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玲珑杀   作者: 好酥一枚春卷呦   简介:   孟清禾自幼在嫡母威势下过得谨小慎微,及笄那年从庄子上被接回侯府后,为了摆脱嫁给半截入土的刑部尚书做续弦的命运,自荐枕席在当时风头无二的相府二公子谢殊身上赌了一把。   谁想那人食髓餍足,从榻上起身系上玉带后,又一脸肃色的将脸上红潮未褪的小庶女重新扔回了她素来忌惮的嫡母面前。   “食色,人之性也,谢某懂得,但孟小姐也该好好拿捏一下何谓嫡庶之别!”   因着这位人前风光霁月谢家公子的一句话,孟清禾当夜又被一辆马车匆匆丢回到了庄子上。   次日,侯府三姑娘情难自抑,意图攀附谢家公子未成的笑闻晓谕京都。   **   两年后,祸起萧墙,东宫太子失势,六皇子蛰伏多年一朝问鼎,大刀阔斧扫除乱臣贼党,先太子母家谢氏相府更是首当其冲,原本门庭若市、风光无二的谢氏一族骤然成为众矢之的。   **   侯府嫡母为保自家嫡女祸水东引,声势浩大的铺设十里红妆,将孟清禾又重新推到了谢殊的面前。   **   彼时谢殊眼覆白绸,在旁人的牵引下来到喜轿面前,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自远渐近,触碰到她柔荑的那一刻,方才猛然惊觉,原来隐秘在幕后步步算计太子的皇城谍司女官,竟然是她孟清禾!   当夜,烟罗倾面、红绡帐暖,情到浓时,妩媚娇俏的女声在他耳畔缓缓响起:   “谢殊,你瞧瞧如今的我。配么?嗳,我忘了,现在的你,是看不见的。”   【男主视角】   谢殊自小习的是权势制衡之道,外表谦谦君子,儒雅端正,实则一双手在宦海搅弄风云,只为扶持太子御极登顶,以借其从龙之功,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先前为拉拢宁远侯府,在三姑娘孟清禾危难之际,施了一把援手,谁成想转眼自己就被这个地位尴尬的小庶女惦记上了。   新皇登基,先太子自请去封地,相府势微,谢殊不仅在那场动荡中伤了双眼,终日眼覆白绸,还被迫娶了那个曾经在自己一时放纵下春风一度的小庶女!   成亲后,谢殊本想着韬光养晦、借着一腔虚情假意徐徐图之,只不过后来养着养着,发现这温柔乡是真的醉人,自己起不来了……   小剧场——   夏夜,烛火微动,蝉鸣不绝。   碧纱橱内,孟清禾纤细的玉足上泛着点点银光,脚踝上银链玉铛晃荡,发出阵阵清响。   谢殊(一本正经):夫人,明日是沅沅的生辰宴,你身为母亲。于情于理当出去操持,今日我们便早些休息吧!   孟清禾意犹未尽的解开自己脚上的银链,嗔怪了一声,旋身滚到谢殊怀里。   孟清禾(两眼汪汪):那下次夫君的书房…还允我进么?   阅读指南:   狠辣薄情权臣 VS 病娇疯批庶女   朝堂权谋,不喜慎入   1v1 SC 女鹅真疯病娇,男主前期巨狗,对女主只有利用,后期女鹅黑化,喜提火葬场!   情感剧情流,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杠精退散!   排雷:   1.女主是病娇,不会顾及世俗眼光,爱他就占有他(哪怕是强迫),无论他做了什么!   2.男主暂时性眼疾会恢复   3.弃文不必告知,拒绝写作指导,如果有,笔给你,请你安静的离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清禾,谢殊 ┃ 配角:谢嫣然,傅翊,容景衍,顾泠朝 ┃ 其它:古言甜文《娇雁》攒预收中……   一句话简介:病娇庶女上位后   立意:逆境求生 第1章 、惊岁   元禧二年,晋怀帝傅启身染恶疾,宣告殡天之际,御前总管沈尧安携先帝遗诏拥立六皇子傅翊为新帝,斥太子傅珵为端王,即日迁往封地凉州,非奉诏不得入京。   当夜东宫生变,御林军统领杨毅山妄图率兵逼宫,被皇城谍司暗卫斩于新君御前,血溅宫墙,以儆效尤之道。   太极殿内,一女子身着华服立于晋怀帝棺椁前,远远望去身姿婀娜,盈盈楚腰不堪一握,铜镜内映出的倩影却是岿然不动。   孟清禾黛眉微蹙,‘啪’的一声,重重合上了玉指间那份盖着玺印的密折。   “阿弟,如今该唤你一声陛下了。”   女人涂着口脂的薄唇娇艳欲滴,眼中透露出一股与那份脱俗美貌格格不入的冷然狠厉。   孟清禾素手一转,将那道密折悬于烛火之上。   少顷,玺印末端那抹红色的章泥便尽数化作灰烬,同那些燃烧的纸钱。混杂在了一起,再难分辨出来。   男人此刻正阖着双眼,面无表情地跪在自己父皇的灵柩前,脑海中浮现起两个时辰前,御前总管大监沈尧安联合自己的阿姊,铤而走险篡改遗诏的情形,他们所求,亦不过是一条活路而已。   思及此,傅翊嘴角微扯,心下生出几分讽刺。   先帝仁德一生,在位期间不曾有过骇人的杀伐决断,唯独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密旨,竟是要赐死自己本就在朝中境遇尴尬的幺子。   傅翊生母早逝,少时在宫中免不得受人磋磨轻视,求生弥艰,时至今日,被迫御极即使非他所愿,却也着实是退无可退的舍身一搏。   皇城西三所里不受宠的皇子,活得甚至不如御膳房里太监养的一条野狗。   幸而傅翊这次赌赢了,从一个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落魄皇子,一跃成为了这九重华阙的新主人。   “杨统领既然已经定罪伏诛,事不宜迟,太后和谢家的账,陛下也需得一一清算起来。”   沈尧安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方才在殿外观刑时无意中溅在自己脸上的血渍。   他们这一局胜得实在侥幸,太子母家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对付璟王傅曜上,这才使孟清禾钻了空子,连夜带了皇城谍司的人,不费吹灰之力的蒙混进宫,抢在谢皇后之前赶回了太极殿,并在那些内阁老臣的见证下宣读完传位圣旨。   “恭祝新皇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皇后领着亲信自宫外匆匆赶回太极殿外,隔了老远就听到群臣的跪拜声。   出行仪仗途经血贱三尺的宫墙,谢元昭被惊得腿下一软,幸得身旁的老嬷嬷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她。   “杨毅山是谢相的人,掌管皇城内禁军,就这么……伏诛了?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谢皇后一脸的难以置信,她拖着璟王,此番回宫就是为了见皇帝最后一面,他们是少年夫妻,也曾有过举案齐眉,即便如今闹到帝后离心的境况,但在储君之位的抉择上,两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是六皇子傅翊,他携先帝遗诏,已经……,遗诏上说…要降太子为端王,即日前往凉州……”   小太监偷瞄着谢皇后逐渐沉下去的脸色,一番禀告说的断断续续,临末还止不住的哆嗦了两下身子。   “呵,他果然是被那贱人迷了心窍,也罢,本宫这几日在城外竭力拖住璟王,倒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谢皇后近乎咬牙切齿的发出一声冷笑,锐利的眸光像是淬了毒,恨不得将此刻站在群臣之上的傅翊生啖其肉。   她只远远的往那边瞧了一眼,手里的绸缎凤祥帕子,就被甲套生生绞出了数道凌厉的软痕。   昔日那个伤痕累累、被罚跪在自己脚边的孱弱孩童,不知不觉间,竟在她谢家未曾觉察的情况下龙袍加身,抢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皇位,当真是子承母志,好的很!   一旁贴身伺候的万喜公公见势不妙,连忙朝仪仗行伍内的宫女嬷嬷们递了个眼色,示意这些仆妇们等候在此处,自己则领着自家主子往太极殿的方向去了。   万喜动作熟稔的上前,边为谢皇后顺气儿边在前方引路“娘娘您是中宫,再怎么着,六皇子也得尊您为太后,何况咱们这位新帝根基浅薄,行事多有阻碍,到时还不是要顾忌着谢家,受制于您……”   老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晓得接下去的话不必言明,已然是点到了自家主子的心坎上。   在万喜公公的劝慰下,谢皇后舒了一口气,神色也比之前缓和了不少,像是忽然意识到傅翊只是侥幸捡了个便宜,并不会对太子造成太大的威胁,看向新帝的目光悄然由之前的盛怒变为了轻视与不屑。   只要不是璟王傅曜,谁当皇帝于他们谢家而言,都只是一尊摆设而已!   不远处,沈尧安引着新帝傅翊至谢皇后跟前,恭顺的向她行了一礼后,旋即退至一侧遣散众人。为他们‘母子’留下‘交心’的间隙。   太极殿内——   傅翊缓步上前,脸上挂着沉重的哀痛,眸光时不时朝着殿内先帝的棺椁看上两眼,似对父子间的舐犊之情有万般不舍。   “母后,朕也是身不由己,这皇位理当是二哥的。可朕…实在…不能违背父皇的遗愿!”   不过一刻的、工夫,谢皇后成了太后。她看着先帝的灵柩,脸上没有显露出一丝悲伤,反而透过悬在两侧的白色灵幡失了神。   谢元昭扫了眼面前天子垂泪、群臣悲戚的景象,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尚不及弱冠的傅翊身上,谢元昭恍惚间看到了一抹久违的熟悉身影,与之渐渐融合。   “傅翊,你该晓得,本宫自始至终都不喜你,没想到和他最像的人,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璟王,而是你。”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以后,谢太后毫无留恋的转身,踏出了太极殿的宫门。   谢氏穿着皇后服制的宫装,那红色的纱绡垂在身后,明丽张扬,一如当年那人十里红妆,信誓旦旦许她白首之约的情形,怎奈白驹过隙,卿朝为红颜,君暮成白骨。   傅翊自然知晓谢太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倏尔胸口涌上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眸色晦暗地望着那个被自己唤了十几年‘母后’的女人背影,心口泛起一阵隐涩的疼痛。   “阿弟,你才是燕国的主人。”   孟清禾不知何时来到傅翊身旁,如往常般轻抚着他的后背,目光停留在谢太后方才站过的位置,上面竟有着几处不起眼的小水珠湿迹。   若非她事先看过密折,当真会被谢太后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蒙混过去,到底是少时夫妻,纵然朝堂波澜诡谲,但朝夕相处多年,又怎么可能没有过半点动心?   傅翊会意,抬眸顺着孟清禾视线的方向望去,目光触及到地上那微小的湿处时,嘴角轻扬起一个不可察的弧度,看来老天这会依旧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晨曦乍现,皇城内崩鸣钟声响起,响彻了一夜的兵戈声重新潜藏回寂然肃穆的皇城之下。   次日,六皇子傅翊即位新君,先太子傅珵降为端王,自请前往凉州戍边,璟王傅曜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削去兵权打入天牢,等候大理寺发落。   前朝大局已定,新帝与太后暂时联手扳倒璟王,将其党羽连根拔除,傅曜的生母静安太妃再没办法继续坐以待毙。   先帝在时,静安太妃位列贵妃、荣宠无限,在谢家面前亦有几分挺直腰杆叫板的底气。   可如今皇位换了人,且傅翊又与谢太后较为亲近,底下的人见风使舵的劲头,尽数落在了即将失去儿子的静安太妃身上。   皇城西四所自大燕建朝以来,就用作先帝嫔妃颐养天年之地,但随着大燕皇位的往复更替,这里也愈发萧条落寞,得势掌权的大总管往往循序旧例,随手指派了三两个末等太监宫女前来,伺候这群年老色衰、无所依仗的老女人。   孟清禾从沈尧安口中得知芝兰玉树的谢家公子藏匿于此的消息时,不由觉着诧异。   想来为了助太子顺利登基,谢家必不可能只安排了御林军总管杨毅山这一枚棋子,只是没想到谢丞相竟忍心把亲儿子也折进去。   “听说谢殊昨夜伤了眼,现下正在藏在静安太妃处修养。”   孟清禾闻言,坐在桌前描丹青小像的素手一抖,浊墨染白宣,瞬间毁了一整幅画。   “我知你在意他,可是清禾,谢殊不止他那副皮相看上去那样简单…他……”   “我晓得……可阿弟说过,今后,但凡我之所求,必会予我一个恩典。”   沈尧安看着眼前女子偏执炽烈的眼神,很是怀疑两年前那桩宁远侯府三姑娘在京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笑闻,压根就不曾发生过。   孟清禾与傅翊乃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早些年盛宠不衰的舒贵妃曾为侯府侍妾这等宫闱秘闻,寻常官员根本无从得知。   舒贵妃怎么说也是上了皇家玉碟的人,何人胆敢妄议。   “尧安哥哥,谢太后想让阿弟禅位给先太子,总得拿出点诚意来,你说对不对?”   女子的声音轻柔,仿若在温声细语的诉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而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手里那张被墨迹染坏的小像,比先前更为专注细心地执起细狼毫,点在了画像上男人的双眸处,就这么循着突兀的墨迹,重重地加了一笔,将画中人原本的剑眉星目彻底抹去。   “这样自是极好,谢殊双眼有疾,便再无余暇去瞧别的姑娘了。”   孟清禾染上一抹瑰丽的笑容,复又小心翼翼的将手下刚描好小像的宣纸叠好,放入一旁做工精致的繁花镂枝玉匣中。   沈尧安年长孟清禾五岁,未因家族获罪连坐入宫前,曾与谢殊有过半载同窗之谊。   谢殊是什么样的人,他一清二楚,不过胜在那副皮相比常人出众些罢了。   自古权臣多薄情,这点在谢家这位风光霁月的公子身上尤甚。   看着青玉案上摞得满满当当近半人高的一堆宣纸小像,沈尧安忍不住皱了眉。   “可他终究会痊愈,到时……清禾你…”   “尧安哥哥你且安心,他不会再看见的,这一辈子都不会…”   孟清禾终于抬眸望向来人,那双温良无害的瞳孔中,泄露出一丝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妖冶感来。   沈尧安欲言又止,这些年孟清禾对于谢殊近乎病态的执着,他虽是无可奈何却也早是习以为常,可正在一旁研磨的宫女骤然听了后背蓦然一阵阵发凉。   作者有话说:   病娇小剧场——   孟清禾:我爱你,你眼里只能有我一个人,否则你就当一辈子瞎子吧   谢殊:娘子我错了   开新文惹,这次是古言,女主是病娇,而且病的不轻,哈哈哈、、 第2章 、囚雀   静安太妃一连在御书房前跪了三日的消息,不消一刻就在偌大的宫内传的沸沸扬扬。   御内宮人们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中带着异样,同情、怜悯、冷漠、讥诮、鄙夷……应有尽有。   孟清禾如今在皇宫内有一处居所,傅翊晓得阿姊喜静,前些日子刻意给她安排了昔日静安太妃盛宠时用来清修的颐和轩。   颐和轩冬暖夏凉,历年来宮里高位份的妃嫔,若得帝王恩宠,便会在主宫殿之外,额外恩赐一座偏远的副殿用以在夏日消时避暑。   高祖皇帝的皇后、孝成帝的宸慧贵妃、先帝的静安贵妃……只是这些之前住过颐和轩的妃嫔,最后竟没有一个有落得好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静安太妃有谢殊这样好的一个筹码在手上,不去和谢太后谈条件,倒是乐意费功夫去和阿弟玩这一套老掉牙的伎俩。”   孟清禾坐在桌案前,一下一下的拨弄着面前西域新进贡上品的香料,小银匙里暗红色的齑粉,在烛火的炙烤下,逐渐变得浓稠。   被遣来向她禀告消息的人,是新帝傅翊身旁的旧人福顺公公,以往在皇城西三所时,多亏了这位老太监几次三番的舍身相护,才使当时处于弱势的傅翊死里逃生。   在那些欲置他们姐弟于死地的手段中,自是少不了静安贵妃的手笔。   谢皇后严苛,一心守着太子傅珵,少有插手后宫其他皇子之事,对静安太妃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却也一直持着装聋作哑态度。   等到后来璟王傅曜势大,威胁到了傅珵的太子之位,谢太后才不得已出手,拿捏住静安太妃之前在傅翊身上留下的种种把柄,稍稍缓和了他们姐弟山穷水尽的境地。   福顺公公为护傅翊逃避追杀,先是腿上挨了一刀,后来又以身试毒,虽是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可身子却愈发积弱,嗓音也变得粗嘎难听。   “阿公于我们姐弟的恩情,清禾没齿难忘,只是阿弟如今根基不稳,前有谢家虎视眈眈,后有镇西大将军即将归朝,陛下纵有皇城谍司和禁军在手,仍是举步维艰!”   孟清禾面露忧色,将小银匙里融化沸腾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装入瓷盅,又吩咐宫人往西四所静安贵妃住处送了些冰鉴。   “我记得谢公子从前最怕热了,你们送的隐蔽些,莫要让那老女人察觉。”   宫女拢枝上前连声应下,又将御膳房精心准备的糕点放入食盒中,脚步匆匆往西四所去了。   皇城谍司是先帝一手建立的情报网,里面的暗卫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每位朝廷重臣身边都有专门的线人潜伏,他们或为洒扫仆人、或为管事掌柜、或为榻旁的软玉温香。   孟清禾在生母舒贵妃过世后就彻底失去了庇护,身为宁远侯府的小庶女,她所剩下的唯一价值就是联姻。   世家权贵的正妻之位自是落不到她的头上,但只要时机得当,孟清禾随时能够作为侯府向权臣贵族们示好的姻亲工具。   再不济凭着孟清禾这般倾国倾城的容貌,只要将这个庶女呈上前去,多的是一掷千金换美人笑的纨绔子弟!   那时她的生父宁远侯,明面上对外宣称她身子不好,只能送去庄子上养病,暗地里却将她送进了皇城谍司,放任她自生自灭。   先帝怀柔治国,一向赏先于罚,可私底下,性格却尤为暴戾。在一卷圣旨上赏千金、封万户侯的人,往往第二日就会莫名暴毙家中。   皇城谍司内大多是罪臣之后,他们在经历无数次的打磨后,会成为皇帝手上最锋利的暗箭。   “小姐,两年前的事…您…”   福顺公公不似沈尧安那般顾忌着孟清禾的‘疯病’,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又与傅翊姐弟相依为命多年,在这波兰诡谲的深宫里耗了大半辈子,对男女间那档子事,早已见怪不怪。   前朝的妃子们,不乏有痴心错付在先帝身上的,那些人更疯。一朝荣宠无限的忠将爱女,转眼间便会沦落为株连九族的乱臣贼子。临行前幡然醒悟,饮下一杯鸩酒含恨九泉。   晋怀帝从不杀人,从来都是逼人自戕。   先帝眼里只有庙堂寰宇,连少时与之共患难的谢皇后,都不得不依靠母家权势庇护,才得以保全后位,帝后离心数年,可谓是真正做到了死生不复相见!   福顺公公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可见这‘疯病’还需得靠他来时时敲打一番,免得清禾这丫头重蹈前人覆辙。   两年前,孟清禾被嫡母算计,阴差阳错和谢殊有了一夜露水姻缘。谁曾想第二日,就被温文如玉的谢公子亲手送到了侯府嫡母跟前任其发落。   不多久,她情难自抑,意图攀附谢府公子被拒之门外的笑闻,彻底毁了她的清誉,以至京都爱慕谢殊的闺阁女子个个将她看作笑料,谈及只觉鄙夷不屑。   沈尧安得知此事后气的不轻,连夜遣人从京郊庄子里将孟清禾接入宫中。可身为局中人的孟清禾却丝毫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女儿家的清名本就算不得什么?她只要得到谢殊,就够了!   “阿公,我记得你这腿上的伤就是拜静安太妃所赐,不若今日你随我一道去西四所瞧瞧,顺道送老太妃去见一见先帝。”   孟清禾合上手边的青花燕雀瓷盅,眼底一片晦暗中透出一丝光亮。   隔墙有耳,孟清禾身边皆是旁人耳目。   于是这些日子她便一直借拢枝的手往西四所给谢殊送吃食,暗地里更是遣人精细照看,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娇雀儿一般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这静安太妃也是烂了心肝,好歹谢殊还占着相府嫡子的身份,又是她手里足以和谢太后抗衡的筹码,怎的这般轻慢对待!”   福顺公公见状赶忙上去给她披了件纱罗薄衫,这姑娘在谍司的时候办事顺合官家心意、又是里头出了名的狠绝有手段,得先帝重用,破格封了皇城谍司暗卫女官。   可偏偏一遇到谢殊,就犯了这糊涂的‘疯病’。   “姑娘,您要真这么做,恐会与陛下生出嫌隙!”   福顺公公劝阻道,傅翊忌惮谢家,这是事实。   “那劳烦阿公去和阿弟说一声,别的封赏都免了罢,我只要谢殊!”   孟清禾这段日子压抑的紧,要不是担心傅翊去找谢殊麻烦,哪里用得着把谢殊安置在静安太妃那个老女人那里!   说到底自古成王败寇,他谢殊合该受着她的恣意妄为,在她看来,既然先太子傅珵没有御极帝位,那就是谢家败了!   皇城西四所和西三所之间仅一墙之隔,那里的宫殿多年无人修葺,外面朱红色的墙皮斑驳脱落,远远瞧上去,老旧异常。   谢殊被安置在最里头的一间空房里,为了掩人耳目静安太妃还在屋前堆满了杂物。   拢枝这几日的心思都放在这位风光霁月相府公子身上,偏生主子吩咐过不得怠慢,要好生伺候着。   可在静安太妃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的往这里添置东西,如何能不令人生疑,需得暗自再费一番心思遮掩。   所幸静安老太妃这会儿一心忙着拉拢新帝,把谢殊往这里一丢,一连几日再没来看过一眼。   拢枝算得上是皇城谍司里孟清禾的心腹,新帝登基后一直以宫人的身份随侍在主人孟清禾身边。这会子刚将那几盆冰鉴送进去,又撞见李太医过来复诊。   空房里早已被他们布置了一番,应孟清禾吩咐刻意搬了一张楠木雕花大床过来,周边的器物也都零零总总的重新准备了一番,比之前的一卷破落草席不知好了多少倍。俨然算的上是贵人的居所。   拢枝弄不明白自家主人的心思,但里面那个谢殊她还是听说过得。尚不及弱冠时便连中三元,成了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榜首。又是相府出生,身份矜重,天家贵女配他都算不得高攀。   夺得魁首那日,谢殊打马自朱雀大街而过,那般芝兰玉树的天人之姿,更令京都无数闺阁小姐为之心驰神往。   只可惜这般人物在先帝殡天那日走错了路,带兵甲入皇城途中,被隐在暗处的谍司暗卫重创,如今反倒成了他们的俎上鱼肉。   拢枝才刚及笄,梳着与普通宫人不一样的双环髻,两缕秀发垂在身前,灵巧可爱。她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之前在谍司里没少和毒物打交道,然而,对面前如谪仙一般的谢家公子提不起丝毫兴趣。   “李太医,他的情况怎么样,眼睛还能治好么?”   拢枝看了眼不远处眼覆白绸的男人,明知顾问道。   谢殊的眼睛本就是被她用毒物所伤,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医治好,更何况自家主人嘱咐过,谢公子的眼疾不必去医,这李太医要是医术高明给治好了,她反而头疼。   李太医是宫中圣手,向来只为皇家诊病,自然晓得眼前这位身份。他不动声色的号着谢殊的脉息,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太医有话直说无妨,谢某能接受。”   沉默数日,榻上的人终是开了尊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谢殊微微起身,颇为讲究的冲着拢枝声音的方向行了一礼。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谢某来日,自当涌泉相报!”   拢枝无奈的朝着谢殊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并未接话,天知道要不是自家主子吩咐,这种小白脸她多半会任其自生自灭。   “呵,小娇雀儿,救你的不是我,那套省省吧~”   哪有先毒倒了人家,后竭心尽力照顾的道理。更何况若真要报恩,又何必磨磨蹭蹭数日才开口,这个男人还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满肚子坏水!   “谢公子的身体无碍只需静养即可,只是这眼疾,恕在下才疏学浅,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送走李太医后,拢枝扫了眼再度归于静默的屋内,唇角轻扬,转身习惯性的给这间屋子上了锁。   原先不过西四所的一间陋室,如今生生被布置成了一座金屋,可里面锁着却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是谢家风光霁月的公子。   拢枝回想起孟清禾从前自外捡了只受伤的雀儿回来的情形,竟莫名和现下有几分相似。   她愈发觉着自家主人虽未在谢殊面前露过面,但这份‘别致’的关怀,还真非常人所能承受起的!   作者有话说:   亲们,喜欢一定要收藏鸭~ 第3章 、暗涌   御书房门前,静安太妃一身缟素,不配钗环,佝偻着身子跪在玉阶前。   昔日仰仗帝王恩宠养出的芳华丽姿,不过短短数日,便将这十余载的娇容消退殆尽,只留下一副垂垂老矣的妇人之态。   孟清禾正被福顺公公牵引着来此觐见傅翊,目光掠过金殿前那道跪着的身影,旋即停步,走到她身前。   “太妃想在这里跪到何时?阿弟向来最重孝道的,太妃当识时务。眼下这般做派,莫不是想让新帝落下个苛待前朝妃子的名头?”   静安太妃往日最是看不上西三所出来的皇子,每至宫宴她都与谢皇后并坐在怀帝两侧,轮到傅翊上前叩拜时,都免不得一番当众令人下不了台的嘲讽。   这还仅是她放在明面上的作为,静安这女人心肠堪比蛇蝎,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肮脏手段迫害皇家子嗣。   “孟姑娘说到底并非皇家血脉,和皇帝太过亲近,难免惹人非议。”   静安太妃心底冷笑不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傅翊现下根基不稳,迟早会被谢元昭那个女人拉下皇位,眼下她不过暂时放低姿态,好心给他指一条明路。   更何况谢殊在她手上,谢太后不可能没有顾忌。   孟清禾一眼就看穿了静安太妃的那点盘算,这毒妇救谢殊是另有所图,可这也间接触碰到了她的底线,旁人怎么能把谢殊当做筹码呢?谢殊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孟清禾脸上一闪而过些许不愉,秀眉微蹙,起先无波的水眸底下漾起一圈轻微的愠怒。   “我想太妃跪了这么久,身子受不住得补一补,正巧我带了一盅甜汤。”   转身从宫人手里将事先准备好的青花揽雀瓷盅接过手,孟清禾揭开瓷盖,里面猩红颜色的汤汁翻滚,向外泛出一阵浓郁的香气。   望着翻滚不止的汤面,福顺公公倒抽了一口气,西域进贡的异香是皇城谍司里用来审讯犯人的东西,肠穿肚烂至少能来个痛快,但那些钝刀割肉的磋磨,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地痛上整整月余。   静安太妃没进过皇城谍司,自然不晓得其中厉害,继续一脸不屑的直视着前方金殿,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够多了,只等傅翊作出决断,她便可延续先帝时的尊荣,谢元昭又算得了什么?   “咦,太妃这是不想承清禾的情面么?”   孟清禾面露为难,身后女官窈枝见状,大步上前一把钳制住静安太妃的下巴,虎口轻一用力,迫使她张了口,将整个瓷盅里的汤水直接灌了下去。   窈枝和拢枝是孟清禾身边用惯了的旧人,她们原是下放教坊司的罪臣之女,受了沈尧安恩惠,这才被领进皇城谍司。说是脱离虎口,不过又入狼窝罢了。   拢枝活泼善毒,窈枝沉默弄武,两人虽时常看不惯对方,平日里关系却相处得异常融洽。   “主子,陛下说过留她性命,咱们这药会不会用的过猛了些?”   拢枝应付完谢殊后,赶回到御书房门前,远远就瞧见静安太妃神色痛苦,不停倒弄着自己的喉口,试图将刚喝进去的东西催吐出来。   “你给本宫喝的什么东西,本宫是静安贵妃,你一个小野种也敢…”   沙哑的女声喊的撕心裂肺,甚至逐渐陷入一种疯癫状态,所幸傅翊这个时辰在与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出现不了。   “我是舒贵妃从侯府带进宫的女儿,那你又是什么?扬州瘦马换了层皮,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孟清禾冷笑一声,先帝利用了很多后宫的女人来给发妻谢元昭的嫡子铺路,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静安太妃,那道传位密折上要赐死的皇子并不只有傅翊一人。   傅翊回到御书房,便宣了太医为静安太妃诊治。   沈尧安站在皇帝身旁,看向孟清禾的目光暗含了几分复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关于谢殊,阿姊,朕要一个交代。”   明黄龙袍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透着阴霾,傅翊走向窗边闭上眼,敛着身上的戾气。   “我要嫁给谢殊,你们不能把他当作和谢太后博弈的筹码!”   “两年前的那事,阿姊难道是忘了么?”   傅翊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一脸倦色,这些时日投身谢家门下的官员们一直在朝堂上咬着西凉军饷发放一事不放,令他很是头疼。   本想拿捏着着谢殊和谢太后搏上一回,谁曾想素来审时度势的孟清禾,竟会被区区一个谢殊迷昏了头。   “阿姊,谢殊此人诡计多端,朕不认为纵虎归山是件好事!至于阿姊的亲事,但凡我大燕芝兰玉树的冠玉君子,只要入得你眼,朕皆可以下诏赐婚。”   傅翊看了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孟清禾逐渐沉下脸色,心知自家阿姊对谢殊的情意非同一般,可一旦涉及谢家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罢了,只要阿姊能替朕分忧,是他谢殊……也不妨事的。”   孟清禾出了御书房,望着红墙黛瓦外渐起的暮色,恍惚间有了片刻出神。   她幼时常被生母接进宫中小住,舒贵妃入宫前曾为宁远侯孟岱岳的妾室,可在侯府妾室并不入族谱享宗庙,加之先帝有意避嫌,宫中知晓舒扶雁过去的人寥寥无几。   那时先帝顾念舒贵妃的思女之情,孟清禾才得以凭借着官家小姐的身份进宫,成了怀淑公主的伴读。   思及故人难免伤怀,皇城谍司高位女吏不止孟清禾一人,没了帝王宠爱的公主最终也难逃和亲异国的宿命,不过怀淑公主当时,却选择了另一条路。   “镇西将军驻守边关多年,此战一胜,再有半年也该班师回朝拜见新帝了,在这之前,谢家的事情,必须尘埃落定。”   孟清禾前脚出了御殿宫门,迎面又撞见几个太医挎着药箱匆匆往殿内奔去。   拢枝不屑轻哼“为了一个老太妃,陛下未免太过上心……”   “不是她,是国师!国师今早在朝堂上占卦,卦象上说陛下的皇位来的不合天意……”   沈尧安身为御前大监却出落得与世家公子无二,面若冠玉、身量挺拔,若不是因为家族获罪连坐入宫成不得‘完人’,也定是京里一位翩翩世家公子。   “清禾小姐,且等一等老奴。”   福顺公公匆忙拾阶而下,将一张字条递了上去。   「辰星入舆鬼,荧惑入太微,乱臣在廷中」   孟清禾入目即见一行清秀的簪花小楷,不过这纸张中暗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迦南香味,边缘更是微不可察的染了一抹深红。   白菡霜自小跟着上任国师在观星阁清修,从不插手朝政,没想到这新帝登基的紫宸第一卦,竟算得如此令人头疼。   “陛下这是几个意思?爱美人,舍江山?”   拢枝刚开口就被自家主子递了一个眼色,她会意赶忙知趣地捂住了嘴,默不做声的退到一旁。   “阿公是阿弟身边旧人,这等小事托人传个口信即可,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孟清禾将那张纸叠好放入袖中,傅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依照卦象行事,顺天而为,至于这‘乱臣’的名头扣在谁的身上,该如何扣,就是他们皇城谍司的职责所在了。   “今日国师白菡霜奉旨入宫卜卦以祈国运昌盛,谁知她竟暗藏短剑入廷,意图刺杀陛下,被暗卫当庭擒住。”   沈尧安是傅翊近前大监,有些话不宜明说,只能点到为止。   傅翊性情暴戾,却唯独对国师白菡霜网开一面,着实不在情理之中,这次刺杀如果不能给老臣们一个明确的交代,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阿弟与我到底是一母所出,纵然外表不甚肖似,可于情之一字上,倒是殊途同归的。”   孟清禾对此并不惊讶,这事早有端倪,如今不过是阿弟方式不对逼得太紧,这才让人不得不选了这条宁为玉碎的路。   “沈大哥放心,阿弟后宫空置,终归是要进人的,国师换换身份,这事也就能摆上台面了。”   沈尧安可以说看着这对姐弟长大的,傅翊和孟清禾之间关系并不似普通人家的手足之情,中间夹杂了数不清的利益纠葛,如今两人同在一条船上,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孟清禾回去换了身宫女装扮后,便领着拢枝往西四所去了。   拢枝一路闷闷不乐埋头走着,一想到那个被自家主子关在金屋里的娇雀公子,顿觉一阵头疼。   “拢枝,谢殊能辨出我的声色,待会儿我在纸上书写,你见着什么便说什么。”   拢枝应下,复又将那间屋子的钥匙递了过去。   孟清禾十指纤长,寻来的深色宫女衣裙恰衬起冰肌如玉的白净肤色,她动作熟稔的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苏合沉香的气味。   孟清禾嘴角微扬,不动声色的靠近熏笼玉枕上那道身影。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按照谢殊的喜好来安排的,孟清禾素来知晓他爱净,更是日日安排了太监过来替他洗身熏香。   罗裾轻敛、碎步挪移,这细微的响动自然逃不过谢殊的耳朵,在这扇门打开之际他就已经醒了,只是暂时假寐,想看看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主子,他竟还睡的着,静安那太妃老女人就差把他当筹码去找谢太后交换璟王了!”   拢枝秀眉蹙起,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句。   孟清禾仔细盯着金丝楠木床上的人瞧了好一会儿,月白色的云缎锦衣下身躯凛凛,如今虽是病态孱弱、面容苍白,可那股难以言喻的雍容雅致、清贵风骨一点也未曾改变。   她执起细木狼毫,在宣纸上落下一行清隽的簪花小楷,下笔即走出‘清砚’二字的流畅势态。   清砚,是谢殊的字,是他以前挽着孟清禾的手一笔一笔写过的。   尚在宮里太学开蒙时,夫子教习千字文那日,谢殊过来旁听,他站在檐下,孟清禾一回眸便瞧见了目如朗星的少年。   清风穿廊,拂漾了女子最初的朦胧悸动。   “清砚?”   拢枝不合时宜的出声,打破一室的静寂。然她咬字生涩,吐露起来也不似自然的口语,听起来十分的别扭。   躺着的男人思绪一凛,到底是没能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敢问阁下同静安贵妃是什么关系,谢某困此多时,消息阻塞,劳烦姑娘帮在下解惑~”   清润的男声中不带起伏,好似外界的朝局动荡,于他关联不大。   “你想知道什么?”   拢枝继续开口道。   “先帝大行,何人继位?”   谢殊被变相幽禁在此,期间也曾向来往的宫人们打探过外面的消息,怎奈除了那个叫拢枝的女官,其他人根本不会同他多言一个字。   “六皇子傅翊。”   拢枝在孟清禾的默许下答道。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一直都很工于心计~   觉得短小的小伙伴们,可以先收藏起来,免得到时候忘记啦~ 第4章 、贪欢   孟清禾轻抚着腰间系的穗子,那是一条碧蓝流苏挂饰,末端被打了一个简单的络子式样用以作配玉的尾饰,却不似女子日常佩戴的款式,更偏近于男子的琴穗一类。   拢枝话音将落,金丝楠木床上便传来一阵猛咳。   李太医现下不在此,在孟清禾微敛眸色的示意下,拢枝不情愿的拿起金线,起身准备给榻上男子系上。   谁料刚走到半途,手上的金线竟被自家主子接了过去,拢枝无奈退开几小步,坐到李太医寻常看脉的位置上静候着,这相府公子怎地这般娇气!   谢殊斜倚在榻背上,孟清禾上前素手抵住他腰间的空隙,塞了一个绣花楹枕在他身后,男人眼覆白绸,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碰触,心底不喜,口上却不得不恭敬道谢一二。   孟清禾仍不出声,只将缓缓将金线那头系在男人腕上,若有似无的肌肤相亲,游移在他的手掌处,谢殊下意识偏过头去。   “姑娘,谢某只是眼疾未愈,这等小事自己来便可。”   孟清禾见他端着一方君子持重的姿态,喉口溢出一声轻笑,索性松了手由得他去将这繁冗的金线叩搭在脉门上。   谢殊方才一直沉浸得知傅翊登基的思绪中,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喜忧参半的结果。那日他为助太子,在姑母谢太后授意下进宫阻拦璟王,谁曾想刚进入武门内廷,就迎面遇到了皇城谍司的人。   为首的女子声音和那位名叫拢枝的女官十分相似,谢殊眼下并不点破,原是想和皇城谍司那帮人周旋着,可如今事态发展,却显得他这几日的委身蛰伏有些后知后觉了!   晋怀帝内廷不止禁军一股势力,御林军在明,谍司在暗。世人皆知杨毅山是怀帝的明刀,孰不知真正要人命的暗箭,从不在人前崭露锋芒。   自他醒来至今已有些时日,虽目不能视,但满室浓郁的苏合沉香气息一直萦绕在侧,可想而知拘他在此之人定与他熟识。   只那一声轻笑,又与那位名唤拢枝的女官音色相去甚远,想来将自己扣在此处,也是出于此人的指使。   “敢问大人在谍司位居何职,将谢某困此数日,可是当今圣上授意。”   谢殊记忆中的傅翊印象淡薄,他心向太子傅珵,往常对西三所落魄皇子不甚关注。   唯独令他在意的一点交集便是傅翊那同母异父的阿姊孟清禾,思及那个女人,谢殊免不得一阵头疼,他俊秀的眉川微微蹙起,挤出一丝异样褶皱。   “主子,谢公子身子无碍,只脾胃甚虚了些,奴婢去膳房催一催滋补的药膳。”   拢枝收起金线,对谢殊提出的疑问置若罔闻,侧身退了出去。   孟清禾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白皙纤细的指节托着香腮,另一只手随意垂放在檀木桌面上,玩味般的发出指骨扣击桌面的清响。   一下一下不轻不重的落在静寂的房中,她不出声就这么望着他。   今日出门前窕枝对着铜镜给孟清禾上了脂粉,黛眉轻描勾勒出一副风娇水媚面容来。   可惜谢殊瞧不见,只在满屋的苏合沉香中迎面嗅出一股别样的清冽气息来,淡淡的悬浮其间,隐有浸入肌肤之感。   「皇城谍司」   谢殊掌心微泛起痒意,孟清禾轻捻玉指,堪堪在男人宽大的手掌内落下最后一笔。   收回素手,又将谢殊周围的汤盅收拾了一番,孟清禾手上的扳指不经意间略过男人的腕骨处,渗出一阵凉意。   谢殊自双目不能视物之后,逐渐习惯了在暗处利用自己敏锐的触觉。那扳指上的纹路异常清晰的触碰在他的手上,凹凸不平,深浅不一。   他虽在一刻间无法判断出这扳指上的纹路到底是那种瑞兽,但依着些许模糊交叉的纹路,以及这玉扳指的质感,已然可以判断出,眼前彼女的身份非同寻常。   谢殊略一斟酌这皇城谍司既不归于六部管辖,又能越过大理寺直入京都皇城拿人,想来依仗的是当今天子之威。   “你是傅翊手底下的人?”   谢殊掷出的疑惑,然回应他的仅有一阵沉默。   “姑娘,饶谢某拙见,良禽择木而栖,皇城谍司站在新帝这边实非稳妥之路,若姑娘愿助太子,乃是众望所归,谍司前路方是坦途一片。”   孟清禾坐在榻边,葱白的玉指轻旋着侧鬓垂下的乌发,直至绕到手指根部方才作罢。   恰在此时,拢枝端了些许新鲜的果蔬进来,迎面听到谢殊这般摘指劝人倒戈的做派,忍不住啐道:   “先太子被先帝在遗诏斥为端王,这会儿八成已经在凉州呆了几日,那地方常年积雪,又有外敌入侵,我才不去呢~”   “我们主子也畏寒的很,那地方去不得的~”   大抵是自知失言,拢枝在偷瞄了孟清禾一眼后,又讪讪补了一句。   孟清禾倒也没责怪她那股冒失劲儿,拢起袖子拿了果盘里西山近日新上供的蜜橘,只手剥了起来。   内间再度陷入沉静,许是未曾想到傅珵竟会做出如此抉择,谢殊自方才被拢枝打断后,他周身的气息也变得略微妙起来。   屋内香炉内的苏合沉香燃尽了,拢枝知趣地退下去添了新的来,得了这个间隙,里间的香气亦是消散了些,不再那么浓郁熏面。   谢殊忽然感到唇间一重,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孟清禾塞了一瓣蜜橘入口。   清甜的汁水自唇间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咽了下去。   这是谢殊不为人知的爱食,无论是苏合沉香亦或是蜜橘这类偏合他喜好的东西,这是连相府上近侍都鲜少知晓的私房事,如今却在皇城谍司内一览无余。   端方君子必是要沉璧如玉,喜厌不为人所知的。可眼下任人鱼肉的被动境况,又令谢殊的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起一段往事。   他本不是相府嫡子,五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和胞妹逃荒来到京都。当时他们的生父谢铮衡名满京都,且和夫人鹣鲽情深在兆京传为佳话。   他们的出现并不受任何人待见,甚至若不是他那位身为歌姬的母亲,领着他们在相府门前撒泼打滚,连谢铮衡打发他们的银子都讨不到。   最终,磨不过他母亲的死缠烂打,谢铮衡背着那位家世显赫的正妻,在京郊的一处小宅院里作为外室安置下了他们。   他胞妹自幼体弱,一路忍饥挨饿地跋山涉水下来,身子早就垮了,借着人参续了半月余的寿元,终是拧不过老天,还是去了。   谢铮衡得知后,便派了下人过来处理后事,也不敢大大操办引得那位正夫人起疑,随便寻了快荒郊埋了,连碑都没有准许他们立。   他母亲为了胞妹的事和谢相闹了好久,迟迟不见他松口,又自知入府无望又不甘做继续外室,日后任由主母磋磨,索性重操旧业,寻了处花楼重新做起了勾栏里的生意。   偌大的京郊别院,就剩他一个人了。   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就像是一处漩涡,从头到脚的束着他寸步难行,只能随波逐流,任人践踏。   覆眼的白绸下的那一双眸子深若寒潭,表面平静无澜,实则内在暗流汹涌。   孟清禾喂完蜜橘并未离去,反倒又端详了他片刻,柔夷下的玉扳指划过谢殊的指骨缓缓向上,这次她格外的用力了一些,将那扳指上的雕文重重压在男人的掌心处,许久压出一道红印。   “龙生九子,三曰嘲风。性好险,作殿角走兽。”   谢殊不动声色的将手藏入被衾,原来她是故意将这玉扳指上的雕纹予他看的,嘲风是龙之三子,平常亦被雕在宫舍殿角之上,用以威慑妖魔、清除灾祸。   “世人皆说美人在骨,依谢某猜测大人定然容颜姝丽、姿容艳绝。”   女人主动接近男人,无非是动了心思亦或是仇深入骨,这些年谢殊后院干净,近身更是连通房女婢都不曾有过一个。   可那宁远侯府的小庶女却是个例外,一个因他声名狼藉沦为全兆京笑话的女人。   也恰是这个小庶女,令一向于人前儒雅端方的芝兰君子,在那食髓知味的红绡帐暖中放纵沉沦了一回。   那双含娇藏媚的水眸里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红晕浮上羊脂般的肌肤又生出另一派香艳独绝,那人满心满眼皆是他,香汗淋漓,湿襦不止。   谢殊不知自己为何会在如此窘境下,忽然想起那女人。静心回过神来,眼前又回归到了那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轻若游丝的气息浮在谢殊耳侧,眼前皇城谍司这位女吏却依旧缄默不语,那白玉扳指上的嘲风兽纹昭示着她的身份。   此外,谢殊还留意到了这位女吏右手腕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一道突兀不是特别明显,但他方才仍是觉察到了。   “主子,沈总管来了颐和轩有急事相商,太后那边的万喜公公也来了,为谢大人的事情。”   窕枝进来的时候,恰见榻上的两人挨得极近,自家主子虽是衣衫整齐,乍一看仍是会引人浮想联翩。   孟清禾点头示意,手仍旧撑在榻边,任由身上宫女装的襕带拖在男人身上,她是故意的,方才谢殊的那句夸赞之言,并未让她有多欢喜。   不过是碍于她皇城谍司女吏的关系,随意出口的一两句奉承的官话罢了。   「谢公子的话,我记下了,日后必是要来讨的。」   孟清禾迅速在他手掌上写下一行字,这回那道浅浅的疤痕再度触碰到了谢殊。   他现下双目还无法视物,待日后痊愈,还需凭这嘲风白玉扳指和这女吏右腕的一道疤,将皇城谍司的底细,探个究竟的。   作者有话说:   求一波收藏~~~ 第5章 、变卦   孟清禾回到颐和轩,沈尧安在那已经恭候多时,与他一道来的还有寿康宫谢太后手下的大监事万喜公公。   傅翊尊谢元昭为太后时,就拟了诏书将人由椒房殿迁到了寿康宫。   “孟小姐,老奴奉皇上和太后之命,前来领谢公子回去。”   万喜上前浅浅行了一礼,睨了眼坐在一旁的御前总管沈尧安,面露难色。   宫里这位宁远侯府的庶出小姐地位着实尴尬,虽说和新帝有些血脉关系,可毕竟这事隐晦,鲜为人知,况且孟清禾并非皇室血脉,若以主子之礼待之,恐又会惹得太后不快。   是故万喜思索再三,还是不远不近的唤了一声‘孟小姐’。   傅翊后宫空置,御极月余始终不曾纳入一人。孟清禾持着宁远侯府庶小姐的身份,也引得坊间传言四起,说她得新帝看重,雀上枝头。   “万喜公公,我怎听闻最近宁远侯府门庭若市,大把官员前来拜访,莫不是听了什么奇怪的风声?”   孟清禾自西四所被唤来得匆忙,还穿着宫中女侍的衣服。只那眉间一点暗红花钿尽态极妍,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   皇城谍司内的官吏身份隐蔽,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几日前傅翊就向侯府下旨邀她进宫,令孟清禾得以正大光明地在宫中行走。   只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们会错意,误以为新帝对她有意,这才上赶着讨好侯府。   宁远侯孟岱岳在陇西戍边多年,侯府一直由原配冯氏掌管。冯氏善妒,两房妾室早已被她磋磨得香消玉殒,平日对那些庶出的子女也不见有多少好脸色。   早两年出了孟清禾和谢殊这档子混事,冯氏身为嫡母不仅没为自家庶女讨回公道,甚至几次三番的借这事发难,劝族中长辈撵人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其中原委若是一一深究盘查下来,那冯氏又哪里能撇得清干系。   “咱家岂敢妄议圣上,倒是姑娘这一遭也算是沾了福分,还请不要为难老奴,快些领我们去寻公子才好。”   老太监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便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秽事遮掩的滴水不漏。   早两年前的旧事早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在外人看来是孟清禾图谋谢家公子不成被送去庄子上呆了两年,又重新攀附上了新帝,进到宫里享福去了。   孟清禾理了理褶皱的宫女装前摆,眸色倏然一沉。   “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我阿弟的意思?”   她的语气颇重,像是被摸到了某处逆鳞,睨着万喜公公的水眸中荡过一丝杀意。   窕枝跟随孟清禾多年,瞬间了然自家主子心中所想,手方一触及腰后的匕首,就被一道大力阻碍了动作。   “万喜公公何必如此,你我既身为内官,便是要为主子解难的,既是来要人也总得有个辗转。”   沈尧安拦住将要出手的窕枝,望向孟清禾的神色颇有些无奈。   “罢了,万喜公公先回寿康宫吧,人今夜之前定给你送去。”   “那我便在此先谢过沈总管了。”   万喜领着人离开后,孟清禾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到沈尧安身上。   “为什么要杀他?”   “这老东西圆滑狡诈,平日里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干了不少碍眼的勾当,还是死了干净些。”   孟清禾缓步走到里间换上宫装,两人仅隔了一扇屏窗交谈着。   “现在还不是时候,为他开罪谢太后,圣上又要四面树敌。”   如今朝局还算稳妥,璟王一党的势力近乎被连根拔起,新帝傅翊不知和谢太后达成了某种协定,获得了谢家暂时的支持。   “那要我交出谢殊又是谁的意思?”   孟清禾坐在妆奁前用螺子黛重新描起了精巧的眉锋,鸦睫落在白皙的玉指上投下一小片阴翳,遮挡住她的视线。   “镇西将军边关传来捷报,即日返回京都,圣上下令犒赏三军。”   沈尧安将手中拿着的那卷明黄圣旨,从小窗中递了进去。   谢殊与镇西将军容景衍是莫逆之交,他们一个温文如玉的世家公子,一个所向披靡的沙场将军,都是未来的朝中肱骨,可这两人始终选择站在端王傅珵身后。   “阿弟这是艳羡了,想拉拢他们?”   孟清禾以手托腮,平静如水的望着铜镜内的自己。   幼时傅翊刚进国子监读书那会儿就一直被皇家子弟孤立欺凌,那会儿舒贵妃盛宠不在,官宦伴读子弟又惯会捧高踩低、趋炎附势。   唯一向他伸出过援手的便是傅珵的伴读容景衍。镇西将军府世代承爵、驻守边疆,祖上三代皆是马革裹尸、血染山河。   到了容景衍这里更甚,父兄为国战死沙场,他承接过世家军功爵位时,尚在襁褓之中,家中妇孺皆心系于这最后一点血脉。先帝悯其孤弱,特诏谕进宫为太子伴读。   “不,陛下是在顾忌他们。自古江山易攻难守,谍司在对待容将军这件事上也从不轻怠,否则清禾以为容将军的父兄耿耿忠心,又因何会命丧疆场?”   为君者必擅制衡之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亦是王道之始。   沈尧安坐在圈椅内闭目沉思,知晓说服孟清禾放人绝非易事,但此番边疆大胜,容景衍归京的同时,也对傅翊产生了另一重一威胁。   “阿弟是想让容将军和端王生些嫌隙,那他是不是找错人了?如今谍司安插在镇西将军身边的细作可不是我!”   孟清禾换了身衣物,打了珠帘出来,正准备去面见傅翊,看看他打的哪门子算盘。   皇城谍司的暗卫女吏共有两位,孟清禾在京都负责盯着谢家,而另一位远在边关,将手握四十万大军兵权容景衍的一举一动,悉数回禀朝廷,若是察觉其有异心,可先斩后奏就地伏诛。   沈尧安知晓但凡事关谢殊,孟清禾便会不顾大局,按照自己性子胡来。为此,他近来需时常费心替她与圣上周旋。   “清禾,你是想名正言顺的嫁他,还是就这么一辈子囚着他?谢殊虽心思深沉,却也是世家子弟,如此平白无故折了他的傲骨,恐会落得宁为玉碎的结果。”   孟清禾半晌没吱声,盈袖下的素手攥紧了衣摆。   “尧安哥哥,你觉着我若现下放了谢殊,他会心甘情愿的娶一个侯府庶女么?”   眼前女子眼眶盈润,她只想关着谢殊,又有什么错?   私带兵甲入皇城是重罪,更何况是先帝弥留之际,按照大燕律法,他谢殊立时便当处以极刑!   沈尧安默然,可眼下局势复杂,谢太后既已知晓谢殊在孟清禾手里,她身为姑母不可能坐视不理。   傅翊既已决定将谢殊当做拉拢谢家的筹码,便不可能再由着孟清禾。   午后,福顺公公亲自过来将人送去了寿康宫后,不多久又折返回来,说是奉太后懿旨要拿了拢枝去问话。   一路上,拢枝自是免不得一番抱怨,恨不得当初直接将谢殊这厮药死了省事。   “真亏他记得本姑娘,劳什子黑了心肝的狐狸,咱们走着瞧!”   只因需要推出一个对得上名头的宫女出面解释,用以打消谢太后的疑虑,将孟清禾彻底从整件事里头摘出去,除却那几个粗使的嬷嬷,拢枝的确是最适宜的人选。   到底是太后亲派的万喜公公登门前来要人,这事不圆个说法,谢太后那里着实交代不过去,   拢枝这些日子负责照看谢殊,想来被他记下也在情理之中。   沈尧安对外只说是一个小宫女自静安太妃居所处捡到了谢殊,悉心照料多时,有意隐去了孟清禾在这其中的种种授意。   “福顺公公,谢太后她会不会把我……”   拢枝十分忧心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在福顺耳边嘀咕道。   “丫头你且放心,若果真是如此,老奴定会给你备上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椁,逢年过节也少不得烧上……”   听福顺公公有板有眼的讲述自己后事的全过程,拢枝心中愈发惴惴不安,到了寿康宫门口更是一个步子都迈不动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上去既凄惨又哀怨。   “福顺公公诈你呢,快进去吧,别忘了替你主子多遮掩遮掩,她行事没个边际,你们也跟着她胡来,这下尝到苦头了?”   温润的男声自耳边响起,沈尧安不知何时出现在拢枝身侧,大手轻抚了把她的发顶,纾解了她大半的不安。   拢枝嗅了嗅鼻子,顺着沈总管的话,乖顺的点了点头。   “还是沈总管疼我!”   谢殊双目不能视物,孟清禾自始至终未曾在他面前出过声,只要拢枝这边瞒过去,应当不会多生事端,叫人看出端倪。   寿康宫内——   万喜早早伺候了谢殊沐浴更衣,洗去了那身浓郁的苏合沉香味。   谢殊着一袭月白色的襕袍,坐在谢太后下首的软椅上。   “清砚,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不是那宁远侯府的小庶女软禁着你?”   谢太后端坐高位愁眉不展,因最近身子不适,炎炎夏日整个寿康宫都未曾用冰鉴,单靠几个老嬷嬷在一旁打扇引凉。   “回姑母的话,这几日照顾侄儿的,是一个叫拢枝的女婢,侄儿未曾见过那孟家庶女。”   谢殊被接到寿康宫后一直心有疑惑,姑母到底用自己和新帝交换了什么,可过了几盏茶的时间,高座上那人却迟迟不曾开口。   “呵,怕也是哀家多想,如今她那同母异父的弟弟成了新君,恐怕她的心思早已不在你身上,遣万喜走那么一遭,也是以防万一,清砚呐,你要理解姑母,咱们谢家是外戚,以后和傅翊较劲的地方多着呢~”   “太子…端王他可有回京的意思?”   谢殊眼上蒙了一块绢缎,虽不能视物,此刻却也能体会出谢太后言辞中深深的无力感。 第6章 、谋算   谢元昭抬手止住万喜上前添茶的动作,揉着自己眉心忍不住叹息。   自己这个儿子生性太过纯善,毫无称帝之心。若是在寻常富庶人家倒也不妨事,偏偏于天家而言,此乃大忌。   “不提也罢,如今西凉军饷一事尚能震住傅翊,但日后需得你父亲多费心了。”   谢太后这段日子犯了头疾,傅珵自请前往凉州后,她每每放心不下这个儿子,又恐皇城谍司的人暗中对他出手,三天两头的安排人递消息回来报平安,才勉强安下心来。   谢殊坐在大殿下座,侧手边放了一根盲杖。方才谢太后又宣太医院的人,过来细瞧了一番,那几人皆是闪烁其词、摇头叹息。   “此番将前因后果弄清后,你便回相府好生修养着,兄长他尚未从先前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你的眼疾暂且放一放,不要去扰他。”   谢殊垂手应是,双唇紧抿不做他言,之后谢太后的叮嘱,却一句也未再能入得耳中。   谢殊原先并非相府嫡子,因他母亲的缘故,谢铮衡从不踏足京郊别苑。   可怎奈世事无常,谢相嫡子于三岁时夭折于疠风,药石无灵,正夫人大恸一病不起,相府子嗣愈发艰难。迫于族中压力,谢相这才不得已将自己忽视已久的外室子,领进谢府。   丞相夫人姚氏心如死灰,自那之后终日闭门礼佛,不再过问府中事宜。   “母亲的事一直是父亲的心病,这些年他一直未再纳妾添房,是清砚罪过。”   谢殊名义上虽为相府嫡子,可与谢铮衡之间的父子关系只疏不近,这嫡子之名仿若赖皮疮毒,凡他一沾得,谢相必然怒从心起,是以相府仆人侍婢,只敢唤他一声‘公子’。   姚氏性烈,对谢殊入府一事纵使百般不满,亦无法违抗族中长辈,最终还是由谢元昭亲自出面说服了自家嫂嫂,为此又求了先帝恩准,将年幼的谢殊带入宫中,放在膝下亲自教养了两年。   “清砚不必自责,哀家这位嫂嫂心性高傲,若是你父亲添了新人,恐是要走到和离那一步了。”   谢太后称得上谢殊的半个‘母亲’,从方才得知他眼疾难医的那一刻,她心底又笼上了另一层阴霾。   大燕律例,身有顽疾者,不可入朝为官。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儿,又不受自家兄长待见,空占一个相府嫡子名头,谢殊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   姑侄俩的谈话方兴未艾,就听得殿外宫人通禀,福顺公公将那名叫拢枝的宫女送了来。   “你们去把她拖上来!”   谢太后原本舒缓的口气骤然凌厉起来,吩咐身边几个壮实的嬷嬷上前去领人。   拢枝初入寿康宫,就被身旁两个老嬷嬷一把拽过,那手上的劲头恨不得好就这样将她的腕骨生生掰折。   她近乎是以一种审问的架势被拖入殿中的,拢枝抚着自己跪疼的膝盖,心底委屈极了!   “是我贪恋谢公子的美色,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才顺着静安太妃的路子,偷偷将人藏在西四所的。”   拢枝眼底泪光盈盈,心下却将谢殊骂了无数遍,只求能快些蒙混过去。   谢殊听着拢枝难得的服软讨饶,心知不是真的,仍是开口替她遮掩了些。   “姑母,这小婢确实不曾为难于我,也将侄儿照顾的体贴周到!”   拢枝撇撇嘴,没想到谢殊竟会为自己解围,他明明就知道自己是皇城谍司的人,却并没有选择顺藤摸瓜,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沈尧安老早就给拢枝讲过谢殊这些年的种种谋算,虽为正式入仕受封官职,但到底是连中三元的魁首,该有品阶俸禄在先太子身边,皆是按照天子近臣的规制来的。   可以说如果此刻御极的是太子傅珵,谢殊少说也是阁老级别的重臣,反倒是如今这般尴尬的局势,空有功名在身,讨不到半点好处。   “哦?清砚真的是这样么?”   谢元昭半信半疑的望向坐在自己下首的谢殊,他的面容有七分像自己的兄长,可在性格上却是南辕北辙。   谢相兢兢业业为大燕操劳,身上从无风月韵事,反倒是其子谢殊身上时不时就会传出京都某家官员大户的千金,为他做出种种出格事迹。   饶是如此,一来他无婚约在身又尚未娶亲,二来没有妾室通房,上京都的媒人也快要将相府的门槛踏破了。   谢殊点头应是,摩挲着案上的茶盏,推到自己唇边细呡了一口,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   当拢枝端着太后赏下的金子,平安无事的走出寿康宫时,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别说替自家主子遮掩了,她连一点嘴皮子都没动,这事就轻轻松松的揭了过去,还白得一堆赏赐!   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在西四所对谢殊恶语相向的情景时,拢枝竟没由来的生出一丝丝心虚的愧疚感来。   另一边的寿康宫内,谢太后凝神静思,万喜正欲送谢殊出宫,刚准备起身,倏然被一名老嬷嬷拦下!   “皇城谍司的线索,先帝连哀家也未曾告知,当真就这样放了?”   “姑母若不放心,也可遣人跟着她。”   谢殊在万喜的搀扶下稳住步子,到底是不大适应这盲杖,他的身姿微有些不自然的佝偻着。   “倒是端王那边,劳姑母费心了。”   弯腰浅浅施了一礼,谢殊这才又在万喜公公的搀扶下慢步走出了宫室。   谢元昭目送着谢殊远去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酸涩。这孩子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自幼养在自己膝下,她早已当作半个儿子来教养。   只恨自己那兄长拘于姚氏私情,不肯将这孩子看做至亲骨肉善待。命谢殊于先帝大行之日携兵甲入宫这步棋看似稳妥,实则那日即使她儿傅珵登基了又能如何,谢殊这一行径于理不合,亦不过众矢之的罢了!   ***   拢枝回到颐和轩,孟清禾正端坐在绣墩拿着银线绣着一袭红色嫁衣上的图案。   她的玉指本就葱白纤细,纁红色的垂带缠绕其上,更增添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妖冶感来。   孟清禾听到门前的脚步声顺势抬眸,拢枝会意,立即将在寿康宫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   拢枝说得口干舌燥,却见自家主子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正欲上前拿杯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实在太了解这个笑容里包含的东西,后背没由来的升腾起一层薄汗。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窕枝,门外有些吵,你去处理一下。”   一直安安静静立于一侧的窕枝闻言,飞身而出,没多久院外就响起一声惨叫。   窕枝将人丢到孟清禾面前时,只留了一个活口。那嬷嬷早已害怕的蜷作一团,同行几人在一瞬间身首异处的惧意,再度攀上她的心头。   “是太后吩咐我们跟着这个婢子的…老奴…老奴…”   老婆子舌头打了几个滚都没能将话撸直,转头迎面求饶起来,一股脑只顾对着前方磕头。   “这个谢殊,果然心思深沉,是个烂了心肝的!”   拢枝回过神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暗招在等着自己,一时愤懑,忍不住啐了几声。   孟清禾睨了眼面前被吓傻的嬷嬷,自顾自地继续绣着嫁衣,严密的针脚搭配进贡的璞玉,这样的扣式她很喜欢,只可惜谢殊那日是看不到的!   “他既然咬了我们放下去的饵,就说明还是顾忌着咱们谍司的。”   看着脚边抓心挠肝的拢枝,窕枝忍不住上前安慰了一句。   “是么?我倒是觉着相府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孟清禾整理好小几上的绣缎,拾步往屋外走去。   端王用情至深,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皇位,远走他乡,自请戍边凉州,着实令人艳羡不已!   思及此,孟清禾眼眸一沉,忽而想到谢殊断不会如此行事,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   他活得太通透,这样不好,至少在她看来得改改才是,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心爱之人只是为形势所迫,才会同自己逢场作戏,他们需要更深的羁绊才行。   日薄西山,整个皇城一半落在残阳的阴影之中,宛若一个巨大的穹隆,深处阴阳难分。   孟清禾站在城楼上,远眺城墙下缓缓驶离的轩车。   前来接谢殊的是丞相府里的老管事,他只携了一个小仆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谢殊扶上车去。   一旁的万喜公公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别说是半旧的轩车,今日相府肯派人在皇城口迎着已是给极了谢太后面子。   “夫人吩咐付过了,府上喧闹,京郊的宅子更适宜公子养病。”   老管事叹了口气,给了万喜公公一个勉为其难的解释,生怕宫里人为难他,赶紧从身后递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这是夫人意思,还请公公瞒着太后娘娘些!”   万喜斥责的话方到口边突然转了话锋,面上带着三分假笑,手下动作却是行云流水,异常熟络。   “谢公子的事咱家应承下了,太后娘娘身子不爽利,我们做奴才的自是报喜不报忧。”   谢殊虽有功名在身,但尚未安排官阶,无法分门立府自建宅邸。只是未曾想到,哪怕是重新回到相府做个富贵闲人都不被待见。   孟清禾立在高处冷眼旁观着底下发生的一切,她伸出手把玩起指甲上新涂的丹朱豆蔻,沉思片刻,复又叠起那宽大的繁华叠芝袖口,露出一节白皙皓腕,隔了老远,戏谑似的用手一把遮住远处狭小的轩车。   “备车出宫!”   低沉的女声响起,孟清禾神情晦暗地放下手,水眸一刻也未曾离开过谢殊方才登上的那辆正在套马的轩车。 第7章 、赐婚   两辆马车一先一后驶出皇城,相府老管事带着那小仆坐在驾位上赶马,使劲抽了两鞭子后,止不住喘了两口气倚在门牗,掏出汗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正值盛夏,管家竟派咱们来干这份苦差事,和宫里的人打交道,没点银钱就是天大的罪过!”   小仆摇了摇手里的蒲扇,亦是满头大汗。老管事是府里的人精,哪里不晓得马车里这位相爷的嫡子,在府里有多不受待见。   “府里正在为小姐议亲,这不正赶上新帝选秀么,太后娘娘想让小姐进宫入椒房,这不正和咱们夫人僵着呢!哪有闲工夫来管公子~”   老管事叹了口气,又朝前方狠狠抽了两鞭。那马儿原本放缓的步伐,再度疾驰起来,一眨眼他们就驶出了皇城甬道,没入了繁嚣的街市之中。   谢殊端坐在车内的席榻上,这段日子以来他听觉愈发敏锐,已逐渐习惯了在黑暗中行动。   将覆眼的白绸解下置于案前,他半倚在内壁上,回忆着那白玉扳指上的嘲风雕纹。   又不自觉想起了那份亲昵的触碰,柔弱无骨、沁入心肺的接触,细若游丝的耳鬓香风。   无疑那是一双女人的手,那女人不声不响的将自己圈禁在皇城一隅,虽是命人精致伺候,却丝毫没有放人的意思。   皇城谍司四字赫然浮于脑海,那日他带兵入宫已是足够隐秘,若非出了内奸,完全不可能暴露行踪!   谢殊自知那日他身旁人皆为相府死士,若是有人要他身负大逆,断然只会是相府中人,而这两年,府中最忌讳他的人则是……思及此,谢殊嘴角泛起一抹自嘲。   鸾铃车在后方逐渐逼近,车檐上高悬的玉铃清响。   窕枝驾着车,银鞭在空中扬起一缕反光,重重落在前方拉车的两批棕马身上。   “吁—”   她猛扯缰绳,在即将挨到前车之际勒马骤停。   前面那辆轩车行似有所感,也随之停了下来。   如此,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驻在闹市关口,不多久便堵了后方乌泱泱一大片行人。   老管事踩着脚蹬,下车来一探究竟。当见到轩车前衣着瑰丽的美貌女子时,心下又多了几分别的思量。   “姑娘,我们是往京郊去的,如今天色已晚,恐不大方便~”   小仆坐在车沿上探出一个头来,这一路马嘶铃动的跟了他们这么久,不知又是上京城哪家闺秀中意上了他家公子,只这大胆的行事,他们实在忽略不得!   这铃车华丽引人注目,若是再这么跟下去,迟早要出大乱子。   窕枝旋身下车,扯下腰间玉牌漱地迎面丢了过去。   “皇城谍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老管事接过那玉牌一看,当即腿下发软,连连后退数步,匆忙打开车门撩帘进去请自家公子出来。   谢殊手执盲杖被小仆扶下来,朝着窕枝的方向恭敬作了一揖。   “谢公子,谍司拿人,需得搜查你的轩车!”   说罢不待对方回应,旋身踏入轩车内部细细盘查了一番。   少顷,窕枝空手而出,似无所获,躬身对谢殊施了一礼。   “打搅了。”   “无妨!”   谢殊拂手间,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清冽甜香,似曾相识的出现在那个叫拢枝的婢女身上过,他赶忙开口道:   “不知大人名讳?若寻得线索、方便在下前去告知!”   “窕枝,城东鸿禧和庄。”   窕枝话落,长鞭一响,骏马长嘶,调转车头往另一处关口疾驶了去。   鸾铃车内,孟清禾缓缓撩下松竹帘,从窗外收回了视线。   拢枝侍在一旁用银勺拨弄着青瓷碟盘上的白色齑粉,转手又兑上了几滴玫瑰香露。   “主子,你就这么确信谢殊会登门拜访?”   鸿禧和庄是兆京有名的花街游郭,里头的清伶皆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女子,若非举家获罪,又何至于沦为奴籍,于风尘中讨活计。   “为何不会,于他而言,未至穷途末路,岂敢舍命一搏?”   孟清禾轻笑,既然谢家人不好相与,那她大可换个法子,这宁远侯庶女的身份,也并非一无是处。   **   谢殊回到轩车上,沉拢了一番心思,如今局势于他而言堪称严峻,且不说相府内姚氏种种腌臜为难,但看谢铮衡对自己的态度,俨然已是一枚弃子。   他手下一凉,指尖在轻褥上摸到一枚硬物。   熟悉的雕纹在他指尖摩挲,这枚白玉扳…是那个女人!   谢殊嘴角缓缓勾起,天无绝人之路,想来他接下来与谍司因缘际会,必不会少。   **   近来朝堂波兰诡谲,傅翊后宫遴选在即,一众臣子却是如履薄冰。   几日前国师占卜的卦象一语成谶:辰星入舆鬼,荧惑入太微,乱臣在廷中。   加之近来东有水灾成涝,来年恐有旱荒,国库积弱日益空虚,傅翊更是一连下了十几道诏书批文,仍旧于事无补,收效甚微。   后市井谣言传频出,暗指谢家为乱臣,起先民众不以为意,不久工部侍郎连夜上奏,参了谢相一本治下不严。   傅翊略过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疏,一反常态的拿起了画师送来的美人像。   “最近的奏疏千篇一律,都是冲着谢家来的,墙倒众人推,朕看来,母后想让谢家嫡女入主中宫的心愿,着实难矣!”   沈尧安接过皇帝手上的画像,卷中人恰是谢家幺女谢嫣然。   “皇上可是中意她?老奴即刻通禀太后接她入宫。”   万喜眼尖,近来圣上因谢家的事情和太后闹得不甚愉快,他往太极殿这边跑得也愈发得勤。   谢家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若能出一个女儿进□□为天家开枝散叶,亦能平息一部分流言蜚语。   “可朕听闻,此女并非正夫人姚氏所出,怕是许不上后位。”   傅翊面上犯难,可心下却满是嘲讽。   万喜一阵犯难,匆匆回了寿康宫,当夜一顶小轿就将人送进了御殿。   次日,谢相幺女嫣然,贤良淑惠,姿容天成,得皇帝青睐,封妃入宫的圣旨就下到了相府。   **   孟清禾最近窝在宁远侯府城北的庄子上,过了几天悠闲安稳的日子,整个人困倦的不像话,身子也慵懒的紧,在拔步床上一呆就是一整天。   拢枝在一旁的小桌上碾磨着药粉,庄子里除了定期来送粮的小厮,侯夫人甚至连一个婆子都未曾拨过来伺候。   “谢府颓微,现下人人避之不及,纵使镇西将军回朝了又如何,不过是上赶着被削兵权。”   拢枝拿着捣药杵‘吭哧吭哧’地捣鼓了几下。   “你这丫头倒是想的美,倘若真这么容易,阿弟也不用与谢太后在选秀这事上,讨价还价多时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谢家三代为相,背后牵扯势力盘根错节,哪有那么容易倒台,不过是暂时收敛锋芒罢了。   “哼,这涝灾因他们而起,这算是自食恶果!”   拢枝成天和这些草药毒物打交道,加之年纪尚小,心性耿直单纯,一向口无遮拦惯了。   “也不知圣上纳妃这夜,滋味如何?想来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自幼长在西三所,饥寒交迫的,从未有人上过心,先帝连个开蒙的通房宫女都没安排过呢……”   ‘扑哧’原本面容冷肃站在墙角的窕枝,被拢枝脱口而出的这句不走心的话弄得失了态。   孟清禾更是卧在软衾笑疼了肚子,撑在床边的雕栏上直不起腰来。   “拢枝,日后去了相府可千万收敛着些,你这性子容易吃亏。”   “去相府做什么?难不成主子你是铁了心要嫁那烂了心肝的谢殊?”   拢枝蹭地一下来到窗前的春凳上,与孟清禾对视许久,见她眼中的神情并不像平日那般打趣说笑的模样,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窕枝面上倒是没什么大的神情起伏,自她将主子的白玉扳指丢到谢殊轩车上那一刻起,就明白了孟清禾的用意。   窕枝只在一旁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家主子算是求仁得仁了还是色令智昏,非那谢家公子不可。   **   孟清禾又在庄子上享了几日的清闲,就在夜半三更被宁远侯府的仆妇们请回了去。   宁远侯府世代簪缨,比起以军功封爵,历代家主血染疆场的镇西将军府安稳了不知多少。   孟清禾一踏入侯府,等着她的就是灯火通明的正厅大堂。   她的嫡母冯氏高坐主位,案前放了一卷明黄圣旨。今晨,沈尧安携天子圣旨亲临宁远侯府,为其与相府缔结了一道天赐良缘。   冯氏大骇,宁远侯孟岱岳早几日被派去边陲治理水患,阖家上下仅她一个妇道人家把持,纵使兹事体大,也无一人商议。   如今相府处境弥艰,上京都官宦女眷谁人敢与谢家打交道,偏生这烫手山芋一下落在了他们宁远侯府,叫她左右为难。   为此公然抗旨开罪谢家自是不值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若是送了嫡亲的女儿入虎口,冯氏更是痛若剜心,思来想去,又将这赐婚的圣旨看了数遍,终是寻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清禾,母亲知你心有谢郎,恰逢圣上赐婚,你可是个有福气的~”   冯氏自上座下来,把住孟清禾的手一下下的往自己心口带,生怕她开口拒绝。   因着圣旨上御笔朱批定下的是‘孟氏女’而非‘孟氏嫡女’,既是如此,那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   到底孟清禾也算是新帝上不得台面的亲阿姊,血浓于水到底要顾念着些。 第8章 、荒唐   冯氏蜜口蛇心,迟迟不见孟清禾表态,内心愈发焦灼。   若是放在过去,能与谢氏结亲那可比嫁入皇城还风光。   不然她也不会上赶着将阴差阳错下冒犯了谢府公子的小庶女连夜送去庄子上,连个妾室名分都没讨,生怕便宜了这丫头。   今时不同往日,兆京官宦人家提及谢家人人自危,谁人不知新帝与谢太后只是表面上母慈子孝,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互相算计呢。   “清禾,如今你也算得上是半个皇亲国戚,往后可要多多替我们侯府在圣上面前美言两句,你看这锦芙的婚事,也帮着相看相看。”   孟锦芙是冯氏亲女,自幼养在深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被侯府上下宠惯了的娇纵明珠。   孟清禾并不急着应下,她既从一开始便吃定了冯氏那副善变的嘴脸,令她多提心吊胆两刻也不为过。   “当年你与谢殊的事在兆京闹得满城风雨,你不嫁他,他日另觅夫婿免不得为此事生了嫌隙,不如听母亲一句劝,府里八十八抬嫁妆都已备好,用嫡女规制为你添喜可还满意?”   “母亲——”   嫡女锦芙在一旁不满的唤了一声,侯府里的小姐们尚未婚配,头一个小庶女就用了如此盛大的阵仗,旁人不知情,还以为嫁过去的是她孟锦芙哩!   她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锦芙的面色在冯氏诱哄孟清禾的话语下,青一阵白一阵的,终是忍不得被下了面子,抽抽咽咽的跑回房里去了。   “母亲,芙姐姐她不要紧吧~”   孟清禾拢了拢衣袖,将视线落在那个跑远的身影上,方才半推半就的应下了冯氏的话,那冯氏心底一松,立即遣了媒人去送庚帖合八字,哪有功夫顾及到自己小女儿那点娇惯敏感的小心思。   “不妨事,她是被我宠坏了,赶明儿一套金翠阁的头面就能哄好。”   待冯氏走远,孟清禾敛起面上的矜娇羞怯,换上往日的一贯清冷寒素。   夏夜微寒,凉风掠过游廊厅柱,扯动婆娑树影,沙沙作响。   窕枝自檐上飞跃而下,悄然无息的落在孟清禾面前。   “主子,谢府那边夫人姚氏直接应下了,谢相也没有多说什么。”   谢殊在相府处境外头的人知晓不多,否则也不会有那么高门贵女挤破了头去丞相夫人姚氏眼前凑,却连谢殊的面都没见着。   “不过鸿禧和庄那边,倒是有了些动静。”   京郊别苑——   相府老管事将人送到后,又赶着夜路回了相府,单留了那个小仆在此伺候谢殊。   谢殊的贴身侍从沛文,隔了好几日才得了消息自相府匆匆赶来。   沛文比谢殊小上几岁,是他被接回相府后从贩子手里买回来的仆童。   “公子,可算是寻着您了,您失踪这段日子府内风平浪静的,我去正院求老爷夫人派人报官,他们院儿里的婆子拦着,我进不去。”   沛文这段时日在京都把能托的关系都托了遍,直至今日,方从老管事那里探得一点口风。   谢殊领着沛文往内宅走去,屋内虽经过一番简单的打扫,大抵是就无人居的缘故,陈年的灰尘气仍旧没有除尽。   连日大雨,墙角泛起一股潮气,那小仆本就不愿来此,见谢殊眼盲,态度更加懒散懈怠,沛文刚入内间,就见那小仆坐在台阶下盹着了。   沛文怒上心头,在相府里被轻怠也就罢了,区区一个小仆真会见风使舵。   他三两步上前将人摇醒,直接将人赶去了前院清扫。   待将人驱走,空荡荡的后院只剩下主仆二人。   谢殊倒是不以为意,手握盲杖寻了一处竹椅靠下,听那雨声潺潺,滴落在苗圃的芭蕉叶上,倒是能养一养神思。   “沛文你说,太子缘何放弃帝位?”   太子傅珵自幼品行高洁,最得臣心,在一众皇子中也是深受先帝喜爱。璟王傅曜暴戾,与他意见相左的朝臣免不了遭其打压陷害。   谢殊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璟王登基,他们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逼其退禅位。若是太子继位,则群臣会纷纷上奏参傅曜欺压百姓,罢黜爵位贬为庶人。   可偏偏登基的是傅翊,毫无根基背景的六皇子,这事背后没有皇城谍司的推波助澜近乎不可实现。   谢殊右手把玩着扳指心底早已有了几分考量。   “公子,赐婚的圣旨,夫人应下了。”   沛文犹豫着开口,心底没由来的惶恐。   “嗯?”   男人轻抚着玉面的手指一顿,他的婚事算是相府的门面,现下朝堂局势复杂,如此草率的定下,于情理不合。   “是孟家二小姐孟清禾,今日媒人已经上门换过庚帖,说是八字相合。”   沛文不敢抬头看自家公子的脸色,要知道对照着两年前那事来看,这场赐婚俨然就是个笑话。   “孟清禾!”   谢殊薄唇轻启,缓缓吐露出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初遇孟清禾是在被姑母接入宫中的第二个月,她那会儿是怀淑公主的伴读,又蒙盛宠的舒贵妃照料,因小小年纪出落得一副姣好样貌,在太学里亦是深受太傅喜爱。   但是私下里姑母曾再三告诫过他,不要和这位孟小姐走得太近,因为她是舒贵妃进宫前留下的女儿,眼下不过是皇上怜她怀有皇嗣,才借了个伴读的名头宣到宫里相伴。   ‘呵,不过一只取悦人的黄鹂鸟罢了。’   彼时谢殊跟在太子身后,都没拿正眼瞧过她。   舒贵妃生得冰肌玉骨,诞下六皇子傅翊后更是荣宠加身,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她人就病得面容憔悴,形体枯槁,怀帝来探望过几次,渐渐的也就不再踏足到她的宫里了。   宫里的奴才惯会捧高踩低,见舒贵妃失宠,在份例上也变得愈发苛刻,不仅每日在饭食有所短缺,更有甚者连太医都请不到了。   谢殊夜间听到御膳房有响动,漆黑的灶房内隐隐闪着火光。   他陪太子在藏书阁查阅典籍以应对太傅第二日考校功课,谁知稍不留神就已月上中天。   “是谁……”   事不关己,谢殊本不欲多管,怎奈这里是东宫膳房,要是有人暗害太子岂不是……思及此,谢殊壮着胆子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呜——”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嘴上就被堵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谢殊认出是孟清禾,整个人都愣住了。蓬头垢面的小丫头,脸上甚至还沾着锅灰,不细看真分辨不出这是他早先见到的那只光鲜亮丽的黄鹂鸟。   孟清禾身量不高,六七岁的小女孩,个头堪堪到他胸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擅闯东宫可是大罪!”   谢殊含糊不清的将塞在自己嘴里的东西扒拉出来,竟是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小姑娘的眼神不似白日里柔和,带着一股凶恶的戾气,像丛林中环伺的狼一般。   大抵是舒贵妃失了恩宠,怀淑公主也被送去了宫外的外祖家,失了主人庇护的黄鹂鸟,不堪一折、朝不保夕。   谢殊端正姿态正欲呵斥,却见孟清禾自地上拿起砍柴的斧子,直勾勾的朝他砍来。若不是他躲得及时,恐会命丧于此。   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谢殊瞬间抹去对她的初始印象。眼下更是反应极快的一手拽住她纤细的胳膊,腾出空子将她手里的斧子硬生生的抢夺了过来。   争执间,孟清禾的袖子被扯开一道裂痕,里面的青紫就这般毫无预兆的显露了出来。   谢殊动作一顿,一声重响,手里的斧子落在了地上。   孟清禾趁他愣神期间作势又要去拿地上的武器,被谢殊拦腰抱起,锢在墙角处。   “好,我不告发你,你不要这样极端。”   谢殊说着怕她继续冲动要砍自己,赶忙从袖袋里拿出两块红豆糕递上前去。   小丫头嗅了嗅糕点的香气,一把抢过塞到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趁着她吃东西的工夫,谢殊眼疾手快的将斧子扔去了窗外。说起来,自己似乎大半年没在太学里见过这只明艳的黄鹂鸟了。   “吃完就赶紧离开,别再多生事端——”   话未说完,谢殊眼前又多了一只小手掌,与之前不同,孟清禾五指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张开,倒是比之前和气了不少。   “还要—”   义正言辞而又气势汹汹,谢殊不由头疼,觉得眼前这小丫头不似娇花是悍匪!   “谢殊、我饿!”   孟清禾目光极快的瞄了眼少年腰间的玉牌,上面赫然写着谢殊二字!在这直勾勾且带有侵略性的眼神下,他有一种自己早已无处可逃的错觉!   皎月清辉顺着悬窗从她的头顶落下,在地上落下一道白色的圈影。   孟清禾笼罩其中,给人一种黄鹂娇俏的笼中鸟的既视感。   可谢殊却清楚的知道,这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只野性难驯的狼!   眼前这双满含倔强的清亮双眸,一瞬与他早夭的胞妹重合,谢殊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他含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子,手法娴熟地拿起柴火放入火堆之中。   “罢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便是!”   **   谢殊醒来时,窗外的雨依旧在下着。   近几日他总睡不安稳,因这忽如其来的眼疾,现在无论是白天黑夜,于他都再无半点影响。   沛文在京郊重新找了大夫来看,老大夫诊了脉,支支吾吾半天,最后也只开了些安神的汤药。   忆起旧事,难免心生几分萧楚凄凉。   孟清禾于他,到底算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不过一场露水姻缘罢了,一道圣旨,两人真成了结发夫妻,还真是荒唐! 第9章 、大婚   卯时三刻,天色微明。   氤氲的晨色里露水潮气扑面而来,宁远侯府灯火通明,阖府上下,一派喜气。   东厢房寝间中,几个陪嫁丫鬟站在铜镜前给孟清禾添妆。   云鬓簪珠花,玉面点花钿,口脂如蜜泽通透,两颊绯意浮晕其间。   孟清禾的皮肤本就细腻娇嫩,生得一副冰肌玉骨、楚楚动人的好样貌。这些年养于别庄未曾出来走动过,似蒙尘明珠束之高阁,令人惋惜。   喜婆上前,手拿五色丝线开始替孟清禾绞面,她的闺房手艺不俗,是以上京都大户小姐出阁时,都会差人用重金酬她送亲。   “听说这位喜婆家和圆满,儿孙绕膝,经她手开脸的高门小姐,无一不觅得佳婿、举案齐眉的。”   另一位喜娘站在喜凳身后拿鸳纹梨木一下一下梳着孟清禾的乌发。她眉眼含笑,不得不承认这侯府庶小姐明眸皓齿、姿容昳丽,是她迎亲以来见过顶美艳的新妇。   怎奈早两年晓瑜京都的传闻,将这娇俏的人儿生生毁了大半,愣是年过及笄都无人上侯府提亲。   喜娘暗想,倘若那些高门世子见了这副婀娜的身段,恐也不会顾及太多蜚语,用尽法子也会将人抬入府去。   眼看吉时将至,相府来接亲的婆子又上来催了一催。这是圣上赐婚,怠慢不得,纵使冯氏往日再苛待庶出子女,今日明里的合礼周全也需做足面子功夫。   “娘子,到时辰了,该上轿了。”   外头的丫鬟进来催促,里头的人也不再多言,赶忙将那案台上绣了龙凤呈祥的囍字的绸红盖头掩住了新娘子的桃花面。   孟清禾的嫁衣早在半月前就以备好,是她自己绣出样式,内披绢红衫,外套绣花红袍,软绸金线的苏绣针脚盘沿在袖口处,嵌套了两颗白润东珠。   天官锁、平安镜、玉霞帔等各类寓意吉祥美满的物什儿连同子孙袋被挂套在身侧,合着温玉流苏悬于腰间,就这么满目玲珑,千娇百媚的被人搀扶出去,登上了囍轿。   谢殊双眼有碍,并未亲自上府来迎,在一众唢呐锣鼓敲打声中,坐在新郎官高头大马位置上的人却是沛文。   “我家公子身体有碍,在相府候人,还请新娘不要见怪。”   沛文见门前簇拥着新夫人出来,送亲的三姑六婆也没有真拦人的意思,随即旋身下马道明来意,恭敬朝着众人方向施了一礼。   冯氏面色虽不大好看,自持是重礼的高门嫡母身份,轻应一声,遂放人过了去,也没有刻意为难。   这番做派倒衬着底下几个婆子哭嫁的架势带了几分滑稽。仆妇们愣在原处,扯了劲的嗓子骤然止于喉间,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直至相府的喜婆过来搀人入轿,她们才稍稍舒了口气。   沛文生得唇红齿白,乍一看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拢枝混在送嫁队伍里里,一眼就看到前来迎亲的人不是谢殊。   宁远侯府和相府同在一条朱雀大街上,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往日并无交集。   只孟二小姐的出阁嫁礼遵照的是嫡女规制,十里红妆浩浩荡荡铺延了整条朱雀大街,比之谢殊连中三元打马游街那日,有过之而不无极。   孟清禾坐在轿内闭目养神,嫁入相府在别人眼里是笑话又如何,从今往后谢殊与她,再无需顾及旁人的目光,他便是她的人,生同衾、死同穴,她自会护他周全!   在一众敲打喧闹声中喜轿落地,比之侯府的张灯结彩,相府俨然清冷了不少。   结红应礼的门扉缓缓打开,两声锣响之后,新郎官眼覆白绸踏风行至轿前。   沛文知礼的将胸前的红团绸花交到自家公子手上,又按礼撞了三下轿门。   “请新夫人下轿——”   孟清禾微蹙了蹙眉,抬眼见那轿门半开,露出一丝光亮,那催进的声音不是谢殊的!   沛文见里头无应,以为新娘子盹着了,欲要叫丫鬟去唤人却被身后的谢殊制住了动作。   今日谢殊一袭喜袍加身,如冠玉般的面容被白绸掩去剑眉星目,依然不减其如松英姿。   “瑜娘,下轿吧~”   谢殊伸出手摸到轿门阖栓的如意锁处,指节轻叩了两下。   孟清禾黯淡的星眸深处闪过一丝亮色,那轿门处的如意锁扣环一松,玉酥手缓缓自内帘中伸出,搭在了男人那宽大的手掌上。   喜娘见状立即将新郎手中红绸带的另一端塞入孟清禾手中。   “红绸锁缘,日月可鉴,经此一牵,载明鸳谱。”   谢殊鼻尖拂过一阵清冽的香气,只在触碰到孟清禾玉手的一瞬,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是‘皇城谍司’女吏身上特制的香气,那几日他虽被困在西四所,但人身上的气味不易改变、作假遮掩亦免不得费上一番功夫。   “清砚哥哥,你是我的了~”   谢殊方才弯下身子,那双玉臂便自然而然的攀住了他的脖子,在耳边温若游丝的吐露香氛。   新郎官背新娘下轿是上京都世家贵族间的礼数,纵谢殊能以眼疾为由免了迎亲的种种繁琐,但他身子健朗,到了这一刻亦不能免俗。   温热的气息自耳后蔓延至脖颈,红盖头上的佩玉流苏与他束发的玉冠交织在一起,发出几声悦耳的清鸣。   “好!佩玉鸣鸾,执子之手,携手白头!”   喜娘在一旁兴高采烈的说着祝词,未免误了吉时,后头的八十八抬嫁妆已从侧门进入纳进府内财库。   谢殊在旁人的引导下将人背至府内二进的大门,身后的人紧紧依附着他的后背,孟清禾的婚服内衫对襟敞开些许,露出些许珠圆玉润的香靡气来。   丰腴柔软的贴合着他的步子,一下下晃动着,在旁观礼的人被红绸遮了视线觉察不到,可谢殊的耳侧悄然染上几缕绯红。   “谢郎,你的心乱了。”   孟清禾侧耳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可以清楚的听到那富有张力的跳动。贪婪的嗅着他身上独有的苏合沉香味,她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谢殊将人放下时,右手指节不经意间拂过那双柔夷,待掠过那腕间一处类似伤痕的浅浅凹凸时,他万般笃定了方才萌生出的猜想。   若孟清禾是那皇城谍司的女吏,一切便都迎刃而解,皇城谍司有足够的理由站在傅翊这边,那她之所以执意嫁入相府,大抵也是受命于傅翊。   思及此,谢殊不动声色的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讽。   待孟清禾双脚沾地,喜娘连忙上前扶着两人朝正厅的方向走去。   眼看吉时将至,府内周管家上前替新人引路至正厅。   傅翊今日亲临相府特来观礼,高堂上首加了一个座位。   新人三拜之后即算礼成,即刻送入洞房。   皇帝今日并非只身前来,随行身侧的还有谢氏幺女嫣然。   谢铮衡和姚氏对这桩赐婚并不在意,谢家如今和天家的关系僵持是摆在明面上的,下拨西凉军饷一事既然君臣双方谁都不愿退,那便只剩下肃清外戚或是改朝换代两种选择。   谢氏乃开国元勋、名门望族,祖上三代皆是朝堂上一人之下的权臣。   “陛下,臣妾乏了,咱们回宫吧~”   谢嫣然也是庶女出生,儿时同谢殊关系亲厚,前些日子成了傅翊后宫唯一的妃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缓和君臣关系的一个节点。   “既然爱妃累了,那便摆驾回宫,这是朕登基一来赐的第一桩婚事,还请谢相多担待。”   傅翊本就不大放心孟清禾,下旨赐婚应她所求也是情势所迫,西凉军饷的事情再不解决,待镇西将军回朝,恐怕于他的江山而言又多了一重威胁。   谢嫣然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庶女,虽然后宫仅她一人,可在傅翊看来,能堵悠悠众口足矣。   世家现在已然对谢氏多有忌惮,那他这一阵的打压就不算白费功夫。   南苑东厢房内,红烛高燃,珠帘成璧。   相府宴请的宾客不多,许多朝中大臣为了避嫌,纷纷去了宁远侯府贺礼。谢殊自然也不比如他连中三元那般应酬,早早的便回到了房内。   教习嬷嬷十分尽心的将那小册子塞到了孟清禾的手边,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拢枝站在近处听的面红耳赤羞怯不已,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孟清禾坐在大红褥面上,随手翻了两页,便兴致缺缺的丢到一旁。婚房内的香气浓郁熏人,却不是那熟悉的苏合沉香,倒像是勋贵们常用的涂傅之香。   谢殊眼有不便,一旁的沛文见了端坐在寝榻上的孟清禾,连忙拉着自家公子的袖口,将喜秤递了上去。   喜婆揣着满袋的桂圆花生、莲子红枣之物,就往他们身上洒去。   谢殊并不在相府常住,南苑东厢与他而言十分陌生,房内的布局很大,走过前边的一进楣,二进还隔着画扇屏风和苏墨香案。   东厢一贯清冷,如今即便短暂的热闹起来也是与主院相去甚远的,并不会扰清池静。   孟清禾听着自远而近的脚步声愈渐停止,男人高大的背影在自己跟前站定,没由来的眼前闪过一阵恍惚。 第10章 、合卺   灯盏下烛花的‘呲呲’声溅射在琉璃罩上,玉轮高悬屋檐一角,泄下几缕清辉越过窗牖映在孟清禾的樱唇上。   乌金喜秤挑起喜帕边沿的锁边金线,谢殊虽不能视物,可手掌执秤挑起的方向力道却是恰到好处。   玉面蛾眉、粉黛娇姝,生生看痴了在场一众小厮。   谢殊坐至孟清禾身侧,两人身上具挂着半截鸳鸯系结,这是个精致的玉器饰物,经巧匠由一块玉石上雕琢后,分成两块,待喜娘上前将两节流苏末端的润玉相互嵌套,又可合而为一。   婢子拿来合衾酒盏,泠泠倒上两杯递到他们跟前,见两人接过,众人当即放下外屏二进的红绡纱帐,退避下去,单留了两个婢女在外值守。   孟清禾接过酒盏,并未急着交颈相饮,灼灼的视线落在男人脸上,灯火微跃,谢殊那张脸一如既往的颜如舜华、骨秀清贵,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她微微嘟起翘唇,略有不满。   谢殊手握酒盏僵持片刻,不见对面有何动静,剑眉微拢,抿了抿唇。   在漫长的沉默之中,孟清禾眼底染上一丝晦暗,她起身行至案几边,拿起酒盏仰头直灌了一大口,含于唇间,目光莹莹的向着榻边走去。   谢殊顿觉一股凌厉的暗香袭人,扑面而来,心下止不住的升腾起一股妄念,喉头亦烦躁不止。   素手曼妙裹挟上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如似细细品鉴一块美玉,孟清禾拂去他的覆眼白绸,顺着他高而挺的鼻梁,滚到下巴,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   谢殊面色平静,温热的手掌放在膝头未有动作。   明媚张扬的绮罗红裙依偎在他怀中,宛若淬了毒的利爪紧挨着他的薄唇。   如蜜口脂浸入齿间,谢殊指节微蜷,下意识仰起头触碰到她的唇珠。   孟清禾脖子昂起,将香檀中的合卺佳酿尽数渡入其中,一时醇香四溢,极重的碾压接踵而至。   浑浑噩噩间,谢殊抬手,扣住了那纤细的腰肢,呼吸灼热。   “瑜娘—”   谢殊唇间话语细碎,周身笼着一层隐忍支离殆尽。   孟清禾动作一顿,素手五指按在他的肩膀上,敛去眼尾绯意,从方才的情迷中抽身。   “清砚,你唤我什么?”   谢殊黑眸黯淡,有一瞬的失神。他没有表现得明显,可心却乱了。   孟清禾声音软颤、伸出食指抵住男人略显凌乱的唇畔,如玉君子端方自持,就算被撩拨到亦是不露声色。   这合卺酒本是果饮微酿,可今日孟清禾偏换了壶烈酒,她不喜人前芝兰雅正的谢殊,她要的是侯府那日沉溺声色、纵情不羁,与她缠绵悱恻的男子。   房内寂静,孟清禾撑着额头,把玩着发间的钗环步摇和那些鸣翠点金的首饰,被她不屑一顾地掷于地上,丢完最后一根金钗。   瑜娘是她的小字,舒贵妃在世时私下里便时常这样唤她。   她缓缓起身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将下颌抵在男人肩上,见谢殊并无回应,遂拿起他骨节分明的手轻啮了一下。   “谢殊,你瞧瞧如今的我,配么?”   孟清禾拿过榻边春凳上叠放的那块白绸,光滑的缎面在娇柔的玉掌中来回轻抚着,若有似无的苏合沉香萦绕指尖,她目光莹莹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   “嗳,我忘了,现在的你,是看不见的。”   言罢羽睫低低垂落,眸光流转至谢殊腰际玉带处。男人宽肩窄腰,暗眸底下全无一丝光泽。   大抵白日劳累,他的身子还未恢复,未应孟清禾戏谑的调侃,谢殊径自在榻内躺下,闭眼小憩,一对红烛在过堂凉风下摇曳不定、将灭未灭,于他而言却是无甚影响。   “瑜娘,今日你也累了,明日还要去父亲母亲跟前敬茶,早些歇……”   谢殊话音未落,只觉身子一沉,女子身上的清冽盈香直入鼻间,他抬手欲阻,就被迫屈于一片软柔莹润之下。   “谢郎,春宵苦短,切莫再叫妾身心寒。”   孟清禾扯过被褥一角,顺势熄灭了红烛,谢殊的怀抱一如多年前那般炽热而冷漠,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唯独无法为她遮蔽风雨。   谢殊被她闹得喉头干涩,在他印象中,孟清禾偏执成瘾,迹类疯迷。   遭遇两年前那样的难堪,若是寻常女子定然羞愧不已、无颜见人,孟清禾则不然,她那会儿毫无惧色的站在嫡母院中,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嫁给他,今夜她真的做到了。   红罗帐暖,浮波阵阵,榻上缠绵的两人各怀心思,彼此磋磨了许久。   拭珠沥于罗袂,传金翠于素手,芳情惜花踏月,粉腻融娇欲滴。   月上中天,门外值守的婢子,听着里头的响动,面上不禁泛起潮红。原来他们平日里矜贵尔雅的公子,也有难以自持放浪的时候。   月落星沉,金乌东升,孟清禾昨夜累了许久,浑身酥麻难挨,今晨被外头婢子唤醒不过晨曦微露,天色中还带着些深碧青灰。   霞帔罗裙绞着玉带从槅扇屏风处蔓延至榻侧,她与谢殊的衣物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缠扭在一起。   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腰肢,孟清禾星眸微嗔,后半夜谢殊委实不知收敛,像是警示她起初不怀好意的撩拨诱引,素齿朱唇皆被携涌了一番。   夜里拢共唤了三次水,婆子们也是临到拂晓才进内间来换了整床被弄脏的褥子。   孟清禾正出神间,身旁骤然传来窸窣声,谢殊警觉,稍有响动便会惊醒。   他的臂膀被孟清禾枕在身下,而她人正以半搂的姿势蜷在他的身上。   “瑜娘,时辰不早了,当醒了。”   听着身旁深浅不一的呼吸声,谢殊自是知孟清禾醒了,可她昨夜缠人的紧,像是铁了心要逼他就犯一般,一遍遍的在他耳边竭问着“如今的瑜娘,配么?”   那女声或娇媚如水、或动若脱兔的盘桓耳畔,贴合着她的香肌玉体、勾勒起她的杏面桃腮,虽与记忆中的小庶女不甚相似,却也如同之前一般,惑乱了他的心神。   拢枝与沛文各站在门槛两侧,手端铜盆,侍候自家主子洗漱更衣。   “陛下昨日赐了两副红珠耳铃下来,以贺主子的新婚之喜。”   拢枝绞了帕子上前,小心翼翼的替睡眼惺忪的孟清禾擦拭,她已向值夜的丫头打探过,自家主子昨晚被这位人前衣冠楚楚的夫君折腾至天明,心下登时不舒服起来。   她趾高气昂的走到榻前,将同样身着寝衣的谢殊晾在一边,还欺他眼疾,单只眼皮往上翻了翻。   “你这丫头懂不懂规矩!”   恰巧她的小龌龃被一旁的沛文看到,年轻气盛的两人当即互相瞅不顺眼起来。   “拢枝——”   “沛文——”   针锋相对争突欲起之际,骤然间,榻上两人不约而同的出声制止。   谢殊听出那是在皇城西四所照顾自己女婢的声音,想来孟清禾本就没想瞒他之前谍司的事。   眼下若是因沛文的沉不住气而起了无端的冲突,反倒得不偿失。   孟清禾抚了抚微痛的额角,拢枝这丫头就没令她省心过。方才替她擦拭身体时,拢枝见到她身上青紫的痕迹,两眼盈满了震惊,怕是误以为谢殊昨夜对她动了手,内心气不过。   “不是你想的那样,快去那些雪肌膏来。”   她支走拢枝,独留下两个府邸的大丫鬟近前伺候着。   大婚第二日,新妇需得向公婆敬茶,现下时辰尚早,孟清禾理完妆鬓后,新来的丫头便依着规矩替她梳起了妇人髻。   金瓒玉珥,绛唇映日,铜镜中人眉若远山,罗绮文秀,不似昨日丽雪红妆的媚态生风,独留一股清水芙面的矜娇气质。   拢枝拿来香膏,涂抹在孟清禾对襟的叠合处,又连同后颈锁骨处也沾了一些。   “主子,要不再添些香粉吧,这痕迹太重了,淡淡一层雪肌膏,哪里能遮得掉?”   孟清禾顺着铜镜往后看去,见那些个青紫处秀眉微蹙,若是平日里她大可不必在意这些的,唯独今日面见谢家族中长辈乃是大事,怠慢不得。   沛文在另一处伺候谢殊更衣,闻声往拢枝那边瞧了眼,当下脸上涨得通红,望向自家公子的视线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   “沛文,怎么了?”   清冷的嗓音在沛文身旁响起,谢殊模样清新俊逸,行事又注重君子之风,沛文在他身边侍候多年,看着新夫人身上的上,一时难以置信。   “没…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正院那边的差婆子过来催了一通,被那个叫拢枝的打发走了~”   沛文心虚的扯了旁的事情,妄议公子实属不该,是他的僭越了。   拢枝性格泼辣,在南苑一众丫鬟里并不服得嬷嬷管教,沛文担心惹下长此以往,容易落下口舌引来祸事,遂在自家公子面前提了一嘴。   “随她去罢,沛文以后你避着她些就是了。”   谢殊穿戴妥帖,便径自去了厢房前厅等候。   他晨起惯饮一笼浮云煮雪茶,今日也不例外。待到孟清禾在八仙小案上落座时,一壶茶早已凉了半盏。   “今日的茶是拢枝沏的,可偏合你的口味?”   孟清禾夹了一块云糕入口,谢殊不喜甜腻之物,但她偏爱。   “瑜娘多虑,早先在西四所喝了那么多日,岂有不习惯之说~”   谢殊放下杯盏,摩挲着小碟上的糕点,拾起一片云糕,齿间酥甜令他微微皱眉,只食了小半口,便欲放下。   然就在他落手的间隙,又有一阵轻力将其拂回了唇侧。   “夫君,这是我喜爱的酥点,你必定是喜欢的,嗯?”   孟清禾清眸流盼,莹莹双眼中溢满期待……   作者有话说:   喜欢要收藏!要收藏~你的收藏是我更新的动力鸭~亲们! 第11章 、落红   谢殊虽瞧不见那双盈盈美目,但感受腕间毫不含蓄的轻握力道,遂就这孟清禾的素手,将那块云糕再度送入了口中。   擢纤雪腕划过他的唇角,酥腻感在齿间徘徊不去,他眉宇间神情不变,食之泰然。   待喂至云糕末端,仍不见其有收回手的态势,谢殊叹了口气。   纤指就着那薄唇轻勾了片刻,戏谑似的潜入其中。   孟清禾指尖温热,又抵住齿下温软轻搅了一番,她昨日新染的豆蔻,这一瞬津抿消融,晕花了原有的色泽。   “夫君,这云糕滋味如何?”   娇媚如水的低语在耳畔响起,谢殊耳根泛起一抹微红,偏过头去,胡乱在桌上摸索了一番,寻了茶盏便要送往口中。   “主子,茶盏空了~”   沛文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方才那一幕看得他脸皮发烫,缓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提醒道。   孟清禾敛了笑意,给他满上空杯。   “谢郎如今既不能为入仕,那妾身便向阿弟讨个闲职可好?”   谢殊用完茶,清了些许口中甜腻,正了正神色,心知孟清禾是想借此提醒自己,当下看似询问,实则不容拒绝。   “瑜娘自行安排便是。”   他面上姑且如此应承着,心底暗下盘算了一番容景衍回京的日子。   恰逢正院里的婆子又来催促,话头便没再继续下去。   褚玉堂内,谢氏一门族中有名望的亲眷尽数聚集于此。   今早姚氏难得因着圣旨的缘故,难得正眼瞧了一下过继到自个膝下的嫡子。   她冷着脸,眉目紧绷坐于上首。长年吃斋念佛身上仍是慈气不显,手拿暗色紫檀佛珠在两指间滚弄,垂目低诵经文。   谢相坐在姚氏身侧,纵使年逾不惑,身姿硬朗,眉间英气犹在,面容上亦与谢殊甚为相似。   谢铮衡后院清净,除却正妻姚氏只两房妾室,李氏无所出,只在府里落得个空头姨娘的名分。   偏生李氏是跟着正妻姚氏一同入府的陪房丫头,平日里又与姚氏一同吃斋念佛,与正房仍有几分主仆之谊的照拂。   另一房林姨娘貌美,远瞧着姿容上乘,可不忍细看,藏在袖底的双手却带着粗粝,不似久处深宅养尊处优的作派。   林姨娘只谢嫣然一女,之后几次小产伤了身子,独身在府外别苑静养。   直至不久前谢嫣然入宫,圣上念其思母之情,时隔多年,林姨娘才被重新接回相府。   姚氏抬眸,睨了一眼坐在自己下方第二把椅子上的林姨娘,素日里端庄沉静的脸色,再度浮起一阵晦暗浓云,眸底泛出一丝渗人的冷意。   少顷,守院的婆子进来通禀,说是公子同新夫人前来敬茶。谢铮衡抬手示意请人进来,面色一如先前那般凝重。   褚玉堂是五进的内里宅院,门楣疏朗,四立青松。   谢殊携着孟清禾的手,两人一同进了正厅。   “问父亲母亲安。”   今日是新妇进门第一礼,谢殊未曾自立府门,又是丞相嫡子,原在在谢氏家族中同辈子弟中是极被看重的。   “清砚,你夫妇二人以后在家中,需得多在你母亲跟前尽孝。”   “是,媳妇省得。”   “儿子明白。”   谢铮衡随意嘱咐了两句,端过孟清禾上前斟的茶,匆忙酌了一口,便合上了瓷盖。   他身为家主本就不欲在此久呆,随即藉由东山水涝一事,半途进宫述职去了。   众人见谢相对待嫡子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心下不免又为站在谢殊身旁的孟清禾哀叹了一番。   “母亲请用茶。”   孟清禾上前捧起青白釉刻花婴戏纹盏,恭敬地往姚氏面前递过。   屋内侘寂一片,高座上的姚氏依旧自顾闭目诵念小经,不看下首奉茶的新妇一眼。   “请母亲用茶。”   孟清禾不甚在意,开口又重复了一番。   良久,姚氏依旧无甚回应,继续静心凝神地拨动着手中佛珠,迟迟未曾接过。   李氏姨娘见此,面露讥笑,扯了绢子一角上到姚氏跟前来。   “姐姐信佛六根清净,孟小姐这杯茶,自是喝不得。”   话落,从□□走出两个婆子,手中拿着一个托盘,上头呈着一块白色方帕。   李姨娘接过那白色方帕扔在孟清禾眼前,旋即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新婚燕尔却未见落红,敢问孟小姐可是完璧之身?”   姚氏停下拨动佛珠的动作,素手端过桌案上的另一盏清茶,小饮了一口,撑案便要离去。   “我乏了,这里扰人清修。李姨娘嚷完,早些回自个院里去罢。”   谢氏底下众人皆是一片唏嘘,几个族中长辈对这些年姚氏的所作所为皆是看在眼里,怎奈谢氏宗亲旁支,需得谢铮衡这个当朝丞相提携,明里对姚氏还算恭敬,暗里也不知往她身上扣了多少‘难相与’的名声。   偏生早两年孟家庶女和相府嫡子的那档子孟浪事在兆京传得人尽皆知,眼下李氏敢当众拿贞洁一说来为难人,当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姚氏的心思。   谢殊眸上覆了一重白绸,这一路都是藉由孟清禾引路,刹然身边失去了依仗,又听得李姨娘如此咄咄逼人,心下升腾起一阵烦躁。   “姨娘,这是圣上亲赐下的婚事,你难不成想要抗旨?”   低润的男声自孟清禾头顶响起,谢殊上前两步,弯下腰摸索了一阵寻到孟清禾所跪的位置,将人搀扶起来,也不顾姚氏有没有离去,接下她手中滚热的茶盏,置于前方小几上。   “瑜娘,你且先起身来。”   李姨娘面色一寒,姚氏被丫鬟领着行至门前,单脚刚跨过门槛,听见身后的响动,也止住了步子。   “公子,你这是何意,新夫人若没有给人留下口舌话柄,还是我无理取闹了不成?”   她指着孟清禾面前没有落红的帕子,气的心肝直颤。   谢殊平素与这位李氏素来没有什么过深的交集,如今这人猝不及防忽然发难,倒愈发显得早有预谋了些。   “此事我自有定夺,瑜娘的贞洁,不劳您费心。”   孟清禾躲在谢殊身后垂着鸦睫一言不发,那模样委屈,直叫人看了忍不住上前安慰一番。   “母亲是修佛之人,佛曰众生平等,不若饮了媳妇的茶,算作是平了李姨娘与我的干戈吧!”   姚氏未出屋门算不得离座,方才出了二进门,与正厅仅隔了一扇木栏屏窗。   也不知孟清禾是何时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的,姚氏伫足不久,只觉臂间一沉,又被一道巧劲拉回到了正厅。   众人面前的新妇弱柳扶风,站在她身旁嘤嘤垂泣,一副全凭婆母为我做主的态势,生生又将她逼回了高座。   孟清禾莹莹泪光在眼眶中回转,柔弱西子楚楚动人。   姚氏看着眼前不胜其烦,再度跪在软蒲上那抹娇俏婀娜的身影,她只得在众目睽睽下放下佛珠,硬着头皮接下了那盏敬茶。   一旁的嬷嬷见状,连忙从事先备好的锦袋中抓了一把金瓜子递到孟清禾手边,徒留一旁发难的李氏一人,站在他们跟前进退两难。   “清砚,嫣然如今进到宫里,我也有了念想,这个平安扣是我这几日制的,愿你与清禾夫妻恩爱,万事顺遂。”   林姨娘在谢殊刚被接回来时养他过一阵,那会儿府里除了嫡长女谢颐芸只谢嫣然和谢殊两个庶出的孩子。   是以即便谢殊被过继到姚氏名下,承了嫡子的名头,平日里待林姨娘依旧亲厚。   “小娘俨然也算得上半个皇亲国戚,嫣然入宫既封了妃位,您也不只算作这府里的半个主子了。”   孟清禾跟随谢殊唤了一声,接过那林姨娘的平安扣,她素日手头不宽裕,所用丝线玉料算不得上乘,可那严密的针脚,精致繁琐的绣法,确确实实是花了些巧心思在里头的。   高门世家的妾室只能算得上半个主子,论身份是绝不可越过嫡母去的,犯了过错还会被发卖充入奴籍。   李氏姨娘听了那意有所指的话,脸色当下阴沉下来,她没有子嗣傍身,老爷一年来她房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现下又被一个雀上枝头的庶女如此打压,委实气的不轻。   偏生正妻姚氏那头松口态度转变之快,丝毫没给她台阶下,猝不及防面对众人责难的目光,李氏心下怨念横生却也无处发泄。   孟清禾挽着谢殊,素手藏在袖下与他十指相扣,正与谢氏族中长辈一一问好。   宗族长者眼中的谢殊,品行高洁、清贵端方,这些年只出了孟清禾这一档子风流韵事,比之京城高门纨绔子弟不知上进了多少。   虽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孟氏庶女,在好事者眼中是全了当年的‘笑话’,可在族中长辈看来瑕不掩瑜,谢殊足以堪称得上是有担当之人。   就在正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之际遇,外府守门小厮前来通禀。   “宫里来人,沈大监带了圣旨前来宣读!”   沈尧安御礼而来,持天子谕所到之处,皆是跪迎。   孟清禾自凭栏望去,入目即是一列红衣宦臣,沈尧安着一身鱼白玄服走在最前列。   姚氏携众族人前往外院听旨,孟清禾拢着谢殊走在最后,在他耳侧含娇细语了一番。   “清砚,方才李氏瞧见我后颈的青紫,看了好一会儿呢,你父亲有多久没去她房里了?”   “不可妄言。”   谢殊止住步子,听得人声渐远这才扯了她到一旁告诫,显然孟清禾并不吃他这一套。   瞧不见她的神情,谢殊索性伸出手来抵孟清禾的唇,怎奈胡乱摸索了一阵,指甲陡然被一阵温润包裹,黏腻的湿气盘旋其上,大有愈演愈烈,不轻易善罢甘休的势头……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很会的!撩谢殊杠杠的~ 第12章 、受封   谢殊轻动了下指尖,那丝滑流腻渗入顺着两指间缝隙扶摇直上,携带着一股暗欲黏麻钻人心窝。   他下意识拢袖收手,中途却被一双素手扼住掌心,随之指尖轻微一疼。   磨人的贝齿下压,触到骨节分明处朱唇微合,浅呼出一缕湿气,随之沿着粗粝的薄茧处散开。   孟清禾鸦睫低垂,唇畔肌肤细润如脂,口脂染在谢殊节窍泛出一圈红晕。   姚氏身为当家主母,早早领头带了人去前院接旨,其余亲眷也纷纷紧随其后。   待两人在这一隅处缱绻顷刻,已与众人相去甚远好一段距离。   “奉天承运,元帝诏曰,谢氏长子清砚,博闻广识、惊才风逸,品貌双全,今诚以太傅之资委国子监桃李之任于其身,念卿尚在燕尔之喜,可推迟赴任,钦此。”   沈尧安手托圣旨立于阶上,底下压压一片谢氏族人跪于身前。他宣完圣谕后,目光在这群人里逡巡了一阵,始终未见谢殊身影。   国子监太傅官居一品,先帝在时更冠之以帝师之名。如今新帝后宫只有一妃,膝下更无子嗣,这国子监的太傅反倒成了吃空饷的闲职。   “谢殊现在何处,为何不上前接旨?”   沈尧安拂起下摆,睨着为首的姚氏诘问道。   姚氏虽心底不服傅翊这位天子,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垂首应是后,唤了两个仆从后院寻人去了。   孟清禾扶着谢殊在距前院不远的二进入口,方才那一道圣旨上写了什么,两人站在此处一字不落的听着。   “瑜娘,你当真使得好手段。”   谢殊沉了语调,背靠于廊柱之上,藏于襕袍下的手紧了紧。   “谬赞了,夫君方才不也乐在其中?”   孟清禾揽住他的臂膀,顺着袍角的折痕往下,就在靠近他手背的前一刻,谢殊猛地拂开了她的碰触。   女人依旧不依不饶的截住了他的退路,仗着他眼盲,携了谢殊的手就往前边走。   “孟清禾,你……”   谢殊脚下磕磕绊绊,拧不过她手底下固执的挟持,即使能挣脱开来,现下沛文不在身边,亦无法离开此处。   待将至二进的石雕镂窗拱门,孟清禾减了些力道,她立于门后,方才两人私下里挂在眼底的寒凛尽数褪去,浮翠流丹掩着楚楚盈目,粉藻其姿流露出几分异样的纤弱来。   “夫君,沈总管已然等你多时了。”   谢殊耳畔传来喧嚣的低语唏嘘,族中长辈对他的殷切期待在这一纸谕文下显得更为盛烈。自他入府那一年起,便再没有人在其耳边提过他的歌姬生母之事。   说是‘歌姬’已然含蓄了不少,早先那位李氏姨娘跋扈发难起来,一口一个‘娼妓’也曾落得府内人尽皆知。   后来谢相听闻此事大怒,将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婢子仆从,打一通板子直接发卖了出去,如此方才息事宁人至今。   谢氏族中长辈比起谢殊的出生,俨然更中意他的才学,后辈中能有如此逸群之才,又何须担忧门第衰落。   沈尧安隔着冗长的长石板路,一眼就望见了与之遥遥相对的谢殊。明知他有眼疾不可视物,如今却似是有预见一般,正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院落里忽而起了一阵凉风,荡开暗沉天色下闷着的一层水汽。   大暑后的天愈发阴晴难定,兆京落雨前有一阵云波翻涌,黯黄的滚卷在朱雀大街上方。   “谢殊,还不上前接旨。”   沈尧安带来的红衣宦人将姚氏身后的亲眷拨开一条窄道,孟清禾跟在谢殊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谢殊领旨。”   谢殊长撩起襕袍前摆,伏跪于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谦地承下那卷明黄。   沈尧安将要交接之际,眸光在谢殊食指染上嫣红处微停了一瞬,随之平移向孟清禾唇色上不协调溢出的朱樱一点,明黄的帛锦边侧立生一道皱痕。   风起云涌间,天色登时昏暗下来,低飞河喜①的鸣声盘桓在耳侧令人生烦。   孟清禾蹙眉扶着谢殊起身,自他手中接过圣旨好生保管着。   “清禾,圣上吩咐若是归宁那日不回侯府,他在御殿为你设宴。”   宁远侯孟岱岳不在府中,即便在京都,对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亦是不闻不问,自舒贵妃薨逝后,侯府视她越发轻怠。   为此沈尧安特地向傅翊请旨,专门将人接进宫里来小住几日,算作归宁。   “烦请谢太傅同往,太后也想您得紧。”   沈尧安对着谢殊俯首低语道。   “自然。”   谢殊在孟清禾就着起身,男子的身量本就高大,加之目不能视的缘故,跨下台阶的步子比寻常人慢了些许。   孟清禾回身举步,因两只手皆搁置在谢殊身上,只轻微冲沈尧安方向点头示意,粗浅行了一礼。   “尧安哥哥,替我向阿弟问好。”   沈尧安紧绷的脸色稍霁,看着眼前梳着妇人髻下的皓齿星眸,有一种看自家姑娘嫁人的心塞。   孟清禾自幼由他照看着,舒贵妃盛宠时沈氏举家获罪,他也未得幸免被冲入宫中,起先只在掖庭里干些粗活,后来被掌事公公送到舒贵妃处伺候,便一直照顾着孟清禾至今。   ‘轰隆’一声落雷惊起,不过午时光景,天空骤然乌黑浓稠一片,几缕白光闪过天际,暴雨一瞬之间倾泻下来。   沈尧安站在前廊的石像处,屋檐坠落的水帘落在地上溅射在他鱼白玄服的一角,留下点点黑色泥渍,乍看之下尤为碍眼。   他收回落在远处孟清禾身上的视线,领着那群宦臣进入重重雨幕之中。   马声嘶鸣,蹄踏青泥,不作一刻停留,直奔那皇城的方向而去。   **   孟清禾扶着谢殊来到内庭游廊拐角处避雨,那卷明黄的圣旨被她丢在一旁边角,被檐上溅落的雨水打的半湿。   拢枝和沛文撑着伞匆匆赶来前院,就瞧见两人不似寻常的肃静。   谢殊隔着一段距离,独坐在石墩上,这阵雨落得突然,方才两人走得急,袍角处湿了大片。   比之谢殊,孟清禾身上水汽更甚,整个人恨不得从头到脚都滴着水,想来为谢殊挡了不少迎面滂沱。   拢枝赶忙拿了帕子上前擦拭,盛夏府邸衣着凉薄,被那雨水一沾,那琼丝软绸的衣衫便尤为贴身,更衬得佳人体态玲珑。   “哎呦,我的主子,您这是下塘子给谢殊捞鱼去了不成,这身衣裙可不能再穿了!”   孟清禾今日穿了一席天青色襦裙,外头罩着的白绮罗纱披肩早已不知被她丢到何处,淡色的帛缎紧贴腰间,把之前涂抹雪肌膏遮掩处的肌肤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些青紫的痕迹被透明的薄纱这么一掩,更添了几抹氤氲妍态。   犹抱琵琶,若有似无,所幸这处偏角无人,否则定会被那些个浪荡子们白讨了便宜去。   拢枝心底这么想着,直接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孟清禾披了上去。   沛文那处见了一旁被如此糟践的圣旨,即刻捧起塞进怀中,又望了眼谢殊沉静的侧脸,支支吾吾许久方才开口道。   “公子,圣上开恩入仕是件好事,您可以自立府门,何故愁眉深锁?”   “回去吧,我今日乏了。”   谢殊只墨发尾端沾了些水渍,这状况比之孟清禾当下的窘迫不知好了多少。   “怎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困乏只是信手拈出的由头,谢殊思绪纷乱,他想避开孟清禾独处一阵。   “可是夫人…夫人她……”   沛文一时语塞词穷,扭头转向孟清禾身上垂落下来的水渍,一直蔓延到了自己脚边,他踌躇片刻,总觉得就这么丢下夫人离开,于心有愧。   毕竟方才狂风大作、雨落如斗珠砸在身上,自家公子无甚大碍,一定是夫人舍身相护的结果。   “我家主子方才为了护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拢枝接过沛文的话,知他为难,所幸替人把话说全。   浮暑天落雨,地上升腾起一阵热气,拂在人身上一会儿就冷了。   孟清禾轻云出岫拾着步子走到谢殊跟前,经过一番简单的擦拭,今晨上的新妇妆褪却了大半,露出原有的琼姿花貌来。   她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谢殊膝间,清眸流盼将绞干的乌发在他身上轻蹭了下。   “夫君,妾身冷。”   沛文登时侧过身子,不去看这两人间的你侬我侬。   娇莺婉转清脆圆滑,惹人心底发酥发痒。   谢殊眼前漆黑一片,可掌心却感到一阵漉漉潮气,方才院外的雨骤然落下,前院到中庭只一条蜿蜒小路,他听得见雨水击在假山石上的声响,心知躲不过去,没想到孟清禾竟……   他宽大的掌心顺着女人的乌发,轻抚了两下她柔软的发顶。只一瞬像是意识到什么,便要收回手,中途又被孟清禾挟住重新放了回去。   “夫君,你该多疼疼我的,我阿弟是皇帝,你要的他都能给的。”   孟清禾睨了一眼沛文怀中的明黄圣旨,似娇非嗔的开口道。   她双瞳剪水盈盈地望向男人棱骨分明的下颌,心底暗想此刻谢殊该看见的,她这般柔情绰态,香艳旖旎,都是属于他的,如是他眼底只有自己一人的话。   作者有话说:   1.古代蜻蜓的雅称 第13章 、琴调   谢殊回到南苑东厢,内间净室已然隔起屏扇,缭缭水汽氤氲,就着盘窗外的滂沱檐流,窸窸窣窣的恼人心乱。   孟清禾是裹了谢殊的襕袍外衫回的主院,拢枝怕她受凉,温了一碗驱寒汤搁在浴桶外的小案上,拿了帕子给她拭身。   “主子,我守在院外看到谢相慌忙进宫了。”   纵然知晓相府在礼节方面会苛严以待,拢枝亦觉着谢相今日的这般作为太随意了些。   白雾朦胧,枥珠点点浮动在玉肌之上,孟清禾羽睫半抬,流露出一丝倦色。   难怪沈尧安尚不及避雨,便要急切的赶回宫中,想来长年驻守边疆的那位是回来了。   “无妨,过两日咱们进宫,总能见着故人的。”   孟清禾将身子尽数没于水中,乌发胧长浮于眸间,就着藕臂绞到一起。灯前目,水中足,泠然舒惬。   少顷,美人出浴,肌如红雪,玉足轻踮,秀眸惺忪。   榻间,孟清禾内里只着了一件诃子衣,用料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贝锦斐成,濯色江波,一吸一攘间,那艳色的缎带交错盘叠在雪脯之上,乍一看则是另一番绯音靡靡。   “主子,我想泠朝姐姐了,若是镇西大将军得胜搬师回朝了,我们能不能一起推牌九?”   拢枝声色低沉,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她垂着娇滴滴的水眸若有所思,眼底夹杂了落寞之色。   孟清禾叹了一口气,正欲劝慰,外间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琴音。   拢枝这丫头,惯不会藏得住心思,她们到相府不过一日余,就已用那些‘小手段’将南苑里姚氏派过来的婆子治得服服帖帖。   顾泠朝是皇城谍司里的另一位女吏,负责监视镇西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容家三代浴血沙场、马革裹尸亦换不来主君信任,先帝明里的细作更是派了一波又一波,生怕容家一朝生了谋逆之心,兵围上京。   孟清禾捧过白瓷折腹碗,将其内乌黑浓稠到发苦的汤汁,面不改色的仰头一饮而尽。   外间松木台上,一屏之隔,余音袅袅,谢殊坐于案前,虽目不能视,但指尖依旧熟稔的拨动在七弦琴上。   沛文在一旁捣弄着青花缠枝铜香炉,不似往常惯用的苏合沉香,今日公子刻意嘱咐他烧了一笼麝香。   “公子,你看这襕袍…”   “不用理会,”   谢殊原本覆眼的白绸已被雨水浸染,现下那一副剑眉星目曝露在外,除却眸中黯淡无泽,均与常人无异。   奏律成乐,曲调悠扬,传至內帷亦能养人神思。   熏香长烟飘散至孟清禾鼻尖,和着那松沉旷远的吟猱余韵,一时令她有些恍惚。   舒贵妃病重那段时日,谢殊也曾暗中照拂过她。太子傅珵心善,每每都会吩咐东宫膳房备下热食,替她与谢殊将谢皇后瞒得死死的。   直至一回傅翊吃了她带回来的膳食,回来呕了半天的血,整整烧了三日方才退下。   自那以后,傅翊的身子就比常人弱上很多,孟清禾深夜前往东宫,偶然间听得此事竟是谢殊的意思。   藏书阁《本草纲目》记载:川贝反人参,甘草克大蓟,虽都是滋补的药,但放在一起致虚火过盛,长此以往,阿弟的身子就垮了。   然太子傅珵并不知此事,他生来金尊玉贵,从未见识过人心险恶。谢殊将此事遮掩的很好,并未惊动任何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为太子博一个兄友弟恭的好名声。   如若不是孟清禾在藏书阁内那本药籍一角嗅到熟悉的苏合沉香味,她当真是不会相信那些宫女宦人的私下密语。   之后,孟清禾再未带傅翊到过东宫膳房,那些原本香气四溢、玲珑雕巧的糕点也愈发的食之无味。   **   孟清禾闭目许久,待困意消散,随意披了件雀尾屏薄衫,腰间束了条四指宽的辟尘苍珮流苏绦,径自走向外间。   男人身前一架梨黄木制七弦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座,琴漆处有蛇腹断纹。   谢殊劲瘦的十指在琴弦上来回拨动,挑摘、剔劈、勾托、抹挑,泠泠幽响,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孟清禾赤足走上前来,东厢主院内帷铺了软毯,踩下静谧无声。只她足踝处套了一只金镯银铛,一步一响,和着男人手下透澈的琴音,清脆悦耳,引人浮想联翩。   “夫君这般献艺又为几何?给妾身一碗避子汤就是,夏日本就燥热难耐,又何须劳谢郎这般大架。”   孟清禾软声细语贴近谢殊耳侧微睇绵藐,与之肌肤相亲。   “铛——”   一声钝音刺耳,打破了原本流转舒缓的调子。   “瑜娘,你先下去。”   谢殊膝上一重,他不由气息微乱,俊眉蹙起。一股香风自他喉骨处蔓延向下,停驻于他脐上三寸之地。   孟清禾与他相向而坐,乌发上潮气未散,就这他干燥的白袍依附其上。玉指轻摇,勾住劲腰间的玉带,稍一用力,便是一阵急促的沉吟低缓。   “谢郎,是妾哪里做的不好么?”   她腾出一只手来,绕到谢殊身后,勾起那青花缠枝炉的鼎盖,细细把玩了一番。   因着炉盖被揭开的缘故,原本被压抑在湿气之下的麝香气愈发浓重起来,混着周遭四屉冰鉴的寒气,愈发深入其中。   “瑜娘——”   谢殊喉头轻滚,声音微哑干涩,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端坐直了身子,合目凝神。   “妾记得谢郎平日里最爱苏合沉香,数十年如一日,今儿若是因为瑜娘变了喜好,岂不是瑜娘的罪过?”   孟清禾半起身,指尖轻捻着琴座底下的暗扣,这琴原是先帝赏给她母亲的。舒贵妃奏弦歌知雅韵,素手成律悦君心,赐名琴九霄环佩以配佳人。   红颜佳人不常在,名琴无主亦悲鸣。   自舒贵妃病逝后,傅翊被先帝遣去了西三所,原先宫中一切名品珍玩尽数收入内库,自然也包括这把古琴九霄环佩。   琴身蛇腹断纹漆处歪歪斜斜刻了一个‘瑜’字,因藏于底案琴柱内陷处,并不易觉察。   沛文和拢枝见二人举止亲昵,很有眼色的退出了内间,还顺势带上了外门去了门外值守,以免外人闯入,打搅了他们主子的雅兴。   屋内琴声断断续续,轻拢慢捻中夹杂着一丝别样的冗调,每隔一息的顿挫,听得屋外人面红心跳。   孟清禾攀在男人脖颈处,裙带压在袍角一侧,藕臂撑起身子颤着腰肢依靠在琴上,几声琴响声早已不成曲调。   两人的面颊挨得极近,谢殊那双盲瞳毫无波澜,无神地盯着她的雪腻的盈润,空洞如一潭死水。   他将所有的表情尽数倾泻于手上,按照她的意思这般屈辱地弹奏这把九霄环佩,原因无他,麝香一事终究是瞒不过她。   孟清禾也不揭穿,就这么细碎的消磨着他的理智,一下有一下,娇吟低吼混杂着不成调的琴音,欲盖弥彰的孟浪不堪,最是摄人心魄。   云销雨霁,谢殊仰面倒在软毯上,孟清禾枕在他胸膛上,轻呼出一口浊气。她唇角那一抹白渍尤为显眼,可谢殊瞧不见。   古琴随意的歪斜在一旁,几处凌乱的袍带散乱期间。孟清禾腰肢酸软,足下沉重,侧目望了眼闭目的男人,不知他是醒是梦。   如今这模样应当做不得什么好梦,倒不如醒着同她风花雪月。   青花缠枝铜香炉在方才的迷乱中翻到在地,深褐色的香灰混着未燃尽的麝香铺摊到一处,连余烟都不知何时消散殆尽的,现下空气中只弥漫了一股子浓郁的皎腥气。   孟清禾望着那铜炉眼眸微沉,眸中略过一丝晦暗。   “清砚,我不喜欢麝香的味道,换了它好么?”   她拿过榻上的迎枕垫在谢殊身侧,随后渐渐低下头去,将头埋在他柔软的衣袍上,也不待他回答,眸中染上一丝绯红,团着身子往他怀里靠去,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待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谢殊方才动作迟缓的支起身。方一垂手,就触到一处柔软的肌理。   他墨发披散,束发的玉冠早不知在意乱情迷时被置于何处,不用想也晓得现在内间应是一片狼藉。   谢殊叹了口气,一把将蜷在自己怀里的人抱起,摸索着往床榻处走去。早先他也在南苑东厢住过一段时日,对屋内布置陈设并不陌生。   将孟清禾安置好后,谢殊这才就这不久前两人迷乱的记忆回到原处,想要拾起衣物,刚折下身就碰到了古琴一侧凹处暗角,上头歪斜的刻字印在了手心处,有几分熟悉。   谢殊从前教孟清禾习过字,她不过跟着怀淑公主在太学呆了一年半载,刚刚习完千字文,加之平日不思进取,荒废学业,一手字尚不如刚开蒙几个月的皇子。   自在东宫膳房与谢殊有了几次交集,他便顺势教她习字念书,最开始孟清禾写下自己名字时就是这样不成笔势、扭曲难看。   回想起过去姑母命人从内库将这把琴娶出来赠与自己时,正值他连中三元夺了魁首之际,自那至今五载有余,自己竟未曾发现。   作者有话说:   谢殊很闷骚,哈哈,身体却是诚实的~ 第14章 、回朝   夜尽天明,拂晓微亮。   孟清禾枕在谢殊胸膛上,揉着惺忪的眼尾瞧了眼窗牖外的金乌,水眸轻潋似梦半醒,黛眉微蹙,又团着身子携了被衾往榻里侧拱了拱。   谢殊眼下浮现起一层薄薄的青灰,青羽鸦睫搭在无神的眸子上,不自觉伸手揽住那小蛮婀娜的腰肢。   一夜疾风骤雨打在檐角,沙沙作响了一夜。   孟清禾后半夜还算安稳的窝在他怀中,稍有动作便悠悠黏得更紧。他看不见她平静的睡颜,只细数着耳侧此起彼伏响起的清浅呼吸声。   夜半婆子们抹黑进来收拾过秽乱的内间,窸窸窣窣的踮着脚。   来府邸多年,她们见识的多了也不足为奇,心知主子们的房里事不可外扬,可公子模样看起来雅正矜贵,没想到竟有这样孟浪荒唐的一面!   中元将至,近几日姚氏忙于祭奠她那个早夭的嫡子,在正院佛堂手抄佛经,还专门在法华寺供了牌位,无暇顾及到少夫人归宁一事,只随意命人自库房捧了两柄成色上佳的翡翠白玉如意,送来了南苑。   “主子,该起了,今日鸿禧楼那边来了信儿的。”   拢枝推门而入,屋内烟香缭绕,已然换回谢殊惯用的苏合沉香。   孟清禾香肩外露,薄被掩不住胸前莹润丰盈,她抱着苏绣迎枕面朝外榻,墨发铺散开如瀑顺着那拔步床沿角垂下,酣梦未醒,雪腮上浮现起一圈淡淡的红晕。   谢殊早已起身去了外院书房,沛文从府外捧着一大摞竹简回府时,恰与拢枝迎面撞上。   “拢枝,你去煮碗性温的避子汤来罢~”   孟清禾支起身,腰下一阵酸涩,瞬间便想起昨日自己强拉着谢殊‘抚琴’奏乐的荒唐来,本以为他会以矜持淑良之戒训斥自己逾礼,谁想他只错愕了片刻,便扶正她的身子照做起来。   那不着调的琴音混着她足上的银铛起起伏伏,她的嗓子浑浊,娇颤的蜷起脚趾在空中晃荡许久方才着地,彼时她早已累极。   拢枝精通药理,也知晓在谍司内做事不可留多余的牵挂,先侍候自家主子起身,遂又从私库中取了几味药材,放在炉子里煨着。   铜镜前,孟清禾任拢枝拿了螺子黛给自己描眉,她身子困乏得紧,垂着眸子鸦睫轻点,便似有千金重再难睁开。   铅华粉覆面,辅以脂蔻点香腮,花钿斜红映眉间,天然一段娇俏尽在芳间。   “主子,今日挽发着什么髻呢?”   因着嫁作人妇的缘故,大燕在梳妆上也颇为讲究,民间妇人结发者三分发,抽其鬟直上,谓之飞天,是民间手艺精巧的梳娘仿了官家妇人的百花髻改良而成。   拢枝拿着檀木梳手上动作了一阵,不见自家主子反应,抬头一瞧,孟清禾已然盹着了。   恰在这时,镂窗雕口处传来一阵响动,不多时,许久不见身影的窕枝自檐上破窗而入,一跃至妆奁案台前俯首半跪。   “主子,昨日晌午,镇西将军已单独乘坐马车入京面圣!顾主子今日在鸿禧楼等您。”   窕枝有任务在身,并未随作孟清禾的陪嫁入相府,她性子沉稳,不似拢枝这般火急火燎的瞻前不顾后。   孟清禾拢了拢身上的薄纱绮罗内衫,自妆奁底层拿出另一枚白玉扳指,同之前递予谢殊的那枚只形似,而内中雕纹相异,是一只阳燧鸟。   玄象天,纁法地,阳燧之鸟,履火而行,阳燧成明安身。又有丹为五色之荣,青为色首,东方始。①   “窕枝,你先带过去给泠朝吧,她回来接管谍司于我们而言是好事。”   谍司女吏中必有一位出自皇室,这也是先帝设立谍司后用以掌控的制衡手段。顾泠朝就是已故的怀淑公主,怀帝深谋远虑,女儿生在天家荣宠加身绝不是没有代价的,或和亲或笼络权臣。   先帝给了怀淑公主另一条选择,那便是成为天家的暗刃。   孟清禾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她还活着,于自己而言已是最好的消息,怀淑公主原来的名讳是傅落晚,为先帝幺女,亦是她曾经伴读的主子。   窕枝接过那枚扳指悄然退出,前往鸿禧楼安排会面事宜。   拢枝端起紫纱药壶的勺柄,将浓黑的药汁倒入瓷碗,是药三分毒,哪有不伤身子的道理。主子若真不想要孩子,她大可给那谢殊熬一碗绝子汤送过去,免了自家主子服了这剂汤药,每月小日子挨那体寒的苦楚。   孟清禾饮下药汁,一眼便瞅见拢枝双手托脸,蹲在自己身侧哀怨惆怅的神情,当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丫头。   “待阿弟不受权臣掣肘,我便挟着谢殊远离着朝堂,归隐山林,你这丫头可别给我多事~”   ‘可那谢公子志不在山野,又哪里会心甘情愿的跟着您呢?’拢枝皱眉,心底反驳的话未曾宣之于口,槅扇外间已然响起推门声。   “少夫人,公子今日出门赴约去了,恐晚上不会回来用膳。”   沛文今日得闲在家,并未陪同前往。只因方才府外来了一架华贵轩车,里头两名官婢一看就是哪家高门主人门前得力的大丫鬟。   她们单请了公子上车,说是车内贵主单邀谢公子一人,生生将沛文隔在了轩车的幕离之外。   “当下朝堂混沌,人人都忌惮着谢府,怎么还有官宦如此没有眼色?莫不是哪家老爷有龙阳之好,看上公子了?”   因着自家主子先前的避子汤一事,拢枝记恨了谢殊一笔,方又得了孟清禾暗里的敲打,心口积攒的一股闷气尽数发泄在了沛文身上。   “你这姑娘,怎地如此粗俗!”   沛文依稀记得自己这几日在拢枝手底下受的欺负,虽然公子不甚在意,可他着实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拢枝,你先下去准备吧。”   孟清禾将人遣了下去,又自妆奁里取过一些银钱交付到沛文手里。   “沛文,马上入秋了,你去街上绸缎庄子里替我买一些料子回来吧,我想替公子缝制几件衣裳。”   沛文得了吩咐转身出门,孟清禾打发了人,又将视线落在面色不佳的拢枝身上,宽慰道:   “昨日不是说想你泠朝姐姐了,马上出门要见着了,怎么板了张脸?”   拢枝冲着沛文远去的方向啐了声,这才拎着由自己屋里收拾出的笔墨纸砚,放入一个木制的密匣中。   这匣子外看只是普通的妇人妆奁,细看之下却是另有玄机,内层暗格放了厚厚一沓的羊皮卷,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最外层附了极为机巧的鲁班锁扣,需得将其中四面合为一字方能解开。   “里头的文书卷宗涉及朝廷要员,前往边关前夕泠朝曾将其托我保管,如今是当物归原主了。”   孟清禾抚着渗染丹朱的指尖,心头如释重负,如此一来她接下来的心思便可尽数放在谢殊身上,谍司里的那些琐事,理应交由天家自己的人处置。   府中小厮备下的鸾铃轩车已在后院小门处静候多时,谢府正门位于朱雀大街,另开的几道小门却是隐蔽在寻常巷陌中。   孟清禾踏上脚墩,撩开幕离进入车内,拢枝抱着那妆奁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驾车的仆从是个垂垂老矣的白发老者,带了斗笠遮住半张面孔,露出一双浑浊的眼辨认方向。   银鞭一响,马声嘶鸣,轩车直直地向着前方驶去。   鸿禧楼在朱雀大街以北,距离相府并不算远,但为了掩人耳目,孟清禾还是出了京郊刻意绕了一大圈方至。   大燕律法严苛,朝廷要员一朝获罪,举家株连。男子或发配充军或入宫闱掖庭,女子所入教坊即为鸿禧。   官家小姐最受达官显贵的欢迎,虽为奴籍,但那般教养体态,却是普通勾栏花街里的游女难以企及的。   孟清禾方下轩车行至门前,窕枝就已在此恭候。   “主子在最内间的天字号上房。”   拢枝垂眸,瞧见窕枝袖口的白布上渗出一抹嫣红,是方才入相府时没有的。   “你受伤了,快给我瞧瞧!”   说罢不待眼前人反应,抢了窕枝的腕子旋手搭上了她的脉门。   “无事,小伤而已。”   窕枝说话间脸色惨白,瞬间便呕出一口血来,此处廊道有石柱遮掩,并不会引人注目。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扯谎哄我呢?”   拢枝不经湿了眼眶,两人自幼亲如姐妹,哪里不知道她的身手,能伤了窕枝,那必定是极厉害的高手了。   **   孟清禾经由鸨母引路来到了天字号上间,此处门牌上撰了一行小字‘宝命自天,鸿禧锡祚’,平日里不用来接待外客。   先帝微服体察民情便是在此处做歇,鸨母也是有眼色的人,将人领至门前便识趣的退下。   今日暑气消弭,凉风怡人,孟清禾推开檀木槅门行至内间,方见一袭红衣劲装女子独倚窗前,听见响动,回眸望向她露出久违的笑颜。   就在此时,孟清禾耳后又响起了竹杖叩击地面的探路声,以及引路小婢的盈盈娇声“谢公子,您慢着些,还请随我这边来……”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通典》   女主可能黑化了!!! 第15章 、中毒   孟清禾足下一顿,雅间外那浓郁的玉女莲花粉香直入鼻尖,她黛眉微蹙成川,眸色敛下瞳中一闪而过的晦暗之色。   “泠朝,你可算是回京了。”   槅门轻阖,红衣女子大步来到她跟前,细细打量许久。   顾泠朝杏眸潋起水色,一别数载,故人添妆已作他人妇,心下不免感慨万千。   “阿瑜,谍司的事这几年烦扰你了。”   两人素手相握,隔了几年恍惚光景,一人在京都攘内廷之臣,一人在边关安权臣之心,莹莹四目相望,万千柔肠百转,无语凝噎。   恰在这时,拢枝扶了受伤的窕枝进来,乍一见许久未见的泠朝姐姐,汪汪泪眼浮现起一丝喜色。   “泠朝姐姐——”   拢枝轻唤了一声,将手中抱着的木匣搁在八仙桌上,眸底雾气氤氲不止,扯的她眼酸。   “主子,我方才在梯廊拐角处瞧见了谢殊,燕尔之期未过,他竟来逛花楼,真真是烂了心肝的坏东西——枉您还不让我治他!”   她嗅了嗅鼻间涕泪,呜咽的语调夹杂着鼻音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听出个大概来。   经由拢枝这一通发难控诉,顾泠朝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连连唤来鸨母,就着楼中达官显贵们的名目一一盘问了一番,果不其然,当中便有镇西将军府的人。   “只两个将军府里的大丫鬟,同两位清隽公子在二楼厢间,其中一位似有眼疾,行动不大方便。”   鸨母如实详尽说着,时不时抬头觑一眼红衣女子的神情,内心忐忑。   上头吩咐过,天字这间房里的贵客都是九重阙里出来的贵主儿,需得好生精细的伺候着,动辄即使小命不保,官府的人也不会插手管这一桩闲事。   “…遣去伺候的两个弹琴的清倌儿,都被打发出来了,毕竟有将军府的令牌,不敢怠慢!”   另一管事小厮,亦是极会察言观色,连忙跟着补上两句。   顾泠朝整个人坐在圈椅上,只着了一双云靴轻点地面若有所思,待那鸨母携着小厮战战兢兢出了房门,方才缓缓开口道。   “容景衍今日一早带着挽秋和南露那两个丫头出府,竟是来了这里!”   顾泠朝压下唇角暗自思忖,面色不霁。   倒是窕枝出乎意料的一声闷哼,打破了一室静谧。   拢枝忙抬起给她上药的手,打开自己随身的小包袱,寻了那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下。   “你且忍忍,此处虽是外伤,但手上的经脉熟络,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窕枝袖口处再度渗出一缕殷红,她本就极能忍痛的,但这番交手下来,那人却更像是试探,未有伤及她性命的意思。   “照常理,兵戈止损,符归天子。可容景衍此番并未随大军抵京,即便当日面圣,亦没有提及交还兵权相关事宜~”   不仅如此,容景衍和先太子傅珵来往甚密,返京前还专门领大军绕到凉州休整了几日。   “圣上忌惮,昨夜派了窕枝前往将军府,盗取兵符。”   顾泠朝无奈垂眸,望着窕枝的伤势面色凝重。谁料容景衍早先便设下埋伏,只待窕枝趁着夜色一入府帷,便能一举捉拿。   若是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什么线索,押着窕枝入御殿与傅翊对峙,其中关窍运用得当,逼傅翊下一封罪己诏禅位易如反掌。   “当下朝局僵持,恐谢殊亦有此心助先太子复位。”   孟清禾自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神情愈发沉重起来。   方才听到那引路游女嘤软的娇声,她就起了一股别样的晦暗心思,眼下又从顾泠朝口中得知了大概,心下愈发明了,谢殊志不在山野,是不可能与她一同浪迹天涯、闲云野鹤的。   “拢枝,往后给清砚调制的苏合沉香内,再添一味药材。”   谢殊眼疾久治不愈,寻常大夫根本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究其缘由本就不是伤患所致,而是中毒。   拢枝一直在谢殊惯用的苏合沉香制香时多掺了轻微的药粉,焚香沐浴再辅以每日不可或缺的安神汤,两味药材一相冲,是以有数日致盲之用。   前些日子谢殊出宫住在京郊别苑那阵,她与窕枝便是为着此事来回折腾了许久。   顾泠朝于两年前孟清禾和谢殊的那桩风流事,还是有所耳闻的,那会儿她人远在边关,偶然间在容景衍收到亲妹的家书锦帛中瞧见过一次,只以为是小姑娘家的俏皮话,并未当真。   自昨日见过宫中大监沈尧安,随意提了一嘴,未曾想真的确有此事。   顾泠朝与孟清禾离别于微末之际遇,彼此又是自小相伴的手帕交,那些闺里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在二人间早已算不得什么秘密。   “清禾,谢殊与容景衍关系不一般,区区一个国子监太傅,就算日后得以承帝师之名,怕是收拢不住他的。”   