎面不稀奇,白狐皮在黑城就更不稀奇了。   稀奇的是夹袄和裙子的样式,还有福儿外面裹的那层毛里缎面的披风。   披风是银灰色的,本是素淡至极的颜色,偏偏披风背后绣了一副仙鹤衔灵芝的图案。   绣样栩栩如生,仙鹤像活了似的。   原本两厢素淡,底衬素淡,图案也清灵,配在一起未免寡淡,偏偏由于做这披风的人绣工极高,凑在一起竟极为出彩夺目。   福儿进来后,因室中温暖,就风淡云轻地把披风脱了下来。   莫朵哈拉只看到披风一角,便惊艳至极,着实心痒难耐,恨不得把东西夺过来细细看一遍。   福儿未曾料到黑城因远在边陲,上好绸缎布匹本就难以获得,更何况是绣工好的绣娘。莫朵哈拉最是喜欢汉人刺绣,从她衣裳边角都有绣样衬托,便可见一斑。   她本只是为了装腔作势,未曾想竟出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而莫朵哈拉好不容易才把眼神从披风拔出来,又陷入福儿身上绣样精美的袄裙上了,甚至是福儿头上的发髻、簪子、耳坠,都迎来了她近乎贪婪的眼神。   “夫人在看什么?”   莫朵哈拉艰难地收回目光,故意装得若无其事道:“见夫人衣裳的样式很新,想必是才做的吧。”   福儿想起哪个宫女闲聊时说的话,说娘娘们没事就聊衣裳聊首饰,都要攀比样式是最新的,料子是新贡上来的贡品之类的。   难道碰到了个也好此道的人?   她也故作轻描淡写:“这可不是什么新样式,两年前的旧衣裳了,不过是内造,外面难得见到罢了。”   “内造?”莫朵哈拉向来锋利的舌头不由地被吞了一半。   福儿笑了笑。   “就是宫里尚服局做的,绣样也都是宫里最好的绣娘所绣,我也挺喜欢这些绣样的,所以一直没舍得扔。”   “扔?这般好的绣样,扔了多可惜。”莫朵哈拉没忍住道。   福儿眨了眨眼:“其实这般好绣工的衣裳,我还有很多,有时衣裳过了水,绣样难免褪色,我就不喜了,经常只穿一水。你是不知,宫里的贵人们都讲究体面,我以前经常出入宫闱,难免沾了那些习气,也是没办法,毕竟在宫里贵人们的面前,体面还是要的。”   “宫里?贵人们?”   莫朵哈拉直接听愣了,不禁喃喃。   “那想来夫人一定出身极贵,才能经常出入宫闱?”她也想套一套福儿的话,看看这位安抚使是不是真惹不得。   福儿想着娘娘们的做派,翘起尾指,用食指和中指轻掩嘴笑了笑,这样既姿势优美,又能恰到好处的露出她手指上的两枚戒指。   一枚是鹅卵石大小的鸽子血红宝戒指,一枚是尚功局的工匠用极其繁复的手艺做出的金累丝嵌碧玺红蓝宝的戒指。   后者所用的材料不罕见,罕见的是工艺和样式。   戒面非传统圆形,而是整个戒体都做得很宽,呈指套状,两端稍圆,上面用金累丝镂空出精美纹样,又以宝石作为点缀。   当时福儿拿到这枚戒指时,就对卫傅说,这戒指若戴起来一定显得很有钱。   这种需要做场面的时刻,自然要把它戴上。   这些衣裳首饰都是从宫里流放出来时,被福儿夹带出来的。   怕有人搜他们包袱,她特意把这些舍不得扔下的东西都用布裹着缠在身上腿上,衣裳则就是大大方方带了出来。   谁知竟没人搜他们的身,让她万般懊恼当时就该把卫傅一些玉佩之类的好东西都带出来才对。   这里就不细说了。   总之,莫朵哈拉是真被福儿的做派震撼到了。   “夫人那耳坠是东珠做的吧?这样的东珠耳坠我也有。”莫朵哈拉难掩妒忌道。   福儿眨了眨眼。   东珠对燕人的意义,但凡是宫里人就没人不知道的,但东珠恰恰就采在黑江等流域,这位毛守备的夫人能有也不稀奇。   不过她挺感叹这位阿尔丹氏族姑奶奶的大胆,要知道随着皇家大量需求东珠,经过这么多年的采捕,好的东珠已经极少见了。   但凡能用的东珠都被皇家收入皇宫之中,寻常之人若是私藏,就是大罪,她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有她耳朵上耳坠这样的东珠?   福儿并未表现出来,而是笑了笑道:“夫人看错了,我这不是东珠,是南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像我耳坠这种色泽圆度的珠子,也只有上等南珠才能有。”   她微微叹了一口:“其实东珠如今在宫里已经不时兴了,娘娘都喜欢色泽光度更好的南珠,像皇后娘娘便有一对最上等南珠所做的耳坠,乃娘娘的心爱之物。我的这对远不如娘娘那对。”   她笑得十分含蓄,一种曾身处过高位的涵养,以至于换做平时莫朵哈拉听到这种话,早该觉得被冒犯,并暴跳如雷。   可此时莫朵哈拉竟一点都不觉得冒犯,只觉得对方深不可测。   谁能想到她平时视若珍宝,舍不得戴的东珠耳坠,竟在对方眼里被视如敝履?   她心想,也许丈夫说得都是对的,这些人暂时都惹不得,还是打听清楚来历,或是做了万全准备再说。   之后福儿对莫朵哈拉进行了一番惯例问候,莫朵哈拉也很乖巧地一一都答了,显得格外温驯。   让一旁常年被莫朵哈拉暴脾气折磨得叫苦不迭的侍女们,纷纷诧异不已。估计毛苏利亲自来了,都得被震在当场。   之后福儿便走了,而莫朵哈拉收拾行李的举动异常迅速。   有她的配合,再加上毛苏利急着走,也因此在傍晚之前,他们便迁出了官署。   为了示好,估计也许是想稳住卫傅,毛苏利还特意留了许多家具没带走,又见他们随行似乎没看到侍女,还想留两个侍女给他们用。   最后被福儿以他们只是走在前头,后方还有随从侍女要来为由拒了。   让毛苏利更是惊惧之前没听妻子的在官署里下黑手,不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官署,却在里头没了,到时候只怕自己一个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责跑不掉。 第94章   等毛苏利走后,福儿让姐夫一伙人把整个官署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查看搜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了,才安顿下来。   “失策了,来时忘了买两个丫鬟了,我方才吓了那阿尔丹氏一场,看她似乎也被我吓住了,可千万别因这点小事露馅了。”   也是福儿不喜让人服侍,而卫傅之前是流放身份,又住在黑山村,自然不适合用个下人什么的。   开始他也不惯,但自从被圈禁在承德行宫,就剩了他和福儿两个,小喜子他们一概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福儿可不惯他,于是就从自己给自己洗漱更衣开始,到流放路上学会烧炉子煮油茶面,再到去了黑山村,有了大郎。   丈母娘虽愿意帮着干活,但夜晚人家也要歇息,当时福儿坐月子熬不得夜,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卫傅了。   于是就从夜里给大郎换尿布开始做,到现在把小崽子丢给他一人,他也能带得很好。   渐渐也就不觉得要人服侍了。   自此又想起小喜子和陈瑾二人。   以前总觉得陈瑾是母后的眼线,只听母后的,帮母后管着他,小喜子也是个风吹两边倒的狗奴才,现在处在这远在极北之地的黑城,倒是格外怀念起这二人了。   “买几个人回来就是,只是尽量别在在黑城买。”   福儿也是这么想的,又见他面露唏嘘之色,不禁问他怎么了。   卫傅倒也把想起陈瑾和小喜子的事说了。   “你也别太担忧,你都没事,他们肯定也没事,再说宫里还有娘娘呢,肯定都没事的。”   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   这时,刘长山和老爷子来找卫傅,也是说人手不够的问题。   毛苏利走时,把他的手下、仆人一并都带走了,这偌大的官署里,现在只有福儿一家三口、卫琦、老爷子及刘长山在内的二十个军汉,前前后后却有这么多门户要看。   而且卫傅之前还在人前承诺,可私下接受百姓诉状,还说要剿灭祸乱当地的马匪,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做,仅凭刘长山二十人恐难以兼顾。   说来说去,还是要有自己的人自己的班底才行。   这才是一切困境的根源所在。   若是这趟卫傅来黑城,带上数百甚至千数精锐随扈,何必与毛苏利费这般力气,也不用福儿扯着虎皮去恐吓莫朵哈拉了,直接用人碾压。   而要人,就需要大量银子支撑。   于是赚银子再度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老爷子出主意道:“还是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去一趟墨尔根,那地方是靠近黑城最大的城池之一,当地又处于河流与平原交界,只有那里才有人市,可以买一些人回来先用着。”   当时离开龙江城后顺流而下,他们是经过墨尔根的,可当时为了赶路,他们并没有没有在此地停留。   卫傅还记得要帮廖柏带信回家,只在船停留片刻间,请托了一个当地人捎了封信给廖家,自身没有亲自前去。   如今到了黑城,却发现他们的准备实在不足。   而黑城这地方势力错综复杂,暂时在人前他们也不能授人以短,要暂时继续维持着这副虎皮,才能吓退各路不怀好意的人马。   “那这事只能托付给姐夫了。”卫傅略微思索了下,对刘长山道。   “他不能去,还是我去吧。”老爷子道。   三人吃惊地看向他。   老爷子站了起来。   “你们忘了给他编的个鄂将军心腹手下的身份?若他在此时离开了,难保那个毛守备不会动什么歪心思。老头子不显眼,我替你们跑一趟,墨尔根那地方我去过,还算熟悉,走得快的话,来回一趟半个月就够了。”   卫傅感激之意难以言表。   他麻烦老爷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让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来回与他四处奔波,如今又要冒着寒冷的天气,再经历一番风餐露宿。   从墨尔根到黑城这一路上没有驿站,他们来时赶路到夜里,都是直接宿在荒郊野岭的,夜里还要人轮番守卫,就怕突然蹦出什么猛兽。   这样的日子卫傅经历过,自然知道有多辛苦。   “爷,还是不能让你去,你毕竟上了年纪……”   福儿也不太同意,嗔道:“爷,你又不是铁打的,哪能这样奔波?”   老爷子挑了挑眉。   “让你们去,你们知道买什么样的人?这附近族群混杂,买人可不是个简单的事。行了,你们都在黑城待着,在我回来之前,无事不要出城,也别冲动地带几个人就去剿马匪,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老爷子拍板了,其他人自然没话说了。   福儿一边送她爷出去,一边道:“爷,你顺便再帮我挑一些手脚勤快的人回来干活,我瞅着这地方冬天肯定没菜吃,我打算在这种洞子菜……早知道当初把我爹带来就好了……”   “你倒想得好,你嫁一场人,把人老几辈人攀带上给你干活儿,你娘听了你这话,定要揍你这个胳膊往外拐的闺女……”   “爷……”   站在屋里,都能听见外面老爷子调侃孙女,以及福儿撒娇的声音。   卫傅苦笑道:“真是太劳碌爷他老人家了,姐夫你也辛苦了。”   刘长山浑不在意道:“辛苦啥,万事开头难,等把局面稳定下来,后面就容易多了。”   只希望如此吧。卫傅想道。   .   万事开头难,处处都是事。   但显然这些事是目前没办法一蹴而就的,只能一样一样的解决,一样一样的来。   第二天老爷子就带了五个军汉走了。   临走时,福儿给了老爷子一千两银子。   这算是她手里所有现银的一半,买人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但人买回来,不是当奴隶使唤的。   除了装点门面,只有对下人好,才能获得真心实意的回报。所以不光要管吃管住,还要添置棉衣皮衣及各种用物,甚至是简单的兵器。   而老爷子也说了,真正的好人口都不便宜,但这种人口要价贵的同时,后续回报也高。因为武力高,至少不会比刘长山手下的那批军汉差,买回来就能用。   至于为何有这般武力的人,会在人市上被贩卖?这些老爷子没细说,而且他也说了,不一定能碰到。   由于这一番话,福儿抠抠索索,又从自己的宝贝里摸了几颗珠子给老爷子,让他在墨尔根若看价钱合适,就把这几颗珠子卖了。   仅凭她手里那点现银,是绝对帮不了卫傅铺开这么大的摊子,所以还是要动用宝贝。   本来这些珠子她是留着以后给大郎娶媳妇用的,拿出来时可把她心疼坏了,连道以后大郎娶媳妇没聘礼了。   卫傅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疼地承诺她,以后一定给她补上,肯定不让儿子娶媳妇没珠子当聘礼。   若是大郎懂事又会说话,肯定会说娘不是收了我的金子,说以后给我娶媳妇?   反正在福儿这,万事都是为了大郎以后娶媳妇,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吝啬和抠门。   不过卫傅这番话也不是没用的。   由于他这番话,福儿一咬牙一狠心,把剩下的珠子都拿出来了,还让卫傅承诺她,以后都给她补上。   其实这就是夫妻二人的小情趣,旁人无法理解。   别看福儿嘴里抱怨,其实来之前,卫傅就看到她专门把当初给母后给她的聘礼箱子带来了。   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只能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福儿还让老爷子回来时给她带些器具回来。   具体是什么,卫傅暂时还不知道,只看到她拿了个小册子去找老爷子说话,两人关着门在房里说了很久。   .   随着老爷子的离开,官署沉寂了下来。   而随着‘毛总管’搬出官署,虽暂时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动静都落在城里有些有心人的眼里。   既然搬出来了,就说明是落了下风。   所以许多人都还在观看后续,想看看这位新安抚使大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是又一个‘毛总管’,还是真打算像他说的那样为当地做点实事,而第一步就是拿那些马匪开刀?   连续多日,官署从表面上看去都与往日无异,大门还像以前那样紧闭着,但在少有人注意到的后门,有不少百姓偷偷前来找卫傅递交诉状。   说是诉状,其实就是口诉,因为当地有很多百姓都不识字,于是卫傅还得充当书办,用笔写下来。   写完了,复述一遍给百姓听,确认无误了,让百姓在上面画押。   卫傅也不是一并都认领下来,虽为了保证百姓不被报复,刻意不公开,但也不是听百姓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般都需要佐证,或是通过他自身的经验来观察,判断来告状的人有没有说谎。   判断人是否说谎这点,是曾经教过他一阵子,在刑部做过尚书的一位老大人教他的。   老尚书在刑名上干了一辈子,经验丰富,当时几部尚书和翰林院的大学士,都担负着给太子讲经的任务。   还是轮班制的,必须要来。   老尚书考完科举后,四书五经就被他扔到角落里去了,几十年都没再摸过,让他给太子讲经?   讲什么经?   于是他便给太子讲刑名上的事。   为了在储君面前显示一番老夫除了不擅长讲经,其实还擅长许多别的,他特意把自己会的一些东西交给了太子,美曰其名学好后,颇有大用。   你想想,你作为储君,日后的帝王,要判断下面官员是否骗你吧?卫傅就是因为听信了这点,很是用功学了不少。   等他学会后才发现,其实这些法门也没有老尚书讲得那么神乎其神,这种判断犯人是否说谎,是需要特定场景,还需要特定布置,用以日常的话,顶多只能起到一点辅助作用。   当然这点辅助作用,其实在之后日子里,很是帮了卫傅不少,但由于太细碎,这里就不详细叙述。   总之通过这点小法门,卫傅还真抓出一个说谎的百姓。   经过一番吓唬问话之后,才发现这个人说谎也是有原因的。   那个马匪确实犯了这件事,却由于此人并不是苦主,不符合卫傅所说的必须苦主亲自来,所以才会假装苦主来告状。   事情是这样的,被抓的马匪中有一人祸害了个姑娘,那个姑娘事后跳了江,而来告状的这个年轻猎户,与这个姑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本来两人都快成亲了,谁知迎来了这种祸事。   年轻猎户得知姑娘跳江后,整个人都要疯了。他也试过去报仇,但马匪人多势众,他只有一人,根本无法抗衡。   这次新到的安抚使大人说接受百姓诉状,年轻猎户得知后,大喜过望,就去寻姑娘的家人前来衙门告状。   可姑娘的家人胆小怕事,说独眼豹还没抓到,谁知道会不会被人报复。   马匪之所以人见人怕,就是因为他们报复心极强,经常惹上一个,招来一群人。   总之姑娘的家人不愿来,年轻猎户才假冒是姑娘的家人,特意说谎是姑娘的哥哥,谁曾想被卫傅看破了。   “只要你能找来证人替你作证,你这诉状我就收了。若是证人怕被报复或连累,也可寻个人少的时候来,本官在后门留了人守门,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年轻的猎户激动地点头道:“证人我有,我有许多同伴都知道这件事,我这就去找他们来给我作证。”   .   年轻的猎户叫萨伦山,是黑城郊外前东山屯的人。   前东山屯非一个族群,也非一个姓氏聚在一处,而是杂姓居之,所以屯名是以附近的东山为名。   屯中的屯民大多都是猎户,靠着捕猎采参采珠为生。   其实黑城当地大多数人都是靠着这些为生,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由于交通不便,以及经过当地官兵和商人的剥削,其实他们日子过得很贫苦。   这几日卫傅一边忙着接受百姓诉状,一边命人出去打听各种消息,用以判断当地形势。   而通过和前来告状的百姓交谈,也让他了解到当地不少事,对当地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总的来说,黑城这地方,富的很富,穷的很穷。   富的一般都是商人或是大势力者,穷的自然是穷苦百姓了。   而此地盘踞的势力也多,城里多以商人主,这些商人拉帮结派,多数都与当地势力有所勾连。   例如他们请当地势力在百姓手里收购各种皮货,参、珍贵木材等当地才有的特产,转手运出去卖到外地,同时再贩来布匹、茶叶、丝绸、粮食等物,或是自己售卖,或是交给当地势力售卖。   当地势力多是住在城外,那些以族群姓氏为主的屯庄。当然也有自己干的,不需要和外地商人合作,那就需要相当大的势力。   还有毛苏利,由于他是官身,代表着朝廷,也能算是一方势力。   整个事情似乎看起来很简单,实则因为人多势力多族群混杂,彼此之间各有矛盾各有心思。   再加上代表着朝廷势力的官府常年对当地人的盘剥,致使许多人都仇恨着朝廷,以前发生过好几起袭击杀害官兵之事,所以朝廷势力在当地十分难以立足。   毛苏利能盘踞在此,是借了阿尔丹氏族的势力,不然这样一个地方也不会让他一坐就是十几年。   卫傅在心里分析了一会儿,越想越烦闷,便揉着眉心,去后院找福儿。   福儿正在折腾她的洞子菜,叫了几个刘长山手下的人,帮她打下手,把其中一个跨院的房子给拆改了。   主要是给地上填土以及拆窗子和换窗纸。   “幸亏我来时早有提防,管我爹要了些他泡好的油纸,不然我还得从给纸泡油防潮开始弄。”福儿指了指一旁正在换窗纸窗户道。   卫傅失笑。   她这不是早有提防,是早就有来这里种洞子菜的打算,临走时还把卫琦丢去跟老丈人养了一阵的蘑菇,带了几个老丈人做出来的叫什么菌包的东西。   现在,卫琦就在旁边一间屋里折腾那几个菌包,浑身弄得脏兮兮的,全是土。   “你还别说,那位毛守备官还挺奢侈的,官署里竟然盖了地龙。这个院不是正房,竟然也有,倒省了我找人搭炕了。”   由于男人们都粗手粗脚,换窗纸这事只能福儿自己来。   所以她换了一身最破旧的衣裳,头上还包着头巾,一边跟卫傅说话,一边把窗纸往窗扇上装。   “怎么了?我的青天大老爷,今儿怎么没在前面忙,反倒跑到我这儿来了?”   青天大老爷是福儿对卫傅的戏称,看他最近忙着替百姓申冤诉苦,跑来告状的百姓可不光有告马匪的,还有告别的状的。   暂时卫傅手里收到了许多诉状,这些诉状由于没有书办,都是他亲手写的。还亲自安慰百姓,说过阵子把马匪处理了,会亲自处理这些案件,于是才被福儿这么戏称。   “你又损我。”   屋里乱糟糟的,也没地方坐。   不过卫傅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讲究了,把官袍下摆一撩,蹲在福儿身旁看她安窗户纸。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学会了,让福儿让开,他来帮她弄。 第95章   福儿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定是心情烦闷。   “怎么了?”   “也没什么。”   卫傅把方才分析的局势,大致跟福儿说了说。   福儿想了想道:“其实你倒也不用这么头疼,我觉得你想的那个拉一个打一个的法子不错。那些老姓长老势力不好撼动,你可以拉拢年轻人嘛,你方才说的那个带了许多年轻人来给自己作证的年轻猎户就不错。   “你看看,他想报的仇,你帮他报了,他必然感激你。你可以把他以及跟他交好人品好的年轻人收入官署,给他们发个官身,我们来给他们发薪饷米粮,每个月也花费不了多少银米,还能借机拉拢他们所在的屯庄,那毛守备不是各种借口不愿给人嘛,那我们就自己募人。”   官署中没人打理日常公务,卫傅不是没动过找毛守备的要人的念头。   官衙怎可能没有常备差役?都是朝廷出钱养着的,可毛苏利就是以他手下的那点兵丁要在城中巡逻、守备城门为由,一个没给卫傅留。   也是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说是官署,就是毛苏利的总管府,衙役什么的都是由他手下兵丁充之,要不就是他私人的家仆。   即使那些兵也是他的私兵,还真就可以从道理上一个人不给卫傅。   卫傅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还真没想到这些。”   福儿略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最近显得有些消瘦的脸颊。   “你不是没想到,你是太忙了。你忘了把安抚使的名头打出去,树立起自己的威严,拉拢大多数打那些少数的,这法子还是前两天晚上睡觉时你跟我说的?还是赶紧找个文书回来帮你,不然你成天忙这种琐事,难免耗费精力,正事都干不了。”   说起找文书,卫傅苦笑。   他也想找个文书回来帮自己忙,可这种地方,读书的人都少,到哪里去找文书?只能看老爷子回来时,能不能带一个回来,他之前有专门嘱咐过老爷子这事。   福儿夺下他手里的东西,拉他站起来。   “你也别给我帮忙了,歇一歇去,喝点茶醒醒神,我看你就是太辛苦了。”   卫傅也就听她的,正打算走,突然想起少了个人。   “大郎呢?”   正说着,里面屋里传来了一声爹。   大郎脏得像个小花猫似的,站在里屋的门槛后,不是他不想出来,而是他面前拦着一个矮几子。   大郎可怜兮兮地巴着几子站在那儿看着爹娘,也不知小可怜站多久了。   而他的身后,站着他叔卫琦。   卫琦也是一身脏,垮着一张脸瞪着福儿。   “他才来,你就心疼他,让他别帮忙去喝茶歇歇。我都帮你干了半天活儿了,也没见你说让我去喝茶歇歇?”   卫琦忿忿道:“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还让我帮你看儿子,瞧他现在脏得一身泥,可不关我的事,是大郎自己要来帮我弄土,我不让他弄,他还说我坏。”   “坏!”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大郎,还不忘告状。   福儿窘窘的。   平时卫傅就说她把大郎当玩意摆弄,没想到现在竟被他抓了个现行。   “我这不是在弄窗纸,他在边上给我弄破了几张,这纸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破一张少一张,我才让他进去跟小五儿待一会的。”   难得见守财奴会心虚气短,卫琦瞅瞅卫傅,这是在他哥面前才心虚气短?在他面前就是又凶又悍。   可怜的大郎终于被爹从那个可恶的几子后拯救出来了,他终于逃出了生天。   第一件要干的事,还是告状。   “娘,坏!”   他说着,指指那几子,意思是把他关里头了。   “现在知道说娘坏了?早上要吃煎鸡蛋时,怎么就是娘好?”福儿叉腰道。   “蛋好,娘坏,关。”   说着,他还泫然欲泣起来,多么可怜的一个小可怜啊。   “卫傅你看见没?他竟然还会装哭!”   福儿赶紧大声告状。   卫傅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们娘俩别吵了,都回去洗洗歇一会儿,你们也忙了大半天,这些事一时半会也做不完。”   福儿倒不累,但既然卫傅愿意把话题转移,她自然乐见其成。   又见卫琦傻憨憨地杵在那儿,格外碍眼。   这一个二个都告她的状,都是平时给他们吃饱了。   “才干了多大点活儿啊,你就嫌累?你看你壮得像头牛,干点活儿就累,还不如我呢。”   “我是嫌累了?”   我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然人家一家子都去歇着了,他一个人在这干活,不是显得他很可怜?   .   就在福儿正和卫傅说年轻猎户的同时,一群年轻人刚离开黑城,准备回各自的屯庄。   他们所在的屯庄都在这附近,平时经常会一起约着去打猎采珠捕鱼。   “萨伦山,你说新来的安抚使大人,会帮你报仇?”说话的是个穿着棕色皮袄的青年,矮矮胖胖的,身材很敦实。   叫萨伦山的年轻人,脸上有一道蜈蚣形状的疤痕,这让他本来还算英俊的面孔显出了几分凶恶。   这道疤痕就是当初他想为云珠报仇,被那群马匪抓住,马匪没有当场杀掉他,而是把他打成重伤,又戏弄地在他脸上留了这道疤痕,就把他扔在了山林里。   谁知他却侥幸被人救了没死,自那以后他便躲着那群人走,却一直没忘记仇恨。这些事恩锡和察噶都知道,因此不免对伙伴满怀希望的事充满了忐忑。   “朝廷的官都是狗官,屯长爷爷不是一直告诫我们,要远离这些人?我觉得这个安抚使肯定又是另一个毛总管,只会欺压我们这些人,萨伦山你不要对这事抱太大的希望。”高壮的察噶道。   “如果他真能帮云珠报仇,我萨伦山这条命就是他的了。若是不能……”萨伦山握紧拳头,眼前浮现了安抚使大人年轻和善的面孔。   “也许他会帮我的,他跟毛总管不一样,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毛总管和他的手下,会好好跟我们这些人说话?”   也是因为此,萨伦山才会大费周章,找了许多伙伴来替他作证。   恩锡和察噶对视一眼,眼中不免充满了担忧,只希望萨伦山这次不要失望,不然他们就怕萨伦山会垮掉。   自打云珠死了以后,萨伦山心心念念就是为了替云珠报仇,为此都跟家里人反目了,若是这次还不成——   只希望能成吧。   .   回到正房后,福儿先越过重重院落,去厨房烧了水,又把水提回正房。   让卫傅给他儿子洗洗。   她则在一旁歇息道:“还真需要几个下人,这么大的宅子,不跟咱家那样小门小户,去趟厨房我得多走多少冤枉路?”   不光如此,如今这官署里十好几号人,全是大男人,只有福儿一个妇孺,男人们哪会做饭,所以平时福儿还得做两餐十几个人吃的饭食。   “最好有个厨娘,管灶上的活儿,两个门房,姐夫那还需要两个人洗衣裳,我这需要一个人,平时干点杂活什么的……”   这边福儿掰着手指,算需要多少人。   那边大郎被剥掉外衣,让爹抓着小手放在水盆里先洗洗,把大面上的脏污洗了,把水倒了再换一盆干净水继续洗。   “对了,还得找个放心的人看着大郎,不然我平时带着他,哪儿都不能去,什么事都没法干。”   可怜的大郎又被嫌弃了。   “这些我都跟爷说过,爷这趟回来应该能把人买够。”   “对了,忘了跟你说件事,”福儿突然道,“那个毛守备竟还跟我们留了一屋子的石炭,这东西在建京可是卖得很贵,竟被他买了这么多拿来烧地龙。”   她满是嘲讽:“宫里也就只有正宫娘娘才有地龙可取暖,他一个小小的守备,竟然也如此奢侈。你还说这地方很穷,让我看,穷的是百姓,当官的可不穷,我寻思这毛守备肯定在这贪墨了不少朝廷的银子……”   “朝廷可没银子拨给他贪墨,但收刮百姓是肯定的,可即使以他收刮到的不义之财,也不足以他把一屋子石炭视为无物,随便弃之。”   卫傅最后给大郎擦了擦,见总算干净了,把他抱到炕上坐下。   福儿听出话音儿,挑眉看了看他。   “你说的那石炭我去看过,姐夫前天就跟我说了,我看着倒不像是买的,像是本地开采的。”   .   石炭又叫焦煤,和柴炭不是一个东西。   由于是从地里或者山里挖出来的,又叫做石炭。   像皇宫里所用的炭是柴炭,是木材经过烧制后的产物。   宫里的炭分好几等,最上等的红罗炭是用易州一带的硬木烧制而成,烧起来持续时间长,无烟,烧完炭灰是粉白色的。   中等的炭也无烟,但没红罗炭持久,多是宫里的中低等嫔妃用,至于再低等的炭,烧出来有黑烟,又叫黑炭,一般都是宫人们用。   宫里也用石炭,多是拿来烧地龙,或是宫人烧热水之用,是不能放进炭盆,摆到娘娘们宫室里的。   因为石炭杂质多,烧起来有烟,与最低等的黑炭无异。宫里用炭有专门的炭厂供应,从来不缺,自然不用选用这种石炭。   但在宫里被弃如敝履的东西,在建京一带却是好东西。   这地方冬天寒冷,且寒冷的时间长,需要大量取暖的物什,只用柴炭取暖的话,太耗费柴炭。   普通人获得柴炭方式,要么像福儿娘家那样,上山就顺手捡几把干柴,日积月累攒下来,能攒不少。   等到秋收后,全家男人上山砍柴,存几间屋的柴,就这还不够烧,平时没事就要去砍柴。   若是住在城里,这种存柴禾的方式就不行了,因此建京城里的人取暖,多是买炭来烧。   但柴炭不如石炭耐烧,又占地方,所以即使石炭比柴炭贵不少,普通百姓也会咬着牙买些石炭来烧。   本来福儿以为来了黑城后,会因为天气太冷而受罪。   实则根本不是这样,第一日在那处民宅里,炭火就给得很足,来到这处官署,没想到人家直接扔了一屋子的石炭。   此时听见卫傅这么说,当即明白了。   “你是说这里有炭矿?可若是有炭矿,朝廷应该派人来镇守开采,当地可有相应的衙门?”   要不卫傅怎么说福儿聪明。   他几乎只是一句话,她就能听懂话音,且一针见血指出异常之处。   就是因为当地并无相应衙门。   大燕是不允许民间私自开矿采石的,必须征得官府同意。   官府同意后,会根据产出摊牌相应的税课杂项,同时还会派官兵驻守,提防肆意开矿损伤人命,或是窝藏流匪逃犯。   黑城并无相应衙门,只有一个官署,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所以此地有人私自开矿是显而易见的。   “来的路上,我见道路夯实,比起一般的驿道也不差,但乌哈苏对朝廷却是屡屡推脱建立驿道的事。来后,我见此地行脚商众多,还以为那条路是为了通商而建,此时想来,恐怕也有此因在里面。”   石炭卖不出去就是一堆能烧的石头,可若是能卖出就是一堆银子。   辽边一带地缘辽阔,人口虽然不如中原稠密,但随着朝廷两次把关内的百姓往关外迁徙,鼓励他们来此开荒种田,如今人口也不少了。   这些人可以不吃肉不买新衣,但不能不取暖,不然就要冻死。   石炭一秤不过二百文,一秤不过十五斤,架不住这东西不要本钱,只要能运出去,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可以走水路啊,何必花费钱力物力修路?”   话说完,福儿意识到自己哪错了。   从水路走,水路成熟,上面有多重税卡,不光要被课税,私自开矿也捂不住了。所以宁愿费点力气,只要安稳。   “怪不得你去龙江城,那个乌哈苏不见你,看来他是恼了朝廷把你派来,占了他的财路。因为你一旦来了,这事肯定捂不住,他知道你的来历,拿捏不准,怕担干系,只能饮恨咬牙装作就没这件事。”   “可这也不对啊,”福儿又道,“他是让谁帮着在当地开矿?那个毛总管?看着不像,他若真有乌哈苏在背后,能被我们吓一吓就退了?”   卫傅眸色暗沉。   “不知,但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福儿精神也来了。   “朝廷派你经略一地,这一地的矿肯定也归你经略吧?”   卫傅见她又是舔嘴唇,又是兴奋得鼻孔翕张,有些忍俊不住,却还是故作模样地矜持地点了点头。   福儿一拍大腿:“把它给我占了,必须占了!这可都是银子啊!”   说到最后这句‘这可都是银子啊’,她声音放得极低,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第96章   大郎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搞不懂娘在干什么。   但这般月份的奶娃,最喜欢模仿大人。   他不懂娘在说什么,但他会模仿啊,于是他也拍一拍大腿,又小身子往前倾斜一些,说:“银子!”   卫傅见福儿这模样实在可爱,心中暗浪翻涌。   大概就是又疼爱又想笑,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福儿跟他待这么久了,了解他的秉性。   怎么说呢,他一摸她脸,就是想那啥,不禁有些脸红。   气氛正在变质。   偏偏旁边有个小娃捣蛋,把大腿拍得脆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两人顿时望了过去,又对视。   “你别教坏大郎。”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福儿反应比卫傅快,嗔道:“我怎么教坏他了?”   卫傅轻咳了一下,没好也说出这话。   “你看他现在都会说银子了。”   “银子怎么了?”   大郎挺着小胸脯,在旁边又跟了一句‘银子’。   见她瞪大的眼睛,卫傅斟酌说辞。   “银子没什么不好,但他还小,不能教得太市侩。”   “你的意思我市侩咯?”   “我没说你市侩。”   “我看你明明就有!”   论吵嘴,卫傅绝不是福儿对手,两人纠缠了一会儿有没有的事情,最后以卫傅认输为告终。   “好好好,我错了行不行?”   福儿一抬下巴:“知道错了就行。”   .   七日后,一个车队进入了黑城。   整条队伍是由二十多骑和六辆大车组成。   进了黑城后,队伍就匆匆往官署的位置驶去。   毛苏利最近只干了两件事,派人去龙江城打听安抚使的来历,让人盯着官署动静,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番动静。   与此同时,听说爷回来了,福儿忙赶到前院。   此时这处平时估计是被毛苏利用来议事的宽敞厅堂里,站满了人。   卫傅在,刘长山也在,另还有几个从建京跟来的军汉。   至于另一边,有二三十个高矮胖瘦不一、却统一穿着当地粗布皮袄的青年中年,应该就是这趟老爷子去墨尔根买的人。   福儿见他们脸颊皴裂,似乎饱经风霜。   最为醒目的就是这些人极瘦,瘦骨嶙峋的,哪怕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袄,也显不出臃肿。   “爷。”   一看突然来了个女人,这些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老爷子道:“山子,你带他们下去休息,先好好养几天再说其他事。”   刘长山点点头,领着这些人下去了。   福儿注意到她姐夫下去时,跟着他一起的几个军汉也跟去了,看来爷和姐夫对买回来的这些人还不是很放心。   既然不放心,为何要买呢?   似乎看出孙女的疑问,老爷子解释道:“这些人是被人从漠北辗转卖到这里的,他们的部落由于战乱,被别的部族灭了,以往那些漠北人处理战败部落,都是财物牛羊马和女人都带走,男人全杀掉。自打漠南的蒙古各族归顺于朝廷之后,双方大开互市,那些漠北人也知道劳力可以换到上好的丝绸布匹甚至粮食铁器,就会把战败部落的男人卖给过往的商人们。”   漠南漠北漠西是草原人对整个蒙古的划分,以戈壁沙漠为界,漠南的蒙古各部亲近大燕,与大燕世代友好。   但漠北和漠西由于一个靠极北之地,一个靠极西,却不在朝廷统治范围,且经常发生内乱,黑龙江将军镇守的这片范围,西临就与漠北交界。   “商人知道这些人卖入关内不易,也不敢,但关外势力众多,私兵横行,这些人买来当私兵是极好的。这次也是赶得巧,没碰上好的人口,我本打算先随便买些人回来暂时用着,临走前碰到这群人。他们是漠北的一个小部族,卖他们商人大概也知道价值,你给的那些银子不够,后来我还是卖掉了你给的珠子,才把这些人买下。”   除了这些人外,老爷子还买了些普通人口,用以平时充做门房马夫,日常打杂之用,还有女人,也不拘年轻与否,只要手脚勤快能干活就去。   当然,为了福儿的装点门面,老爷子还是买了几个年轻丫鬟的。   那些珠子总共换了近万两的银子,再加上福儿给的一千两,买人加给他们添置衣物,老爷子又寻了地方买了些简单的兵器,以及福儿交代的那些东西,最终还剩了七千多两。   福儿不关心银子,她关心别的。   “给卫傅找的文书找到了吗?”她问。   “读书人可买不到,不过我通过廖家在墨尔根请了个老秀才回来。”   这趟老爷子去墨尔根,还身负去廖家一趟的任务,主要是为确认信有没有送到。   谁知去了后,廖家的家主,也是廖柏的爷爷很是热情,尤其听说老爷子是廖柏同科祖父,留他在府里住了几日。   据老爷子说,廖家在当地很有势力,不光做皮货生意,还是当地大地主之一。   墨尔根不同于黑城周边都是丘陵,而是处于开阔的平原之上。当地土地肥沃,又被水系环绕,粮食产出很是喜人。   听说老爷子想买几个人回去干活,廖家主直接送了两户人给老爷子,还送了两车粮食。   如今正停在外面,让刘长山手下那群军汉往里搬。   大致情况了解到了,福儿关切道:“爷,还有些琐碎事可以明天再说,你先去歇着,等歇好了咱们再慢慢说。”   .   一夕之间,偌大的官署就被填满了。   那群战败部落的男人们交给了刘长山管着,卫傅也去见过这些人,了解了一些他们的情况。   回来跟福儿说,老爷子买的这批人极好,只要养好了,就能用。   至于其他人,则都由福儿管着。   福儿算了算,她手下有近三十人。   年轻的丫鬟有四个,年长的婆子有六个,婆子派两个去刘长山那,为他们打理日常事宜。   其他的则都去厨房,或作日常洒扫、洗衣之类。暂时在不了解的情况下,福儿是不会把人放在自己身边的,顶多就是帮忙做些杂活。   廖家给的两户人,都是一对中年夫妻带两个小子,有一家还有个丫头。除了那个丫头还小,只有七八岁,两家的小子都有十二三岁了,都是正帮干活的时候。   看得出廖家主送人是用心了的。   与买回来的人相比,暂时还是交好人家相送的较为放心一些,福儿就打算让这两户人家跟着她学种洞子菜。   至于老爷子本来买给她干活的一些中青年,暂时都先去充当门房、车夫或是养马。   如今官署里最多的牲口就是马,来黑城之前,他们带了二十多匹,后来在路上俘虏的那些马匪,给他们遗留了十多匹马。   还有这回老爷子去墨尔根买来的。   不过关外的马匹都不贵,倒也不费什么,就是要精心养着。   这些马以后都有大用。   .   日子就在熟悉新人新事物渐渐过去了。   那些部落汉子养了几日后,明显精神气儿都起来了,人还是瘦,但至少看着不虚了,于是老爷子和刘长山就开始训练起他们来。   主要是教他们说汉话,熟悉官署里的规矩,知道有些事该怎么做。   这期间卫傅专门把萨伦山叫了来,表示想募些人为官署的差役,他耍了个滑头,没有直接说想募萨伦山,而是请他帮忙募人。   说这地方他也只跟萨伦山熟悉,又说过阵子要处置那些马匪,之后还要为剿匪做准备,这些都需要人手。   说和马匪打交道,虽然是危险了些,但官署给的薪饷还算丰厚,每个月有一两银子还有一些米粮作为薪饷。   要知道黑江人最不怕的就是危险,怕危险能去老山林子里打猎摸貂采参下河采珠?   萨伦山很想说,我可不可以?   因为他听大人说,差役可以亲手处置那些马匪,还让他帮忙寻个刽子手执刑。   可这青年面相看着凶恶,其实十分腼腆,半晌这话都没说出口,只说这就去帮卫傅寻人,一定帮他寻到能放心能用的人。   卫傅不禁想,自己对着这么质朴的青年,是不是心眼太多了?   忙把人叫住,又和颜悦色说,他其实是相信萨伦山人品的,一个锲而不舍也要为未婚妻报仇的男人,是条汉子。   说如果可以,想让萨伦山为这群差役的首领,还让他要认真帮他挑人,因为这些人以后都是他的手下。   一个边陲之地的穷苦部落青年,哪里碰过这种阵势?   从来碰到的都是冷眼和冷漠,如今这样一位大人,竟如此对自己托以重负,还马上就要帮他报仇了。   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不识字的萨伦山不懂,他只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自己的这条命就是大人的了。   萨伦山走后,里屋传来一个笑声,是福儿的笑声。   显然是笑他第一次表现出想提携一个人,竟是这种搞笑的场面。   卫傅恼羞成怒地走进来,作势要教训她。   可这到底是书房,也不太方便,最后只能无奈地揽住她道:“见多了心计心眼多的,猛不丁碰到这样一个人,一时有些不太习惯。”   又去捏她鼻子,恨恨道:“你就会笑我!”   “我没有笑你,我是在为大人收罗到第一个手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整段话用揶揄的口气说出,这还不是笑?   他恨极,低头来咬她的嘴。   福儿没躲过,就任他咬着。   咬了一会儿,卫傅就抱着她带她往一旁挪。   她推了推他:“这儿又没炕!”   “没炕就不行了?”   .   与此同时,正房的次间里,卫琦和大郎坐在炕上。   “娘!”   “你娘给你爹送汤去了。”   说着又忿忿不平起来,难得她抽空做点好吃的,第一个先想到的就是他哥,也没说给他先吃点。   再不济还有大郎在,连大郎都不管,还丢给他看。   “爹!”   看着单纯稚嫩的侄儿,卫琦恶劣道:“你娘和你爹偷偷去吃好吃的了,没有给大郎吃。”   “好吃的?”   卫琦心想,这下可要闹了吧。   谁知道大郎一听说有好吃的,开心地大笑起来,又管他要好吃的。   “叔,好吃的!”   “叔没有。”   “叔有!”   于是等福儿一个时辰后,回到正房,面临的就是大郎冲她告状。   “叔,好吃的,没有。”   福儿自动解释成:叔吃好吃的,没有给大郎吃。   当即眉毛竖了起来:“小五儿你出息了啊?你多大了啊,有好吃的自己吃,不给侄儿吃?”   “我没有好吃的。”卫琦觉得好冤枉啊。   “叔有!”   “我真没有!守财奴我不骗你,你儿子冤枉我。”   “叔有!”   “没有,真没有。”   “有!” 第97章   最近黑城出现了一副奇景,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轻猎户涌往官署。   虽然这些猎户大多都很穷,但架不住这么一波又一波往官署去,后来经过有人打听才知道,原来新到的安抚使大人打算在黑城招一批当地人做差役。   也就是普通百姓口中的官兵。   薪饷很高,每个月有一两银子,另还有米粮补贴。   一两银子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了,关键是当地土地少,能产出的粮食就少,平时当地人吃粮,大多都是靠买的。   一年下来在山里捕猎挖参,把东西换给那些商人,所得换成米粮盐巴布匹,扣除一家老小吃喝,也剩不了多少。   每个月白拿一两银子,还能穿上威风凛凛的官差服。   这对普通百姓来说,诱惑力极大。   要知道当初毛总管在那官署里,用的人一概都是亲信,从不会便宜外人,没想到这位新安抚使大人竟从当地募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他们当地人也能当上官兵,不用再受那些官兵的盘剥了?   当初萨伦山回到屯里说这事,前东山屯的老屯长并不愿意屯里的青年去给官府当差。   最后还是被人劝说,若安抚使大人真是想招差役,若让其他屯里的人当上,那他们屯以后是不是要吃亏?   最终折中下来,萨伦山没能带上预计能找到的二十人,只带去了他的两个伙伴,和屯里两名青年,另又从其他屯找了几个熟识的猎户,一共凑了十个人。   别的屯大多都跟前东山屯一样,有同样的顾虑,所以即使年轻人想去,屯里的长辈也不让,最多只愿意出一个人先去试试。   这才有之后卫傅放出消息,官署要在当地招差役,引得不少人前来。   有人抱着先干着看,反正干一个月拿一个月的薪饷,于是官署这边很快招够了人。   一共三十人。   暂时由于官差服还没做好,卫傅只能给他们换上统一的、崭新的皮袄,并每人给配了个块能证明身份的腰牌,   这些青年们在换上新衣后,摇身一变成了官差,腰间挂着通体黑色,上面写着偌大‘差’字的腰牌,走在城里十分惹人瞩目。   而很快,这些差役第一件事差事就来了。   安抚使大人让人贴了告示,将于明日公开审处那些马匪。   这天很快就到了。   当天官署前衙被前来观望的百姓挤得是满满当当,卫傅让人当众宣读了这些马匪的罪行。   手上有人命的,当场判了斩立决,有几个没人命的则继续收押,等到有合适的苦役时,派去服苦役。   一般地方官有判案之权,但若是牵扯上死刑案件,还要交往京师经过秋审,可经略官既然经略一地,便有先斩后奏之权。   说是斩立决,便是当场推出去斩了。   由于当地没有刽子手,这斩刑由萨伦山来执行。   是他自告奋勇的,他本是觉得砍头就像杀鸡一般,谁知手刃了仇人后,又砍了两个,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当时场面有些尴尬,马匪在经过最初的屁滚尿流后,已经认命等死了,可刽子手却下不去手。   监斩的卫傅也没好到哪儿去,全凭不能失了体面撑着,正在想用谁来替代萨伦山,把场面维持下去。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卫琦,突然一跃下了台子。   走上去,手起刀落。   像切瓜似的,把剩下的一个个都揪过来砍了。   第一次围观看人斩首的百姓们,一边捂眼睛一边发出欢呼声。这是对马匪的深恶痛绝。   同时,关于安抚使大人身边有个喜欢砍人头的魔星,也在黑城里传得是人尽皆知。   事后,福儿听说是卫琦力挽狂澜,砍了剩下的人头,不禁围着他转好几圈。   “没看出来啊,小五儿,你还会这一手。”   卫琦又是得意,又是有些局促,不禁挺了挺腰:“你倒不用如此夸我。”   福儿瞥了他一眼:“你真以为我是夸你啊,我就是好奇你当时砍人头时,是个什么体会感受,怕不怕?”   “你……”   “你自己砍人头就算了,不准把这手教给大郎,免得带坏我儿子。”   卫琦那个气啊。   那个气堵和气闷,简直无法言说了。   他还以为这个平时总是损自己的守财奴,终于要夸他一下了,没想到是嫌弃他。   “要不是怕场面难看,要不是爷让我上去,你以为我愿意去?!”他说得恶狠狠的,声音里还有点委屈。   这是委屈上了?   福儿瞅瞅他微微有点泛红的眼圈,心里放下心来,嚷道:“谁嫌弃你了,我不就是好奇问问。你还这么凶,亏我还炖了只鸡给你,说给你压压惊。”   “你炖鸡了?”   卫琦顿时顾不得生气了,问道。   福儿臭着脸:“在厨房里,自己去!”   这鸡可不是普通的鸡,是山里打的花尾榛鸡,这地方什么都不多,就是山里的野味儿多。   也不知道守财奴怎么做的,别人做的野鸡都柴,唯独她做得香嫩无比。   卫琦捧着盆大口嚼着,哪里还记得什么委屈砍头的。   福儿抹了一把汗,去找她爷和卫琦。   “幸亏我知道怎么对付他。爷,你也是,干什么让我故意气他。”   老爷子砸了口旱烟,道:“我本意是想让他见见血,习武之人不见血,少了锐气。未曾想他上去一顿手起刀落,砍完了还跟没事人一样……”   所以她爷这是怂恿人上去,最后倒把自己吓着了?   “有些人因为杀人过多,而习以为常,诸如那些军中的将士。有些人是天性残忍,视杀人如杀鸡,如那些凶残的马匪,还有人……”   福儿道:“爷,你就直接说吧,你怕卫琦是那种天性残忍的人?”   不等老爷子说话,她又道,“我看着倒不像,他这人怎么说呢?跟个小孩子似的。”   别看福儿平时总是怼卫琦,其实还是挺护他的。   卫傅也在一旁道:“小五从小就比较莽,曾经太……也就是我的老师,曾说过他赤子之心,心无旁骛。”   意思就是他这个人其实很单纯,做什么事就是什么事,不会多想,也不会有杂念。   老爷子意味深长道:“恰恰是这样的人,才最可怕。”   因为就宛如幼童一般,没有明晰的是非对错的观念,想做了就去做,即使杀人也不会有负罪感。   见福儿和卫傅又要说话,老爷子站起来道:“行了,我不是说他不好,他是我收下的人,我自然要对他负责。”   “此子天赋异禀,是个奇才,唯独心性略有瑕疵,就怕一不小心走上歪路,”又对卫傅嘱咐道:“你是他兄长,要时刻抓紧系在他头上的那根绳,只要不让他走偏,他将是你手中所向披靡的利剑。”   .   这次公开处斩,围观的可不是普通百姓。   暗中有无数人,都隐在人群里看着。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看砍头这个大稀奇,只是想看看,这位安抚使大人是不是敢真斩。   毛苏利来了,和妻子莫朵哈拉藏在一辆马车里,远远地瞧着那边的动静。   看完后,他心有余悸道:“他还真敢斩。”道完又乐,“他就不怕犯了众怒?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就不怕惹了所有马匪的众怒,到时性命不保?”   闻言,莫朵哈拉翻了他一眼:“你巴不得他倒霉,还替他操心?最近他的风头可都快把你毛总管的风头抢完了。”   提起这个,不免又抱怨:“你派去打听他的来历的人,怎么还没回来?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毛苏利也挺烦躁:“如今江面被封,派去的人不能走水路,只能走旱路,来回一趟至少得一个半月。你别催,我也着急。”   弄不清楚来历,他们就投鼠忌器,只能忍着,可忍着忍着就真如莫朵哈拉说的那样,大势已去。   虽目前仍没有明显的迹象,新任的安抚使已经取代了他这个毛总管,但城里谈论起安抚使和官署的人越来越多,相反几乎没人提起毛总管了。   这让毛苏利不禁感到恐慌,更是恨毒了卫傅。   独眼豹也在人群里,不过他现在可不是之前的模样,而是进行了简单的乔装,最起码别让人一眼就认出他。   看完后,他脸色十分难看,悄悄隐入人群中。   还有几股马匪势力,都派了人来。   看完后,脸色不比独眼豹好到哪儿去。   另还有多方势力。   本来没把新任的安抚使放在眼里,万万没想到最近闹得风头越来越大,连他们都不禁派人来看看情况。   人群里,一个样貌普通的老者带着一个中年人,也远远的瞧着那边。   突然那个中年人浑身一震。   他的失态让老者不禁侧目:“怎么了?你不会吓着了吧?”   “爹,我好像看到了水生叔……”   “什么?”老者也不禁浑身一震。   “好像方才就站在那个砍头的小子身边,但是人一闪,就不见了,我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老者不禁道:“你水生叔如果按年纪算,已经快六十的人了,这十几年里他都没有再来过黑城,不可能这时候来的。”   “可……”   “行了,我们也回去吧。看新任安抚使这阵势,恐怕意图不小,就是不知是针对哪家。”老者略有些忧心忡忡道。   “就算朝廷真想整顿黑城,也不会针对王家,爹你别忘了,枪打出头鸟,那谢家近些年一直压咱们王家一头,又做着那样的生意。”   当儿子的中年人,不禁压低声音道,“我倒觉得朝廷突然派了个安抚使来,是不是风闻了什么消息,爹你说……”   “行了,别在这说这些。针对不针对,那也是家主的事,轮不到我们插言。” 第98章   一提到家主,中年男人面露一丝不忿之色。   “爹,你说当年若是水生叔当了家主,也许王家现在……”   “噤声!这种话也是你该说的?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隐没于人群之中。   另一边,毛苏利也回去了。   刚到家门前,车前面突然斜插出一个人。   毛苏利正想破口大骂,见对方拉了拉挡着脸的皮帽,看到对方那只特殊的独眼,不禁打了个激灵。   “你怎么跑到这来找我?”毛苏利的脸色很不好。   独眼豹冷笑:“毛总管,你使着兄弟替你卖命,如今我兄弟全折在那新官手里了,你却置之不理,恐怕是不好吧?”   对方威胁之意昭然若揭,可毛苏利并不想节外生枝,低声道:“事情发生非我所愿,我也没想到对方是个狠岔子。”   新安抚使当众处决马匪,其实意思很明显,既是树立自己威望,也是在警告马匪乃至马匪背后的人,我对你们不会手软。   只是到底没正面对上,在未弄明白对方身份之前,毛苏利是不想和新安抚使直接撕破脸皮的。   “我不管你愿不愿,我就问我兄弟折进去,你为何不搭救?如今我兄弟惨死那新官手里,你就说怎么办吧?”   莫朵哈拉可不是个软脾气,刺声道:“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威胁到我们头上了?”   独眼豹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男人说话,女人不要插。死肥婆娘,别人怕你阿尔丹氏族,我独眼豹可不怕。”   他提着马刀,直指莫朵哈拉的鼻尖,颇有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狠气,一时竟把莫朵哈拉吓住了。   毛苏利忙从中劝道:“说话就说话,何必动刀?独眼豹,你别看我姓毛的从那官署挪了出来,但也非你可轻视的,如果你这副态度,那就我们谈不下去了。”   他也摆出一副硬气模样。   “我要五千两。”   毛苏利变色,正要说什么。   谁知对方接下来的话,直接把他噎没气了。   “其中一半我要粮食。”   五千两也就算了,其中一半还要粮食?   只要是黑城人,谁不知道这个时候的粮价是最贵的?都赶在过冬之前屯粮,因为接下来天气会更冷,粮食就没那么好运进来了。   “你不要狮子大开口!”   “我这是狮子大开口?”   独眼豹剩下那只眼睛里,露出洞悉一切的光芒。   “难道毛总管不想解决掉那个新官?他杵在那,大你一头,以后不管你毛总管,还是你阿尔丹氏族,恐怕都是人砧板上的鱼肉,你毛总管和你阿尔丹氏合着伙得罪了多少人?恐怕不用我独眼豹提醒你们,你们也知道吧。”   听到这话,连莫朵哈拉的脸色都不禁难看起来。   “给我五千两,一半要粮食,我帮你解决掉这个新官。”   毛苏利不禁追问:“你手下还有几个人?你能解决掉他?”   “我手下现在是没几个人了,但只要有粮食,我就能拉来人。前阵子病虎那群人被我抢了过冬的粮食,如今正跟你一样,也在漫天遍野地找我。”   “那你还……”   毛苏利懂了。   病虎没粮,但独眼豹有,独眼豹既然敢送到自己面前来,自然也敢送到病虎面前,只要有粮,到哪儿找不到卖命的人?   他脸色一阵变化莫测,过了一会儿,才咬牙道:“行,我给你五千两,一半给你粮食。但我只出这么多,而且后续不管如何,你不能攀咬出我。”   “你放心,我独眼豹还是讲道义。”   见交易谈成,独眼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之后又约好交付粮食的时间,他再度隐进人群里消失了。   莫朵哈拉道:“你还真打算给他五千两和那么多粮食?你就不怕他拿了东西不办事?”   “独眼豹不会!”毛苏利想了想,道,“这次死的人里有一个是独眼豹的亲弟弟,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被斩首于市集,这个仇独眼豹不会不报。而且他仇家那么多,若不借着机会拉够人马,很可能他自己也是惨死下场,所以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办了。”   “银子也就罢,他还要那么多粮食,你到哪儿弄那么多粮食给他?”   “我没有,但族里有。”   莫朵哈拉当即变色,喝道:“好你个毛苏利,你竟敢打族里的屯粮!你难道不知那些屯粮对族里的重要性?!”   每到真正的严寒来临之前,每个族群屯庄都会屯上一批够吃到破冰时节的粮食。   可以这么说,这些粮食就是人的命,屯的数量有限,拿出一批就代表着屯里有人会挨饿。   这一次,毛苏利显得尤其强硬,冷笑道:“独眼豹有句话说得没错,若我毛苏利倒了,你们阿尔丹氏也落不了好。这事你当不了家,回去问问你爹吧,想必岳丈大人一定愿意。”   .   卫琦自从尝到那一锅鲜美的野鸡后,就心心念念还想再吃一锅。   他缠着福儿给他做,福儿说那鸡是萨伦山送给她男人的,她男人都没吃一口,全给了他,已经没有了,她做不了。   于是卫琦又去找萨伦山。   萨伦山正羞愧自己当日的懦弱,差点坏了大人的大事,见大人的弟弟说想吃野鸡,还要亲自去打。   他自然就带卫琦去了,于是连着几日,卫琦带着萨伦山往山里钻。   而这边,福儿自打老爷子把她要的东西带回来后,就找了间空屋子折腾了起来。   这几天卫傅也忙,自打那日公开处斩那批马匪后,当地百姓大抵是觉得这个新安抚使大人真打算造福于众,于是前来告状的人蜂拥而至。   他忙着处理这些琐碎案子,还要忙着组建起能让前衙公务运转的班底。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当地读书人太少,连运转前衙公务的人都凑不够,很多事只能他自己上。   不过这事也急不了,只能慢慢来。   这天好不容易忙完,卫傅去找福儿。   发现她不在正房,问过之后才知道她还在那小院里折腾。   到了地方,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微微泛酸的酒酸味儿。这味道乍一闻,其实并不难闻,但多闻几下,免不得皱眉。   进去之后,发现整间屋子都弥漫着白色的烟气。   而那股酒酸味儿,正是那烟气带来了。   至于福儿呢,只若隐若现能看到她鼻子上蒙着一条方巾,站在那儿看锅里的东西。   “你这是在做甚?”   福儿没有说话,拉着他先出去了。   出去后,发现她白嫩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跟平时大郎玩脏了没什么区别。   福儿嘟着嘴,皱着眉,似乎十分苦恼。   烦躁地摘下鼻子上的方巾,郁闷道:“我在试师傅留给我的一个方子,但怎么试都不对。”   “什么方子?”   福儿这才把来龙去脉告诉他。   原来福儿在来之后,就琢磨着靠什么赚点银子,赚钱的点子她倒有不少,但赚不了快钱。   例如酿酒酿醋之类的方子,她师傅都有给她留,但这种东西,想要做成卖出去,至少得大半年以上。   可卫傅这偏偏正是前期需要银子的时候,她琢磨了又琢磨,把主意动到师傅留给她的一个再造酒的方子上。   这个再造酒的方子,师傅写在酿酒的方子之后,也是在那个小册子最后一页,很不起眼,似乎师傅也没把它放在眼里,只是顺手给加上了。   册子上说,若是酿酒不成,又或是觉得酒不够烈,可用此法进行再造,以此来加深酒的浓度和烈度。   南人多喜欢喝诸如果酒、黄酒这种相对平口的酒,甚至皇宫里的宫廷佳酿,也多是此类的酒。   但是越往北走,当地人喝的酒越烈,因为喝烈酒不光是追求那股烧嗓子的刺激感,还是为了暖身。   当时看到这个再造法,福儿的脑袋瓜子就转上了。   她心想烧刀子这类的酒,够烈够辣也够劲儿,就是不好下口,若是她用南人喜欢的果酒黄酒,再造一番,让酒拥有烈度的同时,口感也没那么辣,会不会能在外面大卖呢?   就像当初卫傅在被流放的路上,他明明不爱喝烧刀子,但为了暖身,咬着牙也让自己喝。   是不是其实北人也不喜欢这种辣口的酒,只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喝,以至于后来都喝习惯了?   为此她还特意问了问她爷和她姐夫,两人都是打小喝的就是烧刀子,烧刀子确实难喝,但是能暖身啊。   既然想,她就干上了,特意让老爷子去墨尔根时,让他帮忙带了一套家伙什。据老爷子说,福儿要的东西太稀奇古怪,买是没买到的,只能找工匠做。   由于不能用铁,只能用铜,所以他在墨尔根花的那近四千两银子,其中有一千两,都是给福儿做那个奇怪的罩子和铜管,以及给她买酒。   东西拿到手,福儿就开始折腾上了。   可她折腾了几天,买回来的酒被她糟蹋了一半,也没把再造酒弄出来。   “为什么没弄出来?难道工匠做的尺寸不对?”   卫傅跟着福儿进了屋里,为了能让卫傅看清那套东西,福儿特意把灶里的火给熄了,又把屋门大开,等那股白烟子散出去。   “师傅留的有图,我是照着图让爷找人做的。”   怕他不相信,福儿还专门去把册子找了来给他看。   两人一边对比着图,一边研究着那个奇怪的锅罩子,卫傅甚至围着灶台转了一圈,挨着摸那罩子摸了一遍。   “不如把火烧着了,再看看?”   于是二人又去烧火,等灶中的火烧大烧旺,锅里很快就煮沸了,而随着锅里沸腾的同时,大股大股的白烟从锅里冒气,很快又笼罩了整个屋子。   屋里再度变得看不清人,同时那股酒酸味儿也出来了。   “你是说酒放在这里面蒸煮后,会顺着这根管子,流出新的酒?”   福儿无奈地点点头:“师傅的册子上是这么说的。”   只看眼前情形,她就知道又失败了,若不是知道师傅不可能骗她,她真怀疑这再造酒之法是不是蒙人的。   “既说蒸令气上,结凝露从管中流出,你这气都顺着锅跑了,怎么凝结成露?”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卫傅突然指着这满屋白烟道。   福儿一愣,眼睛又一亮。 第99章   两人再试。   这次福儿去找了些白布来,把白布放在水里煮了。   煮完后,把白布在锅四周围了一圈,把冒白烟的那些地方都堵起来,再加大灶火蒸煮锅里的酒。   卫傅道:“王御厨应该给你留的是个蒸酒的方子,只是他留的方子,跟我看到过的不一样。”   “你还懂得蒸酒?”福儿瞪圆眼睛道。   每次她瞪圆眼睛时,卫傅就觉得可爱无比。   尤其有了大郎后,大郎慢慢会说几个字,懂一点事,每次碰到听不懂或听不明白的话,也是这样瞪圆大眼睛,一脸懵懂诧异地看着你,就更显得她这样可爱。   卫傅摸了摸她脑袋:“我看过的书可比你想象中的多,你忘了燕人是从辽边入关的?宫里以前也喝烈酒,只是烈酒少有好酒,渐渐才改喝中原人的酒。”   “原来是这样。”   她的‘原来是这样’,让他十分有自豪感,不禁挺了挺腰。   “可你也没说你为何懂得蒸酒啊?”   这让卫傅不禁懊恼,自己竟只顾得意疏忽了这个。   “宫里既然喝烈酒,下面司酝司也试着改良过,还寻过民间酒坊的蒸酒方子,但蒸出来的酒,要么不好喝,要么白费功夫,此事自然无疾而终。”   也就是说,民间不是不懂蒸酒,只是蒸出来的酒不行?   那她这法子蒸出来的酒能行?   现在说能不能行,尚有些早,毕竟还没蒸出来。   福儿跑去烧火,卫傅见她专心致志的模样,挪了个小杌子,坐到她身边。   “即使这酒做不成,也没什么。你不是还种了洞子菜?”   “洞子菜要种,酒也得做。”   菜赚的毕竟是小钱,指望靠卖菜赚银子给他养私兵,那要卖到何年何月?   “那石炭矿的事,我让人在打听,已经有些眉目了。”卫傅又道。   福儿坐得有些累,往灶里填了把硬柴,歪在他肩头上靠着。   “是哪家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地方上开私矿?”   卫傅听得出福儿故意忽略了乌哈苏在其中的作用,只提了当地势力。   其实想想也是,乌哈苏在龙江,暂时他那边态度尚且暧昧,自然还是先看当地势力才是明智之选。   “是江东的谢家,其实这事在当地也捂不住,毕竟东西要往外头运。不过对方背后有人,再加上开了石炭矿,也有助于当地百姓冬日取暖。”   就是因为石炭在黑城卖得极为便宜,才有毛苏利扔一屋子石炭一点都不心疼的事情发生。   “所以此事几乎是台面下的公开事,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说起这谢家的来历,就有些远了,据悉是我太爷爷时期的事,当初南北交战,有不少前朝的官员食古不化,暗中作乱,抓到后就被流放到了极北之地。”   现在宁古塔和当时的黑城相比,也算是好地方了。   因为当时黑城这一片,完全是一片蛮荒区域,只有无尽的寒冷和一片又一片的深山老林。   可以这么说,现如今的黑城人,有一半都是当年流人的后代,还有一部分是近些年迁徙过来的部族,以及极少一部分原住部族。   同时也是这部分流人给这里带来的生机,像炼铁、烧窑、种地、盖汉人的房子以及教这里的原住民说汉话等等,都是这些流人教的。   诸如谢家这样的族群,在当地还有数十家,多是以汉人姓氏为屯名。最开始不叫屯,而叫某某家窝棚,慢慢改成了屯。   “那当地有没有以王氏为姓的屯庄?”福儿突发奇想问道。   卫傅一愣,道:“还真有,有个王家屯。”   “你说我爷会不会是这个屯里的人?”   “应该不是,若是的话,爷为何不回家?”   福儿想了想,觉得也是。   “我爷那么本事,怎可能是个小屯子出来的人。”   卫傅失笑道:“你可别觉得人家叫屯,就以为人家是个小村子,其实当地稍微大点的屯,跟一座小城无异。据说每年冰封后,黑江被冻住了,就会有罗刹人趁机过来袭击劫掠百姓,所以每个屯庄都设有高高的围墙,有些类似靖安堡,而且每个屯都有自己的屯兵。”   福儿又瞪圆了大眼:“那那个毛总管不管管?”   “他?”卫傅轻嗤了一声,“我也是了解过后才知道,他也就在黑城里威风了些,仗着官身欺负普通人,拿着贡貂制讹这些屯庄,反正讹的也不多,大多也都当被狗咬了一口,不想因此招惹朝廷。可若真动起真格,一个稍大的屯庄就足够拿下他。”   “那如果照这么说,你即使拿下姓毛的,离你当上这个地方土皇帝的路还远着?”   卫傅啼笑皆非:“你这是什么说法?什么土皇帝不土皇帝的?”   福儿意味深长地嗔了他一眼,转头去看灶洞。   “所以谢家肯定要动,就看怎么动了。当务之急是先拿下毛苏利,不过我估计他们就快忍不住了。”看着灶膛里的火,卫傅喃喃道。   “什么忍不住了?”   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一个流水声。   声音很细小,福儿让卫傅暂时别说话,细听了听,当即站了起来。   去另一头看铜管出口,果然是有酒液流了出来。   因为流出来的酒液还少,暂时还看不出什么,福儿继续烧火,和卫傅两人换着添柴,又过了两刻钟样子,那装酒液的瓷罐里,终于盛了小半瓷罐。   将原本的酒拿出来对比。   福儿用的是粮食酒作为原酒,也就是俗称的黄酒。   黄酒整体呈褐色、棕色,整体很浑浊,而再造过后的酒,却呈现一种琥珀色,且也比原本的酒看着清亮许多。   福儿倒出一碗:“你来尝尝?”   卫傅尝了一口。   酒液经过流出放置,已经凉了,喝在口里,香味儿浓郁,味甘醇厚。   黄酒喝起来其实是带着酸味的,酸味越浅,越是醇厚的黄酒,越是好酒。   “你买的花雕来当原酒?”   “花雕那么贵,我拿来霍霍,我可舍不得。你知道这几天我霍霍了多少酒吗?提起来就心疼,我就让爷买的最普通黄酒。”   提起来福儿就心疼,她能撑着一直祸祸下去,完全是因为信任师傅才撑下去的。   “味道到底怎么样?你怎么扯起花雕?”   卫傅也没说话,把酒碗往她嘴边递去。   福儿就着喝了一口。   砸了砸嘴,没尝出什么味儿。   终归究底,她其实是不爱喝酒的,也就当初陪师傅喝,练了些酒量。   “你再弄一碗原酒来尝尝就知道了。”   福儿忙又去倒了碗原酒来。   尝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想想,在辽边买的黄酒,能有什么好黄酒?当地人都是喝烧刀子的。所以老爷子买的是最便宜的黄酒,几文钱一斤,也就比粮价价高点。   喝在嘴里,又涩又酸,跟馊水似的。   再尝尝经过蒸的酒,福儿不禁喝了一大口漱了漱嘴,还是蒸过的酒好喝。   醇、香、甜,微微带了点辣口,普通的黄酒是不辣的,但这种辣口不呛人,正正好。   卫傅却懂酒,他尝过两种酒后,意识到其中价值。   本本来他看那奇形怪状的铜罩子不以为然,此时想来,这蒸馏法子超出现下的水平太多了。   如今要看的就是,一锅酒能出多少这种经过蒸了的酒,才能判断出价值的大概。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福儿和卫傅就在这间小屋里,重复着添柴、加火、装坛的动作。   卫傅考虑得比福儿更多。   他不光试了只蒸馏一次的法子,还试了经过二次三次四次蒸馏,这个奇形怪状的铜罩子效果很好,经过四次蒸馏,蒸出来的酒已经接近半透明状了。   尝一尝,太过辣口了,比烧刀子还辣。   卫傅喝了半口下肚,顿时脸颊烧成了通红色。   福儿怕他喝多了酒醉了难受,当即把卫琦、老爷子和她姐夫都叫来了,让三人试试经过他们一下午蒸煮弄出的几种酒。   后来经过尝试,经过第一次蒸酒的酒,口感最好。   有改良便宜酒的功效,几乎起到改天换日的作用,能把一种最廉价的黄酒,改成跟花雕差不多。   耗费比例大概是一百斤酒能出五十多斤,几近一半的耗费。   但这种酒口感,让辽边人来喝,喝是能喝,但总感觉还是差点什么。经过两次蒸馏的,倒更符合辽边人的口味。   这种酒耗费就大了,一百斤酒也就只能出四十斤不到。   三次蒸馏的酒,堪比烧刀子,比烧刀子的酒劲儿还大。用刘长山的说法,他喝了两口,顷刻身上就热了,还冒汗,现在跑到雪地里去滚一圈都不冷。   经过四次蒸馏的酒,福儿就不让他们尝了。   因为那边有一个正醉着呢。   卫琦嗤笑卫傅酒量太差,颇有点不怕死的模样。   “我喝了肯定不会醉。”   卫琦的酒量确实好,比刘长山还好点,曾经两人较量过,把刘长山喝醉了,他小子还清醒着。   福儿认识的人里,估计也就他能跟老爷子比比。   这里的比比,是含蓄的说法,实则在就福儿看来,卫琦顶多也就能冲她爷尥下蹶子,比是绝对不够格的。   因为她就没看她爷喝醉过,她还曾偷偷问过她爹,她爹长这么大,也没看过老爷子喝醉过。   老爷子喝酒会不会醉?这是王家至今无解的问题。   “你给我倒一碗,我就不信我喝了会醉。”   卫琦缠着福儿给他倒酒,刘长山和老爷子也挺好奇的,什么酒一口就把卫傅喝倒了。   福儿去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坛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来。   不是她吝啬,而是卫傅临倒之前,还在跟她说,这酒了不得,让她放好,他有大用。   酒入碗中,只见清亮透彻。   刘长山道:“这酒稀奇,我还没见过这个色儿的酒。”   老爷子摸着胡子,做思索状。   还是卫琦最莽,端起来就灌了一大口。   一口下去,他整张脸都通红了起来,肉眼可见脸颊开始扭曲抽搐。   但这小子犟,他就是不吐,扭曲了一会儿,一口酒终于被他咽下去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打了个酒嗝。   下一刻,人倒地了。   刘长山被惊到了。   “这是什么酒,能把他喝成这样?”   至今刘长山依旧不甘自己喝酒竟然不如卫琦,但事实上确实不如。   也因此他既想尝一下,又有些犹豫。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好奇心。   端起剩下的半碗酒,先小口的喝了一口。   反应比卫琦强多了。   “也没有那么烈啊,口感比烧刀子好多了。三妹,你要是想把这酒拿去卖,应该能卖上好价钱。”   说的同时,他又连喝了两小口。   喝完了,还品了下味儿,砸了砸嘴。   但也仅是这样,福儿就见他摇晃了下头,放下酒碗道:“怎么头有点晕?”   福儿和老爷子对视一眼,而后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踉跄去了一旁的桌前,趴在那里醉死过去了。   一气儿放倒了三个人。   福儿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能和老爷子一起,一个搀扶一个,一个提溜俩,把三人送去睡下。   .   当晚。   明月当空。   四周的屋脊上、树上都浅浅的盖了层薄雪。   卫傅醒来,发现福儿不在。   他揉着头朝外间走去,见堂室的门大敞着,寒风吹拂进来,搅动了满屋子的热气。   门前,摆着一张小桌。   桌上有下酒菜几样,另还有一壶酒。   福儿正坐在桌前,看着门外庭院里。   见他来了,忙招手道:“快来,看爷耍枪。”   卫傅走过去,看向门外。   愣住了。   月下,有一老者正在舞枪。   卫傅见过不少人枪法,就曾经教他武艺的师傅所言,枪乃百兵之王,想练成不难,想练好却极难,没个十数年的功夫,难大成。   像他,也不过只会个花架子。   连他皇叔都曾对他说,枪法练好了,战场上莫可敌。   可就是因为枪法多是用在战场上,平时能用上极少,寻常人更喜欢走捷径路子去练刀。   练刀数月,即可用刀伤人,可练枪一年有余,若是悟性不够,不够勤练,拿在手里也是根烧火棍子。   此时,卫傅所看到的枪法,真是印证了什么叫做行云流水,枪随身走,枪出如龙。   尤其他也赶的是时候,正好看见老爷子神乎其神使了一计回马枪,一枪把庭院的石台直接击了个大洞,惊诧地他连嘴都合不拢了。   福儿得意地看了一眼傻傻的他,道:“我爷厉害吧?”   “爷这是怎么了?”   福儿看了看桌上一个空掉的酒碗。   “爷啊,这是喝醉了。”   ……   这一晚,醉了四个人。   依旧睡死的刘长山,嘴里喃喃地喊着大妞我想你了。   他隔壁的卫琦则时不时嚷一句,守财奴,快来给我炖鸡。   卫傅还好,喝下后实在受不住,吐了半口出来,醒得正是好,赶得正是巧,看到老爷子趁着酒兴,月下舞枪。   要知道福儿长这么大,加上这回也就只看过两回。   至于老爷子,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岁月,那时他正年轻,那时他满腔抱负待酬……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   不知过去多久,老爷子收枪回来了。   满身热气腾腾,竟是还未近身就能感觉到热气。   老爷子满脸通红,意气风发。   路过卫傅时,捏了捏他肩膀。   “你小子啊,福气好,娶了好媳妇,祖宗也积德,不然……”   在福儿看来,老爷子只是拍了拍卫傅肩膀,感叹了一句。   可卫傅却在那声‘不然’后,看到一点寒芒从老爷子眼中闪过,他无法形容那点寒芒是什么,却怔在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福儿叫了他一声,他才醒过来。 第100章   次日,卫琦和刘长山醒来,竟还记得昨儿发生了什么。   关键是两人头还不疼,一般宿醉过后,都会头疼才对,他们却不疼。   这说明福儿的酒又显示了一个好的的特征——宿醉后头不疼。两人连道这酒可以卖,卫琦还帮福儿把名字取好了,就叫神仙倒。   福儿损了他一通,你难道还自比神仙?   但这个名字还是采纳。   至于卖不卖,怎么卖,还得商酌。因为卫傅跟她说,这种浓度高的酒,最大的用处不是拿来喝,反而是用来清洗伤口。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当下怎么处理外伤了。   在没有烧刀子之前,大夫处理外伤,多是用加了盐巴的滚水放凉后,给伤患清洗伤口,再敷上伤药。   这还是军中的军医,给兵卒们处理伤口的方法。普通百姓都是哪儿破了,抹把锅灰香灰,或是用水冲一冲。   但这种处理方式,有一半的几率伤患会出现伤口红肿溃疡,以至于后续引起发热,而后丢掉性命。   也就是说出现了大的外伤,人死不死看天命。   后来大夫们发现用烧刀子清洗外伤,会减少伤口肿疡的症状,后续的发热症状也会减少一些,大大减少了受外伤后的死亡率。   这项发现让大夫们惊喜过望,但凡是军中的人,人人自备烧刀子,哪怕是在南边打仗,都会自备一些。   所以烧刀子的作用不光是拿来喝,关键时能救命。   也因此卫傅才会想到,恐怕神仙倒最大的用处不是拿来喝,而是拿来处理外伤。   当然,目前这些都只是他想的,具体如何,还要试过才知道。   不过他这种说法,也迎来老爷子的赞同。   福儿半信半疑,不过很快试验的机会就来了。   .   自打官署里有了足够的差役后,卫傅会留一些差役在官衙里,剩下的则分几班,上街上去巡逻。   他处斩了那批马匪之后,就直接给毛苏利下了命令,严禁马匪再入城。   一旦发现马匪入城,要从城门处就阻拦下。   当然,这并不意味卫傅把这事扔给毛苏利就不管了,于是才有差役们上街巡逻。   每天差役们走在大街上,碰上有人仗着武力欺负百姓,或是有人坑蒙拐骗,随便在街上乱摆摊的,还会出手管一管。   往日杂乱无章的黑城,慢慢显出了拥有秩序的感觉。   虽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但确实在一日日的改变着。   黑城本就是马匪获取消息,及日常采买补给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进城?不进城就是断了他们的活路。   就有人不信邪,也是为了试探,派了几个马匪进城。   也是巧,正好被萨伦山带着人撞见了。   一边是官,一边是匪,官不抓匪,对不起自己这身官差服和每月领的薪饷。   于是双方发生搏斗。   三个马匪都被抓,不过萨伦山手下的一个青年也挨了一刀。   对于黑城的猎户们来说,受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每个人都会自备简单的金疮药,受伤后含一口烧刀子对着伤口喷一下,再撒些金疮药,把伤口裹起来,只要不是致命伤,一般养几天就能好。   不过这次这个青年的伤口却有些大,因此萨伦山不免带着担忧之色,哪怕是卫傅来探望受伤的差役,也不过只得来他勉强一笑。   进去时,那青年脸色惨白,同伴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伤药撒上去,血并没有止住,反而被血冲开了。   老爷子过去看了下,让卫琦去找福儿要点神仙倒,因为听说要用上神仙倒,福儿也跟来了。   老爷子让人用煮过的白布,配着盐水,把对方伤口简单地洗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往上倒了点粉末在上面。   肉眼可见,血慢慢止住了。   卫傅眼含诧异,这是最上等的金疮药的特征,但这种金疮药,只有军中才有,是不会流到外面的。   当然,对一些皇亲国戚来说,这不算什么,因此他见识过。   可老爷子怎会有这种东西?   自是又想起卫琦当初断腿时,老爷子给他敷的‘家传’药膏接腿。老爷子每次掏出一样什么东西,都是看着不起眼,其实不是简单。   撒上金疮药后,老爷子也不是就不管了,而是等了一会儿,等血完全止住后,用一根煮过的竹签,把那层粉末和血块刮了下来。   往下刮时,肉眼可见,那名青年脸疼得直抽抽。   老爷子解释道:“血光止住了不行,伤口里的脏东西不洗干净,后续你会发热,伤口肿疡。现在天冷,把伤口洗干净了,你这伤也就是养一阵子的事。”   关于受伤后,后续会发高热这事,萨伦山等人并不陌生,因为他们身边有很多长辈都是这么死的。   常年在山林里出没的猎户们,特容易受伤,受伤后看似伤口处理好了,但当天或是次日,受伤的人总会发热,有一小部分的人能挺过来,还有一大部分的人就这么没了。   之后老爷子用神仙倒给青年洗伤口时,萨伦山不禁问道:“老爷子,用这种水给他洗过伤口,他之后就不会发热了?”   老爷子能说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他和卫傅的猜测,没有实例。   他只能道:“用这个洗伤口,比烧刀子好。”   好不容易把伤口处理完,青年已经昏睡过去了,老爷子吩咐这间屋里不要弄得太暖和,可以烧炕,但把人放在炕梢。   这样可以保证不会把人冻着,但也不会太热,有利于伤口恢复。   又让人去准备了两包退热用的药,说若是发热要及时降热。等出来后,跟卫傅说,他这还是需要一个正经大夫的。   卫傅苦笑,他当然知道需要一个大夫,可一时半会正经的大夫也不容易找,只能后续慢慢寻摸。   第二天卫傅着人去问了一下。   那个青年当晚并没有发热,人也早就醒了,除了因流血过多有些虚,人的精神头还不错。   精神头好,就说明这伤没事了,就是后续养些日子的问题。   昨天萨伦山是亲眼目睹,大人不光亲自来探望受伤的差役,还拿出两种那么珍贵的药给同伴治伤。   而且大人还是说了,若是因工受伤,官衙会给抚恤的米银,昨天他们所抓的那三个马匪,一人按五两的赏银计,一共十五两,由他们那一班的差役分。   另受伤的伤患,除了补一个月的薪饷外,每天再补一斤米粮,直至补到伤好为止。   这些对差役的爱护和优待,以萨伦山为首的一干差役,自然感激涕零。回去后,免不了对家人和屯中长辈提及。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许多人都知道安抚使是个好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大人。   跟以前的毛总管不一样。   这消息传出后,让毛苏利暴跳如雷,砸了许多家中的物什。   这下轮到莫朵哈拉嘲笑他了,嘲笑他‘沉不住气不够稳重’,这话平时都是毛苏利拿来说莫朵哈拉的,终于让她抓住机会报复了回去。   其实也是莫朵哈拉恼了这回毛苏利让她回去要粮食的事。   她回去后,跟她爹商量。   她爹斟酌再三,咬牙也拿出了这批粮食,但莫朵哈拉也清楚,今年这个寒冬,屯里将有一批人要挨饿。   自然不会让人饿死,但挨饿就会有人抱怨,是时那些族老们又要出来责怪爹爹的不是。   如今城里的形势,越来越让二人烦躁,谈论新安抚使的百姓越来越多,给其歌功颂德的同时,自然免不了踩以前的毛总管一脚。   似乎所有人都在拱火,拱毛苏利的火。   这让他越来越不耐,本来想好的要等派出去打听安抚使来历的心腹回来,再图谋后事。   独眼豹的出现,让他下了血本打算借刀杀人。   现在由于城中不利自己的形势,他开始屡次催促独眼豹,让他赶紧下手。   独眼豹让他别急,说新官不让马匪进城,成功让所有马匪同仇敌忾起来,本来一些想做壁上观的马匪,如今也打算加进来了。   说再给他几日时间,是时双方商量一下,如何设个局斩杀了这位安抚使,又能不牵连毛苏利。   同时,独眼豹也没少借机和毛苏利谈些有利于自己,及事关马匪生存的条件。   像以前那样准许马匪肆意进出城都是小事,即使有些过格的条件,毛苏利心急于处理掉卫傅,也都一口答应下来。   只求速速解决心腹大患。   .   而就在这期间,福儿在着手开酒铺的事。   酒铺就设在距离官署不远处的一条街上,门脸也不大,不过两间,招牌也做得普普通通,没任何显眼之处。   唯独招牌上的字不错,可在黑城这种地方,读书的人都不多,大部分的人都只认得几个字。   能认出招牌上写着‘神仙倒’三个字就不错,字写得好不好,其实没太多人关注。   酒铺是先挂了招牌和幌子,并没有当天就开门。   连着十多日都如此,每次打这里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瞧上一眼,知道这是家新开的酒铺,幌子便可证明。   可门不开,是怎么回事?   又有人认出招牌名,说叫神仙倒。   一家酒铺,铺名叫神仙倒,意思就是这家酒铺的酒,神仙喝了也会倒?   这牛吹得未免也太大了!   北地历来不缺擅酒之人,千杯不倒的也不再少数,什么酒就能把神仙喝到了?那是不是也能把他们喝倒?   太多人不服了,就想教训教训这店家。   可人家就是不开门怎么办?   就因为这点事,你传我我传你,整个黑城甚至附近屯庄都知道最近新开了个酒铺,嚣张跋扈得很,自称自家的酒能把神仙喝倒。   就有人不服气说,那给我尝尝试试?   告知对方此事的人就会说,铺子还没开门,于是普罗大众中又多一个恼恨上‘神仙倒’的人。   福儿真不是为了故意博噱头,她不过是蒸酒的速度太慢,而卫傅帮她把铺子置办好的速度又太快。   如今酒作坊还没建好,人手也不够,全是她带着帮她种洞子菜的那些下人们干着。   而且还有个问题是,作为原料的酒不够,刘长山已经带着人又去了墨尔根,寄望能赶在下大雪之前赶回来。   两边都还没准备好,自然这铺子就开不起来了。   谁曾想竟因为一个招牌,一个紧闭的铺门,闹出这么多事。   福儿调侃卫傅:“这下你总不用因为你写的招牌没人欣赏,而感到懊恼了,瞧瞧多招恨啊。”   卫傅失笑,又道:“招恨的应该是小五才对。”   名字是卫琦取的。   调侃归调侃,福儿也因此灵光一闪,打算明天就把铺子给开了。   没酒没关系,先把名头打出去,酒不够也没关系,先紧着手里有的卖,人通常喜欢被吊胃口,胃口吊得越高,兴致也就越高。   于是次日,紧闭店门已久的‘神仙倒’,终于开门了。 第101章   得知‘神仙倒’开门了,一群彪形大汉蜂拥而至,打算教训一下只挂招牌不买酒的店家。   当然,他们的教训不是动手。   以前黑城人跟人动手,甚至动刀太寻常了,反正没人管。   可现在官署那贴了告示,城中不准随意打架斗殴,若有矛盾无法调解,可来官署由大人判案,随意动手者,一律抓到官衙审问。   所以这些彪形大汉的教训是——让店家拿出你们能把神仙喝倒的酒来,若是拿不出来——   结果是不用说,你也懂得。   其实早就有人猜,这酒铺不开门,是不是被外面这势头吓到了。   你想想,你吹如此大的牛,如今激起这么多人的义愤填膺,若是时只是一家普通酒铺,以后自然名声臭大街,店也开不下去了。   所以店家是因为怂了,才一直拖着不敢开门。   甚至城里还有人打赌,赌这家酒铺会不会开门,什么时候能开门。   有赌三日的,有赌十日的,有赌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的,还有赌一直不开门的。目前赌一直不开门,和三个月不开门的最多。   谁曾想,门这就开了?   所以涌来的大汉,不仅仅是对‘神仙倒’这个店名不服气,还是大半的人都买了注。。   这些彪形大汉个子又高又壮,还面相凶恶。   谁知这酒铺的掌柜一点都不怕。   反而告诉众人,让他们晚点再来,因为他们东家打算请全城的人来给他们酒铺试酒。   试酒的规则如下:   为了防止有人故意捣乱,所以前来试酒的人,是要掏银子的。   一个人一两银子,算是折本请他们品尝招牌酒‘神仙倒’,但为了防止被人议论是借机牟利,所以东家还设了以下几种奖赏。   尝一碗‘神仙倒’不倒者,奖五百两现银。   尝两碗‘神仙倒’不倒者,奖一千两现银。   尝三碗‘神仙倒’不倒者,奖两千两现银,并十石粮食。   本来听说请人试酒,还要让人掏银子,人群里已经开始起哄了。买注买得太多赔了钱的人,使劲在人群里煽风点火,想借着法不责众的由头,砸了这家店。   可紧接着听说试酒还有奖赏,奖赏还是这么多银子。   当地人中有几个见过这么多银子的?   直接给听懵了。   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询问是真是假?   掌柜道:“我们东家是时会请安抚使大人前来见证,而且赏银已经提前交给官衙了,是时自会见真章。”   这是动真格了?   还有壮汉小机灵地问,是用什么碗?你拿个盆子大小的碗,也能说是碗,到时候还不是他们吃亏?   中年掌柜拿出一个比平时黑城人喝酒时用的粗瓷碗,还略小了一圈的碗,给大家看了看。   众人一看这碗,更是诧异。   这碗也装不了多少酒啊!   可绞尽脑汁怎么想都没想出,这里头还能藏什么猫腻。   难道说这家酒铺没打算坑人,而是真打算请人品酒,以此来打响自己的招牌?   人群散去。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在整个黑城里疯传了起来,甚至以极快速度扩散到附近数十个屯庄,甚至江东那边的屯庄都有耳闻。   守城门的兵卒,第一次见到有如此多的人往城里涌来。   让他们以为这是罗刹人袭城,还是马匪造反,吓得差点没把城门紧闭了,后来才得知是城里一个酒铺办了个试酒会,都是赶来试酒的。   以‘神仙倒’那点门脸,自然容不下越来越多聚集而来的人,最后试酒会被挪到官署前的广场上了。   到了午时,官衙斜侧搭起一个高台。   台上扎着红布,除了一张官椅外,还摆着一张桌子,如今桌上摆满了白花花的现银,围着桌子腿堆满了一袋袋米粮。   官椅是给安抚使大人坐的。   卫傅一身官袍,高坐其上,引得无数人仰望、垂涎、赞叹。   当然,这其中大半情绪其实都是冲着白花花的银子去的,却也让黑城百姓见识到安抚使大人的好威仪和好相貌。   另还有一张普通的圈椅,和官椅平齐,却是被台上悬挂的一条帘子挡住了,只隐约能看到后面似乎坐了个女子。   福儿倒不是顾忌世俗,不敢在外抛头露面。   只是她觉得她既是神仙倒背后的东家,又是安抚使夫人,这两种身份此时不适合在人前显露罢了。   而更吸引众人目光的,还是高台一侧的那条长桌。   其上摆了三个酒坛,酒坛上的红纸上,分别写着:神仙倒、神仙醉、神仙酿。显示这是三种酒。   今日的主角就是其中的‘神仙倒’了。   识字的直接就往‘神仙倒’看了去,不识字的听人说,也知道哪一坛是神仙倒。   还是那位中年掌柜主持。   随着一阵锣响,试酒会开始了。   掌柜立于场中,对人群道:“有哪位好汉勇士愿意上前来试试的?虽然一两银子的试酒钱确实贵了些,但‘神仙倒’酿制工艺极其复杂,这种酒即使拿出来售,也不止这个价,所以一两银子的试酒钱,其实我们东家还是折本的。”   既然来了,说明已经知道试酒钱是一两了。   不过也没人不耐烦就是,让店家当着人前把规则再说一遍,其实有利于他们这些人。   所以等掌柜十分细致地把规则说完,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冲上去了。   二话不说,先扔下一块碎银子。   “我来拔个头筹!”   这汉子五大三粗,十分壮硕,似乎极有信心。   掌柜也没说二话,让伙计去倒一碗酒来。   酒碗不过巴掌大小,看着跟玩意儿似的,倒出的酒清亮如水,这让本来看现场阵势,已经不觉得是坑人的众人,不禁心中又升起疑窦。   这到底是水,还是酒?   可安抚使大人还坐在那儿,银子也是白花花摆在那儿,难道这还能坑人不成?   “这酒能让神仙倒?”   掌柜淡淡一笑道:“你试试就是了。”   这个掌柜就是廖家给卫傅其中一户人的男人,姓李,名如山。   廖家其实早就收到了廖柏的来信,知道廖柏这次中了榜眼。   廖柏说他能中榜眼实属侥幸,与他同科又交好的状元郎才是真材实料。其实廖柏会说让卫傅带信,不过是想继续与他深交,顺便隐晦地示好罢了。   卫傅到黑城,孤立无援,自然需要外力,而廖家在墨尔根还算有些小势力,两厢皆利的事,自然是好上加好。   之前卫傅本人未到,只让人捎了封信来,还让廖家主有些失望。   之后老爷子上门,廖家主见其言谈举止豪爽大方,更觉得这位状元郎的家世深不可测,不免更想示好。   送人和送粮不过顺手办的事,既不会显得市侩,又能恰到好处帮人解了暂时之困。廖家主极会做人,甚至直接把这两家的人身契一并都给了老爷子。   两家人到了黑城后,见新主家为人没有架子,对他们都拿自己人看,干起活来更是卖力。   李如山粗懂点文墨,以前在廖家的一个铺子里当过管事,另一户人家姓郑的,则是种地一把好手。   福儿早就琢磨着若是自己开铺子,这个李如山可以用一用,反正身契在自己手里,她是官他一家子是民,也不怕他跑或是卖主求荣,于是酒铺开了,就让李如山来当了掌柜。   李如山是尝过神仙倒的,他是醉了整整一天才醒。此时见这壮汉端起酒碗就想往嘴里灌,他还劝了一句:“好汉缓缓喝,这酒烈……”   可口说不及,对方已经把酒悉数灌进嘴里了。   于是再度重演当日卫琦的窘境,真是吐了舍不得,毕竟花一两银子买的,吞又实在太辣。   勉勉强强,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酒咽下去。   还不及骂一声‘店家这酒不能喝太急’,人就倒下了。   由于之前李如山就强调过,前来试酒的人必须要有同伴陪同,旁人还以为噱头,但一同两人,人家才同意让你试酒。   这壮汉一句话不说,人就倒了。   与他同行的汉子,直接懵了。忙去扶人,又问李如山是不是在酒里下了蒙汗药,不然人怎会就这么倒了。   “既然叫神仙倒,自然酒劲儿极大。我们‘神仙倒’开门做生意,怎可能在酒里下蒙汗药,这不是砸自己招牌?”   李如山的解释确实有道理,但还是因为这酒劲儿太吓人,人群里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幸亏福儿早有准备。   李如山忙请上从当地医馆提前请的大夫,上前来验酒。   当着众人面,从酒坛里倒了一碗酒。   大夫谨慎的用指点蘸了一点,放在口里尝了尝。   之后,徐徐道:“酒中无苦涩味,没有放什么蒙汗药,只是酒极烈,超出老夫平生所见,但味道极为醇厚,老夫倒是未曾喝过这样的酒……”   看来这位大夫也是个好酒之辈。   这位大夫姓白,在黑城开了多年医馆,在城里还算有些声望,听他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就信了这酒是没问题的。   也有人是个小机灵,心想也许就是这碗让大夫验过的酒没问题呢,别的酒都是有问题?   所以白大夫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急不可耐上前来。   交了钱要试酒,而且不试别的,就要试白大夫尝的这一碗。   李如山也就任他尝。   这次这个人谨慎多了,没有像之前那名壮汉那样直接一口闷,而是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喝完。   喝完后,他砸了砸嘴。   “味道倒是不错,但也没多大的酒劲。再给我来一碗!”   李如山接了酒碗,递给伙计,眼睛却看着这个人。   果然酒还没打来,这人脚下已经开始打晃了。   “白大夫,你别晃。”   被抓住的白大夫失笑道:“老夫没晃……”   正说着,人已经人事不省了。   ……   这连倒了两个。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惊哗声。   但人就是这样,都有侥幸心,都觉得别人不行,那是因为别人不如自己,也许自己就行了呢?   一碗不倒,就能得五百两银子。   付出的却只是一两银子,和醉一场的代价。   这代价不高,而回报实在太高。   但凡手里能凑出一两银子的,都想上去试试。   于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第102章   倒的人越是多,后面的人越是不信邪。   当然也吓退了一些人,但还有更多人的而来,因为机灵的可不止一个人,还有更多的小机灵。   这些机灵人多是附近屯庄的。   一两银子让一个人拿,确实有点多,但若是让一个屯里的人凑,再挑几个屯里最能喝的汉子去,这成功的几率可就大太多了,而且不伤筋动骨。   一石粮食一百二十斤,十石就是一千二百斤。   拿着这些粮食,再添点粗粮和之前打猎晒制腌制的肉干,足够一个不大屯庄吃一个月了。   再加上那两千两银子,着实能富一个屯庄的人。   关键打着这种主意的屯庄不在少数,于是经常能看见几个汉子一拥而上,围着其中一个汉子看他喝。   这个倒了,还有下一个。   其中甚至还有马匪。   马匪们向来觉得自己是最能吃肉最能喝酒的那一批人,寻常的人都不如自己,现如今喝酒还有银子拿,还说这酒神仙喝了也要倒?   所以今天混入人群里看热闹的马匪还真不少。   ……   萨伦山一直带着人守卫在高台旁,知道今日人多混杂,他的警惕心一直没放松过。   中间多次有他的手下来禀报,说在人群里看看秃鹰了,看见山猫了……   马匪多有‘花名’,一般都与飞禽走兽的名称有关。   以前毛苏利从不管这群马匪,任其在城里聚众来来去去,自然就有不少人认识他们。   听说人群里竟然混了这么多马匪,萨伦山也不敢轻忽,忙去禀报卫傅。   卫傅看似一本正经地坐在官椅上,实则却小声在和福儿说话。   听了禀报,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冒出了同一种光。   ……   不多时,就有人发现安抚使大人离开了,估计是嫌这场面闹腾。   能在这里坐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也不知这‘神仙倒’花了多少银子,才说动安抚使出来镇场面。   现如今场上已经没人关心安抚使如何如何,都关注着到底有没有人能喝下一碗酒不倒的?   为了能喝下一碗酒不倒,许多人都绞尽脑汁。   得知一碗酒限时一炷香时间喝完,喝完后超过一炷香不倒就算不倒,特意让李如山点了香,掐着时间一点点地把一碗酒喝下去。   这样确实能让人能多撑上一会儿,但也就是多撑那么一会儿罢了。   有些人根本坚持不到把一碗酒喝完,半碗人就倒了。   “阿鲁,再撑一撑,马上就快一炷香了。”   几个汉子围成一圈,在给那个叫阿鲁的壮汉鼓气,同时几双铜铃大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正在缓慢燃烧的香。   香是没有问题的,这么多人,若有问题早就发现了。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觉得那像烧得太慢。   “阿鲁,你再撑一撑,那香很快就烧完了。”   其实才不过烧了四分之一不到,这个叫阿鲁的汉子是目前为止,坚持地最久的人,喝了一碗酒后,竟还能站着不倒,只是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阿鲁!”   又过了几息,人还是倒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感叹,仿佛那倒下的是自己。   “娘的,让老子来试试!”   如此热火的场面,被冲昏头的马匪再也忍不住了,掏出银子上前要试酒。   上去的时候,气势汹汹。   一碗酒下肚,人就晕了。   他的同伴忙把人搀扶到一旁,现如今随着倒的人越来越多,‘神仙倒’的伙计也不知从哪儿找了块大毡布,铺在地上,又在地上扔了几床被褥。   一些喝醉的,又被同伴搀着挤不出人群的人,都在这上面扔着。   马匪作威作福惯了,见上面堆满了人,正要呵斥酒铺伙计,这时酒铺一个伙计和颜悦色走过来。   说他们东家考虑喝倒的人实在太多,光这么躺在大街上也不是事,天这么冷,已经在附近找了间房子,暂时安置这些醉倒的人,还有热茶热水侍候。   马匪估摸这酒铺是见倒了这么多人,怕出事或激起人愤怒,才特意做的安排,便搀着同伴去了。   谁知跟着伙计从侧面小道离开人群,却发现迎面就是官衙的侧门,而那里正有一群官兵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类似这样的马匪还不止一个两个,都是这么一个个被引着来的,简直让萨伦山一干人乐开了花,直骂马匪们太蠢,蠢得直接自己送上门。   其实不是马匪们蠢,是他们平日里嚣张惯了,从来视城中的百姓为无物,明白即使有人恨他们,也没人敢说什么,做什么。   官署易主不过一个多月,新来的安抚使就是斩了一批马匪哪又怎样?那是独眼豹那个蠢货不中用,有他们在当地的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轮到他们肯定不会这样。   卫傅说是不让马匪入城,其实很多马匪就住在城里,他们还有不经过城门就能进出城的通道,这也是他们为何能在城里来去自如,还被萨伦山带人巡街时抓了好几个的原因。   上面虽说下了命令,说让暂时避避风头,但下面不一定有人听。   像今天这种情况就是如此,总有人闷在屋里憋不住,忍不住跟着来看看热闹,于是就这么被抓了许多人。   虽然都是些小鱼小虾,但聊胜于无,关键是经过一番审问,有人还透露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说独眼豹已经联合病虎、黑熊、豺狼一干马匪,打算袭杀安抚使。   其实这个消息卫傅早就知道,虽不知道具体,但大概知道毛苏利和马匪是不会放过自己,这群人一直搅合在一起。   他甚至还知道阿尔丹氏给了马匪一批粮食。   阿尔丹氏族想凑一批粮食给马匪,自然不是一个人出的,而是整个氏族家家户户都要出一部分。   可有些人家屯的粮食仅仅也够自己吃,这拿出一部分,就要少一部分,少出的那部分就需要有人挨饿来解决。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办法,那就是找别的屯亲戚们借一些,等过了今年再还。   萨伦山手下有个差役,就有亲戚是阿尔丹屯的人。   对方来管这个差役家借粮,又抱怨屯长把粮食给了马匪,今年寒冬屯子里恐怕有人要挨饿。   这差役知道后,立马禀报了卫傅,于是消息就这么被卫傅知道了。   所以仅凭卫傅获知的消息,就能猜个大概,这一番审问,不过证实了他的猜测,且具体到有哪些人和大概什么时间上。   既然消息已经掌握,自然不能被动挨打。   卫傅去找了老爷子。   老爷子最近主要做的事,就是训练那些买回来的部落汉子。   把官署最大的一个偏院,划给他们做训练场地,那些部落汉子吃喝拉撒都在此地,每天院门都是紧闭的,只偶尔经过这里时,能听到里面传来呼喝的训练声。   “爷……”   卫傅和老爷子说话时,那些部落汉子正在进行操练。   这院子还是太小了,虽黑城当地的宅院,是不做那些花圃花坛的,顶多在院子里种两棵树。   如今这院里一切阻碍之物,尽数被拆除,就剩个空旷院子,也只够一半的人进行操练。   卫琦为首,其他人列队其后。   这些人只练一招,突刺。   每人手里都有一根长枪,和老爷子所用的白蜡杆的枪不一样,他们用的是铁抢。   抬枪,突刺。   上次卫傅来这里时,他们就练得是这一招,如今还在练这一招。   “呼——哈——”   随着一呼一哈声,铁抢势如破竹地突刺而出,若枪尖所刺不是空气,而是一块铁板,恐怕也会被这一下洞个穿。   卫琦尤其彪悍。   不同于平时在哥嫂侄儿面前的傻憨,此时他就穿了一件破棉花袄子,胸膛有大半都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雄壮的肌肉虬结,随着他抬枪突刺的动作,隐隐能看到鼓胀的肌肉紧绷收缩。   看来平时吃的那么些肉,也不是白吃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以自身为饵,诱敌于荒野,一并都解决了……”   听卫傅说完,老爷子挑了挑眉:“你不怕福儿担心,不让你去?”   卫傅似是犹豫了一下,遂面露坚毅之色道:“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有些危险是避不得了,必须正面面对。”   “好!”老爷子拍了拍他肩膀,“其实你练武的天赋不下于那小子……”   他朝正练得汗流浃背的卫琦瞅了一眼。   “只是你的体格走不了刚猛路子,而且你所处位置,也没办法让你专心致志练这些。他就不一样了,一根筋地莽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你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是觉得我让他们练这一枪练了近一月,没什么用?”   “爷……”   卫傅面色微窘。   他确实在心里质疑过,但出于对老爷子的信任,他觉得爷既然让这么做了,必然有其意义。   “这一次,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这一枪有什么用。”   .   试酒会终于在天黑之前结束了。   黑城这里天黑得本就早,本来酒铺这定下的时间便是天暗之前,但由于想试酒的人还有很多,最后不得不延长时间,直到外面都快看不见了,才结束。   福儿回去让人数了下银子,光试酒钱收了一千多两,也就是说光今天来试酒的人就有一千多人?   看似这一千多两不少,但几乎把福儿手里所有的神仙倒都耗尽了。   这些神仙倒要经过四次蒸酒,五百斤酒也就出了几十斤酒。算下来,她确实也赚了,但赚得并不多。   其实今天试酒结束之前,还有人不服输说明天还要来,但福儿已经不打算再办了。不过她让人借机做了个宣传,明天铺子里所有酒都按半价售,只卖一天,限量两缸。   她算了的,以她手里现在所存的酒,一天一缸应该能坚持到姐夫回来。   接下来几日不多叙述,总之酒铺生意极为火爆。   一是试酒会造成的震撼还没过去,很多人都好奇当日除了那一坛神仙倒外,另外两种叫神仙醉和神仙酿的酒,味道如何。   二则听说只花一半的钱就能买酒,许多人都打着试一试的想法,打个半斤一斤酒回去尝尝。   回去一试,果然是好酒。   神仙酿的酒劲儿没有神仙醉大,但口感醇厚,香气十足,而神仙醉更适合能喝一些的汉子。   两种酒都十分容易入口,不会有劣质烧刀子的烧嗓辣口之感,但暖身效果不下去烧刀子。   刚开始只是为了尝鲜,但酒打回去都说这酒是好酒。   尤其是有些妇人,生在极北之地,她们若是出门,也需要有酒暖身,却一直厌恶烧刀子的辛辣苦涩。   见丈夫打回酒,如获至宝,不免也尝尝,一尝觉得甚是好入口,以至于之后来照顾福儿酒铺的生意,竟有一半都是妇人,这倒是让福儿始料未及的事。   而且好酒的作用可不光是好入口,即使喝多了也不怕宿醉头疼。   尝到这个好处的人们,哪怕觉得‘神仙倒’的酒比别处要贵上一倍,还是络绎不绝前来买酒。   毕竟如不是真穷,谁都想吃点喝点好的,喝酒头疼明显是因为酒劣对身子有害,如今有好酒自然想买点好的。   不提酒铺这边,连着几日,卫傅都显得很闲。   之前他每天睁开眼,简单洗漱吃过早饭,就是去前衙。   福儿知道他忙,忙于把前衙班底凑起来,忙于收集那些马匪的消息,他一直想剿灭那些马匪,福儿是知道的。   甚至他爷最近忙的事,都是与剿灭马匪有关。   这是卫傅到黑城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仗。   这一仗一定要打好,只要这一仗打好,在当地算是站稳脚跟了,后续想做的事才能慢慢着手。   可突然有一天,天天忙的人不忙了,竟还有功夫跟大郎玩耍,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103章   福儿惯是比卫傅起的晚。   他有晨间练武的习性,所以每天要早起。他的习惯是每天早上起来练一会儿,再回来洗漱用早饭。   而福儿怕冷又懒,每天最让她艰难的事,就是从被窝里出来。   即使醒了,她也要在被窝里赖一会儿,磨磨蹭蹭半天才起。   今天就是如此。   她人已经醒了,但不想起,就躺在被子里听他和大郎的动静。   听大郎的笑声在满屋子打转,听大郎一会儿说一句‘爹来找’,她正寻思着这是做什么,突然听到有一个小步子朝自己奔来,兼带着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她身上的被子被人扯了一下,福儿掀开一点眼皮往外看,就见大郎正专心致志地往炕上爬。   可能穿得厚,也可能毕竟人小,个头不高,大郎爬得很艰难,那呼哧呼哧声,就是他爬炕给累的。   但小家伙很专心,也很机灵,见仅凭手脚爬不上来,他就用小胸脯往炕上蹭着使劲,像条小毛虫,一点点往上蹭。   终于上半身上来了!   终于腿也上来了,可以使劲了!   他往前一窜,掀开娘的被子,把头埋进去,把上半身藏好。   静静地趴了一小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句:“爹来找。”   福儿的脸一直在外头,儿子爬炕时,小脸蛋子就在她眼皮子下面呢,现在再看已经‘藏好’让爹找的儿子。   小家伙就藏了个脑袋,上半身藏在被子里了,两只穿着破裆棉裤的小胖腿还在外头呢。   这是顾头不顾腚?   福儿忍住伸出手揉儿子屁股蛋一把的冲动,慢慢把头缩进被子里。   尽量把动静放轻,让大郎察觉不到。   直到她蠕动着来到大郎脸旁,悄悄问他:“大郎你在干啥?”   大郎疑惑地看着她,心想娘不是睡觉觉呢,怎么醒了?   但为了防止被爹发现,他忙道:“不说话,爹找。”   福儿便就不说话了。   可等了一会儿,爹还没来找。   爹怎么这么笨呢?每次都要让他提醒。   大郎又喊了一声:“爹来找。”   福儿快忍不住了,他藏在这里喊,卫傅就算是个聋子,也能寻到声音找来。再说这不屁股蛋子还在外头呢。   她心里想着,慢慢又蠕动着悄悄离开了,把头脸从被子里伸出,果然看见炕前站着个人。   那个人也正看着大郎的屁股蛋失笑呢。   两口子对着笑。   福儿小声嗔道:“你教他这样躲猫猫的?”   卫傅摸摸鼻子:“我可没教他这么躲,是小五教的。”   其实卫琦也没这么教大郎,只是这两口子总把儿子扔给他带,他有时哄不住大郎了,就让大郎在屋里藏起来,他来找他。   反正就在这几间屋子里,也不怕危险,就当哄小孩玩。   至于大郎为何这么藏,估计小孩觉得把头脸藏住了,就算是藏起来了,他自己兴致勃勃,放在大人眼里自然满是破绽。   “傻小五,把我儿子都教傻了。”   大郎在被子里似乎听到娘在说话,忙又道:“不说话。”   福儿忙道:“好好好,娘不说话,让你爹找。”   这两口子也损,就这么看着小家伙藏着,卫傅甚至在炕边蹲了下来,一边看着儿子的屁股蛋,一边用手摸着福儿露在外面的发丝。   摸着摸着,手就摸到了细滑的颈子。   渐渐就开始不规矩起来。   “我还没漱口……”   可男人都不在意这个了,她说这个也没用啊。   大郎在里面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爹来找,没忍住又道:“爹来找。”   这次爹终于找到了,拍了拍他小屁股蛋,大郎嘎嘎笑着从被子里爬出来,娘红着脸颊散乱着发丝坐在一旁,也不能再睡了。   .   卫傅和大郎都提前吃过早饭。   福儿吃的时候,大郎嘴馋也要,于是就成了母子俩吃,当爹的喂儿子。   “你这两天不忙?”福儿好奇问道。   “也没什么可忙的,不过今天要出城一趟。”卫傅一边喂大郎吃粥,一边故作轻描淡写道。   “出城?”   自打卫傅来后,他还没出过城,这突然说要出城。   “去附近几个屯庄看一看,毕竟对这里来说,黑城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   这倒是真的,黑城确实不小,但各个有名或是无名的屯庄却遍布整个黑江中游,这些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里面的人靠什么为生,都是什么族群,所在什么地势?   卫傅既然经略一地,自然要把这些都了解到,而不是仅凭听来的只字片语。   “会不会有危险啊?”   “能有什么危险,爷跟着呢,姐夫也回来了。”   刘长山昨儿回来的,给福儿拉回来了十几车酒,说后续还会有酒送来。   本来他还好奇等雪封山,车在雪地里不好走,怎么送过来,但人家卖酒的人说让他不用担忧,反正到时候自会送上门。   听说爷跟着,于是福儿就不再问了。   之后等她吃过早饭,卫傅换了身外出的皮袄就出了门,好像他等在这,就是为了陪她吃个早饭一样。   福儿本打算把大郎交给卫琦带一会儿,听说卫琦也跟去了。   只能带着儿子先去了一趟种洞子菜的院子,看了看菜,已经可以收第一茬了,她交代说明儿便拿去酒铺里卖。   专门管着洞子菜这一块事的郑家大嫂忙记了下。   又去了平时她蒸酒的地方。   这地方由于她用来蒸酒的那一套东西要保密,平时是不让外人来的,除了自家人,就是李、郑两家人。   即使这两家人来之前,福儿也专门把铜罩子和铜管外面做了一层伪装,是她爷和她姐夫连夜用木头箍了一层外壳。   所以从外表看去,这套蒸酒的家伙什和一般酒坊里也没什么区别。   福儿把缸里的酒倒入锅中。   她力气大,一个人完全可以。   然后是烧火点灶。   其实她知道卫傅是去干什么,但他既然做了这么多不想让她担心,她就假装不知道罢了。   .   在眼线眼里,安抚使骑着马,也就带了十多个护卫,就出城去了。   这一行人所骑的马膘肥体壮,带着精良的武器和弓,看得出安抚使外出也不是没防备的。   以为仅凭着这些,就能保证自己安稳无忧了?   未免也太天真了!   寒风呼啸。   黑城的风格外利,至少比建京的风利多了。   卫琦穿着棕色的皮袄,戴着同色的皮帽,一边策马一边对身旁的卫傅道:“你是怎么说服守财奴让你跑这么一趟的?”   卫傅皱眉:“她是你嫂子。”   顿了顿,又道,“而且她没你说得那么凶悍,福儿平时挺温柔的。”   “温柔?”卫琦龇牙咧嘴。   卫傅不悦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她是只对你温柔吧。”   这话让卫傅神色怪异起来。   过了一会儿,才道:“她明明性格很好,你不要总是惹她,把她惹火。”   卫琦顿时不说话了。   这两口子是一家人,一伙的,就他是个外人。   这时,卫傅突然神色一变:“先不说了。”   卫琦也顺着往远处看去。   除了二人,大抵也就只有戴着皮帽子,将脸遮了大半的老爷子察觉到了。   “加快马速。”   一行人二话不说,策马往前奔去,非但没有避开前方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反而迎面而上。   就在这里不远处,以独眼豹为首的一众马匪,正在策马狂奔。   上次吃了亏,同样的亏独眼豹不会再吃第二次,所以他们这次行动之前,可是进行了一番很周密的部署。   不光让毛苏利出面,故意向安抚使示好,还邀他前去今日会在阿尔丹屯庄进行的草市。   草市乃当地习俗,每年入冬时节,都会有几个大屯庄办草市,也是以前没有黑城时,当地人为了方便以物易物。   后来有了黑城,渐渐变成了以黑城为交易所在,也不再使用以物易物,而是用金银铜钱交易。   但多有屯庄不愿被朝廷势力管制,还是选择在草市进行交易,所以每次哪儿有草市,都是十分热闹的。   除了交易外,草市还起到屯庄与屯庄之间互通消息,联络交情的作用。   毛苏利把这个消息告诉卫傅,又盛情邀请他,就是笃定他一定会去。   毕竟自打安抚使到了黑城后,就一直龟缩在城里。他若想做出一番事情,必然少不了和那些屯庄打交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安抚使果然答应了。   这是独眼豹等人部署的第一步,为了防止再发生上一次的事,他们还利用城里的眼线窥得对方带了多少人马,打算走哪一条路。   得知安抚使果然走的是他们提前预料到的那条路,独眼豹以及一众马匪大喜。   这条路和阿尔丹屯之间,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此地虽不适合埋伏,却最是适合利用人多势众进行碾压。   十多人对上自己这边七十多个马匪,独眼豹已经预料自己的胜利了。   他甚至想好了,到时他一定把这个安抚使的头颅砍下了,悬挂在黑城城门上,是时不光能为亲弟弟报得血海深仇,还能一振自己威势。   一个自认有心算无心,多番部署。   一个是就等着你来。   两个队伍在不断地靠近,都在朝同一个目的地而去——那片空旷、宽敞的平地。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远远看见对方人马奔驰而来激起的尘土。   双方还在不停地拉近距离。   独眼豹甚至呼喝起各种话语,给一众马匪鼓舞士气。   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朝廷的官兵实在太碍眼了,还要我们去遵守他们的规矩,不如这票干完,直接打进城,把那官署占了,咱们也来当个官兵做做……”   “这主意甚好。”   “先拿下这个‘大人’再说,你们也别太冲动,死了他,还有个毛总管。”叫做病虎的马匪,一脸病怏怏的样子,可他却能在无数马匪中独占一把交椅,显然不光表面这点本事。   只是现在所有人都热血沸腾,他间隙喊出来的话,也没什么人听就是。   病虎隐隐地扫了前方的独眼豹一眼,又暗示身边的手下往后让一让,让其他人冲在前面。   换做平时,人数相当作战,一般是要先用弓箭扫射一通,再进行近战。   可肉眼可见对方就那么点人,还至于费劲儿停马射箭?   独眼豹还在喊‘先射箭’的话,但已经有人越过他冲上去了,且人数不少。   他只能一脸阴沉地跟着追上去。   ……   与此同时,卫傅一行人已经停马了。   远远地朝对面眺着,老爷子还不忘教卫傅。   “看到没?这些人就是游勇散兵,不听指挥。打打普通人也就罢,上了战场,不够一合之力。”   眼见着一群悍匪奋不顾死往这里策马而来,那阵阵马蹄声,以及扬起的尘土,哪怕冷静如卫傅,也忍不住眼皮直跳。   老爷子还在谈笑风生。   似乎看出孙女婿的不镇定,老爷子拍了拍他肩膀道:“两军对垒,轮不到帅出马,帅是运筹帷幄,将才是冲锋陷阵。莫急。”   随着这声‘莫急’,从斜侧行出一个队伍。   那是一个怎样的队伍?   人数并不多,也不过三十人,却是人手一柄锋利的长枪。   为首有十几人披着甲。   弓易得,甲难寻,这是在说民间不能私藏盔甲,一旦被抓就是大罪。相反弓箭牵扯到打猎这种营生,朝廷查得却没有那么严。   所以甲对人的加持,仅从朝廷忌惮民间私藏甲,就能看出端倪。当初为了这十几副甲,卫傅可是跑了多日,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此时十多个本就高大魁梧的汉子,浑身上下被最普通不过的黑铁甲笼罩,乍一看去,宛如一尊尊黑铁巨兽。   他们出现后,老爷子便叫上卫傅,带着队伍,往斜侧跑去。   这些披甲持枪的人,则取代了他们之前所在的位置。   为首的正是卫琦。   他本就体格健硕,披了甲后,越发显得魁梧壮实。此时的他满脸跃跃欲试,但心知老爷子在一旁看着,故意做得一副稳重相。   他微微抬起手中长枪,低声道:“随我冲锋。”   随即一马当先,飞射而出。   他身后都是精通骑术的部落汉子,也就只比他慢了半分而已,这一行三十多骑飞射而出,宛如一根根锋利的箭矢。   ……   两个队伍还在迅速靠近,对面似乎没发现对手换人了。   飞扬的尘土,十分容易迷人眼,所以他们也练就了一身‘别管,只管冲就是’的功夫。   从卫傅这个角度来看,只看到两支队伍呈利箭状,飞射向对方。   黑色队伍要更快一些,而那支杂色队伍显得没那么整齐。   很快双方接触上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他这里来看,只看见那支黑色利箭突然往前伸出一截,似乎是所有人同时持起了长枪。   下一刻,杂色队伍被从中打了个对穿。   一切都停了下来。   直到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他才看清场上的情形。   卫傅还未动作,身后跟来的差役,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不能说是尸横遍野,只能说那些马匪都被串成了血糖葫芦。   飞快的马速,锋利的铁枪,对方没有甲,所以结果并不难想象。   之前老爷子说让他见识见识‘这一枪’有什么用,如今他见识到了。   这一枪,惊艳绝伦,石破天惊。 第104章   卫傅克制不住战栗着。   他并非害怕,而是一种夹杂着激动震撼明悟等等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那一夜大变,皇叔带着大队人马,从一片火光中走出,他至今记得对方的眼神。   威严、漠然,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孤高。   皇叔戎马半生,确实有睥睨一切的资格。   因为和这种铁血军伍相比,自持身份尊贵却柔弱不堪的他们,确实脆弱到不堪一击。   另一边,卫琦正咧嘴大笑。   他一直喜欢强势、坚硬、无坚不摧的力量,这一次让他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无坚不摧。   他甚至有些迷上这种感觉,即使此时作为‘箭尖’的他,因冲力太过,因人力有穷时,双臂已经麻木、生疼,甚至脱掉盔甲,可能他的双臂已然红肿,但他依旧面带笑容。   这让过来收拾战场的一干人,都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不愧是砍头狂魔!   “……毕竟还是练的时间短了,装备不过是凑出来的,马也只是当地耐寒的马,都算不得上等,也就只能对付这些土鸡瓦狗。”   与卫傅卫琦相比,老爷子此时反倒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似乎没过足瘾。   “爷,若是真给他们配齐了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军备,这样的队伍需要多少人,才能所向披靡?”卫傅突然问道。   “所向披靡?”   老爷子喃喃了这句,又道:“若有三千足以横扫整个辽边,若有一万,便可荡平整个中原。”   “可那是以前,”突然,老爷子话音一转,“且不说这样一万人都装备上最上等的军备战马,需要花费多少银两。以前战场上火器少用或者不用时,有数千铁骑兵,足以傲视整个战场,可若是算上火器,那变数可就大了。”   以前攻城,双方不过用些攻城器械,其他全凭人力,现在守城多是用大炮,又增添了许多难度。   “所以骑兵重要,火器同样也重要?”   老爷子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卫傅策马驶向战场的方向。   ……   还有马匪没死,正是病虎及他的手下。   由于之前病虎暗示手下别冲太靠前,以免折损自己人手,这让他们大多数人都躲在后面。   但也仅仅只是躲过了首当其冲,几乎是瞬间,死亡就迎面而来。   病虎是运气好,正好处于两个骑兵之间,所以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几个手下被串成了血糖葫芦,然后他直接被吓傻了。   直到有人过来打扫战场,他从马上掉落下来,摔在一个正在惨嚎的手下身上,别人是濒临死前的痛嚎,他是被吓疯了嚎叫。   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几乎与他是同样的境遇,只有处于末尾两侧的几个马匪,都是平时没什么地位的,跟在后面凑个人数,没想到竟逃过一劫。   他们也被吓傻了。   连跑都不敢跑,有的嘴里不知道在喃喃什么,有的则是屁滚尿流地跳下马,跪地求饶。   “……操练的时间还是短了,没有马场供以训练带马冲锋,彼此距离掌握不够,就会出现这样的差池。”老爷子过来后,盯着这些漏网之鱼,略有些遗憾地自我检讨道。   “所以还需要一个大的马场。”卫傅若有所思道。   这二人在这边说不要紧,那边几条漏网之鱼吓得更是肝胆俱裂。   都这样了,还操练时间太短,没有马场供以练习冲锋?   都练齐全了,那他们成什么了?   他们是不是也成了血糖葫芦?   可这些话没人敢说,几个漏网之鱼只敢抖着还在发颤的身子,大喊道饶命。   ……   由于来时准备不足,没有带车,一时如何收尸竟成了难题。   就地掩埋当然也可以,但无法达到卫傅想要的威慑效果,且他觉得这个地方是有意义的,也不想在这里埋这些马匪,脏了这里的风水。   遂,先回城,回城后再命人来收尸。   可他们并不知道,其实这一战暗中有许多人盯着。   毛苏利和阿尔丹氏的举动,并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么隐蔽,卫傅都能知道,其他屯庄自然也能知道。   而这一战关系着以后的大势,虽然大多屯庄是厌恶黑城的,但也不能否认这地方对目前来说不可缺少。   所以卫傅一行人前脚走,后脚就有几拨人前来查看战场。   大多都是冷汗直冒,行事匆匆很快就走了。   只有一拨人在此地留了一会儿,甚至将所有尸身翻看了一遍,查看致命伤的所在。   查看完伤口后,这几人愣在当场。   毋庸置疑,这些伤都是骑兵造成,只有骑兵才能造成这种可怖的伤势,且有些人死状极惨,几乎是四分五裂,这是骑兵冲势带来的作用。   有些人胸前则裂开偌大一个洞,这是骑兵的冲势还未作用到这些人的身上,用白话点讲,这是骑兵冲锋到了末尾,所以这些人保留了全尸。   他们甚至能想象到画面——   一队骑兵势不可挡冲了过来,他们手持锋利的铁枪。   由于冲刺带来的惯性,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都被摧枯拉朽地摧毁了,只有处于末端的人侥幸留了全尸,却也没能活命,整个人被挑在枪尖儿上。   战罢,这些挑在枪尖的人被随意地扔在了一旁。   而让他们怔在当场的,不是这些人死相极惨,而是这种战法似曾相识感。   当年,有一支骑兵威镇寰宇,纵横辽东,西征漠北,东征朝国,战无不胜。   可惜由于朝廷的腐败,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使这支骑兵屡遭磨难,几度分崩离析。北方强敌屡现,而交付后背的朝廷却是党争频繁,即使是在千里之外的战场,都不免受到影响。   于是这支骑兵尝到了败绩,败得让人尤为不甘与屈辱。   即是如此,他们也依旧戎戒在辽东,保卫着边疆。   可人力有穷时,大厦将倾之际,仅凭一些人的力量是没办法力挽狂澜的。   战火在整片大地上燃烧着,这支昔日拥有无数威名的骑兵,在屡屡心冷和心灰之下,也被打得只剩了残部。   后来为了保护家人和子嗣后辈,他们退守到了极北之地,在这里生存了下来。   他们这些人里只有些年老者见过当年这支骑兵的威势,其他后辈们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后来有一阵,家里也曾组建过一支骑兵。   不过二十多人,已见威势,令周遭人无不拜服,却因为家族内斗,这支骑兵只是昙花一现,便无疾而终。   .   今日黑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几股马匪在有心人的怂恿下,袭击出城的安抚使,谁知武力不够,被反杀。   七八辆大车上,拉满了尸体。   怕吓着了妇孺,这些尸身上盖满了茅草,只能看到只鳞片甲,让黑城的百姓又是战栗又是兴奋。   四周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百姓们一边跟着车走,一边把传播这次事情。   难免有人夸大,将新的安抚使大人描述成防微杜渐洞若观火的神人,反正一切都在安抚使的掌握之中,所以这些马匪偷鸡不成蚀把米,几乎被扫清了当地马匪势力的大部分。   有人甚至猜测,这是不是就是安抚使的策略,故意引得马匪上钩袭击他,实则早有准备。   不管如何,这对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可很快就有人发现不对了,这不是去官署的路,而是去毛总管新宅子的路。   毛苏利基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准则,虽邀请了卫傅前往阿尔丹屯庄,但本身并未随同,而是以他会提前到为借口。   反正人也到不了,估计半路就死在了路上,所以毛苏利也不在乎这个谎言是不是一捅就破,他就待在自己家里,连家门都没出。   心想也许过一会儿就能等来好消息。   谁知等来的却是安抚使带着一众马匪的尸首堵了他的家门。   .   “安抚使大人,您这是?”   毛苏利匆忙迎出来。   看得出他能在这一方地界当十几年的土皇帝,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从表面上的看,他显得十分无辜,似是完全不知情。   “毛大人,你约本官去阿尔丹屯,为何自己却在家中至今未出城?”   显然毛苏利既然敢出来,自然想好了一番说辞。   “大人不知,下官临出来前腹疼难忍,只能暂时留在家中,你看我这……”说着,他还为难地捂着肚子,做出一副虚弱相。   卫傅冷笑:“毛大人,若非本官生擒了几个俘虏,恐怕又要被你蒙骗了。”   毛苏利一副隐忍屈辱模样。   “安抚使大人,何必仗着官位压人?不知大人所谓的俘虏可是马匪?要知道那些马匪最是可恶狡猾,大人难道还会听信这些马匪的话?”   他做出一副匪夷所思之态,似乎卫傅才是那个跟马匪勾结的人。   可他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安抚使来的日子虽还短,但在百姓中的声望可不低。再说,黑城百姓里,谁不知道毛总管和马匪穿一条裤子?   以前没人敢说,是因为形势比人强。   眼下这情形,明显安抚使大人是来清算这个毛总管的,于是人群里纷纷开始揭他的短。   “毛总管,你确定不认识这几个马匪?我怎么记得你跟人喝过酒来着。”   “哪只是喝酒?明明还睡一个炕。”   反正人多,这些说损话的夹在人群里,也分不出谁是谁。   你一言我一语,还带着调侃的意味。   顷刻间,毛苏利的脸涨紫了起来。   这时,作为俘虏的马匪病虎也上前了。   “毛总管,你确定不认识我?当初定下这事时,可不光你和独眼豹,还有我。如今独眼豹虽死了,但他人还在这儿呢,你可别当着死人睁眼说瞎话。”   接着,他又把他们何时见面商议计策,当时谈的什么条件,拿了多少银粮,都一一道出。   当初交付粮食时,他也在,阿尔丹屯那边派的谁来交付,他都能指出姓名和长相。   而随着他的述说,百姓们听见毛苏利竟答应马匪以后可随意进出城,非但官兵不抓,马匪若和百姓出现冲突,他都会庇护马匪。   百姓们纷纷破口大骂,还有人顺手捡了石头树枝砸了过来。   这般情形,已不是毛苏利认不认的问题了。   不管他认不认,卫傅都不会放过他。   等差役上来抓他时,毛苏利慌了,大叫着他是武将,轮不到文官来节制。   见丈夫被抓,躲在门后的莫朵哈拉也慌了,她命令家里下人去把丈夫抢回来,下人俱不敢上前,无奈只能她亲自上。   她仗着体格肥硕,又是妇孺身,撒泼打滚又抓又挠,很是搅得一众差役们焦头烂额。   直到穿着盔甲的卫琦,上来一巴掌将人拍翻在地,总算消停了。   “我可没有不打妇人的习惯。”除了某个妇人打不过外。卫琦边说边脸色鄙夷地扫了萨伦山一众人。   萨伦山一众人能说什么?他们不打妇人?   总之他们又给大人拖后腿了。 第105章   福儿想好了,忙起来就能暂时忘了担心的事,可是越忙心里越烦躁。   “娘要是男儿身就好了,也不会都去了,就把我留在家里。”   “可娘要是男儿身,怎么把你生下来啊?”   大郎哪里听得懂这么复杂的话,只听懂了‘娘’、‘家里’。   “生下来?”他皱起小眉头,疑惑道。   福儿斜睨他。   “你是娘生的,难道你想不认?”   她比划了下肚子:“就是从这里生出来的。以前大郎在娘肚子里,小小的一个,慢慢长这么大,然后瓜熟蒂落,大郎就出来了。”   大郎偎在娘怀里,低头看娘的肚子,研究那里怎么生出大郎,还伸手试探地摸了摸。   小家伙儿实在太可爱了,每次看他那小表情,就觉得怎么疼都不够。   福儿把人抱怀里,亲亲他的脑门,自言自语道:“爷还说教我武艺,都是骗人的,都教傻小五去了。”   就这么一边干活,一边和大郎说话,时间倒也慢慢过去了。   院门突然被人推了开。   福儿当即站起来,朝外走。   抬眼就看见他还穿着早上走的那身衣裳,站在那儿看着她。   她看了看他衣裳,嗯很完整,也没有脏污血渍,说明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心里顿时松了下来。   “怎么回来这么早?”   “事办完就回了。”   福儿心里放松,人就高兴。   把大郎塞进他怀里。   “时候也不早了,你在这帮我烧火,我去做饭。”   .   由于这阵子经常待在这个小院,所以小院里专门被辟了个厨房,柴米油盐菜一应都俱全。   福儿去提了一篮子菜回来,下人们也早就习惯夫人偶尔会自己下厨做饭,所以菜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有一条新鲜的羊腿,大约有十来斤重,还有一些已经洗干净的羊杂,有晒干的菌子,萝卜,白崧,以及自己种的黄菜、芫荽、蘑菇。   芫荽是王铁栓发现,又一种可以拿来种洞子菜的菜。   耐寒,不需要太多的光照,而且它不像韭黄,缺乏光照种出来的是黄色,它还能保持着绿色。   虽不同平时露天种的那么水嫩翠绿,但也极为不错,而且长得很快。   唯一有点不好,就是芫荽味辛,不适合当主菜吃,只适合配大荤,诸如炖牛羊肉时配一些最好不过,越是辣口锅,越是适合放芫荽。   福儿把羊腿剁块,分两次焯水,她打算炖一锅,炒一锅。   炒得那锅专门捡了带皮的羊腿肉,炖的则挑带大骨棒的。炖的那锅做起来简单,直接放进沙罐里,加水让它慢慢炖,   炒的那锅要准备的配料就多了。   待一切准备齐全,在锅里放油,把羊腿肉下锅煸炒。炒得肉微黄时,这时羊油也炒出来了,放各种配料在锅里炸香。   炸时,辛辣香气四溢。   卫琦闻到香味,找了过来。   和早上相比,他换了身衣裳。   来了后,就摸到厨房去了。   刚进门,就探着头往锅里看。   “守财奴,你做什么好吃的?”   之后不用福儿答,他已经看到了,当即乐开了花。   “是干炒吗?你上次干炒的那锅羊肉好吃。”   比炖的还香,让卫琦挂念已久,就是守财奴不一定会做给他吃。   他觉得守财奴有时是故意跟他作对,比方说他想吃干炒的,她偏偏用炖的,虽然炖的也好吃,但是他那时明明想吃干炒的。   福儿瞥了他一眼,道:“你猜。”   “你做菜我怎么猜得到!”   “那你只管吃,问什么,”又若无其事问道,“你们今天去哪儿了?干什么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提及他们今天干什么了,卫琦兴致就来了,绘声绘色给福儿讲他今天干什么了。   果然和福儿预想的一样,只是比她想的更危险。   卫傅竟然跑出去当诱饵,让那些马匪袭杀。   两人正说着,卫傅抱着大郎来了。   “这里味冲,你把大郎抱去一旁避一避。”   他把大郎交给卫琦。   卫琦也就抱着大郎走了,刚走出厨房门没多远,他突然想起来,觉得味冲,他别把大郎带来就行了,为何把人带来了又嫌味冲,让他把大郎领走?   人家是两口子有话要说,故意支开你啊。   等卫琦走后,两人一通眼神交流。   他明白她做这锅羊肉是为了故意勾小五来,套他的话。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今天去干什么了。   “我帮你烧火?”   说是问话,其实人已经去了。   福儿也气不起来,那就罚他烧火吧。   让他敢瞒着他做这么危险的事。   .   事后,福儿听说卫傅把莫朵哈拉也给抓起来了,问他打算连莫朵哈拉一并处置?   其实若是细究,莫朵哈拉也算是从犯。   但阿尔丹氏族还杵在那儿,处不处置,如何处置,就成了难题。   卫傅微微一笑道:“别急,自会有人着急。”   起先福儿还没弄明白,之后就明白了。   原来随着毛苏利和莫朵哈拉被抓后,消息就传到了阿尔丹氏。   阿尔丹氏这里,比当时的毛苏利知道得更多。   谁都没想到安抚使竟隐藏了武力,且故意将计就计引得他们出手,这一战何止打垮了马匪大半势力,给附近所有屯庄带来的震撼都是巨大的。   阿尔丹氏本就怕安抚使顺藤摸瓜,查到阿尔丹氏来,是时故意找事,紧接着毛苏利和莫朵哈拉被抓的消息传来了。   莫朵哈拉的爹是阿尔丹氏的族长,一直都极为宠爱自己的女儿。   如今女儿女婿被抓,他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正想命人去官署要人,谁知被长子多伦给拦了下来。   多伦一直不喜欢莫朵哈拉这个妹妹,两人是同父异母,莫朵哈拉的母亲乃族长的第二位妻子。   他们的族群不像汉人还有妻妾之分,只要是正经娶进门的,带着嫁妆嫁过来,都是妻。   至于妻子的地位如何,还要看背后母家的势力。   多伦的母亲是族长第一位妻子,可惜娘家势力日落西山,一日不如一日,不像莫朵哈拉母亲娘家的势力大。   再加上莫朵哈拉母亲嫁过来后一直挺得宠的,所以多伦这一支很是受了不少莫朵哈拉母女二人的气。   双方有不少潜藏在水面下的争斗,奈何莫朵哈拉这一支运气一直不错,本来想着莫朵哈拉的母亲没有生儿子,待彼此子女长成,自然势弱。   谁知莫朵哈拉后来嫁给了毛苏利,成了阿尔丹氏和毛苏利之间的纽带,在族里的地位不降反升。   如今在族群势力稍微减弱,和借旁人之手除掉心腹大患相比,多伦自然显得冷静也‘顾全大局’许多。   不光多伦一人这么想,其他的族老同样反对族长去要人,他们则更多是为了族里考虑。   新安抚使如今这么大的动作,明显想除掉碍事的毛苏利,阿尔丹氏族因借的那一批粮食,已经被牵扯其中了。   如今安抚使暂时还没有要拿阿尔丹氏如何的迹象,他们目前该做的是低调,撇清自己,尽量不激怒对方,而不是因为一个人将全族都拖进麻烦中。   总之,阿尔丹这里的举动是被压下了,因此显得异常安静。   .   黑江左岸,又被当地人称之为江东。   与江对岸相比,他们正好处于黑江和精奇里江夹汇之间,因此处在一片难得的平原且土地十分肥沃之地。   此时,位于一处高地之上,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堡垒之中,靠正中有一片关内宅院式样的宅子。   宅子中正房里,一个发色灰白的枯瘦老者,正在问站立的几个中年人的话。   “你们确定那是霸王枪制造出的伤势?”   其中一个中年人低头答道:“不光对方兵器用的较为特殊,还是骑兵打出的伤势。即是骑兵,又用的疑似霸王枪……”   剩下的话中年人没说,老者也明白意思。   铁骑霸枪乃当年辽东铁骑的标配,说是霸王枪,其实铁骑精兵却只学了形。   霸王枪乃王家家传,还有配套的枪法,但想学得大成却极难。霸王枪枪重九十八斤,不光得天生神力,还得经过日积月累的苦练。   光苦练还不够,还得有悟性。   王莲生活了一辈子,只见过两个人练成了,一个是他祖父,一个是他弟弟,连他爹都没练成。   这两人都是天生神力,而他跟他爹没有遗传到王家的神力。   这种枪法用到普通人身上,自然要缩减,所以当年他们王家军只取霸王枪的兵器,并减轻到精兵可以用的重量。   同时只教精兵一招,刺。   光凭这一招,当年辽东铁骑横扫整个辽东……   “李老呢?他不是同你们一起去了,他人呢?”   一个中年人上前一步,说得略有些迟疑:“李老回来后,好像有什么事,派了不少人出去。”   老者脸色微变,而后笑了。   “看来李老也觉得是了。” 第106章   家主说话,旁人自然不敢置喙。   尤其这还跟屯里一段不能提的旧事有关,其他人就更不敢插嘴了。   老者挥退众人。   一行人退出去后,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对他身边的中年人道:“爹,家主明知道李老派人出去干什么了,为何什么也不说?”   “说什么?李家和我们不一样,那是王家的家将,李老更是跟过老家主的老人。”   说这话时,中年人口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李老说话,家主都不好当面驳斥,又能说什么?不过李老此举并不明智就是,明知道家主一直忌惮他,还行事无忌,就算觉得自己活够了,也不为小辈想想?”   “可不是。”   “李老真是不明智。”   一旁几个中年人俱是纷纷说道。   “李老一直觉得那位还活着,听我爹说,早年家主对李老此举,非但不制止,反而多有鼓励。可近些年,家主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渐渐就……”   ‘就’之后这话没有说,但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意思。   人年轻时,为了装宽容大度,总要做几分模样,毕竟那时太年轻压不住老人。可如今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久到把许多老人都熬死了,自然多了一份霸道。   家主嘴里不说,堡里谁人不知家主对李老颇有怨言,只是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一直隐忍罢了。   “爹,难道李老还真想找到那个人?找到又有何用,都成老头子了,再说当年李老不也是反对那位,又何必做得这副模样?”   中年人挑了挑眉:“你既知道是这副模样,那就是一副模样罢了。后悔又能如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如今所有人都盯着官署的动静,都想知道接下来安抚使还有什么动作,卫傅也并未辜负众人期望。   先是张贴了关于毛苏利罪状的告示,在谋害朝廷命官这一项上,阿尔丹氏因提供了数目不少的粮食,被牵扯其中。   不过安抚使说了,一人之责不用追究全族。   安抚使都这么说了,接下来该如何做,阿尔丹氏族的人自然明了。   原族长顷刻被夺了族长之位,改为族里重新推选一位新的族长来。   阿尔丹氏要保存全族,不想为一人之私和朝廷起冲突,同时也是族里少不了有一直盯着族长之位的人,如今抓住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可他们并不知,阿尔丹这一番变动,让其他屯庄暗中生了无数波澜。   且不说这位安抚使的手腕不可谓不高,也不过短短两个月,便先后扳倒了毛苏利及一众马匪势力,同时还致使一个大屯庄换了族长。   各大族长、姓长确实势力根深蒂固,但也没想象中那么根深蒂固,因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他们乃至他们这一支,在这个位置坐了太久太久了,久到让人们以为族长姓长的威严必然不可冒犯,以为这个位置天生就该属于他们。   即使有那么几个人有异心,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阿尔丹氏的老族长,算是给人开了个先例。   让许多人发现,原来这样也可以。   就在许多人因黑城势力变动,而心思各异之际,一对父子敲响了官署的后门。   “请问,王水生在不在?”   .   福儿一直以为爷就叫王大柱来着,没想到竟还有个名儿。   见爷出面把人领回了院子,她忙跟了上去。   卫傅拦都没拦住,让她抱着大郎跟进去了。   跟进去后,她也不生怯,就待在老爷子身边,膝上坐着一个同样白嫩眼大的奶娃娃。   两人睁着同样圆滚滚的眼睛看人,倒把一见到老爷子就老泪横流的李德义的眼泪,给逼回去了。   “这位是?”   “她是我孙女,叫福儿。”   “原来竟是孙小姐。”李德义擦擦老泪道。   “行了,别叫什么孙小姐,咱现在就是普通人家,她也当不起这称呼。”   一听这话,李德义又开始老泪横流。   “少将军,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若是当年我……少将军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老爷子浑不在意道。   但李德义没法不在意,他至今记得当年那些事情。   山河突变,战火四起。少将军没生在好时候,那时随着辽东铁骑的逐渐没落,王家声望也不如以往。   其实王家不是不能一改颓势,燕人的大汗不止一次派人来招揽当时王家的老家主,也就是王水生的祖父,但俱被老家主拒了。   可当时朝廷自顾不暇,断饷缺粮是常有的事,他们本就是在勉力支撑。关键这时也不知谁向皇上进了谗言,竟说王家有通敌之嫌,于是铁骑的磨难就来了。   三天两头换监军,监军不是太监,就是不懂打仗的文官。   监军不懂却胡乱指挥,听命就是送命,不听命就是抗命,有次甚至发生过故意派他们去送死,就为了监军可以趁乱率先逃跑。   