孟清禾素手端着茶盖轻拨了几下浮沫,眸光虚散着透过那扇槅门凝着,既是志不在山野,那便彻底绝了他的心思,又何妨?   ***   另一侧的雅间内,南露半跪在软蒲上素手拨弦,琴音袅袅。   挽秋早已秉退了伫守在此伺候的游女,亲自侍奉自家主子和谢公子用茶。   容景衍一身墨色圆领襕衫斜倚在榻上,把玩着一把通体翠碧色泽润厚的玉骨扇,扇面单一簇盛开的桃花,着实过分单调了些。   “清砚,昨儿个我府邸进了贼,你说赶明儿要不要回禀圣上,听六皇子给我们唱一出‘贼喊捉贼’?”   男人周身样貌气质不似寻常贵公子,腰配九环蹀躞带、足下六合靴置于案前,眸中英气沉敛,一根玉簪束发,龙章凤姿,不带一丝行伍之气。   “沉煜,隔墙有耳,不可妄言。”   谢殊一袭白衣胜雪,那根听竹盲杖搁于案侧,正襟危坐,端持着一副雅正之态。   沉煜,是容景衍的表字。除却先太子傅珵,放眼整个上京都,近乎没人敢这么唤他。   “傅翊那窃来的皇位还怕别人构陷不成?你莫不是忘了先帝在我出征前,宣我们入御殿说了些什么?”   容景衍与先太子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先帝一直属意太子承接帝位,傅珵位犯大过,中途生变另立他人,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铛——”一声重音离弦,南露指尖沾血,骤然止了琴音。   “将军恕罪,奴婢失职~”   自谢殊入内以来,南露的目光就鲜少有离开他身上,如今见他往日功名无用武之地,心头也随之惋惜。   “无妨,唤琴娘进来吧。”   谢殊听着那走调的乐声,耳畔一热,不知为何,霎时忆起昨日与孟清禾敦伦的场景来,昨夜种种曲不成调的清浅娇媚,让他难以自持,节节溃退,终是如她所愿的成全后,又是另一番不知餍足的沉吟放拨。   “听闻傅翊前两日下旨赐婚你与孟清禾?呵、他倒是会收拢人心!”   容景衍拿起谢殊早些时日命沛文保管在鸿禧楼的那枚白玉扳指,上头雕刻的一只嘲风,不似普通白玉润泽,细看之下扳指内圈还有点点缺口。   “沉煜,太子为何不愿承帝位?”   “呵,爱美人不爱江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啊,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容景衍语态轻佻并无半分责难之意,大抵是同傅珵这二十载的交情使然,他始终认为,某种程度上,自己和谢殊才是同一类人,不耽于情爱,只在意这皇城九重阙的主位上坐的人是谁!   谢殊闭目垂首,任由南露替他把盏添茶。   南露常年跟在容景衍身边,粗通些医理,见昔日自朱雀长街打马而过芝兰玉树的公子,如今被一段白绸掩去了剑眉星目,心下惋惜。   得了自家主子示意后,南露伸手搭上了谢殊的脉门。   新入内帷的琴娘是个清倌儿,应楼里的规矩她带着面纱,接过南露的位置继续弹奏。   “清砚的眼疾可还有法医治?”   容景衍手中扇骨微曲,原本素净的扇面因其力道之大,堪堪延伸出几道裂纹。   南露手掌微顿,脉来缓慢、迟而时止,为结脉。   阴寒内结,脉道气机受阻,故脉来缓慢而时一止。可细观谢公子之面相,并无寒痰淤血,气结不疏之症,那脉气阻滞,极有可能是中毒所致。   “谍司之内,可有善用毒之人?”   结合南露方才所诊出的结而无力脉象,容景衍立即着令挽秋前去皇城内部查探消息。   谢殊将手收回衣袖之下,朝南露道了声谢意。   “气虚血弱致脉来迟而中止,是药物相冲所致,谢公子日常茶饮需得留神了。”   南露起身弯腰虚拂一礼,再度退回自家主子身侧。   她虽在人前自谦医术浅薄,可到底在军中行医过一段时日,比之京都庸医不知强了多少,哪里会看不出其中端倪。   孟清禾那女人,完全就是个疯子!   谢殊面上只微微扯动嘴角,心下却是乍起一丝微澜,若非今日外出遇脉,她究竟要瞒自己到几时?   一辈子么?依她的性子,如此想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谢殊:你竟然让我眼瞎?   孟清禾:敢背着老娘逛花楼,不仅让你眼瞎,还要打断你的腿,好好学学男德怎么写! 第16章 、琴娘   鸿禧楼雅间内,乐女笙歌,脂粉叠绕。   “记得太子昔日狩猎落难民间,流于市井,曾为一农家女子所救。”   谢殊取下那段覆眼的白绸,置于手边,指节轻叩案台若有所思。   “沉煜,这次你前往凉州,可有得见~”   容景衍对女人态度尤其不耐,这些年身边仅有泠娘一个通房近身侍候。   “你的意思是,傅珵他竟为了区区一个农家女,舍了江山?当真是笑话!”   他猛地拍下手中骨扇,心下升腾起一丝恼意,不经意间直呼了端王名讳。   几根碧玉扇骨从中裂隙,一道断痕蔓延至扇坠处,止于翠面上一个隽秀的‘泠’字。   “沉煜,你养过雀么?尤其是那乡间的野雀儿,可远比宫里头关在笼里的那帮蠢物得趣儿。”   谢殊轻抚茶盏釉面,太子仁德恭谦,有恩必报之以涌泉,这享誉京都的盛名,是他的助力亦是软肋,但凡有心人挟恩相迫,又当何如?   “我不养雀儿,府里倒有一只狸奴,若非出身谍司,倒真动过几分想娶进门的意思!”   容景衍思及此,当即沉下脸色来,又将弄坏的骨扇重新自案上拾起递去给挽秋,嘱咐道。   “寻个匠师来,修好它。”   挽秋接过正欲出门,眸光扫过那个新入内的清倌琴娘,神情一凛。   “主子,小心——”   寒光自眼前一闪而过,那琴娘将利刃对准了谢殊方向,直直刺去。   容景衍大掌一抬,随手掷出手间扳指,打掉了那琴娘的手中利器。   “哐当——”一声轻响,那玉扳指碰击刃锋后随之落地,滚出数尺远。   眼见刺杀失败,那琴娘意欲越窗而逃,目光触及地上的白玉扳指时,身子骤然一顿,反应慢了一刻,被容景衍当场擒获。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脚下动作加重,不带一丝怜香惜玉的将人丢到了平榻倚栏处。   那琴娘被这一掷震地虎口发麻,起不来身,任凭挽秋取了绳索来捆在墙角。   容景衍弯腰俯身捡起地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在那琴娘身上逡巡了一番。   “谍司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还是他傅翊就这点本事了?”   那琴娘被绑着动弹不得,她望向容景衍的目光狠烈,齿间一动,藏于舌下的毒药正要入喉,便被挽秋两指间一个动作挟住下颌,强行催吐了出来。   “回京这一路上遇着的行刺数不胜数,傅翊既如此不想我回京,那这皇位也是该坐到头了。”   男人拿起桌上薄帕沾了清酒,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待拭完后往墙角一丢,挽秋就着脏了的帕子揉作一团,堵了那琴娘的口。   “去同那鸨母说,这琴娘爷看上了,拿了银子去把她的卖身契赎出来,去给泠娘做个伴儿。”   雅间一阵大动荡,惊了外间守着的小厮,慌忙间,南露得了主子命令,护着谢殊夺门而出,沿着廊道向下,迎面撞上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妙龄女婢。   “抱歉,这位姑娘烦请让让,上头有歹人……”   “呵,这位姑娘你拉着我谢家公子,意欲何为?”   拢枝下颌轻抬,伸手拦住了南露与谢殊的去路。   说罢也不待南露反应,径自上前隔开了两人,扯了谢殊的盲杖将人拽到一旁,一点没有大户人家仆婢应有的姿态。   “公子,您才与我家主子成婚不到三日!”   南露站在原地,心下焦急万分,这次行刺本就朝着谢殊来的,也不知那琴娘有无同伙埋伏在暗处,若在此处将人交给这相府的小丫头,将军一定会怪罪。   “拢枝,你因何在此处,带我去见瑜娘吧~”   谢殊看出南露为难,出面解围,可在拢枝眼中却成了一种变相的维护。   她瞄了眼同自己一般皆为府婢却更为柔顺的南露,清汤寡水的,叫人提不起丝毫兴趣,这谢殊的品位可真叫人担忧!   “这位姑娘,你误会了是我们主子让我领谢公子先出来的,今日是赴故人约,并非姑娘所想那等腌臜之事。”   南露竭力解释了一番,可显然面前的女婢听不仅不进去,自己也反倒有愈描愈黑的趋势。   “拢枝,勿生事端,将夫君带过来便是。”   两方事态愈发焦灼的间歇,梯廊下凭栏处传来一道女声,谢殊虽瞧不见,仍旧本能的寻声朝那方向转过了头。   孟清禾着一袭水墨纹曲裾长襦立在不远处,肩覆上披帛,容颜昳丽、气质妩媚。乍一看比这鸿禧里的清倌儿出落的更艳姝三分。   边上搂着游女上雅间的常客频频回头,还特地唤来鸨母细细询问了一番。   得知是前来楼里寻人的官家夫人,暗自失落的叹了一口气,目光仍在她身上流连了好一阵。   谢殊手持听竹盲杖在阶前方轻击了两下,欲要拾步前行,南露恐他磕碰,紧忙上前如方才一般搀扶着,只手还未触及男人襕袍一角,谢殊掌心处便被一副柔夷裹挟。   孟清禾莲步轻点,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跟前,素手夺过他的盲杖交予一旁的拢枝,杏眸潋起一阵娇媚。   “夫君,我扶着你便是,又何必劳烦外人呢?”   孟清禾粉腮红润,俨然一副小娘子不见丈夫的皎皎之态。   这吴侬软语听得旁人心下酥麻,可在谢殊这里只淡淡轻应一声,眉宇间并无一丝多余的柔情。   容景衍方出了雅间,抬眼便见廊道前侧,站着昔日笑闻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孟家庶女。   挽秋欲上前替谢殊解围,被自家主子伸手阻拦。   “我瞧着清砚那样子,不是挺享受这方软玉温香的?又何必去打搅他。”   语毕,容景衍浓眉高挑、神情微漾地看向不远处谢殊脖颈上那一抹淡淡的青紫,他如今看不见,并不知晓自己被人留了如此暧昧的痕迹。   旁观者清,谢殊一向心志坚磐,有些事情他不想做,是从来能无人勉强的了的。   **   拢枝赶来一辆马车,孟清禾扶着谢殊坐了进去,将人安置在小榻上,遂又折身下来,亲自与南露到了谢。   “今日之事有劳姑娘解围。”   南露欲言又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公子被孟清禾带回。她仰慕谢公子已久,心知自己蒲柳之资难入这般芝兰玉树公子的眼,可谁曾想,这般端方雅致的人竟被迫娶了孟清禾这个名满兆京的笑话。   望着那马声嘶鸣,远去的轩车,南露攥紧了衣袖下摆,那侯府庶女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终不能长久的。   轩车内,孟清禾服侍谢殊脱下那在刺杀中被茶水沾湿的襕袍放在一隅。   “清砚,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脂粉味。”   她拿着帕子倾身上前,一点一点精细的拭着男人那白净修长的手指。   谢殊闭目养神,今日受邀本就来的突然,依照容景衍的态度,对傅翊的不满恐是溢于言表,就差当面不顾君臣之力撕破脸。   孟清禾目不转睛的盯着谢殊骨节分明的指节,帕子沾水擦完就顺着车窗丢了出去。   今日他身上的苏合沉香味淡了不少,凑近细嗅亦是清清浅浅若有似无。   “今日圣上派了谍司的人来杀我,是个琴娘。”   谢殊不慢不紧事的开口道,孟清禾指尖一顿,眸光凌然闪过一阵寒意。   “你只管戴着那枚扳指,谍司的人自不会伤你性命。”   孟清禾语气一顿,心下生起一阵莫名的烦躁,傅翊还是对谢殊出手了!为何?   “是么?瑜娘,你当真了解今上的心思么?为君者,需离于七情之外。”   谢殊反握住她的手,即使此刻看不见孟清禾的具体神情,他亦知道,她的心乱了。   孟清禾猛然抽出自己的手,就着谢殊方才换下的襕袍,紧紧绞在一起,眸中晦暗一片。   拢枝在轩扉外驾马,隐隐听见幕离内自家主子的声音不大对,立即扯了缰绳于路旁一空地上停下了马车。   “谢殊,你休得离间我与阿弟的骨肉之情。”   初入谍司,她高烧不止,是傅翊夜半去太医院偷了药草熬给她喝,被管事发现告到先帝面前,一顿责难的板子下来,哪里有半点父子亲情可言。   他们姐弟在深宫高墙之中求生弥艰,甚至连御极都是为形势所迫,他们原本只是想活着而已。   谢殊不语,自在一旁不再作声,听着轩车内瓷盏碎裂,碰壁清响,有一瞬竟觉得这女人可怜。   孟清禾是个疯子,这一点谢殊从入侯府与她共沉沦的那一刻就已心知肚明。   “谢殊,你今天见到容景衍了是不是?鸿禧楼的游女好看么?那个叫南露的婢子看你的眼神有多么炽热,你知道么?”   孟清禾上前,一把扯下谢殊覆眼的白绸,用手捂住了谢殊毫无光泽的眼。   “我细细说与你听好不好?容家居功自傲,每一代大燕君主都忌惮着他们,马革裹尸尚能赢得盛名流芳,可若是他起兵谋反了,哪怕是清君侧都会惹人话柄!”   谢殊唇上一重,腰间玉带下垂,细密浓稠的墨发倾泄于他的胸前……孟清禾注视着他的眼,轻笑了两声,此刻他瞧不见别的女人,他只能是她的。   若是能一直呆在自己身边就更好了,孟清禾的目光徐徐落在身下谢殊的双膝上,语气昵危的开口道:   “夫君猜猜,他容景衍敢赌这镇西将军府祖上三代的盛名么?” 第17章 、破局   “盛名之下,焉有完卵?”   谢殊呼出一口浊气,偏过头不欲多言,只一瞬脖颈间又多了重滑濡,束发玉簪顺着襕袍皱痕处间隙辘辘滚下。   轩车挑帘侧露出一挂边角,四下凉风吹散肌肤上几缕湿腻。   玉带沿着足踝绕在白嫩的足尖也尽染上了黏意,谢殊背抵在轩车凭栏处,外帷鸾铃轻响,孟清禾的裙角和男人袍子的边沿系死在一起,像是得了趣儿,她眼底的薄怒尽数归于平坦。   “清砚,你只安心在我身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旁人的事不必太过上心。”   孟清禾将手搭在谢殊肩膀上,凑近在他耳畔低语道。   她最是听不惯谢殊话中提及旁人,纵是两年前自己‘失德’那桩子秽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孟清禾的心情都不如当下来的窝燥。   车外头,拢枝听了里面的响动,径自将车赶去了巷子,寻了处空旷无人的死角,自己面红耳赤的站在巷子口把风。   半褪下的雪色罗裙垫在腰后,轩车内的两人挤在小榻上共一块羊绒毡毯。   谢殊耳畔绯红尚未褪去,额间热汗涔涔,拥着孟清禾指节隐隐泛白。   “瑜娘,我知你介怀当年……”   他们成婚不过三日,可孟清禾却一次又一次的诱他越界,将他这些年自持端方碾碎成粉。   孟清禾食指抵住他的薄唇,止了谢殊的音尾后,复又细细摩挲了会儿他白净的侧颚。   “夫君不必在意过往,如眼下这般,你我夫妻举案齐眉,瑜娘自知已是极好!”   “比起这,妾身还是更想听得清砚,与平日不同的……喘息迷靡~”   谢殊是她的,任何人都不得沾染,锁着也好,囚着也罢,只要他还活着,她便是机关算尽也要迫着他成为自己唯一的裙下之臣。   迷蒙间,孟清禾的指尖再度划过男人唇角,残留的蜜色唇脂沿着他的里衣向上染上一道浓红。谢殊口中尝到一抹沁甜,丹蔻晕开,银朱污了抱腹混着那津啖泼墨似的,绘在他的领口处。   孟清禾缓缓停下动作,她跪坐在折在身下的襕袍上,痛意细细碎碎,雪腮浮霞,颤声起唇:   “清砚身上的苏合沉香味道淡了,待回府妾身吩咐拢枝再熏上一笼。”   谢殊并不作答,缓缓颔首收拢长指,轻笑了两声,眸底无泽,乍看下空洞冷瑟,令人周身生寒。   她动作一顿,贴身的小衣被细汗湿透,飒飒凉风透间吹拂,散了一室的旖旎。   “瑜娘,我自成为太子舍人那日起,便不再用这苏合沉香了。”   谢殊半支起身,撑着车壁拾起襕袍一角,指尖触及一阵潮意,他的墨发被孟清禾压在身下少许,稍一动作便有牵扯。   孟清禾垂落的长睫轻抬,自一旁案台上取了一方锦帕,低眉细致的替他清理了一番。   绸面锦帛棉软,隔着层薄纱相触碰肌肤,拭去他身上的黏腻汗珠,孟清禾手里的帕子上盘金绣纹处亦多了一缕生硬绞痕。   四下静寂一片,两人皆不再言语。   谢殊每回云雨之后的疏离冷淡,孟清禾都能清楚地的觉察。恍若片刻之前,同自己沉沦其中的并不是眼前之人,仿若邂逅了一场烟火后,琅琅心弦终还是那般凄凉。   拢枝在巷口无聊的抽拔着墙边的野草,听得孟清禾唤人,又匆忙回到轩车前。   她极有眼色的并未挑开门牖前的幕离,而是直接赶马折回了相府。   斜阳惨淡,金乌西沉于朱雀大街西侧的阁楼后,晕出一阵斑驳的暖色光影。   鸾铃轩车踏着薄暮余辉驶至偏僻街隅,那是相府西北侧一处小门,看门的管事拿了脚凳前来相迎,却迟迟不见自家公子夫人从车里头下来。   拢枝提前遣人回来知会了沛文一声,他事先早早备下两套干净的衣物在门房处等候。   少顷,孟清禾搀着谢殊从轩车里下来,天色昏沉,绛青色的浓云覆盖天际,方才的霞光只余间隙。   夏日天光冗长,酉时院落里也明敞敞的,谢殊循着孟清禾的牵引回到南苑东厢的主屋。   凡事涉及于他,孟清禾并不会假手于人,事事亲力亲为,在外人看来倒是一个贤惠温淑的好妻子。   甫一入内帷,即被一屏雕花櫊扇拢住了视线,底下婆子照上头吩咐备好了热水候在外头。   “你们下去吧,我亲自侍奉夫君入浴。”   内厢里照旧焚了一笼苏合沉香,一鼎雕金山水浮雕炉中香烟袅袅,合了那浴桶中的腾腾热气,可一扫眉宇间困倦疲乏。   孟清禾淡淡抬眉,若有似无的视线越过那香炉,落到屏风后正在宽衣解带的谢殊身上。   她今日刻意在他白净的脖颈上留了两道齿痕,也不知那容景衍瞧没瞧见。   里头传来衣衫落地的轻簌声,谢殊扶墙缓步行进,过了许久才传来池水轻漾的清响。   孟清禾半靠在外帷平榻小憩,拢枝自外端来一碗浓稠汤药,自捧在手底,迟疑着要不要递过。   “主子,你这几日都不曾断药,执意如此,恐是往后子嗣有碍……”   拢枝看着自己手上那碗乌压压的药汁,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她以前帮着先帝给那些后宫妃嫔准备避子汤,看着她们一碗一碗饮下甚至被强灌下内心都无甚波澜,可如今看着孟清禾,拢枝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抹强烈的违和感来。   若是她家主子为了谢殊不惜伤害自己到如此地步,那还不如自己偷偷背着孟清禾给谢殊来一碗绝子汤干脆。   至少,不应是眼下这番状况的。拢枝眼眶微红,猛地朝着孟清禾方向摇了摇头。   “无妨,你端过来吧~”   孟清禾叹了一口气,将人扯到身前轻抚了抚拢枝额前的碎发。这丫头心性单纯,不过跟了自己短短数载,倒忘了她们原来的旧主是顾泠朝。   指尖微一使力,自拢枝手头轻而易举的接过汤汁饮下。那苦涩于她而言已是习惯使然,只经过喉头间隙,她还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屏扇内模糊的人影。   拢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下暗自叹了口气。若是今后遇着了心仪的小郎君,可千万不能和谢殊这般性子,不然自己往后可大有苦头吃哩!   暮落夜至,皎月清辉自窗边落下,披了在榻上沉沉睡去的孟清禾一身银白。   谢殊平日不喜别人近身伺候,今日亦然。   肌肤浸入水后些许酸麻感溢出,他扯了帕子任氤氲雾气环绕身侧,眼尾处隐隐发疼,这段时日经历了漫长的黑暗,谢殊逐渐习惯了如何在其中自处。   眼下朝局混沌,孟清禾又时刻监视着自己,新帝傅翊虽不得人心,可太子又困于情爱,破局难矣。   容景衍回京意在震朝堂、稳臣心。先前国师卜的那一卦,谍司暗中将‘乱臣’的名头扣在谢家头上,如今选秀在即,该是换他傅翊为官宦世家所制衡了。   谢殊起身,水声潺溅拂落在内帷的软毯上,一屏之隔的外间此刻静谧如厮。   他浅浅擦干身上的水渍,穿好里衣,披了件外衫摸索着向外间走去。   南苑屋内不设仆从,他打帘而出,就嗅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沛文——沛文——”   谢殊向前走了一段轻唤道,墨发上的水珠滴落,湿了他大半白色的裳面。   就着小榻边侧坐下,谢殊下意识的垂手,略过一处温软熟悉的丰盈。隔着几处系带,一起一伏,灼人的温度令谢殊修长的指节起了烫意。   榻上的人似是熟睡,口中呢喃了两句“清砚——”,对这忽如其来的触碰全然不察。   孟清禾对他是没有防备的,她是皇城谍司的女吏,是傅翊的亲阿姊。自己今日在轩车上出言试探,她明显是有所动摇的。   谢殊嘴角微扬,低头颔首垂向那处娇莹腴润,那破局的妙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与孟清禾挨得极近,漉漉墨发盘桓颈侧与潮湿的水珠相交缠,浊息吞吐间,那一抹酥痒扰醒了佳人酣梦。   孟清禾身上一沉,半梦半醒间她恍若看见谢殊启唇,咬上她细腻的指尖,浅尝辄止地搅弄着温热的雪脯,密密麻麻的灼热感瞬间涌遍全身,娇颤滑腻,在耳侧珊珊作响。   她愣了一愣,素白的脸颊一下染上绯意,雪腮如酒酿熏醉,徒留冰肌莹彻、清喉娇啭。   空气里的香味渐渐淡去,银炉内的苏合沉香湮熄,榻上丹唇素齿未阖合,素手轻扬绮罗起。   情到浓处,谢殊沙哑的声音在孟清禾耳边响起,混着灼热的湿气,蛊心惑神。   “瑜娘,避子汤不必再用,我们要个孩子吧~”   ***   翌日清晨,拢枝拿了官夫人的衣裳推门而入,恰撞见沛文羞红着脸捂着眼睛跑出来。   见到拢枝,他脸上亦没了往日那抹厉色,那堪堪逃离的急切模样,一看就是未经人事的小仆童。   “又不是第一次碰着,小书童你这羞羞怯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以后要怎么服侍你家公子?难不成便宜了府上那些丫鬟、捎带着多收几房姨娘?”   拢枝捂嘴轻笑,抬手拦下人,又不免嘲笑了他一番。   作者有话说:   谢狗开始不做人了~ 第18章 、旧琴   晨曦微露,日上东栏,孟清禾今日归宁,皇城内一早便拨派了高阶大监下来相府门前接人。   沛文一早被拢枝从南苑赶来了府门口操持车马,那皇城出来的华车气派极了,周边仪制车舆皆附雕栏以作饰,三十旋制车轴并一辙曲木辀,用的皆是上好的松木。   “不愧是皇家的车马仪架,这么一比相府倒衬得似破落户一般。”   李姨娘随侍在正妻姚氏身侧,今日恰要陪姚氏上京都法华寺礼佛,方至府前一进的石屏处,迎头遇上了宫里下来接人的大监事。   “今儿是少夫人归宁的日子,逢着宁远侯治涝归京,圣上邀了谢太傅及其家眷,一道前往宫中庆贺。”   那大监事摇晃着拂尘,睨了一眼李姨娘,便不再做搭理。   相府式微,谢相正妻都不大受人待见,何况一个区区妾室。若真要说巴结,那还得就着谢贵妃的生母林姨娘的面子来。   谢嫣然如今在宫里头恩宠正盛,不过两日便觐封了位份,得了正一品贵妃的头衔,暂摄六宫事。   新皇登基不久,迟迟未开选秀,内廷仅一帝一妃,唯一的妃嫔也是谢氏族人,更激起了群臣对谢氏的不满,一连数日,十几封奏折上到傅翊跟前,皆劝新帝广纳后宫、泽施雨露。   李氏知晓宫里这群奴才贯会捧高踩低,昔日相府门庭显赫,宫中办宴下人来迎礼,恨不得连那庶出的小姐都要一并唤上,如今却是连个正眼都不舍得给了。   “阿双,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恐误了时辰。”   阿双是李姨娘作姚氏陪嫁丫鬟那会儿临时起的贱名,自抬了姨娘以后,谢铮衡按照规矩另给她择了个寓意好的新名,可要正妻姚氏一回都没唤过,全当没这回事似的,私底下照旧‘阿双阿双’的叫着。   姚氏行至自家马车前,由人搀扶着一只脚踏上凳墩,朝着李姨娘那侧唤了声。手下捏着佛珠的力道不自觉的加紧,若是她的儿子还活着,又哪里轮得到他谢殊…   **   廊外不远处响起佩玉鸣鸾之声,姚氏的马车刚行远不多久,孟清禾便扶着谢殊沿着一进前的石阶缓缓走了出来。   “谢太傅,夫人,这边请。”   大监事在此恭候许久,脸上不见一丝不耐之色,反倒极为殷勤的上前,周全妥帖的领着二人入舆车。   沛文和拢枝立在一旁,将各自的二位主子送走后,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宫规森严,他们这样的小仆从自是没法一同跟着去的。   “昨儿净室是你领着婆子清理的?往后这档子事,还得多麻烦拢枝姐姐了,我…我……”   沛文挠着头,一句话在嗓子眼堵了半天,都没说全的模样实在滑稽,又惹得拢枝嘲笑了他好一阵儿。   **   皇城门口关卡处,大监事赶着御马持令牌畅通无阻的过了几道辖口,直至内庭禁门处,遭到卫兵阻拦,不得不下车例行盘问搜查,他方才勒紧了缰绳,临时唤了几个小太监扶舆车内的贵人下地。   谢殊今日着了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叠边,暗朱色祥云宽边锦玉带衬出他的一袭笔挺身姿和宽肩窄腰的气度来。   晨起时刻,孟清禾刻意选了顶嵌玉小银冠束起他的墨发,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矜贵清绝。   孟清禾挽着他臂膀上银丝边的盘绣罗纹,率先拾步而下,复又回头挑开幕离,托着男人白净修长的大手,小心翼翼的将人搀了下来。   事关谢殊,孟清禾必是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尤其是自鸿禧楼回来后,连拢枝这样贴身人都鲜少有机会与谢殊单独接触。   “清砚,阿弟在等我们,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清禾眼底带着浅笑,昨夜谢殊态度缓和,今早由她伺候梳洗更衣,也不似以往冷淡,一派温润的气质她很是欢喜。   虽不知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一改之前的固执淡漠,可在孟清禾看来,只要他能如此乖觉下去,做一个好丈夫、日后的好父亲足矣!   沈尧安领了一些内阁大臣候于二重门侧,远远望见一对璧人缓缓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领路的大监事是他前两日选出的极有眼色的老宦人,傅翊心中对谢殊仍是颇有微词,可耐不住孟清禾的偏执性子,今日傅翊对谢殊的态度,恐需一人周全着些,免得伤了和气,闹得姐弟离心。   “今日容大将军回宫复命,陛下有令,朝中重臣列于二重门外相迎!”   沈尧安收回视线,拂尘一扬,心下莫名生了几分忐忑,若说谢家人不好相与,那容家这位战功赫赫的镇西大将军,俨然算得上食人的豺狼虎豹。   最近兆京为容景衍上门议亲的官家夫人近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朱雀大街上最热闹的一户官宦人家非其莫属。   ***   孟清禾一袭浅色的翠烟衫,碧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三千青丝绾成一个松松的坠马髻,云鬓上的素饰钗环并不多,斜插着一支金步摇,眉心一点花钿,朱颜娇俏,身姿娉婷。   谢嫣然早早候在御花园,命掌事嬷嬷们备了茶水糕点,等着自己的兄嫂前来。   “娘娘如今恩宠加身,这可是六宫独一份的~”   老嬷嬷摆弄着架设在玉案后的古琴,当今圣上好音律,每至贵妃宫中皆要抚琴一曲,久而久之,内里侍人便顺着傅翊的意思,将他的配琴送至谢贵妃处保管着。   谢嫣然抿了抿唇,不多言语,凝重烟波浩渺的御湖,眉上又多染了一份愁思。傅翊当着爱着她么?他都不碰她的,只是外在光鲜罢了。   “朕觉得你们谢家人脏。”   初入宫闱侍寝那晚,傅翊一身明黄坐于她宫内,弹了一夜的琴。她跪在一角瑟瑟发颤,就这么跪了一夜,又何来的恩宠呢?   隔日前往寿康宫,姑母训诫的话她没听进去几句,倒是傅翊那句‘你们谢家人’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桓不去。   “你去三重门处看看吧,兄长他们应当快到了~”   谢嫣然吩咐婢子前去迎着,目光倏尔又落回到那架古琴上,琴身老旧、琴座斑驳,底下的轴木混着琴弦更是怎样也调不出上等的音色。   可傅翊就是喜欢它,宫中名琴何其多,他又是出于何种情思对其这般念旧的呢?   谢嫣然出神片刻,那婢子已然领了人朝着凉亭这边走来。   宫中景色秀丽,假山隽秀,湖石奇异。外邦藩地进贡过来的新奇玩意儿在这里不胜枚举,只要是圣上跟前得宠的人,各管事都会变着法子献宝到跟前,博卿一笑,结个善缘。   这里和谢嫣然生活了十余载的相府截然不同,从前姚氏打压着,闺阁里的钗环物件自是没法和嫡出小姐相提并论。   李姨娘隔三差五的来她这里闹事找茬,姚氏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请家法把她关入柴房面壁思过。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了太多,圣上只是不喜她是谢家人,在吃穿用度上还从未苛待过她呢~   “大哥,你来啦~”   望着谢殊许久不见的身影,谢嫣然眼底一热,不禁泛出点点泪光。   她小娘近乎可以说是以‘静养’的名义被撵出相府的,姚氏佛口蛇心,明里仁慈实际上暗地里害她小娘滑胎多次,好好一副身子骨就是被这样磋磨坏的。   好在谢殊承了嫡子之位,日常照拂她不少,她孤身一人少不得被主院婆子欺凌,也是这位兄长及时出现替她解围。   谢殊听着这般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轻应了一声,任由孟清禾搀扶着缓缓入了座。   照理说这算是孟清禾的归宁宴,傅翊本该亲临的,怎奈前朝事务繁忙,他尚需耽搁一会儿,只得让谢嫣然先来作陪。   “嫂嫂,兄长身子不便,劳你多费心照料些了~”   谢嫣然与孟清禾同为庶女出生,二人持礼相待,并无高门贵女的矫情做派,倒是出奇的意气相投,不禁打开话路,互相畅聊了一番。   “贵妃,圣上待你,可还亲厚?”   孟清禾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心底也暗知谢嫣然在宫中定是难以自处,谨小慎微。加之谢太后那边的晨昏定省,一番责难自是免不了的。   “嫂嫂无需担忧,圣上他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不曾亏待嫔妾。”   谢嫣然一拢纬地数尺的橙朱色长袭纱裙,倏然垂眸,眼底神思难掩落寞,这般明显的口不对心,旁人又怎会觉察不出。   孟清禾眸色微沉,望着眼前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美人心下升起一丝怜悯,本该被傅翊纳入后宫的是谢家嫡女谢颐芸,只因姚氏死咬住亲女儿不松口,连夜将人送去了外祖家,谢太后这才另寻了一位庶女。   谢家人知道傅翊的皇位坐不长久,内忧外患愈发沉重,不过暂时的缓兵之计要谢家一个嫡女着实划不来。   若此时登基的是太子傅珵,那姚氏又岂会让这大燕的皇后之位便宜了他人。   “嫣然,为兄许久未听你抚琴了。”   一旁谢殊倏尔开口,谢嫣然眼眶愈发滚烫,落座于那架素琴前,开始御律转谱。   孟清禾重新坐回谢殊身侧,眸光无意间触及那把旧琴骤然一凛!   作者有话说:   剧透:女主弟弟是小疯狗~~ 第19章 、归宁   谢嫣然微微福身,婉婉落座,素手轻扬,曲韵婉转。   她一手琴艺皆出于谢殊之手,幼时处境艰难藏拙深闺,是这位嫡兄告诉自己,女子当有一技傍身,今后方有出头之日。   傅翊那日也正是在偶然间看到她在闲暇时鸣琴低吟,聊以慰藉,这才起了几分兴致,觐了她的位分。   一曲毕,谢嫣然起身把盏,朝着孟清禾方向敬了一杯清酒。   “嫂嫂今日入宫亦是得陛下体恤,嫣然在此代为礼待。”   “朕耽于琐事迟来片刻罢了,又何须贵妃操劳。”   亭台不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傅翊头戴十二珠扣流冕迎面而来,前方宦人打着帝王仪制的走扇,被他不耐遣走,直入谢嫣然跟前。   她下意识往谢殊方向后退了两步,随之腰身一紧,被那抹明黄不容拒绝的揽在了怀中。   “闻弦歌而知雅韵,朕记得前几日教贵妃的是《阳春白雪》,今儿怎滴变成了《平沙落雁》,莫不是贵妃不喜欢?”   傅翊大步上前,落座在谢殊对面。谢嫣然琴艺不俗,方才弹奏亦是突显了几分烈性,三起三落节奏明快,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意却在借鸿鸪之远志,抒逸士之野望。   “谢太傅,你对朕的安排可还满意?”   他自然知晓谢嫣然一闺阁庶女,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习这等磅礴的曲子。倒是这谢殊,将自家庶妹教导的有几分意思。   “为陛下解忧,本就是臣等分内之事。”   谢殊起身缓缓行了一礼,躬身许久,却并未得允平身。   孟清禾从破旧半损的古琴上收回视线,眸光望向傅翊欲言又止。   这琴是从前西三所的一个小宫女从宫外夹带进来的私物。那个小宫女被派来贴身伺候过傅翊一段日子。   傅翊那时初入冷院年岁尚小,心性单纯,只得和那年岁相仿的小宫女相依为命。   两人平日里抚琴为乐,虽是时常饥肠辘辘,倒也度过了一段宁静平和的欢乐时光。   谁曾想,傅翊后来在无意中得知,那宫女竟是谢太后派来监视他的人,他当晚就将人推入御湖溺死了,却独留了这架年久失修的古琴相伴在身侧至今。   “贵妃,朕想听一曲《阳春白雪》,不知你是否尚有余力?”   傅翊龙袍上的曜色蟠绣醒目,他眼角拖出一尾余光睨着身旁不知所措的谢嫣然,她在怕他,这是件好事,本分的妃嫔最是贴合心意。   谢嫣然指尖微颤,她根本就不会奏这首曲目,兄长没教过她,傅翊…那日根本算不得教!他不碰她,却用尽一切手段来折辱她。   “陛下,臣妾…不…”   吞吐不清的言辞断断续续,谢嫣然语音哽咽,娇颤的身子无助的望向了自家兄长,可他瞧不见,这幅样子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在宫里的处境并非传言中那般光鲜。   傅翊并不给她后退的机会,粗粝的大掌攥着她白皙的皓腕,用力钳制着她,将人紧紧扣在自己身侧。   “阿弟,这琴有些年头久了,音色不佳,你当换了。”   孟清禾垂手牵过谢嫣然,她指尖尽是涔涔冷汗,袖口处纱罗晕出一片水渍,看向傅翊的眸光愈发躲闪。   “嫂嫂——”   谢嫣然低唤一声,嗓若莺啼,楚楚可怜。她与谢殊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眼尾处泛红恰若一汪春水盈盈,眉宇间神色与谢殊动情时确有几分神似,只他那眼底的深邃更甚且面上平静无澜,叫人看不到底。   孟清禾心间动了几分恻隐,傅翊自登基后,愈发喜怒无常,近前宫人除了沈尧安和福顺公公,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红袖故去已久,留着旧物只徒添伤感罢了。”   红袖是那小宫女的名字,被傅翊亲手推下液池溺死那天,这把旧琴便代替她,被唤了十几年的‘红袖’。   傅翊不喜名琴,他总觉着那调子枯燥乏味,乐人演奏多了,容易触碰到他的逆鳞。久而久之,那些乐师私底下,都议论新帝不识风雅美物,把石子作璞玉。   “阿姊这是心疼了?”   猛地放开谢嫣然,他走到谢殊身侧虚扶了一把。两人入座,单空了那一侧琴侍的位置,傅翊今日心情并不大好,容景衍在前朝没少给他使绊子。   尤其是那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那谍司派去行刺的琴娘,丢到了自己跟前,竟生生在御前逼人自尽。   傅翊当时即便脸色不改,可心里对容家的立场表态也算了解的一清二楚。他们居功自傲,目中并没有他这个天子!   孟清禾起身,往屏扇处旧琴前空出的乐倌座位前款步行去。傅翊性子多疑,进来更是夜夜难眠,谢太后逼他广纳后宫,也是在变着法子逼着前朝臣子们下注。   选秀送到御前来的名册画像,其中少有重臣嫡出子女。而容景衍这一遭得胜回朝,那些官夫人不知得了何人授意,倒是伸出不少橄榄枝欲与之结亲,更有甚者,高门嫡女为了争他容家一个平妻、良妾的位置,都纷纷挤破了头。   “容将军功赫赫,不若圣上降下一道恩旨赐婚,亦可促成一桩美事。”   一旁缄默许久的谢殊倏然开口道,眼下容家对新帝乃至整个天家的态度利害关系牵扯众多,千金易得良将难求。用天家皇女来笼络权臣,则是大燕历代帝君一贯的手段。   “谢太傅所言有理,不愧是阿姊挑中的得意夫婿。待贵妃诞下皇嗣,朕即刻立他为太子,到时任谢太傅为帝师,朕心甚宽啊!”   傅翊疲态尽褪,愁思淡去。他这个帝位坐的并不安稳,笼络臣心不可或缺,谢家外戚势大,纵使贯上‘乱臣’之名亦是不容小觑。   谢铮衡联合门下亲族,借由东面水涝贪腐,弹劾了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若朝中只他谢氏一家独大,那之前所排布下的一切都不过枉费心机。   孟清禾感受到傅翊对谢殊的敌意稍缓,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她嘱咐宫婢去司珍重取了把七弦琴来,便将那架蒙尘已久的红袖再度封入匣中。见傅翊并未有所反应,诚然那是他默许的态度。   傅翊琴艺沿承了舒贵妃的轻柔舒缓,曲风清澈,孟清禾却恰恰与之相反,珠落玉盘之声混着挑弦重拨,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不似原谱中瑰意琦行,遗世独立的行调,孟清禾指尖隐隐蓄力,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独奏鸣意,桑间濮上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①   “阿姊善变调宫商,得昔日阿娘的风采。”   傅翊垂眸,轻抚上谢嫣然搁在玉案上的柔夷,周遭那股戾气尽数消散。谢嫣然鸦睫轻垂,乖顺的任他摩挲。   曲毕,孟清禾回到谢殊身旁落座,着手替他在瓷碟上布菜。   此番算作家宴,不必恪守君臣之礼,席间往来明快,傅翊就着这一些平日琐事,与孟清禾抱怨了一阵,哪怕谢殊在侧,也并未多作为难,反倒敛去起初的君王戾气,语态间亲和了不少。   时至夏末,暑气锐消,宫中液湖凉爽,无须冰鉴,亦不见丝毫燥热之气。   御膳房的厨子早几日就得了沈大监的吩咐,照着孟二小姐的口味研究了几道新菜式,现下京里时兴的菜肴,尽数摆在了亭内那方青松碧檀小案上。   伏日进汤饼,名为避恶。现下早已过了伏暑天,宫里的冰饮却仍未撤下,挫糟冻饮,酹清爽口,糯米清酒入喉香醇,祛了近前一丝燥热,令人胃口大开。   谢殊就着孟清禾与傅翊小酌了几杯,添杯换盏间,眼前的碗里又盛上了满满一碗冰酪。   “鹿肉腻口,夫君且用些冰酪为宜。”   满桌佳肴,孟清禾并未沾上几口,她满心满眼的都是谢殊,连一旁近前侍菜的宫女都被打发了去。   “瑜娘,不知此行我们要在宫中叨扰几日?”   谢殊将食了一勺甜腻的冰酪,眉心微蹙,便将那瓷勺置于手边,再未拿起过。   孟清禾拿了一把银匕正分割着鹿肉,一面避重就轻的应着谢殊忽如其来的发问,手间动作亦未曾停下。   男人面前瓷碗里已堆叠的满满当当,可孟清禾对此事乐此不疲,依旧罔顾自己手边空无一物的玉碗,径自忙碌着。   “若是赐婚容家,太傅认为皇家宗亲,谁堪为此良配?”   傅翊轻咳两声,将视线由自家阿姐身上收回,他现在急于应对容景衍的发难,鸿禧楼行刺一事针对的人本就是他谢殊。   那谍司的暗卫虽未吐露出些什么,但到底自裁于金殿内,难免引人猜忌,这悠悠众口难堵,恐生事端。   谢殊放下碗筷,并不言语,这是天家内庭之事,他一介外臣插手只会惹人非议。   “阿弟,现下正值膳时,朝堂上的事情你自己去想。”   孟清禾放下玉箸,一脸不满的看向傅翊,眸色微沉带了些不悦。   “阿姊,为朕排忧解难亦是臣下的本分!”   傅翊无奈软了口气,只得顺了孟清禾的脾性就此打住。   恰在此时,沈尧安匆匆前来,福顺公公跟在后头亦是满脸焦急:   “陛下,容将军他…他说要娶谢氏嫡女!”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楚辞》中的《宋玉答楚王问》一文   傅翊和孟清禾有丢丢像~~ 第20章 、晨起   昨日的归宁宴因着容景衍忽如其来的叨扰,傅翊不得不提前离席,重回御书房与之密谈。   一夜更漏冗长。   谢殊与孟清禾暂被安置在颐和轩小住,两人各怀心事,虽同榻共寝,却都近乎一夜无眠。   晨曦微露,长夜将明间隙,宫婢宦人们按宫内申卯定省的规矩,敲门进入内间,送来华服戈带,供客主们更换。   孟清禾听见外间响动后微微侧身,将垂落榻檐四下阖拢的罗帐拨开一道缝隙,这个时辰的天光氲和,并不灼人。   她秉退两侧的宫女,俯身取了罗袜长裙替自己穿好,复又将视线落回到榻里侧身着月白里衣,抬手掩目岿然不动的男人身上。   谢殊俨然已经醒了,只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的睡相端正,仰面平卧,成婚以来,夜里多是孟清禾扰他酣梦。   她趴在谢殊肩上,眸色微沉,凑近他的耳廓处,香风如兰。   “瑜娘,莫要闹了。”   谢殊察觉到一只手缓缓顺着他的寝衣软带上,倏然一愣,那温热柔软的手便顿在了他的腰腹处,绵软一抚,那股滚烫的热意直冲了上来,他慌忙钳住娇若春水的柔夷,眉宇间多了一丝无奈。   孟清禾昨日临别前,偶然从谢嫣然处得了一本册子,那是她宫里伺候的老嬷嬷专门跑去藏书阁寻来的《玉房摘要》,稍稍翻开一页图封,就瞧得人面热耳赤。   谢嫣然含着红得近乎滴出血来的面色,硬是将那册子生生塞到了孟清禾袖中,她就这么不经意间揣到了颐和轩。   “夫君,时辰还早,多耽搁一会儿,不妨事的~”   谢殊侧过身,指尖穿过孟清禾黑云流水般散在薄褥上的乌发,她挨的极近,垂下的羽睫蹭的他脸颊微痒。   她缓缓挪动身子,榻边被窝下陷,女人娇柔的身躯靠了过来,她身段婀娜,雪肌娇软地贴在谢殊胸膛上,体温隔着两件单薄的寝衣互相传递。   谢殊微叹口气,掀了被子,直身坐起,抱着孟清禾的腰将人重新安抚在身旁的玉枕上。可依旧能感受到她大半身子压下的重量。   孟清禾近来缠他的紧,此刻她背贴在襦软的衾面上,丹唇轻启,混杂着些粉腻酥融轻啄在他冷硬的轮廓上,迟迟不见回应,她愈发的撩人心怀,直至谢殊俯身,轻咬上她圆润的唇珠,长指垂落在她的诃子阔带处,手法熟稔褪下花遮柳掩,一寸寸摩挲着那方姣丽蛊媚。   孟清禾清亮的眸子划过一丝狡意,谢殊只觉腕间的桎梏一松,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儿香渐离,掌心空出一截。   “今日长夜漫漫,夫君不妨留下些力气。”   话毕也不待谢殊反应,旋身下榻嘱了人来上前伺候。   颐和轩本就是傅翊登基时赐下的一间副殿,孟清禾虽是自侯府出阁,但之前的旧物依然完好的存放在这里。   往日她嫌聒噪,近前只留了两个宫女伺候。内务府拨下来的小宦管事都被她遣了回去,可就眼下状况来看,伺候谢殊光靠这两个小婢,真真令人头疼。   今日按照惯例,谢殊与她一早需得谒见太后谢恩,谢殊是谢元昭的亲侄儿,又放在膝下亲自教养过一段时日,论及情分,说他是半个亲子亦不为过。   锦榻上响起一阵窸窣,谢殊起身随意披了件襕袍外衫就要下榻,覆眼白绸尚在不远处的云案上搁着,他视物不便,对颐和轩也不甚熟悉,只得在内帷方寸之地,艰难的摩挲行进。   孟清禾静坐在梨木双层六子妆奁匣前,正对铜镜,拿了螺子黛细细描眉。余光掠过身后那抹略显狼狈的身影,她却丝毫不见动作,只杏眸微敛的候在原处,等他撞到自己身上来。   一旁女侍想要上前帮扶,被孟清禾一个眼神止住。她喜欢瞧谢殊自投罗网的样子,这几日的缱绻似真亦假,他从前便是这般善于伪装,蛊人心魄。   当局者迷,若不是她先前被谢殊作弃子丢弃过一回,又哪里能如此轻易洞悉他实非似面上这般甘于同她作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她单手托腮,饶有兴致的挑眉不语,孟清禾眼中只他一人,无论他这回的目的为何,现下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这便够了。   谢殊不会再有机会重回朝堂的,再过不久,等解决了京里傅翊身边这些麻烦事,她便带着他去往江南,买下一所宅院,整日种花弄草,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再不管朝堂上这些腥风血雨的事情,   往后余生,他们的岁月中将只有彼此。   听得四下骤然安静下来,谢殊心知这是孟清禾在逼他低头服软。   他摩挲着案台边角缓步行进,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动静,那是衣衫后摆在软毯上摩擦的声音,一步一响,似是黑暗中回荡的一圈涟漪。   谢殊抿唇,凭着昨日的记忆依稀就要走到外间的蝶纹屏风处,倏然撞上一副柔软的娇躯。   孟清禾莲步轻移,足尖轻点,褪下绣鞋罗袜,就这谢殊略歪斜的合纹云靴赤足踏了上去。   谢殊身量颀长,孟清禾柔软的发顶只抵到男人的冷硬下颌处,她额间云鬓尚未佩戴金钗步摇,只素手上一副金钏银镯,叮当作响。   她长睫轻抬,仰头流露出痴迷之态,眼尾一抹绯红灼意尽是张扬、掠夺的私欲,那是一种清醒的欲望,充满了占有,却摒弃了爱意,直叫人觉着疯狂。   谢殊被颈间柔意迫着低下头,与之四目相对,谢殊那双黯淡无光的眸中全无一丝波澜,他看不见她的贪嗔痴,连最基本的反应都是那般清冷的疏离。   “谢殊,离我阿弟远些。”   耳鬓厮磨间,孟清禾一改之前的含娇细语,她眼底含霜,似是将眼前人看透般退后数步,重新坐到铜镜前,继续添翠染脂。   孟清禾用谍司的身份护着他,可这并不意味着谢殊能以此为倚仗,做出她容忍之外的事。昨日归宁宴上,他先是提醒傅翊用公主笼络权臣,容景衍又恰在此时提出要迎娶谢家嫡女。   先帝膝下如今明面上仅有两位公主,娶谢太后亲女绫华长公主与娶谢家嫡女联姻无甚区别,都是在重新为谢家造势,这样一来傅翊对谢家这段时日的打压磋磨,只能尽数付诸东流了。   况且大燕早先有过女帝惯例,若不是先帝早立太子傅珵,这绫华长公主的嫡出身份亦有一争之力。   “瑜娘,今日需前往姑母那处谢恩,你可要随我同去?”   谢殊摸索到云案上崭新一截白绸,细腻丝滑,带着淡淡的苏合沉香味。   他并不在意女人方才的威胁,云淡风轻的开口,两人之前挨的极近,孟清禾身上残余的些许体香落在他的襕袍领口,谢殊便顺着气味走到她面前。   钗环步摇声响清脆,只尚未来得及簪入乌发,便被孟清禾携在指尖把玩。泠泠钗韵,流泻其间,她抬眸睨了眼谢殊清隽的面容,冷笑不止。   “按礼是当去的,但谢太后恐并不想见我。”   她是舒贵妃在宫外的女儿,谢元昭当年对舒贵妃的态度举宫皆知,说是势同水火亦不为过。   “无妨,你我既已成夫妻,那阖该一体同心。”   谢殊接过她的柔夷轻抚,自他眼盲后便不曾见过孟清禾是何模样,她的音容笑貌尽数停留在两年前侯府上那一夜的风流婉转。   孟清禾就着男人的大掌起身,轻拂云袖,又拿起一旁的圆领襕袍,蹀躞玉带替他穿戴。   谢殊对她管束不多,甚至连一句斥责也无,大抵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大燕女子成婚后大多夫为妻纲,侍奉婆母便是头一桩磋磨人的难事。   他们这样的相处,倒像极了那鸿禧楼里的游女恩客,除却床榻上的露水姻缘,再无世俗烦扰横生龃龉。   颐和轩外,寿康宫的万喜公公在此殷勤的候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就要误了吉时,手上捏着帕子一下又一下的擦着额头冒出的热汗。   两名小宫婢被孟清禾遣出来后,只得在殿前伺候着这位太后眼前的红人,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捏肩捶背,丝毫不敢怠慢。   “咱家前前后后喝了不下三盏茶,这第四杯都快见底了,怎么还不见你家主子?太后那边还等着老奴领人回去复命!”   自谢殊成婚那日起,太后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连贺礼都没送去相府,今日太后是想单独召见谢公子,可如何在孟清禾那位庶出小姐面前启齿委婉提点,又成了落到他手里的一桩难事。   万喜正头疼着不好交差,倏尔内间櫊扇映出两道人影,从内里相伴而出。   “万喜公公,久候多时了,夫君还未用早膳,有劳且在等等吧~”   孟清禾迎面客套,实则对这个老太监半点耐心也无,一大清早扰人亲近,不过狗仗人势。   自孟清禾嫁入相府为谢殊明媒正娶的正妻后,京里小姐只觉戏谑异常,话本子里头都没敢这么写,瞧着她那卑微庶出身份,万喜公公现下并未给出好脸色来。   作者有话说:   女主就是在巧取豪夺,你没看错~ 第21章 、请安   新帝傅翊近来与谢太后不睦,自谢殊和孟清禾大婚后,便没往寿康宫请过几次安,反倒是刚觐了贵妃的谢嫣然,每日晨昏定省一概不落,往这边跑得很是勤快。   孟青禾挽着谢殊至寿康宫前时,万喜公公领着二人一脸难色的走在前头,且不说早已误了时辰,就孟家这庶出小姐也一同跟着前来请安这事,他也算是明晃晃的办事不利,免不得被太后一顿责罚。   恰在这时,孟清禾一行在宫门口遇见了提着食盒,同样前来问安的谢嫣然,她带着贵妃服制的玉镂雕丹金碧头面,着一身月日缎绣云绸罗裙,身旁只跟了一个小婢。   “兄长——”   远远见到谢殊挺拔的身影,谢嫣然唤了一声,她这一声华服厚重,光是挪动碎步,都需要那小婢微提那腰间的长封尾摆,行动很是不便。   纵使如此,谢太后依旧未曾开口免了她的繁缛规饰,轻装前来。   烈日当头,寿康宫玉缸内芙蕖开得正艳,清雅的濯白扣上翠碧的叶衬,是谢元昭殿内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陈设。   殿门微开一条缝隙,走出来一个面相严厉的老嬷嬷,昂首立在谢嫣然跟前道:   “太后还在用膳,劳烦贵妃再等上一等。”   那提着食盒的小婢欲要张口上前,被谢嫣然止住,她垂眸立于原地,这样的折人心性磋磨,自入宫以来屡见不鲜,只心底暗自祈祷,傅翊未来的皇后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能稍稍体恤她们后妃的难处。   “臣妾省得了。”   谢嫣然低眉应下,又继续立在殿前正中的骄阳下等候,额间细密的汗珠凝汇聚,顺着侧鬓落在对襟领口,晕出一大片湿迹。   这方孟清禾的视线也被那清喉娇啭的唤声吸引,谢嫣然苍白的面色映入眼帘,她那薄粉敷面早已在雪腮侧化开,晕出的妆容透着湿气,不似平常庄丽。   万喜见他们止步,连连催促道“公子咱们可快些罢,太后还在里头等着呢~”   “瑜娘,去领了嫣然与我们一道面见姑母。”   谢太后与待相府的庶出子女并不亲厚,近来更因赐婚一事与姚氏生了嫌隙,只因姚氏不肯叫自家嫡女来入主中宫,只推谢嫣然出来得一个贵妃的位置,当真是糊涂。   “兄长——”   谢嫣然走近谢殊跟前,气虚声弱的唤了一声,脸上闪过一阵欣喜。   先前出来知会的老嬷嬷还未离去,在原地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拦阻,倏尔触及孟清禾寒凛的眸光,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两步,没大敢近前。   谢元昭坐于殿内正用着一蛊绿豆百合莲子羹,大抵等的不耐烦了些,未戴甲套的两指放下羹勺,拢了拢眉心,欲再唤了人来,去一趟颐和轩催上一催。   只怪那姚氏目光短浅,耽于私情,松口让谢殊娶了傅翊亲姐孟清禾,令他们谢家平白无故的少了一分助力。眼下容景衍既有意迎娶谢家嫡女,改日需传兄长进宫好好商议一番,定不能再叫姚氏插手此事,坏了她图谋许久的大事。   不多久,守门的嬷嬷前来通禀,说是谢公子携其夫人到了殿外,万喜公公领了人在偏殿静候。   兆京朱雀大街如今耳口相传两大逸事,皆可作为达官显贵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一是镇西将军得胜归朝,即将迎娶何人,另一件则是谪仙般的谢家公子娶了昔日用下作手段算计自己的孟府庶女,现下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堪称圆满。   思及此,谢太后眉心又是一蹙,清砚是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沉迷温柔乡这类事不想是他所为,今日将人唤到跟前也是想借此提点一番,免得他纵情声色,失了本心。   谢殊这孩子是极得她喜欢的,比起那无甚大用,整日在傅翊跟前畏畏缩缩的谢嫣然,不知成器了多少倍。倒不是她轻视女子,她的皇儿绫华,身为嫡公主亦有不输男儿的担当气魄,只可惜出宫建府后,怨她这个母后偏帮太子,母女情分疏远至今。   谢殊与孟清禾藏在袖下的十指交扣,款款步入殿中。谢元昭坐在上首主位,抬眸瞧见那张与昔日宠冠六宫舒贵妃极为相似的面孔,搁在玉案下的手暗暗收紧了几分。   谢太后年轻时也是名冠上京的名门贵女,嫁与当时还在潜龙时期的先帝,据说两人当年是一见倾心,只私下见了两面,就让谢太后下定决心此生非君不嫁,故而,这桩婚事也曾经一度是繁华朱雀大街上广为流传的美谈。   时光荏苒,美人迟暮,谢元昭逝去了二八芳华的美貌,在先帝驾崩后骤然沧桑了不少,眉间不掩垂垂老态,就一像尊镶满了宝玉的菩萨像,经过时间雕琢去了灵气,只剩下一副雍容华贵、彝鼎圭璋的皮肉。   “清砚,你身子恢复的可还稳妥,既已成家有了妻室,也该是时候单独立户另建新邸。”   谢太后视线落在谢殊身上,比平日更多了一丝慈爱祥和。   谢殊与傅珵一道长大,他就像是傅珵身侧的一把暗刃,替她这个秉承圣贤之道,宽仁行事的儿子,不择手段的扫除一切障碍。   “姑母,臣下谨遵懿旨。”   谢殊伏身应是,一旁的孟清禾也跟着低头谢恩。   转而谢太后的眸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阵,谢殊直腰跪坐在席旁,白缎环过双目交叠在发间,系成一个死结,周身一派温文如玉的气质,不见丝毫棱角。   只那轮廓分明的下颚间,若隐若现一片青紫暗痕,乍一看十分惹眼。   谢太后双眸猛然收缩,胸口涌起一阵怒意,清砚这般谦谦君子,人前又怎会有这般艳逸失态?   孟清禾平视前方,与高座上那道满含愠怒的视线,不偏不倚的遥遥相对,眼尾轻吊,夹带一丝孟浪奢糜。   “孟清禾——你放肆!”   茶盏落地的碎裂声,伴随着一声怒喝,响彻内殿。   在宫人们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际,太后手边的茶盏已然被狠狠地掷了出去,孟清禾侧身躲过,只那茶渍迸裂,污了她身后的烟罗长摆。   悄悄藏在廊柱后许久的谢嫣然,登时腿下一软,连连跪上前俯首认错。   “姑母,哦不,是母后,母后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央求……着兄长领我进内殿的!”   谢嫣然语无伦次的跪地讨饶,她性子软弱,在这深宫中如履薄冰,见谢太后动怒,心底害怕极了,颤着嗓子开口解释。   谢太后面对她这忽如其来的一出认错,只觉头疼。谢嫣然果真是个没脑子的,不将心思放在傅翊身上,反倒来她这寿康宫蹚浑水,真不知傅翊给了她这个贵妃之位,算不算是在变向嘲讽自己。   “贵妃,你先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了!”   谢嫣然心虚紊乱,脑子里不停的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太后真正要发难的人,是谢殊身旁的孟清禾。   她神色复杂的看了坐在谢殊身旁的孟清禾一眼,眼角涕泪尚未来得及擦拭,就匆匆自地上狼狈的爬起,急忙奔出了寿康宫大门。   谢嫣然一走,殿内霎时又恢复了寂静,一旁万喜得了自家主子眼色,屏退了四下的宫人,独留下谢太后的体己嬷嬷贴身伺候。   殿外朱漆镂凤大门缓缓合上,自殿顶满铺的黄琉璃瓦至边侧的镶绿剪边,俨然将整个寿康宫主殿,裹挟成一重密不透风的静室。   “孟清禾,你们姐弟究竟想做什么?”   谢元昭自上座起身,缓缓行至孟清禾跟前,傅翊既半分未给她这个太后留脸面,她也犯不着费劲在这里粉饰太平。   “太后圣明,清禾在此只问一事,我母亲的死是否与您有关?”   孟清禾放开谢殊的手,双目炯炯的望向眼前的女人,恍若此刻的她并不是太后,而是一个置身于这粉墙黛瓦下束缚下,同普天之下所有女人一样,会因所爱之人的所作所为嫉妒怨恨、扭曲疯狂。   大燕朝最尊贵的女人注定是不会幸福的,这一点根本毋庸置疑。   “呵,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尽归尘土,当年的旧时,谁还会记得。”   谢元昭垂下盘着金线罗纹的袖摆,倏尔讽刺一笑,看向孟清禾眸光闪烁片刻,复又将其中翻涌而出的异样情绪敛了回去。   舒贵妃患病一事本就来的蹊跷,起先只是身体困乏,进而食水不进,乃至药石无灵一夜暴毙,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   孟清禾起先怀疑过静安太妃,可静安太妃如今被她灌了药意识不清,疯癫不止,换言之,舒贵妃之死无论与她沾不沾边,她就这么活下去已然是生不如死的惩罚。   谢殊不动声色的静坐一旁,听到孟清禾的质问,他一点也不惊讶,谢太后这般既是有意隐瞒,也是在暗中给他递了一个掣肘孟清禾的关窍。   “爱家乏了,你们自行跪安吧,你既是真心喜欢清砚,也应知礼仪、懂分寸,这等出格之事,当清正己身,勿要引人诟病。”   谢太后又瞧了眼谢殊脖子上的明显青紫,别过脸去,轻叹了口气,临别前特地唤了嬷嬷送了盒药膏去颐和轩。   作者有话说:   谢太后内心:自家白菜被狼拱了,还来我面前嘚瑟~离谱! 第22章 、争执   目送着谢殊和孟清禾两人离殿,万喜这边一颗提着的心刚放下来些许,又见谢太后跟前得力的老嬷嬷袖口藏了个檀木寸匣,匆匆追上了前人。   “公子、且等等老奴——”   老嬷嬷在二重殿偏门外连唤了好几声,拖着硕宽的身子,踉跄奔到孟清禾跟前。   暮夏的溽暑气自足下蒸腾而起,谢殊的云靴是软绸贝锦所制,靴腰束紧,皮面光滑,隔热匀和。   “公子留步,太后让老奴将此物交于公子……照理说这本是公子的房中事,不该太后插手来管的,可……公子行于内庭,也该在意别人目光遮掩一番,莫要行事太过孟浪,有损公子清名。”   一阵支吾辗转,复几番停顿,那老嬷嬷扯了汗巾猛擦了把头上密密麻麻的粗汗,到底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半辈子,经过人事,私下张口亦无须有太多顾忌。   谢殊接过递上前来的檀木寸匣,启开暗扣,一股药草气迎面扑来。谢殊骤然意识到什么,耳根涨溢出一股微红,甩开孟清禾搭在腕侧的素手,旋身大步往前跨去。   “胡闹——”   那根听竹盲杖点地的脆声急促,谢殊边走边扯了内里曲领交襦,将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匿藏其下。   他瞧不见孟清禾今早留下的红痕有多明目张胆,但可以想见,今晨那一出勾惹撩纵并非一时兴起的夫妻缱绻。   谢殊不知为何胸腔内涌起一阵气恼,握住盲杖的指节骤然收紧,神情愈发晦暗。   他不顾身后人的拦阻步履匆匆,谢殊胸膛起伏不止,怒意和羞怯交织其中,抬手单握了袖口的药匣,心下冷笑不止。   谢太后于他亦师亦母,方才自不可能为了训斥孟清禾而当面令他难堪。而孟清禾今日陪他同往,大抵是想借着夫妻之名向太后示威,她对自己的执念根深蒂固,会在归宁第二日枉顾声誉的挑衅太后,着实不足为奇。   “夫君,你走慢些。”   孟清禾一时不察,被谢殊挣脱,寿康宫外殿人多眼杂,她亦没法如在颐和轩内一般限制谢殊太多,只迈了小步跟在男人高大身躯折逆过来的影子后头,款步姗姗,楚楚含情。   谢殊并不应她,疾步前行,盲杖叩地声愈发频繁,他指尖微微发力,故意掠去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只这一瞬心绪沉浮,涌起一抹前所未有的茫然躁动!   倏尔前方传来数声庄严的脚步响,即便隔了老远,那天子仪仗中独有的龙涎香味漫过鼻尖。   “兄长,嫂嫂,陛下…他来了…”   谢嫣然娇喘吁吁一路狂奔而来,她的鬓角散落下几缕碎发垂在额间,失了早先请安的端庄仪态,雪腮染上红霞朵朵,因着此前过于猛烈的奔走动作,她此刻正半跪在地上,任由一个小宫婢为她顺气。   先前出来送药的嬷嬷,这段日子得了太后嘱咐,每日晨昏定省的教习贵妃规矩,倏一回头,见着谢嫣然竟在寿康宫前这般失仪,面上闪过一抹厉色!   “还请贵妃起身与老奴进内殿,如此不知轻重的胡来,也是该和相府小姐相衬的教养么?”   那嬷嬷说罢就要上前拽人,眼底半分也无主仆间的尊卑之分。   谢嫣然尚未来得及起身,惊恐地后缩了两步,裙襟下摆下压在地的平瓦上,拖出一派黑色的尘土。   孟清禾趁这个间隙,一把上前拦住谢殊,余光触及不远处那道明黄身影,顺延着男人襕袍一侧袖面曲路向下,与之十指相扣。   老嬷嬷还在疾言厉色的与谢嫣然说教,只觉背上一痛,整个人被一道大力生踹的跌滚出老远。   “你敢对贵妃无礼?朕看你的嫌日子活得太长久了些!”   傅翊堪堪收回脚,亲自将谢嫣然从地上扶了起来,也不顾她身上尘埃满身,替她拭去脸上的灰尘,顺道扶正了发髻的朱钗步摇。   今日,他方下朝就在御花园入口撞上了欲言又止的谢嫣然,她慌乱无措的揪着裙角,一见到他也顾不得上前行礼,平日里默默搓搓不敢近御前的女人,鼓足了勇气央求着他跟自己走一遭寿康宫。   “陛下,老奴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教导贵妃宫中礼仪啊~”   老嬷嬷哀嚎着匍匐至傅翊脚下,见他如此溺爱贵妃,心下顿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话锋一转,老泪纵横的讨饶起来。   “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傅翊无暇顾及一个奴才,只见不得谢嫣然这般畏缩,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竟叫一个奴才欺负到自己头上来,真真是没用至极!   将来若是宫里进了新人,她这个贵妃别说协理六宫,怕是连场子都震不住。谢家人个个那般精明,怎滴教出这样一个蠢物庶女来?   “你方才不是说让朕来跟着你来救人,现在是要想方设法的自救么?”   傅翊抬起谢嫣然沾满灰尘的小脸,眼下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越看越没骨气,倒像是他这个皇帝欺负了她似的。   谢嫣然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傅翊一直都对她不冷不热,她方才躲在寿康宫廊柱后边,看自家嫂嫂要被太后为难,心下暗觉不妙,这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找了圣上过来解围。   兄长说过嫂嫂是陛下血浓于水的亲阿姊,定不会袖手旁观。她现在入了□□,名义上成了傅翊的妃子,衣食上比之前在相府不知好了多少,平日也需得为兄嫂多考虑一番才是。   谢太后训起人来可凶了,虽说是她姑姑,可自她出生十几载也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两次而已。有一回上元节还不小心打碎了她最爱的琉璃灯台,更是揽上了招人记恨的名头!   现下日日前来寿康宫请安,总也面不得被这里的管事姑姑敲打责罚,但凡这个太后姑姑能对她有几分好脸色,她就烧香拜佛的阿弥陀佛了!   “下棋、书画样样不精,整日在宫里躲懒看话本,难道母后这边的请安,为难了你?”   傅翊将她从自己怀里放下,看了眼一边的谢殊和孟清禾,知晓谢嫣然并未诓他,大抵是自己这个贵妃好心办坏了事!   “阿姊与太傅今日可见着母后了?”   孟清禾掌心隔着衣料若有似无的游移在谢殊的腰腹处,自远处看来无甚异常,倒像是在悉心替自家夫君打理衣冠。   谢嫣然跟着傅翊来到自己兄嫂跟前,见二人平安无事的从内殿出来,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在他们一众父亲的子女中,最疼爱的便是谢殊和谢颐芸两人,还曾一度有过把身为谢氏嫡女的长姐谢颐芸定为太子妃的打算。   “太后见着我们夫妻恩爱,似乎不大高兴,还动怒了~这迟暮的美人,火气可真大。”   孟清禾拢起一缕垂在身前碎发,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老嬷嬷跪在不远处,第一次听到有人言语中如此轻视太后,还未来得及出言训斥,就被傅翊带来的小宦侍们捂嘴拖了下去。   “阿姊,说到底她也是朕的母后,你再不喜她,还是要留几分薄面的。”   谢太后,一个被先帝爱到骨子里却不自知的女人。   于傅翊而言,幼时是谢元昭一时心软,救了被罚跪在大雪中奄奄一息的自己,无论今后谢家如在自己手中何落败,他亦是要尊她为太后,保她一世荣华尽享天年的。   谢殊再度挣脱孟清禾的桎梏,骨节分明的指节无力垂下,朝着前方行了一礼,倏尔开口道:   “陛下若是未思量周全容将军所求姻缘,不妨找太后商议,沉煜同臣一样,皆是在太后照拂下为太子伴读,其中情谊定非常人可比。”   傅翊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了会儿,尚未来得及应下,殿内的万喜公公听着前边御苑的喧哗,得了太后吩咐,请傅翊进了内殿。   谢嫣然望着傅翊离开的背影,心下轻松起来,就着小婢的手缓缓朝自家兄长那方挪着步子。   “兄长,母后她没有为难你们吧!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去惊动陛下。”   谢嫣然平日里软弱怕事,在相府更是被姚氏手下的李姨娘欺负的不成样子,但对于自家兄长谢殊,总抱着一股子莫名的亲厚感,她不想看着这个平日里护着自己的嫡兄,沾惹上麻烦被太后姑母责怪。   “嫣然,你今日做的很好。”   谢殊伸出手,在自家小妹额前碎发上轻抚了一番,以作宽慰。   小丫头方才及笄不久,即便被婆子开了脸送入宫中梳起了妃嫔发髻,脸上依旧稚气未脱。   谢殊虽然瞧不见,依旧能够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欢快。他第一次为姚氏的私心感到庆幸,若换了嫡女谢颐芸入宫,怕是连傅翊的心思都捉摸不透。   本就是浑水里九死一生出来的皇子,后宫哪般心思深沉的女人,他未曾见识过,人在黑暗里呆得越久,越是对这般天真的笑颜毫无抵御。   孟清禾脸色微沉,望着傅翊消失在殿前的身影,强扯了一丝笑颜与谢嫣然道别后,随后,嘴角列出一抹反常的笑意,落在谢殊身上的视线愈发微妙起来…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黑化了~ 第23章 、折断   暮落夜至,檐上细篾卷帘自甬长的廊道上一一垂落下来,竹片的空隙下透过几缕晖光,仰首而望,晃得人眼底花出几粒星子。   孟清禾趿鞋自榻上起身,披了件绸衣薄衫,眼皮还搭连着青睫,一壁系着腰间的丝绦,一壁又命人去内务府司药掌事那里去领几笼艾蒿香来焚着。   蚊虻噆肤,通昔不寐,颐和轩临水而筑,周边草木丰茂,纵布好了凉席罗帐,耳边嗡鸣之声繁燥,夜半扰人清梦,内进櫊扇处还需人打扇驱赶。   拢枝午后便被傅翊急唤进宫,她持着谍司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御殿,复待走了一遭司药房,迎头遇上前来颐和轩领香料的女侍,简单问询了三言两语,便将自家主子这两日在宫里的动向打探得一清二楚。   自寿康宫归来,谢殊就被孟清禾单独送入了一房静室。里头照旧是软塌楹枕,比之早先静安太妃西四所那会临时搬凑起的小金屋,种种细节更添置了几分周到精细。   孟清禾不许旁人进去,一日三顿餐食皆是亲自照料着,那青玉案上堆叠的几方竹简,还是特地从藏书阁寻了几方山水小札游记,一一用撰刀刻录下来的。   “主子,容将军那头还死咬着谢氏嫡女,连圣上搬出绫华嫡公主来,都被一口回绝了!”   拢枝一手提着戥子,拨了几两碾好的草籽,倒入乌木研钵内,又按照方子下了几味安神的药,最后才将白玉瓷瓶拧开,就着臼杵往下捣,手下的劲道,一下胜过一下。   孟清禾单手支颐侧倚在榻上,胸前半掩今早谢殊更换下的襕袍,男子身上的清冽气息若隐其间,不再是那股熟悉的苏合沉香味道。   她秀眉微蹙,成婚以来,谢殊还是第一次对她拿出这般强硬的态度,许是谢太后算作他的逆鳞,回想起谢嫣然走后,男人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恍若一瞬之间,又变回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贵公子。   不,又或他从未变过,只近来的软玉温香,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作茧自缚。乱花渐欲迷人眼,这般令她觊觎已久、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是得藏起来才算稳妥。   思及此,孟清禾褪去罗袜,赤足走下槅榻,侍从立即端了铜盆上来与她净手。   “拢枝,阿弟前朝那边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漫不经心的用方巾拭干手背上的水渍,孟清禾眸色一沉。谢殊虽是表面清儒不问朝堂事,私下却暗和着容家坏了谍司不少事。   事关傅翊,她断不可能耽于一时情爱,袖手旁观。说到底,权势才是将他谢殊困于自己身侧的樊笼,她亲自操刀为其一步步打造的金笼,又岂能容得旁人插手?   “绫华长公主晌午进宫说是要见谢太傅,被陛下拦了回去,现下宫门已然落钥,怕是今晚要宿在宫里了。”   绫华嫡公主傅明筝与相府嫡子谢殊是幼时相伴的青梅竹马,谢太后曾有意让其尚公主,为此不惜向先帝另求了一道恩典,与绫华成婚后,谢殊亦可入仕,以承谢氏家主之位。   若是太子傅珵御极问鼎,现下整个皇宫都应该在操办着他与绫华的婚事,公主出嫁的仪仗必是遵循旧例与民同乐,宝马香车游街受得朱雀大街上的万人礼迎。   怎奈嫡公主亦有一颗不输男儿之心,礼、乐、射、御在太学女苑皆是无人能出其右。   提及傅明筝,孟清禾眼底一暗,心间那一抹惦念更染肆意,当初谢殊就是因着这女人将自己拒之于千里之外的,那毫无片刻迟疑而无故松开的手,亦成了她今时的魇,盘桓心头,日夜浮重。   舒贵妃身故,他们姐弟在谢殊眼中再无任何利用价值,那弃之如敝履的眼神,她此生不想再瞧见第二回 。   她娘亲舒扶雁是在上元节前一晚病逝的,尽管位至贵妃,但那时庭门冷落萧肃,像是被谁刻意下过命令无视了他们的存在一般,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宫人一一不见,元和殿周围也拉起了一帷白布,将他们母女三人,圈进在了里面。   一道贵妃染疾,幽拘养病的圣旨,彻底断舒贵妃最后的生路。没有太医、没有宫人、甚至没有水和食物,厚重的宫门一经阖上,再打开便是满眼的缟素和穿着寿衣、吹着唢呐的宦人。   先帝故作深情的垂了几滴本就不存在的眼泪,那番惺惺作态又在看到瘦骨嶙峋的傅翊时,转变为眼底的一抹惊讶与稍纵即逝的厌恶。   傅翊因饥饿啼哭不止的稚嫩哀嚎声,如今仍旧会时不时于孟清禾耳侧响起,皇城落雪了,元和殿里不仅没有炭火甚至连一杯热茶也寻不出来,发臭的被褥裹他们在身上,姐姐拥着弟弟看着外头的昳丽雪色,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不要睡,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年皇城的冬天冷极了,被贵族们赞誉为预兆丰年的瑞雪,足足下了一整个月。夜里她照旧会偷偷摸摸的钻狗洞出去,前往太子东宫的膳房。   鉴于傅翊之前有过中毒迹象后,她带回的每一块糕点都缺失了一角,由孟清禾亲身试毒后,傅翊再予以入口,好在此后谢殊并未再在其中动过手脚,他们姐弟得以苟延残喘的艰难过活。   身在天家,每一位皇子都是皇位的威胁,怀帝原本也非是正统嫡出皇子,借了谢家的势力,才得以御极问鼎,他比谁都清楚的知晓这身天价血脉意味着什么,故而即便昔日宠爱的贵妃身染重疾,他率先想到的也是为了阻止‘病疾’扩延,必须将自己的亲子一并葬送在此。   上元节前一日,久卧病榻的舒贵妃恢复了一丝生气,面色依旧惨败的瘆人,可那日的她恍然如往常一般,坐在铜镜前添妆描眉。   屋内铜盆上架着孟清禾从膳房偷来的干柴,没有上好的银丝炭,凛冬愈发难熬,只能草草生了堆火取暖。   干柴灼烧发出‘噼啪’的爆响声混杂着浓烟呛得人近乎睁不开眼来,傅翊乖巧的坐在蒲垫上,数着地上临时拿来玩的石子,初雪未融,殿外檐上的冰棱高悬,偶尔撞进破漏的窗牖,发出一声响动。   “母妃,明日便是上元了,父皇何时来看我们?我想他了。”   傅翊掰着手指,一脸天真无邪的望向门口,那里依旧空荡荡的,元和殿大门已下禁令封死,不会有人来的。   舒贵妃勾勒完黛眉的最后一笔,缓缓起身将两个孩子搂在了怀里。   “阿瑜,今晚还要去见那谢家的公子么?”   孟清禾枕在母亲手臂上,目光坚定的点了点头。谢殊同她约好的,明日上元宫宴,他要陪太子出席,所以今日上元前夜算作补偿他明日的失约。   舒贵妃沉默许久,搂着孟清禾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那便去罢,偌大的后宫,有人庇护着,终是好的。”   “阿瑜,这段日子难为你了,今后若是回了侯府,就不要再进到宫里头来了。”   皇城是最折美人的地儿,姹紫嫣红开遍,再姝丽的颜色都不足以令人怜惜。   那晚,孟清禾等了整整一夜,谢殊都没有来。   拢枝手下一轻,捣好的药材被孟清禾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乌木研钵内传来一阵浓烈的苏合沉香味,若是凑近直熏得人心底发腻,乃至作呕。   “这香烘干后点燃,混着汤药服下,几时生效?”   拢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微微一愣,虽然不知自家主子缘何加大了药量,但从方才孟清禾紧蹙的蛾眉中,她大致也可以猜到,定然是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西域的药性刚烈,沉香里的香料柔缓,莫约一个时辰的功夫,谢公子的腿便会处于麻沸状态。”   孟清禾点头应下,又额外从内务府调来了两个小宦,专门伺候谢殊以后的饮食起居。这才随手拣了一笼烘干的苏合沉香,款款推开了静室的槅门。   谢殊倚在屏扇坐楣上,覆眼白绸落在脚边不远处。听见不远处传来响动,他仰头朝着门扉处‘看’了一眼,微抿薄唇不置一词。   瑞纹云靴趿拉在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倒着。满屋腻到作呕的苏合沉香味,因着紧闭的雕花櫊栏窗牖无法散去,只一圈一圈寥寥重叠,熏得人干咳不止。   甫一进入内间,孟清禾就听到几声铁链摩擦地面的清响,方才午后小憩她又做梦了,上元前夜谢殊没有来,她便站在那里等了一夜,冻到双腿逐渐僵直到失去知觉,再无法迈出一步。   沈尧安将她抱回元和殿时,舒贵妃的身子已经僵了,她往日白皙的足下尽是一派腐肉,也不知平日里是怎样忍痛瞒过这一双儿女的,乍一凑近还可以看到蠕动的蛆虫。   谢殊腿下锁着重扣枷环,两条粗链反嵌在两侧的廊柱上,足够他在这个房间内自由行走。   “夫君,我以后再也不会等不到你了。”   孟清禾敛眉低声凑近谢殊身侧,一抹艳色染上眼尾,她眼中眸光带着些许灼意,重重一口咬在了男人的薄唇上,唇齿间顿时一片腥甜翻涌。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有万更掉落,小伙伴们敬请期待~ 第24章 、三合一万更   谢殊目下混沌一片, 心口满溢出种种起伏波澜,源源不断的填在胸腔内,几乎将他绷着的最后一丝清明斩断。   内帷四隅皆放置了一鼎雕花铜炉, 浓郁的苏合沉香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近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倏尔传来乙木擦过门扉的轻微动静,少顷他膝下一重, 唇间被强灌入一缕新鲜空气。   他喉间闷哼一声, 下意识抬手擒住她的皓腕, 用仅存不多的一丝余力压在掌下。   冰鉴的寒气凉袭, 缭过密闭的静室,叫人莫名瘫软无力, 似是被人特意这样安排调制, 谢殊脐下腰腹出生出灼意, 恐是还掺杂了些许催|情的效用。   孟清禾柔夷细细描摹着他清澈的眉宇, 耐心地替他拂去额间冷汗,底下嫣红的裙摆交织着净白的里衣束带悬于膝上,旖旎横生。   “清砚,就这样做个富贵闲人不好么?朝堂波兰诡谲,你今后在颐和轩,无须再管窗外事。”   冰肌莹彻, 盈附其间, 谢殊轻吐出一口浊气, 不动声色的偏过头, 唇侧磕碰到贝齿, 细润如脂, 滑腻似酥。   “阿瑜, 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体内烈火焚肆,尾音抑着端方,临末轻颤一哼,硬是熬出一派不为所动的清冷。   洒乱的鬓云黑墨一般泻压在身后,孟清禾素手蜷起一缕发梢,萦绕在细白的指尖把玩。   “每日像这样陪着妾身很难么?”   她眸色一暗,指腹划过衣摆腰封,挑开襕袍盘扣,旋身对之相对,侧卧在软毯上,发髻上一套翠羽金碧头面散落满地,钗环上新嵌的东珠沿着两人交叠的袖摆下金线针脚,滚出数尺远。   “无需像容景衍那般冲锋陷阵以命相搏,亦无需如阿弟一般在群臣中竭尽心力的制衡御下,清砚,等朝局稳定,我便带着你前往江南,你我夫妻整日……”   “够了——”   谢殊猛然支起身,竭力将袖口从孟清禾身下抽出,背抵屏扇一侧后移数步,再这般逢场作戏下去亦是徒然。   她原就没打算放过自己,即便眼眸不能视物,他依旧能感受到那如狼般野性的目光。得不到的她便去偷、去抢、去屠戮,哪怕最后得到的是不完整的残缺,亦无怨无悔。   孟清禾早已不在意他如何云云,真也好、假也罢,自始至终她想要的那个谢殊,纵使不存在于世,她亦无所谓。   “既然从一开始就演了这出戏,又哪有中途退场的道理,谢殊,你给我演下去,算我自欺欺人也好,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你就回不了头了。”   她眼底绯红猎猎,素手捧着面前男人温润的脸庞,指尖用力凝视着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心底隐起了一股异样的清寂感。   仄仄逼人的尾音颤声微扬,清眸敛过一缕波澜漾在男人脸上,孟清禾长睫下压,愈发贴近那张不为所动的清隽轮廓。   “孟清禾——”   谢殊咬牙切齿,抬手隔在女人倚近的娇躯之前,眼下晦暗一片。   “嗯,妾身在,君欲何如?”   孟清禾绀发浓沐,顺着光洁的锁骨垂至前襟,勾翘在谢殊下颚,他的身子隐隐发软使不上气力,徒留厚实的胸膛在她掌下起伏不定。   卸下腰间柔软的丝绦,将谢殊的双手缚于头顶,另一端系在自己皓腕上,丹朱驰艳,般般入画。   “绫华今夜也在宫中,让她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她还愿意嫁你么?”   红袖添香含情凝睇地停顿在他的耳鬓,气若游丝的厮磨声引人沉入沟壑,娇音萦萦低徊婉转。   早年绫华身为长公主,又出生中宫是极得先帝喜爱的。是怀帝擎苍狩猎必携于身侧的掌上明珠。   直至太子傅珵出世,分走了她大半宠爱。谢家需要的是一个流着自家血脉的皇子,而非是出众的公主。   绫华早些年有涉东宫事,常以辅君御史的名义游走民间,除贪官、兴水利、济灾民,深得民心的同时,朝中有老臣上奏提出‘立女君’,引先帝忌惮,一旨调令封了八百食邑,出宫建府,再不曾踏入过皇城半步。   谢殊身上灼意滚烫,四下香盘燃尽,身旁幽寂的女儿香辟出一道滤口,将人带入空谷幽兰的胜境。   长夜漫漫,更漏声悬于耳侧,止不住喉中干涸,孟清禾声音沙哑的嘤咛了声,倒在枕上的气息轻弱,脊背浅浅起伏,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   男人沉重的呼吸竭力平复几许,修长的指尖揉着那咏雪之态,只在黑暗中感受风髻雾鬓下的漉漉清华。   帷前烛火摇曳,灯花溅在盏座底下,拖一阵若有似无的呲响。   榻上两人背向而卧,中间空出一大段间隙。单一条玉革带系在他们腕间,维系着若有似无的联系。   “瑜娘,这样有意思么?强求来的东西,终算不得圆满。”   谢殊喟叹一声,方才孟清禾用帕子替他拭了下身子,除去些许汗涔黏腻,他身上凉下不少。只空气中仅存的苏合沉香混着那阵艳糜后的浊气,混杂出一股别样的柔芳来。   孟清禾将素手悬于软枕下,不置一词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而熟悉的俊容。   昔年太学廊下,眼前人一袭白衣胜雪的潇洒明意,原来那些温柔小意、舍命相互都是骗人的。   “谢殊,这是你欠我的,我们只能互相折磨到死。”   孟清禾越过榻外侧的男人起身,趿着绣鞋拾了散了一地的罗裙披帛出了静室,不久两名小宦便抬了热水来,进去里头清理。   那新拨派来的小宦侍,乍一见内帷乱象,脚下一个不稳惊得差点将手中铜盆摔落到地上。   却见榻上被铁环锁着的男子,衣衫半褪,赤露处的肌肤上尽是斑斑指痕、细若流线,粉藻其姿,瞧着那两个侍人面红耳赤,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孟清禾披了薄衫,来到内廷一处汤泉,顺着石阶踏足而下,身体沉入一派温润之中,荡起小圈涟漪。   皇城内仅一处活水汤浴,乃是大燕开国时高祖命匠掘地三尺而出,后又疏通甬道,排入外围护城河,以保池汤清澈。   以往有资格来此沐浴的需要圣上首肯赐浴,傅翊登基后,废了好些规矩,其中一则便是这处汤泉。   西凉军饷一事耗空了近八成国库,为开源节流,削减各宫用度,这处汤泉成了各宫小主们惯常沐浴之所。   月上中天,蝉噪稀疏,这个时辰当是阖宫上下只留有值守的宫人。   孟清禾背倚石壁,轻舒一口气,有值守的女婢递来绢帕皂角替她擦洗香肩,水面浮波映出皎皎月影,空洞冷寂。   “你们姐弟当真如出一辙,一个锁着太傅,一个囚着国师。”   细碎的水声淌过玉臂,烟雾缭绕处,款款走出一道英挺的女影来。   绫华长发高束,发间只一根盘凤金簪,静影沉璧,光艳逼人。   孟清禾垂眸,似是早已知晓她会在此,眸中并无半分波澜。   “殿下既有称帝之心,又何须在意手足之情,太子仁德有余而气魄不足,恕清禾直言,难服众矣。”   绫华淡笑不语,此番入宫扯了谢殊作幌一路倒也算作顺利,近年来她虽居于京都,可那八百食邑封地却在岭南,这些年她卸去钗环,着戎装操军队,为的就是傅翊如今座下的位置。   “有容将军坐镇京都,本宫尚无三分把握。”   宫人将一尊清酒放入浮木托盘之上,曲水流觞,辗转至二人跟前。   孟清禾拿了一盏,绫华复又取过一盏,两人对月共饮起来。   “殿下又何须忧心,阿弟他被迫御极已是下下之策,只要殿下助我除去容景衍,禅位诏书就在太极殿的牌匾之下。”   绫华眸光微敛,触及孟清禾皓如凝脂雪脯上,掩于水下的斑斑红痕之际,眼底划过一丝讥讽。   “要他的一颗真心难于登天,你又何必执着如斯。”   回想起自己被父皇变相驱逐出皇宫时,那温润如玉的身姿,甚至吝啬于回首多看一眼,绫华心如死灰,亦或者江山持重,两权相较取其轻,舍去儿女私情,乃为君者的第一步棋。   绫华公主府下面首无数,个个皆是风流恣意、郎绝独艳。少时晦涩藏拙的恋慕之情,于现在的她而言,不过尔尔。   傅明筝贵为长公主,绝不是那种第一眼美人,细看是眉宇上的别样英气同周身流露出的威压,又是像极了先帝,她脸颊并不如平常女儿家细尖,大眼浓眉,下颌略方,独一双眼神采奕奕,叫人过目不忘。   “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这些非我所求,我只求海清河晏,朝堂清明。”   绫华将金樽玉酒一饮而尽,称谓拿捏亦变得亲和不少。   孟清禾嘴角略弯,如今容景衍回朝途中先是向朝接连发难,听闻此行还前往了一趟凉州,专门慰问了一番先太子,凡此种种行迹,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她尚且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谢殊手笔,但经这几日二人不约而同的种种行迹,很难不让人产生某些猜忌。   怎地会这般巧,谢殊刚在一侧暗示傅翊用天家皇女笼络臣心,那方容景衍即刻请旨赐婚谢家嫡女。   “公主志向高远,清禾望尘莫及,心下感动,也想助殿下一点绵薄之力。”   启开浮木托盘中层暗纽,一折封密黄笺藏于其中,上头‘吾儿沉煜亲启’旋即映入眼帘。   绫华揭开外封,看了眼里头字里行间所言云云,都道谍司内擅以假乱真,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容家一门忠烈,盛名常再,若不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还真想不出当朝世家权贵,何人能出其右。   孟清禾以手支颐,半伏在汤池旁打磨好的石壁上,垂眼看着泉池中被一双芊芊素手搅碎的月影,敛眉俏然。   “不知这份薄礼,可和殿下心意?不妨同清禾交个朋友,他日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你今夜到底是来交朋友的,还是来向本宫示威的?”   绫华望着她那对漂亮的蝴蝶骨下的一片斑驳青紫,眼眸微挑,她如今与谢殊既有夫妻之名,那夫妻之实的云雨残迹亦是不足为奇。   只她今日坦然顶着一身齿痕淤青,深夜前来赴自己的约,其间用心若要深较起来,当真如稚童一般。   “那殿下如今对清砚,是否还存有恋慕之情?”   绫华听罢不由噗嗤一笑,她门下面首众多,上至官宦勋贵,下至小生戏子,不过情窦初开时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何以值得她留恋至今?   “你这般绛唇映日、瑰姿艳逸,不叫他睁眼看看当真心无哀怨?男人即便耽于美色亦在情理之中,谢太傅身有傲骨,再如此拘着怕是会适得其反。”   孟清禾承了舒贵妃的沉鱼落雁之貌,眉宇间的三分清艳浮翠流丹,这样的姝颜丽色,即便放眼整条朱雀大街,都少有男人能拒绝其红华曼理。   “若你改日这疯魔的偏执劲头过了,本宫邀你入府,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那是圣人才会做出的事,你我肉骨凡胎皆不可免俗。”   孟清禾指尖轻动了动,神情恹恹,对此无甚兴趣,绫华男儿心性志在问鼎天下,那些面首恐多是慕着权势而来,又或其中亦有持真心相待的男子,蒙蔽在一众心悦者中,乱花渐欲,终免不得辜负一腔深情。   她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公主日理万机,清禾就不叨扰您沐浴了,容将军的婚事,劳殿下费心。”   水声骤响,荡起一圈清漪,孟清禾裹了软绸掩身,自水中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轻拭干了身体,伏身微行了一礼,披了薄衫匆匆远去,不多时便融于夜色之中。   绫华仍坐在汤池内闭目养神,随侍宫人用玉瓢舀了一汤热泉浇在她微微泛红的肌肤上,顿觉神明气清,周身舒畅无比。   “今日来前赴我汤泉之会者众多,还是谢夫人带来的礼物甚得吾心,难得回宫,借宫中汤泉解乏,还真是一桩美事。”   轻抚着自己在水中呆太久而发皱的肌肤,绫华只手掩胸起身,正欲上岸离去,倏尔身后传来一道娇颤的女声,紧接着是重物沉入池水的声音。   “殿下,我…可以和您说说话么?”   绫华只觉这声音陌生且毫无印象,转身重新坐入汤泉中,回眸一瞬,她缓缓开口道。   “不知贵妃现下披夜露而来,有何贵干?”   ……   颐和轩内,拢枝收拾内帷时,骤然发现午后自己精心调制的那笼苏合沉香的香盘,正纹丝不动的静静躺在孟清禾的案台上。   她心下生疑,复又拿起另一侧香袋掂量了一番,这合欢香倒是用了大半,像谢殊那样高傲的人,想要逼他就范,恐怕非得靠这些药力方能维系。   孟清禾踩着两齿木屐绕空廊漫无目的的行进着,绸红帛面的节系编式覆于白皙的足面,响屐顿挫,迎着领路侍女手间风灯发出的昏黄亮色,止步在颐和轩的静室之前。   她抚着槅门上雕花,指尖摩挲,踌躇许久仍是未曾推开门扉,隔着窗牖上薄薄一层窓纸,暗自叹了口气。   若是能拉拢绫华,以她在臣子心中的声望,足以与容景衍周旋一阵,只傅翊那边,国师白菡霜自上次偏殿中刺杀一事后音讯全无,没想到是被阿弟藏了起来。这事一旦走漏风声,司天监那帮人又要借此大做文章。   静室内漆黑一片,隐隐传来几声铁索轻触床沿的细碎声响,谢殊这段时日以来夜半总是难以入眠,即便小憩一会儿,只要一丝响动又会醒来。   不知是他刻意如此保持警戒,亦或者是当真与她在一起这般坐立难安。大半的安神香焚了好一段日子都没什么大用,这样下去,任他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   罢了,绫华向来高瞻远瞩,不耽于眼前情爱,旁观者清,或许她这段日子将人拘着太紧了些。   金乌破云,朝露沾衣。今日静室的门依旧紧闭,门环上的铜锁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名值守的宫人。   只夜间谁也没有听到那一声锁芯转动的清响,以及铜锁被掷入湖底的闷响。   颐和轩一早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负责侍奉容景衍的是忙碌了一宿,眼底盯着一片青黛的拢枝。   昨晚孟清禾回来,忽然说要解了谢殊的眼疾,她便不得不连夜寻方捣药,一直忙活到晓月高悬西侧,才端着药盅回到寝间,头刚一沾迎枕,又被这位镇西大将军找上了门来,与他一同前来的他府上名唤泠娘的通房。   前些日子容景衍领军自临安门回京,受百姓夹道拥簇欢迎,与之同乘一骑回来的女子。   容景衍虽是先一步暗中乘坐车马秘密返宫面圣,可此事大抵知道的人不多,凯旋归朝明面上列队受礼亦是对在边疆浴血将士们的尊重。   顾泠朝是谍司安插在容景衍身侧的暗子,以如此张扬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是她始料未及的。自那之后,那位名唤泠娘的女子,一夜之间晓瑜上京都。   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容将军的红粉知己,这些年在边关这么风餐露宿的陪着,终于苦尽甘来,就算身份门第不显,被抬为妾氏亦是迟早的事情。   可这纷至沓来的流言风声,都在容景衍当众上奏,要傅翊赐婚的谢家嫡女的那一日烟消云散。   “本将军看姑娘甚为眼熟,不知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拢枝近跟前沏茶,被容景衍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手下力道一斜,紫砂壶嘴生生偏过杯沿方向,溢出的茶水瞬间沾湿了男人的前摆。   “泠娘,去寻一套谢太傅的新襕袍来,一会儿还要面圣,可不能犯大不敬之罪。”   顾泠朝极为自然的从拢枝手上接过帕子,手法熟稔的替眼前男人清理起来,心中轻讪,他这幌子扯的太过随意了些,私底下嘲讽傅翊那些话,若是一一列出,岂非滔天大罪。   拢枝看着泠朝姐姐低眉顺眼,而自己只能装作不识的模样,心下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恰那个名为南露的婢子过来与她接手,得了空暇,她立即寻了由头带这位泠娘前往后厅取干净的衣裳。   “泠朝姐姐,这容景衍欺人太甚,明明是他故意引我犯错的,主子现下还在陛下宫中,他就是得了空来找谢殊的。”   两人来到后院,照理说顾泠朝只是他身边的一个通房,再怎么宠爱亦是身份卑微,此番带她入宫一定别有所图。   “他今日这般举动,是冲着谢殊来的。绫华公主今日在大殿上,公然提及先代容将军过世前给他定下的婚约,婚书连带着合了八字的庚帖都拿出来了,容景衍自然恼羞成怒。”   “他怀疑你?”   拢枝战战兢兢的问道,他们在边关数载生死与共的情谊,到底算什么?   “不,他从未信过任何人,这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顾泠朝挑了一套山晴色襕袍,配上深碧色玉带,微微摇头。   谢殊还在静室,好在昨夜孟清禾便吩咐下去,解了他的锁环镣铐,不然今日容景衍突如其来的这一遭,还真难以糊弄的过去。   毕竟谢殊脚上镣铐的密制铜钥,平日里都是由孟清禾亲自掌管的,旁人连过问一句都会被严厉责罚。   顾泠朝回到中庭,就见南露正着手处理着那件污了的外袍。容景衍不知何时也已换好了衣物,她这一趟倒显得徒然。不过这人一惯喜欢折腾自己,也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拢枝垂头站在一侧,近前侍奉的女婢也换成了稳重的幼晴,窕枝养伤期间,她的活儿全都落到了幼晴身上,其中自然也包括从容景衍手中偷过兵符。   稍顷,小宦扶着谢殊缓缓自廊道那头走出,他脸色苍白,步伐沉重,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男声,复又抿唇加快了动作。   今早醒来,他原本一片黑暗的视线中有了几丝光亮,待静心细看又是一派模糊,屋内一大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撤下了四帷的香炉转而添置了几盆香气宜人的芍药。   他瞧不见那些细枝末节的改动,可那股浓腻的苏合沉香味,再也没有出现过。   谢殊在拢枝的引导下款款入座,容景衍既有闲暇来寻自己,想必求亲颐芸一事进展的并不顺利,事到如今朝堂之上究竟还有谁,能为镇西将军府所忌惮?   “清砚,你的喜酒我没喝上,今日我补了贺礼,你可愿与我一醉方休?”   话毕,容景衍身后的南露缓缓捧出一个锦盒置于案前,素手一挑红绸落下,轻启盒盖,里头是两枚成对的白玉扳指。   拢枝乍一见那扳指上熟悉的图案雕纹,俨然是嘲风与阳燧鸟,只那扳指阖口比一般细小些许,并不在京都男子中盛行。   顾泠朝面不改色的望着那两枚象征谍司女吏身份的扳指,前两日她抛砖引玉,将自己手中的这枚嫁祸到了容景衍的大丫鬟挽秋身上,那锦盒中的另一枚又是何时落入他手的?   “这两枚扳指外观虽是老旧了些,但瑕不掩瑜,用料做工皆是大内之物,嘲风和阳燧鸟皆是与真龙有关之物,亦能趋吉避凶,寓意极好。”   容景衍不露声色的将在场众人的神情纳入眼底,谢殊嘴角微扬,差拢枝上前接过贺礼,两人又各自寒暄了一番,席间互通有无,颇为愉悦。   只拢枝捧着锦盒神情肃穆,目光担忧的落在顾泠朝身上,心头愈发惴惴不安起来。谍司细作若被发现,必先自裁以谢罪,后由圣上亲自断其功过。   孟清禾自御殿回到颐和轩时,谢殊正在中庭与人下着盲棋,拢枝与泠娘各侍一侧报目,棋盘上黑白两方互不相让,厮杀正酣。   她没学过下棋,亦看不懂黑白两子所处局势,款步至谢殊身旁落座,未曾出声打搅他的心算。   往昔谢殊也曾与傅珵对过棋,那时孟清禾看不懂中间棋路,只蹲在谢殊身侧数着他在棋盘上落下的黑子目数,一呆便是一个午后,她瞧不懂,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教过她。   只每次数得盘上的黑子多于白子时,便是谢殊胜,之后隔几日他便会给孟青禾带来城东的槐花糕来,又甜又酥,是宫里没有的味道。   眼下孟清禾亦是如此,她忽略掉昨晚二人之间的种种不愉,轻靠在谢殊的肩侧,男人专注棋局的神思骤然一乱,手上黑子久久不曾落下。   “清砚,看这天光已是不早,你不落子,我今日恐要宿在宫中了。”   棋盘另一侧传来慵懒之声,容景衍舒展了下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而略有僵直的身子,大掌一揽,顺势将正在一旁专心报目算子的顾泠朝纳入怀中。   “软玉温香,可非是谢兄独有,落子无悔,我认输便是。”   待谢殊的最后一子落下,容景衍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的弃子投降,清砚棋路诡谲,最擅制衡之道,他一介行伍之人瞎凑这热闹,在行家面前终是棋差一着。   “沉煜兄承让了,不过是半目的输赢,又何足挂齿。”   谢殊拱手作揖,指尖黑子放入瓮裏,拢枝尚在清算黑白两棋的目数,还未来得及反应,既见输赢已定,继续埋头阖算起来,过了片刻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结果。   顾泠朝还是第一次见平日里锱铢必较的容景衍第一回 如此坦荡的认输,待清算完白子目数后,眸光中露出些许匪夷所思来。   “主子,天色不早,奴婢该领姨娘出宫回府了。”   南露堪堪收回落在谢殊身上的视线,侧身提醒道。   泠娘在容府中虽只是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小通房,但据说在边关的时候舍命救过将军两回,老夫人授意阖府上下可称一声‘姨娘’,只待容景衍按规矩先迎娶正妻入府,一并收入房中。   容景衍单手支颐,斜倚在廊柱上,眸光复杂的落在一旁心无旁骛数黑子的孟清禾身上。   这女人到底对谢殊存了什么心思,方才南露再度替谢殊把过脉,脉象平稳滑顺,微有些虚,同上次的结脉截然不同,想来体内淤气已通,已无大碍。   “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二百八十五、”   孟清禾双手托腮,小声的数着,还不待她数完最后几子,便被身旁的谢殊一把止住。   她眸中全无被打断的不悦,方才已从拢枝口中知晓是谢殊胜了半子,眼尾染上一丝喜悦,素手下意识去挽他的胳膊,盈盈开口道:   “清砚,一会儿我们去吃槐花糕好不好。”   谢殊身子一顿,脑海中似涌入一些零星的片段。   夕阳下,那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笑吟吟的冲他伸出双手,不依不饶的像他讨要吃食,他被缠的没了法子,于一日回府途中差管事去一处吆喝摊子上买了些。第二日小姑娘吃的津津有味。   那是他无法理解的感情,明明皇宫中比这槐花糕好吃小食多不胜数,为何非要宫外的?还有她究竟是如何三天两头从舒贵妃已经封闭的宫室内跑出来的?要是她擅自出来的事情被旁人发现,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久而久之,甚至连谢殊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照拂一个弃妃从宫外带进来的女儿到底意义何在!   他曾利用她拉别的皇子垫背,孟清禾偷了谢皇后的手谕被推倒先帝跟前时,便一口咬定是大皇子傅庭指使,大皇子百口莫辩,圣上幽禁他一月后,即刻将其派往封地,自此与那个位置位彻底无缘。   而孟清禾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慎刑司挨了一顿板子后,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走到他跟前,依旧笑吟吟的向他讨要槐花糕。   谢殊以为这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孟清禾会一直为自己所用,直到有一天,她皱着眉拒绝了他的请求,她说她现在还不能死,她要保护弟弟傅翊。   自那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那个像狼一样的姑娘,在一个上元节后,舒贵妃宣告薨逝的清晨,彻底离开了皇宫。   “瑜娘,宫中是没有槐花糕的。”   谢殊思绪聚拢回神,悄然抽回自己的手,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看不见孟清禾脸上的神情,又忍不住下意识的与记忆中那张盈盈笑颜相重合。   容景衍带着他的小通房泠娘离开后,颐和轩又重归于一片静寂之中。此处本就偏僻,四周宫殿皆是低位妃嫔的住所,独此一间宫邸外观奢华溢靡,与众不同,同旁的宫室相比,出落得格格不入。   夜间,掌灯的宫女将厅中的风灯点亮,拢枝一壁切脉,一壁翻看着药典,待确认他体内余毒已清,这才舒了一口气,想来再过不久这位谢公子就该复明了,以后在他面前那些鄙夷不屑的小表情,亦该收敛一些才是。   拢枝如是想着,忽然鼻尖闻到一股清甜气,那边幼晴就将怀中的荷叶包放到了他们的桌案前。   “照主子吩咐,去城东将槐花糕买来了,那地方可真萧寂,一个弄子里的老阿婆,费了我还一番功夫的。”   幼晴也是谍司内地位较高的女吏,一直跟在傅翊和沈尧安身边做事,和拢枝关系颇为亲近,两人闲时是一同玩叶子牌的牌友。   如今窕枝尚在养伤,沈尧安就把幼晴拨来孟清禾手下,与拢枝一道当差。   孟清禾观摩了容景衍送来的贺礼许久,那两枚白玉扳指乃谍司要物,可在没有圣上命令的情况下调动全兆京的暗卫细作。   想来这位镇西将军定是不知这物件的用场,这才当做疑物拿出来试探她,思及此,孟清禾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至于自己那枚放在谢殊身上的扳指又是何时到了容景衍手中,并不值得深究,绫华今日当众亮出容老将军在世时立下的婚书,算是彻底绝了他容景衍企图靠联姻来给傅翊施压的心思。   驱虎吞狼之计罢了,绫华并不是执迷情爱之人,她不会给自己制造软肋,纵使她府中的一众面首中不乏谍司细作,可她行事坦荡,皆备王者之风,根本寻不出由头来争锋相对。   孟清禾取出锦盒内的两枚白玉扳指,又置换了两枚相似的放入其中,既然容景衍想要知道细作是谁,那便如他所愿。   撰写完最后一侧谍文通禀,孟清禾这才坐到谢殊跟前净手用膳。   他脸上覆眼的白绸已然取下,剑眉星目若夜中朗月,丰神俊秀,一派君子温润的泽世之气。   “清砚,昨日是我冲动了,今后待你眼疾愈和,便可前往太学教书,我已同阿弟说过,那些皇室重臣的子弟听闻是你任太傅,纷纷慕名前来。”   孟清禾抚上他的手背,又执起玉箸夹了一小筷槐花糕放入口中细细品着,哪怕因着搁于桌上的时间过长,而早已凉透,都未曾削掉她的半分兴致。   “瑜娘,今日绫华在殿上所出示婚书,是真是假?”   “一半一半。”   孟清禾并不诧异谢殊会知道此事,更有甚者,这种时候她喜欢看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些许落寞。他是棋中圣手,而自己根本就不会对弈。   谢殊不曾教过她下棋,他对她说过,女子执棋,当局者迷,易为情所累。   “谢颐芸一扑放在先太子傅珵身上,区区容家,她又怎会委屈自己守活寡,这一点你身为谢家嫡子再清楚不过。”   孟清禾轻叹了口气,她并不想揭谢殊的伤疤,谢家这位嫡女心高气傲,一心盼着端王复位入主东宫,和那姚氏打的算盘如出一辙,这事若是放在傅翊登基前倒还真有几分盼头,可偏偏先太子乐意让出皇位,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   谢殊自踏入谢府的那一日,就被姚氏视为眼中钉,谁能想到深爱自己的丈夫,不仅和歌姬厮混到了一起,还瞒着自己珠胎暗结,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先前养在京郊别苑姚氏尚且放任手下的李姨娘已是三天两头上门来闹事,更何况是名正言顺的接到自己膝下,承着个嫡子之名。   谢狰衡膝下子嗣不丰,更是后院清静,他本人对此事并不大在意,对唯一的嫡子谢殊态度疏离,大抵迫于族中长辈告诫,每年中秋、上元会同孩子们一道用饭两回,用以维系那薄凉透希的父子之情。   “谢殊囚你的人是我,但你也该知晓,你带兵甲入皇城,总是傅珵登基,你的仕途亦免不得遭人诟病,从一开始你就是谢相的弃子,至少如今你身为太傅,尚且能够明哲保身。”   孟清禾亦不再绕弯,绫华公主与她不过各取所需,谢太后虽心系谢殊,可终究是个局外人,无法插手相府内事太多。   她屏退宫人,领着谢殊前往槅扇屏风内帷,倾身替他宽衣,谢殊的态度较之前软和不少,他依着孟清禾的鬓发,轻笑了声。   “瑜娘,你当知道我志亦不在此。”   感受到女人以尖牙咬开他身侧的玉扣,只今晚尤为宽缓,不似昨日激进。   “傅珵能给你的,我阿弟亦能,甚至更多,谢家容不下你,你又何必为他们卖命,像从前那般,我替你除去了大皇子,你又得了什么好处?”   散衣香于素手间,盈盈楚腰紧贴着襕袍的玉带处,埋红妆于颈侧,幽冽的女儿香扑面而来,带着尊尊诱惑,引人波澜云涌。   谢殊沉默不语,一双大掌被带上婀娜丰盈,丹唇素齿侵掠其间,粉腮红润风娇水媚,眼前的女人很美,他看不见,往昔一双平淡无波的眼底透出些许光亮来。   那微弱的光晕穿过重重黑暗,渐渐变成了一道模糊的轮廓,风灯轻摆,他下意识睁大了眼,可就是看不清明,摸不真切。   想必今日他是贪杯了,谢殊一向严于律己,此刻的心骤然浮动了些许,下意识抬手去触碰眼前的旖旎倩影。   浮生一梦,但求长醉不醒,他这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活得太累。   感受到谢殊的微弱回应,孟清禾浅眸染春意,谢殊只能是她的,属于她一个人的。   作者有话说:   万更结束,真的巨累,谢殊其实以前是动情了的,但是他不晓得,哈哈,活活把媳妇整成病娇了!就离谱!本章评论有红包哈~集美们,我终于解脱了·   感谢在2022-03-03 16:13:21~2022-03-04 16:4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185206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桂生   夜半殿外落雨, 涔涔沥沥顺着檐角坠在栏下的芭蕉叶上,风过回廊,潇潇作响。   冷白的长指穿过槅窗间隙搭在榻边云台上, 谢殊指腹轻压着袖口如意云纹,细密的银线针脚在他手下反复摩挲了数遍,连伸出去大手的完全湿透,却也丝毫未察。   孟清禾一早便被福顺公公急宣去了御殿, 颐和轩内静谧一片, 那些侍候的宦人大抵得了她的吩咐, 亦不再多设限他的行动范围。   “太傅, 您的袖口湿了,可要取些温水来净手?”   那小宦声音青涩怯懦, 想来年岁不大, 宫里那些掌内务的大监多喜欢磋磨新人, 拨派他们去伺候那些心气儿高又不得宠的主子。   “不必, 你自去门口守着罢。”   谢殊收回手垂在曲起的膝上,自顾饮了一盏清茶,昨日尚且灼日耀眼,今日却骤然变了天,一场秋雨一场凉,这阵儿冷霖过后, 怕是不过两月光景便要入冬。   案台上的竹简摆的贴近边沿, 为了照顾到他的眼疾, 手边还刻意放置了一列雕纹小银弯笺, 以作记录之用。   这些山川游记、杂文多是近日新刻下的, 竹面字迹边缘尚有屑料, 硌着指尖微痒, 令他总不自觉地回想起昨夜将她的素手拢入掌心,丹蔻跃然指腹的玲珑触感。   “主子,谢贵妃送来拜帖,邀您去宫中一叙。”   槅门外再度传来小宦侍的通禀,他身后跟着一位掌事姑姑,看上去颇有威仪感,只愈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半晌,槅门楣间辟开一道缝隙,清逸的面庞渐出现在他们视野下,谢殊半披了件直襟长袍,墨发未束半系于身后,今日他已能见些模糊叠影,索性去了覆眼白绸,熟悉周遭。   “有劳姑姑。”   他淡声告谢,心下思虑浮现二三,任那年轻的小宦搭引着往内廷走去。   掌事姑姑折身片刻,眸光偶停驻在男人紧抿的薄唇上,上头蜜脂莹润,娇艳欲滴,像是裹挟了一层丹蔻,其色靡人,透出三分邪惑银朱。   贵妃入宫不久,思念家人亦在情理之中,可谢太傅是外男,入内帷免不得遭人话柄,现下宫中独一位妃嫔,尚有回寰余地,来日广纳后宫百花齐绽,任是再兄妹情深亦不足惜,没有陛下恩典,只能宫宴上远远地瞧上一眼,聊以慰藉。   穿过廊道,前方雨幕遮天,颐和轩离元和殿尚有一长段距离,小宦着人拿来蓑衣,自顾套上又拿了伞来替自家贵主打着,怎奈谢殊身量高大挺拔,他纵使垫了脚,亦才能勉强企及。   小宦人原地踮脚崩了两下,恰一个不稳手上伞柄一歪,伞骨下垂落的雨水溅了谢殊一身。   “不妨事,继续走吧。”   谢殊面不改色的自那小宦手中接过伞自己打着,昂首阔步,身姿如松。   “你唤做何名?”   “奴才桂生,是内务府的打杂宦侍,待贵主儿离宫,还是要回去重新听候调遣的。”   掌事姑姑通禀完后早早离开了,雨势磅礴,谢殊噙伞亦被打湿了半边肩背,桂生穿着蓑衣走在前头用身子替他挡着雨,怎奈身量矮小,不是很顶用。   两人行至一处偏殿,里头传来一阵宫女的哭泣声,其中还隐约夹杂着琐碎的抱怨声。   “国师大人不吃饭,陛下再责罚咱们也没用呀,若是我能替她张那个清冷的口,八碗都能吃下去。”   “得了吧,陛下近乎夜夜宿在这里,殿里筑起的金笼还真是奢侈,连钥匙都是陛下随身携带,这独一无二的恩宠,连谢贵妃都挨不着边呢~”   谢殊在一隅转角处隐下身形,顿下步子,听着那两位小宫女窃窃私语,心中那一抹猜忌愈发沉重。   “桂生,宫内求生弥艰,你可有意去谢贵妃处当差?”   桂生斗笠下的那张脸闪过一丝欣喜,随之又黯淡下来,这样顶了天的好福气,他从前是万万不敢奢望的,福兮祸之所倚,像他这样的小宦侍犯了错顶多一顿板子,若是做了主子跟前的大监,动辄则是掉脑袋的大事。   他猛地摇了摇头醒神,咬着唇迟疑了片刻,一抬眸就撞上了谢殊那双空洞无泽的瞳孔,气氛骤然凝固。   “自…自然是愿意的。”   泠泠凉雨落在桂生身上,他心头透下一阵威压来,这位谢公子拿捏人的手段果真是了不得,若是此番自己拒绝,怕是没命继续回去当差了。   桂生又跟着这位贵主儿站在那侧阴影下旁听了片刻,越听眉头蹙的愈深,国师竟然被圣上单独囚禁在了后宫,两人还……这种事情一旦外传,丢的是天家的脸面,他这样的小宦纵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难怪谢大人之前要问他要不要去谢贵妃那里当差,俨然是在敲打自己了。   “今日所见之事,切忌不可外传。”   待那两个宫人重新入内,谢殊在桂生头顶低声道。   桂生捣蒜似的连连点头,与此同时,十分担忧的看了一眼谢殊近乎完全湿透的衣衫,那把碍事的伞早已被他丢到一边,雨水顺着墨发沿着下颌一直流入他的领口。   一会儿要是让谢夫人瞧见,桂生背后骤然一凉。近几日,谢夫人的种种关怀备至,事事躬亲细为,他们这些下人看着都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旁的官夫人至多打理着夫君衣物,膳食,哪有这般体己到事无巨细的道理。   到底世家男儿都有些许傲骨,如此管着,怕是过犹不及适得其反。   “去元和殿吧,绕了弯路耽搁了些时辰罢了,无碍。”   谢殊拢了拢衣袖,拂去肩上沾染的水渍,奈何湿了的衣襟粘在身上,贴着肌肤生出些许凉意。   元和殿是当今圣上生母舒贵妃在世时居住的宫室,与御殿挨的极近,现下傅翊将其赐给谢嫣然居住,至少在外人眼里已称得上是无上的恩宠了。   谢殊来到谢嫣然宫门处时,早有嬷嬷执伞在外边候着,冗长的宫道上一派烟雨蒙蒙,将不远处的人影遮掩的模糊不清。   倏尔见到桂生领着谢殊出现在跟前,霎时间纷纷迎了上来。   谢殊在一旁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主殿,谢嫣然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她坐在主位上,身侧空出一把圈椅是专门为自家兄长准备的。   “兄长,昨日我已见过绫华长公主,她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只还附带了个条件。”   谢嫣然素手拨弄着眼前的茶盏,将其中浮沫尽数刮去,置了一盏新茶推至谢殊跟前。   “宫中非我久留之地,待兄长大功告成,还多多照拂我与母亲。”   贵妃制式的华服垂地,繁重的袖摆头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借由寿康宫之事,傅翊对她卸下不少了防备,闲暇之余,也会着人邀她一同至御殿用膳。   “自然,林小娘于我有过半载母子之谊,妹妹尽管放宽心便是。”   谢殊把盏入喉,长指细抚着骨白瓷壁斟酌片刻,自谢嫣然手中接过令牌摸索了一阵,复又还了回去。   “她开出了什么价码,你且说说看。”   “她要你们去寻先帝的传位遗诏,真的那份。”   谢嫣然小口吃着眼前的糕点,声音放低了不少。但凡对先帝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对傅翊上位提出质疑。   “她倒是会差遣人,瑜娘会不会留下那样明显的把柄都是个未知数。”   事关孟清禾,谢殊本能的想要回避,从前她可以是他的利刃,而如今两人虽为夫妻,可在本心上,可谓是相差甚远。   谢嫣然不懂自家兄长到底想做什么,这两日再往寿康宫请安时,她的这位太后姑母亦不曾再为难过她,只嘱咐了她好好伺候皇上,早日诞下皇嗣云云。   圣上选秀在即,世家贵女们即将入宫,后位空置免不得被人权臣觊觎一二,到时谢家的处境……大抵族中长辈会寄希望于嫣然这里罢。   “兄长,我听嫂嫂说你们明日就要出宫回相府了,那姚氏刻薄冷漠,爹爹又长年不管我们这些庶出子女,你还是早些另立新府,脱离这宅中琐碎的好。”   回想起曾经在谢府里那些忍饥挨饿的光景,金玉其外的大门内,多是数不清的龃龉,她小娘被姚氏害苦了一辈子,要不是自己进宫当了个有名无实的贵妃,她们母女怕是一辈子都再难见上一面。   谢嫣然眼底忍不住泛起了泪光,扯了帕子一角,掩面扑在自家兄长怀里泣不成声。在这深宫里那一日不要端着姿态,绫罗绸缎、金银珠钗,又哪里抵得过在母亲跟前尽孝承欢。   谢殊一壁安抚着自家小妹,一壁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孟清禾的身影,她与谢嫣然差不多年纪,性格却不似这般较弱。   舒贵妃因病被禁足元和殿那会儿,她每日偷偷往太医院跑上数次,偷盗名贵药材更是家常便饭。   哪怕第一天被一群小太监欺负了,第二天仍会睚眦必报的揍回去,小小年纪就像一匹恶狼,那充满掠夺性的眼神,他只看了一眼,便再难忘却。   “兄长你在想什么呢?”   谢嫣然理好情绪将桌上的令牌重新收入锦盒中,这是能以长公主的名义,在宫中自由出入的特令。   桂生此时伏跪在旁,掌事姑姑照自家主子的意思,过两日便留了他在元和殿干些粗活,无需再回内务府。   不多久,元和殿外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孟清禾手执一把十二骨油纸伞,孤身一人赶到了这里,只在看到宫门口的牌匾时,脚下一顿,神色复杂。   谢嫣然被傅翊安排的这座宫殿,正是昔日她母亲的居所,这里被先帝尘封了十几年,近来重新启用,里面的灰尘腐气,也并非一朝一夕得以散尽。   熟悉的布局陈设,偏殿主宫一如既往,只满院又栽种上了些许芍药,用以粉饰昔日的苍凉。   孟清禾找到谢殊时,他正在同谢嫣然讲杂记上一些趣事,意识到她的到来,脸上原本漾起平日里不多见的亲切笑意,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唇角。   作者有话说:   谢殊开始不做人了~~~一个机关算尽的男人,套路一个初入职场的新人太监,简直不要拿捏的太手到擒来,哈哈哈~感谢在2022-03-04 16:43:50~2022-03-06 16:2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久久久久久aima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莲豆腐 70瓶;Sailor DING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问情   “清砚——”   孟清禾旁若无人的上前挽了谢殊的胳膊, 一股凉意自湿透的外袍内过渡至她的身侧,乍一看自己贴身的襦裙,已然印湿了大半。   因着谢殊今日穿着浅色的衣衫, 雨水印湿的迹象并不明显,非要挨近紧贴到了一定距离,方才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潮意。   “今日是谁送谢大人来此的?”   孟清禾眉眼一凛,吓得掌事姑姑一个哆嗦, 连连后退了几步, 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颤着手, 微微指了指埋头跪伏在地上的桂生。   桂生只将头低着, 死死的用湿透的袖口捂着前额,早在孟清禾方才开口之际, 他背上的冷汗便止不住的涔涔直冒。   “是你?”   霜寒的嗓音比往日压低了几分, 灼灼的视线落在瑟瑟发抖的小宦身上停滞了一刻。   “去外头跪着, 这雨什么时候停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   捂着近乎蹦出嗓子口的心跳声,桂生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   孟清禾垂眸,四下一片静谧,谢嫣然逡巡在她身侧的眸光闪烁不定,稍一触碰便不自觉的游移开来,像是耗子见了猫一般。   她记得初归宁那日相见, 两人分明相谈甚欢, 非是这样惊惧的闪避。人在害怕一样事物时的眼神, 最是不会骗人的。   “瑜娘, 是我不小心弄丢了纸伞, 不要累及旁人。”   谢殊敏锐的察觉到周边异常肃寂的氛围, 反手搭了她的手以作安抚, 孟清禾与之十指相扣,远望了一眼外头如瀑直下的雨帘。   “夫君为何不关心我,倒把心思放了旁人身上。”   她垂眸绞着谢殊冷白的长指,不顾在场众多嬷嬷宦人,将他修长的指尖覆于自己娇软的唇珠之上。   谢殊指节冰凉,倏尔触及一丝暖意,内心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瑜娘,你——”   谢嫣然这个年纪藏不住事,更不会掩饰表面情绪,见着眼前一幕瞳孔微缩,一瞬就与自家兄长拉开了好几尺的距离。   温热的瓣唇溢出些许幽香,透过湿冷的潮气拂在他的面上,潮气未干的襕袍云袖上滑下些许水渍,一滴、两滴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冰透瘆人。   一旁的宫人极有脸色的退了下去,谢嫣然脸上浮起一片红晕,故作出一副像是恍然之间起了什么了不得大事的模样,也跟着离开了主殿。   “我在元和殿住过两年,那会儿母亲承蒙盛宠,比之昔日的谢太后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怎奈人心易变,未得善终。清砚,你今后会是如此么?”   素手纤纤轻抚过他的胸膛,孟清禾杏眸中倒映出男人那张神色淡漠的脸,久久不曾得到答复。   谢殊的手垂在她腰肢侧柔软处轻摩挲了下,心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就像是新婚那日不经意间触碰到孟清禾绣在婚服上的名讳,细密的平整针脚银线镌刻下的‘清砚’与‘阿瑜’四字,她缝藏在内襟里侧夹间,那是个极不易被发觉的位置。   若非那晚他们云雨初歇时谢殊胡乱摸索了把她的衣衫,机缘凑巧之下指尖拂过了纹路,她是要瞒他一辈子的。   大燕官宦人家闺阁女子的婚服,大多自她们学会针线起,便要亲自缝制第一块内襟。若是有了心仪的郎君,就将两人的小字绣到一起,结成平安扣的外延蝶帐。   倘若得上天垂怜有幸与心悦之人两姓联姻,便会在出嫁之日将平安扣系于嫁衣的内襟之上,若是新娘婚服上没有平安扣反倒择了如意锁之类,那多半是鹧鸪清怨,于那女子而言缘去则散亦是喜事一桩。   孟清禾见他缄默,心底某处空了一块揪得她生疼。有时候事实早已摆在面前,她只是不愿去相信而已。   “谢殊,容不得你来做决定。”   她一把将头埋在潮湿的襕袍之下,仰头抬眸正视着他硬朗分明的轮廓。自成婚以来,除了榻间为她所迫,谢殊鲜少会对她说出甜言蜜语。   京都盛传的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全都是假的,他冷的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山丘,连真心都不曾见过分毫。   孟清禾甚至觉得方才的问出口的话有些荒谬,他们哪一次缠绵是自己不曾暗自焚用了合欢香的?不过是有过几回首尾的男女,被一道圣旨强行冠上了夫妻之名,既不曾动心,又何来变心?   外头雨势渐小,潇潇落雨声盘桓耳侧久散不去,桂喜拖着湿透的身体再度走到内殿,在身后冗长的廊道留下一道曲折的水痕。   小宦抖着身子浑身颤抖,迷瞪的眼神朝前方无焦的盯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的跪下身来,向孟清禾行了一礼。   “今日谢大人可有去过别处?”   低沉的女声再度传至耳侧,与方才不同的是,大殿上空空如也仅他一人。   桂生正前方的圈椅上谢殊正襟危坐,而孟清禾一臂环着他的脖颈,侧身横坐在他的膝上,姿态暧昧,看得人面红耳赤。   谢殊向来冷心冷情,何时有这般好心去关心一个身份卑贱的小宦人。与其让她费尽心力去撬开谢殊的口,倒不如细细盘问一番这个年岁不大的桂生来的容易。   “不曾,谢太傅是被奴才领着行错了路,是奴才的错。”   桂生身上的湿冷气直往骨缝里钻,原先跪在外头淋雨时只觉雨势太大,睁不过眼来,倒不会觉得太冷。一如内殿,四角摆了冰鉴,周身一下便打起了寒颤。   元和殿傅翊并不常来,他对谢府的草包庶女无甚兴趣,自寿康宫那日回来后,甚至连借羞辱谢嫣然以打压谢家的心思都彻底没了。   所幸此处距离那处偏殿尚有些距离,近几日傅翊夜夜宿在那里,为了白菡霜近乎要开罪司天监那拨人,若不是沈尧安提早封锁了消息,满朝文武上奏的折子,怕是要堆叠了有小山高。   “哦?是么~我只知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说谎。”   过了半晌,孟清禾方悠悠开口道,她一壁把玩着谢殊披散前摆的墨发,一壁又毫不避讳的凑过去与之亲昵,仿若眼前的小宦人根本不存在。   谢殊换了身干净的襕袍,面不改色的坐在圈椅上,对眼前正在发生的此情此景,置若罔闻。   孟清禾睨了他好一会儿,未发现任何波澜,又缓缓将视线落回到跪在大殿正中央的桂生头上。   “贵主儿饶命,贵主儿饶命!贵主儿……”   桂生神志涣散,身上起了阵灼意,上下眼皮一时沉重异常,一连磕了几个头,终于在天旋地转中,昏死了过去。   到底是在旁人宫中,不可做的太过难堪,孟清禾揉了揉发疼的额头,足尖点地,一个轻曼旋身从谢殊身上下来。   今日是她归宁的最后一日,夜间傅翊会在御殿宴请百官,为镇西将军容景衍庆功。沈尧安身为皇帝身边的掌事大监,早几日便开始筹备了起来,   此番夜宴,恰逢她的父亲宁远侯治涝归来,想必对她自作主张嫁与谢殊一事颇有微词,身为三品诰命夫人的嫡母冯氏亦在此邀请之列,到时见面更免不得一阵虚伪的应承。   孟清禾不喜这类琐事,在外人眼里,她近乎成了全兆京的笑柄,除去谍司女吏的身份,作为孟家庶女这事本身并不光彩。   不多久,尚宫局便差人送来了整套华服金钗,供谢嫣然择选。她身在贵妃之位,理当替陛下分忧,哪怕是摆设,也需作出几分样子来。   待孟清禾陪着谢殊回到颐和轩,拢枝早已急的原地打转,乍一见不远处的来人,连忙迎了上去。   “我的主子,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沈大监已是遣人来催了三四回。”   宫宴事项繁琐,种种礼节齐备下来,也得费上一两个时辰。今日圣上宴请的都是正三品以上官员和他们的家眷,谢殊与孟清禾成婚一事,在外人眼中本就风评不佳,那些人多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等着这段啼笑皆非的姻缘如何收场。   沛文今日也混在相府的仆从里入了宫,早早赶往颐和轩候着自家公子,看着谢殊无什大碍,不禁喜上眉梢,也连忙跟着拢枝凑了上去。   “由他催着罢,哪回这阖宫上下,不是要候陛下一人。”   孟清禾蹙眉,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肢,方才她又刻意领着谢殊往囚着白菡霜的偏殿门口走了一遭,见他没有异常,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但依旧撤下了那名叫桂生的宦侍。   此番宁远侯孟岱岳回京,于孟清禾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当初打着忠君爱国的幌子,偷偷把自己送入谍司的人是他,后来想要借助谍司势力振兴孟家的也是他。   据说当年先帝是在微服出行期间遇着了当时为人妾氏的舒贵妃,孟岱岳成君之愿献上美人,这才由从三品晋升上了正三品的官职。   孟清禾无比知晓自己亲生父亲的贪念在何处,傅翊登基于孟家而言,简直有百利而无一碍。   “阿瑜,你要不要同我打一个赌?”   谢殊拢了拢衣袖,自沛文手中接过一盏清茶,不慌不忙的饮下。   “赌什么?”   面对谢殊的骤然提出的赌约,孟清禾心下又是一番思量。   “沉煜与谢家的婚事。”   他合上茶盖,望向孟清禾的凤眸内闪过一丝光亮,即便眼前依旧朦胧一片,但他的沉着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同雾里看花,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要如何赌?”   她并不急着应下,容景衍一受制于婚书,二为绫华长公主所顾忌,联姻谢家怕是没那么容易。   “阿瑜,这次我若赢了,你再不可对我用那合欢香!”   作者有话说:   谢殊准备找回自己男人的尊严,不能总是被媳妇霸王硬上弓!仙女们,女王节快乐~   感谢在2022-03-06 16:28:43~2022-03-07 16:1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夜宴   入夜, 大燕皇城中一派歌舞升平,坐席绵长,自帝座下首蔓延至御殿宫门廊檐下。   六角宫灯高悬殿外连成一线, 朝中重臣携其家眷三两结群走上玉阶长路,官夫人诰命眉宇间却不见一丝喜色。   姚氏身为先帝御封的一品诰命,在一众女眷中地位赫然,每每宫宴谢相身侧仅发妻一人, 夫妻相守二十载, 谢铮衡仍旧是一妻两妾, 后院清净, 不知艳羡了多少內宅不宁的高门嫡母。   “母亲,这回姑母刻意差人命女儿入宫, 不知是何用意。”   谢颐芸跟在父母身侧, 一身华袿飞髾长裙曳地, 云袖翩翩, 饰带层叠,傲然于一众官家贵女之间。   姚氏跟在谢相身后,蛾眉深蹙,一串佛珠不曾离手,神情凝重。依着女儿如今的年岁,怕是谢太后另有一番考较, 先前若不是自己坚持, 恐如今嫁给傅翊的便是她苦命的颐芸。   “相爷, 我儿早夭, 膝下只余颐芸一女, 我只求她后半生顺遂, 那些家族里争名夺利的事, 由着旁的人去罢。”   姚氏心知自家女儿性子倔强,一心向着她的表哥傅珵,两人一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以为能亲上加亲,巩固谢家地位,谁想傅珵宁可弃了皇位,携了那乡间村妇自请去了凉州那等偏远蛮荒之地。   拨动佛珠的手指一紧,姚氏心下又暗恨了谢元昭几分,她面上不显,只低垂着眉踏出一步,伸手扯住谢铮衡的宽袍下摆。   谢铮衡止步,看着姚氏骤然间服软的态度,心下一阵晦涩。他们大抵夫妻自谢殊被领进门后,就开始变得貌合神离,姚氏性子冷淡,鲜少在他跟前露出这般神情来。   “夫人……这事我恐不能应你,事关谢家…”   谢铮衡拨开姚氏的手,将人搂入怀中安抚,他这一生为了谢家付出太多,也曾罔顾过姚氏与他数十载的夫妻之情,可如今谢家式微,家主之位他如坐针毡。   姚氏顺从依靠在他身上,眸中最后一丝光泽黯下,暗藏在袖间拿着药包的手紧了一紧。   在路过的旁人看来,只觉谢相夫妻恩爱,数十年如一日,当真是情比金坚,唯有姚氏心下生寒,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悄然坠地。   孟清禾同谢殊来的迟了些,远远望去,殿前的玉阶上只剩零星衣角,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咦,夫君你瞧,父亲和母亲还有你的嫡妹颐芸,还未上去哩。”   她指了指前方高悬下玉阶围栏处的人影,拽了把谢殊的衣角,巧笑倩兮,眸色生花。   谢殊随她止住脚步,他眼疾未愈,白日里虽能模糊视物,但一到夜间又复归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瑜娘,你还未应下我的赌约。”   谢殊站在孟清禾下面两层玉阶上,面上拂过一阵夜风,吹起了他鬓侧垂下的两缕碎发,恰贴在孟清禾白皙的脖颈间,泛起一圈酥麻的涟漪。   他耳畔传来银铃般清笑,隐隐带着些嘲意,孟清禾抬手轻捧住谢殊面庞两侧,倾身将鼻尖贴在他的耳廓处,轻嗅了一口气,白川麝香清浅的气息沁入肺腑,余韵幽长。   “急什么?清砚既是要和妾身赌,难道不该拿出相应的筹码?”   孟清禾又睨了眼不远处依偎在旁的谢相一家三口,独在此时,愈发觉着谢殊可怜起来。他眼疾尚在恢复或于现下而言,当是一件好事。   “瑜娘,你要什么?”   近在咫尺的香兰艳靡,如石落深湖激起一丝涟漪扩散,她娇软的腰肢挨得极近,羽睫忽闪掠过他的眼眸,星星碎碎的痒意一点一点泛滥其间。   “我要什么,夫君不清楚么?”   细白指尖微一用力抵住他心口,徐徐注入些许力道,在平整的绸面上画出一处褶皱。   “我要你谢殊,予我一场心甘情愿的云雨。”   他身前的女人眸光灼灼,比身后的漫天星辰还要璀璨夺目,谢殊看不见孟清禾此刻的神情,倒是走在后头姗姗来迟的世家子弟,倏一抬眸,一眼撞入了上阶那双姝丽曜眸,不自觉伫立下来,久久未能回神。   孟清禾一袭山青色惯束罗衫长裙及地,楚腰婀娜,发髻娇俏,她眸底晦色堪堪掩出一人之影子便再无其他,雪腮浮红,眉眼盈盈,出落得恍若画中人一般。   谢殊耳际泛上一抹涂红,柔声细语旋于心间,面上一派端方不苟。他自怀中拉开孟清禾,迈步上了两级玉阶,与之并肩而立。   “时辰不早,莫让陛下久候。”   待谢殊立于她身前的遮掩除去,那离群已久,伫立在原地痴望着的世家子,完全看清了孟清禾的身姿,心下垂涎不已。   正欲上前,但见那美人眸眼下垂,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骤然冰冷无比,令他后背生寒。   御殿内,乐声喧嚣,舞姬献艺,两侧座无虚席,众臣入座推杯换盏,照旧例,先是相互问好后寒暄了一番,再由各家主母代自己攀谈。   金殿夜不明火,多颗市价不菲的夜明珠置入灯坛,悬于高顶,映碧生辉。   谢太后端坐一首,垂目饮茶,时不时与另一首的贵妃低语几句,只余中间主位空空如也。   “皇帝因何事耽搁如此之久。”   群臣毕至,座无虚席,高台下首分别坐着谢相与镇西将军,相较于家眷环绕的谢铮衡,容景衍在座位上孑然一身,独携了两个女婢。   孟清禾同谢殊的席位在临近谢相身侧的另一方玉案,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丝竹阵阵,清雅悠长。   谢颐芸低垂着头,刻意忽视掉对面那道肆无忌惮在自己身上打量的视线。   姚氏敛了情绪,板正脸色正坐在谢相身旁,同样感受到如此张扬的目光,心下一阵不喜。沙场上的男子大多野蛮粗俗,将女子当做彰显身份的器物,纵使位高权重又如何,她只颐芸这一个女儿,如何能将人推下苦海里去。   “陛下到——绫华长公主到——”   门口值守大监尖锐的声音响彻内殿,傅翊身着一袭明黄龙袍款步走入内里,殿下群臣皆俯首行礼,待走到龙椅处,他顿下脚步,宣众卿平身。   “绫华——”   谢太后乍见绫华身姿傲然,与傅翊并肩而立,视线凌厉的扫过一旁凤座,全然熟视无睹。   “母后,万福金安。”   绫华浅施一礼,随后坐于傅翊身侧,开始接受群臣礼拜。   “今日大宴群臣,是为容将军庆功,镇西将军一门忠烈,是我大燕之幸!”   傅翊高举酒盏,待侍人斟满一杯,拱手抬袍,一饮而尽。   今日到席的皆是三品以上官员,朝廷重臣但凡有些眼色,都不会与新帝傅翊走的太近,先帝留下的那些所谓肱股之臣,一道上奏请辞随傅珵去了凉州。   以至现下朝内中流砥柱大多为世家门生,傅翊虽在帝位却被掣肘的厉害,前段时间借谣言去了一批谢家党羽,暂时收拢了一些人心,可容景衍一归朝,又掀起了一阵波澜。   谢颐芸饮下一口杯中清酒,眸光上移到谢太后身旁的谢嫣然身上,她正安安静静的端坐一旁,小口吃着自己碗里的糕点,绫华与太后针锋相对亦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臣心仪谢家嫡女多年,大胆恳请陛下赐婚。”   容景衍身着铠甲走到中央廊道上,单膝跪地再度开口。   绫华眉心一动,看似愕然,却并未开口。   “婚书一事臣已派人前往江都印证,怎奈那位世家女子已然婚配他人,臣自愿成人之美。”   旧事重提已然算作大不敬的罪过,可这位将军仗着军功竟威逼至此,当真可以传作百战黄沙为卿一笑的佳话了。   四下窃窃私语之声渐起,孟清禾素手藏于玉案之下与谢殊十指相扣,今日她倒是没有将自家夫君面前的碗碟堆砌的如同小山重叠,只作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很是乖顺。   “夫君,你的赌约我应下了。”   孟清禾睨了一眼不远处姚氏阴沉的近乎快要滴出水来脸色,容景衍口上说的振振有词,可回京那日坐于他身前,与其共乘一骑的女子早已满城皆知。   谢殊闭目听着容景衍的求亲,剑眉微蹙,如此目中无人,当是触碰了绫华的底线。   “本宫知晓容将军的思慕之情,可这婚姻大事非是戏言,恰逢谢小姐在场,不若问问谢小姐的意思~”   绫华将视线落到自己下首这位嫡亲表妹身上,谢颐芸是名冠京都的才女,未及笄之前,前来相府递上拜帖求亲的媒人多不胜数,可她眼中只先太子傅珵一人,不知此刻又会为了谢家牺牲到哪一步。   谢颐芸随之来到容景衍身侧跪下,身子不自觉打了一个哆嗦,身旁男子身姿笔挺,面容俊逸,放在寻常贵女身上,应是良人之选。   可眼下她只觉心口阵阵发凉,甚至连那粼粼铠甲上的血腥气都能闻见。   “臣女已有心悦之人,请将军另寻佳偶!”   谢颐芸语气不卑不亢,望向傅翊的眼神平静,只内心的惶恐近乎就要溢出嗓子口。   姚氏当下舒了一口气,如此直白的回绝,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变数,袖中紧握药包的手松下几分。   反观谢铮衡脸色青白一阵,恍若对谢颐芸的这般回话很是不满。   “那敢问谢小姐的心仪之人可否在场,在下愿当众与之一较高下。”   容景衍此话一出,语气中尽是势在必得的霸道,满座哗然。   傅翊坐在龙椅上面色微沉,瞥了一眼在自顾一旁埋头专心吃糕点的谢嫣然,轻移过她盘中的吃食,不动声色的递了个眼色过去。   谢嫣然倏尔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傅翊推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容景衍这波操作,像不像山大王抢亲?   女主啥都会有的,哈哈~女主的赌约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滴 第28章 、对弈   谢嫣然纁黄外裳袖间一重, 口中糕点还未咽下,突兀地冲下高座,步伐踉跄的稳住身形, 一下立在了容景衍与谢颐芸跪伏的身前。   “贵妃乃谢小姐亲妹,如今身居高位,亦是我天家之人,此等婚嫁之事, 当由她来权衡最为合适。”   傅翊手握空拳轻咳了两声, 游移开不自然的视线, 彻底无视了高台下谢嫣然忿忿的眸光。   孟清禾抚着谢殊的手明显一顿, 饶是没发现事态发生的如此离奇,绀蝶色的下摆晕晕下一片深色酒渍。   她淡挑蛾眉, 眸光向高台上端坐的帝王轻扫了过去, 恰巧此刻傅翊也正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孟清禾嘴角微扬,这小子倒是懂得推人出来挡箭。   新帝尚未立后,谢嫣然身为贵妃,在百官跟前地位尊崇仅次于太后,算作半个官家人,代天子出面完全合乎情理。   “嫣然, 你需得好好思索一番, 再开口不迟。”   谢太后以手支颐, 案上的玉箸未曾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看着底下不知所措的贵妃, 倏尔慈爱的提醒了一番。   贵妃是谢家人, 她给出的看法, 某种意义上亦代表了谢家。傅翊倒是会取巧,单挑了这么个蠢物出来。   谢嫣然抚平了银朱华服胸前的褶皱,顺道极为耐心的咀嚼后咽下口中尚未吃完的糕点,这才不慌不忙的将审视的目光,重新落到跪在大殿内的两人身上。   谢颐芸依旧如平日那般端庄秀丽,她姿色淡雅,以往在谢府,自己和这位在父亲千娇百宠下长大的富贵花有着云泥之别。   “嫡姐既是不愿,还请容将军不必太过强人所难的好。”   娇娇软软的嗓音毫无威信可言,她不卑不亢的站在容景衍身前,丝毫不畏惧他身上甲胄所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意。   “贵妃这话可真有意思,谢小姐既已拒绝臣,自然要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容景衍缓缓起身,他的身量高出谢嫣然近半截,天然一阵压迫感凑近,黑曜般的双眸微敛,目光依旧灼灼的落在跪着的谢颐芸身上。   “嫡姐最是看重一生一世一双人,且将军院中也已有心仪女子,又何必再三心二意,有负他人。”   谢嫣然知道自己此刻不能退却,傅翊推她出来,她就得拼尽全力去做这个提线木偶,否则一旦失去他的庇护,她害怕小娘又会被姚氏以种种借口打发去别苑。   姚氏方才借故离席一刻,趁机将自己藏匿着带进宫里的药包,交给了容景衍身后的添酒女侍。   她回来刚落座,便瞅见自家后院里的小庶女,忍着怯懦与容景衍争辩,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她打着战栗的双腿,姚氏心下冷笑,真是没用的东西,谢嫣然这样公然放在明面上,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好了,贵妃你继续回来坐着吧。”   谢太后的脸色愈发阴沉,谢嫣然和容景衍这么你一言我一句的,吵得她耳朵生疼,睨了一眼台下姚氏暗搓搓的动作,心下更是郁结。   谢嫣然正和容景衍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在听得太后的一声催促之后,顿时心底悬着的一块大石落地。   她扫了眼席位上将视线放到自己身上的百官,以及和太后一样脸黑到不能再黑的谢相,谢嫣然乖巧的回到了谢太后身旁,继续专注于玉盘上的糕点。   “容将军战功赫赫又如此执着于颐芸,可谓一片真心感天动地,稍安勿躁,哀家替你赐婚便是!”   谢太后轻抚着右手的指套,开口时眉眼含笑,俨然一副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慈爱模样,先帝在时,谢元昭昔日在凤椅上做足了母仪天下的派头,如今更是信手拈来。   下座姚氏攥紧了案檐的帛帕,略苍老的眸中涌起一抹憎恨,抬头看向上座的谢元昭。   “臣谢太后成全。”   容景衍再度跪下,俯身叩首谢恩,算作领了口头懿旨。   谢颐芸跪在一旁未曾作声,眼角湿润了片刻,又旋即埋首于寸袖之间,不叫人轻易看出端倪。   她心口堵的厉害,四下景象恍若在摇晃,这么一个霸道、强势的行伍之人,纵使拜将封侯,亦不能叫她动心分毫。   面对谢颐芸的默不作声,谢太后自无暇顾及到她的情绪,一壁催着傅翊快快下旨拟赐婚诏书,一壁对容景衍赞不绝口。   孟清禾倚在谢殊身上,柔荑摩挲至他的襕袍下摆,作弄似的在他膝处轻击着。   “清砚,你赢了,以后那合欢香便不再给你用了。”   拢枝调制的香料性烈,比普通的催|情香片浓郁数倍,但若要靠长期焚香以动情,必然是极伤身体的,更何况她本就要的是谢殊的心甘情愿。   谢殊把盏浅酌了一杯,心下多了一丝迟疑,为何孟清禾应下的如此之快。   “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样子?明日我们就回相府,你另立新邸的事也该要置办起来了。”   孟清禾只身沉浸于自己的浮想中,对于大殿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提不起半分兴趣,也自然而然的选择在谢殊面前装聋作哑。   “瑜娘,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谢殊向前颔首,拢了把额前留下的两缕碎发,坐在邻席的谢相面无表情的看了眼他们夫妻间的亲昵低语,视线在谢殊身上停留下不过一刻,复又伸手揽着姚氏,如往常在内宅一般细致贴心的替她布菜。   姚氏夹了一只莲蓉饺放入口中却是食难下咽,她的夫君在人前人后给足了她宠爱,唯独于家族责任上无法舍弃那份重担,以至她次子早夭的那段时候,谢狰衡会毅然决然的带回谢殊,放在她的膝下教养。   赐婚一事尘埃落定以后,大殿内丝竹再起,乐伶歌姬交踏其间,谢太后这才颇为满意的拾起案上玉箸,与大家一同食起了珍馐佳肴。   绫华自始至终端坐傅翊身侧,冷眼旁观这一出新帝与太后暗中对弈的戏码。区区一桩赐婚而已,如此大动干戈,双方未免操之过急。   “母后,恭喜您,得偿所愿。”   绫华执起金樽,朝着谢太后方向扬了扬杯沿,随后一饮而尽。   他们这对母女已近五年未曾同桌共食,血浓于水并不适用天家亲情,自她的母后义无反顾的决定驱逐自己离宫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的情分便已彻底断绝。   谢太后藏在深袖里的手颤了颤,终是没能举起金樽回礼,只目光黯淡平视着前方,皇位本身便是一座囚笼,她的绫华虽有男子心性,可朝堂之上波兰诡谲,不可能任由其以身涉险。   傅翊眸光在自己身侧的一对母女间逡巡了片刻,这种微妙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谢嫣然坐在他身旁撑着脑袋发愣,她的小肚子撑的鼓鼓囊囊的,颇有几分少女的娇俏可爱。   他刻意将自己碟中未动的甜腻苏糕推至谢嫣然面前,用着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悠然开口道:   “方才做的不错,这是朕赏你的。”   谢嫣然背后一阵恶寒,傅翊平日里就神出鬼没、阴晴不定的,先前忌惮她是谢家人百般防备刁难,再后来这位圣上接连数日未曾踏足过她的元和殿,就像遗忘了她这号贵妃一样。   然而好景不长,正在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准备好好享受宫廷生活之际,现下又推了一叠糕点过来,那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哄一个三岁小孩儿。   谢嫣然猝不及防的打了一个饱嗝,碍于傅翊的面子,又慢悠悠的伸出手,极为哀怨的将那盘糕点继续往自己饱饱的肚子里塞。   席上百官觥筹交错,更有甚者,走下自己的席位,开始一一与在场的各位大人敬起酒来。   