几次下来,曾经赫赫有名的辽东铁骑就被打残了,只剩了为数不多的残部,老家主也受了伤。   少将军就是那时在人前显露的。   老家主常年领军在外,英雄一世,无奈两个儿子皆长于妇人之手,非但没遗传到老家主的勇武,反而过于文弱。   仅有次孙从小胆识过人,被老家主带在身边,常年出入军营,十几岁就能上马杀敌,才被李德义这些家将们称为少将军。   当时前朝已是大厦将倾,国都都被占了,只剩了一撮人逃到了南方建立了小朝廷。王家所领的辽东铁骑分崩离析,只剩了少将军带着剩余残部,仗着对地形熟悉,以及西侧就是大草原,和燕人在两地穿梭打起了游击战。   就这样,又整整坚持了一年,直到南边的小朝廷也被灭了。   这时,王家也到极限之境。   没有后续补给,又不愿掠夺百姓,只能和燕人军队抢补给,将士们不知为何坚持,更不知未来在何方,再加上都有家眷,都知道燕人腾出手肯定会报复他们这些人。   他们倒无所谓,反正就是残躯一副,可家人怎么办?   几番商榷之下,也是实在无路可走,王家带着王家族亲、王家的家将,以及残存旧部,退到了极北的黑江。   当时的说法是,暂时休养生息,留待来日东山再起,扫清鞑虏。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累了,他们为这个朝廷贡献了应有的一切,只剩一副残躯,如今只为了保存子嗣后裔。   只有两个人把这句话当成了真,一个是老家主,一个是少将军。   老家主到临死之前,还呼喊着要重建铁骑,驱除鞑虏,光复河山,而这话也就少将军听进去了。   其实当时李德义还不知,只有少将军一人听进去了,他以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他甚至自惭形秽自己的懦弱和贪图安宁。   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人,少将军和老家主不过是极个别罢了。   老家主一死,没人能镇住那些老人,尤其这其中还包括少将军的父兄,所有人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即使这里生态恶劣,但总是能生存下去,渐渐越来越少的人会提及重建铁骑的事了。   他们遗忘了这件事,或是有意忘记。   只有少将军一人还秉持着老家主的遗愿,却因为破坏了旁人的安宁,被人排挤打压,甚至和父兄反目成仇。   当年李德义就是站在少将军对立面的其中之一。   他记得少将军来找过他,他找了个借口没见少将军,后来少将军就失踪了,据说是遭遇了罗刹人,中枪失足落了水……   李德义愧疚多年。   他是老家主的家将,老家主临死之前,把他交给少将军的意思,他懂。可他却背弃了诺言,背弃了忠诚。   他甚至觉得,若是那日他见了少将军,少将军也许不会众叛亲离,又遭人迫害。   当时江东附近并无罗刹人的踪迹,怎可能就突然遭遇了罗刹人?且以少将军的武艺,也不可能会中枪落水……   这些借口理由蒙蒙外人还行,却蒙不了李德义,只是他碍于大局,碍于自己的身份,他只能选择沉默。   李德义痛哭流涕。   大郎看着这个哭得好难看的老人,再看看娘和外祖。   福儿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相反老爷子十分淡定。   “行了,此事与你无关,本就是我王家内部的事,兄弟阋墙,哪能与你这个外人有关。”老爷子叹了口气道。   “少将军……”   “你也别哭了,还有小辈在此,你别吓到了我曾外孙。”   听到外孙两个字,大郎当即看向外曾祖父,忙要从娘腿上下来,要上外曾祖父身边。   老爷子摸着大郎的小脑袋,道:“其实你们的选择本就没错,是祖父太过执着,而我受到他的影响,也执着要光复铁骑。你们这些人不欠那个朝廷什么,也不欠我们王家什么,认真来说,是王家欠了你们的。”   他因受祖父疼爱,从小耳濡目染,光复铁骑荣光,驱除鞑虏,成了他毕生所愿。他尽一切能力想要达成所愿,却漏算了人心。   人心向背的所在,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前面那个朝廷是,他也是。   所以没有人支持他,反而因他的地位而忌惮他憎恨他。   “……我曾在伤好之后,四处去看过,我看到了百姓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到他们勤恳辛劳地在重建家园,看到一切都在向好的发展。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能过上好日子。”   所以他迟疑了,他在想自己执着的东西,到底意义在哪儿。   后来,他想,那他就多看看,如果燕人的皇帝不仁,他势必要揭竿而起,谁知一看就看了这么多年。 第107章   “可是……”   “行了。你岁数也不小了,我都不再缅怀于旧事,你又何必执着。你看我现在,儿女孝顺,什么也都不缺,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就好好的过日子吧。”   “那——这趟少将军来黑城?”   老爷子也没隐瞒。   “我是跟着孙女来的,孙女婿来此上任,我知晓此地不是个什么好相与的地方,势力错综复杂,便跟过来看看,并不是为王家而来。”   一提到王家,李德义又是面露愧色。   “其实当初老家主是让您当家主,谁曾想……”   也是当时情况复杂,老家主属意次孙,甚至一直以来老家主的意思都很明确,王家以武立世,少将军就是下一任接掌人。   少将军也有足够的威望。   可时过境迁,王家带着残部迁徙到黑江,为了过日子,他们扔掉了铠甲战刀,改为了拿起弓和锄头,不再需要武了。   相反,他们需要平稳和安宁。   于是老家主的属意就和现实起了冲突,关键是和少将军争的人,也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兄。   甚至当时根本没争,因为大势所趋,又有父子的名义在,家主的位置由少将军的父亲做主,交给了长子。   当时彼此之间关系还是融洽,谁曾想狰狞的爪牙就在不经意间显露而出。   “我不都说了,往事不要再提。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吧,这趟你若是为自己为旧日情分而来,就当没见过我。若是受人指使而来,回去就跟王莲生表明我的意思,我非为王家而来,若他不识趣,我们就新旧账一起算。”   听了这话,李德义略有些仓皇。   “少将军,我非为家主,也非为王家而来……”   “不是就行。不过你过来找我的举动,想必瞒不过王莲生的眼线,总之我话就在这里,他若是问起,你就这么说。”   至此,李德义方意识到自己还是给少将军找了麻烦。   他面露愧色,不过他倒也没表现得多害怕他口中家主,只说会尽所能不让家主来打扰少将军。   让自打见到这个老头后,就看他不是哭得眼泪鼻涕流就是在愧疚的福儿,颇为诧异。   原来这老头也不是个软面人啊。   等人走后,老爷子失笑道:“你可别瞧低了他,他虽年纪没比我大多少,但在军中的时间可不短。”   李德义当年是个孤儿,一次偶然下,被他的祖父收进了军中,打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在他祖父身边鞍前马后,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也是他运气好,许多铁骑中的老人,都随着那一次又一次战役没了,他却从小子长成了个青年。   即使铁骑最艰难的那几年,他也是生龙活虎的,到最后竟成了王家资历最深的家将之一。   “爷,那王家主会来找你的麻烦吧?”   “他若是聪明就不会,他若是犯蠢……”   说到这里,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不过福儿也不怕什么王家谢家,现如今他们可不是刚来时那处境,王家真要想对老爷子做点什么,也得问过她这个孙女还有卫傅这个孙女婿能不能答应。   “爷,那你当初是怎么娶了奶的?”   别说这个问题卫傅好奇,福儿也好奇。   尤其听了爷的故事后,更加好奇了。   老爷子见孙女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腿边的曾外孙抱着他的腿,也是如此看着自己,感觉仿佛回到了孙女小时候。   “你别总是损你奶,你奶以前也是个好姑娘,她就是没读过书,容易犯糊涂。”   “那爷,当初你是怎么被奶救了的?”   见孙女把椅子挪了过来,摆明了想听故事,老爷子也就与她讲了起来。   其实故事很俗套,用当下的话本子来说,就是受伤落难的年轻将军,被一个路过的村女给救了。   年轻将军初遭大变,了无生趣,村女见将军生得英武,不免情窦暗生。   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彼时将军心灰意冷,连活都不想活了,自然不可能娶妻生子。可偏偏这个姑娘是个脸皮厚的,对将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明显到姑娘的家人都看出来了。   姑娘的家人就心想,此人虽身无长物,但看着人才还行,娘家帮衬一二,未尝不能把日子过起来。   谁知人家根本想没有娶妻的想法,一番暗示之下,双方彼此都尴尬至极。这也就罢,那边姑娘并不放弃,以至于家里人都觉得她丢了家里的脸,斥骂责打都没用。   这种情况下,将军自然也不能待了,拖着伤势还未好的躯体,把身上唯一的一块玉佩留了下,打算悄悄离开。   谁曾想他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姑娘的眼睛,他前脚走,姑娘后脚背了一包袱大馍,从后面跟了上。   将军发现她跟着自己,便赶她走。   可怎么都赶不走,她还耍赖硬赖上了将军。   说家里人嫌弃她丢脸,如今她跟男人跑了,更不会要她了,她没有地方去了,只能跟着将军。   还说,你要是赶就赶吧,我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都是你的错!   反正就是硬赖。   于是姑娘就跟着将军,在建京走了许久,还入了关内。   当时将军怕被人认出来,做过乔装,姑娘顺势就假冒是他媳妇,两人充做一对小夫妻,还去了趟京城。   中间发生了许多事,等回来后,将军就把姑娘给娶了,在当地落了脚。   “怪不得我听我爹说,以前我奶是不跟娘家来往的,也就是后来才缓和了。”   没想到她奶是硬赖着把她爷赖上手的。   真是厉害了。   老爷子道:“行了行了,故事你也听完了,赶紧回去,我看大郎都困了。”   可不是,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但还强撑着不想睡。   福儿接过儿子道:“爷,你说你的事要不要跟卫傅说?若是说了,他会不会上报朝廷,把我们都抓起来。”   “他为何要上报朝廷,把我们抓起来?”   “我们这样的按算应该都是前朝的那啥……”福儿没好意思说‘余孽’二字,,“你说朝廷会放过我们?更何况他还是卫家人。”   老爷子失笑道:“瞎说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皇位上的人都换了好几个,谁还记得你。”   又道,“随便你,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反正也不妨碍什么。”   福儿纠结道:“那我还是暂时不说了吧。”   老爷子瞅着她:“你能忍得住?就算你能忍住,那小子肯定也能猜到,那小子也就平时在你面前乖巧,其实精得很。”   “我怎么就忍不住了?”福儿颇为不服气。   又听老爷子调侃卫傅在她面前‘乖巧’,又是高兴,又不想男人显得没有面子。   “他那是让着我。”   “你也知道人家是让着你?”   “爷,我说不过你,我回了。”正要走,突然又停了脚步,“爷,要不我明儿跟你学霸王枪?”   “你学这个做什么?”   福儿道:“你不说这是王家家传绝学,不能丢。我爹和二叔没学,说明不是那个料,咱家不就我力气大,说明就我遗传了你,我若不学,不就断代了吗?”   提起这个,老爷子还真是满心叹息。   又见孙女一点都不谦虚的‘当仁不让’,不禁又有些失笑。   “以前爷还有点发愁这事,后来这不收了那个小子。”   那小子指的是卫琦。   福儿一脸嫌弃道:“他又不姓王,不算数。”   可想着自己要起早贪黑的练武,动不动就身上捆沙包啥的,她又有点迟疑。   “那要不你先教着他,我有空我就学学?我要是没学成,看看大郎以后咋样,他若也不行,我多生俩小子,总能有一个能行。”   老爷子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撵她走。   “你赶紧回去吧,这事以后再说。”   “不能以后再说,反正爷你把位置先给我占着,我是大师姐,那小子只能是小师弟。”   老爷子忙把门给关上了。   .   福儿抱着大郎回去了。   卫傅还没睡,正在桌上写什么东西。   “不让你去,你非要进去,爷没嫌你碍事?”   福儿瞅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爷才不会嫌我碍事呢。”   她叫小丫鬟打了热水来,给睡眼迷蒙的大郎洗了洗小手小脸,又把小脚丫擦了擦,把他的厚衣裳脱了,塞进被窝里。   这时,卫傅也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去洗了漱,过来了。   换做平时,福儿肯定要一边洗漱一边跟他说话,今日倒好,她竟让小丫鬟打了水,端到屏风后头了。   不多时,她洗了漱回来,上了炕。   如今大郎大了些,都是他自己一个被窝,福儿和卫傅一个被窝。   大郎进了被窝后,本来还精神了一阵儿,跟爹说了几句话,很快又昏昏欲睡起来。   一般他要睡觉时,两人是不说话的。   等他睡着了,卫傅才问道:“那两个人是王家屯的人?”   福儿听到王家屯几个字,总不能把它和曾经威名赫赫的辽东铁骑联系到一起。   “没想到你当初竟猜对了,爷还真是那个屯的人。”听完她的叙述,卫傅不禁感叹道。   不过福儿也没全说就是,只说了家主之争什么的,关于前朝大将辽东铁骑的事,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说了会儿话,福儿就睡着了。   看着她的睡颜,卫傅失笑了下。   她肯定还有事瞒着自己,不然不会是这样,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这事应该是和老爷子的身世有关。   看来那个王家屯,并不简单,他倒是对这个王家好奇上了。 第108章   李德义回去后,问家中下人,家主那儿可有人来找过他。   听说没有,但是家主把张家陈家的人都叫过去了,李德义便心知他的举动还是落入了家主的眼中。   当爹还算镇定,当儿子的就不行了。   李成言不禁忧心忡忡道:“爹,你说家主会不会已经知道水生叔在黑城官署的事?我们是不是给水生叔找了麻烦?”   水生叔既然不愿露面,肯定是不想和王家再有什么牵扯,也是他们做事太冲动了,直接就去了官署,应该换个迂回的法子。   不过这话李成言也不好当着爹面直说,真这么说了,不是明摆着指责老爷子太过唐突,毕竟去是老爷子要去了。   李德义确实有些后悔没考虑周全,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   “家主若识趣,就不要再提旧事,他若真不依不饶,这一次我不会纵容他再去对付少将军的。”   见爹显然已拿定主意,李成言就不再多说了。   .   次日起来时,福儿发现下大雪了。   黑城的大雪和建京的大雪格外不一样,下起来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也就一会儿功夫,福儿就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上的雪,又厚了几分。   看着这大雪,想着姐夫之前与自己说,过几日还有一批酒会到。看样子这酒是不会到了,这么大的雪,雪把山给封了,这酒也送不进来啊。   这么想着,她去找了李如山,跟他说,最近酒铺里的酒要每天算着数量卖,总不能前面敞着卖,后面没酒买了。   李如山顺便就把洞子菜的情况跟她说了。   这几天酒铺捎带卖上了洞子菜,此事倒也引起了黑城人的议论纷纷。   但议论的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少。   “不过咱们蘑菇卖得很好,几乎每次送来都能很快被抢光,还有人因买不到而抱怨。”   菜卖得不好,蘑菇却卖得很好,这是为何?   经过李如山的解释,福儿才明白怎么回事。   黑城这地方由于地处严寒,再加上耕地面积少,粮食都种得少,菜就更少了。   一到冬日,对黑城人来说,白崧和萝卜都是好物,他们大多吃的都是腌菜、野菜干,主要以鱼类和各种肉食为主。   他们确实缺菜吃,但洞子菜这东西,对黑城人来说,还是有些奢侈了。   黑城不同于建京,这里有钱的富户少,穷人占了大多数,你让穷人花半两银子去买菜,他们宁愿拿去买米粮。   毕竟人不吃饭会死,不吃菜不会死。   蘑菇卖得好,是因为蘑菇卖得便宜,一斤不过三十文,这东西水灵,又不占重量,花十几文就能买一大捧,回去就能做道菜。   但那些洞子菜就不一样了,动辄就要百文以上,少有平民百姓舍得去买。   这是当初被福儿疏忽了的事,忘了考虑当地百姓是否能承受洞子菜的高价。   “不过还是能卖掉一些的,多是几个有钱的富户或商人来买,但他们买的毕竟有限。”   福儿听出李如山的意思了。   他是想让她缩减在洞子菜上投入,毕竟炭火一天到晚的烧着不能停,即使黑城的石炭便宜,也要耗费不少银子。   而菜这东西和其他东西不一样,要精细打理,到时候就要摘,不摘会老,摘下来就要吃掉或卖掉,不然就会坏了。   比起养蘑菇来说,真是又费力又不讨好。   福儿略微思索了下道:“既然蘑菇卖得好,就让郑家的多扩几个养蘑菇的屋子来。至于那些洞子菜,还是种着,但每天不要送那么多,少送一些过去,多的留着我们自己吃。”   “那么贵的菜,我们留着自己吃?”李如山有些迟疑道。   福儿失笑:“贵是因为别人没有,我们有。耗费的不过是人力和一些炭火罢了。先这么做吧,总不能因为刚开始不见成效,就把事情给停了,这样做事,以后恐怕做什么事都不成。”   李如山略微思索了下,有些感叹道:“东家说得有道理,倒是小的有些浅薄了。”   福儿安慰他道:“你不是浅薄,你是在替我操心,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洞子菜的事,左不过还有酒铺撑着,这点耗费也不算什么。就算种的菜我们都吃不了,也能送给那些差役们,让他们拿回去换换口,别人瞧见了,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买的自然会找着买。”   其实后面这句不过是福儿的安慰之言。   自打把酒铺交给李如山后,他便当做是自己的生意一般尽心尽力、劳心劳力,每天时间里,有一大半在酒铺里,今儿若不是一大早下雪,他可能早就去铺子里了。   这些福儿也都看在眼里,怕他因洞子菜卖得不好而上火,才会故意如此宽慰他。不过送给差役这法子,她倒觉得真行。   就当是笼络人,毕竟这是卫傅手下第一个班底,多笼络总是没错的。   这菜在外面少见且贵,但在福儿这却不算什么。   其实若是换做以前,福儿肯定要跟着着急上火,但今时不同往日,有做酒的买卖垫底,洞子菜能不能赚钱,福儿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不过到底是门生意,还是得想个法子才行,只是这事一时半会急不来,还得慢慢想。   .   等福儿从小院里出来时,雪停了。   有差役正在给各处铲雪,最少要清出一条路来,这样走路才方便。   福儿回到正院时,正院里也在铲雪,却是卫琦在干。   大郎被小丫鬟拉着站在廊下,见到娘来了,赶紧叫了声‘娘’。   小丫鬟着急地说了几句话。   这是她们草原上的话,福儿也听不懂。   话出口,小丫鬟才意识到自己该说汉话,磕磕绊绊又道:“少爷要去玩雪,我怕他着凉……”   这小丫鬟叫乌珠,是当初老爷子带回来的那群部落人中唯一的女孩。   因为年纪小,再加上生得瘦小,做了男人打扮,当时没被人认出是女人,就没被带走,而是一直混在那些汉子里。   还是来到这里后,被人发现了。   福儿见她手脚勤快,人也老实,就把她弄到了身边,平时帮忙做点零碎活儿,或是看大郎。   福儿先对儿子道:“你叫几声娘,也不管用。”又对乌珠说,“你做得对,别让他出去,在这儿看看得了。”   正说着,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却是卫琦一手拿着铁锹,一边对着大郎笑。   笑了还不算,他还特意用铁锹扬雪。   雪花被扬起,又飘落而下,这对小孩子来说,简直是极致的诱惑。   大郎又气又急,道:“叔,坏!”   卫琦洋洋得意道:“没听你娘说,你只能看看。”   正笑着,一个雪球扔了过来,砸在他颈子上。   他穿了件薄棉袄,领口也没裹紧,雪球顺着领口滑了下去,顿时把他冰得跳了起来,铁锹也给扔边上了。   “叔,坏,娘打!”大郎拍着巴掌道。   “好,打他!”   福儿就势弯腰,又搓起一个雪球,砸了过去。   她打雪仗的架势一看就是老手,有些不会打的人抓起雪就扔,雪太散,有时飞到半空中就散了,砸在身上根本不疼。   她则是把雪给捏实了,一通砸过去,壮如卫琦,也得抱头鼠窜。   “守财奴,你拿雪砸我,你给我等着!”   一句话的功夫,又是一连串雪球过去。   这种雪仗打得就是先机,谁先占了优势,就可以从容地攒雪球,砸两个攒一个,越攒越多。   手里的‘弹药’充足,后面的人只能被动挨打。   “有本事你来啊!”   福儿今天穿了一身镶白狐毛的大红斗篷,此时得意起来,不禁叉腰大笑,笑得又明艳又俏丽。   卫傅和老爷子早就来了。   瞧着这场面,卫傅失笑,老爷子则看得摇头不已。   “这就像打仗,谁占了先机,谁占优势,若不够冷静,一通胡乱来,只会兵败如山倒。不如沉静下来,细细思索,寻出漏洞和破绽,方能找到一线生机……”   听到这疑似指点的话,卫琦当即静下心来,也不着急反击了,而是硬顶着挨了几下,连搓了两个雪球。   终于在挨了一通后,第一次把‘还击’砸到了福儿身上。   因为砸在斗篷上,福儿也没感觉到疼,她却灵活地跑到卫傅面前。   “不玩了!不玩了!”   又抱怨老爷子:“爷你怎么教他砸我啊?”   老爷子笑道:“我可没教他,我是在和卫傅聊兵法。”   “你明明就是在教他。”福儿娇嗔。   老爷子哈哈大笑。   卫傅也在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把她发髻上的雪扫落。   福儿拉着他的手道:“走走走,我们不跟他们玩了,他俩现在是一帮的。”   卫琦终于搓了一怀的雪球来了。   “来来来,守财奴我们再战!”   福儿翻他白眼:“谁跟你战啊。”   这时,门房上的一个小子来了。   “何事?”卫傅侧身问道。   “回大人的话,门房上来了几个人,说是找老爷子的。”   这小子不大,只有十四五岁,一边犹豫地说着,一边朝老爷子看去。   找老爷子的?难道是王家人?   “我去看看。”   老爷子敛住笑容,抬腿便走。   “爷,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由于此事突然,几个人都跟来了。   谁知到了门外才发现,确实是王家人,但却不是福儿想的王家人。   而是她奶来了。   不光牛大花来了,王铁栓也来了,还有王兴学和王多寿。   “爹、奶、二哥、多寿,你们咋来了?”福儿诧异道。   几人俱是看向牛大花。   牛大花则看着老爷子,未语泪先流:“老头子啊,我……”   “行了,进去说。”老爷子道。   牛大花当即不吭声了,就是看着老爷子的眼神眼巴巴的。   从车上往下卸行李时,福儿才发现她爹他们坐的这车跟普通车不一样,还是马拉的,却没有车轮子。   “这是扒犁①?”   王兴学取下头上厚厚的帽子,一笑一口白牙道:“没想到福儿竟还认得这东西。也幸亏有这东西,不然咱们可到不了这。” 第109章   进去后,福儿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自打她爷走后,她奶就开始心神不宁。   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没多久人就瘦了一圈。   她爹怎么劝都没用,反正她奶就是心神不宁。开始问了还不说,后来才说老爷子的老家可能是黑城的,怕老头子来了就不回去了。   到底同床共枕多年,牛大花就算再傻,也知道老头子不是寻常人,当时她捡到他时,他身上受得不是普通的伤,衣裳也不是普通的衣裳,更别说那块玉佩。   后来她死缠活赖嫁给了老头子,老头子平时还好,但每隔一两年就要出门一趟,每次一趟就要走几个月,说是走镖,可去哪儿走镖?   牛大花看着不像走镖,倒像回家去了。   她也不敢问,怕老头子说,是,我是回家了,我那边家里还有一个婆娘呢。   一开始这事十分困扰牛大花,后来又想就算他家里还有一个,哪又怎样?她也是三媒六聘娶进门的。   她就缠着男人多生儿子,她就寻思男人不在乎她,难道还不在乎自己的种?   不过这么多年过下来,倒也证明她当时是乱想的,老头子除了早些年隔阵子要出去‘走镖’一趟,倒也不像是那边家里还有一个。   当然,这些心事牛大花肯定不会对别人说的。   但她最怕老头子出远门,只要老头子一离家,她就心神不宁。   那两回去找福儿,陪卫傅进京,那是她知道是往南边走了,如果是往北,她绝对是要闹的。   这回闹了也没用,老头子还是走了。   牛大花就寻思,他肯定生自己的气了,以后不回来了。吃饭睡觉都不香不说,还见天抹眼泪,说要来找老头子。   当儿子的王铁栓即使知道老娘这是在胡闹,又能怎样?   毕竟这是亲娘,又看他娘确实可怜,他这个当儿子的,还是知道老娘是离不开老爷子的,一不再跟前,魂儿都跟着丢了。   牛大花又说,儿子不送她去,她就自己去。   可她一个老太太,王铁栓能放心她一个人出门,走那么远的路?   最后把一家子都召集起来,连出嫁的王大秀王二秀都回来了,最终商量出由大儿王铁栓陪着跑一趟,带上王兴学是因为他出的远门最多,陪着放心。   王多寿则是自己跟来的,反正他也没什么事。   四人一路往北走,走的就是卫傅他们来时的那趟路。   不过这四人就比卫傅他们当时莽多了,当时卫傅一行人急着赶路,是怕水面结冰。   这回也是因为牛大花坚持,说水路走不了,他们就走旱路,若是下雪了就慢慢走,反正那阵子她跟魔怔了似的,谁都拗不过她。   等他们到了安广,果然水面结冰了。   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赶路。   这时候水面已经冻得十分结实,虽不能行舟,但可行车,也就是他们来时坐的扒犁,在当地又叫狗车。   这种扒犁可用马、骡、牛、驴来拉,也可用狗来拉,主要是用来冬日运送货物,当然也可以拉人。   就是贵,包一辆车要十两银子,还只给送到龙江城,因为这家冰车行,也就只管从安广到龙江城这一趟的。   又跟他们说别担心,到了地方,当地也有冰车行。   也幸亏现在王家不缺银子,于是便包车沿江而下。   扒犁只要是关外的小孩,就没有小时候没玩过的,但拿来当赶路,这还是第一次。用王多寿的来说,也算开了眼界。   当时送他们的狗车,一共用了十六条大狗,轮班换着跑,关键是赶路极快,所以他们连一天时间都没用到,便到了龙江城。   福儿听完诧异不已,因为当时他们坐船从安广到龙江,也花了三四日的时间,这狗车竟比船还快?   还是卫傅给她解了疑,卫傅虽没坐过,但是可以想——船要么用风力要么用人力,顺流和逆流都会影响船速,但冰面滑溜无比,只要车结实,狗跑得稳,驾车人熟悉冰面,日行百里还是没问题的。   他看过前朝的一本叫《竹叶亭杂记》的书,其上记录了极北之地一个族群,说‘冬时水冻,坐扒犁驾狗而行……可日行六七百里’。   “六七百里?那不比八百里加急还快?”福儿诧异道。   先不说这些,他们继续听王兴学往下讲。   一行人到了龙江当地,因为有着之前的经历,就知道怎么赶路了,又去找了当地的冰车行,再从龙江坐冰车赶到墨尔根。   可从墨尔根到黑城,只有一段水路,剩下的都是旱路。   本来王兴学还寻思,不如先坐一段冰车,再改走旱路,或是直接走旱路。但他们到时,当地在下雪,即使找辆马车也走不了。   而且他们也不熟悉路。   还是多亏了当地冰车行,说他们正好要送一批酒去黑城,让他们等两天,跟他们一起走,不过路上要走两三天。   两三天就两三天,本来他们以为年前是没办法到了。   于是等了两天,和冰车行送货的车队一起走,还是用的扒犁,却改为了马拉,路上走得也不慢,就是其中有两夜要露宿荒郊野岭。   不过车队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十好几个大汉轮班守夜,也足够用了。   就是牛大花被吓得连着两夜没睡着。   ……   一听说是送酒的,福儿就想到自己的酒了,正想让人去问问,李如山命人回来了,说是有一批酒送到了酒铺里。   应该就是姐夫买的那批酒。   福儿穿上斗篷,打算出去一趟。   王多寿也坐不住,说要跟姐一起去,又把刘长山叫了上。   去了后,对了一下送酒的店家,果然是刘长山买的那批酒。   “这酒坊办事利索,以后可以长久来往。”   因为刘长山买的酒多,所以比普通的进货价还要便宜两成,还包送。   福儿问了下车行的人,据说这趟送货钱可不少。   往里卸酒时,福儿围着那扒犁来回转了好几圈。   “姐,你看什么呢?”王多寿问道。   福儿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这时刘长山过来了,见她这架势,不禁道:“福儿?”   “姐夫,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刘长山一愣,以为她说的是扒犁送货便捷,道:“确实是个好东西,不比用轮子车慢。”   他曾试过,用马车拉东西,从墨尔根到黑城,单程一趟至少四五天,这其中包含了一天的水路,和近四天的旱路。   可听王兴学说,他们从墨尔根过来,拢共走了三天半,其中旱路那一段路花了两天多点。   “怎么,你想——”   此时刘长山也意识到福儿的态度不对。   “姐夫你说,咱们要是也有这么个冰车队,到时不光不怕酒断货,还能不用顾忌天气,把酒卖到黑城外,甚至我们的洞子菜,也可以卖出去。”   由于有下雪就要封山,路就走不了一贯想法,所以福儿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生意都不是太积极。   当时若不是被‘逼上梁山’,酒铺是不会那么快开门的。按照福儿的想法,慢慢来,反正冬天做生意受限的地方太多。   后来酒铺开门,生意超乎想象的好,可没东西买,原酒运不进来,这种天气即使给她东西,她也没办法酿酒,洞子菜又卖得不好。   她就寻思等开春等破冰,但黑城的冬天太漫长,据说破冰至少要到三四月份,一想到还要这么久,她顿时没精神了。   终归究底,还是他们来的时间还太短,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   这个不太适应不光指的怕冷,还有心态上的。   可扒犁拉货却给了福儿新思路,几乎可以算是混沌不见天日突然劈出了一道天光给了她。   “你这想法倒不错,可酒也就罢,洞子菜就你种的那点,即使拉出卖,恐怕还不够养冰车队的花销。”   “可若是我召集全城的人给我种呢?”福儿意味深长道。   “这——”   显然这有些超出刘长山所想,说到底他也不擅长生意上的事,买酒运酒是实在没人托付,才会托给了他。   “我去找卫傅商量商量”   说完,福儿就急匆匆走了,连弟弟都给忘了。   王多寿忙跟了上去。   .   回去后,福儿并没能当即和卫傅谈上事。   毕竟亲爹亲奶奶亲哥亲弟弟初来乍到,不管是规矩还是习俗,都是要吃顿好的,当做接风。   目前在厨房做饭的婆子,做出的饭菜不太符合福儿口味,煮点粥什么也就罢,她平时吃的饭,都是自己做的。   让人准备了食材,又拉着弟弟给她烧火,福儿就在厨房里忙开了。   中间卫琦来了一趟,看平时自己烧火的位置被人占了,占的人还是守财奴的亲弟弟,他心里有点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围着灶台转了几圈,福儿撵他,说他又想偷吃她做的菜,让他等着,一会儿少不了他的。   于是卫琦只能悻悻走了。   过一会儿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大郎一起来的。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福儿无奈地看着穿得像个小胖球似的大郎。   “好吃的。”大郎指指灶台道。   “对,好吃的。”卫琦露出得意的笑。   于是福儿是在一片混乱和嬉闹中,把饭做好了。   满满一大桌菜,吃的时候大家欢声笑语不断。   吃罢了,王铁栓四人该去歇息了,毕竟是赶路过来的。   牛大花跟着老爷子屁股后面去了东厢。   福儿见她奶亦步亦趋的模样,关键是老爷子也没训她,只是背着手在前面走,她奶在后面跟。   不禁对卫傅笑道:“一物降一物,我奶其实挺稀罕我爷的,你别看我爷嘴里不说,其实也愿意让我奶稀罕。”   “那你稀罕不稀罕我?”   见他含笑的眉眼,福儿没忍住脸一热,嗔他一眼道:“我才不稀罕你。信不信,哪天你出远门,我肯定不跟上,我就带着大郎在家里。”   那你现在坐的地方是哪儿?   还不是人家走哪儿你跟哪儿,当初进京赶考,这回来黑城,黏得多紧……王多寿即使听见了,也不敢说,怕他姐捶他。   话不多说。   等两人回房后,福儿跟卫傅说了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卫傅也没当回事,直到听福儿说想召集全城的人给她种菜。 第110章   “你是想——”   福儿笑盈盈道:“你既然经略一地,肯定要做出点政绩,你说带着百姓一起致富算不算政绩?”   “可这洞子菜是你想的主意,你不靠这挣钱了?”   福儿道:“这算什么我想的主意,我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这法子只要多看看,细琢磨,就能琢磨出来,不然你以为建京哪儿来的人卖洞子菜?都是人家自己琢磨出来的。要说想主意,我爹确实想了不少,那窗纸和蘑菇都是我爹琢磨出来的。   “但并不是我带大家种洞子菜,我就不挣钱了。你想想他们种,我来收,收来了运到墨尔根,运到龙江城去卖,还有附近几个城县。人家那儿可不同咱们黑城,粮食种得多,人也有钱,本来是路程隔着,现在有了这冰车,缩短了运送时间,而洞子菜卖得也恰恰是冬天,何乐而不为。”   卫傅看着福儿的眼神深邃。   她总能另辟蹊径想到各种不同的法子,可她还只想到浅层,没往更深层去想。   如果真把种洞子菜的法子交给黑城的百姓,如果真能赚钱,就等于是把全城的人捆绑到了一处。   最近他看似无事,其实派了许多人去打探石炭矿的位置,和矿里当下情形。   别看外面冰天雪地,那处石炭矿依旧开着,挖出的石炭直接通过那条路就运出去了。   石炭矿所在位置远离人烟,常人也走不到那处,所以派出去的人根本无法看到石炭是怎么运出去的。   之所以会得出石炭矿依旧开着的结论,是因为看到那条路上已经被运炭的车辗得乌漆墨黑。   现在想来,恐怕对方也借助了冰车。   目前,由于开私矿的谢家格外低调,似乎无论他在黑城掀起什么样的风波,对方都不愿多看一眼,只管一心一意的挖自己的矿。   他想对对方下手,却苦于无着手之处,贸然以官府的名义查封对方,不清楚谢家实力,也怕激起民变。   对方宛如一只百年老龟,丝毫不露破绽,如今找到对方破绽的机会来了。   种洞子菜必然需要大量石炭,黑城人之所以默许有人开私矿,是由于石炭在当地卖得极为便宜。   可人们为了取暖所烧,与大量种洞子菜所需的石炭,是绝对没办法比的。是时若全城人对石炭的用量大量提升,谢家那可还能依旧沉默?   卫傅何止想的比福儿远,他还想得格外深。   甚至把背后各种干系,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和该如何应对,其中的得与失都想进去了。   总之,种洞子菜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   今日是恩锡和察噶休沐的日子。   本来按理说今天也是萨伦山休沐的日子,但他兢兢业业,一向以官衙为家,恩锡和察噶也都习惯了,见到了日子,萨伦山还不走,便收拾收拾回了前东山屯。   回了屯里,两人分了路,恩锡回到家家。   见儿子回来了,恩锡的娘很高兴,忙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   除了一个放着换洗衣裳的包袱,还有个竹篮。   打开竹篮,见篮子里又放了许多新鲜的洞子菜,恩锡的娘不禁道:“你从哪儿又弄来这么多菜?之前你对我说,是大人给你们发的额外贴补,可我找人打听过,这菜也就只有‘神仙倒’的酒铺里有卖,而且卖得十分昂贵,你跟我老实说,这菜到底是哪儿弄来的?”   恩锡的娘向来对恩锡管教十分严格,也是孤儿寡母,丈夫死得不光彩,她怕儿子学坏,走上跟他爹一样的路。   就因为恩锡的娘这种性格,所以这母子俩在屯里的风评,并未受到那个死去男人的影响,相反比大多数人家都好,恩锡家若有什么困难,屯里的人也都愿意帮一把。   越是如此,恩锡的娘越是严于律己。   上次她便心中有所怀疑,怕误会了儿子,她便没敢声张,只是私下偷偷打听了下,这次她就想好了,等儿子休沐回来,定要好好跟他说一说,没想到儿子竟又带回了这么多昂贵的菜。   “恩锡,你是不是学那毛总管的手下,也在城里欺负人了?当初我们就对那些人深恶痛绝,因为他们总是欺负我们,你可千万别学那些人!”   连着被娘追问,又见娘急成这样,恩锡真是哭笑不得。   “娘,这些菜真是我们大人发的,每个休沐回家的差役都有。也是我忘了之前跟你说,那‘神仙倒’是我们大人的夫人开的铺子,菜都是自家的,不当什么的。”   怕娘说他说话太张狂,他忙又道:“这是刘大人说的,让我们不用舍不得吃,既然给了,就拿回去吃。”   “真的?”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妇人还是不太相信。   这么贵的菜发给手下吃,这安抚使……还是……   “是不是你们大人不想给你们发薪饷,所以才给你们发了这些菜,拿来抵薪饷?”   恩锡已经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娘,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们大人,大人是世上最好的大人,他才不会这样!”   他又道:娘,你要是真不信我的话,你去察噶家里问问,看是不是察噶也有?你之前怀疑我做了什么坏事,难道就没去察噶家问问?只要是官衙里发下的东西,我有的他也有,总不能我带着他一起做坏事。”   察噶也是个实诚的孩子,恩锡的娘还是知道的。   她对儿子的性格了解,本就对‘做了坏事’半信半疑,听了儿子这一番解释,已经信了大半。   如今又听说察噶也有,她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是娘误会你了,娘也是怕你学坏了。”她不禁有些愧疚道。   恩锡无奈道:“娘,我拿回来的东西,你吃就是了。现在我在官衙里当差,每个月都有薪饷,上次出去剿匪,什么都没干,大人还给我们发了赏银,你以后不用这么节俭。我上次拿回来的那些菜,你是不是没吃?”   听了这话,恩锡的娘果然露出几分心虚之色。   她确实没吃,也是不敢吃,怕儿子是不正当得来的,又不敢声张,后来竟放坏掉了,只能拿去偷偷地埋了。   “娘,以后你可千万别这样了,你都说这菜昂贵,放坏了多可惜。我跟你说,那韭黄拿来炒鸡蛋,特别好吃,上次衙门里做了一顿,香得我差点没把舌头也吞了。”   “你们在衙门里也吃这菜?”   “每天总有一顿吧,所以我说娘你千万别舍不得吃,拿回来就是吃的。”   恩锡的娘蹲着,一边收拾篮子,一边道:“这么昂贵的菜,自己吃了多可惜,还是送人吧。你屯长爷爷总是帮咱家,咱家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送,我把这些菜分一半,给你屯长爷爷家也送些去,让他老人家也换换口。”   恩锡倒也不意外娘会这么说。   他娘就是这样,知恩图报,所以在屯里的人缘才好。   “娘,我跟你一起去,我这趟回来也是有事跟屯长爷爷说。本来这事是交给了萨伦山的,但他休沐不回来,这事就托付给了我。”   “什么事?”   恩锡提了篮子往外走。   “娘,你去了就知道了。”   .   一座石头房子里,正中是个厅堂。   和汉人的房子不一样,这间厅堂的中堂画的位置却挂着一张张兽皮。   兽皮下,有一张原木色的椅子,椅子上原本应该有张虎皮,只是如今这张虎皮被人揭掉了,铺在了厅堂正中的火坑前。   前东山屯是杂居的屯子,也因此家家户户格局乃至布置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就是每家厅堂的正中都有个方形的火坑。   每到冬季来临之际,这个火坑里就会烧上火,平时烤火取暖,烧水烤肉,都能在这里进行。   此时那张虎皮上,蜷缩地坐着一个拢着狼皮毯子的老人。   老人已经很老了,发须皆白,人似乎也没什么精神,说起话来,总是慢悠悠的,听人说话,也是半晌才会有动静。   “你说安抚使大人想教我们种这些菜?”   恩锡跪坐在火坑右侧的皮毡子上,左侧坐的是他的娘。   闻言,他点点头道:“安抚使大人说,我们这里的人谋生手段总共就那几样,田地也少,所以家家户户都过得穷困。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   说到‘通则’时,恩锡忘了后面的话,以至于‘通’了半天,也没下文。   老屯长接道:“通则无往不达。”   恩锡窘红了脸,忙道:“屯长爷爷说的是,我们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老屯长瞅着恩锡说到‘我们大人’时,脸上绽放出的光彩,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种光彩,他不止在一个人脸上见过,都是屯里去官衙当差的那些年轻人。   看得出这些年轻人都很信服那位大人,回来后言必称我们大人如何如何,以至于屯里的人对那位大人印象极佳,一改早先毛总管当权时的深恶痛绝。   甚至由于当初他的阻止,把差役名额让了一部分出去,后来见去的那几个年轻人不光能拿回来薪饷,还有赏银,偶尔回来都身穿着威风的官差服,屯里现如今还有人怨他。   表面上虽没人说什么,但私底下说他老顽固、食古不化、老了的人,不止一个。   这屯子之所以能杂姓而居,俱是因为他们在别处都处于弱势,所以抱团住在一起,一直以来都像家人一样。   可家大了,就难当,免不了有些鸡零狗碎,但老屯长也不由地反思,他是不是真的老了,所以食古不化。   “那你觉得这活儿能不能干?”他问恩锡。   恩锡道:“当然是能干的,我们大人是好人,是好官,他是不会害我们的,大人是真想帮穷困的屯民富裕起来。”   老屯长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那就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议一议,也免得我这老家伙一人拿主意,是时出了差池,到时又怨我人老了食古不化。”   恩锡的娘当然知道最近屯里私下的风声,不禁劝道:“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老为了屯里做了多少事,只有那些没良心的才会私下说道您,您别理他们。”   老屯长笑了笑:“我能与他们计较?不过人老了就要服老,去叫人来,事关屯子的大事,自然都要出来拿主意。”   “是,我这就去。”   .   类似如此场景,发生在黑城附近多个屯庄里。   这几个庄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杂姓而居。   一般也就杂姓而居的屯子,显得弱势,不如同族同姓的凝聚力强。   其实当地人也不止打猎采参捕鱼这几个为生的路子,但其他路子都被人占了。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某个族群或某个姓氏找到一条来钱的路子,都是同族带同族,同姓带同姓,甚至发展到最后,这门营生被这一个族姓的人垄断。   外人来了,就会遭到这同一个族姓的攻击,无法维持,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这样。   如今好不容易安抚使大人愿意带着大家致富,还愿意把自家赚钱的法子拿出来扶济他们这些穷人,几个庄子里即使有其他的声音,但大多数也是愿意干的。   当然,在干之前,他们也打听清楚了洞子菜的买价,以及大人会如何教他们种菜。   这件事是福儿出面办的,她倒也干脆,给出了两个法子。   要么种菜的人自己出房子,出炭火,她出法子出人教他们如何种洞子菜,种出来的菜由官衙组织人拉出去售卖。   售卖所得她只要两成,剩下八成都是他们得。   要么他们种菜,收了菜全部卖给她,但相对所得所赚肯定不如分成来的多,因为她要承担人力物力以及亏钱的可能,所以他们赚的可能就没有分成的多了。 第111章   两种法子,大致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风险大,一个风险小。   风险大的多赚,风险小的少赚。   本来他们还以为要投入什么,实际上很简单。   安抚使夫人说了,像他们这样的屯民,家中若是无钱置地,就用家里的屋子来种菜,不用另做安置,唯一保证的就是炭火充足。   也可以一个屯里集中找几处地方种菜,具体要他们屯里自己商议,然后就是确认用哪种法子。   不管用哪种法子,都是要跟她签契的。   可两种法子,选哪种法子对他们来说最好?   第一种法子当然好,赚得多,但要承担卖不出去的风险,第二种省心省力,少赚点,但是有保障。   最后毫无例外的,几个屯庄都选了后面一个办法,他们把菜种出来,不承担风险,卖给福儿。   福儿是既高兴,又感到压力很大。   但既然话说出口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开始做事。   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卫傅给福儿列了一张很明确清晰的单子。   首先要派人下到屯庄手把手教屯民如何在家中种菜,这件事交给王铁栓带着郑家几口人干就行了。   他来的正好,福儿甚至感觉她奶这趟来,就是专门来给她送爹的。   接着他们还要去订做一批冰车,这个活儿墨尔根就有专门做的人,去墨尔根办就行了。   同时他们还要训练出一批会驾冰车的人,这活儿一定要抓紧了,之后运菜收菜都得靠他们。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要先在墨尔根及其周边城镇,找到一些愿意和他们合作的酒楼乃至商铺。   当然这个办法只能暂时用用,最终福儿还是想把自己的酒铺开起来,这样一边卖酒一边卖菜,一举两得,还不用求助他人。   至于龙江城周边,暂时因为处于开头阶段,还涉及不了那么远。   跑合作可以交个二哥王兴学来办,福儿还是要出一趟门,她要去墨尔根,开一间‘神仙倒’的分店。   为此,卫傅带着福儿,亲自登了一趟廖家大门。   和廖家家主一番相谈甚欢,廖家虽不卖酒,但廖家是大地主,是粮商,其实也是可以合作的,毕竟以后若是自己酿酒的话,就需要大批的粮食。   由于有廖家主的帮忙,‘神仙倒’的墨尔根分店,并未像当初黑城那样,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只是廖家主带着福儿送的美酒,登了几家交情不错人家的大门。   如今酒铺主要是售卖神仙醉和神仙酿这两种酒,神仙倒福儿是不拿来售卖的,这酒效果太惊人。   用卫傅的话来说,都能拿来当蒙汗药用了,还是别轻易流出去。   而神仙酿又分两种,一种是用黄酒蒸的,一种是用果酒蒸的,果酒的酒劲儿相对黄酒要低,但口感香甜,带着果香。   黄酒蒸的则口感香醇,跟普通的花雕差不多,但比花雕要劲儿大。   至于神仙醉,也是分两种酒,这里就没果酒什么事了,是烧刀子和黄酒的二次蒸煮。   目前,‘神仙倒’酒铺里卖得最烈的酒,就是烧刀子经过二次蒸煮的神仙醉。   既有烧刀子的辛辣刺激,但相对口感更香醇一些,不会有苦涩的味道,这种酒更适合喜欢辛辣口感的人们。   开业当天,照例是半价售卖,卖的多还送洞子菜。   这些洞子菜是福儿从黑城带来的,也是她让人种的那些,暂时屯民们种的菜还未到收菜的时候。   她试验过了,新摘下的菜,从黑城送到墨尔根需要三天,由于天气寒冷湿润,只要不让菜冻着,送过来还像新摘的一样。   如此新鲜的菜,市面上极难看到,现在买酒就能送菜,少不得有哪些喜欢喝酒,手头又不差钱的人,一次多打一些酒回去,顺便再得点新鲜菜回去做盘菜下酒。   所以甫一开业,酒铺的生意就还不错,有越来越红火的架势。   这次由于开业那几天人手不够,福儿亲自守在酒铺里,真正见识了一番人们对菇类菜的喜爱。   暂时他爹就弄出两种菌包,一种是平菇的,一种是香蕈,都是平民百姓日常吃的菌类。   香蕈平时大家冬天吃的都是经过晒干的,何尝吃过如此新鲜的?   干香蕈和新鲜香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味。   再来就是平菇了,往常只有下雨时去山上能采到一些,这‘神仙倒’竟有新鲜的平菇卖,难道还真是神仙开的酒铺不成?   福儿终于明白之前她分析为何蘑菇卖得好,分析得还是有些浅薄了,洞子菜只要人们愿意多琢磨,舍得炭火,还是能种出一两种的。   可是蘑菇难养啊,这里面的窍门是她爹经过数不清次数的试验才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福儿来黑城时,只带了平菇的菌包,香蕈的菌包是他爹这次弄来的。   现在他爹已经很熟稔的掌握了,如何用现有菌包繁衍出大量的菌包。   她爹现在就在黑城家里,给她折腾这个。   当初由于养蘑菇要求太高,也太复杂,所以福儿只让那些屯民先种洞子菜,看来这个养蘑菇的法子不能随便拿出去教。   不然她爹就被她这败家女儿给霍霍惨了,明明这是可以拿来传承后代的好东西。   迄今为止,福儿只听说过有人可以养菇子,也就是平菇,香蕈这种野外生长的,还没听说过有人养过。   .   离家已半月,至今因为有几件事没做完,暂时还不能回去。   福儿分外想念儿子大郎。   这趟她和卫傅出来,带大郎实在不方便,就把大郎托付给卫琦了。再让乌珠帮忙看着些,再说她弟她爷奶都在家,都能帮忙看。   可带着小家伙久了,平时睁开眼就能看到小胖球在眼前晃悠,晚上睡觉时,母子俩必然要在一个被窝里睡一会儿,亲香亲香,娘再去爹的被窝。   现在这么久没抱到小胖球了,福儿日益怨念。   男人一点都不好抱,没有儿子香喷喷的。   福儿扔开卫傅,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角,陷入想念和怨念中。   “也不知小五儿有没有带着大郎胡乱来,等我回去我要是发现大郎少根头发,我肯定收拾他!”   她身后的卫傅失笑。   你就算想儿子,也不能不要男人啊。   他又把她搂回来,像平时她亲大郎一样,亲亲她的脑门。   “好了,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我当初说让你不来,是你自己不放心要来。”   福儿道:“我也不是不放心,你想我二哥刚来,就被我使出去到处跑,他初来乍到,对各处也不熟悉,李如山一个人也不能分成几瓣使,我就想让他陪着我哥跑路子,我守酒铺这边的事。”   说到这里,她又感叹:“还是人手少了。”   一见她又开始烦生意上的各种事,卫傅觉得你不如还是想儿子吧。   果然想了一会儿,她突然烦躁地把卫傅的大脑袋抱过来一顿搓,又嫌弃道:“你为啥不是大郎?”   这顿嫌弃可把卫傅给嫌弃笑了,捞着她颈子过来亲道:“要不,我们再生个二郎?”   “我才不要臭小子,我喜欢香香的小闺女。”   “你的意思大郎很臭?”   “只有你们男人臭,大郎才不臭!”   “你们男人?我臭?”卫傅一顿咬牙切齿,“专门臭你!”   .   此时黑城官署里,偌大一个炕,坐着两个人。   一个小人儿,盘腿坐着。   一个大人手里拿着个碗,另一只手捏着一根银汤匙。   汤匙太小,手柄细长,大人的手太大,手指太粗,反正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乌珠在一旁忐忑道:“要不还是我来喂小少爷?”   卫琦没搭理她,盯着大郎。   “你吃不吃?”   大郎看叔的脸色越来越黑,小人儿也怕了,眼泪豆子崩了出来。   “娘!”   “你娘出门了,你要是在她走的这阵子不好好吃饭,回来她肯定收拾我!”   大郎听不懂收拾,他就想要娘。   “娘,爹。”   “你好好吃饭,明天你娘就回来了。”   用这个借口,卫琦骗了小侄子好多次,每天都是这么骗过来的,显然今天不管用了。   大郎往旁边一倒,抱着自己的小老虎枕头,也不说话,就是默默掉眼泪豆子。   卫琦一顿烦躁,把手掌捏得啪啪响,又不能上去揍他。   “要不我把你小舅舅找来?你小舅舅长得跟你娘像,你看看他,就不想娘了?”   “不要,臭!娘香!”   王多寿要听见这话,得气死,最近小外甥搁家里闹着要娘,除了卫琦哄,就是他哄了。   辛苦多日,换来了句臭。   “臭,那也是你小舅舅!”   见小侄子又要说话,卫琦嘴快道:“你也别说我臭,我再臭也是你叔,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   终于在笨嘴侄儿面前,体会到一把‘快人快语’的爽快感,卫琦终于知道为何守财奴平时嘴皮子那么快,打得他找不着北了。   这分明就是碾压的感觉,就是欺负你慢。   说不赢叔的大郎,更想娘了。   “娘。”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好好把饭吃了,吃饱了你娘回来才不会揍你,我才能交差。等吃完,我们去睡觉,明儿早上你一醒来就看见娘了。”   “真哒?”   小子被骗多了,竟会猜疑了!   卫琦也不好明晃晃骗侄儿,道:“如果睁开眼没回来,等你吃了午饭肯定回来了。”   于是大郎乖乖吃了一碗饭。   吃完饭,让乌珠帮着洗了洗小手小脸,也没挪地方,两人就在这炕上铺了被子睡下。   卫琦怕大郎晚上着凉,都是让他跟自己睡一个被窝的。   因为他身上热气大,即使把被子掀了,也不会着凉。   趴在小叔叔怀里,大郎显得分外嫌弃。   “硬!娘软!”   “硬你也只能硬着睡,你怎么不嫌弃你爹硬?”   “臭!”   “我洗脚了,你再说我臭,你自己睡去!”   “娘……”   临睡之前,大郎还在念着娘。   卫琦怨念道:守财奴,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儿子天天想你! 第112章   第二天迎接大郎的,不是娘笑得好好看的脸,而是一张狗脸。   小狗崽很小,但很肉实,胖嘟嘟,毛茸茸的。   它的胸腹和脸的下半部分是白色的,背部和耳朵上面一层是棕黑色,整个额头被棕黑色的毛包围,却在眼睛上方有两块白毛。   眉心也有一道白,因此显得那两块白的很像眉毛,且还是皱着的眉,狗脸显得很憨态可掬。   大郎被吓得一愣,下一刻伸手去摸那狗。   然后他看到一张笑脸。   “喜不喜欢,小舅舅专门给你带回来的。”   王多寿其实也不是没事做,福儿不在,各处有事,除了问他爹,就是问他姐夫或是他。   组建冰车队的事,是刘长山在管着。   有人说马还是不行,即使他们用的是当地耐寒的马,但这种马体格小,跑得也不快,不如试试狗。   说他们黑城再往北有一个族群,就是专门养狗的,他们不打猎,靠捕鱼为生,极北这一片很多拉冰车的狗,最开始就是从他们手里流出去的。   但这个族群所在位置离黑城距离很远,要再往北走,快到漠河那儿了。   刘长山就亲自带着人去了一趟,用粮食布匹盐巴,从那群人手里换了一批狗回来。   成年的狗人家不愿多换,只换了三十几条,大部分都是未成年的狗,或是小狗崽。这只小狗崽就是王多寿听说后,去专门挑来送给小外甥玩的。   “这是狗,狗崽子。”   王多寿指着小狗崽,教外甥认狗。   “崽子。”   好吧,这只狗崽够他玩一上午了。   卫琦终于可以歇一会儿,去练练武了。   .   于是等福儿回来时,家里多了个叫狗崽子的小狗。   “这从哪儿来的啊?”   福儿一边抱着儿子亲香,一边诧异地盯着那只围着她腿打转看着好像很蠢的小狗崽。   “狗崽子!”大郎赶紧道。   “娘知道是狗崽子,那它叫什么名儿?大郎有没有给它取名?”   “狗崽子。”   卫琦忙道:“还没取名,我说叫旺财,他不干,非要叫狗崽子。”   福儿瞅了瞅傻儿子,循循善诱:“狗崽子是骂人的话,偶尔称呼下没事,挂在嘴上太难听,得给它换个名儿。”   “换名?”大郎皱着小眉头道。   卫琦没好气地看着他:“我说叫旺财,你非说叫狗崽子,怎么你娘一回来你就愿意换名了?”   福儿哈哈大笑:“我儿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又对大郎说:“旺财不好听,土气。咱不听你叔的,换个好听的名儿。”   你才土气呢!卫琦怨念道。   “好听的。”大郎喃喃。   “对,你慢慢想啊,娘先进去换身衣裳。”   等福儿换了身衣裳出来,狗崽子多了个苏勒的名字,苏勒在燕人话里有聪明伶俐的意思。   可聪明?   福儿又瞅了瞅那只看起来很蠢的小狗。   它哪儿看着聪明?   可能就像父母总会在孩子名字里寄于祝福和希望,大郎也希望这只狗崽日后聪明点?   不对,这名儿是卫琦起的,难道他希望自己聪明点?   .   听说姐夫弄了批狗子回来,福儿还专门去看了看。   就养在官署后面的一个杂院里,随狗一同来黑城的还有个那个族群的汉子,负责教授人训狗,不然这些狗也没办法用。   刘长山专门挑了几个放心的人,让他们先学着。以后他们就是冰车队的核心人物,要长久和这些狗打交道的。   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从差役里挑的,有一部分则是从几个屯里挑的,都挑的是胆大又细心的年轻人,从熟悉狗的秉性开始学。   不过现在成年狗不多,也没办法当主力,主力还是得先用马。   福儿进去院子时,就有狗听见动静了。   别的狗都站着不动,只有一只毛茸茸的,长得有点像苏勒的大狗,飞快地奔了来。   看狗往这里奔,卫傅下意识把福儿拉到背后,谁知那狗跑到半道,突然打滑,摔了个狗吃屎。   等狗摆着脑袋站起来时,福儿分明从那张狗脸上看到了羞窘的味道。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这只狗羞恼地冲她汪汪了两声,被训狗人叫回去了。   因着有这么一出,之后福儿再看这些狗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笑意。   这些狗似乎有狼的血统,长得都挺像狼的,白毛居多,又分黑白、灰白以及棕白相间的毛色。   成年大狗有三十二条,这种大狗站起来有半人高,身长约有一米多的样子,浑身毛茸茸的,看着很壮实,爪子十分也粗壮,腿骨很粗,一看就很有力气。   再看看那些毛茸茸的小狗崽子,福儿很怀疑这些小狗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大狗的。   “这些狗很好喂,肉和粮食什么都吃,而且十分耐寒。天越冷毛越厚,天太冷,马不能跑久,一旦出汗过多,再被一冻就废了,但这些狗就不怕。”刘长山介绍道。   其实那个族群人的手里,还有一种体格更大的狗,但那种狗性格凶悍,养成的大狗后,根本不会听外人指挥,只能从小狗崽开始养,待养成了能比目前的大狗体格大三成。   刘长山很眼馋那种大狗,但没法养不了,就买了些小狗崽回来,先慢慢养着,等养大了这种狗才能用。   负责教授训狗的人,是个裹了身杂色毛皮的黄脸汉子,个头不高,只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   因他是他们族群里就汉话说得最好的人之一,族里才会派他来教人训狗。   听说这就是买狗的主人家,这个叫戈笆卢阿的汉子,专门让福儿和卫傅伸手给这些大狗嗅嗅味道,还让他们摸一摸那些小狗崽。   说只要狗熟悉他们的气味了,以后再多来喂它们几次,狗就会听他们的话。   刘长山本来想说,即使训狗也不用上福儿和卫傅亲自来,但福儿挺喜欢这些狗的,挨着个揉了揉他们的狗头。   有的狗子让揉,有的狗子不让。   其中有个体格最大的,好像是头狗,见福儿伸出手来,就龇牙似乎想给她一口。   可惜速度没福儿快,福儿以极快极熟稔的手法,捏住了它的狗嘴,狗子怎么摆头都逃脱不了束缚,只能呜呜地叫了几声,趴了下来,代表臣服。   戈笆卢阿没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要知道柴旺可是这群里狗里最强壮的,哪怕是他们族群里最厉害的训狗人,也不能一招就制住柴旺,这个女子竟能制服。   福儿使劲地揉了揉柴旺的狗头,笑着道:“想咬我?没门,我防着你呢。”   事后卫傅才知道,原来福儿幼时被村里的土狗追着咬过,虽然没咬到,但自那以后她就精明了,就防狗咬她呢。   据老爷子说,福儿幼时顽皮,把村里的狗骑了个遍。   为了防狗咬她,她还有绝招,用草绳把狗的嘴绑着,像牵着马嚼子那样牵着强迫狗给她骑,不给骑就不给解绳。   因此以前村里的狗,都是躲着这个肉团子小女娃走,就怕被绑了狗嘴。   “你幼时怎么什么事都干过。”卫傅失笑不已。   福儿说得很理直气壮:“咋了?骑个狗咋了?还有骑猪的你知道不?他们骑猪我就骑狗,猪又臭又脏,我才不骑呢。”   哪个村里的孩子没玩过骑马打仗?   只是他们没有马可以骑,只有猪和狗可以骑,这很正常啊。   .   日子就在笑笑闹闹中过去了,终于到了屯民们洞子菜可以收割的时日。   其实早在之前,官署大门就快被踩塌了,都是找王铁栓的。   从洞子菜冒芽开始,就不断有屯民来找。   先跟同屯其他人家比,长得比人矮,是因为自己没种好,要找王大人,长得比别人家高,又怕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还要找王大人。   是的,王大人是这些屯民给王铁栓的尊称。   因为这位王大人不光架子低,还和蔼又可亲,他们来问什么,王大人都会十分耐心地告诉他们。   这是屯民们发自内心的尊重,哪怕王铁栓说自己不是什么大人,他们也依旧这么叫着。   卫傅得知这件事后,说可以给老丈人个助农的官做做。   他经略一地,有自行任命底层官员的资格,是时只用找朝廷报备一下就行了。   听说自己能做官,王铁栓诧异不已。   关键这官不是不入流的官,而是入了品级的,哪怕只是个从九品的劝农官。   要知道从民晋升为官,等于是翻了个阶层,可以说是难如登天,普通人也就只有科举一途,才可以由农转为士。   可卫傅却觉得这个官可以给,不是他徇私,而是老丈人目前做的这件事,若真能带着黑城百姓种洞子菜,让百姓发家致富,安居乐业,可以算是一桩不小的功绩。   若是个地方县令,凭着这政绩,至少能往上升两级,所以一个九品劝农官真不算高。   而且官衙这,他正在按照地方官府的模式在筹备组建主管日常办事的六房,另外兵马和助农这一块都需要一个主官。   刘长山毋庸置疑,目前卫傅手下的兵马都是他在管,助农交给老丈人,六房办事这小舅子来了,可以先充一个人手。   这世上有不想当官的人吗?   没有,哪怕王铁栓这种踏实稳重的,也有个做官的梦。   最终这个官,王铁栓还是做下了。   暂时朝廷认命公文和官服下来不了这么快,不过官衙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好消息,纷纷向王铁栓道喜,并改口称王大人。   卫傅顺便把刘长山升任黑城守备一事,一同上报给了朝廷。同时还有关于毛苏利勾结马匪谋害朝廷命官,以及他在当地鱼肉百姓多年的罪状。   算是一次办了数件事。   ……   到了收菜当日,城门刚开,就有一个个背着竹筐的屯民陆续出现在城中。   他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小心护着背后的筐子,竹筐子上被包围了一层厚厚的兽皮,筐口也被兽皮盖着,一群人像护宝贝似的,缓缓向官衙走去。   此时官衙一侧的大门,已经开了。   屯民们排着队进去,一个个称重、记数,并交付银钱。   排在后面的不免张望,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拿到银钱。   虽说官衙最近做的事情,已足以说明态度,但还是有屯民内心忐忑。毕竟不管怎样,钱拿到手里才是真。   终于有人出来了,背后的筐子空了,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看不出小布包里装着什么,但都知道应该是菜换来的钱。   “怎么样?拿到了?”   “拿到了拿到了,里面的官大人很好,还四舍五入多给了我几文。” 第113章   见此,正在排队的屯民们俱是面露喜悦和急切之色,虽没人再多说话,但能明显感觉到现场的氛围又高涨了一些。   也有不是屯民的人,站在远处朝这里张望。   他们大多都是黑城的百姓。   早就听说官衙出面组织城外那些屯民在折腾种什么洞子菜,由于这件事官衙没大肆宣扬,只是挑了几个内定的屯子,让里面的屯民试着种,所以大多数人即使听说了,也是持观望状态。   心想,官老爷真那么好?扶济百姓?那洞子菜他们可知晓,只有‘神仙倒’酒铺里有卖,而且卖价奇高,比肉价还贵。   此时见菜不光种出来了,而且真得得到钱,一旁聚集来围观的百姓眼睛都看红了。   忙也不看热闹了,纷纷回家说给家人和近邻听,又一起约着去官衙里问问,看住在城里的百姓能不能也种。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官衙的门槛再度被人踩烂,而新上任的劝农官王大人,也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儿。   不过如今情况比刚开始好多了,已经有那么多人会种,不需要再像刚开始那样手把手教,手把手说,只用派人领着他们去看就行。   然后就是签契的事。   一时间,黑城大半百姓都开始在家里捣鼓洞子菜。   家里宽敞的,就单独弄间屋来养,家里不宽敞的,就弄几个盆放在炕上养,养一些是一些,总能换上几文钱,是个进项。   百姓一窝蜂地都来种洞子菜,福儿这儿的压力暂时还不显,毕竟种洞子菜要时间,离第一茬收获的时候还早,足够她利用时间差来调配,把一批批洞子菜往外送。   可作为黑城唯一的炭行,谢氏炭行就有些受不住了。   往日里炭行从不缺炭卖,只会让伙计感叹黑城的人还是太穷,从来买不见底他家的石炭。   如今已经连着几日炭行告急,本来准备送出去的一批炭都拉过来填黑城这个无底洞了。   管炭行的管事急得没办法,只能连忙回去找家主拿主意。   在他眼里向来冷静自若的家主,第一次眉头紧锁,沉吟了半晌,才说道一句‘敞开了供’。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与当初谢家开矿之始定下的策略有关。   私自开矿是违法朝廷律法的,而众矢之的从来没好下场,谢家再大的势力,架不住群起而攻之。   为了分化这些当地势力,让他们无法利用普通百姓进行挑唆,所以谢家卖给当地人的炭一直是价钱最低,敞开来供应的。   多少年都是这样,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了。   管事也知道其中道理,可是——   “可家主,龙江那边?”   “先不管,炭是取之不尽的,不过是迟上几日,那边是不会怪罪的,左不过是让人多挖一些罢了。”   “可那些挖炭的‘煤黑子’已经催到极致,再多恐怕也难。”   谢家主抿紧单薄的嘴唇,勾勒出一抹冷漠的弧度。   “那就往死里催,反正这些人早就该死了,用废了也就废了罢。”   “是。”管事应道。   迟疑了一下,又道:“家主难道您没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将军?这安抚使是官,将军也是官,安抚使再大,能大过将军去?将军不过举手之劳的事……”   说到这里,他声音小了不少,看了谢家主一眼:“何必让您如此为难,进退不得,还得去避让他的锋芒,难道将军就不能把此人从黑城弄走?”   “你真当我没把此事告知将军?”谢家主瞥了他一眼,依旧皱紧了眉。只是将军府那边竟对此人避而不谈。   由于将军府的态度暧昧,致使他对此人也有些琢磨不透,一时竟有些投鼠忌器。   “行了,此事你不用多说,我心里明白,我打算亲自去一趟龙江城。”   .   就在距离黑城约有几十里,一个叫做野狼沟的地方。   此地的地貌格外与其他处不同,明明一片冰天雪地,到处都是银装素裹,可这里的银装上却又染了层墨色的黑,让人不禁感叹真是玷污。   凸凹不平的山沟里,有一处平缓的坡地,其上盖着一排十分不起眼的石头房子。房子里炭火烧得很足,十多个汉子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喝酒,一派热火朝天。   而就在山沟的另一侧,被竹篱笆圈起的一方,其中有几个人工开凿出来的深井,这些深井的井口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一个约有两米方圆,井的一侧架着木制的辘轳。   井旁站着一个穿着厚厚毛皮衣裳的人,从头到脚都裹地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   他一手持着竹竿插入洞中,另一只手揣在怀里捂着暖和。   木制辘轳旁也站着个同样打扮的人,这个人却是在转动着把手,借用辘轳的力量将井下的东西往上拉。   随着辘轳上的绳子越卷越醋,往起拉的东西终于显出原形。   竟是一个竹筐,而竹筐里放的正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炭。   见高度够了,此人忙把辘轳的把手卡死,又叫来同伴,两人一同把装石炭的筐子抬到地面上,又换了个空竹筐放下去。   一趟走完,转辘轳的那个人一边对着冻得红肿的手哈气,一边又对身边的同伴骂着这贼老天冻死人不偿命。   这时,走过来一个同样裹得十分臃肿的人。   还未走近,便扔过来一个酒囊。   “行了,别骂了,要不是上头催得紧,咱们至于这么辛苦!我听说最近黑城那个新来的官,在让城里的人种那劳什子洞子菜。你们知道什么是洞子菜?就是咱们平时吃的那些菜,但是在冬天把菜种出来,你说这些人会不会想?会不会吃?”   “种这菜不需要别的,就是要炭火给足,烧得像夏天那么热,以前舍不得买的炭,如今都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说着,此人吐了口唾沫,唾沫还没落地,就冻成了冰坨坨,“可不是不要钱,就是辛苦咱们了!”   “那家主就任他们这么折腾,不想什么办法?”转辘轳的那个人问道。   “想什么办法?”对方瞥了他一眼,“都这么供了多少年了,跟供他们的那点炭相比,谢家能赚多少!可谁能想到突然弄出这么个事,以咱的身份也见不到家主,但我猜肯定也焦头烂额的。”   “都是那新安抚使的没事瞎折腾,我看他自打来了,就没消停过,偏偏家主说不让跟对方起冲突。”   “家主说得对,人家到底是官,咱们不过是民,起冲突也是我们吃亏。”   “他再是官又咋样?有将军的官大?咱们后面可是将军,是黑省这一片的天……”   “说这些有什么用,将军也是看银子的。行了,别说废话,催催下面的人,让加快速度,家里那边来命令了,让往死里催……”   “再催恐怕……”   “死了就死了,反正白给的人,死了再让将军给咱们送……”   而就在井下,距离井口不远处的矿洞中,   有十多个看不清眉眼的人,正撅着屁股一撅头一撅头地挖着漆黑的煤块,装入身后的竹筐中。   没有人说话,大多数人都是疲惫地机械版般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有人在挖,有人在搬,挖满一筐,负责搬运的人就背着,背到井口处。   把筐子绑在绳子上,自有人拉上去。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背着一筐子炭走到井口下方。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帮他从后撑着,显然这一筐石炭的重量,仅凭一人是无法背起的,只能两个人一起来。   他刚把筐子卸下,井口上传来一句呵斥:“跟里面的人说,今天不挖够一百筐不准上来,什么时候挖完了,什么时候有饭吃。”   往日一人五十筐炭已经破天,因为不光是挖,还要从极深的矿洞里运送出。而且挖石炭时,不是闷着头挖就行了,除非想死想被活埋。   如果不想,就需要一边挖,一边搭建用以支撑矿洞的木架。   一百筐,这是想把人往死了奴役!   不用想,方才上头那些人的话,他们都听见了,反正他们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   “三哥……”   身后那个同样脏的乌漆墨黑的人,似乎想说什么。   这个‘三哥’对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地缓慢地将绳子系在竹筐子上,等待上面的人把石炭拉上去,再把空的筐子解下来,可上面一直没动静,几个人还在说他们的‘闲话’。   “听说这个新官很年轻,做派不像普通人,你见过没?”   “倒是远远瞧过一眼,但没看清。做派肯定不是普通人,普通人能来没俩月就把那群马匪给灭了?你可别忘了,以前咱们还要给那些马匪安家银子。”   “也是家主做事太绵软,不然何至于小小的马匪竟敢跑到我们江东谢家头上撒野?!”   “你懂个屁,家主那不是绵软,那是顾全大局,你瞧家主以前是这个作风不?还不是开了这矿以后才如此。”   “对了,你说这个叫卫傅的新官到底什么来头?我看家主似乎对对方有些忌惮。”   “什么来头我倒不知,看那身做派不是寻常人,不过我倒听我那在内院里当差的哥哥说了,卫好像是国姓。”   “国姓?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能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谁知道呢,我也不知……”   “那谁知道呢,我也不知……”   “你说到卫是国姓,这下面不也有俩姓卫的,我也没看出哪儿有皇亲国戚的影子……”   “他们这些人,即使是皇亲国戚又咋样,既被送到这里来,就说明有人不想让他们活……”   深井下的两人,浑身一震。   其中一人想说话,但这时上面人似乎发现下面的炭已经系上了,正骂骂咧咧往上拉。   等空筐子放下来,两人解了筐子,再度走入幽深的矿洞。   一直到走到两人挖炭的那个小坑道里,其中一人才道:“这个新官不会真是太子吧?他不是也被流放了。” 第114章   脏得看不清眉眼的卫璠看了卫兆一眼,疲累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半晌才道:“我怎知。”   卫兆来到他身旁坐下,也不管地上的泥土煤屑,反正他们已经够脏了。   “也许是呢,不然哪儿会这么巧,正好同名同姓。那一路上,我瞧着他娶的那个宫女,似乎家中有些势力,最起码没让他受罪。最后我们走时,似乎他也有了去处,还是那宫女的家人来接了他们。”   “那种打扮和做派,即使有些势力又能有多大的势力,能让堂堂一个废太子跑出来做官?”   确实不太可能,不被赐死或是圈禁致死,已是那位叛王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抽了。像他们的下场不就不好?   太子就算在流放路上过得比他们好,也是拖了那宫女亲戚的福分,是不可能跑来这地方做官的。   卫兆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过他们这样脏久了,再加上坑洞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盏微弱的气死风灯供以照亮,即使有所黯淡,也看不出什么。   “可咱们再这么下去是不行的。昨儿才拖走两个人,前天拖走三个,来了两百多人,如今只剩了十几个人。三哥,你方才没听见那话?若再不跑,只怕咱们迟早也要死在这矿洞里。”   可往哪儿跑?   外面冰天雪地,他们却没有厚实的衣裳。   本以为宁古塔已是极寒之地,谁知还有比宁古塔更冷的地方,幸亏他们来时天还没冷,就到地方了,不然就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上去待不了多久就会被冻死。   这些人怕他们不听使唤,也是怕他们跑,平时是不给他们厚衣裳的。   矿洞在地面以下,穿着单薄的衣裳倒不会感觉冷,每次只有他们干完规定下来的活儿,才能上去,才能有一件衣裳御寒,不然就会被活活冻死饿死。   “要不就杀了那两个守卫,抢了他们的衣裳?我看那个叫裴洋的,有一把子力气,也是个狠人,我们叫上他……”   “你知道往哪儿跑?”卫璠突然道。   他们来时,是被车拉过来的,只知道这地方前后都不见人烟。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再不跑,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卫兆颓丧地靠在漆黑的岩壁上道,“要不我们往他们说的黑城跑,或是墨尔根?不管怎样,跑出去就算被冻死饿死,也比死在这坑洞里强,三哥你可别忘了,你母妃和我母妃当初都是为了我们活,才把自己吊死的!”   提到母妃,卫璠顿时沉默下来。   他双手握拳,紧咬着下唇,眼中绽放出仇恨的光芒。   过了半晌,他突然道:“你去找那个裴洋,小心别走漏风声,让人给告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活儿也别干了,养养精神。”   “好,我这就去。”   说完,卫兆钻进漆黑的矿洞里,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   如果没有意外,斥骂和沉闷地挖煤声,将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可今日偏偏出了意外。   眼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负责计数的汉子骂骂咧咧从怀里取了张纸出来。   上面也没写什么,不过是顺手捡了石炭在上面画了十字和圈的记数,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他按着纸上所记,报了一连串名字。   剩下没被报名字的,都是今天没完成那一百筐任务。   “你们就在下面偷懒就是,反正今日挖不够,明日继续挖,一天天累加,你们这些煤黑子就死在下头,一辈子别上来了!”   骂完,他又把那纸揣回怀里。   这纸还有用,说一日日累加不是假的,而是真这么干。   今天的没完成,就算到明天一起,明天要把两天累加的活儿全部干完,才能上来,还干不完就往第三天加。   “报到名字的上来,没报到的继续在下面干活。”   他拿了把长竹梯,扔了下去。   过了会儿,有人从洞里冒出头。   这些煤黑子个个都是一脸黑,任是神仙来,不把脸洗干净,也分不出谁是谁。不过没关系,他们还要上交特制的小木牌,每往上交一筐石炭,空筐子下来时,里面会放一个小木牌。   一筐石炭一个木牌,数够一百个,就算过了。   沉默的人一一将木牌上交,数够了,汉子才让人过去。   又是一个‘煤黑子’上前,可交出的木牌却怎么也数不够,汉子正想骂人,谁知刚抬头,就迎来了一个头槌。   当即眼前一黑,人还没晕过去,但下一刻伸来的手,抓住了他的颈子。   “你们想干什么?!”   由于平时这些‘煤黑子’太听话,任打任骂任罚,久而久之,负责看守他们的人就不免松懈了。   按规矩平时至少要有七八个人带着兵器看守他们的,由于天太冷,这些人都躲在屋里喝酒睡觉,只有两个倒霉蛋守在这。   临到天黑时,又多来了两个守卫,负责押送这些人回去。   另一个守卫质问的话刚出口,就被突然从洞里窜出来的人扑倒在地,他没有机会再说出下一句话了,喉咙被磨了数月只为这一下的锋利石块给割断。   卫璠和那个叫裴洋的人,都解决得很利索,倒是轮到卫兆这,竟让那人喊了两声。   这两声叫喊,引得前面押着‘煤黑子’回房子里的守卫不免回头张望,身后的坑洞里,也出现了骚动。   “守卫已经被我们打死了三个,想跑的人就赶紧趁机跑吧,不跑你们就没机会了。”   一石头下去帮卫兆解决了最后的那个人,卫璠对着洞里说了一句话,才折身去剥不知是死是活守卫的衣裳。   可由于前面那个押人回去的守卫,已经发现了他们举动,大声地叫起人来。   他们没有机会再剥更多衣裳下来,只匆匆从他们身上扯下了一件皮袄,又拿了他们手里的刀,就匆匆没入昏暗之中。   在他们走后,一个又一个‘黑人’从洞里钻出来,有的人直接就跑了,有的人还知道学着卫璠他们剥守卫的衣裳。   等躲在房子里的守卫赶过来,面对的是几个实在疲累得已经跑不掉,又或者早已丧失逃跑的意志的人,然后便是那三个被剥得一干二净的守卫。   为首的守卫脸色十分难看,大声喝道:“还不去追!追不回来,你们今晚都别睡觉了。”   其他守卫忙分成两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追了出去。   .   跑出来后,卫璠等人才知道选的时间错了。   此时正是黑夜和白天交替之际,而黑夜显然比白天要更冷,他们没有足够的衣物,在荒郊野岭里乱跑,很可能会被冻死。   可他们也只有这么个机会,因为只有这时守卫是最疏忽的,若是在地面上,守卫人多势众,就他们这被奴役数月早已被掏空的身体,根本不是那些膀大腰圆的守卫的对手。   “三哥,你说我们会不会被冻死在这?现在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   “你闭嘴!跟着裴洋跑。”   不同于卫兆沉浸在恐慌和寒冷之中,那个叫裴洋的青年显然更有主张,能看出来他不是瞎跑,而是有章法的跑。   “你领着我们去哪儿?”   裴洋没说话,抿着嘴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车辙。   卫兆还有些发愣,卫璠已经会意过来了。   “顺着他们运煤的车辙确实能跑出去,但他们恐怕也会很快从后面跟上来。”   都知道他们这些人是不认路的,必然会跟着车辙跑,所以对方跟着车辙追,事半功倍。   “所以你们把嘴闭上,跑过了他们,你们就能活。”   这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叫裴洋的青年开口说得第一句话,接下来他便不再言语了,卯着劲儿埋头苦奔。   “三哥,我觉得我的脚快被冻掉了。”   他们没来得及脱掉对方的皮靴,只有一双单薄的破破烂烂的布鞋,由于只有上身有皮袄可以御寒,下面还穿着自己的破衣裳破鞋,下半身冻得麻木,上半身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后悔了,即使死在那矿洞里,最起码那里头是暖和的,总比现在冻死在这儿强。”   “你能不能把嘴闭上,节省下热气?”卫璠没忍住道。   “三哥,我要是死了,你要是能活着出去,别管埋我,有机会去帮我给母妃的坟上上柱香,就说儿子不孝……”   其实卫兆目前已经意识涣散了,全凭着卫璠搀着他跑。   “你别说话,我看到大路了!裴洋,那是不是大路?”   “是。”   “就算跑到大路上又怎样?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迟早被追上……”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大路。   卫璠沉声问裴洋:“你说我们往哪儿跑?”   “顺着车辙跑,迟早会碰见人,若是机会好,说不定能碰上过往的车。”   “这种时候,怎可能有车会经过,尤其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又这么冷。”卫兆听说到了大路,好不容易打起点精神,说的又是丧气的话。   “你没跑出来之前,不也觉得跑不出来,别废话了,快走吧。你们若是跟不上,我会丢下你们不管的。”裴洋道。   而后裹紧身上的皮袄,往前方走去。   卫蟠忙搀着卫兆跟了上。   又往前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地上的冰雪都被辗实了,湿滑无比,他们脚上的破鞋不防滑,也不防冻。   走几步摔一跤,脚踩在冰上,冻得人上下牙直打颤,最后索性放弃挣扎,就这么一路摔着一路往前滑去。   其实此时若有外人在,就会发生三人的脸已经被冻得铁青,之所以撑着还没倒,不过是有一口气撑着。   “三哥,我感觉我快死了……”   “听你丧了一路,有那个精神丧,不如攒攒力气。”面对这种情况,哪怕一直冷静如裴洋,也不免骂道。   显然三人都是到了极致。   “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不能歇,一旦停下,我们就站不起来了。别大口喘气,用衣裳把口鼻掩着,不然寒气会顺着口鼻侵染我们的五脏六腑,活不活就看这一遭了。”   又走了一段,这次卫兆再也站不起来了,连带卫璠也不禁摔了个爬叉。   “老四,老四!”   见摸着还有鼻息,卫璠才松了口气。   他喘了口气,对那边同样狼狈的裴洋道:“我实在走不动了,脚已经没知觉了,就歇一会儿……”   “别歇了,我看到后面有火光……”   卫璠扭头看去,果然看到他们走过的路上,远远瞧着有点点火光。   “快起来,恐怕是那些人追过来了。”   卫璠忙站起来,又扶起已经昏迷的卫兆往前跑,可本就是强弩之末,还带着个人,没跑几步,他就一个趔趄,又摔了出去。   “你跑吧,别管我们了。”   裴洋往前走了两步,低骂了一句,转头来拖着卫璠的衣裳就往前拖。   就这么一个拖,一个拽着另一个,倒也还能继续往前走。   可还是没后面来的人快。   “吁——”   随着一声呼喝,车队为首的一辆车往前奔出了一些路,才缓慢停下。   后面的人没有防备,差点没撞上去。   幸亏他们早有经验,冰车与冰车之间隔着足够缓冲的距离,才没撞上去。   “怎么突然停下了?”   “差点撞上三个人。”   “什么三个人?这种鬼天气,有人会在这路上走?”   说话间,后车上的人已经过来了几个。   这一行人是黑城冰车队的人,这次也是沿路耽误了,才会趁着夜色赶路,就想在入夜之前赶回黑城。   本来听说有人还不信,谁知拿着气死风灯一照,还真是三个人。   就是太黑了不显,若不是还有个人形,真看不出是三个人。   “这是什么人啊?”扎哈鲁不禁诧异道。   有个知道些内情的汉子,拉着他道:“别管了,这好像是谢家炭矿上的人,谢家人对这些人很苛刻,时不时就有人跑出来,但通常都会被谢家人抓回去,我也就偶然碰见过一回。谢家那些追他们的人肯定很快就到了,咱们还赶着回去,别节外生枝。”   扎哈鲁一听,是这么个道理。   正想让人把这三个不知死活的人拖开,给他们让出道。   突然有一个人睁开了眼睛道:“我是你们卫大人的亲戚,你送我去见你们卫大人。”   .   卫傅和福儿正打算歇下,突然有人来禀报说,冰车队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三个疑似从谢家炭矿跑出来的人,其中有一人说是大人的亲戚。   若平时有人这么说,卫傅肯定觉得对方是骗子,可提到谢家的炭矿,他倒来了些兴致。   福儿听说竟有卫傅亲戚找了来,也想去看看哪路人竟敢冒充卫傅的亲戚。   难道不知道卫傅的亲戚是不可能出现在黑城这地方的吗?   谁知过去了一看,是三个黑得看不清眉眼的人。   而其中一人在看到卫傅后,浑身一震,满脸复杂道:“卫傅,竟然真是你。” 第115章   时间拉回到不久之前。   听此人说自己是大人的亲戚,扎哈鲁诧异地看了看对方。   可惜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时,已隐隐能听见有马蹄声朝这边而来,同时还能看到很多火把的光亮。   卫璠顾不得多想,忙道:“我也姓卫,我是你们卫大人的亲戚,从建京来寻他,未曾想被人抓去矿里挖石炭,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卫兆已不省人事,但裴洋还醒着。   他是跟这两人一同被送到这里的,自然知道卫璠说的假话,不过他没有动声色,也是实在累得已经爬不起来了。   扎哈鲁虽是个实诚的汉子,但并不代表他蠢。   “你说是我们卫大人的亲戚,就是我们卫大人的亲戚?你有什么证据?”   “什么证据?”   卫璠无声喃喃,眼看着路尽头的火光越来越近,他一咬牙道:“你们卫大人是不是年纪不大?”   扎哈鲁露出诧异神色。其实若没有见过大人本人,是很难相信大人是个非常年轻的青年。   殊不知卫璠这话里有技巧,他说的是年纪不大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若是,他会再继续以问话的方式继续套对方的话,同时加深对方觉得他真是卫大人亲戚的印象,毕竟他对‘大人’很熟悉。   若不是,对方神色多少都会显露出点来,他会在对方说他胡说之前,改口混淆视听。譬如中年人也算年纪不大,难道你觉得对方老之类。   除非真是位老大人,那算他运气背,三成的几率都被他碰上了。   这种察言观色,是宫里人的必备。   这些长于乡野间的汉子,多少还是差点门道。   “他是不是娶妻了?”   这也是个模棱两可的话,随时可以改口。   “应该也有子嗣了。”   “你怎知我们大人很年轻,已娶妻还有个孩子?”   因为每个大人都会娶妻生子,甚至每个人都会如此,不过这些卫璠不会告诉扎哈鲁。   “难道你还真是我们大人的亲戚?”扎哈鲁不禁喃喃。   一旁有个汉子忙道:“扎哈鲁,他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成大人的亲戚了?”   显然这个人比扎哈鲁要机灵点。   这时扎哈鲁也反应过来了,“还真是!那你既然是我们大人的亲戚,就描述下我们大人的长相。”   他心想这人还没到黑城,就被人抓进了炭矿,自然不可能见过大人本尊,若是说谎,肯定描述不出大人的长相。   卫璠没想到会有人从中提醒这个看着五大三粗但不怎么聪明的汉子,但显然已经没时间给他犹豫了。   死不死,就在这一遭。   他脑海里不禁浮起了卫兆说的那句话,和卫傅的那张脸。   老四,希望你想的是对的。   若不是,咱们今儿就要死在这儿了。   “他生得体格消瘦,但个头很高,剑眉挺鼻,下巴微尖,生得很俊,但又没有阴柔气息……”   扎哈鲁一拍大腿,他们大人还真长这样!   什么剑眉挺鼻,这些太笼统了,但他们大人就是生得比娘们还俊,但看着就是不显女气,很有男儿气概的那种。   “是大人的亲戚了。把他们都弄上车。”   扎哈鲁一声令下,车上下来几个汉子,把卫璠三人抬上车。   抬上去时,扎哈鲁问道:“难道这两人也是我们大人的亲戚?”   卫璠还来不及想难道那个卫大人真是卫傅,以为对方是不想多救人,忙道:“这是我弟弟。”   看到裴洋时,他想到对方没自己跑而是拖着他和卫兆一起走,又道:“这是我堂弟。”   “都抬上车去。”   扎哈鲁大手一挥,又瞧了瞧后方:“娘的,后面的人追上来了。”   “肯定是追这三个人的。”   扎哈鲁一巴掌拍过去:“什么叫这三个人?这是大人家的亲戚,既然是大人的亲戚,就是你的亲戚,我的亲戚。”   并扬声对后面的车上道:“伙计们,这三人是卫大人家的亲戚,却在来黑城的路上,不慎被人拐到谢家黑炭矿里了,现在谢家的人追过来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也没人多说话,因为实在冷,但纷纷都跳下了车。一共二十多个汉子,从车上夹层里,或是摸出刀,或是摸出弓箭。   拿刀的在前面,拿弓的退到后面,摆出对敌的架势。   “什么谢家王家,就算是这两家人想来抢大人亲戚,也干他娘的!”   也不过十几息,那些火光就到了面前。   是十来个骑着马,手持着火把的汉子。   正是炭矿上的那些守卫。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们是谁吗?这种天气在后面追我们,是敌是友,自己报清楚来路。”扎哈鲁分外不客气道。   不同于其他地方,黑城这地界因为以前马匪多,队伍和队伍之间,即使是赶路,也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种形式的追赶,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不怀好意了,即使扎哈鲁当即领着人打上去,对方也是没话说的。   “你们是谁?我们是谢家的。”马上一名汉子道。   “什么谢家的王家的?我们是黑城官衙冰车队的,你们若是赶路,我们给你们让道,但别跟在后面。尾随人后,非奸即盗。”   这时,扎哈鲁显出他不同于方才的机灵来,先下手为强,倒打了一耙。   当然并不是他突然就聪明了,只是黑城人一贯生存方式就是如此,不怕事但也不想惹事,若对方识趣,自然不会为几个掳来的煤黑子跟他们起冲突。   而且早在这些人到来之前,他就命人用平时给菜保暖的草席将那三人掩了起来,除非这些人上来搜车,才会发现那三人。   但搜车就意味着冒犯,直接可以兵戈相见。   对方不过十来个人,而他们有二十多个,还是官衙的人,就不信谢家真猖狂到与他们对上。   果然扎哈鲁想的到的问题,这些守卫也能想到。   守卫的领头,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   他面色不显地扫视了下那七八辆冰车,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并非故意追赶,只是矿上跑了几个人,顺着脚印追过来的罢了。”   果然用灯一照,一排黑漆漆的脚印,顺着来路一直到了这里。   但是——   扎哈鲁继续装傻,问身边的人:“你们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众人俱是摇头,说没看到。   扎哈鲁当即道:“我们没看到什么人,我们赶着回城,突然发现背后有人追赶,这才停了车。”   守卫领头身边有个人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让我们搜一下车不就知道了,脚印是到这里,你们分明是……”   不待他话说完,扎哈鲁便狰狞一笑。   他本就生得跟熊一样高大,左脸因为捕猎时受过伤,留下偌大一个疤,一笑起来狰狞无比。   他抡起刀来,指着对方。   “你在质疑老子的话?你头儿屁都没放一个,轮得到你来放屁?!伙计们,这些人要搜咱们的车,还记得当初刘大人说的话吗?”   “敢打咱们冰车主意的人,一律干他娘的!”   刘长山要是知道自己私下教这些汉子时说的兵痞子的话,会被人奉为至理名言,估计要气死。   无他,现在他怎么说也是个守备官了,总要注意点形象不是?   “干他娘的!”   十多个汉子挥舞着铮亮的刀,敲击着车栏杆,敲得铛铛直响。   后方几个手持弓箭的汉子,已经持起弓箭,箭在弦上。   瞅着这些人的架势,守卫领头到底退却了。   “既然真没看见,那就算了,你们走吧,我们不会再追你们了。”   扎哈鲁二话不说,挥手让大家上车。   但手里的兵器都没放下,弓箭手依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站在车尾,虎视眈眈地盯着提防这些人耍诈。   车队很快就离开了,留下一众满脸不甘的守卫。   “就不该放他们走。你看这脚印子,明明就是在这停下了,人肯定在他们车上。”   守卫领头阴着脸道:“他们有弓,人比我们多,人家就是不交,你还真跟人打起来不成?”   “那黑城官衙现在好大的威风,小小的一个冰车队,竟敢跟我们叫板起来了!想当初那位毛总管在时,见到咱们谢家的人,也得毕恭毕敬着。”有守卫不甘不愿地说。   可今非昔比,谁能想到也不过数月,黑城这地界的势力已不知不觉经历了一番洗牌。   那位新来的安抚使大人,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匪扫荡了一遍,又把黑城近郊的屯子收拢了大半。   不过一个洞子菜,就把城里大半百姓和那几个杂姓屯子跟他捆绑在了一起。   方才那个扎哈鲁,守卫领头的眼熟,似乎是后东山屯的人,那地方在东山背后,远离人群,一个穷得只剩了人的破地方。   可那地方的人也最莽撞憨直,若别人说要动手,他还要质疑下是不是耍诈,可这群人他不敢赌。   “不过是三个无关紧要的煤黑子,就当死在矿坑下了。”   守卫领头环视了一下众人:“这事闹大,对我们没好处,不想受罚就闭紧嘴。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幸亏人都追回来了,这三个就跟死的那几个报成矿洞塌方,砸死在下面了。”   “是。”   “走吧,回去。”   .   卫傅在听到这声音后,也是浑身一震。   但此人着实看不清面目,不光衣裳上是黑漆漆的,头发脸上也是漆黑一片。在福儿的示意下,有人去端了盆温水来,给那人擦了擦脸。   一盆水下去很快就黑了,人也只出现了个轮廓。   只能继续换水擦,擦了三遍后,此人的面目终于显露出来。   “三……卫三竟然是你……”福儿诧异道。   一听说大人竟真认识此人,扎哈鲁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是救了个不相干的人,或是个骗子。   见此他忙带着人下去了,给大人和夫人留下说话的地方。   卫琦也听说有他哥的亲戚找来了,就在后面跟了来。   刚踏进门,就听见守财奴诧异地喊卫三。   走进来一看,竟然是卫璠。   “居然是你!”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卫璠脸色异常复杂道。   卫琦的脸上也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   是啊,他也没想到他能活着。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卫璠咬着牙,将自己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一开始,他们确实被流放到了尚阳堡,那地方虽苦,要干苦役,到底日子还能过。   可忽然有一天,来了人,要了一批流人去宁古塔。   从那个时候,他们的苦难才开始。   宁古塔比尚阳堡可就要苦寒多了,关键是那地方远离建京,下面的人就格外肆无忌惮和猖狂。   没地方说理,没有王法,管着他们的差役,就是他们的天。   什么苦活儿重活儿都是他们干,这也就罢,关键当地女人奇缺,李德妃和张贤妃就被人盯上了。   有一阵子为了保护两个女人,卫璠和卫兆去做苦役时,都要把二人带上。可那地方太冷了,他们又没有足够保暖的棉衣,于是就形成了两种状况。   要么留在窝棚里,可能不知哪会儿就被人玷污了。   要么跟着出去,冻病或者冻死。   可以说那段时日,是卫璠和卫兆最觉得暗无天日的时候,哪怕后来陷入炭矿,都没那时绝望。   后来两个女人怕拖累了儿子,双双悬了梁。   两人把母妃埋了后,实在没忍住心中悲怒和愤恨,把当时说风凉话的差役以及逼迫他们的差役都杀了。   再然后他们就被弄到了更北的黑江。   听说李德妃和张贤妃为了儿子悬梁而死,三人不禁都露出唏嘘之色。   大抵是这唏嘘之色刺激到了卫璠,他突然面孔扭曲起来,眼睛也变得血红,瞪着卫傅:“我用不着你可怜,你之所以能站在这,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过是因为你娶了个好女人罢了,不然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惨!”   “还有你,”他又瞪向卫琦,“当初陈淑妃抛下你走时,你也就剩了一口气,不是被人救了,你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   关于陈淑妃的事,哪怕福儿这么大大咧咧,以打击卫琦为己任,她都不敢当着卫琦面提。   没想到这卫璠仿佛被疯狗咬了似的,先咬卫傅,再咬卫琦。   福儿恼了,骂道:“你这人讲不讲理,是我们的人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恩图报,在这儿扎谁心呢?咋了?你会骂人你厉害是不?我们过得好,让你眼红了?卫傅也就算了,你俩以前是对头,不指望你能说句好话,但小五儿招你惹你了,你这么说他?”   本来卫琦已经捏紧了拳头,谁知福儿先跳出来骂了卫璠一顿。   他望着护在他前面的女人背影,松了拳头,嗤笑了一声。   “行了,守财奴,你别理他,他这人就是这样,在谁面前惨都行,唯独不能在二哥面前惨。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一时半会改不了,就他这惨样,你骂他也不解恨。”   “可不是!”   福儿顺着话头损卫璠:“脏得像石炭堆里滚过似的,跟你说话我嫌晦气。有那些狠气冲着关你进炭矿的人使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走了走了,回去睡觉,耽误时间。”   她拉着卫傅就走,卫琦跟在后面也走了。   走到门外,看了看守在门外的下人。   想了想,福儿还是道:“给他们弄些水来洗洗,再弄点吃的,我看另外两个人人事不省,把白大夫找来给他们看看,免得人死在这儿了晦气。”   终究还是嘴硬心软。   下人忙应道是。   .   等回去后,大郎已经睡着了。   福儿那口郁气已经出了,见卫傅神色复杂,不禁道:“怎么?你不会把他说的话,放进心里了吧?”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若不是娶了你,一定比他惨。”   “怎么这会儿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福儿睨着他,又玩笑道,“可不是,你娶了我,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祖坟上冒了青烟,所以你一定要对我好,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   卫傅将她拉过来抱着。   “你什么时候说的话我没听?我敢不听,爷和爹都饶不了我。”   福儿笑道:“装相,你装就是,爷都说你其实精得很。”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脱下衣裳,躺进被窝里。   卫傅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倒没想到德妃和贤妃会死那么惨。”   一个女人最光耀的时候,她们经历过,一个女人最悲惨的命运,她们也承受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不过是黄土一抔。   “其实她们也还好,最起码死之前,儿子还在身边,还护着她们。我想她们死的时候,一定不害怕,而是坦然就死,因为心里有执念,有想保护的人。不像小五儿,虽没有死别,但却生离,而且是最伤人的生离。”   两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福儿突然搂紧了卫傅,道:“以后不管你要去哪儿,一定要把我跟大郎带上,我们永远不分开。”   卫傅摩挲着她的发。   “嗯,不分开。”   .   福儿没有再管卫璠和卫兆的事。   至于卫傅和卫琦事后有没有去看他们,她也没关注,她只知道那三个人目前就在那个小院里养伤。   据说在炭矿里亏空狠了,尤其是冻疮十分严重,得一阵子养。   她最近十分忙碌,忙着洞子菜的事,忙着辟个新酒坊。   总是在官衙里蒸酒也不是事,每次送酒搬酒进进出出,实在不太方便,对官衙门户的安全也有所妨碍。   她打算弄个地方,把酒坊搬出去,最好把家里种的洞子菜,也挪出去。还有那些狗,都养在官衙也不是个事。   头头都是事,但只能一头一头地来。   由于太忙,她竟是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经人提醒,才知道竟然要过年了。   其实谁不是这样呢?   一大家子人,大抵也就牛大花闲一些,王铁栓忙着洞子菜的事,刘长山不用说,哪儿都少不了他,连多寿都被卫傅叫去暂时忙文书上的事了。   王兴学也忙,本是帮妹妹忙的,忙着忙着,他竟忙出了一些想法,觉得他们跑出来的那些路子,只拿来卖洞子菜太奢侈。   当地产什么?   貂皮。   除了最出名的貂皮外,还产各种毛皮,以及山参和鱼。   当地有三种鱼是岁贡鱼,一种叫鲟鳇鱼,一种当地人称哲罗鱼,还有一种细鳞银鱼,都是肉质细嫩,味道十分鲜美。   以前毛苏利还在时,每年都要进贡一些给黑龙江将军,再由黑龙江将军献到京城。   就是这么好的鱼,却苦于当地人没地方售卖,要么打了鱼,就在当地贱卖了,要么就是自己吃了。   至于毛皮那就是更是贱卖。   这黑城里有一半的商人,都做的与毛皮有关的生意,以前王兴学也贩卖过毛皮,问问当地百姓的卖价,他不禁大骂一句奸商。   何止贱了一半,他恨不得拿出钱来,把这些皮子都收回去。   可百姓们也没办法,毛皮商人联手压价,他们也不可能为了一张两张皮子,就往墨尔根,甚至龙江城去一趟。   久而久之,当地毛皮价廉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给福儿出主意,说‘神仙倒’不光可以拿来卖酒卖菜,还可以卖鱼卖皮毛,只要把生意网拉出去,这黑城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宝山。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运送。   所以他跟福儿说,眼光不要局限在墨尔根龙江那边了,沿着黑河往东,有许多城池,那些地方也不能放过。   他这趟从建京到黑城,一路上辗转车行有感,他们若有一个大车行,遍布各地,是时不光可以运酒运菜运粮,也相当于掌握了当地的商业命脉……   福儿让他赶紧打住。   他的想法是好,只要想想就觉得无限美好,但现在——   “哥,你现在先让我过个年,等过完年咱们再细说?”   .   就在黑城官署热热闹闹过大年时,江东有一座庞大的宅院里,也正在过年。   只是他们的过年要更为繁琐,大年初一第一件事就是祭祖。   由家主领着一众人告慰先祖,他们在此地繁衍生息,族人越来越多,家族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让先祖不要担忧后辈子嗣。   谢家主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回到黑城的,当晚陪着妻眷儿女吃了顿团圆饭,第二天三更不到,便起来主持祭祖事宜。   好不容易忙罢,长子谢云看出父亲的疲累,扶着他去坐了下。   “爹,难道这趟去龙江城见将军不顺?”   其实谢云昨日就看出来了,但爹刚回来,又是除夕,未免扫兴,就没有问。   谢家主脸上的皱纹,比前些日子又深了些许。   “咱们这样的人,怎可能见到将军?只见到了那位富顺总管,与对方一番交谈,我倒也看明白了一些事。”   谢云下意识问:“什么事?”   “富顺总管虽没有明说,但见他言谈之间,那位安抚使的来头应该不小,将军不愿与对方正面起冲突,但炭矿的利益将军还是要的。”   起先谢云没听明白,等明白后,差点没骂人。   “意思就是银子他要,麻烦不愿管,让我们自己解决?”   谢家主看了长子一眼,他这个儿子还不算傻。   “他当将军,管辖一地,自己的地盘上弄了这么个人来,祸害得我们进退不得,现在什么都不管,让我们去与官作对?荒谬不荒谬。”谢云愤怒道。   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也不要太激愤,官之一字,不是从来如此?”   当年他们谢家也是官,官场上的门道简直太清楚了。   当官的都是伸手要银子,缩手躲麻烦,走一步想十步,坏事都是下官的,好事都是自己的。   更何况他们现在连下官都算不上,用他们燕人的话来说,就是个奴才。   谢云深吸一口气。   “那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难道真要去对付那个安抚使?”   “只有他消失了,那些被捆绑在一起的人才会群龙无首,炭矿之危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谢家主顿了一下,问道:“我不在这些日子,炭行那儿如何了?”   提起炭行,谢云的脸色暗了下来。   由于挖炭的人太少,别说龙江了,黑城的炭都供不上了,已经被人闹了好几回。   “虽然我回来后,谢松怕扫了我的兴,没敢禀报我,但料想是不好的。一旦供不上就会有人闹,闹着闹着,就会有人觉得炭是黑城的,为何要被我们谢家卡着脖子,中间再有人怂恿煽风点火,我谢家的大难就在眼前。”   谢家主说得格外悠长。   “我谢氏一族,当年遭受大难,能在此地繁衍生息,渐渐站稳脚跟,又越过王家成了江东第一家,就不能败在我手里。”   “那爹,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走之前,记得有人来禀报,说王家最近一直派人打探官署的事,虽不知那位安抚使到底哪惹到了王老鬼,但以王家那个老阴货的性格,从不会无的放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次可以联合一下王家。” 第116章   “联合王家?”   谢云有些迟疑,“就怕族里有人不愿意。”   当年谢家是越过王家,才能坐上江东第一家的位置,两家可以说是交恶多时。   用句浅白点的话来说,一家的狗从面前路过,另一家的人都要呸上一口唾沫,用来诠释自己的不屑。   “此一时非彼一时,这件事也不用宣扬得人尽皆知,王家也不是铁板一块,你先让人去联系一下王老鬼那一脉,先探一探对方的意思再说。”   “是,爹。”   .   福儿回来时,大郎正趴在炕上俯身喂苏勒糕点。   由于大郎在炕上,而炕又较高,身子太肥腿又太短的苏勒,要把四条狗腿都伸直了,巴在炕边上,才能够到大郎的小手。   一个喂得十分高兴,一个吃得狼吞虎咽。   见娘来了,大郎激动地挥着小手,把福儿吓一跳,生怕他一头栽下来。   两个大步走近,才发现炕上坐着一个人。   卫傅正盘腿坐在炕上,看着什么文书,而另一只手稳稳地按在儿子的腿上。   这样就不怕大郎一个不慎栽下炕了,因为当爹的拽着腿呢。   福儿的脸顿时臭了起来。   “有你这样按着儿子的?”   卫傅见福儿脸色不好,又顺着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才恍然大悟她在恼这个。   “这不是怕他栽跟头,不让他去炕边,他非要去,说喂苏勒吃东西。”   福儿挑眉:“所以就吃成了这样?”   糕点的碎屑撒了一地,大郎手上脸上粘得都是碎屑,快成了小花猫。   嘴里说着,她把大郎抱过来拍了拍,又把乌珠叫来,把撒在炕上和地上的碎屑收拾了一下。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不讲究的人,被子上沾根我的头发,你都要嫌弃我一顿,现在不嫌了?”福儿嗔道。   她说得是以前还在东宫时,那时的太子可是又讲究又傲娇,那时她还是个小宫女,得侍候着太子爷,没少被嫌弃。   现在他当爹了,糕点碎屑撒一片他都能视若无睹,还能以这种方式按着儿子。   卫傅被她埋怨得连连失笑。   “那时候年轻。”   “那时还没当爹。”福儿又对大郎道,“小狗不能吃糕点,它要吃肉和饭。”   “苏勒吃!”   明明就吃了,吃得很香。   福儿低头瞧了瞧脚边,同样吃得满脸碎渣子的小肥狗。   “我怎么觉得它好像又肥了一圈?”   说着,她还用脚尖掂了掂苏勒的肥肚皮,果然感觉又沉了一些。   卫傅给她一个你懂得的表情,平时苏勒除了吃乌珠专门给它做的狗饭以外,还跟着大郎吃。   大郎吃什么,给它喂点什么,怎可能不肥。   “你不能再喂它吃东西了,你没发现它快跑不动了?”   这才多久,狗子的个头没见长,就长肥肉了。   “吃饱饱,长高高。”   福儿无奈地扶着额头,这话是她平时哄大郎吃饭时说的话,现在被大郎用在狗身上了。   跟儿子也讲不清道理,索性不说了。   她想起今天怎么是他在看大郎,问道:“小五儿呢?”   平时她忙卫傅也忙时,大郎都是给卫琦看着的,今天不见卫琦,反倒是他把公务带回内宅,一边看大郎一边看文书。   “小五跟那个叫裴洋的,一同去打猎了。”   不同于卫璠和卫兆一直闷在屋里养病,极少在人前露面,那个叫裴洋的倒是活跃很多。   倒不是说此人是个热闹的性格,而是也不知道卫琦怎么就跟对方熟识了,两人经常行走一处,于是不可避免裴洋这个人,就在福儿和卫傅面前出现得频率过高。   这种异常自然引来卫傅的警惕。   “你查过他来历了?”   卫傅道:“我让人去问过卫璠和卫兆,这个人之前不跟他们一处,是在他们被送到黑城的路上,另一批人里的。也不知他的来历,只据他自己所言,他是家里有人牵扯到地方上一个科举舞弊案,落得被全家流放,他的家人在路上都死了,他即没去尚阳堡,也没被流放至宁古塔,而是直接被送到那个炭矿。”   福儿眨了眨眼,想到一个疑点。   “既然牵扯到科场舞弊,那肯定是文官家的人,既然是文官,为何会武?”   卫琦可不止一次在他们面前赞那个裴洋武艺不错。   其实这点卫傅也想到了,可目前并无任何证据乃至迹象,能证明此人有问题。   且卫傅也让人问过卫璠和扎哈鲁,卫璠说他和卫兆倒在路上时,裴洋并没有扔下他们自己跑,而是拖着他们一起走。   扎哈鲁也说当时遇见三人时,是一个人拖着两个人走。   所以从表面上来看,这个人至少不是什么品行恶劣之人。   当时连卫璠和卫兆都不知卫傅在黑城,只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这个裴洋的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与自己一同身陷黑炭矿的两个人,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所以卫傅暂时得出一个结论,也许这个裴洋结交小五,并不是冲着他来的。可能只是想要一个安身之处,才会故意在人前显露自己的价值。   毕竟不同于卫璠和卫兆和卫傅有一层亲缘关系在,这个裴洋到底是个外人,会为自身谋划一二,也是能理解的。   “没有问题就行,我就怕小五儿太憨,被人给利用了。”   卫傅失笑:“你不会真觉得小五傻吧?”   “那倒没有。”   她嘴里说没有,但表情显然就是那个意思。   倒不是她觉得卫琦傻,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他跟大郎一样,属于弱小那一类,需得有人在一旁看着,才能放心。   卫傅倒也没试图让她理解,卫琦其实一点不弱小,相反是头猛兽。   她这人就是这样,看重谁,就会把人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生怕对方吃亏了上当了受苦了受了委屈,把人当小鸡崽护着。   殊不知小鸡崽早已不知不觉地长成了雄鹰。   两人正说话,王多寿来了。   是来找卫傅的。   “萨伦山说,谢家炭行又被人堵了门。”   这已是三天里,谢家炭行被堵的第二次。   随着洞子菜在黑城外的热卖,越来越的百姓加进来种洞子菜,甚至有几个族群为主的屯庄,也专门派了人来官衙商谈此事。   而伴随着这一切的,自然是用炭量的大大升高。   卫傅一直派人盯着谢家炭行的动静,他也问过卫璠和卫兆关于炭矿里的实际情况,知道炭矿如今处于严重缺人的状态。   没有人,就挖不出来炭。   据卫傅所知,谢家这几年一直都是用龙江城那边送来的流人挖炭,可这些人数量有限,关键他们用起来也不惜省,把人当畜生用,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人死得太多,废得又太快。   关键是谢家没预料会突然出现他们这个变数,准备不足,一时就出现左支右绌的情况。   现在龙江那边应该是也没人给他,就算给,也送来不了这么快,现在谢家只能把谢家屯的人送去挖炭。   可那些人哪里受过这种苦,多数都不干。   又都是连着亲,往上数几代都是一个祖宗,不好明着强迫,于是这事只能无疾而终。   谢家也试过在外面招人去挖炭。   可谢家炭矿在黑城的名声太差,因为在很久之前,谢家就是在当地招人去挖炭的。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许多人干几天就不愿意干了。   没有人,炭就挖不出来。   于是谢家就动用了些坑蒙拐骗或是强行把人拘着干活的手段,反正这事闹出来的过,连扎哈鲁都知道谢家炭矿里的煤黑子经常往外跑,谢家派人抓,就可见一斑。   所以他们在当地根本招不到人。   之前就有人种洞子菜的百姓,来官衙里反应过,说谢家炭行不卖给他们炭,这事官衙也解决不了。   这不,卖不到炭的百姓就去堵谢家的了。   “姐夫你要当心,我估计他们快狗急跳墙了。”王多寿道。   他都能明白的道理,卫傅怎可能不明白。   恰恰也是通过谢家人的反应,他推断出乌哈苏估计是不想跟他正面对上的,如果乌哈苏不出头,一个谢家并不难对付。   “就怕他们联合别人一起出手。”福儿道。   而且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根本不知道谢家会以何种方式出手。   可当初局就是这么布下的,如今快到收网的时候了,自然会面临狗急跳墙的危机。   “跟冰车队交代一声,让他们在外行走注意安全。你们要是没事的话,少出官衙,免得谢家掳了人来做文章。”   “不用你说,早就交代下去了,我这几天也不去酒坊了。”福儿道。   .   就在官衙这边在商讨着这件事的同时,谢家那边也不安静。   年纪大一些的人还能稳住,小辈们早就坐不住了,叫嚣着要给那些闹事的人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谢家的厉害。   全凭上面有长辈们压着,这些人才暂时没闹出事来。   可今天也是巧,炭行又被来买炭没买到的百姓堵了。   拥堵在炭行门前的,也不光是家中种了洞子菜的百姓,也有些是平时存炭没存够,都是买一些烧一些的百姓。   诸如此类的人还不少,毕竟也不是有钱的人家,能在入冬前买一屋子炭放着,所以也有一部分人是面临着没炭取暖的境地。   再加上谢家炭行最近的境况,早就被有些有心人看在眼里,暗中少不得推波助澜一番,所以连着几日来堵门的人越来越多,态度也越来越强硬。   之前还能劝走,现在劝不走了。   就堵在谢家炭行前,让他们今天必须拿出炭来。   正巧碰见谢家一些年轻人结伴来黑城喝酒,见族里的炭行被堵,就上前和人动了手。   虽很快就被人劝住了,但还是打伤了好几个人,炭行的管事只能又是出面请大夫,又是给塞银子,才没让被打伤的人闹到官衙去。   事情传回谢家屯,引起了一阵风波。   之前长辈们还能压在,那是因为还没闹出事,显然现在已经没办法压制住了,下面的年轻人们越来越不满族里这种只被动挨打的态度。   其实别说年轻人了,哪怕有些上了年纪人,也不理解家主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想办法,或是遏制一下当下的情况。   一群年纪都在半百之数以上的人,联合一同找来了祖宅。   是谢云出面应付的。   “二叔公,我爹已经在想法子了,再等等。”   这位二叔公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他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等不得,我老头子又不出门,外面天塌了我也看不见。可……云之啊,你看看最近族里的那些年轻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能压一时,一直压着我就怕出事。今天出的事还算小,家里还能兜住,若是再生出什么大乱子,我就怕……”   “二叔公我懂,我这就去找我爹说说。”   等把二叔公一众老人送走,谢云来到书房。   他把大致情况跟谢家主说了一遍,又道:“爹,你不能再犹豫了。”   谢家主紧闭着眼睛,半晌才睁开双目。   “罢了,你这就去给王家回信,就说这事我谢家答应了。”   另一边,信很快就递到了王家家主王莲生的手里。   “家主,谢家答应了。”   “我就知道谢老狗忍不住。”王莲生冷笑了一声,似乎谢家主的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   说的人感叹了一声,声音中满是幸灾乐祸。   “也不怪谢家坐不住,官衙那明显就是冲着那炭矿去的。钱家和董家也在里面插了一脚,明显都盯上那炭矿了,若是一下按不死官衙,谢家就要被众火焚身了。”   顿了顿,此人又道:“那家主现在——”   “李家那边不解决,我们想办的事也办不了,那老家伙必然会从中阻碍。”   “那家主,我这就让人去……” 第117章   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些许老树枝杈才显出些别的颜色。   这里别说人了,连鸟兽都不见一只。   忽然,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飞快移动着。   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座不大的‘雪丘’突然抖动了一下,抖落下些许碎雪,下一刻突然暴起,才展现出原形。   竟是一个人。   此人身上蒙着一块白布,卧在雪堆里,乍一看去竟丝毫不显。   他跳起的同时,身边有个人也跳了起来。   “我来追,你去堵它的洞。”   两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往左的那个人身形魁梧,但他的动作极其敏捷,缀在那白色东西后面,竟跑得丝毫不逊色对方。   将那白色动物追得是惊慌失措,四处乱窜,就想赶紧逃回洞穴里。   只可惜对方早有防备,在它的洞穴前张了一张网,小东西一头扎进那网兜里,被人提了起来。   “抓到了!”   卫琦跑过来接过那张网,见里面的动物毛茸茸的,毛长超出三寸,可不是最上等的‘千金白’。   这千金白是貂的一种,比最上等的紫貂还要高出一品,与紫貂皮一样有遇风更暖,着雪即消,入水不濡的特质。   但千金白这种品质的白貂,由于天生就有一身白毛作为掩护色,又只出现大雪时节,平时是极为难以抓到的,遂又有‘千金白’的浑称。   意思拿它的皮毛能去换千金。   当然肯定换不了千金,除非碰到极想要又不差钱的买主,一般换个几百两银子还是能换的。   因此出来捕貂的人,最想捕到的貂,除过紫貂,就是它了。   “加上上回捉的那只,应该够给守财奴做件毛背心了。”卫琦满脸喜色道。   他用粗粗的手头弹了那白貂的鼻尖一下,“小东西,跟我捉迷藏,还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网子里的貂儿吱吱乱叫,他也不理,把网子绑紧,悬挂在腰上。   “走吧,我们回去。”   他身边的人正是裴洋。   这裴洋收拾干净了,再换身衣裳,竟是一个颇为英俊的青年。   身材修长,但又不显的文弱,由于眼睛生得十分漂亮,偏偏此人的气质又极冷,竟显出一种正邪难辨的诡异气质。   闻言,他挑了挑眉道:“没想到你耗费半个月抓来的貂,竟是送给你嫂嫂的。”   “不送给她,我还能送给谁?”   见卫琦说得理直气壮,裴洋下意识扫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与平时别无不同,倒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同往回走。   由于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雪坳子,他们得爬上去,再走一段路,才能到他们放马的地方。   走了差不多快两刻钟的时间,终于看见马了。   将马身上的落雪扫了扫,两人骑着马往城里赶。按照路程算,他们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回黑城。   一路上并无闲话,只是赶路。   快到城时,在一处岔道上,裴洋发现地上有呈点状的血渍,当即示意了卫琦一下。   其实卫琦也看见了。   雪是白的,血却是红的,简直不要太显眼。   两人放慢马速往前走,又走了大约五十多米,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面朝下伏着一个人。   从血迹上来看,那血正是他流下的。   是寻仇,还是追杀?   料想两者应该都有。   由于裴洋如今都是寄人篱下,他自然不好多说话。   卫琦皱着眉,道:“走吧。这人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追他的人肯定快到了,也不知是何缘故,我们就不要多事了。”   两人驱马经过此人。   正要远离,卫琦突然发出了一道疑惑声。   “你认识?”裴洋不禁道。   还真认识。   不,不是认识,是见过一面。   卫琦记得这个人曾跟在一个老头身边,去拜见过老爷子。事后听守财奴说,那一老一中年两个人,是老爷子以前家里的亲戚。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能丢在这不管了。   两人下了马来,把人抬到卫琦的马上,然后也没有多留,策马迅速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不久,有一群人骑着马追到这里来,见地上的血迹断了,当即判断出人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就是不知救走人的人是谁。   “怎么办?”   “我带人跟着马蹄痕迹追过去,你们带人回去禀报家主,不过我估计追到的可能不大,这里通往黑城,每天进出城的人那么多,马蹄的痕迹很可能会被其他痕迹给掩了。”   这个人猜的并没有错。   卫琦怕有人跟在后面追来,就特意做了一番掩饰。   他仗着一身蛮力,去掰了一颗已经枯了只剩下枝杈的小树,又捯饬了下,绑在马屁股后。   马在前面跑,枯树枝在后面‘扫’,把留下的痕迹弄得一塌糊涂。   到城门前,他把枯树给拆下扔了,用披风将那个人罩了起来,倒也没人发现他带了个人回来。   .   福儿听说卫琦半路上救了个人回来,这人还跟老爷子有关,当即赶了过来。   卫琦直接把人送到老爷子那儿了。   自打牛大花来后,老爷子就从正院的东厢搬出来了,专门让福儿给他找了个小院,和牛大花住在里头。   当然,老爷子也不是没事干,除了帮卫傅操练那些差役和冰车队的人,最近他则闭门在屋里研究藤牌。   就是从建京带来的那几面盾牌,老爷子似乎在研究给怎么藤牌加固。   在福儿看来,那些藤牌已经够坚固了,还加固干什么。   可老爷子自有老爷子的道理,关键卫傅也支持老爷子弄这些,需要什么东西匠人啥的,都是给一并找来。   黑城没有的,就在墨尔根找,反正要什么给什么。   且不说这些,福儿到后,在看到受伤的人后,也认出此人来了。   却叫不出名字,只知道那次跟那个李老头来过一趟,是李老头的儿子。   老爷子浓眉紧缩,正在检查此人的伤势。   “守财奴!”卫琦一见到福儿来,就叫道。   “你怎么出去打个猎,带个人回来了?怎么碰见他的?”   卫琦就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守财奴,我猎到两只上品的千金白……”   这时,卫傅领着白大夫来了。   忙顾不得再说话,给白大夫挪位置。   老爷子道:“我看他是受了外伤,给他洗了伤口,也敷上金疮药,但是人还不见醒,白大夫你给把脉看看。”   白大夫先看了下已经包好的伤口,赞赏地点点头。   他不是第一次被官衙请来医治伤患了,每次若是外伤,这里的人都能治得比他还好,关键是每次官衙这受外伤的伤患,极少会出现发热的状况,人也多是养一阵就好了。   他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祖传医治外伤的秘方。   见外伤没什么问题,白大夫闭目把脉。   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道:“这人似乎是种了什么会致使人瘫软昏迷的药,没有什么大碍,过一阵子应该就能醒了。你们若是急着想把他弄醒问话,去门外弄点干净雪来,看刺激一下能不能醒过来。”   老爷子露出若有所思之态,又示意卫琦去门外弄点雪。   不多时,雪弄来了。   这卫琦也粗鲁,抓了一把就按在对方脸上,福儿看得直皱眉,正想说什么,那人呻吟了一声,醒了。   李成言只记得他和爹中了别人套后,被人围杀,爹拖住那几个人让他跑,跑来找水生叔。   怎么,他这是做梦了?   竟看到了水生叔。   直到卫琦又朝他脸上弄了把雪,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下总醒了吧?”   福儿忙把卫琦拉开:“你怎么这么粗鲁,人家受伤了。”   “我这不是看他还没醒过神……”卫琦有些委屈道。   “成言,怎么回事?”   “水生叔……”   李成言一眨眼睛,竟委屈地哭了起来。   把卫琦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个看起来十分粗糙的大汉,竟露出这等委屈神色,还哭成这样。   “水生叔,我爹死了……”   闻言,稳重老辣如老爷子,也不禁变了脸色。   “到底怎么回事?你细说……”   “来不及细说了,水生叔你们快做准备,谢家和王家联合了罗刹人里的一个什么头领,打算袭击黑城。” 第118章   每年黑江水面被冰封后的几个月,都会有罗刹人翻越重重山脉,前来劫掠黑江上下游的各个族群百姓。   据说这些人生吃人肉,红毛獠牙,擅使火枪,也有骑兵。   前者是没见过罗刹人的百姓谣传的,后者则为真。   不过他们每次过来的人数都不多,少则几十,多则上百。   由于这些人的火枪厉害,当地族群部落在遭受过几次劫掠和屠杀,朝廷又派兵不及时后,便纷纷自救建起高墙。   每逢有罗刹人来袭,大家便藏于高墙之内,让其无功而返。   而水面破冰之后,这群罗刹人必然要返回。   若不返回,由于他们补给又没有船只,就会被困于黑城周边稠密的水网之内,弹尽粮绝,被聚众而来的各族群百姓打死。   当然,这只是之前黑城周遭人的固有印象,实则经过这些年来罗刹人多次劫掠黑江上下游,已对当地的地势形态了解得差不多了。   缺乏驻地和补给点,他们便在乌拉尔河的上游建了小型驻地。   乌拉尔河连接着精奇里江,乌拉尔河乃至精奇里江上游,其实已经沦入罗刹人的手中,几个世代都住在这里的小族群,也不得不对其臣服,成为对方的附庸,并为其提供补给。   这一切也许江对岸黑城人不知道,但处于黑江和精奇里江夹汇之间江东诸家又怎可能不知道。   至少谢家和王家知道。   李成言并不知道谢王两家的家主,是如何商议出勾结罗刹人袭击黑城这一决策的。等他知道时,他和他爹李德义已经中招了。   这才知道王莲生之所以对付他父子二人,就是怕他们从中阻碍,所以先下手为强。   而且他还知道为何谢王两家家主,信誓旦旦这次联合了罗刹人,就一定能拿下黑城。   因为这一次罗刹人不是以前的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而是经过数年累积聚集了五六百人。   他们不光兵力充足,还从罗刹国带来了许多火枪和火炮,之所以今年一直未有听说罗刹人的踪迹,就是因为他们准备来一场大的。   打算拿下附近唯一有朝廷官兵驻守的城池黑城,并借以黑城为辐射,向周遭族群百姓收受贡税。   江东诸家多年来一直身居抗击罗刹人的第一线,向来对这些罗刹鬼深恶痛绝,未曾想到堂堂家主为了一己之私,竟打算勾结罗刹鬼。   李德义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可无奈遭人暗手,后悔不及,只能拼死让儿子逃出来,让他向黑城报信。   可惜李成言也是强弩之末,还没到黑城,就已经倒下了。幸亏偶遇了出城打猎的卫琦,不然定会被王家派来的人抓回去。   “他现在竟然变成这样了?!”老爷子又是震惊,又是震怒道。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王莲生,也是老爷子的亲哥哥。   李成言苦笑。   “连我爹都没有想到,家主竟会变成这样,只以为他是年纪渐长,有些刚愎自用。”   若不是如此,李德义那日而来,何须纠结复杂愧疚?   就是因为知道,即使少将军还活着,甚至明知道少将军确实委屈了,他和李家也不可能背叛王家,而倒向少将军。   不光是为了李家的安稳,更多却是考虑王家当下的情形。   李家若是倒向,王家内部必然生乱,是时又是一场风波起,不管到时候谁赢了,对王家对一直附庸王家的那些人来说,都是惨败。   所以李德义选择继续委屈少将军,所以他老泪横流,觉得无颜面对,所以他承诺不会让家主对少将军动手。   他以为少将军不追究当日之事,是因为时过境迁,是为了顾全大局。   他并不知道老爷子其实并不在乎那些,什么王家,什么家主之位,老爷子早就放下了。   李德义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了老爷子的心思,甚至王莲生也是这么揣测的。   不过他作为另一个位置上的人,想的更多一点罢了。   若王水生真无追究之意,为何要来到黑城,若他真如此大度,他就应该老死在外头,为何要回来?   尤其卫傅的身份,让王莲生想得更多。   他觉得王水生就是回来报复他的,就是来夺走家主之位的,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灭了黑城,灭了安抚使,就等于灭了王水生的想来抢夺他东西的后盾。   .   时间让大家来不及去细想这些纠葛,因为据李成言得到的消息,罗刹人大抵明后两日就要到了。   罗刹人带了大量火器而来,其中还有火炮。   黑城这里有火器吗?   有。   不过鸟铳数杆,小铜炮两门。   这两门小铜炮,作为当年朝廷发给黑城的守城器械,可让毛苏利宝贝得不得了。为了展示威风,拿到小铜炮时,他特意架在城墙垛上,往外放了两炮。   其威力甚猛。   可以这么说,他能安稳一直坐在黑城守备官的位置上,各屯庄表面上都愿意敷衍他一二,除了他和阿尔丹氏的结盟,便是因为这两门小铜炮了。   可由于年代太久远,又缺乏保养,这两门小铜炮早就到了该换新的年月,卫傅拿下毛苏利后,清点过守备官兵的存余。   一些还能用的刀枪兵器,都分发给了手下的私兵和差役。   这两门小铜炮,他找人捯饬过。   炮弹只剩了二十几枚,由于年代久远,是响炮还是哑炮暂且不得而知,反正卫傅让人试打了三炮。   三炮里只有一炮响了。   形势十分严峻,谁能想到战事就这么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黑城的城墙还算高,若罗刹人只带了一两门火炮来,恐怕要打一两天,才能打下来。   当然前提是有人敢上城墙对下面反击。   可事实上,当地人十分害怕罗刹人,光罗刹人的名号,就让大部分普通百姓闻风丧胆。   若再加上罗刹人的火器,足以让许多族群里骁勇善战的儿郎退却。哪怕凶残彪悍如马匪,当初不也是被几声鸟铳响,吓得望风而逃。   火器的伤太难治了,而普通的铠甲和盾牌,在对抗火器上根本没什么用。   用凡人肉躯和火器打,怎么打?   大人们都一片肃色,还不懂为什么的大郎,左看看爹爹,又看看娘,看看小叔叔,再看看曾外祖。   最终他还是觉得曾外祖有安全感,几个步子来到老爷子腿边,抱住老爷子的大腿。   老爷子将烟锅插回腰间,把大郎抱了起来。   “行了,多大点事,至于一个个如丧考妣?人还没来,就把你们吓趴了,那直接不用跟人打了,直接大开城门投降得了!”   福儿撅着嘴道:“爷,这不是你们说得太吓人嘛,我怕什么,我又没见过罗刹人。”   至于卫傅,他如此肃色,其实并不难理解。   因为当初承德大阅之时,彼时还是宣王的正武帝,拿出了许多火器,那些火器的威力实在让人不禁胆寒。   据说罗刹人的火器比大燕的还好,所以他很难想象到时候凭着凡人肉躯,能不能打赢这些拿着火器的罗刹人。   他不是没想过发展下火器,可他来黑城的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而乌哈苏明显跟他不对付,什么军备器械都不给。   现在是让他拿着柴火棍子跟人打,由不得他不慎重。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该庆幸提前收到了消息。这在军情上就算先机,既然占了先机,我们还有地利,这两者就算不能抹平武器上差距,至少能让我们打得不那么难。”   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关键时候还是老爷子起了定海神针的作用,把这一众年轻人的心给定了。   “你们跟我来。”   老爷子抱着大郎去了外面,卫傅福儿卫琦刘长山等人纷纷跟了出来。   来到小院的东厢,这三间房就是平时老爷子研究盾牌的所在。   此时门环上上了锁,老爷子摸了摸腰间,没摸到钥匙。   “老婆子过来开门。”   一直藏在屋里的牛大花,忙从正房过来了。   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   “你把门锁了做什么?”   “不是你说的,这地方不能给人进,平时你出去了就不管,我还得盯着给锁门,合则我锁上还错了?”   抱怨也没影响牛大花的开门的速度。   “行了,先别说这些废话,有正事要办。”   牛大花当即不说了,拿着锁和钥匙又回正房了。   门开后,里面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之物。   屋里的家具都被收拾起来了,只剩下一间空屋子,屋子正中放着一个用木头拼出来的宽敞台子,以及杂七杂八的工具,诸如木工刨子之类的。   木台上放着两面盾,一面是从建京带来的藤牌。   这面盾最大的特点是宽、大、长。它的一旁放了面小盾,约有半米方圆,整体呈圆形。   “这盾是我根据这面大盾改的,中间加了帛锦,大盾虽好,但太重,不便于携带,这种小盾重量轻,加了帛锦,火枪击之不穿,多多少少也能起些作用。”   何止起些作用!   卫傅当场把圆形盾拿起来试了试,挽在臂上挥舞了两下。   并不妨碍动作,一般人都可拿起来。   可不要瞧不起盾的作用,如果这面小盾真可以做到火枪击之不穿,黑城这边就可以率人出城突袭。   罗刹人即使有火炮,火炮移动不便,不可能炮跟着人走,他们就可以利用骑兵的机动性进行各种偷袭。   一时间,卫傅的脑海中浮起各种想法,   不过在之前,先要把这个盾量产出来,不然他的任何想法都是空中楼阁。   “我之前让你买的那些桐油,就是拿来浸泡编制这些藤牌的藤条的,藤条已经泡了一部分,正等着阴干后编制,现在材料不缺,就缺编制藤牌的人。”   这些卫傅都知晓,老爷子只说他想改良下盾牌,未曾想竟给他如此大的惊喜。   难道说,老爷子早料到罗刹人会打来了?   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没错。   不过老爷子没料到谢王两家会跟罗刹人勾结,他想的是罗刹人每年都要来,卫傅作为当地唯一的朝廷命官,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是时若出面打罗刹鬼,火器没有也就罢,再没有可以抵挡一二的盾,到时候肯定伤亡惨重。   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在研究怎么改良盾牌了,甚至提前做了准备。   那些提前泡好了的藤条就是证明,只是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让人赶制藤牌,罗刹人就要来了。   “另外,打一场仗,可不光打的是武器军备,方方面面都要利用起来。”   说着,老爷子让卫傅带他去他的书房。   卫傅书房里有一张从毛苏利家里搜来的黑城周边的地域图,虽图很简略,很多远一些地方都没有标识清楚,但所幸黑城周边的地形还是能看分明的。   老爷子指着图上的黑江,以及黑城所在的位置,道:“那些罗刹人既然要越过江面袭击黑城,势必要越过江东,再过江。江东也就罢,如今诸家敌友难分,谢王两家都和罗刹人有所勾结,其他家也不知如何,暂时可以不管。”   “江这边那些和官衙来往频繁的屯庄,要提前通知到,让他们也做些准备,说不定会派上大用。还有这些沿路,都可以设下陷阱障碍,让罗刹人还没到之前,先损兵折将,打击对方士气。   “还有城墙上的防卫,用木板扎上用水泼湿的棉布,可以防火器的打击。城垛上的眺望孔可以利用,把城里所有好的弓手聚集起来,多收集些箭矢。我们没有火器,但我记得军备库里有些守城攻城的器械,那几架废旧的抛石机,修一修还是能用的,多备些火油,必要时可以把金汁煮沸了往下泼……” 第119章   经过老爷子一番指点,所有人都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兵临城下,光慌张是没用的,只用利用手边所有可以动用的一切,来打好这场仗才是正途。   “据说那些罗刹人每次过来,只要藏在屯中借用高墙,他们若无必要,是不会发动攻击的。这些屯庄倒可以留一些人,视情况而定,从后侧偷袭,不用硬战,只行骚扰,偷袭完就跑。”   卫傅指着以前东山屯为首的一干屯庄道。   老爷子赞赏地点点头。   “其实罗刹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普通人对罗刹人的恐惧。当年我还在黑城时,和罗刹人交手过几次,他们只是仗着火器之利,不过那时候他们的人少,每次出现不过十几人,装备也不够精良,看着倒不像罗刹国的精兵,反而像一些游勇散兵的强盗。   “后来我又来黑城数次,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不过料想他们应该也没有多厉害,不过是仗着火器之利,不然何至于几十年都是小打小闹,至今还要凑足了人数才敢袭击黑城。   “他们有火器,但我们有城墙的地利……”   所以,这一战他们未必会输。   