其中,又以容景衍身旁围着的官员最为众多。   谢狰衡自顾安抚着姚氏,知晓她心底不好受,言行之间更为细腻体贴,连前来打招呼的同僚都只简单的寒暄了几句。   谢颐芸坐在姚氏侧边,轻抚着腰间的挂穗,眼尾微微泛红。   孟清禾与谢殊趁机走出了内殿,寻了一处静谧的角落相向而坐。   夜露深重,孟清禾擅自解了谢殊一侧襕袍,将自己蜷入了他的怀中,两人倚在御殿外的凭栏上,各自缄默。   “清砚,我们回去吧,这场宫宴怕是还有大半个时辰才会散去。”   孟清禾提了一盏风灯放在脚边,殿外守着的宦人极少,只有玉阶下不远处站着的禁军,昼夜轮替,列阵在前。   传至谢殊耳侧的声音有些困顿,孟清禾平日里就不喜参与这种盛大的宫宴,今日在大殿上戏也看过了,比起这些,她更想单独和谢殊长久的寻一方无人打搅处呆在一起,哪怕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   她枕在男人笔挺的胸膛上,她的耳贴在距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那‘扑通’、‘扑通’的有力的心跳声,令她痴迷、沉醉。   恍惚间,她倏尔衔住那上下滚动着的喉结,方才在宴上,谢殊亦小饮了几杯,他身上的酒香气很淡,只有在挨得极近的情况下方能嗅到。   “瑜娘,你醉了。”   谢殊伸手扶住那堪堪要倒在自己怀里的身子,脖颈间的湿濡温润令他莫名生起了一股燥热。   “清砚,与我成婚,你可是自愿?”   孟清禾尚留有几分清醒,眉眼朦胧含情,话一出口方才察觉自己问的可笑。罢了,像他这样的人,只有站在权势顶峰,方才能从谢殊清冷瞳孔中看到一丝虚情假意。   “快来人,有刺客——快宣太医来——”   殿内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那阵急促的声响,在几个宦人之间来回响彻……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感谢在2022-03-08 16:59:49~2022-03-10 00:5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hn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粉综合症 10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毒酒   孟清禾抵靠在谢殊肩窝处的下颌微动, 殿内凌乱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她杏眸微睁,敛去一丝朦胧醉意, 松开环着男人脖颈的雪白皓腕,徐徐起身。   腕上那数只金钏相碰叮当作响,她抬手拢了拢额间碎发,而后搭上谢殊袖间的大手, 与之十指交扣。   “清砚, 看来今晚的戏还没完呢~”   金殿内已被重兵层层把守住, 待孟清禾携着谢殊重新回到席位, 容景衍的脚下横躺了一位口吐鲜血的官员,他手里的金樽坠地滚出几尺远, 溅落在地上的酒水泛出一片白沫。   这杯酒原是侍酒宫婢要递给容景衍的, 不曾想半路被那位上前敬酒的大臣劈手拿了过去, 浅酌了一小口后, 立即倒地身亡。   原本君臣和乐的景象霎时戛然而止,容景衍抱臂面向一众朝臣站在旁侧,一派镇定从容,笑意不达眼底。   “尽是些龃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今日本将军向陛下要一个说法。”   傅翊目光微滞,心下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面对容景衍咄咄逼人的态度, 他大手一挥旋即调来内庭禁军将殿内的人团团围住。   “大理寺卿何在?着手查案吧~”   不多时, 席中一位头戴乌色幞头、身着绯红官服的斑斑老者赫然出列, 在群臣跟前照着前方尚有余温的尸体摆弄了起来。   “启禀陛下, 李大人是误食了烈性毒药, 当场毒发身亡的。”   大理寺卿年过半百, 早些年却是仵作出生,对观相验尸颇为精通,他照例细细翻看了尸体的眼口耳鼻,只能大致得出一个粗浅结果。   谢太后面色凝重的看着朝堂下的一派乱象,这样盛大的宫宴,傅翊即便再不赞同这桩婚事,也不可能当着群臣的面,做出这般折损自己颜面的事情来,究竟是何人所为,她心底一时毫无思绪。   夜宴出了这样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可能被列为怀疑对象,傅翊当即下令扣下在场所有人一一盘查。   那个给李大人递酒的侍女最先被押解到了御前,她战战兢兢、神色惶恐,不知何时给自己招来了这样一场无妄之灾。   “陛下,奴婢不知啊——”   那婢女连连磕头,瞄了眼一脸怒意的皇帝,又瞅了眼本该大怒追究问责却神色平静的容大将军,内心发起憷来。   “酒是你亲手递上去的,难不成是朕的不是了?”   傅翊面色阴沉,近侍大臣沈尧安已暗中动用了谍司的人四下搜查线索,容景衍要一个交代,那他自然乐于给他。   那小侍女被吓的身子一软,险些昏了过去。幸而身侧羁押着她的带刀侍卫堪堪一个抬手将人扶住。   “陛下,又何必为难一个小婢,在边疆时要臣性命的人多不胜数,这般拙劣更是不耐一看。”   容景衍大步跨过身后酒盏叠作的高台,从中拿出一个距离身侧最近的新酒壶,扬手便将其中佳酿,尽数倾于地下。   “滋滋——”一阵白沫自地上再度泛起,众目睽睽之下,行事如此嚣张,显然是别有居心。   “陛下可看明白了?”   众人纷纷退避开来,空出一片圈地,席间女眷更是个个掩面惊恐,再不动碰桌上的美味珍馐一口。   孟清禾坐自顾倒了一杯酒,浅浅饮下,视线落在姚氏那略不自然的神情上,谢颐芸被母亲搂在怀里,方才积压下来的情绪,终于可以借此惊恐,好好宣泄一番。   “母亲,我不想嫁与容将军,我好想傅珵哥哥。”   姚氏早先便收买了旁的宫娥,将此事嫁祸给跪在大殿上的那名侍酒女婢头上,怎料容景衍不仅没喝那酒,反倒牵连到无关的人。   “芸儿没事的,有阿娘在,有阿娘在……”   姚氏那起伏不定的声音明显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绪,那仿若安抚婴孩的诱哄声传至孟清禾耳际,她垂落羽睫凑近谢殊鬓若刀裁的面庞,轻声戏谑道。   “夫君,可知下毒者是何人了?”   夜明珠灯罩的阴影侧落在他脸上斑驳一片,姚氏与他们比邻而座,他又岂会不知嫡母心性。   “瑜娘,不可多言。”   孟清禾的手搁在他肩膀上,四下混乱一片,单听得高台上的皇帝发号施令,她低下头,悠然自得的替谢殊抚平衣领上的褶皱。   另一侧的谢颐芸指尖紧握,浑身战栗,搂着母亲的手愈发的用力,她亦是知晓姚氏为了自己做了什么的,但到底是未经风雨的大家闺秀,连平复说话时颤抖的尾音都难以做到。   谢嫣然坐在谢太后身侧,水润的眸光扫过下面一片乌泱泱的朝臣,视线骤然停驻在嫡母姚氏身上,昔日态度冷淡,万事不入她眼的嫡母,今日一反常态的小心谨慎了起来,那东张西望的模样太过明显,只怕方才李大人的命案,恐与她有关。   她在心中腹诽了一番,这于谢家而言并不算好事,但姚氏的纰漏却足以让她再不配谢府成为当家主母,到那时她的小娘也许尚能在父亲心中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谢嫣然背过身去,偷偷扯了把傅翊的龙袍,见他回头看向自己,旋即以指尖沾着杯中茶水,在案上绘出一个湿迹的‘姚’字。   傅翊当即心领神会,私下唤了沈尧安来至身旁,命其将姚氏整个宴会过程的举动,细密周全的调查了一番。   “爱妃深得朕心,朕日后自当保你在后宫一枝独秀。”   谢嫣然心下早已暗自恨透了姚氏这副虚伪冷漠的嘴脸,谢家人看她俨然如同联姻谋取家族利益的工具,今日可以是傅翊,明日亦可以是其他王公贵族。   除了嫡亲兄长谢殊会时常来别苑,探望一下自己艰难的处境外,谢府的其他人皆视她如蝼蚁。   “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谢嫣然眸底倏尔闪过一丝狠厉,她不是大家闺秀,甚至连学堂都没上过几天,尚能习字,还是兄长谢殊闲暇时教与自己的千字文。   从没有人教过她忠孝仁义,她的求存之道向来便是自私的。   大殿上,容景衍依旧固执地要让傅翊给出一个交代,宫内的掌事大监姑姑们,将内里官员家眷上上下下挨个仔细盘查了一遍,仍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恰在一位掌事姑姑刚搜查完孟清禾,要对谢殊动手时,被骤然孟清禾勒令换了一位大监过来。   “少夫人这般抗拒,莫不是心底有鬼?”   掌事姑姑疾言厉色,她入宫多年,宫里头什么龃龉没见过,只眸光凌厉的扫过孟清禾身旁眼覆白绸的谢殊,再度欲要伸手前去盘查。   那只苍老的手尚未触及,就被止在了半空。   孟清禾皓腕一个用力,掌事姑姑的手旋即传来一阵清响,霎时间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内殿。   这一连串不小的骚动,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甚至连高坐台上的谢太后都忍不住朝谢殊方向看了一眼。   “妾身说的是换个大监过来替夫君搜身,姑姑听不懂么?”   孟清禾语态平和,仿若刚才那个折断底下人腕骨的人并不是自己。转而朝着掌事姑姑背后的大宦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来盘查。   一阵揽腰革带的搜查后,大宦恭敬的退到一旁,并无所获。   “男女授受不亲,哪怕是掌事姑姑,妾身亦是介意的。”   话甫落,她上前挽住谢殊,又替他大致整理一番外袍,细致的像是对待一件珍藏许久的易碎古玩瓷品。   谢殊任由她动作着,耳侧全神贯注的去旁听着姚氏那侧的响动。   谢狰衡护在母女二人身前,神情晦暗,若是放在自家后宅,姚氏的这些小动作他根本不会去管,可这里是朝堂,由不得她胡来。   “我夫人身子不适,烦请换个太后跟前熟悉的老嬷嬷来罢!”   谢狰衡忘了眼高台上的谢太后,眸光中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愫,不舍、愤怒、怜惜……这些繁重的情绪□□到一处,到最后只剩下垂眼妥协。   谢太后心思玲珑,又哪里会猜不透这事的前因后果,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正欲出面解围,那头大殿外,沈尧安已然带着谍司侦查使,脚步匆匆的走入殿中。   “启禀陛下,谍司暗卫已寻出头绪,烦请容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其余大臣还请早日回府,明日闭朝休沐。”   沈尧安轻扬手中拂尘,前方围堵的重重禁军,霎时间便辟出一列小隙,供大臣家眷们通过。   容景衍双手环抱伫立在大殿中央,直至内里只剩下他与谢家人。   绫华长公主颇有兴味的看着台下的这一出,她单手支颐,举起案上酒盏浅酌了两口,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这谢家主母还当真有几分意思。   “谢小姐不愿下嫁于容某么?”   容景衍步步逼近,谢颐芸愈发惊恐,她的目光只稍作游移,就立即被那双鹰隼般的黑曜牢牢锁定,目光灼灼,逼得人不得不与之对视。   “颐芸……已有心仪之人,多…谢…将军抬爱。”   她说这话时,口中上齿便忍不住的与下齿打着颤儿,话都不怎么说的离索,死死咬着唇瓣不愿松口。   “谢小姐就这般恨我?”   容景衍不是傻子,早在李大人死后,他的目光就在殿内人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儿,一瞬间便捕捉到了姚氏脸上的那一抹不自然。   原先以为是傅翊的手下谍司的人,故而咄咄相逼了一把,没想到会是一个内宅妇人。   谢颐芸猛地摇头,容景衍和那人情同手足、自小一起长大,她哪里会去讨厌他。更何况大燕如今军中又能有几个像他这般骁勇善战的将领。   容景衍轻叹一口气,似乎对此事不再抱有追究下去的心情,大掌上前揉了揉谢颐芸前额的碎发,凑近道:   “端王自凉州托本将军捎带一句口信给你,别再等他了,是该好好寻个夫婿,他如今在凉州过得很好,妻儿相伴,携手白头。”   谢颐芸瞳孔骤然睁大,雪袖下攥紧的指尖颓然松开,眼角的一抹湿润毫无预兆的流淌下来,原来她曾经的太子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这事臣不追究了,由陛下自行裁夺便可。”   容景衍回到席位上,施然而坐,先前几杯烈酒下肚,心头更是止不住涌上一阵燥热,目前贸然定罪折损了谢家,反倒是在变相的给傅翊铺路。   傅翊看了太后一眼,心知她有意替姚氏隐瞒,心下暗自又多设了一重考量。   作者有话说:   我的预收文《病帝莲》先搞起来   病娇疯批皇帝x娇软伪白莲贵妃   岁桉是上京都镇国将军府嫡幼女,幼时遭人调换沦落风尘。   她长于烟花之地,擅风情,秉月貌,一双杏眸潋滟楚楚,病若西子惹人娇怜,是楼里未出阁的名伶儿。   新帝登基广纳后宫,一纸诏书觐程家嫡幼女为贵妃,岁桉也跟着摇身一变成了皇城里尊贵的主子。   新帝裴京墨自幼困于深宫,是任人欺凌的落魄皇子,而折辱他的人中,又以程家嫡幼女最甚。   是以,岁桉入宫第一天,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神情阴骘,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大块的男人,两眼汪汪、瑟瑟发抖,袖子底下指甲暗掐着自己胳臂,生生青紫了一大片。   “陛下,臣妾心口疼…”   裴京墨冷然一笑,拿出手上的金链系在岁桉脚踝处,轻抚着她额头的碎发,“演的不错,下次不准演了,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阅读指南:1v1 HE 甜文 第30章 、心甘   宴席散去, 宫道旁绵延至殿前的六角宫灯悉数隐去。   孟清禾手持一盏琉璃灯罩台,随谢殊走在零散的人群最后。   “阿弟他没有为难相府的意思,姚氏一时糊涂, 难为颐芸小姐痴心错付了。”   在内廷发生了这样大的命案,就算皇帝肯松口将此事翻篇,谢家与容家的联姻亦再难维系。   谢殊凑近身侧那股幽昙清氛,一手绕过那盈盈楚腰, 顺着滑顺的绸袖蜿蜒而上, 挑开孟清禾今日佩戴的一对红瑚耳铛。   “瑜娘, 今日我愿赌服输。”   琉璃灯盏应声碎裂, 其中嵌扣的夜明珠顺着地面磕碰出一道裂痕,进而迸进成数道蛛网状, 包覆其翠碧的珠身。   孟清禾被他吻的脖子一阵发软, 后颈微仰又僵又涩, 谢殊身量颀长, 她需要踮起脚尖方能触及他清冷的瓣唇。   那细密感落在她的额间,他瓣唇下移,沿着她细小直挺的鼻梁,一直落到她的耳垂。   男人长睫扇动拂过耳廓,衔住耳垂轻啮了一口,孟清禾窈窕的腰身一颤, 眸光泛起一阵莹润, 皎皎月色将她衬得愈发妩媚动人。   而谢殊除了心底不再压抑的浓情|欲意, 什么也瞧不见。   殿前硕大的廊柱在微光里投出一片暗影蔓延至正缠绵着的二人脚下, 里侧传来一道窸窣清响, 孟清禾倏然止了动作回过神来, 却见一个魁梧苍老的身影, 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清禾,你不应当自作主张,顶替你嫡姐嫁入谢府。”   宁远侯今日治涝归京,经过方才宫宴上那一出命案,也只是先差人将冯氏等家眷送归府邸。   如今傅翊对侯府的态度很微妙,既不严苛打压亦不过分亲近,而宁远侯府虽爵位不高,却是历代天子的宠臣近侍。   孟岱岳膝下子嗣众多,妻妾亦有不少,明明与谢相是一般大的年纪,在面容上却更显沧桑老态。   “父亲为何会停留在此,明明陛下事先遣散了与此事无关官员。”   她今日便是有意回避侯府的人,这才借着谢殊的嫡子身份坐在了谢相近侧,未曾想父亲当真还会记挂着她这个女儿。   孟清禾眉目间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讽,孟家乃深受先帝器重,既非是权臣之流,又非庸碌之臣,且历代宁远侯都会挑出一个子女秘密送入皇城谍司。   “清禾,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的职责,今日夜宴上的事,需要给群臣一个交代。”   宁远侯冷冷丢下一句,目光扫过谢殊时,微微停顿了一刻,告诫道,“莫要耽于情爱。”   历代宁远侯府不会插手皇子们的夺位之争,他们所忠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的人而已,至于此人是暴君、昏君、明君还是仁君,皆与他们无关。   望着宁远侯远去的背影,孟清禾眸中划过一丝戏谑,像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干涉自己。   御殿内,朝臣皆已退去,独留了高座上的天子与太后四目相对。   绫华站在傅翊身侧漫不经心的拨弄着云袖处的金线针脚,抚着上头盘绣出的凰鸟纹路,倏尔抬眼望向正与新帝对峙着的谢太后。   “母后是碍于昔日的姐妹之情,想要偏袒姚氏么?”   谢元昭与姚氏是待字闺中时的手帕交,谢姚两家皆是簪缨世家的豪门望族,与谢铮衡成婚后,两人更是亲上加亲成了姑嫂。   傅珵刚出生时,谢元昭还常邀姚氏来宫中小聚,只后来姚氏丧子后悲痛过度,再难有子嗣,谢相迫不得已将谢殊领进相府,两人才开始渐生龃龉。   “烦请母后,将方才嬷嬷搜出的东西交出,也好让儿臣对容将军有个交代。”   傅翊平白无故的被容景衍扣了一顶帽子,心下早已不愉,谢家自是不可能推姚氏出来认罪,这无异于当众打自家的脸面,但他却想借此在谢太后这里讨得一些好处。   谢太后双唇紧抿,藏于华服拢袖中的手底紧紧握着药包,面上还在故作镇定的与皇帝周旋。   “皇帝,哀家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哀家乏了,摆驾回宫。”   “母后且慢,臣妾亲眼所见是姚氏在容将军的酒盏中动了手脚,若有半句虚言,臣妾愿承担一切后果。”   谢嫣然拦阻在了谢太后身前,眸底闪过一丝寒光,不能再放任姚氏在府中欺凌她小娘了,这次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宁可就此沦为傅翊的刀,亦是在所不惜。   “贵妃可知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太后眉川深皱,怒从心起,目眦欲裂的望着谢嫣然,自这个贵妃进宫以来,屡屡坏她大事,平日里不思进取也罢了,偏生在这件事上,非要自己跳出来给傅翊当枪使。   “姑母,嫣然在此恳求您和陛下,严惩姚氏,给群臣一个交代。”   谢嫣然垂首跪伏地,眸中是与原本的怯弱截然不同的坚毅。   傅翊嘴角微微扬起,这个贵妃越来越能带给自己惊喜了,他上前将谢嫣然扶起护在怀中。   “母后,还请把您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   谢府近来风平浪静,孟清禾与谢殊在南苑的日子倒也过得像模像样的举案齐眉。   姚氏自请前往法华寺带发修行数月,谢铮衡早几日便处理完了手中诸多事宜,单留了今日休沐,亲自护送发妻前往。   孟清禾一大早便被正门前套鞍的车马声扰醒,上京都无人不晓,谢相爱妻如命,若非屈从于族中长辈,怕是连妾室都不会纳一房。   “如此看来,清砚你倒像是个笑话了。”   她倚在床帏上,玉臂靠盈枕,香肩半露。   自那日宫宴结束,谢颐芸归府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在西厢浮曲阁,哪怕今日姚氏去庙里清修,亦不曾出门相送。   谢殊眼中大致已到能见到模糊重影,平日里不用那白绸覆眼亦能自由行动。他尚且看不清枕边人的面孔,只闻那鼻尖的淡淡幽氛。   谢颐芸与容景衍的联姻终是没能阖上一纸婚书,一场秋雨过后,浮闷燥热的天气沾染上凉意,阴沉了数日,直至今日天穹方才透露出些许晴光。   近日朝堂上隐隐传出,新帝欲立谢贵妃为后的消息,谢家乃朝中中流砥柱,算到谢元昭这辈,拢共出过大燕的三代皇后,只谢嫣然庶出的身份为部分朝臣诟病,一时决议不下。   孟清禾服下拢枝送来的补气汤药后,起身更衣,整个人恹恹的坐在玫瑰椅上,看着顾泠朝送来的谍报,眉心微蹙。   傅翊将国师关在偏殿的消息不胫而走,现下整个钦天监官员齐聚观星阁,等待对外宣称闭关后,便了无踪信的国师出现。   “瑜娘,今日有容府的拜帖,是予你的。”   谢殊自雕花櫊扇内缓缓走出,他一袭白衣胜雪,墨发披散至腰际,湛黑的凤眸狭长微亮,在望向孟清禾时,会因看不清她的面容而有片刻的失焦。   沛文将装水的铜盆端下,四下熏染的沉香换做了散火省神的瑞脑香,熏炉闲瑞脑,斗帐掩流苏,凉意中带着些微苦的松木气,一束白烟自案上的青花铜炉合盖的缝隙间冉冉升起。   孟清禾素手如脂玉,那封拜帖送的尚早,笔落款下是娟秀的泠娘二字。   “听闻容将军虽未娶妻,倒是新纳了一房美妾。”   谢殊坐于小几旁的圈椅上,百无聊赖的拨弄着鲁班锁,前几日去宫中太学教了两日书,世家子弟大多顽劣,欺他眼疾未愈,多是各行其是。   “夫君可也存了纳妾的心思?”   孟清禾合上拜帖置于案檐,世间男子少有专情之说,她眼眸微黯,谢殊不沉溺于声色,近来每每与她敦伦,亦不似最初放纵孟浪,浅尝辄止的拿捏着她,像是在逗一只狸奴。   “不曾。”   谢殊手中六子联芳的机巧方要解开,就被孟清禾这一问生生打断。   他确实从未考虑过纳妾之事,照孟清禾这般心性,定是不容许旁人与之一同分享他的。   拢枝沏好了一壶雀舌推门而入,恰听得他们夫妻间这一番对话,忍不住低下头来,掩住绯红的香腮。   “主子,宫里那边来信儿了,陛下他要立后了。”   拢枝睨了一眼内屋即将亲上加亲的两人,他们各自不动声色的做着手边事,全然将她隔绝在了外侧。   谢嫣然向傅翊证明了自己不是谢府的人,却仍旧是他谢殊的妹妹。相府内的庶出子女仅他们二人,互相帮扶,相互依存亦是情理之中。   谢殊手中的木制锁扣已经完成了一轮的拆解重组,六子联芳内部的榫卯结构器具拼插啮合难分,在谢殊冷白的长指下,到显得不过尔尔。   孟清禾看着他指尖熟悉的动作,哪怕瞧不清,依旧能凭借自己敏锐的触觉,将其轻松玩弄于股掌之间。   “夫君说的可为真?”   她起身行至谢殊身侧,臀瓣极为自然的落于男人膝上,与之面面相贴,挨得极为紧凑。   ‘啪嗒’一声,男人大手间的机巧构锁坠落于地,谢殊双手揽住她那纤细的腰肢,将人扶稳,低头靠上她柔软的雪脯。   “瑜娘当是庸人自扰了,我如今这副模样,在上京都是人人避之不及的。”   谢殊轻轻开口,灼热的气息贴在孟清禾脸颊上,使她愈发沉溺其中。   “谢殊,倘若有一日你负了我…我会让你死的。”   孟清禾眼底划过一丝霜寒,谢殊突如其来的温柔太过危险,她一壁应承与之周旋,一壁抽离出些许神志来向他示警。   滑腻的触感骤入唇舌,堵住了她剩下的言语,孟清禾要他的心甘情愿,他给就是。   只她腰身发软之际,男人凤眸中不经意间透出一丝黯芒……   作者有话说:   呛呛,谢殊换套路了!!感谢在2022-03-10 16:47:26~2022-03-11 16: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1sk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训诫   内帷四面长窗半阖, 天色阴霾,圈椅上相互依偎的两人四目相对,窗楣上挂垂下来的碧纱扬起, 孟清禾将谢殊抵在椅背前,眸色晦暗。   “夫君所言孰真孰假,于阿瑜而言无关紧要。”   避开谢殊即将俯下的身子,她款款将踩在男人云靴的足尖移至地面的软毯上, 食指并拇指拈起一只茶盏, 将杯中的浮云煮雪茶一饮而尽。   “春至芒种前的雨水混着凛冬的雪水, 当真爽口异常, 清砚可要试试?”   话毕,不待谢殊反应, 又自顾斟满一杯, 仰面饮下蕴于喉间, 倾身压下唇角, 重重碾开瓣唇,将口中浮珑渡了过去。   唇齿间的芳泽情迷津乱,男人喉结上下一动,襕袍下摆,京元靡动,初绽罗裙。   男人冰凉的手指触及她的皓腕, 顺势将臂上那串金钏压于掌下, 鸣鸾泠泠声止于耳侧, 他抑住心口的那抹贪欲, 义正言辞道。   “时辰不早了, 去赴宴罢。”   孟清禾意犹未尽的支起身, 神色未见餍足, 眉间怅然,面色恹恹。   恰这时沛文推门而入,立于槅扇之外,他垂着头支支吾吾许久,亦未曾缕清一句话,心下懊恼,都怪拢枝那丫头推自己进来。   “容府的轩车来了,南露姑娘已在府门口候着。”   南露是容景衍手底下的大丫鬟,相貌秀气姝丽,不似一般仆从,沛文之所以记得她,也是因着她周身那股温婉为善的脾性。   槅扇后随之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轻微响动,玫瑰椅的一角擦过架桌,发出刺耳的清响。   “沛文,你先出去。”   谢殊声音沙哑,不似往日矜正,孟清禾千山翠色的裙角挑动一侧内帷珠玉,打帘而出,目光落在沛文手中的宝岚品盒上。   “这是容府送过来的一罐土茶,南露姑娘说这是容将军刻意嘱咐的。”   沛文见状伸手递出,迟迟未见孟清禾接下,顿时心生疑惑。   “收入库房吧,另吩咐拢枝去我的私库取一套头面来,放入鸦青苏方匣内一并带去容将军府上贺喜。”   孟清禾并不待见容景衍府邸那个叫南露的掌事丫鬟,她每每看向谢殊的目光中都夹杂了一丝别样情愫,乍一看温和亲善,实则藏了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在里头。   少顷,谢殊亦内帷走出,他手上拿着一块方巾,正胡乱擦着方才两人亲昵间,在襕袍上溅下的茶渍。   皇城内最近并不太平,司天监的官员接连上奏,那些文官笔下意有所指,就差直接将傅翊遮掩的窗户纸捅破。   前几日,谢殊前往太学上职时偶有所闻,那些世家子弟好闻前朝事,在他堂下亦有人毫不避讳的谈及。   “瑜娘,之前宫宴上涉及的命案,陛下可有拿出交代?”   谢殊被孟清禾搀扶着走在相府的廊道上,如今朝堂上的很多密事,与其费尽心机去探出一套真假参半的说辞,倒不如直接问孟清禾来的快。   她虽不喜自己涉及前朝太多,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亦会毫不避讳的和盘托出。   孟清禾细细回想了一番,脑海中率先拂过的便是幼晴过于苍白的面色。幼晴是傅翊心腹,窕枝重伤后,由她暂代其职务。   “自是找了只替罪羊,否则姚氏哪里是只去佛寺清修这般简单。”   谢太后未雨绸缪的以摆平傅翊和国师那档烂摊子的事为筹码,从他们手中保下了姚氏,相信再过不久,国师白菡霜为太后祈福,在寿康宫秘密闭关清修的说辞,便足矣说服司天监那帮牛犊子。   “清砚,前朝的事你管的太宽了些,待阿弟有了嫡子,你便是帝师,到那时再来盘算也不迟的。”   孟清禾步伐微顿,看向谢殊的眼底泛起一丝凉意,仅一眨眼的功夫便再度归于平静。   南露早已在前恭候多时,远远瞧见那道熟悉颀长的身影,她眸底瞬间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亮色。   “南露姑娘如此在意谢大人,不妨改日我替你问问他,可还有往房里抬人的打算。”   拢枝站在她身侧,将手里的矮凳放下,似笑非笑的轻咳了两声,开口道。   南露脸色顿时青白一阵,匆忙撇过视线,嗔怒道。   “拢枝姑娘,休要胡言,主人家的事岂容我婢子等置喙。”   拢枝星眸扑哧闪烁,她向来这般肆无忌惮惯了的,非是南露这般一纸卖身契送了大半年华的高等婢女,自然话不投机。   待孟清禾与谢殊双双上了轩车,南露倏尔回过神来,跟随着谢太傅的视线,骤然被拢枝一手隔绝。   ‘驾——’   但见拢枝手底下银鞭一扬,马声嘶鸣,沿着朱雀大街疾走开去。   皇城元和殿内——   谢嫣然正跪在小案上抄写着宫规,身旁的老嬷嬷拿着戒尺抵在她的后背处,但凡有一丝松懈,就是一记鞭策。   “好嬷嬷,你快同姑母说说,嫣然知错了…”   她忍不住开口讨饶,自己拿着兔毫的右手近乎发麻,肘间曲着时间太长,现下宛若有千斤重,稍一动作,麻如万蚂伏动。   “太后娘娘特意叮嘱过老奴,贵妃娘娘如今有皇上撑腰,本事大了,俨然忘记自己姓什么,若是将来按照皇上的意思,觐封您为皇后,有些规矩还是需得提前学着些好。”   那嬷嬷回答的一板一眼,毫不留情,在耳侧训诫的时间一长,久而久之谢嫣然竟觉着这老嬷嬷说话的口气,竟与谢太后有几分相似。   她与这位姑母远不及嫡姐谢颐芸那般亲厚,又逢不久前宫宴上自己太过急于除去姚氏,应是当时触碰到了太后的逆鳞,如今秋后算账了。   “还请贵妃不要走神,继续专注于手边书卷。”   宫中磨人的法子多不胜数,厚厚一叠宫规近半尺高,谢嫣然深嗅了两口浊气,凝固在元和殿门口的视线,俨然可以说是望眼欲穿。   她方才机智的偷偷遣了桂生去寻了傅翊过来,这狗仗人势嬷嬷的训人方式,和从前相府后院里的李氏姨娘如出一辙。   谢嫣然长叹了口气,望了眼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内心估摸着傅翊今日当是又不会来了。   自己送上门给他当枪使,竟没落得半分好处,从前至少好吃好喝伺候着,尚有闲暇惬意地翻看着话本里头的俊俏小郎君。   现在倒好睁开眼就是一张嬷嬷苍老板正的脸,更令她在意的是这样艰苦难挨的日子,她的太后姑母并未给出具体时限!   “贵妃,身姿要正,脸上亦不要有多余的表情,您是天家人,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   呸,谁要给傅翊那个阴沉沉的皇帝母仪天下,她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呢!话本里头皇帝的后宫堪比十八层地狱,稍不留神就会被‘杖毙’!   思及此,谢嫣然一腔怒意无处发泄,愤愤握起小拳头,在自己跪着的蒲垫上死命锤了一下下。   近来宫中皇帝与国师的传言就未曾停下过,谢嫣然最初无意中听到小宫女们嚼舌根时并未太过在意,他们本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将来傅翊不当皇帝了,她还是要出宫嫁人的!   谢嫣然一双乌溜溜的杏眸转的飞快,她垂着眼,额前的碎发遮蔽了她的眼,倏尔心底划过一阵空落落的错觉,拧巴得很是难受。   桂生领着傅翊进来元和殿时,谢嫣然已然累极。   寿康宫的掌事嬷嬷走后,她趴在案台上一动不动,细小的兔毫滚落身侧,黑稠的墨迹顺着她的腰封一直延伸到罗裙边缘的细密针脚处。   自几日前的宫宴后,傅翊再度踏足谢嫣然的宫室,天色已晚,主殿内明起一排六角宫灯,外侧浮纱灯面上色彩斑斓,不似寻常的水墨花鸟,多是些公子佳人,书生狐妖之类。   “贵妃呢,可曾歇下?”   傅翊知晓自己这位贵妃刚及笄不久,骨子里的玩性未曾收敛,只平日里看着乖顺可人,实则是只磨着爪子的狸奴。   “贵妃她……”   底下宫人支支吾吾,傅翊将视线落在一侧亮着昏暗灯光的偏殿,那正是他儿时在舒贵妃身侧的寝间,如今被堪舆师改了格局,用作放置博古架。   明黄色的人影推门而入,书案边侧放了一座烛台,上面燃着未被罩起的细烛。   谢嫣然单手支颐,紧闭双眼,呼吸清浅,身上只拢了一张薄毯,其中近一半被她蜷起枕在臂下。   傅翊无奈摇头,正欲上前,深一脚踩上了零星散落在脚边的宣纸,他弯腰拾起,接着微弱的光,看着上头规规整整的簪花小楷,算不得有多好看,想来谢嫣然习字时定然未曾照着字帖细细临摹。   “贵妃若是乏了,便早些休息吧,无需太过用功学……”   傅翊话音未落,临近小案的步伐一顿,视线骤然落在了谢嫣然膝上那几本深色外封的小册子上:多情将军是女郎、俘获矜贵世子、狐妖与书生……   谢嫣然梦酣乍醒,无意识的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蒙间她好似看到了一张神似傅翊的脸,骤然清醒了过来。   她恍惚着倏然起身,偷藏于膝盖之下的话本尽数散落在傅翊面前。   “陛下,您怎么得闲过来了~”   谢嫣然匆忙间行了一礼,随后目光上移望着悬制的廊柱,心下一阵哀叹:怎么这会儿来了,难道国师没能满足他,还是谢家人又为难他了,特地来找我撒气的?   思及此,谢嫣然害怕极了,藏在薄纱云袖内的素手,不听使唤的哆嗦着。   “不是贵妃让桂生请朕过来的,你这般接驾,可算作轻慢。”   傅翊故作厉色,看了眼谢嫣然在眼底打转的晶莹,有一瞬的心软,竟觉得自己方才话说的有些重……   作者有话说:   贵妃很娇软的,但是有时候也很刚滴~感谢在2022-03-11 16:59:54~2022-03-13 00:1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容府   马车内, 孟清禾倦倦地垂着一双暗眸,她单手支颐撑在小窗案上,闭目小憩, 最近宫里的事总时不时地传到她耳里,傅翊既有心借谢嫣然作挡箭牌,又恐谢太后不再顾及与谢家的情份,着实令人头疼。   “夫君, 谢太后是怎样的人?”   谢殊自幼时入宫后, 一直由谢元昭教养, 在谢狰衡膝下的几个子女中最得她心。   谢殊指节一紧, 猝不及防被她这般问道,脑海中隐隐浮现起一些旧时光景。   被谢狰衡领进宫的那一日, 他抬眸仰望着椒兰高座上身着凤袍的高贵女子, 美目盈盈, 仪态端方, 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只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   “他与兄长生的不甚肖似。”   话音将落,谢狰衡便松开了牵着他的手,躬身行礼退下。   谢元昭有意触碰他父亲的逆鳞,见那道身着绯红官服的人影消失在视野间后,转而对着他‘噗嗤’一笑, 缓缓自那高位上走下, 行至自己身侧, 重新牵起他的垂下的小手。   “倒是与本宫有几分相像。”   自始至终, 谢殊的脸上都保持着一派淡漠, 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丝多余的表情, 只在谢元昭触及他掌心的那一刻, 他心下某处忽然暖了一刻。   身为大燕最为尊贵的女人,谢元昭在人前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秉承着一国之母应有的仪态和威严,哪怕是在自己至亲的兄长跟前,亦不曾露出半分女儿家的柔弱。   只倏尔间或在人后领着他与傅珵,私下无人单独在一道时,才会展露出些许世俗的情感来。   孟清禾伏在谢殊膝上,白皙的雪腮蹭着他柔软的衣袍,她随口一问,见男人缄默良久不予回应,立时失了再问询下去兴趣。   男人侧身倚在车壁上,朱雀大街路面平整,除却前方拢枝与南露驾车时倏尔发出的一声银鞭清响,车厢四下静寂一片。   孟清禾见谢殊双眸紧闭,狭长的鸦睫垂下一片暗影,弦窗半开,透下几缕微芒在车壁上,衬得他整个人周身的气息比往常温润了不少。   未几,她看的出了神,素手撑案借力跨坐上他的腰腹,使坏般在他唇上重重的咬下一口。   果见男人剑眉蹙起,鸦睫屏开,露出那双近在咫尺的清冷双眸,不愉尽显。   “谢太后——你们不能动她。”   谢殊扣住她纤细的皓腕,顺势止住作乱的双手,眸下霎时显出少许戾气。   他只在某些时刻会在孟清禾显露出的少许情绪,‘嘭’一声,双方位置调换,谢殊双手撑在她的颈侧。   他眸中所见即为一团零散光晕,模糊的女影疏远疏近看不真切,自不用苏合沉香后,他的心绪比往常更易浮躁。   两人距离挨得极近,谢殊稳下心绪不再动作。孟清禾的视线顺着他狭长的凤眼落至他沾染了艳色的薄唇,仰面抬手捧住他轮廓分明的下颚,轻抬脖颈,再度贴合了上去。   唇齿间弥漫着沁人的幽氛,她携着男人松散开领口处的一枚玉扣,思绪渐渐飘远……   其实细看之下,后宫的女人多有几分相似,她母亲舒扶雁的眉目,静安太妃的背影……都像极了那位入主椒兰的谢皇后。   孟清禾幼时第一次同还是怀淑公主的顾泠朝提起这事时,话未说完就生生被捂住了嘴。谢皇后与先帝是少时夫妻,私下议论皇家龃龉,乃是大罪。   可如今怀帝都成了先帝,这桩旧事依旧在宫里被谢太后压的密不透风。   “我不动太后,她从前救过阿弟性命,圣上非是恩将仇报之人。”   她放开谢殊,重新仰躺回去,眸光褪却迷离,只余清冷。   “谢殊,你亦不要动我阿弟,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孟清禾知晓谢殊的计划里容不得傅翊,虽然这男人近一段时间在自己的压制下安分了不少,可无论是国师被傅翊囚禁内廷、还是容景衍的赐婚,这桩桩件件,都有他的手笔。   “瑜娘,姚氏当日在宴会上给容景衍所下之毒,是从哪儿得到的?”   谢殊侧身同她倚在一处,顺势将人搂入怀里,上京城药铺里所能购得的致命之毒物,鲜少能做到无色无味,且药房掌柜为了避免生事也会事先留下账簿记录存根,以供官差们办案时前来查阅。   可在姚氏身上,无论是宫里的或是相府里的人,都没能查出与之相关的半点线索。   “那夫君是觉得姚氏是如何拿到的呢?”   “皇城谍司。”   孟清禾暗眸一凛,随之轻喟了口气,与其整日甜言蜜语的藏着掖着,不如此刻双方把话挑明。   “若不是夫君执意要在容将军的婚事上做文章,姚氏又何必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瑜娘错了,谢家是谢家,谢殊是谢殊,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谢殊挑了缕孟清禾的墨发放在冷白的长指间把玩,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略带好心的提点道。   马声嘶鸣不止,拢枝一勒缰绳,轩车稳稳的停在了镇西将军府门前。   孟清禾听到外面的响动,稍微打理了下二人衣袍上的褶皱,这才携着谢殊缓缓踏着脚蹬下车。   “谢太傅、夫人这边请,我家将军在内恭候多时了。”   南露即刻上前引路,拢枝余光瞄到府外停驻的另一辆华美异常的鸾铃轩车上。   车厢外流光溢彩的漆面十分惹人注目,华盖顶檐上垂下五彩流苏,配上金鞍银坐的栓索,隐隐可见其主人的身份贵重。   “是绫华长公主,她今日亦受我家将军之邀前来贺礼。”   南露注意到拢枝的目光,捎带着解释了一番。   容府二字牌匾高悬门楣之上,笔走龙蛇,态势一气呵成,此乃大燕开国高祖皇帝亲手题写。   容家人丁萧条,府上女眷众多,不久前容老夫人仙去之际,容景衍尚在边关御敌,祖孙俩多年前的那一别竟成天人永隔,甚至连上前尽孝都无法做到。   “将军前些日子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往了祠堂,为老夫人上了一柱清香。”   南露看出了谢殊脸上的疑惑,知晓他与自家主子情谊深重,遂上前为其特别解释了一番。   孟清禾倏尔亦会感慨先帝的猜忌之心,容家祖孙三代皆马革裹尸,命丧沙场,其间又有多少君要臣死的无奈,拥兵自重帝王之大忌也。   容府内院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构造,几处假山盘绕其中,混着开凿出的芙蕖,四时之景皆可纳入眼底。   “传闻容家最初的那位祖先是江南来的举人,当时朝中无将,生生把文臣披甲逼做了武将,此后容家便一直镇守边关。”   孟清禾第一次踏足容府,就被其中景色迷了眼,曲径通幽、疏影横斜,寻常官宦人家的宅进院落都是自大门外分进而落,条理分明,主院和分院一目了然。   容府上的院落似是依着这条芙蕖而建,四下错落有致,水清池静,各个宅居亦有美景观澜。   “谢夫人说的是,我家主子非是寻常习武之人,幼时四书五经、史书典籍亦在太学儒生的考较之列。”   转眼间,南露领了众人来到一处假山峰峦上的别景,拢枝远远瞧见亭台榭宇中那抹熟悉的巧影,原来容将军纳了泠朝姐姐做妾氏。   容景衍手持一把通体翠碧的玉骨扇,佳人在侧倒有几分世家纨绔的情态。   “清砚,往这里来。”   他一壁把玩着手里的扇子,一壁又揽着美人,爽朗的笑声传至谢殊耳侧。   “看来今日你家将军兴致颇高。”   孟清禾走在谢殊身前替他开道,此处虽是风景绮丽,独堪一绝,怎奈步道狭小,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她走在前头,另一手牵着谢殊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待行至方才远远望去近在咫尺的亭台前,已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绫华长公主卸去那日宫宴上繁重的高髻华服,作一身男子打扮。她今日着了暗紫色圆领襕衫,抹额冠玉,长发高束,腰间蹀躞金玉带,贵气非凡。   “怀淑执掌谍司多年,将军仅凭一个良妾的位置拉拢,未免太过轻慢。”   绫华是太后嫡出公主,在怀淑‘死去’后,又被先帝立为长公主,自此姐妹二人一明一暗,再未相见。   她今日之所以赴约容府,自然卖的不是他容景衍的面子,而是那一份拜帖落款处,娟秀的‘怀淑’二字。   “公主莫恼,容某人也是近日才得知泠娘的身份,沙场上初见时也只隐隐觉得眼熟,未曾想公主千金之躯,竟会甘愿成为容某身侧一介卑贱的通房。”   “容景衍,你莫要太过放肆!”   绫华听出他话外的嘲讽之意,立时拍案而起,眉间染上愠色。   顾泠朝低垂着头坐在容景衍怀里,那日宫宴之后,他回府盘查姚氏的毒物来源,竟一路顺藤摸瓜查到了谍司的头上。   那是一种罕见的西域奇毒,而附着其上的幽香更是令他莫名熟悉。直至顾泠朝那日刚绣好的香囊遗落在他的床榻之上,更加重了容景衍的怀疑。   今日之宴的拜帖,便是借着‘顾泠朝’的名义发出去的,他倒要看看,小小一个通房背后能钓出多大的人物来。   “怀淑,倒是本将军小瞧你了,连绫华这尊大佛,都能为了你亲临我府上,当真是蓬荜生辉。”   容景衍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他大手狠狠在她如水的腰间掐了一把,她怎么敢?   初回京都也仅是怀疑,本以为她是谍司派来监视他的细作,未曾想她顾泠朝竟然统御着整个皇城谍司,怀淑公主傅落晚,可真是好啊,好得很!   作者有话说:   抱歉,更新迟到了~感谢在2022-03-13 00:16:06~2022-03-14 11:5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粉综合症、bdss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佳酿   谢殊跟孟清禾两人相继落座, 在绫华咄咄逼人与容景衍不以为意的僵持下,顾泠朝的脸色很不好看。   前几日,容景衍面色阴沉的来到她房中, 南露端着一叠空白的拜帖与笔墨紧随其后,那日她的身份在另一位名唤挽秋的大丫鬟的指认下过早的暴露。   起初容景衍只认为她是谍司的小细作,直至那枚阳燧鸟扳指的出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她明明已经栽赃给了挽秋, 又为何会再度将嫌疑重新引回到自己身上?   与此同时, 顾泠朝看到谢殊的那一刻骤然拨开云雾。窕枝曾说过, 孟清禾有一段时间为了护谢殊无虞,有段时间是将谍司的嘲风扳指放在男人手上保管的!   “我当容将军对谢小姐痴心一片, 没想到不过几日功夫, 又另娶了旁人, 辜负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期待呀~”   孟清禾指腹摩挲着白玉杯身, 羽睫下垂,望向容景衍的神色似笑非笑。   “谢夫人说笑了,比之当初清砚与孟小姐的‘京都佳话’,容某还是望尘莫及的。”   言罢,容景衍执起顾泠朝的素手,放在指尖轻抚, 眼中故作一派款款深情。   那天在颐和轩与谢殊下的那盘棋, 两人在一来一回的落子间, 便早已将接下来的筹谋暗示的一清二楚, 孟清禾不会下棋, 自然不会看懂。   黑子先是自断生路, 辟出一番余地来肃清内部, 再是徐徐图之,拉拢更多的人心。最后胜出的那半目棋子,非是两者机关算尽拼个你死我活而造出的险胜之势,而是为了今日有待商榷的,所作出的让步。   谢殊当真是算无遗策,容景衍与他相交多年,清楚的知晓他是那种哪怕自己身处劣势,亦会利用周边一切前来翻盘的人,坐以待毙并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谢殊可以利用孟清禾为自己破了在谢狰衡打压下的僵局,那他容景衍又为何不能利用顾泠朝?   孟清禾爱慕谢殊为之痴狂,在上京都是人尽皆知的笑话,如今被人拿来这般奚落,她的神情亦未曾出现过大的波澜。   她向来不惧人言,倘若世人皆知谢殊是她的人,昔日在闺阁中觊觎他的那些人,也该早些死心。从高处坠下的世家公子,最是不入官家贵女的眼,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怀淑到底是天家之女,本宫不允你如此怠慢的纳她过门。”   绫华与怀淑自幼亲厚,今日收到拜帖已然心有动摇,为何旁人的帖子落款处的‘泠娘’,单单到她就成了‘怀淑’?   且那份拜帖被裹挟的极为精严,像是刻意在为怀淑隐藏身份。   “你是何时知晓怀淑身份的?”   绫华端起桌上的茶盏,眉心微拢,这些年她暗中得过谍司不少助力,几次遇伏亦是谍司的人舍身相护,久而久之,绫华对着她那一众面首内的谍司细作,也就任由其在自己眼皮底下故作不知了。   “自然是今日,区区泠娘怎能请得动殿下,更何况端王傅珵放弃一搏,遵先帝遗诏前往凉州,其中不也有公主的手笔?”   容景衍扣住顾泠朝腰肢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枉顾她的挣扎,将人收入怀中。   若是傅珵当时真有意于帝位,内有谢家把持朝政,外有容景衍手握重兵未必不能成事,且傅翊本就是天家不被看重的落魄皇子,在先帝眼里比之静安太妃之子的傅曜更无望继承大统。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样纯善的心性,本就不适合统御朝堂。”   提及先太子傅珵,谢氏族人无一不为之唏嘘,不知是该叹一句美色误人,还是该道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至于这美人从何而来,似乎谁都不曾留心前去想过。   容景衍冷笑一声,凑近绫华微不可闻的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除了男子惯常用的松木香之外,她周身始终浮着一层淡淡的血腥味,他纵横疆场多年,要亲手杀死多少人方能有这样的气味,他一清二楚。   “你放开泠朝姐姐,你没看到她不愿被你拘着么?”   拢枝倏尔开口,自方才起,她的眸光一刻也不曾从顾泠朝身上移开。   南露一个不察,竟让下人冒犯了主子,立时扯了拢枝的袖子要带她下去。   “她也是谍司的人吧,之前在颐和轩就瞧出些许不对劲,没想到这小丫头这般沉不住气。”   容景衍随之对上顾泠朝的目光,原本的晦暗被一片薄怒覆下。   孟清禾抬手将拢枝护在身后,睨了眼不动声色坐在一旁用茶的谢殊,心下升腾起一丝不安。   “沉煜,这丫头是我府上的人,谢府的人自会管教,不劳费心。”   谢殊放下茶盏,抬手覆上孟清禾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孟清禾心下一松,若她未猜错,如今的局面正是由谢殊提早布下,看他神色安然全无一丝意料之外的惊讶,猛然拂开了他清瘦的指节。   她双唇紧抿,手腕靠在膝上,攥紧了衣角,十分厌恶这种被人步步算计的失措感。   四下再度陷入一派静谧之中,绫华面露凶色,骤然扫开身前碗碟,眸色赤红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容景衍拿捏住了她的软肋,她唯一的鲜为人知的弱点。   顾泠朝没想到容景衍利用她,竟牵扯到了绫华身上,心下忐忑,绫华的性子断不肯放她在容府为妾,到时她无论是被人钳制还是当场翻脸,于谍司而言都不是能轻易收拾掉的烂摊子。   绫华自小与她亲厚异常,傅翊出生后,绫华遭谢元昭忌惮,平日疏远冷淡了很多。   “怀淑姐姐,你说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害怕我呢?”   幼小的绫华蜷着身子与她同塌而眠,那时天降异象,钦天监的老国师卜出一卦,卦象为凤鸣槐上。   大燕不是没有过女帝当政的旧例,且那位女帝未登顶之前的名讳便为‘槐’。   先帝外在仁德,私底下亦希望能有子嗣传承基业,自那之后,绫华虽依旧得宠于内廷,但太学习文时的治国策论,也再未在她的书本上出现过。   绫华如今唯一在乎的人便是同父异母的长姐怀淑,她偷偷知晓怀淑‘假死’承了谍司女吏之位,亦知晓怀淑安排了人在自己身边护她周全,这份情谊,是那段寒冷深宫岁月中唯一的慰藉。   “绫华,你不必管我,回府去吧。”   顾泠朝眉眼冷肃,不去看绫华那双灼灼暗眸,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   “殿下既是受邀而来,又哪有中途离场的道理,泠娘莫不太过念及是姐妹情深,忘了我府中规矩?”   南露着了几个小仆上前,收拾好一地的狼藉,见泠娘如此情绪如此激动心下又不免生了几道担忧。   “容景衍,你幽禁皇室,该当何罪?”   “那你们大燕皇室暗害了我父兄,又当如何清算?”   天子重臣人前风光显赫,殊不知都是由他们容家几代人的白骨堆叠起来的,如今他们又要仗着祖上威名逼他上交兵权,算盘打的何其精明!   面对绫华的质问,男人当场拍案而起,眼中恨意毫不掩饰,先帝仁德?不过是一个黄袍之下断情绝爱的利己之徒罢了。   绫华上前,想要攥住顾泠朝的手,谁知心血上涌脚下一踉,堪堪扶了把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要如何算?不要算在‘亡人’身上。”   怀淑早在数年前就对外宣称病故,这比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更加残忍,可她们的父皇也确实因忌惮容家,做出过许多为人不齿的背义之举。   “让端王从返京,我想殿下应该做得到,毕竟那位让先太子爱的死去活来的村妇,出自殿下之手,不是么?”   容景衍摆出条件,绫华当下又是一阵沉默,近乎所有的事都被眼前的男人洞穿,他是如何知道的,此事隐蔽,甚至连谢太后手下派出的人都没能查到一点蛛丝马迹。   绫华的心在一瞬乱了,千万种声音自她脑中穿插而过,那些猜测让她目眦欲裂,她不信亲情,却唯独放不下怀淑。   “殿下身边安插的谍司细作当真忠心耿耿,泠娘对你还真是与众不同,那批死士宁死也不肯透露出分毫殿下的消息,又暗中替殿下扫清了不少障碍,难道殿下就不曾疑惑,为何当年那一卦‘凤鸣槐上’,自从没有再被提及过?”   容景衍继续循循善诱,怀淑对绫华真的很不一般,这种好令他发狂嫉妒,哪怕是手足至亲,能为一个人做到这一步,放在天家来说太过不同寻常。   “好,本宫应下了,待傅珵回京,还望将军信守承诺,立刻放人。”   绫华一字一字吐露的无比艰难,当目光触及眼前的顾泠朝时,又霎时变得亲和无比,她知道若要继续问鼎帝位,让傅珵重新折返兆京,绝非明智之举,但她亦无法忍心看着怀淑因自己而受难。   容景衍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遂不再发难,挽秋识趣的捧上一坛成年女儿红为在座众人满上。   待酒盏传至孟清禾身侧时,她却并未接下。   “将军此举欠妥,陛下登基不过数月,先太子回京易成众矢之的,还请将军三思。”   孟清禾指染丹蔻,星眸中催生起一片杀机,她不必把威胁的话说的太过明白,只不想被谢殊算计的这般无力。   “谢夫人大可一试,失了端王谢家可不会像现在这般安稳了,毕竟绫华公主一直为谢氏族人忌惮,这才……”   容景衍嘴角一扬,这女人在用鱼死网破威胁他,若真是如此,那傅翊的江山亦坐不长久。   “瑜娘,你的茶凉了。”   谢殊重新执起孟清禾的手,语态清缓,又将她重新拉回了座上。   陈年女儿红酒香四溢,在座诸位却满腹心事,白白浪费了这一坛上好佳酿。   作者有话说:   谢殊开始搞事情了~~~ 第34章 、愧疚   温酒怡情, 尔雅浊姿。   绫华负气离去后,孟清禾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拉了顾泠朝陪她去客房小憩。   亭榭的小圆桌上, 仅余下容景衍与谢殊二人相对而坐。   秋日凉爽,容景衍小饮了两杯之后,顿觉心胸开阔,不觉恣意起来。   “谍司那群女人还真是无孔不入, 清砚你身边的女人, 不可久留。”   谢殊握着酒盏的冷白长指骤然一紧, 事关孟清禾的处置, 至今都在心头悬而未决。还是第一次有女人强迫他到如此地步,可他私心却并不希望孟清禾有事。   “沉煜, 若是傅翊主动禅位, 能否放他一条生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清砚成亲以来, 倒是愈发优柔寡断了。”   容景衍将小铜炉中温好的清酿取出,冷酒辛烈伤胃,谢殊体寒不宜多饮。   铜炉下炭火烫红,水面沸腾,咕噜作响,热气氤氲覆面, 映得男人热汗涔涔。   谢殊接过那杯暖酒入腹, 神识愈发清明了几分。   “沉煜言之有理, 是我多虑了。”   念及不久后傅珵就要折返回京, 两人随之也开始了下一步棋的谋划, 容家固然强势, 却难抵朝中大臣的悠悠众口, 兵符一日不交,傅翊恐又一日心神不宁。   “我尚记得六皇子幼时生性怯懦,遇事只会躲在舒贵妃身后,如今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先帝大行之前,容景衍和谢殊从未把这个西三所的落魄皇子放在眼里,以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处在被动局势里独木难支。   “皇城谍司内多是罪臣之后,他们竭心尽力所求为何,沉煜你可曾想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利驱之,则无往而不利。   容景衍叹了口气,都是可怜人罢了,举家获罪,甚至满门抄斩留下的遗孤,仍要换一重身份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为皇家卖命。   “傅翊所依仗的亦不过是谍司手上朝廷要员的密报,御前大监沈尧安才是他的左膀右臂。”   容景衍食指挟着下巴,望向谢殊的视线又明亮了三分,案上初酒已尽,拂手又拿过一樽递与谢殊跟前。   “绫华公主我自有考量,此次无需清砚再出卖色相,毕竟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的,不是么?”   谢殊眼前白亮一片,他的眼疾已恢复了大半,那模糊的重影亦在逐日减少,他的视线不日后也将重归于清晰。   听到容景衍的讥讽,谢殊并无丝毫反驳,倒是十分乖觉的一一应下。他确确实实利用了孟清禾,在容景衍用阳燧鸟扳指确定顾泠朝是‘怀淑’的身份后,再利用她引绫华入局,直至今日设宴,与绫华交易将傅珵带回京都。   “是,不能长久的东西,不该太过放在心上的。”   谢殊半倚在桌角一隅,单手支颐,襕袍拖地,酒污染湿袖口,他浑却然不觉。   大抵是饮酒未有节制,他耳侧浮起一丝红晕,视线迷离中浮现出一抹娇俏的幻影。   孟清禾从慎刑司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出来,她的衣袍上渗出的鲜血猩红刺目,他立在不远处迎上那无比纯粹的目光,竟有一瞬失神。   那般单薄的身影,早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刻入记忆深处许久。   谢殊神色微微凝住,周身原本温润的气质一下变得冷漠凛然,他近来似乎总是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上,不知不觉的花费甚多心力。   “谢太傅,奴婢扶您去客房休息。”   南露从仆从手中拿过一块热巾递了上去,醒酒汤也被婆子放到了案上,只三两杯小酌下腹,并不会醉人。   谢殊不喜旁人碰触,在南露即将触碰到他袖口刹那,旋即错开了手。   “不必劳烦南露姑娘,去唤我夫人来即可。”   “可…现下谢夫人正与泠娘在房中…恐大人还要等待,不如……”   “那就再叨扰沉煜片刻了。”   南露被接连拒绝,面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得退身下去寻人,换了挽秋上来侍奉。   “南露对你的心思昭然若揭,清砚你大可以纳她入内院,她精通药理,也可当得几分助力。”   气氛骤然低落下去,容景衍深知自己跟前大丫鬟的一片痴心,纵谢殊非是耽于情爱之人,亦洁身自好、端方雅致,堪为良配之选。   微风乍起,瑟瑟秋风吹皱男人的襕袍,谢殊轻笑道。   “我答应过瑜娘,不纳妾的。”   ***   另一处厢房内,槅门紧闭,此处水榭独立,隔墙无耳。   “阿瑜,你去阻止绫华,万不可让傅珵回京!”   顾泠朝坐在春凳上,愁眉紧锁,她困于容府如笼中之鸟,容景衍丝毫没有透露出放过她的意思,这男人的狠绝,她早在边关时就有所领教。   敌军派来的细作暴露俘虏后,大半被他以残忍的手段凌虐过,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亲近之人的背叛。   孟清禾的云袖被身边人攥出了折痕,怀淑有多在乎绫华,她是知晓的。   先国师一卦‘凤鸣槐上’,让怀帝动了要绫华入谍司的念头。绫华心高气傲,自认不输男儿,射御书数皆无人能出其右,哪怕是与之年龄相仿的皇子也不例外。   大燕史官笔下唯一的女帝傅槐,生性残暴,常年征伐开阔疆土,以至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兵戈不止,内廷不安,被后人撰为大燕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兵祸’。   怀帝仁德,无论卦象是旁人有意为之,亦或是天有定数,绫华终是不能久留皇庭,那入谍司亦成了她唯一的归途。   “傅珵一旦回京,你担心‘凤鸣槐上’的笺言,会对绫华不利?”   女帝傅槐昔日也是中宫所出之嫡女,那会儿身为太子的胞弟被她处以车裂之刑,还将其头颅在皇城门口悬挂了三天三夜,以警示其他皇族不可生出逆反之心。   绫华如今在大燕百姓中人人赞不绝口,兴修水利之功,开仓赈灾之济,使她在一众老臣心底立住了脚跟,但要凭借女子之身,担起一国储君的众人,还是远远不够的。   “人言可畏,我替她挡过一劫,却未必护得了她一世。”   顾泠朝也曾想过让绫华远离那个位置,可她与傅珵皆为谢太后亲子,哪怕傅珵不忌惮这位亲姐的威势,总有身边的近臣会担忧。   ‘凤鸣槐上’一卦再被有心人提及,不过时间问题,因而端王回京是万万不能的。   “泠朝,那容景衍纳你为妾又是何意?”   孟清禾起身,将临水那侧半开的窗牖缓缓合上,容景衍此人不似谢殊,他行事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可言,寻常的威逼利诱,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这是我欠他的,谍司那边暂时交由沈大监统管,还望不要出太大的纰漏。”   顾泠朝垂眸,指尖绞着裙裾,眼底尽是一派茫然。   他们纠缠的够久了,她欠容景衍一条命,早先他尚且还会哄着她,说等端王傅珵继承大统,就名正言顺的用正妻之礼娶她入门。   那枚阳燧鸟的戒指被她私自放到挽秋的房间后,没有人怀疑过她,当挽秋被当众质问转而将嫌疑指向她之时,他亦是那般坚定的信着她。   “沉煜他一直以为,我是之前被他击败的蛮夷小国,被迫安插在他身边的小细作,他说他不介意我的身份。”   顾泠朝说话音微梗,干涩的颤音内混杂着内疚与某种复杂不明的情绪。   宫宴归来后,一切都变了,容景衍将她锁在房内,一点一点从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查起,他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在鸿禧楼得知她是‘怀淑’的那一晚,他声嘶力竭的掐着她的脖子,近乎要与之同归于尽。   “他的父兄皆死于谍司之手,父皇在巩固皇位时,甚至连亲生骨肉都能毫不犹豫的舍去,又哪里会在乎拥兵自重的是忠臣还是奸臣呢……”   自古人心善变,容家手握重兵,哪怕一腔热血亦有挥尽不戮之时,唯一能压制住他们的,就是这一代又一代先祖英年早逝,换来的清名。   在孟清禾印象中,怀帝乍一看上去是个温润儒雅的男子,傅翊那双眉眼便是像极了他的。舒贵妃蒙宠时,怀帝还曾亲自来元和殿抱过孟清禾。   孟清禾只依稀记得怀帝看她母亲的眼神,不似寻常恩爱夫妻,倒像是透过舒贵妃在看另一个人。   “泠朝,你要不要来谢府小住一段时日,谢殊与容景衍的关系还算亲厚,若是他开口……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泠朝敛眸,摇了摇头,狭长的鸦睫在她眼底投射出一片阴翳,额前的碎发亦挡住了部分视线,她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的眸色逐渐黯淡。   “本就是天家对不起他们,他就是要杀我泄愤,亦不为过,阿瑜答应我,只要容景衍没有乱臣篡位之心,谍司便不要动他。”   孟清禾从未在顾泠朝面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心中某处柔软忽然被狠狠的揪了一下,兴许她和谢殊尚未走到这一步,无法理解其中的悲鸣与无奈。   “好,我答应你,但是泠朝,你亦要好好活着,无论是作为天家的‘怀淑’,亦或是谍司的顾泠朝,破局的方式有很多种…你没必要…”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孟清禾话音未落,那扇紧闭的槅门便被一阵强力推开。   南露身旁站了两个粗实的婆子,只她一个眼色,顾泠朝便被拉到了屏窗那侧。   “谢夫人,谢太傅饮多了酒,还在亭中等你。”   孟清禾见顾泠朝那毫无反抗的样子,俨然是对府里的一切漠视当作了家常便饭,心底无意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看向南露的眼神,一时冷冽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19:39:23~2022-03-15 16:5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粉综合症 20瓶;牛逼闪闪新青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醒酒   槅门前传来窸窣的响动, 那两个婆子手劲儿很大,她们肥硕的身子靠在雕花门柱上,震得门楣一动, 挑帘下排流苏垂珠,哗哗碰响。   “这便是容府的待客之道,泠朝与我乃故交挚友,容不得你一个奴籍女子作贱。”   孟清禾腕间蓄力, 侧身使了一阵巧劲绕开南露, 顺手将那两个婆子撵了出去。   “谢夫人这里是容府, 还请你自重, 莫失了分寸。”   南露眼神一凝,秀眉轻皱, 暗自将心底的那股不悦感压下, 旋即正了语调, 冷面相对。   风吹皱一池涟漪, 悬窗下方正对府内通蕖,哗哗水声拍击在残荷枯叶上,槅门紧闭,只余那两个婆子毫无章法的拍门声。   孟清禾素手微挑在南露抹了桃红细脂的小脸上,向前逼近两步,将人困在墙隅一角。   “画得这般好看作甚?他又瞧不见, 纵使瞧见了又能如何, 谢殊非是耽于美色之人, 纵是你这般平庸之姿, 是入不得他眼的。”   这个大丫鬟看着谢殊的眼神, 自鸿禧楼那时起就尤为碍眼, 孟清禾最是不喜别人觊觎她的东西, 纤纤玉指顺着南露的脖颈下沿,止于下颚软骨处,倏一用力,指节泛白。   “难道夫人就自觉与谢大人相配么?”   南露顿觉喉间一紧,齐胸襦裙下半露的雪脯起伏明显,她两手紧紧攀上孟清禾的皓腕,试图将其扯开,仓促间拨动她手上交叠的金钏,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孟清禾嘴角不自觉的溢出几声轻笑,骤然松开扣住她细脖的手,南露失去着力点,腿下一松,顺着墙壁直直瘫软在地上。   “配与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这金钏交叠之声可还悦耳?你可知我与清砚情到浓时,这鸣鸾之声传响彻夜。”   女子匍匐于地,白嫩的脖颈上已泛出微微红痕,孟清禾方才确实动了杀机,只一念之间又选择了收手。   昔日上京都内,像南露这样爱慕谢殊的世家小姐不在少数,可到如今谢府式微,为新帝忌惮,一旦涉及皇权纷争,那些贵女又会为家族所累,做出旁的抉择来。   门外两个婆子的拍门声愈演愈烈,不多时便惊扰了府内巡视的家丁。   槅门在一瞬被外力撞开,孟清禾护在顾泠朝身前,睨着一旁失态轻咳的南露,既然她要拿出主人家的做派,那便随了她的愿。   顾泠朝扯了扯孟清禾的云袖,心下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容府里的婆子个个自视在已故的容老夫人跟前尽心尽力侍奉过好些日子,而现任家主容景衍又是最重孝道,纵容这些婆子在府上颐指气使惯了,她们便愈发捧高踩低、目无尊卑起来。   “泠娘为妾氏,只算得半个主子,还请谢夫人不要插手多管我们的府里事。”   为首婆子的麻布袖管高高撸起,双手叉着磨盘般壮实的腰,俨然如同闹市上将要动手吵嚷的粗妇一般。   孟清禾轻叹一声,眸中寒光一冽,不欲再同这群泼妇多作纠缠,直接亮出了傅翊颁下的御赐金牌。   “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竟也敢欺负到谍司女吏头上?”   容家世代贡勋,那婆子跟在老夫人身旁许久,也得幸见过此等御赐之物,她灰溜溜的浊眼来回扫视片刻,当即腿下一软跪了下去。   “今后好好伺候泠娘,不得再有半点怠慢。”   孟清禾话音将落,单手搀过跌坐在地的南露,单领了她一人走出了这处水榭香阁。   南露自感到那一阵杀意后,两股战战,被孟清禾拖拽于身后的步伐亦是磕磕绊绊,待两人磋磨半晌再度折返到亭中时,谢殊已是面颊绯然,半倚在临水一侧的软椅上盹着了。   容景衍则神色清明的端坐在另一边的方凳上,望向孟清禾行云流水的反手钳制住南露的动作,单挑剑眉,似是看大戏一般。   “谢夫人当下何意?”   “自是要将军信守承诺,即便绫华殿下的妥协,可并不代表这是谍司的意思。”   孟清禾无惧的对上容景衍,倏一松手,南露再度摔倒在地。   她动作凌厉强势,其中并无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   “本将军又不是卑劣无耻的皇室宗亲,自然一诺千金。”   男人眉眼间染上几丝困倦,他在边关常年饮酒驱寒,这几盅烈酒并不足以使他失了神智,倒是谢殊,不过劝了几樽薄酒,便支撑不住卧下小憩,真真是这段时日被孟清禾养得娇气了。   谢殊垂眸仰卧,束发的玉冠歪斜,堪堪髻侧落下两缕墨发与前额的碎发交缠在一起,衣袍半露出坚实的肌肤,其上纹理分明,引人遐想连篇。   孟清禾眸色沉静,恍若空寂的深海之下的暗流涌动,这是按捺住已久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冰肌莹彻,冷寒刺骨,她猛的阖上眼,蓦地凑近他的鼻间,谢殊轻微均匀的呼吸扑在她的面颊,滚烫缠绵的气息近在咫尺。   大抵是饮多了酒的缘故,男人薄唇微抿,润了润干涩的唇角,衣领下喉头上下滚动,轻吐出一口浊酒靡气来。   玉案上放置着一壶普洱青茶,秋日宜上火,沐秋龙舌卷起的盛夏暑热消退后,多用普洱相解口舌生燥之状。   孟清禾素手把盏,杯沿靠至朱唇浅尝了一小口,香气清纯、汤色清亮,入腹顿觉喉韵清爽。   妙手微转,瓷白杯盏中的凉汤在空中洋洒了一道弧线,径自朝了谢殊所躺软椅方向泼去。   纤手素抬,皓腕上数对金钏相碰的泠泠之声回旋于男人耳侧,谢殊面门一凉,晶莹的水渍乍一弹开,纷纷溅落到袍角,倏尔一阵凉意令他顿时醒了几分薄酒。   谢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抬起衣袖随意擦抹了把沿着下颌滚落进领口的水珠。几滴茶流迸溅至薄唇间隙,他的舌尖瞬间蔓延开几分苦涩。   熟悉的金钏叩击声响至耳侧,谢殊神识回拢,搭在腿侧的薄毯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骤然坠地。   “瑜娘、瑜娘,你在我身边么?”   容景衍与南露见此一幕纷纷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更令人诧异的是人前芝兰玉树的谢家公子,遭遇凉茶泼面这等有伤自己体面的冷遇之后,依旧神色平静,毫无气恼之色。   “我见你睡的熟了,给你醒醒神。”   ‘噔’一声茶盏底部落于案台上发出一声清响,孟清禾收回她冷白的长指,话语不似初来般温惬。   见此情景,南露当下有些沉不住气,正欲拿了帕子上前替谢殊擦拭,当即便被孟清禾生生拦下。   谢殊眼前一片朦胧不清,周边窸窣的响动落入耳中,亦是知晓在场的并非孟清禾一人。   容景衍还从未见过谢殊这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戏谑的表情微扬便被孟清禾一个冷眼中途止了去。   “容将军府中事务繁忙,我与夫君便不多叨扰了。”   话毕,孟清禾便携了谢殊快步朝府外走去,原先在门房处堵着去路的婆子们,见来人是孟清禾,纷纷退出一条道路来,以供她离去。   谢殊的襕袍上满身狼藉尚未来得及清理,这一路被孟清禾交扣了食指,于曲榭山房幽长静谧的假山甬道内疾步而行。   容景衍不动声色的放人离开,看了眼南露脖颈间尚未消散的红痕,心知今日刺激的有些过了,朝堂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能正面与谍司的人交锋一回,那这颗暗棋日后必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南露,你去吩咐伺候泠娘的人都撤下吧,今夜我去她院里就寝。”   容景衍以手扶额,端坐高处看着谢殊被带离的身影,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微妙的错觉来。孟清禾带他离去的这般匆忙,倒是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错觉。是在怕自己和谢殊联手谋划傅翊的天下么?   金乌潜入西方云端,天色渐沉,不多时云霞胧月而来,遮蔽了最后一丝清光。   拢枝早在轩车处等了许久,见自家主人面色不善,亦没有多问,只拿了根赶马的银鞭立在脚蹬处,静候主子们上轩车。   谢殊拖着湿襦的衣袍走在孟清禾身后不远处,他身形修长,挡住了她们前方近一尺的光亮。   他的视线在夜间宛如盲者,稍一睁眼,眼底便会隐隐泛起一丝扎人的疼痛。   孟清禾抵住他的劲腰,在他踩上脚蹬时将人送上了马车。随后她亦旋身而入,放下幕篱将身形隐去。   “清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泠娘的?”   孟清禾语态淡然,视线灼灼的停驻在男人的脸上,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慌乱失措,然而两人僵持许久,她都不曾寻到那个满意的答复。   “你几近日无需出府,亦无需进宫上值,南苑篱中的艺菊开了不少,偷闲在府中赏花即可。”   孟清禾贴身的丝绸袄裙在方才的疾行中被汗水湿了大半,一呼一吸间更是异常发紧,她托起谢殊骨节分明的大掌放至自己腰窝处,细腻的肌肤被男人的指间薄茧摩挲着。   谢殊不清楚她究竟要做些什么,仍旧按照她的意思缓缓上移,直到触及檀口处,方才惊觉出一道浓腻的温热。   “谢殊,你有过在意的人么?是谢嫣然、谢太后还是谢相?泠朝在容府受了不少罪,都是拜你所赐,来说一说,我该将这些磋磨如数奉还给何人?”   孟清禾眼尾泛红,眉间染上一层薄怒,近乎窒息的裹挟着谢殊的大手,含情凝睇中又带着几分恨意,她向来锱铢必较,又岂有轻易揭过翻篇的道理。   “你欲如何?”   昏暗之中,灯烛摇曳,照亮了半壁车厢,谢殊闭上眼,并不打算去看眼前斑驳陆离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病帝娇》在专栏,封面已经好了,大家可以去康康~顺道收藏下~感谢在2022-03-15 16:55:39~2022-03-16 16:5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芋派tsuk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芋派tsuki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夜祸   车壁上垂挂的幔账被压在膝间, 孟清禾缓缓抬头,羽睫低垂,眸中空洞凝滞, 彷如盈上一抹扭曲偏执。   “清砚,因你的缘故,泠朝如今深陷囫囵,你我夫妻一体同心, 自当感同身受。”   男人今日穿的一身常服已然沾染上污秽, 浓烈的酒腥味扑面而来。   孟清禾倚在轩窗壁下, 耳铛下长苏流坠垂于肩侧, 除却马蹄声凌乱踏落在路面上所带来的轻晃,便只剩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瑜娘, 我在这世上并无太多挂念上心之人。”   “既无, 那便从此刻开始慢慢有……亦是不迟的。”   月色如水, 孟清禾压抑着内心愈发翻滚不止的情绪, 谢太后她动不得,傅翊对这位太后虽是面上不和,实则比谁都要上心,只因昔日谢太后的一念之仁,从静安太妃手上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阿弟。   “瑜娘,你……又何苦如此, 你若想退出这场漩涡纷争, 我必竭力护你离开兆京。”   谢殊喟叹一声, 脱下濡湿的外袍, 只着了一袭月白长衫。   这是他的退让, 谢殊心底的那一处柔软在酒酿微熏下立时迸裂开来, 那些极为微妙、往昔不为己所察的情感, 在昏暗中渐渐轮廓鲜明起来。   他不愿眼睁睁看着孟清禾葬身于这场皇室操戈的变革中,甚至不欲与她兵戎相对。   自宫宴后,孟清禾不再对他用过合欢香,可谢殊的身体却好似上瘾般的挣脱不开这□□的束缚,她这般诱他沉沦,恨不得双双溺死在这情澜幻海之中。   “谢殊,是我方才的话说的不够明白么?”   娇额倾歪,旁侧斜视,孟清禾食指抵扣下颌,露出一副天真无知的表情来,她总是这样,每每谢殊所言,与她的心思相为逆,哪怕半分都是听不进去的。   一息之间,两人俱没有再下一步的动作,孟清禾黑眸灼灼,明明眼前男人的心机城府之深,可她偏是要令他心悦诚服。   夜风扬止,更深露重。   拢枝驾车间隙,前方一处黑影稍纵即逝,底下银光一闪,马声嘶鸣,前蹄折跪于地,身后所拉载的轩车亦是轰然倒地。   夜幕下细线忽闪,显然有心人在此埋伏已久,俨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拢枝勉强稳住身形,忧心的向后瞧了一眼,此处偏僻,人仰马翻的巨响尚未来得及引起骚动,数十名黑衣人的寒刃飒飒,举步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   孟清禾方才在轩车中听得一声壁板碎裂的隔断声,本能的拉着谢殊想要躲避,却被他死死的护在了身下,在轩车尽毁的一瞬间,两人互相贴拢滚出老远一段距离。   她听得底下一声‘闷哼’,只是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谢殊却垫在她身下成了‘护板’,双手黏腻的触感伴随着空气中浮散的血腥味,将男人方才襕袍上的酒气一扫而空。   “谢殊、谢殊,你怎么样?”   孟清禾拂开压在他们身上的轩车残骸,零零星星的渣屑堆中偶尔夹杂着些许尖锐,刺入肌肤随即晕开一道血痕。   男人左肩被散落下来的车轴栏木贯穿,伤口处血水难止,稍稍一动便会渗出血来,须得尽快包扎处理。   孟清禾抬眸睨了一眼逐渐向他们逼近的黑衣人,轻微动作柔缓地将谢殊安置在原处,心下冷然不止,究竟是何人如此急着要他们性命,一时并无多少头绪。甚至连这波人针对的到底自己还是谢殊都无从得知。   拢枝受了轻伤,揽着胳膊走到自家主子跟前就要从袖口拿出信号弹来请求增援,却被孟清禾一把制止。   谍司暗杀者盘踞兆京各处,各个据点都是事先排布下的暗桩要子,若因这一点小事暴露,得不偿失。   窕枝不再身侧,单凭孟清禾一人着实难以应对,更何况拖着重伤的谢殊,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所剩无几。   为首的黑衣人似乎并不急着取他们性命,仗着人多势众走到孟清禾跟前,抬手便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堪堪将她头偏向一处。   见孟清禾没有反抗的意思,黑衣人兴致更甚,心下顿时生出一阵猥琐,眼前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勾人心魄,只可惜是朵有毒的娇花,轻易沾染不得,真是便宜了相府那位嫡公子。   然而,这样荒唐的念头只在他脑中晃过一瞬,就被其立刻打消。   “谍司、容府?那又如何,还不是落在了我们的手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   那头领话音未落,颈间一瞬血溅三尺,寒刃以出乎意料的速度自他的喉间划过,他尚来不及反应,当场暴毙。   “废话连篇的吵死了,若是刺杀的人如同你们这般磨磨唧唧,那你们背后的主子,当真是有眼无珠。”   孟清禾快速抽出自己云靴内暗藏的匕首,身形逸然,只一眼她便抓住了其中破绽,一个足以令人命丧当场的疏忽。   飞溅的血液染红了她的云纱袖,自那一刻她就在赌,刻意表现出不做挣扎的一面,为的就是令为首的人放松戒备,得空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擒贼先擒王,发号施令者身殒,那剩下的乌合之众便会自乱阵脚。孟清禾摇首轻叹,蛰伏暗处之人倒是懂得把握时机,可大抵手下并无多少能用之人。   如果从一开始不给他们留有余地,那她极可能会为了顾极到谢殊和拢枝而束手就戮,偏偏为首之人愚钝、疏于防范,给了她这样好的反攻机会。   谍司的暗杀者,从不会在武艺上追求登峰造极的境界,只需抓住那定人生死于一线的命门要处便足矣。   看着四下慌乱的数十黑衣人,隐隐已有败退之势,孟清禾心境渐缓,局势已然明晰,她俯身将倒地之人的衣袍割下一角,就近扔给了不远处的黑衣人。   还有人忿忿欲上继续人物,却被人阻拦按下手中武器,孟清禾眼尾泛出一抹妖艳的艳红,瞳孔骤然扩张,素手轮转着短刃,看向这群人的目光愈发轻视。   方才割下的衣角上被她暗自涂上了流踪香,待回谍司去了伴生虫来,无论这些人跑到天涯海角,都能掘地三尺给她挖出来。   眼下况且他们乱了阵脚失了战意,纵群起而攻之,她亦能一人轻松化解。   自进谍司第一日起,那里教习的师父便是教会他们利用身边的一切,美貌、示弱、亦或是背叛,他们和那些江湖剑客不同,击败对手从不讲究堂堂正正,甚至有时为了天家利益,会心无愧疚的枉顾善恶是非。   余下的黑衣人中,离去了大部分,但仍有几骑不肯放弃选择留下继续执行任务。   孟清禾足尖轻点,只三两动作,便匆匆解决了他们。最后一刻收刃间隙,轻柔的月色拢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一道雪色斗篷。   这样熟悉的执刃感,自她身居女吏之位后便鲜少再有过,谍司内不比前朝,讲究礼法尊卑,被扔到这里的皆是罪臣之后,比起教坊游郭,更为残忍的地方。   历代谍司都直属于皇帝管辖,根据其在内的功绩,可抵去家族所犯之罪,由皇帝亲自下诏,比起寻常的鸣冤翻案,层层筛查,不知快了多少倍。   “主子,你快来看,谢殊,谢殊他……”   拢枝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自方才孟清禾正面应敌,她便一直躲在后面照顾着谢殊,为他粗略的止住了左肩伤口的血。   可男人背后仍有细碎零散的伤口,轩车崩坏之际,他本能替她挡下了几番猛烈的撞击。   孟清禾疾步来到谢殊身边,看着拢枝拿出随身携带的少部分瓶瓶罐罐,正要给他喂药,却如何也撬不开他的嘴。   “他昏过去了,怎么办,伤口必须尽快处理,他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拢枝说完,孟清禾这才发现谢殊身下的大片血迹,不知何时已然漫到了她的脚边。   她双手紧握,眼下轩车已然损毁,此处人迹罕至,谢殊的伤势不易大幅度移动,否则伤口再度崩裂,恐有性命之虞。   这群人待查清他们的幕后之人,她一定要将之挫骨扬灰,竟敢伤了她的谢殊。   ***   这一夜过得很快,身在宫中的沈尧安得知昨日孟清禾夜归遇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派人前去追寻那些人的下落。   终于在天色将明之际,将人一并捉拿了回来审问。   傅翊昨日又在囚禁白菡霜的金殿内宿了一宿,另宫人们奇怪的是,他们的圣上每每从殿内出来都衣衫规整,甚至不用人贴身伺候。   此前传出谣言的宫人都已杖毙,其他当差的人纵心有疑惑,亦只能烂在心底。   “陛下,这…要不要吩咐人唤水进去…”   新来殿内服侍看守白菡霜的嬷嬷是宫中老人,她是前段时间从太后宫里专门拨调过来,以作掩人耳目之用,几日下来傅翊用着顺手,便未再拒绝太后的好意。   “唤水做什么?”   傅翊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老嬷嬷,倏尔想到什么,回忆起最近钦天监传出的愈发荒唐的流言,不禁觉得头疼。   “不必,好好照顾她便是了。”   老嬷嬷低声应是,心下更是好奇了几分,这皇帝明明用金殿锁着人在里头,莫不是素了一夜?   傅翊一入御书房,等着他的便是璟王旧部密谋劫狱的消息。   傅曜自从明面上生兵变夺位失败后,便一直被关在宗人府,前几日大理寺卿方才商议出结果来,连夜将人下了昭狱,未曾想他们的动作这般快。   “阿姐那边可有大碍?”   沈尧安站在一壁替他研磨,一壁将昨晚的发生的事情细细禀告了上去。   “谢贵妃在殿外求见!”   傅翊一刻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又被守在殿外福顺公公的一声通禀,打乱了原有的思绪。   作者有话说:   其实除了他自己心甘情愿,没人能强迫的了谢殊,然鹅谢狗对此一无所知……毕竟是长时间封闭情感和内心滴人。 第37章 、未愈   “宣她进来。”   搁下御笔朱批, 男人端坐御殿,一身明黄神色肃然,眉目上凝重的愁云略消散去几分。   “贵妃今日这是又来给陛下送吃食了?”   沈尧安一缕拂尘, 眉眼含笑,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这几日谢嫣然为了躲避教习嬷嬷的管束,往御殿跑得十分勤勉,参汤、鹿血、雪绒糕点……只要是御膳房的佳肴珍馐, 都难逃她的魔掌。   谢嫣然自身后的桂生手上接过白瓷小碟, 迈着小碎步恭恭敬敬地将一大盘苏式糕点, 端到了傅翊案台的空处, 一脸谄媚讨好。   “怎么,贵妃今日是担心朕的龙体, 还是御膳房的厨子又研制出了新的菜式, 要让朕品鉴呐?”   傅翊全身放松, 后背慵懒的抵靠龙椅上, 殿内四下的宫人已然被屏退,谢嫣然抬眼看着他此刻略显轻浮浪荡的坐姿,微微别开了视线。   傅翊平日在一众朝臣面前仪态端重,举止华贵,可私底下在谢嫣然面前却是不修边幅的很,他单手支颐, 双腿交叠晃荡, 下颌对着人轻扬了两下, 示意她开口说话。   “唔……臣妾觉着, 陛下朝中事务繁忙, 来替陛下解乏。”   “既知朕殚精竭虑还敢前来叨扰, 朕的贵妃可真是胆大。”   男人的声线平稳中透着一丝戏谑, 在他的灼灼的目光中,谢嫣然更是磕磕巴巴的,连话都说不利索起来心下顿生一阵懊悔。   她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傅翊,最初她便是怕她怕的哆嗦,莫不是因着前段日子得兴致赏下的几分好脸色,使得她忘乎所以,竟产生了一股他很平易近人的错觉。   谢嫣然将自己绞着帕子的手藏于背后,莹润的双眸下瞥,左右摇摆不定,内心隐隐有些发虚。   “怕什么?朕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男人抬手将她拉至近前,淡淡的龙涎香味裹挟住她的柔荑,扰得她内心发痒。眼前的男人是自幼长在西三所的落魄皇子,在宫中所受的排挤践踏应比她身在相府更加艰涩。   那她就大发善心、勉为其难的多照顾他一点点吧。   “陛下龙体为重,乃国之根本,臣妾…臣妾担忧。”   傅翊像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大掌胡乱揉着她额前的碎发,原本平整的发髻一时被拨弄的杂乱不已。   大燕皇室宗人,有资格当皇帝的多了去了,照她这么说,那大燕的国之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朕教你的《阳春白雪》奏的如何了?贵妃惯会偷懒,恐琴艺不得精进,丢了皇室的颜面。”   话锋一转,傅翊随手拿了块芙蓉方糕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唇齿留香,倒像是闺阁女子喜欢的吃食。   傅翊一席话,将谢嫣然心中原本生出的一点与之友好相处的良善之心,彻底击个粉碎。   她会不会弹这首曲子和皇室颜面有何关系,这个傅翊惯会拿‘大帽子’扣在她头上,叫人为难,真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迎上谢嫣然委屈躲闪的眼神,傅翊心中已是猜到了十之八九,他的贵妃十分擅于躲懒偷闲,甚至这几日,一改常态的前来御殿给他请安送吃食,都是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贵妃近日来殿侍奉的殷勤,每至暮落时分方才折返回宫,朕初受此恩惠,甚是惶恐,如今看来,贵妃是上朕这里躲懒来了。”   傅翊嘴角噙着笑意,伸手自谢嫣然宽大的云袖夹间取出一叠话本,丢在案上,等她着的答复。   谢嫣然磕绊了两声干笑,内心惶恐到了极点,也自知这样做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只每每想起太后宫里派来的老嬷嬷那板正的面色,和宽粗的戒尺,腿脚便不听使唤的往御殿走来了。   前些日子傅翊装作不知,纵容她在内室消遣磋磨一整天,谢嫣然原以为这是他的恩典来着。   “贵妃的胃口极好,鼾声太大,朕无法忽视。”   看着眼前一双水眸中将落未落盈润,傅翊斥责的话刚要出口,就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自觉扶额轻叹,想想谢嫣然入宫后的种种作为,平日里不是一个劲儿的和御膳房的厨子混做一团,就是和梳妆的婢子拉扯不清,完全没有一个高位妃嫔应有的气派自觉。   想来这女人未出阁时在相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以至偶尔夜半三更依旧会饥肠辘辘的喊饿,那样子楚楚可怜,叫人不忍拒绝。   谢嫣然向后退了两步,小口吃着自己带来的糕点,低垂着头不敢吱声。傅翊这个小心眼的,都坐拥四海了,怎滴还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同自己斤斤计较。   “圣上就会拿人家取乐,怎昨儿个不说、前儿不同我讲,偏在今日挑我的不是。”   她自知理亏,毕竟每日端来的吃食,傅翊只浅尝一两口,剩下的都由她很自觉的代劳了,起初不觉有甚,几日下来,谢嫣然早已习以为常了,反而他才开始借机发难。   浓腻的哭音娇娇软软的,令人心头发酥,傅翊一把捂住她朱樱一点的绛唇,般般贝齿还未来得及合上,触及他温热的掌心,几番磨合下来,傅翊手掌内测纹理湿了大片。   “贵妃这般骄纵任性,不学无术,今后要如何御下?”   傅翊将人揽至身前,她那点小心思,暴露的不要太明显。谢狰衡若是知道自己送进宫的女儿是如此模样,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谢嫣然对傅翊的担忧毫不上心,她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上赶着与旁人争狗皇帝的宠,她是吃饱了撑的么?   见眼前人半点听不进自己的敲打,傅翊索性不再去拘着她,由她去里间继续胡闹。   ***   谢殊半夜遇袭受伤一事很快便在兆京流传开来,京都夜巡各个街道亦加派了不少人手巡视。   将那批黑衣人尽数围剿后,其中不乏有和朝堂上璟王旧派关系紧密的臣子,他们近来行事低调,却在连夜抄家的搜查中,查出大批对今上不利的卷宗,以及一封与蛮夷外邦的通敌文书。   原本在昭狱的傅曜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皇室与朝臣共同口诛笔伐的对象。   “清砚,你的伤口不宜起身,需得卧床静养。”   孟清禾一壁端着药盅在南苑内厢的小案上滗药,一壁同谢殊说着那日黑衣人的底细来路。傅曜此人行事霸道,仗着静安太妃在先帝面前恩宠正盛,甚至连太子都不曾放在眼里过。   “瑜娘,傅曜留不得,你们是在逼他谋反!”   谢殊左肩的包扎好的伤患处渗出暗红色的血迹,他背后垫靠着迎枕,说话时胸腔起伏牵动伤口再度裂开,如此反复,旧伤新患交替,不知何时能完全大愈。   谢相近来一下朝便匆匆奔至法华寺探望姚氏,听闻谢殊受伤的消息,只拨派了两个管事前来简单的问询了一番,以公事繁忙为由,甚至不曾踏足过南苑一步。   孟清禾如今对傅曜的如何并不在意,毕竟人在大狱里羁押着,纵使天家血脉不能轻易赐死,可这个被先帝明面上宠爱不已的儿子,依旧难改在那份遗诏里,白纸黑字写下的鸩杀二字。   “夫君不必为这等小事挂心,即便太子登基为帝,他的拥兵自重,下场亦不会与我阿弟相差太多。”   拢枝现下忙的不可开交,遵了自家主子吩咐一日三次的为谢殊号脉,各类疗养补气血的药压根未曾断过,可不知为何,谢殊的伤势恢复的依旧缓慢。   她拿着蒲扇,蹲在药炉前看着火候,另一侧的药框中,满是这些日子煎药剩下的渣滓。连窕枝走进时细碎的脚步声,她都未曾立时察觉的到。   窕枝伤愈后又迅速赶回了孟清禾身边,她不在期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完全可以说是她的失职了。   “主子现下正亲自替谢殊擦身呢,不这次他倒是担当了一回,虽然没帮上什么忙就是了。”拢枝在不知不觉间对谢殊的态度友好了几分,最近谢家在朝堂上渐有重新聚势的苗头,不少达官显贵听闻谢公子受伤,纷纷送来了拜帖慰问。   只谢家并无人应承下此事,老管事得了谢狰衡吩咐,只礼貌的收了拜帖,并未放一人进府问候。   “谢殊的眼疾应是完全恢复的差不多了的,只主子这几日只顾关心他的伤情,我还未来得及禀告。”   将看火候的工作交给窕枝后,她得以更加专注的在一旁捣药,谢殊的用药复杂多变,主子既特别交代了不能让他留下疤痕,那这其中的药量可就得大有讲究了些。   ***   孟清禾绞了帕子,看了眼铜盆内的浅绯色的血水,眸光逐渐暗沉下来。为何谢殊伤口愈合的如此之慢,几日过去,还是如此反复。   “瑜娘,我自幼受伤患口处就比旁人难愈一些,此番能保下性命,已是大幸。”   谢殊眸光清明,昨日他便能完全看清了孟清禾的面容,只这回,他因自己的鲁莽和冲动而暗自纠结了许久。   午夜梦回,被梦魇惊醒时,孟清禾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心绪亦莫名平复了几分。   孟清禾自案上拿起一叠纱布重新为他包扎,他左肩处有近一个巴掌大的凹凸血痂,加之背后的一大片深浅不一的零星琐伤,乍一看着实触目惊心。   孟清禾自榻边的春凳上坐下,男人露出精瘦的腰骨,她伸出手触及那方伤口时,极为轻细的摩挲了一下,血痂硌人的触感夹杂着鼻尖淡淡的血腥气,盘桓在身侧。   谢殊的头偏向别处,背对着她,视线正巧与孟清禾错开,只那一瞬间,他的背上传来一抹柔润温热的细腻感!   作者有话说:   谢殊这个演员,能看见了,却装的不告诉媳妇! 第38章 、复明   谢殊的手搭在雕栏处, 孟清禾津香连绵的唇瓣落在在他的耳垂,浅浅游移至眉间,浓稠的血腥气弥漫在鼻间, 其间还夹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幽冽女香。   谢殊一直压抑着内心翻涌的躁动,比鲜血更加炽热的缱绻之意自此升腾而起。   厚重的幔帐自床柱的银钩上滑落而下,将那道曼妙的身影遮蔽其间。   ……   近两年来,午夜梦回数次, 出现在梦中的倩影逐渐有了轮廓。   花容月貌清晰的浮于眼前, 男人瞳孔骤缩, 汗水自鬓间流至下颌, 滴落在白皙的手臂上。   谢殊心间流露出一股不知名的复杂情愫来,眸光晃荡夹杂着滚烫热意的对视, 令他久违的回想起了三年前在孟府那个迷失自我的夜……   谢殊倚在大楹枕上, 墨发散于两侧, 孟清禾小心翼翼的伏于他右肩之上, 眸底浮起一阵水雾,我见犹怜。   她发间的金钗玉饰尽数散落于榻间被衾之上,单留一根木簪随手挽了个单螺髻,留下些许碎发垂至耳侧。   谢殊未再启唇,只手上下意识的拥紧了她,牵动伤口处细细密密的疼痛, 他亦是全然不顾。   孟清禾此刻的模样妖姿冶丽, 粉腮红润, 秀眸惺忪, 叫人只看一眼, 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瑜娘——”   眼底的那抹猩红彻底溃散, 酥意顷刻间涌向四肢百骸, 自谢殊的脊骨处一直蔓延下来。   软玉温香染上朱色后,愈发的令人痴迷情醉。   孟清禾面颊红晕艳逸,羽睫上布满细小的汗珠,双眸盈盈,宛若一汪漾波。   谢殊先前与孟清禾敦伦,大多凭借指尖细腻的触感,亦或是空气间弥散的幽冽之香之类。   如今他重拾清明的视线,染上几分迷乱,深浅不一的气息交错间,他势欲再起,又重新将人拉回了身侧。   ……   孟清禾的襦裙紧贴肌肤,她不安的绞着芊芊素手,霎时她的掌心再度被一只滚热的大手所覆盖。   那只无形的大手将无尽热意渗入她枯竭的心中,水眸上下斑驳溢动。   思及此前种种,谢殊与容景衍的谋划算计虽令人愤懑,但并未脱离她的掌控太多,即便这般纵容亦是无妨。   此番谢殊在轩车上舍身相护,方才落下伤患,她心中要说不动容,自是不可能的。   “再陪我一会儿。”   男人的声线沙哑晦涩,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异样柔情,孟清禾微微一愣,抬首窥得他眸间欲/色初沉,视线却一刻也未曾从她身上移开,此起彼伏又是一浪骇过一浪汹涌。   不似往昔黯淡无神的湛眸静止,谢殊此刻眸曜灼灼,额间的汗意更甚。   他仰在柔软的褥子上,露出晦暗的神情,掌上用力,粗粝的薄茧扣入掌心,面色隐忍,双拳紧握。   孟清禾抬手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颊,挣扎着起身,想要挣脱这些层层累加的桎梏。   她发间黏腻汗渍,涓涓滴落榻间,谢殊主动递出手来,与之十指交握,孟清禾身后乌发遮蔽视线。   黛眉横远岫,云鬓染春烟,清喉娇啭,浮翠流丹。   落入男人眸中,恍然之间生出一股纵万千星辰眼前过,犹不及美人回眸一笑的错愕感来。   “谢殊,我……我……你够了。”   孟清禾拢着墨发,自谢殊手中抢过自己的乌木发簪,只稍一动作,细白的小腿肚牵引了脚踝处的一个不稳,迎面便要撞上了床柱上锋利的雕花。   谢殊眼疾手快的将人拉入怀里,一声闷哼,他左肩的伤口处再度崩裂开来。   孟清禾重重撞上他的伤患处,浓稠的氤氲自她的莹莹美目上升腾起,内心担忧他的伤势被自己这一通胡闹搞的复发。   “无事!”   他抬手替孟清禾一点一点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又安抚地揉了揉着她的发顶。   ……   谢殊自认不是恣意之人,可思及半晌,又无法为自己方才的失控,寻出一个说服内心的理由,只懊恼的偏过头去,耳廓浮现起一丝绯意。   云销雨霁,孟青禾揉着自己颓软的腰肢,翻身面朝榻内侧,连微动手指的气力也无。   她侧身扯过另一边较为干净的褥子,随意铺盖在身上,遮掩住雪脯上的劣迹,整个人也顺势往柔软的被衾中蜷缩了起来。   她不敢挨着谢殊太近,怕无意中触及他的伤口,尽管左肩处的白色纱布早已在方才的放纵间,被染得鲜红。   谢殊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斑斑劣迹,心下泛起阵阵愧疚,往昔他瞧不见,可在这事上的力道丝毫未曾小于今日多少,没想到竟是在她身上留下如此醒目的暧痕。   他抬手轻击了两下床案,唤了外头侍候的人进来。   槅扇外的拢枝朦胧应声,不多时沛文便唤了婆子们端了水缓缓走进内帷收拾了一通。   那些沾染上污秽的衣袍被褥,早被孟清禾细裹着丢到了地上,婆子们不敢去看,只揭开那堆东西的一角,便嗅着了浓郁的情味,又偷瞄了自家公子一眼,他这般文雅温润,没想到在榻上竟如此不知轻重的……凶蛮。   孟清禾撑着床柱缓缓起身,腿心黏腻,玉足刚一占地,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软了身子栽倒下来,幸得周边将欲上前服侍的嬷嬷眼明手快,一把扶正了她歪斜的身子,将人安置到了不远处的春凳上。   “少夫人且等等,那边热水还在烧着,马上就安排您入浴。”   院里的嬷嬷得知姚氏去了法华寺带发修行后,一个个往南苑跑的更勤了,谢颐芸的婚事已然由谢狰衡重新定下,不日相府即将招赘寒门子弟入门楣,上宗谱。   孟清禾耷拢着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浑浑噩噩间听到耳畔嬷嬷的琐碎念叨,依旧闭目将身子沉入水中。   腾腾热意替她纾解了不少困乏疲惫,谢相便如此不待见谢殊么?偏偏舍弃自己亲子,宁要选一个外人,来与谢殊分庭抗礼。   只谢颐芸对傅珵一往情深,非是那般容易拿捏得住,若是绫华隔月顺利将端王带回兆京,这位谢府的嫡小姐,怕是多半又要胡闹起来。   余欢残留在体内的感觉逐步褪却,孟清禾自浴桶内起身,随手拿了块帕子在一旁绞干头发。   “不知这泼天的富贵最终会落到哪个寒门小书生头上,要知道谢相把持朝政多年,位高权重,如今在翰林公开招婿,但凡寒窗苦读数载考上功名,而又碌碌无闻呆在翰林修撰史书的,多半是缺一个平步青云的机缘。”   拢枝拿了披帛罩在自家主子身上,入秋时节,夜风微凉,孟清禾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自己。   “谢殊连中三元后也曾修撰过短短三月的史料文献,后得先帝赏识,成了先太子的座上宾,可惜好景不长,不也是在兵变当晚,遇到了咱们乖乖被擒?”   偷偷讪笑一声,拢枝继续对着一槅扇之近的谢殊泼着冷水,也未曾管他听不听得见。   孟清禾无奈扶额,大概在里间又呆了一盏茶的功夫,待到宽敞的黄花梨浴桶内的水早已凉透,热气自内间散去,徒留满室冷清。   她这才倏尔回神,将手中揉搓了许久的香膏木匣打开,起身回到了榻边。   雕栏雀榻上被重新换上了新的褥子,谢殊亦在沛文的帮助下匆匆净了身子,眼下拿了那战国策的卷本,坐在灯下细细品看。   自方才榻上的反常起,孟清禾便已然发现谢殊的眼疾已愈,也不知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了自己多久。   若说他故意遮掩,可在自己眼前挑灯夜读的是他,若要说他机然凑巧,可方才那般的凶狠的交缠,又并不似骗人。   孟清禾的身影笼在谢殊手里的书卷上,蔽住那盏油灯所散发出的微弱光晕。   谢殊半坐在圈椅上,前襟半开露出肌肤纹理,他的墨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其上一排不易被觉察的贝齿印。   他左肩上的纱布早已被更换过,其上又加了几味外敷的良药,大抵药性刺激,敷上许久,伤口处仍是有火辣辣的微刺感。   “夫君眼疾刚好,不宜劳累,还是早些就寝吧。”   孟清禾方要拿出小银剪去剪那灯盏中的星火,不料半路被一只横空而出的大手,生生截住。   床榻宽敞,上头放了两个玉枕,一袭被褥。孟清禾平日里嫌玉枕硌人,夜间总习惯滚到谢殊怀里,枕着他睡,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非要在他怀里才能安寝的娇气毛病。   “瑜娘,你早些休息吧,我还要再耽搁一会儿。”   谢殊放下手中的卷册,以一种往日近乎没有表现出的柔和姿态启唇,对孟清禾表现的极为体贴。   “可是,没有夫君在侧,阿瑜彻夜难眠。”   她嘟囔着嘴,撒娇似的开口道,又如狸奴一般顽皮的蹭了蹭他前襟的衣衫,像是一刻都无法与之分离。   谢殊拿她这套胡搅蛮缠的伎俩没有办法,被她软磨硬泡的哄着去榻上。   不多时,谢殊耳畔传来了一阵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孟清禾大抵是累极,蜷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依偎在谢殊怀里睡的酣甜。   在房间一片混沌的暗色中,谢殊黑眸微敛,手下力道不自觉收紧。   谢狰衡/入翰林招婿的事,这几日在上京传的沸沸扬扬,谢家父子不睦的传闻渐渐成了那些官宦世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本就是事实罢了,又何须在意。只是谢殊没想到,谢狰衡如今连遮掩都懒得,想来上次宫宴上姚氏下毒的事情,他还是怪到了自己头上。   自母亲带着他与妹妹来上京都投奔谢狰衡之后,似乎一切都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谢狰衡出现在京郊别院的那日,在领他回谢府之前,就曾郑重的警告过他,不要妄想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尽管此后他在相府生活的无比低调,行事更是无比谨慎,却也终免不了姚氏明里暗里的苛责与为难。谢狰衡和姚氏自始至终,也只是将他看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思及此,谢殊换了一个姿势,将那只未受伤的右臂重新置于雪白的细颈之下,让孟清禾寻了个更舒服些的位置躺着。   “夫君安心,姚氏在谍司手上,谢相暂时不敢动你的。”   黑暗中,另一双暗眸悄然睁开,孟清禾将薄被拉高至下颌处,骤然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槅扇屏风外沉寂一片,这个时辰连鸟鸣都沦于哑静,守夜的仆妇们手执一柄风灯,立在门前轮值,夜风拂过,吹得未阖起的窗牖沙沙作响。   作者有话说:   放过我吧,修了整整一天,几乎全改了。。。心很累,但我保留了原稿,纪念一下   事实证明,谢殊眼疾好了!感谢在2022-03-18 16:54:28~2022-03-20 00:0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阿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铃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上值   翌日天明, 雾霭沉沉,漏窗外的雕栏上透过几缕灰蒙。   孟清禾坐于妆奁前,摆弄着各隔层的耳铛钗环, 铜镜上映出一张芙蓉娇面,雪腮不染豆蔻,仍旧着了一点自然绯意。   谢殊鸡鸣时分便携了书卷宗典,往宫里太学上值去了。适逢会考临近, 翰林院又要涌入一批新人。   傅翊御极之时, 大刀阔斧的革职罢免了不少璟王于谢家羽翼下的朝廷要员, 如今朝堂正值用人之际, 此次科举兴考,对稳定朝堂、制衡世家至关重要。   拢枝手执牛角玉梳, 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如瀑般散落在腰际的墨发, 不知为何今日孟清禾发尾末端的交缠成结之处, 比往日里多了不少。   感受到拢枝俯在自己身后那极为费劲的动作, 又因怕弄疼自己,而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的力道。   孟清禾倏尔思及昨日夜间谢殊挑起自己的一缕墨发,将其缠绕于指尖玩弄的轻佻模样,脸颊燥热不已,立时止了她的动作,将人遣去里屋整理衣物。   从拢枝手中接过玉梳, 复又将墨发穿过白皙的颈侧拢于身前, 发上的好几处结系已被梳至下端, 只细枝末端的发丝旋绕其间, 一时变得尤为难解。   窕枝打帘进入内里, 乍见自家主子神色恹恹, 一脸困倦。玉案上半开的铅华粉瓷盒上沾染了白色的指印, 而孟清禾用食指抹了一小块,正往自己乌青的眼睑下涂抹着。   “这两日绫华公主那里的动向如何?”   孟清禾的视线仍尽数停留在铜镜上,只铅华粉抹的太过厚重,将自己原有的肤色遮盖了大半,又拿了铜盆里的湿帕,将其完全擦去了。   窕枝倏一低头,正巧瞥见孟清禾脚边那几簇遗落下的墨发,桌案旁的小银剪刃上还残留着小段乌发。   “近日入秋天凉,发丝生结,索性便剪去了几处。”   注意到窕枝的逡巡生疑的眸光,孟清禾转身单手支颐,半靠在妆奁案旁,手上的金钗尚未来得及簪入发髻,只盘了朱钗上长长的银坠流苏,在耳后轻漾。   “绫华公主近些日子往容府跑得十分频繁,只容将军称旧疾发作需静养些时日,一直闭门不见。”   最近朝堂上的文官们纷纷上奏举荐会试监考一职,武将避嫌尚在情理之中。可容景衍那厮老奸巨猾,分明就是借故变相阻止绫华与泠朝姐妹相见。   “罢了,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傅曜旧部那边被关押的俘虏,可要看紧了些,失了主人的狗最是听话好用。”   孟清禾眼底青黛未褪,着了件素色衣袍,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憔悴。不多时沛文依着少夫人吩咐,将谢殊的文房送至内厢櫊扇内的主家私寝。   窕枝不常在相府,与沛文不大熟悉,故而并不知这个年轻小仆从,方才路过自己身边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究竟为何意?   恰在这时拢枝拿了罗裙襦袖朝里走来,一眼便看穿了沛文在窕枝面前的所作所为,心下憋着的火气,瞬间找到了发泄口。   “沛文,敢在主子面前使脸子,看我皮不揭了你的。”   说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拿人,两人在内屋里头打打闹闹,追逐了一圈下来,又跑到院子外头去了。   窕枝看得一头雾水,心下担忧,是不是要追出去看看,刚要动身,旋即就被孟清禾抬手拦下。   “你瞧拢枝现在比之前在宫里那会儿,活泼自在多了。倒是你平日里心思藏得深,喜怒哀乐不常放在脸上。”   比起拢枝,孟清禾对窕枝的近况更为担忧,傅翊时常会给她派些刀口舔血的活,窕枝一个人承担惯了,时日一长,反倒渐渐少了很多与旁人之间的联系。   “主子,属下无事,圣上说只要助他除了容景衍,就会为我与拢枝的父兄翻案。”   比起平日里无忧无虑的拢枝,窕枝俨然要背负的更多,她们的父兄家人皆已化作黄土,因担着罪臣之名,骨灰永远不能入土为安。   “窕枝,有时候你们不应被过去所束缚住,大燕历代谍司所依仗的并不是宣誓报国的赤胆忠心,而是……”你们急于为家人脱罪的不甘和仇恨。   孟清禾自知这样的劝慰于他们而言无甚多用,可到底心下不忍,其实在谍司里,能像拢枝这样乐天知命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他们背负的仇恨之深,往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罢了,往后行动多要留心,凡事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素手搭在窕枝肩侧轻拍两下,孟清禾微叹了口气,目送她离去后,脑海中不由划过一丝怅然,谍司与其说是忠于皇帝,倒不如说是忠于今上手中的权力。   有心人若是得知其中关窍,策反他们轻而易举。皇位上坐的那个人是谁,相信整个皇城谍司内除了她与沈尧安,根本无人会在意。   随手捻起不远处沛文拿过来的文房,那支松木细毫是谢殊平日惯用的,昨夜央求着他割爱于自己添妆亦是磨了好一番功夫。   孟清禾冷白的指节折握笔杆,毫末笔尖处在豆蔻脂上润染了一番,随之笔落唇瓣,姝染晶莹,铜镜里原本素白的面孔,瞬间多了一丝俏丽颜色。   皇城内廷——   谢嫣然领着桂生立于太学门前,左顾右盼良久,迟迟不见自家兄长身影,心下怅然。   自从傅翊那里得知兄长夜间遇袭受伤的消息后,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亦私下偷偷打点宫人前往相府查看内情,得知兄长安然,这才稍稍稳下心神。   “你确定兄长今日会来太学上值?可这都快晌午了,怎么还未见到……”   谢嫣然话音未落,一袭熟悉的白衣官带映入眼帘,谢殊伤势未愈,他径自前往太医署开了几味药材,故而耽搁迟了些。   “嫣然,你为何在此。”   男人停下脚步,手上本提着几副药材包好悬于指间,见谢嫣然前来,不自觉的背过手去,将其藏在了身后。   “府中不是有大夫,为何还要专门来宫中开药?”   谢嫣然眼尖,远远就望见他背身藏药的小动作,她眼下困于内廷,若非如此,在相府她尚可以照顾一二。   “你是怀疑父亲会对你不利?我听傅翊说了,你和父亲现在不睦,是不是因着上回宫宴上姚氏的事,他迁怒于你了?”   见他们兄妹有私话相告,桂生垂头,识趣的退到一旁,留意着四下经过的行人。   谢嫣然在夜宴风波平息过的第二日,就被谢铮衡入内廷狠狠训斥了一顿,这么多年来,尚在自己高热不退、命悬一线时都见不到的父亲,却偏偏因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了姚氏的恶行,竟扬言要与自己断绝父女关系。   “贵妃娘娘,要是没有谢家给你做倚仗,你在傅翊眼中什么都不是……”   这是谢狰衡冰冷而疏离的原话,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这十多年来,谢嫣然被这个父亲弃置后院不闻不问,被姚氏送入皇宫前一晚,就彻底断绝了自己对谢狰衡的妄想。   谢家从来不是她的倚仗,反倒是成了束缚住她的枷锁。这无情的皇城尚比冰冷的谢府能耐得住人。   “嫣然,你好好呆在宫里,暂且不要回相府。”   谢殊心知自己的妹妹虽生性怯懦,却是心思玲珑,大抵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继承了那个男人的城府,或是些许其他不好的特质,以至这些年尽管活得小心翼翼,却未生出过丝毫逆反之心。   谢殊眸光清明,他看清了自家小妹的容貌,当真沉鱼落雁,娇俏可人,比之端庄闺秀的嫡女谢颐芸,更能讨得傅翊欢心。   谢嫣然华服垂地,光艳逼人,因着这几日跟着嬷嬷学了些宫里的仪态规矩,乍一看去当真比往常多了几分皇家威严。   她认真的听着兄长的话,将谢殊的嘱咐暗自在心底一一记下。   “兄长,你要做什么,嫣然身在内廷,亦可助你一臂之力。”   谢殊含笑摇首,抬手如从前一般在她光洁的前额轻弹了下。   “你且好好侍奉着傅翊,他暂时可保你无虞。父亲那边的事情你不用过于理会,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安排好你与林小娘。”   贵妃驾到太学,学塾内已有不少好事的宗亲,偷躲在墙角瞧着,他们隔了老远,看得并不大真切,只一个模糊的窈窕女影,但可以想见是个美人。   皇上独宠贵妃的传闻,一直是京都权贵间不言自喻的事,但在小一辈眼里,自然就演变成了贵妃与圣上一见钟情、相约白头的佳话。   谢殊在太学考校课业时,便时常能听到宗亲女眷,言语间对谢嫣然浓浓的羡慕之情。   正交谈中的兄妹俩,听到周边学子的窃窃私语,不自觉相视一笑。   太学里的几位太傅皆是当世大儒,昔日得先帝赏识被授予官职招入内廷,教宗室子弟经天纬地,诗书礼乐,亦或者因年迈自请退位让贤的权臣高官,这里可说是宫内一份闲差。   唯谢殊在一众白须老者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年轻俊美,起先因眼疾的缘故和几位老太傅并无太多交集,可今日却也不得不一一上前拜会一番,以全晚辈之礼。   “哥哥这样谪仙般的气态,同他们站在一道真是不搭~”   谢嫣然由桂生虚托着手离去时,不由在嘴上嘟囔了一句,不大不小的声响,恰落入谢殊耳中,他嘴角列起一丝浅笑。   这太学里的太傅之职,同时兼任着会试审阅一众学子考生卷文,放在平时自是远离朝堂之外的闲职,可如今傅翊下旨重开科举,想必是动了打破世家垄断朝堂要务的心思。   毕竟要坐稳大燕万里江山,手里光凭谍司这一把刀,是远远不够的。   作者有话说:   真的改吐了,改了一天都没解锁,改的面目全非的,不过留了原稿,哈哈 第40章 、太学   皇城内秩序严苛, 内廷的太学书塾与外廷的翰林院仅一墙之隔。   谢殊行至廊下,原本躲藏在四下偷瞄谢嫣然的那群世家子弟霎时间一哄而散。   他们皆与那些苦读数载,为博取功名考入翰林的寒门贵子不同, 皇室宗亲里得以承爵的侯门嫡子,大多一出生就被帝君赐下相应品级,纵学业不精,将来在父辈的提携下, 也是可以步入仕途的。   “谢太傅, 贵妃娘娘是你的妹妹么, 她长得可真好看。”   谢殊衣摆微沉, 旋即被一只小胖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柳霄明,你当在王太傅处修习礼乐, 而非是此处。”   男人面色板正, 脊骨挺拔, 颇有严师之风。昔日一条白缎, 掩去了他凌厉锋芒的眸色,一众学子只觉谢太傅为人温和儒雅,故在他跟前形似泼猴般,漫无拘束。   柳霄明是礼部尚书嫡幼子,他母亲宝安县主乃恭亲王一脉独女,算作是谢太后的一门远亲。   “可…太后娘娘让我多跟谢太傅亲近的。”   天真奶气的童声传入耳畔, 谢殊视线下移, 最终缓缓落到了这个身量刚及他膝盖的小团子身上, 不过是个刚到垂龆之年的幼童, 怎么这般胆大, 倒懂得把太后搬出来压他一头。   “那又如何?你现在应该在那边。”   谢殊嘴角轻勾, 抬手指了指庭院槅廊下另一侧的静室。   谁想眼前拦路的小胖墩不仅没离开, 反倒双手叉腰,一脸无惧的与谢殊对视了上去。   “谢太傅我不怕你,我爹说了,谢相要入翰林招婿,你现在就是只纸老虎!”   柳霄明是太学里出了名的纨绔,许多老太傅不愿沾上麻烦,同宝安县主交恶,故而对他的种种睁出格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殊本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欲多管,谁曾想这小子横的紧,硬是拦下他的去路,在他面前撒泼打滚,嚷着要去见传闻中宠冠六宫的谢贵妃。   恰在这时,打钟的小仆拿着木槌,走到庭下挂器的青铜编钟旁轻敲了两下。少顷,静室內喧哗一片,王太傅手拿戒尺长卷,推开竹门缓步走了出来。   迎面遇上礼部尚书家的小祖宗,年过耳顺的王太傅,面上的花白胡须忽而一颤,将要与谢殊寒暄客套的话尚未出口,就生生咽了下去。   匆匆疾驰了两步,待到相隔甚远一段距离后,王太傅方才气喘吁吁的摆手示意,用苍老粗粝的声音喊道“谢太傅,下半堂的通典讲授,要劳烦你啦~”   因着谢殊平日不大来太学授课,故而被定下的是补职,其余太傅分科别类的讲学,若是有缺席、或身体抱恙半途而退的情况,需得由他来接替续讲。   “谢太傅,你就应了我罢~”   小胖墩手脚齐用的攀附在谢殊腿侧,骄纵的模样颇为令人头疼。   “太后若是知道你在太学如此作为,定然是要寻你母亲来的。”   屈腰将他的小胖手从自己身上拨下,一墙之隔的外廷翰林书声琅琅,传至谢殊耳侧,他忽有些哭笑不得。   谢铮衡看重这些寒门子弟,无非是为了防着自己吧。为了姚氏他当真是煞费了苦心,甚至不惜违抗家族,来扶植新的傀儡。   “父亲,清砚对您当真无用了么?”   谢殊心底怅然,眸下晦涩,手中一沓厚厚书卷蓦然坠地,发出一阵巨响,还在他身侧胡搅蛮缠的柳霄明瞬间萌生了一股怯意,撒腿远远的跑开了。   沈尧安将傅翊的旨意传至太学时,已近日暮。   谢殊一动不动的独坐案间,手下细毫沁了方砚浓墨半悬空中,浓稠墨色滴落在宣纸上,晕出大片刺目的黑云。   天色昏沉,屋内却并未明灯。几位老太傅讲授完课业,早早的便开始归家饮茶,含饴弄孙,只他一人独留静室内,思绪冗长。   “下值了,不早些回去,清禾会担心的。”   一抹拂尘残影遮蔽了窗楣漏下的少许光晕,沈尧安一袭浅色飞鱼纹官服闯入谢殊眼帘,他屏退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孤身一人立于案前,折身放下一卷明黄的圣旨。   “谢殊,陛下重用你,是为了清禾,莫要让她寒了心。”   沈尧安蹲下身,双手交叠拢在袖中,凑近谢殊耳侧低语道。   谢殊坐在案前,半边脸埋在阴影中,将手中的狼毫细笔架在璞玉雕饰上,冷白的长指拂开那卷明黄,傅翊此举是以他为饵,要彻底折下谢铮衡的羽翼。   “圣上的意思,是要谢太傅担任主考监,换言之,这条为朝廷广纳贤才的道路,任重而道远呐!”   沈尧安凤眸微眯,他与谢殊可以说得上是老相识了,昔日未进宫前,京都官宦子弟大多承学于兆京南郊私塾,当时来回路途遥远,少有学子既无车马,亦无年长的管事仆从在近前侍候。   谢殊在南郊私塾常被世家子弟欺凌,他那会儿不是嫡子,能进学塾亦是求了谢铮衡饶久,怎奈姚氏不松口,区区一个外室子怎配挂上相府的名头,故而只得徒步前去。   沈尧安那会儿与谢殊是同窗,曾出于善意载过他几回,谁成想一段时间后,大理寺拨下来查案的御史,就在沈府的车架内查到了私通敌国的文书,随后圣上下旨,沈氏满门获罪,秋后执行。   “沈大监当是恨我入骨,今日的这般好心,谢某恐是无福消受了。”   谢殊抬眸,正对上那双压抑黯淡的眸光,沈尧安指节泛白叩在他身前的桌上,隐忍之色尽显。   “我心知你欲将我千刀万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当初那个人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你又如何提防的住?”   他神色平静,恍若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种变相的承认更激起了沈尧安的怒火。   “你做惯了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只要身旁能利用的人绝不会姑息半分,又何必在此伤感谢铮衡招婿欲要替代你的位置?”   沈尧安揪起他的衣襟,强按住他的手,逼迫其接下圣旨。   明黄长卷在两人猛烈的争执中铺散垂落,谢殊任他动作自不还手,就在前边圆领被扯下的那一刻,左肩伤患纱布包裹处,多了几道尖锐的划痕,一直蔓延到后背骨脊处。   沈尧安恍惚间停下动作,他虽不能人事,却并不意味着不知晓谢殊身上的痕迹自何处而来。   “谢殊,你是在羞辱我么?”   周边冷氛一瞬凝固至冰点,他这一生的苟且皆是拜谢殊所赐,从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沦为手握权柄的御前大监,这条路他走得极为艰难,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谢殊不语,仰面瘫倒在竹席上的神情透着浓浓的讥讽,似是在自嘲又似在嘲笑眼前人。   他单手拂起额前碎发覆于眼上,下颌骨轮廓分明抖动不止,那发狂的笑声后透露着无尽的苍凉和悲哀。   那是他在南郊学塾第一次有人对他伸出手,沈府的轩车并不华美,反而有几分破旧。在颠簸的车内,沈尧安热情的将自己的吃食分予自己。   结果第二日,谢铮衡得知此事就喊他去了书房,沈家清廉常年外派,身居管制异国番邦海运的要职,谢家有意结交藩王获得他们在朝堂上的支持,自然要先把沈家的人从那个位置上的人拉下马。   谢狰衡承诺此事一成,就将他带回相府。   “沈大监如今身居高位,岂是我一介夫子敢折辱的。”   谢殊偏过头去,将整个身子彻底沉入阴影之中,他舍弃感情作为谢狰衡的夺权工具活了这么久,比之沈尧安,自己仿佛才更像是那一个‘残缺不全’的人。   沈尧安是他在私塾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而自己却利用了他的好心,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自谢殊出生起,他的歌姬母亲便教导他,待日后寻到那个京里做大官的生父,要千方百计的想法子让她入府做主子,她受够了这般任人欺凌践踏的日子。   妹妹病逝那一年,他的母亲再不曾对谢狰衡那个男人抱有过一丝期望,当天夜里收拾好包袱,连夜便离开了。   谢殊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内为数不多的金器玉饰,通通消失不见了,与其一同失踪的还有他的母亲。   那个平日里对他动辄打骂,要以他患病为由,让下人去府上请谢狰衡来的母亲也终是抛下了自己离开了。   记忆渐渐聚拢,倏尔脑海中孟清禾那张稚嫩的娇颜稍纵即逝,他动了动僵直的指尖,疲惫撑起身子,自桌案下捡起那卷明黄,搁在自己与沈尧安之间,宛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谢殊,你好自为之。”   ‘嘭’一声脆响,竹门被用力阖上后复又弹开,就这样在谢殊跟前晃了几息,方才止住。   既然傅翊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自己,显然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水至清则无鱼,这位君主到底是年轻了一些,尚不懂得权衡削权,就妄图与世家正面叫嚣,事已至此,无论成败,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处于不利的境地。   谢殊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前脚刚要在宫门落钥之前踏出玄关门口,迎面就遇上了从翰林外门出来的谢狰衡,他一身暗红官袍,头戴乌纱,乍一见谢殊骤然顿住了脚步。   “我听闻今日圣上已然下旨,授意你担任主监考,可有此事?”   谢殊垂首应是,眸中平淡无波。   “胡闹,傅翊这个竖子,真当我谢家好欺不成?”   谢狰衡孟一甩袖子,下巴上的络腮胡气的直发抖,小皇帝这是拐着弯要插手他谢府家事,想要扶植谢殊,以便借机拉拢谢氏一族,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   作者有话说:   谢太傅与人类幼崽的极限拉扯,battle~   男主过去是很扭曲的,故而他不懂也没办法很快爱上一个人。 第41章 、臣服   “父亲, 慎言!”   谢殊垂眸余光下移,长睫压低投下暗影,姿态谦卑。   “谢殊, 不要忘记你当初是如何跪在我面前,求我带你进相府的,怎么如今攀上高枝儿,就要忘却为父的养育之恩?”   相府南苑近来热闹的很, 与之相比, 主院都显得愈发冷清了不少。自姚氏前往法华寺修行后, 谢铮衡非有公务不会在府内留宿, 法华寺内另辟了一间施主用于修禅的静室,供他休憩。   只偶尔宿在主院时, 常听得仆从私底下议论, 谢殊要另立新府的事情, 心下顿生一阵不虞。   “父亲何出此言, 莫要听得朝野外空穴来风,伤了你我父子亲情,叫外人看了笑话。”   谢殊掩在云纹旁袖中的指节骤然收紧,束发的玉冠折出一丝暗芒,语态平静,神色如常。   皇城玄关口守卫的士兵良多, 一排排整肃兵列恰到了轮值换岗的间隙, 甲卫来来往往, 人多眼杂, 无数视线也围绕着这对父子逡巡不下。   谢铮衡微微敛起脸上的怒色, 余晖下斜映出的乌纱残影, 似一只潜伏在阴影中伺机而动的暗兽。他脸上疲态尽显, 原本挺拔的身子,不自觉佝偻下了几分。   “清砚深知这些年父亲一直心系姚氏,为此不惜违背族中长老,为人子者不才,愿为父亲分忧。”   谢殊长身玉立于阶下,双手作势抬过头顶,掩过眸中一缕晦暗。   风骤起,宫闱内墙一树海棠沙沙绵响,几片枯黄残叶落于父子二人之间,谢殊随手掸落,内心涌起一阵酸涩,略显单薄的背影行在宽阔冗长的玄武大道上,转身朝着不远处的车架走去。   “谢殊,有暇来法华寺看看你母亲罢,她现在再受不得刺激,宫宴的事你需得给她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谢相自知对这个儿子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当年调往利州为官历练,遭贼人算计与风月楼的歌姬有过一夜首尾。   他与姚氏情比金坚,却唯独在这一事上心怀愧疚,加之嫡子早夭,迫不得已这才将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领入府中,自此,他与姚氏的隔阂愈发加深。   谢铮衡一袭绯红官袍猎猎,浑浊的眼中滋生起一派杀意,当初他本就不该将他领进府门的。   ……   华灯初上,朱雀大街上熙攘不绝,   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混杂一片。   谢殊倚在轩车扶窗处,半挑帘篱,眸光冷彻。   皇城至谢府不过半个时辰,可他硬是遣了车夫驭马在这繁华的京都大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公子,时辰不早了,您看……”   车夫隔着厚重的幕离向里询问道,也自知不该多嘴主家的事情,可夜色浓厚,再这么徘徊下去,误了宵禁主道限行,再想打道回府就难了。   轩车内,那卷明黄上折痕显著,俨然方经历过一场蹂|躏,边角上更是黑污点点,上好的帛缎锦书谕旨,就这么被丢在轩车一角无人问津。   见里头久无人应,车夫隔着幕离嗅到一阵浓郁的酒气,马车疾驰下更有酒坛自案上滚落的响动。   谢殊眼神迷离,长臂枕于脑后,发冠歪斜,玉簪垂落。他向来看不上那些借酒消愁之人,可事到如今,谢铮衡那冰彻刺骨的视线,却令他恍惚不已。   “父亲,清砚当真对你无用了么?”   浊酒入喉,辛辣无比。他愈发看不真切前路,挑起的帘角的手黯然垂下,偌大的车厢内昏暗交错,斑驳漆黢,好似身在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谢殊久违的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不曾跟随母亲千里迢迢的来到兆京,利州在天灾后物阜民丰,妹妹到了嫁人的年纪也如愿觅得了如意郎君,他与母亲住在一处小院,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却也平淡自在。   有人问他粥可温,有人与他立黄昏。倏尔回首,并肩那人的样子竟与孟清禾……有几分神似!   ……   “主子,你说谢殊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竟然喝成这样。”   相府侧门处,拢枝捏着鼻子看着沛文和车夫将人从幕离后拽了出来。   孟清禾只着了一件单衣外披了件薄绸披风立于车架前,看着自家夫君醉得不省人事,她上前将人扶住,拉了他的腕子便要往自己肩上搭。   “今日是怎么回事,太傅他下职时可有见到过谁?”   车夫小心翼翼的自车内横榻边侧拿出那卷污了的明黄色圣旨,交付于拢枝手上,在小丫头震惊的目光中,将自己今日在皇城关口前的见闻,一一如实说了出来。   谢殊不大善饮酒,醉时亦是谨言慎行,沉默居多,不会如同市井莽汉发疯般的胡搅蛮缠。   “谢相这是对他动杀心了?不是吧,好歹父子一场……”   拢枝递了汗巾过去擦拭,见自家主子不顾他的满身酒气浑浊,毅然将人揽到身边,竟有一瞬觉着谢殊有几分可怜兮兮。   “拢枝——下去备水。”   孟清禾眸光一凛,截断了拢枝接下来要说的话。   车夫将人送到后,赶着更漏匆忙折返回了住处,徒留沛文一头雾水的立在护府镇宅的石狮子跟前。   拢枝跟着自家主子回到南苑主屋,一脸愁色的将怀里满是褶皱污秽的那卷圣旨,平铺于案上。   “主子,他会不会抗旨啊~”   拢枝双手捧着小脸坐在桌前满是不解,这些年谢相的名讳在谍司的暗杀名单中,可以说被先帝七进七出的反复添减过。   他日傅珵登基,谢家身为外戚势大,容易紊乱朝纲,先帝出于这样的考量,很早之前就动过削弱谢氏的心思。   可实际上,直到他驾崩,连那份遗诏上都未提及过丝毫要动谢氏的文字。此前一阵儿谢氏式微,也是傅翊借着天象流言,暗暗打压了一番。   孟清禾将谢殊那沾满酒气的外袍脱下丢至外间,又稍微替他理了一理凌乱的玉带衬领,眸中浮起一阵晦暗。   这姚氏是留不得了,法华寺最近有一场妙慧主持的佛经盛会,不少信佛的官夫人皆有前往听颂的意思,既然那姚氏在外人眼里如此喜欢钻研佛法,无心俗世,她自当给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婆母,余下几分体面来。   “我们逼他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过早了些。”   孟清禾素手轻拂过男人清隽的面颊,细细描摹着男人精致的五官,宛如在看一件精美的器物。   一旦姚氏身陨,谢铮衡便没了软肋,他对谢殊本就没什么父子亲情可言,消解一段纯粹的利益关系,可比什么父死子继、骨肉情深要容易的多!   “拢枝,唯有断了他的后路,谢殊才会心无旁骛的为阿弟做事。”   孟清禾眸光熠熠,灼热的视线尽数落在榻上平躺着的那道颀长身影上。   她不会逼着谢殊做抉择,谢殊这人的傲骨太甚,过犹不及,只要能换来他心甘情愿的臣服,自己会不择手段的叫他认清现实。   拢枝微微皱眉,愈发面露不解,在她看来谢殊这人实在烂透了心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自家主子的做法过于偏激,毫无预兆的揭开他鲜血淋漓的伤疤,逼着他做出选择,可爱透了一个人当真是这般模样么?   “我现在只想快些帮着阿弟稳住朝堂,然后带着清砚就此隐居,至于他是如何想的,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孟清禾指尖轻轻点过谢殊的薄唇,他身上酒味浓郁,似是有意为之,整个人不省人事彻底昏睡了过去,胸口一起一伏往来匀称,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毫无戒备的模样。   她早已不想再去顾及谢殊的想法,他的情感本就稀薄,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悸动大多自欲而生,那种肉/体上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本就不足以阐明关窍所在。   既然谢殊不懂情爱,那她也就无需再顾忌他的感受,更有甚者,为他和谢相之间的不和,再加上一把火。   蝶窗半开出一道间隙,苑外静静潜入一道暗影,隔着屏扇雕栏,伏身半跪在外间软毯处。   “今日谢大人见了贵妃,还与宝安县主的嫡幼子缠住……到傍晚下值时沈大监过来……”   那暗卫跪在地上,一一禀告着谢殊今日的一举一动。   孟清禾在内帷点了一只烛火,慢斯条理的将其放入灯台,笼上琉璃罩。槅扇之上便立即映出了一道玲珑女影。   “继续盯着,一切细枝末节皆不可放过,近来时局动荡,总隐隐觉着他在瞒着我们,私下里的计划着些什么。”   她拨弄着豆蔻丹朱的掌间一顿,听到外间暗卫应是退下,旋即熄灭了烛火,徒留一室黑沉。   孟清禾行至榻边,放下幔帐,端起搁在春凳上早已凉透的醒酒汤,倒入了外间窗沿上绽放正艳的重瓣芍药的底盆中。   今日晨起时,谢殊一直盯着这盆景栽,足足失神了一盏茶的功夫。此花耐寒怕暑,喜阳耐阴,矜贵娇气的很,养起来亦是极费主人心思的。   她并不喜谢殊将注意放在旁的姝丽上,即便眼疾已愈,得以重见天光,孟清禾倏尔也还是会希望谢殊眼中只见她一人便好。   颐和轩那装满谢殊小像的繁花镂枝玉匣已被她带回相府,大燕旧俗,每当女子爱慕一位男子时,就会在私下偷偷的摹绘他的小像,描画的越多,月老那里姻缘牌上的红线便缠的越紧。   “清砚,你是我的,不容许任何人觊觎。”   孟清禾跪坐在榻侧,单手托腮,望向谢殊的神情有几分异样妖冶。   垂下的深色幔帐被挑起一角,寒意落在谢殊身上激得他一个醒神,朦胧间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倩影……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是病娇,占有欲拉满~连一盆芍药都不放过的 第42章 、低语   天光熹微, 白霜覆青檐,金乌暇藏重云之后,独留几缕晨曦照入屋内。   谢殊醒的极早, 幔帐下的一双柔荑紧攥着他被衾一角,映入榻间的微光被她遮挡去大半,投射下一方温和余影。   孟清禾并未上榻,只将褥子垫在幔帐下侧, 随意给自己支了个落脚处, 便盘着双膝伏于外榻边侧的支案旁盹着了。   谢殊叹了口气, 她这是守了自己一夜?   感受到旁侧的细微响动, 孟清禾不安地扇了扇羽睫,她内里一袭单薄的襦裙, 因其扭动姿势, 露出大片雪腻润泽来, 身后盖着的厚袄长衣也随之滑落在侧。   深秋节气, 冻人彻骨,孟清禾眼下青黛一片,连瓣唇上都生了干涩的纹路,正被她无意识的轻抿。   尚未到要用炭火的时令,被衾外凉意渗骨,孟清禾畏寒, 拢枝近些天注意着冷暖变化, 早早备下了入冬的大裘氅衣。   冷白的指节插入墨发, 谢殊额角微痛, 黏连着脑后一片疼的人阴冷干瑟, 伤势未愈加之宿醉昏迷, 克己复礼、端方守持了二十余年, 自己还是第一次纵着性子这般莽撞胡来。   谢殊倚靠在侧边的盈枕上,闭目休憩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往榻里侧挪动了一点,抬手将揽住孟清禾纤细的腰肢,腕间稍一用力,便轻易将人整个捞到了身侧。   孟清禾只觉身子一个凌空,猛得睁眼,杏眸氤氲,半梦半醒间盈盈水润,扑哧扑哧用力眨动了两下,见到眼前的熟悉男影,这才稍稍安下心,由他动作。   “清砚,知不知你昨晚醉的有多离谱?”   孟清禾呢喃道,冰凉的玉足故意蹭在他腹上取暖,榻上盖了厚厚一重锦被,她的卧榻之地又是方才谢殊暖过的位置,周身寒气顿时散去不少。   谢殊知她畏寒,吩咐候在外间的沛文去煮两碗姜汤进来,又重新将半开的幔帐拢合严密,不留有一丝缝隙。   思及昨晚,孟清禾不由一阵头疼,谢殊前半夜倒是安静如斯,全然不似一个醉酒之人,只在榻间沉沉睡着。   到了后半夜,他整个人就开始浑身发烫,左肩伤口处亦渗出了不少血迹,孟清禾上前轻抚他的前额,汗水一瞬浸湿了她的掌心。   谢殊浑浑噩噩的望向她,那双眼浑浊的半睁半闭,口中不停的呢喃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没法子,只得又唤婆子去端了盆热水来,替他擦拭更衣。   “瑜娘,你不必管我。”   谢殊墨发披散,面色尚有几分憔悴,只身上余热退下,已无大碍。   拢枝打帘入内,方将两碗姜汤搁在春凳上,便听到裹得严严实实的幔帐中传来一句男人的低语。   孟清禾不知内间有人,在谢殊话音方落之际,旋身滚入了他的怀中,藕臂穿过他的墨发,与之四目相对。她眸光如同星河细碎,尽数落入男人晦暗的眸色中。   唇齿交融的清响,听得拢枝面红耳热,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立在账外进退两难。   “夫君在胡说些什么呢?你我夫妻本为一体,相生相伴,妾身作蒲柳又岂能坐视不理?”   孟清禾眉眼低垂,右耳抵在男人心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传至耳侧,她素手在衾中一阵摸索寻到谢殊的大手,与之十指交握。   她仰面将视线落到男人倦怠的神色上,慢悠悠的抬手,替他挑了下鬓角遗落至额前的两缕碎发,将脸枕在他们交握的十指上,一点一点地将柔情镌刻入内。   男人黑水般的眸子中倒映出孟清禾的面颊,她嗓音如水,带着蛊惑般的气息徘徊在男人耳际。   “姚氏咎由自取,与夫君何干?谢相年迈,顾及夫妻情分做了决断,也在情理之中。”   “是谢相被情爱一时蒙了眼,这才会对夫君生出排挤替代的心思来,只要此次翰林会考,那些寒门子弟心中绝了攀附高门的心思……”   孟清禾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拂在男人颈侧,似一股暖流喷发而出,含娇倚榻,风月无边。   “咳咳——主子,姜汤快要凉了,您看这…”   拢枝不合时宜的一声轻咳打断了暧昧的幽氛,她低头绞着手指,退到了槅扇不远处的花青瓷瓶旁,秀丽的目光游移不定,不敢直视面前的碧纱欗床。   孟清禾动作一顿,秀眉轻蹙,抬手裹了裹松垮至腰际的衣裙,又将小衣肩侧的系带系紧,意兴阑珊的放下盘在男人颈侧的素手,趿拉着绣鞋缓缓下了榻来。   “拢枝,过两日差窕枝去趟法华寺,也好让谢相彻底死了招婿入赘之心。”   孟清禾眼尾余光扫过榻上的谢殊,幔帐被挑出一道缝隙,站在原处恰可以瞧见他硬朗的下颚轮廓。   既存了动姚氏的心思,那便是彻底要谢殊绝了他与谢狰衡的父子之情,这于孟清禾而言不过是动动口下一道暗令就能做到的事,毕竟筹谋已久,她要的是谢殊的心悦诚服,纵使牺牲再多旁人又有何妨?   男人洞悉孟清禾的意图后,并未再多言语,接过那碗温热的姜汤,仰首一饮而尽。   汤渍在嘴角残留出一道浅浅的淡痕,大抵是饮的太过急促,他的胸膛起伏不止,喉间溢出细碎的轻咳。   “夫君今日向官学告假,不用去宫里上值了,由得那些老太傅忙去便可,毕竟官宦子弟背后牵连的势力复杂,昨儿礼部尚书的嫡幼子已经够让夫君伤神了,妾思来想去,还是要以夫君的身体为重才好。”   孟清禾指尖抵着帕子一角,细致的替谢殊擦拭着唇角,若是可以,她亦不想自己的夫君日日困于这些朝堂琐事之上,着实太磨人心思了些。   谢殊不动声色的偏过头,指腹抵着榻间一处雕花尖锐处摩挲,看来自己猜的不错,孟清禾在他身边是有布下耳目的,会把他这一日的一举一动如实上报给她。   他心上显露出一抹浮躁来,这女人完全就是个疯子,稍纵即逝的温柔小意下掩藏着足以将自己吞噬的强烈占有欲。   谢殊起身更衣,走出槅扇屏风行至外间,看到窗沿上那株花枝尽折的重瓣芍药时,愈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器物,被困在重重枷锁之中。   孟清禾注意到他的目光,嘴角噙着的温恬笑意瞬间褪却,她今日特地着了一声芍药纹的罗裙,款步走到男人跟前,垂身拿住他的手放在掌间轻抚劝慰。   “芍药金贵,不好养活,妾觉着作为绣纹式样倒还不错,至少夫君的目光会因此,多落在妾身上几分~”   女人旋身任由腰间裙摆荡出漾纹,一圈圈重叠开来,金线锁边,白裙旖旎,宛若一朵绽开的芍药,只她这一朵芍药,是活的!   步履轻盈,珊珊作响,旋起的身姿更是百般难描、般般入画。   孟清禾玉足轻点,坐于谢殊膝上,裙襦覆下襕袍,黯然交叠。   谢殊被娇俏玲珑的身影遮去视线,那盆折损殆尽芍药消失在他的眼前,柔肢轻摆,云鬓添香。   “妾这种赔罪,夫君可还喜欢?”   男人的俊颜被她捧起,香腮凑近,轻柔的贴合上那棱骨分明的下颌,她耐下性子来磨着他的时候,娇媚中往往带着一股浓浓的邪气。   谢殊被迫倚在她的肩窝,幽氛入鼻,他好看的眉眼中折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暗芒。   孟清禾留下这盆残枝败叶的警告方式,他大致看了个真切,不过是芍药罢了,花总有凋败的时候,时也,命也。   皇城内近几日喧嚣动荡,明面上的御林军加之暗处的谍司,已经缉下了十余名刺客。   这些人大多是为了赏金而来,被捉拿后一番严刑逼供下来,便十分轻易的招供了他们潜入皇宫的目的,是为盗走先帝遗诏。   沈尧安将这些事回禀给上去时,傅翊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那些世家一听朕要重开科考会试,想必是急了,不惜动用此等下作的手段,把注意打到了朕的身上,真是可笑。”   “陛下,这些人背后的悬赏主多曲折弯绕,一重衔着一重,很难查清主使者究竟为何人。”   幼晴站在殿下,俯身半跪,眸光却落在了陛下身侧低头小口吃着糕点的谢嫣然身上。   “不必在意贵妃,她……昨日有刺客闯入元和殿,她受了惊吓。”   傅翊干咳了两声,看着谢嫣然此刻专心于食物上的神情,一时觉得自己的这句解释有些多余。   “罢了,你们先退下吧,沈大监尽快解决此事,那些人暂且先扣在谍司,等待发落。”   沈尧安与幼晴双双退下,一时殿内只剩下额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   谢嫣然自昨晚起就一直寸步不离的和傅翊呆在一块,夜闯元和殿的贼人当真无耻至极,想要轻薄于她,千钧一发之际,是傅翊忽然驾临,这才让她幸免于难。   谢嫣然回想起先前在太学时谢殊告诫过自己的话,更是吓的寸步不敢离开傅翊身侧,一来二去,演变成了如今这副场景。   “你还要黏着朕到几时?贵妃当有贵妃的气度和仪态!”   谢嫣然劫后余生,哪里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为今之计,保下小命才是重中之重,傅翊说的都太虚了,她并不受用。   “可宫内贼人四起,臣妾觉得呆在皇上身边才最是安全的!”   她头也不抬,继续执着于台面上的吃食零嘴,方才福顺公公送来的果饮不错,也不知是用什么果子酿的,口感滑爽。   傅翊觉得自己这段日子是对谢嫣然太好了,才会叫她胆大妄为,必要时刻还需敲打一番。   “姚氏也在法华寺遇袭,你父亲怀疑是府中人所为,就不担心担心你小娘?”   男人话音落,果见一旁小女人吧嗒着的小嘴,立时停了下来! 第43章 、染唇   琼宇华殿, 一刹落归寂静。   傅翊一身明黄的龙袍立于案前,居高临下地与谢嫣然四目相对,她口中含着糕点, 腮帮鼓鼓囊囊,十分娇俏可爱。   “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她杏眸微睁,眼底沁出一抹晶莹,在眼眶边将落未落的打着圈儿。   “贵妃先把口中糕点咽下, 再同朕说话。”   男人单手背于后腰转过身去, 阻止了她的欲要上前的动作。   谢嫣然这才猛然回神, 知晓傅翊的洁癖, 眸中闪过一丝委屈,但还是十分乖巧的在他的吩咐中, 咽下了口中的甜食后, 才小步上前, 低眉扯了扯他的袖口。   