只是要想赢,该考量的就多了。   如何打,如何提高士气,如何尽量减少伤亡……有时打仗打得就是士气,若是士气低迷,就会未战先败。   又或者正打着,因为大量伤亡,造成兵卒们的恐惧,敌人未先攻来,自己反而先怕了,那还不如不打。   目前卫傅手中所能动用的,不到两百人。   这些人包括了老爷子带回来的那批草原部落的人,这是属于卫傅的私兵,也是目前养得最好的一批人。   平时军备伙食都是最好的,每天都要进行大量的操练。   然后是官衙那三十个差役,还有冰车队的几十号汉子。   这些人的特点就是胆子大有武力,也有忠心,但只有蛮力,未经过正统的操练,可以当做奇兵使用。   最后就是从毛苏利手里俘获的三十多个吃朝廷军饷的地方守备官兵。   这些人以前跟着毛苏利,大多都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卫傅当初收押毛苏利后,并未将这些人驱逐,而是继续收用。   却把粮饷减到还不足一半,逼着他们每日操练。   若是不合格,粮饷就再减。   当初也有人问过卫傅,为何不赶走这些人,白费粮饷养他们,而且不一定能养熟,不如重新招人,等训出来就是能得用的。   卫傅只笑不语。   实际上当时他根基不稳,毛苏利手下这些人,杀了犯不上,罪不容诛,不杀放出去就是祸害。   三十多人聚在一起,也是一股势力了,指不定聚在一起来对付他。   不如先养着,慢慢磨。   所谓温水煮蛙,没有逼到极限,这些人就不会反,只会慢慢消磨掉他们的反抗意志。   到目前,这些人用是可以用的,但别指望有多忠诚,如果打的是顺风仗,这些人不会吝啬气力,但若是逆风仗,可能第一个跑的就是他们了。   卫傅一边跟老爷子商量着,一边脑子里就在转着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什么样的人该用在什么地方。   而刘长山等人已经下去准备一切了。   藤牌是首先要赶制的,还有在过往的路上设陷阱和埋伏,这要和附近的几个屯庄商量,希望他们也可以出一些人手。   暂时,罗刹人即将来袭的这个消息,官衙这并未广而告之,而是悄悄地进行准备着。   .   前东山屯目前看似还是老屯长管着屯内的事宜,实际上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后,已隐隐有以在官衙当差的几个年轻人为首的势态。   还有后东山屯,他们这个屯子由于地势缘故,民风一向彪悍,向来崇尚强者,屯子里从来是谁强就听谁的,而最强的那些年轻人又被收拢进官衙了。   由于需要大量人手悄悄在沿途设置陷阱和路障,所以卫傅并未对两个屯的人隐瞒,而是告知了他们罗刹人即将来袭的消息。   两个屯的人,在以萨伦山及扎哈鲁为首的一群年轻人的带领下,悄悄在沿路设障。官衙这边,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与此同时,城里却开始流传罗刹人即将袭击黑城的消息。   这消息并不是官衙放出的。但可以想象,官衙和几个屯子如此大的动作,谢家和王家不可能不收到消息。   于是,索性将消息放出,在城里制造恐慌。   不得不说,他们这么做成功了。   因为消息说的是罗刹人只针对黑城,不针对各个屯庄,便有住在城里的百姓信以为真,纷纷从黑城逃离。   这黑城本就依托黑江而生,在黑城未建立之前,附近就是以各个屯庄为百姓聚集点,后来黑城建成,城中有一大半的百姓其实就是各个屯庄的屯民。   如今罗刹人针对黑城而来,还和屯庄有联系的人大多都不会留在城里,一时间城门处,竟能看到成群结队的百姓往城外奔逃。   有光杆一个人的,有三五成群的,有拖家带口的,也有外地来此做生意的商人,一行十几辆大车,打算趁着罗刹人来之前,离开黑城。   负责守城门的差役赶来官衙禀报,是否放这些人出城。   一屋子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卫琦恨恨地骂了一句什么。   卫傅脸色也不好,却道:“放他们出城。”   “大人?”   卫傅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一直犹豫是否将消息提前传出,怕引起城里的骚乱,又怕有人趁机作乱。如今倒也好,该走的都走了,不走的有不走的理由,自然会好好地帮着守城。”   差役领命匆匆下去。   此时也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时间都怕不够用,卫傅打起精神来,发下各种指令。如今城里的百姓逃了大半,一些准备就该改动了。   福儿趁机把老爷子拉出议事厅。   “爷,你说都跑了,咱们守得住这城吗?我总觉得……”她忧心忡忡道,回头看了看厅里正在说话的卫傅。   他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如今又发生的这样的事。   此时的福儿心里又是憋屈,又是心疼。若是可以,真想把那群罗刹鬼捅几个大窟窿。   老爷子笑道:“行了,你不要瞧低你男人,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通‘那些想跑的人就任他们跑’这个道理,就说明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年轻人的成长都伴随着各种磨难,就当是一场磨砺,过去了,此后自是不一般。”   “那要是过不去呢?”   “怎么?你不信你男人?”   福儿当即道:“我当然信他!所以一定能过去!”   老爷子拍拍她的肩头:“有这种信念就好!若是之前,我对城能否守住,还觉得是五五之数,经此一事,我反而有八成把握。”   福儿被说得有些蒙。   为何人跑了那么多,反而把握增大了。   老爷子语重心长道:“人多心就杂,借着此事筛一遍,反而能筛掉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不逃是因为退无可退,一群退无可退的人,是很可怕的。”   .   有人逃,有人不逃。   不逃的人,自然有不逃的理由。   或是早就以黑城为家,或是赖以为生的活计就在黑城,离了这里,又何以为继?又或是家里人口太多,老的老小的小,没办法离开。   可不得不说,那些纷纷逃离的人,都对不逃的人是一种刺激。   他们越来越觉得委屈,越来越唾弃逃掉的那些人,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官衙聚拢,想问问安抚使大人如今该怎么办?   这在以前是绝对看不到的场景。   大抵是自打卫傅来了后,就把这个父母官当得很好,所以百姓们没办法了,便下意识来官衙寻求庇护。   官衙大门前,寒风呼啸中,卫傅一身官袍,立在人前。   “如今的局势,不用本官多言。本官只说一句,本官不会离开,会留下来陪大家一起守城。”   闻言,人群里有人忍不住痛哭出声。   都在逃,何尝不是对这些碍于各种各样理由没法逃的人一种折磨?如今终于有人说不逃了,还是安抚使大人亲口承诺了。   有人在痛哭。   有人在高呼:“咱们帮着大人一起守城!那些逃的人就让他们逃!我们这么多人,就不信还会怕那些罗刹鬼!”   “一起守城!”   “守城!”   “就不信那群罗刹鬼能闯进来!”   .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家里有男丁的,都会出一到两个男丁不等,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搬运滚木,搬运大石,准备箭矢……   女人们则干些不需要力气的活儿,例如把棉被钉在木板上,或者准备一些干净的布,给干活的男人们送饭送水之类。   听说把棉被打湿,可以阻挡火器,家中有富余棉被的人家,纷纷把棉被捐了出来。这让因棉被不足,把市面上的棉花都买光还是不够的福儿,不禁松了口气。   如今她负责调配各种物资,棉被这个大头被解决了,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有盾牌的编制。   材料虽够,但编盾牌的人手严重不足。   如今有半城人可以调动,一问之下,竟发现很多人都会点简单的篾匠手艺,也是平时居家过日子,少不得要编个筐子锅盖啥的。   自然不能跟真正的篾匠相比,但聊胜于无。   编不到一起,那就用藤条编两个圆形,中间夹一层帛锦,用钉子钉在一起。福儿本以为这种滥竽充数的手艺恐怕不行,谁知拿去给老爷子看,老爷子竟说可以用。   于是藤牌的赶制也快了起来。   赶在第三天中午,一切终于准备就绪,只待敌人来。 第120章   之前百姓蜂拥出城,卫傅就下过命令。   只限今日,天黑之后将关闭城门,近日不再开启。   这些出城的人并不是跑了就不管,还关注着城里的情况,甚至各个屯庄,也关注着黑城情况。   可黑城却紧闭着城门,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家从一开始就命人盯着城门的动静,黑城只有一处城门,所以很好盯梢。他们主要是盯官衙的动静,怕安抚使扔下百姓跑了。   不过在他们想来,其实跑了也不是不能接受,既然跑了就没那么容易再回来,即使回来,百姓也不会再信服,炭矿之危不会吹灰之力就能解决。   “如果早知道这么容易,也许当初我们也不用去联系那群罗刹人。”谢云不禁道。   谢家主瞥了儿子一眼。   若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事实证明那个安抚使依旧没有想跑的打算,似乎真打算据城和罗刹人对抗。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凭着毛苏利留下的那两门小钢炮?   “那群罗刹鬼何时能到?不是昨天就该到了?”   越是临近节点,人的心就越是焦躁,哪怕沉稳如谢家主,都不禁有些烦躁,毕竟成败就这一遭。   “昨天没到,今天应该就能到,毕竟人多,路上难免耽误。”   “让人在来路盯紧了,一旦看见人,就上前交涉一二,把城里的大致情形告诉对方。至于剩下的,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谢家还要在江东立足,就不能在人前显露和罗刹人有所联系。”   “知道了爹。”   .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江东还有十里不到的地方。   一个几百人的队伍,正缓慢前行着。   他们有一部分人骑着马,有一半人徒步行走着,同行还有二十多辆大车,其上装着他们此行的辎重。   司棋洛夫是一个探险队的队长。说是探险队,其实不过是为了好听,实际上探险队又叫远征队。   用白话点讲,就是经过官方允许的民间远征队。   诸如他们这样的远征队,在他们本国有许多,民间探险队先行到达一个本国人没有去到过的地方,摸清楚当地民情土俗以及地貌后,回去汇报给官员、贵族乃至国君。   因此得到大量的支援或者奖赏,再以此来召集人手和购买武器,对此地进行更深一步的‘探险’。   探险队先行,正规军后进。   就这样,他们一路向东,征服了许多地方。   马穆尔河(黑河)流域是司棋洛夫的爷爷发现的,只可惜他爷爷当时所在的探险队人数太少,后来又惨遭解散。   这些年经过司棋洛夫的爷爷和父亲,各种鼓吹马穆尔河流域有无数的貂皮、粮食、鱼、牛羊,甚至还有金银矿藏,愿意前来马穆尔河的冒险者越来越多。   司棋洛夫从还是少年时期,就跟着父亲来过这里,他相信自己的爵位一定可以在马穆尔河获得。   根据他们国君所颁布的法令,若是有探险队能‘探’到一处资源丰富之地,便能被国君授予土地和爵位。   为了这次能一举打下黑城,为王国打下位于马穆尔河流域第一个据点,司棋洛夫积累已久。   甚至不惜对当地督军许下承诺,得到了三门火炮和五十支火枪的支援。   马穆尔河周边燕国朝廷在此的势力并不强大,他们也缺乏火器,司棋洛夫有信心凭着这次筹集到的人马和火器,拿下那座叫做‘黑城’的城。   又往前行了数里,路旁出现了一辆燕国人所用的马车。   司棋洛夫制止手下抬枪的动作,道:“伙计们都别激动,这是我们的伙伴。”   两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年燕人,匆匆走过来。   其中一个燕人竟会说罗刹国的话,由另一人口诉,此人转达,不过一会儿,司棋洛夫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由于祖孙三代都耗在了这个地方,司棋洛夫除了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外,对燕国人的性格也有些了解。   之前那一伙人找上他时,他就觉得蹊跷,此时想来这伙人明显就是打着用他们燕国人的说法,‘借刀杀人’的打算。   不过哪又如何呢?   司棋洛夫并不在意被人利用,反正他此行目的就是为此,利不利用,他都会来。有个内线当然更好,更便于了解当下黑城的情形。   那个说汉话的中年人,丢下留下一些话,就匆匆离开了。   司棋洛夫浑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并未觉得冒犯,反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叫来两个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这两人忙又叫了几个同伴,缀在那两个燕人后面,跟了上去。   .   谢家主没有想到,有一天搬了石头会先砸上自己的脚。   更没有想到儿子派去了两个蠢材,竟被人跟在后面还不知道,把人带到了谢家屯。   当初联络上这群罗刹人,是王家牵的线,他们并未暴露自己身份,只是付出了一些金银和到时会提供一些消息。   对方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他们得意于罗刹人好说话,却又不想和对方牵扯过深,之后也就联系了一次,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到。   万万没想到,他们视对方如傀儡蠢物之时,对方到了后,头一个主意就打在了他们身上。   当听说这群罗刹鬼堵在谢家屯外面时,谢家主当场失态地砸了手中的茶杯。   至今,谢家里知道他们和罗刹人有所联络的,不过只有他所在的这一脉的有数几个人。   “爹……”   “别慌,罗刹鬼不会说汉话,他们想堵就任他们堵,别让跟他们联系过的人冒头露面。你派人从地道出去,去王家问问王老鬼到底怎么回事!”谢家主满脸厉色,他觉得自己是被王家给坑了。   谢云觉得他爹慌了。   这种时候各屯庄都是紧闭屯门,不到万不得已既不会出来,也不会放人进去,这时候问王家又有什么用?!   王家就算坑了他们,也不会承认的,这根本就是无作用功。   可当下情况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忙命人下去办了。   与此同时,处在屯外的司棋洛夫,见屯庄一直没有动静,咧嘴摸了摸胡子,让手下从后面叫出来一个做当地族群部落打扮的汉子。   显然此人是他们的俘虏,面露出几分惧怕之态。   “你这么跟里面人喊话……”   罗刹人一通用他们言语诉说,汉子连连点头。   不多时,他来到屯子的大门前,开始朝里面喊话。   这些喊话引起了里面人的骚动,大家彷徨四顾。   “到底怎么回事?这群罗刹鬼为何称呼我们是伙伴?什么早就约好了,为何不开门迎朋友进去?谁是伙伴,谁是朋友?”   “到底怎么回事啊?”   也许一些年轻人不懂,但一些年长的听了这话,当即目光微动。   屯庄中一片乱糟糟,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看向祖宅。   几个年纪长的长辈,自以为是悄悄地来祖宅询问怎么回事,实则都落在屯中人的眼里。   谢云这会儿不在,谢家主不得不出面应付这些族老长辈们。   一时间,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又似油锅里的恶鬼,十分煎熬,万分难受。   可这事还没完。   眼见喊话了,里面还是没动静,此时司棋洛夫终于露出自己狰狞的面孔。   其实他早就想好,这回不同以往,几百人来到当地,势必需要一个临时驻扎的地方。   在野外驻扎,容易被人偷袭,不如寻个屯庄住着。   所以谢家和王家打算利用罗刹人的同时,司棋洛夫何尝不打算也利用他们。   和魔鬼交易的人,就要提防被魔鬼狠狠咬上一口。司棋洛夫的家乡有这么一句谚语,这一次他不介意教会他们这个道理。   以前只有火枪,没有火炮,他们来到马穆尔河后,只能望着当地人的高墙兴叹。   这次出于立威,也是急于想找到一个驻扎地,司棋洛夫让人直接搬出了一门火炮。   谢云刚从密不外传的地道出来,就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地龙翻身了。   等他从隐秘处出来,面对的就是屯门被人轰开,一群持着火枪的罗刹鬼蜂拥而入。   .   谢家屯的动静,早就被附近几个屯看在眼里。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黑城。   哪怕福儿巴不得谢家王家倒霉,听到这个消息都不禁有些恻然。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卫傅考量的却不是这个问题,而是黑城的城门可够牢固?   他没有多做迟疑,命令下去,让人挖雪烧成水,顺着城门和城墙浇灌下去。   如今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水泼上去后,很快就会被冻成坚硬的冰,既能加固城门城墙,还能防止人的攀爬。   他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法子?   卫傅不禁在心里道。   老爷子收到消息赶来,听到卫傅如此吩咐,当即放下了心。他也是想到这点,特意赶来的,没想到卫傅倒想在了他的前头。   不同于黑城这边忙得热火朝天,但有条不紊,附近一些屯庄在收到消息后,无一例外开始着急起来。   当初有些人从黑城跑出来,就是因为知道若非必要,罗刹人不会攻击屯庄。这次罗刹人冲着黑城去,自然黑城最危险,所以他们跑回屯庄了。   现在谢家屯的遭遇,让他们意识到一个问题,也许屯庄还不如黑城安全。   毕竟黑城有那么高的城墙,和结实的城门。   “我当初就说不回来,你非要回来,现在好了吧?城里的家丢了,丢了那么多东西,若是罗刹人再跑来打屯庄怎么办?这屯庄的大门够人家一炮轰的?”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诸如此类抱怨的话语,出现在各个屯庄里。   一时间,大多数屯庄都显得人心惶惶。   只有几个屯庄还能保持镇定,无一例外就是在这次事里,和黑城官衙站在一个方向的屯庄。   后东山屯的屯民最光棍,听说这个消息,非但不慌,反而笑嘻嘻的。   “当初都说咱们屯的地势不好,处在山旮旯里,现在让罗刹鬼来,他们也不敢来。就算来了,借着这山势,老子们也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前东山屯的老屯长,又一次生出了想退下来的想法。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愿惹事上身的,但无奈屯里那些年轻人坚持,此时想来,倒给屯里的人多找了一条路。   “大家都别慌,大人命人在城墙和城门上浇水加固,咱们也可以仿效一二。大人还说了,若外面情况不好,就让我们进城去,所以我们有两手准备,千万别慌。现在分出一半人去烧雪融水,另一半人结绳编绳梯……”   一时间,无数屯庄都在想方设法加固屯门屯墙,生怕步了谢家屯的后尘。   而谢家屯里,此时无疑宛如炼狱一般。   稍微好点的宅子,都被罗刹人给闯了,所有金银细软值钱之物,都被罗刹人给抢了,所有男人都拉出去关在一处,敢抗的都被杀了。   到处都是惨叫声和女人的哭嚎声。   司棋洛夫看着手下抬出来的一箱又一箱金银,还有大量的数不清的粮食,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和父亲说得没错,果然马穆尔河流域有金矿银矿,一个小小的屯庄就有这么多的金银,那么多屯庄加起来,又有多少金银?   如今金银有了,粮食有了,驻地也有了。   他不用急着去打黑城,还是多积攒点人手和劳力,再去攻那黑城不迟。 第121章   听完韩鹤的禀报,王莲生满脸悲天怜悯。   “这谢家主未免也太急着想撵走那个姓卫的安抚使了,我让人从中联络,他怕被我坑了,非要让自己的人去,如今可好,引鬼入门,害了自家人。”   韩鹤见他这模样,没敢多说什么,只觉得一片遍体生寒。   从一开始王家挑头,到之后被谢家‘喧宾夺主’,整个过程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当时他还心中埋怨家主未免太好说话,本是王家挑的头,如今倒被谢家占据了主动。此时见到谢家的惨状,不免心中生出疑问,难道家主早就料到有此事发生,才会任谢家喧宾夺主?   又或者是,其实谢家一直都在被家主算计,就是打算借用罗刹鬼的手,既除掉谢家,一解多年之恨,顺便再解决掉黑城那个人?   以家主一直以来的性格,这么做未尝不可能。   韩鹤越想越瘆,不禁声音小了许多。   “如今堡里人心慌慌,就怕罗刹鬼对付完谢家,再来对付王家。”   王莲生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目,淡淡道:“怕什么?那群罗刹鬼又不知其中还有王家的存在。再说,当年这堡可是大修过一次,若论江东诸家哪家墙最高最坚固,自然非王家莫属。放心,他们打不进来。”   可当年这座堡垒还是那位修的,按照当时最坚固的军事堡垒修砌,光堡墙就有半米多厚,是用修城墙的标准来修屯墙。   又设了瞭望台、护城河、瓮城、马面、敌台、角楼等等。   一用就是这么多年,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做任何改动,只在原由基础上加固。   所以王家屯与其叫屯,不如说是一座小城,自然不是其他家能比的。   “就怕谢家恨上王家,主动给罗刹人带路。家主您可别忘了,江东诸家除了谢家,就是王家。而且……”   说到这里,韩鹤顿了顿,“这几天李家人一直在闹,李家这些年一直管着堡里守卫,若不算上李家,只靠我们手里那点人的话,恐护不够守卫堡内的安全。”   这是当初王莲生没考虑到的事,也是没想到会从罗刹人这出纰漏。   不过现在说后悔,未免太晚了。   且就算再来一次,王莲生依旧会这么办,他早就看李家父子不顺眼,李家手里那点人马,他也想早就收拢在自己手里。   只是现在李家人因为李德义父子二人失踪闹腾,和罗刹人有可能会打到王家,两件事赶上一起,显得一时有些左支右绌。   “暂时先安抚好李家人,李家人既然在闹,就说明李成言不是被李家人救走的,只要此事不扯到台面上,事关堡内安危,李家人再有情绪,也要顾忌堡内这么多人。吩咐下去,紧闭堡门,任何人前来都不准开启。”   “是。”   .   城门上既然浇筑了冰水,就代表着短时间里,城门是无法开启了。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福儿和卫傅特意去城楼上看了看城墙上的情况,如今城墙上已经结了半尺多厚的冰,还有一担担冰水从城楼下抬上来,顺着城门和城墙浇灌下去。   福儿伸手摸了摸那厚冰,反倒安心不少。   “这么厚的冰,估计来上十门火炮,也动不了分毫。”   卫傅却不见和缓之色:“如今就怕罗刹人跟我们打持久仗。”   目前已经有这个趋势了,眼见已过去了三日,依旧不见罗刹人渡江而来,反而似乎就在谢家屯住下了。   江东有那么多家,如若对方先不打黑城,而是打算先啃掉江东诸家,既然能打进谢家,其他家都是砧板上的肉。   把这些家啃下,罗刹人进可攻退可守,有粮又有驻地,自然可以跟他们打持久仗。   而城里的人被困守城中,多少显得有些被动。   “姐夫不是说了?城里的屯粮至少够吃一个半月。”   也是赶得凑巧,每到冬季来临,当地人都会屯上够吃一个冬天的粮,所以守上一个月完全不是事。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取暖的煤炭可够用?   不过卫傅已经命人去谢家炭矿了,那是整个黑城周遭,唯一供应着取暖燃料的所在,当地除了一些较为贫困的屯民,还会去山里打柴来烧,大多数人都习惯去买谢家炭矿产出的石炭取暖。   就算其他屯庄都存有柴炭,谢家屯一定不会有。   也许他们和那群人罗刹人的首次战斗,不会发生在黑城,而是在谢家炭矿。   卫傅突然有了这样一种明悟,幸亏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   “走吧,你也不要想多了,他们不来正好,你也可以趁机歇一歇。你都不知道大郎都快不记得自己有你这个爹了,我也就罢了,每次都是他睡了,你回来了,要么就是成天不回后院,睡在你那书房里。”   福儿一边拉着他走,一边抱怨道。   经由妻子的提醒,卫傅才恍然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看见儿子了。   回去后,大郎不在正院,而是在老爷子院子里。   最近所有人都忙得一塌糊涂,以前福儿还能带着些大郎,可最近她忙于物资调配的事,根本带不了他。   带不了的时候,她就会把大郎暂时托付给老爷子,老爷子若有事,就会把大郎给牛大花看着。   开始福儿知道老爷子把大郎给牛大花看,她心里还有点不舒服。   倒不是埋怨爷,而是由于她和她奶之间比较尴尬的关系。   怎么说吧,由于牛大花当年为了小儿子把福儿送进宫那事,福儿其实一直记着仇,只是碍于老爷子他爹不好追究,而牛大花也知道那死丫头记着自己的仇呢。   两人当着人面,也是奶慈孙女孝,若是没有其他王家人在场,两人自动就没话说了。   当然两人也不会让这种场景发生,一般都会在其他人离开的时候跟着走,如此一来就能避免这种尴尬的情况。   可这点不舒服,福儿又不好当着老爷子说,而且老爷子也不是不帮她看大郎,这不是也在帮忙嘛。   老爷子忙着,把曾外孙给孩子他太姥看看也属正常。   后来牛大花帮忙看了两次,也没生出什么事,福儿算是默许了这件事的存在。   去的时候,牛大花正抱着大郎,喂他吃羹。   就是白粥,配着福儿做的一种叫猪肉松的吃食,大郎最是喜欢用猪肉松配粥了。   一看到福儿来了,牛大花当即松了手。   大郎还没反应过来,叫了声太姥,意思你咋不喂了?   牛大花故意不看大郎,道:“你娘来了。”   大郎当即顾不得吃粥了,叫了声娘,又看见爹也来了,激动得差点没从炕上滚下来。   牛大花眼明手快拽着他,道:“慌什么慌,又不会跑了。”   卫傅知道福儿的心结,特意快了一步,从牛大花手里接过大郎。   “看你,吓着太姥姥了吧?”他故意对大郎道,缓和气氛。   大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转头看了看牛大花,叫了声太姥。   “行了,快跟你爹娘回去。”   “奶那我们走了。”   福儿也跟着卫傅说了一句。   牛大花瞅了她一眼,小声道:“不会拿你儿子如何,天天像防贼似的,真是欠了你的。”   可等福儿转头去看她时,她又偏着脸不看福儿。   一家人去了门外。   卫傅抿着嘴忍着笑没说话,福儿多少有点尴尬:“我奶还真挺别扭。”   其实你也很别扭。   不过这话卫傅没说,知道说了她要恼羞成怒。   难得今日清闲,福儿打算亲手做顿饭,犒劳一下家人。   最近忙起来她都是随便吃的,按照她的饭量,其实每顿都没吃饱。   做饭时,少了个人围着灶台打转,烧火的也成卫傅。   福儿也不禁想起卫琦来,跟卫傅道:“你说小五儿去炭矿,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在她想法里,卫琦就是带着人去把炭矿给占了,可卫傅却心知事情没这么简单。   谢家本就缺炭,都是每天挖了炭往外送,所以谢家屯的存炭可能也不多,若是谢家屯缺炭,那些住在那里的罗刹人会怎么办?   他们应该不会把谢家人都杀了,所以谢家人必然会透露出炭矿的消息。   想到这些,他才提前安排了人去炭矿,甚至把手里的精锐都给了卫琦,只要卫琦带着人在那里设好埋伏,只要罗刹人轻敌,不一次派大量人马过来,必然是来一波送一波。   当然,暂时这一切都是他的设想,具体如何还要看后续。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会跟福儿说的,免得她又操心。   “能有什么事,卫璠和裴洋都跟着,他们熟悉那里的地形,拿下炭矿不会费太多功夫。”他故作轻松道。   实际上,他只让卫璠去,留下了卫兆,就是防了卫璠一手。   谁知道卫璠三人的到来,不是故意为之?   自打他来到黑城后,心思是越来越重了,几乎做每一个决定,都会考虑到任何情况的发生,甚至所有人都会让他防上一手,除了那极个别的几个人。   想起老爷子说的成长——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只是这一切,他都不会在福儿面前表现出来。 第122章   就在福儿和卫傅说话的同时,卫琦带了三十多骑,正行在通往谢家炭矿的路上。   由于地上的雪都被辗实了,很容易打滑,所以马跑得并不快。   不同于卫琦等人都穿着盔甲,卫璠和裴洋都穿着皮袄和披风,等到了野狼沟附近,一行人就下了马来。   卫璠看了看身后那些默默行走的铠甲兵,没忍住道:“没想到他竟能训出这样的兵。”   曾经身为皇子,卫璠的眼光自然不会差,看得出来这些铠甲兵不是摆个样子的,是真正的精锐。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兵竟然是卫琦带。   一直以来,卫琦给卫璠的固有印象,就是这个五弟很憨直,偶尔可以带着利用下,拿来对付太子。   本来将死之人,被太子救了,如今竟然让他领兵。   虽然这兵只有几十个人,但卫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如此落后偏远的极北之地,这几十个兵若能用好,足够割据一方势力。   可能这就是卫傅手里所有的精锐了。   如今黑城这般形势,他竟全给了卫琦,自己一个不留,是他手里另有牌?还是对卫琦放心至此?   卫璠说不出心里是如何感受,总之十分复杂。   这种复杂隐隐夹杂着对卫琦的莫名嫉妒,同时还有不屑,不过他还知道自己此时是寄人篱下,救命之恩不容他不报。   来之前,他就和卫傅谈好了。   他帮他拿下炭矿,就当偿还了救命之恩。   卫傅不置可否,卫璠却把此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一边在卫琦身边走着,一边对卫琦及他身边那个明显是个首领的年轻汉子,说着炭矿中的地势以及守卫布局。   .   这个年轻汉子叫乌格。   他是当初被老爷子带回来的那个小部落的首领之子,同时也是乌珠的哥哥。   部落战败后的遭遇,以及之后被卖给人贩子,被他们带到草原以外地方贩卖,这些遭遇让乌格这个年轻人五内俱焚,却又无能为力。   自由已是奢望,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挨饿受冻都并未消磨掉他的意志,可来到这里的城池以后,乌格才知道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族人会被分开售卖。   所以他们宁死都不要分开,要卖就一起卖,要么就一起死。碍于他们顽固,那些人贩子也拿他们没办法,最后一路辗转,直到被老爷子买下。   一开始,乌格对这个老人是警惕的。   谁知老爷子却给他们买棉衣,给他们大量的吃食,给他们马,甚至给他们兵器。   当时他们所有族人加起来有三十多人,老爷子所带的人不过十来个,还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   如果他们想跑,完全可以骑着老人给的马跑,若是碰上阻挠,他们可以拿着这个老人给的刀,把这些人杀得落花流水。   这个老人就这么放松警惕地给了他们刀,还让他们吃饱了好赶路,甚至还给他们准备了车,让他们族人里病了的老人和体弱的青少年赶路……   乌格带着族人,这么跟着老爷子回到了黑城。   来到黑城后,他们毫无意外被当做了私兵。   也也是被老爷子操练时,他才知道老爷子的高深莫测,也才知道也许当初他不跑是对的,这老人哪是对他们怀柔,不过是笃定他们跑不掉。   这个问题压在乌格心里许久,有一次终于没忍住问了老爷子,如果当时他们跑了,他会如何?   老爷子只是看了他一眼道:“跑啊?跑了那就跑了。”   至今乌格都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是跑得掉,还是跑不掉,不过现在让他跑,他也不想跑了。   因为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若说老爷子是乌格佩服的第一个人,第二个就是卫琦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乌格自认自己就算比不过族里那些正值壮年的叔叔们,但年轻人里自己应该是头一份。   直到碰上卫琦。   老爷子操练人的手段,只有经历过的才有体会。   就比如说练刺,别人练一千下,那个蛮小子就练一万下,别人跑一百圈,他就跑五百圈,而且还每天精力旺盛。   总之乌格和卫琦较过很多劲儿,都是以自己落败为告终。   所以他对卫琦是真心服气,也所以当他看卫璠眼底对卫琦有轻视,说起炭矿地势和守卫布局时,竟越过卫琦,以为自己才是这次带队的首领。   他觉得这个人等会儿一定会跌掉下巴。   而这一刻很快就来了。   .   对于卫璠琐碎地一再提醒里面的守卫不少,加起来也有三十多人,应该想个战法,再进去,卫琦有些不耐烦。   “说这么多做什么,弄清楚地形,直接进去就行了。”   卫璠也有些烦躁,感觉跟这个五弟说不清,简直是狗咬吕洞宾。   他这不也是怕出现伤亡,或是伤亡过大。难道卫琦根本不在乎这些兵,打算强攻?强攻虽好,但必然会带来大伤亡,这些伤亡其实是可以通过战术避免的。   他不想再跟卫琦说,转向乌格:“乌格……”   “听卫琦的。”   卫璠被噎得不轻。   不过这时卫琦已经带着人进去了。   裴洋走在后面,道:“你没发现他们披着甲?”   不待卫璠说话,裴洋又道:“天气太冷,这种铁甲是不能长时间穿在身上的,所以他们才想速战速决。如果没有火器,不披甲和披了甲的完全不可类比,大概就相当于鸡蛋碰石头。”   接下来,就让卫蟠看到了,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矿中守卫发现有人闯入,当即叫了大量拿着兵器的守卫出来。   而当初给他们这些‘煤黑子’无尽恐惧的守卫,就宛如土鸡瓦狗,卫琦等人甚至没做其他动作,只是随便列了个队形。   走近,抬枪,刺。   迈步,抬枪,刺。   卫璠没看过割麦子,若是看过,定然能想到割麦子的场面。   总之他被震撼了!   不光是卫琦给他的震撼,还有他发现自己是一只井底之蛙。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兵,才三十多人,就有如此威力,他如何才能战胜统领着千军万马的叛王?如何才能报仇?   .   接下来卫璠显得很沉默,沉默到脱了甲的卫琦都不禁转头看了他好几眼。   裴洋道:“让他静一静,他伤还没养好就出来了。”   卫琦也就没再去管卫璠,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哥交代他,等他拿下炭矿后,一定要借着炭矿复杂的地势,多设计一些陷阱,因为很可能住在谢家屯的罗刹人,会因为炭火不足,前来炭矿运炭。   等到这时候,这个炭矿就是他们收割罗刹人的好地方,多收割一点,多收割几次,把罗刹人的人数耗下去,他们之后胜利的把握就会越大。   听说卫琦要设陷阱,裴洋带着他围着整个野狼沟转了一圈,甚至是那些早先为了挖炭挖出来的坑洞,都是坑人的好地方。   听裴洋说,这炭矿里有一种毒气坑洞,人进去了就会死在里面。   不光如此,这种毒气坑洞还会爆炸。   这种毒气无色无味,闻多了会让人头晕,但他们这些人在下面挖炭,经常是忍饥受饿,所以头晕属正常,根本察觉不到。   为了排出这些有毒的气体,炭矿上的人会把粗竹凿空,插入井中排放毒气。但这种情况法子也不一定有用,有时候直到人死了,才能察觉有毒气。   一般碰到有毒气的坑洞,矿上的守卫都会将之封起来,换个地方再挖。   当然这些有毒气的坑洞也不会不管,后续会抽空用粗竹插入井中之法,来慢慢排空里面的毒气。   但由于最近天冷,外面催炭又催得急,守卫根本来不及做这些。   他和卫璠二人逃走之前,据他所知还有五六个这种矿洞没有处理,这些矿洞都可以利用起来。   卫琦听完大喜,当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集思广益。   各种坑人的法子和陷阱都可以拿出来,总之多磨掉一个,以后就可以少打一个。这一次,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的卫璠,贡献出了不少‘好’点子。   让卫琦连连用诧异的眼神看他,怪不得以前四哥总跟他说,说三哥阴得很,让他离三哥远点。   原来这家伙一肚子坏水。   .   就如同卫傅所想,谢家屯的存炭确实不多。   炭行里都缺炭,为了一解燃眉之急,当初谢家把存在屯里打算过冬用的炭都拉给了炭行。   也是谢家主记恨下面人不愿解家族之危,让抽出些人手去挖炭,都跑来跟他抗议,私底下骂他对族人薄待。   他索性让人存炭拉走,等下面人没炭烧了,到时候他再来治他们。   这点小心眼的想法,为谢家人博得了一线生机。   这伙罗刹人自打住进谢家屯后,谢氏族人的存粮和财富,让他们快高兴疯掉了。尤其那些有钱人家,高床软枕,鸡鸭鱼肉,炭火不缺。   要知道这些罗刹人,生在极寒之地,哪里享受过这些东西,他们肆意地吃肉喝酒,无聊了拿屯里的女人来解闷,过得乐不思蜀。   若不是司棋洛夫召集所有人,他们依旧在沉浸在美梦之中。   司棋洛夫召集所有人,除了是愤怒这些人的散漫和沉迷于享受,也是因为手下向他禀报,屯里的粮食不缺,但燃料却不多。   当日这些强盗闯进屯里时,谢家主就厥了过去,醒来之后,手脚身体都不能动,人也变得极为虚弱,但是还能说话。   想到这个人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司棋洛夫倒也没坐视不管,让屯里的大夫去给他看病。   诊出来的结果是卒中之症。   卒中是什么司棋洛夫不懂,但知道这老者以后就这样了,好点的能活几年,不好的可能马上就会死。   想着自己是占了人家地方,此时司棋洛夫显现出了一些猫哭耗子的慈悲,倒也没为难谢家一家人,只是把他们都关在了一个屋子里。   罗刹人都缺炭烧了,被他们视为奴隶的谢氏族人自然不可能有炭可烧。   也不知是哪个苟存的谢姓族人,透露出谢家有炭矿,司棋洛夫便命人来询问谢家主这一脉人。   谢云恨得咬牙切齿,这些日子他体会了一番从云端跌到地狱。   这些强盗都不是人,这些天谢云亲眼目睹了许多族人被杀,许多女人被强暴,若不是他有着嫡支这一身份,还有他爹,恐怕他们一脉的人下场都不会好。   这几天,谢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如何跑出去,如何去禀报将军,报仇雪恨,如何利用炭矿再建谢家。   此时听闻罗刹鬼竟然想要他们谢家的炭矿,又怎可能不恨。   “给他们,让他们去。”谢家主道。   他的声音很小,也很虚弱,自有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见。   “爹!”   谢云悲痛且不敢置信,爹竟然会服软。   “你凑近,我跟你说。”   谢云忙凑到谢家主嘴边。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现在仅凭谢家的力量,是逃不出这个魔窟。趁着带他们去炭矿,趁机出去求救……江东诸家,唇亡齿寒……还有黑城,他是官,我们是民,保护治下百姓乃朝廷命官的职责……”   谁能想到之前还恨不得对方能死上千百回的谢家,引狼入室的谢家,现在竟然寄望死对头来救自己?   真是可笑,又可悲。   “……若跑不掉,都无用……那就带他…们去,那个人,他想对付罗刹鬼,是不会放弃炭矿这个好地方,他定会命人在那里设埋伏……帮他,帮那个卫傅,杀掉这些罗刹鬼,替谢氏报仇……报仇……”   谢云还想再听,谢家主已无声息。   “爹!”   一屋子的人,都在哭。   罗刹人还等着答复。   谢云擦干眼泪,站起转过身。   “我带你们去,我是家主长子,如今我爹病逝,我就是代家主。” 第123章   一路行来,到处都是一片荒凉。   司棋洛夫自然不可能就让谢云一个人去,而是派了一队大约四十多人的人马,让他的一个心腹领着,押着谢云一同去。   司棋洛夫自然不是没有考量,这几天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派人出去探看了外面的情况。   大抵是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到来,所能见到的每个屯庄都是大门紧闭,守卫森严。   他若是派出的人太少,形成不了威慑,被伏击的可能太大。   一队四十多个人,既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若碰见什么状况,也能有人回来报信。   由于出来前,司棋洛夫交代过要快速,所以他的心腹领着人,几乎没有停顿地赶路。   一路都是避开屯庄走的,也有屯庄避不过去,被押着的谢云见屯庄大门紧闭,心生绝望。   又行,到了江边。   渡江时,领头的人很谨慎,先让两个人骑马过去了,才让后续队伍跟上。   眼见渡江也无事,一路前行,个个屯庄都是大门紧闭,有些屯庄还在屯墙和屯门上浇了冰水,眼见是打算就躲在里头不出来了。   这些罗刹人不禁心生得意,纷纷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叽里咕噜说着话。   谢云虽听不懂,也知道应该是嘲笑燕国人的胆小怕死。   当初他爹做下决定时,谢云并没有觉得有错,他们这些人本就是前朝流人,流到此地繁衍生息,对燕国并无归属感。   甚至不觉得自己是燕人,自然没有勾结外敌的认知。   直到引狼入室,用血偿还犯下的错误,直到看到因为这些罗刹鬼的到来,往日熟悉的人群纷纷躲在高墙之内,看到这些罗刹鬼用言语辱骂他们,谢云才感到一阵痛彻心扉。   无用,皆无用!   罗刹人也不傻,一路盯他盯得很紧,他根本没有跑掉的可能。   就算跑掉,找谁求救呢?   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打开屯门,让他进去。   这本就是他们犯下的错!   直至临近黑城,罗刹人很谨慎,并没有靠近城池,只是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见黑城也是城门紧闭,他们终于放下心来,让谢云指路,往炭矿赶去。   谢云也彻底放弃求救的想法了。   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地想,那个叫卫傅的官,一定要在炭矿埋伏人,一定要!   从来不信神明不信佛的人,此时也不禁希望有神明出现。   殊不知,他们看似一路没碰见任何人,实际上这一路一直有人缀在他们身后。   江东有,江这边也有。   江东的人大多是看见谢云,就离开了。   而这些罗刹人前脚离开黑城,后脚身后不远处覆盖着白雪的树林里,传来窃窃私语声。   “快去禀报大人,这些罗刹鬼往炭矿去了。”   .   谢云存了心思,特意绕了远路。   不光绕远路,而且这路马还走不了,所以他们必须下马,把马留下让人看着。   于是留下五个人看马,剩下的人继续跟着谢云走。   由于这条路人迹罕见,平时也没人走,雪有半人多深,且路极为崎岖不平,有些地方的雪深,有些地方的雪浅。   连着摔了好几个人进雪坑后,罗刹人把谢云教训了一顿,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这次让他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跟着。   眼见野狼沟已眺望在即,谢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坑这些罗刹人了,只能认命地领着他们进去。   入了谷内,其内一片寒冷寂寥,不见人烟。   若换做以往,谢云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因为若没出事,此时炭矿的守卫应该赶了出来。   也就是说此地来了其他人,守卫都没了?   明明应该愤怒,谢云却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期望,人也振奋了起来。   罗刹人叽里咕噜交谈了几句,让一个懂汉话的人上来问他话。此人相貌异于罗刹人,又衣衫破旧,明显也是俘虏之类的人。   罗刹人让谢云领他们去这里住人的地方。   由于对方说话时,都不敢抬头看谢云,谢云也就没在对方身上动注意。   他略微思索了下,一咬牙,没指向那一排石屋子的所在之地,而是指向了平时关押煤黑子的那一排破房子里。   这两处不在一个地方,一个在高坡上,一个在高坡下。   在下面走的人,看不到高坡上的人和物,但站在高坡上却能将下方看得一清二楚。   也幸亏他没把人往高坡指,卫琦等人只防了入口,却浑然不知后面还有条小路可以进入野狼沟。   前面设了无数陷阱,后方却什么都没布置。   一直到有人进来了,他们才知道来人了,自然要先去隐藏起来,可屋子炭火一直没断,短时间屋里的热气散不了,不是明摆着有诈。   卫琦胆子大,索性带着人都埋伏到石屋子背后,又派人站在高坡上往下看动静。   听派去的人说,有人引着罗刹人往下方的破屋子去了,卫璠眼睛一亮,跑到高坡上的一颗枯树前。   与此同时,罗刹人也到了房子前。   见里面一片安静冰冷,明显没人居住。   正觉得疑惑,想质问谢云,谢云却边陪着笑边往后退,罗刹人察觉不对,正要制止,突然一阵天翻地覆。   等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被网在一张巨网中。   而剩下十多个没被网进巨网里的人,却面临被人偷袭。   有箭矢从头顶上射来,他们也没看见敌人,也来不及去看,就慌乱地下意识扣动了火枪的扳机。   火枪响了,也意味着他们唯一的反击机会被浪费掉了。   除了卫璠和裴洋,所有人都耳边都响起老爷子曾说过的一段话。   “……火枪虽利,但也有短板,他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填充火药,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次射击的机会……碰到拿火枪的罗刹人,若有盾,以盾御之,若无盾,骗掉他们第一枪,不给他们填装火药的机会,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   箭雨更猛,罗刹人还来不及防备,便纷纷倒地惨嚎。   而没有倒地的人,也很快迎来了数十支森冷漆黑的火枪。   ……   裴洋没忍住,掩了掩目。   真惨。   这些兵卒杀人真利索,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长枪便刺了过去。   所有倒地的人都成了刺猬,而网里的人在嘶吼在嚎叫,却根本无能无力,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被吊在一张巨网中。   有人运气好,还能嚎叫,有人运气差,直接跟其他人摞在了一起。   确定里面的人无法放枪,十多个手持着长枪的汉子,团团将这张巨网围了住。   卫璠见他们似乎打算就这么把这些人杀了,愣道:“就这么杀了?不打算问话了?”   卫琦道:“有什么好问的,再说你听得懂罗刹语?”   他扬眉正要下命,卫璠心悸老五的冷酷无情之余,忙道:“方才这网能起作用,是有人故意把他们引了过来,应该是熟悉炭矿的人,留下来问问话。”   提起这张似乎凭空出现的巨网,就要说说矿上的守卫提防煤黑子动乱和逃跑,所做下的种种措施了。   房子居高临下能看清下面的一切是其一,这张巨网也是其一。   巨网就埋在房子前的那片空地上,平时因为高坡的存在,能落在空地上的雪并不多,即使有,隔阵子打扫一次也就行了。   控制这张巨网的引绳在高坡上,只要下面发生动乱,或是有人逃跑,拉下引绳,这张巨网就会把空地上所有人都网起来。   这张巨网的存在少有人知,卫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刚到这里时,有人想逃跑过。   当初他们那一批的流人有两百之数,许多人都不甘心被压榨奴役,就有人商量着想逃跑。   卫璠也想跑,但他比别人多个心眼,所以他没付出行动,而是怂恿着其他人先跑。   最终也是天降大网,将许多人困了起来。   后来那批带头逃跑的人,也没被杀,只是干活加倍,能得到的食物却减半,没过多久就都死在这里了。   .   谢云因此逃过被直接插成刺猬的命运。   不过等他被放下来问话后,卫琦简直想把他吊上去,重新插成刺猬。   与此同时,从黑城方向来了一队人马。   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萨伦山。   他受卫傅之命,肩负着查探情况和后续支援的任务。   到了野狼沟附近,之前早就约好留下的标记如常,他并未放松警惕,先带了数名手下,按照之前知晓的路线,小心翼翼避开陷阱进了山谷。   直到见到卫琦等人后,他才命人转头让后续的人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   “大人实在不放心,让我们过来查探一二。”   “行了,没什么大事,近四十人全数歼灭,只留了两个俘虏,和一个谢家的人,一个会罗刹话的人。对了还有几十把火枪,你们都带回去。回去时记得把留下的痕迹扫干净,我继续留在这守株待兔。”   .   黑城中,一直坐在书房等候消息的卫傅,在收到消息后,也不禁失态地紧握住了拳。   一旁的福儿失笑道:“这下你总算放心了吧?小五还是能当用的。”   卫傅不禁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放心小五,只是都在外面忙着,我却只能枯守在这,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爷不是说了,你是发号施令的帅,帅哪能身先士卒。没了兵,还能用另一个兵替代,但没了帅,都要乱套。”   道理卫傅懂,只是不能亲临,多少有些遗憾。   而且这次的好消息不光是歼灭了四十个罗刹人,也弄清了谢家屯当下情形,以及里面罗刹人的大致人数。   关键是缴获的那些火枪,卫琦在野狼沟没忍住试了一下,他们的盾对防火枪很有效果。   之前只是猜测,如今真实地拿罗刹人的枪试了下,也就意味着罗刹人的火枪不再是大威胁,这是最近这几天最好的消息。   “你猜罗刹人下一步,是继续派人前去炭矿探查,还是把主意动到其他家身上?”福儿好奇问。   听了这话,卫傅站起来,来到摆放着地域图的桌前。   “若我料得不错,他们应该会双线并行。” 第124章   也就是说会一边打其他家,一边往炭矿上派人再探咯?   换念想想,若她是罗刹人,派了一队人出去,一个都没见回来,她也会另设他法,至少不能吊死在一根绳子上。   “那照这么说,江东其他家不是危了?”   说是这么说,福儿的口气里却并无几分担忧之意。   不是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而是这祸本就是江东那边惹来的。   自打来到黑城后,福儿对江东诸家也有一些浅层的了解,会迁徙到江那边的人家,大多要么是看中那里的土地,江东有黑城周边唯一的平原,由于处在两江夹汇之间,土地十分肥沃。   要么就不是不太服朝廷管束的。   当然并不是福儿给朝廷说话,觉得所有人都该服朝廷管束,而是脑子中没有家国的人,通常做起事来会比较没有底线。   就好比这次的事。   甚至包括王家,就算这个家族生出了她爷,有了他爷,才会有他爹,才有她。她也对这家十分厌恶。   而且江东那边早已形成了闭环,并不是你想迁徙就迁徙过去,早期迁徙的那些人家,联合在一起,禁止其他人或族群进入,将那片平原霸占为己。   不给朝廷交税不说,还联合那些商人一起,抬高粮价,迫使那些没有田地的百姓,不得不努力打猎捕鱼采珠,来换取高价的粮食。   所以福儿怎可能对这些人有好感。   “所以现在该急的不是我们,而是江东那些人。”卫傅眯着眼道。   “若他们懂得联手还好,若还是各扫门前雪,恐怕……”   .   其实江东诸家又怎可能没想到联手?   只是怎么联手,联手后,以谁为主?这些都是问题。   那日才探得谢家算是完了,谢家家主的嫡长子都被人视为俘虏,带着罗刹人过了江,应该是去炭矿上。   也有人期望罗刹人是去打黑城的,最好两边先打出个结果,再说后续。   只可惜这种期望并没有成真,因为第二天罗刹人就出动又打了一家,虽然是个小族姓,也足够其他家紧迫起来。   眺目一望,江东诸家一直是谢王两家执牛耳地位。   谢家是因为有钱有势,背后有人。王家虽境况大不如以前,但王家是以武立威,如今谢家倒了,王家自然当仁不让。   而且王家那堡城,一看就是十分坚固牢稳。   于是许多小族姓的人家暗中派人前来王家堡垒,寻求庇护。   王家从早先的威风八面,到后来被谢家夺去第一家的位置,早就是憋屈至极。如今谢家倒了,这么多人前来寻求庇护,王莲生一时只觉得心情舒畅无比。   庇护自然不是白庇护的,而是要拿东西换。   或是真金白银,或是土地。   总之一通操作后,王家堡多了许多拖家带口的人。   这些人大多都是江东这边较为富裕的人家,甚至还有一屯之长,有些姓长屯长顾忌基业在此,不敢随意妄动,但有些人鸡贼,自己既然走不了,那就让一家老小花了代价住进更安全的王家堡。   堡内地方是有限的,房子也有限。   开始人少时,还能四处挤一挤,后来人越来越多,难免挤压本来住在堡里人的生存空间,各种为了写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甚至斗殴的。   一时间,王家堡外表看着威武霸气,实则内里乱成了一锅粥。   关键是王家内部也不平静,李家家主和其嫡长子莫名失踪,李家和家主一脉闹情绪,不免消极怠工。   其实堡内明眼点的人家,都知道肯定是家主所为,但当下这种局面,还指望着李家出力护卫堡内安全,自然要劝着李家顾全大局。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罗刹人选了最不可能被选的王家堡来打。   江东诸家之所以觉得王家这里安全,就是因为这个堡城看着是最坚固的,偏偏罗刹人不按牌理出牌。   其实司棋洛夫哪里是不按牌理出牌,他又不是瞎子,这么多人往王家堡跑,他怎可能不知道。   偏偏派出去探炭矿的人一去不回,他不得不带着人去打了一个屯庄,暂解了燃料短缺之危。   可这只能解一时之困。   而且司棋洛夫清楚,他们到底是外来人,就算占了一座屯庄,也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   而且随着时间过去,附近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对抗他们,所以他必须不给他们缓冲的时间,要以极快的速度,打下这些屯庄,打服他们。   就算暂时不去打黑城,至少要把江这边的屯庄全部拿下,如此一来,才不会陷入被重重包围的境况。   那么挑谁来打?   于是大出风头的王家堡,不可避免就进入司棋洛夫的眼中。   想想,打掉这个地方,可以顶上打了许多地方,而且据说对方对自己城堡很有自信,根本没在城门上浇灌冰水。   之前司棋洛夫试过了,用冰加固了的墙和门十分难打,冰层厚点的,一炮打过去,只能炸一个坑。   如果说以前五炮就能打穿一座屯子的屯门,现在可能要花三倍不止,而且他所携带的炮弹有限,必须用在刀尖上。   所以司棋洛夫几经斟酌,选定了王家堡。   至于王家的堡城为何没用冰加固城门,其实一开始是打算加固的,但由于李家消极怠工,致使进度很慢。   偏偏这时,又有人前来寻求庇护。   城门一旦封起来,那些寻求庇护之人的粮食车马财物都无法进入,于是就暂缓了封城门的举动,然后一缓就缓到现在。   李家人自然也察觉到不对,关键是堡内乱象横生,这么下去迟早出事。   他们倒也去寻过家主,想说这些事。   大概是之前李家人闹情绪,让以王莲生为首的一众人跌了不少面子,李家连去两次人,都没见到家主本人。   这次大房长子李业又去了一趟,不但没进入王家的宅子,还被奚落嘲讽了一通。   他回来把大致情况跟二叔李成军说了,李成军的儿子李石当即爆了。   “大哥,你就是闲吃饱撑了,去管他们做甚?他们害了祖父和大伯,这笔账还没跟他们算,何必去管他们!”   “可是爹不是说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李石正想反驳,这时李成军说话了。   “业儿说得对,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就算不看着那些人的份上,堡里到底还有这么多无辜的其他人。”   李成军是李德义次子,不同兄长的日里跟在父亲身份处理各种族务,由于父亲和兄长都是性格较为强硬的,作为次子的他,平日里倒显得沉默太多。   这次父亲和兄长出一趟门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家之所以没乱,全凭着李成军主持大局。   早在之前,李家人就猜是不是家主对老爷子下了手,毕竟众所皆知,家主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而老爷子辈分高资历深,即使家主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之前老爷子和家主因一个早死却又突然出现的人,发生了一些争执,家中人就有人劝过老爷子,不要和家主作对,他毕竟是家主。   这才多久?   老爷子就和长子出事了。   人莫名消失,自然得找,李家把家里的人手大部分都派了出去,人虽没找到,但得到了一个信。   李成言如今在黑城,他和老爷子确实被家主下了暗手,老爷子当时为了救他,拦住了那些围杀他们的人,结果应该不好。   而他重伤,如今在黑城养伤。   这才是李家人消极怠工的主因。不光是和家主有积怨,也是因为之前就消极怠工了,现在突然变了态度,未免让人生疑。   而且当时罗刹人已经来袭,按照李成言的交代,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和家主的仇怨自然要算,不过这一切还是等罗刹人走了以后再说。   “顾全大局顾全大局,想着就窝火!张家和陈家这两家狗腿子,就是笃定了我们要顾全大局,特意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堡墙那全靠我们的人在守,他们的人经常不到,要么就是喝酒赌钱。”李石愤怒地站起来道。   “他们能跟我们比,别忘了你爷定下的家训。”李成军道。   什么家训?   就是古早那一套,按照将门的规矩限制自家子弟。   什么不得欺压普通人,不得仗着武力随意和人斗殴,什么保护弱小,保家卫国,现在没有国,只有家……   由于王家堡内部的人家多是军门出身,一开始各家都是这套家训,大家长时间偏居一隅,也不再是将门军门,久而久之,家训名存实亡。   也就李家由于李德义活得久,曾经又在老家主身边受过熏陶,一直严格要求家族子弟。   李石知道自己说不过爹,也不想就这事和爹掰扯,拿起帽子说了一句‘我去堡墙看看’,就走了。   刚迈出大门,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进来。   “不好了,罗刹人打来了。”   .   这一仗,王家堡的人打得极其艰辛。   由于大多数人都畏惧罗刹的人火器,根本不敢借着敌台和瞭望口还击,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堡门被轰开。   幸亏王家堡还有一道瓮城,借着瓮城的地利,李家人带着人利用箭楼以箭矢还击。   罗刹人没想到轰开城门,冲进去后,竟还不是城内,里面还有一道瓮城,在瓮城里被箭楼包围,射成了筛子,留下几十具尸体,仓皇撤退。   可王家堡这边的情况也不好,死了不少人。   其中有一大半都是李家子弟,或是附庸李家的一些人家。   李石刚毅的脸上沾满了血迹,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恶狠狠地一拳头打在张广浩的脸上。   “张广浩,你好胆!”   眼见这边打了起来,忙有人上前劝阻,李石将劝他的人全都挥开。   “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这次若不是张家人怯战逃跑,我李家不会死这么多人。死的不是你们家的人是吧?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十几具尸体还摆在那里,有的缺了半个脑袋,有人头脸被罗刹人的火枪打得一片漆黑,死状其惨。   其实按照一开始李石的计划,只要在外堡墙形成有效反击,那些火炮不一定能打到堡门上。   可张家人怯战,根本不敢反击,全都落荒而逃,他只能气急败坏地带着剩下的李家人反击。   人数太少,形成不了有效压制,最后不得不退守瓮城,再发起第二次反击。   这一次张家不退了,也是不能再退,瓮城再失,里面就是自己的家人族人,这一次倒是压制住了,但之前损的人命已经损掉了。   李石向来是个火爆脾气,这些各家人都知道,尤其这次他话说得格外不客气。   “这次要是不处置张家,以后堡墙你们派人守,我李家不守了!” 第125章   “这……”   各家对视一眼,他们也处置不了张家啊,要处置张家,也得是家主出面。   这时,王莲生来了。   这种局面,他作为家主不出面,自然是不行的。   “小石头,你这脾气啊还是这么刚烈。”   小石头是李石的乳名。   这种时候,家主突然称呼他乳名,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李石不说话,阴着一张脸看着王莲生。   一旁,那十几具尸体旁边围了不少人,都是死者的家眷,其中少不得有些女眷,哭哭啼啼。   而再远一点的地方,都是堡内的居民。   这些人里,有些是当年跟着老家主一起退隐到这里的人的后裔,有些是这些年陆陆续续迁徙进来的普通百姓和佃户。   还有些则是花了代价进来寻求庇护的人们。   大战方罢,自然要过来关心一二战局。   场上的人太多,而李石态度强硬,这让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棘手。   “李石,你这是什么态度,家主跟你说话,你没听见?”王莲生身边一个老者呵斥道。   此人是韩家的人,用李石的话来说,也是家主的走狗。   大抵是明白这次确实是张家错了,所以这老者喝斥的声音,颇有些尴尬的意味。   若是换做平时,王家堡讲究尊老敬长,长辈对小辈天然就有居高临下的压制,老者喝斥的口气可不是这般。   李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道:“让我说什么?说张家就该怯战逃跑,他们做得没错?这些人就该死?!死了人,为什么死,总该给个交代,难道就让人枉死了?堡里的规矩可从不是这么来的。”   道理其实谁都明白,但家主怎么可能处置张家人?   张家那是家主的心腹,堡里另一股守卫力量,就握在张家人的手里。处理了张家,等于是家主自断臂膀。   若是平时也就罢,这种时候,他怎么也不可能断掉自己的臂膀。   王莲生笑容僵硬,斟酌着说辞:“他们到底和罗刹人第一次交手,会惧怕也是正常……”   李石分外不客气打断他道:“意思就是我带的人不是第一次和罗刹人交手,他们这些人就不惧怕……”   他指着那些惨死的人。   “他们也惧怕,可为了堡里的老弱妇孺,都英勇地对罗刹鬼进行还击。家主您就给句明话吧,张家的人你到底是处置还是不处置?”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看向了王莲生。   人的天性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如今李家摆明了不给个交代,以后关于守卫的事,人家就不管了。   罗刹人刚才退去,在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指不定回头还要来报复。   若无人守卫,王家堡垒哪还是什么堡垒,不过是个看似坚固的实则脆弱无比的乌龟壳,那他们这些人的安危,又该如何?   于是场上大多数的人都变了,看着家主的目光,隐隐带着埋怨。   难道张家人,就比他们这么多人的安危还重要?   ……   张广浩是张家家主的幼子,素来深受父亲宠爱。   张家附庸王家,自然和李家是对头。   他和李石是同辈,李石的武艺在同辈青年中是最好的,年纪轻轻就做了李家年轻一辈的教头。   以至于张广浩尤为妒忌他。   为了和其分庭相抗,张广浩也特意让父亲把手下的护卫分了他一队领着,甚至李石带人守堡墙,他便也占了个位置。   却平时从不认真守卫,只为了给李石添堵。   此时他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脸上还带着伤,像条落水狗,哪还有平日的意气风发,以及和李石做对时的猖狂得意。   他父亲张家主的脸色也格外凝重,看着王莲生的目光隐隐带着乞求。   王莲生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倒不是不想处置张广浩,可处置了张广浩,跟着他跑的那群人也得处置。   那群人里大部分都是张家子弟,有些是堡内其他人家子弟,张广浩都是个纨绔,跟他玩在一起的人,即使不成器,也多是各家子弟。   用白话里讲,背后都有人,在王家堡这片地面上,算是‘衙内’的一群年轻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怎么处置?   “倒也不是不能处置,”王莲生略微斟酌,笑道:“你看要不这样,所有逃跑之人,全部罚二十军棍可好?”   李石咬牙冷笑:“这么多人命,二十军棍?家主还是照着堡里规矩来吧。”   一听说堡里的规矩,围观的人群里,有些人不明所以,有些人当场色变。   别看王家堡是个小地方,偏居一隅,可当年各家的家训都是按照军中的规矩来的,当初老家主定下的堡规,自然也是按照军中的来。   而逃兵,当斩。   “李家小儿,你别得理不饶人!”张家主厉色道。   而张广浩当场瘫软在地,若不是身边有人扶着,恐怕就要出个大丑。   李石冷笑:“我怎么得理不饶人了?堡里本就是这规矩,规矩针对所有人,也不是针对哪一个。若当逃兵无需付出代价,今日他张广浩可以跑,明日我李石也可以跑,以后下面的守卫都能跑。都跑了,这王家堡张家主来守?”   “你——”   一旁有不少李家手下的守卫,都是刚从城楼上才下来,有些人身上带着血,有些人灰头土脸的。   “那还守个蛋,我也怕,我以后也跑!”   “都跑吧!”   说着,这些人还把手里的刀和弓箭纷纷往地上扔。   见此,众人纷纷变色。   王莲生也变了脸色。   眼见局面僵持成这样,一阵咳嗽声突兀地响起。   人群从中间分开,一个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的老者走了出来。   这老者已经十分老了,发须皆白,身体看着也不太好,病怏怏的。   却让在场许多人都整了颜色,纷纷叫道‘大叔公’、‘叔爷爷’。   这老者姓王,也算是王家嫡系。   是王莲生父亲的胞弟。   他算是他这一辈年纪最长的,辈分和地位也是最高的,久而久之都以大叔公为称呼。   “叔叔,你怎么来了?你不是病着。”   大叔公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莲生一眼,道:“我要是再不来,这都乱套了。”   “叔叔……”   王莲生诺诺不言,有些不甘地垂下眼眸。   大叔公没再看他,转向李石斥道:“你这小石头,越大越倔驴脾气。行了,你先回去,那些亡人放在这里也不合适,先回去给人办丧事。”   “叔爷……”   大叔公咳了两声,疲惫地挥了挥手:“行了,这里你辈分最小,没你说话的地方,听叔爷的话回去。”   “还有你们,”他面向那些扔了刀枪的守卫,“你们也都回去,在这耍什么脾气,真当这里是在别处?这可守卫的是你们老子娘一大家子,不准耍熊脾气,都回去。”   “叔爷……”   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这些年轻人都压下了。   李石带着那些亡人的尸体和其家眷,以及手下的人走了。张家主也忙拉着张广浩匆匆离开。   围观的人都被驱散,只剩了大叔公和王莲生,以及几个王家的人。   “叔叔,这次多亏你……”   “多亏我什么?莲生啊,你要记住,自己破坏掉的规矩,总有一天会有苦果到来。”大叔公皱着老脸,说得格外感叹。   王莲生虽没说话,表面也看着毕恭毕敬的,但眼里分明是不以为然。   大叔公瞅着这份不以为然,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当年……   他在想,也许当初老爷子做下的决定是对的,莲生确实不如水生。   其实他当年就知道,莲生不如水生。   水生十几岁就跟着老爷子四处打仗,是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后期老爷子受伤身子骨不中了,全凭水生一人肩挑一个队伍那么多人,又择了这处地方休养生息。   而那时莲生在干什么呢?   在读书。   可他知道归知道,他大哥和他这个大侄儿却不知道,而他虽知道,但他那时也觉得莲生比水生要合适当家主。   毕竟大家这些年下来也都累了。   可时过境迁,时光荏苒,处在这边疆之地,就注定与安宁无缘。   平时也就罢,真出了什么事,到见真章的时候,本该以武立世的霸王枪王家,竟然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当家。   以至于武力旁落,堂堂家主竟落得被人以武力挟持。   当然并不是说大叔公觉得李石做的不对,他只是想起当年那个单手持长枪,顶天立地的青年。   他们王家也不知是不是遭了什么报应,自打水生走了后,王家人老五代,竟没有一个人遗传到家传的体质,以至于满门男儿尽皆从文,即使从武,也是中庸。   “莲生啊,今天这事是我泼着老脸不要,压下了李家那孩子,还有那些年轻人。此事还没有结束,你该好好想个法子,去安抚……”   王莲生打断他道:“叔,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年老体迈的大叔公,看了大侄儿一眼,摆了摆手。   “要你送什么,我自己就回去了。”   说着,就让人搀着他走了。   .   大叔公其实说得没错,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   他虽表面仗着辈分把李石等人压下去了,但怨气仍在,甚至比之前还大。   若是王莲生放得下身段,先去李家,再去死了人的各家安抚一二,大家顾忌着颜面和大局,就算心里有怨,也会隐忍下来。   偏偏王莲生对大叔公的指手画脚生了恼,再加上平时管着抚恤的是张家人,张家人记恨李家得理不饶人,就故意拖延。   眼见直到天都黑了,家主那边还没有一句话,死了人正在办丧事的的各家怨气更甚。   其他人家见此,不免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于是等到第二天该去值守的时候,竟十人中只有一两个现了身,其他都以受伤为借口,说要在家里养伤。   李石索性也撂了挑子。   这时张家人才反应过来,惹大祸了,忙带着钱物一一上门慰问安抚。可这时候上门无疑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不但没人接受,反而被人撵了出来。   闹成了这样,张家无奈只能让手下的人暂时多值守几日,推说是那边还在闹情绪。   可当日发生之事还历历在目,再看看守在堡墙上的那些守卫,一个个蔫头耷脑毫无精神气,一看就是罗刹人打来先跑的囊货。   堡里的人也不傻,孰是孰非再清楚不过,于堡内的原住民来说,他们只能等,等着另一边的人气消,或者互相奔走,做些无谓的安慰。   可对于花了代价寻求庇护的人来说,王家堡已经不再安全了。   那哪儿安全呢?   所有人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黑城。   .   与此同时,刚收到消息的卫傅和老爷子也在对话。   “这就是你让我不叫成言回去的原因?”   卫傅摸了摸鼻子,道:“爷,其实李叔他回去不回去,事情早已注定。”   打从王莲生对李德义父子二人下手时,就注定了如今的一切发生。   死手一下,王李二家注定成仇。   李成言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揭穿王莲生的险恶嘴脸?   有用吗?   需要王家堡庇护的人,依旧会留在那里,李家原本的手下,也不一定能带走。毕竟大家都渴望安宁的生活,离开家园,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最后只可能是李成言带着李家人走,指不定还不能走,王家能坐视李家人安稳离开?尤其又赶上罗刹人来袭。   而罗刹人这次大举而来,他们人太多,必然要选个地方作为驻地。   谢家和王家主动送上门,不是谢家就是王家,谢家比较倒霉,被选上了。   当日罗刹人突然来袭,时间紧迫,卫傅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尽可能地做足准备,准备抵抗即将来袭的罗刹人。   可随着这些日子的局势发展,整个局势已显而易见,罗刹人大举前来,首先倒霉的就是江东人。   但卫傅作为一方安抚使,能主动送上门去,告诉江东诸家,说你们要倒霉了,识趣地尽早投靠我,就算现在不投靠,你们以后还是要投靠的。   他不能。   指不定去说了,人家还要觉得他是疯子,是在求自己。   人就是这么奇怪,求上门的不香,得自己求上门的才香。   所以最近卫傅才会如此清闲,也不着急了,每日除了抽出一些时间处理公务和各项事务,大多的时候都是陪妻儿,同时在等。   不光是在等消息,也是等人求上门。   至于为何不让李成言回王家堡。   除了卫傅说的这些道理以外,也有他的私心。   当年老爷子家主之位被夺,又被暗害,以至于流落在外,这事福儿一直记着仇。   福儿记的仇,卫傅自然也帮忙记上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家堡那个地方不错,被卫傅惦记上了。   老爷子何等人物。   不过一个转念,卫傅的心思已经被洞悉了七七八八。   于是在老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卫傅越发赧然。   半晌,才憋出一句:“爷,这些事你别跟福儿说。”   老爷子笑了起来。   “怎么?你还怕她知道?”   他倒不怕她知道,只是经历这场事,自己的变化太大,心机倒越发深了,他表面无事,其实心里多少有点疙瘩。   终归究底,他还是希望自己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人,没有丝毫改变。   老爷子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打仗的就没有不用谋略的,而玩谋略的,就没有心不脏的。”   小子还是太嫩了,竟然纠结这个,这才哪儿到哪儿。   不过纠结好啊,纠结说明小两口感情好,作为长辈的自然高兴。 第126章   福儿从门外走进来,正好碰见老爷子出去。   她好奇问道:“你在跟爷说什么?”   “说王家堡的事。”   卫傅将王家最近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福儿听完,连声啧啧:“这王莲生到底在想什么?都这时候了,还嫌得罪李家人得罪得不够狠?”   “他并非不懂,不过是骑虎难下。”   王莲生怎可能不懂当下情况该是要安抚李家人,可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他作为家主,他对李家的态度,他的心腹手下最清楚不过,又曾对李家下了那样的死手。   若是这时候改变态度,且不说附庸他的人,会不会恨他。   肯定会恨的。   毕竟当初对人不满的是你,下面人揣摩你的心思,帮你去跟人作对,把人得罪死了,这会儿你变了态度,改为笼络对方。   那置帮你作对的人为何地?   所以王莲生哪怕清楚,他也不能改,不然就是自断臂膀。   两边不讨好,两边都得罪。   这就是被大势逼成了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曾经对于史书上发生的一些事,卫傅有时真不懂,为何有些人明知道是错的,还要那么做。   他十分不能理解对方在想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   所以他又从这一次的事上学到一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把自己置于下不了台的地步。   “那你说王家该怎么办?那些花代价住进去的人真惨,王家搞内斗,他们也不安稳,我估计他们肯定会想换地方,但现在哪还有什么供他们换的。”   福儿还不知王家目前这情况,跟自己的男人有着莫大的关系,说得格外感叹。   “不过我觉得这些人也是活该,罗刹人跑来祸害人,他们不想着对付罗刹人,反而先把自己的家眷送到安全的地方,这让其他人怎么想?只会更觉得罗刹人不可战胜,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首先从气势上就输了,那还怎么打?”   卫傅听她说气势,不禁失笑:“你要是男儿,去打仗,肯定是个好将军。”   福儿睨他一眼:“那你说的?!我爷就曾经说过我为啥不是男娃。倒不是我爷不喜欢女娃,重男轻女,只是男娃能继承他的衣钵。”   “说到这个,那王家未免也太惨,那么多人就没有个立得住的?看来我真得跟我爷学武了,不然王家霸王枪传承不就断了?”   说着,她就成了愁眉深锁。   “虽说小五能学,可他到底不姓王,我爷嘴里不说,肯定希望有个有王家血脉的人能继承……”   卫傅将她搂过来,道:“行了,你想这么多做甚?大不了以后我们生的孩子里,哪个遗传了你的体质,就让哪个姓王,这样不就一举数得了?”   福儿的眼睛顿时亮了。   “这个想法好!”   她满脸笑容,正想对他说什么。   突然就感觉出他眼神有点不对,当即有些脸发烫。   “你别乱来哦,我过来是专门找你回去的,大郎还等着咱们呢。”   “大郎可以再等一会儿,不是有乌珠看着?”   “那……”终究福儿不是矫情女子,胆子也是个大的,“那我们……去里面?”   卫傅的书房里,专门辟了间卧房,以供他平时偶尔休息一会儿。   然后两人就去里面了。   .   一荒唐就荒唐了不短的时间。   卫傅餍足地躺在那儿,还不想动,就被收拾好的福儿推了推说要回去了。   谁知两人正打算离开书房,王多寿来了。   福儿以为是不是大郎有什么事,所以弟弟专门来找自己的,问过之后才知道不是,而是黑城来了几个特殊的客人。   黑城虽被封了城门,但并不意味就无法出入。   黑城和王家堡一样,有一个瓮城。   所谓瓮城,就是真正的城门外还有一道或半圆形或方形的小城。瓮城一道城门,里面还有一道城门。   瓮城除了有守卫城门的作用外,还可在瓮城里设箭楼用来攻击敌人,敌人闯入瓮城,这时主城门必然是关着的,若此时再把瓮城的城门关闭,就可对陷入其中的敌人瓮中捉鳖,因此而得名。   黑城封的就是瓮城的城门,而就在瓮城的敌台上,卫傅命人架起了一个巨型辘轳,辘轳用两股手腕粗的绳索吊起了一个巨型竹筐。   当然这东西平时是不常用的,除非是搬运什么东西,或是多人进出,才会把竹筐从敌台上放下去。   若只是一两人进出,丢根绳子下去也就行了。   今日这个巨型的吊筐就被动用了,里面站了七八个年纪不等的男人。   他们站在吊筐中,一边往上升,一边就默默地观察着城墙,以及敌台上守卫的精神面貌。   甚至上去后,被人看似护送,实际上是押送的路上,他们也一路都在观察着。   见城里街道干净,百姓生活大多如常,有些铺子甚至都还开着,时不时有百姓进去买物,买物时还会闲谈笑语几声。   只是在见到他们经过,不管是何人,都会露出警惕的目光。   似乎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外来人。   这些人嘴里不说话,其实心中的天秤已经倾斜。   待到了官衙,这些人在待客的厅堂里坐了一会儿,才等来了两个人。   是一男一女。   两人都年轻得出乎人意料,且男的俊,女的美。   两人到后,在首位上坐了下来。   见那面容俏丽的女子,毫不避讳地坐在首位的右侧,这些人不禁侧目。   直到首位的男子看了过来,几人才忙收回目光,由一位年纪略长一些的老者,站起来道明了身份。   这老者并非哪家姓长,甚至今日来的人里,除了一个年轻人,是某个族群的族长之子外,其他都是几个屯长姓长的心腹或是仆人。   这些人来,自然是来说投靠或庇护之事的,只是这些人都不怎么老实。   反正让福儿听来,他们说话很绕,云里雾里,就是不想道明来意,抑或是说出求助之言。   “既然各位没什么要事,我这就让下人领你们去用饭,有事改日再谈?”   见这女子突然不耐插嘴,关键这位安抚使竟不出言制止,反而宠溺地看了对方一眼,道:“本来本官与夫人是要去用饭的,突然听说诸位到来。不如各位先下去安顿一二?等歇息一晚,有事明日再谈?”   可他们怎可能等到明日?   过江而来,本就是冒险之举,自然也不是他们一人来的,而是每人都带了几个随扈。   只是这黑城封城了,还不让随意乱入,只得主事的进来,其他人带着人马藏于附近等着。   他们在这里歇着不要紧,外面的人等不得,而且谁知道明日回去时会不会碰见罗刹人,且在王家堡的人也等不得。   几人顿时急了。   “大人……”   这时,几人中的唯一青年,也是鄂尔特氏一族的族长之子哈巴尔突然道:“大人,我代父亲,有事与大人相商。”   由于他是几人里最年轻的,方才说话时,根本没轮上他。   其实让福儿来看,鄂尔特氏一族反而最有诚意,不像其他人求人还想拿捏点架子。   因此她又坐了回去。   而卫傅与她心灵相通,同样觉得这鄂尔特氏一族最有诚意,当即目露询问之意,向哈巴尔看了过来。   “如今罗刹鬼来袭,我鄂尔特氏不过是个小族群,族人不过两千,屯寨又不够坚固,若罗刹鬼来攻,恐不能抵抗。但我鄂尔特氏是不会放弃族人的,所以想跟大人商量,能不能让我鄂尔特氏的老弱妇孺住进黑城?留下男人们,若罗刹人来攻,我鄂尔特氏就与他们殊死一战。”   听到这话,福儿诧异地睁大圆眼。   和哈巴尔一同来的几人,则都是大变脸色。   无他,哈巴尔说的这些话,对他们这些存着私心而来的人来说,就是狠狠地一记耳光打在脸上。   可同时也有人意动,下意识地看向卫傅。   卫傅笑了起来,赞道:“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听到一句有血性的话了。”   说着,他颇有些痛心疾首道:“敌人来袭,本该是携手对敌,你们这些屯庄却各自为伍,各有私心,宁愿藏于屯寨之中,也不愿出去对敌。本官虽有心,但守卫力量有限,还有这么一城人需要庇护,只能远远看着,有心无力。”   他看向其他几人:“方才听了那么久,其实本官差不多也弄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只是本官不想与你们交谈,尔等都可以回去了。”   几人没想到安抚使会突然撵人,纷纷面面相觑。   “大人……”   他们倒不想离开,可此时上来了几个差役,要带他们下去,几人只能不甘地看了被留下的哈巴尔一眼,走了。   当然,他们即使出了黑城也没走,而是巴巴地守着哈巴尔带来的随从,一直等到哈巴尔从黑城出来。   哈巴尔虽很不耐这些人,但还是把安抚使的意思告诉他们了。   安抚使的意思很明确,黑城可帮忙庇护各种老弱妇孺,但前提是各屯庄不得避战,大家需得听从黑城调令,携手共同对敌。   对此,鄂尔特氏一族作为弱小的族群,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会那么跟卫傅商议。   但其他几个屯庄的人却一听就连连摇头,甚至颇有几分鄙视哈巴尔的意思,有人还讥讽鄂尔特氏一族的人脑子被猪踢了,竟会答应这种要求,你们的狼性呢?   哈巴尔眼睛晶亮,冷笑道:“大人有一种盾,这种盾罗刹鬼的枪击打不穿。”   闻言,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番面面相觑后,问:“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其背后代表的意义太重大了,意味着他们不用再畏惧罗刹人的火枪。   “我亲眼所见。大人其实已经剿灭了一批罗刹人,缴获了他们的火枪,大人亲手用火枪试给我看的。”   说完,哈巴尔就骑上马,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而其他几人,也顾不得耽误,忙也上马纷纷离去,打算回去禀报这一令人震撼的消息。 第127章   黑城,演武场里。   福儿放下堵着耳朵的手。   “这火枪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不过威力倒是惊人。”   卫傅放下枪口还冒着烟的火枪,皱眉道:“确实威力惊人,而咱们的盾也就只能防十五步以外,若是太近,还是有被击穿的可能。”   自打缴获了罗刹人那批火枪后,老爷子和卫傅就试验过多次,各种角度和距离都试过,盾最有效的防护是十五步以外,入了十五步以内,就有被击穿的可能性。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玄学,有时能击穿,有时不能,有时离近点击穿不了,但有时远一点反而能击穿。   总之不是绝对能防护住。   “这样已经不错了,你也不要觉得不满。跟以前只能光个人和罗刹人打,如今最起码有了盾,而且爷不是说了,这些盾是匆忙中做出来的,如果内衬以棉和牛皮加固,防御力还能提升?”   “我不是觉得不满,我只是觉得这火器威力太惊人,而我们的火器却落后太多。”卫傅叹了口气道。   “落后再改良便是,现在着急也着急不来,我就不信大燕的人能把烟花做出花来,不能改良这区区的火器?再不济我们这儿离罗刹国近,去把他们的匠人抢几个过来帮我们造,也不是不行。”   见她说起抢人掳人,说得一点都含蓄,仿佛哪里来的山霸王。   卫傅不禁失笑:“你说的有道理。”   ...   另一边,随着那几个人的回去,黑城有一种盾牌罗刹鬼火枪击之不穿的消息,私下在各个屯庄流传了起来。   同时,黑城愿意庇护各族老弱妇孺,但前提是各屯庄需听从黑城的调令对罗刹人进行围剿,这一消息也随之扩散。   两个消息加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不住心动。   不过各个屯长族长姓长几十年的饭也不是白吃的,光听说自然不会全信,还是要眼见为实。   于是接下来数日里,黑城来了许多波人。   都是疑惑而来,赞叹而去。   不过眼下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人考虑,当下的局势是,罗刹人打了谢家后,又打了王家,差一点就攻进去了。   这也就意味着江东所有屯庄都不再安全。   唇亡齿寒的道理,直至危机到了眼皮子底下,才被人觉悟。今日灭了你,我就算暂时躲过,谁又能知晓明日会不会临到我?   联手御敌,势在必行。   而联手需要一个为主者,不然谁也不服谁,只会乱套。如今黑城既能提供庇护妇孺之地,又能提供不惧火枪的盾牌,似乎也只能是黑城了。   谁又能想到,江东诸家有一日会听命于平时最不屑的朝廷官员?   只能说时也,命也。   既已决定,便不再犹豫,当即就有人把在王家堡放着家眷往黑城迁徙,之前都是各家走各家的,这次大抵是有同一个目的地,竟有许多家结伴而行。   而伴随而来的就是,王家堡突然空了下来。   王家堡现在可安静了,不再有孩童的哭闹和人吵架拌嘴的声音,也不再拥挤,可堡里的人却开始不习惯了,甚至有些恐慌。   之前还觉得这些突然住进来的人很碍事,对他们很厌恶,可如今人走了。人家不光是走了,而是去了更安全的地方。   与之相反,堡里却是一片乱象。   两边还在斗气,连带张家人守堡墙久了,也是怨声载道不愿意去了,因此堡墙那每天不过几个人在那儿守着。   也幸亏罗刹人没趁机打过来,不然肯定白送。   堡里人心惶惶,免不了有人四处打听,家主有没有把他们这些老弱妇孺迁入黑城的打算?家主有没有和黑城联手的意思?   王莲生可能和黑城联手吗?   那个安抚使背后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敌人,若不是为了弄倒黑城,他也不会和谢家引狼入室。   王莲生只能沉默,于是下面人先是不解,再是质疑,再是不满,再然后就成了怨气。   越来越多的人在私下埋怨,说家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家家主和其长子的失踪一看就不单纯,不怪人李家不愿意出力,能留下来就不错了,说若我是李家人,我早就走了。   这种议论声和抱怨声越来越多,话传到大叔公耳里,大叔公也只能长长地一叹,说不出任何话。   可那么多人还看着他,指着他,他能装死?   他只能让大家回去,他去跟家主说。   大叔公来到祖宅,叔侄俩关在门里,也不知说了什么。   王家的下人和小辈们,只听到里面传来家主歇斯底里的吼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向来冷静自若的家主,发出这样的声音。   让他们心惊胆战,更是惶惶。   最终大叔公满身疲惫地离开了祖宅,回去后就病倒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失踪的李家长子回来了,带来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   ...   野狼沟来了一队人马。   还是由萨伦山带队,除了给沟里的人送物资,还是给他们送消息。   卫琦带着人在这里伏击多日,只伏击了两拨罗刹人。   第一次不必再细说,第二次干脆就没动手。   罗刹人找了另外的谢家人带队,直接从前面大路过来的,卫琦他们收到消息后,严阵以待,谁知两边还没照面,一队五十多人的人马就被陷阱解决了。   是的,这些人蹲在这沟里,实在没事干,就研究坑人的陷阱。   各种稀奇古怪的陷阱,大路上被布置得密密麻麻,只有一条特定路线进来无事,就是萨伦山带人走得这一条。   其他的一旦走错,就会面临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萨伦山到后,见卫琦直勾勾瞧过来的眼神,忙把身后一个四方包袱递给了他。   “大人说你们再待几日,就能回去了。罗刹人应该快忍不住了,要跟我们来一场大决战。”   卫琦根本没听他说话,提着包袱进了屋。   卫璠跟了进来,裴洋也状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跟在后面。   卫琦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们跑进来做甚?”   “外面又冷又冻,我们不进来,在外面吹冷风?”   卫琦嘴里没反驳,但手下里识按在包袱上。   “老五,你至于这么小气不?不过是点吃食,不是说过几天就能回去了?”卫璠一边走过来一边抱怨道。   “不过是点吃食,你让我一个人吃。”   “我说让送个厨娘,你嫌弃女人麻烦碍事,可那些人做的饭能吃?”   乌格那些糙汉们,只会做一样吃食,那就是烤肉。   至于卫琦三人,卫璠和裴洋根本不会,卫琦倒会,他只会烧火。   而且这冰天雪地里,他们时刻要提防有罗刹人来,确实也不能做得太琐碎,所以烤肉又简单又方便。   但这种冷天,吃多了烤肉,真会让人从心到身都腻味得慌。   所以说,人就是这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两人连干面馒头都没得啃,现在竟然嫌肉腻味了。   “给我看看,嫂子给你送什么了?”   卫琦按着包袱,臭着脸:“那是我嫂子!你不是不认哥,不认嫂子?”   卫璠的脸也不红,他本想哄着这个老五,把东西分他一些,没想到含糊其辞都被他戳穿了。   “行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小气什么。”   他把包袱抢了过来。   打开来看,里面居然码着一摞摞食盒。   食盒都不大,一尺见长,四寸来宽,两寸多高。   由于这种食盒封不住汤水,里面的吃食都是不带汤水的。   有两盒子麻辣牛肉丝,一盒剁成一块块的卤鸡,有切成片的腊肠,炸得香酥可口的炸鱼条,兰花豆和小酥肉、酥排骨。   有用鸡蛋摊成的饼卷,饼里卷着嫩脆的绿豆芽和韭黄炒鸡蛋。   有用大块五花肉加蒜苗做的蒸面,这个食盒是最大的,快顶上一个小盆了。还有些甜口的糕点,分别码在一个个食盒里。   这么多五颜六色、色香味儿俱全的吃食,在只有冰雪的地方,简直是无上的诱惑。   卫璠伸手就上去了,捏了两根牛肉丝塞进嘴里。   他上次吃过卫傅媳妇给卫琦送的吃食,,尤其是这牛肉丝,又麻又辣,味道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卫琦两只手,挡不住四只手,人都快炸毛了。   “快给我盖上,盖上!”   “小气什么!”   卫璠在前面拿,裴洋跟在后面摸,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就吃得嘴角泛油光。   卫琦快心疼死了,把食盒一一都抢了回来。   “你们再抢我吃的,我翻脸了!”   看他真要翻脸了,卫璠和裴洋也不抢了,之前抢,是知道他暂时不会翻脸,这会儿人都炸毛了,自然不宜再惹。   卫琦把食盒都拿到里屋去,一个人躲在里屋,把门拴上,待了好一会儿。   等过一会儿再出来,一看就是吃饱喝足了,关键是那间屋子还给锁了,一看就防止他们偷吃。   “至于不?不过一点吃食!”   卫琦懒懒地睨了卫璠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酒壶,啜了口酒,心情无比舒畅。   再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   司棋洛夫这几天很烦躁。   连接出师不利。尤其之前攻打那个王家,本以为胜利在望,谁知城门里面还有门,他们匆匆丢下几十具尸体,落荒而逃。   回来后,就有人闹着要回雅库克。   司棋洛夫知道这些人其实不是真想走,来了后什么还没得到,现在走了太亏,不过是见出现伤亡,想找他多要好处。   他心知肚明却只能安抚,若真回去这些人不要紧,他们不过是招募而来,他却没办法和督军交代。   下面人在闹,再加上连派了两拨人去探煤矿,至今都没回来。   司棋洛夫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是出问题了。   再看看手下这些人,至今还因那日失利而恐慌,只知道喝酒来麻醉自己,司棋洛夫即使不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话,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所有人的士气。   最好是一场大胜。   现在回想,司棋洛夫万分后悔当初做下的暂缓攻打黑城的决定,也不该为了区区一个煤矿而分神。   理智上司棋洛夫是这么想,实际上他心里却在哀嚎——那不是区区一个煤矿,若能探到这处煤矿,再把它报上去,就可为他换来一个爵位,还能让他富足地过上一生。   这怎么可能是区区的煤矿呢?!   只是想要弄清楚煤矿上的情况,那座黑城无疑是一个拦路虎。   至今,司棋洛夫依旧觉得,他的人会莫名其妙消失,就是因为黑城的人从中把人拦截了下来。   黑城!   只要打掉黑城,他想得到的一切都能得到。   黑城!   司棋洛夫痛苦了想了几日,最终还是定下打下黑城的决定。   即使他明白只靠他手里目前这点人,可能有些勉强,但他们有这个国家的人最害怕的火枪,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三门火炮。   之前打王家那座堡垒时,他也不过只动用了一门,而且炮弹从没有敞开来放过,这次可以都用到黑城上。   他一定能打下黑城!   为了激励手下这批冒险者,司棋洛夫特意让人准备了大量的酒肉,还让心腹把从谢家收罗来的金银丝绸布匹全摆了出来,分给了这些人。   并告诉他们,只要能打下黑城,他们还可以得到几倍甚至十倍的这么多。 第128章   次日一大早,司棋洛夫便带着手下开拔了。   一群人大明大白地往黑城开拔而去,甚至没有遮掩行踪。   因为司棋洛夫知道,这各家屯庄都是胆小鬼,只敢缩在冰浇出来的乌龟壳里。   他哪知晓就在几天前,江东诸家和黑城及其周边的屯庄都统合在了一起,以黑城为首,其他各家为辅。   各家害怕罗刹人,将屯门封了起来,是真。   但并不意味,人就只能缩在里面不能出来。就和黑城一样,人家也有出来的路,封门之前,马匹也都没放在屯子里,而是藏在一些隐秘之处,或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屯庄里。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大燕人做事从来喜欢留一手,所以丝毫不影响人家进出。   所以他们刚出发,就有人骑快马抄小道把消息递过江了。   命令从黑城下发,四散而去。   卫琦已经领着人从炭矿上回来了。   就算把各屯庄的人聚集起来,进行了简单的操练,卫傅也知道,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没有经过正统的操练,没有军规压制,又各家是各家的人马,看着人多,其实都是一盘散沙。   事关紧要,他必须留自己的人在外面。   因此一部分任务被卫琦担负,收到命令后,他便带着身着铠甲的骑兵,悄悄从一个屯庄出来,静候在某处。   除了这一队,老爷子也带了一队人马。   本来包括福儿卫傅在内,都反对他身先士卒,可老爷子坚持,再加上外面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带领那些各屯庄的人马。   此人不光要深谙各种战法,且要机动力强,能临危不乱,发下各种指令,若有人不听号令,还能强硬压制得住。   刘长山到底还是差了一点。   本来卫傅说他来,被老爷子硬按在主帅位置上,让他留在黑城主持大局。   他为首,刘长山为辅,负责守黑城。   因为按照卫傅和老爷子的计策,黑城这主要以防守为主,至于攻击,则留给在外面的人。   黑城以守为主,不代表不重要了,毕竟大部分老弱妇孺,都在黑城。且黑城这的防守也要讲究方式和统配。   黑城守得越久,对外面的人来说越有利。   所以黑城不容有失。   毕竟所有事情都是围绕着黑城,围绕着这个中心点来设立的。   .   司棋洛夫的‘大军’刚开拔出十里,就碰到第一拨前来骚扰的人马。   由老爷子亲自带队,不过二十多人,骑着快马。   以藤牌护之,以弓箭射之。   乱箭隔着远距离一通乱射,也不看战况如何,射完就跑。   司棋洛夫的手下遭受的袭击,当场大乱,幸亏司棋洛夫临危不乱,忙命人拿着火枪在队伍外层摆出了阵队。   再加上对方根本不恋战,混乱很快就平息了。   死了五个,伤了十几个。   这番遭遇让司棋洛夫恨得咬牙切齿。   他知道肯定这附近的屯庄,有人开始反击了。   这说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他应该速速拿下黑城,如此才能空出手,一一解决掉那群没有伤害但十分讨厌的杂鱼。   此时的司棋洛夫并未感受到威胁,因为他见对方不过二十几个人,且也不敢靠近,明显是畏惧他手里的火枪。   他猜测是有人不甘心,故意想偷袭,谁知人太少,自己反应又快,对方见势不妙,就撤了。   司棋洛夫下命把尸体留在原地,之后再来掩埋,并让伤者上了辎重车。   又下命让处在队伍尾部,以及四周边缘的人提高警惕,弹药要填装到位,要保证一旦发现敌情,可以及时攻击。   同时加派骑手在队伍四周巡防,以防再发生方才的事。   .   就距离这里不远处,一处密林里。   老爷子正对一群胸前绑着简陋的藤制胸甲、面露兴奋之色的各屯勇士们说话。   “不要高兴太早,第一次顺利,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你们分散开来,每次骚扰必须保证两个队伍在一起进行统配,各从一方攻击,这样可以让他们左右首尾难以兼顾。切记不可恋战,让他们疲于奔命便可。”   “是。”   四队人马,每队大约三十来人,就这么分散了开。   老爷子也带着两队人马,随后跟了上。   接下来,司棋洛夫彻底尝到了什么叫跗骨之蛆。   对方也不对他们进行猛攻,而是时不时冒出来骚扰他们,而且每次出现都是从两个方向一起,有时甚至是四个方向。   对他们一通乱射就跑,根本不恋战。   由于他们有所防备,并未再出现伤亡,只是每次都会出现几个轻伤人员,同时也让队伍陷入了焦虑和混乱。   有人要带着人去追击,被司棋洛夫拦了下来。   他觉得对方就是想分散他们的人马,逐个击破。所以他觉得现在该做的,就是尽量保证所有人都在一起,加紧赶路,同时继续保持戒备。   其实司棋洛夫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就地扎营,把队伍彻底稳定下来,再行赶路。但他觉得刚出发不久,早上出发,现在还不到中午就停下来,太打击士气。   于是,就硬挺着继续这么赶路。   临到快傍晚时,一行人也不过只走了五十多里。   队伍在江边上停了下来,就地扎营。   ……   老爷子知道这领头的是个聪明人,没硬撑着再渡江。   他们本是花费了大代价,在冰面上设了陷阱,经过这一夜拖延,也不知道陷阱还能不能用。且江对面还埋伏了一支队伍,就是打算趁着这些罗刹人又饥又累时,对他们进行一场伏击。   只可惜,都不是蠢人。   你有谋略,人家也不傻。   不过计策肯定有成功也有失败的时候,一计不成,再用别的计策便是,只是人疲惫一些罢了。   当晚,罗刹人的营地,遭受到两拨攻击。   都不是什么大动作,只是被人用装了火油的瓷罐子,烧了他们几个帐篷罢了。   也未出现伤亡,可恰恰由于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偷袭了,这些罗刹人几乎一整夜都没能合眼,打算驻扎休整的计划被打破。   等到第二天天明时,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但大多数人都希望可以快点赶到黑城,因为他们也发现有人想故意消磨他们的精力。   闲话不说,队伍再度出发。   过冰面时,司棋洛夫十分警惕,特意派了人先行一步探查,发现无异常后,才让大队跟进。   只可惜他再度低估了大燕人的智慧,冰面的承重力是不同的,河水冻了数月,确实坚如磐石,若冰面有被凿的痕迹,肉眼也能发现。   但有人利用加热之法,不惜花费大代价大人力,在冰层上烧出了几个大窟窿。这些冰层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因为不再加热,表面冰面就会再被冻住,但下面是空的,而冰层的厚度需要时间来凝结加固。   本来按照卫傅和老爷子的计算,昨天时间刚好。   可又经过了一天的急冻,谁也不知道今天还没有作用,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只能说看罗刹人运气。   司棋洛夫也不傻,他把队伍拉长了来过冰面,保证不会把太大的重量集中压在一处冰面上。   就这么缓缓过着,江两岸埋伏的人都盯着这条极细的‘长蛇’,在冰面上缓缓爬行着。   眼见这群人连续走过两个‘陷阱’,冰面也没发生坍塌,只剩最后一个‘陷阱’了。   这时,老爷子下命道:“攻击,吓一吓他们。”   于是都骑着马冲过去,同时伴随的还有箭雨,和大量地喊打喊杀声。   罗刹人受到惊吓,当即大惊失色,有人在反击,有人却下意识往前跑。   司棋洛夫大吼着‘不要慌张’、‘别动’。   局面很快稳定下来,却由于事发突然,许多人下意识往前方涌去,中间有一段冰面发生了塌陷。   一辆辎重车连同数人数骑,掉进了冰窟窿里。   人和马虽然可以很快捞起来,但辎重车没办法捞起。   司棋洛夫心有余悸。   幸亏掉下去的不是装着火炮弹药的辎重车,就在掉下去的这辆辎重车前面的两辆车里,就装着火炮和弹药。   见此,老爷子露出失望之色,一挥手,带着人撤退了。   .   好消息是装着火炮和弹药的辎重车没有掉下去,坏消息是掉下去的那辆车里装着他们的口粮。   司棋洛夫带了大队伍三天的口粮,就是计划着路上耽误一天,花两天来打下黑城,所以三天口粮绰绰有余。   如今两辆装口粮的车,只剩了一辆,再扣除昨天到现在一天半的消耗,也就意味着他们只有一天时间来攻打黑城。   是停下来休整半日,再攻向黑城,还是不休整,直接过去?   大部分人都选择略微补充下体力,直接杀到黑城。   事情到了现在,所有人的耐心都被消磨得一干二净,许多人都烦躁到了极致,只想赶紧打进黑城,今晚就在黑城过夜。   司棋洛夫也知道这样过去,手下的状态和精神都没办法保证。   但已经不能再拖了。   其实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队伍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他说不前进就能不前进的了。   之前他镇压过太多次下面的骚动和混乱,所有人都对他怨气很深。   再镇压一次,恐怕第一个被干掉的就是他自己。   于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就这么直奔到了黑城前。   到了后,见城四周空荡一片。   树木全被伐除,树枝都没跟他们留下一根,显然对方早就提防他们现场搭建攻城器具。   司棋洛夫有携带简单的攻城器具,就是几把梯子。   带着不过是以防万一,他们之前打江东三个屯庄,从没有用过攻城器具。   对他们来说,攻城就是直接拿着火炮轰开对方的城门城墙即可。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就是因为这群乌合之众拿着利器,竟让人只能与他们迂回战斗。   ……   城墙上的人,早已洞察到罗刹人的到来。   所有人都整装待命,但都记得大人交代过的话,没进入有效射击范围,不准随意放箭。没有悬户遮挡,不得随意探头往外看。   悬户是一种守城器具,一般设在城墙垛口上,用以遮挡敌人射来的箭矢。   不过被卫傅让人改了一下,上面覆盖了厚厚的棉被,棉被用水浸湿,踏实,钉在悬户的木板上,用来挡火枪。   敌人正在向前推进。   所有人躲在垛口后的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敌人进入箭矢射击范围。   可令人遗憾的是,敌人的队伍在距离城池还有两百米的地方停下了。   遗憾声纷纷而起。   刘长山紧咬牙关,手按佩刀,斥道:“慌什么,本就没指望你们打。”   他身旁,卫傅身着一袭棕色皮袄,头戴同色皮毛,皮袄外也罩着一层只护了前胸的藤制胸甲。   说是胸甲,其实就是编制藤牌时编废了的那些圆形藤牌。   两边用皮绳穿过,绑在胸前。   说来说去,还是军备不足的缘故,仅有的十来副铁甲,被卫傅给卫琦了。他和刘长山,甚至老爷子,都只能用这种简陋之物,简单地防护一下。   可即使这种胸甲,也就外面的队伍,和守在城墙上的一部分主力有。   “准备好投石机,敌人应该不会再推进了。”   卫傅看出来了,敌人的火炮有效距离应该就在这个位置,对方能打到他们,但他们的攻击手段只有弓箭。   弓箭想射到那么远,且不说准头,射一会儿,弓手就会疲惫,臂力匮乏,所以他没把主力放在城墙上是对的。   刘长山忙命令道:“快把投石机准备好,”   负责投石机的兵丁,忙把投石机推到垛口处。   ……   战争是无情的,几乎没给彼此一个喘息的时间,炮声就响了。   这一炮如裂石穿云。   所有人都不禁颤抖了一下,同时感觉到城墙似乎有一种微微晃动感。   “都不要慌张!”   “现在这种时候,慌张没用!记住,你们的族人家眷都在身后,守不住这里,迎接敌人的炮火,就是他们。”   这一次为了统管全局,卫傅把手里所有的精锐都放出去了,守在城墙上的,除了一部分从城里抽调的男丁,其他的都是个屯庄的人。   这些人虽身在黑城,蛮荒之地,平时少不得见血,但却从没有打过仗。   老爷子其实说得没错,卫傅这里才是最难的。   必须要把这些‘生兵蛋子’镇服了,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还要时刻注意到他们的心理状况。   不得怯战,不得惧怕,不然一处出现缺口,溃败的就是一条防线。   幸亏敌人不会攻城,只会拿火炮轰击!   也幸亏城墙城门都在黑城人,孜孜不倦地勤劳下,被浇出了近一尺的厚度!   卫傅暗想。   撑着!   多撑一些时间!   为外面的人拖延时间……   “用投石机回敬他们,记得注意躲避。”   ……   第一颗石头被抛出去了。   黑城的两架投石机,都是小型投石机,只能投射百斤左右的石头,射程也就只有两百米左右。   和对方火炮射程差不多。   唯一的缺点就是准头不行,这玩意抛出的石头,都是随缘落地,也就是说只能往人堆里砸。   砸不中就不中了,若是砸中杀伤力不比火炮差。   罗刹人打了黑城一炮。   这一炮在罗刹人看来,只在城墙的冰层上砸了个浅坑。   投石机抛来飞石时,他们还没反应,直到听到身边传来两声巨响,才知道对方竟有投石机这种东西。   没砸到!   城墙上,发出一阵遗憾声。   “没砸到就再投,反正你们也没事干,一次不中,多砸几次,总能中!”   刘长山黑着脸,一通训斥。   众人忙又去忙上了。   ……   显然对面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接下来只听得炮声轰轰。   一炮又一炮打在城墙和城门上,让人只觉得地动山摇,感觉这城墙都快守不住了。期间还夹杂着对面火枪的零散射击。   有些人没有躲避经验,时不时就能听见一声痛呼,倒下一个。偏偏这时有一炮打穿了悬户,掉落到了垛口之后。   只听得一声巨响,有人惨叫有人哀嚎。   终于有人害怕了。   嗷地一声,就失去理智往城墙下冲。   一见有人跑,便有许多人下意识也才往登城踏步口处奔来。   萨伦山等一众十几个人,不干活,也不守城,唯一的任务就是帮大人看着所有人。按照大人的吩咐,若有人出现溃逃行为,他们要迅速斩杀对方,形成威慑。   可到底是第一回,就有人迟疑了下。   这一迟疑,第一个逃跑的人就越过他们消失在梯口处。   就在这时,此人倒飞了回来,竟是一个女子走了上来。   “跑什么跑?往哪儿跑?这道城墙后就是你们父母妻儿,你想能往哪儿跑?”   “夫人!”   竟是福儿来了。   “都害怕,但是我们都逃不掉。你们男人先顶着,真把你们打干净了,后面还有女人们上。还是不是个爷们!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妇道人家?!”   此时这人经过一摔,又经过福儿这么一骂,也清醒过来,面露羞愧之色。   方才有逃跑之举的男人们,此时也都是面色羞愧。   “都各回各的位置。白大夫,麻烦你救治下伤患。”卫傅走过来道。   白大夫也带着几个人在城墙上,暂时充当军医。   他忙招了招手,从他身后跑出来几个人,用简单的担架把被火炮击伤的人抬走了。   “你怎么过来了?”   “外面打成这样,我在家里能坐住?可不光我来了,你看看下面……”   卫傅往下看,城墙上的男人们也不禁往下看去。   城墙下,聚集了许多妇孺老人。   外面炮声隆隆,其实所有人都害怕,但他们都下意识聚到这里来,毕竟这一战关系着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狗子他爹,你可别跑啊!咱可没有这么丢人的男人!”城墙下,有妇人仰望着上面喊道。   “好好听大人的话,爹就在这等着你,要是你没了,爹就去填你的位置,咱父子俩要死死在一处!”   还有人在说什么,但没有人再继续听了。   城墙上的汉子们把眼泪一擦,骂道:“跟他们狗日子的拼了!”   “拼了!”   “干他娘的!”   一时间,两台投石机不间歇地往外投着巨石。   还有些拿着弓箭的弓手,藏在悬户之后,想象自己平时捕猎时的冷静,一箭又一箭射出去。   虽然由于距离过远,箭的准头极低,但一箭不够,就十箭来凑,总能射死一两个。   所以伴随着城墙上出现伤亡,罗刹人的阵地也陆续出现伤亡了。   方才一颗巨石刚好砸中了人群,顺着巨石的射道倒下了一连串的人,一片哀嚎之声。   偏偏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时又有人从两侧和后方对他们进行骚扰。   罗刹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其进行还击。   .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地方。   一个杂色队伍已然列好队形。   他们是以十几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骑兵为首,后面跟了几十个身穿各色皮袄佩戴着简单护具的汉子。   “记住,不要看两边,只看正前方,跟着前方的黑甲骑兵们冲。”   卫琦就在队首。   整个尖刀状队伍的‘刀尖儿’。   他耳边响起了老爷子之前吩咐的话。   “其实铁甲并不防火枪,但你们里面都穿了十几层特制的帛棉,即使被火枪射到,应该也不会伤到里面的身躯。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能怕,你们是个整个刀的刀尖儿,只有你们以势不可挡一往无前攻势,迅速击向敌人……”   “你们不怕,敌人就会怕!”   “吓傻他们,吓得他们忘记反应!”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穿他们整个阵营!”   “你们若是成功了,后续会大量减少伤亡!你们若是不成,我们即使胜,也是惨胜!”   卫琦将特制的藤制面罩戴上,绑好。   只露出一双眼睛,同时握紧手里的长枪。   他身后十多个黑甲骑兵,见他的动作,也纷纷拿起专门为他们赶制的面罩戴好,并握紧长枪。   卫琦举起长枪。   “跟我冲!”   言罢,骏马已飞射而出。   同时后方的几十匹骏马,都飞射而出。   这是集合了整个黑城,乃至整个江东江西所有屯庄才凑齐的,最好最快的一批骏马。   成不成就在这一击了。   而就在原地,还有一队人马,不过十几个人。   除了老爷子,卫璠和裴洋也在其中。   尤其卫璠,整个人愣神了半天。   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这一次,我真要对老五刮目相看了!”   .   这是恶魔的怒吼,也是上帝之鞭。   本来正对骚扰还击的罗刹人,因为伤亡因为骚扰乱了阵地的罗刹人,突然听到一阵隆隆声。   冬季也会打雷?   正当所有人都在疑惑着,就看到一道钢铁洪流。   是深沉的黑色,不见一丝反光。   甚至直到利刃洞穿了自己,撞飞了同伴,他们也没看见到属于刀刃的闪亮。   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只感到一阵天翻地覆,要么再无声息,要么被剧痛包裹了整个身躯。   ‘尖刀’在阵营里,来回穿插了两遍,几乎一大半的人都倒了下。   即使有些没倒,却在惨嚎。   “敌袭!快射击!”   司棋洛夫很侥幸,由于他站在炮手身后,躲过了一劫,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场景,差点没让他当场崩溃掉。   他嘶吼着,怒吼着,咆哮着。   却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在惨嚎。   专注着放炮的炮手,刚回头看了一眼,迎接自己的就是一枚利箭射入眉心。   ……   打溃了阵营,接下来就是收割残局。   残存的罗刹人就发现,眨眼之间就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好多人。   ……   远处,老爷子骑在马上。   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有缅怀有惆怅,似乎透过这一幕想到了什么。   须臾,他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胜利了。”   李成言也骑着马,他脸色还有些苍白,显然伤势刚愈。   他的心跳得很快。   鼻子和嗓子之间,堵满了气。   他想嘶吼一声,但那声‘辽东铁骑威武’,还是被他压抑了下去。   他从未见过辽东铁骑威武的场面,只在亲爹嘴里听过无数次,几乎是从小听到大的。   他想:这一场应该当得上是辽东铁骑威武?   只可惜爹亲眼看不到了。   他有些惆怅,有些失落,可很快他想起了一件事,眼中的惆怅被仇恨取代。   “水生叔,这下你总能放心回王家堡了吧?”   老爷子就是这么回到王家堡的。   大战方罢。 第129章   王家堡的人没想到李家长子还能回来。   失踪了这么久,李家和王家都闹翻了,没想到这时候回来了。   此时的王家堡的人,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自打那些来借住的外人走后,又见每天就那几个人守堡墙。   堡中的人实在惧怕罗刹人再打过来,就自发组织了人,把堡门浇封起来了。   可封掉的堡门,并不能抹除人们心里的不安稳之感。   此时见李家长子回来,很多人都心想,也许这一下李家和王家的矛盾就能解开了呢?   之前都误会是王家下了暗手,如今李成言既然能回来,说明这暗手不是家主下的。   也有人嘲讽抱着这种不切实际幻想的人,说也许人家是死里逃生,回来报仇的呢?没看到李家长子身边跟着这么多陌生人。   至今,王家堡里已经没几个人能认出老爷子了。   只有人群里一两个年纪极大的老人,在看到老爷子的相貌后,浑身一震,但又不敢置信。   “你是少将军?”一个老人踉跄地扑上来道。   老爷子扶住对方,端详了下对方的相貌。   “你是二癞子?”   老人连连点头,老泪横流。   “少将军,我是癞子,我是二癞子啊。”   这老者在王家堡的地位不算高,但一把古稀之年,儿孙后辈也一大群人,甚至重孙子都有了。   没想到竟抱着一个年级似乎比他还小点的老者,哭成这样。   “少将军,我就是那个头上长了癞子,第一次跟你出去打仗,吓得尿了裤子的二癞子。”   老人的后人纷纷震撼,却又不敢上前说什么。   “少将军你上哪儿去了?他们说你中了罗刹人的枪,落水失踪了。反正我是不信的,你武艺那么好,怎么会被罗刹人伤了性命,后来又有人说,是家主害了你,可他是你的亲哥哥……”   知道李德义是因为一个失踪又出现的人,和家主起了争执的人,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只知道有矛盾,但不知矛盾是何。   但这些人不知,不代表有些人不知道,关于‘那个人’回来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到王家族人的耳里。   自此,一段尘封了往事,才被人再提起。   许多人这才知道,原来现在的家主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家主。   他们王家堡的人熟知自己的来历和身世,曾经很多次自豪自己不是流人之后,而是将门。他们来到这里,也不是被流放至此,而是休养生息。   他们是有别于其他人家的存在,甚至所谓的江东诸家,除了极个别族群,都是在他们之后才来到这里的。   甚至是谢家,当初之所以能在当地站稳脚跟,不也是因为王家的帮助?   这种自豪感,尤其以王家人感觉最甚。   他们是辽东铁骑的后人,是王家霸王枪的传人。   虽现如今的王家,已经没人会霸王枪了,但王家在王家堡的威望是毋庸置疑的,是绝然凌驾在其他家之上的。   至于为何能绝然凌驾?   这都是托了祖宗先辈的福气。   可这中间,有一段属于王家的历史,被人故意掐断了。   那就是在那一场大战之后,老家主重伤,王家为何能在辽东坚持数年,最终在无力回天之下,才迁徙到此地来。   有些许年长者知道,但大多都忌讳莫深,不愿多提,只有些受宠的后辈才从长辈口中得知,其实在老家主之后,还有一位家主,是老家主的孙子。   但当时由于这位家主的父亲还在,所以对方并未正式接过家主的位置。   却是实至名归,当仁不让。   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位家主英年早逝,家主的位置便由其父接掌,后来又传给了现在的家主。   那当年这位家主,是如何英年早逝的?   外界的说法是被罗刹人火枪所击,失足落水。   可真是如此吗?早先罗刹人每次出现不过十几人,王家堡这么多人,堂堂家主出门不带护卫,就这么中枪落水了?   那同行的其他人呢?为何没捞回尸身?为何每年没有祭拜?   总之,这种说法漏洞太多,但后辈们再问,就会遭来训斥。   如今这位回来,那么这段尘封往事的真相,是不是就要被揭开了?   其实若有真相,稍微有点脑子的,还是能猜到。   前有李家家主被暗害,李家和王家反目成仇,那当年为了争夺家主之位,这位现家主害了亲弟弟,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这位是回来清算前帐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并未回王家的祖宅,而是进了李家。   这一举动,让许多人都十分诧异,同时暗里也有一些人直接慌了神。   张家家主万分焦虑,几经思索还是去找了家主。   可王莲生却不见他。   他想要往里闯,被下人拦了下来,下人对他摇了摇头,说前几天大叔公来后,家主就仿佛疯了似的。   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若是换做以前,张家家主也就回去了,可这次他不能回去。   他直接硬闯到王莲生的书房,在外面砰砰地敲门。   敲了许久,门打开了。   “家主,你快想想办法,李成言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   “可是——”   张家主被噎得不轻,眼中有焦虑有彷徨,同时还有对王莲生的恨意。   他说得倒是简单,回来了就回来了,可当初对李德义父子二人,可是他带着人下的手。   李成言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家主……”   “出去!”   “家主!”   王莲生背过身去。   “回来了就回来了,帐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才不怕他……”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仿佛从牙齿缝里崩出来也似,显然也不是不怕的。   .   大叔公也听说那个人回来了。   只是他已经病体孱弱,连床都下不了了。   没办法,他只能让长孙出面,去把老爷子请了过来。   老爷子人虽过来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同来的还有许多李家人,包括李成言都来了。   本来老爷子说他一个人来就行了,可李成言心里已经有阴影了。   据他爹所言,当年少将军就是这么被人喊走说是说事,然后人就没了。还有之前他爹和他,也是被家主以办事的名义,引去了堡外。   大叔公见这么多人陪着一起来,苦笑了一下。   他人老成精,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莲生那个狗东西,已经让王家的信誉扫地,连堡里的人都不信任王家了。   “你让他们都出去,成安你也把下人都带走。”   大叔公的长孙,也没说什么,就带着王家的下人下去了。   老爷子也让其他人下去。   屋中只剩了他和大叔公两人。   “你知不知道,其实在很久以前,我们兄弟二人是嫉妒你的。嫉妒你受父亲疼爱,嫉妒你能跟在父亲身边,相反我们却很久见不到父亲一次……   “虽然大哥没有直说过,但我和他做兄弟这么久,我多少也能猜出点他的心思,当时是既羞愧又克制不住这种想法……每次你归家时,这种想法总会冒出来……”   没人想长于妇人之手,可当年王浦和日里只顾忙碌军中之事,带着手下兵马驰骋辽东与漠南,打下辽东铁骑威名的同时,也疏忽了妻儿。   在大叔公小的时候,他一开始根本记不得父亲长什么样,只记得父亲每次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等他终于记得父亲长什么样时,父亲却摸着他的脑袋,眼中透出一股失望。   他开始不懂那失望是什么,后来懂了。   而相同的失望,同样也出现在大哥身上。   他和大哥二人都没有遗传到王家祖传的体质。   再后来,他和大哥各自娶妻生子,大哥有了妻子,生下了莲生,他也有了妻儿。后来水生被生下时,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关注这个孩子。   毕竟长房的嫡长子已经诞下,两房都子嗣繁茂,可过了几年,水生却开始显露出不一样来。   才不过几岁的孩童,竟十分能吃。   寻常孩童一碗都吃不了,他却能吃几碗,每天总想着吃,还说乳娘给的饭不够吃,他经常饿肚子。   王家虽是将门,但也是辽东大族,多多少少也是注重体面的。   家里突然生了个如此能吃,像饿死鬼似的孩子,让家里长辈十分头疼。   大叔公记得有一次,他娘暗中训斥了大嫂,让大嫂管管水生,不要在人前失了王家体面。   起因是王家摆宴,水生太能吃,引起了别人的议论。   自那以后大嫂就有意少给水生饭食,估计也是想管管他的食量。   他记得有一次在花园里看到水生爬树摸鸟蛋,问他做什么,他说烤来吃。他一时不忍,就给了水生了几个包子,后来水生就待他十分亲热。   可到底是长房的孩子,爹娘俱在,他也不能多管。也曾跟大哥说过,但大哥说娘说得对,水生慢慢也大了,多少也是要管着些的。   现在还小,别人顶多觉得诧异,等再大些就要惹人笑话了。   可就是这么被嫌弃的水生,却在他爹一次归家获知后,如获至宝。   自那以后,就把水生带在身边,也不放在家里了,而是带去了军中。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王家有一种祖传的体质,力大无穷,力能举鼎,因此才能练王家祖传的绝学霸王枪。   这种体质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在幼年会十分能吃。   水生吃下的饭食,其实都是在长力气,他们却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抑或是贪嘴。   就这样,从那以后水生就有别于王家其他孩子了。   这种区别在他渐渐长成后,更加明显。   其他的王家子弟,都是在家中念书,只要不养成纨绔就行,水生却能陪伴着祖父,偶尔回来,一身铮亮铠甲,随扈无数,说不尽的威风。   嫉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不光小辈,甚至连他们这些长辈都避免不了。   最后就成了,他爹越是疼水生看重水生,他大哥就越是看重莲生。   当然这在国之存亡的面前,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点小矛盾,谁知后来会发生了那么多事。   王家也从辽东迁徙到了这里。   而王家解甲归田,已经不再需要霸王枪了。   所以在老爷子归去后,他大哥理所应当觉得这个家主之位,不该水生来坐。   ……   “你不要怪你爹,莲生对你下手的事,一开始他不知道。后来猜到了,他把莲生关在祠堂里狠狠打了一顿!”   可最后他爹不还是先以自己名义拿下了家主之位,转手又给了王莲生。   老爷子没好意思直接跟大叔公说,他与他父亲从小就没什么感情,其实父亲知不知道,又或是有没有授意王莲生对他下手,他并不在乎。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也早就放下了。   “二叔,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说完了,我还赶着要回黑城。” 第130章   床上的大叔公瞠大双目。   赶着回黑城?   水生不是来……   老爷子露出好笑的神色。   他二叔不会真以为他来抢家主之位的吧?   虽说卫傅想要这个地方,用来制衡江东诸家,同时在江东设置一道防线,防范罗刹人卷土重来。   但李家在这就够了。   他对王家以及王家家主的位置,一点兴趣都没有。   老爷子拍拍腿,站了起来。   “二叔要是没其他别的事说,我就走了。”   “等等……”大叔公艰难地伸出手,喊道:“等等!”   老爷子就站在那儿,看着床上的大叔公。   “别走了,家主之位本来就是你的。”说完这句话,大叔公的精神更是萎靡,人似乎也只剩了一口气。   “我活不了多久了,没办法再看着王家了,王家……王家需要有一个人带领着……即使不能再获辉煌,也不能就这么败了,不然我没脸下去见爹他老人家……”   大叔公睁着浑浊的眼睛,似乎看出老爷子一言不发下的拒绝。   “……即使你不在乎王家这些人,可爹……你祖父……辽东铁骑,王家铁骑……”   “二叔不是曾说过,辽东铁骑已成了过去的事,让我放下吗?”老爷子道。   是的。   大叔公苦笑。   当时他劝水生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可王家本就是以武立世,失去了强大的武力,王家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他艰难地咳了两声,道:“难道你希望,王家的传承就这么断了?”   闻言,老爷子突然想到之前孙女偷偷过来跟他说,说已经跟卫傅说好了,等以后再生了孩子,哪个遗传了她的体质,就让哪个姓王。   还得意地说不是她提的,而是卫傅主动说的。   想到孙女那得意的小摸样,老爷子不禁会心一笑,道:“我孙女说了,等她生了孩子,若有一个能继承王家的血脉,就让他姓王,来继承王家的传承。”   孙女生了孩子?   意思就是王家这么多男丁,没有一个能继承王家的体质,偏偏被一个女娃继承了?是了是了,父亲那一辈里,也就是父亲遗传到了。   大叔公还想说什么,被老爷子打断。   “二叔,你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没弄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不来,不过是做无用功。”   丢下这话,老爷子就走了。   留下大叔公躺在榻上,痛苦地流下浑浊的泪水。   ……   老爷子没有在王家堡多留,甚至没有去见王莲生。   来之前,他是想来问问王莲生,当初对他下手,可曾后悔过?可见过大叔公后,听完他说的那些话,他反而不想再去见了。   他觉得自己放下是对的,这群人本就不值得他有任何留恋。   李成言挽留他,也没能留下。   老爷子只留下一句就算报仇也不要牵连无辜的人后,就离开了王家堡。至于王家堡的内务,李家和王家仇怨,这一切他都不想管,也不想过问。   ……   另一边,王莲生打从听说他回来了,就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可直到从天明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明,也没等来那个人来质问自己。   他已经想好了,若他来质问自己,他一定斩钉绝铁并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若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可他一直没等到对方。   直到他死,都没有。   .   大战方罢,自然不是歇息的时候。   各种事比开打之前还多,因为各处都要安排,都要扫尾。   反正卫傅是没福气去大睡一觉。   福儿回去后,美美地睡了一觉,正打算带着大郎去找他爹,王铁栓突然来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奶不知从哪儿听说,老爷子回王家堡了,就有些坐不住了,闹腾着也想跟去。   她闹腾不了别人,只能闹自己亲儿子。   这不,亲儿子知道老娘不会来福儿的院子,就躲到正院来了。   “你奶非说你爷在那边家里还有个老婆,这趟回去就要被那边的老婆孩子拉着,不让他回来了。”   福儿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忍不住眨了眨眼。   王铁栓抹了把脸:“你奶一直认为你爷在这里还有个老婆,不然之前也不会闹着一定要跟来黑城。”   “那我爷到底有没有大老婆?”福儿好奇问道。   王铁栓见女儿竟然跟自己是非老一辈的私事,斥道:“浑说什么,你爷才没有……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老爷子从不跟他们说以前的事,也从不提自己的身世,早些年每年都会出去一趟,但都说是出去走镖,从没说过是来黑城。   若不是这次卫傅要来黑城上任,他们还不知道老爷子竟有这样离奇的来历和身世。   王铁栓不觉得以自己老爹的为人,是能搞出两头大的事,但早些年为何每年都要出门一趟,又解释不清楚。   父女两人正说着,乌珠来了。   “老太太找大老爷。”   她奶都找到她这来了!   见此,王铁栓自然也待不下去了,打算好好去跟老娘说说,就算着急最起码也要等个两天,老爷子一直不回来再去找,这才过了一天,着急什么。   如今大战方罢,到处都还乱着,再来城门那儿也出不去啊。   让他老娘去坐吊篮出城?想想王铁栓就直摆头。   待王铁栓走后,福儿牵着大郎,也打算出去了。   “走吧,我们去找你爹。”   走到院子外头,看见她奶竟和她爹在院门外掰扯上了。   这种场合福儿一向是有多远离多远的,正打算走,有人来说老爷子回来了。   老爷子风尘仆仆的,见儿子和老婆子脸色不对,不禁问到一句怎么了?   福儿看了不自在的牛大花一眼,笑着道:“奶说爷一直没见回来,打算去找你呢。”   虽然孙女说得不算详细,但老爷子也知道这是老婆子又胡闹了。   他瞥了牛大花一眼,牛大花当即缩了缩脖子。   老爷子对福儿道:“你们父女各去忙,我先回屋换身衣裳。”   然后老两口就走了。   远远的,福儿还听见老两口似乎在说什么,她爷说了一句‘哪来的什么大老婆’,‘以后不会再去了’……   不会回去?   真好啊!   她心里还寻思,若她爷要回王家,那他爹不就成了家主之子,她成了家主的孙女?   别说她能不能习惯,估计她爹都不能习惯,再说她对那些人没好感,也不想跟对方打交道。   .   去了前衙,果然卫傅还忙着,不过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福儿把这事跟他说了。   “你难道就没想过让爷回王家?”   “我干嘛想我爷回王家?”   “若是回去了,家业至少能拿回来,而且身份也能改变……”说到这里,卫傅自己就意识到他这话说错了。   如果老爷子真是在乎家世身份的人,也不会在黑山村一待就是那么多年,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能出人头地。   当初还年轻的时候都没想,年纪大了就更不会想了。   “不过我爹说得也是,我爷如果在这没有大老婆,早些年为何每年都要回来一趟?”说着,福儿又好奇上大老婆这事上头了。   卫傅失笑道:“你还真像爹说的,好奇上长辈的私事了。爷既然往回跑,自然有他的用意。”   这个用意一直到之后,有一次福儿实在没忍住,问了老爷子,才得到解密。   原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年老爷子只身一人流落他乡,身上哪有银子。可人活于世,没银子寸步难行,又要养家糊口。   可老爷子这人,前几十年都在军中,不能说是不识五谷不分六畜,但也从没亲手赚过银子。   娶妻要花钱,买地盖房子要花钱,养孩子也要花钱。   种地只能是个添头,指望种地,碰到闹灾的时候,一家人要饿死。   老爷子想不出什么生财之道,但他知道黑城的貂皮值钱,于是每当银钱不凑手了,他就会来黑城一趟,猎貂来换取银两。   当然,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意难平,不然何至于非要到黑城。   老爷子走镖之谜,终于解了,当然这是后话。   .   卫琦也回来了。   回来后,他就一副劳苦功高的模样,要求福儿给他做他爱吃的吃食。   福儿想着他确实辛苦了,事后大家坐在一起说起这次的事,卫琦领的两个任务是最危险的。便颇多容忍,他想吃啥就给他做啥。   如此两日下来,卫琦越发蹬鼻子上脸,竟然顿顿都要点菜,然后福儿就不乐意了,顿时换回了以前的面孔。   看着两人经常说着说着就斗起嘴来,卫傅也挺无奈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龙江城来人了。 第131章   在收到罗刹人会来袭的消息之时,卫傅就往龙江城派了人。   自然是打着求援的旗号。   他当然清楚龙江城肯定不会理会他的求援,总之他先做到,那边派不派援兵,这是后事。   如今后事来了。   由一个把总带了一百多号人马,姗姗来迟。   福儿听说后有些生气,让卫傅尽快把他们赶走。   忙一点没帮上,来了还要管他们吃喝,而且还碍眼。   卫傅倒也没赶这些人,只是以忙着收拾战后残局为借口,将这些人晾在了一边,一晾就是数日。   直到这些人的领头,一个姓刘的把总,几次求见,卫傅才终于见他。   见了对方后,卫傅倒也没摆出冷脸,只是抱怨和诉苦。   说黑城军备军械匮乏,急需要补充,罗刹人狼子野心,这次竟出动了几百人,以黑城当地守备所里的兵丁的数量,根本无法对敌,守备所需要扩充兵力。且这次大战后,死伤惨重,急需上面拨下抚恤……   总之就是要军备要人要钱。   要得刘把总是容颜变色,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这些事情,又不是他一个把总能决策的,只能支支吾吾不敢应许,说回去后会往上禀报,卫傅倒也没为难他。   次日,这个刘把总就带着人走了。   临走时,带着卫傅给乌哈苏将军的,关于这次大战的书面呈函。随同一起的,还有黑城这派出的给朝廷送捷报的几个人。   这几人将通过龙江城的驿站,把捷报递给建京,再递到京里。   这次黑城剿灭入侵的罗刹人数百人,以当下大燕少有战事的情况,算得上是一场大战役,且是少有的大捷。   当得上往上面发捷报。   可刘把总的脸色却又变。   本来按理说黑城有捷报,当是龙江城那边往上递军情捷报,他如今都要回去了,完全可以代为转呈将军。   偏偏这姓卫的安抚使要多费一道力气,自己派人去。   这是何意?   刘把总也不敢细究其下含义,只想赶紧回到龙江,将事情禀给将军再说。   “姐夫,你这么做,不怕他恨上你?”   待人走后,王多寿和卫傅说起此事。   “他本就恨上我了,再多一次,也没关系。”卫傅笑了笑道。   他虽没和乌哈苏照上面,但通过对方这一系列举动,也能看明白对方的意思。   二人之间本无太大的矛盾,充其量就是朝廷把他派到这里来,碍了对方的事。   不仅仅是谢家炭矿那么简单,在黑城待了这么久,卫傅也算对当地有了些更深的了解。   这座黑城,以及黑城周边乃至更往北的这片区域,说白了就是乌哈苏这位黑龙江将军及其手下势力的宝库。   黑城当地毛皮价贱,可墨尔根也没比黑城好到哪儿去。   从龙江到墨尔根再到黑城,市面上准许做毛皮、粮食生意的商人乃至商行,哪个背后没有个把军官支持?   而黑城又是这一切的源头。   不怪他来时,人家不愿意搭理他,更不怪罗刹人来袭,人家坐视不管。   人家巴不得借了别人的手,赶走或杀死他这个碍事的人,又怎可能派援兵前来黑城支援。   能卡着时间,在战事之后派一队人马来,已经极为给他面子了。   说明暂时对方还不想撕破这个脸皮,既然不愿撕破,他再多做点也没什么。   王多寿在搞清楚这其中关节后,更是佩服姐夫的智计无双。   看似不动如山,实际没少给对方添堵。   他若是那个乌哈苏将军,恐怕要怄得吐血。   .   乌哈苏确实被怄得不轻。   虽没到吐血的地步,但也没差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太宽容大度的人,说是睚眦必报也不为过,能忍到现在,能忍着还愿意做这个表面功夫,全凭多年的定力。   “本将军这趟就该派人直接拿下他,再安他一个督战不力的罪名,让他直接死在路上!”   听着这话似乎匪夷所思,但并非不能。   说白了黑龙江将军无疑是这一片地面上的土皇帝,乌哈苏在当地经营多年,手下军官密布,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按死一个人,再给他罗织个罪名欺瞒朝廷,也并非不可。   当然,这也仅仅是对没在上面挂上名的,又或是身后没有什么势力的人。   这种人即使出了什么事,朝廷也不会过多查问,毕竟这么远派个钦差来,就算想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   偏偏这个卫傅,身份敏感,地位特殊。   他若是在这出了什么事,不用想就知道朝廷肯定会派人下来查问,说不好还会牵扯上自己。   乌哈苏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核桃,将核桃壳忿忿地丢在桌子上。   富顺忙命人上来收拾,一边又给乌哈苏换了盏茶。   “将军,还请息怒。那刘仁回来不是禀了,说自打他到黑城后,就被人安排到守备所的兵房里暂时居住,而后一连多日,那位安抚使都未见他,他们想要出去,也被人拦着,说是城里刚经过大战,到处乱着。一直等到那人忙完,才见了刘仁。”   富顺虽没有明说,但潜意是在说,即使乌哈苏有这个打算,刘仁也没这个机会,因为对方防着他们呢。   “再说,将军又何必和此人明着对上,此人虽位卑人微,但宫里那位……”   乌哈苏虽远在辽边,但他们这种封疆大吏,怎可能不知京里的各种动态。   皇后一直十分得宠,至少从至今陛下都没有扩充后宫,后宫只皇后一人就能看出。   早先皇后一直身居后宫,不常露面,可近一年来,皇后却屡屡结交外命妇,借着外命妇,手里网络了一些清流官员。   这些官员虽位卑人小,但其中不乏御史。   御史全称监察御史,这群官员可是朝中最惹人厌恶的一群人,掌纠劾各部司及百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但凡位高权重的官员,哪个没被这群人弹劾过?   就比方说乌哈苏,每年都有弹劾他的折子。   但弹劾归弹劾,乌哈苏也清楚陛下不会因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处置他,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只要他们不犯某些大错,位置是不会被轻易动摇的。   甚至可以说,就算上面换了皇帝,皇帝对他们的态度也都会是一样。   可今非昔比,皇家出了个妖孽。   一个皇后当了两朝的皇后,皇帝换了,皇后都没换。   而当下这个皇帝,乌哈苏与其只打过一次交道,是个雄主。但这位雄主在别处也就罢,在皇后这件事上,却颇有些昏君的架势。   关于京城那边以及众大臣建议陛下扩充后宫等诸多事,乌哈苏虽离得远,但也有所耳闻。   不管不扩充后宫,是陛下的决定,还是皇后的枕头风吹的,都足以让乌哈苏忌惮。   说明此人有能左右陛下意志的能量。   富顺这番话,就是在隐喻这个。   黑城那个无关紧要,但架不住人背后有宫里的那位。   你真动了人家的儿子,人家不跟你鱼死网破?   犯不着,真的犯不着。   至少以当下形势来看,两人本身就无太大的矛盾,只是触及到利益,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真是犯不着节外生枝。   乌哈苏素来刚愎自用,富顺作为他心腹,总管将军府各项事务,同时也是其幕僚,有时候说话也不得不讲究方式。   富顺不动声色地瞧了瞧乌哈苏的脸色,见其脸色一阵变幻,但到底是把这话听进去了,不禁心里一松。   又顺势建议,给黑城送一批军备去,而且黑城守备所那里该拨的军饷也该拨下去了。   抚恤奖赏那是朝廷的事,但军饷从他们这过,已经拖了大半年,既然做样子就该做得像一些。   .   卫傅没想到他派去送捷报的人,不光没受人阻拦,龙江还给送了一批军备来。   算是意外之喜。   虽然这些军备都挺旧,一看就被人使用过,但聊胜于无。而且龙江城还把拖欠了许久,该发给守备所在册的三十多个官兵的军饷发了下来。   同样是聊胜于无。   因为黑城目前远不止三十多个官兵,其他人都是卫傅自己出钱养着的。正确来说应该是福儿。   总之,能发了一些是一些吧,总比一毛不拔的强。   至少从这些举动来看,卫傅得到了几个想要的讯息。   乌哈苏暂时不想跟他撕破脸皮,谢家炭矿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至于乌哈苏后续会不会对付他,又或者因炭矿还滋生别的事,他暂时不知,但至少目前是没事的。   这让卫傅也不禁松了一口气,暂时他也不想跟乌哈苏闹得太僵。   如今大战结束,眼看也快到破冰期了。   新的一年,黑城百废待兴,他要做的事太多,能保持当下情形,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福儿有了。   这一好消息,不禁让卫傅喜出望外。   收到消息后,就忙从前衙赶回了后院。不光他来了,手头上暂时没事的人,都来了。   “守财奴,你又怀上了,这是又要生个二郎?”   卫琦比卫傅赶来的还快。   “什么二郎不二郎的,指不定是个小闺女呢?”   福儿眉眼都是笑,从白大夫帮她把脉,说她有了,她脸上的笑就克制不住。   笑完又有点发愁。   如今大战结束,洞子菜虽过季了,但酒铺的事还得重回正轨,还有她本来还想弄个酱油坊、醋坊啥的。   除了这些,卫傅也有点想法,跟她透露过。   本来正忙着,突然有了,有些耽误她的事。   到底是喜多于愁。   大郎偎在娘怀里,看着娘的肚子,想伸手去摸又有点不敢。   “弟弟。”   卫琦嘴快道:“大郎也觉得是弟弟?”   这话是故意说给福儿听的。   你看大郎都说是弟弟,那肯定是弟弟了。   福儿翻他一个白眼:“你别光说大郎,你也都十七了,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回来?”   一听说让他娶媳妇,卫琦脸色顿时臭了起来。   “能不能不说娶媳妇的事?”   “你都十七了,男儿成家方能立业……” 第132章   福儿一通长篇大论。   会说到卫琦娶妻的事,还跟王多寿有关。   多寿和姐姐乃孪生子,福儿都生下大郎了,他至今还没娶妻。男儿过了二十不成亲,在当下来说算是极少的。   王铁栓作为黑城当地农官,日里和下面屯子上的屯民打交道,由于他没有为官的架子,对屯民素来和颜悦色,有问必答,许多屯民都十分爱戴他。   王大人有女,是安抚使夫人。   还有个儿子,如今在官衙当差,却还没娶妻,这不就被一些屯民,和有些大胆少女给盯上了?   黑城这地界远离中原,又各族群混杂,女儿家不像关内女子,还讲究个什么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民风十分开放。   男女之间互相爱慕,彼此追求,都是很常见的事。   于是就有那大胆女子,借着机会,追求王多寿。   那追求的手段可就多了,特意让自家哥哥从中牵线的,故意跟着家人一同来官衙来找王大人的。还有做点吃食塞给王多寿,碰不到王多寿,就塞给王大人,让他转交给儿子的。   一开始可把王铁栓给惊得不轻。   女儿家追儿子,都追到自己这儿来了,可略微了解了一下当地习俗,倒也说不出什么。   自是又老生常谈起多寿成亲之事。   王多寿一直以还未立业不想成家作为借口,跟家人推脱催婚的事。如今眼见功名也考中了,竟还不想成亲,这叫什么事?   其实之前王多寿跟着二哥和爹送奶来找爷,其实就有躲避婚事的意图。   家里赵秀芬一直惦着小儿子还没成亲的事呢,那会儿正谋划着要给王多寿说亲,他才借口躲了出来。   这边王多寿的婚事,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另一个大龄青年卫琦,也正式进入众人眼底。   原来卫琦也该到说亲的时候了。   这才有福儿总拿婚事来怼他的事发生。   其实就福儿来看,小五儿再晚两年也不是不行,并不着急,但如此好用的工具,一用卫琦就认输,自然不会放过。   这边卫琦被说得脸色越来越臭,正打算协同大郎逃离守财奴的魔掌,那边卫傅来了。   卫傅刚来,就看见福儿正在念叨弟弟。   不用听,就知道是在说婚事。   他当然也知道福儿其实没有想逼着弟弟成亲的的意思,但她就爱用这事和卫琦斗嘴。   其实两口子都喜欢看卫琦吃瘪,只是一个是坐壁上观,一个付诸行动罢了。   卫傅刚到,老爷子和牛大花还有王铁栓都来了。   都是获知福儿有孕的事,特意过来的。牛大花也只有跟着老爷子一起,才会踏足福儿的院子,平时她是绝不会来的。   “你娘若知道你有了,肯定高兴。”   王铁栓如今在这做了官,眼见短时间是没办法回去了。还有刘长山,如今作为黑城守备所守备官,自然一时半会也没法回去。   两人都给家里送了信,把事情告知家人。   刘长山的意思是想把妻儿老母都接过来。至于王铁栓,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家里还有那么一大摊子,端看赵秀芬愿不愿意过来。   还有二哥王兴学,他也暂时不打算回去。   福儿如今手下的生意,有一半靠着他在运转。   这次卫傅打算在黑城设一个收购所,专门收购当地的皮毛人参之类的特产,运到外界去卖,绕过盘踞在此地的一些无良黑心商人,以免他们故意压价盘驳百姓。   其实还是用之前洞子菜的那套模式,只是套一层官皮,运销还是由神仙倒那套班子来做。   这事卫傅交给了王兴学,甚至许诺他,若他想做官,可以直接授予官身。   只是王兴学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他反而对做生意更感兴趣。   回到正题,一听见爹提到娘,福儿也有些想娘了。   “也不知道娘什么时候来。”   赵秀芬舍不得儿子倒不至于,但舍不得孙子是真的。   王铁栓也不确定妻子会不会来,他嘴上说来也行不来也可,实际上让福儿来看,爹还是希望娘来了。   而且福儿也希望娘能赶紧过来,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事。   想想王大人的儿子都被盯上了,又怎可能没人盯上王大人。   只是这个王大人为人较为木讷,反应有些迟钝,反正福儿在前衙的眼线告诉她,有不少屯里的寡妇对她爹有意思,其中还不乏少女。   因为此事,福儿还特意端详了下亲爹,这才发现脱去平时干农活所穿的粗布衣裳,换上一身板正的官服,他爹也是蛮俊的。   想想,随了老爷子的高大身材,老爷子年轻时能让牛大花干出‘不要脸’的事,相貌能差到哪儿去?   据福儿所知,她奶当年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当然这个据说,是通过别人的只字片语里所知。   总之,父母的相貌都不差,个子又够高大,刚过四十的年纪,看着也就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自此,福儿嘴上不说什么,实际上私底下跟小弟串通了一下,又让人往建京送了封信。   这事只有卫傅知道,所以听福儿有意提起丈母娘,他不禁看了妻子一眼。   王铁栓见女儿还念着娘,不禁失笑:“都当娘的人了,还是小孩子,成天念着娘?”   “难道爹不念娘?”   这话让王铁栓怎么答?老爷子和老娘都在这呢,他能当着爹娘说想媳妇了,遂瞪了女儿一眼,埋怨她说话口没遮拦。   之后众人关心了一下福儿,就都走了。   卫琦怕福儿又念叨让他娶媳妇的事,以带大郎出去玩为借口,也溜了。   留下卫傅和福儿两人,卫傅问起福儿方才提起丈母娘的事。   “你没发现我爹袖口的补丁?”   卫傅一愣。   “怎么提到补丁?”   福儿瞥了他一眼,去了炕上坐下。   “你看我爹平时,除了官衙就是在下面屯子上,我说给他派个丫鬟,侍候他起居喝茶洗衣之事,他也不要,说自己就能做,要什么丫鬟。”   这事卫傅知道,为此他特意给老丈人弄了个年轻的小子当随从,有什么杂事交给随从去办就是。   “那这跟补丁又有什么关系?”   卫傅自诩自己还算聪明,但每次在福儿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不够聪明。   “你想,四喜一个小子,又不会缝衣裳,那我爹袖口的补丁是谁缝的?”   “这——”   没想到妻子竟如此观察入微。   “你信不信,我等会儿找个借口把四喜叫来问问,肯定能问出来东西。”说着,福儿有些烦躁起来,“你说娘也是,怎么还没来?”   卫傅失笑:“赶路也需要时间,而且你别想多了,说不定是府里哪个婆子见你爹袖口破了,帮忙缝了几针。”   “希望如此吧。”   又说起有了这事,小两口掰着指头算了算,好像就是之前两人玩笑哪个孩子随了福儿,就让哪个孩子姓王那一阵。   那一阵两人经常以此借口那啥,其实就是闺房情趣,没想到真怀上了。   “你刚怀上,还是多注意身子,生意上的事,你就交给李如山,二哥那儿,我再给收购所多添两个人帮他。”卫傅关切道。   “你有人添?”福儿问。   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   “反正慢慢来,你身子要紧。”   .   黑城要到四月头才会破冰。   说是破冰,但江面上的冰并没有化完,也不能行船。   据当地人说,要到四月中旬或是下旬,冰才会慢慢化完。   破冰那一日,黑城的百姓和附近屯庄的屯民,按照惯常习俗,在黑江边上举行了破冰的仪式。   有点类似关内每年春耕时,当地举行的春耕仪式。要焚香祷告皇天后土,希望新的一年能大有收获。   总而言之,黑城也是从这一日起,才渐渐能见到点春色。   也是从这一日起,黑城越来越热闹了,早先因为罗刹人袭城,而跑掉的商人,都回来了。   当日弃城而去,如今危难一解,人又回来了。   百姓纷纷唾弃,但也不影响商人们做生意。   无他,当地百姓猎户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毛皮,都会在此时拿出来售卖。   可以这么说,毛皮商人盘踞黑城一年到头,平时做的那点生意都是添头,只有这时候的生意才是大头。   可今年出现了变故,黑城官衙竟设了一个收购所,其内明文标价收购毛皮。   而写出来的收购价,竟比商人预计的价格高出几成不止,这一行举让一众商人纷纷变色。   当日罗刹人袭城,他们纷纷弃城而去,本以为再度回来,那位安抚使会故意拿捏架子,不准他们入城。   人家倒没不让他们入城,只是来了一记更狠的,釜底抽薪。   按照官衙这么办事,那他们还赚个屁?要知道各家商号背后都不是没人,于是纷纷给背后之人去信。   但这么一来一去也晚了,不过十多日的时间,市面上的毛皮就被收购了一空。   也是如今官衙在当地的威望甚高,别说加了这么多钱,即使不加钱,跟皮毛商一样的价格,百姓们也愿意把毛皮卖给官衙。   福儿看着堆了几屋子的毛皮,连养胎吃饭都不香了。   如今她手里账面上能动用的银子,全都砸在这些毛皮上,甚至连娘娘给她的箱子,都被打开了一次。   真是没有钱了,一文都没有了。   “真没有了?”卫琦见福儿叫穷,不禁道。   “真没有了。”福儿苦着脸,斩钉绝铁道。   卫琦也就真听信了,连着多日一副浓眉紧皱的模样,表面没说什么,私底下却跑去问王兴学,怎么才能赚到银子。   王兴学最近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这位平时板着脸谁都不理的小爷,突然跑来问他怎么才能赚银子。   不禁抬头看看天,这是日头打南边出来了?   到底这是卫琦第一次这么严肃向他请教问题,他察觉出端倪,也没乱说,而是先稳住了卫琦,私底下偷偷跑去问了卫傅。   卫傅听了不禁失笑,脑中却灵光一闪,让王兴学告诉卫琦,挖石炭可以赚银子。   王兴学也就这么跟卫琦说了。   正好卫傅打算重开石炭矿,打算把里面的采炭设施重新换上一遍,再公开招人挖炭,把工钱开高一些,不强迫人干活儿,而是以每筐多少斤来计算工钱,应该就有人来干活。   卫琦当即自告奋勇,说要去管炭矿的事。   如今人有了,可重开炭矿前期也需要银子支撑,毕竟要付人工钱,而炭要等到八月以后才能拉去售卖。   卫傅二话不说,去找福儿。   然后卫琦就看见,福儿扣扣索索的,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匣子来,塞给了他哥。   然后他哥又把匣子给了他。   他打开一看,差点没气憋气过去。   这就叫一文钱都没有了? 第133章   卫傅自然不可能让卫琦真去管炭矿,不过是配合福儿,故意逗他玩的。   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交托给卫琦。   眼见黑城破冰了,江东早就在准备春耕事宜,可其他无田地的百姓,却陷入无所事事中。   春季乃万物复苏之际,即使黑城的春天来的比其他地方要晚,也是野兽休养生息繁衍子孙后代的时候,这个时候当地人是不打猎的。   可不打猎能干什么呢?捕鱼采珠挖参?   这些东西到底都有限。   卫傅把黑城这片地界上的人算了算,即使能招一部分人去挖炭,还要多出许多人。   既然如此,那就去开荒吧。   越过江东,顺着精奇里江往上,还有一大片平原荒地,只是这地界再往上,就靠近罗刹人的盘踞之地了。   这次大战,黑城俘虏了不少罗刹人,从他们口中,卫傅大致得知了精奇里江上游的状况。   据罗刹人说,他们顺着江流设立了数个小型驻地,奴役当地部落之人为他们提供皮毛和粮食。但由于当地人不擅耕种,粮食产出并不多,荒废了很多田地。   而这次司棋洛夫组织远征队,把几个驻地的人都抽空了,每个驻地剩余的人并不多。   这件事是司棋洛夫自己说的,卫傅自然不可能相信他,又分别问了数个罗刹人,都是差不多说辞。   而被罗刹人带来做翻译的那两个汉子,就是被他们奴役的部落之人,据说就是司棋洛夫带着人杀掉了他们头领的,又占掉了他们的土城。   这两个汉子纷纷求卫傅,说可以为朝廷官兵带路,希望朝廷可以出人剿灭这些罗刹鬼。   卫傅倒有心这么做,可惜能力有限,但夺回靠近江东最近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没问题的。   把那个地方夺回来,就能夺回一片荒地,就这样蚕食鲸吞,再给他一年时间,这些地方都能夺回来,把罗刹人彻底赶出精奇里江流域。   这个任务被交给卫琦了。   趁着罗刹人还不知道他们的探险队被剿灭,以极快的速度把那座叫做毕喇的土城拿下。   从这里构建一道防线,同时开荒的地也有了。   得知卫琦又要出去打仗,福儿沉默了半晌。   当时因为有其他人在,她没好当面说什么,扭头却跟卫傅生上气了。   “庄稼人都知道,牛不能逮着一头使,这才多久,你又把他派出去?”   卫傅也是直到福儿开口,才知道她竟是因为这事生气。   “你听我解释……”   福儿瞅着他,也不说话。   卫傅失笑:“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事生气,不过你也别听话只听半头,这次可不光小五一个人去,还有几个屯庄都会出人。我跟他们许诺,拿下这个地方,他们屯庄有优先选地及开荒权。”   这几个屯庄都是没田地的,听说由官衙带人去剿罗刹人,许多人都跃跃欲试。   经过那次大战,现在很多当地人都不再害怕罗刹人了,他们找到了怎么对付他们的办法。   “你都知道担心他的安危,我又怎不知?那个叫额尔拉的汉子,就是毕喇城的人,他熟悉当地情形。而且他们所谓的城,和黑城不一样,不过是用土坯垒的城墙,城墙极矮,那些罗刹人可能过于太自信,根本没有加高城墙,里面只有三十多个人,且有一大半火枪被司棋洛夫带走了,拿下并不难。”   “真的?”   卫傅点点头。   福儿松了口气,露出愧疚之色。   “我也不是故意跟你生气,那日罗刹人攻城……”   卫傅将她揽进怀里,又怎不知她在害怕什么。   别说她了,那日他在城墙上,看到城外情形,都有些不能适应。   战争的残酷根本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说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当时由于战局危机,很多人顾不得多想,等之后清理城门前那一片空地时,许多铁汉子都吐了。   当日为了稳定战局,她一直跟他守在城墙上,自然也目睹了那一切。   之后连日从睡梦中惊醒,问她也只说没事,现在看来,哪里是没事?   “你放心,不是万全把握,我不会轻易出手的。”   福儿点点头,精神又好了起来,说要去给卫琦做点吃食带上。   卫傅却略有些忧虑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自打怀上这一胎后,怀相就不怎么好,吃饭没胃口,情绪波动也很大。问白大夫,白大夫只说是正常,让注意别累着就行。   卫琦回来,就闻到香味了,当即钻进了厨房。   进来才发现破天荒,守财奴在做饭也就算了,他哥竟然帮着烧火。   “在做什么好吃的?”   “反正不是给你吃的。”福儿道。   她每次都是这句话,但哪次他没吃到嘴?   卫琦得意地想,却假装和福儿斗嘴,然后趁她做菜或转身不注意时,从案板从锅里捞点偷吃。   不一会儿就把大郎吃得满嘴流油。   嗯,卫琦现在偷吃还知道擦嘴,但大郎哪知道,只知道叔塞给自己吃,他就吃,不一会儿就吃成了小花猫。   不光他吃,苏勒也跟着吃他掉下来的零碎。   福儿察觉到异样看过来,一大一小两张脸瞪着圆眼,格外显得无辜单纯。连苏勒都赶紧不吃了,忙抬头看着女主人。   这一切,卫傅看得最清楚,只是他一直忍着没说,这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大郎招招手。   大郎扑着朝爹跑过来,偎在爹怀里,让他给自己擦脸。   “行了行了,你们都给我出去!没得添乱的。”福儿没好气地撵人。   卫琦还想犟嘴,卫傅又给灶膛里添了把柴,站起来牵上大郎,又把他叫走了。   “守财奴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出门后,卫琦抱怨道。   “她是你嫂子。”   这话卫傅跟卫琦说了无数遍,无奈他就是记不住。   “她怀着身子,情绪波动大,你让着她些。”   “我看她饭量也不好,以前都要吃三碗,现在只吃一碗,白大夫怎么说的?”卫琦问。   “只说注意别累着就行。”   “那你还让她进厨房?”   “她说做点吃食,给你带在路上吃。”   卫琦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奇怪起来,半晌才哼了一声:“算她还有良心!”   卫傅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起去毕喇的事。   .   就在黑城计划着拿下毕喇土城的同时。   暗地里,因为今年没收到皮毛,各大皮货商和他们背后的人快炸了。   龙江城里,这几日索春副都统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一些下面的军官不敢去将军府,只敢来找索春这个同样驻扎在龙江城的齐齐哈尔副都统做主。   换做一般的副都统,跟将军同城设衙都会觉得憋屈,这索春倒好,一直自得其乐。对军务上的事,任由乌哈苏一把抓,他反倒对银子更感兴趣。   “行了,你们也不用怂恿着我去找将军,将军不会管这事。”体态圆胖、留着两撇胡子,不像个副都统反而像个富家翁的索春,慢条斯理道。   “那大人您难道就不管管?这小子才来多久?不按牌理出牌,断了那么多人的财路,大人您是知道,我们这些人,平日可全指着这些过活。”一个身材个高大的中年军官道。   这话说得有水分,索春也心知肚明。   朝廷从未拖欠过当地的军饷,粮饷俸银都给发得足足的,下面各层军官占地的占地的,行商的行商,一个个吃得脑满肥肠,上面人即使知道,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他,上面的人吃得更多。   就好比索春,若无利益牵扯,人也寻不到他门上来。   “人家经略一地的安抚使,那是人家的地界,人家有正当理由,哪怕说理说到京城都能说过去,你们让我怎么管?”   见此,几个军官面面相觑。   “那就任那小子猖狂,不管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不能在明面插手。   显然索春也早有主意,将几人叫到近前来一番吩咐。   听完,几个军官都面露笑容。   “大人好主意,咱们卡着都不买他的货,就让他的货在黑龙江这地界上卖不出去也运不出去,看他还敢跟我们作对!”   .   福儿这次的怀相是真不好,成天恹恹的,竟还孕吐了起来。   要知道她当初怀大郎时,可是能吃能睡,什么反应都没有。   见她连饭都不吃了,卫傅很心焦。   平时再忙,到吃饭的时候,都要回来陪她。   连老爷子都过来问她,想吃什么,要不去给她打一只花尾榛鸡?   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龙肉指的便是这花尾榛鸡。去年福儿给卫琦红烧了一只,香得他吃不够,自己跑去打猎,就是为了猎这东西。   可福儿什么也不想吃,若问她想吃什么,她倒想吃她娘腌的渍梅。   不能想,不能想,想想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卫傅让人去外面果子铺里,买了些回来。   福儿尝了尝,不是那个味儿。   果子铺里卖的渍梅太甜,她就想吃她娘腌的盐渍青梅,又脆又酸,酸里还带着一丝甜。   听说女儿在闹小病儿,要吃盐渍青梅,王铁栓捧了一罐儿回来。   福儿尝了一个,就是这个味儿。   其实她想吃的盐渍青梅,就是普通人家做的那种,把梅子洗干净,先泡再腌,她自己就会做,只是黑城这地儿现在没有梅子。   “爹,你这从哪儿弄来的?”   “别人给的。”   福儿咬着一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王铁栓还有事,匆匆走了。   卫傅坐在一旁,看福儿连吃了好几个梅子,嗅着那酸味儿,他牙根直泛酸,忍不住问:“你吃了不酸?”   “不酸,要不你尝尝?”   说着,福儿塞了一颗进他嘴里。   卫傅当即脸色就变了,忙吐在手上。   他正想说什么,没成想坐在一旁的大郎,从他手里把那梅子夺了过去,往嘴里塞。   大郎如今也就才两岁,平时福儿从不给他吃圆颗粒的东西,怕他被卡了嗓子。见此忙要去夺回来,谁知大郎搁在嘴里吧唧了一口,自己就扔开了。   小胖脸皱成了包子,脆脆地说了句‘酸’。   福儿被他逗笑了,忙拿水给他喝。   “让你什么东西都想尝尝,你爹从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你都往嘴里塞,你都不嫌埋汰。”   这边在教训儿子,那边不满上了。   “怎么就埋汰了?”   “你从嘴里拿出来,他拿了往嘴里塞,难道不埋汰?”   “埋汰?”   他凑到近处,本是想啃她一口,想着她吃了那么多酸梅,最终落在脸颊上。   福儿嗔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大郎过来凑热闹。   “亲亲。”   说着,他还指了指额头。   卫傅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爹不能亲大郎。”   “为何?”   这句‘为何’就是学他爹的,有一阵子,不管卫琦说什么,大郎都是脆脆的来一句‘为何’。   那会儿他还不懂为何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你是男的,爹也是男的。”   “男的?”   这个问题大郎搞不懂了。   想了想,又道:“为何?” 第134章   这下轮到卫傅被弄得啼笑皆非了。   他试图说的能让大郎明白。   “娘是女的,”他指了指福儿,又指了指自己,“爹是男的,男的可以亲女的,所以爹可以亲娘,男的不能亲男的,所以爹不能亲大郎。”   这边大郎还睁着大圆眼,想着这里面的意思和关系,那边福儿嗔道:“有你这么解释的?没得把大郎教坏了。”   此时卫傅也意识到自己解释的好像不太对,又对大郎补充道:“男的也不能随便亲女的,得二人是夫妻才可以。”   “夫妻?”   好吧,这个词汇大郎也不懂。   “为何?”   这次他没等爹解答,又道:“娘,女的,亲大郎。叔,男的,亲大郎。”   闻言,福儿一个激灵坐直了。   “大郎,小叔叔亲过你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卫琦亲大郎?   他平时看大郎,都是摆一张臭脸,福儿简直无法想象,他那张臭脸怎么去亲大郎胖乎乎的小脸蛋。   大郎哪知道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就亲了!”又道,“叔亲了,爹不亲。”大郎一点都不害臊,指着脸蛋,委屈道。   福儿推了卫傅一把。   “你看你,让你瞎胡说如今圆不上了吧?”   卫傅微愣,他也没想到他那个愣头弟弟,竟会干出亲大郎的事。   可让他亲大郎?   时下讲究严父慈母,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以后要当个严父。   别看福儿平时抱着大郎亲来亲去不讲究,那是因为大郎还小,等大郎再大一点,他就会让她改正这个习惯。   严父怎能做得小儿痴缠之态?!   “快啊。”福儿催他。   看看儿子委屈可怜的小脸,再看看旁边那双咕噜咕噜转的大眼睛,卫傅甚至有种她就是故意想看他吃瘪的感觉。   儿子还小,还是以后再当严父吧。   卫傅将肉乎乎的大郎抱过来,薄唇飞快地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下。   大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捂着额头躺在爹怀里笑了起来。   边上的福儿也笑了起来。   大郎笑着笑着,突然道:“叔呢?”   “你叔过阵子就回来了。”   毕喇那边已经传信回来了,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卫琦没回来是因为他打算在那儿伏击传递消息的罗刹人。   据说每隔一阵子,罗刹人驻地和驻地之间就会互传消息,他正好守株待兔,多打几个。   另外也是毕喇的城墙要修起来,不然前脚走,后脚再被罗刹人闯入,等于前面的功夫白搭。   笑闹完,福儿想起方才的事,让乌珠去把四喜找来。   上次她跟卫傅玩笑,说把四喜找来问问他爹的事,实际上就是说说而已,哪有女儿过问老爹私事的。   可这一回——   梅子不是应季的产物,更别说黑城这地方,更不是结梅子的时候,而且她尝那梅子,应该是去年腌的。   所以她爹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罐梅子?   .   四喜很快就被叫来了。   得知是夫人找他,他还有些纳闷,夫人找他做什么?   直到夫人问起梅子,四喜下意识就说是一个叫桑兰的寡妇送的。   话秃噜出口,他意识到说错话了,露出心虚的神色。   福儿挑了挑眉,严肃了脸色。   四喜急得满头大汗,连声解释道:“夫人,你不要误会老爷,老爷跟这个桑兰的寡妇没什么。”   “我有说我爹跟人有什么?而且没什么,那你心虚什么?”   本来卫傅还觉得是福儿想多了,过于敏感,此时见四喜这样,也不禁望了过来。   “小的,小的……”   支吾了半天,四喜终于说出实情。   原来自打四喜跟了王铁栓后,确实见过不少女子对自家老爷献殷勤,不过老爷可能是不解风情,也可能是太忙的,并未见他对任何女子有另眼相看过。   可当地女子作风大胆,一次不行,就在面前多晃悠几次。   四喜跟在王铁栓身边,日里接触的都是官衙里的衙役和下面的一些屯民,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成过亲了。   成过亲的男子,少不得在一起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有人看出桑兰对王大人有意,就跟四喜开玩笑说,可能过阵子四喜就要多个女主人了。   开始,四喜也不觉得,可能听的玩笑话多了,免不得就带了点乐见其成的意味。   他觉得自家老爷也挺可怜的,身边也没个女人侍候,给他安排丫鬟他不要,平日里老爷体恤他,自己换下的衣裳从不让他洗,都是自己洗的。   一个大老爷们,天天自己搓裤衩。   你说说,多惨!   四喜知道老爷有妻房,但老爷是官,官老爷纳个妾在身旁侍候,也不是太过格的事。   本来四喜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的,直到夫人问他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想岔了,老爷的妻房不就是夫人的亲娘?他竟然想给夫人的亲娘添麻烦?   再看看夫人的脸色,这不就心虚了。   他心虚不是替王铁栓心虚,而是替他自己心虚。   至于这个桑兰,是下面一个屯庄屯长的女儿,年纪也不大,三十来岁,守寡后因为不想待在夫家,就回娘家了。   去年种洞子菜时,那屯庄的洞子菜,就是桑兰管着的。   这么一来二去,就跟王铁栓熟悉上了。   据四喜所说,桑兰对老爷有意是真,但并没看出老爷对桑兰有什么非分之想。   至于那梅子,是王铁栓听说女儿闹小病,想吃盐渍青梅。   这里就只有他知道女儿想吃的是哪种梅子,心想应该只有下面的屯庄才有,就顺口问了一句。   谁知正巧,桑兰就有,就给王铁栓送了一罐儿。   听完究竟,福儿也没说什么,就让四喜走了,只交代他不准向老爷透露她问过他话这事。   本来卫傅见她声势浩大,似乎定要把这个事追究个一二三,谁知她竟是这种反应。   “你不打算管管?”   福儿睨了他一眼。   “我管这事做甚?当女儿的打听爹的私事,已属过格,我可不想再插手去管。再说,有些事并不一定要问个究竟,没开窍就没开窍最好,我可不想帮人点破那层窗户纸,到时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傅听明白福儿的意思了。   老丈人对女子的爱慕没反应,说明他根本没往这上面想,说不定对方正着急这男人为何如此榆木脑袋、不解风情。   他们若主动闹大,又是质问又是谴责,等于是在帮人戳窗户纸。这种便宜外人亏了自己的事,福儿可不会做。   “不过这法子也就只管一时,都说烈男怕女缠,你说我娘怎么还没到,难道路上出什么事了?”   说完,福儿连忙呸了几口,念叨了两遍‘百无禁忌,大风吹去’,这才算罢。   卫傅见烈女怕缠郎都被她篡改了,说明她真有些急了,不禁劝道:“你也别着急,难道你不信爹的为人?”   “我信我爹为人,但我不信男人啊。”   “男人又怎么招你了?”   福儿理直气壮道:“哪有男人不好色的?”   “你的意思我好色?”   这下轮到卫傅挑眉了。   “你不好色,你是例外,十七才有司寝宫女。你不知道,当时宫女都私下议论,说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时,福儿忙不敢说了。   “说太子殿下怎么了?”   卫傅逼了过来。   福儿能跟他说,宫女有私下议论过,太子殿下是不是不能人道的这事?她急中生智胡乱说道:“宫女们都说太子殿下很纯情,第一次还是被我强迫的。”   卫傅的脸顿时热了。   看看四周,幸亏大郎方才被乌珠带下去了。   想把她抓过来打屁股,又顾忌她有身子,只能恨得牙痒痒的,假装打了她两下,松开饶了她。 第135章   不出福儿意料,桑兰确实暗恨这位王大人的不解风情。   无论她怎么示好,怎么暗示,对方就好像根本不懂她的意思,只把她当成黑河屯一个普通的屯民。   桑兰心里也不是没有计较的,任谁热脸贴冷屁股贴多了,心也会冷。   可她已经骑虎难下了,屯子里人都看出她会王大人有意,日里少不得调侃一二。她虚荣心作祟,也没有反驳,未尝没有通过外人,来告知王大人自己的心意。   她从夫家回到娘家过日子,平日里哥嫂少不得给一二脸色,如今知道她和王大人的‘关系’,一改早先态度。   她寻思就算这事暂时定不下来,也不过是时间的事,可她都表现得这么明白了,对方还是不懂。   每天晚上,桑兰都快把被子角咬烂了,可事情就这么僵了下来。   “桑兰,王大人觉得那酸梅咋样?要是好,我这儿还有酸枣儿呢。”   见屯里最好事的哈玛老婆子,一脸暧昧笑的问自己,桑兰很想翻脸,却只能忍下。毕竟那罐子酸梅,还是她找这老婆子要的。   见桑兰也不说话,只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羞涩,哈玛一副‘我了解’地上下打量了她一身打扮,笑道:“这是上黑城去啊?”   “是啊。”   上黑城能去干什么呢?还不是去找王大人。   桑兰走远了,还能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暗想:不行,她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事做成。这事若不成,她以后在屯子里没办法做人了。   抱着这个想法,桑兰踏进了王铁栓办事所在户房院子。   最近王铁栓这个劝农官,受命带着户房几个人,重新核查各屯庄的户籍。   卫傅从毛苏利手里接过一个烂摊子,到处都乱成一片,包括当地百姓的户籍也是。   在一般州县,每隔两三年官府就要核查一次当地百姓的户籍,可黑城距离上一次核查户籍,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核查户籍自然不是坐着喝茶就能办的,还要下到地方上各屯庄,最近核查的就是黑河屯周边几个屯子。   所以桑兰进来的很顺利,不过门房对她也熟了。   一看是她,就将她放了进来。   桑兰站在院子里,往里面瞧,没看见王大人,倒是看见门外廊下的四喜了。   “四喜……”她对四喜招了招手。   谁知四喜一看见她,跟看见鬼似的,忙就跑开了。   桑兰银牙暗咬。   平时四喜看到自己都是笑面迎人,这是怎么了?   不得已,她只能又往里走,果然王铁栓正在户房办事。   王家的孩子不管以后读不读书,都要上两年私塾,最起码要识字会算账。王铁栓当年就读了几年书,后来见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就没去学了。   他读的这几年书,如今给他帮了大忙,因为当官是不能不识字的,至少要看得懂文书和信函。   见桑兰来了,他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诧异道:“是屯子里还漏了人没报上来?”   桑兰勉强笑道:“不是,我就是来问问你,那酸梅吃得可好?若是好,我再给你送一些。”   听到这话,正在屋里忙着的两个小吏,相互对了个看戏的眼神,都没有说话,继续忙自己的。   “还行。对了,上次忘了给你钱,我把钱给你。”   王铁栓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桑兰。   桑兰不要,王铁栓很坚持,还搬出为官者不能占百姓便宜的说辞,可把桑兰给气的,只能收下银子走了。   不过她并未气馁,临走时以这银子给的太多,过两天她再送两罐过来为借口,为下次再来留下了引子。   四喜目送桑兰走后,忙不迭就往后院去了。   他去做什么?   自然是找福儿报信,将功折罪。   “你这小子倒会自作聪明!”福儿笑骂道。   开始觉得老爷应该纳个妾,是自作聪明。   现在找她通风报信,也是自作聪明。   不过这次来报信得好,不然就让这女子找到借口,一来二去这么送东西,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四喜既然知道找她报信,说明已经明白她的态度。   福儿也没说什么,让乌珠去拿了一百个大钱来,赏给了四喜。   四喜拿着赏钱,看看夫人脸色。   突然心领神会,明白了。   “夫人您放心,小的一定看好老爷……不对,是看好那个桑兰,一定不让她得逞!”   还是不够聪明,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来。   福儿突然找到点,当年在宫里时,姑姑们调教宫女的感觉。   姑姑们总说要会办事,会来事,该说的不能说太多,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教她们也算教得呕心沥血,只可惜能真正学会学懂的人并不多。   “行了,下去吧,好好办差,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待四喜走后,福儿琢磨了会儿,觉得光四喜还不够保险,她决定去找卫傅一趟。   卫傅正在三堂里处理公务。   见她来了,当即迎了过来,还以为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觉得官衙这门户太松了,你应该给下面人上上弦儿,这是官衙,又不是菜市。”   还是有事,卫傅心领神会,问怎么了。   福儿就把四喜来通风报信的事说了。   “你不是说不插手管吗?”   “我哪有插手管,这不是四喜主动找我通风报信的?”福儿噘着嘴道。   卫傅点了点她额头,当着他还要耍滑头。   就她上次把四喜吓的,即使她什么也不吩咐,四喜自己就会琢磨。   琢磨透了,自然明白怎么做。   “行,我这就吩咐下去。”   当天,门房就被敲打了。   .   与此同时,就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宫里正在摆宴。   皇亲国戚勋贵大臣和外命妇们各置一处,殿中杯盏交错,歌舞升平,一派怡然和乐、君臣共欢之态。   换作以往,皇后早就该离席了。   皇后走了,才是四妃走,而后是妃位以下的,等这些宫妃离席后,才是外命妇们。   可如今后宫只皇后一人,于是皇后便陪到宴过一半,这才离了席。   离席后却是不走的,而是与一些相熟的命妇说说话。   皇后乃天下女子之表率,管的可不光是后宫,天下女子之事都可管的。例如哪家宠妾灭妻,哪家嫡母不慈,若是状告到皇后这,她都能插手管一管。   以往皇后也会借着和外命妇的来往,来宣告自己的身份和威严,现在这么做,又多了一层意思。   等回到坤元宫,已经接近黄昏时刻。   迎春服侍着皇后,帮她把全套的后服凤冠脱了下,皇后顿时松了口气。   又去沐浴,迎春特意给池子里放了些鲜花瓣。   嗅着鲜花的香气,皇后靠在池壁上假寐。   “朝中对漠西用兵,连番失利,这次黑城大捷,对朝中可是难得的好消息,咱们殿下真是长大了。”   “捷报所言,以几十守备军,对抗数百来袭的罗刹人,这些人又要守城,又要杀敌,可以想象有多难。”   迎春本是想说说高兴的事,让娘娘开心开心,谁知弄巧成拙。旁人只看到大捷,皇后看到的却是大捷之下的辛苦和危机。   “但总归是过来了,殿下无事,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是该高兴。”   不光要高兴,她还得让人看着该发给她儿子的奖赏好处,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皇后虽是女眷,但由于早年为保儿子太子之位,对朝中之事也算颇为了解。   她知道下面的一些龃龉,有些下层将士得了军功,却被上层军官逐层盘驳瓜分,等分到本人手里,所剩无几。   且据说黑城守城军械匮乏,这些都得给补上。   不光得多送,还得送好的。   皇后在心里寻思,寻哪一位大臣,通过哪一层关系把这事办了。   沐完浴出来,皇后也不想用饭,打算去睡了。   谁知这时正武帝来了。   正武帝不光来了,还让曹仁带来了御膳。   哪有皇帝用膳,皇后自己跑去休息的?   于是皇后只能留下陪用。   正武帝特意说起了黑城大捷之事,其实今日宫中摆宴,就是为了庆祝此事。   漠西汗部不太消停,朝廷经过一年时间的准备,对其用了兵,进展却不太顺利,这时急需一场大捷来一振士气。   黑城大捷来得恰到好处。   当然,明面的理由是如此,实际上皇后知道这场宴就是摆给她看的。   明白归明白,可当正武帝说起给黑城的奖赏时,皇后还是没忍住提了黑城军械匮乏之事。   “朕打算从军器局抽调五门红夷大炮给黑城,皇后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听说罗刹人擅使火枪,人手一把,火枪威力甚是厉害,凡胎肉体哪能抵挡火器?陛下不如再给黑城送一些自生火铳可好?”   话出口,皇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因为那自生火铳,乃军器局最近刚研造出来的,她一个皇后又怎知这些事情?不是明摆着她对朝中之事关注过多,可能还与下面官员有勾结。   皇后心中忐忑,谁知正武帝并未意识到异常,而是道:“那自生火铳虽和罗刹人的火枪一样,不用引火点信,但并不完善,容易炸膛,军器局还未改善这一问题,不宜发下去给下面人用。朕还是先让人给黑城送一批旧式的火铳,让他们先用着。”   皇后自然没有二话。   用罢膳,正武帝并无离开的意思。   曹仁带着人服侍他沐浴更衣,之后帝后二人一同去歇息。   一个时辰后,皇后借口沐浴让迎春搀扶去了浴殿。   而那里,有一碗汤药正等着她。   喝药的时候,迎春低声道:“娘娘,这药已经没了,是不是去找蒋太医再备一些。”   “明日招蒋太医来请平安脉,本宫会与他说。”   像往常一样,等皇后沐了浴回去时,床榻上的用物已更换一新。   正武帝也已擦洗干净,换了身衣裳。   她躺了回去,转瞬就被人搂抱进怀里。   皇后爱洁,所以床榻用物都换了,皇后不喜与人太近,他却从不理会。   “快睡吧。”   皇后闭上眼睛,缓缓进入梦乡。   临睡之前,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当着后妻,心里却想着给前夫儿子捞好处的妇人,可她也只能如此。 第136章   毕喇土城那边传信回来,说卫琦要回来了。   福儿收到信后,啼笑皆非。   这信一看就是卫琦自己让人传的。   她嘴里跟卫傅抱怨,转头却吩咐乌珠,让厨房里准备些好菜,等卫琦回来用。   谁知她没等来卫琦,倒是等来了从外面回来的二哥王兴学。   王兴学最近忙着卖毛皮的事,毛皮这东西不像吃食,也不像其他季节性的东西,一季收购却可以卖全年。   但由于他们手里的货压得实在太多,福儿哭穷可不是假哭,是真把手里的活银都占用了,王兴学就寻思着把东西卖出去,也好兑点活银出来。   整个黑龙江,龙江城是毛皮货市的集散地,盘踞在此的货商很多,不乏关内晋、徽两地商人。   所以王兴学首先去的就是这地方。   连着谈了两家商号,都是谈的时候挺好,对方听说是大货宗,待王兴学十分殷勤客气,但一听说是从黑城过来的货,就连连摇头,直说不要了。   第一家时,王兴学心中就起了疑,等到第二家还是如此,他便追问对方。   对方后来也跟他说了实话,说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不准收黑城过来的货,若是敢收,人会不会出事是其次,货肯定是运不出去的。   王兴学不死心,又找了一家试,还是如此,他心里明白了。   本来设立收购所之前,卫傅就与他通过气,说如此做可能要得罪许多人。   明里暗里的,可能都有,让他心里要有准备。   王兴学不以为然。   他就不信,手里拿着货,难道还有卖不出去的?哪个商人不是见利忘义,能一口吃下这么多货,几年赚的利都有了   现实告诉他,还真有卖不出去的时候。   人家也跟他说老实话了,不是不想要他的货,很想,流着口水都想,但在这地界做买卖,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一旦得罪,以后这买卖就不用做了。   这趟王兴学来龙江城,是带了一部分货过来的。带的也不多,大约有二十分之一的样子,算是给人家看个货品。   货不能一直放在船上,就找了个仓房存放。   就在他连番被人拒绝,寻思既然在龙江城卖不出去,他索性把货运到建京去卖,他存货的仓房被人烧了。   货没被烧,仓房的墙都被熏黑了,偏偏货没烧。   他心里本来还庆幸,谁知第二天有人找上门来,以极低的价格要收他的货,那个价格低到以前黑城商人收皮毛,就是这么个价格。   王兴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就是故意威胁他,但又舍不得烧他的货,想压价吃进。   他没有再逗留打听这人背后是谁,运着货又回了黑城,想定好计策以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免得对方恼羞成怒真把他的货烧了,损失得可是自己。   卫傅想到会得罪人,但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   能让整个龙江城都没人收他的货,还放话运不出黑龙江这地界,这背后之人的能量非同一般。   难道是乌哈苏?   如果是他,倒也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殊不知卫傅冤枉乌哈苏了,这一次的事可不是他做的。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儿难搪。   说的就是阎王明理,且心里有数,心里有数的人一般都懂得忌惮。而小鬼儿通常不知天高地厚,但当他们真为难起人来,还真让人十分难受。   “我就不信还真运不出了!等卫琦回来,我让他带着咱们的骑兵押送,你再出一封公文给带上。来武的我们就跟他们动武,来文的有公文在,我就不信还真有人敢拦。”福儿一拍桌子道。   卫傅看她这山霸王样儿,忙把她拉着坐下。   “有些事不用硬碰硬,这只是最后一步的办法。”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卫傅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你别忘了,我们这里可不是真正的大山里,并不是别人封了我们的路,我们就出不去了,你忘了还有一条江?”   “你是说从江上运出去?”福儿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啊,我们可以通过船运出去,顺流而下到吉林。”   “我就怕顺流而下经过的水路,也被人封了。”   王兴学却并不乐观。   毕竟从黑城顺流而下,水路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出黑龙江。而沿路都有设卡,别人未尝想不到他们会走水路。   “还是先试试,若是不成,再换别的法子。”   .   与此同时,吉林乌拉城里。   吉林将军卓坤刚收到朝廷的一封公文,命他给黑城送一批物资。   其中包括了五门红夷大炮,若干把火铳,以及一些钱米绢布,后者是朝廷对立了军功之人的赏赐。   卓坤看到公文后,摸着下巴的短髭笑了笑。   一名女子从一旁偎了上来。   “将军在笑什么?”   卓坤也没避讳她,将手里的公文递给她看。   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手指纤白而细长,宛如青葱也似,就是体态稍显纤弱了些。   相反卓坤却生得异常高大健硕,一只手臂就快有女子的腰粗了,女子偎在他怀里,更显出几分娇弱。   见公文上面说的地方是黑城,女子目光闪了闪。   “将军是在笑,朝廷越过黑龙江将军,而把东西交给你这边送到黑城?”   卓坤不置可否。   “从水路到黑城,确实方便些。”   虽说卓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此女会想啊。   给黑城的赏赐是朝廷发下来的,既然是朝廷发下来的,就是正武帝准许的。那正武帝为何要交由卓坤代为转交?是为何意?   这一个举动,里面到底有几层意思?   是不信任乌哈苏,还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   女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不过她跟了卓坤这两年多来,她倒是看出了,卓坤是正武帝的心腹。   可能是比建京的鄂毕河更为心腹的存在。   “若我记得没错,你曾说过在流放的路上,受过这位的夫人的恩惠?”卓坤瞧了女子一眼道。   说话时,他一直把女子的另一手放在大掌上盘玩着,显然对此女甚为宠爱。   对于自己的经历和遭遇,甄芩并未瞒过卓坤。   “是啊,当初若不是他们,恐怕崇儿就没了。”   卓坤一拍大腿道:“既然他们对你有过恩,那就悉数全给送去,那三成我就不要了。”   甄贵妃,如今叫回本名的甄芩错愕。   见她露出错愕之态,卓坤戏谑道:“你该不会不知道,这东西到了地方,先要被刮三成。不然你以为朝廷为何要从吉林送?就是知道走正常程序,层层收刮,层层扒皮,等到了黑城,指不定就剩三瓜俩枣。”   所以正武帝让卓坤转送,就是为了不让东西被收刮?   可这也不对,正武帝为何要怕送给黑城的东西被收刮?若是为了做个名,他只管把名做到就行,就算被收刮,也不是他的事。   甄芩怎么也想不通,却又不敢问卓坤。毕竟她身份敏感,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她还是知道的。   不提这里,连着十多日,王兴学都在跑水运货物的事。   不出他的预料,果然人家在水路上也设卡了。   前往黑城的船本就不多。这是由于下游水流湍急,偏偏又是逆流而上,小船走不了,大船多是官船。   民船行只有一家,而这家根本不接从黑城出来的货物。   王兴学舟车劳顿跑了几日,回来把消息告知卫傅和福儿。   福儿气道:“这是逼着我们自己造船啊!”   都知道她这是气话,造船可不同做家具,需要专门的船厂,而且还得手艺,一艘船从开始造,最起码也要半年。   即使他们有银子有工匠,也等不得。   卫琦回来就听说这事了。   闻言,道:“我就带着人跟姐夫走一趟吧。”   这小子听说这件事情后,跟福儿是一个思路,就是来硬的。   卫傅道:“你别添乱,来硬的是最后一步的打算。”   “现在还有别的法子?”   正说着这事,有人来禀,说城外江面上来了两艘官船,是从吉林那边来给黑城送军备,以及这次大捷朝廷发下的赏赐。   军备和赏赐是从吉林过来的?   这事让卫傅也有些错愕,但话不容多说,前衙还有吉林那边过来的军官等着要见他,卫傅忙整了整衣衫就去了。   福儿给卫琦使了个眼色,让他跟过去看看。   卫琦道:“我才不去,有什么好看的。”   福儿气道:“那你觉得什么好看?成天就只知道吃,真以为我让你去看看,是让你去看船的?我是让你去看看情形,若是可以,咱们把这两艘船借了,帮咱们把货运出去!”   卫琦也气了。   他离了那么久回来,她也就给了他两天好脸色,剩下都是嫌弃。   但气归气,他还是臭着脸站起来了。   福儿连连挥手,一副很嫌弃的样子,让他快去。   王兴学对这二人像小孩儿似的相处,已经见怪不怪了,却还是失笑了一下,站起来道:“你这法子不错,我也跟去看看。” 第137章   此时城外码头上停了两艘巍峨高大的马船。   一看就不是民船,也非普通的官船。   由于船上所运之物,乃朝廷所赐,随同而来的还有圣旨,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卫傅亲自来到江畔,备了香案等一应接旨所用物什,官衙的差役列队,由这次带队而来的军官,代为宣读了圣旨。   圣旨不过制式内容,大意就是对卫傅这个经略安抚使,以及立了军功的一干官兵民壮的褒奖,其上还顺便提了对这次军功一应的奖赏。   过场走完,卫傅协同带队而来的范协领等一干人入了城内,之后摆酒款待自是不必细说。   另一边卫琦看了船回来,跟福儿说是两艘很大的船,看着像马船。   “马船?马还能拉船?”   但想想狗拉车,马能拉船好像也不稀奇,所以福儿的口气略微有些迟疑。   卫琦露出鄙夷神色。   “还说我天天只会吃,连马船你都不知道?马船是官船的一种,可以运送马匹,也可以做战船,后来专做为军队运送辎重以及水战之用。”   福儿被鄙夷了,但一点都不羞愧,叉着腰道:“我为何要知道马船是干什么的?我若真全知全能,还会在这给你做饭吃?走,大郎,我们不理你小叔,他坏!”   大郎皱着眉头看着小叔叔,似乎也疑惑他为何这么坏!   “叔坏!”   卫琦看着这学舌的小家伙,把他从他娘腿边抢了过来,举在半空中。   “说叔坏是不是?”   苏勒见小主人突然不见了,围着卫琦脚边打转,还去咬他的靴子,想让他把小主人放下来。   大郎似乎感觉到威胁,忙道:“叔不坏!”   “那到底是坏还是不坏?”   大郎不说话。   卫琦将他抛在半空中,又趁他叽哇乱叫时,把他接住。   大郎一点都不怕,笑得嘎嘎响。   “叔不坏,不坏!”   “叔坏!”   “叔不坏!”   “叔坏……”   福儿听见背后传来的笑闹声,不禁摇了摇头,但也会心一笑。   .   范协领从接到这个任务,又见将军没按‘规矩’办事,心中便有疑惑。   因此在面对卫傅时,他并未因对方只是个穷乡僻壤的一城安抚使,而轻视对方。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卫傅身世和来历,毕竟也不是都有京城消息的来源。辽边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建京也就罢,越往北消息越闭塞。   范协领只时从将军异常的办事态度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因此他对卫傅十分客气。   也因此当他听说,卫傅想借用他们的船,顺路运一些货物时,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   不过卫傅也没有故意瞒着坑对方,毕竟那么多货,根本瞒不住。   他大致把奸商联手压价百姓,致使当地百姓猎的皮毛所换银钱,根本不够糊口,以至于或穷困潦倒,或沦为马匪。   他实在心中不忍,遂由官衙出面,设立收购所,以平价收购百姓猎来的毛皮,却由于奸商背后有人,致使货物运不出去的事,一一都告知了范协领。   范协领也不傻,当即猜出背后之人可能是谁。   早就听说黑龙江将军乌哈苏张扬跋扈,当地军官腐败,沆瀣一气,各种私占耕地之事不胜枚举,万万没想到私下还有这等事。   可这事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即使他带船回去,谅这边也不敢拦吉林的船,但他代表的是吉林,是将军。   此事若被乌哈苏知晓,势必得罪对方。   他得罪对方不要紧,问题是他不能擅自替将军做主得罪对方。   “要不,范协领辛苦一趟,派人回去询问将军一二?不怕范协领知晓,黑城看似地处偏僻,其实物产极为丰富,我们当地不光有上好的毛皮、鲟鱼、人参等,还有石炭和美酒。”   “美酒?可是今日大人招待范某的酒?”   见这位范协领,不问石炭只问酒,卫傅便知晓此人定是好酒之人,当即颔首道:“协领初来乍到,本官也不熟知协领酒量,只拿出了本官觉得还算对口的酒招待协领。其实此酒还有更上一品,名为神仙醉,乃我黑城当地一家酒铺的招牌酒。可惜本官不胜酒力,每每只敢浅酌一二,不敢多饮。”   “大人速速命人拿来就是。”   很快酒就被下人取来了。   因卫傅吩咐,特意取了两壶。   一大一小两个壶,看着十分扎眼。   范协领又问卫傅,卫傅与他解释道,说小壶里则是更上一品的神仙倒,只是此酒的酒劲儿太大,常人饮一碗就倒,让范协领还是先喝神仙醉。   范协领本就是好酒之人,自诩千杯不醉,所谓善泳者溺于水,他们通常不会觉得有什么酒能一碗就喝倒自己。   什么神仙倒神仙醉,不过是商家弄出来的噱头。   难道真还能把神仙喝倒不成?   但卫傅坚持让范协领先喝神仙醉,范协领虽有些不悦,但也没驳卫傅的面子。   一尝之下,此酒果然比方才的美酒更为美味,不免连喝几杯。   几杯下肚,竟有一种微醺之感。   “好酒,好酒!”   卫傅酒量不行,见范协领越喝越上头,也不拦着不让他喝神仙倒了,先给他倒了一小杯尝尝。   尝一口,照例是皱脸咂舌。   徐徐吐出一口气后,范协领如获至宝道:“好烈的酒!”   一杯下肚,他索性自己给自己斟酒。   又喝了两杯,卫傅让他缓缓,他人已经不行了,说卫傅怎么变成了两个人,然后就倒了。   次日,范协领醒来。   头不疼目不眩,反而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他这人也爽快,与卫傅说这便赶回去把此事禀给将军。   为了显示诚意,他特意留了一艘船下来,意思这事他肯定用心办,即使不成,他也会回来一趟,而不是敷衍了事一去不回。   顺流而下极快,两日后卓坤见到了范协领。   听完范协领的禀报,卓坤笑了。   吉林和黑龙江同属极北之地,吉林由于是燕人的发源地,此地的百姓远远要多于黑龙江,且比黑龙江也繁华许多。   驿道驿站齐备,还有船厂和水师营地,像专给皇家进贡的打牲衙门就设在吉林。   要说黑龙江这地方,有什么值得卓坤羡慕眼馋的,那就是当地仿佛取之不尽的上等毛皮。   吉林也是盛产毛皮之地,但远不如坐拥三座兴安岭的黑龙江,如今有人主动把财路送上门,竟问他敢不敢得罪人?   他会不敢得罪乌哈苏那个老匹夫?   真是笑话!   而且更没想到的是,黑城那地方竟还有石炭矿!   要知道石炭可是个好东西!   “帮他们运,尽管运,有多少运多少,也别拉到别处卖了,直接拉到乌拉城来。”   想了想,卓坤又觉得不妥当,道:“算了,我派个人随你一同去。”   范协领本以为将军会随便派个人,等到了出发那日,才知道去的人竟是将军府里的翰总管。   这位翰江翰总管倒不是总管将军府事宜的,是专门负责将军名下各种生意的。   看来将军对那黑城很重视,他这一遭走得不亏。   .   黑城再度迎来了范协领。   卫傅见其对一个做普通人打扮的中年人毕恭毕敬,心想对方的地位应该要比范协领高。   谁知被范协领引见之后,才知道这位是将军府的总管,并无官身,但身份十分特殊。   没想到这位吉林将军,竟把管自己生意的心腹派来了,竟是一点都不忌惮乌哈苏的模样。   不过对此,卫傅倒是乐见其成。   对生意上的事,他并不擅长,就把王兴学引见给了翰江,剩下的事就由他们二人商谈。   两日后,所有毛皮被悉数运上了船。   货物上船这日,沿途有不少百姓跟随,并主动上前帮忙。   原来有不少百姓都听说,大人让收购所收的毛皮,都被压在了手里,俱因有那官商勾结,竟威胁不准任何商号收黑城的货,还卡了往外运货的路。   甚至城里还有商人放了话。   说他们这些贱民迟早还会来求上门,把毛皮卖给他们。   幸亏大人神通广大,找到了买主。   大人为他们殚精竭虑,到了黑城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百姓,这些黑城当地的百姓都看在眼里,自然愿意上前帮忙。   见此,翰江倒也信了这位安抚使,不是为了自身牟利,却打着于百姓有利的幌子。   但想想对方以前的身份,倒也能理解对方为何看不上这些‘小利’。   .   此事的完美解决,让所有人都十分高兴。   这次黑城和吉林可不光只合作了这一宗买卖,甚至之后石炭的运销,以及‘神仙倒’去吉林开分店的事,都暂时达成了合作的意向。   这时又发生一喜,赵秀芬终于到了。   不光她来了,还带了一大家子。   有王大妞和大毛二毛三毛,及刘长山的寡妇娘,还有孙荷儿和毛蛋。另还有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孙荷儿在路上生的一个小奶娃。   原来赵秀芬等人之所以在路上迟了,就是因为当时孙荷儿正大着肚子。   王兴学刚走,孙荷儿被诊出有孕了,黑城这递信回去时,孙荷儿月份已经大了。   赵秀芬怕把孩子生在路上,就打算等孙荷儿生完坐了月子再走,谁知福儿又来一封信。   信里还说老爹在这,被不少寡妇相中了,让娘赶紧来。   赵秀芬一听,就急了。   可儿媳妇咋办?难道扔下儿媳她自己走?   孙荷儿也懂事。她也是虎,说自己没事,算着日子,应该不会生在路上,路上走快点,正好到了地方生。   又说她这一胎什么反应也没有,能吃能睡,又举例说怀毛蛋那会儿,她也没有就在家里养着,男人下地,她还帮着做饭干家务。   乡下女人确实没有娇气的,也是情况所迫,有些家境不好的人家,女人生了孩子,连月子都不坐就下地干活儿,人不也是好好的吗?   三个妇人又商量了下,决定还是上路算了,正好跟着福儿派来送信的人一起走,也免得她们自己走,还要另托人送或是找镖局。   于是就这么上路了。   路上,孙荷儿的情况也还好,也没感觉哪儿不舒服什么,不过她们路上走得也不快。   谁知走到安广时,孙荷儿提前发动了。   于是留在当地生孩子,又坐月子,一直到孙荷儿快出月子,一行人才又再度启程。   这其实还不是事,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到底过去了,一家大小都平平安安到了地方,关键是赵秀芬到时,正好在官衙外面撞见王铁栓跟一女子纠缠不清。 第138章   当时人在车里,除了赵秀芬看见了,孙荷儿也看见了。   她下意识想叫娘,却正好瞧见婆婆扭过头来做无事状,当即吓得不敢吭声了。   车越过站在官衙侧门外的两人,又行了一段路,停在后门处。   不多时,福儿就收到信了,匆匆赶了来。   “娘,你可算来了。”   赵秀芬笑眯眯的,道:“都这么大人了,还成天念着娘不成?”   “我想你了还不成?”   福儿又叫大姐,又叫二嫂。   站在门外说话也不便,福儿吩咐下人把行李都运进去,带着众人往正院去了。同时,又着人把消息递给前衙的卫傅,还有姐夫和爹。   见多日不见,小姑如今俨然一副官太太的架势,孙荷儿羡慕不已,但一听到说让下人去知会爹,她下意识看了婆婆一眼。   来到正院堂屋坐下,赵秀芬二话没说,先搂着大郎亲香了一会儿。   大郎似乎已经不记得姥姥了,但又觉得眼熟,皱着小眉头凝神看了一小会儿。   “怎么了?小没良心的,又把姥给忘了?”   “姥?”   “快叫姥姥。”福儿催促。   大郎听话道:“姥姥。”   “哎哟,我的乖大郎,姥可想死你了。”   又是搂着大郎一顿亲。   大郎皱着小脸,一副我很不愿意被亲,但我极力忍耐的模样。   “都成小大人了。”王大妞瞅着他这表情,笑道。   赵秀芬闻言,低头看了看,可不是!   “我的乖乖孙,眨眼的功夫又长大了。”   一旁福儿正拉着大毛三兄弟和毛蛋看,又诧异地看着二嫂怀里的奶娃子,众人这才停下琐碎,进入正题把为何迟来以及路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那二嫂可遭罪了。”听完,福儿叹道。   孙荷儿笑了笑道:“遭什么罪啊,在安广,咱们住的是客栈,接生婆都是齐备的,你派回去的那两个人可当事,许多事都是他们帮着办的。”   福儿调侃道:“那你可得谢谢大姐夫,都是大姐夫手下的人。正好也是建京的,他们想回乡看看,就顺便让帮忙带了个信。”   王大妞被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姐夫真当官了?”   以前也是官,却是个底层军官,手里下就那么几个人,平时还各种各的地,就跟泥腿子没什么区别。   谁曾想来了黑城,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竟然当大官了。   据说官衔还不小,五品。   就算不提品级,能当上一方守备官,也算一方长官了。   正说着,刘长山来了。   一身威风凛凛的守备官军服,看着与寻常格外不同。   王大妞还有点生怯,大毛二毛三毛已经扑上去了,又是抱腿,又是搂腰。   “爹!”   “哎哟,我的乖儿子!爹想死你们了。”   “就只想儿子啊?”王大妞不禁酸道。   “当然也想你。”   等这话出口,才意识到在场的人多,丈母娘小姨子弟媳妇都在。   不过刘长山和王家人熟,也不面红,跟丈母娘等人一一打了招呼。   这期间,卫傅、王铁栓、王多寿、卫琦,还有老爷子牛大花都来了。   独缺王兴学一个。   不过他去了吉林,一时半会回不来。   “行了,你们舟车劳顿的,还是先去安顿,等休息好了,明日再说话。”老爷子道。   于是各回各的院子。   这时福儿还不知道,她娘刚到就看见了不该看的场面。   也是自打那次让卫傅敲打了门房后,福儿就把那个叫桑兰的寡妇扔在脑勺后面了,自然忘了跟她娘说究竟。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看见她爹脸上多了两道血口子,她才知道昨天回去后,夫妻俩动手了。   .   “你跟着我做甚?当你的大人去!我跟闺女说体己话,你也要在旁边听着?”赵秀芬板着脸斥道。   这场面有些尴尬了。   福儿都看见的东西,卫傅的眼也不瞎,自然看见了。   他也不好插言,忙站起来道:“前衙还有些公务,爹,你跟我一同去吧。”   王铁栓站着一旁也不走。   赵秀芬又道:“还不去?没听见女婿叫你?”   “那我等忙完过来接你。”王铁栓好脾气地道。   说完,就跟着女婿走了。   等二人走后。   福儿不禁道:“娘,爹还要见人,你看你把我爹打的!”   听福儿这口气,显然这事不是一回,其实福儿长这么大,就幼时看过一次爹娘打仗。   具体原因为何,她那时还小不知道,反正她知道,别看他爹五大三粗一汉子,其实被她娘拿捏得死死的。   “现在你知道为他说话了,他干不要脸的事时,你怎么不说?”   “他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有我和多寿在旁边看着,他能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你该不会就因为我说有人相中了爹,你就听风就是雨跟爹动了手吧?”   赵秀芬翻着白眼道:“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是因为……”   她把昨儿在门外撞见王铁栓和女子纠缠的事说了。   福儿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而她娘隐藏得这么好,她昨天根本没发现端倪。   “是不是那个叫桑兰的女的?我交代过四喜,让他盯着些,还让卫傅敲打了门房,以后不准那人再进官衙,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事,才在外面纠缠我爹?娘,你问清楚爹怎么回事了没?”   还真就是因为这事。   那次以后,过了两三天,桑兰本打算再借着送酸枣的名头,看能不能寻到和王大人说话的机会。   谁知官衙这直接不让她进了。   说是上面交代了,官衙不是菜市,闲杂人等无事不准进进出出。   没想到才几天过去,门房也大变脸,自己竟成了闲杂人等?!   桑兰怎么也想不通。   她以为是官衙换了规矩,才不会让她进去。   偏偏黑河屯及周边几个屯子的户籍已经核查完了,户房的人换了个地方继续核查,这下桑兰想见王铁栓,成了大难题。   她在官衙外等了好几次,都没见到王铁栓。   估计是屯里有人来黑城办事,看到她进不去官衙站在外面等的场面,等她那次回去后,屯子里各种风言风语。   这些风言风语让桑兰的日子极为难过,家里人也颇多抱怨。   这次桑兰好不容易在门外守到王铁栓,她就想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谁知这么巧被赵秀芬碰见了。   王铁栓冤枉死了,他也是妻子跟他闹起来,才知道桑兰原来对自己不怀好意,坑爹女儿卖了亲爹,让亲娘赶紧来,恰恰又让当娘的抓了个‘现行’。   可该怨谁?   怨女儿,怨妻子?   还是怨自己吧,谁让自己不知道避嫌。   这边,当女儿的正在跟娘保证,自己把亲爹盯得死死的,爹绝对没干出什么对不起娘的事。   其实这会儿赵秀芬早就气消了。   她还是相信丈夫说的话,毕竟几十年的夫妻,不可能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场面,就质疑丈夫的为人。   另一头,王铁栓倒不尴尬。   只是他看女婿尴尬,弄得自己也不禁有些尴尬了。   为了缓解场面,他装作浑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你在咱村里看看,哪家的汉子没被自家婆娘挠破脸过?过日子,磕磕绊绊,免不了的,你娘她平时其实挺贤惠温柔的。   卫傅没想到丈母娘竟如此彪悍!   王家人都和气,他一直觉得福儿泼辣的性子,应该是有点随了她奶,但也不全像,就是那个厉害劲儿像了。   现在才发现竟是随了看似温柔贤惠的丈母娘。   “爹,你不如在家歇两天,陪陪娘?”   王铁栓咳了一声:“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是劝农官,户房要是不忙,其实你可以不去的。”   “那行吧,我就歇两天陪陪你娘,她在家里操持里外,又千里迢迢赶来,也辛苦了。”   于是二人又再度回去。   听说户房没事,他爹今天可以休沐,福儿瞅了卫傅一眼。   赵秀芬看似有些不愿意,但王铁栓一直杵在旁边不走,怕影响女儿和女婿,她还是不甘不愿跟王铁栓走了。   等二人走了后,小两口对视了一眼。   卫傅道:“我听爹说,你们村家家的汉子都被自家婆娘挠破过脸?”   他为何会问出这话,福儿几乎不用动脑子,就知道当时什么场面,爹又是怎么个给自己圆场,并被他听信了。   她噗呲一笑:“放心,就算你惹我生气,我也不挠你的脸。”   卫傅微微尴尬。   “你舍得挠我脸?”   “我怎么不舍得了?”她不服气地瞅着他道。   卫傅点了点她鼻尖,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平时多稀罕宝贝他的脸。 第139章   福儿瞪圆眼睛看着他。   这都被他发现了?   是,她是挺稀罕他的脸,关键他的脸生得俊。   这张脸换在一个美人儿身上,她也舍不得挠啊,像皇后娘娘,她肯定舍不得挠的,怎么就成她稀罕宝贝他了?   “你再惹我,我咬你哦!”她凶巴巴地瞪着他点她鼻尖的手。   “你咬我哪儿?”   起先福儿没反应过来,直到她想咬他手指没咬到,一口咬在他下巴尖儿上,他顺势叼上她的嘴,她才发现他在想坏事。   “大郎呢?”她打岔道。   “大郎被卫琦领着,去找毛蛋他们玩去了……”   “那也不行,你别忘了我……”   “一小会儿,你服侍我……”   .   最终两口子打仗这事,还是被老两口知道了。   毕竟王铁栓脸上那血口子可藏不住。   知道后,老爷子倒没说什么,可牛大花却怒了。   虽说家里人都说她偏心小儿子,但大儿子也是她的心肝宝贝,赵秀芬这个做人媳妇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竟把男人挠成那样,还出去见不见人了?   趁着老头子不在,牛大花把儿媳妇叫来了。   她心里还寻思怎么训儿媳妇一顿,敲打敲打她,让她说不出二话,谁知赵秀芬一见她就哭上了。   “娘啊,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赵秀芬哭天喊地,就把外头有寡妇看中王铁栓,王铁栓非但不避嫌,还跟人纠缠不清的事说了。   “娘啊,你也是女人,若是外头有寡妇纠缠爹,你会咋办?”   咋办?   一想,牛大花就怒气腾腾。   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肯定也挠花她的脸,不过她不会挠老头子,要挠就挠那不要脸勾引别人丈夫的女子。   “那你也不该挠栓儿,要挠也挠那女人!”   一听这话,赵秀芬就知道婆婆第一口气泄了,但她还是抽抽搭搭。   “我又不知道那女人在哪儿住……”   又哭道‘儿孙都那么大了’,‘儿子女儿都在身边’,‘丢不丢人’之类的话,把牛大花哭得是一顿烦躁。   “行了行了,你别哭了,等会儿我把栓儿叫来说一顿。”   “娘,你可得把这事管住了。你看现在栓哥当了官,爹虽然不是官,但他天天帮着训练那些衙役民壮,又弄了个什么军备所,不是官也相当于官了。还有老二,现在跟福儿一起做生意,多寿也在前衙里做着差事……”   赵秀芬一边拭泪一边道:“咱家现在不同以往了,有官又有钱,可不能开了这个口子。不开口子,女人都成群往上扑,若是开了这口子,以后这家里就乱套了。娘,你想想,要是爹给你领个小老婆回来,咋办?”   牛大花一想到这个可能,顿时怒了。   当即拍着桌子道:“老大是不对,咱们王家的家风可一直都正,不兴弄那些乱七八糟的花套。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去叫老大来。”   说着,她叫来福儿专门拨来侍候她和老爷子的丫头满儿。   “去把大老爷叫来,就说我有话跟他说。”   对此事,满儿已驾熟就轻,因为时不时老太太就会把大老爷叫来说话。当即哎了一声,就下去了。   不多会儿,王铁栓被叫来了。   刚进来时,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老娘叫他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   直到看见坐在炕边上假装抹泪的妻子,他顿时明白了。   “娘。”   “我跟你说啊,老大……”   孙荷儿当即抱着奶娃站起来,局促道:“奶,我先出去了。”   虽然她挺想留下来看的,但奶训公婆,实在不是她这个小辈儿能旁观的。   “走什么走?你也是王家的媳妇!”   牛大花让孙荷儿坐下。   又对儿子道:“老大,我跟你说,咱家的男人可不能弄那些花套。不光你,你弟弟,下面几个小的,你弟和老大也就算了,他们留在黑山村,那地方不是什么花花世界,但在外面的这些个男丁,一个都不准,你可得给我盯紧了,这事以后就是咱家的家训,等你爹回来,我就跟他说……”   两刻钟后,孙荷儿抱着孩子,和王铁栓夫妇走出老两口所住的院子。   孙荷儿没敢多留,跟公婆分开了。   她眼里依旧含着赞叹。   婆婆实在厉害,太厉害了!   本来是奶训儿媳,谁知道被婆婆这么一反转,就成了拉拢奶统一战线,倒把公公反过来训了一顿,还定下不准王家男人不准在外面沾花惹草、不准弄小老婆回来的家训。   另一头,王铁栓无奈道:“你终于满意了?”   “我满意甚?”赵秀芬得意道,“还不是娘把我叫来,想先训我一顿,我就拿爹说事,我看娘敢偏你这个亲儿子不!”   “你啊你,你就仗着老太太稀罕老爷子!”   赵秀芬挑眉瞅他。   “那照你说的,若是老太太不发话,你还真打算弄个小老婆回来?”   “我能弄这种花套?你别看爹平时不管家里事,实际上一直有主张,你看老二要休老二媳妇,不也是爹拦着没让?说妇人既然娶进门,就是一辈子的妻,妻子没管好,是老二这个当丈夫的没本事,就算把这个休了,再娶一个进门,自身不正,还是管不好妻。”   所以王铁根至今都还在跟苟春花过着呢,不过现在苟春花改了很多,人也比以往勤快多了。   “你说这样的爹,能准许我们在外头弄小老婆?也就他老人家觉得都不是事,懒得搭理罢了。”   赵秀芬这才袒露实情。   “你真当我是为了治你,才跟娘演这一出?不过是给下面小的紧紧弦儿罢了,反正这口子不能开,从哪儿开都不行。”   “好好好,你说得都有理。”   .   事后这事被福儿知道了,直感叹老娘实在高。   之后她也不说话,用眼神去瞅卫傅。   当时有外人在,卫傅也没好说什么,等人都走了,他问福儿,干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   福儿但笑不语。   真当她老娘敲山就为了震王家那几个虎?   当然也包括俩女婿啊!   大姐夫骤然升官,还是一跃好多级,指不定就被外面女人盯上了,还有卫傅,这俩女婿才是重头。   儿子男人都好管,因为都是自家人,但女婿说到底是外人。   尤其这俩女婿分量格外重,她娘才会借着敲打她爹,实际上把所有人都敲打了一遍。   卫傅又怎么可能不懂这里面的意思。   若是换做以前还在东宫的他,肯定不明白,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只能说,人情世故皆文章。   .   如今一家人聚在一起,可谓满堂欢乐。   若说唯一有些不和谐,那就是福儿的孕吐。   每天早上吐一遍,已经是例行惯例,饭量依旧没见涨,碰见好吃的也不能多吃,不然就会吐给你看,只能用酸梅压着。   为此,赵秀芬和王大妞都甚有经验,说福儿是不是怀上双胎了。   因为当年两人生双胎时,也是各种闹腾,一直要折腾到肚子大起来,有了胎动,才会消停。   对此,其他人都是各种猜测,总之都是半信半疑。   白大夫也把不出双胎的脉,只能等肚子大起来,才能看出异常。   不过赵秀芬和王大妞都说了,少吃些好,不能把双胎怀太大,不然不好生。   赵秀芬格外注意这个,说经验是她娘家传来的,她娘家双胎多,她同辈的,往上数她叔伯爷爷辈儿的都有。   因此,她娘家的妇人对怎么生双胎格外有经验。   总结一下,就是少吃,吃好的,但是不能多吃,胎儿一定不能养太大。   一天,卫琦突然提溜了一网兜小鱼小虾回来了。   最近春暖花开,黑江的江面上甚是热闹。   采珠捕鱼的人,都出来了。   大毛二毛八岁,正是到处疯跑的年岁,一个官衙可关不住他们。   乡下孩子哪个不会凫水爬树?天暖了尤其爱去河边玩耍。   大郎最小,但他也要去,他最近跟着表兄们快玩疯了,所以卫琦也成了孩子王,成了看这几个孩子的主力。   这些小鱼小虾就是孩子们抓来的。   别看黑江的水黑,但里面的鱼虾特别多,撒个小网兜下去,就能捞一网兜。   几个孩子都脏成了泥人,被各自的娘一边训斥一边带下去清洗,福儿也嫌弃地看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也成了脏狗的苏勒身上。   “苏勒,你是白毛狗,你看看你现在脏得像不像头小花猪?”   苏勒身上黑一块白一块,似乎打湿过毛,有些毛贴在背上肚子,有些支棱起来,脏得不像话。   尤其两个狗爪子,黑得像从泥土里刚挖出来。   而且这狗挺肥的,不看那张狗脸,真像一头脏兮兮的小花猪。   苏勒羞涩地把最脏的爪子藏在肚皮下,原地挪动着撒娇哼唧。   越发像猪了。   “小花猪。”   小主人也这么说它!   苏勒在地上蹭啊蹭,蹭到小主人的脚边。   再看看同样成了小脏孩的儿子。   两人一狗里,也就卫琦看着整洁点,但腿脚上也满是黑泥。   福儿被气得不轻,懒得再看了,弯腰看了看被倒进水桶的鱼虾。   小鱼离水太久,已经都死了,但大部分的虾还活着。   她看看水桶,又看看一旁的卫琦。   “你把这俩领去洗洗,等会儿我给你做个你没吃过的吃食。”   卫琦下意识道:“什么吃食?”   “等会儿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卫琦狐疑地看了看福儿,她该不会故意哄他帮她洗儿子洗狗吧?   可福儿但凡说他没吃过的吃食,他以前还真就没吃过,不禁有些心痒痒。   “那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要不是你哥不在,要不是乌珠一人弄不了这俩,你以为我会叫你?”   “那行。”   卫琦领着一个小脏孩和一个小脏狗走了。 第140章   福儿又让乌珠跟上,帮忙准备热水。   赵秀芬埋怨道:“你让卫琦去做什么,我给大郎洗洗也就得了。”   福儿道:“娘,你能洗大郎,你能洗苏勒?卫琦洗苏勒有经验,顺便就把大郎洗了。”   合则儿子还是跟着狗顺带上的?   其实还真不是,而是苏勒这狗不好洗。   这狗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毛长且多,洗干净时,蓬松着毛,看起来憨头憨脑的,特别可爱,但脏起来那就让人头疼了。   反正福儿洗过一次,自那以后再不愿动手,多数是扔给卫琦洗,少数是乌珠和卫傅洗。   关键是任它脏着也不行,现在大郎跟爹娘分床睡了,福儿在西间给他弄了间屋子。   小家伙倒也愿意自己睡,但得苏勒陪着一起。   这狗不洗干净能上炕?   反正乌珠现在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给苏勒擦洗爪子。   一天要擦洗很多遍。   “而且娘,我还另有事让你帮我做。”   赵秀芬看了看水桶,心领神会。   “你想让我剖小鱼?你打算给卫琦炒小鱼虾吃?”她失笑道。   方才听女儿说什么没吃过的吃食,她还以为说的是什么,没想到就是小鱼虾,他们村里哪家没吃过这东西?   小孩子们抓了这种小鱼小虾,又舍不得扔,自然只有想办法吃了。   不过这东西不好清理,鱼太小,不好剖,麻烦。   还得用油炸了才能去掉那股腥味,但一般农户人家可舍不得不年不节起油锅,多数都是扔了,要么喂猪。   即使做成吃食,也不好吃。   “肯定不是村里那种做小鱼小虾的法子,娘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你就折腾你娘就是!”   说是这么说,赵秀芬还是去寻了把剪子,又找来个小杌子,坐在水桶边剖小鱼。   过了一会儿,王大妞也来了。   看见娘在剖小鱼,顿时乐了。   “这群皮孩子,弄这些小鱼小虾回来,扔了太可惜,吃起来又太麻烦。”   说归说,她也坐了下来给娘帮忙。   福儿把亲娘和亲姐使唤着给她干活,她自己则扶着腰站在院子里跟她们说话。   若只看这宅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但再看看这三个边干活边唠嗑的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哪来的乡野村妇。   但这么干活儿快,也不枯燥。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小鱼就被剖好了。   福儿又让她姐帮忙把小鱼洗了,先放着沥干,小虾也择开另放一处。   本来她打算等晚上吃晚饭前做的,可卫琦着急,催着福儿给他做,福儿只得让他去厨房洗锅烧火。   卫琦老老实实去了。   还等着把锅热了,才把福儿叫进厨房。   是的,正院就有个厨房,这厨房还挺大的,就是为了方便平时福儿做吃食。   福儿扶着腰,指挥卫琦帮她把辣椒切圈,再拍点蒜,把大酱碗端出来,又指挥他把油给她倒进锅里。   卫琦手忙脚乱地忙着,一边抱怨:“到底是你做,还是我做,干脆我做得了。”   福儿理直气壮道:“我一怀着身孕的妇人,本就该好好养胎,你哥都不敢指挥我做饭,我能给你做,你该谢谢我,让你帮点忙怎么了?”   卫琦瞅了瞅她。   这肚子还没大起来呢,成天就装模作样地扶着腰指挥人给她干活。但又寻思,宫里的女人怀了孩子,确实得好生养着,倒也摸摸鼻子认怂。   等锅烧辣了,卫琦端着盘子,抓耳搔腮地在一旁干着急,守财奴都不让他往锅里倒。非得等锅里的油,又烧了一会儿,她才让他把小鱼小虾倒进去。   鱼虾上还带着水气,一下锅,就噼里啪啦作响,还往外飞油点子。   福儿早就避开了,让卫琦站在原地被迸得直龇牙。   一直等锅里情况稍微好些了,福儿将他推开,手脚伶俐地上去十几下翻炒,等虾变红色了,小鱼也焦黄了,她迅速把食材盛起来。   又指挥卫琦把锅里多余的油舀起,留一点底油,把葱姜蒜辣椒圈都丢进去炒香,再放一勺大酱爆香。   卫琦每次闻到这大酱被爆香的味儿,就想流口水,不禁道:“守财奴,我觉得你做的这酱好,可以拿去卖钱。”   这还用你说?   建京那边早就卖上了,据她娘说卖得极好。   洞子菜虽卖得也好,但也就那么两三个月的生意,还有别人见赚钱了跟风。但她家做的大酱却能卖一年四季,别人还仿不了。   福儿脑子里存了一堆赚钱的点子,关键是现在精力不够,人手也不够。二哥管着毛皮那一大摊子及洞子菜,李如山管着神仙倒那一摊子,哪里还有人手再做别的。   除非等以后有人手了,看有没有空把大酱做起来。   加了牛肉酱,就不用再放其他佐料了,出锅时加点白糖提鲜。   福儿炒了小半锅,用盘子盛,装了五盘。   给老爷子端一盘,爹和娘一盘,大姐和大姐夫那一盘,二嫂那还在奶孩子,吃不了辣口的,遂一盘是卫琦的,一盘是卫傅和福儿的。   现如今,一大家子人也不是天天都在一处吃饭。   关键是时间凑不到一处,只能隔两三天在一起吃一顿,其他时候都各在各院里。   卫傅这两天忙,晚饭还没摆,卫琦就把他那一盘子小鱼虾吃完了。   福儿赶忙把剩下的那一盘端走,放在高柜上。   卫琦跟在她屁股后面进来。   见这场面,被气笑了。   “我又不是大郎,你放在那儿,以为我够不着?”   她一个小矮个,还要踮着脚,才能放上去,他伸手就能拿到,防谁?   福儿放完,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尴尬。   但她怎么可能当着卫琦面尴尬,凶巴巴道:“这盘你不准吃了,给你哥留的。”   “鱼虾还是我抓的。”   “大毛二毛三毛也抓了,我们大郎也出力气了!”   卫琦瞅瞅旁边的小侄儿,鼻子被气歪了。   他个小东西能出什么力气?在一旁捣蛋差不多。   “我明儿还去抓。”   “去抓去抓。”福儿不耐挥挥手。   大郎在一旁兴奋得不得了,“还去!”   “你不准去了,去了回来脏死了。”福儿道。   大郎抗议:“要去!”   “不准去!”   “要去。”   小人儿哪里知道大人说话也有开玩笑的,并不是真不让他去,一会儿就眼泪汪汪的。   “要去!”   又去看小叔叔,“叔,要去!”   卫琦乐开了花。   “你娘让你去,我就带你去。”   以至于卫傅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大郎正念叨着要去。   “去哪儿啊?”   福儿板着脸道:“去皮。”   什么去皮?   卫傅一头雾水。   这时晚饭已经摆上来了,福儿特意把那盘小鱼虾往卫傅面前推了推。   “尝尝。凉的也好吃。”   确实好吃,鱼虾微酥,混着大酱的香味儿,又香又辣,特别下饭。   卫琦吃不到,十分怨气。   “我明天还去抓。”   大郎坐在爹身边,椅子特意给他垫高了,刚好让他可以够得着桌子。   他如今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了,就是吃的脏,所以福儿专门给他做了几件小罩衣。吃饭时套在外面,脏了就换。   只是这当娘的有些恶趣味,给大郎做的罩衣都是各种碎花的。   粉嫩的碎花,衬着大郎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看着像个女娃娃似的。   “我也去。”他又念叨一次。   “去做甚?”当爹的问道。   卫琦帮大侄儿答:“去抓鱼。”   大郎也忙道:“大郎去,娘不让。”   福儿这时终于松口了。   “你去行,但不准带苏勒。”说着,又改口,“带苏勒也行,回来让你小叔叔洗。”   “叔。”   大郎又去看小叔叔。   卫琦没理小侄儿,对福儿道:“那你明天还给我做这菜。”   “做做做,一个个都是讨债鬼!”   两个讨债鬼赶紧低头吃饭,还有个讨债鬼瞅着福儿失笑不已。   .   用罢饭,大郎跟着卫琦去了西厢。   大郎有时也不在西间睡,而是跟卫琦一起睡。   今晚看样子是要跟小叔叔一起睡了,因为连狗都带去了。   福儿和卫傅二人收拾洗漱上了炕。   卫傅跟福儿说,他要去一趟毕喇土城。   “去那里做什么?”   “总要过去看看,卫琦回来时,把那地扔给了卫璠和裴洋,如今听说已经在附近开了片荒地出来,我打算过去看看,再看看种什么。”   新地开荒头一年种什么也有讲究,但当地许多百姓根本不会种地,这事还是王铁栓提醒卫傅的。   所以卫傅就打算去看看,跟老丈人一起。   当然,他肯定不光是去看种什么,他打算在那建一道防线,防止罗刹人卷土重来,既然要建防线,总要实地去勘查一二。   再来,那毕喇土城本是一个族群的地方,虽他们头领死了,但还剩了许多族人,这些人怎么安顿,都需要他去实地见过了以后,才能决定。   这些福儿并不关心,他既然说了,说明心里早有主张。   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对了,卫璠和卫兆你打算怎么安置?打算让他们做点什么差事?还是把毕喇土城交给他们管?”   “这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以卫璠的性格,不一定会留下来。”   别看之前打罗刹人时,卫璠也算帮了很大的忙。   实际上他和卫傅相处起来极为别扭,卫傅还好,关键卫璠似乎有意躲着卫傅,像这次留在毕喇土城就是。   本是以跟着卫琦去玩为借口,谁知之后就留在那儿没回来了。   卫兆也跟了过去。   说到底,早年一直有隔阂,如今即使冰释前嫌了,但心里怎可能没有疙瘩。   福儿想了下印象中的卫璠,也觉得他似乎很有傲气。   这样的人,会留在以前他一直瞧不上的太子手下做事?   “罢,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也别多想。” 第141章   正值隆冬,黑城又是一片冰天雪地。   可今年的黑城与以往不同,格外显得热闹。   黑城的冰车队再一次出山,今年的冰车队却有一部分车用上了狗拉车。   几十条高大健壮的狗子,让跑就跑,让停就停。   那场景,让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福儿听说后,没忍住拉着卫傅去坐了一回狗拉车。   别说,在雪地上跑起来,比马拉车跑得快多了,就是她大着肚子,不敢久坐,怕生了意外。   真是一群好狗!   狗好,也得养得好才行。   养这几十条大狗,每天光耗费的粮食和肉,就让福儿肉疼,幸亏今年毕喇土城的洋芋丰收了。   新开荒出来的地,前几年需要种一些不太需要肥力的作物用来养地,本来种黄豆最好,但当地百姓不善耕种。   对他们来说,种容易闹虫的黄豆,难度太高。王铁栓出于考虑,觉得种法简单的洋芋反而更合适第一次耕种。   谁知竟十分合中,头一年就迎来了一场大丰收。   洋芋这东西产量极高,一亩地就能产出几千斤,秋收时毕喇土城的洋芋堆成了山,让王铁栓都不禁咋舌。   其实洋芋这东西,关内早就在推行了,可惜黑城处于极北之地,消息闭塞,之前的毛苏利作为地方官员,又不作为,在当地一直没得到推广。   黑山村的人也种过洋芋,但耕地主要还是拿来种粮食,一些边角地才会拿来种洋芋。   这是当下普遍的情况,在老百姓眼里,地还是要用来种粮食才是正途。   所以王铁栓只知道这东西容易种,没想到产量竟这么高。   也是黑江一带的地好,都是黑土,种啥都长。   以往黑城当地百姓,冬天只有肉和腌菜吃,腌菜不饱腹,肉能饱腹,但拿着当饭来吃,谁也吃不起,所以还得花银钱买一些粗粮来搭着吃。   今年不一样了,今年的洋芋实在太多,以至于家家户户吃洋芋。   什么洋芋炖肉,洋芋窝窝,洋芋饼……一个洋芋能被当地百姓吃出个花儿来。   一段时间吃下来,百姓们发现这东西十分养人,本来精瘦的人,也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就能贴上一层冬膘,让百姓更是视之若宝。   福儿也让人把狗吃食里的粮食给换了,换成洋芋。   狗竟然不挑,反而十分爱吃。   其实想想也能明白,这些狗一直是用粗粮搭着肉来喂的,细粮喂不起。   粗粮吃着拉嗓子,哪像洋芋蒸熟捣成泥,口感软糯细滑,拿来拌肉和肉汤,一只狗能干掉一盆。   没多久,这群狗肉眼可见又肥壮了不少,福儿索性把狗食里的粮食,一大半都换成了洋芋。   以至于入冬以来,这群狗一天一个样,毛比以前更厚了,体格也越发粗壮。   如今冰车队的狗,成了黑城一景。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惧怕,后来经常见这群狗拉着车在城里进出,倒也不再害怕了。都说是群好狗。   甚至有些富裕的人家,也生出了想养几条这种狗,平时看家护院,冬日里出门也方便一些。   当然这是闲话。   外面寒风瑟瑟,滴水成冰。   附近除了黑城热闹以外,还有个地方热闹,那就是炭矿。   炭矿在沉寂的这大半年里,每天都是只花钱不进账。福儿若不是想着,炭这东西冬天缺不了,她现在只是把银子投进去,等到了冬天,这些积攒下来的炭,都能给她换成银子,她一定坚持不下来。   如今终于等来了回报。   本来卫傅打算下雪后,就把炭矿停了,攒了半年的炭,足够黑城人的使用,也足够卖了。   无奈前来做工的百姓反对,只能继续开着。   现在炭矿成了当地百姓又一挣钱的好去处,不拘你每天挖多少挖多久,挖一筐算一筐的钱。   有时没猎可打时,就来炭矿做一会儿工。   算算,不比打猎赚的少。   一车又一车的石炭从炭矿运出去,或运向墨尔根,或通过结了冰的黑江运到吉林,为福儿换来了大笔大笔的银子。   这阵子她快高兴疯了,最高兴的事就是找几个人来帮她数银子。   先是抓她娘和她姐她嫂子来给她当劳力,后来赵秀芬和王大妞都不愿陪她玩了,连向来好说话的孙荷儿,都借口要管孩子,好几天不踏足正院。   福儿心里那个气啊,挺着大肚子去找最近依旧很忙的卫傅,让他给她找账房,找管事的,帮她做账数银子。   卫傅看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不知收敛,步子迈这么大。   前一刻人还在书案后,后一刻已经来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来到椅子上坐下。   “你有事,你让人来叫我一声,你跑出来做什么,若是踩到冰……”   入冬以后,即使地上的积雪一天铲好几遍,架不住外面滴水成冰,指不定哪处就藏着一处薄冰。   常人踩了,顶多摔一跤,可福儿如今可揣的是两个,可禁不起摔。   是的,随着日子逐渐过去,福儿的肚子像吹气一样大起来了。   别的妇人,怀五个月的肚子,像个小面盆,她比别人大了许多。   一看就有异。   不用请大夫来把脉,赵秀芬就断定肯定是双胎。   自打知道福儿怀的双胎后,卫傅就格外紧张。   听说丈母娘当初生双胎,和大姐生双胎,都是当初给福儿接生的那个魏姓接生婆接生的,他特意命人花重金,千里迢迢把那接生婆接来了。   前两天刚到,正住在府里等两个月后福儿临盆。   两个月后,是按照正常日子算的,实际上就赵秀芬说,双胎一般都会提前发动,所以算算日子,也就一个多月。   福儿把要找人的事跟卫傅说了。   卫傅被气笑了。   “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往外跑?”   “这就是一点事?”   好吧,这确实不是一点事。   对福儿来说,这是大事。   卫傅素来了解她性格,又怎会不知道,自然也没办法跟她生气。   “账的事,我早就帮你寻思着,等户房这两天忙完,就把他们抽调过来帮你做账。”   其实福儿不是没账房,就是账房不够用。   神仙倒一摊子,毛皮一摊子,洞子菜一摊子,如今又多了石炭,就那么两三个重金请来的账房,怎么可能够用。   她哪是因为银子数不清着急,反正银子就在那,一天数不清,可以数两天,两天数不清,总有一天能数清,她头疼的是乱糟糟的账目。   “我觉得光从外面请人不行,故土难理是常情,即使花重金请,也做不长。我觉得我们该做的是,请先生建义学,黑城多一些读书人,能做账房的人也就多了。”福儿想了想道。   “照你说的这样,恐怕一时半会教不出来几个人。”   其实福儿说的法子,卫傅想过,他是有打算在当地建义学的,但不是为己用,而是希望一振当地学风。   不是卫傅大公无私,而是账房需要专精这一门,一般都是老账房带年轻账房,一个个这么带出来的。   读书读得好的人,并不一定就能当账房。   卫傅拿自己类比,他学问不差,但刚一开始让他看账本,他也看不懂,须得专门有人教了后,他才能看明白。   “那要不我们建一种专门教人做账房的义学,不需要去学那些什么经义道理,只要识字会算学,会打算盘,会做账目就行?”   福儿越说越觉得这个法子好。   “就像那些兵卒,一开始不过是挑体格健壮之人,加以操练,才成了兵。还有那些铁匠木匠,一开始也不会这手艺,跟着师傅学个一年半载就能出师了。”   卫傅想了想道:“你说的这法子不错,让我想想。”   他既然说想,就说明这事让他上心了。   之后他也没让福儿一个人回去,而是快速把手边的公务处理了一下,亲自陪着福儿回了后宅。   天气寒冷,两人都穿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   福儿现在身子本就笨重,穿得又厚,看着像个圆球。   一路上卫傅就搀着这个圆球,手上带着力气,生怕她脚下打滑摔了。   赵秀芬老远就看见女儿和女婿回来了,见女婿小心翼翼搀扶着女儿的样子,她忍不住笑眯了眼,道:“可算回来了,我正打算让乌珠去叫你们回来用午饭。”   随着福儿身子渐渐笨重,卫傅不准她再踏足厨房。   但是别人做的饭,她又不爱吃,于是只能劳累赵秀芬一天三顿的给女儿做饭。   正好她和丈夫也要吃,就一并做了,所以这些日子大多数都是聚在正院里吃的。   大郎见娘回来了,从屋里跑了出来。   赵秀芬见他穿着薄袄就往外跑,忙呼道:“你这小东西,怎么也出来了?快进屋去,穿得这么少,小心着凉。”   “姥。”穿着碎花小棉袄的大郎,郑重地停下脚步,一本正经道:“我不是小东西,我长大了。”   现在小外孙说话是越来越利索了,赵秀芬是一见到小外孙,那笑意就从眼里溢了出来,盖都盖不住。   “家里就你最小,你不是小东西谁是?”   “家宝才是。”   家宝是王兴学和孙荷儿的小儿子,就是生在路上的那个奶娃。   “好好好,你有理,那你也赶紧进屋去,免得着凉。”   福儿一边笑着看娘和大郎说话,一边就让卫傅搀着进了屋,进屋的第一件事是先把披风脱下。   正院有地龙,屋里其实很暖和,就是出去得穿厚一些。   为了图省事,福儿就把披风做得厚厚的,里面则就穿了件薄袄子。进门脱下披风,穿着薄袄在屋里,也不会觉得热。   福儿见一桌菜,爹却不在,问道:“爹又忙着?”   “你别管他,我让人给他送去了。”   “二嫂呢?没叫她一起过来吃点?”   赵秀芬说:“她嫌外头冷,说随便在屋里吃点算了。”   王大妞和刘长山一家几口,早些日子就搬去了守备所,现在官衙后宅里就住着福儿一家三口,王铁栓、赵秀芬、王多寿,以及王兴学和孙荷儿一家四口,然后便是老爷子和牛大花。   王兴学忙于生意,经常不在黑城。   至于老爷子和牛大花,他们不愿跟年轻人在一起凑热闹,多数都是在自己院子里吃。福儿和赵秀芬若做了什么好吃的,往那送一些就行了。   而且老爷子也忙,卫傅从吉林找了两个会做火器的匠人,老爷子成天跟这两个匠人在军备所研究改良火器,改良藤牌,还有盔甲之类的事,多数中午不回来,晚上才会回。   其实桌上还差一个人,那就是卫琦。   不过他最近不在黑城,而是带着人去毕喇土城了。   福儿所知道的原因,是有人在毕喇土城附近看到罗刹人的踪迹,卫琦带着人去巡一圈。   实际上是卫傅打算对另外两个罗刹人的驻地用兵。   养兵多日,用在一时,经过这大半年的积累,卫傅手下的私兵人数已经有两百多人。这是不算上官衙差役和冰车队的人。   人数虽不多,但也算兵强马壮,手里还有一批火器。   卫傅拿到朝廷发下的几门红夷大炮后,就把原本守城用的小铜炮给撤下了,这次也给卫琦带了去。   卫璠、卫兆以及裴洋这大半年待在毕喇土城,也不是什么事没干。   当初卫傅活捉了司棋洛夫后,并未杀了他,人被卫璠带去了毕喇土城。借着司棋洛夫的口述,黑城这边其实一直在试图摸清那两个驻地的情形,并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据卫璠传回来消息,最近罗刹人的驻地,来了两拨人。   每一拨人不过十几人,但能明显看出正在逐渐聚集人的迹象。   罗刹人聚集想干什么?   自然不用说。   所以与其等人打过来,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这两个驻地抄了,让他们在精奇里江再无落脚之地。 第142章   与此同时,卫琦已经带着人到达了精奇里江和乌纳河、吉鲁河的交汇之地。   不同于罗刹人对毕喇土城的草率,这处驻地竟被罗刹人扩建成了堡垒状的模样,虽然看着很简单粗糙,但城墙高且厚。   若对方龟缩在驻地里,没有大杀伤力的火器,很难攻打进去。除非付出大量伤亡代价,用攻城战的模式,对对方发动进攻。   幸亏他们这次带来了两门小铜炮。   “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后进攻。”   发下命令后,卫琦就势坐在冰车上。   这次为了方便运送辎重和火器,以及节省体力,他们带了六辆扒犁,从毕喇土城到这里的路并不好走,马是不行的,只能用狗拉。   因为这次随同的,还有以柴旺为首的三十多条大狗。   卫琦并没有就此休息,而是先要把狗喂饱。   这次冰车队的人只跟来了几个,负责驾车。当初教他们训狗的部落人告诉他们,想要狗温驯听话,必须亲手喂。   所以这些狗是不吃其他人喂的食物的。   卫琦因为喜欢这群狗,试着喂过对方,谁知狗非但没有咬他,反而嗅了嗅他的手和身上的气味后,竟愿意吃他给的食物。   卫琦猜测是不是因为苏勒那只蠢狗经常围着他打转,把他的衣裳拖到地上,睡在上面,所以自己身上带着苏勒的气味,这群狗才会不敌视他?   当然,这一切只是他猜测。   总之这种局面对他来说是好事。   狗的吃食是洋芋拌肉汤,由于知道它们今天要出大力气,临出行前特意准备了许多做熟了的肉块。   把肉块连汤带水煮了,拌进提前蒸熟的洋芋。   人也可以这么吃,既暖和又能快速补足体力,不过在吃之前要加点佐料,不然难以下咽。   除了这以外,每人身上都带着个小酒壶。   吃饱喝足,再喝两口上好的神仙醉,只是不一会儿,一群人便浑身热气腾腾,精力补满。   将火堆就地用雪掩埋,一行人坐着狗车,向不远处的罗刹人驻地靠近。   这一次黑城的人不像之前那次,穿的是临时现凑的胸甲,而是经过军备所多番改良制成的玄藤甲。   玄藤乃当地山里特产的一种藤类,通体玄色,以刀斧劈砍极难砍断,泡水浸油后方能编制。   编制时,两层甲片中衬以多层浸湿后踩实的棉花,刀枪不入,火器也难以击穿。   一开始军备所做的是一体式的板甲,后来发现人的体格不同,而甲不贴身,防护能力有限,遂改成了扎甲。   扎甲虽不如板甲防御面大,但便于战后修理,哪儿坏了取下哪块甲片就行,而不像板甲需要重新大修。   整个甲体为玄色,是深沉的纯黑,不见一丝反光。   所有人都十分宝贝他们身上的甲,因为他们都知道军备所赶出来的这批甲,都在他们身上了。   而有了甲,他们将不再惧怕罗刹人的火枪。   随着一声炮响,战斗自此开启。   罗刹人似乎没有防备竟有人敢来打他们,堡垒中传来阵阵慌乱之声,甚至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   因为卫琦发现从堡墙里往外射击的罗刹人,不过寥寥几人。   两刻钟后,堡门被轰开,黑城兵杀入城堡。   一个时辰后,所有罗刹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部分沦为俘虏。   又过一会儿,卫璠也带着人来了,同时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的司棋洛夫。   见到堡里惨状,司棋洛夫惊恐交加,歇斯底里。他没想到在他看来十分坚固的城堡,竟如此容易就被人攻破了。   “你们都是群魔鬼!魔鬼!”   “嘿,你怎么说话的?你们这群异族跑到咱们地盘上撒野,竟说我们是什么魔鬼?!你们才是鬼,罗刹鬼!”   卫琦道:“行了,别废话!把堡里罗刹人的东西搜罗一下,送回黑城军备所。其他人该修整的修整,该戒备的戒备。”   “俘虏交给你,你带回毕喇土城问话,”这话是对卫璠说的。   “修整两日,攻下他们另一个驻地。”   我还等着回去过年。不过这话卫琦没说。   .   赶在年前,卫琦回来了。   福儿说他:“你去哪儿巡防,竟巡了这么多日?”   “鄂博。”   就当福儿正要问鄂博是什么,他又道:“鄂博就是界碑,界碑以内就是燕人领土,界碑是提醒外来人不要随意进犯。”   “一块破石头能防住人不要进犯?”那这群罗刹人是打哪儿来的?   肯定是防不了的,但界碑却不能少。   这次卫琦顺着乌纳河和吉鲁河,捣掉了两处罗刹人的驻地,他也是听说这两条的上游有鄂博,才过去看了看。   确实就如福儿所言,就是两块破石头,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连上面的字都模糊不清了。   所以他又让人弄了两块石头,重新插在那个地方,除了用汉书写明了是界碑以外,还让人用罗刹国的话在上面写了两句话,罗刹人擅入者,杀无赦。   这罗刹语自然是司棋洛夫提供的。   “罗刹人的野心可不小,那个司棋洛夫并没有说实话。”卫琦又道。   闻言,福儿下意识望向卫傅。   经由卫傅解释,福儿才知道怎么回事。   司棋洛夫一开始被俘并不安分,直到见识了燕人对人用刑的手段后,在他口里黑城的人就成了恶魔。   之后,自然是问什么说什么。   在他口里,罗刹人不过是他们本国一些贵族组建探险队为自己谋取财富,可直到打下这两处驻地,通过逼供其他罗刹人才知晓,原来罗刹人早已从他们本国入侵到了鲜卑利亚。   也就是燕人所说的漠北和漠西这片地方。   并在此建起了一座叫雅库克城,并以此为据点,往下在黑江的源头石勒喀河建了一座叫石勒喀城的城堡。   这些事就发生在几年前,所以他们再来马穆尔河流域,根本不用再翻越兴安岭,顺水而下即可。   罗刹人至今不知道司棋洛夫远征队的遭遇,但料想结果是不好的,因为一直没见到远征队的人回去。   所以才会又聚集几个队伍,想查探司棋洛夫远征队的境况。   说是查探,实际上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又是为下一次进犯做准备罢了。   “据说在他们罗刹国的西方,有一片辽阔的土地,住着很多西方人。他们从鲜卑利亚获得的毛皮,被称之为软黄金,在这里十分畅销。可是鲜卑利亚气候寒冷,粮食补给困难,他们听说东南边有一条大江,气候较鲜卑利亚温暖,有数不尽的毛皮和粮食,还有金矿。”   所以黑江流域就这么被盯上了。   当然不仅如此,如果罗刹人的据点真跨越如此之长,除了水路外,应该还有陆路才对,而陆路则接壤呼伦贝尔。   “至于再多消息,就不知了,这些所谓的探险队并非罗刹国本国军队,不过是由一些强盗、匪徒、流浪人和农民的聚集,但背后却有雅库克城的督军、贵族、商人的支持,不然他们也拿不到如此多的枪炮。”   “那这事是不是应该禀报朝廷?”福儿问。   “我已经禀报上去了。”卫傅道。   但他怀疑正武帝可能早就知道,不然为何将他派到这里来?   本以为不过是座极北之地的边疆之城,复杂的不过是当地势力和族群混杂,现在才发现,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   很快就到了年节。   这一年聚在黑城的亲人,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   可以这么说,这世上让福儿放心不下的几个人,如今都在黑城,都陪在她的身边,这让她格外的安心和满足。   时间进入正月,眼见临近福儿的产期越来越近,她非但没有提前发动的迹象,反而精神越来越好,越来越能吃。   之前是给她吃,她吃不进,现在是不敢让她吃。   因为据赵秀芬和魏接生婆说,妇人在临产前的一个月,胎儿是长得最快的,这时候娘吃下的东西,都会长成胎儿身上的肉。   如此一来,就会造成胎儿过大,生产时困难。   为此,赵秀芬亲自出马监督女儿。   一开始是让卫傅监督的,可他这人平时挺有原则,碰上福儿就完全没用了,求一求撒个娇,他就给了,给了不说,还帮忙打掩护。   被赵秀芬发现一次后,立即剥夺了女婿监督女儿的权力,换她亲自上阵。   其实福儿也知道,她这会儿多吃不好,但她管不住自己,越不给吃,心里越想吃,火烧火燎的,有时一整天就寻思她要吃点什,或是饭多吃点,藏点什么等会儿吃之类的事。   这下卫琦可笑了。   现世报啊!还说他成天就想着吃不?!   可他看福儿被她娘管的那样,又觉得可怜,于是继卫傅之后,又换成他给福儿偷渡吃食。   但他毕竟不如卫傅方便,给的也有限。   主要是赵秀芬就提防着他和他哥,甚至是大郎。   是的,大郎这个小家伙也给娘偷塞吃食,大多都是小半个馒头或者小包子啥的,都是姥给他,他看娘没吃的,就偷偷藏一点,背着姥给娘。   实际上他姥早就发现了,只是小家伙人小,能藏得也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福儿觉得自己好悲催,她怎么就混到从儿子嘴里捡吃食的地步了?   她决定了,等她生了以后,她肯定要好好的大吃一顿。   不,是几顿。   “大郎,娘的孝顺儿!”   吃完一个小包子后,福儿激动地把儿子搂在怀里抱着亲香。   “娘,你别急,等会我跟姥说,想吃糕点,藏一个给你。”   福儿点点头:“嗯,娘不急,娘等着乖乖给娘吃的。你可比你爹有用多了,你爹一点用都没!”   说着,她还嫌弃地翻了卫傅一眼。   卫傅瞅着这娘俩,啼笑皆非。   好吧,他是没用,他没法给媳妇偷藏小包子。   就这么磨着磨着,正月十八这日,福儿终于发动了。   不出所料,生了个双胎。   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由于后面把控了福儿的吃食,两个孩子都不大,比当初的大郎小了一圈。   但十分康健,哭声很是响亮。   两个都是男娃。 第143章   炕上放着两个襁褓,围着炕沿上趴了一圈小毛头。   “他们怎么这么红,好像猴屁股。”三毛道。   大毛已经八岁了,很有大哥的架势,斥弟弟:“三毛你怎么说话的。”   二毛跟着损了弟弟一句:“你刚生下来,也是这么红。”   “我有这么红?”三毛挠着脑袋质疑道,“二哥你肯定是骗我的,我怎么可能这么红?”   “真就这么红,你不信问大哥。”   “大哥,难道二哥说得是真的?”   三毛嘴里说着,其实心里已经有点信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隐隐还有点哭相。   “你们别吵我弟弟睡觉。”大郎道。   他现在也是有弟弟的人了,以后也可以像大毛哥二毛哥这样训弟弟。   “大郎你都当哥哥了,我娘说让我恭喜你。”六岁多的毛蛋,摸了摸小团子似的大郎的脑袋。   其实他也是个小团子,这么大点的孩子看着都圆胖,也就到了大毛二毛这岁数,开始抽条长了,才显得出个头。   像大毛和二毛现在,就瘦长瘦长的,用王大妞的话,只见东西吃下去,就是不见长肉。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小崽子都给我出去,别吵了二郎三郎睡觉。大毛二毛,你们带好几个弟弟,别让他们摔了。等开春了就给我上学堂去,让你们天天到处疯跑……”   王大妞赶几个孩子,免得他们扰了孩子睡觉。   大毛二毛挨了娘的训,灰溜溜的,也没有大哥范儿了,领着几个小家伙去了外头。   屋里除了福儿卧在炕上,孙荷儿也在。   三个女人在一处说话。   说到学堂的事,王大妞道:“你说弄学堂那事要得,这几个毛孩子天天搅得我脑袋疼,让他们也去读书明理,若是能读下去就多读几年,若是读不下去,就跟他爹习武以后入军中。”   福儿失笑道:“姐,大毛二毛才几岁,你就给他们定好了?”   “八岁还小?再过几年就能说亲了。”   又说到双胎这事。   “别家生孩子,都怕生不出男丁,咱家生孩子,生怕生多了。你不知道,自打生了那三个后,我就吃着药,早先是怕养不活,家里就你姐夫一人挣钱,却是六口人吃饭,现在倒不怕养不活了,但我想想那几年过的日子,就不想再生了。”   王大妞道:“你如今也有三个小子了,要是近几年不打算再生,就把药吃上。我吃的这药,是你姐夫找人弄的古方,不伤身子,也不影响月事,你要是吃,我改天把方子抄给你?”   半靠在软枕上,头上还带着卧兔儿防风的福儿,道:“姐你吃药是对的,妇人生多了孩子对身子不好。我本打算这胎要有个女孩,近些年就不生了,可偏偏是两个小子。”   孙荷儿羡慕地看着大姑子和小姑子。   她费尽多少力气,才生了俩小子,人家随随便便就生仨,还要吃药才能不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你打算还要?”王大妞诧异道。   “不知道,等我跟卫傅商量后再说吧,近两年肯定是不要了,太费精力,怀着我好多想做的事都不能做,就是遗憾没生个小闺女。”   说着说着,福儿越发怨念了。   “姐,你不知道,我可想要个小闺女了,香香软软的小闺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还可以给她穿花衣服,哪像臭小子,越大越皮,一天换几身都不行。”   王大妞挑眉:“这就是你给大郎做花布衫的原因?”   好吧,还真是这原因。   这时,卫傅回来了。   进来后,跟大姐和嫂子打了招呼。   王大妞和孙荷儿站起来,道:“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就不陪她了。”   等两人走后,卫傅失笑问道:“还在想小闺女?”   他走在门外,就听见妻子在说小闺女如何如何。   他看看了炕的另一头放着的两个小家伙,这俩小子生不逢时,当娘的现在不稀罕小子了,就喜欢小闺女。   福儿把大姐说吃药的事,告诉了他。   卫傅想了想道:“你找大姐拿了药方,到时我拿给白大夫,让他看看对身子到底有没有害处。”   “应该没有害处,我姐都吃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吃出什么毛病。”   想着,卫傅也有些感叹,宫里的女人是生怕生不出来,都想求子,多子多福,换到这家里,妇人却生怕孩子生太多。   不过妇人孩子生多了,确实对身子无益。   “你最近辛苦了,我正让人寻奶娘,等奶娘寻到了,你出了月子,就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再忌口。”   倒不是卫傅临时抱佛脚,而是黑城这地方奶娘难寻,当地也没有这个习惯,生了孩子自己不奶,找奶口的。   以至于他提前两个月寻,都没寻到合适的。   福儿也想有个奶娘帮衬自己,不然让她亲自奶那俩臭小子,要忌口几个月,而且她一个人也不可能喂俩小子。   她娘说她当年的奶水,就不够喂她和多寿,以至于她和多寿经常被抱出去蹭奶吃。   也不能总白吃,每次去蹭奶都要带上三瓜两枣给人当好处,吃的次数多了,还得给人拎点鸡蛋或者有营养的补身子。   现在她的奶水倒还够,俩小子才生下来几天,这时饭量小,等出了月子,就难了。   “要不寻头牛或者羊吧,也能喂。”   “白大夫说,牛奶子或羊奶子,必须煮沸,煮够半盏茶的时间,才能拿来喂婴孩,而且不如人奶养人。”   说来说去,用牛羊的奶,是最后不得已的打算。   “你也别担心,萨伦山说他手下有个差役所在的屯里,有个刚生了孩子的妇人,下午领来看看,若是可以就留下。”   福儿很识趣没问,这妇人若是来当奶娘,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以前宫里有专门的奶子府,为皇家征选合适的奶口,这些妇人也有自己的孩子,同样为了赚一些银钱,不得不离开孩子,去喂养别人的孩子。   福儿已经想好了,若真合用,到时就多给一些银钱,就当是补偿吧。   下午,人来了。   卫傅让人把奶娘送过来给福儿看看,觉得若可以,就把人留下。   是个很年轻的小妇人,长得很俏丽,福儿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也没多想,让此女将手伸出来给她看了看。   其实之前卫傅也让人寻过几个正在哺乳期的妇人,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   这个不合适,有一大半是因为不洁,可能因为在下面屯子里,几个妇人似乎不太注重洁净问题。   福儿和卫傅都是爱洁之人,自然受不了。   还有的则是不会说汉话,也被剔除了。   福儿见此女衣衫整洁,又见她指甲剪的很干净,手指缝隙里也没有脏污,其实心里已经满意了大半。   之后又问了几句话。   听闻这个叫千红的女子,丈夫打罗刹人时战死了,正身怀六甲的她惊厥发动,谁知生下了个死胎,奶水却没有回去。   他们屯里的那个差役,也是可怜她,才推荐她来官衙做奶娘。   打罗刹人战死?   也就是卫琦领着人出去巡防那回了?   其实事后福儿才知道,那次不是巡防,其实就是去打罗刹人的驻地,卫傅瞒着她没说实话,是怕她担忧。   打仗就会有牺牲,这都是避免不了的。   等福儿再去看千红,不免眼中带了一丝怜悯,也就没再多问她话,让她留下了。   又让乌珠带她下去住下。   这时赵秀芬也听说来了个奶娘,去看过之后也没多说什么,转头却过来跟福儿说小话。   “怎么找了个这样年轻的奶娘?”   “娘你……”福儿还有点没明白过来意思。   “身边亲近的,经常能见面的,不要放长得好的女子,男人啊,你防得住他哪会儿动了歪心思?你看乌珠就很好,黑黑瘦瘦的,也不起眼。”   福儿心想,乌珠要是听了话,该要气死了,没想到黑瘦还是优点。又失笑道:“娘,你该不会怕卫傅看中这女子了吧?”   “就算卫傅看不中,但架不住别人动歪心思,你看你爹那回。反正我说了,你注意着点。”   福儿笑道:“娘你放心,我跟你说,你女婿好看的女子见多了,这样的,他可看不中,长得还没他好呢。”   赵秀芬想想女婿那张脸,好像也是这么理。   “尽胡说,我去看大郎了,你等会儿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福儿忙道:“我想吃炸三角,最好是猪头肉梅干菜馅儿的。”   “你还坐着月子,哪能吃这么重口的?!”   说是这么说,赵秀芬还是做了一盆,却只能福儿端了五个来。 第144章   酥黄的炸三角,馅料是猪头肉配梅干菜。   把菜炒熟了,放些葱花提香,再用面剂子包成三角状,放进油锅里炸,或是多放点油煎也行。   煎得黄澄澄的,外脆里酥。   咬一口,梅干菜的咸香刚好中和了猪头肉的油腻。   福儿一气能吃十个!   可她只有五个,另给她配了一碗蛋花酒糟。   卫傅回来时,福儿正吃得喷香。   “吃什么呢,这么香。”   炸三角。   以前小时候在家时,每年她娘都会炸一些三角,对当时的她来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若赵秀芬在这定会说,那会儿什么对你来说不是美味?   确实,一个干馒头,小胖福都能吃得喷香。   卫傅看得嘴馋,让乌珠去给他拿了几个来,给福儿做的蛋花酒糟,也给他端了一碗。   福儿跟着又多吃了两个炸三角,开心得不得了。   顺便就把她娘跟她说的话,跟卫傅说了。   “哪有你这么跟丈母娘说话的,什么叫还长得没我好?”   福儿瞅他。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其实自恋得很,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好,觉得别人长得都没自己好。   他能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她。   卫傅笑着捏住她鼻尖。   “这都让你发现了?”   也是那时实在没办法不自傲,相貌俊美,出身又尊贵,学富五车,武艺又高,关键是还年轻气盛。   这种与之而来的傲气虽随着身份的转变,被卫傅藏起来了,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所以福儿一点都不担心,卫傅会看中一个奶娘。   因为他的身份,他的认知,乃至他前二十年的修养,都不会让他做出这等有失体面的事。   即使哪天两人情分转薄,他想找女人,也会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纳进门,而不是兔子吃窝边草,去偷儿子的奶娘。   两人笑闹的同时,各想各的心事。   开始卫傅寻思这是玩笑,也没多想。可转念一想不对,福儿可不是长舌妇,无缘无故干嘛把丈母娘说的话,说给他听。   鉴于上次丈母娘不动声色就敲打了所有人,他忍不住就想这是不是福儿在敲打自己?   可他看了看福儿,又看不出她有敲打自己的意思。   “我让人查过此女的来历,她的情郎是黑甲军丙等兵,也是上次卫琦出去巡防时,唯一出现的伤亡。”   黑甲军是卫傅私兵的名字,而甲乙丙等,则是那群私兵的等级划分,每个等级的薪饷不一样,武器军备不一样,甚至连伙食都不一样。   甲等是精锐,乙等比甲等低了一等。   如果说甲等作为主攻,乙等就是辅攻。至于丙等,则是这群私兵里的杂役新兵,还不当用,但也不是不能用。   这个千红的情郎也是倒霉,本来他们这趟跟出来,用老爷子的话来说,就是出来见见血,熟悉下黑甲军的作战方式。   当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丙等兵奉命搜寻城堡各处,查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此人所在小队的领头,一再叮嘱要提高警惕,偏偏此人疏忽大意,以为城堡已经拿下,就没什么事了,还把头上的兜鍪给取了,被藏在暗中的一个罗刹人从颈后打了一枪,当场毙命。   用黑甲军内部的说法,死得挺窝囊,也很让人生气。但官衙这还是按照战死进行了事后抚恤。   “不对,不是丈夫吗?怎么成情郎了?”   看着卫傅的眼睛,福儿懂了,这还跟当地习俗有关。   每个族群都有每个族群的习俗,黑城当地有些族群不像汉人那样,成亲后才能居住在一起共同生活。   反正福儿就听说过,有伙婚的,有试婚的,还有男方女方各自住自己家里,晚上才会在一起过夜,等怀了身孕以后,再补办婚礼,小两口再单独出去盖房居住的。   这是人家的习俗,你可以不认同,但要尊重。   可她现在心里却有点不舒服了。   不是因为卫傅,她听得出卫傅跟自己说此女来历,是在变相跟自己解释。   他查过来历,就说明不是对其另眼相看,而是觉得这个人是当下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才会让人领着来给她过目。   也不是因为此女未婚先孕。   而是因为方才这个千红跟自己说丈夫是打罗刹人时战死的,并没有详细说她丈夫是怎么死的。   战死和因不听军令疏忽大意而死,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就在于,方才福儿听了千红的述说,下意识怜悯对方,甚至有些愧疚感。   当然不是说她不该愧疚,而是……怎么形容呢,她觉得此女有点小心机。   当然也不是说有小心机不对,人处于底层,想为自己谋求更好的生活,有点小心机很正常。   像当初她在宫里时,她虽不主动去设计谁,但并不代表没有心机。   甚至当初卫傅还是太子,她不过是个司寝宫女,她何尝没用心机对付过卫傅?   只是后来突然遭遇大变,两人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成了真正相濡以沫的夫妻,就没有那么刻意了。   福儿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不该因为对方一点似是而非的小心机,就过多去揣测对方。   可她就是觉得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小疙瘩,本来这是没有的。   “这是怎么了?”   不会真吃醋,或是误会了什么吧?他这是越解释越画蛇添足?   卫傅暗想。   福儿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把心里的想法一字不漏告诉了他。   “那照你这么说,此女似乎真不那么单纯。”听完后,卫傅摸着下巴道。   人既然死了,他们肯定会如实告诉家眷,此女却有故意隐瞒,以博取福儿同情的味道。   “你也觉得?我还以为我小心眼了呢。”   “你这还不是小心眼?”   卫傅失笑道:“原来那么早,你就用心思眼对付我了,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那时你就心悦我?所以故意惹我生气,故意跟我唱反调,就是为了让孤记住你这个小宫女?!”   一提到孤这个字,就回想起当初他高傲地一边自称孤如何如何,一边被她这个小宫女拿捏的日子了。   “我那是小心眼?”   福儿抬高下巴:“我那是阳谋,你不也吃这一套吗?”   他确实吃她这套,他也庆幸他当初吃了她那一套,未曾给彼此之间留下遗憾。   这几年下来,他也算看透她了。   最是嘴硬不过,最是心软不过,最是机敏不过,若他当年不止她一个,两人没有那些日子相处的情分,她肯定早早就谋算出东宫,或者一等东宫大难,就溜之大吉了。   到那时候,他还到哪儿寻她这个宝贝疙瘩?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都在回忆往事。   卫傅道:“有心机但暂时没大毛病,人就先用着,我让再人寻合适的,找到合适的就把她换了。”   “这样做可好?说到底,她也算是遗孀?”   “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个下人。”   闻言,福儿感叹。   男人和女人心性终究不同,她算是比较果断的,但没他果断,不喜欢就换掉,想那么多原因做什么,没得让自己烦恼。   “若真找到合适的,将她换掉了后,就在下面给她找个活儿干,总不至于让她落得衣食无着落。”   卫傅摸了摸她脑袋:“这不用你说,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能来官衙?”   就是因为黑甲军人数虽暂时不多,但相应待遇都一应俱全。   受伤的,轻伤和重伤有不同抚恤,伤残除了抚恤以外,还会另给安排相应的差事。至于战死,不光有高额抚恤银,遗孀遗孤都有相应安置。   这些规矩还是老爷子定下的,只是福儿不知道罢了。   至此,福儿总算安心了。   可这时卫傅反应过来一个事,她还没说她是不是那时就心悦他。   又让她躲过去!。   福儿才不要说呢。   她娘说了,知道的不香,就让男人慢慢猜。   .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   不过倒让二人的感情又精进了不少。   因为就在之前,两人从没有谈论过是不是两情相悦,是不是彼此心悦对方。虽彼此似乎也明白,但毕竟隔着一层窗户纸。   他没有刻意去捅破它,她也没有。   两人就这么过成了老夫老妻,孩子都生了三个。   现在似乎心境又不同了。   而千红留下后,由于赵秀芬日常在正院里进出照顾女儿,俨然成了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丈母娘。   她给千红定了许多规矩。   譬如喂完奶后,就让人把二郎三郎抱走,从不让她照顾孩子。给出的理由是千红以前没养过孩子,自然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   也不让千红没事往正房来。   由于暂时没人照顾两个小家伙,女儿又在坐月子,赵秀芬索性住进了东厢,亲自带两个外孙。   也不知她跟孙荷儿说了什么,反正福儿都看出来二嫂对千红有些防范。   这让福儿啼笑皆非,又头疼不已,觉得找这个奶娘还真找错了,让所有人心里都起了疙瘩。   但她又不好说她娘,毕竟她娘是为她好。   总不能她娘在前面帮她当恶人,她在后面拆台?   索性就当看不见,好好坐自己的月子吧。   本来福儿还在寻思,娘是不是做得有点太过了。   她见千红一直逆来顺受的,也没做出什么事来,谁知又过了几天,千红终于忍不住了。   连着两次,到福儿这喂奶时,都是欲言又止,眼中含着委屈。   福儿何等人,她在宫里见过太多的装腔作势,自然心里明白,也就坐等着千红做完铺垫,进入正题。   果然第二天,趁着赵秀芬不在时,千红过来找她说话。   未语泪先流。   “夫人,老太太是不是不喜欢我?若是真不喜,我这便回了家去,免得惹了她老人家生气?”   福儿在心里想:若是按照正常套路,她是不是该诧异地问千红为何如此想,千红顺势把她娘做的事一一道出,她不敢置信又震惊,强撑着替亲娘解释一番,然后再对千红稍作安抚,对方借坡下驴便不再提回去的事。   但钉子已经埋下了,她若是个蠢的,指不定还跟亲娘闹矛盾。   这么看,此女也是个聪明的。   可她又觉得对方并不聪明,哪有亲女儿为了外人跟亲娘闹矛盾的?不是理所应当该统一战线?   而且她也厌烦了,还是卫傅说得对,不喜欢就换了,有疙瘩那就让疙瘩消失。   没道理,她还得因为一个奶娘憋着自己。   “我也看出来了,我娘好像确实不怎么喜欢你,既然你想回去,我也不勉强,你做了半个月,等会儿我让乌珠给你结三个月的工钱,算是辛苦你这么多天了。”   呃?   千红眼里还含着泪珠,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福儿。   “那两个小少爷吃奶……”   “没事,我奶也没回,可以自己喂。”   不就是喝油腻的汤嘛,她喝了。   不就是要忌口嘛,她忌。   心里痛快最重要。   卫傅听说了此事,回来后福儿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我在想,若我哪天惹你烦了,你是不是也能这么爽快地不要我了?”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不过他还真没说错,如若哪天他让她如鲠在喉,上不去下不来,她指定也不奉陪了。   “你敢!”卫傅威胁道。   .   无人关心千红是个什么心路历程。   总之,她就这么离开了。   仿佛她的出现,就是为了让福儿和卫傅更了解了彼此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这件事过去没多久,萨伦山突然来找了卫傅,为当初举荐千红来官衙做奶娘赔罪。   原来就在不久之前,萨伦山刚知道千红人品有些问题,源头就在她丈夫那笔抚恤银上。   黑甲军对于战死的抚恤银发得很高,从几十两到一百多两不等。   由于千红的丈夫算不得战死,当时发了中等偏下的抚恤银,大概有五十两,并且还有一个官衙给安排差事的名额。   这个名额可以子女用,也可以兄弟用,有点补偿的意味。   问题就出在这,千红按照他们屯里的规矩,和男方还不是夫妻,但她却在父母兄弟的怂恿下,利用举荐她来官衙当奶娘那个差役的关系,擅自冒领了本该发给男方家里的抚恤银。   那个差役名叫察根,千红男人当初进黑甲军就是他举荐的。   他本人也是被千红骗了,一直到男方父母在屯里闹起来,他才知道千红干出来的事。   据男方父母说,千红肚里的孩子似乎也不是他家儿子的,说千红在屯里一直和好几个男人不清不楚,所以家里一直不同意儿子和千红的事。   总之是一团乱麻,谁是谁非,现在人死了,也说不清楚了。   但千红瞒着男方父母家冒领抚恤银是做错了,即使她和她男人有那层关系在,若真是光明正大,应该和对方父母开诚布公来谈,谈这笔抚恤银该怎么分。   她有着身孕,理应分上一份。   而不是拿了抚恤银后,又躲进官衙,以此来压男方的父母。   据说当时听说千红去给安抚使大人的儿子当奶娘后,男方的父母就不敢再闹了,还是等千红后来回去后,事情才闹出来。   当然,这是后话。知道这件事后,福儿十分庆幸自己当初的感觉是对的,没留这个人。   而此时的福儿正捏着鼻子喝汤,有很多油的那种汤。   按照民间的说法,想要奶水多,就得多喝汤。   卫傅看她喝汤的模样,也是心疼不已,可孩子又不能没奶吃。   不过福儿的磨难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黑城突然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给她解了大难题。   .   “……殿……嗝……下……”   小喜子哭得眼泪鼻涕齐流,还直打嗝。   福儿本来还有些高兴的,这会儿成了直皱眉。   卫傅的脸色也从高兴成了嫌弃。   “你能不能不哭了啊?”   是殿下,是殿下呢,以前殿下就是这么嫌弃自己的。   小喜子激动地又嗝了一声。   除了小喜子,还有陈瑾。   跟几年的陈总管相比,此时的陈瑾脸上多了许多风霜,似乎这几年日子并不好过,两鬓斑白,格外显得萧瑟。   “你们都还好好的就行!”   千言万语,都转为卫傅沉重地拍了拍陈瑾的肩膀。   陈瑾还是那么内敛。   “公子好,我们自然就好。”   之后,陈瑾讲述了他和小喜子自那日大变后的经历。   大致不用赘述,一开始是被关了起来,关了大半年的样子,又将他们放了,就留在承德行宫里当差,做杂役太监。   直到一年前,被调回京城皇宫,他们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在中间使了力气。   但他们并没有进坤元宫,还是在宫里当杂役太监,直到这次皇后娘娘得知福儿再度有孕,据说可能还是双胎,借着送奶口的名义,将二人送了来。   本来他们应该在年前就到了,可惜这地方难走,路上耽误了,才会拖了这么久才到。   福儿听了疑惑。   娘娘是怎么知道她有孕了,还怀的是双胎?   卫傅也疑惑。   他问陈瑾。   陈瑾也不知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来了就住下,我身边正好缺人。”   不光缺人,还缺奶娘。   皇后娘娘真是观世音菩萨转世,解了她的大难!   随后福儿见了两个奶娘,一个姓陈,一个姓范。   都是白白净净,干净整洁,说话做事都面带微笑,规矩也好,一看就是奶子府出来的正经乳母。   而且两个奶娘也能干。   主动就去把二郎三郎带上了,当天晚上福儿睡了个整觉,醒来后,觉得整个天都晴了。   .   赵秀芬私下问过福儿,这两个奶娘,和那两个说话尖声尖气的男人是哪儿来的。   这就考验福儿编谎的功底了。   怕以后自己编的谎圆不上,福儿就说了一半实话。   卫傅家遭难是真的,但他爹死了娘没死,娘改嫁了另一户人家。这不,当娘的担心儿子,就送了几个人过来给儿子使。   “看得出卫傅的娘是有心的,有的妇人改嫁,生怕被现在的夫家知道跟前面的儿子还有来往,她竟然还给儿子送人来,也算难得。她现在的夫家也算大度,竟没拦着她。”听完后,赵秀芬道。   福儿嘴里没说,心里却道:要是让你知道卫傅的娘改嫁给害死卫傅他爹的人,还是皇后,你肯定下巴都要惊掉。   同时她心里也在感叹,这位正武帝,到底在想什么?娘娘也真是敢,在人眼皮子底下送人,正武帝不可能不知道吧?   与此同时,卫傅也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他想的比福儿要更深一些罢了。   ……   对于家里突然多了几个人,大郎自然也察觉到了。   尤其其中有个人,总是偷偷地看自己,还偷偷地抹眼泪,真是一个怪人。   “你叫宋喜?”   小喜子见小公子跟自己说话,高兴得又想哭了,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奴……我是叫宋喜……”   临时改口,可把小喜子憋得够呛。   但殿下说了,这里没有殿下,只有卫傅,他也不能说奴才了,也不叫小喜子,改回了本名。   呜,这名当初还是殿下赐的。   那会儿他叫宋狗子,只有姓,没正经名儿。后来殿下说宋狗子太难听了,既然姓宋,不如就叫宋喜吧,他这才有了正经名字。   一旁的卫琦瞧着小喜子那蠢样,嗤了一声。   小喜子耳朵多尖啊,忙叫了声‘五公子’。   “怪模怪样的,别吓到大郎了。”   “哎,奴……我这就不哭了。”   大郎道:“叔,你别理这个怪人,我们来看弟弟。”   怪人小喜子弯着腰跟在他身旁,生怕他摔了,哪知道别看大郎个头还矮,但走得可稳当了。   一路来到炕沿,两个奶娘忙躬身行礼。   大郎也没理她们,双手一使劲,小腿蹬两下,人来到炕上了。   二郎三郎睡得正熟呢。   褪去了刚生下来时的红,现在两人显出了好底子来,皮子又白又嫩,小嘴红红的。   从眉眼看去,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偏像了卫傅一些。   其中一个嘴边还吐了几个泡泡,大郎没忍住给他捅破了。   “弟弟流口水,脏。”   “你小时候也这样。”卫琦道。   “娘说我不能说小时候,我现在就是小时候。”   卫琦瞅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啊。”   也不知跟谁学的,最近一口一个我小时候,说得好像自己很大了似的。   “但我明明长大了,弟弟才是小时候。”   “你现在还小,别犟。”   两人这一通对话,若不是听惯了二人对话的,肯定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就是能交流无碍。   不得不说,也是一副奇景。   这副奇景又让小喜子开始抹泪了。 第145章   如今的黑城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在拔出两处罗刹人驻地后,百姓再不用担忧有罗刹人骚扰,同时黑城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石炭、毛皮、洞子菜、酒等等,通过吉林的商道,在外面卖得供不应求。   尤其是酒,各家分店多番催促酒不够卖,因此酒坊是一扩再扩。   福儿觉得买酒来进行蒸煮毕竟不是长久的事,还是得自己酿酒。果酒也就罢,黑城周边实在不适宜种果子,种粮食倒是可以。   只是从种粮食到酿成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一切都急不得。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龙江城那边可能会再度发难的准备。   黑城最近的动静不小,当日毛皮转手从水路输往吉林,这无疑是在打乌哈苏的脸,谁知对方竟一直没有动静。   事后才知晓,朝廷之所以对漠西用兵,竟是漠西的卫拉特四部,其中有一部突然崛起,击败了另外三部,正式建立了汗国。   并入侵了漠北和漠南,想统一整个草原。   漠北诸部,虽私底下各有各的心思,但表面上却是向大燕称臣。   虽然这个主从关系,经常随着他们内乱,时而认时而不认。而漠南各部更不用说,早与大燕交好多年,大燕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因此这两年漠北并不平静,乌哈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龙江城,而是去了呼伦贝尔城,亲临前线督管军务。   卫傅这才知道,可能针对黑城收购所之举,并不是乌哈苏授予,应该是下面某个人。   不提这些,卫傅将罗刹人对大燕图谋不小之事,上报给朝廷。尤其着重点明了罗刹人在位于黑江上游,石勒喀河畔建城一事。   朝廷对此事也很快有了反应,着令吉林水师协助黑城建立水师,所用之船皆由吉林船厂建造。   听说了朝廷这一大方手笔,连福儿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按理说,朝廷不该对卫傅如此大方,偏偏正武帝就这么做了。   若是有了自己的水师阵营,黑城的力量会更上一层楼。正武帝能放心卫傅手里握着这么大一股力量?   “罗刹人在漠西漠北搅风搅雨,挑唆漠西攻打漠北,局势过于复杂,朝廷若想对此地用兵,必然要考虑粮草之事,与其从呼伦贝尔过去,不如通过水路从吉林经由黑河,再由黑河到石勒喀河,经由石勒喀河到敖嫩河这条水路,可贯穿半个鲜卑利亚。”   所以正武帝这么做,其实就是基于大局,不牵扯任何私务?   不管如何,有自己的水师总是好的。   不光在防范罗刹人入侵上,有事半功倍之效。且黑城和龙江城早已翻脸,如今生意命脉——水路,掌握在别人手里。   不管是卫傅还是福儿,都不喜欢把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有机会拿回来,自然乐意之至。   言而总之,在多番作用下,在之后的一年多里,黑城的变化日异月新。   百姓安居乐业,整个城池散发着无限生机活力,商业、农耕、矿业十分繁荣,驿站驿道也都逐一建成,隐隐竟超越了墨尔根,有和龙江城并驾齐驱之态。   而卫傅手下私兵,也达到了两千之数。   