姚氏遇袭干她母亲何事, 父亲一向偏袒正房,不顾他们这些庶出子女的死活,如今难道还要硬生生往人头上扣‘莫须有’的罪名不成?   “陛下,小娘一直是臣妾心头的牵挂,若非如此,您也不会拿捏住臣妾的软肋, 让臣妾帮着您糊弄太后姑母了!”   谢嫣然娇语泠泠, 哪怕是这种与皇帝当面谈条件的时候, 那声音也盈润的可以掐出水来。   “贵妃这是长本事了?”   傅翊得了趣味般的挑眉, 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擦过她娇嫩白皙的脸颊, 又在那娇艳欲滴的瓣唇上一阵停留摩挲。   “贵妃, 似乎还没真正为朕侍寝过。”   谢嫣然唇上冰凉一片, 嘴角处遗留下的糕点残渣,被男人的大手细致的拂开。傅翊的声音干涩沙哑,与平日里严厉训斥自己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云鬓间的翠玉钗环,随着她的木讷动作鸣鸾作响。   “难道国师夜夜宿在陛下榻侧,已然满足不了陛下了么?”   谢嫣然疑惑偏头,自敬事房的老太监撤下她的牌子后,傅翊便再没在她这里留宿过,平日里也是稍坐一会儿、训诫她几句就折返回去批阅奏章了。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猛然一僵,傅翊心口霎时岔出一股郁气,上不去又下不来的凝滞于胸口。   “谢嫣然,你是朕的贵妃,侍寝是你的本分。还有朕和国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若再轻信谣言,朕就把你送去侍奉太后,以全了你们谢家人的孝道!”   谢嫣然一个哆嗦本能的后退了几步,她一向胆小,无意间一言不慎行差踏错,开罪了傅翊也是家常便饭,谁让这位皇帝如此小心眼,连自己多食了几块糕点都耿耿于怀,真真是没有半分君子风范。   “臣妾知错,还请陛下开恩,予我小娘一条生路。”   翩然倩影骤然跪伏在地,裙裾盖金靴,举目见龙纹,低眉颔首的模样失了往日几分灵动,极为乖巧懂事。   傅翊以前虽经常叱责她行事恣意无矩,可真正看到她向自己低头那刻,心里却并不似如他所愿般舒怀顺畅,反倒隐隐有几分不忿窝燥。   是不是任何人拿捏住她的软肋,都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令她乖觉听话。   “贵妃何错之有?”   男人唇角折过一抹冷意,后退两步,重新行至龙椅上坐下,垂眸睨向谢嫣然的神情有些陌生。   “臣妾不该不知节制的偷吃陛下的糕点,每日晨昏定省变着法子躲懒,借故躲到陛下这里逃避太后姑母的教诲……还不该痴迷于宫外的低俗话本……惹陛下生气是臣妾不对,只要陛下开恩救救我小娘,臣妾一定将这些陋习全改——”   娇颤的身子跪伏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谢嫣然语无伦次的模样显然是害怕极了。她自幼长于深闺,不似嫡女谢颐芸知书达理,才女之名享誉京城。想来若非入宫为妃,京都官宦人家怕是都不知谢家庶女,所谓何人!   “贵妃既知自己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理当物尽其用,好好伺候朕,讨朕欢心。至于其他琐事,朕既拿捏住你了你的软肋,自不会坐视不理。”   傅翊起身再度行至谢嫣然跟前,俯身托住她伏地染尘的葱白玉指,一把将人横抱了起来,薄唇轻挨上她小巧的鼻间游移,缓缓落至她的耳侧,含住垂髻处小小的软骨。   明黄的幔帐落下,遮住两人交缠的身影。傅翊口中的甜腻之味愈发浓重,好似唇齿间融化开的一颗饴糖,层层荡漾,撩人心弦。   “贵妃以后少用些甜食。”   谢嫣然身子发软,脸颊晕开两多云霞蔓延至颧骨,一双杏眸潋滟含情,氤氲的水汽很快再度弥漫上她的视线。   她伏在傅翊的肩窝处圈着身子,后背抵靠在冰冷的竹靠上,任由那双大手在她的腰际打圈儿。   四下值守的宫人听到御殿内寝传来响动,纷纷垂目不语,福顺公公更是顺势遣了手底下的掌事嬷嬷备上热水,待事后给主子们行方便。   ***   姚氏被接回相府时被吓的不清,整个人迷迷瞪瞪的,除了谢狰衡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得近身。   李姨娘随姚氏一道前往法华寺修行,回来时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躯体。可谢相却并未让她以谢氏族人之礼下葬族内墓地,而是直接将人卷了草席,抬去了郊外的荒冢。   妙慧主持是兆京的得道高僧,广受达官显贵尊崇。前几日的佛经盛会上忽有刺客骚动,目标直指姚氏而来,情急之下随行身侧的李姨娘被推出去,生生在心窝处替主母挡下一刀,当场毙命。   刺客见行事败露,又借着喧闹的人群作掩迅速遁走。徒留姚氏受了惊吓跌倒在原处,发疯似的尖叫发狂,胯间污秽更是溢出裙衫,往日端庄沉着尽失。   谢颐芸担心母亲,早早候在主院外等人清醒,可入内的大夫一拨接着一拨,任谁也无法开出一张对症的药方。   谢狰衡得知此事后大怒,不分昼夜的守在姚氏身边,索性连政务都搁置一旁、一推再推。傅翊顾及他爱妻心切,特地下旨准了他半月休沐。   只谢氏族人对此愈发不满,若非姚氏母族尚在,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更是隐隐有透露出劝其休妻的意思来,被谢狰衡当场立时果断拒绝。   孟清禾与谢殊在南苑听了几天的响动,莫约从家仆口中传过消息来,说是姚氏得了疯病,一时半会儿恐没法见人。   “你说父亲会查到你的头上么?”   孟清禾坐在圈椅上,单手执住瓷白的杯身,她特意命窕枝在行刺时,在姚氏的身侧留了线索,那时一块足以代表相府的马车挂牌。   近几日谢狰衡亲自领着管家大肆抄检相府各房屋院内的蛛丝马迹,更是发卖出了一大批犯了事的婆子丫鬟,稍有可疑之处,就会被捉拿了去正院严加拷问。   “瑜娘当真使的好手段,只可惜父亲并非明理之人,嫡母是他的心窝子,寻常人是轻易戳不得的。”   谢殊今日着了一身玄色常服,未束玉冠,只用一根襕带稍编了墨发置于右肩处安放。   孟清禾手边放着一块小铜镜,细毫笔尖浸入白色的盏沿,晕出一道浅浅的银朱长痕。   她将笔递到谢殊跟前,隔去外廊喧嚣,执意要他替自己丹青点唇。   “听闻夫君妙手丹青,妾的口脂淡了,还请清砚为我添妆。”   谢殊自她皓腕间接过那支自己惯用的细笔,瓷盒下丹蔻艳靡,在茶盏中洗净的毫尖细密,男人力道讨巧的沾了一抹绯色,又取了少许茶水沁笔,笔尖流转勾勒在孟清禾的瓣唇上大致描摹了一番轮廓行迹。   谢殊调制出的色泽介于夕岚①与雌霓②之间,薄涂在唇间,更显美人的妩媚多娇。   男人技艺生疏,毫尖几番打滑沾于贝齿之上,故孟清禾唇上痒意酥麻,总忍不住扇动羽睫,挑眉似嗔非怒地看向近在迟尺的谢殊。   “贵妃倒是聪明,懂得提前求阿弟将林姨娘接入宫中,倒也省得你费心思保下她,叫谢相看出端倪来。”   孟清禾对着铜镜用绢帕擦去娇艳欲滴的唇脂,又重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这般颜色我不是很喜欢,夫君再帮我调制研色可好?”   ……   谢颐芸站在主院外,听得里头此起彼伏的哀嚎求饶声,心下闪过一丝不忍。父亲自那日从法华寺回来后不仅性情大变,还对府上的奴仆愈发严苛起来,动辄家法伺候,弄得主院内一派怨声载道。   谢狰衡整日衣带不解的守着姚氏,脸色也一日日的憔悴下来。   “父亲,我的婚事能否缓一缓,如今照顾母亲才是重中之重。”   谢嫣然提着食盒走入内寝,姚氏正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床柱上,像是着了魔魇一般,神志不清,逢人就咬。   男人佝偻着身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爱女的额头,若他当初未向家族低头,放下满腔抱负,只做个富贵闲人与姚氏携手一世,事到如今会不会没有如此之多的变故横生!   他是知道的,姚氏一日比一日跋扈狠毒,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推李姨娘出来做刽子手。谢狰衡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再没从姚氏口中听到一声‘夫君’,更多的是‘相爷’、‘谢大人’这等疏离的称呼。   “等你母亲病愈,我就辞官隐退,朝堂混沌,我这个家主之位迟早该换人了!”   ***   南苑一隅,窕枝正在擦拭她随身携带的弯刀,法华寺的那场刺杀,她并未遵从孟清禾的命令除掉姚氏,反倒做出了一副刺杀失败的假象。   “陆大人要是知道他的女儿如此执着于替家族翻案,一定甚是欣慰。”   窕枝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谢殊将手中沾了豆蔻的细毫随意丢至一侧,站定在她身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利器。   “真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可愿为我所用?”   作者有话说:   ①:落日山间雾气的颜色,粉淡的红   ②:彩虹中暗影一边的颜色,妩媚的红   贵妃侍寝了、、、终于是真正的贵妃了! 第44章 、刃影   窕枝手上动作一顿, 巾帕边缘被尖锋锐利地破开一道残痕。   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动作自然的将那抹刃影暗芒纳入鞘中,复又仰首与谢殊四目相对。   男人身量颀长, 投下的一片阴影向前蔓延到她的皮靴后几寸处,似一股无形的压力将窕枝尽数圈困其中、任其摆布。   “谢某一向讲究物尽其用,窕枝姑娘应是懂得这个道理,且仅凭谢某口述的这几个证人的一面之词, 并不能取回陆家昔日的清白家世。”   陆家旧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 谢殊当年也是因着跟在太子傅珵身边的缘故, 才会或多或少知晓些原委内情。   陆渊当年受先帝重用位至阁老, 可惜好景不长,一桩贪墨案最后牵扯出的主谋, 竟是是一向清正廉明的陆阁老。官职买卖的文书契印被呈于御前, 陆渊的名讳赫然醒目的忝列其中, 陆家一时百口莫辩。   “祖父是遭人构陷才入的冤狱, 他已在昭狱中愤然撞柱而亡,死无对证!”   窕枝神态冷凝,语无波澜,仿佛正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与拢枝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 平日在她脸上近乎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起伏。   她冷眼睨向谢殊冷白指节处沾染的一抹银朱绯红, 是方才他手中的细毫笔尖溅落下的, 这种女儿家添妆点唇的繁琐事, 他一个男人竟也耐的下性子来, 陪着女吏大人磋磨时间。   “姑娘此言差矣, 能让死人说话的方式还有很多。”   陆家门庭衰微, 自陆阁老贪墨案后更是一蹶不起,迫不得已举家搬迁出兆京。   连坐三族,以儆效尤的惩罚恰落在了当时年幼的两姊妹身上,原本被卖入教坊的两人,中途因拢枝的一时情急,拉住了沈尧安的袖子,这才改由教坊充入了谍司。   窕枝沉默片刻,抬手紧握住的刃柄又重新横至谢殊身前。   “只求我陆家清名,这是大燕欠我祖父的,阖该以此种方式偿还。”   ***   谢铮衡领着老管家来到南苑时,谢殊并不在此,孟清禾与拢枝上前相迎,对上他沉下的目光,倒也甚为坦荡的直面相迎。   内帷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苑里伺候的丫鬟仆从皆退至侧边,任由主院的家丁壮仆动作。   “父亲如此心系嫡母,着实夫妻伉俪,情比金坚,引得媳妇艳羡。”   孟清禾低眉垂目,姿态恭谦,双手拢于袖中,款步上前朝谢铮衡行了一礼。   “若老臣不再涉足朝堂政事,陛下可否放过吾妻!”   谢铮衡身着深青色常服,眉宇间疲态尽显,傅翊背后谍司手段腌臜,他过去亦有些许耳闻,如今寻至孟清禾处实乃被逼之举,既他无法割舍下姚氏,那便只能对不住谢氏一族了。   “父亲此言何意,儿媳不甚疑惑。”   孟清禾藏于云袖中的芊指一下一下轻摩着罗衣处的锁边金线,谢铮衡此刻选择向她服软,着实出人意料,原来钟鸣鼎食的谢家也是会出重情之人的。   谢铮衡大手一挥,撤下进屋搜寻的仆从家丁,又从老管事手中接过一个乌木方匣,这是方才在南苑某处箱柜内一阵后,才被翻寻出来的。   众人皆是面露疑惑,连孟清禾都没反应过来,此物究竟是何时被何人放置于南苑的。   “这是姚氏准备用于构陷他谋反的罪证,在你们成婚之前就已布下在南苑。陛下要开设寒门科举,打压世家,老臣亦可助其一臂之力,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臣的发妻。”   姚氏疯癫的这几日,倒是将平日憋闷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的说了个尽。谢铮衡纵横官场多年,一心所求皆为保姚氏安稳,谁想一夕之间竟是本末倒置、事与愿违。   谢相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朝堂上舌战群臣亦未曾退让半步,偏偏在涉及姚氏的事情上,意料之外的妥协得厉害。   孟清禾不由细想,若是那日在法华寺窕枝当真动了姚氏,恐怕接下来谢铮衡真的会有与傅翊玉石俱焚的打算。   思及此,她不禁秀眉微蹙,可以说是自己近乎失误的估算判断,加之因势利导后弄巧成拙而出现的种种阴差阳错,才造就了如今这般的顺势局面。   谢狰衡因为姚氏而向傅翊低头了,如此轻易的便舍弃了构陷谢殊谋反的罪证,只为了替姚氏寻出一条活路。   自当日傅翊为容景衍庆功的夜宴起,姚氏就被添列在了她的算计之中,借姚氏的贴身女婢之手,将毒药交至她的手中,一来若是成功毒死容景衍,那便是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二来若是事迹败露,姚氏也算与谢府沾边,可以顺势打压谢家。   这等一石二鸟之计,算计的是便姚氏的爱女心切,后来姚氏自请前去法华寺代发修行,孟清禾也算得了个折中结果,在相府中立稳了脚跟。   “好,事到如今,父亲所求,儿媳便暂代圣上应下了。”   孟清禾自谢相手上接过乌木方匣,解开一方锁扣,便见其中放着一封敌国密信。孟清禾将其拆开粗浅的瞧了个大概,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辨无可辩通敌叛国的死罪。   虎毒尚且不食子,谢相这一手,不仅仅是毁了他的仕途这般简单了,这俨然要把谢殊往绝路上逼。   大燕律历,通敌叛国者,一经发现,即刻斩立决。   信笺末尾处俨然盖着北方蛮夷部落的印章,其上内容亦提到了诸多大燕水利兴修、军队驻防以及镇守各关要卡口物资运输的主要往来情况。   细究下来,这一则伪造书信里内有乾坤,实则是下了一大手笔功夫的苦心。   谢狰衡在得到孟清禾一个确切的答复后,旋即领了一众仆从撤出了南苑。看着一众人影缓缓离去后,孟清禾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主子,谢相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拢枝畏畏缩缩的探出脑袋,那封通敌的文书她瞧见了,实在没有回过味来,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就像我们用姚氏威胁他一般,谢相也在拿谢殊制衡着咱们!”   孟清禾重新打开那方乌木方匣,其中信张纸页发黄,方匣铜扣锁处还生出了些许锈迹,看来谢相与姚氏从很早之前,就没有打算留下谢殊这个隐患。   “主子对那谢殊一往情深、痴心一片,是整个兆京都知道的事实,谢相竟然利用他儿子谢殊反过来同我们谈条件!”   拢枝话语行至此处,愤然激昂,内心甚至有一丝丝开始同情谢殊,并为此大鸣不平。   孟清禾重新将那份信笺收入匣内,那落款处的印章非是伪造,就其以假乱真的程度而言,不似姚氏这样一介闺阁妇人的手段。   如此看来,能出入边境又与蛮夷有所来往的,唯有取代了当年沈家官贸位置的谢氏亲族一党。   “将这方匣秘密送往谍司,去给我细细的查!”   孟清禾难以想象,若是谢殊被强按上这样的罪名,傅翊出于大局考量不得不将他问斩时自己的心境。   哪怕是空想一刻,内心都窒息的紧。这样脱离掌控的因素一旦出现,若不及时追根溯源,斩草除根,谢殊危矣!   她绝对容不得一丝除自己外,于谢殊的不利情况产生。谢殊是她的,他的生死都只能由自己权衡掌控,旁人一经染指,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影响,孟清禾都要将它排除在外。   ***   孟清禾神色一凛,一手拿着棋谱,另一手捏着棋子,神情专注的落于棋盘之上,以至男人打帘绕过槅扇而入,她都毫无察觉。   窕枝的利刃半开脱鞘,平置于孟清禾脚榻处,刀面银光锃亮,寒气逼人。   “瑜娘,你不该落子于此的,须知赶尽杀绝乃是执棋者的大忌。”   谢殊行至她的身侧,重新自棋罐中拈了一枚白子,置于黑子的重重包围之中。   孟清禾本就是百无聊赖的打发时间,她不懂下棋,只大致的对照着棋谱上的图引落子复局,一子破局,她压根就看不懂其中深意。   “夫君,你不该此刻出来搅局的,我自罚我自个儿的婢子,那也是我自个儿的事情。”   女人意兴阑珊的将棋谱丢至一旁,百无聊赖的临窗看了眼跪在外间请罪的窕枝。   照理说,窕枝此番因祸得福是件好事,可谍司规矩严苛,她未能遵从命令杀死姚氏,本就该罚。   拢枝十分贴心的煮了参汤送进来,恰巧撞见在外罚跪的窕枝,她跪的板板正正,面上甚至不带有一丝多余的神情。   “主子放过窕枝吧,您也知道的,她前段时间刚受过伤,定然还没有恢复过来呢,万一姚氏殁了,谢相要找咱们同归于尽,不就亏大发了!”   孟清禾冷眼横扫落至拢枝身侧,小丫头立即没了声响动静。   这丫头一向管不大住自己的那张嘴,孟清禾的本意是让谢殊彻底绝了为谢狰衡做事的念头,可事已至此,再多挑拨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似乎亦是无甚大用。   “你去唤窕枝进来罢,她在外间已是跪足了一个时辰。”   孟清禾揉着额头看向拢枝,眼下只想将这丫头赶紧遣出去,不然还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坏了多少自己的事呢。   谢殊立在里侧自顾更衣,听见外间喧嚷不曾放在心上。   隔着雕花屏风的遮掩,男人的背影轮廓愈发俊逸挺拔,好似一棵雪山上清冷的孤松。   “今儿个父亲来了苑里,你就不好奇他同我说了什么?”   孟清禾趿拉着绣鞋行至谢殊跟前,抬手极为自然的接过他换下的衣袍,杏眸视线一刻也不曾放过男人脸上的细微神情。   作者有话说:   我只能说,谢殊太会收买人心了 第45章 、恻隐   谢殊鸦睫微垂, 眸光中闪过一丝银弧,拂于玉带暗扣上的双手轻微一顿。   “父亲手中有你通敌叛国的罪证,他要与我交换, 让阿弟放那姚氏一条生路。”   沾着暖意的素手撩过男人的侧脸,孟清禾望着那副自始至终平淡无波的眉眼,倏尔凑近伸出食指碰了一下他的眼尾。   “清砚,相信再过不久, 你定能坐上谢氏家主之位。”   男人微一偏身, 躲过了她的碰触, 他左肩上的伤势已然不再反复崩裂, 可是若要完全康复,尚需静养上好一段时日。   孟清禾这段时日拘他在院中, 恐要等到那构陷他通敌书信的来龙去脉完全查清, 才肯松口放他出去。   “坐上家主之位, 帮圣上铲除异己?”   谢殊后退一步落座在圈椅上, 嘴角扬起一抹冷嘲。他傅翊需要一柄刀,不见得谢家就会乐意成人之美。   “簪缨世族,当为朝堂表率,容不得托虚推诿。”   孟清禾自袖中拿出一方明黄谕旨搁于谢殊案前,俨然正是数日前他醉酒时遗落于轩车内的那卷。   上头的字墨混着污迹乱作一团,早已辨识不清, 唯有底侧的暗红玺印依旧清晰可见。   “会试在即, 夫君作为主监考理当尽职尽责, 为我大燕选拔良才!”   孟清禾弯眉浅笑起来, 伸手自博物架中取下一方砚台, 又拿起一方徽墨, 慢斯条理的往其中滴上几滴复又拢袖徐徐碾磨起来。   蓝玉笔架上由粗及细的悬了数支细毫, 谢殊向来对文房挑剔,能寻到适手的已是难得。先前她嚷着要他用细毫为自己添妆点唇,现在笔架末侧却单单空出了一块,不见的恰是那支银朱细毫。   她心底微刺,低头执起男人的手,轻抚他指腹上的薄茧。寒门子弟寒窗苦读,一朝榜上有名,巴不得担此殊荣,能为陛下做事,天长日久高抬门楣亦是光宗耀祖的一桩美差。   孟清禾碰了碰他微寒的长指,顿了顿,见男人依旧不为所动,又认真思索了片刻,方耐着性子启唇道:“陛下既是属意你由你编撰这次会试的考题,那也是极得族里长辈认同的。”   话语落下,谢殊后背抵靠在椅背,腾出前身一隙狭间,反握住她的素手拢进掌心,不多时眉眼随孟清禾一样挽起了丝丝微漾。   “瑜娘那方乌木方匣里的东西,我本就是知晓的。”   文书由他亲手书写,落款处的清砚二字,笔锋稚嫩,却在尾处重顿一折,那时他少时独有的习惯。   谢铮衡送他入宫前一晚,为了今后能时刻拿捏住他,取了这张带着蛮夷印信的空笺,逼他写下了这份通敌叛国的文书。   当时他尚且年少,自不懂什么官家机密,里头所泄露出去的种种密报,全都出自谢铮衡口述,再由他执笔。   “父亲他本就不放心我在宫内侍奉太子,如今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他既肯让步,想来之后也已做好了带着姚氏一同辞官归隐的准备。”   谢家要变天了,只怕如今族中更是人人自危,失了当朝权相这等庇护,太后在后宫独木难支,怕是会将家族的繁盛昌荣压在谢嫣然身上。   前朝后宫向来密不可分,谢嫣然已位至贵妃,如今选秀未开,六宫空置,若是能抓住时机诞下一个带着他们谢家血脉的皇长子,那于谢家而言,又是一份在朝堂的助力。   谢殊神色中颇夹杂了几分落寞,抬手穿过孟清禾的腰际,自案上那札小册中抽出一本《礼记》摊至面前。   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皆是古来圣贤用以约束制衡朝臣的法度,若是为此所拘,再过文采斐然、亦不过碌碌庸臣。   孟清禾手托香腮,坐在谢殊膝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视线与之一同落在书卷上。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   泠泠女音娇糯,待谢殊一页翻折过去,她尚面露困惑,不仅难解其中大意,甚至连断句都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   大燕闺阁女子,大多以《女戒》为纲,少有会涉及四书六艺。孟清禾在内廷时曾跟在怀淑身旁粗泛习过些许,但始终不得其要,宛若天书。   “瑜娘可知,其意何解?”   谢殊见她吐字生涩,复又折返回去,指着《月令》开篇的一行小字问道。   孟清禾猛然摇头,脸颊露怯,她在谍司习的多是些剑走偏门之法,不曾被授过正统儒家典学教义。   “《月令》共有十三篇,按一年中的十二时令,来讲祭祀礼仪、职务法令……”   男人不知为何耐下性子,同夫子一般与她详尽的解释了一番。自孟春述至季冬之月,更迭绵长,又是些无趣的法度,枯燥乏味的很,不多时人就倚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了。   谢殊身前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娇颜整个埋于他的衣袖间,团作那滚白的狸奴似的,有意无意间磨蹭着他臂弯间的织锦外衫。   他岿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单手无声的翻过书卷,午后细碎的日光自窗镂处折到她的身前,孟清禾整个人恍若被镀了一层金身。   男人手里又下意识的动作了几页,这札《周礼》他昔日参与会试前,早已反反复复看了不下数遍,自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的那日,他是京中连中三元、万人艳羡的谢家嫡子。   可倏尔回想起那时的心境,却远不如此刻置身泥淖后,寻常觅静的一个午后来得盈溢。   孟清禾接受了谢铮衡的交换条件,拿回了那乌木方匣里的东西,这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窕枝心系陆家清名,想来整个谍司里这样的罪臣之后并不在少数。   思及此,谢殊缓缓合上书册,抬手挑起一缕怀中孟清禾的乌发置于指尖把玩。   这些年她的眼中依然只有他,且再无旁人。他极为难得的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忽而就生了留她在身侧常伴的心思。   待日后傅珵御极定是位仁和的君主,他不比先帝那般面慈心恶,背后用尽了手段打压朝堂重臣,搅得内廷人心不安,朝中无良将可用。   傅翊是众多皇子中最肖似先帝的,无论是外在亦或是内里,在西三所呆过皇子各个心狠手辣,猜忌心极重,恐是连孟清禾都暗自提防算计了几分。   容景衍手中的兵符一日未交,他就一日不能安心,此番科举会试,又何尝不是在暗搓搓的收笼集权,提防着容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另立新主呢?   沛文沏茶进来时,瓷盖碰撞发生清响,扰醒了闭目在圈椅上小憩的两人,谢殊不知何时也搂了怀中人沉沉睡去,他这一觉很是安稳,只被枕着的手臂略有酸麻。   孟清禾整个人整个蜷在他身上,褪下绣鞋只着了单里的纱棉罗袜踩在他的襕袍云靴相交处,来回摆弄着。   她素手擦揉着惺忪的睡眼,杏眸氤氲,雪腮上因长时间压在襕袍处浮起的红印尚未消去,整个人慵懒的躺在谢殊身上,一点儿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我阿弟准备立嫣然妹妹为后了,册封的诏书已然拟好,只待科考结束,尘埃落定,便可昭告天下。”   孟清禾脸上漾起一层暖意,若是谢殊心甘情愿的辅佐阿弟,那这等明面上的封赏在往后,应当只多不少。   “清砚,莫要再与容家扯上关系,泠朝之事触怒的可不仅仅是绫华一人。”   绫华派人前往凉州的消息已然传到傅翊耳中,她的人几番延误刻意露出马脚,就是为了在各地驿站引起注意,今上朝堂波兰诡谲,今敌明友,一切皆随着时局瞬息万变。   男人合上的鸦睫沉沉睁开,原本明快的心情笼上一层阴翳,他面上不显,心下几番浮沉,终是未曾开口应上一句。   若是眼前的女人一直如同之前那般乖觉便好了,可她野性难驯,偏执成瘾,想要驯服这样一匹孤狼,来日不费些心思亦是不可能的。   窗沿上又重新换了盆新的花卉,白甘菊芳香浓郁且迎风开的正盛,这花符合时令且势头大好。   自那盆重瓣芍药被移出后,南苑櫊扇屏风外间空出一隅,本想在此落一架古琴,怎奈琴轴弦身需得好生养护,沾不得临窗尘气,恐损了原本的音色,只得就此作罢。   近日拢枝在花圃移栽了一片药菊,也趁势往主子们的院里送了两盆,孟清禾瞧着意外觉得合适,索性便留了下来。   谢殊沉默少顷,望着窗楣下含苞待放的花苞不似往日那般浓烈,倒有几分清新脱俗、遁入世外的悠然之感。   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孟清禾从前似乎曾同他说起过,待到朝堂安稳,便要与他一道下江南隐居。   谢殊从前只作玩笑话,从未上心过,可如今心底倒是一反常态的生出了几分微弱的期盼来。傅翊性格阴郁,行事虽有先帝遗风,可到底欠缺了几分火候,长远看来并不适合继承大统。   为君者,当懂的放权、制衡、内外兼修,如此独揽大权一意孤行下去,必将万劫不复。   见谢殊分神,孟清禾心中微恼。她最是不喜谢殊同自己说话时,将心思放在别处。   冰凉的手指捧过他的侧脸,并倾身使坏地在男人下颌处咬上一口。   谢殊下颌微痛,一阵温润馨香拂面而来。意识到孟清禾停留在他面上的动作时,倏尔回神,已被她恶狠狠的挟住唇角,肆意与之纠缠。   “清砚,我不喜你在同我说话时,总想着旁的事情,哪怕是与我阿弟有益亦是不许的,专心些,嗯?”   作者有话说:   女主很偏执,毋庸置疑! 第46章 、绝嗣   小巧的鼻尖蹭了蹭谢殊的耳廓后, 孟清禾顺势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两人仍旧挨的极近,男人薄唇间吐露出的热气喷薄在她的脸上, 心间溢出的痒意混着那抹情思纠缠在一起,逐渐裹挟成更一股更大的情愫席卷而来。   谢殊浅浅应下,一手揽住她柔细的腰肢,另一手又去捉住那作乱的皓腕, 推攘旖旎间, 腕间的数只金钏撞着垂下的佩玉流苏, 喑呤作响。   屋内已是许久不曾燃香, 合窗半开,博物架上的青花缠枝铜香炉内积尘已久, 书案上狼藉一片, 蓝田玉笔架斜倾至方砚边侧, 那本《周礼》小册歪斜至桌角处, 清风拂来,堪堪翻开几页,转而又被一只素手合上。   孟清禾抬起手,虚软的搭在桌案上,待均匀呼吸后,缓缓仰起光洁的额头, 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圣旨一事我暂替你瞒下, 冯管无心有心, 再不有下回, 免得叫人拿住了把柄, 去我阿弟面前奏你个大不敬之罪。”   她背上此刻热汗涔涔, 袔小衣紧贴肌肤黏腻异常, 合欢襟后两条系带胡乱的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知名的死扣,又勒又紧,膈得人胸闷气短,大口喘不上气来。   娇泠的女声掷地绵软,红唇樱润,愣是将示警的话说出了三分心酥的翠滴感来。   “嗯。”   谢殊依旧坐在圈椅上漫不经心的轻声应着,他腰际玉带垂地,襕袍腹侧松松垮垮的堆叠在一起,颈口复领大开,肩胛出晕出了大片湿迹。   谢殊将前额抵在她的耳后,熏然气息淌过,孟清禾雪腮浮起一片红晕,映照在不远处妆奁旁的铜镜上,他像是得了某种趣味,唇畔流露出一抹浅笑。   “瑜娘可知自己此刻,是何种模样?”   替她扶正身子后,女人恼羞成怒,玉臂轻扫过案台上的方砚,坠地之声清脆悦耳,如竹木落于溪石。   谢殊肤色偏白,稍有过分的动作,便尤为瞩目,足以叫人看出端倪,可今日却异常缠她的紧,迟迟不肯作罢。   孟清禾此刻乏累不堪,水眸浮起一层薄雾,凝眸望向他的眉眼,睫羽轻颤,露出一副盈盈楚楚的动人怜态。   风月□□,本是寻常世间男子的劣根所在,端方自持亦或是纵情声色,不过是所见何人,所处何地因势利导的选择罢了。   “谢殊,你别太过分了~”   “瑜娘,你唤为夫什么?”   孟清禾贝齿轻啮瓣唇,耳垂处的珠玉耳铛被男人含在口中,谢殊在这种磨人的事上,可以说是学的极快,亦或是天赋异禀,慢斯条理的与她耳鬓厮磨着。   槅窗外天色渐偏暗沉,落日卷着残霞晕出一幅浓墨重彩的绘卷高悬天际,弦月黯淡不显,天光尤亮,一息一变。   櫊扇屏风内传来汨汨水声,几个婆子提着事先备好的热水入内,一盆一盆的往偌大的浴桶里灌,又撒了些许花瓣浮于其上。   孟清禾褪下凌乱的纱罗寝衣浸入水中,水波漫至脖颈,热气腾腾沁入肌理,一解方才身子的疲困倦乏。   拢枝端来一碗乌黑的汤药搁于收拾好的书案前,谢殊已然早早去往另一间净室沐浴完毕,眼下披着半湿不干的墨发,神清气爽的坐于玫瑰椅上翻看着兵法策论。   谢殊听见周身响动,就着方才的动作开口随意问道:“这是何药?”   “避子汤,主子怕怀了子嗣不方便行事,次次都未曾落下。”   拢枝没好气的脱口而出,声音极大,像是要刻意引起谢殊的愧疚之心一般,抬手将原本置于书案那侧的瓷碗,又向男人的方向移近了一些。   “谢大人,望您每回放纵自己的时候,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我家主子的感受,再者您自行服一味绝嗣的汤药……”   谢殊抬眸,黑湛的眸光在那乌绸的药汁顿上一刻,心下油然滋生起一抹微妙的不虞。细细想来倒是自己的疏漏,他们成婚数月有余,可那会儿孟清禾除了当场戳破自己授意沛文点了麝香外,甚至有些对他此举略感不满。   见谢殊出神,拢枝以为这男人生了些愧疚之心,心下顿感松弛,口头上仍不免抱怨了两句。   避子汤寒凉,妇人多用有碍子嗣。哪怕是替换成麝香,亦是同样伤身。   “下回不必告知,换做温补养身子的药便是。”   谢殊以往近乎从来不曾考虑过子嗣之事,寻常人家公子到了他这般年纪,膝下少说也有两三个子女,可他现下似乎连成婚都是被孟清禾逼着来的。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谢大人倒是打得好算盘,若是没了我主子,你早就在宫变那日被人拿住,下了大狱卒咯!”   拢枝思来想去犹豫了半天,最终一个咬牙跺脚,还是将桌上的那碗汤药撤了下去。她虽是调了温和的剂量,不至于太过伤身,但是药三分毒,还是少饮一些为宜。   她慢慢吞吞的动作落在男人眼中,倒像是个平日里被护着的孩童,在踌躇着要不要干某件坏事般小心翼翼。   “若我未猜错,拢枝姑娘原姓氏为陆,祖父乃是先帝朝中阁老重臣陆渊?”   拢枝歪着脑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打断了接下来的思绪,她挠了挠头,像模像样的回忆了一阵,这才隐隐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个人物来着。   拢枝早先在谍司,常年与毒物相伴,炼毒制药本为一体,那会儿正逢那个西域来的老巫要炼制药人,日日需得给新送来的一批孩子们,不间断的灌一碗增强体魄的奇药。   她的记忆消退,不大记得过往,大抵就是那药遗留下的病症。断断续续的回忆,割裂了她原有的人生,如今除了窕枝,她已是记不得任何亲人,哪怕是亲生父母的模样。   拢枝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脑海中只隐隐浮现起一张苍老模糊的面容,与她相隔的距离很远,一层浓雾将之与她分离开,再难看得真切。   “陆阁老当年乃是遭人构陷锒铛入狱。”   谢殊言语忽然凝重,其中又难免夹杂着些许试探。   “那又如何,翻案了难不成我祖父他老人家还能活过来不成?”   拢枝毫不避讳的白了谢殊一眼,早两年她就曾听窕枝提起过这件事,似乎陆家自陆渊那一辈起,被移了三族之后,剩下的人早已举家迁出京城,纵使翻案,得到的亦不过一座人去楼空的旧邸罢了。   “自是不能。”   男人放下手中书卷颇为头疼的柔起额角,拢枝这丫头平日里总是骂骂咧咧的不够矜持,倒不会为过去所累,羁绊住手脚。   “谢大人若是得了闲,不妨多关心关心自己罢,谢家大厦将倾,您的新府邸尚未完工,贸然搬出可是要露宿街头的!”   话音刚落,拢枝就端了那碗乌黑的汤药走了出去,与此同时,在两人于外间争执的片刻,孟清禾在里头隐隐听见拢枝的嗓音,心下顿感不妙,粗略的洗净身子,着了一身轻纱软罗,快步打帘子而出。   “她倒是躲的快,自幼在我身边野惯了的,性子难免跳脱了些。”   孟清禾无奈的叹了口气,拿了一旁的帕子做到谢殊身侧绞起了头发。   发梢的水痕未干,沿着乌发一直下落至后背黏连着胸口处,她呼吸绵延,衬托雪脯起伏的愈发明显,莹润的轮廓在罗纱寝衣的欲盖弥彰中一览无余。   男人暗自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将人拉至身前,一点一点的为她拭干发尾滚落下的水珠。   拢枝再度打帘进来,手上原先端着的白瓷碗一下换成了青窑盏,里头依旧是乌压压的浓稠药汁,连气味都和方才的十分类似。   她不动声色的将其端到孟清禾的面前,直至看着她饮下,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   她还是不忍自家主子受那避子汤带来的寒气之苦,近段时间每每来了月事,孟清禾的脸色都是极为憔悴苍白的,原本轻微的腹痛也持续加剧着,是该换些滋补的药调理一下身子了。   拢枝翻了会儿医典,转念一想那避子汤服了这么久,暂时调养一下,换了滋补的汤药亦不会有太大影响。   于是为了瞒过略通药理的孟清禾,她又将这碗汤药与先前避子汤的口感和气味也调制的极为相像。   谢殊见她没有丝毫迟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想来她这般应对已是极为熟稔,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瑜娘若是不愿留下子嗣,于我说一声就好,不必次次麻烦。”   “清砚,尚且未到承嗣的时机罢了,现下局势混沌,若是有孕,于你我而言皆是拖累。”   男人眼底晦暗一片,面上不语,心下纵使知晓这么做是顾全大局,于他更是有利无害,可心底就是凝聚这一股微妙情愫,久久徘徊不去。   拢枝见自家主子喝完药这才安心离去,虽说不能回回这么干,但妇人在体寒的状况下确实子嗣会比寻常时候艰难些。   窕枝拿着乌木方匣进屋时,恰与拢枝擦身而过,对面活泼娇俏的可人儿,冲她做了个古灵精怪的神情后,腿脚利索的扬长而去。   “主子,木匣内的文书由来已查清,确是谢大人的字迹,至于那信上的蛮夷落章亦非是伪造,而是游牧部落中戎人首领的私有物。”   谢家与蛮夷之间存在着某种重要利益相互联系的事实昭然若揭,窕枝跪伏于地,一五一十详尽的汇报着其中的暗通款曲。   谢殊手上的动作未停,篦下的水滴顺着他的腕子流入袖口都未曾在意。孟清禾鲜少有如此乖觉的时候,她一壁倚靠在男人身侧闭目合眸,一壁示意窕枝继续开口。   作者有话说:   谢狗动心不自知,后面会被虐的! 第47章 、会试   兆京渐入隆冬, 浮白覆上屋檐,朱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轩车内,皆置入了厚厚一格宣櫊, 用以存放炭火供人取暖。   谢殊身披白色狐裘,端身坐于轩车小榻之上,手中揣了一个暖炉,那是孟清禾临别前特地塞与他的。   今日是会试的第一场考校四书文, 各地应考的举人早在数月前就已出发进京, 其中寒门子弟大多寄宿在易陋的旅社, 冬日寒冷, 寻常墨砚洗笔,稍不留神就可能冻结。   “大人, 这第一场会试, 陛下亲定是由您与王太傅一同监考。”   翰林编修的小撰人, 与谢殊同乘而来, 谢府的轩车华美,前方的幕离悬下,隔开了外头浓浓的寒意,让人顿觉温暖如春。   “不过是内子畏寒,府里提早备下的。”   谢殊不喜与此人多言,遂继续闭目小憩。他如今称病告假在府中修养, 平日里入宫上值都鲜少见着, 是太学里挂着的名副其实的闲差。   坐在他对侧的修撰姓宋, 单字谓轩, 生得眉清目秀、温和有礼, 是谢铮衡上月刚招入府中的门客, 年岁与谢殊相近, 只家中门第不显,尚未娶妻。   “可是颐芸不愿嫁你?”   宋轩面露窘色,晦涩垂头。都说谢家嫡公子卓尔不凡,如今看来当真是一语将自己的尴尬境地道破的不留半分余地。   “小生才疏学浅,自知配不上小姐如此尊贵的身份。”   男人语态委婉,背后却不自觉的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这股莫名的压迫感比之谢相更甚。   谢殊牵起唇角轻笑道:“宋兄不必过于介怀此事,父亲既中意于你,那便在府中好生住着便是。”   谢府门庭清净,不似其他官宦人家里头那般,寄住了些许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表小姐。   姚氏平日最是不喜谢相的那些个姨娘,连带着压根就不待见她们的亲眷,但凡前来相府攀亲带故的,都是随意拨些银子打发了去。   谢相前段日子欲在翰林择婿入赘,千挑万选出来一个宋轩,相貌细看之下倒是有几分肖似傅珵,自己父亲存了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颐芸与先太子情谊深厚,非一朝一夕得以移情,宋兄需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宣櫊内的银丝炭烧得发红,铜制的框轴外笼了一层细密的铁网,用以隔开迸溅的火星。   宋轩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金榜题名入了翰林又何如?仕途混沌开阔,还不是要维系在一个女人身上,实在惭愧至极!   今日谢殊担任主考,王太傅是监官,剩余翰林修撰为值守辅助。   车夫手中锁鞍一紧,轩车华驾停于会试门前,引起周边候场考生学子的一片喧哗。   谢殊踩着车凳下来,一旁的官差自行上前为他自拥堵的人群中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窄路。   昨日方降过一场大雪,地上积雪还未曾消融,在一众凌乱的脚印中,拖出两道异常醒目的车辙长痕。   挑在这个时令举行会试,傅翊暗藏起的那些小心思,就差和世家大族们当面挑明了。会试一般定于仲春进行,兆京世家大族子弟常在冬日借游学之名,前往南山避寒的习惯。   今日前来应考的书生大多身着补丁旧袄,鲜有光鲜的穿着打扮,他们身后大多背着书篓上架着布顶,用以暂时遮蔽风雪。   上前接应的小厮为谢殊打着伞,宋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因没有遮挡的缘故,他发上免不得沾上了些白色冰粒,倏尔窜入内襟,冰的淬人。   “宋兄,瞧着他们如今的这副饥寒交迫模样,是不是很像当初的你?”   在临近最后一阶石梯时,谢殊骤然顿住了脚步,薄唇轻启,用唯有两人方能听到的声音在宋轩耳侧低喃道。   宋轩神情一凝,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回话,谢殊就被人迎入了内间考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今日应陛下谕诏前来值守的翰林修撰不止他一人,他们多是寒门出生,在朝堂上人微言轻,稍有不慎就会开罪权贵,丢官去职。   翰林编纂史书的活计枯燥乏味,所得俸禄虽比寻常百姓丰厚,可自立了私邸,雇了寥寥几个佣人后,也只能勉强养活府上一大家子人,更别提再多买些丫鬟仆从充实门面。   他们今日木然立于廊下,望着雪天立于场外搓手取暖,面颊干裂的待考学子们,心下渐生迷惘,这些人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   边侧垂挂的铜锣一响,阻在入口的官差后退数步,让出一道府门间隙,待浑身上下一一搜索盘查后,才可放行。   王太傅已在内里正堂等候多时,照圣上的吩咐,偌大的会试考场四周皆放置了炭盆,里头烧的皆是大内御用的炭火,没有烟尘亦不熏人。   “此次答卷上所用之墨亦是上好的徽墨,冬日不易冻住,下笔色泽奇佳。”   谢殊坐于主考椅上,案上独一把戒尺压着尚未开封的试题。   王太傅与谢殊平日里在太学打过几次照面,私下也算相熟,自上次礼部尚书嫡幼子柳明霄缠过谢殊一回后,不知为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像是忽然转了性子一般,一改往日的调皮顽劣,变得极为好学。   “谢大人,许久未见伤势可曾痊愈了?贵妃娘娘还曾亲自提着食盒来太学寻过你两回呢。”   王太傅眼神浑浊,垂垂老态尽显,他前些日子又抬了一房妾室进门冲喜,被人戏称为‘君近八十卿十八,一树梨花压海棠’。   门前传来一阵响动,考生们步伐匆匆按照所派发序列一一入座。室内温暖,谢殊脱了狐裘,一身单薄的白衣襕袍,更显世家公子的如玉风骨。   “开考吧,诸位慎重,舞弊行为一经发现,当即押入天牢以重罪论处,望各位爱惜清名。”   谢殊气态威严,手握戒尺立于一旁,令供士开封考题,下发至考生案侧。   铜锣鸣响三下,会试开始,周遭立时肃静下来!   ***   与此同一时刻,孟清禾入宫觐见傅翊,整个御殿一派肃寂,一行婢子跪在殿前神色哀怨,行罚的宦人手中拿着戒牌,一下一下重重的抽打在她们脸上,直至嘴角渗出血迹,脸颊高高肿起。   福顺公公站在一侧,见了孟清禾进殿,立马迎了上去,用身子挡住了眼前血腥的画面。   “阿公,阿弟他又是因何事而迁怒于这些宫人?”   她站在外侧,尚且能听到厚实的木板用力拍打在人面部皮肉的声音。这一顿戒板下去,受刑的婢子们恐不仅容貌受损,连带着开口说话都会牵动伤口黏连恶化。   福顺公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昨儿个被关着的国师小产,出入过禁宫的只有谢贵妃一人。”   白菡霜身为国师自当斩断俗缘,可傅翊软禁她多时,眼下她腹中孩子更是说不清道不明,是否为皇家血脉。   孟清禾闻言匆匆步入内殿,傅翊闭目仰坐在龙椅上,些许杯盏古董器玩碎裂一地,御案前偌大的一方空地,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阿弟,白菡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既心悦于她,又为何……”   “阿姐,这些个宫女口风不严,造谣生事,朕不过教她们记下些规矩,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长着些记性!”   傅翊心烦意乱的睁开眼,今日是科举会试的第一日,偏偏白菡霜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着实令他头疼。   “孩子是傅曜的,朕用国师牵制了意图作乱的傅曜旧部,此事不可张扬,只得在太后面前承认了是朕的孩子。”   傅曜现下人在天牢,可到底是不久前能与先太子傅珵有一争之力的皇位角逐者,其背后残党实力错综复杂,不可小觑。   眼下傅翊尚无余力去应对这些人,他的主要精力还是要集中在收拢朝堂势力,打压世家贵族高位官员尸位素餐上。   可谢嫣然今日的失望神情却深深刺得他的心焦灼不已,就算她是有意的又如何,左右不过一个获罪皇族的血脉,没了变没了。   事到如今,他却只能将这个名头揽至自己身上,傅翊从不信任何人,他是皇帝端坐高位之上,是无人能够忤逆的存在。   “阿弟,你当和贵妃解释的,她不像是会如此行事之人。”   “是谢太后,她以为白菡霜怀的是朕的孩子,朕向她许诺过,会给贵妃一个嫡长子。”   谢嫣然以为傅翊不信她,毕竟当时从禁宫出来的仅谢嫣然一人,白菡霜忽然小产,中间纰漏实在过多,人多眼杂,自然会将视线落在最惹眼的人身上。   “此事暂且不能同她坦白,若是让太后知晓了白菡霜怀的是傅曜的孩子,国师会以私通罪,被押去游街示众,到那时傅曜旧部一定会在暗处伺机而动。”   但若是安抚不好谢嫣然,傅翊又会隐隐觉着心如刀绞。自这段时日的相处以来,他似乎低估了谢嫣然在他心中的位置。   这般惩戒宫人,也是因为她们私底下传出了谢嫣然善妒的谣言,此风不止,他心底那股烦躁更甚!   孟清禾心下略微闪过一丝诧异,谢家明面归顺,实质内部分为谢太后和谢相两派,若是谢太后知晓实情,肯定免不得对傅翊发难。   毕竟就算遂了她的意愿,谢嫣然诞下带着谢家血脉的嫡长子,到时即便傅珵毫无称帝之心,谢元昭亦可以借此来架空傅翊的权利。   傅翊起身行至孟清禾身侧,龙纹云靴踩过地上的碎片吱嘎作响,如同幼时一般,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平日藏起的无助,此刻毅然决堤而出。   “阿姐,朕并不想伤害贵妃的。” 第48章 、嫉妒   孟清禾的肩膀被一股大力搂紧, 暗金绣线的龙纹浮于眼前不断颤抖。她那幼小孱弱的阿弟如今已然御极登顶,成了大燕新主,可耳畔撕心裂肺的吼声, 一如当年站在自己身前的迷惘稚童。   “阿姐,红袖是唯一留在我身侧的人,我不想害死她的。”   人心间一旦萌生了芥蒂,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曾经亲手将那个信誓旦旦的说, 会永远守在他身边的宫婢, 推入了御湖, 只因偶然间发现了红袖谢太后派来监视他的人。   尘封已久的寒意再度涌上心头,近乎逼得人窒息, 四下一片静寂, 宫人们见圣上动了大怒, 都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傅翊埋头于孟清禾的颈窝处, 眼角干涸,早已不能再流出一滴泪来。冕旒上的十二垂珠碰撞在她云鬓间的金簪上,鸣响清脆。   “阿姐可万万不能因为一个谢殊而抛下朕,朕与你血脉相连,你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男人身上的龙涎香萦绕身侧,像一道沉沉的束缚, 将两人重重锁住。   孟清禾垂眸抚上他后背, 一下一下轻柔的劝哄着。傅翊对谢殊的芥蒂自始至终都未曾放下过, 初时还因此迁怒到谢嫣然头上过。   红袖是为了救被静安太妃害得奄奄一息的傅翊, 跑去求了谢太后而暴露身份的。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 可是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在傅翊面前提过。   仿若那个婢女只是一个纯粹的叛徒, 于傅翊而言, 心中便会释然很多。   他所要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孟清禾实在过于了解自己这个生于西三所的弟弟了,他生性冷漠,与先帝过于肖似的眉眼心性甚至是手段,都叫人不寒而栗。   “陛下还是少沾惹些倚红偎翠的事儿罢,担下国师失贞这事,到底有损清名,自是要一再慎重的。”   孟清禾凑近男人耳侧,语态煦和如三月春风,傅翊幼时执着在一件事上的心智弥艰,为达目的往往不计后果。   在舒贵妃盛宠时,傅翊尚是皇城内备受瞩目的六皇子,彼时他养了一只狸奴,众人精细的伺候着不敢有半分的怠慢。更是每日都与它同寝同食,喜爱的不肯与之分别半刻。   可待到舒贵妃染病封宫围守的时候,那只狸奴受了惊吓,率先越墙而出,再也不曾回过元和殿。   傅翊那时身量甚至不及半墙高,依旧每日傍晚风雨无阻立在紧闭宫门口的石阶上左顾右盼,就这样从暮秋等到了第二年的仲春。   直至第一场春雨落下,傅翊淋雨高烧了一场,才短暂的将此事抛诸脑后。   后来当孟清禾见其闷闷不乐,便带他偷溜出元和殿散心时,却发现那只雪白的狸奴已经另有了新的饲主,正是太子傅珵。   “阿姐,阿白是不是和父皇一样,不要我了。”   傅翊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并不似之前因丢失爱宠而哭嚷不止的幼童。   孟清禾从冗长的思绪里收回神,满地狼藉的碎片已被福顺公公清扫到一边,他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站在一旁,毫不避讳圣上的失态。   “阿公,抱歉,我又让你们为难了。”   傅翊敛起神色,又恢复到一贯不动声色的帝王气度,谢嫣然昨日的态度明显乱了他的心神,自御极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这般在人前展示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罢了,朕得了空还是去瞧瞧贵妃吧,昨日是朕的不是,叫她受委屈了。”   谢太后的手笔,兜兜转转竟算计到了自家人头上,一出闹剧叫人哭笑不得。傅翊心知谢嫣然平日里躲懒惯了,且毫无争宠之心,叫她晓得自己另有子嗣,怕也只会嘴上埋怨一两句。   “贵妃的心,到底还是不在朕这里呐,若是此事真是她所为,倒也无妨。”   福顺公公心知圣上待贵妃不一般,可有些事还是应当解释清楚为宜。   孟清禾立在一旁,扫了眼最近群臣递上的折子,谢铮衡的辞官奏疏最为明显,被单独摆在一侧。   她依稀记得谢相递上的请辞折子,已近月余却毫无回音,想来是傅翊一直积压在此,不肯轻易放人。   “阿姐,谢相于我们还有用,更何况朕始终不放心谢殊,他和容景衍的暗中勾结,可不仅仅是像上次帮着求取谢颐芸那么简单。”   谢铮衡尚有姚氏作为软肋,若真换做谢殊,他的阿姐到不见得能如姚氏这般有用。   因顾泠朝被容景衍牵制,扣押在府邸的缘故,谍司的诸多要务又再度回到了孟清禾身上,这段时日的科举会试,各文臣世家背地里动作不断,谍司为了压制住他们,在暗地里更是软硬兼施。   “我已安排人将前些日子捉拿的璟王傅曜旧部放了出去,用他们的名义与各世家为敌,也省的陛下手上沾染太多秽事,寒了朝臣们的心。”   孟清禾又拿起另一侧今日科考的试题看了一眼,倏尔觉得谢殊能甘于在太学内做个闲散太傅也是一桩好事,只她近来无暇顾及到他头上,拢枝跟着亦不常在府中,监视谢殊的手下也被临时安插去了旁的任务。   傅翊拂了拂龙袍上的褶皱,从腰间取下一枚令牌交付于孟清禾之手。   “朕听闻傅珵被绫华请回来了,只是碍于山高路远有所耽搁,既然绫华殿下如此看重怀淑皇姐,不妨送她个顺水人情。”   孟清禾眉眼中划过一丝惊讶,竟是足以调动大内禁军的黑羽令,较之容景衍手上的兵符,这算得上是傅翊手中为数不多的底牌。   “遗诏既已销毁,陛下无需如此,为今之计是……”   她急促的话音被傅翊的一个手势所打断,禁军是大内皇城最后的自保手段,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   “阿姐,朕不想让太子哥哥再从朕这里夺走任何东西了,他生来便是贵胄受父皇宠爱,即便没有谢太后背后的支持,仍是一人之下的太子,他凭什么不染尘埃,干干净净一身白?”   这是傅翊在看过怀帝遗诏后第一次表露出明面的不满,赐死所有皇子独留太子一人,这样的话语太过诛心,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第二遍。   世人皆知太子仁德,他的光辉太盛,以至不知何时,傅珵的周围早已阴影从生,傅曜是被怀帝刻意宠出来的劣子,为的是成为太子御极之前的那最后一块巩固人心的垫脚石。   傅翊眼底漫出一丝猩红,那抹扭曲的表情在他俊逸的脸上稍纵即逝,倏尔他脑海中浮现起了幼时那只名唤阿白的狸奴,在母妃去世后不久,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不仅回避着自己的亲近,还在他的手背上挠下一道深深的红痕。   “陛下,您已经是大燕之主,再没有人能从你手中夺走任何东西了。”   手足相残非是止戮之道,傅曜人虽被关在昭狱,但近些日子狱里并不太平,谍司已然捉拿了不少前来劫狱的亡命之徒。   正午三刻,金乌初露黯光,雪落中亭,皇城内钟鸣不绝。   一架华美的鸾铃轩车自午门驶出,直奔会试考场。   孟清禾褪下大氅至于车榻一角,腰间的黑羽令牌分外醒目,她受令一旦傅珵踏入兆京,杀无赦!   鸾铃阵阵迎风摇曳,马蹄踏雪疾驰长街。   谢殊整理了一番众考生的答卷封装入册,交于奉命前来上呈的沈尧安时,余光扫过不远处颇为眼熟的车架,眉心一拢。   “谢大人真是艳福不浅,清禾近日诸事操劳,竟还亲自驾了车来接你回去。”   沈尧安亦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望去,在见到孟清禾的一刻,眼中的复杂情绪尽数敛下,眸光霎时变得温润不少。   “清禾外边天寒地冻,你为何出来不将大氅披上?”   他眼底满含宠溺,虽是责问的口吻,可亲和的音色又比寻常男子更近人几分。说罢,就要解了身上的大裘准备给她披上。   谢殊眼底晦暗,先了他一步,牵过孟清禾的手将人一把揽入了怀里。   “娘子操劳,为夫已有数日不见,甚是思念得紧。”   他抬手极为自然的拢住她纤细的腰肢,偏头对着沈尧安露出一抹礼貌疏离的笑意。   孟清禾整个身子被裹在宽大的狐裘下,后背贴上谢殊单薄素衫下滚热的胸膛,将出口的话被男人生生截住,生生咽了下去。   恰在此时,早在门口挨冻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宋轩,瑟瑟发抖的走了进来。他们这群翰林臣子今日奉命立于廊下值守,外头一阵风雪交加,大家文弱的身子骨早已煎熬不住。   “谢大人,我们何时回府。”   孟清禾与沈尧安愣神看着匆匆闯入眼帘的人,瞳孔不由睁大了几分,面上所露的诧异之色溢于言表。   只在刹那之间,若非宋轩张口那一句‘谢大人’夹杂着些许晦涩的地方口音,他们险些将其误认做了傅珵。   “夫君,这是何人?”   孟清禾近段时日在府上呆的时间不长,对相府进门客一事有所耳闻,今早也是匆匆送了谢殊上轩车,并未对车内的另一人多加关注。   “鄙人宋轩,是谢相邀入府中的门客,目前供职于翰林,任兼修编撰。”   宋轩今晨未得机会与这位谢少夫人当面寒暄已是失礼至极,现下趁此机会,更是连忙替自己表明了身份。   孟清禾与沈尧安对视一眼,心中只觉不可思议,谢铮衡前段日子翰林招婿的事还在京都闹得满城风雨,现下择出之人虽以门客的名义暂居相府,可到底是作何用,光看宋轩的这副相貌,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宋公子可知,你与妾身的旧识,甚为肖似。” 第49章 、汤泉   风雪初停, 天光乍亮。   宋轩立在一旁神色尴尬,口唇微张愣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   孟清禾肆意打量的目光却并未收敛,此人畏畏缩缩, 气态萎迷,到也只是形似傅珵几分,其神韵仪态俨然与之相去甚远。   “斑鸠类鹏鸟罢了,瑜娘又何必在此事上劳神, 多做纠结。”   谢殊稍往后牵了牵掌中的柔荑, 朝着沈尧安微点了点头, 示意辞别后, 携了人穿过隔廊,朝停驻在外鸾铃轩车走去。   白色积雪堆砌在石阶上, 被踏至脏黑细碎, 颇为湿滑。谢殊脱下身上的狐裘将她团住, 屈指紧扣住轻搭在手心的皓腕, 只身行进靠前方一尺多丈量的间距替她开路。   孟清禾掌心温热,跟随着谢殊的步伐,踏在他所留下的足印上。   宋轩立于廊下面色难堪,见一对璧人双双登车回府,自己毫无任何插足的借口余地。他抬头看了眼惨白的天色,呼啸的冷风在耳际打了个圈, 卷了些廊檐上的冰粒子下来, 落入领口后又是一片寒彻透骨。   唉, 罢了, 自己多费些周折另想办法回相府吧!   谢家门第高冉, 在一众官宦世家中自侍清流, 以往府内鲜有豢养门客的秉惯。宋轩自知仅凭一己浅薄才学, 能得谢相眼中青睐实非易事,更何况谢氏族中子弟大多品貌不俗,有入翰林数月而直入朝堂为官者亦不在少数。   “宋大人,后宅是非沾身,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沈尧安手执拂尘提点道,视线紧随着那辆踏雪疾驰的轩车,并未落在宋轩身上。   “沈大监此言何意?”   宋轩拱手作揖,小声询问道。   对面男人身量高挑,一袭飞鱼纹宦服平褶合身,棱角分明。倏尔转头,他眸色复杂的扫过宋轩,欲言又止,终是一撩襕袍下摆,跨步上了鞍马,领了一众宦人朝着与鸾铃轩车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徒留宋轩站在原地不明所以,思及孟清禾方才所言,什么肖似旧识云云更是听得他一头雾水。   “宋大人,我家公子与夫人今日要去城郊的汤泉庄子上小住一晚,特地嘱咐我驾了来时的轩车送您回府。”   车夫远远的叫嚷着,忙将轩车赶至大门前,搬下脚凳来请了宋轩上去。   只他方挑开幕离进去,里头冷冰冰的,不似来时炭火烧的暖和,甚至连存放炭火的宣櫊都一并移去了。   宋轩只得畏着身子爬到卧榻上卷了被衾往身上裹,都道世态炎凉,连相府的奴仆们一个个都看人下饭,心中不免又升腾起一阵哀怨菲薄。   ***   鸾铃轩车内,炉香袅袅。   孟清禾拥着锦被半躺在谢殊怀中,膝面上煨着一只暖炉,两人挨的极近,清浅呼吸下喷薄而出的白汽萦绕身侧,宣櫊内的银丝炭,间或发出一两声微不可察的脆响。   男人伸手替她理了理裙摆处的褶痕,待到行至腰间,动作一顿,旋即摸下一处硌手的硬铁块,扯过挂系着的流苏拿至跟前,谢殊瞳孔骤然紧缩。   “黑羽令怎么会在你这里?”   孟清禾悠然枕靠着谢殊的长臂,款款抬眸,羽睫卷翘,对他的疑惑不甚在意。   “近几日来回在皇城间奔波,我身子疲乏的很,莫要让旁的不起眼的杂事,扰了你我夫妻间的雅致才是。”   女子嗓音细弱游丝、低回轻柔,眼皮半耷微拢,孟清禾掀起那抹沉重感,淡看了谢殊一眼,一把夺过那块周身乌黑、四边嵌红的玄铁令牌,重重掷向车厢一隅。   因着重物相抨声响极大,车外的沛文和拢枝忍不住将加厚的幕离拂开一道缝隙,偷瞥了眼里头的情形,还未瞧出些许端倪,二人就被男人暗眸中的寒意逼得讪讪,只得心虚地回过头去。   孟清禾被这一阵闹腾彻底搅没了困意,一旁的谢殊脸色极沉,黑湛的眸光一瞬不动的停驻在那块掉落边角的黑羽令上。   “难道妾身在夫君眼中,尚不如一块死物?”   她侧身捧过男人的脸,逼迫着他调转视线看向自己。女人眸光灼灼,贝齿轻啮住薄唇,撕咬下一股血腥气弥漫鼻间。   谢殊褪下厚重的冬衣置于榻下的方凳上,仰头含住她的柔软瓣唇,孟清禾轻瞬了瞬目,向里侧给他挪开些位置,触手温热,并不似往常寒玉般的冷沁。   “瑜娘,你不该承下圣上这道旨意的。”   男人倏尔垂眸语态肃然,端王回京在即,孟清禾执黑羽令得以调动禁军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清砚,今日我们只谈风月。”   如今朝局势不稳,世家大族、傅曜旧部各个堪称棘手,傅翊手下能用之人并不多,容景衍虽是借故称病家中,不问朝政,但人早已秘密出了京都,亲身前往边关调动守军护端王入京。   大局初定,任由谍司的人再多耳目通天,亦不可能如此之快的觉察到自己已入危局。   孟清禾眸中闪过一抹暗色,盈盈水眸下的青黛愈发浓重了些。   冷白的指节拂过白细的脖颈,顺着那精致的锁骨徐徐向下,每一寸柔白都沾惹上他的气息,时至今日,早已没有再和孟清禾逢场作戏下去的理由,可不知为何,谢殊的就像是淬了瘾般的难以抽身。   谢殊将目光缓缓从黑羽令上移开,重新落在皓如凝脂的柔肌上,心下顿时翻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愫,他这盘棋下得见微知著,如今已成收官之势,蛰伏与否早已无关紧要。   “瑜娘,我应你便是。”   温热的胸膛自背后慢慢倾覆过来,孟清禾耳畔传来他沙哑的声音,不似从前那般刻意压制,反倒低沉浑厚,诱她沉湎。   她双瞳剪水,映出千般波澜,缓缓阖起眼睑,指尖摩挲着他袖缘细密的锁边,感受着彼此间骤然升起的温度,孟清禾这般埋头于他的肩窝处,本就沾惹了绯意的娇颜,愈发浮红添艳起来。   紧闭的窗镂下,遮蔽了一层厚厚的帘幕,隔绝在外的寒风凛冽奔涌,间或漏出一丝拂在交颈而卧的两人身上,格外冻人。   “我瞧着那宋公子来府上的时日也不短了,何时与夫君这般交好了,我竟不知?”   孟清禾蜷在谢殊怀里,娇颤着用玉足去蹭他的肱骨,与之交握的指节根处泛出点点细密的湿汗,黏腻温热的紧。   谢殊单手抱着她,幽冽的清芬渗入鼻间,男人薄唇轻抬,俯首凑近她小巧的耳廓处低语道:“瑜娘不若先去问问父亲藏了何种心思?”   他身前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笑,孟清禾自他桎梏中抽出手来抱腹低低地笑着,薄衫下因着挣乱而露出的酥白香肩一颤一颤的,像是听了个市井说书人的笑话一般。   谢颐芸的婚事一直是谢狰衡与姚氏放在心头的大石,自出生以来,身旁的人都同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说‘您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谢颐芸本能地回避着接触傅珵以外的男子,又哪里会拿正眼瞧上一瞧宋轩这个赝品!   “夫君说笑话的功夫倒是见长,不若改日寻一块响木,摆个案台在茶楼里举一块大旗说书去罢……”   孟清禾掩唇轻笑,将厚毯拉高至脖颈后,又把脸尽数埋入其中,笑得像个无邪的孩童。   谢殊鬼使神差的寻过她的素手执起,拢在掌心,隐隐感受到其中有一抹温度正在悄然升起。   孟清禾复从中抬起脸来,将他的手背贴上面颊,笑盈盈地望向他:“清砚,我已是许久未曾见你笑过了。”   ***   鸾铃声响,轩车疾行,倏尔鞍绳一紧,拉车的两匹棕马前蹄高昂,停在了京郊的一处别庄门口。   沛文放下银鞭,自驾座上一跃而下,大步上前‘笃笃’两声敲响了院落的大门。   少顷,门后才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门栓下钥的声音尤为刺耳,长齿榉木被两个壮汉置于地面后,滚动的声音渐止后,厚重的锁环铜门方才自内向外缓缓打开。   别庄的管事两鬓花白,眉角皱纹深刻,见到沛文先是一阵眼生,随后又在看到交递过来的令牌时,逐渐缓了神色。   “谢宅私邸的庄子,难道还不认得相府的令牌?”   拢枝在一旁等的不耐烦了,蹙眉跳下马车正欲上前理论,但见那管事已然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上前恭敬的施了一礼。   “原是公子驾临,小庄自是蓬荜生辉!”   虽已入冬,可老管家仍然是一双单薄的履袜配着木屐,待领了孟清禾与谢殊两位贵主下车入内,前方木屐踏地的嗒嗒声却是极有韵律的徘徊于耳际。   “两位主子,往年都是谢相早早带了夫人亲临此处赏玩的,今年为何……”   老管事将二人引到东厢阁的一间居室,向两侧平推开题了辞画的槅门。   ‘只愿君心似我心,平生不负相思意’   半旧的槅扇屏风上的字迹狂枭,落笔之势一气呵成,落款处题落下一行小字‘赠予爱妻淑宜’。   淑宜是姚氏的小字,高门主母大多于人前至多保留其姓氏,谢相却为其悉心保留了这样一处胜景,可见外界所传的夫妻伉俪的佳话,非是空穴来风的传言。   这处庄子内的每一间居室的槅扇上,都留下了这样一方亲手绘写下的情诗,大抵旷日时久,槅扇密纸白缎上偶有几处微微泛黄,这般荒唐轻浮的艳事不似出自如今人前板肃严正的谢相之手。   “父亲年轻时,恐是爱极了姚氏的。”   眼前重重高调的陈情方式,倒是为谢狰衡前段时日为护姚氏,毅然辞官归隐的举动多添了几分信服力。   谢殊目不斜视的直入屋内,东阁内窗明几净,玄窗雕栏处得见汤泉处的袅袅热气,融化了围栏山石旁的积雪,细看之下倒是一处不错的景色。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谢殊要开始明晃晃的搞事情了~ 第50章 、池漾   管事遣了两个婆子前来东厢简单收拾了一下主居所, 此处久无人居的迹象,案台上却一尘不染,像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安排人前来清扫一番。   “主母近来身子可还安好?老奴本是姚家陪嫁跟过来的仆从, 自小姐待字闺中一直侍奉到现在……”   话毕,老管事欲言又止,转而望向谢殊,叹息之声愈发冗沉。   此处静谧安然远离喧嚣, 又不会过于偏僻, 倒是极为适合颐养天年之用, 谢相的爱屋及乌之心可见一斑。   自姚氏失了嫡子后, 身体愈发羸弱,夫妻二人遍寻名医亦是无济于事。时日一长, 族中长辈难免心生不满, 又以谢家主母之责任为由, 逼着姚氏给谢铮衡纳了两房妾室。   “小姐她也是可怜人, 自与谢大人生了隔阂后,时常闷闷不乐,更是一心系在嫡女身上,老奴已是许久不曾见她展颜欢笑过了。”   孟清禾指尖挑着袖缘的动作一顿,思及姚氏自上回在法华寺受了惊吓后,整个人便神识不清、行迹疯迷, 在主院闭门不出已近月余。   谢相只对外宣称夫人染疾需得卧床静养, 其余种种皆是一应瞒下, 想是存了遮掩的心思, 半点风声都未曾从府内流露出去, 以便日后全了姚氏的颜面。   “心病尚需心药医治, 管事不必过于忧心。”   谢殊端起竹案上的茶盏, 贴近唇侧轻呡了一小口,香醇甘甜的牛乳茶沁入舌尖,甜腻溢出嗓子口,娇黏在唇齿间的磋磨劲儿不由令他眉心微蹙。   “主母从前嗜甜,牛乳茶中额外加了些蜂蜜和蔗水,会格外粘牙些。”   老管事见男人只浅尝了一口便再未拿起过的白瓷杯缘,也心知男儿少有喜甜食的癖好,又另吩咐了人下去,重新沏了一壶去年早春备下的雨前龙井。   孟清禾方才在马车上嫌硌的头皮发紧,早早地拆卸下了钗环收入匣中,又取下鬓间绾发的银玉簪梳,拆解开后边分股高梳的妇人髻后,随手将披散的墨发挽成了坠马髻。   眼下发髻上的流苏垂至前额,遮挡住她的些许视线,素手轻抬,拿过男人未饮尽的杯盏,沿着那方侵染上杯缘的湿润唇迹小啜了一口,倒是意外觉得口感奇佳。   谢殊自窗外收回视线,恰落在她这番小动作上,颊边笑意渐深。   孟清禾察觉到他的视线,手下动作一顿,轻偏过头亦不加丝毫掩饰,美目含笑着对上他的黯眸,企图从他神情中捕捉到一丝波动。   “夫君不喜甜,可阿瑜却是喜欢的紧,世人常言爱屋及乌,我想清砚也是能够做到的。”   话锋一转,她微抬俏颜,眸光璀璨,压下手中空盏,又斟上满满一杯,饮入香口。   孟清禾玉足轻踮,拉下襕袍内领长襟,挑起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深深贴了上去。   甜腻酥软的牛乳自瓣唇间渡过,津香艳靡滑入喉间,她抬臂环住白衣边角,指尖紧攥着他的袖摆,倏尔分开吐露出一口浊气,复又纠缠其上,巧笑嫣然。   谢殊俯身柔和地回应着,伸出手去,长指划开她紧握的指缝,与之紧扣。   玉冠下半垂的墨发轻扫过两人交握的双手,孟清禾沉默不语,簌簌作响的冷风吹动櫊扇旁的珠帘,发出一阵碰撞后的乱响。   谢殊黑水般的眸子半阖,推搡着她的香肩与之拉开一小段距离。长指伸入袖间缓缓摸索出一支珠玉步摇,抬手簪入她的发间。   “瑜娘平日里委实太过素净了些,美人当配华服珠玉,不因蒙尘蔽芒隐于浊世。”   孟清禾伸出手去回揽他的宽肩,素手轻触垂落在耳侧的钗环流苏,泠泠之声,清脆悦耳。   天色渐晚,雪天行路不易,庄子里却没有半夜宿客的规矩,早早合上了朱红的铜锁大门,牵了赶路的马匹下糟房喂饲,巨大的齿木栓锁牢牢衔住落钥锁口,将整个庄子辟作了京郊皑皑白雪下的一座孤檐。   东厢居室内静谧如斯,只偶尔听得几声木屐趿地的翠声,交织着內庭小院中汤池边,空心竹节接水溢满后,倾倒的击地声。   谢殊行至一处花鸟架前,用白烛引燃架上明火,转头看向周身只着了一袭白色寝衣的孟清禾。   水声潺潺,女子坐于岸旁的青石上足尖点水,迸溅出的水花星星点点溅落在雪白的衣袍上,晕出一大片深浅不一的白色。   孟清禾的三千青丝尽数被那支珠钗高高挽于脑后,垂下的流苏点在外露的雪肌上,因她晃动的动作摇曳不止。   足边的裙裾早已湿透,紧挨在纤细的小腿肚上,而她腰间悬着的那枚黑羽令牌,早在他出神的间隙不知所踪。   谢殊目之所及,是她脖颈下月白色的小衣若有似无的依偎在那片莹润的雪山之上,藕臂荡开池水滑过一丝微漾,数只金钏溢水后响声钝澈,孟清禾的雪腮亦随之浮上了一抹浅浅的红晕。   管事已将泡好的御前龙井送至屋内,男人轻呡了一口,并不觉其中滋味,望向孟清禾的眸光愈发黯淡了下来。   “清砚,你不下来与我一同沐暖么?”   她面色绯红,模样妩媚,偏又着了一身素白,勾惹心魄却不自知。   谢殊喉头几番滚动,放下茶盏不动声色的起身,行至汤泉入口匠人开凿的玉阶处蹲下身,将手掌没入温热的水中,轻轻拨弄了两下。   孟清禾将身子漫入池水,伸手扯住他腰间的玉带,半是玩味半是缱绻的屈膝,抵上男人温热的胸膛。   “瑜娘……”   谢殊的声音沙哑了几分,单手搂过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旖旎摩挲。   觉察到他声音的变化,孟清禾睨了一眼男人慵懒的神色,朱唇轻勾,笑意稍纵化作一道巧韧的臂力,轻而易举的将人拉入汤泉,巨响伴随着溅起的水花,彻底染湿了他的襕袍。   孟清禾被这迎面而来的力道,压覆的腿下一软,几欲跌入池中。   