这两千人里,其中一千人是装备精良的骑兵,另一千人则有些杂,有炮兵、长枪兵、弓兵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要精通水战。   全是卫傅自己花银子养着的。   两千数已是极致。   福儿算了笔帐,若再扩充兵力,即使以她聚财的手段,也是供养不起。   毕竟黑城这地方有限,除非卫傅再扩大地盘,或是拉着这群兵出去打别人,以战养战。   福儿本是句笑语,未曾想就在不久的将来一语成谶。   而就在卫傅和福儿发觉触及瓶颈的同时,卫璠也发现了。   这两年他虽在卫傅手下做事,却不以手下自称,日里也多是在黑城以外,极少回黑城。   例如当初毕喇土城,再到后来攻陷那两处罗刹人的驻地,并以此构建防线。   这两年罗刹人不死心,卷土重来数次,大多都是被卫璠和卫兆二人带着人击溃了。   可谓功劳巨大。   在发现黑城发展瓶颈后,他回来找过卫傅一趟。   两人闭门一番交谈,谁也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但在不久之后,卫璠就带着卫兆和一批人,离开了黑城。   福儿曾问过卫傅,卫璠跟他谈了什么。   卫傅脸色复杂。   他虽没有明说,但福儿与他夫妻多年,大致还是能猜到的,估计是卫璠那小子,怂恿卫傅拉起山头做大王,卫傅没答应。   虽然不光卫傅,包括福儿在内,都有默契地在以各种手段积蓄着力量。   但反不反这个问题,太难解答了。   不光福儿心里没有答案,估计卫傅心里也没有。   而且就他们手里这点人,这点财力,别看现在活得挺滋润,跟朝廷那个庞然大物相比,就是一只蚂蚁。   所以卫璠注定铩羽而归。   不过卫璠也不算是铩羽而归,卫傅告诉福儿,卫璠打算带人顺着黑江潜入漠北,他大概觉得那个地方有机会,临走时还带走了以乌格为首的那三十多个战败部落的汉子。   卫傅不光给了他一笔银子,还给了他一批战马和军备。   乌格没带走乌珠,而是把妹妹留在了夫人身边,他自己则带着族人重回故地。   也许他至今没忘记被部落被人打败的耻辱,没忘记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   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未卜之路。   至于前途如何,谁也不知,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执念。   卫璠走的那一日,卫傅很沉默。   卫璠对他的质问,对他并非没有触动。   就如同卫璠所言,是不是一家和乐致使他的英雄气短,消磨了他的仇恨和意志?   他忍不住顺着想了想,不敢想象自己没有福儿没有三个儿子,没有老爷子等等这些人的情形。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消磨掉仇恨,他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   正武六年三月,乌哈苏在巡防望建河以西草原时,不幸遭受袭击,战死。   消息传回来后,一片哗然。   由于这两年漠北漠西局势混乱,朝廷暂缓对漠西用兵,而是采取了陈兵戍守的模式,因此还没有出现过将军以上大将阵亡的事。   不管朝廷如何震动,黑龙江将军一位不能空。   其辖下呼伦贝尔草原及望建河以西,正是和漠北接壤之地,又毗邻东鲜卑利亚,此地重要之性,毋庸置疑。   因此急需补充上一位将军镇守此地。   黑龙江两位副都统蠢蠢欲动,京中也有不少人盯上了这个位置,谁知朝廷却突然下旨,命黑城经略安抚使卫傅,暂领黑龙江将军一职。   消息传出后,哗然。   龙江城,齐齐哈尔副都统索春收到消息后,脸色顿变。   之前由他下命,故意给黑城使绊子,这两年黑城的发展让他眼红,他没少借着机会在乌哈苏耳边吹风,想借着将军的手,除掉那个黑城。   只可惜乌哈苏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一直没动手,也是漠北的局势让他不暇顾及。   将军不出手,他出手没有胜算,索春只能隐忍。   万万没想到之前还是对头,现在竟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官?   旨意传到黑城后,也引起一片惊诧。   卫傅诧异却不意外。   之前他就有所感觉,他可能在黑城留不久了,眼下这个结果简直超出他想象的好。   升官了。用福儿的话来说,地盘扩大了。   同时黑城又没有丢。   圣旨里说,希望卫傅即刻前往呼伦贝尔城,处理乌哈苏丧事事宜,及速速整顿边防军务,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所以卫傅得即刻启程。   这一趟去,在安全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卫傅打算带着福儿一同前去。   福儿去了,大郎二郎三郎要去,卫琦也要去。   黑城这边,就交给刘长山和老爷子看着。   从黑城到呼伦贝尔城,其实是可以走水路的,但黑江上游的石勒喀河有罗刹人盘踞,所以还是从走旱路比较安全。   路过龙江时,卫傅一行人没有停留,而是传信让索春去呼伦贝尔城谒见上官。   索春感觉到这是第一个下马威。   可他又没办法反抗,上官到任,下官前去谒见乃理所应当。   他该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之后这位新上任将军的府邸会不会设在龙江城。若是在此,那才让索春有的头疼。   .   阳春三月,草原上已见绿色。   冰雪初融,绿草已现嫩芽。   这是二郎和三郎两个小家伙,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和大哥一样,两人并未感觉到舟车劳顿,反而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一路上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在车窗上往车外看。   于是当年拦着大郎怕他摔了的木条,又派上了用场,上下各拦其一,将两个好动的小家伙彻底拦在窗户里。   “骑马。”   比起二郎的安静,三郎就活泼好动许多。   见大哥被小叔叔抱着骑马,他便眼巴巴地瞅着。   瞅着瞅着,就望起娘来。   “骑马。”   “你个小短腿骑什么马,没见着你大哥都够不着马镫?”福儿没好气道。   “骑马。”   二郎懂事道:“不骑,摔。”   “想骑。爹?”   三郎眼见二哥和娘都反对,便寻起爹来。   当爹的正低头在看邸报,闻言抬头起来。   “你娘说得对,你还太小,骑不了马。”   “想骑!大哥……”   小人儿巴着车窗上钉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朝外面喊着大哥。   大郎这会儿正跑得畅快呢。   听闻弟弟叫喊,让小叔叔带着他来到马车前。   “三弟,你叫我做甚?”   “骑马。”   好吧。大郎有些为难地回头对卫琦道:“小叔,要不你带他跑一圈?”   “小不点一个,骑什么马?”   说是这么说,卫琦还是把大郎放在了车辕上,又把小不点三郎提溜到马背上。随着马蹄一阵狂奔,马背上的小家伙非但不害怕,还嘎嘎直笑。   笑得车厢里几人,都是摇头。   福儿瞧了瞧眼露羡慕之色的二郎,道:“一会儿让你小叔叔也驮你跑一圈。”   二郎却摇摇头。   “不跑,摔。”   比起三郎的活泼胆子大,二郎似乎要‘沉稳’不少,不过才两岁多点的小娃,哪里看得出什么。   倒是福儿见三郎憨大胆又能吃的模样,心中暗暗猜测,会不会三郎就是那个该姓王的娃。   当然现在还看不出什么,还要看后续。   一家六口,就这么一路就当游山玩水,一边往呼伦贝尔城赶去。   与此同时,索春已经先一步赶到了,正在与呼伦贝尔副都统喀兴说话。 第146章   “难道你就甘心位置被这么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给抢了?”   喀兴自然不甘心,但他也不是蠢货。   当他真不知道索春在黑城吃的瘪?   恰恰又因为这个黑城经略安抚使异军突起,他特意查了下对方的来历,不查不知道,查了将他吓一跳。   未曾想这个安抚使卫大人,竟就是前废太子。   当初京城发生政变,其实与他们这些镇守边陲之人没太大的关系,他知道废帝有太子有皇子,他想这些人大概应该死了,不然现在这位的位置也不坐稳。   没想到这位竟把废太子留下了,还准许他考了科举中了状元,并外派出来做了官。   这是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事!   偏偏这种事就发生了,不光如此,前皇后还成了现皇后。   喀兴并非世家勋贵出身,不过是个草根,不然这些事早该知道了,而不是还要花费大力气去查探打听。   若不是因为索春的吃瘪,他是万万不会想到去查此人的。   若是他没有查,就被索春这么一挑唆,估计就要闷头上了。   不管正武帝是基于什么理由,留下这位前废太子,抑或是因为皇后的缘故,反正这人不是他能动的。   在得知卫傅的来历后,喀兴对于被抢了位置,一点点不满都没有。   只有惊疑。   如今因为索春这只老狐狸,想借刀杀人,他反而有点恨上索春了。   喀兴皮笑肉不笑地睨着索春:“我再不甘心,也没有索副都统的不甘心,不然何至于借刀杀人的法子都用上了。”   说到底武将多是喜欢直来直去,像索春这样喜欢耍心眼的武将到底是少数,不然也不会喀兴镇守呼伦贝尔,隐隐压了他一头。   听了喀兴的话,索春顿时明白自己的打算是落空了。   其实喀兴想的没错,他就是想利用喀兴可能不知道这位安抚使的来历,挑唆其对付对方。   只可惜计划落空的。   当然老狐狸之所以叫老狐狸,就因为着不光心眼多,脸皮也颇厚。   被拆穿后的索春非但不恼,反而笑眯眯地道:“这算什么借刀杀人,你我二人盯了多年的位置,如今被人抢了,有些怨气也是正常。只望这位新将军是个好相与的,千万莫像了那个乌哈苏。”   做人属下当人副差的苦处,只有境遇相同的人能明白。   索春这个齐齐哈尔副都统,本来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滋润,偏偏乌哈苏从墨尔根迁府去了龙江城,直接压在他头上,他成了万事不管。   至于喀兴就更不用说了,乌哈苏隔上两个月就要来呼伦贝尔一趟。   呼伦贝尔这里属于常年要戍守,但几乎没什么战事的地方,乌哈苏这么频繁过来做什么,自然不用说。   不过是专权,所以两人都压得十分难受。   因为索春的这一番话,喀兴对他的恨意倒是淡了许多。   之后索春便离开了。   最后一步棋都没用,看来他只能换一种方式对待那位新上任的将军了。   .   两日后,卫傅一行人到了呼伦贝尔城。   一路行来只见路上行人甚多,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此地繁华竟不下龙江城。   不过想想也是,副都统驻扎的地方,又能差到哪儿去。   早在卫傅等人进城时,都统府这里就收到消息了,所以还未等到卫傅一行人来到乌哈苏在此地设立的将军府,喀兴与索春二人便带着手下恭迎在了将军府门前。   卫傅这次出行,自然没少带人。   整个队伍被分成了三队,先行探查前路为一队,后方还有一队,此时除了后面一队人马还没入城,其他尽数都拥护在几辆马车四周,竟有数百名骑兵。   喀兴和索春都是武将出身,自然目光老辣。   见这些骑兵外表精悍,目光敏锐,从他们行马姿势便能看出,他们时刻保持着警惕,便知晓这是难得一见的精兵。   未曾想这位新上任的将军,闷在黑城那地方不吭不响不过三年尔,竟组建起这样一队骑兵。   须知历来骑兵对步兵,都是压倒性的优势,几百骑兵在草原上已经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虽说骑兵在地貌广阔之地更有优势,但索春定睛一看,竟看到有些人背上背着火枪。   他瞳孔一阵紧缩,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其实并没有那么放心他们。   估计是乌哈苏之死,以及之前黑城和龙江城的矛盾,让对方对他们多了一分警惕。   “参见将军。”   卫傅一身青衫,从马车上步了下来。   只看外表,还当是从哪儿来的书生。   可众人知晓,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不傻,傻子都知道不要示弱以他人,尤其甫上任,更是要立威于手下之前,偏偏这位似乎并不在意让他们这些武将知道他是以文出身。   这位可能傻吗?   不可能。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并不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   不装腔作势,说明用不着装腔作势来威慑他们。   一时间,不管是喀兴还是索春,亦或者跟随二人前来迎接新将军的当地将士军官,都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诸位不用多礼。容我进去安顿一二,便着手为乌哈苏将军处理丧事。”   其他人自然不敢多话,进了府中先行等候。   而这边福儿和几个孩子并未下车,而是直接坐着马车从角门进入,等他们下车时,陈瑾已经先行进入与府中管家交涉,在后院寻了一处院落暂行安置他们。   乌哈苏的家眷并不在这座将军府,而是远在龙江城。   这里只有他的数位小妾,所以福儿和几个孩子是直接住进了正院。   卫傅略微收拾一二,又换了身衣裳,去了前院。   一屋子管着此地边防的武将,都在此地等候他。   于朝廷来看,乌哈苏死得太蹊跷,所以并不相信当地报上去的原因。   确实如此,乌哈苏是在望建河以西巡防遭到袭击的,这片地方虽也是他的管辖范围,但由于此地是一片草原,并不适宜设置防线,所以呼伦贝尔当地是以望建河为防线。   无缘无故,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且堂堂将军巡防,难道没带人?   这里面的蹊跷太大,朝廷才明知应该早日让亡人入土,却偏偏着令卫傅这个新上任的将军前来处理丧事事宜。   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喀兴也没耽误,就和索春陪同卫傅去看乌哈苏的尸首了。   由于已经入春,此地的气候和黑城不一样,要暖和不少,所以乌哈苏的尸首下面被铺了一层厚厚的冰,用以保存尸身。   尸身被保存得很完整,   伤口也明晰可见,是被一支利箭直接射入眼窝而亡。   “箭呢?”卫傅问道。   大概怕破坏遗体,那支箭并没有被完整取出,而是顺着已经血肉模糊的眼眶,把露在外面的箭杆剪断了,箭头依旧留在眼眶中。   喀兴还愣了一下,索春忙从尸身手侧捧起一支箭杆,递于卫傅查看。   索春的姿态放得很低,因为他捧箭的姿势过于恭敬,因此又让喀兴愣了一下。   卫傅意味深长地看了索春一眼,接过箭杆来端详。   从箭杆上其实看不出什么,不过是木制箭杆,箭羽也平平无奇,若想看出点端倪,恐怕还得看看箭头。   卫傅又将目光移到乌哈苏的尸身上。   索春道:“由于朝廷钦差未到,我等并不敢随意处置将军尸身,这箭头也就未敢取出。”   似乎觉得他有些越俎代庖,毕竟事发时,索春并不在当地。   卫傅又看向喀兴。   喀兴忙道:“将军素来处事霸道,又为人多疑,旁人不敢多作质疑,我等也是见将军外出一直未归,才派人出去寻找,直到在江对岸发现将军以及他三十多个护卫的尸身。”   “从乌哈苏外出,到你们找到他的尸身,中间过了几日?”   喀兴未加思索道:“五日。”   又解释道:“将军经常以巡防为名,外出三四日不等,我等也是见过了一贯的时日,才察觉不对,派人外出搜寻。”   所以乌哈苏为何要背着人带着亲信外出巡防?他为何是死在江对岸?还是死在江这边,被人抛尸去了江对岸?   “可找过仵作,查看过将军死的时间?”   “找过,仵作根据将军尸身痕迹,估算到我们找到尸身时,将军大概已经死了三天。”   刨除搜寻的一日不算,也就是说,乌哈苏是外出第三天被袭击而亡的。   卫傅略微沉吟了一下道:“找人把箭头取出,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喀兴本想叫人,索春却说不用,他来。   他让人去找了把钳子,又要了一盆清水。   趁着卫傅和喀兴说话之间,他一番捣腾,把乌哈苏眼眶里的箭头取了出来。   场景有些让人不忍直视。   因为那一箭射得足够深,才能一箭毙命。而乌哈苏已经死的有段时间了,尸身又停放了许久,即使有冰块保存,里面也已经腐坏的差不多了。   反正卫傅是看得直皱眉。   索春看似无事,其实已经出了一头薄汗,显然耗费得力气不小。   但他还是亲手将箭头放进清水里,洗过又用布擦干了后,才捧到卫傅面前。   过于殷勤了。   喀兴很难想象,此人之前还想怂恿他对新将军下手,现在又完全换了一张面孔,能屈能伸到这种地步,不怪能和乌哈苏同处一城,却能安稳多年。   卫傅接过箭头来看。   只一看,不光是他,包括索春和喀兴都是目光一凝。   无他,箭头很普通,就是普通的带倒刺的箭头,但工艺极其粗糙。   以大燕目前匠人的手艺,哪怕敷衍了事,也做不出这等粗糙的箭头。   无他,因为关内负责锻造军备的匠人,早已会使用焦煤炼铁了,用焦煤炼出的铁,杂质少,质地坚硬。   只有像草原这种缺乏煤炭的地方,才会铸造出这样粗糙的箭头。   而乌哈苏毙命的地方,虽属于大燕疆域,但由于无法设立防线,经常会有漠北草原部落的人流窜而来。   喀兴和索春都有一种不出所料之感。   “果然是这群蒙古×!”   卫傅却是眉心一皱。   但他却并未说话,而是将箭头用布包了起来,打算带走,并吩咐二人让下人把遗体处理好,明日便开始为其办丧事。   “难道大人还有其他见解?”   陪着出来后,喀兴实在没忍住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草原上应该有很多狼吧?”   不光有狼,而且还有不少,在草原上出没,人们最怕的就是大批狼群。   可这跟狼有什么关系?   卫傅已经走了,喀兴还没想通。   “这跟狼有什么关系?”   “那么多人死了,尸身能留在那地方留三天,却没被狼吃了,这本身已经说明有很大的问题了。”   丢下这话,索春匆匆走了,似乎有什么急事。   喀兴一拍脑门。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第147章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索春和喀兴没想到?”福儿问道。   难道是先入为主,觉得乌哈苏应该是死于漠北草原部落人之手,便没有多想?   一个没有多想,两个也没有多想,难道这里那么将士军官都没有想到?明明她都想到了。   除非……   “除非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觉得只能是这个原因。”两人异口同声道。   “那是什么原因?”大郎插嘴道。   “什么原因?”   “原因?”   二郎三郎跟着学舌。   本来卫傅和福儿正陷入两人好有默契之感,被三个小家伙一打岔,顿时笑了。   “而且这个原因必然是众人都闭口不敢提。”福儿补充了一句。   至于再多的,她就想不到了。   “朝廷一直明令禁止边关与外蒙开通互市,却是屡禁不止,众商纷沓而至,盘踞边关,所谓何来,不过利益。边关常年有军官将士把守,为何还是屡禁不止?也不过是利益。”   福儿不过是不知朝廷一些法令,并不代表她笨。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军中的人庇护商人私自贩卖货物和漠北那边的人通商?”   通了,都通了。   乌格本是漠北部落之人,为何能被贩卖到墨尔根?早先福儿就在疑惑,但她不熟知地理,也不太懂朝廷律法,自然洞悉不到其中的奥秘。   可卫傅不同,他身为太子的那些年,对朝廷各项事务,乃至各边关施行的政策再清楚不过。   又有跌落谷底后,对世俗民情的沉淀。   所以甫一到这座城池,他便察觉出了异常。   福儿只道这座城池热闹繁华不下龙江城,可这里的地理位置却远不如龙江。   龙江城盘踞于嫩江之侧,又刚好处于嫩江平原之上,此地是黑龙江最大的平原,土地肥沃,所以人口稠密,又北接墨尔根和黑城,有源源不断的毛皮输入。   可这座城池附近虽有望建河,但望建河接壤漠北,水路并不通畅,为何也能如此繁华?   说白了,就是它的热闹和繁华和它的地理位置并不匹配。   自古以来,以农耕为主的王朝都压制商人,却又少不了这些人。   这些人逐利而来,可带动地方经济,但同时也会给很多地方带来了动荡不稳。   卫傅熟读经史,对燕人崛起的历史再清楚不过。   当年燕人被前朝的辽东兵阻挡在关外,之所以能打入关内,除了前朝官员腐败,沉珂难救,也是因为燕人兵强马壮。   马可以通过草原输送,兵强却不光要人强,还需锋利的兵器坚固的铠甲。   前朝同样对关外施行封锁政策,严禁铁、盐、药材等物往关外输送,可依旧有源源不绝的物资输送到关外。   那到底是什么人把这些东西卖出关外?   自然是商人。   所以商人在大燕朝的地位很敏感,一方面大燕改变了商人的地位,准许他们的后代参加科举,同时也对这群人很警惕。   但至今没有太好的遏制法子。   因为堵是堵不住的,只要边关是人守着的,就必然会有漏洞。人本就逐利,就算杀了这批商人,还有无数商人,还有监守自盗的军官将士。   自古以来,边关将领走私事件屡见不鲜,甚至上面人知道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   最上面的人吃空饷,下面的人没空饷可吃,如何是好?自然需要别的路子敛财。边关苦寒,人为何愿意守在这里?总得有点甜头。   这件事其实就和龙江城那些做皮毛生意的军官,是一个道理,殊途同归。   福儿没想到本是和他说起乌哈苏之死的事,竟延伸出这么多故事。   大郎听得津津有味,二郎三郎两个小家伙,还是任事不懂的年月,见爹娘在说话,两人自己就玩上了。   也就一会儿功夫,三郎又把哥哥按在地上了。   按着也就罢,他还要骑在哥哥身上。   二郎眼泪汪汪的。   大郎见到,也顾不得去听了,忙去把三郎拉起来。   “你怎么又欺负人?”   三郎暂时还不知欺负的意思,但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了。   见二哥在哭,忙恶人也告状地也哭了起来。   这下可把福儿和卫傅都逗笑了。   福儿将他拉过来,作势打了他小屁股一下。   “你个小坏蛋,欺负人你还好意思哭。”   三郎还知道这会儿娘凶着,估计冲她哭是没用了,忙往爹怀里扑去。   “娘打屁屁。”   他很委屈地看向福儿,一副告状的模样。   “小坏蛋,你可真坏,当着娘的面,你都敢告黑状?”福儿叉着腰道。   正说着,陈瑾来了。   “公子,索春副都统来了。”   他来做什么?   福儿还是知道,若打压黑城的人不是乌苏哈,那就只可能是索春这个齐齐哈尔副都统了。   难道是来赔罪的?   .   还真是来赔罪的。   当然老狐狸的赔罪,自然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而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之前待卫傅殷勤是一,这次除了口头上的赔罪,索春还带来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这个消息跟福儿和卫傅所猜的差不多,跟走私有关。   不过乌哈苏此人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都是自己吃肉,手下吃残渣,再往下的喝汤,他是肉要全吃,汤也不给别人剩多少。   因此当地驻守的军官将士,一直对他颇有怨言。   不过索春也就只知道这些,且他十分会说话,只字未提乌哈苏之死,可能与他走私有关,但无不是在暗示与此有关。   这就是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乌哈苏之死,是蒙古人人有关的原因所在了。   所谓巡防不过是套话,具体去干什么,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好对朝廷这么讲罢了。   可乌哈苏真就是蒙古人所杀?   为何以前好好的,这次就被杀了?是何原因致使本来合作的双方,突发反目成仇,杀他的那些蒙古人难道不怕错失一条财路?   要知道,朝廷对边关的封锁政策越是严厉,各种货物贩卖出去的利润越高,有时竟能高达数倍数十倍不止。   他们舍得错失这条财路?   他们就不怕杀了朝廷高级将领,招惹来大燕的报复?如今漠北局势本就复杂,不管哪一方擅动,都会引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索春见将军大人沉默不言,心知自己这个好事卖对了。   他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只要日后小心应对,将军应该不好意思旧事重提来找自己麻烦。   不提索春这边如何,这些疑问一直盘旋在卫傅脑海里,甚至临睡之前还在思索。   福儿也帮他想了好久,一直没有头绪。   次日,一大早卫傅让人把喀兴叫了来,让他把当时负责查看处理那些护卫尸首的人叫来。   不多时,两个低阶兵卒,以及一个看模样是仵作打扮的人就到了。   两个低阶兵卒称述乏善可陈,倒是那仵作的叙述要详细一些。   “你是说那些护卫身上有火器伤的痕迹?”卫傅问道。   仵作点了点头:“只有两人身上有,另外……”   “这件事下官也知道,但火器在草原上并不罕见,那些护卫致命伤大多数都是由弓箭所伤,说明袭击他们的人擅骑射。”喀兴插言道。   卫傅虚按了按手,示意他别急着插话,等仵作说完。   仵作见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不禁生怯,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其实小的还发现一处异常,曾禀报过上官,但上官似乎并不重视。”   这个上官指的自然不是喀兴,而是管仵作的人。   “什么异常?”卫傅温和道,“你不要害怕,直接说就是。”   “当时尸首运回来,都混在一处,上官命小的查看死因,因为没有人管这些尸首,所以收敛也是小的顺手做的……”   收敛其实不是什么重活,但收敛几十具尸体,就是一项重活了。   而且这些尸身,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完整的大多致命伤是箭伤,不完整的则是刀伤。   若是碰见个不负责的收敛人,大多都是将这些人混在一处,抬出去埋了算了。边关这种地方,死人历来不少见,除了些有名姓的将领,谁去管下面这些小兵卒。   可这个仵作心肠柔软,见这些人死相凄惨,再加上他要查验死因就顺手把完整的放在一处,不完整的拼凑起来。   然后拼着拼着发生了件事,多了一只手。   他把所有尸身翻了两遍,都没找到手的主人,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这手臂上的伤痕不简单,竟是火器打出的伤。   于是等他往上禀报时,他就把这处异常也禀报了上去,但管他的军官并没有在意。   就像喀兴所想一样,火器在草原上并不罕见,而且有些尸身都七零八落了,也许是仵作拼错了,并没有多出什么手,哪有那么多手可以多的。   因为这件事,仵作还被上官训了一顿。   他坚持是多了一只手,他的上官觉得他麻烦,是在故意找事。   若不是这次卫傅找仵作来问话,重提旧事,这件事大概以后再也不会被提起了,偏偏卫傅察觉到异常,同时也终于找到能对应上的异常。   “可知晓乌将军这次出去巡防带了多少人?”   “这怎么知道?”喀兴有些为难道,“将军你也知道乌将军的性格,旁人可不好打听他的事。”   卫傅被气笑了。   人没死,让人忌惮也就罢了,现在人死了,难道还留有余威不成?   怪不得鄂毕河说乌哈苏不好相与,看喀兴反应就能知道其性格多么不好相处。   “那就去查,去问。你不知道,就去问知道的人,活人出去的,死了没回来难道查不到?”   “下官这就去。”   ……   其实并不难查,只是所有人都不想查,或是不想细究罢了。   可能是顾忌怕朝廷知道此地竟有人私自与草原上的人通商,也可能是乌哈苏性格难以相处,大多数人都厌恶他,自然没人关心他的死。   最终查来的结果,乌哈苏带出去的人有五十多个,但带回来的尸首却只有三十多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袭击了乌哈苏这伙人,却故布迷障带走了二十多具尸体。   为何要把尸体带走?   说明尸体上有不能见人的东西。   再结合遗留在原地的尸体,为何经历三天都被没动物所食,以及仵作所说的多出的那只带着火器上的手,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有人故意袭击了乌哈苏这群人,假装他们是被蒙古人所杀,这伙人似乎害怕被人发现尸首上的火器伤过多,所以带走了部分尸体。   为了保证尸体可以落在大燕将士的手中,这伙人可能守着尸首守了三天,等到前去搜寻的人找过来,他们才匆匆而离。   那么这伙人是谁呢?   拥有很多火器,想挑起大燕和漠北部落纷争……   望建河往下游而去,流到黑江江口时,和石勒喀河汇流,成为黑江的源头。   而石勒喀河上有罗刹人建造的石勒喀城。同时,石勒喀河西边有支流,刚好经过乌哈苏受到袭击附近的位置。   答案呼之欲出。 第148章   又是那群罗刹人!   喀兴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是他们?”   闻言,卫傅意味深长道:“为何不能是他们?”   喀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遮掩道:“乌将军死于箭伤,下官是真没想到会是罗刹人动的手脚。”   “精于骑射的人在草原上并不难找,而罗刹人也有骑兵,只是他们善于使用火器罢了。”   而且漠北这片地方,太混乱了,多方族群势力混杂在一起,罗刹人的手下里未尝没有蒙古人。   “将军说得有理。”   是真有理,还是不敢辩驳?   卫傅意味深长地看了喀兴一眼,看来这里的水比他想象中更深。   等卫傅回来,福儿听闻他说了喀兴的异常。   “看来他们不光私自贩卖货物给蒙古人,跟罗刹人也有‘交情’,这群人真该杀!”   该杀是该杀,就是该杀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个疑点。   看得出喀兴似乎很忌惮乌哈苏,而乌哈苏也很专断独行,索春在龙江城,为了一些毛皮之事,与黑城斤斤计较。   以卫傅对索春的初步了解,这个人狡诈善谋,但这样的人通常胆子不大,善谋者多思,想多了就容易瞻前顾后。   按照索春的性格,不可能不怂恿乌哈苏对付自己,而乌哈苏在自己手里,先失炭矿,又失毛皮,可除过那一次纵容谢家‘自己解决’,并未再对自己出过手。   难道他不在乎?   就喀兴和索春表现来看,乌哈苏并不是个什么大度的人,甚为霸道,且小肚鸡肠。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还有更大的利益获取地点,顾不得黑城。   而从乌哈苏经常频繁地来到呼伦贝尔,甚至在此地建了座将军别府,就能看出这里就是他所在意之地。   所以乌哈苏才会在这里吃相难看,惹得下面的驻防军官怨声载道。   如果是这种情形,可能真正和罗刹人有‘交情’的,应该就是乌哈苏本人了。   如此倒也合了为何堂堂一个将军,竟亲自出面与对方交易。   一是不易走漏风声,近些年朝廷对罗刹人越来越重视,同时外蒙乱局少不了这些人在中间搅风搅雨,惹得朝廷对罗刹人深恶痛绝。   若是自己与罗刹人‘有交情’被外人所知,这是容易被攻讦的把柄。   跟‘蒙古人’交易,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因为都在这么干,法不责众,大家自然都有默契互相保密。   而且看样子乌哈苏和对方交情不错,才会只带了几十个人出去,未曾想羊入虎口,被人直接要了性命。   这么分析,所有一切都能合情合理。   只有一点异常,那就是喀兴之前表现的异样,难道他还知道什么事没有说?   不过他初来乍到,人家不与自己知无不言,也是正常。   即使是索春,看似投诚之意明显,但对他说话不也是说两分藏八分?   福儿略有些怜悯地看着卫傅。   也就是他,能跟这些老狐狸过招,还能从一点点异常中查出自己想知道的讯息,若是换做她,肯定头疼死。   “咱们家的脑子都长在你头上了,你就能者多劳吧。”   最终,福儿以一句略微有些幸灾乐祸的话作为告终。   可把卫傅气的,当即将她扑到在床上,一顿挠痒痒。   此时一家五口正打算睡觉,大郎自打有弟弟以后,每晚就不跟小叔叔睡了,而是陪已经分床的二郎三郎睡。   可二郎三郎喜欢跟娘睡,于是若夫妻二人晚上不打算干点什么不宜让孩子知道的事,就会变成一家五口同睡。   见爹娘突然疯闹,三郎像只强壮的小兔子,扑到爹的背上。   他动作极快,手脚并用,一下就骑到爹的背上。   骑上后,他似乎很得意,一边弹动着小屁股,一边摆动着小手,还叫二哥一起来。   二郎实在没忍住诱惑,也过去了。   他则骑到了爹的肩上。   两人把爹当马骑,嘴里还‘驾、驾、驾’的。   卫傅被压在下面,福儿在最下面。   两个小人儿的重量,大人并不是不能承受,就是被压得挤得慌。   “让你欺负我,看你儿子报复你了吧?”   福儿的脸红红的,嘲笑着他。   两人脸贴着脸。   早就父纲不振的卫傅,能说啥?只能偷偷地咬她的软嫩脸蛋一口。   两个小人儿还叫大哥一起来。   大哥能一起来?   肯定不能,大郎现在是大哥,自诩有教弟弟们的义务,所以他非但不能,还必须劝弟弟们下来。   “快下来,别压坏娘了。”   只压坏娘,就没压坏爹?没看到是他在被当大马骑?   没办法斥儿子,卫傅只能气得又咬了福儿嘴唇一口。   “你别过分,小心我咬你!”福儿小声警告他。   谁怕谁?   于是两个小人儿在上面骑大马,这对不正经的爹娘借着‘地势’在下面亲了起来。   等不多会儿,两个小家伙终于被大哥劝了下来。   爹娘倒没事,不过他们丧失了今晚和爹娘一起睡的资格。   卫傅板着脸,说自己被压坏了,急需养伤,亲自把两小一大三个儿子都送去了卫琦的屋里。   不多会儿,当爹的回来了,一改之前在儿子们面前义正言辞的模样。   “看我怎么收拾你!”   .   与此同时,副都统府里,生为副都统的喀兴却显得有些焦躁。   他时而站立,时而又坐下,来回在屋里踱步。   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人把索春请来。   不同于喀兴,索春在达成自己的目的后,就不再像之前刚到这里时那么焦虑了。   想想也是,对头成了上峰,若是矛盾不化解,他哪能安稳?   幸亏新将军是个大度的人,也是个聪明的人,看懂了自己的意思,也暂时和自己达成了默契。   再去看看喀兴沉重的脸色,索春大致能猜到他在因何事而焦躁。   从泥潭里脱身出来的他,反而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   “找我何事?难道是请我喝酒?”   喀兴又怎么看不出索春微笑下的幸灾乐祸,别看他嘲笑索春‘能屈能伸’,实际上挺羡慕他能解决麻烦。   现在问题是他的麻烦上身了。   “你觉得这位新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索春坐了下,挑眉道:“怎会问起这种事?”   不过他还是答了,“是个聪明人。”   不是聪明人,能仅凭蛛丝马迹就洞悉乌哈苏的死另有隐情?甚至洞悉有人嫁祸,猜到了罗刹人头上。   现如今就看他怎么往上报了。   如果如实上报朝廷,喀兴必然会受牵连,说到底他才是呼伦贝尔副都统。   乌哈苏虽然是将军,但他在呼伦贝尔弄出什么事,作为呼伦贝尔副都统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为何不上报?   要知道呼伦贝尔看似偏居一隅,实际上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呼伦贝尔草原连接乌拉盖、锡林郭勒等草原,是有名的草原走廊。   而通过草原走廊,可以一路不经由大漠,直接到达燕山脚下。   而燕山之后就是京城。   所以可想而知,能驻扎在这里的喀兴,为何能稳稳地压同属副都统的索春一头,皆因两人驻扎之地不同,受朝廷重视也不同。   如此受朝廷重视的喀兴,偏偏在他的驻地闹出勾结罗刹人蒙古人的事,还死了一员大将。   此事被朝廷知道后,喀兴死倒不会死,但肯定无法留在呼伦贝尔,也可能从此仕途一蹶不振,抱憾终身。   如今来到自己命运的关键节点,不怪喀兴会失态至此。   “若只是和蒙古人有来往,朝廷心知肚明,大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几年朝廷对罗刹人深恶痛绝,我就怕……”   喀兴终于还是道出了心中的担忧,同时怒骂道:“该死的乌哈苏,他死了都还不让我消停!”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跟喀兴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不想得罪乌哈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却闹成这样。   索春与喀兴并无仇怨,两人在乌哈苏手下多年,几乎一样的处境,也有些感同身受。   “若你没有牵扯,就老实去找卫将军直言。”   若是有牵扯——   这话索春没说,但想来以乌哈苏的性格,自己嘴里的肉,怎可能分给别人吃?   索春没有说的还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之前找卫傅赔罪时,是带了好处去的,卫傅能这么快查到罗刹人的头上,未尝没有他的原因在里面。   当然,即使他没卖这个好,卫傅肯定也能查到,只是这中间大概需要花不少时间印证及试探。   自己做过的事,让别人再去做一遍。   这事若换做几天前的索春,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那时,他还动着想对付卫傅的念头,怂恿了喀兴。甚至就在之前他看似向卫傅低头卖好,实际上心里未尝没有骑驴看唱本的意思。   可此时见到喀兴麻烦上身,很可能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他突然觉得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平安。   于是继索春单独去找卫傅后,就在第二天一大早,经历了一晚上抉择的喀兴,也同样找上了卫傅。 第149章   所以事情原来就是这样?   乌哈苏早就和罗刹人有生意来往,这件事极为隐秘,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喀兴这个驻扎此地的副都统。   为了让喀兴保密,乌哈苏甚至还对喀兴许以好处。   但所谓的好处,却极少。也是乌哈苏实在吝啬,每年只让人给喀兴送一千两银子,权当是个意思。   简直就是打喀兴的脸。   可喀兴到任时,乌哈苏早在黑龙江一带经营多年,他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以为是将军对他示好,知道他家境不宽裕,于他安家之用。   后来才知道是好处银子。   以至于后来等他在当地站稳脚跟时,之前收的好处已经收下了,若咬出乌哈苏,势必牵连自己。   而喀兴出身普通军户,虽能力不差,也是立了许多军功,才能走到副都统的位置。但和乌哈苏这种背后势力庞大的勋贵出身,绝然不能相比。   就这样,喀兴只能每年收着所谓的好处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乌哈苏在自己驻地‘胡作非为’。   直到这次乌哈苏把自己玩死。   所谓的弊政陋习,从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环境因素,再加上长年累月造就而成。   从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有些将领甫一到边关,未尝不想改变这些弊端,但触动的是群体的利益,得罪了大群体,是时你非但位置坐不稳,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甚至连喀兴,在这里待久了,不也让府里的管事暗中成立商号,和草原上做一些生意,谁又能免俗?   甚至有时不是为了挣钱,不过是随大众罢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异类,能融入这个群体。   卫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喀兴心情忐忑地看着他,等待命运的来临。   过了半晌,卫傅徐徐道:“你的难处,本将军已然知晓,可此番朝廷命我前来处理乌将军的丧事,背后原因你应该知晓。”   说是处理丧事,不过是察觉到异常,让卫傅来处置。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谁都懂,   有时候上面并非不知下面都干了什么,只是管不了禁不绝,只要不失控,只要还在能掌控的范围,只要还是效忠朝廷,上面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前提是不失控。   这趟朝廷派卫傅来,未尝没有觉得有失控的隐患,所以特意派他来处置。   这个道理喀兴也懂,因此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想想也是,二人非亲非故,对方又怎会为他担下这么大的干系?   他面容苦涩地站了起来,朝卫傅拱了拱手。   “将军,是下官冒昧了。”   谁知卫傅却话锋一转,道:“但也不是真没有办法解决此事。”   “什么办法?”喀兴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急问道。   ……   于卫傅来说,此事如何处置,他不光要对朝廷交差,更要考虑接下来整个黑龙江,乃至此地防务等事。   身份不一样,看待问题的面,自然也不一样。以前他只用管黑城那一亩三分地,现如今则是这整个黑龙江。   他若如实上报,且不提喀兴会如何,会不会造成此地边关将士恐慌?   毕竟人人都有参与。   虽然不是和罗刹人做生意,但乌哈苏死因内情往一上报,必然挖出萝卜带起泥。   倘若把此地将领全都撤换掉,新上任的将领会是怎样?能不能管得住下面的兵?会不会造成军中哗变?   这地方非同寻常,太过重要,可禁不起大波动。   若闹大闹出事,朝廷那儿可不会管他是怎么来的,又是受了什么命令,只会觉得事情都是他办砸的。   所以他要考虑得太多太多了,而且他还有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从他接到任命时,就已经在酝酿了。   ……   卫傅并未直接回答喀兴的问题,而是和他谈起了石勒喀城。   喀兴虽心中焦虑,但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谈。   对于石勒喀城,喀兴是知道点东西的,据说这座城就是和乌哈苏做生意的那群罗刹人建的。   早先罗刹人初到漠北,其实并不太受欢迎,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胁迫当地部落之人为他们提供粮食、毛皮、金银,向他们所谓的君主缴纳实物税。   当时可是在漠北这片地方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只是很快就迎来了抵抗。   他们的人毕竟少,即使有火器这种利器,但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且草原上的人从来桀骜不驯,十分善于战斗,他们在当地根本生存不下去。   后来这群人销声匿迹了,等再过来时就换了一副面孔,而是打着通商的旗号,把他们的火器烈酒小麦卖给当地人,再用金银换取蒙古人的牛羊毛皮,甚至通过漠北跟漠南接壤,从商人手里换取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   就这么一宗宗生意做下来,他们的聚集地也越建越多,而石勒喀城一开始就是沿着河道建的一座小寨子,后来慢慢扩大成了一座城。   那地方离望建河并不远,就在眼皮底下,此地驻扎的将士怎可能不知道?只是那边的地方并不属于大燕,才会置之不理罢了。   喀兴见卫傅竟和自己谈起石勒喀城和罗刹人来,对他所说的办法却只字不提,不免心中生急。   “将军所说的法子?”   “法子不就是我们现在正在说的。”   喀兴一愣:“将军,你的意思是——”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功折罪,乌将军死于罗刹人之手,直接打掉这群人便好。人都死在你们手里了,自然够不上里通外夷的罪名。”   .   “这个法子不错啊,我竟没想到你那么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福儿诧异道。   “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卫傅早就动了想打掉石勒喀城的心思,为此黑城的水师没少操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拔掉这颗安插在黑江上游的钉子。   只是还没等他动手,他就升了官,来到了呼伦贝尔。   再看看当地的地形,从黑城到呼伦贝尔,完全可以走望建河,却因为罗刹人插在那里,被硬生生阻断了水路。   如今当地将士军官惧怕被挖起萝卜带起泥,正好他想打掉石勒喀城,不如彼此合作,既能笼络下属,又能得偿所愿,何乐而不为?   “你好阴险呀,那如此一来,他们不是帮你干活,还要成你人情?”   福儿上下打量了卫傅一番,才发现他竟是这样的人。   卫傅微窘,咳了一声。   “这叫什么阴险,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福儿失笑。   “好好好,适逢其会,但你别告诉我,你没故意往这个方向引导?”说着,她又道,“不过阴险点好,这么多老狐狸,一个个心眼那么多,你若是不阴险,该咱们被他们耍得团团转了,还是阴险点好!”   福儿又点了点头,加重语气。   卫傅揽着她的肩头,心里松了口气。   她都说阴险点好了,所以阴险点也没什么吧?   .   打石勒喀城的事,被卫傅交给喀兴。   也算是物尽其用。   由喀兴出面晓以利弊,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没碰到任何阻拦,反而下面的将士军官个个义愤填膺,说誓死要为乌将军报仇。   自此,福儿又被开了眼界。   这一个个都是戏精啊!   关键还能戏精得这么整齐,不容易。   当然,卫傅肯定没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喀兴这。   他清楚这些人,虽说驻扎边关,但实际上跟罗刹人交手过的人寥寥无几,而且有火器的打法跟冷兵器打法完全不一样。   若是他不做准备,这些人肯定要栽一个跟头。   他倒不介意让这些人栽个跟头,总要让他们意识到罗刹人的危害,而不是人都跑到眼皮子底下了,还能视若无睹,只关注漠北蒙古人的动向。   但这会儿不是时候,所以主力还是得黑甲军,再辅以黑城水师。   于是再度派出卫琦。   卫琦早已摩拳擦掌,等候多时了。   这一次不同之前打那些游散罗刹人,是真正攻一座城。   厉兵秣马多日,这次终于到了动真格的时候。   .   与此同时,位于石勒喀城中。   一个棕发脸上长满大胡子的人,正在和一个戴着皮帽的黄脸汉子说话。   “你觉得那些燕国人会上当?”   “燕国人自大又喜欢内斗。大人放心,他们是绝对猜不到我们身上。”   佩克索托很喜欢被称之为大人,比什么百夫长好听多了。   其实若是可以,佩克索托很不愿意杀死乌哈苏,毕竟他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从乌哈苏手里拿到的茶叶丝绸布匹,可是为他带来了难以想象多的利润。   可谁叫他的上官发下命令,要挑起当地部落和大燕人的纷争。   要知道他可是个商人,最厌恶打打杀杀的事,左思右想,就把主意动在了乌哈苏的身上。   他的上官也知晓他和乌哈苏的关系,估计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于是他只能杀死乌哈苏。   来到这个地方多年,佩克索托其实已经快忘了他本身是个农奴,却由于地主的压迫不得不流亡到冰原之上,之后又加入了东进远征队,才来到这片辽阔的地方。   他还是喜欢当一名商人。   此时的佩克索托并不知晓,他经常挂在嘴边上的死神,已经快来了。 第150章   石勒喀城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尤其此地依着河流,算是这一片难得的聚商之地,每天都有不少附近部落之人或罗刹人前来买或者卖一些货物和日用品。   既然打着通商旗号,小城自然欢迎四面八方人来,黑城的人经过乔装,入了城内,等到天黑之后,先在城中放火,又突袭了守城门的罗刹人,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   死亡就这么来了。   喀兴从不知道仗原来可以这么打。   他素来知晓罗刹人火器犀利,常人不可对敌,需避着他们的火器。可黑城的人却全然不在乎对面的火器。   他们身穿着一种奇怪的盔甲,组成一个个小方阵,前方人持盾,中间是矛手,两侧和后方则是装备了火枪的刀手。   这种小方阵可以是六人、八人,也可以是几十人,随意组合,以盾手为主,矛手作为主攻,刀手火枪手负责护卫和补刀。   历来巷战最是损伤人命,而且限制骑兵。   喀兴甚至打算好了,若是攻城,最好把对方的人多消耗一些在城墙上,这样入城后可以减少己方死伤。   未曾想以有心算无心,罗刹人估计做梦都没想到大燕的军队会打过来,所以城门失守太快,于是不可避免就推进到了巷战中。   他正气急败坏斥黑甲军首领,不该行动太快。   就见那群黑甲军,无需命令,就已四散开来,各自组成小方阵,往城中街道里推进。   然后以喀兴为首一众呼伦贝尔的将士们,就见识到一场真正的摧枯拉朽。   若是细究,这些穿着黑甲的兵,战法并不稀奇,都是军中常见的。例如组阵,什么两仪阵、三才阵、五行阵,这都是军中常用的。   盾手矛手刀手的攻击手段,也不罕见。   罕见的是他们手里的盾,似乎可以抵挡住罗刹人的火器。   还有他们的步伐,从不曾迟疑退却过,即使面对罗刹人的火枪,他们也没往后退一步。   盾手挡上,矛手突刺,火枪手补刀。   都是军中出身,自然明白这些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做到,须得经历过几次战役的老兵,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要平时和真正上战场是不一样的,人在面临危机和死亡时,惧怕是避免不了的情绪,而且这其中还牵扯到信任的问题。   那就是没拿盾的人,相信盾手的同袍一定不会退,并一定能替他们挡住火枪,而他们不用担心防守,只有突刺再突刺就好。   可黑城的兵打过仗?为何有这么多老兵?   战斗持续得时间并不长,刚过子时,卫琦和喀兴就已经来到了位于城中心的城主府。   而作为城主的佩克索托,身穿着丝绸睡衣,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   本来他手里还拿着两把短铳,如今已被缴械,人也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将这人带下去先关着,把城里再搜一遍,每个角落都要搜到,将所有平民都暂时控制起来,挨个排除嫌疑,至于剩下的,等将军的命令。”卫琦吩咐道。   喀兴识趣道:“搜城和排除,就让我的手下带人去吧。”   他说是带了不少兵过来,实际上一点忙都没帮到,全程就是看。   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干,打杂就打杂吧。   卫琦不置可否,喀兴忙命人去了。   从外人角度上去看,这位黑甲军首领一身铠甲,魁梧霸气,眼皮半耷地坐在首位上,满身威严。   实际上兜鍪下,卫琦却在想一件事,他有点饿了。   可这不是在家里,他想吃啥就吃啥,即使不用卫傅交代,卫琦也知道他作为首领,在手下面前一定要保持威严。   曾经就他如何当好一个首领,他哥和守财奴进行过一番对话。   得出的结论是,他不能开口说话,一开口就露馅。   当然露馅是好听的说法。   实际上守财奴原话是,你一开口就暴露你二傻子的秉性。他哥虽没有说话,但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是听守财奴的。   你才是二傻子,你全家都是二傻子!   当时卫琦是这么还嘴的,最后是他哥没说话,守财奴嘲笑地看着他,还是大侄儿大郎说了一句话。   “叔,你说娘全家都是二傻子,不是把你自己骂进去了?”   “……”   总之,别看卫琦嘴硬,实际上话被听进去了。   也所以他现在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副冷酷威严的形象,也所以他就坐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森冷地等候着事情结束。   虽然他已经饿得十分烦躁了。   “禀报大人,搜到一名女子。”突然有人来报。   搜到一个女人,就搜到一个女人,来报给他做什么?   卫琦皱起眉,往前倾了倾身子。   搁在外人眼里,就是压迫感甚重。   来禀报的人,是喀兴手下的人。   他们不知道该称呼卫琦什么,按理说各地军制都差不多,可这位偏偏叫什么首领。这些人哪里知晓,黑甲军是卫傅私军,自然没有军制,因此官衔也不是采用的军中的法子。   首领叫着有点拗口,自然叫大人了。   “此女很奇怪,她被关在后面的一个屋子里,说是被佩克索托掳来的民女。”   卫琦冷冷地盯着来人。   最后这个说话总是不一口气不完的将士,终于把话说完了。   “此女是蒙古人打扮,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侍女,那侍女却叫她别吉。”   别吉这个词,若让关内的人来看,可能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漠北的人都知道,只有某个部落首领的女儿,才能被称之为别吉。   而且不能小部落,必须汗王的女儿,才能被称之为别吉。   卫琦此时也意识到问题了。   “把人带过来我看看。”   .   “哈朱你这个蠢货,你刚才做什么叫我别吉?这群人虽然看着是汉人打扮,但谁知道有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话……”   宝宝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明明破口大骂的场面不该好看,偏偏这女孩年纪年纪小,个头也小,扎着一头小辫子,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   她声音清脆,像黄鹂鸟一样,虽做草原上人的打扮,但五官十分精致细腻,就是脸有点脏,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在地上滚过。   但她身上的衣裳却并不脏,好像脸上是故意被弄脏的。   哈朱是个胖胖圆圆的草原姑娘,比起宝宝,她要高她壮她两个,偏偏这会儿被骂得缩着脖子抱着肩。   “宝宝,我错了,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汉人为何打进这座城,但那个佩克索托竟敢掳走我,被打了活该。等会儿若是有人问我们话,我们就装是普通草原的姑娘,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宝宝眼珠一转道。   此时的宝宝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不多时,就有人带她们去问话了。   宝宝发现这些汉人跟那群罗刹人一样粗鲁。   她被丢在了一个黑色大个子的面前。   细看才发现,哪是什么黑色大个子,是一个身穿黑色铠甲,头戴兜鍪的魁梧男人。   这个人应该就是这个队伍的领头了?   宝宝当即装得一副惧怕模样,被吓得哭了起来。   哈朱也就跟着她哭。   只是俄顷,这间厅堂里就充斥着女人的哭声。   卫琦最是不耐烦爱哭的女人,以前他母妃给他准备过侍妾,也是见到他就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他说不要,他母妃非说皇子们都有,他也得有。   让他来看,女人就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东西。   “再哭就把你们拉去割掉舌头。”   宝宝当即吓得打了个嗝,不敢哭了。   因为她发现这个人真的好可怕,本来就那么魁梧,还穿着那么骇人的盔甲,一凶那面孔在兜鍪的衬托下,格外显得吓人。   而且她觉得这个人说得是真的,他是真会把人拉出去割舌头。   “我不哭了就是,你别割我舌头。”   卫琦听到这清脆的声音,愣了一下。   倒不是这声音有多特殊,而是声音听着年纪似乎不大,而自打哈朱和宝宝被丢到卫琦面前后,哈朱就一直用身子有意无意挡着后面的宝宝。   哈朱这么大的体格,着实和这声音有些不配,卫琦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小女孩。   再一看,发现小女孩面目不清。   脸上白的很白,黑的很黑,关键刚才哭了那么久,都没见着点眼泪。   卫琦可不傻,吩咐道:“把她的脸给我弄干净。”   这下可扎到宝宝死穴了,她像一头打算拼命的小兽,就是不让别人动她的脸。   几个将士见她是个女的,也不怎么好下手,以至于场面弄得十分难看。   卫琦恼了。   他发现这些人真没用!   几个大步上前,二话不说也不怜香惜玉,提着宝宝的颈子,又接过将士递来的湿帕子,在她脸上一顿搓。   搓一次还没搓干净,于是换帕子再搓,才算把宝宝的真面目搓出来。   此女年纪虽小,但貌美惊人,高鼻梁,大大的眼睛,五官灵动精致。而关键是她肤色极白,这种白不是草原女子该有的,哪怕是关内江南女子,都稍显有些不如。   因此,让她的美貌,格外显得惊心动魄。   旁边几个将士都有些看愣着了,卫琦却是挑了挑眉。   “会不会说汉话?”   宝宝正想说不会,但接下来此人又说了一句。   “不会说汉话的舌头也不用留了,拉出去割了。” 第151章   宝宝忙道:“会说,只会说一点。”   “什么身份?”   宝宝瞅了瞅卫琦的脸,低下头编了个因貌美惹祸,而被人强掳走的故事。   总之,在她的故事里,她的命运极为悲惨。   她所在的部落是个小部落,可她的美貌却远名在外,因此她的族人被逼迫,不得不将她献给了大部落的首领。   可这个部落也并不是那么强大,只是相对她以前的部落来说,是个大部落。所以这个部落也被人打了,她又被抢走了。   总之她就这么随着部落和部落之间的战争,被抢过来抢过去,最后落进了佩克索托的手里。   真是红颜薄命啊!   一众将士俱皆感叹,尤其宝宝边哭边说,衬着她那绝美的脸蛋,真是惹人怜爱至极。   因此一众人自然而然忽略了一个怪异之处——此女虽貌美但年纪小,这么小点的美人儿,如果真照她说的那样,被掳来掳去抢来抢去,这时间也对不上啊,那她得从多小的年纪就被人强抢?   卫琦也没说什么,让人把她带下去了。   等人走后,他瞥了眼一众被美色所惑的将士,道:“此女在说谎。”   .   而另一边,宝宝和哈朱又被关回了那间屋子。   见门被人从外面锁了,没有其他人,哈朱才小声用蒙语道:“宝宝,你刚才干嘛编出那样的故事?”   宝宝得意眨了眨眼,道:“那你就不懂了吧?汉人最是在意女子贞洁,我说我被抢了那么多次,经历了那么多汉子,他们肯定嫌我脏,就不会打我的主意了。”   哈朱的头都大了。   “宝宝你一个小姑娘……可你也不用说得那么夸张……”   “哪里夸张了?汉人的话本里不是说了,红颜都薄命,必然要被人抢来抢去,才叫红颜,我长得这么漂亮,难道不配给人抢?”   哈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怀疑宝宝编的故事,就是她看汉人话本看多了,在脑子里给自己编了个这样故事,才能张口就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群汉人会放我们走吗?你失踪了,大汗肯定到处派人找你,哈敦肯定也急死了。”   提到额吉和阿爸,宝宝露出黯然神色,但还是打起精神道:“他们应该不会为难我们,毕竟我们是平民女子。”   又怒道:“都是该死的阿尔其,他竟然敢勾结罗刹人害我,回去后我定要告诉阿爸。”   哈朱也没想到四王子竟然会勾结罗刹人,掳走宝宝别吉,如今外头是什么情况,她们也不知道,现在又落进汉人手里。   “总之走一步看一看,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就想办法跑掉。”   .   宝宝说跑掉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跑。   只可惜每次都被抓回来了。   第一回被抓回来,她很害怕。   因为那个人曾威胁说要割掉她的舌头,她怕这回不是割掉舌头,是割掉头颅。   她都准备好了,若真是此人发难,她就说出自己的身份,料想这汉人将领为了顾全大局,应该会把她送回去。   谁知,对方竟然没发作。   她再跑,还是被抓回来了,这次还是没发难。   然后她就发现了,这人色厉内荏,也就看着魁梧凶悍,实际上根本不会对女子出手。   她哪知晓卫琦是懒得搭理她。   此女身份特殊,虽具体的还没查到,但他已经把这事传给他哥了,他哥说把人带回去。   所以卫琦又怎么可能真出手对付宝宝。   于是等卫琦把石勒喀城的事办完后,就带着人从水路回去了。   至于石勒喀城这里,则有黑城的人接手。   福儿还是从卫傅那儿听说,卫琦捡了个蒙古姑娘回来了。   一听说姑娘,福儿顿时来精神了,专门吩咐小喜子,说等五公子回来了,让他把人带过来给她看看。   另一边,宝宝洞悉了卫琦的真性格后,就再也不怕他了。   她发现这个人话少,说话粗声粗气,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   殊不知宝宝因为身份特殊,又受汗父宠爱,部落里的人知道她喜欢看汉人的书,还说过以后定要嫁个温柔的汉人男子的话,就没有一个对她不温柔的。   大概就是你越不理我,我越想理你。   回城的路上,她可把卫琦烦得不轻。   卫琦一开始不理她,实在烦躁了,就提着她衣领子把她拎得远远的,到最后变成开始躲着她了。   等回到呼伦贝尔城,福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臭着脸的卫琦,旁边站了个精灵古怪的漂亮姑娘。   不等福儿说话,三个郎比她更快。   大郎现在大了,还知道人前注重仪表,二郎和三郎哪里懂得这个,只知道小叔叔出去了这么多天,想小叔叔了。   “叔!”   连向来‘文静’的二郎,都跑过去抱住了卫琦的腿,当然这个文静,是仅相对于三郎而言,   而三郎则顺着小叔叔举起他的姿势,顺势就爬到他肩头上。   “叔!”   卫琦迎来了口水洗脸,这还要归咎到福儿身上,若不是她总在几个郎小时候跟他们玩亲亲,二郎三郎也学不会这个。   “行了行了,快从小叔叔肩头下来,还有客人在呢。”   “她可不是客人,她是俘虏。”   宝宝就惊奇的发现,这个人竟然会说话了,脸上竟然也有表情了?!   “我可不是俘虏,我是……”   话到嘴边,宝宝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了,不然要露馅。   可不还嘴,她好难受,只能气得跺跺脚。   “哪有你这么说人家女孩子的?来,咱们别理他,你叫什么名字?”   福儿牵着宝宝往里走,三个郎则就留给他们的小叔叔了。   ……   “我叫宝宝。”   福儿诧异地挑挑眉,还有叫这名儿的。   “这是你的大名儿?好听倒是好听,就是有些……”   剩下的话,福儿没说,只是含蓄地笑了笑。   宝宝忙道:“这是我乳名,我大名叫宝勒尔。”   “宝乐儿?”   “在蒙语里,是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宝石。”   福儿端详了下宝宝,道:“倒是个贴切的名字。”   宝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红红的。   福儿又问她的来历,又怎么会落到罗刹人手里。   宝宝见福儿生得美丽大方,一看就是个性格爽利的女子。   当着这样的女子,她又怎好自贬地说出之前那个故事,便支支吾吾扯了些罗刹人见她貌美,就把她掳了来的话。   福儿算是看出来的,这姑娘机灵是机灵,就是没啥心眼。   正当她还想跟宝宝多聊一会儿,卫琦十分不耐地进来了。   “我饿了!”   “怎么又饿了?”   福儿下意识嫌弃道,人却站了起来。   “外面的饭太难吃的,打之前为了不惊动城里的人,啃了一天干肉条,后来待那城里,也没人专门给我做饭,我吃得都是你给我带去的吃食。”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炖鸡,一整只的。”卫琦格外强调道。   福儿翻了个白眼:“说得平时你好像吃的不是整只鸡似的。”   卫琦已经不想说了。   每次说起来是给他炖鸡,但鸡翅、鸡菌从来都被挑起来了,因为他哥爱吃。   好点,给他留个鸡腿,不好的,连鸡腿都不给他留。   两人说着,就往厨房去了。   走到门前,福儿才想起还有客人,对卫琦道:“你别跟来厨房了,招待客人。”   卫琦不耐烦地回头看了宝宝一眼,扬声叫小喜子,让小喜子弄个院子先让她住里面。   宝宝一看都撵她了,哪甘心被撵走,忙几步走到福儿身边道:“姐姐,你是要做饭吗?我跟你一起吧。”   卫琦眯起眼,警惕地看着她:“你想抢我鸡吃?” 第152章   闻言,宝宝愣住了。   什么叫你想抢我鸡吃?   福儿听了卫琦这话,也顿时不好了。   这蠢小子说话一点都不注意,都多大的人了,还因为一只鸡威胁人家姑娘。   “我忘了,你哥找你,你先去他那儿一趟。”   卫琦倒没有不想去,只是——   “我的鸡?”   福儿无奈道:“我炖两只,你吃一只。”   “这还差不多,那我去了。”   卫琦走了,临走时还带了三个跟屁虫。   宝宝的脸色却变得怪怪的。   “姐姐,到底是什么鸡,让他……”   福儿笑道:“他跟你闹着玩呢,就是普通的鸡,可以吃的家鸡。他可能是真饿了,他这人挑嘴的很,外面的饭吃不惯……”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厨房。   每次卫琦从外面回来,福儿都会提前让下人准备好菜,只等着他回来给他接风。   宝宝见到一筐子鸡鸭鱼肉,像个好奇宝宝似的,追着福儿问。   “姐姐,你是要做饭吗?汉人做饭是什么样的?这是什么菜?这个是什么?为什么要在鱼身上割几刀?这些肉为何要切得这么细?”   福儿后悔了,以前是卫琦来厨房烦她,现在又换了个话多的。   不光话多,而且还总想给她帮忙,最后忙没帮到,倒是弄得一团糟,所以这顿饭福儿花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来做。   人家既然帮了忙,自然吃饭的时候不能不留。   但这还是第一次在一家人吃饭的饭桌上,多出了个外人。   这个外人一点都害羞,不光不怕卫傅,而且话特别多。   不光话多,吃得也多,还总跟卫琦抢菜吃。   “福儿姐姐,这个四喜丸子真的好好吃哦!”   “还有这个多宝肉!”   “汉人的饭菜真好吃,难道我以前吃过的都不正宗?”   之前福儿说卫琦为了一只鸡威胁人姑娘,事实他威胁的没错,因为宝宝不光抢了他的鸡吃,还抢了很多。   以至于卫琦怨气横生,差点没用眼刀子杀了她。   不过这会儿宝宝才不怕呢,知道他这个人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个色厉内荏的。   饭罢,卫琦就把宝宝提溜走了。   一副想把她扔得远远的模样。   但福儿瞧着够呛。   若是普通姑娘,被卫琦这么对待,早就要么哭了要么怕了,要么羞了觉得难以见人,可这姑娘被人提着,还能跟他斗嘴。   “你提着我做什么?”   “不就吃了你几块鸡肉,大不了以后我赔你……”   “我赔你几头羊?”   “小气包,烂裤腰……”   “你一点都不君子。”   目送二人离去,福儿有些失笑,也有些感叹。   “这姑娘太单纯了,弄得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大奸人似的。”   说着,她把方才从宝宝口里套的话,跟卫傅大致说了一遍。   “她说她叫宝勒尔?”   福儿点点头,又问:“怎么了?”   卫傅微眯着眼睛:“格拉图汗部的首领有个小女儿,名叫宝勒尔,美名远扬,被誉为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十分受其宠爱。”   “会不会只是同名?”   难道就这么巧?   “如果那句别吉没听错,而她又真叫宝勒尔的话,应该就是这位没错。”   福儿长出一口气,她倒不意外宝宝的身份。   因为她看得出这个姑娘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手指又细又白,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的。   在漠北,想养出这样一双手可不容易,必须身份极为尊贵才行。   她意外的是卫傅微眯的眼睛。   他每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事情里有猫腻。   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不等她询问,卫傅又道:“格拉图汗部和哲布图克图汗部是漠北最大的两个汗部,本来应该是四个汗部,另两个汗部因内斗和漠西卫拉特部趁机入侵,如今处于四分五裂……”   卫傅才刚开个头,福儿的头已经听晕了。   “你说的这些名,我一个都记不住了,你说简单点儿。”   卫傅失笑,抬手点点她额头。   “卫拉特部入侵漠北,背后有罗刹人的影子,而罗刹人又杀了乌哈苏,想嫁祸给漠北的蒙古人。而所谓漠北蒙古人只是个统称,距离石勒喀城较近的蒙古人部落,除了几个数个零散的小部落外,就是格拉图汗部。”   这下福儿听明白了。   罗刹人杀了乌哈苏,想嫁祸给蒙古人,现在又掳了人家蒙古大汗的女儿。无缘无故,他们没必要得罪蒙古人,所以这是双向嫁祸?   杀乌哈苏嫁祸蒙古人,挑起燕人对蒙古人的仇恨,再掳大汗的女儿,嫁祸给燕人?他们这是嫌漠北的水不够混,想多搅合两下,把大燕也拉下水?   “这么说,咱们无意之间,竟洞悉了个大阴谋?”   福儿又道:“如今一来,也算巧了,咱们如果把宝宝送回去,再派人解释一二,应该就不会构成误会了吧?”   从表面上来看,可以这么说   但现在的问题是宝宝不愿坦白自己身份,他们又不能强行逼问,而如果她不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他们也不好把罗刹人的阴谋告知对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哪怕心知肚明,却因为彼此身份敏感,要讲究个水到渠成,而不能太过刻意,不然就会起了反效果。   尤其这期间牵扯过大牵扯过多,实在容不得不谨慎,不然落在格拉图汗部眼里,就成了汉人掳走了自己女儿,故意挑起大纷争。   不过这事也不难办。   从目前来看,宝宝对福儿是十分有好感的,女人和女人说话容易,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   另一边,出了院子,见来往的下人多起来,宝宝终于觉得有些丢脸了。   “你快放我下来!我又不是小狗崽,你提着我领子?”   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挥舞着四肢。   关键她个子小小的,卫琦的个头又太高,看着还真像提了只小狗崽。   “你以后不准来这了。”   “又不是我要来的,不是你带我来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不就吃了你的鸡,再说鸡还是福儿姐姐做的,关你什么事!”   “那是我的鸡!”卫琦再度重申一遍。   “好好好,你的鸡,要不等我回家后,我赔你一百头羊行不行?你快放我下来。”   “你不是个孤女吗?被自己的部落送人了?还有家?”   宝宝语塞,忙岔开话题。   “你快放我下来,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咬你了啊!”   卫琦用眼角睨她,一脸不屑。   就她这小鸡崽的模样,咬他?   他这眼神彻底激怒宝宝了,她拼命往前一荡,死死地抓住卫琦的衣裳,用两只腿夹在他身上借力,几个踩踏,人已经攀到肩上了。   草原上的姑娘怎可能手无缚鸡之力,从小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宝宝的骑术极好,这是把卫琦当马攀了。   但不得不说,她这突如其来,打了卫琦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他要把自己扯下来,宝宝不由分说抱着他的脸就是一口。   这一口正巧咬在卫琦鼻子上。   这一口不光卫琦愣住了,宝宝也愣住了。   宝宝发愣的原因,是她竟然咬了男人鼻子。而卫琦发愣,是没想到竟被这小姑娘咬了一口。   想他卫琦,前十几年身份尊贵,后来虽身份改变,但还没吃过什么大亏。   他可素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守财奴说他都要还两句嘴,更何况被一个小姑娘咬鼻子?   可他一只手还抓着宝宝衣领子,另一只手因为宝宝突然跑到他身上来,正在将她往下拽,哪里还有第三只手。   于是他一口咬住了对面的小鼻头。   宝宝被咬了以后还不敢置信。   等明白过来后,哇地一声哭了。   福儿本来正和卫傅说话,正说着,下人来禀报,说是那个叫宝宝的姑娘,被五公子给咬哭了。   咬哭了?   是哪种咬?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第153章   “别哭,别哭,小五儿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咬一个姑娘家。”   福儿安慰道,一边给宝宝擦着眼泪,同时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之前她和卫傅都想差了,还以为莫是卫琦欺负了人姑娘,谁知道见到人后才发现,此咬非彼咬。   宝宝挺翘的鼻头上,被咬了个牙印出来。   不过卫琦也没好到哪儿去,鼻子直接被咬破皮了。   福儿见他顶着个红鼻头,差点没笑出来,但当时那种情况也不容许她笑,只能让卫傅匆匆把人带走,她则把宝宝留下来安慰。   “他叫小五儿吗?”宝宝边抽抽搭搭边问。   “他在家里排行五。”   福儿去拿了药膏来。   “你别哭了,我给你擦些药,明天印子就下去了。你放心,他哥正在训他,保证他以后不敢了。”   听说对方挨训了,宝宝又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是我先咬他的,可谁叫他拎着我走……”   福儿也不知道卫琦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坏习惯。   想了想,好像见他经常这么拎苏勒。   “他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拎狗拎习惯了,我们家里养了条狗,每次给狗洗澡,都是他的活儿……”   “原来他把我当狗崽子拎了?”   本来福儿还寻思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谁知宝宝又道:“他还给小狗崽洗澡吗?看不出他是会干这活的人。”   人还在哭着,眼中却绽放出好奇的光芒。   福儿看了宝宝一眼。   不怪她要想多,而是当你想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个人对你来说不一样了。   她又端详了宝宝一下。   长得好,性格活泼开朗,也没什么心眼。   若是配卫琦,也确实配的,就是她这身份……   当然,这不过是福儿的一点小心思。当下这种情况,有些事情还没解决,说这些事未免有些也有些早。   趁着机会,福儿也帮卫琦说了点好话。   “其实小五儿是个不错的人,他只是看着凶,人不坏,还有点孩子气。像这趟他带队去打罗刹人……”   说到这里时,福儿故意停了一下。   正好她手里正在帮宝宝擦药,仿佛就是无意间停下了。   “对哦,你们怎么会去打罗刹人的城池呢?若我没弄错,那片是漠北,并不是汉人的地方。”   果然,再单纯的人,事关自己族群的,也会藏一些心思。   尤其宝宝身份不一般,会想着套她的话,倒也无可厚非。   不过宝宝这问题正中福儿下怀。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男人们的事,不过我倒是听小五儿他哥,也就是我的夫君,说过只字片语。其实我们也是刚到这里……死了一位将军,由小五儿他哥接了位置,朝廷命我夫君查探那位将军的死因……”   福儿用闲聊的口气,挑挑拣拣把他们来后发现乌哈苏死于蒙古人之手,后来又发现其中另有蹊跷,竟是罗刹人嫁祸的事说了。   听完后,宝宝面色震惊。   “这些罗刹人未免也太坏了。”   可很快她脸色顿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这是?”   宝宝回过神来,遮掩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罗刹人实在太坏了。”   福儿挑了挑眉,倒也没拆穿她,而是顺着道:“这些人确实挺坏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宝宝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   福儿也没多留她,问她是不是累了想休息。   宝宝忙点头,福儿便让小喜子送她走了。   .   宝宝和哈朱被安置在一个小院里。   院子里除了她们二人外,还有两个小丫头负责侍候她们。   宝宝回来后,让哈朱把门关上。   确定没有人偷听她们说话,宝宝把听来的事情告诉了哈朱。   可哈朱向来脑子不灵活,有些事情她根本想不到,宝宝气的踢了下床柱子,最后火气没发泄出去,反而把自己踢疼了。   “哈朱,你就是个猪脑子,你忘了前阵子阿尔其引了一群罗刹人来王帐,想见阿爸,阿爸却十分恼怒,让人把那些罗刹人撵走了?”   宝宝由于十分受宠,是可以随意进出王帐的,那日她本是去找阿爸说话,谁知正好碰见阿爸见那群罗刹人。   当时她只听了几句话,好像是罗刹人找阿爸做什么,但却被阿爸拒绝了。   紧接着没多久,就发生她被掳的事。   说起被掳,这还跟宝宝喜欢汉人的东西有关,可她的汗父也就是格拉图汗部大汗巴衮,却不喜欢女儿过多接触汉人的东西。   她同父异母的四兄阿尔其,就是利用这点把她骗了出去,说石勒喀城最近多了许多汉人的好玩意,石勒喀城她也不是第一次来,就没有多想,谁曾想落在了罗刹人手里。   若是之前,宝宝顶多以为这是阿尔其和他的哈敦,也是她阿爸的大哈敦,不喜她和额吉,嫉妒额吉和自己受宠,才会对付她。   可方才她从福儿姐姐的话里,意识到这并不是个只针对她的阴谋。   宝宝哪怕天真烂漫,也知道一些关于外面的事情。   知道卫拉特部进犯漠北,背后有罗刹人的影子,她阿爸不止一次说过,说这些盘踞在草原上的罗刹人,就是搅屎棍子,漠北的平静就是被这群人打乱的。   宝宝此时还想不到更深层的阴谋,只是她心中隐隐有一种焦虑感,觉得自己该赶快回去,把这些事告诉阿爸。   “可我该怎么回去?难道要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可若是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后,动了什么坏心眼,利用我威胁阿爸怎么办?”   “那个坏人,和他大兄,还有福儿姐姐,看着并不像坏人,可是阿爸说坏人不是写在脸上……”   “福儿姐姐人那么好……”   “我要相信他们吗?”   “还是我们自己跑出去?可我只知道石勒喀城到王帐的路,这里距离王帐太远了,路上肯定有狼,没有马,怎么跑?”   哈朱见宝宝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屋里打转。   只是不一会儿,头就被转晕了。   “要不,宝宝你跟他们说,请他们把我们送回去?”   “我刚跟他们说,我是个孤女,现在让他们送我回去,这不明摆着我说谎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宝宝颓丧地倒在床上。   “要不我再看看吧?”   .   连着多日,每天宝宝都会到正院里来。   除了来这里蹭吃蹭喝,当然也没忘气一气卫琦。   当然她也不是什么事也没干,她利用来回的路上,拼命的记着府里的路,一面为逃跑做准备,一面又纠结要不要告诉福儿姐姐自己的身份。   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心机太浅了,她的心思几乎都表露在她的脸上。   连卫琦都对她改称呼了,从臭丫头改成了蠢丫头。   她哪知晓这府里其实是里松外紧,看似好像没有人看管她和哈朱,实际上她们只要出了房门,一举一动都落在人眼底。   福儿也有些坚持不住了,与卫傅说要不直接挑明,免得这样,她难受,宝宝也难受。   她本就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今憋着和一个单纯的丫头绕圈子,看着那丫头着急,她也着急。   卫傅也知道着实为难福儿了,但事关重大,容不得不慎重。   在将人送回去之前,至少要保证对方对他们是有好感的,这样才能从中调和,不至于产生误会,不然一个不好,恐会引来战争。   正当两人商量着要不就让卫琦出面挑明,谁知宝宝自己来找了福儿,满脸羞愧地道明了自己的身份,还说之前自己是说了谎。   福儿忙安慰了一番她,表示自己不在意,又说转头就找人送她回去。   等送走宝宝后,福儿把这事跟卫傅说了,又叹道:“以后这种要动心眼的事,千万别找我了,实在太累了。”   “辛苦你了。”   “那你说找谁送她回去?”   “小五怎么样?” 第154章   小五当然好,恰恰也是她想的人选。   反正福儿现在是看出来了,宝宝肯定是对小五有意,只是小五似乎没开窍?   想到当年在承德,他一口一个女人麻烦,他这个秉性从当初到现在一点都没改,反正在他眼里,女人就是麻烦。   只希望送宝宝回去这一路,这傻小子多少能开点窍,要还是不行,福儿也没办法了。   既然人选都已选定了,自然不宜再耽误。   听说要让自己送那个蠢丫头回去,卫琦当即黑了脸,宝宝得知竟然是卫琦送她回去,高兴坏了。   这一路并不好走,除了狼还要防范人,所以卫傅拨了两百黑甲军交由卫琦带领,除此之外,还让裴洋也跟去了。   卫璠和卫兆走后,裴洋并未随他们一同,而是留在了黑城。   卫傅也并未亏待他,若是有什么适合他去办的事,也会交由他去办。他如此在卫傅身边,不算特别亲近的那一挂,但也极为受重用。   这趟之所以派他一起去,一来是他和卫琦关系还不错,二来卫傅考虑到是时可能会和格拉图汗部的首领有所交流。   卫琦并非一个擅长言辞的人,卫琦的武,配上裴洋的脑,应该足够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你不是一直觉得此人身上有可疑之处,为何还要派他去?”等人走后,福儿没忍住问道。   卫傅说出上述缘由,又道:“放心,此人不是不能用,就看用在什么地方。”   福儿似乎听懂了卫傅的意思,又似乎没听懂,不过这种事太复杂,她一贯懒得多想,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就没问题。   随着卫琦一行人走后,呼伦贝尔城也渐渐回归了平静。   乌哈苏的丧事已经办完,棺椁也已送回了龙江城,关于其死因也随同战报一起递回了京城。   对于乌哈苏的死因,卫傅并未隐瞒,而是全盘托出。   而呼伦贝尔全体守将,也通过打下石勒喀城,来向朝廷宣示了他们的忠心不二,及并未和罗刹人有所勾结。   果然不出卫傅所料,朝廷在收到卫傅的呈报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嘉奖了众人。   对于乌哈苏的死,朝廷只字未提,似乎并没有打算再进行事后清算,毕竟人已经死了。只让卫傅着人送乌哈苏家人扶灵回京。   这个‘着人送回’里的门道可就大了,什么时候送,怎么送,都有讲究。   即使卫傅中间不动任何手脚,只定下一个比较急的时日,乌哈苏的家人就必须速速收拾行囊扶灵上路。   这也就意味着乌哈苏多年积累下的财富,和在当地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一时半会根本处理不完,也没办法全带走。   带不走怎么办?   自然留给了下一任。   而且乌哈苏的家人也不敢带走,他们不是普通武将出身,太清楚朝廷制式旨意里,所潜藏的一些含义。   按理说,乌哈苏在黑龙江镇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人死在任上,朝廷不管基于任何理由,都需厚待。这种厚待不光显示在对其家族及后人日后的优待,也体现在方方面面。   譬如,自打乌哈苏死的消息传出,朝廷并未在明面的圣旨上,对他有任何褒奖的言辞。   哪怕中间存疑,新上任的将军在处理完丧事之后,朝廷褒奖了所有人,唯独没提乌哈苏,这里面的意思可就多了。   有时候出了问题,朝廷明面上的圣旨,并不一定会严词痛斥。到了痛斥那种程度,轻则抄家,重则要命。   早在乌哈苏死讯传回来时,他的家人便心知中间有异,毕竟乌哈苏平日里干了什么,可能别人不知道,家人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们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焦虑地等待着。   当时在他们想法里,能就这么死了,什么事都不要再出,已是最好的结果。   事实证明,朝廷并不傻。   之后朝廷一连串的作为,都显示了朝廷已洞悉乌哈苏死后另有缘由,至于洞悉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但朝廷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追究。   乌哈苏家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听闻是让新任将军着人送他们扶灵回京,一时又肉疼不已。   有些妇人短视,跟家中男人说,看能不能跟新任将军说说好话,宽限些时日。   乌哈苏在黑龙江一地经营多年,可不光他一人捞了无数好处,家中妇人所开用来补贴脂粉钱的各种铺子,就不知有几许,一时半会根本处理不了。   这种说法自然惹来男人们的斥责,妇人不知道利害性,不代表男人们也不知道。   “家里来信说了,让一切轻装简行,只带能带走的。”   “可……”   “行了,别废话!是银子重要?还是人重要?”   ……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卫傅还是经过索春的点拨才明白。   他虽在当太子的那些年,知道许多朝廷的事,但也只是明面上的,对于下面的一些弯弯绕绕却是不知。   这就是朝廷对他的奖励?   按理说,处理了一次可能引起大纷争的悬案,让朝廷并未受到蒙蔽,同时还打下罗刹人的一座重要城池,朝廷应该对卫傅是有所奖赏的。   可之前却只是一些口头上的褒奖,没想到奖赏原来在这里。   索春的点拨也有卖好的嫌疑,不过这种卖好,卫傅收下了。   说到底当初两人只是利益之争,并未牵扯大事,他既识趣,卫傅也不介意与他保持当下这种和谐的关系。   卫傅并未让乌哈苏的家人仓促离开,而是给了半个月时间。   索春对他的聪明又高了一层评价。   有些人看重小利,处事霸道,得理不饶人,表面上看着大家似乎都怕你,实则人心早已失。例如乌哈苏。   乌哈苏做人失败就在于太过霸道,不给人留余地,殊不知山水有相逢,做人还是留一线得好。   这些讯息,不光索春感受到了,喀兴也感受到了,乃至呼伦贝尔当地将士军官都感受到了。   新将军能不看重利益,对乌哈苏做人留一线,说明有容人之量。之前又帮他们拾遗补阙,避免了一众人受牵连遭受处置。   不过是两件事,便足以让许多人对卫傅心悦诚服并拥戴。   这一刻,无形之中,卫傅的威望拔高了许多。   当然,这些都是潜藏在下面的,具体的只有等日后才看得分明。   .   另一边,卫琦送宝宝回去的路上,发生了许多事。   总之,卫琦快被这臭丫头烦死了。   话多又黏人。   谁都不找,偏偏喜欢在他跟前叽叽喳喳。   裴洋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调侃道:“有小美人儿黏着还不好?你这人未免太不解风情。”   风情是什么?   能吃吗?   “要不换她来烦你?”卫琦不耐道。   裴洋但笑不语,这时宝宝又骑着马靠了过来。   “卫琦,等到了王帐后,你留下来玩一阵子吧,我知道不少好玩的地方。”   “不留,我赶着回去。”卫琦臭着脸道。   “你赶着回去做什么?又没有活儿干,你就留下来玩一阵子吧。”   听着她撒娇的声音,卫琦莫名觉得汗毛竖起来了,颈子后一阵莫名的酥麻。   这种感觉让他极为陌生,他一敲马腹,忙不迭骑着马跑了。   “真是讨厌!让你留下了玩一阵子,又不是让你干什么!小气死了!”宝宝气得一阵搓揉着马缰。   裴洋笑了笑道:“男人就是口不对心,明明心里想答应,但面子上挂不住,你多跟他说两回,说不定他就愿意了?”   “真的?”   宝宝瞅了瞅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   其实宝宝没有发现,裴洋才符合她对汉人男人的审美,身材修长不显壮硕,俊美又不显女气。   只可惜自打她和卫琦遇上了,心里眼里都是那个坏人,自然顾不上其他。   宝宝嘴里质疑着,其实心里已经相信了,忙不迭又追了上去。   看着前方双马并行,裴洋衔了根草在嘴里,悠闲悠闲地在后面慢行。   .   临近克鲁伦河,差不多就快到格拉图汗部的王帐了。   这里的草原风光极为美丽,又赶的正是时候,草长莺飞,春光烂漫。   “再往前,就到了族人们经常放牧的地方。五哥哥,你不是嫌弃路上的吃饭太简陋,到时我让人杀两头羊烤给你吃?”   “五哥就五哥,叫什么五哥哥?”   “这不都一样吗?”宝宝有些委屈道。   五哥和五哥哥有什么区别?就是个称呼而已。   当然有区别!   卫琦心里暗道。   反正他听这臭丫头叫自己五哥哥,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想理你了!”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宝宝气呼呼地驱着马去找哈朱,卫琦也没管她。   哈朱是脑子有点笨,但这么久也看出来了,她家小别吉这是喜欢上这个汉人了?   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宝宝顿时明白过来,难道她真是喜欢这个坏人了?   草原上的姑娘喜欢谁,可从不会遮遮掩掩,喜欢就喜欢了呗。   “宝宝,你别忘了大汗可不喜欢汉人……”   宝宝皱眉看她:“你好多废话啊!”   “而且这个汉人他对你又不好,他那么嫌弃你……”   “你再说!”宝宝瞪着眼睛威胁道。   哈朱当即不敢再说了。   ……   又往前走了一个多时辰。   按理说,早就应该到了宝宝所说的族人放牧区域,可至今别说羊了,连个人都没看见。   草原上虽然辽阔,但绝不安静,可越往前走,四周越是安静。   不闻鸟声,也没有兽鸣,充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死寂之气。   裴洋正了脸色,低声道:“恐怕出了什么事。”   其实不用裴洋提醒,卫琦也感觉出来了。   “着几人分先后两队,前行探查。”   “是。”   很快队伍中便分出了八人,驱着马先行去前方查探。   “五哥哥,会不会是王帐出了什么事?” 第155章   这是卫琦第一次见宝宝说话时,小脸上没了笑容。   他莫名有点不习惯,难得安慰人。   “你别担心,应该没事。”   第一次见五哥哥跟自己和声细语,宝宝也有些不习惯。   她撑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五哥哥说没事,肯定就没事的。”   说是这么说,她看向远方的眼神,却充满了忧虑。   卫琦比她高这么多,自然没漏下她的表情。   想到她为了不让自己担心,竟然强撑着笑,他心里有些怪怪的。   .   出去探查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没探查出任何异状,但也没碰到任何人。   不过按照吩咐,他们只往前探查了十里,十里之内有没有异常,都必须返回。若再往前探查,需得回来接受命令后,才能执行。   “继续往前。”   卫琦没再选择停留在原地,而是一边往前赶路,一边命人在前方继续探查着。   这是最省时也最省力的办法。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已经接近了格拉图汗部王帐所在的区域,但依旧没见到人,宝宝已经笑不出来了,脸色越来越白。   直到他们来到王帐所在位置。   此人空无一物,不光没人,什么都没有,这才让人最是震惊不已。   须知,蒙古人的王帐其实就相当于汉人的皇宫,只是他们的王帐是可以移动的。   王帐所在的位置,外围是普通的牧民,中间是军队士兵所在,内围是贵族将领所在,最靠里面的,才是王帐。   一个王帐所在的区域,可绵延数十里之大,如今却凭空什么都消失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消失了,黑甲军的兵卒还在四处探查。   很快就有络绎不绝的消息传递回来。   例如发现了一些作战的痕迹,箭矢、残损的刀,大量的血迹,死掉的牛羊……   “肯定是出事了,我阿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额吉……”   从回来后发现王帐不见了,宝宝的眼泪就没停过。   卫琦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女人。他也知道不能这么持续下去,不然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人先哭崩溃了。   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   宝宝接过来一看,愣了下。   这是糖。   还是福儿姐姐做的糖。   由于有了三个小家伙,小孩子哪有不爱吃零嘴的,所以福儿经常会做一些小吃食小零嘴什么的。   糖就是其中一种,什么花生糖杏仁糖桂花糖核桃糖,切成一块一块的,用油纸包起来。   平时卫琦出门在外,带的大吃食吃完了,就靠这种小东西来填嘴。   宝宝还不知道卫琦竟然喜欢吃糖,她只是瞧见过他悄悄往嘴里塞东西,问他是什么,他却小气地闭口不提。   没想到他竟舍得把那么宝贝的糖给她?   “五哥哥……”   宝宝还在想自己要说点什么,表达的自己感激之意。   谁知卫琦以为哄不住她,不耐烦地又从怀里掏了几颗糖,一并都塞给她。   “都在了,都给你,你吃一个就别哭了。”   “五哥哥……”   宝宝哭得更凶了,还扑上来趴在他怀里哭。   “糖都给你了,你还哭什么啊。”   “五哥哥……”   裴洋在一旁摇了摇头,不解风情的男子啊。   ……   随着黑甲军兵卒四散开来的探查,越来越多的讯息汇集而来。   一堆不好的讯息竟然拼凑出了一个好消息。   虽然这里似乎发生过很激烈的战斗,死伤也很严重,但奇特的是竟然没发现尸首,这说明驻扎在这里的人是从容撤走的,不然肯定会有尸体留下。   “所以你也别哭了,你阿爸怎么说也是个大汗,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不可能就这么被人打没的,他们应该是转移了。”   “我就怕阿尔其那个混蛋,勾结罗刹人……”   卫琦又问手下:“找出他们迁移的痕迹没?”   “如果地上痕迹没有出错的话,一共有两批人马,在这里发生过战斗,一批往西撤离了,另有一批人则是往南,往南撤退的痕迹要较为明显一些,留下了不少车辙的痕迹……”   往南?   那就是他们来的方向往下的位置。   草原上的人虽是放牧而生,但大量人群活动的范围,永远离不开水源。往南有一条喀尔喀河的支流,难道说格拉图汗部是迁移到此地了?   不管是不是,总要找过去看过才知道。   同时,卫琦也没放松警惕。   这边他带着人顺着车辙找了过去,另一边他派了几个人回去送信,把格拉图汗部疑似生变的消息,传递了回去。   .   两日后。   顺着迁移的痕迹,他们终于找到地方了,果然就在喀尔喀河支流的附近。   远远就看见有人在放牧,但放牧的人很警惕,四周有不少骑着马蒙古人在巡逻。   宝宝见着人,心中生喜,就想赶紧过去问问阿爸和额吉有没有出事。   却被卫琦拽了住。   “我发现你要是有一天死了,肯定就是蠢死的,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你的族人?若是你那个四兄怎么办?他若是夺位成功了怎么办?你这么上去,不是羊入虎口?”   宝宝当即勒紧马缰,道:“五哥哥,你说得好有道理,五哥哥你好聪明啊,我都没想到这些。”   卫琦嘴上没说什么,腰杆却不禁挺了挺。   其他黑甲军兵卒都跟在后面,自然听不到这些对话。   可裴洋在啊,他没想到有一天卫琦也能被说好聪明,看来平时脑子都被大人动了,养成了他只动手不动脑的习惯。   如今大人不在,夫人也不在,身边又跟了个笨笨的小姑娘,他终于开始动脑了。   “去两个手脚敏捷的,掳个人过来问问话。”   他们则还藏在这个小树林里,等着问话的结果。   也是巧,正说着,有个放牧的蒙古人似乎尿急了,跟同伴们说了句什么,骑着马匆匆往这个小树林来了。   众人露出怪异神色,怪不得这小树林有一股子尿骚味儿,合则这树林子平时都是被人用来解决内急问题的。   嫌弃归嫌弃,人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掳来了。   此人倒是勇悍,明明受制于人,却依旧拼命挣扎着。   只可惜手被人绑了,嘴也被人堵了,根本没办法及时呼叫同伴。   兵卒里有人会蒙古话,负责上前去问话。   可是不管怎么问,此人都是一言不发,一副要杀就杀的模样,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心中无不赞其是条汉子。   眼看不用手段,此人是不会说了。   宝宝忙跟卫琦道:“要不我去跟他说吧?”   “没问清楚情况之前,不要透露你自己的身份。”   如果情况真如方才他所说那样,不透露身份,他们顶多是可疑的人,前来打听王帐情况。   若真是宝宝那个四兄上了位,接下来他们面临的可能就是追杀了。   卫琦倒不怕被追杀,只是办事时不想节外生枝。   见这群黑甲骑士中,竟还有个貌美的做蒙古人打扮的女人,这蒙古汉子露出诧异的神色。   宝宝上前,跟对方一阵叽里咕噜对话。   中间交流似乎有什么疑虑,宝宝又把哈朱叫了来。   三人说了大概半刻钟的时间,宝宝转过身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阿爸没事,额吉也没事,是漠西的卫拉特部突然袭击了我们,我们没有防备,死了不少族人,还被抢走了很多牛羊财物,但所幸阿爸和额吉都没事。”   闻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卫琦又问宝宝,是怎么和这个蒙古人说的。   宝宝很聪明没提自己的身份,而是说自己是达巴拉干的亲人。   达巴拉干是她的表兄,是他们格拉图汗部年轻人里的勇士,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那蒙古人见她说的每一样都对上了,才告知她实情。   但对他们这一伙人还是十分警惕,毕竟人数不少,而且一看打扮就是汉人。   虽然宝宝给出了理由,说自己跟族人失散了,被这伙汉人救了,但那蒙古人还是不信。   最后好说歹说,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们在此等候,这蒙古人则回去找达巴拉干过来认人。   当然,卫琦这边也不是没有防备的。   他们明面上只有四十多个人,其实还有一部分人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后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谁都懂,尤其彼此身份有异,不得不防备。   等了半个多时辰的样子,终于来人了。   为首的人正是宝宝的表兄达巴拉干。   对方显然也不是没有防备,带了很多人来,差不多有一百多号看着很精壮的勇士。   “宝宝!”   卫琦眯着眼看不远处那个看着很魁梧的年轻人,一脸激动地叫着宝宝,莫名有些不爽。   “他为何也叫你宝宝?”   宝宝一头雾水:“我小名就叫宝宝啊。” 第156章   “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   宝宝莫名挨了下训斥,委屈得很。   “不是你问我的吗?”   这时,达巴拉干已经带着人跑过来了。   见对方领头正在训斥宝宝,而宝宝一看就是受委屈了,当即道:“你快放了宝宝,不然我不会饶过你的!”   卫琦越听这个‘宝宝’越刺耳,阴着脸道:“我就是不放她,你待如何?”   真当他怕了这些人?   不过一百来人,别说他的人数跟他们相当,配上甲和火器,这些人不够他打两下。   宝宝见两边起了冲突,忙道:“达巴拉干,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别误会了?”   “救命恩人?”达巴拉干用蒙语问道。   宝宝也忙用蒙语回道:“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我……”   卫琦阴着脸盯着这个‘达拉干巴’,真以为他听不懂蒙语?   宫里的皇子打小就要学燕话和蒙语,只是他哥说了,普通关内来的汉人懂蒙语的极少,让他注意点,不要惹来猜疑。   两人一番交谈,达巴拉干这才和缓了脸色,却依旧充满警惕的盯着卫琦。   “虽然你是宝宝的救命恩人,但你要对宝宝好点,不然……”   “不然你什么?”   宝宝忙从中间劝和道:“达巴拉干,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又对卫琦道,“五哥哥,我们回去。”   “是你回去,不是我们回去!”   宝宝心知他肯定是因为达巴拉干的态度,才生恼。   又不是她惹他生气,干嘛凶她?   “你不是跟我说好,要留下来玩一阵子,再说我还没让阿爸感谢你从罗刹人救出我了呢。”宝宝小心翼翼道。   卫琦板着脸不理她。   裴洋插言道:“宝宝别吉你别理他,我们当然要见一见你阿爸,不光是因为感谢,而是需要告知你阿爸罗刹人的阴谋,以免惹来误会。”   一行人这才往王帐行去。   走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样子,才见到大营。   等到这里,卫琦带来的人就不能跟进去了,但达巴拉干让人给他们安排了几个毡包暂时落脚。   一路继续往里走,看得出似乎因为刚经过一场动乱,所有人都对外人有一种警惕。   越往里走,守卫越是森严。   很快就到了王帐前。   这是一座极具草原特色的黄金王帐。   所谓黄金王帐,必须是草原黄金家族并且称汗的人,方能使用。   整个王帐从外表看去极大极高,在王帐大门的正上方,有金子做的狼和雄鹰标志,整个王帐显得森严肃穆,门前立着几个披着甲的蒙古人,看模样应该是护卫一类的人。   只可惜王帐体现出来的威严,都被宝宝给破坏了。   她熟门熟路地往里头奔了去,不多时里面传来一阵哭声。   卫琦等人随后进入,就见到宝宝正抱着一个身形魁梧留着络腮胡大约有四五十模样的男人啼哭。   此人相貌威严,目光锐利,可落在宝宝身上,却充满了疼惜。   他一双浓眉紧紧地皱着,面色隐隐有些疲累感,显然经历了一场战役,又带领族人迁移到此处来,让他身心俱疲。   “好了,别哭了,没得惹来人笑话。”巴衮道。   宝宝这才停下哭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向他的阿爸介绍了卫琦等人。   只是巴衮似乎并不怎么待见汉人,卫琦等人进来后,他几乎没正眼直视几人。   听完女儿的介绍,也只是淡淡地用汉话道:“客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宝勒尔你应该先安排客人去休息。”   宝宝没察觉出异常,只是觉得自己疏忽了,但卫琦和裴洋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忽视。   对,是忽视,而不是轻视。   轻视最起码有个目标,忽视则是对方似乎拒绝与他们接触和交谈。   安排客人休息这事,自然不是宝宝亲自去办的,从外面进来个中年的蒙古汉子,十分有礼地将二人请了出去。   进了待客的毡包,裴洋道:“看样子这位巴衮大汗,似乎并不怎么待见我们。”   卫琦瞧了他一眼。   “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的任务就是送宝宝回到他父母身边,至于避免误会的问题,他想那个巴衮大汗估计目前也没功夫想这些。   按照宝宝的说法,她是被她同父异母的四兄出卖了,才落到了罗刹人手里,此人又曾带罗刹人见过巴衮。   如果卫琦猜的没错,这次格拉图汗部遭受袭击,应该就跟此事有关。如果这个巴衮不蠢的话,是怎么也不会误会到汉人头上。   另一边,巴衮让宝宝去见她额吉,王帐中只剩了他和一个发须花白看着年纪不小的蒙古老者。   须知,草原部落里的人,能活到五六十岁的极少。   他们逐水草而居,又经常发生部落和部落之间的战争,若逢天灾,人口便骤减,能安享晚年的人少,能活到老年者更少。   但一般能活到这个岁数,必然是要么有极高的智慧,要么身份极为尊贵。   必勒格便是两者皆占。   他即是格拉图汗部的智者,也是巴衮的叔叔。   “此一时非彼一时,你不该对汉人使者如此无视。”   “阿巴嘎,这些汉人意图不明,如今格拉图汗正是多事之际,我……”   阿巴嘎在蒙语里是叔叔的意思。   必勒格并未谴责他,只是道:“绰罗斯敢对格拉图汗下手,说明如今已经跟罗刹人联手了,我们迁移到这里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格拉图汗很可能会步上土谢图汗的后尘。”   绰罗斯便是如今卫拉特部的首领,如今已建立汗国,自立为汗。   土谢图汗就是被漠西的卫拉特击溃的,如今变得四分五裂,王族一脉只能落得寄人篱下的地步。   如今漠北四部只剩两部,哲布图克图汗部和格拉图汗部实力相当,两部在漠北位置,一个居南,一个居东。   卫拉特部从西而来,如今已经打到了格拉图汗部的头上,格拉图汗如今迁徙的地方,已经靠近哲布图克图汗的领地。   两部之间交流过,虽彼此多有忌讳,不愿坦言,但都对卫拉特及罗刹人的联手忧虑在心。   若只卫拉特一方,两部联手,未尝会输。   但若是再加上罗刹人,两部堪忧。   早在宝宝一行人来到这里之前,必勒格就提出向大燕皇帝求援一策。   哲布图克图汗颇为意动,但巴衮一直讨厌汉人,此策没能进行。但都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只要卫拉特和罗刹人想要漠北这片地方,双方就还会对上。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就是宝宝见到他四兄带了一群罗刹人见巴衮那件事,其实就是罗刹人派出使者劝格拉图汗部归顺罗刹国。   恰恰也是此事,让巴衮起了警惕心。   不然这次卫拉特部袭击他们,他们就不光是死了些人及损失了不少牛羊财物的事,而是整个部落被击溃。   所以如今两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归顺罗刹国,要么找大燕求援。   从明面上两部早些年是对大燕称臣的,虽名存实亡,都知道怎么回事,但到底有这个名头在,也不是不能和大燕谈一谈。   这也是必勒格为何说不该忽视汉人使者,毕竟如果真要找大燕求援,到时候他们还要求上这些汉人。   “阿巴嘎,先不提找汉人合作的事……”   两人又说起其他事情,必勒格也清楚巴衮的心结一时半会去不了,只能等等再看了。   .   卫琦一行人自打住进格拉图汗部,这里的人对他们还算礼遇。   除了有些地方不能随意进出外,他们是可以自由走动了。   卫琦还见了宝宝的额吉,也是巴衮的四哈敦齐玛赫赫。   哈敦是王妃的意思,也就是四王妃,巴衮的第四个妻子。   齐玛赫赫长得十分貌美,宝宝的相貌有七成像了她。   她有一双异色的瞳子,似乎有罗刹人的血统,不过草原上的人血脉混杂,有异色瞳子的人不在少数。   卫琦之所以觉得她有罗刹人的血统,是因为她肤色极白,此时的卫琦还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罗刹人外,还有其他肤色极白的人种。   齐玛赫赫待卫琦一行人很是亲热和感激,据她说,宝宝丢了后,她十分担心,成日成夜睡不着觉。   可当时部落发生动乱,也分不出人去寻找,幸亏他们救了宝宝,又送她回来。   期间琐碎不必细述,等卫琦等人走了后。   齐玛赫赫对身旁的婢女道:“看样子宝宝是真的喜欢上这个汉人了。她回来后,三句话不离五哥哥,我就知道此人对她来说意义非常。”   “哈敦的意思?”   “其实我倒不希望宝宝嫁在部落里,你知道草原上的日子,颠沛流离,即使王女能过得比寻常人好一些,又能好到哪儿去?”   齐玛赫赫美丽的脸上,满是萧瑟之色。   “我如今得宠,是容颜还在,大汗见我没儿子,也愿意多宠爱我一些。等我哪日年老色衰,庇护不了宝宝,宝宝又出嫁了,若是所遇非人……”   说到这里,她停了许久。   “我倒希望她能嫁一个汉人,汉人讲究忠孝礼仪,大妇娶回去就是大妇,即使哪日失宠了,也不会被废,更不会危及儿孙地位。若能寻一个良善可靠之人,我的宝宝大概能在那里安稳地过一生。”   “可若是嫁给汉人,哈敦想见别吉一面,就太难了。”婢女道。   “见面比得上我女儿一生的安稳太平?”   婢女小声道:“可大汗那么讨厌汉人……”   “你不懂,最近大汗正在和阿巴嘎商议和燕国……罢了,说这些你也不懂,服侍我更衣,我要去王帐一趟。” 第157章   齐玛赫赫的担忧,婢女并不懂。   在婢女来看,哈敦身为最受大汗宠爱的四哈敦,衣食无忧,地位崇高。宝宝别吉也是大汗最为宠爱的女儿,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可齐玛赫赫前半生颠沛流离,因为容貌,她吃过很多苦。直到跟了巴衮后,才算安定下来。   可即使当了巴衮的四哈敦,也不代表就能安枕无忧。   巴衮还有另三位哈敦,每位哈敦都生养了儿女,每人背后都盘根错节着无数势力,而她却只有巴衮。   她和女儿的地位都建立在巴衮的意愿上,若说之前齐玛赫赫尚能自我安慰,她没有生养儿子,就不会给人造成阻碍。   这次宝宝的遭遇,足够一巴掌扇醒她了。   她们母女看似得宠,实则烈火烹油,巴衮即使再宠爱宝宝,也抵不过他的汗位。   齐玛赫赫没跟女儿和卫琦说的是,宝宝在失踪后,其实阿尔其是留下线索了的,似乎想分散当时王帐的兵力。   但当时巴衮察觉到有异,并没有派出人马。   甚至迁移到这里后,为了防范卫拉特部再度来袭,他把所有兵力全部收缩到王帐附近,依旧没有派人去找女儿。   当然,不是说巴衮这么做不对,毕竟他身为大汗,带领着这么多族民,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   只能说男人跟女人,父亲和母亲考虑问题的方向终究不一样。   在齐玛赫赫来看,女儿是她的全部,但可能在把巴衮眼里,宝宝只是他其中之一的女儿,只是这个女儿较为受他宠爱。   但只要碰到大事,不管是女儿还是女人,一切都要靠边站。   也是经由这次的事,齐玛赫赫才真正意识到,也许她们母女只是巴衮立起来的一个靶子,用来分化另三位哈敦及她们子嗣的势力。   这次有阿尔其利用宝宝做诱饵,以后类似的事未尝不会发生。   所以宝宝应该远离草原,最好离这里远远的。   .   与此同时,卫琦刚和宝宝走出齐玛赫赫的毡包没多远,就碰见了达巴拉干一行人。   若说这几天,卫琦在此唯一不顺的,就是这个达巴拉干似乎对他有很深的敌意。   当然,他也看不惯对方就是。   只是任谁总被人用敌视的目光看着,都会觉得不爽。   “你叫卫琦是吧?听说你是汉人里的勇士,该不会徒有虚名吧?跟我们比试比试如何?”达巴拉干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除了这个人外,达巴拉干身边还跟着许多年轻人,看得出应该是部落里一些风头很高的年轻人。   “达巴拉干你想干什么?”   卫琦不知道,但宝宝可知道这些人都是达巴拉干的朋友,虽然达巴拉干没有说话,但明显是他主使的。   面对宝宝的质问,达巴拉干这个看着硬朗直爽的年轻人,也显示了自己狡黠的一面。   “宝宝,这可不能怪我,索契他们都听说咱们这来了位汉人的勇士,都闹着要和他比试比试,你是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最是逞勇好胜,我可拦不住。”   在汉人里,逞勇好胜可能是贬义词,意指某个人不稳重,但在草原上,就是褒奖这个人勇猛不服输。   “而且你知道的草原上一贯有这种规矩,你总不能为了袒护他,让索契他们败兴而归吧。”   所谓的规矩,就是勇者和勇者之间可以互相挑战,不应战的人会遭受所有人鄙视。   说着,达巴拉干似乎怕宝宝又说出什么话来,直接对上了卫琦。   “应不应战你说句话,别缩在女人后面。”   “就是!”   “咱们草原的男人,可不兴缩在女人□□下。”   十几个年轻人纷纷起哄,远处有不少人听到这里的动静,纷纷望了过来。   “你们——”   宝宝气得直跺脚,跑去拉卫琦。   “五哥哥,咱们走,别理他们!”   达巴拉干拦在前面。   “宝宝,这是男人的事,你可不能插嘴!到底比不比,你说句话!”   卫琦问道:“比什么?”   “骑马射箭摔跤,这是咱们草原的规矩,三样任选其一,当然你要是三样都选也行。”   说着,达巴拉干又道:“要不就选摔跤?也不用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一听摔跤,宝宝是真急了。   她不知道卫琦武艺如何,但她知道卫琦那次带队攻打罗刹人的城池,是受他哥哥的命令。   宝宝还是知道,有些长辈为了给晚辈做名声,安排许多人跟随,一是为壮势,二也是为了帮对方建立功劳。   她不知道五哥哥是不是这样,如果说骑马射箭,他们回来的路上,她看得出五哥哥骑术不错,射箭应该也不会差。   但若说摔跤,这是草原上盛行的一种比试方式,五哥哥又不是草原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   “达巴拉干!你要是再欺负人,我告诉阿爸了!”又对卫琦道,“五哥哥,你别跟他们比摔跤,他们就是知道你不会,想看你出丑。”   看来宝宝也不傻,洞悉了达巴拉干一众人的心思。   其实她还真猜对了,达巴拉干就是想让卫琦在人前狠狠地出一次丑,看他还有脸在宝宝身边跟前跟后。   从达巴拉干还是个少年时,他就决定一定要娶宝宝做自己的妻子。整个部落里谁不知道这事,所以几乎没有年轻人敢往宝宝身边凑,现在突然冒出个汉人。   达巴拉干偷偷瞧过宝宝和这汉人相处时的情形,这让他有很大的危机感,本来他就看这个汉人不顺眼,才会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策划出这场事来。   卫琦可从来不是个泥人,认真来说他脾气不算好。   被人当着面挤兑这么久,他没插上话,是别人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套就给他安排齐全了。   卫琦的脸冷得像块冰,眉宇间充斥着不耐烦。   “行了,别废话,比三项就比三项,在哪儿比?怎么个比法?一个男人,嘴比女人还碎!”   此人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论嘴皮子,卫琦是不行,但他成天在福儿身边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怼起人来能把人气死。   达巴拉干确实生气了,但怒极反笑。   “好!就比三项!”   我会让你每项都输给我。   “跟谁比?别告诉我,你们派三个人,我一人打三场。当然,打三场也不是不行,打完了承认你们是废物就行了。”   卫琦嚣张起来,可从不比别人差,他以前在皇宫里,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主儿。   “跟我比,我陪你比三场。”   卫琦一挑眉:“总算不装了?”   话毕,不等达巴拉干缓过气儿,他又道:“走吧,带路。”   至于宝宝,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卫琦一个眼神,就让她成功闭嘴了。   相处了这么久,宝宝对卫琦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平时你烦他也就算了,他动真格时,你还废话,他是真会翻脸的。   .   由于这一群年轻人声势浩大,吸引了不少部落里的闲人前来围观。   以至于场地不够容纳,一换再换,最后直接去了大营外面。   连巴衮都听到动静来了。   作为大汗,他当然希望部落里勇猛的年轻人越多越好,因此还特意拿出来一匹宝马当彩头,谁赢了就奖赏给谁。   既然能被称为宝马的,自然不是普通的马,整个格拉图汗部都知道大汗有几匹一等一的宝马。   这马不是蒙古马,而是真正的汗血宝马。   如今大汗竟然舍得拿出来当彩头,看来是极为看重这场比试啊?   因此部落里有不少年长之人也都出来围观了。   场面竟比平时蒙古人的节日还要热闹。   与大家都等着看戏的心态不同,宝宝却是十分焦躁,她是清楚达巴拉干骑射功夫和摔跤功夫的,在年轻人里是一等一的翘楚。   甚至部落里有不少正值壮年的巴图尔①都说,达巴拉干不输于自己。   五哥哥真的能胜过他吗?   “行了,你别在我面前转了,头都被你转晕了。”卫琦皱眉道。   “五哥哥,若是等会你输了可怎么办?”宝宝可怜巴巴地望着卫琦。她已经有些后悔方才没有拼命阻止了,谁知现在成了这副骑虎难下的局面。   “我不会输。”   “可是——”   “没有可是。”   卫琦挑眉道:“你盼着我输是吧?”   “我没有盼着你输,我巴不得你能赢了达巴拉干,可是达巴拉干他是年轻人里的巴图尔,他精于骑射,更擅长摔跤,曾经……”   “行了。”卫琦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你在这等着看就是。”   说完,他便步入了场中。 第158章   蒙古人的骑射天下闻名,这是燕人都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骑马比的是骑术,射箭比的是准头。   不得不说,达巴拉干能成为格拉图汗部年轻人里的翘楚,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着他身形魁梧,但他在马上敏捷得不可思议。   为了以示公正,马都是选的一样的马,参与比试的人要驾着马跑到尽头插了旗子的所在之地,拿到放在那里的弓。   同时,在回程路上,要分别射掉放在沿路三张桌子上的三枚果子。   期间不能停顿,停顿视为失败。   整个过程不光考验了骑术,同样也考验了箭术。   尤其中间不能停顿,也就说在去的路上,你不光要注意终点,还要记住果子的放置地点,这样你才能才回程路上,做到马不停射出箭矢。   而马不停射箭,是十分考验骑术的,一个不慎就容易从马上摔落下来。   同时,马在急速飞驰下,稍微有点失误,箭矢就会落空。   ……   此时,比试已经开始了。   一人骑黑马,一人骑棕马。   场上之人就见到两道影子,以极快的速度飞射而出。   从起点到终点,不过只有五百米,眨个眼的功夫,两匹骏马已然回程。   该到射箭的时候。   两人皆是紧握手中的弓箭,箭矢已上弦搭好,只等瞄准后射出。   此时两人双手皆没有握住马缰,考验骑术的时候也来了。   为了区别,双方的果子一个在左侧一个右侧,所以双方根本看不见另一人的动作。   随着咻咻咻,三箭而出。   两匹马几乎同时到达了终点。   已经有人去查看摆于道路两侧的果子,不多时果子的残骸被人取了来,皆放于托盘之上,供以所有人参观。   一边的果子全碎,都是残骸。   另一边的果子竟都是完整的。   不光是完整的,每个果子上都插着一根箭矢,以至于十分醒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三颗果子上。   人群里传来纷纷的议论声。   “这三颗果子是谁的?竟一个都没有碎。”   “这是没碎好,还是碎了的好?”   “当然是碎了的好,说明力气大,射箭若无力气,哪里射得死人?”   就有人不服气了。   “这不是比箭术,又不是比力气!”   就在众说纷纭之中,答案揭晓了。   没碎的三颗果子是卫琦的。   你说果子没碎,但箭矢确实中了果子,可他们以前遇到的情况,都是果子被击碎了的。   “大汗,您看这怎么判?”   负责裁判的人,一时有些为难了。   “以前怎么判就怎么判,这点小事还用问本汗?”   负责裁判的人瞧了瞧大汗的脸色,心里已经明白了。   果然大汗跑来凑这种热闹,甚至还拿出彩头做奖赏,就是为了看汉人丢脸啊。   此人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来到场中。   “此局,达巴拉干胜。”   本来卫琦也没注意这边的情况,此时听到自己竟输了,他当即道:“等等。”   负责裁判的人望了过来,正想解释缘由。   卫琦却突然道:“你把果子切开来再看。”   此人闻言一愣,可又不好不照着做,便忙叫人去取了小刀来,将三个果子从正中分了开。   初时不显,细看顿时色变。   竟是果子的果核全都碎了,每根箭矢的箭尖都插在了果核之上。   既然能来当裁判,说明箭术不差。   之前此人就想跟大汗说,射箭力道勇猛不算什么,只要找个力气大的就行,难得恰恰是举重若轻。   指哪儿射哪儿,说射一寸,绝不多半分。   这才是箭术大成的表现。   只是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人极少,蒙古人从小长在马背上,精于骑射。恰恰就是因为太会了,很多人都不会继续钻研箭术。   以为只要命中率高就行,实际上指哪儿射哪儿,不过是作为一个弓手最基本的罢了。   ……   这边的动静,围观的人群自然看到了。   一看,竟发现这个汉人射中了果核,且没破坏果子外表,哪怕不懂箭术的人,也知道这比把果子射得四分五裂厉害。   毕竟果核比果子小,能透过果子把果核射碎,这准头神了。   达巴拉干本来听到自己获胜,正谦虚地向对他起哄的人示意,谁知峰回路转,结局倒转。   看到那果核,他的脸色也变了。   难道这个汉人射箭比自己还厉害?   他哪知晓老爷子为了训练卫琦的臂力,王家那个10力之弓,卫琦每天都要拉弓数百次不等。   一开始是拉空弦,后来渐渐设定目标,目标有时是靶子,有时是则是果子,或者天上的鸟。   射果子要不破坏表面,只把果核射碎,射鸟要求让你射左眼,不能破坏右眼。   总之极为苛刻,一开始卫琦也以为老爷子是故意刁难自己,不过他这个人天性不服输,他就不信自己做不到。   后来才知道,老爷子是为了训练他举重若轻,这样他以后练起霸王枪来,才能重则横扫千军,轻则如臂使指。   众目睽睽之下,负责裁判的人也不能罔顾事实。   只能改判卫琦赢。   即使他知道这个结果,可能会让大汗不太高兴。   ……   不过宝宝很高兴,卫琦下来时,她快乐得像只小鸟。   围着卫琦不停地转着圈圈,满脸都是笑。   “五哥哥,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厉害,竟然能胜过达巴拉干。”   卫琦本来抿着嘴角,极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听到这话,他皱起浓眉。   “怎么?在你眼里,我还不如那个达巴拉干?”   宝宝被质问地有些结巴:“当然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厉害,我这不是害怕你输了……”   又想到等会还要比试摔跤,怕他输了摔跤比试觉得丢脸,宝宝又道:“就算你输了也不要紧,我不会嘲笑你的五哥哥。你不是草原人,摔跤比不过草原人很正常的,其实你在骑射上赢了达巴拉干,就说明你已经很厉害了。”   其实这种想法,是在场很多人的想法。   在他们来看,这个汉人能在骑射上赢了他们族里的勇士,已经很长脸了,足够让达巴拉干羞耻一辈子。   至于接下来的摔跤比试,这个汉人很可能会输。   毕竟没接触过,不是长项。   可宝宝和这些蒙古人不知道的是,大燕为了威慑笼络漠南那些蒙古人,每年皇帝都会在承德行宫里接见那些蒙古王爷们。   这期间自然少不了一些看似玩乐,实则是互相较量的场面。   所以宫里的皇子们,怎可能不会骑射不会摔跤?   他们从六岁时,除了每天要去上书房读书外,下午便是学骑射和练摔跤。   卫琦八岁时,就在承德行宫,当着元丰帝和那些蒙古王公贵族的面,赢了对方一个与他同龄的蒙古小世子。   这种场面他没少经历过,即使近些年疏忽了,但记忆没忘,而卫琦经过老爷子的教导之后,在武艺上有脱胎换骨的改变。   也许现在让卫傅来跟卫琦过招,也不一定能赢了他。   不,不是不一定,是肯定会输。   两人曾试过,不过卫傅本就不是以武力为主。   别人说自己不行,卫琦通常都懒得理。   可这个蠢丫头,一口一个他会输,这让卫琦心里极为不爽。   他又是那句话,你等着看就是。   而后,人又上场了。   .   此时,达巴拉干已经做好热身准备了。   在经历了方才的失败,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碾压这个汉人而后狠狠地嘲笑对方的想法了,他只想摔跤一定不能输。   若是输了,他以后可真没脸见人了。   熟知摔跤的都知晓,开始的热身很重要,这样才能保证身体的柔韧度。   达巴拉干以为这个汉人肯定不懂,觉得就是拼力气,谁知对方边往场中走,边在活动腿脚颈子乃至手臂手腕。   他隐隐地听到了一阵十分清脆却又低沉的咔咔声,似乎这个人的所有骨头都在动。   “你输定了!”   达巴拉干压低身子,摆出对敌的架势,眼睛泛红道。   卫琦瞥了他一眼:“废话那么多,开始吧。”   两人的体格都是高大魁梧壮实那一挂的,细看达巴拉干要比卫琦更魁梧些,但卫琦却高他了一线。   摔跤没有什么规则,除了不能攻击下三路外,身体除了脚以外,任何部位落地就算输。   当然还有一种最惨烈的败法,那就是双肩落地。   蒙古人里甚至有这样一个规则,在较为正式的摔跤比试里,三轮皆赢,且双肩一次未着地者,誉为巴图尔。   巴图尔在蒙语里,是英雄、勇士的意思,和燕人话里的巴图鲁是一个意思。   从观赏角度来看,摔跤并不好看。   蛮横、暴力、直接、粗鲁,却是属于男人和男人的对撞,勇士和勇士的对碰,足够让任何人热血沸腾。   围观人群里,属于达巴拉干的伙伴,已经做好准备,若是等会达巴拉干占了上风,就会使劲给他打气喝彩,从声势上彻底压倒这个汉人。   他们不觉得达巴拉干会输。   因为达巴拉干之所以是年轻人里的头一号,就是因为他曾在格拉图汗部与哲布图克图汗部比试中,三轮皆胜,双肩一次未着地,被大汉称赞是年轻人里的巴图尔。   这样的达巴拉干,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汉人?   虽然这个汉人看着也很壮实就是了。   这个想法也不过刚刚浮起,场中的比试已经开始了。   双方手臂搭在了一起,甫一接触,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有人落地了。   不光是落地,还是狠狠地被摔在了地上。   草地上的泥土随着訇然作响,被震得飞跃而起。   是谁?   是谁落地了? 第159章   竟是达巴拉干!   场中响起了阵阵喧哗声,连巴衮都不禁看了过来。   达巴拉干整个人都被摔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倒地了。   他怎么可能倒地?   他怎么会倒地?   他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喝道:“你使了什么妖术,让我这么快倒地?”   妖术?   卫琦不屑地睨了他一眼。   别说,他鄙视人的样子,格外气人。   负责裁判的中年蒙古人忙上了前来,道:“达巴拉干,你别胡说,他没有使用什么妖术,就是绊了你一下,你就倒了。”   其实不光绊了一下,还有臂力的作用,只是看得不明显。   旁人还能走神跟身边人说几句话,作为裁判的人可不能走神,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二人,所以看清了卫琦的动作。   就是最简单的摔跤动作——绊、摔。   “可我……”   达巴拉干还想说什么,裁判道:“第一轮已结束,卫公子胜。”   又对达巴拉干呵斥道:“马上就开始第二轮了,快去做准备!”   他会如此,也是不想让达巴拉干再丢脸,毕竟输了已成定局,输了以后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是在狡辩。   可达巴拉干能做什么准备?   他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输的,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毫无还手之力,就被人摔倒了。   他浑身都在战栗,脑子里满是不敢置信。   而时间不等人,第二轮很快开始了。   这种状态下的达巴拉干,自然不是卫琦对手。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使用妖术,也是为了让达巴拉干输的心服口服,这次卫琦特意放慢了速度。   其实他绊的动作并不稀奇,主要是他的臂力惊人。   一绊一摔,常人对他的臂力没有预估,根本没有防备,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摔倒。   这一次,达巴拉干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了。   三轮比试,两轮人家都赢了,其实第三轮已经没有必要再比下去了。   场中寂静非常,许多人都不能接受自己族群里的勇士,竟然输给了一个汉人。   “当然要比,我只是没有防备!”达巴拉干红着眼睛嘶吼道。   裁判看了巴衮一眼,巴衮脸色不明,示意他继续。   很快第三轮开始了。   这一次,达巴拉干采取了主攻。   开始的声音方一响起,他便主动冲向卫琦,并配以嘶吼声,想威慑对手。   达巴拉干是想用缠斗,拼命抱紧缠紧对方,以此来抵消对方惊人的臂力。   看到达巴拉干使出这种招数,围观人群里精于摔跤的人纷纷点头。   这种方法用来对付大力士,确实是一种好办法。   如果对方不精于摔跤,很可能会陷于缠斗之中,凭空耗费光自己的力气,缠斗者只要抓准时机,就能反败为胜。   只是卫琦会让他如愿吗?   当然不会。   他宛如钳子般的手顺着对方手臂移了上去,抓住对方肩上的麻穴。达巴拉干就觉得手臂一麻,手不自觉松了。   接下来一阵熟悉的翻天覆地,他又一次输了!   输了,又输了!   达巴拉干躺在地上,看着辽阔蔚蓝的天空,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只是这次的欢呼声不再属于他。   围观的人群,是真心诚意为卫琦欢呼的。   草原上的人素来敬重英雄勇士,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不管是什么族的人,都会得到他们的尊重。   宝宝也在欢呼,她欢快地跳跃着,向卫琦冲了来。   “五哥哥,五哥哥,你实在太厉害了……”   必勒格这次也跟来了,看到了这一幕,露出深思之色。   巴衮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禁皱起了眉。   齐玛赫赫也看见了,她甚至看见了巴衮皱起的眉,她没有再看巴衮,而是看了看一旁的必勒格。   .   人群在逐渐散去了。   巴衮吩咐护卫把奖励给卫琦,就离开了。   必勒格落后了一步。   齐玛赫赫几步走到必勒格身边。   “阿巴嘎。”她恭敬地行了个蒙古人的礼。   必勒格看了看齐玛赫赫,这个格拉图汗部最美丽的女人。   他一开始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太美丽的东西通常妖孽,可齐玛赫赫在格拉图汗部待了十几年,一直安分守己,必勒格倒也无视了对方。   “有事?”   “阿巴嘎,您看。”   齐玛赫赫示意必勒格往场中看去,那里宝宝正站在卫琦身边,满脸都是笑地跟他在说着什么。   “宝宝似乎喜欢上这个汉人男子了,”她就像一个因为烦恼而求助长辈的普通人那样,语气中满是忧虑,“可您知道大汗的,他并不喜欢汉人。”   “这次宝宝回来后,我倒也问了她不少话,她被罗刹人藏在石勒喀城里,是这个汉人男子带人攻打石勒喀城时,救了她。”   而汉人为何会攻打石勒喀城,必勒格和巴衮都知道,齐玛赫赫也知道。   都是从宝宝口中得知的,实际上巴衮至今没再见卫琦和裴洋,这也是二人为何至今逗留的原因所在。   “按说此人的身份,倒也配得上宝宝,他是黑龙江将军的弟弟。阿巴嘎您知道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私心上是想成全他,可是大汗那里……”   所以齐玛赫赫为何要来找他说这番话?   必勒格又看了一眼这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女人美丽又聪明,实在有些可怕,幸亏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   齐玛赫赫来找必勒格说这番话,自然不是因为心中犯愁,她只是想把卫琦的身份透露给必勒格知晓。   虽然必勒格知道此人在汉人中身份应该不低,毕竟身份低的人可不能带兵去打石勒喀城,应该是个年纪的将领。   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是黑龙江将军的亲弟弟。   须知他们所在的位置,往东接壤黑龙江,而漠北的边防,一直是黑龙江将军负责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如果要找大燕求助,必然要通过对方。   所以这个女人想干什么,真只是为了女儿的婚事?   但不得不说,这个消息又让必勒格心中的天秤倾斜了一些,而且这个女人,也不是没有用处。   “大汗虽讨厌汉人,但想法并不会一成不变,你说是不是?”   两人对视的同时,彼此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必勒格会继续劝巴衮向大燕求援,当然,齐玛赫赫也会吹一吹枕头风。   他是为族群,她是为女儿。   本该没有交集的两人,因为同一个目的,暂时联合在了一起。   很快,必勒格就离开了。   齐玛赫赫也离开了。   只是当她离开时,对面行过来一个人。   竟是裴洋。   齐玛赫赫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就走远了。   似乎仅仅是巧合而已,但谁又知道呢?   .   巴衮最终还是见了卫琦和裴洋。   这期间他甚至离开王帐,和哲布图克图汗部的大汗又碰了一次面。   卫琦早就不耐烦了,若不是宝宝一直留他,说他答应过她,要留下来玩一阵子,裴洋也一直劝他多留几日,至少要把场面走完,他早就走了。   就在这时,巴衮见了二人。   不过是说一些大家彼此都知道的事情,不过这次巴衮的态度要比之前好太多。   与此同时,朝廷的一封诏令到了呼伦贝尔。   “朝廷命我去乌得,主持格拉图汗与哲布图克图汗两部归顺事宜,除此之外,中间还提到了一桩联姻。”   “什么联姻?谁跟谁联姻?”福儿好奇问道。   “格拉图汗部与大燕联姻。”   “格拉图汗部,这不是宝宝所在的部落吗?难道是宝宝?”福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卫傅点了点头。   “那有没有说联姻人选?”   卫傅摇了摇头:“诏令里面并没有细说此事,只是提了一句,只有去了后才知是怎么回事。”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快去看看,看是不是小五和宝宝,别阴错阳差弄错了人选,小五的媳妇儿就飞了。” 第160章   说着,福儿便要去收拾行李。   卫傅失笑拉住她。   “你未免也太心急了,如此大的事,事关漠北两部归顺。按理说这种大事,该御驾亲自来,不知为何派给了我,可能考虑我离得比较近。但京城不可能不派人过来,各种琐事加赶路,至少得一个多月,而且家中还有许多事,我未做处置,等等吧,别急。”   福儿复又坐了下来。   “既然你说不急,那我就不急了。”   .   别说卫傅疑惑为何这种大事派给他来主持。   京城那边,也有人疑惑。   两部归顺之事,交由一个黑龙江将军主持,关键这个黑龙江将军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子。   早在正武帝升卫傅做黑龙江将军之时,朝中就有不少大臣有所微词,但不敢当面反对。   这才多久?   又是一样极其重要的差事落在对方头上。   能主持这样的大事,不说日后怎样,绝对会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身份的人,能让他在青史上留下名字?就算为了做宽容大度,也做不了这种地步啊!   其实早在之前,私下就有人猜测,皇后是不是早就跟宣王有一腿,不然没道理当了前皇后,还能当现皇后。   这新帝也真是不讲究,皇后嫂子都敢大明大白地放在皇后的位置上,也不怕天下人嘲笑。   可还真没人敢当面嘲笑,背后嘲笑也几乎没人敢。   因为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位大臣嘴上不把门,喝醉了酒当着人面议论了两句,言辞中颇多贬斥,第二天就被锦衣卫下诏狱了。   没有缘由,不给罪名,反正人是消失了。   其家人也不敢申冤诉苦。   也因此,京城一时风声鹤唳,面上再无人敢提此事。即使私下议论,也都是跟较为亲近的人,或是腹诽。   但这种猜测一直没摁下去,反而如此猜想的人越来越多,及至看到新帝对前废太子的一系列处置,更是让人疑窦丛生。   也许短时间还看不出来,这么多年了,也该看出个子丑寅卯,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正武帝是为了显示仁义,所以对前太子宽容处置。   事后也证明了,竟被扔到那种犄角旮旯的极北之地。   可正武帝后来的做法,就再也让人看不懂了,即使从明面上来看,立功了就当赏,就该升官。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能理所应当,前太子现在还在东宫,也不会被废了。   等到这次派人去主持漠北两部归顺事宜,青史留名的机会,但凡有点资格的大臣,都争得恨不得打破头。   最后正使的位置竟落在了卫傅身上。   于是,关于之前那个猜测,又延伸出了一个猜测。   会不会前太子就是当年皇后和宣王偷情生下的?   想想,宣王当年谋反哪有那么容易,即使外面兵马俱全,但内廷也需要有人策应。皇后就是个很好的人选,六宫之主。   也有些陈年往事被人回忆了起来。   例如当年前太子一直和宣王十分亲近,骑射功夫还是宣王教的,宣王每年即使在外面,都不忘给东宫捎些东西回来,年年不拉下。   这要不是亲儿子,能做到这样?   所以人家哪是谋反,不过是一家人团聚罢了,至于之后对废太子做出的一系列事情,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种猜测恰恰又合了正武帝明明年纪不小,也无子嗣,却至今不着急的情况。   这些年来,关于让陛下扩充后宫,早日诞子的事,朝廷一直就没消停过,可谓是老大难,他们说他们的,陛下就是不听。   其实人家已经有儿子,所以才不着急。   一些觉得自己猜到真相的大臣勋贵们,尽皆脸色复杂,讳莫如深。   这次主持漠北两部归顺事宜的副使,是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孟河。   接到这个差事后,其亲近官员同时也是其姻亲的田大人,登门造访了他。   “孟大人觉得,坊间传闻有几分可信度?”   其实不用明说,孟河就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事,而田文昌今日造访,未尝没有探探口风的意思。   因为这几年下来,也该看明白了。   这孟河当年就是宣王插在朝堂上的钉子,才会换了皇帝,依旧官运亨通,这几年正武帝也颇多倚重他。   “孟某若说不知道,田大人可信?”   田文昌自然不信,可看看孟河微微苦笑的脸,他又忍不住猜疑,难道他真不知?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该说的自然说了,不该说的,怎么都不会说,再往下追问下去,损的就是彼此的交情。   田文昌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又与孟河谈了些关于两部归顺的公务,之后就离去了。   等他走后,孟河叹了口气。   他是真不知,所以他很头疼等到了乌得以后,该如何和那位正使大人相处。   .   皇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皇宫里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皇后现在有自己消息的渠道来源。   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皇后羞愤且恼怒,但她还是隐忍了下来。   直到又过了几日,谣言愈演愈烈,正武帝依旧没有动静,皇后有些忍不住了。   “你明知道不是。”   “什么不是?”正武帝挑了挑眉,问道。   皇后瞪着他。   她太清楚他的性格了,他若想跟你绕圈子,可以一直这么跟你绕下去,你不说,他就不说,赌得就是谁更沉得住气。   可显然她是不如他的,毕竟事关己身。   “外面的谣言。傅儿并非我与你偷情所生。”说到偷情时,皇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谣言止于智者,为何要去在意谣言?”   “可……”   可当初她初被封后时,也有各种流言蜚语,他却不是这么淡然对待的,而是以雷霆手段,及时制止了。   所以他到底想干什么?   还是说这谣言,本就是他纵容的?   “外面还一直谣传朕不能人道,朕能不能人道,难道皇后不知?”   这一说法,让皇后羞红也是气红了脸。   “你……”   正武帝将皇后揽了过来。   “谣言堵是堵不住的,越堵旁人只会越猜疑,今日谣言猛如虎,未尝没有当日我堵得太快之因,不如不做理会,过阵子谣言自然会散去。”   理似乎是这么个理。   但皇后却狐疑地看着他。   总觉得这般做法,似乎不是他的性格。   “而且这谣言,也并非没有好处。”   “什么好处?”皇后下意识问道。   正武帝半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地抚着她的衣袖,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傅儿能顺顺遂遂?有了这谣言在,大抵也没几个人敢为难他。”   “可是……”   这谣言确实对卫傅有好处,甚至对皇后也有好处,刨除所谓的尊严名誉不提,利大于弊,而且是实打实的利。   有了这层虎皮,全天下谁敢为难卫傅?   可他呢?   他难道就真不在意?   想到自己背着他做的那些事,皇后一时心中五味杂全。   “其实你不该……”   依旧是难以启齿,迟疑,踌躇,皇后偏开了脸。   “其实你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子嗣,我当年……坏了身子,你不该拒绝大臣们提议扩充后宫之事。”   闻言,正武帝冷了脸。   “朕忙于政务,没那些闲心应付女人。”   “可……”   话未出口,下巴已经被人捏住。   侵入鼻尖的是他独有的猛烈的气息。   “怎么?难道朕不想纳妃,皇后想故作贤惠,帮朕纳几个入宫?”   “我……”   “黎潆,你为何永远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   皇后似乎听到了这样的低语,但又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因此下一刻就是天翻地覆。   正武帝抱起皇后,朝寝殿里走了去。   “既然皇后这么闲,朕不如与你谈一谈要事?”   迎春还想硬着头皮跟上去,正武帝一个冷视扫了过来,她当即瑟缩了一下,留在了原地。 第161章   这次会盟不同寻常,在大燕内部称之为两部归顺,可明面上却是以会盟为名。   用白话点来讲,就是两部已倾向投靠大燕来得到庇护,以及兵力支援,但明面上此事并未商定。   既然没有商定,就有谈条件的资格。   就像买东西,一个想买一个想卖,总要谈好再说。   所以这次负责主持会盟的大燕官员其实承担了很大的压力,条件怎么谈,若是谈不拢怎么办,以及各方各面的势力都要考虑。   成了,青史留名,不成,责任都是自己担。   由于这次势力混杂,人也多,福儿和卫傅并没有带三个孩子,而是把人送回了黑城,然后她才和卫傅赶往乌得。   乌得位于锡林郭勒草原和漠北接壤之地,以一条叫做乌得的河为名。   同时这条河,也是分界线。   往北就是漠北了,往南则是漠南。   这次大燕和漠北会盟,自然少不了漠南的各盟部到场。   由于乌得是属于沙哈里部的地方,这次会盟场地安排布置接待都由沙哈里部负责,福儿一听说是沙哈里部,当即想起了永淳公主。   当年废帝一脉,只有永淳公主,因和沙哈里部世子有婚约在,被世子其哈玛接走,其他人俱皆被废。   也不知道那位天真无邪的公主,如今过得怎样了?   .   卫傅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   说是不算早,是因为漠南各部的人到了大半,说不算晚,是由于漠北两部的人还没到,京城那边的钦差副使也还没到。   既为正使,会盟所有事宜都该是卫傅主管,所以到了后,他并未闲下,反而异常忙碌。   这期间卫傅见了很多以前见过的人,都是他以前还是太子时,在承德接见蒙古各部时,认识及熟知的人。   对于如今卫傅身份的改变,各部似乎早就知晓,反正没人跟他提以前旧事,面上对也是分外客气恭敬。   至于私下有没有唏嘘感叹,那就是私下的事了。   似乎知晓卫傅以前和其哈玛关系不错,所以这次沙哈里部把其哈玛派来陪卫傅。既是帮他熟悉当地及各部情况,也是显示对大燕的尊敬。   同时,福儿也真如她所料那样,见到了永淳公主。   数年不见,永淳公主一改福儿记忆中的模样,变成了个草原上的女子。   脸上的天真烂漫不见,成熟了许多许多。   若不是容貌没变,福儿几乎认不出她来。   “我倒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嫁给了皇兄。”   福儿还没忘记当初永淳公主说自己是个坏宫女,想替表姐谢玉琴,警告她这个坏宫女,不要狐媚太子。   不过在经过短暂的尴尬和回忆往事之后,她爽朗一笑。   “也算因缘际会,算是缘分天注定吧。”   听到这分毫不让的话,永淳公主脸上闪过一丝不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被世事无常的感叹给冲淡了。   “你和皇兄过得还好吗?”她略有些犹豫问道。   当然好,若是不好,今日卫傅也不会作为会盟正使出现在这里。   福儿听得出永淳公主问的是,发生大变了以后。   一开始肯定是不好的,任谁从云端跌落谷底,都不会好。但如今都好了,就不要提以前了。   “好,怎么不好?公主好吗?”   “我也还好,出事后,其哈玛就把我接走了,因为我的关系,母妃并未受到牵连,如今留在京里颐养天年。其哈玛一直对我还不错,我们生了两个孩子……”   说着,永淳公主让侍女把两个孩子都领了进来。   两个孩子都不大,一男一女。   福儿提前没有准备,现让乌珠去她妆匣里取了一块玉佩和一支金簪,拿给了两个孩子做见面礼。   “不要见怪,我事先没有准备,等下次再来了,定会给你俩准备礼物。”   后面这句,是福儿对两个孩子说的,也算解了没有准备的尴尬。   “快谢谢舅母。”   两个孩子用蒙语咕哝了一句什么,福儿也听不懂。   似乎看出福儿听不懂,永淳公主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一直在教他们汉语,但总是学不会。”   福儿体贴道:“孩子还小,等再大点就好了。”   永淳让婢女把两个孩子领出去,期间福儿听婢女叫永淳二妣吉。   在来的路上,知道到了后要接触很多蒙古人,所以卫傅还是给福儿补充了一些关于蒙古各部的习俗和常识。   甚至一些简单常用的蒙语词汇,福儿都听得懂。   例如妣吉,福儿知道是台吉之妻的意思。   有点类似哈敦,哈敦是大汗之妻。   台吉则等同太子、世子之意,沙哈里部的首领萨克图虽被封为郡王,但这是官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在其本部,被称之为汗王。   而其子其哈玛,在官面上是萨克图郡王世子,实际上在其本部被称之为其哈玛台吉。   蒙古人跟没入关之前的燕人一样,没有妻妾之分,只要娶进门的,都是妻子。燕人也是入了关之后,学着汉人,才改成了一妻多妾制度。   蒙古人妻妾之间的唯一的区别就是称呼,第一个进门是大妻,第二个进门是二妻,如此类推。   在身份和地位上,除了大妻的身份较为尊贵点,其他人大致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永淳当时没能成为其哈玛的大妻?   对于这点,福儿没有当场问出来,而是藏在了心里。   她又和永淳叙了会儿旧,永淳就离开了。   直到卫傅晚上回到大帐,她才跟他说起这件事。   .   卫傅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似乎是喝过酒了。   不过人倒是没醉,就是懒洋洋的。   回来了,就来到福儿身边,靠在她身上。   别人还只当是夫妻二人亲热。   确实也是,但只有福儿才知道,他这样是想偷懒了。他累了不想动弹,所以靠着她,把她惹烦了,她就会帮他更衣脱鞋,而他这个大老爷只用躺着享受就成。   福儿嗔了他一眼,像侍候三个儿子那样,让乌珠去打了盆水来,帮他先擦了脸,又擦了擦颈子和身上容易出汗的地方。   又把他的鞋袜给脱了,帮他洗脚。   洗脚的时候,他还有精神撩拨她,用脚尖撩了水往她身上洒。   福儿恼了,拧了他小腿一把,他顿时老实了。   一场弄罢,本来已经洗漱过了的福儿,出了一身薄汗,只得又让乌珠打水来,她擦了擦,这才来到床榻上。   刚来就被他搂进了怀里,他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搂着。   人也不困,精神着呢。   看样子今天他碰见了什么事,所以有心事?当然这是福儿猜的。   “怎么了?”   没等他答,福儿就把今日见到永淳的事说了。   果然卫傅的眼神复杂起来,叹了口气道:“其实永淳来,是其哈玛主动提的,就是想让她跟我们见一见。至于永淳身份的事,今天其哈玛也主动跟我说了,原因你应该知道。”   所以还是跟那场大变有关系?   以前是公主,一场政变之后成了废帝之女。   其哈玛能在当时把永淳接走,已经很不错了,应该也顶着很大的压力,而正武帝大概也是看在沙哈里部的面子,才会同意。   与此同时,大概之间也有了默契。   反正人你们领走了,以后与大燕再无任何关系。正武帝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永淳走,不代表他还会继续给永淳撑腰。   历来大燕跟蒙古联姻的宗室便不少,她们在蒙古的日子过得如何,取决于她们的靠山。   这个靠山指的是大燕,也指的是她们娘家在大燕的势力。   而来到蒙古的永淳,在失去了大燕公主的身份后,哪怕有其哈玛的庇护,恐怕也不能事事如愿。   更何况其哈玛不过是个世子,他上面还有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萨克图郡王难道不忌惮永淳的身份?   不怕儿子因为一个女人,惹了大燕皇帝的不悦?   所以他必然不喜永淳,为其哈玛另迎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做大妻,似乎也不值得稀奇。   事实上,事情跟福儿所想的大致一样。   永淳在沙哈里部过得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顺遂,也可能夫妻二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不然其哈玛为何主动提出让永淳跟他们见面?   可这么想了想,福儿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也许人家就是为了让阔别已久的兄妹见见面,并了解一下彼此的现状?   “永淳是个可怜的,到底有这一份关系在,反正我们要在这里待上许久,你没事多和她接触接触,若是她有什么忙需要帮的,我们就帮一把。”   可永淳能有什么让他们帮的?   不过福儿也没多想就是,反正日子还长着,且行且看吧。 第162章   永淳从福儿这走后,回到自己的毡包。   她毡包所在区域的这一片,都是沙哈里部的人,以中间一座大帐为主。这座大帐是萨克图郡王的,在其后有个小点的大帐,则是其哈玛的。   永淳的毡包在其哈玛之后,另一侧靠左,有一座稍微比她的毡包大一点的毡包,则是其哈玛大妻娜仁托娅的毡包。   这次娜仁托娅也来了,她听说永淳要来,便非要跟来,得到了萨克图郡王的同意。   永淳回来时,娜仁托娅的婢女在毡包外守着,一见她回来了,忙转身进了毡包。   永淳冷笑了一下,挺起肩膀,进了自己的毡包。   天很快就黑了,可其哈玛还没回来。   永淳渐渐焦躁不安起来,频繁地让婢女出去看其哈玛回来了没有。   得到的结果一直是台吉还没回来。   已经过了用晚饭的时间,婢女看了看一旁两位小主子,道:“妣吉,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先用饭吧?满都和其其格应该也都饿了。”   永淳却突然暴躁起来。   “台吉没回来,吃什么饭?”   母亲的突然发怒,吓哭了两个孩子。   婢女没有办法,只能让乳母把孩子抱到一旁毡包里哄。   可地方就这么大,毡包也不隔音,声音顺着薄薄的毡布,往永淳的耳朵里钻,让她越显暴躁,在毡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你去看看,是不是台吉去了大妣吉的毡包里?”   婢女似乎想说什么,忍了忍,出去了。   其哈玛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他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酒气,一走进毡包,就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再看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永淳,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妣吉用饭没?”他问婢女。   婢女摇了摇头。   其哈玛叹了口气道:“去传饭吧,让乳母也服侍满都和其其格用。”   见到其哈玛回来,永淳终于平静了下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她似乎也很羞愧自己方才的暴躁,露出了羞愧之色。   “永淳,你这样下去不行,满都和其其格会越来越怕你的,你没发现两个孩子都不亲近你了?”   其哈玛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道。   “我以为……我以为你去了她的帐里……”   其哈玛似乎想说什么,看着永淳泫然欲泣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转为问她去见了卫傅妻子的事。   “她应该跟皇……我哥过得还不错吧,据她说,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只是这次长途跋涉,没有把孩子带来。”   “你平时也没什么朋友,这次会盟大概要持续一两个月,没事的时候你不要憋在毡包里,多出去逛逛透透气。”   永淳乖巧地点点头。   等看着她用罢饭,其哈玛站了起来。   永淳当即也站了起来,仓皇问道:“你去哪儿?”   “我去阿爸的大帐,有些事要与他说。你先洗漱,我一会儿就回来。”   听说他一会儿就回来,永淳安心了。   可等洗漱完,见其哈玛还没回,她又开始焦躁了起来。   与此同时,其哈玛向萨克图郡王汇报完今日所见所闻后,萨克图郡王也跟他说起近日京城传闻之事。   “总之,大燕皇帝派他来主持这次会盟,必然有其目的,你与他有旧交,就陪着他,注意提防这次有其他部落的人从中作梗,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倾向大燕的。但会盟在我们这进行,就不容有失,不然不好跟陛下交代。”   “是。”   见儿子打算走了,萨克图郡王道:“娜仁托娅是你的大妻,你不该总是冷落她。”   “阿爸……”   “她是彭德铎郡王的孙女,我们与科莱粟部交好,就不能把彼此关系弄僵。”   “我知道了,阿爸。”   走出大帐,其哈玛望了望布满星辰的夜空,又回头看了看处于他的大帐之后的两座毡包,满心疲惫。   想了想,还是往永淳的毡包走去。   他知道不该冷落娜仁托娅,但是永淳最近的情绪实在不太好,之前他答应她会回去,若是不回,恐怕她又要闹腾一整晚。   今晚就先去陪永淳,等明天……   .   随着格拉图汗部和哲布图克图汗的人到来,乌得越发热闹了起来。   宝宝刚到,就跑来了福儿的大帐。   “福儿姐姐!”   这丫头的情绪实在太外放了,人也爽朗,抱着福儿转圈圈地跳。   把福儿转得头晕目眩。   “快停停的,你别把我转晕了。”   卫琦也来了。   多日不见,福儿总觉得他气质似乎变了一些,但又说不出哪儿变了,是因为身后多了个姑娘的原因?   “大郎他们怎么没来?”   福儿睨他,这种情况能带仨孩子来?   “我把他们送到爷那儿了,让他和多寿帮忙照看一阵子。”   卫琦似有些遗憾地啧了啧,又咂嘴道:“我饿了。”   福儿没好气看着他:“你饿了,我也给你做不了饭,我都是跟着吃沙哈里部提供的食物。”   “还是应该弄个厨房。”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自己单独开火,总是要安全一些。   如今营地里人员混杂,沙哈里部要负责这么多人日常吃喝,若是有人在食物里动手脚,恐怕要撂倒一群人。   福儿也明白这个道理,道:“你哥在安排了,估计明日就能弄好。”   “等厨房弄好后,我也要在这里吃。”宝宝赶忙道。   卫琦睨她:“你跟着我们吃做什么?你应该跟着你额吉才对。”   宝宝被气得直跺脚。   “小气死了,我又没吃你的,我吃福儿姐姐的。姐姐,等你们厨房弄好后,我跟着你们吃好不好?我吃得很少的,我还能帮着你做饭。”   宝宝双手握在一起,哀求福儿。   看她这可爱样,福儿能说什么呢?   倒是卫琦被气得不轻,瞪了宝宝一眼。   宝宝还了他一眼,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上的辫子。   宝宝还要回去安顿,等她走后,福儿对卫琦道:“你也是,就不知道让着些人家。”   “她为何不让着我?”   福儿被他气笑了。   “人家一个姑娘家,你要是个姑娘家,别人也让着你。什么臭脾气,亏得宝宝是个大方的,若是个心气小的姑娘,非得被你气得不理你了。”   她会不理自己?   想到她一天到晚黏着自己,黏人又话多,撵都撵不走,她会不理自己?   福儿也知道,很多时候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卫琦这不知反省的模样,就让她看着来气。   她想了想,特意把格拉图汗部打算跟大燕联姻的事说了,但故意没说自己和卫傅的打算。   “联姻?”   卫琦也不傻,守财奴无缘无故不会跟他说这些,必然是有牵扯才会说。   “难道那个巴衮打算拿宝宝来联姻?”   福儿点了点头,瞅着他的脸色道:“副使明天应该就到了,是时应该有不少京中的才俊跟来,供宝宝挑选。你也别嫌她烦了,可能过几天她就没功夫缠着你了。”   卫琦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但他也没说什么,借口还要安顿,也离开了。   等他走后,福儿心中忐忑。   她会不会弄巧成拙了?   但转念想想,若不弄清楚卫琦的心意,若他真不喜欢宝宝,他们强把两人凑一对,不是平添一对怨偶?   还是得两情相悦才可。   .   以孟河为首的副使人马,在次日下午到了。   这个队伍很庞大,比卫傅当时到时,声势浩大了许多。除了孟河是这次会盟的副使,另还有数位协理大臣,及理藩院的尚书多克奇等一众人。   同时队伍里还有几个无关紧要的青年。   无一例外都是人才出众,同样也十分年轻。应该就如同福儿所说的那样,既然有联姻的准备,肯定要有备选的人。   福儿问过卫傅,这些青年都是京里各勋贵大臣家的子弟。   得力于坑人的兄嫂,这个消息卫琦自然也知道了。   福儿还在他面前,格外为宝宝操心的赘述某某才俊是什么身份,立过什么功劳,长得什么样。   让卫琦来看,这些人都是歪瓜裂枣,都配不上宝宝。   “都是歪瓜裂枣配不上,那你觉得谁配得上?”福儿饶有兴味道。   卫傅看着落入陷阱不自知的傻弟弟,很识趣地没有提醒他。   福儿说得对,小五也不小了,得娶媳妇了,与其随便娶个回来,不如娶个福儿也喜欢的。   这个问题让卫琦陷入沉思,以至于他平时最爱喝的南瓜黄米粥,都只喝了一碗。   等他走后,福儿对刚用罢早饭的卫傅道:“这小子是沦陷不自知,你别提醒他,我就想看看他着急的模样。”   “你啊你!”卫傅失笑地摇摇头,算是答应了。   .   另一头,卫琦刚走出大帐,就碰见来找他的宝宝。   “五哥哥。”   看着她喜笑颜开的模样,卫琦心里阴暗地想:她是不是也知道联姻的事,所以才这么高兴?   于是看她的笑脸,越发不顺眼,脸也越发的臭。   “五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就不高兴?”   “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一看就不高兴。   “五哥哥,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不去!”   “那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   宝宝委屈道:“那你怎么生气了?我又没惹你。”   “你烦到我了!”   宝宝到底是个姑娘家,也算千娇百宠长大,平时他嫌弃自己就算了,毕竟没有说出来。   如今莫名其妙发脾气,还明晃晃说出口,说嫌她烦。   她脸上也会挂不住。   “五哥哥最讨厌,你讨厌死了!”   然后就哭着跑了。   跑了?   她怎么跑了?   平时无论他怎么凶她,她都不会跑的,这次怎么跑了?   卫琦不自觉地追了过去,等到了齐玛赫赫的帐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迟疑地看了毡包一眼,想了想还是转头走了。   并没有发现齐玛赫赫的婢女刚好出来,看见了他,忙转身进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哈敦。 第163章   “呜呜呜呜,讨厌死了,五哥哥最最最最最讨厌,呜呜呜呜呜……”   齐玛赫赫从毡包外间走进来,见女儿趴在床铺上哭得伤心欲绝,不禁摇了摇头。   “都这么讨厌了,还要叫五哥哥?”   “不叫五哥哥,那叫什么?”   宝宝哭得泪眼朦胧,坐起来问了一句,又趴下继续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   齐玛赫赫把女儿拉起来,给她擦了擦眼泪,道:“他过来找你了。”   “真的?人呢?”   人的下意识反应,是最能体现心中所想的。   所以,讨厌归讨厌,还是放不下不是?   “估计是看你来我这了,又转头走了。”   宝宝表情虽有些失望,但多少还是有些高兴了,自己擦了擦眼泪,噘着嘴道:“他来找我干嘛?不是嫌我烦么。”   见此,齐玛赫赫不禁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知道。”   “是知道错了来找我道歉?还是福儿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过来找我去吃?”   所以说这丫头没记性,之前还哭得稀里哗啦,这会儿自己坐那儿想着想着,人也不气了,还想给自己找借口过去。   若是换做以前,齐玛赫赫笑笑也就过了。   可如今若联姻之事成了,女儿就要离开蒙古,到时没有她在一旁看着,女儿又不会拿捏男人的话,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想到这里,齐玛赫赫挑了挑眉道:“这才气得跑回来哭,你别告诉额吉,你又要去找他。”   “我才没有想去找他。”宝宝揉着衣角,扭捏道。   这是不想去找他?分明就是很想。   “你啊你,以前额吉是觉得你年纪还小,不想与你说这些,可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额吉就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这话把宝宝说得结巴了。   “额吉,我才、才没有喜欢他。”   “没有喜欢,那你结巴什么?”齐玛赫赫饶有兴致道。   “我、我……”   好吧,她确实是喜欢五哥哥,很喜欢很喜欢那种,每天每天都想看到他那种。   “你看你,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额吉……”   宝宝靠在额吉身边,撒着娇。   “那你想不想嫁给他?”   “额吉……”   又是一顿撒娇,过了好一会儿,宝宝才红着小脸,说了一句想。   “既然你想嫁给他,那就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而不是拿他当哥哥看待。既然是男女情爱,女儿家偶尔也要懂得矜持,要懂得钓男人胃口。男人就是这样,越是能轻易得到,越是不稀罕,越是得来不易,越是视若珍宝。”   宝宝听得似懂非懂,不禁喃喃:“那额吉和阿爸也是这样吗?”   她虽不谙世事,但并不是真笨得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知道额吉和阿爸之间一些事。   “当然。”   说这句当然时,齐玛赫赫脸上带着微微的嘲讽,只是这一切宝宝并未看到。   “那额吉教我,怎么才能和五哥哥像你和阿爸那样好?”   “你跟你五哥哥是要当夫妻的,可不能像我和你阿爸这样。汉人跟咱们的习俗不一样,只能娶一个妻子,即使后面再娶别的女子,也是纳进门当妾。在汉人那里,妾就是个玩意儿,是绝对不会动摇正室的地位,所以你只用让他知道,你得来不易就行了。”   齐玛赫赫怎可能教女儿那些笼络男人的手段?   当然不是不教,而是要有选择的教。   女儿还是被她养得太单纯了,太复杂的教给她,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她现在要做的是,帮女儿把路铺好,至于剩下的路如何,只能靠她自己走了。她相信她的宝宝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能走得顺顺遂遂。   “那额吉我该怎么办?”   “既然他惹你生气,你就借着这事气得久一些,别去找他……”   宝宝犹豫了一会儿。   “可是额吉,我想看到五哥哥怎么办?”   “你个傻姑娘,娘跟你说,你一定要忍着,若是实在……”   .   福儿还是听乌珠说,五公子把宝宝姑娘惹生气的,气得哭了回去。   转头再看到卫琦时,福儿总觉得他有一种垂头丧气之感。   她故意装作不知,假装问怎么没看见宝宝。   果然,这傻小子脸黑得不行。   福儿私下还跟卫傅说,宝宝最好多气几日,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   谁知道才隔了一天,宝宝就来了。   不过不是来找卫琦的,而是来找福儿的。   宝宝来时,永淳刚好在。   对于永淳来找自己,福儿其实挺无奈的,因为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说孩子。   说永淳那一子一女,大的是男孩,叫满都拉图,比大郎小一点,刚五岁,小的叫其其格,才三岁。   福儿发现这俩孩子胆子很小,按理说满都五岁了,男孩正是调皮的时候,可这孩子却十分安静。   见宝宝来了,福儿可是松了口气。   永淳一见有别人来,也没多留,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这两天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找你的五哥哥?”福儿调侃道。   宝宝往四处瞄了下,没见到卫琦,来到福儿身边坐下。   “我才不找他。”   一听这话,福儿就知晓,这是还气着呢,但气得不是那么坚决,不然人也不会来了。   “既然不找他,那我就不叫他过来了。”   宝宝似乎想说什么,忍了忍没说。   福儿也就装作没看出来,拿小零嘴给她的吃。   这些零嘴都是福儿这两天没事做的,其中有一种奶豆子,宝宝特别喜欢吃,连吃了好几个,还问福儿做法。   “做法倒是不难,就是牛奶子做的,只是你学这个做什么?喜欢吃的话,我等会儿多给你装一些就是。”   换做以前,宝宝肯定说以后做给五哥哥吃,今天她偏偏忍住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来人了。   卫琦撩起门前的毡帘走了进来。   宝宝下意识往那边看,但一想到额吉说的话,又赶紧把头转了回去,装作根本没发现卫琦来了。   卫琦见她这动作,立马黑了脸。   福儿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也装作浑不知晓,问卫琦:“你怎么来了?”   “难道没事我就不能来?”   能来,当然能来。   “我正和宝宝喝茶,你要不要来喝点?”   ……   蒙古毡包和汉人的房子是不一样的。   虽说都是房子,但毡包里一般是不设座椅的。   只在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颜色鲜艳的绒毯,再在绒毯上放上一个四方桌,人都是席地而坐。   此时桌上除了放了几碟糕点和果子,还放了一壶茶,正是福儿刚煮好的奶茶。   奶香夹杂着茶香,飘得整个毡包里香气四溢。   福儿拿出一个茶杯,放在宝宝对面的位置,给卫琦斟了一杯。   卫琦也就顺势坐下了。   能明显感觉出气氛和以前不一样,换作以往,宝宝是个小话篓子,那话是一茬接一茬。   今天倒好,一个闷着不吭声,一个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头顶上发旋。   殊不知,宝宝忍得可难受了。   因为额吉说了,若实在想得慌,那就去。   但记住千万别理他,也别看他。   宝宝就忍着,可奶豆子都吃不香了。   她待不住了,站了起来,也不看卫琦,就跟福儿说道:“福儿姐姐,我回去了。”   “不再坐会儿了?”   “不了。”   “我让乌珠给你装奶豆……”   可话还没说完,宝宝就跑了。   另一个人跟着跑了出去。   福儿先是叹气,而后又是失笑地摇摇头。   ……   卫琦在门外追上了宝宝。   “你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对对对,就是别理他。   宝宝握着两个小拳头,表面看着好冷酷,实则心里可忐忑了。   “你不是嫌我烦吗?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   还是没忍住,说了句赌气的话。   等话说完,宝宝见他也不接腔,心里更气了。   她就不该来!   人旋风似的跑了,卫琦愣在当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耳报神乌珠把外面的情况报给福儿,福儿听得直叹气。   这小子还是没长记性,还是得下猛药治!   等傍晚卫傅回来时,跟福儿说了一件事,她有点傻眼了。   这药下得有点猛,格拉图汗部的巴衮竟然打算给女儿比武招亲。 第164章   这次会盟其实谈得并不顺利。   两部其实还是想照旧例,向大燕称臣,奉大燕皇帝为主,每年奉上九白之贡,其他依旧自治。   但大燕却并不愿意,如果还照旧例,待两部缓过劲儿来,随时可以翻脸不认,朝贡主臣名存实亡,等于再度回归从前。   大燕的打算是按照治理漠南各部那样,在各部盟设立一位札萨克①。   札萨克在蒙语里,是执政官的意思,负责统管一地军政,受理藩院和各地将军节制。   用白话点来说,等于在当地安插了一枚钉子。   不过各部的汗号可以保留,位在王爵之上。   但这么做,两部就不太愿意了,等于给自己带上一个紧箍咒,大燕的皇帝随时可以通过驻扎在当地的札萨克监控他们。   但两部也没有直接拒绝,毕竟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人。   正在僵局之际,巴衮提出为女儿比武招亲,未尝没有缓和僵局及示好之意。   消息传出,整个会盟的营地都轰动了。   巴衮有一女,美名远扬,有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之称。   平日里,宝宝在营地里行走,有不少男子暗生爱慕,可由于宝宝身边总是跟着一名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只能望而却步。   如今竟然要比武招亲?   除了漠南漠北各部年轻男子心动以外,最为激动的当属这次跟着副使团前来的一干京中勋贵子弟。   既然能被挑来,人才显然不错,本以为这么多人要让一个女子来挑选,各家子弟虽口中不说,毕竟是为朝廷做事,但心里多少有些不美。   相反比武招亲,倒多多少少有一振男儿气概的意味,因此格外振奋。   这个消息,卫琦自然也知道了。   福儿这个恶嫂嫂,专门当着他面说了一遍,又畅想了下比武招亲能为宝宝觅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卫琦当场黑着脸走了。   之后两日再未露面。   福儿一边怕把他刺激狠了,一边又恨铁不成钢。   见明日就是正日子,这傻小子依旧把自己闷在帐篷里,她没忍住主动找上门来。   “你真打算让宝宝嫁给别的男人啊?”   “喜欢就是喜欢了,就跟你哥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哥一样,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没什么不好的!”   “怎么了?难道你还害羞不成?”   “你岁数也不小了,也是该娶妻的时候……”   毡包的门帘后,卫傅就站在外头,听福儿对卫琦碎碎念。   别看福儿在这大言不惭,说自己喜欢卫傅啥的,实际上当着卫傅的面,她可从不松口。   总算松口了。   一时间,卫傅的心情难以名状。   又高兴,高兴里又夹点恼意。   当着他面不愿说,当着别人就能出口,真是欠收拾!   另一头——   “守财奴,你好烦呀!”   “好好好,我烦!人被别人娶走了,你可别后悔!”   福儿气呼呼转身就走,谁曾想在门外撞见卫傅。   “你来多久了?”   “刚到。”   “真的?那你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吧?”   “你刚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卫琦就这么听着兄嫂二人说着话离去,脑海中却盘旋着福儿方才说的话。   “……人被别人娶走了,你可别后悔……”   .   次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位于营地正中的一片空地上,此时扎起了一个高台。   高台之上,还有个小型高台。   这座高台被架得极高,离下面的高台有十多米的距离,最上面被扎成了汉人花轿的模样,其中坐着一个穿着红衣的美丽女子,正是宝宝。   蒙古人一直有抢婚的习俗,抢别人的妻子或自己妻子被抢,在草原上都是经常发生的事,蒙古人崇尚实力强大,崇尚强者。   其实今日的比武招亲,倒也挺符合蒙古人的抢婚习俗。   高台之上,草原明珠的绝美容颜,在红纱之下,若隐若现。   高台之下,一众矫勇男儿打得如火如荼。   这次比武招亲,没有施行一对一或是车轮战,而是采用的混战。   能在混战中胜利,并爬上小高台者,则为胜利。   一开始大家还讲究个容让风度,可打着打着就上头了,场上乱成了一锅粥,时不时就有人受伤,被简易的担架抬走。   当然你若是受伤不想走也可,反正生死由命。   显然这场比武的设定,有利于汉人。   蒙古人的优势在于骑射,如今舍弃了骑射拼拳脚,善于骑射的蒙古人明显不如擅拳脚功夫的汉人占优。   对此,一旁坐着观看的蒙古各部落首领颇有微词。   但埋怨其实也只是场面上的假埋怨,都清楚巴衮弄这场比武招亲的目的。   人家本就是冲着和大燕联姻去的,能弄出这种场面也算煞费苦心,各部落蒙古子弟不过是陪玩罢了。   不过能陪着暖暖场,也是好的,说不定鲜花就落在了自己部落里呢?   多一个能姻亲部落,也是件好事。   ……   因为今天场面不一样,福儿也来了。   她坐在卫傅身侧偏后的位置。   不过今天各部落首领都带了妃子前来,她倒并没有太出格。   唯独就是处于正中心最重要的这一块的位置,一水儿的中年人及以上的年纪,偏偏插进这么年轻的一对夫妻。   关键是男的俊美威严,女的娇艳大方,格外惹人瞩目。   “那臭小子怎么还没来?不是说他打算来吗?”   这个说是听说,福儿和卫傅自然不好问卫琦打算,这是临到这里之前,小喜子通过在卫琦帐里服侍的小厮打听来的。   据说五公子在擦他的枪。   无缘无故擦枪干什么?肯定是打算来啊。   “你别急。”   卫傅微微侧头,低声道。   这怎么可能不急嘛,台上都快打出结果了。   ……   此时的台上,知晓自己不敌且爱惜羽毛的,都下场了。   折在这里不划算,很多人也清楚自己只起个暖场的作用。因此台上的人开始慢慢减少,剩下的竟是京中来的那些勋贵子弟占多。   这其中不乏武艺超群的。   不过既是混战,也就没那么多规矩可讲,有人知道单打独斗恐是不敌,竟联合数人先对付起其中两个鹤立鸡群的,打着把冒头的先解决掉,剩下的他们再决出胜负的意思。   这时,场外缓缓走进来一名彪形大汉,往高台上走去。   是达巴拉干。   旁人不知晓此人是谁,但格拉图汗部的人知晓。   巴衮皱起眉,他怎么来了?   自那次比试之后,达巴拉干就从众人眼前消失了,这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也跟来了,甚至许多格拉图汗部的人都不知道。   许多人都以为达巴拉干那次之后就销声匿迹,定是一蹶不振,其实并没有。达巴拉干至今记得当时他躺在地上,像一具死尸一样望着天,那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输了,那必然是输了,以后再也赢不了任何人。”   是,他是输了,但并不代表他以后也会输。   人的一生,不可能永远一直胜利。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了后站不起来。   他站起来了,即使身边少不了一些讥讽嘲笑,他也依旧无惧,达巴拉干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他与其说是来抢亲,不如说还想跟那个人再战一场。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   台上所有正在搏斗的人,都停了一瞬,看向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蒙古汉子。   但也仅仅是一瞬,毕竟胜负仅在顷刻之间。   他们一边和身边的人搏斗着,一边不忘分神观察这个人,同时还在保存体力,都不想把体力耗尽,以至于让旁人摘了桃子。   可这个蒙古人竟然直愣愣站在那,动也不动。   既然上台,就是来抢亲的,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真是向来摘桃子的?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同时向达巴拉干围了过去。   “有好戏看了。”   本来看得昏昏欲睡的众人,都来了兴致。   巴衮的脸色亦喜亦怒。   达巴拉干算是他旁系的一个侄儿,部落里出了个这样出类拔萃,能让人群起而攻之的青年,他自然高兴。   可他又怕达巴拉干坏了他的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形闪过,轰然落于台上。   此人一身黑衫,手持漆黑铁枪,说不尽的威武霸气。   来了!   达巴拉干看了过来。   “终于来了!”福儿欣喜低叹。   同时看着台上的昂扬男儿,又有一种老母亲的自豪感,和低落感。   自豪是因为出息了,低落是这样一个只知道吃的傻小子,终于有一天为了一个姑娘而战。   其实福儿不知道是,早在之前卫琦就为姑娘战过一次。   “你果然来了!”达巴拉干道。   “你在等我?”   当然!   “我还想再跟你战一次。”   告诉你,我没有输了就站不起来。   “你要战,那便战!”   达巴拉干拿出一把弯刀,半举而起。   “其实我最擅长的并不是骑射和摔跤,而是刀。”   “很不巧,我最擅长的也不是骑射和摔跤,而是枪。”卫琦面无表情道。   达巴拉干往四周看了看。   “你我二人既要战,还是先把这些杂鱼清了,免得碍事?”   “可。”   ……   这边的福儿悄悄对卫傅道:“这对话怎么听起来好欠打?”   卫傅失笑看她,但还是悄悄道:“我也觉得。”   那边,卫琦和达巴拉干一左一右分开,各包揽一处地方。   两人皆是大力士,别人顶多把人击倒,让他们自己认输。这二人倒好,竟不由分说先打,打完了把人往台下一扔。   台下像下饺子似的,往下丢着人,不一会儿,整个台子就被清空了。   阔别已久的二人,再度而战。   而这一战,看似刚开始的排面都很足,实则刚一交手,胜负就已见分晓。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弯刀和长枪打,首先便输在长短上,更何况卫琦身负霸王枪绝学,绝对不是一个达巴拉干能撼动的。   一杆黑枪被他舞得是如黑龙出海,气势磅礴。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场中不乏身负武艺之人,看得是面色郑重。甚至有些年长的蒙古首领看得有些发怔,总觉得这黑枪,以及这枪法有点熟悉。   但转念一想,又怎么可能,那支让人闻风丧胆的铁骑,已经随着前朝覆灭而销声匿迹了。   只是形同罢了。   达巴拉干败得很惨,毫无还手之力,但虽败犹荣。   “下一次,我不一定会输你。”   “我等你下一次。”   随着达巴拉干离开,台上只剩了卫琦一人。   他却并没有看台下的人,而是目光上扬,看着上面那座高台。   ……   随着几个攀越,那个高大身影离宝宝越来越近。   殊不知她一直在往下看,望眼欲穿。   见他没来,她心中忐忑。   看见他来了,她兴奋得快要笑出声。   又见他与人搏斗,生怕他受伤。   如今他终于来到她面前。   ……   那张臭脸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还是那张脸,但不知为何跟以前不一样了。   “还坐在那儿做甚?还等我去请你?”   宝宝一个飞扑,抱了上去。   “五哥哥……” 第165章   “五哥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不是再也不理我了?还巴望着我来?”卫琦没好气道。   “我那不是还在生你的气嘛。”宝宝紧紧地环着他的颈子,“五哥哥,你能来真好。”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宝宝自然没看见,虽然这人说话呛声呛气,但脸上却是笑着的。   卫琦一手抱着宝宝,另一只手攀着竹竿,往下行去。   这种姿势其实很不好爬高上低,但无奈宝宝一点都没有身在高空的自觉,搂住卫琦的颈子就不撒手,关键话还多。   “五哥哥,你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没有。”   “没有想我,那你怎么来了?”   卫琦粗声粗气道:“我是看你太蠢了,现在外面的坏人那么多,若你随便嫁个人,恐怕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银子。”   “我就那么蠢吗?可额吉说我很聪明的。”   宝宝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察觉到不对:“五哥哥,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你还没说想我没想我呢。”   “我想你做什么?”   “难道你就真没想我吗?”   可不解风情的男子,即使有些改变,也注定不解风情。   “噤声,你没发现我们在哪儿?”   宝宝往下一看,被吓了一跳。   当即更是搂紧了卫琦的颈子,生怕掉下去。   “再说话分我的神,我就把你扔下去。”   “不说了,我不说了,五哥哥……”   ……   两人平稳地落在高台上。   四周响起了欢呼声。   似乎在为二人庆祝,也似乎在为卫琦的勇猛而喝彩。   所有人都看着高台上的那对俪人,永淳也在看着。   今天事关她的兄弟,所以永淳也来了,本来按照萨克图郡王的意思,出席这种场合应该带大妻。   但忌惮卫傅和永淳的关系,所以看见其哈玛把永淳也带来了,他倒也没反对。   永淳眼含羡慕地看着高台上那一男一女。   曾经在她的想法里,她嫁给其哈玛时,也应该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可是那场变故后,把所有一切被毁了。   她没有汉人的婚礼,只按照蒙古人的习俗举行了一个小小仪式。   甚至在永淳眼里,那根本不算仪式,甚至不如汉人纳妾,汉人纳妾还要弄顶小花轿从侧门抬回家。   当时萨克图郡王极力反对其哈玛娶他,说不能惹怒大燕皇帝,就算娶,也不该弄什么大场面,要尽量低调一些。   其哈玛为了救她,承担着很大的压力,只能听从自己父亲的。   永淳知道自己不该怨的,毕竟能活着就是好事,可她每次回想起总是忍不住心中的淡淡怨气。   都在笑,为何她却笑不出来?   那场大变之后,兄弟姐妹们分崩离析,五弟如今抱得佳人归,她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可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就仿佛隔离在众人的情绪之外。   没人注意这个小小的角落,也没人注意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个人的目光在闪烁。   .   一场事,皆大欢喜。   但这件事的顺利,不代表会盟的事顺利,格拉图汗部和哲布图克图汗依旧犹豫是否答应大燕提出的要求。   毕竟这一答应,就代表着自主权被削减了一半。   这日卫傅回来,满身疲累。   “怎么了这是?”   卫傅也不说话,躺在福儿腿上,让她给自己揉着太阳穴。   “会盟的消息走漏了,卫拉特部聚集了人马,正在往喀尔喀河靠近。”   福儿一个激灵,“这么说要打仗了?”   “别紧张,”卫傅安抚地拍了拍她,“朝廷早就有所准备,就提防着卫拉特部会趁着会盟之际动手。”   看似这次会盟只在这处营地进行,实际上双方都带了人马,只是驻扎在附近罢了。   而大燕这边,除了漠南各部抽调兵力凑齐了一万多人外,另调集了一万多兵马来,同时呼伦贝尔等靠近这里的城池都处于备战之中。   如今卫拉特部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开,两部大汗以担忧留在原地的部落为由,催促大燕出兵。   其实未尝没有想看大燕先跟卫拉特部打一场的意思。   如果大燕能大获全胜,他们再归顺也不迟。   所以怎么打,如何打,如何能赢得漂亮,又能速速定下两部归顺之事,才目前最紧要的事情。   “那朝廷可定下这次领兵的统帅?”   “已经来不及往京城送消息了。”   战局的变化很多时候都在顷刻之间,从这里往京城送消息,即使用八百里加急,也得跑一天多。   福儿懂了。   看来这事是摊在卫傅这个会盟正使的头上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离开,前方战局重要,这里同样丢不得。这次领兵的将领是葛布,是个老将,但打法保守,而且我也信不过他,所以我打算派卫琦为副将,领着这次跟来的数百黑甲军,以及漠南各部的兵力从旁策应。”   这就是说,卫琦要上战场了?   这次是真正的战场,而不同以前的小打小闹。   “他和宝宝才……”   这两日这对小情侣的气氛,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突然生了这事,未免扫兴。   “我已经跟他说了,这场战事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若是立功,便是滔天巨功,正好可以拿个出身,免得跟在我身边无名无姓。”   说着,卫傅已经坐了起来,显然经过短暂的休息后,他还要去忙。   “也免得等赐婚圣旨下来,若他还是个白身,就算是时朝廷给他一官半职,在外人眼里,也是靠着联姻才挣了出身。”   就像娶了公主的驸马,哪怕官衔再高,又有何用,在旁人眼里还是靠妻子立身。   “反正你们打算好就行,关于打仗我也不懂。”   卫傅拍了拍她肩头,知道她担忧什么。   “你不要担心,领军出征,少有将帅出事的。”   这个道理福儿也懂,真等将帅出事,那就是全军覆没了。而以大燕的这次准备,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果把危险程度划分下等级,也许这次领军出征,还不如当年他们初到黑城,人马没有几个,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来的危险。   “那我去给他做点吃的?”   这是老惯例了,每次卫琦外出,福儿都要给他做许多吃食带上。   正说着,小喜子来禀,说五公子来了。   “我要出门了,给我做些吃的带上。”   果然是为吃的而来,而且也真不客气。   不过卫琦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   “行了,别催,正打算给你做呢。”   .   因为时间赶,明儿可能天不亮就要出发了,福儿也来不及做那些复杂的,只能捡手边有的东西现做。   宝宝也知道卫琦要出去打仗了。   本来福儿以为她要伤心担忧,谁知道这丫头没心没肺得很,看着很好。   后来她实在没忍住,问过之后才知道,这种事对草原上的人来说很正常。   对草原上的女人来说,男人出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为了保护族群,是为了一家老小,是荣光。   草原上的天灾战争太频繁了,死亡对草原上的人来说,也许就是亲人一把热泪后,收拾收拾继续过日子。草原上也没有女人守寡之说,再嫁三嫁甚至四嫁,都是极为正常的事。   福儿没有问宝宝,如果卫琦出事了,她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扎心。   她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她看得出宝宝也拒绝想这个问题,所以不如就好好的在这里等着。   等着得胜归来。   .   随着大军开拔,营地陷入短暂的安静之中。   当然,安静也只是表面上,实则从这一日起,每天都会有无数斥候往返于战场和营地之间,传递各种消息和战报。   战事终究要离妇人们远一些,也并未影响她们的生活。   卫琦走后,宝宝每天都会来找福儿说话。   除了她,还有永淳。   看得出宝宝不太喜欢永淳,每次见到对方,不光笑容少了,也不像平时在福儿和卫琦面前那么口没遮拦。   一次永淳走后,宝宝小声跟福儿道:“福儿姐姐,你不觉得她怪怪的吗?”   当然感觉出来了。   永淳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就像方才,不过是其其格和满都玩耍时,摔倒后哭了两声,她便控制不住情绪斥了孩子。   她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所以匆匆忙忙带着孩子走了。   还有头次见面时,她当着福儿面说,没想到最后是福儿嫁给了卫傅。   她既然来,自然提前就知道这件事,换做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当着人面揭人短。   偏偏她揭了,揭完她似乎有些后悔,又露出羞愧神色。   且平时与她交谈时,福儿见她总是精神恍惚,有时跟她说着话,说着说着,她就走神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些福儿早就注意到了,甚至私下还和卫傅说过。   她觉得永淳似乎有病,这种病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上的病。   卫傅跟她说,其哈玛与他提过此事,说永淳近一年来情绪十分不好,暴躁易怒,还总是吓着孩子。   所以这次才带她出来透透气,说不定见到亲人后,情绪就能好转。   这也是福儿明明不喜欢和永淳相处,却偏偏压着不愿,陪她说话的原因。   只是似乎好像没什么用。   当然这些话,福儿当着宝宝的面,也不好明说,只能说永淳身子不好,所以性格有些怪异。   “原来是身子不好啊,病了就该吃药,吃药就能好。”   这傻丫头还以为永淳跟她一样,是病了不爱吃药,这话是齐玛赫赫平时拿来说她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福儿也在想,永淳既然有心病,那她的心病是什么?   .   很快,福儿就知道永淳的心病是什么了。   这天,福儿正在翻看宝宝借给她看的话本,突然卫傅从外面回来了。   他面色凝重,行事匆匆,好像出了什么事。   “你跟我去看看永淳,其哈玛刚才来找我……”   在去的路上,福儿从卫傅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次其哈玛不光带了永淳来,还带了他的大妻娜仁托娅。按照其哈玛的说法,他本来不想带他的大妻,但他的父亲萨克图郡王要求他必须带上,说这是规矩。   说正好科莱粟部的人也会到,正好让娜仁托娅见一见亲人。   于是其哈玛只能带了两位妻子前来。   永淳平时就爱拈酸吃醋,不愿其哈玛亲近他的大妻,以前在部落里闹过很多次,这次也是实在冷落了娜仁托娅太久,甚至连科莱粟部的彭德铎郡王都知道了此事,特意和萨克图郡王当面提了这事。   萨克图郡王回来敲打儿子,其哈玛不得不去陪娜仁托娅,就因为此事,永淳在毡包里又是发怒,又是大哭,还砸破了其哈玛的头,闹得不可开交。   其哈玛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卫傅,想让福儿过去开导开导永淳。   ……   这怎么开导?   这不是给她出难题吗?   福儿看着卫傅的眼睛如是诉说。   “先去看看情况,我是男人,不方便与她直接接触,所以只能来找你。”   好吧好吧,知道他为难。   很快二人就到了沙哈里部的驻地,其哈玛站在一座毡包前,他头上包着白布,隐隐可见血迹透出,看得被砸得不轻,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和卫傅交谈时,福儿在一旁瞧着。   见他提起永淳,又是无奈,又是烦躁,眉宇间隐隐还有些不耐烦。   福儿心中暗暗叹气,望向毡包的眼神,充满了忧虑。   简单的交谈之后,卫傅看向福儿。   福儿对二人点了点头,走进了这座毡包。   毡包里没有点灯,里面一片昏暗。   福儿刚踏进去没几步,就有一物破空砸了来。   幸亏福儿机警,躲开了。   “滚!都滚出去!”   “永淳,是我。”   过了一会儿,永淳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跟其哈玛闹气了,我过来看看。”福儿也没隐瞒,直接道。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都轮到你来看我笑话了?”永淳的语气中,满是歇斯底里的嘲讽。   这话听得福儿直皱眉。   “你有什么笑话值得我看的?”   “我……”   经过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福儿的眼睛已适应了昏暗,也能看清毡包里的情况。   就见永淳缩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四周一片狼藉,都是被她掀翻砸坏的东西。   “你这么闹,你就不怕吓坏了满都和其其格?”说着,福儿自嘲地又道,“我想你肯定不怕,怕也就不会这么闹了。”   她来到永淳面前,与永淳一样,席地坐了下来。   “你觉得你这么闹有什么用?能让发生过的事,重新来过?还是能阻止什么?当然,我不是谴责你,毕竟我不是你,无法设身处地,站在你的立场,但你既然不喜自己目前的处境,就该去改变它,而不是这么毫无理由地撒泼闹腾。   “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了其哈玛,你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但再深的感情,也禁不起一次次闹腾。你就不怕有一天消磨掉你们之间的感情,他开始厌烦你?”   “他会厌烦我?”   说着永淳又道:“我不是毫无理由地闹腾,我当然是有原因的,我怎会不讲理的胡乱闹腾,我是有原因的。对,我是有原因的……”   听着永淳这种略有些神经质的重复话语,福儿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她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她根本无法开导永淳的预感。   “那你是什么原因?”   “他竟然背着我偷偷跑到娜仁托娅的帐里,他怎么能去她那儿?!他又背弃我们的誓言了,他说好只有我一个,后来却娶了另外一个,他答应我不会碰她的,却跟她生了一个孩子,如今他又去了,他们可能又有孩子出生了……”   永淳语无伦次地说着。   这一刻,什么颜面尊严,什么都被她抛弃了,不然她也不会当着福儿面说出这些话。   毕竟从本心上,永淳是瞧不上福儿的。   这种瞧不上原因很复杂,既是因为福儿以前是宫女的身份,最后竟嫁给了太子,也与卫傅曾和她的表姐谢玉琴有婚约的关系。   谁知竟让福儿这个宫女捡了个漏。   这些原因造就,明明是永淳主动去拜访福儿,而且去得很频繁,偏偏她又有一种不合时宜的高傲。   其实福儿看得出来这些,只是看在卫傅的面子上,又顾忌她精神似乎不太好,隐忍下来罢了。   此时福儿在脑中想,卫傅确实说过其哈玛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一岁多,再结合永淳从一年多前情绪就不太好。   所以她的心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吗?   ……   看着那个处在昏暗之中,浑身发抖又语无伦次的单薄身影,福儿满心怜悯。   她突然发现她帮不了永淳,因为永淳所面临的这种状况,是多方面导致,哪怕是她甚至加上卫傅,都没有能力改变。   偏偏永淳又调整不了自己的心态,去面对无常世事所带给人的磨砺。   福儿想了想,开口道:“我发现你真的很蠢,当年你为了你那个表姐去威胁我,我就觉得你这个挺蠢的,白瞎了高贵的出身,脑子却不对称。时隔多年,这次再见你,我发现你依旧是个蠢的。”   “你凭什么说我蠢?”永淳激动道。   “你难道不蠢?你觉得嘉嫔娘娘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嘉嫔是永淳的母妃,现在应该是太妃了,也是宫里硕果仅存的太妃。   正武帝其实并没有做得太绝,他确实对永淳不闻不问,但并不代表真什么都没做,不然嘉嫔就不会被封为太妃,而是跟甄贵妃她们一样流放了。   会养在宫里,自然有养在宫里的道理,未尝没有借此来维系和沙哈里部的关系,只可惜永淳太不中用。   是,那次大变后,永淳确实失去了公主的身份,毕竟废帝被废了帝号,连带他这一脉的人尽皆被废。   可她的母妃却是大燕的太妃,萨克图郡王以怕惹来正武帝之怒,让其哈玛另娶一女做大妻,永淳若是够聪明,完全可以利用这层关系,逆转局势。   偏偏她毫无作为,只能任命运对自己磋磨。   她从没有想过改变自己的处境,只会自哀自怨。   难吗?   很难!   但是有当年被流放的那些宫妃们难?   为何别人都能在那么艰难的处境下,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偏偏她就被自己困在这座牢笼里,动弹不得,直到慢慢疯掉?   福儿觉得永淳这么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疯的,现在已经能看见端倪了。   ……   福儿没有理会永淳的质问,而是缓缓把当年发生在流放路上的那些事说了。   包括丽嫔、成嫔,包括甄贵妃,包括丽嫔为了永平,跟了一个小军官,包括成嫔一开始抢养女永安的食物,到后来临走时,还是选择把永安带走。甚至是陈淑妃,扔下只剩一口气的卫琦跑了的事。   听了这些故事,永淳彻底被震惊了。   “你之前从来没有说过……”   “为何要说?人的一生,总有许多磨难,没有过不去的坎,既然过去了,那就说些好的开心的事,而不是整日沉浸在往日旧事和伤痛之中,那样将永远不会快乐。”   说着,福儿又将话题拉到一开始。   “你觉得嘉嫔娘娘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她当然不愿,可她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是命运给她造就的路,她已经走上来了,回不了头。若她像你这样,成天自艾自怨,你觉得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   “你觉得宫里那些娘娘们在为了什么而活?我在宫里做宫女十多年,看得也算多,有为家族的,有为孩子的,而一些生养了子嗣的娘娘们,不管做的这件事是好还是坏,归根究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福儿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你想想你继续这么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耗尽你和其哈玛之间的情谊,在这里变得更加无依无靠。一旦你失去其哈玛的庇护,你死了,满都和其其格怎么办?你从小在宫里长大,失去母亲庇佑的孩子,是个什么下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当然,我也是女人,我能理解你不想与人分享丈夫的心情。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已经改变不了了,要么顺从命运,要么……”   永淳已经沉默很久了,此时却突然道:“若是换做你是我,你会如何?”   “我不会让自己落得你这般处境。”福儿斩钉截铁道。   从一开始就不会,她会利用自己和其哈玛的情谊,进而一步拿捏他,就像当初自己还是个司寝宫女,拿捏彼时还是太子的卫傅那样。利用嘉嫔是太妃这层关系,尽最大可能地改变处境,让自己的日子过到最好。   如果命运实在苛责,她又抗力不过,她还是会该吃吃该喝喝,尽量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到最好。   所以人的性格,注定铸就了命运的不同。   所以话题又回到方才她未说完的话,要么顺从命运,尽可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要么掀桌子不玩了。   “如果这一切,实在让你难以忍受,其实你还有另一种选择。我和你哥如今也有些能力了,也能养得起你,你可以选择跟我们离开。” 第166章   永淳会怎么选择?   福儿不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还给了永淳另一条路,至于接下来如何走,只能由永淳自己来选择,旁人干涉不了。   门帘外。   当听福儿说让永淳跟他们离开,其哈玛当即想冲进去,却被卫傅一把拉住。   卫傅看似穿着一身官袍,文质彬彬,感受到手臂上那双有力的大手,其哈玛才想起很多年前,这个人还是太子时,每逢行宫比武较技,各部落同龄子弟尽出,却从没有人能胜过他。   其实卫傅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福儿的字里行间,看似在劝导永淳,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让她觉得不乐意,难受了,她不想再忍了,她就会把桌子掀了,不奉陪了。   这让卫傅莫名有种被警告之感,毕竟他也是福儿口中男人的范畴。   毡包里,永淳哭了起来。   不是歇斯底里地哭闹,而是伤心欲绝的痛哭。   她仿佛是在哭以前的自己,又或是现在的自己,抑或是在哭其他,但谁又知道呢?   福儿抚着倒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的永淳,沉沉地叹了口气。   .   回去的路上,福儿和卫傅俱皆沉默。   该做的已经做了,永淳能不能转好,就看她怎么想,能不能想开了。   “你也不要担心了,我看永淳应该能想开。”福儿道。   虽然永淳没说什么,但福儿有这种感觉。   “希望如此吧。”   福儿又和卫傅说起嘉嫔的事。   “我发现你那个皇叔很奇怪,他对永淳置之不理,却又封了嘉嫔做太妃,你懂得我说的那种奇怪感吗?”   一时之间,福儿找不到太贴切的形容词,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卫傅却知道她想说的意思。   正武帝对他们废帝这一脉,其实是留了一线生机的,但前提你愿意去寻找去拼命求那一丝生机。   诚如他,诚如永淳,诚如其他人。   他给你机会,前提是你抓得住。   “先不说这个,我还有公务要忙,葛布首战失利,如今已退回了克鲁河南侧……”   福儿一把抓住他的手:“葛布首战失利了?怎么可能打输,他带了那么多人。”   “所以我才说信不过他,不知朝廷为何选了他做大将。”   葛布擅守不擅攻,以正武帝的性格,如此重要的战事,应该不会派他为大将,偏偏人就派来了。   卫傅哪知晓,身在庙堂,当皇帝的也有很多不得己,派葛布来,不过是朝廷多方势力下的结果。   毕竟都知道这一战,打完了就是滔天巨功,而且输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朝中但凡能领兵打仗的武将,都快打破头了,最后落在葛布的头上。   葛布恰恰就是想着这些,所以轻敌了,以至于中了埋伏,被人两面夹击,落荒而逃。   也幸亏是兵强马壮,军备精良,又携带了不少火器,所以并未被打得大溃败,只是战略性撤退罢了。   可输了就是输了。   如今前线战局,卫傅还不知道,他只希望自己布置的后手能起效。   “那这个消息,那两部知晓吗?”   福儿敏感地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当下这种情况,若大燕前线失利的消息被格拉图汗两部知晓,恐怕会盟之事要生变。   果然卫傅摇了摇头。   “好了,先不说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回去。”   说完,卫傅便匆匆而去。   .   前线失利的消息,被卫傅捂了下来。   可不过才捂了两天,消息就在营地传开了,都在说大燕前线失利,这消息自然没逃过格拉图汗部和哲布图克图汗部的耳朵。   大燕这边不可能会走漏如此重要的消息,知道的不过是有数几个人。   如果不是从大燕这边走漏的,那定然是营地里有奸细,故意想搅浑水。   卫傅表面装作无事,暗中却命人排查,可惜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如今两部表面上留着没走,但归顺之事已经谈不下去了,都在等前线战事的结果。偏偏值此之际,又生出一件事。   “你说什么?”   福儿手里的汤匙落在地上,幸亏地上铺着绒毯,没碎。   “永淳死了?”   小喜子点点头道:“据说是畏罪自杀,她在其哈玛台吉的大妻娜仁托娅的饭菜里下了毒,那个大妻死了,她自己也畏罪自尽了,现在科莱粟部的彭德铎郡王带着人围了沙哈里部的大帐……”   福儿还在怔怔出神。   死了,怎么就死了?   难道说她那天的话起了反效果,所以永淳选择了同归于尽的做法?   可是前天她才借着给永淳送点心的时候,去探望过她,永淳的精神好了很多,人也没再闹腾了。   她还说,谢谢他们愿意庇护她,她不会离开,以后会好好过日子,怎么就突然行了如此激进之举?   “卫傅呢?”   “公子应该是过去了,两部对峙了起来,彭德铎郡王要沙哈里部偿命……”   “我去看看。”   .   到时,科莱粟部的人正和沙哈里部的人对峙着。   卫傅也在那儿,脸色沉肃。   福儿见理藩院的几个官员也在那儿,正在和萨克图郡王和彭德铎郡王说着什么,似乎并不想两部闹起大冲突。   确实,当下这种局势,营地本就因前线失利的消息,人心浮动,偏偏这时又出了这么件事。   看似只是死了两个女人,实际上却牵扯了沙哈里部和科莱粟部。   不对,应该是三方,还有卫傅这一方。   从明面上来看,永淳是卫傅的妹妹,所以他才没有从中劝和,而是理藩院的几个官员出了面?   福儿心里一边想着,同时已经来到卫傅身边。   “到底怎么回事?永淳不可能会死的,她前天……”   前天福儿去探望的永淳的事,卫傅也知晓,两人还就此事聊了会儿,心想永淳以后应该能好好过日子了,总算能把这边的心放下了。   这才过了一天,怎可能就突然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卫傅用眼神示意了福儿一下,福儿当即一个激灵,噤了声。   ……   那边,彭德铎并未松口。   娜仁托娅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当初也是萨克图郡王再三与他说合,他才答应这门婚事。谁知孙女嫁过来却过得并不好。   彭德铎本就积怨在心,如今人突然死了,沙哈里部不给个交代,此事他绝不会放过。   理藩院尚书多克奇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来到卫傅身边。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   “此事可不好办,彭德铎坚持要其哈玛偿命,说他冷落自己的大妣吉,如今受他宠爱的二妣吉害了他孙女的性命,这一切都是其哈玛纵容的,所以他必须偿命。可你知道,沙哈里部不可能会答应的,可不能让这两部打起来,不然这次会盟,恐怕就砸了……”   说着,他又问:“孟大人呢?”   出了这样的事,作为副使的孟河不应该不出现。   “孟大人在忙别的事。这样,先把两位郡王劝进帐里说,如今这么多人围着,两部对峙,就怕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事情难以收场,先让科莱粟部的人退回去,讲道理并不一定要拿着兵器来谈。”卫傅道。   “行,我先去劝劝,先让科莱粟部的人退回去再说。”   多克奇再度去到彭德铎身边。   可惜进展不顺,彭德铎并不愿意让自己的人退回去,不过也给了多克奇一个面子,愿意进账里谈。   几方人直接借用了萨克图郡王的大帐,福儿本来觉得这种场面,她不适合跟着的,谁知卫傅却示意她跟上来。   各自落座之后,卫傅单刀直入道:“此事有疑,我怀疑是奸细所为……”   可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彭德铎郡王便阴着脸道:“卫大人,本王敬你是大燕的朝廷命官,只让沙哈里部给交代,不想把你牵扯在中,你可知晓我的娜仁托娅是死于何毒?”   闻言,卫傅一愣。   彭德铎也未再说话,招了招手。   很快,从帐外走进来一个做蒙古人打扮的大夫。   其手中拿着一个碗,碗里还有些许食物剩余。   他恭敬地对在座的人一一行礼后,方道:“小的验过这碗中剩余,其中蕴含雷公藤之毒,而娜仁托娅妣吉也确实死于此毒,这雷公藤只产于中原……”   福儿如遭雷击。   她明白彭德铎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了。   永淳在营地里极少出门,唯一有交往的,就是她和卫傅。正确应该说是她,毕竟卫傅平日里很忙。   永淳和卫傅又有一层兄妹关系。   当妹妹的嫉妒丈夫大妻,想除掉对方,却苦于无处下手,自然要求助兄嫂,于是才有只有中原产的雷公藤之毒。   彭德铎分明怀疑她和卫傅也参与其中,才会说出这一番话。 第167章   此时的福儿有一种被阴谋笼罩之感,让她遍体生寒。   很显然这个阴谋是针对她及卫傅跟永淳的关系设计的。   对方甚至知道他们和永淳来往丛密,知道其哈玛两个妻子之间的矛盾,以及和科莱粟部之间的牵扯,才能一环套一环地设计出这么一出连环杀人计。   一下子牵出三方,沙哈里部和科莱粟部代表着漠南各部,卫傅代表着大燕,同时漠北两部又因前线失利的消息而心思浮动。   卫傅说可能是奸细所为,也许没错,对方就是想一石几鸟,借由这件事,彻底崩溃这次的会盟。   可这一局该怎么破?   她和卫傅知晓永淳已经想开了,不可能会玉石俱焚,但别人不知。   福儿在思考的同时,其实也在观察着现场众人。萨克图郡王脸色阴沉难看,其哈玛如丧考妣,显然都觉得是永淳发疯了所为。   而她和卫傅被牵扯其中,即使有供词,恐怕也难以取信众人,不然彭德铎郡王不会说出这一番话。   从何处才可以破局?   也许可以去看看永淳的尸身,问问她身边的婢女,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福儿正打算暗示卫傅一二,谁知卫傅这时说话了。   “郡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官还不至于不分是非对错,不分场合的为了一些私事,不顾全大局。”   是啊,卫傅作为这次的会盟正使,他的主要任务是促成这次两部归顺之事。   这才是大事,他纵容妹妹对其哈玛的大妻下手,这么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只会让沙哈里部和科莱粟部闹出大乱子。   也许这真是奸细所为。多克奇作为理藩院尚书,对于前线消息被走漏一事,还是清楚的。   可同时,还有点阴暗的想法浮出多克奇的心间。   这位前废太子,因为正武帝发动政变,失去了父亲和地位,他不可能不恨对方,借着机会弄砸朝廷大事,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个谣言又怎么说?也许这位不是废帝之子,而是当今之子呢?   太乱了,太乱了,多克奇越想脑子越疼。   这时,场面又发生了变化。   “卫大人不可能,那卫夫人呢?”   彭德铎将苗头指向了福儿。   确实,妇道人家哪懂得什么大局,嫂子和小姑子在一起互相庇护,帮对方办事出主意很正常,说不定那毒就是卫夫人送给小姑子的?   她背着卫大人弄出来的事,而卫大人并不知晓?   自己被指控,卫傅还没怎样,见彭德铎把福儿扯出来,他当即沉了脸。   “郡王倒不用牵扯出拙荆,她不是那等心肠狠毒的女子。”   之后不等其他人说话,他又道,“我等与其在此浪费口水,不如派人再详细查探一二,本官怀疑是有奸细估计借机想搅合会盟之事,所以才使出这一石几鸟之计。也许大妣吉并非是被永淳下毒所害,而永淳也非畏罪自尽,到底如何,还是查过再说。”   说着,他又对多克奇道:“多大人,本官要避嫌,此事只能麻烦你了,最好找一个有仵作经验的人,去看看永淳的尸身,说不定从她的尸身上,能查出什么端倪。”   “好,我这就去……”   这时,帐外响起一个洪亮的男声。   “不用去了,本官已经让人查验了。”   随着声音,一个人步了进来。   正是孟河。   不光有他,还有几个兵卒抬着一个上面蒙着白布的简易担架。   “永淳二妣吉确实不是死于自戕,而是为人所害。”   彭德铎见这一连串事情接连发生,先是卫傅独断专行认为有奸细,又假仁假义托了别人去查,说什么自己要避嫌。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孟河就来了,总让人感觉有一种做戏之感。   似乎知道彭德铎想法,孟河虚拱了拱手道:“事情发生后,卫大人就察觉有异,各位应该知晓,这两日我们在暗中排查奸细,卫大人遂托了本官暗中查探,而他则留在外面主持大局。本官寻此事思若真是奸细所为,二妣吉必然不会死于自戕,于是便先一步带人去查看了尸首……”   简单地描述了下大致情况,孟河又道:“当然,光凭我一人片面之词,诸位可能不信,但尸体不会说谎。”   说着,他对置放于担架上被蒙着白布的尸身,说了一句冒犯了,便亲手去揭开了白布。   其下的人,正是永淳。   永淳还保持着临死之前的模样,双目圆瞠,面孔扭曲,似乎死得十分痛苦。   福儿下意识转过头。   可下一刻,她又看了过去。   她想认真看看,这个无辜的女子到底怎么被人害死的。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这位二妣吉对大妣吉下毒,之后畏罪自杀,于毡包中吊死了自己,可你们看看她的颈部……”   “本官不才,未进吏部之前,曾在刑部待过,对于各种案件及死者死因的卷宗,看过太多太多。缢死和被人勒死之后又挂上去的痕迹,是不一样的……   “……缢死伤痕不会锁闭,且斜行向上,有提空现象,而被勒死,伤痕通常会出现锁闭,且无提空现象……”   用白话点来讲,自缢是前颈部受力,导致人窒息而死,所以后颈部不会出现勒痕。而人为勒死的,作案者为了把人勒死,必然要用力,这样绳索就会在死者后颈部出现闭合型的淤痕。   “且最重要的,你们看她颈部,她的颈骨并无断裂。自缢而亡的人,整个人悬空挂在绳索上,只有颈部受力,怎可能颈骨不断裂?”   所以,永淳是被人谋害的。   一个被人谋害的人,怎可能是下毒后畏罪自杀?   沙哈里部和科莱粟部的人,久居草原之上,虽因和大燕关系密切,知道不少关内的事情。   他们知道中原任有各种神乎其神的断案手法,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且有理有据,不容人辩驳。   彭德铎郡王似乎还有些不信,示意他带来的蒙古大夫上前去查看。   蒙古大夫上前摸了摸尸身的脖颈,果然没有断裂。   这时,卫傅说话了。   “大燕和漠南各部一向关系亲近,可值此重要之际,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望两位郡王能和大燕一心,勿要中了离间之计。”   彭德铎郡王汗颜道:“卫大人见谅,本王也是一时气急……”   “亲人之死,痛如挖心,本官能理解,只怪这背后离间之人用计之深,杀人诛心,不过当下还是先找出背后凶手,平息此事才对。”   卫傅肃色道:“两位郡王,本官有一计,若能依照施行,说不定能找出背后真正凶手,以及潜藏在营地里的奸细,还望两位郡王能够配合。”   因为大燕这几个官员的从中劝和,两部才避免兵刃相见,才解开这一场误会。   彭德铎有弥补心态,萨克图心存感激,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之后彭德铎郡王假装与沙哈里部没谈拢,和萨克图在帐里打了起来。   帐外,双方人马也开始交战。   大燕的一众官员纷纷落荒而逃,走远了才又是露出又是感叹又是扼腕的神色。   看样子这是谈崩了!   两部混战,闲杂人等自然不敢靠近,巴不得躲远点,免得受池鱼之殃。   可混乱中却有人靠近窥视,还有人悄悄离开了营地,而卫傅这边派出的人,则跟着顺藤摸瓜,抓了不少人。   事情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很快。   等到傍晚时,营地里有异常的人已经抓了七七八八,也审了个大概出来。   这里头不光有卫拉特部暗藏的奸细,竟还抓到几个罗刹人的钉子。   这些奸细潜藏之深,让人瞠目结舌,竟都是跟着二部而来的,格拉图汗部有,哲布图克图汗部也有。   且是埋藏多时,连他们本部与之相熟的人,都不信对方是奸细。   显然埋藏的不是一年两年。   这次竟全动用了!   而为何会盯上永淳,其实也不难理解。   这次卫傅是会盟主使,与之来往丛密的人,自然暗中被所有人关注。   永淳和卫傅的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而永淳是谁,其哈玛两个妻子之间的矛盾,稍微找沙哈里部的人打听一下就能知晓。   于是奸细就临时策划了这一出,利用其哈玛家室不稳,又牵扯三方,意图制造混乱。   他们所做的也不止这一次,之前泄露大燕前线失利的消息,也是这些奸细们做的。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中搅黄了会盟。   ……   查到本部来,格拉图汗部和哲布图克图汗部,自然不可能不知情。   谁知自己部落里竟隐藏了这么多卫拉特部和罗刹人的钉子。   卫拉特部和罗刹人为何这么居心叵测想搅黄会盟?   自然是不希望两部和大燕结盟。   敌人不愿的,自然是我愿意的。   基于这种心态,倒让卫傅一时解决了两部心思浮动之事,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唯独就是可惜了那两个女人。   尤其是永淳,迷惘多年,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却惨遭毒手。   也许没有和卫傅的相遇,她还能继续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可这个也许,显然是立不住脚的。   即使没有这场事,以她之前的情况,恐怕离发疯也不远了。   该怨卫傅吗?   这次是其哈玛带永淳前来,甚至主动让之与卫傅和福儿交往。   该怨其哈玛吗?   他也在试图解决问题,寄望用外力能让永淳想开一些。   只能说命运这个东西,总是让人唏嘘感叹。   这次事后,福儿沉默了好久,命运的无常,永淳的可惜,让她更加体会到,她和卫傅之间的来之不易。   与此同时,终于有好消息传来了。   前线大捷。 第168章   这一场仗其实并不好打。   葛布的轻敌导致首战失利,若非卫傅布置了后手,恐怕这一仗要彻底溃败。   轻敌是其一,也是没料到卫拉特部的人竟携带了那么多火器,本以为能仗着火器营打得对方抱头鼠窜,谁知被打得抱头鼠窜的是自己。   卫拉特部不可能有这么多火器,那么火器从何而来,似乎不言而喻。   幸亏卫琦带着人马从侧后及时策应了被冲散的人马,止住了溃势,后来又经历一大两小数次战役,终于打得卫拉特部向西北面逃窜而去。   捷报先到营地,再送往京城,众人俱见展颜。   营地这边关于归顺事宜,又重新提到了桌面上。   值此之际,永淳的丧事也进入了尾声,下葬的那一日,福儿专门去送了她。   看着面容憔悴的其哈玛,以及身穿丧服,却不知丧母是为何意的两个孩子,福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抱着满都拉图和其其格,悄悄地与他们说,他们有舅舅和舅母,若是碰见什么事,阿爸又帮不了他们,就给舅舅舅母送信。   终归究底,她和卫傅只是短暂在这里停留,而两个孩子有父亲有祖父,他们所能做的,也仅只有这些。   这一战,让卫琦名声大噪。   都知道前线刚出了一名年轻的虎将,这次力挽狂澜,当为首功。   格拉图汗和哲布图克图汗两部,也就归顺之事和大燕达成一致。   一切规矩都照漠南各部来,各部的汗号都可保留,位在王爵之上,只在两部各设札萨克一名。   同时大燕也把两部的领地又扩大了,准许他们再往南迁徙,择一水草丰美之地,休养生息。   与此同时,朝廷的赐婚圣旨也下来了。   本来按理说,会盟之事已完成,这营地就该撤了,恰巧赐婚圣旨下来了,卫傅和巴衮一合计,索性就在此地把婚事办了,算是几喜凑一起。   草原上办婚礼的规矩并不复杂,但这是福儿亲手操办的第一场婚礼,索性就按蒙古人的规矩来一场,再按汉人的规矩来一场。   聘礼是绝对不能少的。   这次福儿也下了血本,若是卫琦此时在,大概要感叹守财奴怎么这么大方了。   草原上一般都是以牛羊布匹铁器为聘礼,牛羊就被福儿省下了,因为牛羊格拉图汗部绝对不会缺,她以各种丝绸布匹充作牛羊,再配以样式精美的各色金器及珍珠宝石及华美的刺绣。   当然还有草原上的人最喜欢的茶叶。   聘礼送来的当日,也算给格拉图汗部的人开了眼界。   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丝绸布匹。   须知早些年漠北各部一直和大燕是敌对关系,大燕对漠北实行了封禁,禁止茶叶铁器丝绸布匹等物流入漠北。   虽然禁不住,有太多人贪图利益,往漠北走私,却也致使这些物品的价格极其高昂。一匹粗布就能换一个牛,一匹普通的棉布就能换一匹马。   这么多的布匹,能换多少牛羊马匹?   哪怕深沉如巴衮,见到这么多聘礼,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万事俱备,只等卫琦回归。   卫琦是临着正日子还有三天的时候回来的。   回来后,面对的就是自己要成亲了。   .   还有一天就是正日子,福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女子出嫁前,家中的女眷都会给其准备压箱底,并教授其夫妻相处的知识,也不知道男方这,有没有这样的规矩?   可她又想到以前卫琦是有侍妾的,应该不用她让卫傅去跟他讲一讲吧?   两口子躺在床上,闲的没事,她就琢磨起这件事来。   她琢磨就琢磨,还坐了起来。   卫傅将她拉下来躺着。   “你操心这事做什么?”   “这难道不用操心?若是他跟当年的你一样,那能洞房?宝宝那么单纯,肯定是不会的。”   提到当年,卫傅就莫名羞窘。   这是哪怕历经多年,他也算经历了不少大场面,都无法抹除的羞窘。   他色厉内荏地瞪了福儿一眼,没有说话。   福儿笑眯眯看着他,推了推他:“我觉得你明天应该抽个时间,还是跟他讲一讲的好,也免得到时候闹出笑话。”   “我看你就是闲的。你要是闲了,我们来做一点别的事。”   之后这个话题自然无疾而终。   可福儿既然说了,卫傅也就放在了心里,惦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上抽到空,把卫琦叫到一旁私下说道。   等过一会儿两人从隔间里出来,福儿瞅着两人脸上都有臊气。   尤其是卫琦,一张大黑脸黑红黑红的。   其实以前卫琦没这么黑的,也是这回打仗,又正值暑天,硬是被晒成了这样。回来的那一天,宝宝直叹五哥哥怎么黑成这样了。   福儿狐疑地瞅了二人一眼。   卫傅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福儿当即懂了,饶有兴致地瞄了瞄了卫琦的大红脸。   “我先走了,明日还要起早。”   卫琦落荒而逃。   .   到了婚礼当日,场面极为热闹。   婚礼从白日一直持续到晚上。   不同于汉人婚礼,还要置办席面,这里就简单多了,杀牛宰羊直接来烤,肉酒一概不少,整个营地里都飘荡着酒肉的香气。   新房设在一个新建的毡包里,却按照汉人的规矩,被布置成一水的红色。   宝宝一个人坐着不自在,非要拉着福儿一起,一直到卫琦敬完了酒回来,福儿才终于功成身退。   毡包里只剩了这对新婚夫妻。   宝宝今天格外美丽,一身红色嫁衣将她衬得更是容颜绝美。   白皙若瓷的小脸上,染满了红霞。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含羞带怯。   “五哥哥,我服侍你宽衣?”   卫琦似乎有些喝醉了,跟平时相比,他今天的眼神朦胧了许多。   他直勾勾地盯着宝宝。   宝宝强忍着羞涩,上前来解他的腰带。   “你还会这个?”   “这是额吉教我的,怎么我服侍你更衣,你不乐意?”   卫琦倒听着她这口气,越来越像守财奴了。   他也没说乐意还是不乐意,反正就任凭她施为。   可宝宝太高估她自己了,哪怕她在脑子里演练过好几次,真动起手来,还是紧张得要命。   越紧张越慌,越慌越紧张,最后还是卫琦自己把外面的衣裳给扯了。   “你要不要洗漱一二?”   水还是福儿让人提前准备好的,因为天热,就直接给备了冷水。   反正是卫琦用,也不是宝宝用,宝宝已经沐浴过了。   “我看你有点喝多了,要不要擦一把脸?”宝宝慌张地去拿帕子,放进水盆里浸湿。   卫琦见她实在慌得可怜,便故意帮她缓和情绪。   “你额吉除了教你这些,还教了你什么?”   “还教了我什么?”   宝宝脑子里一片浆糊。   额吉还教了她什么?好像除了教她日常服侍丈夫生活起居,还教了她怎么洞房?   一提到洞房,宝宝整个人恨不得羞得蜷缩起来。   太羞了,太羞了!   “五哥哥你怎么能问这些?”   我怎么就不能问了?卫琦纳闷。   “哎呀,羞死了,羞死了,五哥哥你坏死了!”她把帕子扔在他身上,捂着脸跑到了床铺那,把自己藏进了被子里。   他怎么就坏死了?   卫琦继续纳闷,见她跑去藏在被子里,只顾头不顾尾,他用帕子随便把脸擦了擦,扔在一旁的桌上,打算去问问她,他到底怎么坏了。   这个问题,两人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来琢磨。   .   次日,天方大亮。   毡包里没有窗户,但福儿凭感觉知道应该是天亮了。   果然把小喜子叫来问,辰时都过半了。   昨天卫傅喝多了酒,至今还是沉睡中,福儿推了推他道:“快起来,等一会儿卫琦和宝宝来了,咱们还没起,那像什么话!”   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按照规矩,一会儿两人是要来给他们敬茶的。   这也算是婆家人第一次见新嫁娘。   虽然福儿和宝宝已经很熟了,但礼不可废。   “不想动,他们来不了这么早。”   卫傅将她捞过来搂着,将脸在她身上蹭了蹭。   “再睡一会儿,我难得睡个懒觉。”   这倒是真事,自打来到这个营地后,因为会盟之事,卫傅的神经时刻都是紧绷着的,每天都很忙碌,起早贪黑的。   也就最近才稍微清闲点,但由于各部还等着参加卫琦婚礼,都还没走,他还得各处支应着。   “等下午再睡?等他们敬茶用过饭后走了,我再陪你睡一天?”福儿跟他说好话,许条件。   卫傅这才愿意起来。   但起来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他坐在床榻上,半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福儿见他这样,又是无奈又是失笑地摇了摇头。   但还是去拿了衣裳来,帮他穿。   “你当你是大郎他们小时候?有你这么懒的当爹的?”   一开始就大郎是这样的,天冷,每次让小家伙起时,都十分困难。要叫好几遍不说,他还要磨蹭会儿。   磨蹭也就罢了,还要摆出一副我好困的模样,坐在那儿发会呆。   要等大人帮他穿好衣裳后,他才会真正醒过来。   不过大郎是小孩,小孩都是这样。   用赵秀芬的话来说,福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但在福儿记忆里,她小时候才不是这样呢,一听就是当姥的给小孙孙开脱。   后来有了二郎三郎,两个小家伙也是这样,直到有一天,卫傅也成这样了,福儿彻底懵了,这到底是当爹的学儿子,还是当儿子的随了爹?   “当爹的就不能懒了,谁给的道理?”   福儿看着他半阖着眼睛装睡的模样,就想笑。   她将最后一根带子帮他系好,捧着他的脸揉了揉。   “我给的道理,你不服?”   “我不服。”   说着也就罢,他就势扯了福儿一把,两人一起倒在了床铺上,他又抱了过来。   “我才帮你穿好的衣裳,你小心弄皱了。”   “皱了就皱了吧,今天不出门。”   两人纠缠了一会儿,直到小喜子来报,五公子和五夫人来了,两人才匆匆起来。   福儿收拾好自己,见他的衣裳果然皱得厉害,帮他捋平展了前面,却忘了后背,于是卫傅就这么穿着一身前平整后皱的衣裳,去见了新婚夫妻。   .   “嫂嫂喝茶。”   “乖啊。”   福儿笑眯眯的,递给了宝宝一个红色绸面的荷包。   “你们肯定还没用早饭吧?刚好我跟你哥也没用,一起用。”   四人不是头一次在一起用饭了,可今日却尤其怪,不光宝宝看着怪怪的,卫琦看着也怪怪的。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昨晚洞房花烛夜,出了什么事不成?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一种福儿可能一语成谶的感觉。   饭罢,两个男人留在外间,福儿则带着宝宝进了里间。   “怎么了?今天话这么少,我倒有些不习惯了,难道是当了新娘子,知道害羞了?”福儿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换做平时,宝宝该小嘴噼里啪啦一通说了,可今日却有种怯生生的感觉。   “怎么了这是?小五儿他欺负你了?”   闻言,宝宝当即红了眼圈。   “五哥哥他……”   “他怎么了?”   “他也没欺负我。”   “没欺负你都哭了,那要是欺负了还得了?你等着,我这就去帮你教训她。”说着,福儿就作势站了起来。   宝宝忙拉住她。   “福儿姐……嫂嫂,他没有欺负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宝宝脸一红,低着头,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   果然就如福儿一语成谶那样,昨晚洞房花烛,其实并不太顺利。   倒不是不会,毕竟两个人都有人教过,只是知道怎么做,但跟真正能做成是两码事。   反正昨晚两人几乎折腾了一夜,却一直没能成功。   她疼,他也疼。   她疼是怕了惧了,不想再试了,他疼是还想再试。   宝宝倒想顺从他,但实在疼得受不住,最后两人精疲力尽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   宝宝可怜兮兮道:“嫂嫂,你当初跟二哥洞房时,也像我们这样吗?”   呃……   这个问题该怎么说?   说她和卫傅成亲那天,其实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   至于头一回,其实卫傅也不会,还是她忍着疼动用了十八般武艺,才能成事?最后的结果是他美了,她被折腾得不轻?   不知为何,福儿脑海里浮现当年教授她们‘技艺’那位马嬷嬷的话。   “……起初肯定会疼,但疼就对了,疼就代表你是黄花大闺女……但过后就不疼了,只会觉得美……”   头一回,她上了当,觉得这老虔婆肯定藏了坏,故意这么说蒙骗她们,后来才知道人家说得是对的。   现在她在想,要不要拿这句话来安抚下宝宝,不然就她怕成这样,小五儿想洞房成估计有点难。   为了小五儿的幸福,福儿老着脸,把当年马嬷嬷的话大致改动了一下,以过来人的身份,悄悄告诉了宝宝。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福儿斩钉绝铁道。   宝宝道:“额吉也没说会这么疼,难道真是因为我太娇气的缘故?”   ……   外间,兄弟二人也在进行对话。   “出了什么事?”   卫琦一僵:“什么事都没有。”   卫傅挑了挑眉。   “真没?”   “真没!”   卫琦加重语气,同时还点了点头,用以证明真没什么事。   卫傅语重心长道:“要是有什么事,就直说,你我二人难道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不是兄弟关系的问题,这是男人的尊严,所以哪怕你是我哥,我也不可能告诉你的。   “真没事。”   “行吧,没事就行。”   比起女人的对话,男人之间就简单多了。   卫傅想得是,既然卫琦不说,肯定有难言之隐,当哥哥的不该明知不想说还要逼着问。   他既然不说,他肯定能自己解决。   卫琦能解决吗?   也许吧。 第169章   等宝宝从里面出来,两人就回去了。   他们的毡包离卫傅的大帐不远,也就十几丈的距离。   一路上,一个低着头,一个垂着眼,也没说话,这在平时是绝对看不到的情形,偏偏今天发生了。   刚走到毡包门前,宝宝陪嫁的几个婢女就围了上来。   为首的正是哈朱。   “行了,你们不要围着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以前宝宝从不觉得婢女多有什么不好的,可跟福儿相处次数多了,见她跟前极少有婢女拥簇。   有个叫乌珠婢女,倒经常能见到,但没事的时候也不会杵在主人身边。   且福儿嫂嫂那一点都不见乱,四处井井有条的,也不会觉得不便,等回到自己毡包里,乌泱泱的婢女涌上来一大堆,宝宝就觉得不习惯了。   她哪知晓,福儿那种情况,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这要得力于陈瑾对下人的调教,以及小喜子的调配。   宫里在录的宫女太监加起来有近两万人,可你平时在宫里,根本看不出有这么多人。   为何?   就是因为他们能做到该出现时出现,不该出现时绝不出现。   像主子宫里若是来了客人,不用人吩咐,茶就备好了,随时准备奉上去。等奉了茶,奉茶的宫女就不见了。   这种情况,你只会觉得看似没几个宫人,却处处适宜,实则若是细细观察,就能发现潜藏在下面的端倪。   回归正题。   两人进了毡包内,一个在矮榻上坐了下,桌前坐了下。   宝宝瞅了瞅卫琦,小声道:“五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呃,宝宝也不知该说什么。   换做以前她可不会这样,可现在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大脑一片空白   她忍着羞涩,想了想道:“昨天歇得那么晚,要不再去睡一会儿,反正今天也没事?”   卫琦想了想,那就去睡吧?   两人进了毡包里间,脱下外衫,去了床榻前。   一个躺在里面,一个躺在外面。   太安静了,安静得宝宝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小声道:“我方才问嫂嫂了,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   此时卫琦还不知,宝宝到底什么事问守财奴了。   “她说,你下一次轻一点……咳咳……我也许就没那么疼……没那么疼,也许、也许就能成……”   闻言,卫琦当即黑了脸。   “你怎么这种事还拿出去跟人说?”   可能他的口气太凶,可能是新嫁娘脸皮薄的缘故,也可能是心里委屈,宝宝红了眼圈,泪珠也出来了。   “我也不是故意说的,是嫂嫂以为你欺负了我……再说说了又怎么了,嫂嫂又不是外人……又不是不能见人……”   还真是不能见人!   关键是,守财奴知道了,他哥不就知道了?   再想想,方才他当着他哥面斩钉截铁地说没事的样子,卫琦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再看看她,一会儿的功夫就哭成了泪人,关键卫琦也清楚,昨晚似乎把小妻子折腾得不轻。   口气自然也硬不下来了。   “我不是不让你说,而是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   “那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宝宝睁着泪眼,好奇道。   “这……”   卫琦语塞。   难道他说,就这事不能说?   “……嫂嫂说,再多……试试就好了,让你多疼……疼我,我……”   说到最后,宝宝说不下去了,小脸红得仿似要滴血。   卫琦瞅着,喉结收缩了两下。   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那我们再试试?”   “试试?”宝宝小小声道。   终究是怕疼的,宝宝心里还是很忐忑。   “……那你多亲亲我……我喜欢你亲亲我,你多亲亲我,再……”   .   不出卫琦所料,果然卫傅知道了。   不过福儿没说详细,毕竟女儿家的私房话,哪能跟男人说。只说了个大概,说没成。   卫傅听完失笑,就这臭小子还跟他嘴硬。   笑完,终究是亲弟弟,卫傅就寻思要不要给点帮助啥的,可现在在草原上,穷乡僻壤的,即使想寻两本避火图也找不来。   卫傅就把主意动到小喜子头上了,打算让小喜子去跟卫琦说说。   这一次,小喜子很坚决,打死都不去。   他怕挨打。   本来是点小事,两口子却放进心里了,之后再见到卫琦和宝宝二人,下意识就在二人脸上寻找端倪。   第一天,没成。   第二天,还是没成。   等到了回门日,宝宝回去探望了一趟额吉,转天终于成了。   终于成了!   两口子还从没因为一件小事,操心成这样。   该启程回去了。   由于宝宝要送巴衮和齐玛赫赫,所以卫傅一行人比孟河要晚走一日。   临走时,孟河暗示卫傅。   如今会盟之事已毕,一切事情估计要回京后,才会论功行赏。且不提卫傅,关于卫琦的差事,孟河只给出一个暗示。   为了管理新归顺的漠北两部,以及处在漠北的一些其他的小部落,朝廷有打算在此设一个镇守将军。   以卫琦的功劳,一个将军是够了,但是他资历太浅,顶多是个副统领。   当然,后者是卫傅自己猜的。   孟河这种屹立朝堂多年的老油条,既然是暗示,就不会明说,只会让你自己意会。   不提这些。   在送走了格拉图汗部后,卫傅和福儿一行人终于踏上归程。   而此时卫傅也面临一个问题,他是回呼伦贝尔城,还是回黑城,抑或是直接去龙江城。   黑龙江将军府设在龙江城,呼伦贝尔临着漠北,黑城是他的老巢。   本来卫傅的打算是,处理完乌哈苏的丧事后,就把将军府迁回黑城,谁知道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此时卫傅倒有些举棋不定了,因为他有预感,正武帝恐怕没这么容易放过他。   边走边想,最终卫傅决定还是先回黑城。   因为不管去哪里,三个孩子总是要接到身边,再说已数月不见,别说福儿牵肠挂肚得厉害,卫傅也很想念三个孩子。   于是一行人先回呼伦贝尔城,再从呼伦贝尔走水路回黑城。   .   到的当天,大家都有所准备,但谁都没想到卫琦这趟回来,竟然领回个漂亮的媳妇。   “你看看卫琦,再看看你。你都多大了,至今不愿成亲,娘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着卫琦的媳妇,赵秀芬自然又想起小儿来。   提起王多寿的婚事,她就头疼。   口水废了一大堆,心也没少操,可王多寿就是以太忙为由,至今不愿成亲。   “娘,你也别催小弟,让我看,这就要缘分。你看小五儿这回不就是缘分,出门一趟,回来多个媳妇。”   福儿劝道:“再说,让我看小弟还惦着科举呢,他当初不说了,考中了功名以后,再成家立业,如今业未立,他大抵也没这个心思。”   “他不是在卫傅官衙里做事,这还算是没立业?那你说什么才叫立业?照你这么说,你爹当年就不该娶我,那时他也没立业,还是个泥腿子呢。”赵秀芬道。   这怎么又扯上我了?   不过王铁栓在一旁也没吱声。   “这怎么能一样?”福儿哭笑不得。   赵秀芬一摆手:“怎么不一样,让我看就是书读太多了的问题。”   福儿本想再解释一句,可转念一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书读得多,自然眼界比寻常人大,平时想的也就多,会有理想会有抱负,自然不能和睁眼种地闭眼睡觉的农人相比。   可两者之间谁是对的,谁更幸福,还真没有个分明,只能说各人缘法。   ……   这边福儿和家人说着家事,那边宝宝被人围上了。   三个小家伙。   大郎要大一些,也稳重一些,二郎三郎两小家伙差点没爬到宝宝身上去。   比起三郎,二郎要稳重多了。   他站在宝宝面前,问:“你就是小叔叔的媳妇?”   宝宝一边防着三郎扯自己的辫子,一边点了点头。   “那这么说,我们以后不是不能跟小叔叔睡了?爹说了,成亲了以后,就只能和媳妇睡,其他人都要单独睡。”   若是卫傅知道自己平时哄孩子说辞,会被不懂事的儿子,当着弟媳妇面说出来,大抵二郎要挨打。   幸亏他现在不在,宝宝听见后,也没多想,反而好奇道:“你们平时都跟五…小叔叔一起睡吗?”   “跟小叔叔睡!”三郎率先回答。   答完后,他从宝宝身上跳了下来,冲宝宝很霸道地说:“你不准跟小叔叔一起睡,小叔叔只能跟我们睡。”   二郎也煞有其事点了点头。   “小叔叔只能跟我们睡。” 第170章   数月不见,二郎和三郎又长大了一点。   两人在外表上的区别也逐渐体现出来。   三郎要壮实一些,二郎则要瘦一些。   此时三郎插着腰,十分霸气地冲宝宝放话,颇有一些小霸王的模样。   宝宝被两个孩子的放话弄得愣住了,另一边正在说话王家人听了这番话,都看了过来。   赵秀芬笑着走过来。   “你们两个小东西,哪有这么跟小婶婶说话的?你们小叔叔如今成亲了,成亲后,自然要同媳妇一同住,你俩以后可不准再钻小叔叔的屋子了。”   二郎道:“姥,我现在不是小东西了,我长大了。”   三郎则道:“姥,你说了不算,得小叔叔说了才算。”   这两张小口,现在说话可利索了。   赵秀芬先答二郎:“你大哥以前也这么说,但在姥这,你们都是小东西。”又答三郎:“就算让你小叔叔来,你小叔叔也是这么说。”   接着,她又对宝宝说:“这俩皮猴跟他小叔叔亲,以前经常跟他小叔叔睡一屋,宝宝你可别理这俩皮猴啊。”   其实赵秀芬也挺纳闷,还有成年人叫宝宝这个名儿的?   听了女儿的解释,才知道人家本名叫宝勒尔,小名叫宝宝,遂也就觉得宝宝这名儿确实比宝勒尔好,最起码不拗口。   只是这名儿叫着吧,忍不住就让人带了股宠溺的气质,因此赵秀芬此时显得格外和蔼,仿佛宝宝才是她的亲外孙。   宝宝有点受宠若惊,忙道:“不会不会,他俩好可爱啊,竟然长得一样,但又有一点不一样。”   她看着两个小家伙的眼中含着惊奇。   而三郎正在对赵秀芬抗议呢。   “小叔叔肯定舍不得我们,小叔叔肯定还跟我们睡。”   大郎去拉他。   “怎么跟姥说话的?姥说得对,以后你们都要自己睡。”   三郎不信姥,但还是信大哥的。   “真的?”   那架势仿佛大哥要再说一句是,他就要哭闹起来。   这时,卫琦来了。   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见了老爷子。   之前那是他第一次真正领兵打仗,期间有很多心得体会想跟老爷子说道说道,索性宝宝留在这,也不会出什么事,正好和家里人相处相处。   卫琦刚走进来,就有个小炮弹撞在他腿上。   “叔,你说,你是跟我们睡,还是跟小婶婶睡?”   那质问的样子,仿佛卫琦是个负心汉。   这下可把屋里的大人都给逗笑了,都不说话,看着卫琦怎么答。   “什么?”   卫琦一时没弄清楚情况,直到福儿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才明白怎么回事。   “去去去,你俩捣什么蛋。你爹说得对,你们都不小了,该自己睡了。”卫琦下意识看了宝宝一眼,而后一本正经道。   三郎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下一刻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了,一屋子大人都笑了。   福儿一边笑一边招手道:“行了行了,快别闹了,到娘这来。”   三郎也不理娘,而是对二郎哭着道:“小叔叔不要我们了。”   说得二郎也想哭了。   福儿走过来,将他抱了起来,又一手牵着二郎,来到罗汉床前坐下。   “小叔叔哪是不要你们了,而是小孩子长大后,就该自己睡了,你俩不是总说自己长大了?大哥就是像你们这么大,自己单独睡的。”   话题扯到了大郎身上。   但大郎很想说,他那会儿也不是单独睡,都是跟小叔叔一起睡的。   只是现在两个弟弟闹脾气,他是大哥,肯定不能添乱了,忙也道:“你们这么大了,也该自己睡了。要不,我陪你们睡?”   这时,卫傅也回来了。   正好饭也备好了,一大家子人,摆了两大桌,大家坐在一起用了顿饭。   饭罢,时候也不早了。   卫傅和福儿他们刚回来,也没来得及歇息,遂各回各院,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也不迟。   卫琦是一直住在正院西厢的,一时半会其他院子也没收拾出来布置好,今晚就还住西厢。   宝宝先去沐浴,沐浴完换卫琦去洗。   等卫琦回来时,发现床上多了两个穿着寝衣的小家伙。   他看看宝宝,宝宝看看他。   “他们说要跟你睡,要不今晚我们就一起睡吧?”   实际上在卫琦回来之前,宝宝已经跟二郎三郎玩了一会儿了。   两个小孩嘴很甜,奶声奶气的一口一个小婶婶,早就把宝宝心融化了,现在满心满肺都是两个小家伙好可爱,她以后也要生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自然也就故意忽视了丈夫眼中的不情愿。   再说,卫琦也不能真把两个小侄儿拎走扔出去。   于是就成了四个人一起睡,两个小家伙睡在中间。   听着两个小家伙和小妻子答非所问地说着话,再看着自己和小妻子之间,隔着一条宽广的‘银河’。   卫琦决定了,明晚一定要把门拴紧,让他们钻不进来。   另一边,福儿是等三个孩子睡下后,才回到正房。   躺在床上,她还在跟卫傅说,俩孩子不会又钻到他们小叔叔的屋里去吧。   自打陈、范两个乳母来了后,仨孩子的住处就从西间换到了东厢。   福儿说的这种事以前经常发生,经常是她见仨孩子是回了东厢,但转天一大早就成了从西厢他小叔叔屋里出来。   关键是三个郎都有主见,别看二郎三郎年纪小,两个乳母可管不住他们,如今随着俩孩子大了断了奶,这俩乳母已经从奶娘转为了管事妈妈,还是负责照顾三个孩子,只是称呼变了。   “小五已经娶媳妇了,怎可能让二郎三郎再钻到他房里睡?”卫傅道。   “那照这么说,二郎三郎不是很可怜?”   卫傅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怎么什么都有你说的,”他将她搂了过来,“快睡吧?难道你不累?”   她确实累得不轻。   .   一夜无话。   次日福儿刚起,就听说二郎和三郎昨晚还是钻去了他小叔叔的屋里。   只是西厢还没动静,她也不好使人过去问。   辰时三刻,西厢里有了动静。   宝宝看卫琦给两个小家伙穿衣裳,明明衣裳那么小,他手掌那么大,偏偏他做得极为熟稔,仿佛做过了许多遍。   她已经洗漱完了,见这边也穿得差不多了,只剩稍微整理一下,便让卫琦先去洗漱,剩下的她来。   于是福儿就见到了这样的场面。   一对新婚小夫妻,身后跟着两个娃。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娃是他们的孩子。   而且也就一晚上的功夫,俩孩子就跟小婶婶很熟了,一口一个小婶婶,还说今晚还要跟小婶婶睡。   用罢早饭,等两个男人都走了。   福儿对宝宝道:“昨天两个臭小子有没有烦到你?今晚我肯定管住他们,不让他们往你们屋里钻。”   宝宝浑不在意道:“嫂嫂,我很喜欢二郎和三郎,他们愿意往我们屋里来,来就是了,不当什么。”   “那可不行,我可不能让他们打扰到你们。你要是喜欢孩子,早点怀上一个,”福儿调侃道,“不过我看你也快了,说不定明年就能多出一个小毛头。”   “明年?这么快吗?”   宝宝被惊了一下。   福儿给她算了算:“你看十月怀胎,一般也就九个多月,你看是不是明年?”   宝宝小脸微红。   说真心话,她还没有准备会有自己孩子的,可她又确实喜欢小孩子。   福儿瞅了瞅宝宝稚嫩的小脸,想了想道:“其实你和卫琦现在若是没有准备,也可以晚两年再要孩子,你年纪还有些小,女子太早生产对自己不好,对孩子也不好。等回去你跟卫琦商量商量,若真打算晚两年要孩子,就让他去找他哥。”   宝宝听出疑点,问:“为何要找二哥?”   这下论福儿脸红了。   她轻咳了声道:“等你们商量好再说,你们不是还没商量?等商量好,去找他哥,自然就懂了。”   宝宝把话记在心里,打算抽空跟五哥哥说说这事。   .   另一边,卫傅正在和王多寿说话。   “你打算好了?”   “打算好了。”   卫傅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道:“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是没有放弃科举,这几年只是在积累沉淀,既然打算好了那就去做,看一看自己到底能走到什么位置。”   这几年王多寿一直留在黑城,看似他只是在户房做事,实际上相当于是整个官衙的大总管。   什么事他都做,也都管。   卫傅升任黑龙江将军后,赶赴呼伦贝尔,黑城这边一应事务其实都是他在当家做主。   十年磨一剑。   虽然没有十年,且自从王多寿在正武元年中了秀才后,他一直未再提科举的事。只有卫傅和福儿知晓,有空时王多寿还在研读四书五经。   他之前所说的沉淀沉淀,等有把握了再下场去考乡试,并不是虚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如今王多寿主动跟姐夫提起这事,就是打算卸任黑城一应事务,准备去赶赴今年的乡试。   本来他没打算今年下场的,之前姐夫升任镇守将军,一切还没落定,黑城这里还有一大摊子事需要人顶着。   谁知卫傅和福儿回黑城了,暂时没打算走。   王多寿算了算日子,虽然时间是紧凑了些,但赶路快一些,应该能赶上今年乡试,遂也没耽误就跟卫傅提出了此事。   对于小舅子打算去谋自己的前程,卫傅自然是支持的。   因为时间很赶,这边王多寿跟卫傅说过后,当天中午就拜别了家人,离开了黑城。   送别了王多寿,黑城陷入短暂的安静之中。   直到一封朝廷的任命书打破了宁静。 第171章   柏海儿湖位于漠北腹地,由于处在极北之地,又被人称之为北海。   此湖是漠北最大的水源之一,有许多河流最终都是流入此湖之中。   在草原上,水源就代表着一切,大多部落都是倚靠水源而生,可由于柏海儿湖周围都是山地,以游牧为主的部落,大多不会在此栖息。   相反是以渔猎为主的部落,反而更喜欢这里。   由于此地位置特殊,再加上近几十年来罗刹人不断地扩张和迁徙,导致此地各族群混杂。   既有漠北人,也有漠西人,更少不了的是罗刹人。   而冰城就处于连通柏海儿湖的一条河流之上。   此城之名由来于每到冬季柏海儿湖都会结冰。冰封期长达五个月,而一旦结冰,可谓千里冰封,乃难得一见的盛景。   此时位于冰城的一条大街上,一家汉人由所开的名叫‘聚仙居’的食肆安然伫立。   为何会说是汉人所开?   因为在冰城,只要是汉人开的铺子,铺名都是一眼即知,其他族群的人所开的铺子,大多不会用这么雅的名儿。   不同于这条大街上其他铺子人来人往,这家食肆显得十分冷清。   明明此时临近正午,正值用饭的时候,食肆却一个客人都无,大堂里冷冷清清的,人都不见一个。   一个身穿灰色皮袄、头戴皮帽的中年汉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人还未至,声先到。   “老板娘,今儿又没客啊?让我说,你家就该学学其他家,让跑堂的伙计在门外候着,也能多招揽一些客人。”   老板娘从柜台一侧的门后,掀了帘子走出来。   竟是一个看模样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   其做妇人打扮,一双柳眉弯弯,明眸善睐,说起话来一脸笑,你不会觉得此女极美,但就是看着舒服。   “劳您费心了,可咱家就一个跑堂的伙计,顾得了门外顾不了门里,这会儿还在厨房里帮我干活儿呢,哪里抽得出人手。”   “让你家掌柜在里面帮把手,让伙计去门外,这人不就凑手了?不是我说,都来这地方了,你家掌柜读那些书也没甚用,不如放下书卷,干点实在活儿。”   这中年汉子是聚仙居开业后的第一位客人,也是个常客。   此人姓孙,人称孙老板,自己也开了家铺子,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条街上,是做毛皮生意的。   他是个汉人,从关内来的,似孤身一人在此做生意,平时也没人给他做饭,他就在附近几家酒楼食肆里随便吃点,就算一顿。   聚仙居开业当日,既没张红也没挂彩,是悄无声息地开了门。   正好孙达出来寻食,见新开了家食肆,抬脚就进来了,之后就成了聚仙居的常客,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解决。   来了次数多了,自然成了熟人。   孙达见这老板娘做人有板有眼,人也爽朗,再加上这地方可不同关内,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不在少数,自然也就不讲究个什么男女大防,偶尔来了,都会聊上几句。   而他口中的掌柜,不是字面上的掌柜,而是指的女老板的丈夫。   见孙老板提起丈夫,老板娘眼尾不禁上扬,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脸上却是笑着的。   “他爱折腾他那些书,就让他折腾吧,反正生意也不好,能忙过来,等哪天忙不过来了,他自然知道帮忙。”   孙老板在一张桌前坐下,脱下帽子,放在桌上。   “这是你性格沉稳,也不着急,若是换做那些性子急的人,几天生意不好,就急得上蹿下跳……”   “酒香不怕巷子深。”老板娘笑着接道。   孙老板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巴掌道:“好自信!但老板娘你手艺确实好,不怕你说我吹,我这嘴这些年也算跟着我吃过了大江南北,你做的菜是这个。”   他比起一个大拇指。   “如今开的日子短,许多人不知道这地方,等日子久了,自然宾客盈满。”   老板娘说了句承您吉言,一边给他倒着茶道:“您说的是,咱家现在的客人,大多都是回头客。做生意哪有一蹴而就的,慢慢来,不着急。对了,您今儿想吃点什么?”   “这么冷的天,还是羊肉暖人。你看着随便做点,最好带点汤水的。”   “好呐,你等着。”   .   福儿掀起帘子,再度隐身在柜台一侧的门后。   而孙老板口中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干活儿的男人,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见她进来了,当即睁着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此人不用说,正是卫傅无疑。   褪去了一身官袍,穿着一身青色布袄的他,减少了威严之感,看着就像个白净的文弱书生。   显然方才外面的对话都被他听见了。   福儿饶有兴致地瞄了他一眼,换来的是他的微嗔。   这门后就是厨房。   说是厨房也不太贴切,因为厨房在里面一间,外面这一间临墙的架子上,放着许多酒坛子。   正中摆着一个火盆,火盆的四周放了些烤番薯、烤花生之类的吃食,还有个小几子,上面放了一壶茶。   而卫傅看的也不是书,而是邸报。   见福儿进了里面的厨房,卫傅将邸报合拢,并未随手放下,而是谨慎地放进了怀里。   等他进厨房时,福儿已经拿出了两块羊肉,正在清洗。   一块是带腿骨的,一块是羊肋排。   “这孙老板看似说随便做点,实则若我真随便做,他下次该不来了。难得一位常客,炖一个,再烤一个,应该够他吃了。”   孙老板虽嘴刁,但给银子也是真大方。   若是店里菜牌上的菜,他都会按价钱给银子,但若是‘随便’做,一般都会视做出的菜能否让他满意给银子。   最多的一次,孙老板给了五两银子。   说是福儿的手艺值这个价钱。   这样的客人,福儿自然会慎重对待。   羊肋排用烤,烤之前自然要先腌。   福儿调好佐料,装了小半碗,递给卫傅。   之后卫傅就用他白净修长的手,缓缓往羊肋排上洒佐料,先洒再抹,抹完了再揉一会儿。   这么做入味快。   而就在这期间,福儿已经烧热了铁锅,只听得呲溜一声,羊肉下锅了。   先煸炒,炒出羊油,再调味儿炖上。   盖上锅盖,福儿转头来看卫傅处理羊肋排。   “当初就不该只带小喜子来,一点都不当用,应该多带几个人,也免得你还要给我帮忙。”   听到这话,从灶台后面钻出一个人头,正是正在烧火的小喜子。   他白净的脸上沾了一抹锅灰,眼神哀怨。   合则我烧火还是不当用,就该又烧火又打杂才是当用吧?   说着福儿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小五儿那怎样了?什么时候能到?”   “应该再过两日,就到了。”   .   正武六年秋,卫傅刚回黑城没多久,就迎来了朝廷的任命公函。   这一次,他又升官了。   从暂领黑龙江将军,改为了黑龙江将军,同时还兼领了乌苏台将军。   乌苏台是个地名,总的来说,就如同之前孟河暗示他的那样,这个将军是专门负责掌管漠北军政事宜的。   而卫琦的任命也下来了,被封为定边将军,又名为乌苏台镇边将军。   顾名思义,就是负责镇守在乌苏台,以防漠北再度生乱。   彼时乌苏台将军初设,百废待兴,卫拉特部虽被击退,但并没有被歼灭,依旧流窜于漠北。   卫傅二人接到任命后,只能再度离开黑城,奔赴乌苏台。   从设立将军府,到建立驻防,由于一切都有朝廷的支持,这一切并不难,也不过数月时间,大体框架已经起来了。   难的是依旧滞留未离开漠北的卫拉特部,以及早已在漠北蚕食鲸吞建立了许多据点的罗刹人。   先不提这些罗刹人,他们迁徙过来已久,明面上并未以罗刹国官方的名义而来,有许多商人还有许多平民,这是沉疴积弊,短时间无法清除。   可滞留在漠北的卫拉特部却是迫在眉睫的隐患,一日不走一日就得担忧他们在漠北作乱肆掠。   恰巧就在此时,卫璠突然来信了。   信中除了约卫傅冰城见面外,还陈述了他离开黑城后,所做的一些事情。   原来乌格并非漠北人,而是漠西卫拉特部人,卫拉特只是对漠西几部的一个统称,在前朝卫拉特部又被称之为瓦刺。   乌格所在的这一部又叫和硕特部,其父巴尔图齐汗本是卫拉特联盟的首领,乌格是他最小的儿子。   卫拉特总共分四大部,和若干小部。   绰罗斯部是四大部之一。   本为中庸的绰罗斯部的突然崛起,打败了为首的和硕特部,夺走了联盟首领之位,并杀死了乌格的父亲。   当时为了保命,乌格不得不在父汗忠心老部从的安排下,先诈死后逃离,中途因为生病,竟流落到人贩子手里,并来到了黑城。   当初卫璠之所以离开黑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获知了乌格的身份。   他们离开黑城后,就潜回了漠西,招揽了一些和硕特部的残存旧部,并暗中联合了另外两部,企图推翻绰罗斯部。   虽目前还未见什么大成效,但卫拉特部之所以被大燕击败后依旧流窜于漠北,而没有西还,就是因为其后路被切断了。   这次卫璠约卫傅在冰城见面,似乎就有想联合他之意,虽然他并未在信中明说,但结合当下局势来看,不言而喻。   至于为何要约在冰城?   主要是因为柏海儿湖恰巧就横在漠北漠西的交接之处,这片地方被罗刹人经营许久,势力庞大,绰罗斯部又一直和罗刹人有所勾连。   在当下这种情况,乌格想通过这片区域前往漠北极难,最好的办法就是隐匿见面。   而冰城是当地唯一不是在罗刹人统辖范围的城池,此地族群混杂,便于乔装混入。这也是卫傅和福儿为何乔装成普通汉人夫妻,来此开设食肆的原因。   因为途中容易产生变故,无法确定约见时间,既然如此,不如假装在此落脚,慢慢地等。   当然,卫傅也不是毫无后手,就只身来到冰城。   在冰城背后,色格楞河河畔的一个小镇上,已经悄悄来了一支大燕的军队,正是由卫琦领兵而来。 第172章   一砂锅炖羊肉,一大块炙烤得香喷喷的羊排。   吃得孙老板是连叹美味。   主食就是普普通通包谷面和白面做成的二合面馒头。   本来孙老板还嫌二合面馒头太糙,难道他还吃不起白面馒头?   谁知吃到最后,难免觉得油腻,用二合面馒头蘸了羊肉汤,包谷面的香甜加白面的绵软,又是一种风味。   最后的结果是所有食物被一扫而光,连汤都不剩。   孙老板临走时放下一块银子,还直叹说自己要这么吃下去的话,大概很快就会长胖。   送走孙老板,福儿见也是该吃饭的时候了,扬声让小喜子去叫三个孩子来吃饭。   不多会儿,两个小圆球从门外滚了进来。   一同的还有一条黑白相间、长相看着挺威武的大狗。   小圆球来到福儿面前,就清脆地叫了一声娘。   福儿见两人冻红的小脸蛋,嗔道:“让你们不出去,非要出去,瞧把自己冻的?”   二郎道:“弟弟和沱河他们骑狗打仗,不过我也玩了。”   沱河他们是附近住户家的小孩,年纪和二郎三郎差不多大,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最大的不会超过六岁。   这间食肆正面门脸对着大街,侧面却临着一条巷子,巷子深且长,里面有很多住户。   福儿他们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当初之所以盘下这家店,就是因为这店后面还连着一座小宅子,不缺住的地方。   自打来到这里后,福儿很快就跟附近的住户商户熟悉了起来,同时二郎三郎也在这里结识了一群小伙伴。   他们经常约在一起在巷子里玩耍,巷中那么多住户,只要不走出巷子,也不怕孩子丢。就是每每都玩得很疯,家里大人不叫,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让你爹弄点热水,把小脸和小手洗洗去,再去一个叫大哥,喊他来前头吃饭。”   方才为孙老板做吃食时,福儿见也到饭点了,就顺便多做了些,正好一并吃了。   小喜子去把午饭端了出来,在桌上摆下。   不多会儿,卫傅领着二郎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郎和三郎也来了。   看着小小年纪就显得异常稳重的大儿子,福儿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想当初大郎小时候,多活泼一孩子,自打有了两个弟弟,就一天天的稳重起来。别家小孩这个年纪,都在外头骑狗打仗。   他倒好,也不四处玩耍,只在家里读书。   当然不是说这么不好,就是太好了。反正在福儿想法里,这个年纪的孩童就该是四处撒欢,调皮捣蛋。   “你们先吃,我去把苏勒的饭端出来。”   一听见‘苏勒’、‘饭’,苏勒当即激动地站起来了,尾巴摇得能看见残影。   福儿顺手推了下它的大狗头,笑骂道:“干什么都不行,吃饭你第一,走吧,跟我上后头。”   苏勒心里委屈啊,它哪是干什么都不行?它充其量就是不会拉车,但它方才带小主子骑狗打仗赢了啊!   可惜苏勒不会说话,即使它会说话,大概说的也是谄媚之言。   因为它就算被嫌弃了,还是蹭在福儿的腿边,又是拿狗头蹭,又是跟前跟后,一看就很谄媚。   不过这狗着实有些大了,可能因为毛发太丰茂的缘故,肩高都过福儿的腰了。   以至于显得福儿格外娇小,真让人害怕被它这么蹭几下,把她蹭倒了。   幸亏福儿一直走得很稳。   狗饭自然不光是苏勒一只狗的,后面院子里的还有几条大狗。   这次卫傅和福儿出来,既然是乔装,就不宜带太多人。除了带了小喜子,和两个平时负责照看狗的汉子,然后就是这群狗了。   狗在冰城十分常见,是当地人极为重要的伙伴,每到冬季,人们出行运货全靠狗拉车。   从外表看去,这几条狗就是拉车运货的狗,实际上它们可不光能拉车,必要时也是个护卫。   福儿把狗饭交给负责照看狗的汉子契准,为了不惹人注意,他和另一个汉子平时极少在外人面前露面。   随之一同的,还有他们的午饭。   出门在外,就这么几个人,一般福儿都是自己吃什么,就给他们顺便带着做点什么。   反正这食肆生意也不好,她忙得过来。   是的,食肆的生意不好,这是如今福儿最意难平的。   可能由于之前自己做生意都是无往不利,她没想到会在自己最拿手的事上失手,别看她当着孙老板说的好,不着急。   其实不着急才怪。   当然要说着急也不对,应该算是失落,毕竟一直以来,身边的人都对她的手艺极为捧场。   没想到来到这里后,反而没达到预期。   .   用罢午饭,三个孩子去午睡。   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福儿其实也困了,吃饱了就容易犯困,问题是店门还开着,谁知哪会儿钻进来一个客人。   她打算再过一会儿还没客人,就去午睡。   卫傅见她恹恹的,道:“其实你要想店里的生意好也不难,把价钱降一降,应该不会差生意。”   其实食肆生意不好,很大原因是因为菜价有些不符合他们这个小门脸。   小食肆的地方,偏偏卖出大酒楼的价钱。   附近住户大多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少有在外面吃饭的,即使偶尔出来打打牙祭,也不过一月能出来吃一回。   但凡尝过聚仙居菜的人,就没有说不好吃的,唯一让他们却步的就是价格。   毕竟像孙老板那样不差钱的,又有几个人?   但若让福儿降价,那也是绝对不行的,不是她贪得无厌,而是她在御膳房待久了,已经养成了挑拣食材的习惯。   就比方说,她炖牛肉,必然要牛下腹那一块儿的肉,放在别家酒楼,哪里的肉不是肉?都是牛肉,但在福儿这不行。   所以可想而知,为何她的价格降不了。   因为食材的成本就不便宜。   当初开这家食肆时,她和卫傅可是盘着腿坐在床上算了半天,才得出一个适中的价格。   可以赚,但赚的不多。   如果降价,意味着要赔本赚吆喝。   而如今的生意虽不好,每天不过零星几个客人,但将将也够糊口。   这个糊口指的是,平日花销按照普通人家来算,吃的是粗茶淡饭。   不过这对福儿他们来说,自然是不可能的,只看平时随从吃的什么,就能知道他们平时在吃喝上从不会亏待自己。   “那就还继续这样,反正也不指着它挣钱。”卫傅安慰道。   “那怎么行?我开店,那必然是要挣钱的,让我想想做点什么。”   说着,福儿上后头午睡去了。   嗯,一边睡,一边想。   .   来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切似乎都悠闲了下来。   这些年卫傅忙够本了,难得清闲,而孩子们也难得能体验到真正的民间生活。   不像大郎还小时那样。那时卫傅还在考科举,福儿还跟着他四处奔波,大郎可是跟着父母吃过苦的。   曾在乡下撵过鸡追过狗,下河摸过鱼虾,曾跟着父母奔波千里,曾跟着娘在贡院门前摆过摊,也曾跟着娘在大理寺门前告过状。   而等到二郎三郎出生的时候,这种日子已经远离了一家人。   二郎三郎自小出生在官衙里,干过最出格的事,就是夏日里在小叔叔的带领下,去河边摸鱼虾。   所以俩孩子自打来到这里,几乎睁开眼,就是去找小伙伴们玩耍。   一大早,刚用罢早饭。   福儿打算去早市上买些菜。   这边二郎和三郎还在吃饭,小孩子总要吃的慢一些,那边院门已经被人砰砰敲响了。   小喜子去开了门,钻进来几个小家伙。   “二郎三郎……”   “来了来了。”   两个小家伙也不吃了,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包子,就打算出去玩儿了。   “把苏勒带上。”   不用二郎三郎喊,苏勒已经站了起来,尾随着两个小主人后面,跟了出去。   “吃完了,跟着娘去买菜。”   福儿对大郎道:“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哪像个孩童?”   大郎苦笑。   他也不是就闷在家里没事干,他有读书。   大郎已经启蒙一年有多,启蒙老师是他爹,如今也是卫傅带着儿子读书。   福儿也不管儿子答不答应,就去了院子里。   先把柴旺叫出来,让契准给柴旺身上套了条皮带,皮带后面绑着一架小拖车。   说是拖车也不准确,因为拖车像一个带着盖的大箱子,大小正好够柴旺一只狗拖着走。   这是福儿来到冰城后,跟当地人学的,有时在城里运送少量货物,不需要用大车,都是用小车,一只狗也就够用了。   柴旺很有灵性,见女主人拉着小主人出了家门,就拖着车随后跟上了。   对了,冰城的房子一般都没有门槛,就是为了狗拉车可以方便进出。   .   从宅子里出来,是临着巷子的。   巷中已经有不少住户起来了,见福儿牵着孩子,又领着狗出门,便道:“老板娘这是早市买菜啊?”   “是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菜。”   其实怎么可能有什么新鲜菜,当地冬季最多的菜就是各种肉,还有冰鱼。   福儿倒巴不得这里有洞子菜买,可惜没有,而且黑城的洞子菜也送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在这里种洞子菜倒是一门生意,可惜福儿选了开食肆,也是洞子菜太高调了,如今黑城的洞子菜,在整个辽边都很有名气。   卖洞子菜很容易和黑城画上等号,这也是为何福儿没选择洞子菜的另一个原因。   ……   果不其然,来到早市上,摊子上都是各种肉类。   牛羊肉狍子肉兔肉山鸡等,而更多的则是当地的特产,冰鱼。   这种冰鱼产于柏海儿湖,肉多刺少,算是难得一见的美味。当地天气寒冷,捞上来的鱼即使当天不吃,也不会坏,就扔在露天,能保存好几个月。   福儿平时是不会买这种鱼的,因为她知道这种鱼都不是现捕的,都是死了很久的。但今天她却站在冰鱼摊面前,包圆了整整一筐冰鱼。   显然这筐鱼已经超出柴旺身后小车的极限,所以福儿也没自己弄回去,而是让卖鱼的小贩送到食肆去,去了后自然有人结账。   她则又领着大郎,在早市上逛了一圈,零零散散买了许多东西,装在柴旺身后的小车里。   之后母子二人就回去了。   回去时,食肆的门已经开了。   卫傅见她回来,迎了出来。   “怎么买了那么多鱼?”   他可是亲耳听过福儿是怎么嫌弃这些冰鱼的,想吃鱼的时候,她宁愿花大价钱,买现捕的,也不愿意吃这种冰鱼。   “你不是说让我降价吗?降价是不可能降价的,那就卖点便宜的吃食。”   “你打算拿这些鱼做什么吃食?”   福儿没直接答,而是卖了个关子。   “小五儿最喜欢吃的。”   卫傅暗忖:小五儿还有不喜欢吃的?正确来说,福儿做的什么,他都爱吃。   以至于她那弟媳,明明什么家务都不会,现在也跟着福儿学做菜了。   不过卫傅也知道福儿打算做什么了。   鱼圆。   .   鱼圆这东西做起来不难,只要见过这东西的,都知道怎么做。   但想做的好吃却很难。   首先鱼自带腥味儿,不会除腥不行,过了除腥这一关,想把鱼圆做得软弹嫩滑也不易。   就好像有人做肉丸子,一样的做法,但吃着就是很柴。   做鱼圆只需要鱼肉,头、骨一概不要。   福儿的刀功是极好的,只看见鱼在她手里盘转几下,鱼肉已经被剔下来了。   去掉的鱼头和鱼骨不扔,可以拿来做鱼头锅,还可以给柴旺它们做狗饭吃。剔下的鱼肉则被放在案板上,被剁成鱼茸。   剁鱼茸也要讲究方式。   反正福儿教了小喜子半天,他都只能把鱼肉剁得四处乱飞,最后还是卫傅在边上看会了,福儿剁累了,就换他来。   于是今天旁人眼里文弱书生的大掌柜没有看书,而是剁了半上午的鱼茸。   等鱼茸剁好,接下来是调味儿。   鱼圆吃在嘴里腥不腥,最重要就是这步,这一步同时也关系着之后鱼圆能不能软弹嫩滑,所以是福儿亲自动手的。   待调好了鱼茸糊,接下来就是挤鱼圆。   这一步同样不简单,反正卫傅下手做了两个,挤出来的鱼圆奇形怪状的,而福儿挤出来的鱼圆则是又圆又光滑,看着就喜人。   把鱼圆挤在热水里,煮到七成熟,就可以停火了。   福儿不光只做了这一种鱼圆,还做了一种填了不同肉馅的。   她说她还会做蟹灌鱼圆,可惜这里没有蟹,食材也不够,不然一个鱼圆她可以做出几十种吃法。   ……   光有鱼圆还不够,鱼圆还得配好喝的汤。   汤底能决定是让鱼圆更添美味,还是增添败笔。   很多人都喜欢原汤化原食,用鱼汤来做汤底,其实用鱼汤来做汤底,未免夺了鱼圆的鱼鲜香味儿,最好的汤底当还属特制的高汤。   用鸡骨猪骨鸭骨加猪肉羊肉等,炖出来的汤底。鱼圆滚水煮熟,加一勺汤底,微微放一些胡椒,之后撒一点葱花即可。   其实让福儿觉得,再加两片青菜叶更好,可惜这地方青菜叶比肉更难得。   .   孙老板到点儿就来了。   福儿顺手给他煮了一碗鱼圆。   简简单单的白瓷碗,汤底清亮如水,显得其中的鱼圆格外白嫩可爱,衬着葱花的翠绿,让人不禁口涎泛滥。   “这是鱼圆?”   福儿笑道:“孙老板不愧吃过大江南北,这东西在北面可不多见,南方倒是寻常。”   “瞧着寻常,但闻着这香气,似乎不寻常。”孙老板正色道。   “您尝尝就知道了。”   孙老板用汤匙舀起一个。   闻了闻,才喂进嘴中咬了一口。   热度正好,不会让人觉得烫嘴,可鱼圆咬开后,并不是实心的,而是内有乾坤。   眼睛还没看见,但是舌尖已经感觉到了。   既有肉的醇香,又多了一丝甘甜,配着鱼圆的鲜……孙老板猝不及防,嘴比脑子诚实,已经吃进去一个。   他不甘心又舀起一个,这次咬开后没吃,而是低头端详。   白的是鱼圆,馅儿却是橙黄色的,难道这是——   “这是灌蟹鱼圆?”   福儿眼神意味深长,脸上却笑道:“孙老板能知道灌蟹鱼圆,果然见多识广,但这可不是灌蟹鱼圆,孙老板再尝。”   再尝他尝着也是灌了蟹粉的。   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来的蟹?   孙老板一连尝了四五个,总算尝出点味儿了。   “这里面加了南瓜?”   福儿笑了笑道:“加了什么,就不能告诉孙老板了,这是家传的手艺,孙老板只管吃着对口就行。”   “说得倒也是。”   一碗吃罢,孙老板拍了拍腿,叹道:“黄金白玉兜,玉珠浴清流①,虽然老板娘说不是前朝秦淮八艳之一那位所创的灌蟹鱼圆,但没有用蟹,却能做出蟹的滋味,老板娘才是好手艺!好手艺啊!”   “那老规矩还是再带一份?”福儿笑问。   “老规矩,再带一份,总不能我这个老板吃了,扔下铺子里的伙计不管吧。”   ……   孙老板连吃了两碗,才拎着一份装在食盒里的鱼圆走了。   另一边,小喜子正在把食肆门脸右侧的门板往下卸。   这食肆的门脸其实还算宽敞,只是天气寒冷,就没有都打开,只在中间开了一道门,门上还挂着一块皮棉帘子挡风。   如今既然打开,自然是打算用来做生意的。   此时小喜子和卫傅已经手搭手,把打开门板的这块地方收拾好了。炉子和案板也已临门摆好,虽然看着不算美观,但暂时先这样,改日再改也不迟。   福儿去找来一个围裙,让小喜子穿上。   “今天你不用烧火了,任务就是卖一百碗鱼圆,卖完了收摊。”   小喜子提着碎花小围裙,欲哭无泪。   这么冷的天,让他临门摆摊也就算了,还让他卖一百碗,能卖完吗?   福儿又去找了块木板。   让卫傅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鱼圆,五文。   意思也就是五文一碗。   也有不是五文一碗的,加了肉馅的要贵点,至于方才孙老板吃的那种,那是福儿专门做的,不卖。   安置完小喜子,福儿转头和卫傅说话。   “你说鱼儿上钩了吗?”   卫傅摸了摸下巴。   “我看快了。” 第173章   另一边,孙老板回到隔了一条街的铺子后,铺子里果然有个年轻的伙计。   他却并没有将手中的吃食递给伙计,而是进了里间。   重新给鱼圆换了个食盒,他自己也重新换了身衣裳,从店铺后门出去了,而此时已经有一辆暖扒犁在这里等着他。   扒犁在城中一顿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后门。   若是有对冰城熟悉的人便知,这是城主府。   关于这位冰城城主,一直以来都十分神秘。   外界极少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又长什么样,只以冰城城主代称,唯一为众人所知的便是,这位城主是个汉人。   冰城虽然不大,但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导致此地龙蛇混杂。   一般处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城里都会十分混乱,但冰城并不,冰城有着极其严格的城规。   当然这个严格,只针对闹事和作奸犯科之人。   对于普通人,只要你安分守己,在城里能得到外面没有的保护,若是行商,每年只用给城主府交一笔税金,便不用担心在城里的安全。   且不会因族群不同,遭到区别待遇。就比如附近一些由罗刹人管辖的城池,明显是偏着罗刹人的。   这种环境对于过来行商的汉人极为友好。   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附近最大的买卖城之一。   冰城在此地屹立几十年,不是没有人打过它的主意,但大多都铩羽而归。这是因为冰城城主手下有一支武力强大的护卫队。   冰城能有如此安宁,也全凭这支护卫队守护。   这种种规则,以及这支护卫队的强大,让人们更是好奇城主的本人,只可惜这位城主从不在人前露面。   有人说他是个老人,又有人说他是个中年人,   似乎冰城在这里存在了多少年,他也就存在了多少年。   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而这位孙老板,似乎和城主府有什么关系,他每次带给伙计吃的的吃食,也似乎并不是为伙计所带。   难道福儿和卫傅口中的鱼儿是他?抑或是他背后之人?   .   视线拉回到孙老板身上。   他对城主府似乎十分熟悉,一路轻车熟路就来到一座院子前。   进去后,他先把手里的食盒交给了一个下人。   这才进了屋内。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   孙老板又越过两道门,才来到一个貌似书房的地方。   “孙达,你来了?”   是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躺椅,其上躺靠着一位老人。   他已是古稀之年,形容消瘦,似乎没什么精神,眼皮半耷拉着,明明没有抬眼,却能准确认出是谁来了。   “东家。”   “怎么?又给我送什么吃食了?”   孙达面上带着凄哀,声音却是故作雀跃。   “这不,那家食肆又出了样吃食,我觉得一定合东家胃口,就带了一碗来,已经让来福去热了。等会儿热了,东家您尝尝?”   “什么吃食热过两道,都不会好吃,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心了。”老人缓缓道。   “东家,这次的吃食不会因为多热一次就变了味道,您等会儿尝了就知。”   不多会儿,叫来福的仆人端了个扣着罩子的托盘来。   罩子打开,里面正是那碗鱼圆。   本来已经撒好的葱花,似乎被人捞了起来,又撒上了新的葱花。   汤底清亮如水,圆滚嫩白的鱼圆,衬得葱花翠绿喜人。   老人瞅了一眼,眉间可见动容。   “色香都有了,就看味道了。这鱼圆易做,但想做的好就不易了。”   孙达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您尝尝就知了,绝对不会让东家失望。”   他亲手端起碗,半弯着腰,用汤匙舀了一颗鱼圆,喂到老人的嘴边。   老人咬了半口,缓缓咀嚼。   之后便再未说话,而慢慢将一碗鱼圆都吃光了,连汤都喝了大半碗。   这让孙达和来福不禁喜出望外,脸上也多了几分喜悦之色。   “好久没吃过这么有南方味道的鱼圆了,想当年……”老人缓缓述说回忆中的往事,二人也就静静地听着,时而露出凄哀之色。   片刻后,老人指了指空碗道:“可惜这种天气没有蟹,即使有,这里的蟹也不如江南的蟹好,这鱼圆是仿了灌蟹鱼圆所做,用的馅料不是蟹肉,而是猪肉鱼肉加了南瓜。”   “东家宝刀未老,我当时尝了半天,才尝出南瓜味儿,却是不知里头还加了鱼肉。”   “没有蟹,只有鱼的鲜,才能仿出蟹肉的鲜味儿。不过她这里头可不光加了鱼肉,还有羊肉,以猪肉为底,鱼羊凑一个鲜,再用南瓜调色,这厨子的手艺也算一绝,即使在江南,都能立足了,这还是出自你说的那对刚到冰城来开食肆的汉人小夫妻之手?”   “正是,正确来说应该是老板娘的手艺,她那丈夫只会读书……”   老人又问了问关于那对小夫妻的事情,譬如年纪,譬如一家还有什么人。   孙达也就一一照实说了。   此时他并未多想,只以为老人是这几年精神不济,早已不再出门,是对外面的人和事好奇,权当故事讲给老人听,给他取乐。   谁知老人却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们倒是有心了。”   这话可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谁有心了?   若是说他,不会用他们。   孙达露出疑色,旋即目光警惕起来。   “难道他们有什么图谋……”   他下意识就要站起。   老人的手却突然覆盖在他的手臂之上。   “勿急,他们并没有恶意。”   “这还没有恶意?!”   此时孙达心中满是恼怒惊疑,及心有余悸。   他跟在老人身边多年,经历过太多险事,太多的人想接近冰城城主了,为此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孙达没想到一向谨慎的自己竟马前失蹄,被人当了鱼钓,竟全然失去戒心,还把这家食肆的吃食带来城主府,若是他们吃食里动了手脚……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哪路的人马?   有何目的?   孙达目眦欲裂,几欲噬人。   此时的他,哪里还像个性格豪爽但为人懒散的普通皮货商,一身肃杀之气,俨然是刀林剑雨中闯荡出来的。   “若有恶意,怎敢拖家带口前来?”老人缓缓道。   “只是我没想到,这位竟有如此大的魄力,竟敢拖家带口只身前往,他就不怕走漏了风声,命丢在这里?还是笃定在冰城,我不会也不敢让他出事?”   “东家,您说的这位是谁?”   孙达依旧处在惊疑震怒之中。   “除了那位黑龙江兼乌苏台将军,还能有谁?自从绰罗斯部败于大燕,又逗留漠北未走,我便知晓此地迟早会变成漩涡之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正好赶在他精力不济之时。   不过商千尺精力不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到底年纪大了,能残存到今日,已是不易。   “他不是为了钓你,而是钓你背后的我,看来这位对冰城的消息,掌握了很多。”   不然何至于知道他来自江南,又知晓他喜食,更摸到了孙达这条隐藏很深的线。   孙达看似只是个普通的皮货商人,其实却隐藏在市井暗中监视整个冰城,并帮着商千尺收集各路消息。   对方能把食肆开到孙达盘踞之地的附近,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这就让护卫队的人去驱逐了他们?”   商千尺摇了摇手。   “之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姜太公都不急,都装上平民百姓开食肆了,作为鱼儿的我们,自然也不能急。”   .   小喜子以为一下午卖一百碗鱼圆很难。   谁知,炉火烧着,锅里的高汤熬着,不用掀锅盖,那香气就飘散了大半条街。   正值当地一年最冷的时候。   冬天人们就喜欢吃些暖和的,对于暖食也没有抵抗力,有不少人都是嗅着香气寻到铺子前的。   一看是卖吃食的,不贵,才五文一碗,当即就有人买了一碗,站在大街上吃了起来。   这香气附近的住户早就闻到了,都在寻思这是哪家在做吃食,竟如此香。   出来一看,竟是聚仙居出了新吃食。   对于聚仙居的菜好吃,附近住户都有耳闻,但大多数都没吃过,毕竟聚仙居吃食贵的事大家都知道。   当初聚仙居刚开时,有附近住户懒得做饭,寻思这食肆看着也不像贵地方,便想来买些吃食打发一顿。   谁知进了店后,首先看到的就是墙上挂着的菜牌,以及菜牌上所标的价格。   那会儿附近人和福儿他们一家也不熟,私下没少议论这家食肆死要钱,坑人。一直到实在有人好奇,就这样的食肆凭什么菜价那么贵,跑来点了两个菜,尝了尝。   尝完之后,逢人便说值得。   后来福儿也借着机会,解释了下为何他家的菜价贵。   原来是食材不一样。   人家也不是故意坑人,反正明码标价,愿意去吃就去吃,也不会你先吃,吃完找你漫天要价的讹诈。   再加上几经接触后,发现这家老板娘为人爽朗和气,才渐渐没人在私下议论了,反而聚仙居吃食好吃的事,成了附近住户都知道的事。   平时那些贵菜吃不起,难道五文钱一碗的鱼圆还吃不起?   抱着试试的心态,就有住户买一碗来尝尝。   尝一碗不够,还要回家拿个大碗来,再买一碗或是两碗,拿回去给孩子也尝尝。   之前福儿就交代过,若是附近的住户商户来,就给实惠点,所以小喜子也没吝啬,汤底给得多多的,鱼圆多给几个。   有人见邻居满脸喜色捧着碗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聚仙居出新吃食了。   自己带碗去买,汤给的多,鱼圆也给的多。而且这汤,一看就是好东西熬出来的,拿回去煮面也是不错的。   于是还没到天黑,一百碗鱼圆就卖光了。 第174章   也不过几天时间,大半个冰城的人都知道位于城东有一家叫做‘聚仙居’的食肆,所售卖的鱼圆物美价廉,味道极美。   于是有络绎不绝的人寻过来,想知道是不是真如旁人所说那样。   一尝之后,果然味美,吃一碗想两碗。   聚仙居鱼圆的名声越来越响,连带着每天售卖的数量也节节攀升。   从每天卖两百多碗,到三百碗,四百碗,一直卖到六百碗的时候,聚仙居限量了。说每天只售五百碗,卖完就等明天。   不是福儿不想挣钱,而是把所有人都叫来剁鱼茸,每天的极限也就是五百碗了。   当然也可以请人来剁鱼,但他们本就是乔装而来,身边并不适宜有外人在。   而与此同时,福儿也没闲下。   鱼圆的名声带动了聚仙居的名号,有许多人本是冲着鱼圆而来,谁知过来后没买到,有哪些不差钱的人,并不计较银钱。   既然没吃到鱼圆,就尝尝店里的其他吃食。   就这样,聚仙居的生意也肉眼红火了起来。   另外还有孙老板,如今是越来越挑剔了。   以前都是来人让福儿随便做,现在仿佛故意刁难福儿也似,竟开始点起菜来。   而且点的菜都是那些很不好做的菜式。也幸亏冰城食材有限,不然福儿怀疑自己要被他刁难死。   她一天时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花费在给孙老板做菜上。   当然孙老板人也挺大方就是,一中一晚做他两餐饭,顶的上福儿开一天店所赚银钱。   而卫琦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来时悄无声息,当时食肆里正忙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还是三郎跟小伙伴玩耍时,看见食肆外蹲着个正在吃鱼圆的人,咋那么像我叔?   也是小喜子忙昏了头。   一开始鱼圆摊子就他一个人照看的,食材都给他准备好,他只用把鱼圆放进锅里再滚一遍,浇上高汤,撒上葱花算完事。   但买鱼圆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个人又要煮鱼圆,又要收钱,根本顾不过来。   后来契准出来给他帮忙。   一个专门收钱,一个专门煮。   有时候小喜子煮累了,就换契准来,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只要会装碗就行。   卫琦到时,发现食肆的生意好得超出他想象。   里面的情形他暂时看不到,但店门外蹲了好几个正在吃着什么东西的人。   也是汤汤水水的不好带走,若带了碗来还好,若是没带碗,就只能在这吃了再走。有许多汉子觉得进食肆里麻烦,索性就蹲在门外吃。   反正也就是几口解决的事。   卫琦见一个个吃得唏哩呼噜,喷香,又见摊子前还站着几个人等着买,便也走了过去。   他说要一碗鱼圆,小喜子头都没抬,管他要五文钱。   卫琦也就掏了五文,换了一碗鱼圆。   也像其他人那样,蹲在门外先吃了再说。   还剩最后一口汤水,卫琦正打算喝完时,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叔’。   伴随着而来的,是三郎像小炮弹一样的小身子。   三郎抱着卫琦,连喊了好几声叔,卫琦才把他从肩头扒拉下来。抬头一看,面前站了好几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家伙。   一个个冻得脸颊通红,有的还流着鼻涕,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三郎,这是你亲叔?”   “当然,我叔是将军!”   没人相信三郎的话,连他的小伙伴都觉得三郎是吹牛。   这般年纪的小孩,已经懂了吹牛的意思,反正牛皮是吹不破的。   “将军没有枪?还穿一身破棉花袄?”其中有个个头最高的孩童道。他的年纪显然要比三郎几个大一点,也知道以衣裳来看人了。   确实,卫琦穿得有些破破烂烂。   在当地,稍微殷实点的人家,冬天都是穿皮袄,因为皮袄才暖和,穿棉花袄子的相对来说,都是穷苦人家。   三郎可不懂衣裳这些道理,见被人反驳了,当即嚷着道:“我叔有枪,还有马!”   这会儿功夫,已经足够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出来了。   卫傅和福儿刚出来,就看见卫琦一身破烂的蓝布袄子,脚上也没穿靴子,穿了双黑色破洞棉鞋。   蹲在那儿,端着一个空碗。   不光穿得破烂,身边还扔着两个破箩筐,和一条扁担。   啧,这可真是乔装得够彻底的,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这身行头。   .   “这是我拿银子跟人换的。”   进来后,见福儿用饶有兴味的眼神看自己,卫琦僵着脸道。   因为实在找不到破衣裳。   无奈,只能让手下的兵卒,在镇上找人换,才换了这么一身。   为了装得像,箩筐里还装了几只死了的野兔子,这样才像打了猎进城来换钱的穷苦猎户。   和三个孩子叙了下许久不见之情,卫傅把卫琦叫到后面宅子去说话。   两人先谈了一些公务,卫琦又把到了后的一些琐事大致说了说。说完后,他才开口问卫傅这边的进展。   “老三还没露面,但我给他留了标记,他若是到了,应该能按着标记找到我留下的地址……”   卫傅所留下的标记,并不是指向食肆,而是另一处地方。   若是有人找过去,他这里就会收到消息。   说到底,卫傅对卫璠不是没有防备的,毕竟分开了这么久,谁也不敢说就能真正信任对方。   甚至是卫璠,没留下到的确切时日,不也是防了卫傅一手?   “至于冰城这……”   卫傅把自己的布置大致说了一遍。   闻言,卫琦道:“这冰城城主倒是沉得住气。”   “他不急,我们自然也不需要急,反正你嫂子玩得正开心,就让她再开心一阵儿。”提到福儿,卫傅眉宇间可见柔软。   卫琦被他哥这模样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但想想这次也跟过来的宝宝,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禁柔软了许多。   .   卫琦并没有在这里久留,用罢午饭就离开了。   等他下次再来,则是把宝宝也带了来。   食肆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口人,附近的人都知道,因为聚仙居的生意好,如今老板弟弟一家也过来投靠了。   这一番变化,让暗中盯紧这里的孙达,十分无语。   这是把他们冰城当成踏青的地方了?   拖家带口来不说,还来了两家子?   可东家的意思他也清楚,让他什么也不用做,看着就行了。   诚如卫傅所言,商千尺都不急,他们又有什么好急的呢?   该急的是商千尺才对。   罗刹人一直虎视眈眈,这几年随着商千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罗刹人多番试探冰城。   他们中间似乎有认识商千尺的人,知道按照商千尺的年纪来算,他要么死了,要么离死不远了。   冰城的安定全靠城主多年的威信镇着,一旦商千尺死了,冰城顷刻就会大乱。即使不乱,也会被罗刹人吞并。   商千尺忍心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之一旦?   ……   冰城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也可能与一年之中有半数被冰雪笼罩有关。   商千尺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灰白的天色。   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   当年他不过是个行脚商,都知道塞外的银钱好挣,所以他也来了。   赚是真赚,辛苦也是真辛苦,尤其当时战火横飞,盗匪横行,指不定这趟遭了匪,多年辛苦一遭毁尽。   不得已,他一个商人,也组建了自己的护卫队。   就这么,生意越做越大,往北走的也越来越远,就跟罗刹人漠西人做上了生意。   当时正值前朝倾塌之际,乱象横生,他被困漠北回不去,不得已就在柏海儿湖停留了下来。   旁人都说这里荒无人烟,千里冰封,其实并不是,这里的商机并不比别处少。   而他,当初之所以会建立冰城,就是因为这里太乱了,汉人的商人在这里处于弱势,经常受人欺辱,他就想护佑自己平安的同时,也惠及下同乡。   然后一直到了今天。   他忍心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之一旦?   他不忍!   ……   “来福。”   “东家?”   商千尺身边真正亲近的人,都不会叫他城主,而是叫东家。   “帮我更衣,今天我要出府一趟。”   “可东家您的身体……”   商千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一时半会死不了,人家被我折腾了这么久,我们多少也要表示下诚意。”   这个折腾这么久,指的是孙老板最近点的那些菜,其实都是商千尺点的。   见东家坚持,来福也说不得什么,匆匆让人备了车,又准备了一队护卫。   这一日,大中午的聚仙居突然关了门。   因为它等来了等待已久的一位贵客。 第175章   福儿对小喜子使了个眼色。   两人还在里面坐着打哑谜,没进入正题?   之前那位商城主突然而至,甫一到后竟然也学着当初卫琦来时那样,先买了碗鱼圆,不过他是入了食肆内用的。   卫傅一见是孙老板陪着来的,就让卫琦清了客,闭了门。   之后卫傅请那老人进了食肆里唯一的雅间,那老人倒也去了,可惜坐下后,两人先是一阵打太极,再是打哑谜,反正说了半天话,就是没切入正题。   福儿听着耳朵疼,就没多留,方才小喜子又去换了遍茶,所以福儿才会询问他说到哪儿了?   见小喜子眉眼耷拉,福儿就知道离结束还早呢。   此时已经过了用午饭的点儿,不可能一大家子都等着那两个人,福儿便站起来,叫上了卫琦和宝宝,三人一起进了厨房。   如今的宝宝比刚嫁过来时那会儿,要成熟了许多,只是小脸越发美艳,常人不敢直视。   为了让她显得看起来平常点,她自打来后,脸上就涂了一种可以让肤色变得暗黄的膏子。   没有那雪似的肌肤衬托,再美的容颜都会相形失色,再配上一身普通人穿的皮袄,哪里还看得出有草原明珠的模样,反而就像个普通的小媳妇。   比起早先,她现在也能做一些活计了。   帮福儿洗菜,切肉,做得有条不紊。   福儿一边看着宝宝切肉,一边道:“再学一阵子,你即使出不了师,但做普通的羹汤,是绝对没问题了。”   “真的吗?嫂子?”   “反正喂他是够了。”   那个他,指的是此时正在灶台后面烧火的卫琦。   对于这话,卫琦不予置评。   总不能拆穿守财奴,说她说的是故意哄他媳妇给她干活的假话。   再说拆穿了,宝宝肯定要颓丧懊恼几日,他又得哄。不如就让她高兴着,反正他是不会吃她做的吃食。   不是卫琦嘴刁,而是宝宝学了手艺后,自然要做给夫君尝。   那味道怎么说?反正卫琦觉得自己没被毒死,是因为自己体格强壮。   关键是宝宝学了手艺,就想亲自上手试,于是卫琦三五不时被‘毒’一下,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这边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做着饭。   那边,卫傅和商城主一阵天南海北地聊,从天文地理聊到四书五经,从风俗民情聊到诗词歌赋。   可终究商千尺已垂垂老矣,精力不足,能聊这么久,已经是破天荒了。   “将军好气魄,好定力,好学识!假以时日……”说着,商千尺笑了两声,“不用假以时日了,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啊。”   卫傅心里一惊,心想此人莫非知道自己来历?   但面上却是做疑惑不解道:“城主可说的是《说岳全传》,余化龙出场时所用的七言绝句?”   商千尺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点破他。   而是叹道:“当年我也是江南一才子,可惜生不逢时,无奈从了商……如今行将就死,后继无人,可悲可叹!”   卫傅略微沉吟一下道:“商城主怎会后继无人,您有一子,尚还在世,家族繁茂。”   说着,他又道,“此言非是威胁之语,只望老城主能明白,朝廷虽对冰城有意,但绝无夺城之想法,只是此地事关重要,牵扯到国之社稷,边境之安稳,若老城主有意让自己血脉继承冰城,也不是不可,只要他们是心向大燕即可。”   听闻此言,商千尺也不知是不是累了,面容更见萎靡。   “我若有意让他们来,不会避而不见多年,此地终究是个是非之地,常人难以驾驭,他们能做个寻常富家翁,我已心满意足。   “朝廷的意思,我已明白,只愿我去后,将军勿要为难我那些手下,说到底,冰城能有如今的安宁,全仰仗了他们。”   卫傅道:“此事老城主勿要担忧,卫某并无改变冰城的想法,冰城其实做个买卖城极好,只是城到底还是有些小了,若是再扩大一些更好,是时守城的护卫队依旧会保留……”   半个时辰后,福儿的饭做好了。   卫傅和商老城主的事也谈完了。   本来福儿还做了几道菜,用以款待商老城主。   只是商千尺并未多留,以病体不适为由,离开了。   “他不是很喜欢吃我做的菜,怎么不留下用饭?”待人走后,福儿疑惑道。   卫傅苦笑。   若是他被迫不得已交出自己多年的心血,恐怕心情也不会好,哪有心情吃什么饭。   只是有些事迫于大局,不得不如此,希望商老城主不要怪他。   ……   暖扒犁中。   来福道:“难道东家真打算把冰城交出去?”   “他对冰城势在必得,不然也不会暗中陈兵于附近,又拖家带口只身来到冰城,这既是示好,也是威胁,软硬皆施,手段高绝。在来之前,我便有所感悟,他的后手不只是这些,果然他竟知道宏建所在……”   商千尺口中的宏建,乃其独子。   当年他因战火无法返回中原,其实在江南留有妻儿,等到朝廷更迭,战火平息,已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了。   他多年不归,妻子以为他丧生在外面,等他千辛万苦返乡,妻子已经带着儿子改了嫁。   那人对她不错,日子虽过得不算富裕,但一家人也算和睦。   商千尺并不怨妻子改嫁,他一个男人都能因战火四起,不得不苟且偷生,更何况妻子一个妇孺,带着一个孩子,在这种世道若不改嫁,哪里存活得下去?   后来考虑再三,他并未让妻子知道他还没死的消息,而是回转了冰城。   之后几十年里,他只回去过一次,就是在妻子过世之时,也是那次,他跟儿子见了一面,给儿子留下了许多钱财后,又离开了。   关于冰城之事,他只字未提。   因为商千尺知晓,这冰城迟早成为漩涡之地,他不想他的子孙后代也牵扯其中,不如就平平安安地当个富家翁,便好。   商千尺不怕死,不怕被人威胁,但留在江南的儿孙,是他唯一的软肋。   这条软肋当世知道的,没几个人。   之前卫傅提起此事,未尝没有威慑之意,商千尺懂,卫傅也懂。   只是他把威慑做得更加怀柔,既没激起他的怒,也没激起他的恨,反而让他很无力。   终究是老了。   若是再早个十年,他未尝不敢和对方一战。   如今,罢了!   罢了!   .   无声无息中,冰城已经易了主。   有冰城护卫队的掩护,小镇上的驻军,也悄无声息入了冰城。   商千尺打算在临死之前,回到江南,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来福和孙达本是极力阻止的,但商千尺坚持,死也要死在故土,死在儿子身边。   卫傅白得人家一座城,这时自然不好不尽力。   遂手书了一封,并加盖了自己的官印。   凭着这个,商千尺在回乡途中,可使用朝廷的驿站驿道,甚至是官船,尽可畅通无阻,极尽便捷回到家乡。   同时,卫傅还承诺商千尺,已把此事上报朝廷,朝廷应该会给他子孙后辈一个荫官。   光凭富家翁的身份,那足以立世?   有个荫官,在朝堂那里挂了名,将是商家子嗣后辈一辈子的保障。只要他们自己不作死,百年安稳还是能保证的。   至此,商千尺终于再无什么遗憾与不平,登上了回归家乡的路途。   而就在此时,卫璠也终于到了。   他本人未露面,而是派了人去了标识指向的地方。   之后便是一番互相试探,次日他才跟卫傅见了面。   .   距离上一次见面,如今卫璠意气风发许多。   这个意气风发指的不是外表,而是精神气儿。   他到了后,先四处看了看,而后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结论。   “你控制了冰城?”   若不是如此,卫傅也不会约他在这种处于闹市之地相见。   卫傅不置可否。   卫璠先是下意识皱眉,很快又放松下来。   “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之前还生怕走漏了风声,以至于弄出些障眼法的手法,徒惹人笑话。”   他说得是之前,派手下去标识所指之地,之后为了安全,做了许多迂回试探之举。   卫傅依旧不置可否。   他清楚卫璠的性格,若他之前便袒露自己控制了冰城,他并不会省下试探的手段,只会犹豫要不要换地方再见面,抑或是猜测他暗中是不是设了什么陷阱。   几十年的性格,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   当初卫璠留在黑城为他做事,或许是真心,但未尝没有为自己图谋后事的原因,更何况今非昔比,卫璠也算有自己的基业了,只会更谨慎。   “既然如此,闲话少说,我和乌格如今已经切断了甘丹西归的后路,但他与罗刹人有来往,必然要向罗刹人求助,而漠西边境已有罗刹陈兵之势……”   卫璠将当下局面大致说了一遍后,又道:“如今漠西几部私下商议,有人提议向大燕求援,但此事被我和乌格阻拦了,一来乌格与你有旧,二来你曾救我……”   所以卫璠想把这个功劳给卫傅。   若真能和漠西结成同盟,便能借刀杀人扫清依旧逗留漠北的甘丹残部,同时还能对抗罗刹人。   这无疑是一举数得之事,同时也是滔天巨功一件。   当然,卫璠的目的绝不止于此。   至少他的眼睛是在如此诉说。   这让二人不禁回到卫璠离开黑城前,两人交谈的那一次。   ……   没人知道那次两人交谈了什么,大概也只有福儿通过猜测知道点影子。   当日卫璠提了‘反’一词,卫傅的回答是不够。   什么不够?   能力不够,力量不够,兵力也不够。   如今事过多年,卫璠今非昔比,卫傅何尝不是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当年一个小小的黑城经略安抚使,晋升了黑龙江将军,如今还兼了漠北军政事宜的乌苏台将军。   如果这次事成,两人联手后的力量,是汇集了从黑龙江到整个漠北漠西,这股庞大的力量足以直指中原。   “如今说这些还早。当务之急,是漠西面临大敌,乌格也未统领整个漠西。而这里,除了有甘丹这个外患之外,罗刹人也虎视眈眈。”   “我只希望等这些障碍扫除后,你能认真地考虑此事,而不是畏缩不前,那就让我太失望了。”   临走前,卫璠这么道。   卫傅苦笑。   他是畏缩不前吗?   他只是没有瞧低他那位皇叔。   至今,卫傅依旧有一种感觉,所有一切都在他那位皇叔的掌控之中。哪怕他走到如今这种足以封疆裂土的地步,这股阴影依旧挥之不去。   似乎他走的每一步,都在他那位皇叔的意料之中。对方并不意外这些,也不介意他如今具备如此大的力量。   这样一个人,他该如何打败?   而重燃战火,黎民百姓又将如何? 第176章   这个问题,注定是一时半会儿没有解答。   诚如卫傅所言,如今说这些还早,当务之急是还有两个外患并未解决。   正武八年,四月。   逗留在漠北的卫拉特绰罗斯部,因漠北二部南迁,劫掠不到牛羊与人口,同时被切断西还之路,得不到补给,而不得不再度东进南下,却遭遇大燕军队的包围和伏击。   这场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绰罗斯部首领甘丹,带着不到五百人的残余部从往西逃去为告终。   而这里还有他的一个宿敌等着他,就是已经整合了卫拉特剩余部众,同时抢占了甘丹在漠西众多地盘的和硕特部首领乌格。   这甘丹也算是一代枭雄,无奈被两个大敌联手夹击,最终病死在漠北和漠西交接之处的一座小城里。   按理说卫拉特部和大燕在漠北有如此大的动作,作为甘丹背后靠山的罗刹国应该有些动静,谁知整个过程中罗刹国竟异常安静。   还是战罢,卫傅才从卫璠那里知晓,罗刹国之所以毫无动静,是由于他们本国的西南部,正在和数国进行战争,根本无暇顾及东部。   罗刹国虽疆域辽阔,但其东部却并不适宜人居住生存,他们本国的人主要居住在本国的西南部。   那里恰巧和漠西接壤最多,而罗刹国的东进之举最先侵犯到的就是位于漠西的卫拉特的领地。   因此漠西对罗刹国反而比大燕更为了解,在大燕和罗刹国发生冲突之前,漠西就与罗刹国开战过无数次了。   甘丹之所以会那么容易和罗刹国勾结上,恰恰也是因为此。   趁他病,要他命!   卫傅虽不至于要了罗刹国的命,但趁机驱除盘踞在漠北建立了无数军事据点的罗刹人,却是可以的。   于是在同年五月,他正式在明面上调兵攻打了罗刹人的军事据点。   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便拔出了位于柏海儿湖周边数个罗刹人的军事据点。   这一消息传回罗刹国,其国君震怒,宣称要对大燕开战,并在漠北边境集结兵力。   对此,大燕并没有退让,宣称你要战那便战,并大量调集兵力前往柏海儿湖。   同时,随着甘丹的死亡,乌格已正式坐上漠西卫拉特汗国大汗的位置,并派遣使臣前往大燕京城,奉上甘丹的尸首以示友好。   这也代表着大燕和漠西已经联手上了。   罗刹国敢在此时开战吗?   开战就意味着,他不光要在漠北和大燕交战,还面临着漠西的卫拉特汗国,同时他们本国在西南方还正在和其他国家交战。   罗刹国不敢开战,不过是色厉内荏故意恐吓罢了。   两国在边境僵持了近两个月。   终于在同年十月,双方各派出使团,于冰城进行谈判。   罗刹国这一方的大使是一个叫费罗文的罗刹人,大燕的使团则以黑龙江兼乌苏台将军卫傅为首。   期间就领土边界问题,双方剑拔弩张,一度几乎要开打。   大燕分毫不让,坚持以原漠北蒙古的疆域为边界,其中包括了东起北海、乌地河到外兴安岭,以列纳河为界,往南包括柏海儿湖周边都是属于大燕的,最终与罗刹国正式确定两国疆域和边界。   同时也是为了示好与安抚,大燕同意放开与罗刹国的商品贸易,以冰城为首的数个城池,可作为买卖城,开通与罗刹国的互市。   罗刹国虽丧失了列纳河这个被他们盘踞多时,并为他们带来无数财富的地方,但大燕愿意开通与他们的贸易。   这种打一棍子又给个甜枣吃的感受,让罗刹人感觉酸涩非常。   可开战是不可能开战的,既然不想打,那就只能和谈。   转念再想想,东方大国的商品在西方十分受欢迎,他们借着地利之便,完全可以从中形成垄断,是时将会给他们的国家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   这么想想,似乎也不难以接受了。   谈判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最终的结果让大燕朝廷极为满意。   也是借着和罗刹国数次交涉,大燕的人才知道在西方还有许多国家,那些国家也许人长得和大燕人不一样,历史也不如华夏民族悠久,但有些奇技淫巧,还是值得大燕学习一二。   而随着谈判的落幕,照例是论功行赏。   可这一次朝廷却面临了一个难题,有个人已经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   论功绩,此人促成了漠北两部的归顺,促成了和漠西的同盟,扫清了绰罗斯残部,并威慑了罗刹国,为大燕拿回了一大片疆域。   这只是对外。   对内,黑城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   黑城的炭、黑城的酒、黑城的毛皮,黑城的洋芋,黑城的很多东西,已经卖进关内了。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黑城这个极北之地的小城。   而正式和罗刹国确定通商后,短短数月,已有无数商人往蒙古蜂拥而至。   以前和罗刹人通商,中间还夹着两个蒙古,如今可以直接跳过蒙古了。   当然,随着两部归顺后,漠北如今也是属于大燕的一部分,没有了通商禁令,漠北的蒙古人也是一个极大的市场。   对了,还有漠西,朝廷同时也开放了与漠西的通商。   一时之间,各地商人出关的出关,出塞的出塞,往日都是北人往南边跑,如今倒出现了无数南商往北方跑的场景。   这么多的商业买卖,朝廷所收的商税不可避免出现了大幅度增长,为国库带来无数利益。   而这个涨幅还在持续上升,让户部尚书连着数月都笑得都合不拢嘴。   往年每到各地闹灾,朝廷都是捉襟见肘,国库的银子都要算着花,还不够,如今总算宽裕起来。   而且肉眼可见,以后只会越来越宽裕。   所以,带来了这一切的人,朝廷该如何奖赏他?   不提其他,只提对外三大功里,随便拿出一功,便足以封侯。   三功并算,封王也不是不可。更不用说还改革了对外通商制度,设立了数个买卖城,这也是一个大功绩。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了正武帝身上。   都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封这个人?   ……   前废太子可能是陛下之子这个流言,随着卫傅被封为乌苏台将军总理漠北军政事宜,以及之后作为全权大使负责和罗刹国谈判,已经传得不再传了。   如果真是亲儿子,现在趁机宣布这一消息,应该是个好时机吧?   可出乎人意料的是,正武帝一直没有动静。   陛下在干什么?他是怎么想的?   就在群臣猜得沸沸扬扬之际,一个惊天霹雳砸了下来。   皇后有孕了。   就在正武九年八月,皇后被封后的第九个年头,四十出头的皇后老蚌怀珠了。   这一消息,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兴得感谢上苍的大臣有,被砸得直接蒙圈的大臣也有,而同时朝堂也陷入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   这股诡异形成在何时?   大约就是在当时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正武帝却一点制止的意思都没有的时候,也是卫傅升任黑龙江将军,并前去主持两部归顺会盟之时。   这世上历来不缺聪明人,而朝堂上更不缺聪明人。   乌得会盟时,大燕使团里明明比卫傅资历深、年纪长的官员不在少数,可前有副使孟河,后有理藩院尚书多克奇。   两位都是朝中最德高望重那拨大臣中的一员,完全可以压卫傅一头,却偏偏都愿意以一个年轻人为牛耳位置,愿意听从其调遣。   且一点不服气的样子都没有。   实在容不得其他人不多想。   当初使团中,高低官员多达几十人,这还不算那些跟来勋贵家的子弟。这些人在乌得会盟结束,同时也把会盟之间发生的事带回了京城。   与此同时,是朝廷对卫傅的又一次升迁。   两件事加在一起,似乎更加印证了流言,这也致使本就心中半信半疑的人们,心里的天秤再次发生倾斜。   这种倾斜导致后续卫傅兼任乌苏台将军后,他对漠北的一系列布置与安排,不管是下层将士,还是远至京城的朝廷枢纽,都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方便。   须知,官场历来都不是个简单地方,各种派系的敌对与倾轧从来没有停止过。   每当出现什么好差事,资历符合的官员都会打破头,抢到的不会庆幸,因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趁着你中途办差时,给你加两块绊脚石,增添点绊子的事历来不会少见。   例如某系官员,去往某地办差,而当地有与他敌对势力的官员,从中设卡都是小事,暗中坑死你的也不少。   更不用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那些底层官员或将领在当地经营多年,突然多了个上峰,表面逢迎暗中不配合也不在少数。   即使当地的问题都解决了,还有朝廷枢纽。   譬如你是个将领,你需要朝廷拨军饷下来,军饷事宜既要通过兵部,又要通过户部,还要通过内阁。   但凡中间出一点岔子,这个军饷都无法顺畅到你手中。   好点的拖你个一两个月,差点的拖你个一年两年也是有的。   这也就导致,一个官员突然升任高官后,并不代表他就能高枕无忧,可能中间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难题,需要他去解决面对。   但卫傅的这次升任,顺畅得不可思议。   不光没人刁难,反而各种配合,要什么给什么,似乎整个朝廷都是为他在运转。   这种状况自然不是没理由发生。   及至之后对甘丹用兵,到与罗刹国谈判,卫傅依旧处于众星捧月的状况,期间不乏各路官员隐晦示好。   如今有许多人都把示好的态度抛出去了,偏偏这时发生了皇后有孕之事。   若皇后这次又生个儿子,那这位还能回归京城,继承皇位?   因此,朝中陷入了短暂的诡异气氛中。   与此同时,远在冰城的卫傅,收到了一封京中来信。   正是当年与他一同中了进士,后来留在翰林院,郑宏志的来信。   这些年,卫傅并未因远离京城,就与这两位好友断了交往,每年都会有书信来往,同时二人也会把京中的一些消息,通过书信告知卫傅。   这次郑宏志的来信,正是说了皇后有孕之事。 第177章   现在的冰城比起两年多前的冰城,可谓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日大燕军队进入冰城后,冰城就扩建了一次,和罗刹国谈判时,冰城又扩建了一次。   后来成为大燕允许可以互市的城池后,又进行了扩建,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   城中街道又宽敞又笔直,两侧鳞次栉比都是商铺,城中人种混杂,经常能看见金发碧眼或是棕发蓝眼的西洋人,行走于闹市之中。   城中最为醒目的建筑,就是两座将军府。   一座名为镇北将军府,一座名为定边将军府。   镇北将军是卫傅,定边将军是卫琦。   和罗刹国谈判后,两人官衔里的‘乌苏台’便被去除了,因为驻扎的边线已从乌苏台迁移到了冰城来。   除了两座将军府外,还有一座醒目的建筑,是冰城的税所。   这座税所是卫傅仿造罗刹人建的,据说西方的国家都有专门的税所,专管通商的商税。   另还有一座醒目的建筑,是一座西式教堂。   是一个从罗刹国过来的西方传教士建的。他本人不是罗刹人,是通过罗刹国一路东行来到了大燕,其本人是荷兰人。   不过这教堂也就是看着醒目扎眼,实则当地的人并不敢踏足。   相反卫傅倒是经常会找这位叫做唐安仁的西方传教士聊几句,当然不是为了信教,而是为了了解西方的一些学术和科技。   此时的镇北将军府里,福儿正在跟宝宝说话。   宝宝的小腹微微凸起,看样子是怀上了,这从福儿时不时就把炕上的奶娃往自己身边扯一扯,就可以看出。   可就是这样,还是挡不住奶娃往宝宝面前扑。   这奶娃乳名叫圆圆,因为她有一双跟福儿一样圆滚滚的大眼睛。   是福儿于正武八年诞下,现下有九个月大。   九个月正是婴孩最调皮的时候,这时期的婴孩还不会走,但精力极其旺盛,得让人时刻盯着,以免她随便乱爬,从床上摔下来。   但这时候的婴孩,也是最可爱的时候。   反正宝宝是没什么抵抗能力,从怀上起,就日日念叨要生个像圆圆这么可爱的女儿。   “圆圆……”   像此时,宝宝又和圆圆玩起幼稚的游戏。   一个喊着,一个嘴里哦哦哦的同时,时不时小嘴里蹦出一个‘婶’字。   就是这个‘婶’字,激励着宝宝乐此不疲地跟圆圆玩,关键圆圆也喜欢小婶婶,小婶婶叫她一   声,她就嘎嘎直笑地弹跳两下。   小婶婶再叫,她再弹。   然后就忍不住了,爬起来,想往小婶婶身上扑。   然后就被娘揪住小脚丫给扯住了。   “嫂嫂,你让圆圆来吧,她不会撞到我肚子的。”   宝宝很想把圆圆抱进怀里亲两口,可惜都不让,说圆圆这会儿正是不知轻重年月,也免得撞着她。   “等撞着,就晚了。”   要求被拒绝,宝宝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打算说什么,这时进来一个人。   是卫琦来接宝宝回去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福儿问。   平时两人总是要在这边吃过晚饭,再回去的。   所以那座镇边将军府,看着挺威武霸气,实际上主人也就晚上回去一下。白天卫琦忙时,就把宝宝送来陪福儿了,晚上再接回去。   卫琦有点欲言又止。   这在他身上可不多见。   福儿挑了挑眉:“怎么了?”   “皇后娘娘,有孕了。”   犹豫了一会儿,卫琦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宝宝还在左看看右看看,不懂皇后娘娘有孕这事,为何让卫琦如此慎重其事。这边福儿手里拿着逗圆圆的拨浪鼓,落了下来。   “守财奴你……”   福儿把拨浪鼓捡起,塞进圆圆手里,又道:“行吧,你们既然要回去,我就不留你们了。”   卫琦点了点头。   宝宝虽有些疑惑,但也没说什么,跟着卫琦走了。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拨浪鼓的响声时快时慢,时而急促,期间还夹杂着圆圆嘎嘎的笑声。   若是换做平时,福儿肯定要把女儿抱起来亲一口,今日却没什么心情,反而越发烦躁。   “去看看小喜子回来没?将军回来没?”   外间传来一个侍女应是的声音。   不多会儿,侍女回来了,就在门外禀报。   “回夫人的话,宋喜还没回,将军也还没回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福儿心中的烦躁到了顶点,突然她叹了一声,倒在圆圆身边,一把夺过她的拨浪鼓道:“你个小臭蛋,还有心情笑。”   不笑,难道哭吗?   看着女儿懵懂不知的笑颜,福儿心里烦躁突然一扫而空。   冲着孩子发牢骚也没用,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   卫傅是跟三个孩子一同回来的。   如今二郎三郎也快六岁了,该是到了启蒙的时候,可卫傅由于太忙,无法亲自教了,只能请了先生在府里教。   每天三个孩子,上午去跟先生念书,中午不回来,直接留在先生那用饭,到未时结束,下午则是学武艺学骑射,跟宫里皇子皇孙们安排得差不多,一直到傍晚才会回来。   平时卫傅若有空,都会去接三个孩子回来,今天福儿以为他不会去接的,谁知还是去了。   趁着父子四人更衣时,福儿对小喜子使了个眼色。   可惜小喜子没懂她意思。   若是小喜子也知道,不可能是这种表现,所以说皇后娘娘有孕的事,经常跟在卫傅身边的小喜子不知道?   可卫琦为何知道?   福儿哪知晓卫琦会知道也是凑巧,信到时卫琦正好在,所以被他知道了。   接下来福儿也没顾得跟小喜子说话,因为卫傅出来了。   瞧着他与往常相比并无异常,福儿却心里不见轻松,越发沉重。   一直到用罢晚饭,三个孩子回了屋,又让乳母把圆圆抱走了,福儿才找到和卫傅说话的空闲。   “你……”   “我没事。”   两人夫妻多年,他又怎么可能看不懂她的眼神。   可夫妻多年,她还是了解卫傅的。   越是有事,越是装作无事,所以怎可能没事?   “其实我真没事。”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只是有些诧异母后竟然在这个年纪……”剩下的话,卫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议论母亲的私事,在他一贯的认知,是不该的。   真的只是这样吗?   其实对于京里的谣言,福儿是有所耳闻的。   她跟卫傅行走一处,自然也看得出来有些官员和将领,对卫傅的异常态度。   曾经两人就这事,还私下说过。   当时福儿很是义愤填膺,觉得这种认知是侮辱了皇后娘娘,也侮辱了卫傅的能力,仿佛他能有今日作为,全凭着这个莫须有也似。   可义愤归义愤,人家不可能把这事当着你面明说,都是心领神会。   既然没挑明,你如何当面发作?那阵子福儿被气得不轻,感觉被屎盆子扣在了身上似的。   卫傅还曾故意玩笑安慰她,有这个谣言在,他以后办事大概再也没人会为难他了。   当日玩笑还历历在目,福儿未尝不知卫傅的内心复杂,平时她再是口没遮拦,都不敢当着他面提这事。   如今突然生出皇后娘娘有孕之事,他只会心里更不好受。   “我是真没事,”卫傅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母后既然能如此,想必应该过得开心快乐。”   对于亲娘的性格,卫傅还是有些了解的。   若不是她愿意了,旁人是勉强不了她的。   所以母后应该过得很幸福,那个人终于攻陷了母后的心?   福儿看得出卫傅虽有些感叹唏嘘,但也有为娘娘过得好而感到欣慰高兴。   可是他自己呢?   他该怎么办?   他长久以来的奋斗、努力该怎么办?   虽然卫傅从没亲口说过,但福儿知道他的奋斗努力中,未尝没有娘娘的缘故。恐怕在他心里,夺回那个皇位,不如一家团聚来得重要。   在他心里,娘娘一直是为了他才委曲求全留在宫里,所以他要努力,十分的努力,也许在未来母子还有团聚的一刻。   他忙了近十年,奋斗了近十年,这十年里不敢有一分一刻懈怠,为了什么,也许旁人不懂,福儿懂。   现在突然出了这种事,等于是否定了他近十年的努力,所以他该怎么办? 第178章   福儿哭了起来。   是心疼他,心疼地哭了。   卫傅没想到她会突然掉眼泪,将她抱进怀里。   “我是真没事,你还记得你曾经安慰我说,我这种在你们那里就是爹死了娘改嫁……母后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说真的,得知了这个消息,我反而松了口气……”   就如同当年福儿怒骂黎家人的那些话,黎家人打得主意再明显不过。   可站在娘家人的立场,黎家人的想法其实也没错。   女儿既然改了嫁,就该跟后面的男人好好过,早日诞下子嗣,稳固自己的地位。至于前面的儿子,那都是前程往事,不该再提。   这些年里,卫傅未尝没有琢磨黎皇后在宫里的处境。   他也是男人,也许以前不懂,但随着为人夫为人父,年纪渐长,渐渐也能懂点正武帝的心思。   放他一条生路。   除了早年叔侄二人的那点情分,更多的是因为母后。   甚至是事后对他的那些处置,也大多是因为母后。   准他科举,让他考上状元,外放他出去当官,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稳住母后罢了,也免得逼得母后与他鱼死网破。   至于剩下的,交给时间。   一年不够,两年、五年,甚至十年。   总能水滴石穿。   这个男人那么能忍,为了得到皇位,他忍了近二十年积蓄力量。如今为了得到一个女人的心,时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说白了,他卫傅不过是在母后的庇佑下,才能苟且偷生。   如果没有母后,他即使能活着,也可能没有这么自由。可能没有福儿,也没有大郎二郎三郎,没有圆圆,没有卫琦……   他的安稳、幸福、自由,是建立在母后的委曲求全下的。   这个心结,这些背负,卫傅从未对福儿说过。   可能福儿也知道,但她不敢在卫傅面前提起。   所以卫傅说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反而松了口气,并不是假话。作为人子,在撇除一切道德世俗,自然是希望母亲能幸福、快乐。   至于他自己——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在对方放任纵容下,才能得到。   所以也没有什么意难平的。   可真没有意难平吗?   福儿睁着泪眼,看向他。   “真的?”   卫傅点了点头:“真的。只是给我一些时间。”   给他一些时间,来让他消化这一切,抹平这一切,认真的想一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   日子再度回归了平静,似乎并没有对什么产生影响。   实则怎可能没有影响?   从这些日子卫琦和小喜子,小心翼翼对卫傅的态度,就能看出终究还是有些影响。   这一日,卫傅又向往常那样,来到了冰城那座天主教堂。   主管这座教堂的传教士叫汤史佳。   这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汉人名,他本名极长,且拗口,在来到大燕后,便取了自己本名的一个音译,作为了自己的汉人名。   卫傅对他做得天文仪器很感兴趣,也是通过汤史佳,他才印证了以前听过的一种说法。   原来天不是圆的,地也不是方的,而是一个圆球。   汤史佳是荷兰人,据他所说曾经有他的同乡,开着船来到过大燕。   而他这次来大燕,就是想试试,不用船,是否能从西往东一路走过来,事实证明他果然也来了。   为何会用也?   因为在他之前,就有人坐着骆驼加上徒步,从西往东,历经数年,来到了这片土地。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谁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汤史佳才想亲身试验一番。   这次汤史佳做的是个地球仪,是卫傅请托他做的。   整体是个木制圆球,再由汤史佳根据他所知道的地图,往球体上绘制各国的地图。   这个地球仪做了三个多月,期间汤史佳需要根据现有地图,以及他记忆中所知的地方,把这个球体尽量填充起来,同时还要保证位置准确。   这一切对汤史佳来说,并不难。   因为他既然能带着人经历了长达数年的长途跋涉,来到大燕,手里自然有一份地图。   难的是超出他手中地图范围以外的地方,以及卫傅还要求他标注上黄道和赤道,以及整个大燕的地图。   今天正好是完工日,所以卫傅又来了。   此时那颗原木色的球体,早已没了刚开始的模样,其上被涂上了许多颜色,其中最多的颜色是蓝色,所以乍一看去,像一颗蓝色的球体。   整颗球体微微有些倾斜,正中心被打了孔,被圆棍从中穿过,固定在一座黑色的架子上。   只用手轻轻一推,这个球体便可以转动起来。   卫傅缓缓转动着地球仪,从大燕的位置,一直看到汤史佳口中的新大陆,再看回来,半晌后,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国家。”   更没想到有些国家竟然那么小,还不如大燕的一座岛。   据汤史佳说,他来的路上,有些国家正在打仗。罗刹国就是一例,正在为一个出海口和数个国家打得如火如荼。   这也是罗刹国为何不敢和大燕动兵,迅速地完成了确认边界一事主要原因,实在是□□不暇。   再看看大燕的疆域。   果然疆域辽阔,地形特殊,三面都有山脉高原等险峻地势,作为阻挡外族人入侵的保护,东面则临海,根本不缺所谓的出海口。   原来出海口,竟如此重要?   这让卫傅不禁想到去年,和罗刹人谈判时,他们一再盯着一条河流不放,这让他不禁起了警惕心。   再加上他心知罗刹国不可能跟大燕开战,索性就狮子大开口,以列纳河为界,东面则从北海起,把外兴安岭南枝北枝大半,及乌地河都划了过来。   此时想来,对方图谋的竟是出海口?   这让卫傅不禁庆幸,当初几经拉锯,他都未曾松口。   其实,这也是卫傅为何喜欢和汤史佳交谈的原因,因为总能给他一些超出他本来被局限的思路和想法。   再看看这座‘地球仪’,看看其上广阔的天地。   卫傅心中郁气顿消。   跟如此广阔的世界相比,他的那点个人情绪,似乎并不算什么。   .   卫傅捧着地球仪,坐车回到将军府。   打算把这好东西,也给福儿看看。   谁知刚回来,府里竟然来了个客人。   卫璠来了。   “把这东西送给福儿……”说着,他又变了主意,“罢,还是我亲自给她吧。跟夫人说,我等会儿回去。”   小喜子领命去办。   卫傅则继续捧着那座地球仪,去了书房。   卫璠自然是乔装而来的。   他如今身为卫拉特汗国的国师,哪能轻易和大燕人来往?   即使如今漠西和大燕友好,但都知道这层友好不过是表面上的,只要漠西一日未向漠北那样向大燕称臣,并让大燕在其境内设立驻防,两者一日就还是敌人。   “怎么有空闲来找我?”   卫璠嘴角一勾,卫傅已心知他要说什么了。   不过他并未说什么,而是将蒙着布的地球仪,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我竟不知你还能如此悠闲,如此沉得住气?”   果然卫璠又是以激愤的老生常谈作为开头。   其实以前他不是如此沉不住气,大抵是卫傅太沉得住气,又太碌碌无为了些,又或是随着他自身权力地位的提升,让他渐渐有些按耐不住。   但卫璠的权势地位,显然还不足够他用来报仇,所以他一直没有放弃拉着卫傅一起。   从甘丹兵败,到和罗刹人谈判,中间卫璠来找过卫傅两次,都是被卫傅以时机不成熟拒了。   这次卫璠应该是收到了皇后有孕的消息,才会再度而来。   “这次,你打算怎么办?”   由于小喜子不在,下人并没有奉茶上来,都知道将军在书房时,没有吩咐,是不准随意靠近书房的。   于是卫傅又站了起来,去门外吩咐人,沏了两杯茶来。   他端着茶转身回来,书房的门再度阖上。   此时的卫傅并没有发现,书房门阖上的那一瞬间,院中来了个人。   正确来说,是福儿来了。   跟着小喜子一同来的。   “你还有闲心喝茶?也是,你怎么没闲心喝茶?”   卫璠满脸讥讽道:“这次,我不用开口就知道你会说些什么,皇后娘娘有孕了,你更是不会动手了。卫傅,我从没想到你是如此优柔寡断之人,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   失望?   他其实对自己也很失望的。   “老三……”   “你不要叫我老三!”   卫傅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卫璠的预料,所以他很激动。   “我早就该知道,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母后好生生待在宫里,你这个前太子即使被废,也依旧‘圣眷优渥’,想干什么干什么,你没经历跌落深渊的痛苦,没遭受过屈辱和折磨,你母后没有为了不牵连你,不得不自戕,怎么可能与我们这样的人感同身受!”   卫璠越说越激动,面孔渐渐扭曲。   “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我就该早看清事实。   “卫傅,虽然我表面上一直不服你,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是不如你的,不如你太多,哪怕我在后面穷追猛赶,依旧赶不上你。当年是,现在依旧是。   “所以我以前一直嫉妒你。即使现在,我也嫉妒你,我甚至有些恨你,恨你有能力却毫无作为,可我还是不得不来找你。其实来之前,我就能预料到你的反应,但我终究是不死心。   “我的不死心,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一场笑话!卫傅,你枉我嫉妒你一场,你就是这么一个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沉迷安稳的懦夫,你……”   “你说够了没?”   门突然被推开,福儿走了进来。 第179章   “什么叫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沉迷安稳?”   福儿走进来,气势汹汹。   小喜子见势不对,忙把房门关了上,他人却没有进来,而是扭头出去了,似乎去找什么人。   “难道要像你这样,只管上下嘴皮子一磕,什么都不管不顾,才不是懦夫?卫璠,你也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真若挑起战火,打起仗来,且不提输赢,首先遭殃的会是谁?”   卫璠没防备福儿会突然冒出来,还这么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光是打断了他的话,也是打断了他的激愤的情绪。   所以他有点发愣。   “会是谁?”   “百姓!”   福儿难得如此郑重。   “你离开皇宫多年,不像当年那样不知民间疾苦。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朝廷动荡,不管什么原因,遭殃的一定是百姓的道理,你肯定不会不懂!”   卫璠懂不懂不知道,但老爷子懂。   可能这个原因说出来会让人嘲笑,老爷子满腔抱负,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甘于归于田园,归于平淡,何尝不是因为百姓。   不忍去破坏他们来之不易的安稳。   因为爷,因为卫傅,所以福儿也懂。   “反这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若是容易,今天你不用跑到这里来,发泄你的无能和怒火……   “……你做任何决定时,难道不想想跟随你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因为信任你,才会跟随你。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背后代表的是一个个无辜的家庭,为了一己之私,牵扯千万人的安稳,难道就不该犹豫?”   “不要觉得就你苦大仇深!这天下苦大仇深的人多了!也不要觉得你面前这个人,就真如你说的那样‘圣眷优渥’,为所欲为。”   福儿指了指卫傅,对卫璠道:“在你没遇到我们之前,你哥下过地种过田,寒冬腊月顶着风雪奔波数座深山,差点没被野兽吃了,就为了赚几两银子养家。   “他贡院门前摆过摊,好不容易考中举人,进京赶考却面临被人落卷,而这个落他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   “没有人可以理所应当身处高位,能拥有这一切,都付出过无数努力。你一样,他也一样!不要只看得见自己的苦难,就看不见别人的,别人不说,只是不像你那么幼稚!”   卫璠根本一句嘴都还不上,就被福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到卫傅走到福儿身边,拉了她一下,她才停下。   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卫琦也来了。   是小喜子把他叫来的。   卫璠看了看卫傅,又看了看卫琦。   “老五,难道你也这么想?”   卫琦皱着眉,想了想道:“其实嫂子说得有道理。”   “难道你不恨?”   恨?   他当然也恨过。   就在他躺在去流放的车里,感觉伤势一点点恶化下来,就在母妃临走时,以为他昏迷了,其实他还有些神智,母妃对他说了一些话。   怎可能不恨?   可是那些恨……   卫琦看了看福儿。   脑中浮现了当年在黑山村跟她斗嘴的岁月,还有王家那些人……   有一种人,她总有一种魔力,能让人忘却仇恨,珍惜当下。   看了看卫璠被仇恨充斥的脸庞,卫琦脑中不知为何浮现福儿曾说他是个二傻子,脑子不够用的场景。   其实脑子不够用,也不是没好处。   “你不要问我这些,我的意见也不重要,我听我哥的。”他说反就反,他说不反就不反。   卫璠惨笑:“你们都是一伙的……”   福儿斥道:“废话,我们当然是一伙儿的!”   不是一伙儿的,能当一家人?   “好!好!好!道不同不相为谋!”   悲凉地丢下此话,卫璠转身,当场就想离去。   刚冲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就走啊,不留下吃饭?”   是福儿的声音。   卫璠满腹悲怆、激愤,简直被这个女人弄不会了!   刚才才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现在竟然留他吃饭。可想归这么想,脚步还是不禁迟疑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福儿又说话了。   “那么老远跑一趟,不吃个饭就走,多不像话。小五儿,你留着他,我去做饭。”   下一刻,一支粗壮的手臂环住了卫璠的肩膀,钳得他动弹不得。   “你就算想走,也等她饭做好再走。等她饭做好,你想走,没人拦你。”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吃过守财奴做的饭了。   自打守财奴生了圆圆后,她做饭的次数就直线下降。   .   卫璠会走吗?   哪怕跟卫琦作对,他也不会走。   卫璠一边嚼着嘴里的干炒排骨,一边忿忿想。   他表面上一脸怨愤,似乎十分不情愿,但吃得丝毫不比别人少。   吃罢,他扔下筷子走了。   从后门悄悄地离开了将军府,一如他来时那样。   虽一顿饭改变不了什么,但最起码他走时,再不是满脸怨愤。   卫璠走后,福儿就和卫傅回了房。   这期间,卫傅很黏福儿。   她洗个脸,他都得在旁边跟着。   直到两人洗漱完上了炕,卫傅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晌后,他才轻轻道:“谢谢你,福儿。”   福儿装傻:“你说是留卫璠吃饭?他老远来一趟,不留顿饭,好像显得我们很抠似的,我们现在也不用小气一顿吃食。”   “不止是因为这。”   还因为她竟能想他所想。没人会喜欢被人指着鼻子说懦夫,只是有些话,甚至心中的那些复杂,连卫傅都没理清楚,她却不由分说就冲出来护着他。   那种感觉,很好。   还有,卫傅能明白福儿为何会留卫璠吃饭。   吃饭是假,想缓解卫璠心中激愤和怒火是真。   卫璠那人本就偏激,很容易脑子一蒙就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如同当年,红了眼,不惜以身犯险都要设计他。   人在悬崖边上,眼看就要掉下去,也许只是身后一声轻微的呼唤,就能及时拉住这个人。   这些日子,卫傅也想明白了,他当不了枭雄。   就如同卫璠所说的那样,他太心慈手软,可恰恰是那身后一声声呼唤,让他心慈手软,让他时时刻刻拉紧了神经,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不容行差踏错一步。   福儿被卫傅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就想着他在漠西,若真起了什么坏心思,挑起两边兵戈,到时候咱们这离漠西近,肯定要让你带兵去打他。何必呢,消停点吧。”   “你说得对。”   卫傅点了点头,再度抱紧了她。   ……   与此同时,卫璠经过数次变装,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冰城。   弦月如刀,夜空如墨。   卫璠骑在马上。   在他身后,还有几十个同样骑着马的骑士。   他回头看了冰城一眼。   卫傅,你这家伙还真好运,什么好东西都让你碰见了。   而后一甩马缰,飞驰而去。   .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黎皇后,并不知冰城这里发生的事。   自打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后,每天都会有命妇入宫道贺。皇后没有避而不见,而是一如以往平时那样召见了她们。   随着这些命妇的入宫道贺,也让皇后是真有孕这个消息,得到了确认。   一时间,众生百态,难以言表。   但总归是好事,代表着江山后继有人了。   正巧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皇后的千秋节,就有大臣提议要不大办一场,以兹庆贺。   这事被龙颜大悦的正武帝准了。   旨意一下,六局二十四司便开始做准备了。   整个皇宫都洋溢在一片欢庆喜悦之中。   “之前每年说要给你过寿辰,但你总是不愿,这次就当一并庆祝了,场面自然要办大一些。这次几个封疆大吏都会入京,你想不想见傅儿,要不朕召他入京?”   正武帝说得似是随意,皇后心里却一个激灵,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他难道早知道她的打算,还是……   皇后认真地看了正武帝一眼,见他还在分神看着折子,才相信他应该就是随口一句话,不是在试探她。   她垂了垂眼:“召他入京做甚?也免得尴尬。”   正武帝抬目看了她一眼:“尴尬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孙子孙女?后面那三个小的,你还没见过,要是真想了,就叫回来看看。”   皇后状似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就听陛下的。”   之后皇后并未多留,留下带来的汤,就离开了紫宸殿。   待她走后,正武帝丢下手里的折子,闭目靠进龙椅里。   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须臾,他睁开虎目道:“曹仁,把皇后带来的汤端来。”   曹仁一抖,下意识垂下头。   他去打开了一旁的食盒,将里面的汤端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在递给正武帝时,他的手有些抖。 第180章   等召卫傅进京的旨意传到冰城,已经是十日后了。   哪怕现在驿道齐全,用上几百里加急的速度,最快也就是这么个速度。   旨意上提了皇后千秋以及携家眷的字样,也就是说让卫傅带着全家赶赴京城贺寿,如今距离皇后千秋还有两个月,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马上启程,不然就怕赶不上正日子。   得知这一事情后,福儿玩笑道:“我看戏文里说,一般这种情况时,都没什么好事等着功臣。要么是杯酒释兵权,要么是借口把功臣家眷留下当人质。”   卫傅哭笑不得:“你这看的什么戏文?”   甭管什么戏文,福儿所言恰恰却切中了卫傅和卫琦收到圣旨后心中产生的那层阴影。   卫琦看了卫傅一眼,道:“嫂子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哥,你好好想想,这趟要不要去。”   都提到要不要去了,显然卫琦的意思很明显,他担忧正武帝是得知他们暗中的那些小动作,又或是觉得他们有反意,特意借着皇后千秋,召卫傅入京。   一旦入京,生死由他人,不用兵刃相见,就能解决这一心腹大患。   当然这么想,可能有些阴谋论了。   可历朝历代这种事都不少,而且皇后什么时候不过千秋,偏偏这时过千秋节,实在容不得人不多想。   福儿恰恰是担忧这点,才借着玩笑说出戏言。   至于卫傅,显然也想到这点,面色变得沉凝严肃。   去还是不去?   不去,就是抗旨不遵。   一旦抗旨不遵,那剩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反了。   “让我想想。”   见此,卫琦识趣地离开了,福儿也借着去看圆圆的借口,留下他一人思索。   次日,卫傅给出了答案,去。   既然他说去,福儿便开始让人准备行李。   至于卫傅私下有没有其他安排,福儿并没有过问,有些事也用不着她来过问。   ……   由于时间很紧凑,所以他们没怎么耽误就上路了。   从冰城到京城,最快最短的路程就是走张库大道。这条大道从河北张家口到库伦,是一条由行商者走出来的道路,有草原茶绸之路之称。   沿路不光要经过草原,还要经过一段戈壁沙漠的路程,但从这里走,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京城。   由于带着四个孩子,沿途自然不轻松。   不过如今卫傅今非昔比,一路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另还有大批护卫护送,所以倒也没吃什么苦头。   赶在皇后千秋节的前十日,卫傅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   京城和九年前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家人到京后,就住进了王多寿位于燈草胡同的宅子。   是的,正武六年王多寿回建京赴考,于当年考中举人,又在次年春闱考中进士。由于只是二甲,所以之后他还经过了馆选,才成为一名庶吉士,留在了翰林院。   既然要在京中久留,自然要置办宅子。   考虑到他平时去翰林院方便,所以王家人在卫傅的提议下,让他在皇宫附近置办了一处宅子。   宅子三进,平时也就王多寿一家三口居住,这趟福儿一家人进京,自然不做其他考虑,要住在这里。   是的,一家三口,王多寿在考中进士后,便娶妻了。   娶了他座师国子监祭酒崔穹的侄女,这崔穹为人淡薄名利,不搀和朝中是非,是个真清流。   当初王多寿也是往家里去信,问过家里的人意见,其实主要还是问姐夫卫傅,才成了这门婚事。   如今夫妻二人成婚两年有多,崔氏于去年诞下一子,乳名叫晟哥儿。   崔氏虽没见过姐姐姐夫,但知晓丈夫一直极为看重姐姐姐夫,每每遇见什么难题,少有找她伯父询问,反而更多的是千里迢迢寄信回家里。   所以她极为重视姐姐姐夫这趟的入京。   不光提前就让下人打扫了院落,还提前准备好了侍候的下人。到的当日,更是早早就命管家前去接人,又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为姐姐姐夫一家人接风。   福儿虽没见过崔氏,但对此女品行早就熟知。   当日多寿来信询问,卫傅只道:“这崔家乃山东崔氏一脉的分支,虽家世不显,但满门清贵,从不搀和朝堂争斗,崔家女一直有贤名在外,可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多寿若能娶崔家之女,倒也是一桩美事。”   事后证明,果然此女娶对了。   多寿每每来信,少不得述说家有贤妻如何如何。   如今见到崔氏,福儿见她落落大方,举止有度,乃真正的大家闺秀,不禁更是满意。   也不过打个照面,这姑嫂二人便相处得极为融洽。   到的次日,卫傅去了吏部一趟。   他来此算是报备,告知朝廷他已入京,时刻准备着被召入宫觐见。   毕竟是封疆大吏,哪有入京不觐见皇帝的。   也是从这一刻起,京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位风头正高的黑龙江兼漠北将军入京了。   陛下可会召见他?陛下会如何对待此人?是还装作视若寻常,还是如何?   皇后可准备好了见这个儿子?   明明大儿子已快而立之年,偏偏这时皇后怀上了,就算这位是陛下亲儿子,一日陛下未在明面上承认,一日就还是前个丈夫的儿子。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皇后该如何跟大儿交代和解释?   一时之间,卫傅入京的风头甚至超过了即将到来的千秋节。   只是让很多人失望了,就在卫傅报备后的第二日,宫里就传出召其觐见的旨意,与一般封疆大吏入京的流程,并无不同。   当然,除了卫傅要觐见外,福儿作为外命妇,这次也要进宫。   随同一起的,还有四个孩子。   .   再次踏入皇宫,福儿颇多感叹。   仿佛在宫里的那十几年就在昨日,实则她如今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圆圆被抱在乳母的怀里,一旁还跟着丫鬟,随时帮忙替手。大郎二郎三郎,则跟在娘的身边。   平时还算调皮的两个小的,进了皇宫之后,不禁都严肃起来。尤其是大郎,很有当大哥的架势,走在娘身边走得一板一眼,丝毫看不出还是个八岁的孩童。   一路走过一条条熟悉的宫道和长街,经过一道道熟悉的宫门,终于来到了坤元宫面前。   迎春已经在这等候多时了。   看着似乎老了不少的迎春,福儿不禁眨了眨眼,眨掉了眼里涌上来的热气。   迎春脸上笑着,但差不多也是同样的举动。   她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郎几个小的,一边露出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表情,对福儿道:“快进去吧,娘娘在里面等着你们。”   眼泪在见到皇后那一刻,终于溃决成灾。   皇后一点都没有老,还是那么的年轻、美丽。   最后一次和皇后娘娘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一刻,除了眼泪,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福儿在哭,皇后也在哭。   二郎三郎都不敢上前,被哭懵了,皇后便拉着大郎哭。   圆圆在福儿怀里,看看娘,又看了看皇后,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才惊醒了两个大人。   迎春擦着眼里道:“这是好事,是值得高兴的事,娘娘不该哭。”   皇后忙抹了抹眼泪,道:“是是是,我不该哭,都吓到孩子们了。”   迎春忙叫人备水备帕子,服侍皇后和福儿略微整理了下仪容,二人这才恢复平静,各自落座。   “这是大郎吧,都这么大了,我记得那会儿他还这么小……”   说到往事,皇后似乎又激动起来,用手比划着大郎那时的大小,眼睛盯在大郎身上,仿佛看不够也似。   “还不快叫祖母,你带的那块金锁,就是当年进京时,祖母赐你的。”   大郎从衣襟下,掏出一块挂在脖子上的金锁。   那会儿戴在大郎身上还显大的金锁,现在则成了一块小金锁,这也是大郎从小带到大的唯一物什。   他长大后也好奇过,但当下幼童戴金锁银锁都属正常,他便没问,还以为是父母图个好寓意给他戴上的,没想到竟是祖母给的。   一个做皇后的祖母。   显然大郎现在已经懂事了,至少比两个弟弟懂事,但他并未显出诧异,因为进宫之前,娘就跟他说了,他们这趟进宫,就是来见祖母的,让他带好弟弟们。   “祖母。”   大郎跪下,磕了个头。   皇后忙伸手扶他,一边道:“好孩子,快起来,让祖母看看你……”   “你们也磕头叫人啊!”   福儿催促二郎三郎。   这俩小家伙还有点懵,但也很快跟着大哥后面磕了头叫了祖母。   “好好,都是好孩子,都起来。”   说着,皇后似乎又想哭了,却又怕吓到孩子们,扬了扬头,才把眼泪憋回去。   “她叫圆圆,现在还不会说话,只能说一两个字。”福儿替女儿解释道。   因为皇后如今已经出怀了,迎春就没把抱来的圆圆递给皇后,而是抱到她身边,给她看了看。   皇后抚了抚圆圆的小脸,端详了下圆圆那双大眼睛。   “好好好,长得真像你。”   福儿羞涩一笑:“几个孩子,也就圆圆长得像臣妇。”   迎春把孩子们带到侧殿吃糕点,福儿这才开始了和皇后的叙话。   “你…们过得好吗?”   “好。”   福儿笑着,特意捡了些趣事,说给皇后听。   至于那些危险的、不顺的,她一概都没有提。她说她和卫傅的事少,反而说几个孩子的多。   而随着福儿的述说,皇后也渐渐平静下来,面容变得若有所思。   福儿瞧着,心里有好几次想问娘娘过得如何,最终还是忍住了。   “好就行,我当初把他交给你,没交错。”皇后感叹道。   一句感叹之言,瞬间将两人拉回了当年。   那时,他们即将被流放出京,临行前皇后让人给福儿和卫傅办了婚礼,福儿来向皇后奉茶时,皇后便说出了那句至今让她依旧记忆犹新的话。   我把我儿交给你。   “娘娘夸赞了,卫傅他是福儿的夫君,相夫教子,这都是分内之事。”   其实都明白,当初皇后会让福儿和卫傅成亲,是不得已下的为之,但福儿真的很感激当年皇后做下的此举。   为她和卫傅少走了弯路,省了很多麻烦,不然名不正言不顺的,她和卫傅大抵也走不到今日。   “不,本宫还是要谢谢你。”皇后郑重地拉过福儿的手,拍了拍,“你是个好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人,还生了这几个可爱孩子,本宫当初没看错你。”   “本宫该赏你的,但本宫一时竟不知该赏你什么好,不过你放心,你的福气还在后头,本宫不会亏待你……”   最后这几句,皇后是喃喃自语,福儿一时有些没听明白,正想出言询问,这时几个孩子又回来了。   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圆圆来到陌生地方,多少是有些不习惯,去了偏殿后就闹着要娘,迎春只能又把几个孩子带回来。   “孩子不习惯是正常,毕竟还小。时候大概也不早了,你回吧,我让人送你们出宫。”   福儿虽诧异皇后没有多留他们,但想着外面还有卫傅,说不定是卫傅那边结束了,皇后才会不想耽误让他们走。   她总觉得皇后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儿怪。   大臣和命妇进宫时便不是走一个城门,一个走东华门,一个走玄武门,所以福儿出宫这趟路并未碰见卫傅。   一直到从玄武门出来,才看见已在此地等候他们多时的卫傅。   “你去紫宸殿,没发生什么事吧?”福儿不禁低声问道。   “等回去后再说。”   之后一家几口上了马车,往燈草胡同去了。   ……   另一边,目送着福儿和几个孩子离去后,皇后便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才有了动作。   她抚了抚肚子,略有些感叹道:“她倒是个聪明的,从始至终都没提我有孕的事,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迎春想了想,也没好说什么。   她也清楚,若真福儿不识趣问起,大抵福儿尴尬,娘娘也会尴尬。   “也不知陈瑾那如何了?”   提到这个,迎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在,才低声道:“娘娘勿要担心,陈瑾办事不会出岔子,即使陈瑾那出了岔子,还有……”   “你说得倒也是,希望一切顺利吧。”   说到这里,皇后攥紧了衣袖。 第181章   “娘娘,陛下来了。”   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匆匆忙忙进来禀报。   皇后下意识站了起来。   想了想,又坐了下。   这期间,正武帝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卫傅的妻子走了?”   皇后作势要起来行礼,正武帝按了按手,没让她起来,来到她身边坐下。   “我没多留他们。”   “怎么没多留?你眼睛红了,哭了?”正武帝问道。   皇后躲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多年不见,难免会……”   “你如今怀着身子,要少哭。”正武帝拍了拍她的手,“你若是真舍不得他们,等你千秋节过后,朕长留他们在京,也不是不可。”   “还是不了。”   “为何说不?明明舍不得。”   其实这个问题很不好答,但皇后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应对。   “你明明知道原因,何必多问?”   说着,她微微偏开脸去。   她并没有发现正武帝看着她的目光很深邃,面上却是笑了两声,道:“你竟还在纠结这些,罢罢罢,随你吧。”   皇后松了口气。   瞧了瞧他的脸,见他面色隐隐透着一股灰,不复往日红润,不禁关切道:“陛下龙体可好了些,可有按时服药?我瞧着陛下近日精神委顿,还是多注意些龙体好。”   “你这是在关心朕?”   皇后一僵,似有些不显的高兴。   “臣妾乃皇后,关心陛下乃职责所在,若是陛下觉得臣妾的关心是多余,臣妾以后不再如此便是……”   “皇后的关心怎会是多余?”正武帝握住她的手,缓缓地摩挲了几下,“朕很高兴皇后能如此关心朕,还望皇后以后多多关心才是。”   这话这举动,几乎算是明晃晃地调戏了。   都一把岁数了。   皇后的脸下意识一红,垂头下去后,看似有些娇羞,身体却隐隐透出了一股僵硬。   正武帝仿若未觉,缓缓地磨蹭着她的手,眼神幽远,似乎在想着什么。   .   回去后,福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全套的命妇服脱下。   这衣裳实在不是人穿的,关键是她要穿着厚重的命妇服,顶着重重的冠,来回穿行大半个皇宫,一趟下来脖子都快被压断了。   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感觉整个人轻快多了。   这才去找卫傅,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   时间拉回到不久之前的紫宸殿里。   “你在冰城开设的税所,将交易所和税所合并,是很有创新的想法,避免有些商人不交税或少交税,又能管控他们的售卖物品没有违禁,独立于当地官衙之外,就能避免官员肆意贪赃枉法……   “此法朝中已经在议了,若是可行,将会在整个大燕推广,是时你又是大功一件。”   站在下方的卫傅,微微垂着头,态度不卑不亢又不失恭敬。   “陛下谬赞,臣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觉得西洋人税所制更适合当时的冰城。西洋人还是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去采纳与学习。臣在冰城,结识了一位西洋来的传教士,他并非坐船而来,而是坐着骆驼一路从西往东……   “臣觉得,其实大燕也可以派人去西方和那些国家交流,如此一来才能采百家之长,清楚当下世界格局。臣此次进京,特意将这个传教士所做的地球仪带了来,进献给陛下,此物甚是奇特,可众观整个世界……”   “你等会下去,把东西给曹仁,朕还有其他政务,你且退下吧。”   “是。”   退到殿门外,曹仁正在此处等着他。   卫傅也没多说其他,命小喜子把装在一个大木箱里的东西,交给了曹仁。   曹仁笑眯眯地道:“估计娘娘那儿差不多也结束了,夫人应该是从玄武门走,将军可从那里去接夫人。”   卫傅对曹仁道了谢,临走前回头看了紫宸殿一眼。   他好像面有病色,难道是身体不适?   ……   这次觐见,正武帝很正常。   怎么说呢?   除了例行询问了下两地军政之事,褒奖了卫傅在冰城施行的改革之法后,再无其他多余。   甚至连多余的试探和旁敲侧击都没有,正常得仿佛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封疆大吏。   而正武帝也对他很放心。   仿佛之前他还没入京时,心中的那些防备,以及私下做的安排,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就是太正常了,正常得让卫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感。   说罢紫宸殿的事,卫傅又问福儿去见皇后的情形。   福儿知晓他想知道娘娘的近况,就把当时见皇后的情形,丝毫没有省略地都一一说了。   然后她又说了自己的感觉,她总觉得皇后娘娘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儿怪。   卫傅脑中如电石火花般闪过一个念头,他终于找到正武帝哪儿不对了,就是给人感觉怪怪的。   但你若是细说,又说不出哪儿怪,人家其实表现得挺正常。   因此给他了一种违和感。   难道有什么事?   可二人思索了半天,都没想出所以然来,只当是自己心态可能不对过多思虑,才会觉得别人怪异。   .   与此同时,就在几千里外的冰城。   卫琦满脸风雨欲来,来到将军府,找到了刚忙完的陈瑾。   一见卫琦这副样子,陈瑾就知道他是发觉了。   想想也是,五公子不是不管世事之人,他既为镇边将军,掌管着漠北边防,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漠北的一些动静。   只是由于卫傅临行前的布置,给了陈瑾浑水摸鱼的机会,以至于直到此时卫琦才后知后觉。   “你到底是谁的人?”   卫琦怒火太盛,上来二话不说掐住了陈瑾的颈子。   陈瑾不过是普通男子的中等身量,卫琦却又超出寻常男子太多,抓他无疑是像掐小鸡崽似的。   “我是殿下的人,从来都是。”   如此情形,陈瑾依旧面带笑容。   卫琦面色一阵变化。   须臾,他狠狠地将陈瑾一把扔了开,去了一旁的大椅上坐下。   “你今天最好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陈瑾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他面容普通,身量寻常,平时出没在将军府里,就像个隐形人似的。可恰恰是如此普通的陈总管,是名副其实的总管。   将军府里里外外一切,都是他管着的,甚至是卫傅的一些公务,有时候也不会背着他。   这样一个人,想做一些事太容易了。   ……   这趟卫傅进京,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他设想了最坏的情形,所以给自己安排了好几条后路。   例如这趟他入京,能带的护卫有限,所以他所带之人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并携带了大量火器。   还例如他安排了两队人马,乔装成行商的商队,一路在前头,一路在后,跟着他一起入了关。   如今这些人都混进了京城,就在燈草胡同附近藏着。   另有一批人马留在京郊,这里同时还藏了一批马匹,供以若是发生危机情况,不至于因为缺少马而无法逃脱。   甚至在燕山以北,居庸关之外,他也安排了一批人,这些人则负责接应。   这些后手,足够保证不管发生任何危机,卫傅都可以带着妻儿,迅速逃离京城,同时经由燕山迅速回到草原。   这些安排卫琦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陈瑾会浑水摸鱼,利用他哥的这些安排和布置,把黑甲军剩下的人马,除了他身边跟着的那几百人外,都调到了燕山以北的乌兰布统草原。   如今的黑甲军,早已今非昔比,人数达到了近六千人之多,而且是军备战马都极其优良的六千人,并非以前凑数的那种。   凭着这批人马,卫琦有自信带着人马把整个漠北漠西打穿,可惜他哥对自立为王一点兴趣都没有,依旧当他镇守将军。   即使卫傅这次为自己准备后手,也不过只动用了不到两千人,可陈瑾私下却调集了剩下所有人,他想干什么?   闯关?   乌兰布统草原过去就是燕山,燕山有天下第一关,居庸关。   居庸关距离京城,也就一日的路程,素来有京城门户之称。   如此情形,实在容不得卫琦不多想,尤其他清楚卫傅的布置,知道陈瑾是背着他哥干的。   “老奴不过是在帮殿下罢了。”   “你这是在帮他?他若是想反,早就反了,不会等到今日。”卫琦厉声道。   脱去了在兄嫂面前的伪装,卫琦眼中狠辣之色毕现,显然陈瑾再给不出能说服他的理由,他绝不会手软。   陈瑾似乎并不诧异的卫琦的态度,其实他早就发现卫琦是个两面人,在家里一个样,在外面又一个样。   一个在外面有‘杀神’之称的人,怎可能是个憨小子。   “就是因为殿下做不下决定,考虑太多,老奴才会帮他做决定。”陈瑾淡淡道。   “你有何资格替他做决定?”卫琦冷笑。   陈瑾微微叹了一口气:“老奴自然没资格,可若是皇后娘娘呢?” 第182章   “皇后娘娘?”   这下卫琦彻底愣住了。   愣完后,想想似乎也合情合理。   这陈瑾早些年在宫里时,就是皇后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为此太子很是排斥陈瑾这个喜欢管东管西的东宫总管太监。   只是经历了那场大变,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本以为死了的人没死,而卫傅此时也成长了,想法也跟以前有着很大的不同,陈瑾是老人,自然深受信任留在身边。   所以陈瑾会受皇后的命令也很正常。   “五公子,老奴知道您敬重殿下,老奴与您的心思是一样的,若是有朝一日,能拿老奴的命,却换殿下顺顺遂遂,老奴义不容辞,相信您也能为殿下轻易舍弃性命。十年了……”   说到这里,陈瑾颇为感叹。   “十年了,娘娘在宫里忍辱负重了十年,殿下和您在外面也忍辱负重了十年。殿下积蓄多载,明明有能力打回京城,却顾忌黎民百姓,不愿重燃战火,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是个头?一日没有回到那个位置,家人性命安危,一刻都在别人手里……   “这次娘娘已经打算好了,借着她有孕之事,召殿下回京,趁机发动宫变。京里的一切娘娘都已安排好,但为了防止出现其他状况,特意让老奴调集了兵力,聚于燕山之外。是时,镇守居庸关的曹将军会放我们的人进去……   “那曹将军的夫人和娘娘,早在闺阁之时,就是手帕交。元丰朝的时候,曹将军因惹怒废帝,差点没被下了昭狱,是娘娘从中保住了曹家人,所以曹将军是我们自己人。等过了居庸关,一马平川……”   “京城还有京营,九门有九门提督步兵营,宫里有禁卫,哪来得一马平川?光凭几千人,可不够拿下整个京城。”   卫琦皱着眉提出异议。   “还有那个人,你真当那个人是吃素的,他当年既然能夺下皇位,这些年独揽朝纲,而无一人有异议,必然有其手段,你们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些年,卫傅和卫琦私下没少聊正武帝。   因为卫傅对正武帝甚为看重,连带卫琦也对对方颇为忌惮,自然不会小瞧了对方。   陈瑾微微一哂。   “娘娘既然做了安排,自然一切都安排好了,五公子你要知道,娘娘不会拿殿下一家人玩笑的,殿下是娘娘的命,必然是有了万全准备,才会命令老奴做下这些事。”   这也是实话。   皇后显然不蠢,一个蠢女人不可能当两朝皇后,还福泽了他们这么多人。   “可你也不该背着二哥做下这些事!”   卫琦的口气虽还是严厉,但陈瑾能明显听出其中的软化。   “老奴也不想瞒着殿下,可此事若是让殿下知晓,恐怕也进行不下去。”   说到底卫傅几番思量,都未选择那条路,必然有他自认的道理。这种道理在外人可能看起来无稽,但未尝不是他内心坚持的真理。   皇后、陈瑾还是了解卫傅的,让他知晓,整件事很难进行得下去。且正武帝也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卫傅早知道,他见了正武帝后,能不露出端倪?   不如暂时不让他知道,等事到临头再告知他。   “我这就去乌兰布统!”   卫琦站了起来,这般大的事,他不亲自在边上看着,不可能会放心。   “五公子您现在去也晚了。”   等卫琦赶过去,至少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而等到那时候,皇后的千秋节也早就过了。   “你最好祈祷事情能顺利进行!好好想想等二哥回来,怎么跟他交代吧!”   说完这话,卫琦离开了将军府。   .   另一边,福儿和卫傅对此事一无所觉。   既然是皇后千秋,自然要准备寿礼。   福儿他们给皇后准备的寿礼,是一座西洋钟。   西洋钟整体为金黄色,工艺极其精美。   福儿也是刚拿到手中不久,爱不释手,突然说要进京贺寿,她和卫傅考虑再三。太贵重的物品,不适宜拿到人前来送礼,未免太出风头,可普通之物,又拿不出手,遂选了这座西洋钟。   卫傅承诺等日后再给福儿寻一座。   眼见再过两日就是皇后千秋节,福儿特意让侍女把座钟从盒子里取出来,进行最后的擦拭。   其实还是想再把玩一下。   这座西洋钟最大的特点,就是整个钟体分了三层,最上层是可以看时间的钟体,中层是一个鎏金嵌玻璃的布景箱。   一旦开启,下层的机械就会带动着布景箱里转花和蝴蝶翩翩起舞,同时有奏乐响起。   一曲奏乐罢,一切恢复平静。   钟体会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动,随着响动,指针缓缓走动。   每到一个正时,钟体下的一个小门会自动打开,里面会跳出一只金色的鸟雀,清脆地鸣叫几声,又缩回去,小门闭合。   福儿一边擦着,一边把玩,这时崔氏来了。   崔氏进来后,先恭敬地和福儿见了礼,福儿让她不用多礼,坐下后,崔氏将目光投向桌上,好奇地问福儿这是什么。   福儿给她讲这是西洋钟,又给她演示了一遍此物的神奇之处。   果然崔氏也被此物的神奇打动。   但福儿总瞅着她眉眼间,似乎有一丝阴郁。   这是怎么了?   但崔氏不说,福儿也不多问。   崔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福儿叫来侍女梦竹,问她正院这两天可有发生什么事。   这梦竹是乌珠走后,新升上来的一个管事侍女。乌珠不是乌格的妹妹,其实是乌格的侍女,乌格复辟后,就让人来接走了乌珠。   梦竹可比乌珠顶用多了,福儿身边所有事,她都管得井井有条。也是以前福儿就没把乌珠当做侍女,而梦竹这一批侍女出自于陈瑾的调教,自然非同寻常。   如今福儿一家人,暂时寄居在弟弟家中,自然不会只管闭门过自己的日子,对正院那边也会颇多注意。   因此福儿才会问梦竹正院的事。   “倒没听说正院发生了什么事。”梦竹想了想,道。   “没有就算了。”   想想也是,她这弟媳可是一等一的大家闺秀,能做宗妇的那一类人。这样的人若是不想人知道自己的私事,外人自然不得窥探。   福儿也是看出崔氏有几分欲言又止之意,才会好奇问上一问。   ……   另一边,崔氏走出这座院子。   她的陪嫁丫鬟鸳鸯小声道:“夫人,您没把那事告诉三姑奶奶?”   福儿在兄弟姐妹中排行为五,但在姐妹中却排行为三,因此被崔氏这边的人称呼为三姑奶奶。   崔氏叹了口气,微微地摇了摇头。   鸳鸯有些着急:“我看三姑奶奶是个好人,待人宽厚,为人也亲和,您把苦衷告诉她,她肯定会帮您的。”   “这种口,我又怎好意思开?”崔氏露出一个苦笑,“当初刚嫁给夫君,我便提了给身边丫鬟开脸之事,被夫君拒了,后来怀上晟哥儿,我又数次提及此事,夫君被我惹怒,大半个月没睬我,之后我也就充傻装糊涂,不再提这些事。   “谁曾想夫君会突然带个女人回来,虽说是旁人所送,夫君暂时也没碰她,只是安置在府里……你说这种情况,我又怎好去求三姑帮忙,只能说是,我是自食恶果吧。”   说到这里,崔氏面色黯淡无光,整个人仿佛枯萎了也似。   若说开头是因为大户人家素来如此,女人出嫁后当为贤表,女子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无法服侍夫君,为其准备一二通房,才能显示作为妻子的贤惠。   可由于王多寿几番拒绝,崔氏已经歇掉这点心思了,甚至暗中心生欢喜,之后再提,不过是故作试探。   谁曾想,终日怕狼,如今狼真的来了,她反而陷入绝地。   既无法当面拒绝夫君,又无颜求助她人,才有自食恶果这一说。   “可我听说,王家的家规是不准纳妾的,”鸳鸯小声道,“你看三姑爷,官高至主管两地的镇守将军,至今身边不过三姑奶奶一人,三姑奶奶同为女人,肯定能理解夫人您的想法。”   “行了,你不要再说了,再过一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什么事都要等过了这日再说。”   鸳鸯当即闭了声。   .   很快就到了皇后千秋节这一日。   这日宫里有专门的庆贺礼,皇帝皇后要先去朝拜太后,再去交泰殿升座,接受王公大臣及内外命妇的朝贺。   由于宫中没有太后,这一章程就被省略了,帝后只用去交泰殿升座,接受众人朝贺即可。   说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十分复杂,尤其作为外命妇。   就比如说福儿,天不亮她就要起来,按品大妆,着正经的命妇服,而后坐车行至宫门,在宫门外排队,再被引入宫。   由于在外命妇之前,有诸位王公大臣勋贵皇亲,还有各内命妇,外命妇是排在最末尾的,所以她们要一直等着。   等前头都结束,最后才轮到她们。   而这个等待无疑是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也是要一直站着的。反正福儿是从天麻麻亮,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眼见到了巳时,才轮到外命妇。   之后行至交泰殿外行跪拜大礼,福儿全凭一股子蛮劲儿撑着。反倒之前她一直认为羸弱不堪的一众官夫人们,个个精神抖擞。   不管是装的,还是本就如此,反正福儿是挺佩服她们的。   幸亏礼毕后,似乎也知道她们也累着了,有宫人领她们去宫室做短暂歇息,之后宫里会设宴款待所有人。   等到去赴宴时,已经过了午时。   这是福儿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宫宴上,吃到御膳房的食物。   说实话,不太好吃。   此时已是初冬使节,再好吃的菜从御膳房端出来,再送到宫宴上,都已经凉透了。   这样的御膳怎可能好吃?   不过大家都装得很好吃的模样,福儿也就跟着装。   这次的宫宴是男女共席,男在左,女在右,但这么多人,一殿显然无法款待所有人,所以分了三殿。   由于卫傅的缘故,福儿和他所在的位置是主殿,只可惜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宽阔的场地,只能隔着对望。   众人落座后没多久,正武帝和皇后相携而至。   今日的皇后打扮得十分华贵,一身金灿灿的后服衬着其明艳的妆容,美得不可方物。微微凸起的小腹,在宽敞的后服的遮掩下,倒没有那么明显了。   皇后无疑是清冷的,她的清冷不在皮相,而在骨子里。   有时即使笑着,眼中也透露着疏离。   可今日皇后的笑容很明艳,无形中显得旁边两鬓霜白的正武帝平添几分苍老之态。   英雄难过美人关!   若不是此女尚且安分,一个红颜祸水的帽子肯定是戴定了。   实际上暗中有多少人唾骂皇后妖孽,谁也不知道。   之后照例是一番行礼坐下,有数位年纪老资历深的大臣站出来向皇后进献笺表,也就是当众把写给皇后的千秋贺文念一遍。   这种笺表是每一家每个人都要进献一份的,甚至福儿都要准备,她的是卫傅让人帮她写的。   至于卫傅的是谁写的,这个福儿忘了问。   都是老惯例老套路,但正武帝还是表现出龙颜大悦之色。   之后顺理成章的,就是宴开起歌舞。   “如此佳节,皇后,朕敬你一杯。”   正武帝举起酒盏。   由于皇后有着身孕,无法饮酒,便以水为酒。迎春将一只装着水的酒盏,递给皇后。   皇后接过,与正武帝的酒盏微微相碰。   两人双目对视,正武帝一口而尽,皇后却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才举杯饮尽。   “愿皇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平安康泰,顺遂一生。”正武帝拍了拍皇后的手,又道。   这是他单独给皇后的贺词。   以皇帝的身份来看,是何等宠极爱极,才会有此举动。   皇后眼波一颤,似有水光划过。   “也愿陛下,也能如此。”   正武帝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这时有大臣上前来敬酒,话自然就被打断了。   大臣上前敬酒,一般都是一并敬了帝后,由正武帝代为饮了酒。   不知不觉中,正武帝已经连喝七八盏,露出微醺之态。   皇后低声道:“陛下还是少饮一些酒。”   “皇后如此关心朕?”   这句话含糊且低微,皇后并没能听清,这时正武帝已经站起来了。   “皇后,一同去偏殿吧。”   款待众臣的宫宴分了三处,除了主殿要露面,偏殿也是要露面的,也免得其他大臣们会觉得被冷落。   皇后提起裙摆,站了起来。   正要与正武帝相携而去,突然正武帝的脚步摇晃了两下,人已经轰然倒下。   “陛下!” 第183章   一时间整个殿里都乱了。   众人惊哗,俱都站了起来。   几个大臣慌张上前来,想要查看正武帝的状况。   这时,皇后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恢复了镇定。   “站住!”   她喝斥的,正是那几位要上前来的大臣。   “事发突然,还望诸位大人不要妄动,也免得引起不好的误会。来人,看住所有人,快去请太医。”   随着皇后的命令,从门外涌进来两队禁军侍卫,与此同时,服侍在周边的太监和宫女也动了。   在皇后的命令下,搀扶着已然陷入昏迷的正武帝,匆匆离开了这里。   皇后的意思很明显,正武帝突然晕倒,原因必然不单纯,她怀疑是有人下毒,所以下命让禁军侍卫看住了所有人。   一时间,殿中之人皆是目光惊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中在心中猜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各种杂乱的想法纷纷在脑海中浮现,同时又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迷雾,心中惴惴不安。   “各位还是稍安勿躁吧,看看太医诊断的结果到底如何。”其中一位老大人道。   “是是是,大家还是稍安勿躁。”   能坐在主殿的人,自然非一般官员,无不是跺一跺脚,朝中就要抖三抖的人物,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所以殿中很快就恢复了安静,却隐隐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果然,没过多久,来了一位太医院的太医。   说陛下中毒了,如今中了何毒暂时不明,但皇后娘娘怀疑有人下毒,为了尽快找出下毒之人,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不光是主殿,两个侧殿同样也是如此,整个宫殿很快就被禁军侍卫和太监们控制起来了。   “难道娘娘怀疑是我们下毒不成?”有那混不吝的官员道。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步军营统领隆毕昇,他算是正武帝亲信大臣之一,不是亲信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陪太医来的人,是太监李顺。   也是当年在皇后身边办差的顺子。   不过今时今日的李顺,可不是当年的顺子,从他抄手往那儿一站,里里外外的侍卫太监都看他的脸色就能看出。   “隆大人又何必这么说,咱家自然不敢随便怀疑哪位大人,但陛下确实是中了毒,如今已经移去紫宸殿,由众位太医们医治。娘娘和陛下伉俪情深,这会儿正因陛下中毒之事伤心震怒,誓要查出暗害陛下之人,隆大人又何必没事找事?”   这一番话说得软硬皆施,面子是给隆毕昇了,但威胁之意也很明显。   你再继续跳,可不敢保证下毒之事会不会落在你头上,毕竟越跳越惹人怀疑,没看见其他人都很安静吗?   就是不想没事给自己找事。   隆毕昇脸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狠狠地瞪了李顺一眼,坐了下来。   一见隆毕昇都示弱了,其他人更是不敢妄动。   “咦,卫大人呢?”突然有人道。   一时间,殿中大半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不光卫大人不见了,好像卫夫人也不在了。”   可这个问题却没有人能回答这些大人们,只有几个方才一直观察着四处的人才知晓,两人都是被太监领走了。   只是那会儿人多口杂,没人注意罢了。   “要起风了。”隐隐有人无声暗叹。   .   “汪椿,怎么是你?”   方才有太监来说,皇后娘娘请她过去一趟。   福儿抬起头,才发现竟是汪椿。   “你现在还好吧?现在在哪儿当差?”   从大殿的侧门出来,福儿发觉到处都被侍卫们把守着,不免就把声音压到了最小。   “自打你们走了后,我就去了司礼监……”汪椿用同样细小的声音,快速地说了一句,又道:“现在别说这些,你快跟我走。”   福儿心中虽好奇,但也听从他的话加快了脚步。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皇后娘娘找我?汪椿,你……”说到这里,福儿的眼神警惕了起来。   一见她警惕眼神,汪椿失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确实是皇后娘娘让我请你过去,这是去坤元宫。”   “坤元宫?”   “几位小主子都被接进宫了,你到了坤元宫后,就能见到他们。”   此时福儿已经察觉到异常,不禁停住了脚步。   “到底怎么了?皇后娘娘到底打算做什么?”   “你别停脚,等到了后,我慢慢与你细说……”   .   明明还不到傍晚,此时天色却已暗了下来。   北风呼啸,铅云在天上翻滚着,似乎昭告即将到来的风暴。   从被从大殿里叫出来,卫傅的眉宇就一直紧锁着,显然他发觉出了异常。   到了紫宸殿。   殿中异常的安静,并不像太监所言的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过来了。   卫傅踏进内殿,走到这里时,他发现为他领路的小太监,已经不知在何时消失了。绕过一道屏风,卫傅又往里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殿中的情形。   偌大的龙床上躺着一个人,皇后正坐在床沿上,侧着身看着床上的人。似乎听到脚步声,皇后转过头来。   下一刻,她扔开了手中方才给那人擦脸的帕子,并极快地坐正了身子。   时隔十年,母子二人就这样见了面。   中间恍似隔了沧海桑田,又隔了千山万水。   “母后。”   奇特的,两人竟十分平静。   也许是时机不对,也许是终究都成长了,也许是母子间一直的相处都是这种冷淡而自制的。   只有皇后微红的眼圈,和藏在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才能证明她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母后,让人叫我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明白母后的意思。”   皇后的坐姿很端庄,脊梁挺直,下巴微含,面带浅笑。   这副场景顿时让卫傅回到了许多年前,每次母后替他做下什么决定时,都是如此般的模样。   这让他不禁拧起了眉,目光移到皇后身后,那个虚弱地躺在那里的男人身上。   也许因为灯光并不明亮,又或是皇后的衣衫太过华丽,竟让卫傅看不清她背后那个人的情形。   “所以——他中毒,是母后为之?”   不知是不是‘毒’这个字,刺激到了皇后,她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挺了起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母后打算——”   知道时间不太充裕,所以皇后并未再耽误,很快就把自己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   “……母后知道你这次进京带了后手,你等会把人都调进宫来,尽快接手宫里的戍卫,禁军副统领段专是自己人,他会帮你。本宫已下命将那些来宫中赴宴的大臣看管了起来,趁着这个机会,你把他们都拿下,着重那几个管着京中兵力的将领……”   所以皇后的打算就是如此?   借着正武帝倒下,群龙无首的情况,先掌控内廷,把那些重要的大臣看管起来,而后逐一击破,纷纷拿下,有这些人质在手,京三营和步军营的人自然翻不起风浪。   等丰台大营驻扎的兵力反应过来时,京城的局面已成定局,反正是卫家人自己打仗,外人也插不得什么,就如同当年宣王夺位一样。   事成定局后,不过是龙椅上的人换个人,根本不影响什么。   可真有这么简单吗?   卫傅一时说不出心中如何感受,非但没有任何高兴,反而觉得有些憋屈。   当然这么说,似乎有些狼心狗肺了,皇后图谋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他。   可他却觉得十分憋屈。   他好不容易调试心情,入京贺寿,未尝没有做好正武帝与他翻脸,两人正式成为敌的准备。   但在他想法里,两人即使战,也是堂堂正正一战。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   “那他怎么办?他中的毒是什么毒,可有治?”   皇后正在诉说自己的计划,叮嘱儿子要着重什么,先做什么,完全没想到儿子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空荡的寝殿中回响,让人莫名汗毛一竖。   至少皇后是没忍住打了个激灵,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在卫傅眼里,她身后这个男人谋朝篡位,杀了他的父亲,才能坐上皇帝的位置。   应该是仇人,有大仇。   对于仇人,自然要先杀后快。   “你——”   皇后虽然没有说话,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举动——她微微倾斜挪动了身子,挡在了躺在那里的那个男人前面。   这一切皇后可能不觉,却落入卫傅的眼中。   他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母后到底在想什么?一方面费尽心机,想帮他夺回皇位,一方面又害怕他趁机杀了那个男人。   此时的卫傅,心中突然有一种明悟。   他突然弄懂了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为何母后时隔多年才怀上孩子。   也许她内心一直纠结,也许他那个皇叔得到母后心的过程并不顺利,以至于两人至今未曾交心。   于是在母后有孕的同时,也是她该做抉择的时候了。   她一方面害怕为正武帝诞下子嗣,伤害到卫傅,却又不忍让正武帝落得断子绝孙的下场。   同时,她内心的执念一直是为儿子夺回皇位。   几方原因夹杂,导致了今日一切的发生。   卫傅甚至怀疑,他那个皇叔其实知道这一切的,也许他会中毒,本就是他有意为之。   “所以母后把我推上了皇位后,打算怎么办?母后应该知道,一山不容二虎。”说着,卫傅故意往皇后身后瞧了瞧。   皇后的脸色已经白到了极致。   “你想杀他?”   皇后终于将这句话艰难地吐了出来。   “难道母后不想杀他?若不想,为何要对他下毒?”   此时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皇后的预计。   在她的想法里,她为儿子铺好了路,一切都会照着她的计划那样,用不了两日,傅儿就能重新夺回皇位。   等到那时候,她是无颜做什么太后的,到时紫宸殿会起一把大火,她这个留有污名母后和这个曾经谋朝篡位的男人会一同消失……   现在显然出现了意外,她的这个儿子比她想象中更恨这个男人。   .   此时的坤元宫,福儿已从汪椿口中得知了皇后的计划。   听完后,她内心十分复杂。   她没想到皇后会设计这一出,没想到汪椿后来竟会被皇后重用,安插到司礼监里去了,更没想到皇后竟会对正武帝下手。   一个男人,十年了只有你,就不说他是帝王之尊,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可转念再想想,她又不诧异皇后会做出这种选择。   她不是皇后,她无法设身处地,可站在皇后的立场,她本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场大变死了丈夫,被废了儿子,还被人抢夺,娶做了皇后。   再是高高在上,位于皇后之尊又怎样,都是被强迫的,还被人放在高位,任人议论。   儿孙都被驱逐出京,看似给儿子留了一条活路,但未尝不是钳制她的手段。   所以皇后恨,她能理解。   所以她一心一意,无所不用其极,就为了给儿子复位,福儿也能理解。   可正武帝呢?   福儿其实知道,卫傅能有今时今日,未尝不是正武帝有意纵容,所以这注定是个难解的题。   不过福儿知道,如今不是她怎么想,关键是卫傅怎么想。   .   “你不能杀他……”   “为何不……”   卫傅徒然收口,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管他母后做了什么,说到底都是为了他,她再是不可理喻,再是喜欢替人安排,说到底都是为了他。   他已经不忍心逼迫这个摇摇欲坠的女人了,这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为他殚精竭虑的母亲。   而且,如果这一切真是这个男人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逼迫母后正视自己的心,他又为何要从中插手,帮着外人逼自己人?   想明白这一切的卫傅,突然笑了。   笑得惆怅,笑得感叹。   皇后被他突来之笑,笑得一愣。   “母后,我已经长大了。”   所以?   “所以这一次,我不能听从您的安排,我就算要赢他,也要堂堂正正的赢,要让他亲口承认输给了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皇后彻底愣住了。   谁知,卫傅话音一转:“不过当下这种情形,陛下中毒未醒,为免有人趁机作乱,臣会留在宫中主持大局,还望娘娘代陛下授予微臣摄政之权,待陛下醒来后,臣自会归权陛下。”   将军!   你,打算怎么接招?   卫傅目光隐隐投向皇后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第184章   本来计划好的事,现在却被儿子全盘否决。   换做以往,皇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她现在已经累了,身心俱疲。   在卫傅对她说出‘我已经长大了,所以这一次,我不能听从您的安排’时,她突然在想,自己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殚精竭虑为儿子图谋,可儿子却并不感激她,甚至有些埋怨她让自己胜之不武。   皇后设想过很多情形,设想过等那个男人醒来后,可能会痛恨自己,设想过自己的计策可能会失败,但唯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这次的怀相其实并不好。   到底年纪大了,所以打从怀上,她的身子就不太好。却由于种种原因,她无法平心静气安心养胎,甚至殚精竭虑各种筹谋,到此时早已是油尽灯枯勉励坚持。   卫傅这一番话,打散了皇后勉励坚持的最后一股精神气儿。   她突然一下子萎靡了下来,一直坚挺的肩膀,再也无法坚持。   “随你的便吧。”   .   “我伤了母后。”   在见到福儿后,这是卫傅所说的第一句话。   卫傅满脸苦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厌恶母后掌控我的生活,我曾在脑中设想,总有一天我要和母后决裂。”   设想归设想,可那时的卫傅却从没想过要那么去做。   他知恩感恩,虽然厌恶,却又能体会皇后那么做的原因,所以他万分痛苦。   那时候他还年轻、骄傲,偶尔叛逆任性地抗议一下,在他和皇后都能接受的范围内,也没什么,所以他就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跟皇后抗议着。   可那一场巨变,致使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也刹住了日后可能会出现的母子对立。   之后皇后依旧做着觉得可能对儿子有利的决定,所以她委曲求全答应了做正武帝的皇后。   在儿子跌入谷底时,把他喜欢的又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塞给他做妻子,就是怕卫傅会一蹶不振,总要有些东西能激励他。   在儿子需要人手时,送了乳母送了陈瑾和小喜子。在儿子的为官路上,总有些人莫名其妙散发着对卫傅的善意,甚至是卫傅当年在黑城建立自己班底时,需要银子的时候,也是皇后的福泽。   她在儿子不知道的地方,一直为他保驾护航着。   一个人,她一心一意为你好,好了一百次,你不能因为其中几次的方式不如你所愿,就全盘否定了对方的付出。   这样做,就是狼心狗肺。   可这一次,卫傅却选择了‘狼心狗肺’。   “颠覆一个政权,没有母后想的那么简单。当年皇叔容易,是因为他积蓄了近二十年,他在朝中安插的钉子,远超出常人想象,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夺了皇位。而我和母后的积累却远远不足……”   权利和力量都是别人放任的结果,又怎可能打败那个放任你的人?   怀有侥幸心的试探,就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   “我不能拿你和孩子还有母后去冒险……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母后能为自己活一次,而不是为了别人……”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话到最后,卫傅终于发出了疑问。   显然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如他表面显示的那么平静。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垂手可得,得是什么样的定力,才能拒绝这种诱惑。   此时的卫傅,半靠在福儿的怀里,宛如一个迷茫的少年。   福儿却一把推开他的大脑袋,道:“行了,你别说了,你不就是想让我留在宫里,开解开解母后,把我当解忧草来用了是吧?”   “我有些担忧母后的状态。”   福儿叹了口气,拉着他站了起来,替他理了理身上的官服。   “行了,你的意思我懂了。去办你的事吧,娘娘这你不用担心。”   “那我去了。”   .   去做什么?   去给皇后擦屁股。   卫傅没好意思当着皇后的面说,她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其实有很多漏洞,而这些漏洞不可能是他那位皇叔会忽略的。   既然不可能会忽略,为何他那位皇叔会中计?   这也是卫傅为何能‘悬崖勒马’最主要的原因。   幸亏事情造成的影响还不大,那些王公大臣只是被短暂地管控了不到两个时辰,如今都已悉数归家。   至于已经放入关的人马,卫傅也没让他们退回去。   而是借着暂代摄政之权,给镇守居庸关的曹毅发了道命令,算是把入关的人马过了明路。   人马在入了河北后,就直往京城而来,如今就明晃晃的驻扎在京城之外。   这一连串的举动,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可卫傅并未插手朝政,他甚至没为难任何人,也未调动调整拱卫京师重地的任何兵力,就是弄了一批人马放在那。   似乎仅仅就是皇后怕正武帝倒下后,有人居心叵测对其不利的一种威慑手段。   这种手段并未妨碍到朝政,正武帝倒下后,如今朝政由内阁及六部负责运转,各家各府的生活依旧如常,没有人丢官,没有人丢命,老百姓照旧安居乐业。   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京城之外驻扎了这样一批人马。   偏偏在如此敏感的时机下,即使有人感觉有些不太舒服,也不敢提出异议。   如何提出异议?   但凡有点异议,就是居心叵测。   皇帝是倒下了,但皇后还在那儿,皇后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皇后不放心文武百官,只放心亲儿子,所以让亲儿子护持在身边,你一个外人能说什么?   关键是这个亲儿子疑似陛下私生子,关键就算这个不是亲的,皇后肚子里还有一个亲的。   哪怕陛下就此殡天,皇位还是需要有人继承,而继承人就落在皇后肚子里。   若是皇后诞下一个儿子,幼帝年幼,皇后可能作为太后垂帘听政,皇后一个妇人,能做什么?指不定还是大儿子代为摄政。   即使皇后没生下儿子,只生了女儿,按照规矩,大臣们会在皇帝同血脉近亲中挑一个继承皇位。   正武帝的近亲有谁?   当年废帝上位,也是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仅留下一个宣王在身边。后来宣王上位,废帝一脉虽没有死绝,能挑头的那个就是皇后亲儿子。   所以说什么呢?   人家一家子的事,肉就算烂了,也在锅里,轮不到外人去分一口。   所以即使有人察觉到了异常,也都充傻装糊涂着。   你们爱咋滴咋滴吧,与我们外人无关,可不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于是当下的局势,就保持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情形下。   .   至于福儿,这几日她一直待在坤元宫。   这几天坤元宫里充满了笑声。   都是孩童的笑声。   笑到皇后哪怕想抑郁会儿,都没功夫。   “祖母,你为何不吃饭?娘说祖母肚子里有小宝宝,当年娘怀妹妹时,每天都要好好吃饭,不然妹妹不长个。”   “她还不长个?她吃得比我还多。”   三郎嫌弃地看了妹妹一眼。   嫌弃归嫌弃,看到圆圆又流口水了,他还知道给妹妹擦一擦。   “祖母,你要是不用饭,孙儿们哪有颜面自己去用饭,这是为不孝。”弟弟们的歪理说完后,站在后面大郎使出杀手锏。   最终皇后还是屈于孙儿,选择了让孩子们陪着去用膳。   她吃不吃不要紧,大郎他们正在长身子,可不能不吃。   饭罢,几个孩子们都去午睡。   皇后也该午睡了,只是她身边还有个烦人精。   “你今天又打算给我讲什么故事?”   由于皇后情绪低落,似乎为了给皇后开心,没事福儿就来给她讲故事。   零零散散,讲的都是她身边发生的或是她知道的故事。   大前天讲了老爷子的故事,前天讲了牛大花和她二叔的故事,算是老爷子故事的延续,昨天讲了王二妞的故事。   王二妞和翁俊民和离了。   当年第一次见到翁俊民时,福儿便不喜欢这个人,觉得他狗眼瞧人低,还喜欢吹嘘,王家人也不喜欢翁俊民,但无奈王二妞喜欢。   王二妞为自己的喜欢和不听家人劝,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她刚嫁到翁家时,因为王家那会儿还是个农户人家,翁家公婆觉得王二妞高攀了自己家,对她颐指气使。   所以王二妞在翁家过得并不好,可她碍于颜面,不敢告诉家里人,只能打肿脸充胖子。   后来王家富裕起来,家里出了官,翁家人才渐渐改变态度,可这时候翁俊民又出事了,他看中了勾栏里的一个妓子,闹死闹活非要娶回来当妾。   就因为这事,王二妞终于醒悟了,在家人的帮助下和翁俊民和离了。   福儿曾让她来黑城,王二妞并没有去,而是带着两个孩子留在黑山村,靠着跟大哥一起做生意,如今自食其力,过得很好。   讲老爷子的故事时,福儿特意隐去了姓名,只以从前有个将军代称,牛大花就成了爱慕将军的村女。   不过皇后何许人,只听村女为了二儿子,把小孙女送进了宫,后来当爷的千辛万苦才找回来,就知道福儿讲的是自己家里的事。   她倒是心大,竟然一点都不记恨家里人,还能跟他们和睦相处。   昨天下午,皇后就是伴随着这个疑问入睡的。   她今天又要给自己讲什么故事?   ……   今天福儿讲了永淳的故事。   只是在这个故事里,故事里那个小公主并没有死,而是想开了,愿意跟哥嫂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故事里,一切都那么美好。   不用顾忌沙哈里部和大燕的关系,不用顾忌什么父子什么爱情,永淳放下了所有,只带走了孩子……   皇后歪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听着听着,有些不忿了起来。   她是不是以为自己傻?听不出故事的原型?   明明说的是永淳。   永淳的事,皇后是知道的,由于处于会盟期间,朝廷不可能不做出回应,最后正武帝还给了永淳一个封号,让她风光大葬。   当时皇后知道这件事后,只是有些感叹,她依稀还记得当年永淳还天真烂漫,未曾想结局如此惨淡,更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故事。   昨天讲了她二姐,今天讲了永淳,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着,皇后又瞧了福儿一眼。   ……   福儿也不是光讲故事的,而是手里还拿着一个针线活做着。   她的针线并不好,反正皇后瞧着她做着做着经常会被针扎了手,她却不以为意,继续做着。   神色淡然,气质无端自现。   这是她儿子看重了十年的女子。   十年了,就只有她,没有旁人。   皇后不知道爱是什么,她打小出生名门,母亲和家族只教会了她如何做一个大家闺秀如何做一个贵女,并没有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是爱。   后来她当了太子妃,夫妻的举案齐眉不过持续数载,便败给了人心。   曾经她以为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就是爱,后来她发现不是。   后来她发现儿子喜欢一个宫女,但她知道那也不是爱,只是喜欢罢了,就像喜欢一个玩意,也许过一阵子这种喜欢就没了。   谁知这份喜欢,经历了阴错阳差,经历了时间的沉淀,沉淀了十年,也许这就是爱了吧?   皇后甚至隐隐有些嫉妒眼前这个女子。   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定是极自信、极安稳、极幸福,才能有如此气度。   “你跟我说这些故事,到底想说什么?”   福儿抬起头来,看向皇后。   在她澄净的眼里,皇后看到气急败坏的自己。   曾经她不是这样的,曾经她也是个聪慧自信的女子,到底是从何时变得如此固执己见、歇斯底里?   是那一场大变?   还是再往前,卫奕忌惮防备自己,为此不惜借用甄贵妃及那些女人和皇子们,打压她和她的儿子?   还是被迫成了卫臻的皇后?不得不在他自以为是的爱重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深陷其中,焦虑不安?   “他回来后,跟我说,他伤了您。这世上,他最不想伤的人,就是您。他希望您能自己活,活得开心快乐,不为任何人活,只为自己活……”   所以她讲了村女追求将军的故事。   村女为何能嫁给将军?   因为村女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为了这个目的,她锲而不舍,她一往无前,她从始至终都不放弃,不气馁。   所以她讲了二姐的故事。   承认过去自己的失败和错误,放过自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还讲了永淳。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开心快乐更为重要,人生就这短短的几十年,让自己陷入泥沼里,自己困住自己,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还讲了将军的故事,讲了将军为了百姓的舍与得。   这个故事算是福儿夹带了私货,寄望通过这些,让皇后谅解儿子的‘背叛’。   皇后能明白她的苦心吗?   ……   皇后眼波一颤,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背着身子道:“你好烦,本宫要睡了。”   希望娘娘能懂吧。   福儿默默地叹了口气,悄悄地离开了寝殿。   为自己活?   皇后躺在那里,静静地想着。   .   紫宸殿   自打正武帝倒下后,这里就被重重侍卫守了起来。   每天都会有人固定前来,皇后、太医、偶尔还会来几个老臣,探看正武帝状况。   陛下到底中了何毒?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至今外界的人依旧不可知,不过太医说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再问多了,就是含糊其辞。   寂静的寝殿,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曹仁小心翼翼提了个食盒走了进来。   只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做贼。   他将食盒拿到龙床前,打开。   小声叫了声陛下。   榻上的人终于醒了,坐了起来。   曹仁低着头,也不敢多说话,把食盒里的饭菜端给正武帝。   为了方便,饭菜都是装在一个大碗中的,有荤有素,但与平时的御膳相比,自然不是人吃的。   正武帝吃了两口,把汤匙扔在碗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皇后最近如何了?”   曹仁躬了躬身,借着这点短暂的时间,琢磨了下言辞后,道:“皇后娘娘还好,卫夫人和几个孩子都在坤元宫。那宫里闹腾着呢,闹腾得皇后娘娘吃得香睡得好,陛下勿要担心娘娘。”   正武帝瞪了曹仁一眼。   曹仁缩了缩脖子,却没改言辞。   他怎么改?他明知道陛下是担忧皇后娘娘,他能说娘娘不好?既然不能,不如实话实说。   “既然还好,怎么这两天没来紫宸殿?”   刚开始几天,皇后每天都会来紫宸殿,估计是怕儿子对正武帝不利。   现在也不知是不在乎了,还是不怕儿子对正武帝不利,抑或是忘了这还躺了个人,已经连着数日不见人来了。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曹仁能说,皇后娘娘也不是傻子,儿子不愿照着她的安排去做,自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也许当时想不明白,事后怎么也该想明白了。   现在人家不愿照着陛下的安排去走了,尴尬的就是陛下了。   作为整个事情的旁观者,曹仁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惊吓后,最后才算看明白整个事情的脉络。   但他也只敢说看明白了一半。   此事确实是皇后娘娘起的头,但陛下非但不制止,反而各种暗中‘相助’,为了什么,曹仁不敢说。   作为正武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他至今摸不清这位的脾气。   他看不懂陛下的真实意图,到底是真的只要美人不要江山,还是一切都只是陛下的计策。   如果卫大人真按照皇后娘娘的安排去走,陛下可会让他们如愿?还是在最后一刻,来个彻底反转,一举歼灭所有意图造反之人?   这些年,在正武帝身边待久了,曹仁也学会了保命之道。   那就是充聋作哑,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让他做的事,他才会去做,其他的,他一概不去想不多问。   正武帝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意味不明。   “我倒是小瞧了他,他这是在将我的军啊?”   这一声笑,让曹仁不禁又弯了弯腰,头垂得更低了。 第185章   将军?   谁将谁的军?   那个他指的是皇后娘娘,还是卫大人?   曹仁不想去多想,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陛下该怎么下台?   难道自己宣布自己病愈了?   有时,总管太监也不能真什么都不管,真像磨盘那样,拉一下动一下,离死也不远了。   “陛下,如今蒋太医和李院正那的压力也很大,几位老大人每日来询问,只怕是……”   曹仁这是在提醒正武帝,这种局面不易拖延,因为明显卫傅没有上套。   不管正武帝是什么算盘,正主没有上套,这种戏码都现在不适合再演下去了。   正武帝也分外不是滋味。   他费尽心机,这一局得到了什么?   本以为会如愿以偿,谁知半路被人将军。   若说唯一的收获,就是她……   “行了,朕知道了。”   .   正武帝醒了。   十多个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在第一时间来到了紫宸殿。   见陛下安然无恙,所有人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随着时间过去,陛下一直不见好转,朝中虽是如常,但暗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做‘如若陛下殡天’的打算,因此人心难免浮动。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天子换了,必然带来的朝堂震动和重新洗牌。   处于上位的不愿下去,在下面的心心念念想爬上来。   辛亏陛下醒了。   次日,正武帝宣见了卫傅。   “那日你说你就算要赢朕,也要堂堂正正的赢,让朕亲口承认输给了你,你打算怎么赢朕?”   正武帝一身淡黄色丝绸中衣,光着脚,盘腿坐在榻上。   面前放着一个棋盘。   明明是两鬓霜白,明明大病初愈,面色不太好,但顾盼之间,睥睨万物,帝王气势油然而生。   而他也丝毫不顾忌被卫傅知晓,那日他偷听到卫傅和皇后的对话。   要知道这件事可不仅仅是偷听这么简单,也说明了发生的一切正武帝尽皆知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也等于间接承认了卫傅的猜测,正武帝确实在背后推波助澜。   甚至可能没安好心。   卫傅只是眉心拧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来。   “臣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   正武帝也没说话,指了指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二子早已成型,摆出了棋局之势。   黑子一片大好河山,相反白子却偏居一隅,苟且偷生。   卫傅上前两步,立于正武帝面前。   一个坐着,一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态。   一个站着,看似年轻,却从容不迫、气定神闲,虽目前来看似乎不如年纪长的,但谁又知未来怎样?   毕竟年轻,就是优势。   卫傅执白子先行。   “我联合漠西,分两面进行夹击……”   “我大燕西北有驻军十万,中部和北部有阴山燕山两道天险,几十个关口,北下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您也说了几十个关口,西面和北面同时燃起战火,恐怕朝廷左支右绌,大燕多年不打仗,没几个能真正独当一面的大将,几十个关口总有兵力薄弱之地,只要攻下一处,便可长驱直入。”   “攻下不难,只要拿人命填。可即使入了关,敌众我寡,后续补给又该如何?”   其实正武帝这句话,有些强词夺理了。   历史上无数次证明,游牧民族南下打进来其实不难,难得是后续补给。但不顾忌人命,以战养战完全可行,当然结果就是生灵涂炭。   而不管是哪个朝代,都经不起西和北两个方向同时燃起战火,这也是为何细数历史,中原王朝也不是一直和西面北面的敌人,永远是敌对关系,都是时而是敌时而是友,合连纵横,驱狼逐虎。   当年燕人是怎么打进来的,还历历在目。   不光从东北发起进攻,同时还联合了蒙古人,找蒙古借了道。   如今东北辽边有一大半在卫傅手中,而蒙古更是占据了整个漠北。同时他手里还有条最重要的草原走廊,从这条路可直接经由呼伦贝尔从漠北一直深入燕山脚下,一国之近在迟尺。   正武帝会这么说,不过是看中了卫傅心慈,不愿生灵涂炭罢了。   实际上若是真打起来,卫傅不会赢,他即使赢了,也损失惨重。   毕竟建立一个王朝困难,但毁坏起来却很容易,说不定两人打到最后,会便宜漠西的卫拉特。   不过现在是在棋盘上,没有人命的损耗,只是棋子互逐,倒也不讲究这么多。   之后二人你进我退,我退你进。   以棋盘为战场,战得是如火如荼。   可由于黑子根基庞大,根深蒂固,无论白子怎么突围,终究还是棋差一招,眼见白子即将溃败。   突然,卫傅手势一转,重新拿了一颗白子,放于棋局外围之上。   “你这是何意?”   卫傅徐徐道:“臣曾想过,臣能想到的办法,陛下必然能想到。”   毕竟当年大燕是怎么入关的,正武帝是如何夺位的,没人比正武帝更清楚。   “既然如此,不如另辟蹊径,陆地不易,不如试试海路,再给臣五年时间,臣从海路直取江苏浙江,或是借道朝国,从登州登陆,未尝不能拿下大燕。”   和汤史佳交谈,以及那座地球仪,给卫傅带来的感悟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初识出海口,便从罗刹人的迫不及待上意识到出海口的重要性。   出海口为何重要?   自然是因为海上航线。   海上航线为何重要?   除了贸易以外,也打破了大燕人一直以来都在这片陆地上打转的想法,将思维和目光拉到了包括海洋的范畴上。   陆地有山脉地形关卡阻碍,还要考虑后续补给能不能跟上的问题,那不如试试海路,海路只需要船。   而当时他又面临被召回京的困局。   当时前途未卜,卫傅需要给自己准备的后路,哪怕是不为自己,为了妻儿家人。   他给自己准备的后路,可不光是正武帝与他翻脸之后,他能借由后手迅速逃回漠北,还有一座位于黑江入海口外,一座叫做黑龙屿的岛。   当初和罗刹人谈判中,罗刹人除了想要乌地河,还想要这座岛,卫傅鉴于这座岛名,理所应该觉得它就该属于大燕,属于黑龙江,并未松口。   所以在布置后手时,他把这座岛也算了上。   卫傅所说的五年,其实是带了水分的。   给他三年足以,五年不过是为了隐藏当初黑城建立水师时,他从中隐藏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水师力量。   这股水师力量完全可以转移到黑龙屿,并借此发展,三年足够了。   ……   正武帝没想到,卫傅还能如此另辟蹊径。   中原大地上的人一直面临着辽阔海域,却从没想过去征服它,不是做不到,而是这一片土地实在太大了。   疆域辽阔,物产丰饶,足够自产自足。   中原大地的敌人一直来自于北方,光陆地上的纷争便穷极几代几十代的人都无法彻底解决,自然顾不上海洋。   就好像大燕,他们解决了前朝面临的北方游牧强敌的问题,却依旧有西部和北面的敌人,如何能想到海上?   海上给他们最多的印象,便是一些西洋人总想来大燕通商,但这些人长得奇形怪状,总是暗中滋事,所以大燕朝廷和官员并不喜欢他们的。   更不用说是通商,这次和罗刹国通商,还是出自于卫傅的主意。   通商为次,安抚罗刹国,同时拿回大片疆域为主。   也是后来,朝廷尝到商税的甜头,也意识到和西洋人通商的好处,于是朝廷最近也打算在临近广东福建的几个地方开通通商口岸。   作为帝王的正武帝,自然意识到若是开放通商口岸,必然要有相应水师力量,却万万没想到卫傅比他想得更远,已经想到如何通过海上之路来打他了。   青出于蓝胜于蓝!   如今的卫傅,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尚且稚嫩单纯的年轻太子。   只从他识破自己这一次布局,以及他给自己安排的后手,便知他胸有丘壑何止千丈万丈。   “你赢了。”   正武帝将棋盘一推,看着卫傅的眼神颇有深意。   卫傅心里一突。   突然意识到正武帝此言有一语双关之意。   “臣怎么可能赢,臣的一切动作都在陛下掌握之中,这最后一步棋,不过打个出其不意罢了,若真想赢了陛下,臣还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   不同于方才和正武帝下棋时的锋芒毕现,此时的卫傅十分谦虚。   简直太谦虚了!   正武帝居高临下地瞪着卫傅头上的官帽,这个小狐狸想干什么?   难道他的意思他听不明白?   他都亲口认输了,还让他堂堂正正赢了,难道还真要他直接挑明了说不成?   可直接挑明说,正武帝怎么下来台。   他今日见了卫傅便说了那么一段话,又和卫傅下了一盘棋,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很明显地都表现了出来。   难道他,真不懂?   “你很聪明,明白明知不可为就不为的道理,定力极佳,能抵抗那么大的诱惑,你猜你若是听从了皇后的安排,现在会是什么情形?”   堂堂的帝王,即使挑明说,又怎可能示人以弱。   卫傅态度恭敬,不卑不亢地半垂着眼站在下面。   “朕给你设了很多考验,你都一一通过了,这算是最后一关。”见卫傅没有出声,正武帝又道。   可卫傅依旧没有出声。   令人尴尬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正武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卫傅突然道:“既然陛下龙体安泰,臣便放心了,也是时候该回漠北了。若陛下无其他事,臣这便告退。”   说着,他微微躬了躬身,退下了。   留下正武帝,一个人瞪着眼睛坐在榻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掀了棋盘。   棋盘和棋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曹仁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匍匐在地。   “陛下,息怒。”   “息怒?朕的江山,这是送都送不出去了?”   .   紫宸殿很热闹。   连着数日,每天都有无数大臣求见,但也有有心人发现陛下苏醒后,皇后一直没露面。   皇后没露面是由于身子不济,还是其他缘故?   一时间,外朝众说纷纭,可这一切并未影响到宫里,甚至也没影响到坤元宫。   正武帝修养了几日,身体快速见好,已经能简单地处理一些朝政了。   这天,他又问起皇后。   曹仁一副欲言又止,瑟瑟缩缩的模样。   “皇后娘娘可能在看戏吧?”支吾了半天,这话才出口。   “看戏?”   曹仁哭丧着脸,一边抹着汗道:“娘娘前几日突然嫌闷,便命人找了个戏班子,还有说书的,这几日轮着番给娘娘说书唱戏呢。”   这事曹仁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正武帝没问,他就没敢说。   不光不敢说,还给下了死命令,不准让宫外人知道。   这边陛下刚醒过来,那边娘娘非但不关心,反而日日看戏取乐,这若是让那些大臣们知道了,定然要弹劾娘娘不贤。   娘娘被弹劾,别人高不高兴,曹仁不知道,反正陛下肯定不会高兴。陛下不高兴,他们这些近前服侍的人就要遭殃。   既然如此,不如开头就把宫里的消息封死,外面人不知道,宫里人知道也不算什么。   至于陛下知道后,是跟娘娘吵一架,还是又大怒好些日子不去找娘娘,那都由得他们,反正与他们这些奴才无关。   别的不敢说,对于正武帝和皇后的事上,曹仁把脉还是把得很准的。   “她都看上戏了?”   正武帝的表情一时喜怒难辨。   曹仁也不敢说话,见陛下要出去,便忙服侍他更衣,之后跟在后面一同出了紫宸殿。   .   位于御花园东侧,有一座听戏楼。   往年宫里人多的时候,这地方可是热闹,可惜如今宫里满打满算就两位主子,两个人都不爱听戏,久而久之,这地方也就平时宫里摆宴时,会用上一会儿。   皇后听了两回戏,觉得实在吵,她反而更喜欢听说书,就让人专门在御花园里择了处地方,用来听说书。   关键是福儿也喜欢听说书。   她以前就干过看话本,自己懒得看,让念夏念给自己听的事,还被卫傅训斥过不学无术。   如今算是找到同好了。   于是在她的建议下,说书人从声音洪亮的男人被换成了声音柔和的妇人,把说书班子平时讲究热闹的锣鼓,换成了曲调柔美的琴筝。   这一番布置,再配合市面上各种让人离奇曲折的话本子,奇异古怪的志异故事,反正婆媳俩是听上瘾了。   上午听,下午听,没事就来听,反正宫里的日子本就无聊。   而说书班子,更是直接让留在宫里不走了。   听了说书还不算,还让人准备许多点心果子,和各种各地进贡来的瓜果,听一会儿,吃点零嘴,两人间或还要聊一聊剧情。   几个孩子也有玩的,皇宫可比燈草胡同的宅子大多了。   想读书,自有人安排饱读大儒来教你,想爬高上低四处捣蛋,一群小太监围着给你垫底,圆圆到了学走路的时节?没关系,十个宫女换着来扶你走,十个不够,就二十个。   这日子过的,福儿都不想出宫了。   “行了,你也别说我撵你,你也在宫里住了快半个月了,傅儿一个人在外面哪能成?收拾收拾回去吧。”   福儿尴尬道:“娘娘这明明就是撵我。”   说完了,她还装委屈,拿着帕子掩着面。   皇后被她逗笑了,没好气道:“我是撵你?谁当着我面说了好几次都不想出宫了?你这是不想出宫?分明就是想出宫。行了快走快走,没得惹我烦。”   福儿也就大大方方站起来道:“那我就走啦?我把几个小的带回去见见他们爹去,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了。”   听闻要把孙儿带走,皇后有些欲言又止。   想了想,终究没开口留。   “回去了,你要是嫌小三烦,就把他还给我送来,我这边人多,能照顾他。”   明明是四个孙孙都舍不得,偏偏只说三郎,还说她这个当娘的嫌儿子烦,她那是嫌烦?是三郎太皮了要挨揍。   真是别扭的娘娘啊。   不过娘娘这样,倒让福儿恍似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承德那会儿,娘娘也是这般别扭又可爱。   “要是不急着回去,我就把几个都给娘娘送来,正好我跟卫傅也清闲清闲,免得被几个孩子打扰。”   皇后脸一红,这话也就只有成过亲的妇人才懂意思。   她这儿媳真敢说,不过她素来就这样,皇后也习惯了。   “你要嫌烦,都送来都行。”   “那我走啦?”   “你还想本宫留你不成?”   福儿倒没想让皇后娘娘,只是有件事——   “那陛下那,娘娘……”   福儿的意思皇后懂,之前有人来说陛下醒了,福儿当时没说什么,事后见皇后一直没有去紫宸殿的意思,也隐晦地提醒过皇后,要不要去看一看正武帝。   不过这话皇后一直没理会就是。   “不理他!”   皇后以一句话作为终结,福儿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   福儿走出这间轩榭,谁知在门外竟然撞见了正武帝。   见对方穿了身明黄色衣裳,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正想行礼,边上的曹仁对她赶紧挥了挥手。   福儿想想里面的皇后,又想到方才皇后说的那句别理他,也不知道正武帝有没有听见。   不过人家夫妻二人的事,她不能也是不敢插嘴,忙屈了屈膝离开了。   正武帝到时,正好听见皇后精神抖擞的斥儿媳妇‘你还想本宫留你不成?’,皇后极少用这种腔调说话,他甚至都没听过。   很快又听见卫傅妻子说陛下什么,然后皇后回了一句‘不理他’。   合则他就是不理他的范畴?   正武帝满腔怒火,走进去看见歪在软榻上听说书的皇后,怒气却莫名其妙不翼而飞。   嗯,她气色好多了,人也有精神多了,似乎好像比前几天吃胖了一些。 第186章   见正武帝来了,皇后只侧头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正前方那座站着说书人的小台子上。   既没有多看他一眼,也没有起身行礼。   这种情形在以前的皇后身上,可不多见。   不多见,但并不代表没有过,只是距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   初遭大变时,皇后是极为厌恶正武帝的,甚至在做了皇后后,她也不愿给他半分好脸。   直到那次卫傅进京赶考,她才一改往日态度,愿意试着去当好一个皇后。   是的,当好一个皇后。   并不是他卫臻的妻子。   她越是有所图,规矩礼仪越是周全,就像当年对待卫奕那样,到后来她只是皇后,而不是卫奕的妻子。   如今她似乎又回到两人最起初的态度,似乎这十年的功夫他全然白费。   这只是正武帝一瞬间的想法,当他目光落在皇后微凸的小腹上,他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一种诡异的平和。   他来到软榻上坐下。   软榻被皇后占了大半,只有皇后放腿脚的地方,还有空地供人坐。可正武帝身材高大魁梧,一坐下几乎把皇后的腿脚挤得没地方放了。   皇后下意识想一脚踢过去,却被人半路拦截。   正武帝握着她小腿,在她小腿肚上揉了两把,皇后想抽离抽不开,只能任他将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上。   不要脸!   皇后想骂,忍住了,将目光再度投向说书人。   她现在正生着气。   她说不理他,不是随口一说,是真不想理正武帝。   皇后不傻,相反她是一个聪明人。   之前办了蠢事,是身在局中不自知,是执念和急迫蒙住了她的双眼。可再蠢的人,在知道儿子一系列做法后,也明白了一个问题——她的儿子可能提前就洞悉了这是一个局中局,她这个做母后的反而深陷局中不自知。   明白后,皇后其实并不意外。   因为卫臻就是这么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是走一步算十步,不走到尽头,你永远不知道他真实目的。   她棋差他一招,输得不怨。   若是换做以前,皇后大概会积郁在心,可她现在想开了,不就是好不容易拿出的真心又喂了狗?不就是儿子现在长大了,不愿听母后的话了?   想开了,真得可以海阔天空,一片清朗。   长久以来,困住皇后最大的结,就是想帮儿子得到应属他的皇位。   元丰帝没死之前,是。   元丰帝死后了,更是。   现在儿子不需要她的帮助了,她无欲则刚。   一个想开了的人就仿佛从一个死胡同里走了出来,眺眼一望,四周全是路。   她不想再委屈自己了,卫臻愿意怎样就怎样,她也不想再去琢磨他的心思了,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废了她。   废了她正好,她就跟儿子媳妇孙儿过去。   他总不至于杀了她,她肚子里现在揣着一个,有本事他就连孩子带娘一并杀了。   ……   正武帝见皇后不愿理他,便把目光也投向说书人。   实则手里并没有停下,一直在揉着皇后的小腿肚。   可不管他怎么揉,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他的手在裙下僭越地滑向她膝盖以上,她也顶多只瞧了他一眼,就不理他了。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朕说?”   “你想听什么?”   承认打算谋他的朝篡他的位是错?   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她没找他算账都是好的!   皇后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一股怨,这股怨皇后懂,至于正武帝懂不懂,皇后懒得去想。   皇后只要一想到他是装着被她药倒,那时候可能清醒着,还听到了她和儿子的对话,看见了她竟然护着他,不让儿子杀他,就有一种恼羞成怒感。   而这种恼羞成怒,还不止一处……   想到这里,皇后恨恨地又踹了他一脚。   可惜又没成功,反而被他拉着腿,环住了腰肢。   “黎潆,你就这么恨朕?你承认吧,你心里是有朕的,不然你也不会给朕生孩子,也不会不想朕死。你要是恨朕,怎可能舍不得朕死?”   在正武帝开口叫出黎潆时,曹仁就赶紧把所有人都挥退了。   包括说书人,包括他自己。   此时轩榭中只剩了二人,格外地安静,也就越发显得正武帝声音清晰。   不提这还不要紧,一提皇后心中的怒火便腾腾而起。   可她知道不能顺着正武帝的话说,不然再来她十个百个,也只能掉进他的陷阱。   “我当年还给卫奕生孩子了,我心里有他?”   皇后微抬着下巴,明明正武帝是居高临下与她说话,此时她反而气势不弱对方。   “那怎么能一样?”   正武帝微微笑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当年你听从父母之命,顺从皇考赐婚,成婚生子乃伦常,并非你心中所想。可他(她),你却是心甘情愿为我怀下的……”   他用掌心缓缓地轻抚着皇后微凸的肚子。   可不是如此?   彼时,他是夺位杀了她丈夫还强娶了她的小叔子,正武帝的开局太难了,可能当年夺位都没有他在皇后身上的费的心思多。   就这么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花了近十年时间,皇后终于愿意怀上这个孩子。   听到这话,皇后更是如炸了毛的猫。   “你还说?!谁都不如你心机深沉,若不是这次的事,我竟不知蒋太医是你的人!”   蒋太医这个人,皇后用了十年。   当年为了挑出一个合用的太医,她也算花费了不少心思,特意选了个没背景,反而得罪了正武帝的人,却万万没想到还是他安排的人。   她所用的避子药,是蒋太医所给。   这次药倒正武帝的药,也是蒋太医所给。   这个心机深沉的人,他就任她吃了十年避子药,装作浑然不知,还假装听信了她那次难产后就坏了身子之言,做得一副深情模样,不愿要其他人。   其实都是故意设计她的。   让她觉得对不起他,让她越来越觉得有愧于他,直到她自己断了避子药。   “你阴险,狡诈,心机深沉……”皇后骂道。   若不是怀上这个孩子,皇后也不会心生愧疚,觉得有些事不能再拖了,必须做出决断,之后才导演了这出夺位之事。   却没想到竟又掉进一个坑。   “我就算阴险,狡诈,心机深沉,这也都是为了你。”   这话成功让皇后止住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忿忿偏开脸道:“不要脸。”   “我就算不要脸,不也是为了你。”   正武帝的脸上一点赧然之色都无,说着也就罢,手还在皇后肚子上抚着。   皇后烦了,把他手拿起扔开。   “你别烦我,我听说书,你一来,说书的人都下去了。”   “那我让说书的再过来?”   “不想听了,我要回去。”   “你不是还没听完?”   说着,正武帝叫了声曹仁。   曹仁胆战心惊地从门外伸了一颗头进来。   “去把说书的安排上来。”   不多会儿,一切恢复原样,女说书人再度立于台上,其他负责配合的,也各自捧着三弦、琴筝各就各位。   随着一声琴响,说书再度开始,书接上回继续说。   “其实我只是想考验下傅儿罢了,今日我把他叫来,谁知他竟然装傻……”   “你活该。”   .   “我不是装傻。”   不过是谨慎罢了。   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跟他打得每一次交道,就足以让卫傅绷紧神经,时刻担忧这莫怕又是一个陷阱。   福儿想了想道:“其实你这么做没错。”   别人送的,和自己得到的,终究是有区别。   而且福儿也不觉得正武帝是真想把皇位送给卫傅,说不定就是试探。那可是皇位,千辛万苦才夺过来,现在就送回去,那不等于前面功夫都白费了?   说不定试探后面就是屠刀。   福儿不太懂政事,这已经超出她能理解的高度,但卫傅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有他的道理。   什么时候能插嘴,什么时候不能插嘴,福儿还是分得很清楚。   “那你打算怎么办?咱们这就回冰城?”   “我已经跟他说了要回漠北的事,他并无异议,如今只要跟吏部那边打声招呼,就能走。”   ……   回去的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即使正武帝不说什么,吏部那也不出什么幺蛾子,皇后那儿也得知会一声。   这事自然需要福儿去做。   为了铺垫这件事,福儿特意领着孩子又进宫了两日,第二天她才提起打算回漠北的事。   “你们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   福儿其实已经做好了皇后会生气的准备,谁知娘娘竟然十分平静,这倒让她有些诧异。   “你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情我是该放手了。”   这是当初福儿给皇后讲故事,讲到村女和小儿子故事时,说过的话。   牛大花就是管得太宽,太惯着小儿子,才会养得王铁根好吃懒做,凡事担不起责任。   现在大哥带着老爹老娘都走了,没人可以靠了,只能靠自己,现在王铁根和苟春花的日子也渐渐过得红火起来。   “再说,谁知他是不是故意试探。那人心机深得很,你们离他远点也好。”皇后又道,一点都不避讳在儿媳妇面前揭正武帝的短。   这就是机关算尽的苦果。   别看皇后没跟正武帝闹,两人似乎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实则正武帝现在正在品尝前事的苦果。   皇后是没跟他闹,但皇后不爱搭理他了。   以前不管是敷衍也好,假惺惺也好,或是生气发怒大吵大闹都好,总是理他的,现在皇后却变得没那么‘在乎’他了,他爱来来爱去去,来了也不怎么搭理他,反而得他好声好气哄着。   不过就算重来一次,正武帝依旧会这么做。   .   卫傅一家人离开了京城。   离开的那日,正武帝恼怒非常,却又无可奈何。   无欲则刚的皇后乐得看戏,她反而觉得卫傅走得对,就该让这人知道不是凡事都能尽在他掌控之中。   卫傅先回了一趟冰城,之后就去了黑城。   他打算在未来数年,都待在黑城。   他与正武帝说的并不是空话,黑龙屿他打算继续建设,海上力量他也打算继续发展,说不定哪天就从海上打到了大燕。   卫傅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罚了陈瑾。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处罚陈瑾,将他从身边派去了黑龙屿建船厂。   陈瑾在知道京里发生的事后,心有余悸,对于处罚,他心甘情愿接受。   卫琦也心有余悸。   “哥,你没接他茬是对的,指不定又是个试探。咱们的力量还是不够,还是再多努力几年。”   再多的话,卫琦没有说,因为他知道他哥心里有主张。   ……   正武十年四月,皇后诞女。   帝大悦,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这大概是最受宠的公主的,刚生下没几天,就被正武帝加以了国公主的封号。   要知道,公主的封号分几等,普通的就是以公主尊号为封,受宠的在成年以后,会加以国公主为封号。   而小公主的封号是燕国公主,‘燕’字同了大燕的国号,足以证明正武帝有多看重这个公主。   可再看重,她也是个公主,是不能继承皇位的。   正武帝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没有继承人,而皇后年纪也不小了,恐怕难以再次生育。   于是就在小公主生下没多久,朝中大臣再次提出皇储之事,又提出扩建后宫之事。   储君者,国本也。   国一日无本,一日不安。   扩不扩后宫随陛下您的意,但最起码要定下一位皇储。   .   每次跟朝中那些大臣打完一场仗,正武帝就觉得自己要短寿几年。   他揉着太阳穴,进了坤元宫。   到了殿门前,他也没让人通报就进去了。   进去后,殿中一片寂静。   他一路七拐八绕,走到寝殿,才听见里面的人声。   “小公主,好厉害了……”   除了夸赞公主厉害声外,还有拨浪鼓的咚咚声。   走进去,正武帝看见皇后和几个宫女站在床前,而床上正趴着个小奶娃,正是他的小公主琰瑶。   才三个多月的小琰瑶,趴在床铺上,拼了命地抬着脖子,小脸憋得通红的。   皇后站在床前,摇着彩色的拨浪鼓逗她,引着她来抬头看。   “你们在做什么?”   一见陛下来了,一众宫女忙跪下行礼。   皇后道:“太医说婴孩两三个月就能抬头了,可琰瑶现在都还不会,太医说让她多练练……”   所以皇后才想出这个法子,帮着女儿练抬头。   可小家伙实在可怜,反正正武帝看着觉得女儿可怜,累得吭哧吭哧,坚持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一头扎在床铺上。   正武帝正要上前。   迎春比他快一步,把琰瑶翻了过来,让她躺着歇一会儿。   “着急这个做什么?顺其自然就好。”正武帝皱着眉道。   “她脖子练硬了,才能翻身,才能慢慢学会坐,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循序才能渐进。其实让我看,她不是不会,就是太懒了……”   婴孩懒不懒,其实过了三个月就能看出来。   有些婴孩脖子还不硬,但就是喜欢好奇地四处看。琰瑶大抵是身边侍候的人多了,她喜欢拨浪鼓,喜欢彩色的风车,就能专门弄个人在她身边摇着举着给她看。   次数多了,她就不愿意转头了。   成天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明明是个婴孩,都能让人看出不动如山的样子。   这不,皇后就急了,就想想法子给女儿改改。   ……   两人说了一会儿女儿,正武帝把今天朝堂上的事说了说。   皇后一听他提这事,就把琰瑶抱了起来,打算走了。   “你去哪儿?”   “这事你跟我说了又不管用,要么你听他们的,多纳几个妃子进来帮你生孩子……”   正武帝打断她的话:“我要想纳妃,会等到今天?”   皇后也不接茬,继续装傻。   “朕说什么,他大概是不会听的,两个月前朝国内乱,他主动接了这差事,把卫琦派去帮朝国平乱,以他的性格,肯定要在朝国留下数个后手。三个月前他把手下船队派去了福建,如今正在那边和西洋人做生意,他手下那个叫黑龙屿的岛,如今建起了一个大船厂……”   正武帝又道:“潆儿,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他就是想干什么。”   正武帝有些无奈。   “我是跟你说认真的。”   皇后也看着他道:“我跟你说的也是认真的,他是你的臣子,他想干什么,肯定只有你这个皇帝才知道。”   “潆儿,难道你不想去江南了?我记得那时候,你说你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去看看江南的好风光……”   那时,是皇后当年还在闺阁没出嫁时。   她和建安公主是手帕交,经常出入宫廷,那时候年纪小,也单纯,哪有什么烦恼,两人就一起畅想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看看。   后来,建安公主嫁去蒙古,皇后出嫁成了太子妃,后来即使贵为皇后,一辈子都没往南走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承德。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西湖,看看烟雨中的江南水桥?苏州、扬州、杭州……”   见皇后随着他所说的江南各地美景,眼神朦胧了起来。   正武帝放缓了声调,趁热打铁道:“之前我借着琰瑶出生,召他入京他不来,说是要准备帮朝国平乱,估计朕再找别的借口,他还是不会理会。不如你下懿旨召他入京,或是找个什么借口……”   皇后顿时清醒过来。   “你是皇帝,你召他入京,他都不来,我肯定也叫不来。”   “怎么可能叫不来?你是他母亲。潆儿,你看我头发都白了,我还想趁着身体还算硬朗,带着你和琰瑶去游一游江南。不怕跟你说,前几天下雨,我这条腿又开始疼了,太医来看过了,说我早年打仗留下了不少病根,其实你别看我现在硬朗,那都是表面的,实则……”   说到这里,正武帝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这期间能明显看出他腿脚有些不利索,有一条腿显得有些僵硬,像是拖着在走。   皇后还是知道他的,他有一条腿曾经受过伤,平时好的时候,看着不显,一旦旧病发作,就能明显看出来。   但他这人好强,极少在人前显露腿疾,尤其是在她面前,更是格外要面子,除非是迫不得已,实在无力支撑。   而他说他旧伤多,皇后也知不是假话,他身上的伤疤,也就看习惯了以后才不让她触目惊心。   “琰瑶现在还小,就算真去江南,这么小也带不了。”   “总是还要准备的,等慢慢准备好了,琰瑶也长大一点了。”   “可是……”   正武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年……”   作者有话说:   正武帝:我都卖惨了,有没有人心疼我?有没有人啊?!!!! 第187章   “皇后娘娘病重,召你入京?”福儿诧异道。   诧异完,她第一个反应是有诈。   “这不会又是你那个皇叔玩的什么鬼把戏吧?”   若正武帝知晓福儿说自己玩鬼把戏,估计要气死。   其实卫傅第一反应也是有诈,可牵扯到母后,又说母后病重,他不可能坐视不理,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信是母后传来的,传给了陈瑾,陈瑾又传给了我。”   陈瑾能和皇后私下联系,这件事卫傅和福儿都知道,所以信的来源不用怀疑,唯一可疑的就是皇后病重这消息的真实性。   皇后的身子骨一直不差,也没到多病的年纪,可她却是人到中年,刚诞下一个孩子。   皇后在卫傅之后,其实还怀过一胎,那一胎并不顺,孩子没生下来不说,皇后也差点丢了命,以至于给年幼的卫傅留下了很大心理阴影。   母后会不会是因为生产,所以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之前小公主生下后,京中来过召他回京的旨意,却被自己拒了。卫傅的眉心越皱越紧。   “我还是准备回京一趟,但这一次你不去。”   福儿顿时明白了卫傅的意思。   若其中真有什么幺蛾子,他一个人去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不像上次拖家带口,不管做什么都有顾虑。   “那你注意安全,要不——让卫琦跟你一起?”   “这些你不管,我自有酌量,这次就不走旱路了,走海路更快一些……”   ……   虽是走海路,但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   知道卫傅做了几手准备,又把卫琦带了上,福儿倒也放下心来,安心地留在黑城里过日子。   自打一家人回到黑城后,三郎就开始跟着老爷子学起武来。   三郎可没当初的卫琦听话,他喜欢练武是没错,但小孩子哪有什么定性,学了一阵子,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为了治他,老爷子花了很多心力,大郎也怕三弟气到外曾祖父,毕竟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身体明显不如往年。   为此哥仨每天上午读完书,下午固定去找老爷子学武。   习武苦吗?   当然苦。   可当年卫傅和卫琦都是这么苦过来的,当时他们也是这么小,还身为皇子,但每天读书练武从不拉下。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穷文富武,这句话其实并不全对,因为真正穷到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穷人,是读不起书的。只能说学文相对没那么花银子,而学武必然要大富之家。   首先学武需要买兵器买马,这些都要花大量的银子,而习武期间跌打损伤是必然,这又需要上好的药,才能把摔打留下的暗伤祛掉。   有些人不懂这些,只知道猛练,练下来的结果就是刚开始可能见效很快,可常年积攒起来的暗伤不去,会致使一个壮汉在正值壮年时各种病疼缠身。   之前一家人在冰城回不来,那时三个小的就在习武,不过那时学得粗浅,多是练练扎马步什么的。   当时老爷子就让人给福儿送了个方子,让她记得隔阵子就给三个孩子用一回。这趟回来后,老爷子又弄了许多草药,或是热敷,或是泡澡,每天三人习完武后,都要给三人弄一次。   具体原理福儿也不懂,反正老爷子说是好,那就是好。   这还只是富武的一面,学武需要花费大量体力气力,还要吃好喝好。   这个吃好喝好,可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的,用老爷子话来说,要吃肉,多吃肉。   多吃肉才能长力气,把气力存储于体内,才能供以消耗,而不至于让人透支自身精气。   就比如三郎,他在三个小的里,是力气最大的。   明明比大哥还小几岁,却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大郎抱起来摔地上,他遗传了王家人的体质,老爷子对他的锤炼也是最多的。   像三郎每顿要吃三大碗饭,还要吃很多肉。食量大到让福儿都诧异,老爷子却说让他吃,还让福儿多备些好肉给他吃。   按照老爷子的说法,猪肉虽好,但是不如鱼肉,更不如牛肉。   这阵子为了让三郎老老实实跟着外曾祖父习武,福儿也算花了不少心思,每天挖空了心思给儿子做大肉吃。   三郎这个小吃货,看在大哥二哥愿意陪着自己一起练,娘又给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份上,最近也老实了下来,愿意老老实实练武,也可能是认命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过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卫傅让人给福儿送过信,说自己的情况,但由于离得太远,送一趟信要六七天,很多时候消息都是延迟的。   这天,福儿收到卫傅的家书。   信里说他那个皇叔跑了,带着母后和琰瑶直接跑了,他连三人的面都没见到,刚进宫就被一群大臣堵上了,说陛下留了传位诏书,把皇位传给了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让他尽快登基。   信就从这里,戛然而止。   呃……   这样也行?   .   位于京郊的官道上,正行着一个车队。   从车队外表去看,似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行。   可若是细细观察随行的家丁和护卫,就能看出这个车队不同寻常。   普通的黑漆平顶蓝帷马车里,皇后忧心忡忡道:“我们就这么走了能行?”   “怎么不行?”   作为皇帝的正武帝,反而比皇后更潇洒一些,仿佛那皇位就是个扔不掉的累赘。   人这一辈子,总有些执念。   她是,皇位也是。   他本不是个贪恋权柄之人,却一再被欺,先是本该是自己的赐婚对象,被改赐给他人,再是本该是自己皇位,被他人所夺。   筹谋半生,不过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今心爱之人在侧,两人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已经超出正武帝所想。   足矣!   接下来的日子,就不该为那个位置而活。   而对于皇后来说,她也有她的执念,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暂时放弃了自己执念。   但两人走到至今,发生的事太多,中间的坎坷也太多,各有各的立场,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   他夺取一座江山,不过是为了一颗心。   如今这颗心还剩最后一层隔膜,若是提前放弃那个位置,能消除她心里最后那层隔膜,他甘之如饴。   “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与我共游天下了?”   皇后自然听懂了正武帝的意思。   那个皇位永远是两人绕不过的结。   倒不是她贪恋权柄,只是她还有傅儿,只要这个结一天不解开,她就一天没办法彻底放开自己的心防。   万万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   千言万语在心头,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我想先去杭州,看看西湖。”   正武帝低头看了看她主动握过来手,笑了,将另一只手覆了过去。   “好。”   .   与此同时,卫傅却很生气。   他是真的很生气。   他没想到他那个皇叔会如此卑鄙,竟使出如此招数。   可如今是在宫里,群臣环饲,他的生气大概也就卫琦看得明白。   卫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这事吧,换做寻常人,白得一个皇位,定是要高兴到一蹦三尺高厥过去,但他知道他哥真不高兴。   他哥这个人以前那么傲,后来经历大变,满身傲气一扫而空。   他失了他的傲气?   没有!   他只是把傲气藏起来了,藏进了骨子里。   这样一个人,他努力了十年,十年后为了黎民百姓,因为不忍心重燃战火,他放弃了自己的执念。   谁曾想,先被考验,再被试探。   之前卫傅拒绝正武帝,不光是因为谨慎,也是因为他生气了。   只是他的生气太不显,所有人都没看懂,可卫琦看懂了,从他哥回来后那一连串的动作就能看出。   按照卫琦估计,未来某一天,他哥就算顾忌黎民百姓,不采取兵刃相见的方式,也会让正武帝吃个憋,才能一吐这口恶气。   谁知姜还是老的辣,对方根本不给他哥这个机会。   直接扔下皇位跑了。   关键是他哥还不能不接,这口气不就憋在肚子里了?   卫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句安抚之词。   “其实这样也不是没好处,最起码嫂子不用担心你了。”   福儿虽口里不说,但每次哪有些风吹草动,她都很上心。   妇道人家没那么多野心,在她们想法里,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但男人不一样,男人有野心有抱负。   而卫傅又有那样一段往事,怎可能只要一家子平安就好?   这十年来,福儿未尝不累。   按照她的本心,她开一个小食肆,一家子安居乐业即可。   却不得不因为卫傅,与他十年来辗转多地几次,为了他,挖空心思赚钱,最讨厌看的账本,也不得不拿起来看。明明讨厌锱铢必较,却不得不因为生意各种费尽心思。   甚至偶尔还得担惊受怕,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想也能想到。   想到出来之前,宝宝明明心里担心得不得了,还得学着福儿那样,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她会好好在家里等他回来,卫琦就无限感叹。   卫傅也是颇多感叹,心里的那股火儿,莫名就没了。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突然响起。   是曹仁。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放着冕冠的托盘,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衮服及其他配饰的小太监。   “陛下,吉时快到了。”   正武帝走时没把曹仁带走,毕竟宫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曹仁从一旁协助去办。不过他是正武帝身边的老人,等卫傅登基后,一切走上正轨,他也要功成身退去江南找主子的。   当然,这事明面上虽没说,但彼此心知肚明。   卫傅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伸开双手。   曹仁面露喜色,忙带着人上前去帮他更衣。   .   正武十年九月,卫傅登基。   由于年号都是次年更改,所以还暂用正武为年号。   消息传回黑城,一家人都沉默了。   这些年卫傅的打算,其实王家人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点儿的,未曾想竟以这种方式就成了。   “也好,不起兵戈,黎民有福。”老爷子略有些感叹道。   新帝登基,自然要封赏功臣。   暂时,卫傅只封了卫琦和老爷子。   卫琦被封为瑞王,老爷子则是封公,定国公。   所以这趟入京的不光有福儿和大郎他们,以及宝宝和她跟卫琦的儿子钰哥儿,王家人也要进京。   一家人安排完手边事宜,又收拾行囊,打点上路。   等到了京城,已经是十一月了。   定国公府是提前就准备好的,就在皇宫边上。到了后,一家人就直接住进了定国公府,福儿和几个孩子也暂时在这里落脚。   王多寿听说家人到了,带着妻儿赶来。   卫琦也来了,是来接宝宝和儿子回王府的。   一番家人见面的琐碎后,由于王家人到京城时已经是下午了,卫琦和王多寿也没多留。   但王多寿临走之时,福儿看出他有几分欲言又止,只是当时她忙于几个孩子的安顿,也就没多问。   直到王多寿次日再来,她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新帝登基后,首先面临的就是掌管朝政,以及宫里各项事宜,所以自打卫傅登基后,他几乎忙得连轴转。   这边事还没忙罢,就有大臣以陛下既已登基,该早日立后为由上奏,请陛下广选天下贵女,择一才貌兼备品行贤良之人,册立为皇后。   总之这封奏疏说得极为繁杂琐碎,扯了一通什么‘天为乾地为坤’的大道理,长篇大论地对卫傅说,似乎他不赶紧立后,就是罔顾了祖宗家法。   全然罔顾卫傅早已娶妻多时,甚至已经诞下了四个孩子的事实。   当时有许多人觉得这大臣是不是老了迂过头了?你就算想出风头,也不该在这事上出风头啊?   可转天就有关于福儿的流言传出,说她本为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的宫女,不过摊上了一份同患难的情谊,才能以妻自居,实则根本没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既然不成礼,自然不能视为妻。   局势也是从这时才开始乱的,本来许多人都觉得那位上奏的老臣人老迂腐想出风头想疯了。   可这个流言传出后,却让许多人家态度暧昧了起来。   于是,各家各府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老迂腐老大臣在前面‘畅所欲言’,下面连举荐各家贵女的名单都出来。   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后知后觉了。   怪不得别人高官厚禄,你就只能跟着在后面捧人家脚后跟,这明明就是有人图谋后位,故意设出来的局。   以一个老迂腐老顽固为引,实则冲着后位去的。   各家各府意识到这点后,自然不吝帮着推波助澜搅合浑水。   这可是后位,后位啊!   若是自家能出个皇后,百年富贵都不用愁了。   反正已经有人打头了,甭管能不能拿下后位,反正也没损失,说不定就摊到自家头上了呢?   所以最近京里和朝堂上可谓是乱象横生。 第188章   王多寿作为福儿的弟弟,面对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又气又急。   他还是知道姐姐和姐夫的一些事的,还听姐姐说过当初她和姐夫成亲是皇后娘娘应许,正武帝赐的婚。   可外面那些人偏偏说姐姐是不成礼,不能视为妻。   开始他觉得这些人为了皇后之位都疯了,竟然罔顾事实,可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能坐到这般位置的人都不傻,哪个不是人精,没事说这种被人一捅就破的谎言做甚?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也许当初他姐和姐夫成亲的时候,确实可能在‘礼’上有所疏漏,才会被人抓住漏洞,以‘不成礼’为由。   他首先想到的是,既然是赐婚,应该是有赐婚圣旨,若是有圣旨,那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天地君亲师,再大的礼,能大过皇帝赐婚?   遂,便托了一个在制赦房为官的友人,让他帮忙查一查当年圣旨留存的底薄。   一般圣旨发下,制赦房是有留存底薄的,也就是会记一下某年某月某日发了一张什么圣旨,什么内容,供以日后查阅。   谁知查了后才发现,当年并没有发过这样一张赐婚圣旨。   王多寿就知道岔子可能就出在这了。   可能对方就是知道没有赐婚圣旨,才敢以‘不成礼’为由图谋后位。   ……   要知道赐婚这种事,对下面人来说重要,但对上面的人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皇帝、皇后、太后、甚至妃位以上的品级,都可以给下面的人赐婚。   有时就是一句话,陛下给谁谁谁赐婚了。   好了,下面人都知道了,自然秉着口谕去办。   只有相对来说,较为重要事情和场合,才会颁发圣旨着重其重要性。比如说给某某皇子赐婚皇子妃,比如说与蒙古联姻,某某公主嫁过去,额驸是谁谁谁。   而当时卫傅和福儿的处境是被圈在东宫,临被流放之前,有人来告诉他们陛下给二人赐婚了,然后仓促补了个婚礼。   这种情形下,只有口谕,没有书面圣旨很正常。   要是正武帝还在,这事其实也简单。   他自己发下的口谕,他肯定记得。   问题是正武帝,哦,现在该叫太上皇了,带上太上皇后跑了,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可能背后那些人就是抓住这点,才会闹得这一出。   不同于王多寿的忧心忡忡,福儿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你别担心这个,别说你姐夫还在那儿,你忘了你姐夫做官后,我有封赠诰命的诰书?”   最起初卫傅的官位是经略安抚使,从二品的官衔,那时福儿的诰命便是夫人的品级了。   一般圣旨是为统称,若是分得细一点,则要分为诏、制、诰、敕、谕几种。像命妇的品级,一到五品是为诰命,五品以下则为敕命,妇从夫品级。   诰命夫人的封赠,是有正儿八经的诰书,代表着朝廷承认福儿为正妻的身份。   所以福儿一点都不慌。   “姐,你不懂,以前有过这种案子,姐你可听说过‘张玉案’?”   .   要说到‘张玉案’,那还要追溯到元丰朝的时候了,当时有一士子名为张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中了进士,天下闻名。   这张玉不光年轻,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就被其座师看中了,招了为婿。   张玉娶了座师的女儿后,夫妻二人倒也恩爱。   到这里时,整件事还算是一段佳话。可偏偏就在这时,有人爆出张玉其实在家乡还有原配,张玉属于是停妻再娶,犯了大燕律法。   《大燕律例》:官员有妻再娶,杖九十,私罪,降四级调用。后娶之妻离异(归宗)。①   对于普通人来说,停妻再娶不算什么,顶多被人戳脊梁骨痛骂,只要女方不拿着婚书告上衙门,其实不算什么事。   但对于朝廷命官来说,这就是大罪。   若查属实,轻则丢官,重则朝廷永不录用。   爆出这件事的人,其本身不是冲着张玉去的,而是冲着张玉的岳父,也是他的座师。   属于朝堂上一贯攻讦的手段。借由攻击身边人,来牵出后面的人,再给你扣上一个大帽子,冠以罪名。   像张玉岳父就被人扣上了仗势欺人,纵容女婿停妻再娶之类的罪名。甚至张玉妻子,也是座师的女儿,也被质疑了命妇的合法性,有欺瞒朝廷的嫌疑。   因为她本就不是妻,却被以妻子名义报给朝廷,得到了敕命的封赠。   总之这罪名是越罗织越大,到最后竟发展到欺君罔上了。   当时这事闹得挺大的,都想着张玉的岳父这次怕是要完,谁知人家不愧是多年在朝为官老臣,非但没有乱了手脚,反而串通了女婿改了供词。   以当年在家乡所娶之妻,并非是妻,而是家中长辈为其纳的妾室为由,驳了对方的攻讦。   其中所用的手段,就是不成礼,不是妻。   而他们所凭借的‘不成礼’,就是张玉当年娶妻时,没有婚书。   要知道,当下市井民间,并不是每个人娶妻都有婚书,毕竟不识字的人占大多数,有些老百姓也不知道婚书的重要性。   张玉出身贫寒,原籍是个小乡村,他们那里的人家娶妻,从没有拟个婚书的说法,多是办一场婚礼,父母乡亲都知道了就行。   可从朝廷律法上来讲,朝廷是只认婚书的。   一般婚书上会列举双方婚嫁之时的聘礼和陪嫁,以及双方姓名,生辰八字,父母姓名等等。   若日后有了官司,多是凭借婚书为证。   比方说女方嫁过去,不久便因病过世了,女方娘家是可以向男方索要回女方嫁妆的,这时就要以婚书上所记录的嫁妆为证。又或者是双方订下婚书,有一方悔婚,只要拿着婚书去告,一告一个准。   张玉及其岳父就是钻了‘没有婚书’这点空子,以礼不成为由,质疑了原配的合法性,将之降为妾,躲避了这场攻讦。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张玉的那个原配可能就是他的原配,他确实属于停妻再娶。   但没有婚书,说什么都没用,因为律法只认婚书。   ‘张玉案’虽和福儿的这件事不太相同,但道理是差不多的,那些图谋后位的人完全可以用‘不成礼’为由,来质疑其诰命封赠的合法性,再借此来驳回福儿为正妻的合法性。   听完后,福儿又被开了眼界。   “你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这么多心眼?什么都能被你们利用!”   王多寿苦笑:“姐,我虽是当官的,但我可没有他们那么坏。”   福儿瞥了他一眼:“你没有学坏,那你那个妾是怎么回事?家里一直有不准纳妾的规矩,你倒好,偷偷摸摸就纳了个妾?”   一提这事,王多寿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姐,这事你别管。”   似乎也知道这种口气对付他姐没用,他又软和了腔调:“纳这个妾,不是我想纳的。”   “是崔氏?”   福儿目光一转,当即明白了。   一提到崔氏,王多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见此,福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到底怎么回事,她都还不知道,也不好多言。   但想到同为女子,便又道:“你们既然是夫妻,当初娶她,也是你愿意娶的。既然娶回来,你就要对得起人家,咱们家可不幸负心汉。像你刚才说的那个叫张玉的,千万别学了他,让我说这种人就不该让他还当官,还有他那个岳父,没得苛待老百姓。”   “这二人下场并不好。好了姐,我们先不说这些,这事你打算咋办?”   “看你姐夫打算咋办了。”   “可——”   王多寿虽欲言又止,但福儿何尝看不出他的意思。   人心都是善变的,地位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了,说不定卫傅会为了得到朝臣的拥护,就换个皇后,或者多纳几个妃子入宫。   不管怎样,这对福儿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好了,你放心,你姐夫他不敢。他要真敢这么做,我就带着大郎他们回建京去,留他一个人在京城,他愿意咋样就咋样……”   .   两人说话时,其实里屋还睡着几个小家伙。   大郎是最先醒的,然后是三郎。   三郎一动,把二郎也吵醒了,然后把圆圆也吵醒了。   圆圆醒了就想说话,被三郎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嘴。   “三哥……”   三郎做了个嘘的手势。   几个小家伙就静静地听着,听到娘说要带他们回建京,三郎有些忍不住了。   “大哥,娘和小舅舅在说什么?是不是爹要给我们娶后娘了?”   三郎还是知道后娘的,反正在他心里,后娘都是坏人。   大郎也九岁多了,当然不像弟弟这么浅显,他读的书多,懂的道理也多,听出是有人在抢夺娘皇后的位置。   按照正常来看,爹当了皇帝,娘自然是皇后,现在有人不想让娘当皇后,甚至还想弄些女人来跟娘抢爹。   这在大郎来看,是绝对不允许的。   即使不是当儿子的心疼娘,站在娘这一边,只以做儿子的立场来说,如果真让娘的正妻之位被夺去,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会从嫡出,变成庶出。   大郎虽然才九岁,但他这些年读了不少书。   除了爹教他,几个先生也教了他们很多,他已经懂得了嫡出和庶出的区别,也知道什么叫做合法性。   就像刚才小舅舅讲的张玉案。   那个张玉原配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却因为母亲正妻之位被剥夺,不得不从嫡出变成庶出,一辈子都要低后娶的那个所出的孩子一头。   可这些道理大郎懂,二郎三郎却不懂,他们顶多懂得爹可能要娶后娘了,至于圆圆,她才两岁,更是什么都不懂。   “有人想给爹塞女人,跟我们还有娘抢爹,要是被他们做成功的话,我们就要多很多后娘了。”   大郎只能选择用较为浅显的说法,告诉弟妹这件事的严重性。   “一个后娘已经够坏了,一堆后娘那以后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会不会以后连饭都不给我们吃了?”三郎道。   二郎较弟弟,还是要有脑子些的。   “怎么可能?娘那么厉害,爹一向怕娘,肯定不敢给我们娶后娘。”   “可爹当了皇帝,不是说皇帝可以娶很多妃子吗?那些妃子应该就算是我们的后娘。”三郎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太婆跟我说了,来了京城后,要管着爹不让他找其他女人,外面的女人都是祸家的根儿……”   见三郎说得振振有词,其中还牵扯了太婆,太婆指的是牛大花。关外称呼高于祖父祖母以上辈分的老人家,男的是太公,女的是太或者太婆。   大郎和二郎没想到,太婆竟然私底下还交代过三郎这个。   不过三郎平时跟太公练武的时候较多,太婆会跟他说这个也不稀奇。   “大哥,你说咋办?”   三个小家伙皆望向大哥,因为大哥在他们里面是最聪明的。   “我们应该先弄清楚爹是怎么想的再说,但这事不能给娘知道。”大郎想了想后道。   “为什么不能给娘知道?”   这事就相当于,我要做什么事,与你有关,但若是让别人知道你知道,可能在别人眼里,就是你指使的。   不过这个道理太复杂,大郎知道跟弟弟们讲不通,遂道:“我这么说,你们这么听就行了。”   而卫傅更不知道,就因为这一件事,他在儿子眼里已经成了外人了。   圆圆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爹要娶后娘了,而后娘可能不给他们吃饭,小声地哭了起来。   “大哥,要是爹娶后娘,不给圆圆吃饭怎么办?”   圆圆眼睛圆圆的,小脸和小身子都圆圆的,最是可爱的时候。   三个哥哥都十分疼她,一看她哭了起来,大郎忙把她抱过来道:“圆圆别怕,大哥肯定不让爹娶后娘,也不会让圆圆没饭吃。”   “可是……”   “娘来了,你们都别露馅了,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   几人忙躺下来装睡。   福儿送走王多寿后,进来看看儿女,见几人都还睡着,便没有走近,而是又转身出去了。   .   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   知道孩子们最近跟着长途跋涉,也吃了不少苦,所以晚上福儿专门给几个孩子做了些吃食。   一家五口用了顿饭。   三郎吃得喷香的同时,更是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爹娶后娘。   饭罢,大郎以读书为由,先走了。   二郎三郎则以跟妹妹玩为由,还说今晚要让妹妹跟他们一起睡,把圆圆带去了西厢。   之后三人又悄悄去了东厢。   三个孩子跑去找大哥这事,福儿其实知道,梦竹来跟她说了。但几个孩子经常这样,她倒也没多想。关键是她也没功夫多想,因为小喜子让人传话回来,说卫傅晚上要过来一趟。   他现在能随意出宫?   福儿心里寻思着这事,先去沐了浴,刚换上寝衣,打算上床慢慢等他的时候,卫傅回来了。   没让惊动任何人,他出现在福儿的屋里。   福儿上下打量他,见他穿了身不起眼的湛青色棉袍,袍子上没有过多的纹样,只在衣领腰带袖口上绣了些龙纹。   气质沉稳从容,气势不怒自威。   这才当了几天皇帝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卫傅见福儿没说话,也没起来迎他,什么也没说,三下两下把外面袍子脱了,又脱了鞋,上了榻。   他先用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才转身一把抱住福儿。   “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我?这么淡定?”   “我想你做什么?都老夫老妻了。”   卫傅忿忿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手里却又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福儿嫌被他钳得难受,推了推他胸口:“你呢?别告诉我,你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就是来睡觉的。”   “我就是来睡觉的。”   说着,他还把福儿往下拉了拉,却根本没有睡觉的打算,而是手脚开始不老实起来。   “你这是睡觉?”趁着空隙,福儿轻喘了一口道。   “我这怎么不是睡觉了?”   他低头又叼上她的嘴唇。   .   事罢,福儿将王多寿今天来的事说了。   又道:“说吧,你又有什么打算?”   王多寿当时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以他对姐夫的了解,就算卫傅刚登基,位置还没坐稳,但若他真想平息这场事,其实也是有许多办法制止的。   可他偏偏就选择了坐视不管。   而恰恰就是因为新帝没有动作,下面的人才敢闹成这样。   这也就延伸出一个可能,卫傅为何会坐视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难道真是想把皇后之位给别人?   当时王多寿没说,是心中有所顾忌,既顾忌怕姐姐着急,心里又觉得也许姐夫不是这种人。   而福儿,弟弟虽没明说,但并不代表她想不到这点。   不过她这个人做事历来直接,也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才会直接问出口。   看着她看自己的眼睛,卫傅就知道考验果然来了。   别看她说得风淡云轻,他的回答若是一个不好,她可能就翻脸。   幸亏他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在明明不该出宫的时候,偷偷出宫了一趟。   “我这趟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   卫傅大致把心里的打算说了一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光是下面臣子要考虑的问题,同样也是皇帝要考虑的问题。   太上皇把皇位一扔,就带着太上皇后跑了,除了留了个曹仁帮卫傅熟悉宫里的情形,其他什么也没交代。   这未尝不是太上皇对卫傅的考验。   而为君之道,首先该做的就是摸清楚下面臣子的秉性,以及当下朝中的局势。   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什么人可以用但要有防备……而作为臣子和作为皇帝的立场,又是不一样的。   也许之前卫傅对朝堂上还是十分了解,但当他的位置发生转变,他就要重新开始评估手下这些大臣们了。   于是见有人闹得这么一出,他索性来了个顺势而为,就是想借这事看看下面有哪些人不老实。   作者有话说:   卫傅对二郎道:你来跟爹说说,怎么爹就一向怕娘了?   .   ①来自百度,大清律例。 第189章   福儿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算是他通过了。   卫傅见她这样,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尖。   “我专门出宫一趟,就是怕你误会,没想到多寿这么快,赶在我来之前,就把事情告诉了你。”   福儿瞥了他一眼,道:“他是我弟弟,向着姐姐是理所应当。要不是你做得惹人误解,多寿也不至于来多你的嘴。”   要知道王多寿可是一直很尊重卫傅这个姐夫,比自己亲哥还亲。   他来找福儿说这些,未尝不是经历了一番纠结。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卫傅轻笑了一声,低头又问她:“那这么久不见,你就真没想我?”   这人又想起方才福儿没答的问题上了。   “我想你做什么?”   “真没想?”   “真没想。”   “我就不信你真没想。”   “不信算了……”   两人闹了一阵,就歇下了。   本来福儿以为他一会儿就要走的,谁知道他竟搂着她睡上了,说明儿一早再回去。福儿见他眼眶下泛着乌青,显然这阵子忙得厉害,倒也没说什么。   次日天还没亮,卫傅就走了。   几个孩子自然没遇见爹,福儿一大早又被赵秀芬叫走了,也忘了跟四个孩子说这事。   而经过一晚上的商量,其实主要是大郎出主意,另外三个听着。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办法,又见娘被姥给叫去了,这不正是给他们创造机会?   于是四个孩子打算趁机施行他们的计划,进宫找爹谈判。   .   既然要进宫,肯定需要车,还需要人送他们。   而这事不能给娘知道,自然也不适宜给太公和外祖父他们知道,最好背着所有人。   对此,大郎有办法。   他直接去找了护卫副头领契准。   大郎和契准很熟,当年他们第一次去冰城,带的两个护卫之中就有契准。而这次他们进京,也是契准带队护送的。   契准一听说大公子让他备车送他们入宫,而且这事还不能给夫人知道,再看看大公子身后站着的三个小家伙,整个头都是大的。   “大公子,你看你带着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小小姐一同出门,怎可能不让夫人知道。若是夫人找你们找不到,那该多着急。”   尤其是小小姐。   契准看看后面被二哥牵着,路才能走稳不久的圆圆,直想扶额。   “我们是去宫里找爹,又不是去别处,这宅子离皇宫不远的,半刻钟就到了。”   契准还想说什么,被三郎打断了。   “契准,你不要废话了,我们悄悄去,就是想给爹一个惊喜。”   还惊喜?   这是惊吓吧!   “可……”   “难道我说的话不管用?”大郎把手往身后一背,一抬下巴道。   别看他个子小,契准生得壮硕魁梧,可气势一点都不差。   怎可能不管用?   这可是大人的嫡长子,之前在黑城和冰城时,偶尔大人跟下属谈事时,会特意把大公子带上,培养之意昭然若揭。   更不用说大人现在当了皇帝,身份今非昔比,以后大公子应该就是大皇子,说不定还是日后的皇帝。   契准说不出不字,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打算这边先备车把人安抚住,另一边速速派人去禀报夫人,谁知道却被大郎一眼看出。   “你不要想着去告诉我娘。就算你要禀报,也得我们进了宫再说。”   三郎也附和道:“契准,你不要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们的什么大事?   契准看着眼前的几个小萝卜头,真是哭笑不得。   “好好好,属下这就去办。”   不多时,契准调了三十多个护卫,又备了一辆马车,亲自带着人护送几个孩子往皇宫去了。   .   正如大郎所言,定国公府其实离皇宫并不远,也就不到半刻钟就到了。   到了宫门前,契准有点犯难了。   虽然他是大人的手下,但那是之前潜邸的时候,这次入京后,大人还没对他们做出安排。   送到皇宫没关系,但他可号令不动守宫门的禁军侍卫。   他驱着马,来到马车前,把难处告诉大郎。   车厢里,大郎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说话间,已有禁军侍卫朝他们走来,大概是觉得这一队连人带马太过靠近宫门,想来驱赶他们。   契准迎了上去,正想说点什么。   这时,大郎拉开了车帘,对为首的禁军侍卫道:“你,去把小喜子叫来。”   小喜子?   几个侍卫没想到车里会坐个小孩儿,而这小孩儿还要找小喜子。   小喜子这名,一听就是某位太监的名字。   可小喜子是谁?   几个侍卫想了半天都无果,可看这小孩儿又不像是戏耍人。   明明年纪不大,但一身威势不是凡人,穿着非富即贵,还有这一队护卫,也不像寻常人家能有的。   一时间,几个侍卫竟有点发愣。   “你们竟然不认识小喜子?那可认识宋喜?”   其中有一个侍卫有种被戏耍感觉,有些恼了,喝道:“你是哪家小孩,来这里找什么小喜子,你家大人呢?”   话音还没落下,被他身边的人拉了两下。   “做什么?”   “宋喜这名儿有点耳熟,似乎新上任的总管太监好像就叫宋喜,就是陛下身边的那个……”   几人面面相觑,面色俱是惊疑不定。   这时,就听那车里的小孩儿又道:“对,我就是找他。你们去把他给我叫出来。”   ……   因为弄不清楚大郎身份,但几个侍卫已经意识到不同寻常,便说让他们等等,要去禀报一下。   不多时,从宫门里出来了一个侍卫领头模样的人。   对方很谨慎,并没有冒然往车边凑,而是先来和契准套近乎。   一听说是定国公府来的,侍卫领头似乎已经明白车里的人是谁了,当即回身对宫门处使了使眼色,当即就有人匆匆往宫里去了。   车里。   “大哥,你好威风啊。”三郎羡慕道。   圆圆也拍手道:“大哥,威风!”   大郎倒被弟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才道:“咱们昨晚不就商量好了,就要威风点。”   ……   威风的还在后面呢。   因为没过多大一会儿,小喜子就来了。   不光小喜子来了,卫琦也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们怎么来了?!”小喜子一边抹汗一边道。   他听说有几个小孩儿找他,是定国公府来的,一路没歇气儿就跑过来了。   可惜他不如卫琦受宠。   卫琦一身甲胄分明,说不尽的威风。   一见到叔也来了,几个孩子眼睛都亮了   “五叔!”   三郎动作最快,眨个眼的功夫就爬到卫琦身上了。   “叔!叔!”   见三郎那么快,圆圆着急地直冲叔伸手。   卫琦一把将她从车窗里抱了出来。   “圆圆也来了?”   “叔!”   圆圆小手紧紧地半搂着叔的颈子。   “五叔。”   大郎对卫琦行了个礼。   二郎羡慕地看着弟弟,又想到自己也大了,学着大哥一样行了个礼。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娘知道?”   大郎摇了摇头:“娘不知道。”   “我们来找爹的。”三郎嘴快道。   见此,卫琦料想有什么隐情,也就不问了。   “先进去再说吧。”   他也没让几个孩子下车走,而是还坐在车里,就这么坐着马车进了宫。   走在路上时,大郎问道:“五叔,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卫琦笑了笑道:“我如今暂管着宫里的禁卫,又正好在宫里。”   马车一路直行,直到紫宸殿的侧门才停下。   “你们去吧,让小喜子领你们进去,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四个孩子跟着小喜子往里走去。   小喜子见圆圆腿短人又小,想去抱她,圆圆不让抱,说要自己走。   这是几个孩子第一次皇宫的前庭,第一次见到如此巍峨高大的宫殿,都是不由自主屏息静气,连向来调皮的三郎都罕见地安静。   台阶太高,小喜子怕圆圆摔了,一路上半弓着腰双手展开护在后面,一行人就这样出现在侍候在紫宸殿外的一众太监面前。   “喜爷爷,您这是?”   一个小太监讨好地凑到近前来,又好奇地看了看几个孩子。   小喜子挥挥手道:“去,一边去。”   转脸面向大郎四人,又是一脸堆笑道:“陛下在里面见大臣呢,几个小主子要不先跟奴才去茶房歇一会儿,吃些糕点?”   大郎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三郎皱着脸看着小喜子道:“宋喜你干嘛这样,我不习惯。”   小喜子似乎有些无奈,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小主子,这是在宫里呢,宫里有规矩的。”   这时大郎似乎思索完了,道:“我们就不去茶房了。”   “可还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能结束呢。”小喜子有些为难道。   “没事,我们等等就是。”   “那要不奴才让人挪个椅子来?”小喜子又道。   大郎摇了摇头:“哪有儿女拜见父亲,坐着等的……”   正说着,殿里有了动静,几个身穿朱红色官袍、年纪都在花甲之年以上的老大人,从殿中走了出来。   不同于面对大郎他们,这次小喜子又换了张面孔,腰杆直起来了,还是笑着,却笑得含蓄客气。   “孟大人,钱大人,赵大人,李大人……”   几位大人对小喜子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几个孩子身子。   “宋公公,这几位……”   这是明知故问呢?   小喜子又把腰杆挺了挺,道:“这是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和大公主。”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似乎十分诧异。   可年纪再小,那也是皇子公主,紫宸殿前,是不可能不行礼。   似有人在埋怨其中一位老大人,为何没事要多这句嘴,看了对方一眼。但这些都十分隐晦。   几人纷纷躬身行礼道:“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大公主。”   大郎挺直着小身板,故意学着爹平时从容不迫的样子,微微抬了抬手。   “几位大人,不用多礼。”   二郎三郎心里有点慌,但想着来之前,大哥特意交代过,让他们少说话,若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学着他。   便也学着大哥的模样,让几人不要多礼。   这三个稚童,明明最大的年纪还不足十岁,小的也就六七岁的模样,偏偏仪礼极好,一看就是平时教养得极好,让几位老大人不禁侧目。   这时,却响起一个娇娇软软又稚嫩的童声。   “我不是大公主,我是小公主。”   这话是当初还在黑城时,福儿和王家人收到卫傅的来信,当时王家人调侃圆圆,说以后就是小公主了,谁知被圆圆给记住了。   一听见别人称呼自己是大公主,她顿时反驳。   “我是小公主。”圆圆又重申一遍道。   小喜子忍住笑,弯下腰来对圆圆解释道:“公主殿下,几位老大人称呼您为大公主,是由于您是陛下长女,小公主是用来称呼幼女的。”   圆圆才不懂什么是长女幼女,她只知道爹爹只有她一个宝贝疙瘩。   “爹爹只有圆圆一个宝贝儿。”说着,她往殿里看了看,“爹爹呢,你的小公主都来了,爹爹怎么还不来?”   这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出来了。   “喜爷爷,陛下召几位小主子进去。”   见此,几位老大人自然先行告退了呢。   ……   目送着几个孩子随着太监们进了殿中。   几位大人的眼神皆是意味深长。   几人顺着台阶往下走,其中一个大臣凑到孟河身边道:“孟大人,你觉得有这么几位在,那些人的主意能成?”   “钱大人觉得?”孟河抚着胡子,不答反问。   这位钱大人也抚了抚胡子,徐徐才道:“我看有些难,这可是…皇子啊。”   说到‘…’时,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位皇子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哪怕就算有人把皇后之位谋了,有这么几位在,也不过是个摆设。   皇后的意义在哪儿?   在于中宫,在于嫡出,在于能生下嫡子,被封为太子。   可前头排着这么三位皇子,就算真生出‘嫡子’,能不能被封为太子还是未知。   尤其这位大皇子,颇有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的仪范,陛下未尝不喜欢这位长子。即使不提他和那位原配的结发之情,陛下未尝愿意让自己的长子出身不正。   不看其他,就看看方才大公主之言。   恐怕陛下对这四个孩子也是疼爱至极。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这些历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这么想着,钱大人瞟了瞟身后明显脸色有些不好的两人,和孟河对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不再说话。   ……   另一边,四个孩子进了殿中。   看见爹爹了,圆圆当即就想跑过去,没成想被大哥拉了住。   “不要跑,小心摔了。”   大郎弯腰对妹妹叮嘱着,又示意三郎牵着妹妹。   之后他在前,二郎和三郎牵着圆圆在后。   快走到卫傅面前时,大郎停下了脚步,另外几个也都跟着大哥下意识停下脚步。   “爹,你要负了娘吗?”   作者有话说:   福儿:卫傅,你就只有一个宝贝疙瘩?   卫傅:不不不,我有俩。你是大宝贝儿,咱们女儿是小宝贝儿。 第190章   卫傅在得知几个孩子竟来到皇宫,虽有些诧异,但高兴占大多数。   但他是何许人,只从大郎故意拉住圆圆,又说出之后这句话,再结合几个孩子竟独自来到皇宫的行径,就看出了大郎的目的。   几个孩子恐怕是知道了什么,这是联合一起,打算向他替娘讨回公道?   这个念头顷刻闪过他的脑海,他面上还是笑着,似乎对大郎带着弟妹摆出的略有些敌视的姿态视若无睹。   “怎么会如此说?”   不等大郎说话,三郎便嘴快道:“爹,你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娶很多后娘?我不喜欢后娘。”   “怎么又说到后娘了?”   这时,大郎说话了。   “不管爹你打着什么主意,都不该将娘放在风口浪尖上,娘会不安。”   这句话惹来卫傅的重视,让他的目光郑重起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长子。   他没再笑了,朝几个孩子走来。   走到近前时,将一只手伸到大郎面前。   大郎犹豫了一下,像小时候那样牵住爹的手。   卫傅领着几个孩子去了偏殿。   比起正殿,偏殿显得没那么威严肃穆,要随意很多。   偌大的地方被多宝阁、落地罩和帘幔,隔成了几处地方。整体色调以各种深浅不一的黄和黑为主,衬着繁复华丽的雕龙纹样,摆设简洁大气又不失华丽威严。   临着大窗下,有一排大炕,炕上摆放着深黄色的靠背、引枕和扶手,并设有炕桌。一旁有圈椅花几,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另一侧似乎是书房,背景是一副玉雕的山河日月图,两侧是书橱书架,正中摆着一张偌大的龙案。龙案上有笔墨纸砚等物,还有一些看到一半的折子。龙案前的一侧摆着个半人高的珐琅金雕香炉,挨着墙有矮柜,柜子上放着西洋钟、地球仪等物。   三郎进来后,目光就被殿中的各色玩意吸引住了。   先跑去看了看那座珐琅的香炉,又去看西洋钟和地球仪,还喊着二郎去看。圆圆不愿跟他们一起,非要来卫傅身边,让爹抱着。   卫傅抱着女儿,在炕上坐了下。   又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大郎坐下,显然是将他看做对等关系,而不是当做一个孩童。   小喜子方才一直在边上,没想到父子刚见面就剑拔弩张,正心急着,幸好进来后,气氛缓和了不少。   他忙让太监们上了糕点果子和茶。   给二郎和三郎那边送了一份,又在卫傅这摆了一份。   本来他还想把圆圆抱走,免得吵了主子和大皇子说话,可圆圆不让他抱,只能算了。   “你在有限的所知下,能看出大局,即使是管中窥豹,也不枉我教你多年。”   这是卫傅坐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算是回应了方才大郎所言。   “你带着弟弟妹妹一同进宫,是想告诉众人,你娘并不是孤立无援,还有你们?”   所以大郎才会在宫门处,如此大张旗鼓。   新皇登基,正是局势不明之际,皇宫必然被各家府上盯着,这里发生的事,恐怕不要顷刻功夫,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光进了宫还不够,大郎还想显示他们兄弟妹四人的存在感。   所以在来到紫宸殿后,明知殿中有大臣,卫傅正忙着,却婉拒了小喜子要带他们去茶房等候,而选择了在殿门外等待。   刷存在感是其次,恐怕还图谋在‘大臣’面前露脸,借此来敲打和警告各路图谋他娘位置的人马。   想来图谋皇后之位?   先问问他们兄弟妹四人答不答应!   大郎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思,又能整件事计划得如此周全,各方各面都考虑到,着实有些出乎卫傅的意料。   但他到底还小。这是他第一次动用心机手腕,还是对着亲爹,又被爹当面揭穿,他不免有些紧张。   小脸一片凝重,嘴唇紧抿,两只手在袖子下悄悄握成了拳。   “你做得很好,恐怕爹在你这么小的时候,也不如你聪慧。”   卫傅突然笑了,这一笑让略有些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   “只是还是有所疏漏。你应该做得更自然一些,更偶然一些。你虽背着你娘和太公他们,让契准送你来皇宫,但还是显得目的性太强。”   他将糕点盘子往大郎推了推,又拿起一块,用帕子包起来,放进圆圆手里,让她捧着吃。言行之间一派轻松之态,似乎并不介意儿子对自己使手腕。   “目的性太强,而你又太小,即使你极力撇清他们,在他人眼里,首先想到的是,是不是大人利用了孩子,故意如此。如果不是爹了解你娘,了解你太公外祖他们,恐会产生误解。”   大郎恰恰怕的就是这点,所以之前才会背着家人让契准送他们进来。   此时听见爹这么说,不禁解释道:“整件事都是我自己想的,娘和外祖他们都不知道。”   “爹当然知道你娘不知道,爹了解她,她要做什么事,自己就做了,才不会拐弯抹角使着你们来,而且我昨晚回去见过你娘了。”   爹昨晚回来过?   听到这话,大郎瞠大双目。   如果是爹昨晚回去过,以娘的性格,他必然会有所交代,不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又离开了。   难道他误会爹了?或是爹和娘其实暗中有什么计划?   大郎隐隐有些懊恼,又有些羞愧。   卫傅笑着拍了拍儿子,道:“你想保护娘的心思没错,这说明你长大了,不愧是爹娘的儿子,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但你记住,做什么事,主动便落了下层,最好的办法是让敌人动,而你不动。”   “可我不动,怎么让敌人动?”   父子俩谈着谈着,竟进入了父教子的环节,偏离了正题。但看二人相处,显然这也不是第一次。   “你可以用局势让他动,用大势驱使他,在不显眼的地方,利用一些细枝末节去影响他的想法,你现在还小,以后多看多听,慢慢就懂了。”   这短短一段话,似乎又引发了大郎什么想法,让他陷入沉思中。   想了一会儿,他问道:“爹,那你任由事情发展,坐视不管,是因为暗中有什么盘算?”   卫傅也没瞒他,点了点头,并把其中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什么是眼界?眼界就是经常站在高处去看下面的问题,站得够高,视野才能足够宽广。   卫傅年幼时,元丰帝并未认真地教过他什么,教他的都是老师都是太傅。他现在对大郎做的事,就是曾经太傅对他做过的。   直接拿着一件事,讲给他听,教他在各种事中变幻着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纵观全局地看。   年纪小不要紧,不懂也不要紧,看得多了,知道的多了,慢慢也就懂了。   “今天爹再教你一件事,那就是要信任父母。”   提到这个,卫傅格外语重心长。   “从今往后我们会留在京城,住在皇宫里,权利地位和以往不同,所处的环境和面对的人也会改变……   “……以后我们身边会环伺着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里有好的有坏的,有想利用你的,有想在你身上图谋什么的,若是没有信任,会让你很容易就被人挑唆的和父母失和,只有信任……”   自古以来,因为权利因为地位,皇家出现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事太多太多。   难道有些人天生就狼心狗肺?   当然不是。只是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各种势力盘踞,外在的蛊惑,内心的不满,这种种一切交杂起来,一个不慎,就会被人推着走向不可预估的灭亡之路。   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彼此之间缺乏信任。   自己既然当了皇帝,大郎就是以后的太子,卫傅并不想让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在自家人的身上发生,所以这也算是未雨绸缪吧。   ……   圆圆吃了一块糕点,可能是累了,竟在爹怀里睡着了。   隔着一座落地罩,二郎和三郎本在讨论小玩意的说话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他们似乎也在静静聆听爹和大哥说话。   冬日的暖阳从窗外洒射进来,投下许多光柱,有细微的灰尘在这些光柱里旋转着,晕染着这一副父教子的温馨画面。   .   契准听了大郎的话,要等他们进宫后,才能把这事禀报给福儿。   所以等福儿知道时,大郎他们已经进宫了。   她还以为是几个孩子想爹了,故意给卫傅一个惊喜,直到大郎几个被卫傅命人送回来,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儿子竟然去宫里给自己讨公道了。   福儿哭笑不得,没想到几个小家伙竟会‘私下图谋’了,但高兴还是占多数。   听完小喜子的转述,她专门去了大郎屋里。   “来给娘看看。”   大郎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又羞又愧,心里还有些担忧怕娘怪他自作主张。   谁知福儿把人拉过来后,在他脑门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又把人抱在怀里拍了拍。   “娘的乖儿,不枉娘养你一场。”   大郎被亲懵了,小脸红红的。他已经很久没跟娘如此亲近过了,尤其他渐渐长大后,不光福儿,连他自己都注意着不能和娘太过亲近。   “娘,你没觉得我做错了?我竟然误会了爹。”   福儿一挥手道:“做错啥了?儿子觉得娘受了委屈,替娘出头那是天经地义。娘不怪你,反而还要夸你,这才不枉我养你一场。怎么?难道你爹责怪你了?”   说着,她眉毛隐隐已有了要竖起的苗头,那架势仿佛卫傅真责怪了大郎,她就要去找他算账。   “爹没有,爹夸我了。”   “那就对了嘛,有误会,说开就好了,老子和儿子,能有什么说不开的。”   此时的福儿并不知道,就因为她这句话,在未来的日后给卫傅和大郎解开了好几次误会。   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既是父子,又是对头。   不是他们本性愿意敌对,而是局势造就,恰恰就是因为大郎记得这句话,每次有什么误会,都及时解开了,才谱写了一场皇家难得会出现的父慈子孝。   当然,这是后话。   .   这事自然也被王家人知道了。   知道后都是啼笑皆非,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王家人初入京,哪里知道外面的事,王多寿怕家人担心,根本没把外面的乱象跟家里人说,福儿也没说。   还是这次的事发生后,他们才知道外面有人图谋福儿的后位。   赵秀芬平时看着温柔贤惠,实则最是沉不住气。   “这到底是哪家女子不要脸啊,竟然抢别人男人!”   牛大花道:“我就知道,男人一有钱,外面的祸根就都来了。”   说着,她还看了看老爷子。   老爷子和王铁栓听得哭笑不得。   “行了,你懂个什么!”老爷子斥道。   王铁栓也对赵秀芬道:“不是哪家女子的事,这事跟你说不清楚。”   他到底当了好几年的官,对官场对时局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像这种事跟男女私情没关系,应该是哪个大家族大权贵动了歪主意。   想到这里,他有些发愁地看向老爷子。   “爹,这事咋办?”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道:“问你女婿和你姑娘去。”   福儿被家人这一连串反应逗笑了。   “行了,你们别担心,我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卫傅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大致把卫傅的打算说了说。   王铁栓听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如果照多寿说的,他们说你不成礼怎么办?”   福儿笑道:“他们不敢。”   “为何不敢?”   这时,老爷子已经站起来了,牛大花一看老爷子站了起来,也忙跟着站起来往外走。   王铁栓看着亲爹的举动有些发愣。   福儿知道爷这是明白了,觉得没啥事了,才打算走了。   忙在后面喊了一句:“爷,你以后有空多教教爹,我再从宫里找两个嬷嬷来多教教我娘。不然就他们这样,以后在京里行走,啥时候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银子。”   老爷子在门外答道:“知道了。”   等不见公婆的影了,赵秀芬当即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你娘就这么笨?”   王铁栓也有些埋怨地看着女儿,哪有女儿这么说爹的。   福儿无奈道:“爹啊娘啊,我不是嫌你们笨,而是你们不懂京里的情况,也不了解那些人的想法。以后你们要在京里行走,少不得各家走动,那些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狐狸,一副心肠百个心眼,我怕你们吃亏。”   说着,她又把那些人为何不敢的道理,跟二人解释了一遍。   “那些动歪主意的人,他们所有的想法都是建立在卫傅想拉拢朝臣的基础之上。在这些人的想法里,女人不算什么,不过是工具,什么都是可以利用的,所以他们觉得换个皇后,得来一个死忠势力,这是两利的办法,卫傅不可能不答应。   “但他们不懂,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利用的,你们女婿就算想收拢朝臣,也不屑用这种办法。他骨子里多傲气的一个人啊,你打死他他也不会卖妻求荣……”   说到这里时,福儿神色隐隐有些小得意还有些小爱娇。   把赵秀芬看得,没忍住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头。   “你们怕他们用不成礼为由,但你们女婿不是死的啊,他是皇帝,他说成礼那就是成礼了,谁敢说个不字?只要你们女婿没变心,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若是那些人联合起来反对怎么办?卫傅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了,不得不……”   福儿用‘没想到原来你也是个喜欢看大戏的爹’的眼神,看了看王铁栓。   “爹,你是不是大戏看多了?他们大臣,卫傅是皇帝,还想不想做官了?还反对皇帝?九族不要了?那些人他们充其量也就只敢在台面下搞点小动作,借着机会浑水摸鱼,明面上他们是不敢的。   “爹你说的那种软弱的皇帝确实也有,但肯定不是卫傅,军功起家的皇帝,没那么容易受文官钳制的。爹,我说多了,你现在也不懂,反正你们放心就行了。”   说到底,王铁栓以前那个官身,出身不太正,属于半路出家,又长久待在黑城那种地方,隔绝于世俗。   对于官场,对于皇家和朝臣,对于世家豪门勋贵,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这让福儿不禁上了心,打算不光要让她爷多教教她爹,还得让小弟多回家,争取早日把她爹教出来,不然没得让人操心的。   .   就如同福儿说的那样,有些人确实只敢在下面搞点小动作。   而京里的人精太多。   那日大皇子带着弟妹出现在皇宫大门的事,很快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件事背后有什么隐喻,能让人想的东西实在太多。   那些人倒没觉得这事是大郎的主意,不约而同觉得是受人指使的。   受谁指使?   肯定是孩子他娘。   因此得出了新皇那个原配不是个善茬的结论。   同时,这件事也让有些人家冷静了下来。   图谋后位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生太子,以后皇后太子都是自家的,一家子的光荣。   但现在问题是,且不说能不能把人家原配打成妾,这前面还卡着三个皇子,新皇能让三个儿子从嫡变为庶?不惜冒着被三个儿子恨的危险?   如果新皇真这么做,说明不是明君,说明不是社稷之福,是未来会父子反目天下会大乱的征兆。   于是朝堂上又冒出一股新的声音,建议陛下早日把原配立为后,以安社稷之稳。   是的,都上升到社稷了,都只差指着有些人的鼻子骂祸乱朝纲了。   朝堂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为了一己之私,也是有很多人关心江山社稷,忧国忧民,而这样的人还不少。   此消彼长,借着这个势头,再加上卫傅该看的也看明白了,便顺势下了封后的诏书。   借着此事,卫傅又给大郎上了一课,这里就不细述。 第191章   正武十年十一月,新帝册封原配王氏多福为后。   由于临近年关,封后大典实在来不及办,只能先入主坤元宫,于明年再举行封后大典。   事隔十年,福儿这个昔年不过是个小小宫女,从皇宫走出去,如今再度归来。而这次归来,则是作为皇宫的主人而归。   入主了坤元宫的福儿,面临着许多事。   尽快掌管后廷各项事宜是其一,先是腊八,再是年节,年节之后还有元宵节,这几个节日对皇宫来说都是大节,考验她这个皇后的时候也到了。   幸亏外有卫傅,内有小喜子、汪椿、胡尚宫、王尚食、陈司膳她们协助,一切倒也进行得有条不紊。   大年初一,是为一年之首,又被称为元日。   这一天,卫傅于大朝会之上,正式改元,年号永泰。   同时,福儿在坤元宫接受众命妇朝拜。   自然有人质疑,还没举行封后大典,按理不该说有皇后的朝贺大礼。   可都说是按理说了,理向来都是上面人制定的,上面人说让你来朝拜,也无人敢质疑。   之前外面一直闹得沸沸扬扬,新皇的一纸封后诏书,终于让一切都暂时消停了。   毕竟皇后的位置虽香,前提是你能拿到,拿不到一切都是白搭。而龙椅上的这位新皇,显然不像表面上那么温和,也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主儿。   有些人不敢明晃晃和新皇和大势对着干,只能暂且按捺下。   料想得到,也许当年在正武帝身上上演的事,也会在卫傅身上上演一遍,皇帝的后宫如何,从来牵扯着前朝,牵扯着大利益,总有人想在上面动心思。   但就如同卫傅对大郎所言,身份地位变了,身边所处的环境和面对的人也会变,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难题,静心面对就是。   ……   福儿一身后服,端坐在以前黎皇后所坐的位置之上,接受众命妇的朝拜。   以前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个位置好威风,如今她亲身坐在这里,总算明白当初皇后娘娘的感受了。   这一次前来朝拜的命妇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排位也与以往有所不同。   不过这些面孔对福儿来说,是熟面孔。   老爷子被封为定国公,牛大花则是定国公夫人。相对应的,福儿的爹成了定国公世子,她娘赵秀芬则成了世子夫人。   王家人对京城诸家来说是新贵,面有些生,但只看排位,看皇后的态度,就知道这些生面孔的身份。   这其中还有宝宝。   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妃,瑞王妃。其丈夫是新皇的亲兄弟,所以别看她年纪小,排位却很靠前。   福儿自然不可能让祖母和亲娘对自己行跪拜大礼,所以不过意思下,就让宫女把两人请去了偏殿休息了。   这次的命妇中,还有个福儿的熟面孔,那就是谢玉琴。   ……   谢玉琴的心情很复杂。   她虽是早已和卫傅退了亲,但这些年一直活在对方的阴影下。   她和卫傅退婚后,祖父谢首辅又当了两年首辅,就告老了。她也出嫁了,但由于她曾和废太子有过婚约,再加上当时她年纪也不小了,其实亲事并不是那么好说。   好一些的人家,都忌惮她与废太子有过婚约,差一些的人家,谢家人又看不上。   反正她退亲后,在家中又蹉跎了两年,才择了个在通政司当参议的官员嫁了。   嫁给人当续弦。   这位姓施的参议年过三十,病故的原配留下了一个儿子,但对方人品端方,谢家人也考虑再三,还是把谢玉琴嫁过去了。   这些年,她的丈夫从参议,慢慢升迁到右通政的位置,如今是正四品的官衔,所以这次谢玉琴也在朝拜皇后的命妇之列。   早些年谢玉琴的夫家便知道她和废太子婚约的事,但人既然已经娶回来了,谢玉琴的丈夫又是她祖父的门生,施家人倒也不至于给她脸色瞧。   可后来随着卫傅考中进士,正武帝对对方的态度越来越暧昧,再加上有流言谣传卫傅是正武帝的私生子,谢玉琴早先不明白的事,终于明白了。   为何祖父明明身体还好,也没有犯下什么错误,却偏偏选择告老。为何当年陛下要她亲自去退婚。   也是打从这时候起,谢玉琴身边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不光娘家人,夫家人也对她颇多微词。   谢玉琴知道夫家和娘家都是怕退婚的那件事,再度被人旧事重提,牵连上两家。   娘家随着祖父的告老,光景早已不如当年,而夫家自然不用说,施家一向处世谨小慎微,怕被牵连也是正常。   这些委屈,谢玉琴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的,她以为磨难迟早有尽头,万万没想到太上皇竟然把皇位让给了卫傅。   这下好了,曾经被她退婚的人成了皇帝,曾经被她讥讽不过是个通房的人成了皇后。   而她现在,要跪在下面,给对方行三拜九叩大礼。   现在的谢玉琴,只希望皇后不要瞧见自己,就当她是路边的花儿草儿的,让她藏在人群里,漏掉她。   可怎么可能藏得住?   四品命妇谓之恭人,不像五品以下,只能站在殿外,对着殿内行叩拜礼就罢了。而是一拨一拨,数人一排,被人领着进入殿中向皇后行礼。   ……   福儿实在被凤冠给压得不轻,偏偏她还要保持端庄的仪礼。   期间,她动了好几下脖子,都被一旁的胡尚宫悄悄用眼神制止了。   胡尚宫见娘娘可能实在难受,忙示意一旁的宫女端了一盏茶来,又亲自递到福儿手边。   “娘娘,喝些茶。”   福儿接过茶,对胡尚宫感激地笑了笑。   借着喝茶,她活动了几下筋骨,由于有胡尚宫的遮挡,倒没让人瞧见去。   这期间,命妇的朝拜并未停止,依旧在礼官的唱声‘跪’、‘拜’、‘起’中,行着大礼。   福儿正喝着茶,眼角瞅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禁偏了偏头。   “娘娘?”胡尚宫弓着身小声问。   福儿还想去看,可对方已经跪了下来,自然看不见了。   “没事,我好像看到个熟人。”   胡尚宫接过茶盏,递给一旁的宫女后,才不着痕迹地去看下面的几个正行着跪拜礼的命妇。   就在福儿认出‘果真是谢玉琴’时,胡尚宫也认出了对方。   她下意识去看了看皇后,谁知福儿却又收回了眼神,就仿佛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   虽然皇后并没有再看自己,但谢玉琴莫名就是知道皇后认出了自己。   她心里既慌又怕,以至于朝拜大礼结束后,她跟着其他人一同出了殿都没自觉。   恍惚中,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直到自己摔倒,谢玉琴才恍然发觉她是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有宫女扶起了她,并问她有没有摔伤。   谢玉琴看着一旁其他命妇诧异的目光,羞得面红耳赤。   “我没事。”   她强忍着疼,低着头匆匆走进人群里,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   .   朝拜大礼终于结束了。   但事情并没有完,因为宫里还要摆宴款待这些王公大臣和命妇们。这是一贯的老习惯,所以福儿只能借着更衣的功夫,歇上一会儿。   十多个训练有素的宫女拥簇着福儿,为她摘去凤冠,脱下后服,又帮她换上一身比后服轻便一些的礼服。   同时为她打散发髻,重新梳一个稍微简单的发髻,换一顶轻的凤冠。   这期间,福儿什么都不用干,坐着让人服侍便是。   很快镜子中的人又换了一副模样,还是依旧的雍容华贵,但没有方才全套朝服那般严肃。   宫女半跪着给福儿戴护甲时,胡尚宫来了。   胡尚宫先跟福儿说了,等会儿宫筵在哪个宫殿里进行,作为皇后的福儿要去哪个宫殿露面,之后自然而然把话题转移到谢玉琴身上。   胡尚宫作为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历经三朝的老人,自然不会明晃晃就说谢玉琴如何。   而是以方才有个命妇在殿外摔了一跤为引,顺势把谢家以及谢玉琴近十年的近况,都一一告知了福儿。   这就是为何有人能当尚宫,有人只能当个小宫女的原因。   有些人就是能迅速摸清楚主子的心思,想主子所想,福儿心里不过刚刚好奇上,胡尚宫就能迅速把她想知道的事递上来。   不过胡尚宫岁数也不小了,头发都白了。   看着比十年前老了不少的胡尚宫,福儿想到当年自己被胡尚宫引着去见皇后,想到在坤元宫外碰见贵妃,她至今还记得甄贵妃鞋尖上那颗光晕吞吐的明珠。   想到当年自己之所以会进东宫,其实和胡尚宫也有些关系,自然而然又想到当年,谢玉琴来东宫退亲,轻蔑地说她只是个通房奴婢,卫傅出来护着她的场景。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啊……”福儿感叹道。   可不是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谁能想到当年她并不看好的一个小宫女,历经过年,竟然坐上了皇后的位置?   恐怕那位施谢氏也是难以接受,才会大庭广众之下摔那么一跤。胡尚宫在心里感叹着。   宫女来报:“娘娘,尚宫,到时辰了。”   福儿叹了口气,在胡尚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走吧,去赴宴。”   .   当晚,累了一天的两人,终于能脱下沉重的衣裳,沐浴后换上清爽松软的寝衣,躺在床上。   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干。   懒懒地躺了一会儿,福儿活过来了。   “这皇帝和皇后真不是人干的,我现在总算明白你那个皇叔为何要带着娘娘跑了。”   “怎么说话的?”   说是这么说,卫傅却一点都没有责怪的神色,他躺的姿势比福儿更不像话,四肢摊平,一动都不想动。   “我说的是实话嘛,不然人家好好的皇帝不当,扔给你跑了。”福儿侧过身来,趴在他肩头上道。   卫傅侧过身来,打了她屁股一下。   “那照你这么说,皇帝是个苦差事?”   “你是皇帝,那肯定要问你,反正皇后是个苦差事。”福儿道,“你是不知道,今儿我坐在上面,那些个命妇个个偷偷地瞧我,还以为我没看出来。”   “人家瞧你是觉得你漂亮,觉得你威风。”卫傅调侃道。   “威风是挺威风的,就是累得够呛。”   福儿又抱怨起皇后全套朝服有多沉重,真就不是人穿的。   卫傅笑着看她胡说八道。   说着说着,她突然又来了精神。   “对了,你猜我今儿看到谁了?”   “谁?”   “谢玉琴。”   之后,福儿把看到谢玉琴,以及胡尚宫告诉她的关于谢玉琴和谢家的事,讲给了卫傅听。   卫傅倒不奇怪这件事,因为他早就知道施嵩的妻子是谢玉琴。   “我听胡尚宫说她在殿门外摔了一跤,出了个大丑,她是不是害怕我报复她啊,被吓到了?”   “那你会报复她?”   福儿睨了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报复她做什么?”   “那当年是谁拿棍子要打人家的?”   “那谁叫她嘴那么臭!退婚就退婚呗,还跑到门前来说!”   其实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转头再来看看,谢玉琴能进宫,肯定是有人默许的。   默许的那个人不用说,自然是正武帝。   反正福儿是挺看不懂太上皇这个人的,你说他这个人坏吧,他确实干了不少招人恨的事,你说他是个好人吧,他又经常干那些扎人心窝的事。   就像谢玉琴退婚那事,让人跑到东宫门前来退婚的是他,转头又让谢首辅告老的也是他。   福儿不懂太上皇,但并不代表卫傅不懂,他那个皇叔是把谢玉琴当成他的磨刀石了。   之后二人再未说谢家的事,又或是谢玉琴,就仿佛这个人只是个过客,不过是想起来了提上一句罢了。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就睡下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这一章的宝贝儿,请倒回去看昨天那一章,也就是190章。   我看有亲说我写得太简略了,直接跳过了卫傅教子后,和怎么把福儿封后的过程,所以我熬夜大修了一遍,加了很多细节和新的剧情进去。   (其实卫傅为何能一封圣旨解决问题,以及为何没出现君臣对抗的原因我都给了,我觉得不用细写大家就能明白,是我错了,我认真地审读了一个小时,发现确实有些简略,缺少一些过渡转折和细节,因此显得有些生硬。)   但v章一旦更新,字数不能有太大的变动,所以看过190的妹子可能会觉得本章前半部分的剧情有点脸熟,那是因为190章的一部分剧情挪下来了,190进行了新的补充。   这一章同样有新情节的添加,在后半部分。 第192章   连着数日,宫里都是一片熙攘繁忙之态。   几乎每天都有赐宴,除了赐宴外,还有外藩宴。   每年的大朝会之时,都有外藩的贡使进京朝贺,尤其今年是新帝登基改元的第一年,更是众外藩贡使云集,以示对宗主国皇帝的尊重。   交趾、琉球、暹罗等周边小国,每年都会来‘上京’朝贡。由于他们距离京城路程遥远,几乎形成了一个惯例,每年会派出两支队伍前来朝贺。   这支队伍还未回去,另一支队伍已经在路上,以确保不会错过大燕的重要节日,诸如皇帝万寿、皇后千秋节以及年节、元宵节等,以示尊重和敬畏。   当然他们付出的辛劳也不是没有回报,每次前来朝贡,大燕的皇帝都会根据他们的贡品,赏赐下价值高于贡品数倍不等的回礼。   除了这以外,他们还会带上本国的商品,前来大燕售卖。   既是朝贡,也相当于是通商。   由于之前和罗刹国定下通商协定,如今两国也是友好关系。所以这次罗刹国的使节也在其列。   除了罗刹国,漠西卫拉特也派出了使臣,另有漠南漠北诸部派出的贡使。   可谓是一片繁荣,万国来朝。   这次卫拉特汗国派出的使臣是卫璠,估计乌格也是心中有些酌量,才会派他前来。   曾经的三皇子摇身一变成了漠西贡使,此事引来了许多大燕官员的诧异。   当年漠西和大燕联手,击溃了漠西叛部,具体是怎么联合上的,大燕这边知道详情的人极少。   此时见到曾经是三皇子的卫璠,成了漠西卫拉特的国师,又是这次的使节,一切似乎真相大白。   由于这次番邦使节众多,几次设宴卫傅都没找到机会和卫璠说话。   这日,借由单独给卫拉特使节的赐宴,两人才算找到机会。   在单独面对卫傅时,卫璠的脸上难掩阴郁之色。   到底今非昔比,彼此的年岁都长了,自那次不欢而散后,显然卫璠另有经历,又或是来之前乌格就叮嘱过他,他倒未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   “若是你想回来,还是可以回来的。”卫傅略有些感叹道。   太上皇临走前,还送了卫傅一个大礼。   他临走时留下了两张诏书,一张传位诏书,一张是恢复元丰帝帝号的诏书。   在那张诏书上,他大致说了些,诸如他不仁,我不能不义,我拿回皇位是为遵从皇考遗愿,如今仇已报气已消,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其实太上皇本不用留下这张诏书,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诏书中说的都是虚言,其根本目的不过是不想让卫傅这个继承人为难。   也是不想让卫傅立身不正。   须知做皇帝,最是讲究合法性和正统性。若是正统性遭到质疑,天下任何一个人都能打着匡扶正统的名号造反。   亲儿子之说,本就是虚妄,就算正武帝想认,恐怕卫傅也不会愿意,再来于黎皇后的清誉也有损。   嫁给小叔子,和丈夫没死就跟小叔子有一腿,是有很大区别的。   私底里的流言,与留下铁证在青史上留一笔,也有很大区别。   估计太上皇也考虑到怕卫傅当了皇帝后,恢复亲爹的帝号,哪怕不为父子情义,只为了自身的正统性?   不如先做在前头,也免得到时自己尴尬。   总之,太上皇给卫傅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现在回归正题。   既然元丰帝的帝号被恢复,他的儿女自然可以恢复以前的身份,卫琦被封为亲王,就是在此事的基础上,结合他之前的军功,名正言顺拿了王号。   卫璠也是卫傅兄弟,他也是有资格的。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卫璠的脸色就阴了。   “你觉得我会接受?”卫璠紧捏着酒盏,“卫傅,我们兄弟一场,不食嗟来之食这话,我不是针对你。你明白意思,我不想多说。”   卫傅怎会不明白?   说白了卫璠并未放下心中仇恨,他也没资格劝卫璠放下仇恨,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卫璠之所以现在没能报仇,是碍于实力,碍于大势。   估计他也没想到正武帝会突然把皇位传给卫傅,所以他现在也应该很纠结。   其实时隔多年,回头再看往事。   正武帝夺位就是为了报夺位和夺妻之仇,他本身行径,站在他自己的立场并无错,却由于他的行为,导致牵连了许多无辜的人。   其中最无辜的,当属卫璠这些皇子以及那些嫔妃。   因为这场事,卫璠和卫兆的母妃死了,二人失去皇子身份,历经重重磨难,才重获新生。   如今让他们摒弃前嫌,回头再来当他们的皇子亲王,等于是让他们向仇人低头,吃仇人给的饭。   以二人的性格,在卫傅开口之前,他就知道此事不可能能成。   但他必须是要开这个口的。   他坐上这个位置,等于承了正武帝的恩。做人不能只受好处,不受坏处,所以正武帝留下的烂摊子,他自然要收拾。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顿了顿,卫傅又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希望你能考虑到大燕,考虑到百姓。”   卫璠冷冷一笑,又颇为烦躁道:“你能不能不用这些东西来绑架我?你把自己绑架了,放弃了去报复,现在能坐上这个位置,是你运气好,现在又来绑架我?”   卫傅不以为忤:“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这句话不光是规劝,也是威胁。   若卫璠真不听劝,不顾黎民百姓要重燃战火,到时就别怪他不顾情面。   让卫璠回来,是他作为兄弟的善意,当善意过后,该宣示态度的时候,卫傅也不会客气。   看着卫傅清亮的眼睛,卫璠眼底光芒一阵闪烁。   他把酒盏中的一饮而尽,又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拿在手里。   借着这机会,他似乎在思索什么。   “漠西内乱多年,又四处征战,元气大伤,乌格暂时没有跟大燕作对的意思,打算休养生息。”   所以才会派使者前来大燕,算是示好,也是表明态度。   “虽然汗国内有其他人蠢蠢欲动,但都不成气候,五年之内你应该不用担心。至于五年之后,我就不敢保证了。”   卫璠缓缓道:“我这趟回去后,打算西去,临着漠西的有几个小国和卫拉特有世仇,乌格愿意借我兵马去打下那几个小国。”   说到这里时,他将酒盏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当然,你不要以为我这是认输,待我积蓄够力量,我还会回来的!”   临走前,他还是留下了‘狠’话。   .   卫傅忙着赐宴款待外藩使节的同时,福儿其实也没闲着。   连着忙了几日,她终于抽出空闲,特意设了个小宴款待家人,就当弥补初二那日她没回娘家。   如今王家是一片形势大好。   老爷子有了爵位后,连带萌荫子孙,如今王家人在京里的有老爷子、牛大花和王铁栓夫妻二人,以及小儿子王多寿、二儿媳孙荷儿和几个孙儿。   二哥王兴学这些年管着福儿手下的生意,又帮着黑城和外面做生意,算是管着卫傅的钱袋子。黑城的收购所和冰城的交易所都有他的手笔在,给卫傅立了不少汗马功劳。   卫傅本打算给他个官做,可他对做官一直没什么兴趣,反而更喜欢做生意。   之前卫傅进京时,他就带着船队去福建了,至今还没回来。   大哥王兴齐是个老实本分人,这些年一直留在建京,福儿等人在京里安定后,就给家里送了信,让他带着妻儿来京。   只是家乡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年前是赶不及了,只有年后才能到。   至于刘长山,作为最开始跟在卫傅身边的班底之一,又是亲姐夫,早在前年他就已官升至副统领的位置。   如今卫傅和卫琦都来到京城,漠北那边不能留人,所以他还镇守在漠北。至于之后卫傅对他有没有其他安排,暂时还不知,但想来以后定是官运亨通。   一片喜气洋洋之下,崔氏眉宇间偶尔闪过的一丝阴郁,就有些显眼了。   “娘,你没问问小弟和崔氏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宴罢,福儿特意将赵秀芬留下说话。   一提这事,赵秀芬喜气洋洋的脸上,就多了几分郁色。   “你别管他们的事。我听梦竹说,这几日宫里各种摆宴,你也累得不轻。刚忙完,你就顾着娘家人,家里人难道还会跟你计较什么礼数?再说你现在是皇后,哪有皇后过年回娘家拜年的。”   显然初二那天出嫁女回门,福儿没回去,王家人也是经过一番讨论,不然赵秀芬可说不出这种道理。   而且这话一听就是在转移话题。   “我这哪是讲究礼数,我是想你们了。”   福儿先是撒了个娇,又道:“她跟小弟是夫妻,他二人过得不好,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安心。”   见此,赵秀芬也不好隐瞒了。   “其实这事我私下问过多寿,他开始不愿说,但我是他娘,哪有儿子瞒着老娘的。”   福儿倒也不意外她娘会把她都问不出来的事逼问出来,因为她娘向来就是这种性格。   再说到底是长辈,多寿不愿跟她说,是考虑到她自己都一摊子事,不想用家事来烦她。但他破了王家的规矩,家里那边肯定要过问的,若不给个合适的理由,恐怕王家人也不会置之不管。   “我这不是埋怨她,若是按照儿媳妇的标准,她也算是合格的。也没有瞧不起咱家是骤然富贵,对我和你爹也是恭恭敬敬,礼数礼节也都到了……”   崔氏并不是个坏人,相反她很有礼,做什么事都是秉持着礼数礼节,一定做到不失礼。   这样的人,从大家妇的角度来说,是绝对没问题的。   可王家不是普通人家,王家出身底层,从微末走到崛起,这种经验太难以复制。而且他们富贵的时间太短了,根本不习惯也不理解大户人家讲究的那些规矩和礼数。   他们做什么事都是众人一心,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家人从来都是亲亲热热,有事也从不藏着掖着。   因此当出现个特别有‘礼’的人,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只从对待两个儿媳妇,就能看出。   王家人对孙荷儿就是亲亲热热的自家人,对崔氏则就是客人。大概就相当于,你对我客气,我就对你也客气。   都没错,就是生疏。   崔氏大概也有所察觉,所以越发对公婆有礼,这也就导致双方越来越客气,再加上还有个孙荷儿在一旁衬着,就更显得王家人似乎不喜欢崔氏。   当然,这并不是崔氏的错,也不是王家的错,只能说是出身不同思想不同的碰撞,时间也许会消弭掉这些不和谐。   可这样的问题,同样也存在王多寿和崔氏之间。平时看不出来,时间久了,就有了隔阂。   “……你说她不是作的嘛?咱家不准男人纳妾的规矩多好,偏偏她自持什么大家闺秀的身份,总是想给你弟弟纳妾,显示自己贤德。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你弟就被试探烦了,纳了个妾回来……”   福儿听得哭笑不得。   可又不意外,因为之前那次来京住在多寿家时,她就感觉出崔氏是个很重礼的人。   这样的人也好,也不好。   好就在于真的不会失礼,坏处就在于别人跟她亲热不起来。   “不过你弟说了,他没碰过那女人,就是故意气她的。”赵秀芬又道。   福儿想了想道:“她到底是小弟妻子,家和万事兴,娘你不是一直这么说?赶明儿抽个空,你劝劝小弟,这种气怄久了没意思,两口子有什么说不开的?”   “行了,我知道,我抽空跟多寿说说。你也别操心这点小事,我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吃饭?”赵秀芬端详了下女儿。   福儿简直想钻进娘怀里撒个娇。   呜,就娘发现她最近瘦了!   她确实瘦了,还瘦了不少。   “等忙过这阵就好了,毕竟是头一年。”福儿解释道。   赵秀芬无奈道:“你这个皇后看着尊贵,当着也辛苦。”   “这世上哪有做事不辛苦的。”   “说得倒也是。”   .   送走王家人,福儿想到卫傅,叫人来问陛下那边宴散了没。   正在问,卫傅回来了。   “卫璠怎么说的?”   卫傅把卫璠的话大致说了一遍。   卫璠的身份暴露后,是不可能再留在漠西当国师。而他又不愿意回大燕,所以选择西去,去打下属于自己的地盘,这未尝不是一条路。   至于卫兆,他从始至终没露面,但他和卫璠感情甚笃,显然兄弟二人要共进退。   “其实这样也好,你也不要操心他了,他既然打算这么做,必然是已经想好了。”福儿叹了口气道。   卫傅点了点头。   福儿见他不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突然心领神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卫璠卫兆这边是解决了,但还有人流落在外。   卫崇、永安、永平三人,还有甄贵妃她们。   六皇子卫崇,当年是跟着甄贵妃走了,而甄贵妃如今在吉林将军府里做如夫人。   当年福儿他们还在黑城时,随着黑城和吉林的生意越来越多,后来福儿和卫傅便知道了甄贵妃的下落。   还知道当初卓坤之所以愿意给黑城方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甄贵妃在对方面前说了好话。   甄贵妃已经改嫁,自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卫崇可会离开亲娘回来?   还有永安和永平,永平公主跟着丽嫔,永安公主跟着成嫔,这两人的下落福儿和卫傅是知道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些嫔妃都已改嫁,也不知道卫崇几个愿不愿意离开亲娘回京?   “不管愿不愿意,总是要去信问了才知。”   只是让卫傅和福儿没想到的是,甄贵妃几人还没给回信,倒有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冒了出来。   当年的陈淑妃,卫琦的母妃。 第193章   听见里面传来细小的哭声,梦竹忙对走过来的宫女摇了摇头。   “怎么了?”   “先别进去了,瑞王妃在里面。”梦竹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   见此,这宫女忙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至于其他人,则继续垂手侍立在殿外,仿若无事。   殿里,宝宝已经哭湿了两条帕子了。   福儿劝道:“多大点事,至于哭成这样?你都是王妃了,可不能这么哭,被钰哥儿见到该吓坏了。”   幸亏钰哥儿已经被乳母抱下去了。   圆圆最是喜欢小弟弟,因为她在家里是最小,所以每次见到钰哥儿,她都很有当姐姐的架势。   来了后就把钰哥儿领下去玩了,虽然钰哥儿现在还不会说话,走路也不利索,还得乳母抱着。   “他从没有跟我生这么大的气……”宝宝哽咽道。   福儿叹了口气,又递给她一块帕子。   “其实这事也不怨你,你也不知道这事。”   陈淑妃这个人,对福儿他们来说,一直是个禁忌。   家里也就她和卫傅还有卫琦、老爷子、姐夫刘长山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王家其他人都不知道。   当年卫璠在卫琦面前提起,差点挨了揍,足以见得卫琦有多么忌讳这个人。   后来随着卫傅的升官,手中权势渐增,从没有人想过要去打听这个人的下落,包括卫琦也没有。   权当这个人不存在。   万万没想到陈淑妃会突然冒出来。   而此人也是颇多心机,竟是趁卫琦不在家时,直接上门找到了宝宝,说她是卫琦的亲娘。   宝宝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见对方说得情真意切,就把对方留下了,打算等丈夫回来问问情况。   哪知卫琦回来后,一见到陈淑妃,脸就黑了,对宝宝发了通火后,然后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福儿叹着气,把当年的事大致说了说。   听到一半时,宝宝就顾不得哭了。   “原来,五哥哥当年这么惨的?”   确实惨,当年差点没命了。侥幸救回来,若不是老爷子的药膏,也要瘸一条腿,哪有今时今日的瑞王。   “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她做了这种事,我定不会让她进门的……”   “所以说这件事不怪你,小五也不是真跟你生气,他大概是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迁怒了你。”   宝宝点了点头,又不免担忧道:“也不知五哥哥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没找到他。”   .   卫琦去哪儿了?   还是此事被卫傅知道后,他命人出去找,才知道卫琦竟去了定国公府。   找他的人到了定国公府,正好撞见他在老爷子院子里练武。   得知后,不光卫傅被气笑了,福儿也是啼笑皆非。   可转念再想,卫琦去找老爷子,也是有迹可循的。   当年他遭遇大变,被亲娘抛弃,险死还生醒来后,就是在王家。也是在王家的那段时间里,他渐渐养好了身体,人也没变得偏激阴沉,与常人无异。   可能对他来说,王家终究是不一样的,就像家一样,当面临一时无法面对的事情,他下意识就去了王家。   卫傅下令,让瑞王速速进宫。   见到卫琦本人,卫傅和福儿才知道,其实陈淑妃找来是早有苗头,因为在这事之前,陈家人就找过他。   不是在卫琦进京被封了瑞王后,而是在这之前,他被封为镇边将军那时,陈家就让人接触过他,只是卫琦没搭理陈家人。   直到这次卫傅登基,卫琦被封王,陈家终于坐不住了。   ……   元丰帝还在位时,陈家算是效忠他的势力之一。   当初元丰帝筹谋想废太子,陈家就在下面做过一些小动作,只是陈家不如甄家、张家势力大,没那么显眼罢了。   随着元丰帝的倒塌,陈家自然遭到了清算。   但由于陈家势力不大,这种清算相对甄家和张家来说,没有那么激烈,以至于给陈家留下保存实力的机会。   也因此当年甄家张家被清算后,都离开京城返回了祖籍,独陈家还留在京里,却自打那以后就变得极为低调。   一去这么多年。   随着时间过去,陈家逐渐败落,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   卫琦的回归,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所以自打卫琦回京后,陈家就动了想认回他的念头。   毫无例外地就是打感情牌。   而且他们准备得十分充足,还找来了陈淑妃,说陈淑妃想儿子了,问卫琦是否想见陈淑妃,却遭到卫琦拒绝。   在陈淑妃上门之前,卫琦刚拒绝了陈家人,谁知转头陈淑妃就上门了,所以这次的上门分明是有备而来。   “你既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又没把这些事告诉宝宝,她被人利用了,你对她生什么气?”福儿道。   卫琦没说话,但看他脸色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迁怒不对。   宝宝在一旁小声道:“娘娘,其实我没怪五哥哥……”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谁对谁错没意义,”卫傅打断众人道,又看向卫琦:“那此事你打算怎么办?”   卫琦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见到她。”   这句话被他说得分外复杂,显然他内心也有许多纠结。   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同时也是生他养他多年的母亲,想怨怨不得,想恨又恨不了。   其实同样的问题,也存在卫傅身上。   卫傅登基后,按理说作为外家的黎家应该是水涨船高。   可当年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为了保存女儿,为了黎家的利益,黎家选择了放弃了卫傅,为此不惜串通人落掉了他的考卷。   虽然最后黎家也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但发生过的事终究是发生过了。   这次卫傅归来,自然跟黎家人亲近不起来。   幸亏黎家人还算识趣,人前从不宣扬自己和新帝关系,平时也极为低调,就是每逢宫里有宴,看到黎家的女眷时,福儿有些尴尬。   所以福儿是能理解卫琦心中的复杂。   “此事只能你自己解决,”卫傅又道,“若你实在不想见她,又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这几天就先住在宫里。”   反正宫里地方多,别说住卫琦一家人了,再来几十家也能住下。   “不了,我还是回去。”   卫琦站了起来。   卫傅也没多留他。   等他带着宝宝和钰哥儿走后,卫傅对福儿道:“这个结只能他自己解开,一天不解开,那个结就会一直在那儿,不容许人碰触,其实这样也好。”   只有把脓都挤出来了,毒疮才会慢慢愈合。   一直不管扔在那儿,里面的脓只会越积越多,伤口永远好不了。   .   等一家三口出宫时,天已经黑了。   回到瑞王府,府里的下人见王爷和王妃都回来了,十分高兴。   之前王爷大怒而去,没过多久王妃也哭着走了,着实把有些下人吓得不轻。   让人没想到的是,陈淑妃听到动静,也来了。   与十多年前相比,如今的陈淑妃要比以前苍老了不少,人很瘦,单薄得像一片纸,眉心紧缩,似有无限愁绪,似乎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琦儿……”   陈淑妃紧捏着袖子,含着泪眼,望着卫琦。   “琦儿,你是不还在怪娘?可当时娘也是实在没办法……”   卫琦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宝宝见此,忙示意下人赶紧把人带下去。   却又不好人前做得太过,亲自上前说了些忙了一天,太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的话,这才把含着泪的陈淑妃劝走。   自此,宝宝终于能明白皇后嫂嫂在面对黎家女眷时,为何会那么尴尬了。   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在当事者没想明白如何处置这些所谓‘亲人’之前,最难做的就是夹在中间的人。   钰哥儿被乳母抱下去睡了,二人回到房里。   “五哥哥……”   “睡吧。”   可这种情况,怎么睡得着?   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   由于卫琦一直不愿面对陈淑妃,所以事情一直僵持的。   卫琦如今管着宫里的禁卫,每天都要按时点卯,在府里的时间不多,这就难为上宝宝了,几乎每天都要面对陈淑妃的哭泣。   若对方是个厚颜无耻、蛮不讲理的人也就罢,偏偏对方只是哭,哭得宝宝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每天都进宫来,用以躲避对方。   福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诚如卫傅所言,这件事只能卫琦自己解决,旁人是不好插嘴的。只要卫琦能想明白,其实一切都不是事,关键他得想明白。   就在这时,有人进京了。   正是丽嫔,带着永平和卫崇。   ……   再见丽嫔,福儿发现对方变化不大。   依旧是说话带着几分笑,依旧是那么明艳,甚至比当年更光彩照人了。   算算丽嫔年纪,如今也就三十来岁,可不正是好时候。   丽嫔见到福儿后,一点都不显陌生。   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见福儿叫起又赐座,就坐了下来。   相视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回到被流放的那些日子,回到当初在建京卫衙署外的再见。   “娘娘和早先日子比,没什么变化。”   福儿也有些感叹:“你也是。”   “没想到娘娘和陛下还记得妾身和永平呢,这是妾身和永平的福分。”   这些年丽嫔的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由于当年在建京卫外的偶遇,这些年卫傅这边其实一直有留意丽嫔的消息。   知道马协领后来升官了,升了副都统,知道马协领多病的正室去了,马协领就把丽嫔扶成了正室。   对了,丽嫔还给马协领生了个儿子,如今也有六七岁了。   “说起来妾身惭愧,除了那一回,再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妾身后来能扶正,多亏了和陛下这层关系。”   当年卫傅在建京出的风头可不小,后来他一路考到京城,又外放去了黑城做经略安抚使,稍微明眼点的,都能看出正武帝似乎有栽培对方的意思。   马协领虽官衔低,但从来不缺乏心眼,他能从一介布衣一路升官上来,与他谨慎善谋有很大关系。   他原配死了后,家里缺一个能管家的女主人,左思右想了一番后,他把丽嫔扶正了。   当然,这也是丽嫔会做人,会笼络人,之前做妾时,从不和正室作对,又把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其实马协领早就有这个想法,卫傅只是促使他扶正丽嫔的原因之一。   事实证明,他这么做,做对了。   后来卫傅升了黑龙江将军,又兼任了漠北将军,当时建京副都统的位置空了一个出来。   那么多人里,鄂毕河独独挑中了他。   为何会挑中他?   说和卫傅没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这趟妾身本打算不来,我们这样的人进京,就是给陛下脸上抹黑。可实在放心不下永平,永平今年也十八了,这两年我在建京也给她相了不少人家。”   丽嫔对站在一旁的少女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   “可不怕娘娘笑话,妾身觉得那些人都配不上永平,才会厚着脸带着永平进京。公主之位是不敢奢求的,只望陛下和娘娘能为永平寻一门好亲事,妾身就算当下闭了眼,也安心了。”   .   福儿一直觉得丽嫔是个聪明人。   她的聪明不显山不露水,不管是求人也好,有所图也好,抑或是帮人也好,她都会用一种让人舒服的方式展现出来。   而不像有些人,总喜欢拐弯抹角,用一堆心眼,其实适得其反,反而让人觉得心机深沉。   福儿不知道丽嫔对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也许对方就是洞悉了她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性格,才会对症下药,故意迎合她。   总之,她挺喜欢跟丽嫔打交道的。   “这事不难,陛下兄弟姐妹就这几个,总不会亏待了永平。对了永安呢?她这趟怎么没来?”   “永安出嫁了,出嫁好几年了,如今都有孩子了。”   都在建京,建京也不是多大的地方,其实后来丽嫔也渐渐知道了其他人的下落。   成嫔当初为了带走永安,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那个男人不光官衔比别人低,相貌也十分丑陋。因为长得丑陋,对方快三十了,都还没娶妻。   但这个男人对成嫔也是真好,不光娶了成嫔做正房,还把永安当成了亲女儿看待。   总之这又是一个把石头捂热的故事。   反正成嫔一直过得还不错,后来还生了两个孩子,永安过得也不错,到了年纪,父母就给她挑了合适的人家,她也愿意,就出嫁了。   进京之前,丽嫔和成嫔联系过。   她和永安二人都不愿进京   尤其是永安,她很排斥京城、皇宫,这次也是她主动说不想回京城不想当什么公主,起初成嫔还骂了她一顿,后来见女儿实在坚持,就随她了。   皇宫和京城确实离她们太远了,给她们更多的是不好的记忆。   对她们来说,现在的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过得很安稳。   但安稳就好。 第194章   “其实这样也好,过得好就成。”   听完后,福儿略有些感叹道。   丽嫔笑盈盈的:“可不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之后又说到甄贵妃。   她现在过得也不错,虽不是正室,只是个侧室,但一直挺受宠的,还给卓坤生了个孩子。   这次之所以让卫崇同丽嫔一同入京,是考虑到一起上路方便照应,也是卫崇年纪不小了。   男子与女子不同,女子到了年纪,主要是考虑婚嫁方面的,而男子还需成家立业。卫崇到底不是卓坤的亲子,只是养子,卓家的家财势力与他无关,而男子缺少宗族的支持,无形就会缺少不少助力,以后行走于世,也会比旁人艰难。   所以甄贵妃左思右想,还是选择让儿子认祖归宗。   有两个哥哥的照应,想必他以后日子不会难过。   说到底,还是甄贵妃相信福儿和卫傅的人品,相信卫崇回来后,不会被薄待。   “既然回来了,就先住下,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反正不急于一时。”福儿道。   ……   丽嫔和永平在宫女的陪同下,相携走出坤元宫。   出了坤元门,就到了东长街。   望着看不见头的长街,以及高高耸立的红墙,永平略有些不安地抓紧了丽嫔的手。   丽嫔安抚地拍了拍她,道:“别怕,如今宫里和以往的皇宫不一样了。”   皇宫的主人其实也会影响整个皇宫的氛围,以往在宫里见到宫人,都是低头含胸步履匆匆,这次重回故地,丽嫔倒发现宫人的精神气儿比以往足多了。   问过之后才知晓,原来皇后娘娘说宫里的宫人太多,放了一批自愿出宫的宫女。并改了规矩,说宫女过了二十,只要能给出恰当理由并是自愿出宫,就可放还出宫。   其实早在正武朝,宫里就放出过两批宫女,宫里在录的宫女从七千人,下降到四千,前些日子又放出了一批。   如今,宫里的人虽少了,但感觉比以往有朝气多了了,往来之间也经常能看到宫人们脸上的笑容。   .   丽嫔和永平这次回来后,还住在永平以前的住处。   位于御花园一侧的公主所。   由于宫里就这么几个人,每天母女俩都会来坤元宫请安,顺便陪着福儿说说话。   福儿惦记着永平的婚事,已经让尚宫局整合了京中各家适龄子弟的画册,供以永平挑选。   还跟永平说让她别急,说皇家的公主即使过了二十出嫁也不晚,宫里常有宫筵,夏日避暑秋天秋狝,是时各家子弟众多,总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由于母女二人常来坤元宫,不免就会碰见宝宝,自然也知道了瑞王府如今发生的事。   这日,丽嫔刚来,正好碰见宝宝离开。   进去坐下后,丽嫔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这是怎么了?”福儿问道。   “娘娘,不知有些话妾身当不当讲?”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其实关于陈淑妃的事,妾身是有些耳闻的……”   殊不知福儿就等着她这句话,早在丽嫔发现宝宝的异常,向宫女打听瑞王府的事时,下面的宫人就把这事报了上来。   福儿觉得丽嫔应该是知道点什么的,只是她不好开口询问,一旦询问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这宫里满是眼线,你们做什么我都知道?   其实并不是福儿有意让人监视二人,这不过是宫里的老传统罢了,只是以前宫里的人多主子也多,下面人各为其主,如今后宫就这么一个主子,消息自然是报到福儿这。   所以福儿就等着丽嫔主动来说。   当然,即使丽嫔不说也没关系,因为自打陈淑妃出现后,卫傅便命人去建京查她这些年在建京的事。   有些事早晚都会知道,当然早点知道更好,毕竟瑞王府那一直僵持着,需要点外力来破局。   “当年陈淑妃……”   ……   原来,当年李德妃并没有说错,像她们这样有皇子还是妃位的人,其实是没人敢带走的。   怕麻烦。没人愿意为点女色,给自己自找麻烦。   甄贵妃被带走,是因为六皇子还小,卓坤是正武帝的心腹。   卓坤此人一向行事胆大妄为,不管他是出于正武帝授予,还是其他缘故,都有原因。   而陈淑妃想岔了一点,她哪怕抛下卫琦,其实也没人敢带她走,敢带她走,要么是不惧麻烦,要么是被色迷昏了头。   当年带她走的那人,就应了后者,重色。   这世上有那种人,为了色可以命都不要,属建京辖下的金州副都统钟合旺就是这种人。   他的好色是出了名了,已近花甲之年,还一个个往府里抬小妾。他敢不顾麻烦,把陈淑妃带走,就不足为奇了。   宫里的女人,能爬到拔尖的位置上,哪一个都不简单,只要能说服自己去服侍个老头子,日子就不会难过。   所以陈淑妃到了都统府后,一开始日子过得并不差,甚至极为风光。   钟合旺极为宠爱她,还闹出过宠妾灭妻的行举,曾在建京官宦圈儿里小范围流传过一阵儿。   只是这种好日子并没有长久,毕竟钟合旺年纪不小了,还不顾身体沉迷女色,终于在正武六年,死在了一位新宠的床上。   自此,钟合旺的那些宠妾们的灾难来了。   刚办完钟合旺的丧事,钟家人就把这些小妾变卖的变卖,扫地出门的扫地出门,除过有生养子嗣的,其他一概不留。   轮到陈淑妃这,就有些不好处理了,顾忌着她的身份,钟老夫人即使恨得咬牙切齿,还是把陈淑妃养在钟府的一个偏院里,权当家里多了个白吃饭的人。   可失去了靠山,老夫人又不待见自己,陈淑妃的日子并不好过,缺衣少食,下人们捧高踩低都是常事。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和钟家现任掌家人,也就是钟合旺的长子,有了首尾。   丽嫔之所以知道此事,还是因为当初这事在建京官宦圈里闹得很大。   起因是钟老夫人,也就是钟合旺的原配,在一次府中办宴时,唾骂陈淑妃是狐狸精,勾引了她儿子。   当时丽嫔并不在场,她是事后听人说的,总之那次之后钟老夫人就卒中卧床不起,外面议论纷纷,钟家人出门在外也抬不起头。   也就从此时,突然没了陈淑妃的音讯。   还以为是钟家人把她关起来了,没想到竟是陈家人把她接走了。   至于丽嫔为何能听说得如此详尽,这其实也有缘故,皆因她如今的丈夫马鹰接的就是钟合旺的位置,金州副都统。   这些事都是钟合旺手下那些将领家的女眷告诉她的,不说十成十,至少八成都是真的。   “这些事到底于陈淑妃名誉有损,所以……”所以丽嫔才会犹豫多日,要不要告诉福儿实情。   福儿也确实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故事,听完后有些魂不守舍。   丽嫔也识趣,没多留就匆匆告退了。   等丽嫔走了后,福儿去了趟紫宸殿。   “怎么这时候来了?是封后大典有什么事?”   一见福儿来了,卫傅主动从龙案后站了起来,并迎上来牵着她去了一旁炕上坐下。   一般上午卫傅都会忙于各种政务,这种时候福儿是不会来打扰他的,既然来了,肯定有什么事。   而最近礼部和宫里主要忙的就是封后大典之事,他还以为是中间出了什么疏漏才会过来找他。   “是有关陈淑妃的事。”   福儿也没隐瞒,把丽嫔告诉自己的事跟卫傅说了。   其实能听出来,丽嫔是有些偏向陈淑妃的,一些话说得都很含蓄,大概是顾忌卫琦的存在,又或是真的同情陈淑妃。   真正情况应该比丽嫔说得更难听。   但是怨谁呢?   怨陈淑妃?   若是能选择,她大概也不想这样,可路是她自己走出来的,又怨不了旁人。   而且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若真如丽嫔所言那样,钟家的事在建京知道的人很多,建京虽然远在关外,但和京城并不是没有联系,那想来京城这边肯定有人知道此事。   知道这种丑事,却一直引而不发,要么是不敢发,要么就是在等着看陈家到底能不能认回瑞王。   若真是认回了,不管是陈家的仇人,还是暗中想生乱者,恐怕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事不能再拖了,我让小喜子把小五叫来。”卫傅沉吟一下道。   他的意思福儿懂,真等到淑妃的事流传开来,被众人所知,到时候流言满天飞,最受影响的就是卫琦。   毕竟不管怎样,血缘关系是抹不掉的。   不如速速把事情解决了,再敲打一下陈家,那些生了心思的人若见到瑞王和宫里是如此动作,想来不会有不识趣的人蹦出来。   很快卫琦就到了。   在他到这之前福儿就走了,专门留给兄弟二人独处。   “淑妃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似乎这几天,卫琦也想明白了,所以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道:“皇兄之前赐了我一个汤泉山的宅子,那地方处在京郊,风景也不错,我打算将她送去,吃穿用度一应不缺,就留她在那里颐养天年。”   “如此甚好。”   次日,陈淑妃就被送走了。   至于如何善后,这事福儿没过多询问,想来有卫傅和卫琦在,这事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   芳菲四月,春光正好。   四月初八这天,天还没亮,皇宫便是一片灯火通明。   刚过四更天,福儿和卫傅就起了。   今天是封后大典的正日子,别看是封后大典,其实皇帝要做的事一点都不会比皇后少。   卫傅在太监们的服侍下洗漱,又穿上全套的衮冕。   “朕先去奉先殿,你不要误了吉时。”   福儿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地坐在妆台前。   胡尚宫带着尚仪局和尚服局的女官来了,十几个宫女低着头,手托着托盘,托盘上放着这次封后大典上福儿要穿的后服。   整套后服是尚服局耗时三个多月才完成,整体为深青色,其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翟文和小轮花,领褾襈裾皆为红色,其上用金线绣着云龙纹,既端庄大气,又不失华丽威严。   其中一个托盘上放着凤冠,乃九龙九凤冠。   龙为金龙,凤为翠凤,冠顶用数千颗红蓝宝和珍珠饰为花树,居中有一金凤,凤首朝下,口衔明珠。凤冠后侧下部左右各有三片博鬓,其上饰有金龙祥云,并坠以珠络和珠滴①。   说不尽的华丽奢侈!   这凤冠一看就极重。   果然,当宫女服侍着帮忙把凤冠带上时,福儿的脖子下意识感觉一沉。   “娘……”   是大郎几个来了,还领着圆圆。   “母后穿这身衣裳真好看。”三郎嘴甜道。   “好看。”   圆圆走上来摸了摸福儿的袖子,边摸边感叹道:“真好看呀。”   她这模样把福儿和胡尚宫几人都逗笑了。   由于封后大典之前还有册封礼,眼见距离吉时没多久了,胡尚宫便带着人出去到庭院准备,留下大郎几人和福儿独处。   今天大郎几个都穿得十分正式,可三郎没安静一会儿,就开始四处找东西玩了,还想爬到福儿身上来研究她的凤冠。   大郎将他拉了下来。   “今天是娘的好日子,你消停点。”   圆圆道:“娘,什么是好日子?”   这猛地一下倒把给福儿问愣住了。   “好日子就是有好事发生的日子。”   “那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我听大哥说,今天是娘的封后大典。”   最近圆圆也到了话多的时候,就跟当年的大郎二郎三郎一样,那是小嘴不停,问题还多。   “封后大典是什么?”   三郎插嘴道:“封后大典就是爹娘成亲。”   这话可唬不住圆圆。她瞪着圆圆的眼睛,道:“爹娘早就成亲了,成亲了,才生了大哥、二哥、三哥和圆圆。”   她说一个人名就用胖乎乎的手指指一下,那模样要多可爱就多可爱。   福儿没忍住,把她抱了过来。   “今天是爹娘再成一次亲。”   “再一次?那上一次?”   “这个我知道,”三郎又插嘴,“上一次就是娘生大哥的时候。”   这话引得圆圆瞪大圆眼,伸出小手摸了摸福儿的肚子。   “娘又有了小弟弟?”   她理解成娘成一次亲,就要生一个孩子。   福儿被逗得哭笑不得。   “娘没有小弟弟,你别听你三哥瞎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成亲是什么。成亲啊,就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妻……你们现在还小,等以后就懂了……”   ……   吉时到了,行册封礼的正副使带着册封宝文、及皇后金册金宝,和皇后全套的法驾卤薄来到了坤元宫。   正使是卫琦,副使竟是裴洋。   其实裴洋是正武帝的人,卫傅和福儿早就知道。   打从那次乌得会盟后,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卫傅并没有撵他走,也没有特别重用他,就跟以前一样。   这次卫傅登基后,作为属下之一的裴洋也得到了提拔,不过卫傅没把他放进武官里,而是派去了太常寺。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礼乐封赠,他为册封使倒也适合。   按照规矩,宣读册文时,皇后要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再接受金册金宝。可当福儿要行礼时,却被卫琦和裴洋制止了。   裴洋笑着道:“陛下专门交代过,娘娘不用行大礼。”   不是为了这个,这次的册封使也轮不到卫琦和他,该是礼部和太常寺那些古板的老大臣里挑了。   既然大礼被免,接下来就是皇后升座凤辇,前往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此时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列满文官百官与皇亲国戚,正中一条大道铺着大红色的地毡,直至丹陛前。   三声鸣鞭后,随着《隆平之章》的中和韶乐,福儿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一时间,无数画面浮现于她脑海中。   有幼年的入宫,有心心念念想回家,有不甘不愿入东宫,有初遭大变两人相互扶持……有这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   一副一副画面从她眼前划过,最终定格在立于前方立于丹陛之上的他。   他面朝她站着,一身玄色衮冕,雍容而威严。   此时太阳早已升起,他立在高处,被阳光笼罩,竟让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福儿心里有一丝急切,想迫切地看到他的眼睛。   近了,越来越近了。   在满朝文武的瞩目之下,福儿迈上最后一层台阶,终于看到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喜悦、有欣慰、有感叹、有惊艳……同时还有一个人影,也只有一个人影。   那是她。   “皇后不用多礼。”   他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一旁的引礼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不识趣的出声。   “你看这里风景如何?”   福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太和殿所在的位置极高,坐落在三层高的台基之上。站在这里,视野十分开阔,整个皇宫都在俯瞰之下。   下方广场上的群臣,再远一些层层叠叠的飞檐金瓦、朱红色的宫墙、宫门,皇城也隐隐在遥望之间。   远处的天际,有群峦耸立,有群鸟飞过,有天、有地、有日、有云、有风。   这种极为开阔的视野,让人心旷神怡之余,不由便生出一种豪气万千之感,仿佛天下尽在掌握之中。   “好风景。”   他微微一笑,握紧她的手。   “此景以后你我同观。”   未来之路你我二人同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谢谢大家支持我这么久。   明天休息一天,我整整番外的大概思路(我有挺多番外的脑洞,得捋一捋看写什么,你们想看什么留言我也参考下),后天开始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