少顷,腰间覆上一只大手,稳住了她的身子,她也顺势搭上了谢殊的肩膀,两人倚在汤泉的温壁上,细细轻吻起来……   ***   初雪消融,金乌高悬,   谢殊与孟清禾仅在京郊温泉庄内呆了一晚,就于第二日正午搭了轩车赶回了朱雀长街。   会试第二日考策论,由太学的其余几位太傅轮值主考,依旧不变的是那些翰林编撰仍需立于廊下外值守静,按照以往惯例,在外立着的多为禁军宦差,此番皇命不可违,加之天寒地冻,这些编士撰人心中渐生怨怼。   鸾铃轩车停于谢府正门,府内门仆管事见来人是公子,纷纷热切殷勤的上前迎人。   姚氏的疯病一日厉害过一日,一旦发作起来甚至整个人都会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谢相压着此事,不容许家仆外传,可隐隐早有风声传出,更有甚者,那些官夫人更是以各种由头直接向姚氏下了拜帖,想要一探其中虚实。   孟清禾从门房手中接过不久前宁远侯府冯氏送来品蟹宴的拜帖时,就很是头疼。孟家与谢府虽是姻亲却并无多少往来,冯氏圆滑,最是懂得趋利避害,她的父亲孟岱岳本就不同意她嫁与谢殊,如此一来,两家关系更是微妙。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恰逢宋轩自轩车上拾步而下,拖着疲乏的步子朝着这边走来,身后的车架半旧不新,驾车的车夫更是趾高气昂,没给他留几分好脸色。   “谢府的家仆向来捧高踩低,宋大人借居于此,恐是委屈了些。”   孟清禾将拜帖纳于袖中,不由掩唇浅笑,眼前人身量瘦弱,骨相懦弱,倒是个好拿捏的面相,乍一看就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不似谢殊那般棱角分明,逆生反骨。   宋轩抬首对上一双盈盈美目,立时低头遵循客礼朝她做了一揖,眼前女子肩上的披帛半拢,细腻的肌肤上未遮掩周到之处,泄露出斑斑青紫映入眼帘,他连忙瞥过眼垂眸看地,倏尔想起昨日谢太傅与之同去了温泉别庄的事情,不由面生燥热。   没想到谢大人表面端方自持,君子谦态,私下里在夫妻间的闺房之事竟是如此的……凶狠了些,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瑜娘,何事耽搁至此?”   正在宋轩陷入遐思之际,不远处一道清润的男声打断了他的神思。   谢殊自内院折回身来,隔了老远就见到孟清禾在与宋轩寒暄,两人虽是举止皆是合乎常理,所言也无非是些日常琐碎的打趣之语云云。   可在他眼底就会滋生出一种不虞的堵塞感来,尤其是在看到宋轩下意识的涨红无措的面色后,他还是忍不住迈了步子上前来。   “宋大人方才下值回来,不若邀他去南苑坐坐,也免得他在府里平白无故的遭那些老奴刁难。”   孟清禾扯了扯谢殊的袖缘,整个人顺势依附在他怀里,男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解开身上的大氅将怀中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昨夜闹腾的厉害,加之窗牖未关染了一些风寒,如今更是软调沙哑,手底一阵冰凉,真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今日多有不便,谢某改日再邀宋大人同叙。”   谢殊眼神凌冽了几分,羽睫压下投出一抹暗影,与往日的温和儒雅不同,有几分令人望而生畏。   宋轩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一头雾水的看向了这位将头埋在谢殊怀里,仅露出一双灵动水眸的谢夫人,可对方也仅是噙着笑意看向他,丝毫没有为其解围的意思。   拢枝与沛文两人下了马车,分别提着从庄子上换下的衣物以及路过集市买回的糕点,方踏入一进的石壁处,远远就瞧见了与平常举止大相径庭的自家两位主子。   作者有话说:   谢殊他醋了,他醋了,一点小温馨吧,其实男主他不配~ 第51章 、前兆   历时三日的会试过后便是殿试, 由傅翊亲出考题,原本定在次年二月在御前进行,可今年却生生提至了年末。   入围廷选的贡士约十二三余人, 其中多数为寒门子弟,他们千里迢迢的自他乡而来,一路风餐露宿长途跋涉至京城,身上盘缠亦是所剩无几, 孤掷一注只为一朝金榜题名。   孟清禾这段时日更是频频早出晚归, 调动谍司线人镇压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皇城禁军已在科考前就已由窕枝带领着, 秘密前往凉州入京要地伏击。   傅翊给各关口下达的命令是, 一旦发现端王傅珵踪迹,格杀勿论。   谢狰衡的请辞奏疏在被傅翊有意搁置了一段时日后, 终是降下了恩准辞官的旨意, 一并赏赐下几大箱金银古玩, 做足了厚待归隐老臣的表面功夫。   沈尧安策马领着宦人们来相府宣旨时, 府内并不见姚氏,只谢狰衡与谢殊二人立于旁侧,半跪垂头,恭敬的捧下圣旨,谢恩叩拜。   可沈尧安却并未立时离去,他站在谢殊跟前, 颀长的身影遮蔽了檐下露出的景色, 抬手拦下了将欲行去之人。   “谢太傅如今颇得陛下器重, 待到殿试一过, 小小的太学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此番会试得以顺利进行, 得益于谢家举全族之力, 站在群臣世家的对立面。   这场会试表面是在谢家的主导下进行的, 嫡子谢殊担任主监考,而谢相则在朝堂上公然与世家抗衡,顺了帝王的心意,又何愁没有加官进爵、富贵荣华?   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狰衡在竭心尽力多日,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毅然告老退隐,转身拂去功与名。   谢殊眸中寒色一凛,沈尧安头顶黑色乌纱下的垂苏划过他的眼帘,挡下他眸中的晦暗。   “沈大监言重,谢某鄙陋之身,并不足以侍奉陛下身侧。”   “谢殊你过于自谦了,觐封的圣旨择日送到,你们谢家此次必定门楣显贵。”   “沈大监此言差矣,历朝历代,我谢家门庭又何时衰弱过?”   沈尧安下摆飞鱼折纹近在咫尺,谢殊的脸色较之前好了许多,一身常服,玉冠束发,腰间佩玉嵌连的络子与之格格不入,甚至还有些粗线的针脚尚未收束纳好,一看便知出自何人之手。   最近上京都谢殊和孟清禾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传闻四起,照眼下的情形看来所言倒是非虚,沈尧安敛下神色,倏尔想起孟清禾繁花镂枝玉匣内描摹的小像,待诸事尘埃落定,她算不算得上是得偿所愿。   遥望着沈尧安消失在眼前的身影,谢殊把玩着腰间的配络坠式,长指划过尚未逢纳好的针脚。   方才沈尧安脸上稍纵即逝的神情被他纳入眼底,都道情字误人,过了这么多年,他竟还是那么容易的就轻信了别人!   宋轩这几日不在府中,没人前来南苑叨扰,谢颐芸倒是久违的前来拜访了一番。   前几日谢太后宣诏她入宫,提及她的婚事,言语中多是流露出对谢狰衡招婿行为的不赞。   谢颐芸性子孤傲,与姚氏如出一辙,谢太后见她执拗于亲子傅珵大有终身不嫁的意思,心绪更为复杂,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便让嬷嬷搜罗了一些才华横溢的世家公子画像令她带回去细细品看,又好言相劝了一番,嘱咐若有中意者即刻得以赐婚。   谢殊前脚刚踏入南苑,沛文就匆匆端了茶水前往了厅室,拢枝并不待见这位相府里娇生惯养的嫡出小姐,嘴上叼了片叶子,立在门外躲懒,将伺候人的活计尽数丢给了沛文。   “何人在内?”   男人云靴止于拢枝面前,宋轩不在府内,平日里来南苑拜访的客人更是少之又少。孟清禾不在府中,拢枝近几日埋头摆弄院内种植的药材,今日她心情尚且不错难得回应了一两句谢殊的话。   “是西厢浮曲阁的嫡小姐,说是有要事与兄长商议。”   谢颐芸平日里与谢殊并无过多交集,自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谢狰衡捧在心尖上的明珠,同他们这些庶出子女不同,谢相对嫡女的偏爱在整个兆京人尽皆知。   谢颐芸尚在开蒙时,谢相就曾不畏人言的给谢颐芸请了外头大儒到府邸为师,所教授的也并非《女戒》一类拘住女子的死书,而是《四书》《论语》等开卷明益的教典。   再稍大一些年岁,由先帝做主为其与太子傅珵定下婚约,时常被谢太后接入宫中小主,曾经一度也是名门贵女中难以企及的存在。   “兄长,还请兄长领我见上端王一面。”   谢殊甫一入屋内,扑鼻而来的并不是平日里熟悉的兰香,而是浓烈的清梅凛,他下意识的蹙起眉心后退两步,只在靠近门前的玫瑰椅上落座。   红梅傲雪姿韵犹存,风骨不减高风亮节。谢颐芸喜梅,出门必会携铜炉引梅香环绕身侧。久而久之,原本清冽的雅致香气,倒被她添得浓郁熏人。   “嫡妹说笑,端王如今远在凉州,可不在京城。”   谢殊淡然开口,神色疲惫,不欲与之多言。   眼下谢狰衡即将携姚氏离京,本想带着她避开纷扰一同离去,可谢颐芸执意要留在相府等傅珵回京,她心坚定,为此事已然在府邸闹了将近一月,没想到今日竟公然踏足到了南苑。   “难道我堂堂谢家嫡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的农妇?”   谢颐芸望向谢殊的眸光癫狂,今日沈尧安宣旨临别前,与谢殊所言云云,她遣人打听得一清二楚。   既然父亲已然辞官,在朝中没了谏言之地,那只要谢殊开口帮她向新帝傅翊讨一卷嫁与端王的赐婚圣旨,太后姑母亦没有余地再开口强求她另嫁他人。   谢殊单手支颐,撑了半截小臂在玫瑰椅背上,修长的指节轻拢眉心,双目紧闭,看上去尤为不耐。若是孟清禾今日在府内,大抵压根不会放这么一朵天真的娇丽富贵花踏入南苑半步。   绫华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女人,可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农妇这般简单。寻常农妇救人,一石金银便足以将其远远打发离开,这方又是以身相许,又是寻死腻活的拿捏手段,桩桩件件就差直接挑明了是冲着这位太子殿下去的。   这样一个被□□的手段出众,擅风情秉月貌的女人,又哪里是一个娇气的官家小姐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思及此,谢殊揉了揉被这股梅香熏的发昏的额角,没有正面接下她的话。   “端王上月喜获麟儿,太后未将这事告知你吧。那农妇也并非是单纯的农家女出生,乃是辅国将军府池靖安早年遭歹人掉换身份的幼妹。”   温润的男音方落,主位上女子的脸色几近扭曲,眸中忿恨更是溢于言表,她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京中万人艳羡的谢相嫡女,哪里受过这种颜面尽失的败北,当下云袖一挥,扫落了仆母立在南苑小案上的香炉。   “父亲他们瞒着你也是怕你难过,太后前几日得知此事大喜过望,还特地嘱了嫣然操办了宫宴庆贺,说是不日便会接他们母子上京小住。”   谢殊缓缓起身,唤了仆从进来收拾洒了一地的香屑,毫不在意谢颐芸此刻咬牙切齿的脸色,谢氏嫡女的高傲一旦被踏碎,毫无遮掩的真相往往最是伤人,他这位嫡妹应提早适应才是。   他羽睫微垂,掩去眼底暗芒凌厉,倏尔思及亲妹病故当晚,自己和母亲抱着她一寸一寸冰凉下的身体,从京郊别院一路狂奔赶至府里来寻谢狰衡。   那会儿他们是难上大雅之堂的外室,紧闭的铜环大门任由他撕心裂肺的嘶吼,却并无半点打开的迹象。夜空巨大的烟花绽放声掩去了他们母子微小孱弱的乞求呼救,那一日是谢颐芸的生辰,亦是谢殊亲妹的死忌。   正是那一日后,他母亲系在那个男人身上的心,彻底死了。   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女又如何,不过是被人呵护捧在掌心的花骨朵儿罢了,娇花易逝,失去了往日的庇护,更是经不得一丝风吹雨打。   拢枝捏鼻而入,颇为不解的看了一眼含泪跑出门口的这位稀客嫡小姐,她常日浸在药材中,对气味十分敏感,迎面而来的梅香,虽不说浓烈,可在拢枝嗅来却需要忍着强烈的腹内翻腾感。   “这屋内的味道得是要散一散的,我家主子不喜这种味道。”   拢枝神情夸张,她守在门口可是把这对感情淡漠的嫡兄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谢殊行调虽说温润有礼,只是将事情如实相告,可不知为何,拢枝隐隐之中总有一种这位娇生惯养的嫡小姐被狠狠欺负了的错觉。   “换了吧,我也不喜!”   谢殊料袍起身给她腾地前往外间,眸光落在那个因打翻被拉下的铜炉上,思绪不禁飘远。   他的胞妹自幼体弱,从前在利州他们跟着母亲过活时,他们就因为没有父亲而时常遭受邻里的冷眼非议,加之母亲又是歌姬出身,那些留宿的恩客有时甚至会带着猥腻的眸光扫向胞妹。   因天灾逃难如今后的母子三人十分落魄,以至于寻到谢府门前时,那些家丁仆从甚至将他们看作乞丐。   胞妹病重却依旧心心念念的想要见到父亲,一路跋山涉水虽是艰难,却是在他耳畔断断续续说了一路自己对那个男人的种种期待。   母子三人作为外室被安置京郊别苑后,那个男人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胞妹的病情日益加重,前来看诊的大夫束手无策,说是只能去请宫里的御医。   他们想法设法将为数不多的钱财交由府内的管事,劳烦他一次又一次的给谢狰衡递话,可无一不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直至胞妹的身子彻底凉透的那一刻,都没有能唤上一声‘父亲’的机会,她死后更是被埋于京郊,连迁入谢家的资格都没有,而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胞妹面前正式出现过一回。   谢殊立于药圃之前,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苍白憔悴,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稚脸。   “哥哥,今天我们瞧见爹爹了,他虽然没有当众认下我们,但过些日子一定能见到他的!我们再也不会被别人说是没爹的孩子了!”   “哥哥,都三个月了爹爹怎么还不来看我们,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的,还是我的身体不好,怕我拖累…”   “哥哥,我好难受,好冷,好困,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明年爹爹陪着我们过了一个生辰,还有很多好吃的糕点和好看的新衣裳,还放了烟花……”   “……”   谢殊耳侧隐隐回响起了一阵天真的童音,眼底的那抹晦暗逐步加剧,掌心蓄力将平整的襕袍握出了深深的皱痕。   第二年,他被谢狰衡领回府中,在族中长辈的迫使下,承了嫡子之名。   按照族内规戒,那个他作为嫡子的生辰是府邸的门面,需得好生重视,因而谢狰衡替他办了一场风光的生辰宴,宴上的糕点很可口、新做的衣裳也比之前的粗布更舒适合身,自然还有入夜后的一场庆贺的烟花!   只胞妹曾经的期待,终究是属在了另一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同情谢殊,他自幼生长艰难,所有的情感早就随着胞妹的去世一并埋葬,是个坏人,也是个可怜人~   今日份的更新! 第52章 、离京   相府正院褚玉堂内的陈设一一被搬上马车, 府内仆从也跟着谢狰衡扶了姚氏上了马车。   谢颐芸立在西厢浮曲阁的凭栏处向大门口望去,将正门外头的喧嚣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不多时,一直在主院侍奉的李嬷嬷提着包袱又上来问询了一番:“小姐可是打定主意留在兆京, 不随老爷夫人去幽州?”   嬷嬷神色颤颤的低下头,时不时望上一眼谢颐芸的脸色,谢相这段时日一门心思放在姚氏身上,也仅是在小姐的婚事上费了一点功夫。   “我去幽州作甚, 傅珵哥哥回来看不到我, 会着急的。”   谢颐芸双眼空洞, 动作滞缓, 语调颇为怪异,像是一尊被抽取了生气的瓷偶。   浮曲阁里的仆从各个低头不敢应声, 生怕主院的人看出端倪, 实则早在两日前, 小姐从南苑回来后, 行为举止就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李嬷嬷低头叹了一口气,复又望了望外头十几辆套好的鞍马,大抵是下定决心此生不再踏足兆京了,她心下一时感慨万千,正欲再规劝小姐一番,但见槅门处出现一道人影, 乍一看竟是是谢相。   “颐芸, 你当真不愿同父亲和母亲离开么?”   谢狰衡已是褪下了那一身常年着身, 象征着权势的大红官袍, 今日换了身深青常服, 如同京城内的普通富户一般。   岁月在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身上本留不下多少痕迹, 只这些日子忙于替姚氏治疾, 两鬓斑白了些许星点。   “父亲和姑母又为何要瞒着女儿傅珵哥哥在凉州的种种!”   谢颐芸眼底划过一丝自嘲的清明,事到如今,若非谢氏族人从中调衡,她俨然成了整个兆京的笑话。   谢狰衡面露难色,昔日永昌侯夫妇双双遇难,单留下三个儿女便撒手人寰,池靖安与池淮逸两兄弟与绫华公主自幼&交好,后两兄弟前往边疆平乱有功,被先帝亲封为辅国将军。   昔日救下端王的农女是辅国将军幼妹一事孰真孰假还有待求证,谢太后担心绫华偷梁换柱暗中行事,故而已私下派人前往凉州调查。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那农妇既已生下傅珵长子,无论是何身份,终会在他身侧有一席之地。”   谢狰衡立在廊下,眉目间已不似昔日意气风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疲态,兆京是天子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既他傅翊有心帝位江山,拿去便是了。   “可原本女儿亦是想陪着他去凉州的,只母亲与您不肯,硬逼着女儿去了外祖家!”   她拿起手边的绢帕拭了拭眼角,热泪忍不住的流下,他们都在瞒骗着自己,纵谢家有天大的权势又有何用,她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能与之相守!   李嬷嬷立在一旁进退两难,这对父女僵持不下,若主母无碍,尚可在两人之间辗转周旋一番,现下姚氏这般情形,真是愁坏了他们这等做下人的。   “姑母太后如今一心放在庶妹身上,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谢家嫡女?”   谢嫣然即将被傅翊册封为后的事情,早在内廷传的沸沸扬扬。传闻皇后的宝册凤印已然交到贵妃手中,她距离皇后之位,也不过差了一纸诏书。   谢狰衡颇感头疼,几欲开口训斥,刚一张口却见面前的嫡女泪光盈盈,双眼发红浮肿,俨然为此伤怀了好些时日。   “颐芸不可任性,若你当初应诏入宫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到底嫡庶有别,你庶妹虽位至贵妃,却也能讨得傅翊几分欢心。”   “父亲,你当知晓我心悦傅珵表兄的,如今女儿只想在京都等他回来当面问清,若是此刻同母亲去了幽州,那便真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谢颐芸绞着帕子,满眼倔强,倏尔套牢的鞍马厢车内传来一阵骚动,谢狰衡闻声望去,眉心一皱,再没有多做劝解,只安抚了嫡女两句,又留下几个贴心的婆子丫鬟细致照料着,便匆匆回到了姚氏身边。   罢了,他既留了宋轩在府上做门客,若是傅珵侥幸能从凉州回来,当面同谢颐芸说清楚也是好的。到那时如果嫡女能走出来另觅良人,凭着相府今时的显赫地位,还愁嫁不出去?若是她走不出来,那宋轩与傅珵生的有几分相似,留在身边总能够聊以慰藉。   谢狰衡自幼因着姚氏的缘故是极宠爱嫡女的,谢颐芸生的端庄清秀,与姚氏初识自己时的样貌甚为相似,除了眉眼轮廓处能看出几分自己的影子外,其余样貌皆随了姚氏。   眼下姚氏患了疯疾,再认不得人,每每见到自己不是捶打便是撕咬,更有甚者需得婆子用磨平的细绳捆着,才能稍稍安静一会儿。   云靴踏地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谢殊一身墨色官袍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眸暗淡,不动声色的目送着谢狰衡离开。   父子俩不经意间打了一个照面,成王败寇不言而喻,至少谢殊给了他机会,可以选择一个体面的方式离京。   “父亲,此去幽州山高路远,还望您珍重!”   谢殊俯身作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暗芒。   谢狰衡有一瞬恍惚,自己从未真正待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嫡子,早年谢殊用嫁祸沈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求自己带他入府的那一刻,谢狰衡就不喜他。   小小年纪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纵使日后满腹经纶,行的亦不是君子之道,可他却偏偏忘了,朝堂诡谲,局势暗涌,君子之道不可助人求存,圣人之言亦可险些令人丧命。   “狡兔死走狗烹,傅翊终究不是先帝,你身在朝野,万事小心。”   谢狰衡暂时安置好姚氏后,徐徐走向谢殊身侧。见他的墨色官服背面绣了一只仙鹤,那是正一品文臣的图样。他刚过弱冠就有如此地位,想来也是在宦途上费了不少的心思。   “父亲多虑,谢家百年簪缨,又岂会为区区一个根基不稳的新帝所掌控。”   谢殊凤眸微抬,双手拢在袖中,神态悠然并不见丝毫送父远行当有的惆怅。   昔日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骨肉至亲,除了那一份血脉,谢殊心中早无半分牵挂,甚至在谢狰衡离京这日,他的心头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望着谢狰衡疑惑的神色,谢殊点到为止,下颌轻抬,眸中鄙夷尽显。   “儿子不及父亲用情颇深,自也不会分神顾及旁的人,徒惹得软肋被人拿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还是清砚初入府邸那日,父亲亲口所授!”   谢狰衡不以为意的上前,轻拍了两下谢殊的云肩,替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想来嫡女颐芸对对傅珵的事有所耳闻应是从他这里透出的口风,这个嫡子平日里谦逊稳重,处事乖觉,倒是自己小瞧了他!   “清砚,这谢家的家主之位可不好坐,为父本就没对你寄予过厚望,若是有一天你有了真心喜爱的女子,当能理解我今日的所做所为,权势填补不了你心中的空缺,它只会成为你的桎梏。”   话毕,男人转身离去,这兆京困了他四十余载,也是时候出去瞧瞧外边的天地了。   谢殊负手立在门后,对谢狰衡方才的话置若罔闻,留情?他只是不想背这个弑父的名声罢了,竟如此轻易的因一个姚氏萌生了退意,真是便宜了这只老狐狸。   车马缓缓启程,一阵冗长的轰鸣喧嚣过后,相府门前的长街再度归于平静。谢殊立在原处,思及自己当时与窕枝的交易可并不止在法华寺放弃刺杀姚氏这一桩,也不知她持着那傅翊给孟清禾的黑羽令,可否寻到了‘傅珵’?   拢枝背着药篓自府外采药归来,就觉得今日的相府比以往更冷清静谧了几分,沛文裹着厚厚的袄子立在谢殊身后,瞧见拢枝立马给她使了个眼色。   “谢大人,这个时辰你不去太学上值,立在门前张望什么呢?”   她一脸好奇走近,方才发现了谢殊脸上的微微异样。自家主子一早就穿了戎装策马出城,她也跟着前去走了一遭,如今璟王旧党四散为祸,禁军秘密抽调出京的事恐瞒不了太久,京都治安的小动荡,皆要靠谍司出面摆平。   见谢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应她,拢枝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沛文。挨不过这位姐姐的手段,沛文如实将谢相与姚氏今早启程前往幽州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同她说了。   “我私底下帮主子替姚氏号过脉来着,她这本就不是疯病,而是中毒。”   话毕,拢枝再度将眸光意有所指的落到在了谢殊身上,心中不由愤懑,明明是谢殊自己的手笔,主子又为什么要用谍司的名义为他遮掩。   解毒的方子,早在谢相答应在朝中举谢氏全族之力保会试科举顺利进行时,就由自己亲手写下递了出去。   真不知谢殊是从那里找来这等毁人心智的药物,若是她再晚一步解毒,姚氏恐是要一辈子都这般疯疯癫癫的度过,再难清醒过来。   “拢枝,嫡母姚氏的顽疾,可有药能医?”   此刻沉寂已久的谢殊倏尔出声,黑曜似的眸子看向拢枝,不似平常温和,反倒给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都说了是中毒,不是……病了。”   拢枝额间生了一丝冷汗,语气在这样冷然视线的注视下顿了一顿,旋即改口胡诌道:“宿疾顽固,恐不会再好了。”   看着男人折身离去的背影,拢枝压下心中的战兢,暂且疏了一口气,她是毒中圣手,哪里有解不开的毒,砸自己招牌么?   更何况若不给姚氏解毒,令她恢复正常,谢相那样一个精明的人,又哪里肯心甘情愿的助新帝这一回?   只是回想起谢殊方才的神情,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谢殊究竟信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谢殊开始搞事情了~~~ 第53章 、大忌   御殿之上, 孟清禾一身戎装、红缨簪发高束脑后,一璧短剑细刀双折交列并于腰侧,鹿皮长靴踏地, 一改往日柔态,英气尽显。   “璟王旧部已尽数剿灭,天牢里关押的那些亦已随禁军放出,一旦端王回京伏诛后, 皇上捉拿璟王旧部用其抵罪, 在一众朝臣面前也算是给了个像样的说法。”   孟清禾眸光凌厉, 眼底却显出一片青黛, 禁军不在皇城这等秘闻必须严防死守,傅翊此番不惜兵行险招, 为的便是永久的除去傅珵这个后患。   傅翊高坐龙椅之上, 姿态凛然, 十二冠流冕被他轻放在御案侧缘, 御笔朱批落下一个‘准’字后,将那方奏折径直扔向福顺手中的托盘。   “自谢相辞官后,朝中势力流动的倒是愈发频繁了。”   明黄的龙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盘旋其上,帝座上的男人凤目俊朗,生杀予夺尽在一念之间。   世家对此次寒门入仕的会考始终持着不松口的态度,翰林中的编修撰人平日里如履薄冰, 生怕成了大族眼里的绊脚石, 着实畏缩的很。   “阿姊, 谢太傅的身子恢复的如何, 可能为朕所用?”   皇帝自案上铺卷开一侧空白圣旨, 他思忖许久, 自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谢家到底替他解决了一些麻烦,既然谢铮衡辞官归隐,那子承父业亦在情理之中。   沈尧安拢着拂尘不发一言,陛下动了启用谢殊的心思,连封谢嫣然为后的圣旨都已安排妥当,那太后那边…   “圣上明见,如今过于依仗谢家终是惹人话柄,不妨先向绫华长公主商议借兵之事。”   绫华此次受容景衍胁迫,明为接傅珵回京,实则为了怀淑,否则派去接应的人也不会这般拖沓,甚至是故意暴露行迹。   孟清禾并不愿谢殊参与到朝政中来,权势缛繁,入局容易抽身却非一夕之功。国师失节到底是一桩大事,在她看来,傅翊将其强行揽在自己身上已属不智之举。   白菡霜一事在内廷动荡颇大,司天监那群人不敢触怒天子威严,便日日嚷嚷着要处置国师,以至隔三差五就来金殿门前跪上一跪,傅翊下朝归来每每撞见都很是头疼。   “兹事体大,容后再议吧~”   傅翊抬手指尖轻抚了两下腰间的香包,上好的绣料底下用暗线描了一个‘嫣’字。近几日谢嫣然呆在元和殿颇为安分,自白菡霜那事出了以后,他的贵妃便不再频繁的出现在御殿了。   皇帝心里眼眸下垂,心底隐隐闪过一阵失落。罢了,等解决完傅珵和会试一事,他再去元和殿与她细细解释吧。   “绫华心系怀淑,定是对容景衍的种种作为积愤已久,陛下何不与之联手,再来与之协商。”   “阿姊觉得在绫华眼中,是朕的分量重一些还是这张龙椅?”   傅翊曾承诺过绫华禅位于她,可那仅是权宜之计,辅国将军手下兵力不及容景衍是事实,即便加上禁军,能一举歼灭他们的胜算亦不会超过五成。   旧臣世家被这场会试弄的人心惶惶,提及先太子傅珵皆是怀念其仁德,更有甚者私下传闻他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般局势,又要他如何再顾及昔日的手足之情,留下傅珵性命。   孟清禾垂眸不语,绫华的问鼎之心自始至终坚若磐石,她亦知晓驱虎吞狼终非良策。   ***   相府的匾额又换作了谢府,谢殊另立新邸的事,也因着谢铮衡的离去而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他现在每日在府内养花弄草,观书下棋,闲暇时刻也不入宫中上值,惹得太学那些老古董纷纷告状到御前,指责他躲懒倦怠。   “本就是一桩闲差,帝师之名是虚是实,还在陛下是否雨露均沾。”   孟清禾闻言不由失笑,他既不愿卷入朝堂是非,她亦不会过多勉强。   今日孟清禾策马回府时戎装未褪,拢枝早早得了信儿在门口迎着,目光关切的落在自家主子身上,又嘱了婆子熬了大补的汤药。   冬至过后恰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令,孟清禾一袭铁甲玄衣满目肃寂,远远望去神色岿然,不似平日女儿家的丰神冶丽。   单骑踏街、疾驰而来,马蹄鸣响由远及近,素手护铠银光一现,孟清禾紧紧勒缰绳,棕马前蹄轻扬,生生止步在了门前石像一侧。   “主子今日因何只身一人回来,其他人呢?”   拢枝自她手中接过鞍绳牵过马来,四下张望了一番,觉得很是奇怪。   “拢枝你去煮些避寒的药来,顺道将金疮药拿到我房里来。”   孟清禾卸下配剑,手臂袖摆处渗出一丝殷红,玄甲遮掩的极好,乍一看很难发现她竟是受了伤的。   昨夜在追击傅曜残党途中,他们被埋伏中了一道暗箭,好在伤口不深,箭上也并未荼毒。   “清砚现在何处,最近几日可还安分?我不是命你盯着他的,为何你会出现在此处。”   听着自家主子话语中流露出的几分责备,拢枝急忙将手中揣了许久的暖炉递了过去,眼神中躲闪之意明显。   她才懒得同那谢殊打交道,更别提那堪称日日不离身如影随形的监视了。   “这几日宋公子回来了,谢大人正忙着和他下棋呢,谢小姐也不知是不是想开了,日日往宋公子那里跑的可勤了!”   拢枝努努嘴,也知孟清禾平日纵着自己,并不会管束太多,连连搀了人进府,期间眼神时不时又往她的伤处瞥了几眼,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思及宋轩,孟清禾脚下步子一顿,那个长相与傅珵有几分相似的人,平日在府里畏畏缩缩的,甚至连寻常家仆也能变相踩上一脚,谢殊不是一向不屑与他往来的,如今又去找他做什么?   “主子,别管他了,先去处理你的伤口吧,反正谢殊人在府里跑不掉的,您想见随时都能见到的,不是么?”   拢枝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一个不留神在拐角处略过一抹高大的身影,她自己倒是躲了过去,孟清禾却被余力甩了出去,右臂伤患处撞上了男人坚实的胸膛。   “嘶——没长眼么……”   嚷在耳畔的女声渐止,乍一看是谢殊正搂住了自家主子的腰际,拢枝一时噤声、睁大了眼。   “你受伤了?”   低沉温润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孟清禾袖缘透出的那一点殷红透过玄甲浸染在谢殊的白色里衫罩面上。   谢殊今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大氅,他温热的手心沁上孟清禾戎装上的冰凉铠甲,耳后簪发的红缨半垂,拂落在高高束起的发尾,看得人心神不由一凛。   “瑜娘近几日早出晚归,原来是做女将军去了!”   男人缓缓执起她的素手,指缝间隐有一丝暗红,不知是染了他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   他戏谑的口气并未换来孟清禾脸上的半分波动,她已然累极,强撑起沉重的眼睑,半耷拢在星眸上,鼻尖嗅到熟悉的兰香,这才稍稍宁下心神,渐渐闭上眼去。   谢殊顿住脚步,不远处‘宋轩’跟在他身后,相隔一长段距离,因着两条道路交错,两人可以说是相逢的猝不及防,见此情景,宋轩摇头微叹了口气,悄无声息的拾步离去了。   皇城里的禁军都是吃素的么,区区傅曜旧部竟也值得出动谍司的人!男人俯身环住孟清禾膝处将人横抱起,径自往南苑内帷方向走去。   孟清禾染尘的鬓发依靠在男人健硕的胸膛上,她身上的血腥味很重,直入鼻腔,谢殊脚步一顿,抬眸望向站在一旁的拢枝。   拢枝被他看得一个激灵,但碍于心底的倔强,也只能强做看不懂这明晃晃要她退下的意思,静默的跟在二人身后。   谢殊抱着孟清禾打帘而入,将人放入櫊扇外的平榻上,原本洁净的白衣前襟挨上了一片污垢。   冷白的长指挑开玄甲系合处的暗扣,沉重的铠甲被他嫌弃的丢过门槛,护膊、铜镜、战裙横七竖八的堆叠在櫊扇外围。   “瑜娘,你穿这些不好看。”   孟清禾尖巧的下巴被携住,谢殊语调微重不似往日温润。她缓缓睁开眼,见男人正用沾了水的湿帕一点一点替她清理着狼狈的面容。   敞衣半开至胸际,露出暗色的心衣,垂带半扣,右臂的布料已与伤口相黏连在了一起。谢殊见状只得吩咐外间的拢枝拿来小银剪与金疮药。   避开伤患要处,谢殊将她里侧穿的衣裙尽数剪开,屋内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待行至伤口处一个用力扯出衣料,原本凝血的地方又再度破开一道新的血口。   烈酒开坛,浇灌在小银剪的细刃上,又抵在烛火上炙烤了片刻,便钻入了那藕臂裂开的血肉处,细细将嵌入其中的污垢尽数挑出。   拢枝在一旁捣药,时不时朝自家主子那方看上一眼,谢殊这等娇养在相府的公子,竟出乎意料的手法熟稔。   孟清禾抿唇看着那张俊颜,手臂伤患处的痛楚被她摒出脑外,她眼里只有谢殊,不知从何时起,‘想要他成为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念头萌生在心底开始生根发芽。   谢殊本以为她晕了过去,将拢枝临时捣好的药平铺在纱布上时,迎面正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水眸。   麻木、空洞如同失去灵魂的瓷偶一般,明明未上任何麻沸的药剂,可她的神情漠然,除却抿紧的瓣唇,丝毫感受不到痛意在她脸上的具体表现。   窕枝不久前传来消息,禁军在各入京关口盘查了足足三遍,都未曾见到疑似傅珵的人影,禁军离京乃是兵家大忌,谍司恐是撑不了多久了的。   作者有话说:   谢殊一个演员。 第54章 、猜忌   黑云压城, 雪积三尺。   谢府南苑槅扇内间却是温暖如春,孟清禾身着藕色心衣,单披了一件半敞的外衫罗衣在肩侧, 她的右臂裹挟了一道白色纱布,雪腻润白的肌肤暴露在外,丝毫不觉寒凉。   青花缠枝铜炉里放上了安神的香料,她轻微动了动受伤的右臂, 一股经脉涨痛的偏移感袭来, 她忍不住蹙眉, 偏过头去重新懒散的倚在了雪缎缝面的大迎枕上。   “兆京又落雪了, 明明前些日子才刚清扫完庭院中的积雪。”   孟清禾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支颐,雪腮上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不似昨日那般憔悴惨白。   她昨夜有些发烧, 身子时而冰寒彻骨时而滚热烫人, 夜半蜷着被衾翻来覆去的动作扰醒了本就浅眠的谢殊。   男人当即披了衣裳前往外间唤了人来替她诊治, 拢枝匆匆背了药箱过来先是号脉,后又煎了滋补驱寒的汤药。谁想孟清禾意识不清,根本没法喂进去,即便拿小勺抵开唇齿强灌下去,都最后都被一齐呕了出来。   因着右臂受伤的缘故,孟清禾香肩外露, 两只纤细的手臂无力的垂在榻上, 单一件心衣外裹了厚厚的被褥, 谢殊小心翼翼握着她的伤患处, 委实不曾想到她会病的如此突然。   “主子近来奔波劳累, 夜中折返来回策马数十里, 连普通汉子都难以承受得住呢~”   拢枝嘴快, 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泄露了主子的行迹,险些犯下大错。抬眸偷偷瞥了一眼谢殊方向,见男人并无异色,这下才在心底稍稍舒了一口气。   谢殊端起搁置在黄梨木桌上的药碗,伸手穿过孟清禾纤细的腰肢,将其昂首伏靠在自己身上,另一束拿起小汤匙,一小口一小口的往她嘴边送着,大抵这个姿势给了她足够的舒适与安全感,竟是出奇的有用。   就这样喂药用了近半个时辰,谢殊身前已晕染出大片汗渍,孟清禾身上的温度依旧高于他不少,像是一个炽热的火球紧挨在身上灼人难捱,两人便这样相互依偎了一夜。   此刻孟清禾身侧并不见谢殊身影,槅扇外传来的水声渐止,男人缓缓自其中走出,发间水渍尚未来得及擦拭干净,滴滴答答的蔓延了一路的湿痕。   谢殊并未听到榻上有任何明显的响动,方才还以为孟清禾还在熟睡,待绕过屏风这才发现人早已经醒了,这会儿正拿起春凳上的小银镜,侧卧在迎枕上对镜自照。   “时辰尚早,何不多睡一会儿?”   她动作幅度略大,入眼即见娇软上的那抹丰盈在衾角垂出一丝弧度,心衣歪斜,数根系带早已松散开来,绞成一个不知名的死扣。   孟清禾闻声,旋即折返过半个身子正对上男人的眸光,又碍于不得不压到伤患处,整个人正以一种不自知的妩媚做态斜倚在横榻上。   “夫君,你的玉带松散了。”   娇软的嗓音答非所问,含羞带怯的模样尽态极妍。谢殊此刻穿的是沐浴后的长摆里衣,腰间宽松,根本不存在腰带一说。   两人昨夜都睡得不大好,谢殊平日里更是挑剔的很,劳他穿着汗渍黏腻的衣衫贴身受累照顾自己一夜,着实是有些难为人了。   谢殊不以为意的立在不远处,圈椅上早早备下了绯红官服,领口与袖口云纹繁复,单足立翠昂首长唳的白鹤绘绣于袍面,不染纤尘。   “瑜娘身子可舒爽些了?昨日染疾,恐是积劳所致,需得静养才是。”   “夫君可是要前往太学上值?”   孟清禾打断他的话,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丝不安,床幔并未放下,反倒是整齐的绣绑在床沿一侧,即便这样,她还是不大看得清此刻谢殊脸上的神色。   “明日便是殿试,陛下操持朝务容繁,我等身为臣子理当替其分忧。”   淡淡的男声传至耳畔,帕子绞干了垂直胸前的墨发,谢殊径自走到妆奁前,取出孟清禾的鎏金透雕银纹梳,一下一下慢斯条理的打理着自己沾水后的凌乱发丝。   银梳背的梳齿皆是配以玉饰,每至堪用,需得一根一根细细安上,孟清禾以往着妇人髻时,惯常会将它横插在挽好的高髻之上。   孟清禾阖目平躺下来,余光瞥向手上不停动作的男人,心绪低沉。   “阿弟尚且年幼,行事偏激无度,若得召见,你不要触他的逆鳞。”   傅翊这几日的愈发乖戾,事关傅珵生死,他如此急功近利甚至迁怒旁人,委实失了君主之仪。从他人手中夺江山凭了一夕之利,守江山却是一生之力。   谢殊的侧颜映在那面雕花铜镜上,他听着孟清禾愈发疲惫的嗓音,眉间微挑,一反常态的不曾细问下去。   傅翊的逆鳞,自然指的是与国师白菡霜的内帷传言,钦天监那群人隔三差五的跪在御殿之前已是常态,朝局不稳,人心惶惶,如此危急时刻,竟秘密抽调禁军前往伏击傅珵,还真是可笑的审时度势!   “清砚,我不许你干涉前朝的那些事,哪怕是阿弟亲自来请教,你亦无需多言。”   孟清禾心底的那抹不安愈发扩散,一些细枝末节的零星怪异感聚拢而来,却又令她摸不着边际。   为何禁军出动了整整半月却依旧音讯全无,又为何会试进行的如此顺利,谢家的倒戈,谢狰衡的妥协……这桩桩件件,看似寻常却又不同寻常。   谢殊放下手中银梳,自匣里小屉中寻出一封拜帖来,孟府二字赫然入目,开宴时间正是三日后。   “岳父大人几日前亲自命人送来的宴贴,说是要你择日回府,有要事相商。”   男人缓缓起身,将拜帖递至孟清禾眼前。若他未猜错,这已然是这个月宁远侯府送来的第三封帖子。   孟清禾满是不耐的伸手接过,力道之大将折页边缘都印出了压痕,如果可以,她并不是很想和孟岱岳再扯上什么关系!   “要事?怕是想借我这层关系,让阿弟多多提携一番侯府吧…树大招风,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   傅翊前段时日倚仗谢家扫清了不少阻碍会试进行的障碍,也正是得益于此,谢家在朝中声名渐起,若此次谢嫣然得以封后,那谢氏一族便是连出了三位皇后,这等荣宠,更是自大燕开国以来仅此的一份。   孟岱岳为了仕途就曾经将自己的侍妾拱手送给过先帝,她的母亲舒扶雁仅凭一介蒲柳之身,位至贵妃,又哪里少得了宁远侯府背地里的推波助澜。   忠于陛下却没有相应的位高权重,任谁心底都会生出些许龃龉来。   “再推上一阵子吧,眼下实在抽不开身去赴这等小宴。”   思及冯氏那副刻薄的嘴脸,自母亲去世后,孟清禾回到侯府就领教过这位嫡夫人的腌臜手段,虽比起同为嫡夫人的相府姚氏差了几分火候,倒也胜在打压人的手段过于显山露水。   榻上女子神色上的倦态又加重了几分,右肩膀处的伤口隐隐作痛,牵连着后背有些发紧。   目送谢殊换上官袍离开后,她索性放下床幔,遮蔽掉半亮的天光闭目小憩。   ***   皇城内银装素裹,雪松枝头垂重,风乍起扫过厚重的枝头,籁籁掉下几块雪团。   谢殊绒靴踏过素净的雪面,地面印出一排脚印,不多久又再度被掩埋在了风雪之中。   领路的宦人是谢嫣然殿里伺候的桂生,他早早得了贵妃吩咐前来宫门口迎人。这回他握着伞柄的大手有力稳妥,丝毫未曾让谢殊曝露在落雪之中。   桂生年纪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是宦人,可短短数月的功夫,个头已然长上来了不少。   “贵妃这几日心情不佳,皇上来过几次都被拒之门外了。”   “是因着国师的事情?”   谢殊停下步子立于一处宫墙下,傅翊还未选妃,白菡霜又顶着国师之名,傅翊心思玲珑,断不是这般耽于情爱不顾大局之人,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桂生一个激灵,回忆起不久前陛下杖毙了御殿内那些嚼舌根的宫人的场景,微微有些胆寒,一时竟也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开口。   男人一眼就看穿了桂生的顾忌迟疑,他嘴角掠过一丝讽刺,重刑之下焉有不透风的墙?   “国师小产了,那座金殿只有主子去过,众目睽睽无从抵赖的,可圣上并未重罚主子,甚至在主子面前对此事只字不提。”   桂生竭力压低着他尖软的声音,与此同时警惕的四下张望着,唯恐一个不慎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造谣生事!   “倒是太后,为此事将贵妃叫过去狠狠训斥了一顿,还罚了禁足三月!”   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元和殿门前,桂生肩上已落下一团厚厚的雪渍,他抖了抖身子浑不在意,更是小心恭敬的将这位谢大人送进了内殿。   元和殿外伺候的宫人正在清扫宫廊上的积雪,地面湿滑又打了几铜盆加了官盐的热水泼在地上,冒出腾腾的热气,以防结冰后有贵人摔倒。   恰在这时,殿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童声。   “太傅您来啦,我正与贵妃猜字谜呢~”   谢殊前脚方踏入殿内,前方就传来柳明霄欢乐的笑声。   前些日子他的母亲宝安县主央求了太后,说要将这孩子寄放在宫内一阵,谢太后年纪大了,平时照应不过来,都是手下的嬷嬷仆从代为照看着。   这一来二去,礼部尚书的嫡幼子声名在外,三两下就摸着了门路,强拖着那些小宦人带他来到了谢贵妃的住处。   谢嫣然平日呆在皇宫亦是无聊发闷,尤其是白菡霜那事一出,她心底更是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感,日日压抑着她喘不过气来。 第55章 、泄露   元和殿外一如既往的宁静, 六宫空置,贵妃独宠,内务府的那帮人上赶着来大献殷勤。纵使国师小产一事与贵妃的嫌疑尚未洗清, 可只要身为皇帝的傅翊不发话,元和殿的吃穿用度底下人皆是不敢怠慢。   几个守门的仆妇迎风而立,披着夹襦的袄子,哈出白气搓着被冻得发红的双手。宫中仆役亦分三六九等, 得宠的在殿内伺候着, 主子跟前的差事往往都要倚靠有门道的大监一手提携, 否则也只能慢慢熬资历, 待到年岁稍长,前往掖庭领一桩小头目的轻便活计。   “你说皇上今儿还会不会过来, 外边雪下的挺大的。”   一个女侍抬首, 宫门外的甬道上白茫茫一片, 堆积在道路两侧的积雪, 映射出远处的一个模糊明黄人影。   “咱娘娘愁绪难解,因着国师一事怕是寒了心的。”   另一侧的宫仆不由叹了口气,这后宫早晚是要进新人的,花无百日红,如今元和殿风头正盛,贵妃不趁此独宠时机早早诞下子嗣稳固地位, 反倒将皇帝往外推, 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别嚼舌头了, 忘了御殿那些侍从的下场了?”   提及此, 两人倏尔一阵后背生寒, 猛地摆手制止住了话头。   傅翊踏雪而来, 福顺公公替他打着伞, 缓缓行在其身后,不多久就迎上了值守的宫人们的惊讶目光。   “贵妃可在殿内,圣上亲临,还不上前迎…”   前头引路的宦侍话音未落就被生生打断,福顺公公轻拍了拍那小宦的后背,又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值守的女侍不必通传声张。   龙纹云靴落入雪中发出一记轻响,元和殿内四散洒扫的宫人齐齐看向一处,内院细碎的童声传来,其间还隐隐夹杂着几句低沉训斥的男声。   谢嫣然今日梳了坠马髻,卸去厚重的头面钗环,只留下皓腕间一只浅色玉镯晃荡摇曳。   柳明霄跟在谢殊身后,一口一个夫子叫的无比热切。   “我阿娘说了,让我多同你亲近,待到将来连中三元,也能娶到如贵妃这般倾城国色天香的媳妇儿。”   福顺为傅翊挑起厚重的门帘,他一进来就正对上了柳明霄那张满含憧憬期待的幼脸,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哪里生出这么多的花花肠子。   “参见陛下——”   谢嫣然眼尖,见到来人赶忙上前行礼,她只着了一件薄衫,绣鞋半趿在足尖处,慵懒而不自知。   谢殊携柳明霄立在一旁,官服袖缘多了几道褶皱,小人差不多及他膝高一点的模样,踮着脚尖够到袖摆,便攥紧了不肯撒手。   思及王太傅之前有所提及这孩子玩性大收,倒是规矩了不少。   “连中三元的举子,在我大燕可没出过几个,你小小年纪倒是心志高远。”   宫殿内一下安静下不少,傅翊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途经谢嫣然身侧时,步子一顿,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人一并往高座走去。   谢嫣然静默无声,罗缎轻纱披袄半搭在臂弯处,间色裙裾轻摆,面色不似之前娇俏可人,倒像是失了光泽的润玉,蔫巴巴的,毫无生机。   她总是将一切情绪明明白白的堆积在脸上,胆小、怯懦甚至于床榻间看他时眼底的依恋。   “朕听闻贵妃这几日常被母后唤去寿康宫听训,可有所长进了?”   谢太后那些规劝宫妃的话,无外乎是让谢嫣然早些诞下皇嗣固宠云云,傅翊自幼长在深宫,对这些话讳莫如深,但若是谢嫣然能因此被劝动,他倒也能欣慰不少。   谢嫣然依旧垂头不语,也不去望男人眸中此刻究竟是何种神色,案台上摆放的香炉已被福顺公公贴心的换上了龙涎香。   怀中小女人软硬不吃的态度令傅翊很是头疼,他是想好好宠着她的,可不知为何这段日子所发生的的种种总是事与愿违。   粗粝的大手挑起她的下颌,傅翊心有怒火,姿态轻怠,颇有些赏玩的意味。   谢殊立于阶下,偏过头去顺带用宽大的长袖遮蔽了柳明霄的视线。帝妃旁若无人的亲昵甚显荒唐,可傅翊全然不在意似的,故意磋磨着她,十分熬人心性。   “嫣然,你给朕一段时日,那之后朕必然予你实情,朕非是拈花惹草之人……”   傅翊欲言又止,睨了眼站在底下的谢殊,虽前一阵重用了谢家,可到底是外臣不可不防。   谢嫣然由他搂在怀中,垂落的发丝拂过男人颈侧,触肌微痒。   “爱卿先退下吧,朕私下里与爱妃有小话要讲。”   傅翊任性妄为,私底下性格不知收敛,那双与孟清禾极为相似的眉眼中,透出的几分偏执也与之如出一辙。   谢殊恭敬的退出内殿,领了柳明霄前往太学方向走去。小家伙兴致缺缺,他与贵妃相处了几日,感觉甚好,谢嫣然平易近人,还会私下制饴糖给他品尝,可比他平日里与母亲赴宴时见的贵妇有趣多了。   “太傅,贵妃可是你的妹妹,怎不见你常入宫来看她,我瞧她在寿康宫时常挨太后娘娘的训示,真是可怜呢!”   柳明霄乖巧的由宫人给自己套上兔绒斗篷,又将来时穿着的小夹袄穿上,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这才躲在谢殊的大氅下出了门。   谢殊单手撑伞,另一手搀住小家伙的手,两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里。   他敏锐的觉察到方才傅翊话中含有蹊跷,白菡霜一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遮掩过去了,傅翊同孟清禾一样锱铢必较,想来其中另有他们不知晓的内情。   “太傅、太傅…你陪我堆个雪人好不好,我今日能不能和你回府,我阿娘把我留在宫里也是为了……”   小家伙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殊袖口一沉,柳明霄正像个小团子一样,鼓起腮帮睁大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水灵灵的令人不忍拒绝。   谢殊微微愣神,下意识的想将人送去太后殿内,可柳明霄在宫里野惯了,知晓这不是去太学的路,立马松开男人的袍角,远远跑开一段距离。   男人手上一空,本能迈步上前,却被砸了一团雪在胸前。迸裂开的雪渍触在脸上,沿着领摆的空隙渗透下去,冰人入骨。   谢殊剑眉微皱,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些个冰冷的雪团又一个个迎头袭来,他踉跄着步伐逐个躲避着,匆匆走到柳明霄身边的时候,身上的大氅已然溅满了冰粒。   “太傅,你这样板着脸好生无趣,笑一笑嘛!”   被捉住的那一刻,小家伙讪然偷偷放下背在身后的雪团,强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意。   在太学任读的官宦学子,几乎从未见这位玉树临风的谢太傅笑过,即便在一众头发花白的老太傅面前,他是如此显的格格不入,却也因着过去‘连中三元’拔得三试头筹而声名鹊起,成了太学中官宦学子仰慕膜拜的人。   最终,在柳明霄死乞白赖的攻势下,谢殊还是由着他跟着自己去往了太学。   雪天路滑,王太傅今日告了假,他所授的课业由谢殊全然接手,底下的学子们手捧书卷伏于案上,见今日上值的是谢殊,下意识的送了一口气,私底下又开始窃窃低语起来。   柳明霄抖落下刚才疯闹时落在身上的雪迹,一反常态的坐在了距离谢殊最近的位置上。   男人自顾讲解着手上的策论,一板一眼毫不在意下面的动静,一如他眼盲时前来代为授课时的场景。   一墙之隔的翰林苑内依旧书声琅琅,里头的编纂修文工作繁冗,寒门出身的五品小官,无权无势的中立派。   “太傅,我父亲说会试有举子作弊,是真的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靠后案的一个男孩站出肆无忌惮的站出来,直接将这个问题抛向了旁若无人正在授业的谢殊。   “对对,我似乎也听我母亲说起过……”   “我兄长也有提及……”   “……”   静室内倏尔炸锅般沸腾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终是盖过了谢殊清润的嗓音。   男人阖上书卷放在案侧,颇为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世家本就反对这场会试,定然竭尽全力的要破坏其中公允,孰真孰假又有何重要!   戒尺一声清响,满堂肃然寂静。   谢殊并不善于做这种严肃的事情,然这样混乱的局面一时恐难以收场,他也只得暂时压制住躁动的世家子弟。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你们既非参加会试,又非寒门子弟,理当将心思放在课业之上……”   ……   这堂策论课堂委实难熬,整整三个时辰讲授下来,谢殊只觉口干舌燥。太学内的世家子掷石以越墙伤人的事,早前频频发生。   一墙之隔的翰林编纂们,偶有时运不济被砸的头破血流,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太学里的学子个个金尊玉贵,出身不凡,硬要前来讨个说法,亦免不得受人一番磋磨,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自认倒霉,也只得自留叹息。   “今日的课业就讲到此处,下学吧~”   就在大家哄堂而散之际,柳明霄仍坐在原位上,双手捧腮,一动不动的看着案台上整理书册的谢殊。   “太傅,你就捎我随你一道回府罢,今日的策论我都记下了,只是有些好奇你那夫人是否也如贵妃一般貌美!”   宁远侯府庶女与谢太傅之间的风月传闻,柳明霄也是听过一二的。他年纪尚小,却心思玲珑机巧,知道缠上谁能有什么好处。   “太傅爱过孟家庶女么?是像贵妃娘娘被皇上独宠六宫那样的么?”   童言无忌,自然会问些旁人碍于情面,不敢宣之于口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谢殊内心答案:爱而不自知~ 第56章 、萧墙   谢殊半倚在轩车上闭目小憩, 柳明霄团着身子倚在车壁上,携紧了绒毯披裹在身上,灵动的眸光一瞬不动的盯在男人身上。   眼前人俨若一座冰山, 任自己在耳边如何聒噪喧闹,他自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轩车颠簸,自皇宫到谢府还有好长一段路途, 柳明霄性子活泼, 少有受到这般冷待的时候, 此刻他正一脸哀怨的托腮自艾着。   是不是自己之前不该提一嘴那侯府庶女呢?又或者谢太傅娶了那般痴陷自己的人儿, 实则内心并不情愿!   “太傅,我知错了, 你理理我罢!”   小家伙双手撑地, 慢慢腾挪到谢殊身侧, 伸出小短手攥了攥男人襕袍的长袖, 再这样沉闷下去,他会憋坏的!   车牖外寒风呼啸,厢车内的暖意愈发令人昏昏欲睡。谢殊感受到身侧异动本不欲理会,怎奈小家伙低声徘徊在耳际,似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扰乱了他的神思。   他本就不擅于应对孩童,浸淫官场多年, 人前不露声色尚可装聋作哑的一笑而过。稚儿天真, 喜怒哀乐皆浮现在面上, 遇事较真坦率, 着实难以敷衍过去。   谢殊两指揉着微微发涨的额角, 很是怀疑孟清禾当初向傅翊讨旨将自己放置于太学当闲差, 是存了某些戏弄心思的。   “你想知晓些什么?”   男人稍稍正了正身子, 被扰的实在没辙,喟叹了一声,语调不似以往清润温和,疲态满满带着一股浓浓的厌世味。   他自幼情感凉薄,谢铮衡与他而言多是利用,自己身为相府嫡长子外在光鲜,内里却尽是腌臜。自胞妹去世,母亲离开后,他的心便愈发坚固难入,作为棋子而活的每一天,除却废寝忘食的求取功名,不择手段的排除异己。   剩下的闲暇光景,在他的记忆中近乎是一片空白……   “贵妃在宫里过的并不快活自在,身为她的兄长,你都不关心问候一句么?”   柳明霄挠着头,他在宫里这些时日频繁往来于寿康宫与元和殿之间,太后对自己甚是疼爱,有时甚至会哄自己,可对贵妃却一直板着脸训斥。   谢殊手下一顿,谢嫣然同他一样,都是谢铮衡手中的棋子,相府庶出的子女最是艰辛,林姨娘被送去了庄子上,不能在其身侧陪伴,他随手照应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那是她自己选的路,身不由己罢了!有时在意一人也未必要放在明面上,树大招风,圣上那样宠冠六宫的恩泽,于她而言也未必是有益的!”   傅翊刚登基那会儿针对打压谢家的手段并不比现下在暗地里削权世家凌厉多少,谢嫣然入宫不过是一个缓和双方关系的纽带,谢家嫡女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牺牲她的幸福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皇后之位。   柳明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脑子里一下子被绕的更晕了,他母亲宝安县主是太后姻亲,平日里虽不时时觐见太后,可但凡府中有事,太后娘娘便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为她撑腰。   “那太傅您的夫人呢?又是因何娶的她?”   早两年谢殊与孟清禾的露水姻缘在兆京闹得人尽皆知,他污了女儿家的名节,风光霁月的公子身份贵重,在事后却没有丝毫的弥补,甚至连给个妾室的意思都没有。   有人暗叹这位谢家公子薄情,更多的人则是把目光放在了孟家庶出的二小姐身上。那些轻蔑、嘲讽、谩骂的目光堪比毒舌猛兽,出了这样大丑闻的女子,再是貌美寻常人家也不敢要了。   其下场不是绞了头发遁入空门作姑子,就是一顶小轿给年过半百的老官宦抬进门作姨娘,可偏偏孟清禾在两年后,又被一道圣旨赐婚得偿所愿的嫁给了谢殊。   此间种种经过堪称一场闹剧,跌宕起伏至今,以至现下传出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传闻时,大家都只觉不可思议,或是觉着宁远侯府祖上烧了高香走了大运。   柳明霄扑哧扑哧眨巴了两下他水灵灵的大眼睛,比起先前太学课上的无精打采,一扫倦态更显神采奕奕!   ‘嘭—’冷白的长指在他稚嫩的眉间轻弹了下,谢殊淡扫过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笼袖枕于脑后,磨人的小崽子,竟挑些尖酸的问题来为难人。   “大丈夫立于世,不应自折傲骨,我不愿做之事,谁都强求不了!”   他于成婚一事上无甚多感,只在被父亲告知是宁远侯府的二小姐时,内心倏尔一松,大抵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歉疚,在于孟清禾一事上,他的宽容度超出了以往许多。   柳明霄仰头抵在车壁上隐隐有些发蒙,太傅这话里究竟有何深意,他是云里雾里半点没有听得进去。这份纠结并未持续多久,马车悄然停下,车夫打帘探过头来,提醒里头的主子说是谢府已经到了。   谢殊慵懒起身,耳边清净不消片刻,就被噔噔的脚步声所打断。   柳明霄小小的身子十分灵活地踩着脚凳下了轩车,方才与谢太傅独处的气氛太过压抑,以至他迫不及待的跑了出来,亟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哇—好冷!”   小家伙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小脸红扑扑的望向身后,披着大氅缓缓下来的谢殊,猛地奔了过去,一个旋身藏进了他的厚绒下摆里。   到底是宝安县主的儿子,恭亲王一脉在朝堂威名显赫,虽不在权臣之列,亦是皇家贵客。柳明霄自幼随性惯了,即便到了他人府上,也不会过于拘谨顾忌。   沛文得了门房通禀,立时前来相迎。乍一见躲在谢殊身后的稚童,心底一慌,涌出一个惊恐的想法,原本上前替自家主子解开大氅的手,生生僵直在了空中。   “主子,这外室子的事情……奴才恐夫人会……”   他眸光上下飘忽不定,欲言又止的怯怯模样,落在谢殊眼中着实看不大下去,想来沛文跟在自己身边十余载,竟被孟清禾拿捏至此,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苦笑。   恰在这时拢枝路过,看在顿在原处的沛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殊身侧的柳明霄,一大一小对视了两眼,拢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谢殊,你到底背着我家主子做了什么?”   她气势汹汹的走到跟前,眸光逡巡在二人之间打量了许久,面相、骨相、眉眼竟无一处相似!   “这是谁家孩子?”   拢枝的气势瞬间弱了三分,柳明霄相貌还算周正,圆滚滚的小身子畏缩在谢殊袖后,单留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向外滴溜打量着。   “我是谢太傅在太学里的学生,今日在此留宿,顺道拜会一下谢夫人。”   柳明霄倒是难得礼数周全了一回,他迎上拢枝的目光,正要迈步踏入内苑,倏尔腰间一紧,整个人身体腾空,又被拢枝侧身拎起,丢到了谢殊身侧。   “我家主子正在休息,闲杂人等不便打扰。”   她双手环抱胸前,只给沛文稍稍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拖着不情不愿的柳明霄前往了外苑客厢。   谢殊无奈失笑,未曾上前阻止,他本就不擅长应付孩童,能领着柳明霄回府已然是难得可贵,着实没有更多的心思再去烦扰。   这几日太学不大安生,他还是在府内继续养病借口躲懒为宜。   男人打帘进入槅扇内,解下了肩上的大氅搭在一旁的春凳上。屋内点着炭火,与外面截然是两个世界。   孟清禾合眸仰躺在榻上,呼吸清浅,已然沉沉睡去。隔着重重幔帐,谢殊脚步轻了又轻,行至她身侧,垂手挑开纱罗一角,抬手触了触她额间的温度,因伤口引发的高热退下了,细密的汗珠薄薄一层,铺散在她的脸颊上。   女人神识不清,就这谢殊掌间蹭了蹭,不自觉的蜷过身来往他这边腾挪。   谢殊坐在床缘一截突出外接的柚木上,伸手替她掖好被角,铜炉中的安神香燃烧殆尽,只剩一炉余灰以梅花块状安静的散落在香鼎中央。   阖上炉盖,谢殊难得寻到一丝静谧,这样静好的岁月不多久就会被完全颠覆,他不自觉摩挲了会儿掌心的余温,既是成亲了,那他亦没有和离另娶的打算。   软玉温香,平日里他最是看不上眼的四个字,如今却也能慢慢品味出其中韵味。孟清禾爱他,床笫之间的声声厮磨,令他心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   他要留她在身边长长久久的相伴着,从前在宫中时,孟清禾总爱缠着自己,她会为他无条件的去做一切事情,可后来她看自己的眼神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那种清醒中满含占有欲的眼神,稍一触及就令人不寒而栗,谢殊想了许久,巨大的槅扇屏风遮蔽了他的视线,在孟清禾乌黑的发顶投射下一圈阴影。   她常年握剑,露在锦被外的指节边侧有一层薄茧,轻抚上去算作一处不为人知的瑕疵。孟清禾又不适的扭了两下脑袋,修长的脖颈如玉般荧白,晃得人神情动容。   “瑜娘,你可否再纵容我最后一次?”   谢殊回想起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抵是自己将她逼成如今这副病态模样的。   榻上的人自是听不见他的自言自语,仍旧熟睡着。   孟清禾如今行事鲜少会考虑他的意愿,她只要他活着,足以陪在自己身边,至于其他种种,一律略过。   櫊扇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殊闻声回头,‘宋轩’立在不远处,神色焦急的冲他挥了挥袖摆。   “清砚,母后下诏令,召昤鸢入京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6 16:48:40~2022-04-07 16:3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风知我意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惊变   浩浩荡荡的车马驶过朱雀长街, 护卫兵甲严严实实的围着中间一辆香车四散行进着。   谢殊与‘宋轩’隐在人群中,遥望着远从边塞一路赶至京都的队伍,‘宋轩’的手几乎不可抑制的在颤抖着。   “清砚, 你与我说要忍耐,可究竟还要多久,将自己的妻子置身险境,本就……”非是大丈夫所为。   傅珵前几日孤身在驿站, 被一位名唤窕枝的女子所救下, 又被安置在了一辆运输干草的马车上, 被秘密送入了京城, 借由‘宋轩’的身份,暂时寄居在了谢府。   昤鸢一介农妇出生, 尚且认不全几个大字, 比不得京中贵女。只倏尔被辅国将军以‘幼妹’的身份寻回, 她在皇城中一人带着襁褓幼子, 恐会受有心人为难。   “殿下无需如此忧心,容将军已然在与禁军交战,眼下大局初定,剩下的亦不过是时日问题。”   谢殊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衣,方才他们匆匆自府中,也不知会不会令人起疑。   傅珵一向如此情感用事, 来日拥他坐上帝位, 怕是还要在那名农妇身上动些心思。   日暮余辉映下车马长影, 远远的拉长至他们脚下。   真正的宋轩几日前就被谢殊以‘同游’之名邀出后, 强行送去了正与朝廷禁军相对峙的容景衍手中, 若能物尽其用, 倒也能省下不少周旋的功夫。   “如今的皇城不过是纸糊的城墙, 殿下且安心便是。”   谢殊搭上傅珵的伏翎肩带,眸色微沉,两人徐徐转身,退至人群后侧。   车内倏尔响起一阵婴孩啼哭声,细声微弱隔了老远却依旧清晰的传到傅珵耳中,他指间握紧旋即又松开,目光茫然的看向谢殊。   “既无心帝位,缘何又来相逼,手足之情当真不及江山万里?”   傅珵神情悲戚,长叹一声,泱泱大燕此刻竟无一隅自己的容身之地。   ***   谢殊回府时,孟清禾已然醒来,她半靠在榻内盈枕,小口小口地喝着藕粉甜汤,两颊的红晕皆以褪去,脸色憔悴中带着一丝烦躁。   櫊扇半开珠帘碰撞之声响起,她循声望去,男人行至她的身侧半俯下身,大掌轻抚她的前额,停顿片刻不再觉察到烫人的温度,方才移开。   孟清禾右臂的伤口不深,黏连衣袍的疼痛在草药的作用下微乎其微。   “此番会试,竟有寒门举子舞弊,人赃俱获证据确凿,大理寺已在严查!”   殿试前一日,那些寒门举子已被尽数羁押入天牢,此事捅到傅翊跟前时,皇帝震怒的连摔了三支御笔。   孟清禾悠悠转醒便被暗卫通禀了此事,殿试取缔,会试严查,各世家大臣揪住这事不肯松口,俨然打着维护皇家威严的幌子,逼着新帝放弃权衡朝堂的法子。   谢殊坐在她身侧,方要接过她手中瓷碗,却见女人细指一松,将手中残羹尽数掷了出去。   “谢殊,你究竟还要诓骗我到何时?”   女人语气出乎意料的沉静,她早早知晓谢殊的为人,可到底棋差一着,叫他钻了空子。   被检举告发的考生正是会试榜首,他携入考场的那卷《周礼》月令篇正是谢殊所出的考题,虽无实证,可这个时机把握的太过恰到好处,叫人不得不生出怀疑到他头上。   “那个寒门举子,也是你安排的?”   寒窗苦读数十载,如此轻易便认了罪,细细想来定是背后人授意许诺给了相匹配好处的缘故。   谢殊襕袍一角被紧紧攥住,孟清禾眼底似一汪深潭,嘴角轻扯起一丝异样的弧度,不由怒极反笑。   自容景衍当众恳请傅翊下旨与谢颐芸赐婚时,她就隐隐觉察到不妙,那会儿她利用了姚氏的爱女之心加以干涉阻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谢殊从那时起,便算到她会出手搅了这桩婚事!   “藉由姚氏之过除去谢相,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孟清禾倏尔醒悟,这男人心思藏得太深,令人捉摸不透。昔日先帝在时,碍于谢太后的缘故,并未对谢家出手。   姚氏作为牵制谢铮衡的软肋,足以令其交出谢殊被迫作为棋子滞留在他那边的叛国文书。那日醉酒是假,令她松下警惕,相信他与谢铮衡貌合心离才是真!   少顷,谢殊垂眸指尖略微一顿,神色骤然有异,他的瑜娘一向聪慧,只现下他倒觉得这份玲珑的心思,并不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瑜娘这几日在府邸好好养伤,外头的变动——”   话音未落,暗藏锋芒的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谢殊慌忙后退了两步,这才堪堪避开。   孟清禾足尖点地,从榻上一跃而起,她只着了件半开的里衣,手握匕柄直逼男人近前。   寒刃近在咫尺的前一刻,皓白细腕被一双大手有力擒住,谢殊微微使力,匕首‘哐当’一声脱节而下,掉落在地。   孟清禾有病伤患处隐隐渗出血渍,可她全然不在意,腰下一沉,欲要脱身去捡落在地上的凶器,直接谢殊被抵着肩部拦腰抱起,重新丢回了榻上。   谢殊眼眸微寒,方才孟清禾的动作正对着他的眼眸,想来这次是真下了秽目他的心思。   “禁军传来捷报,端王傅珵已然伏诛,谢殊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嗯,我晓得。”   冷淡低沉的男音不似平日温和,倒与他薄凉的天性有几分贴合。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可即便如此,那么久的伪装,又算什么?   “明日的殿试虽是不可能顺利进行,但大理寺查案事无巨细,一经招供株连甚广,谢殊你若有所牵连也…难辞…其咎。”   孟清禾被他桎梏在榻上,柔软的腰肢被长臂压制,她近乎动弹不得。   谢殊拿过春凳上的纱布,又拿过瓷瓶细细在其上涂抹了一番,不顾孟清禾的挣扎,重新替她解了右臂上的绷带后,又细细涂抹上了金疮药。   “那人既收了我的好处,自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他这会儿倒是承认的坦坦荡荡,孟清禾眼底泛出一丝寒意,肘部一个用力击在男人下腹处,谢殊闷哼一声,身体却未曾移动分毫。   “你这般行事,所求为何?”   孟清禾娇软的身子被他强行按在宽松的襕袍上,随着胸口的起伏,隐隐可以感受到男人压抑在内的庞大情绪波澜。   耳廓氲热的气息萦绕,不似平日那般有所抑制的浅尝辄止,他轻啮住一侧软骨细细碾磨品味,幽冽的香气沁入鼻尖,比先前更能激发出谢殊内在按捺着的情愫。   “瑜娘,我之所求,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冷白的长指轻抚上她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一寸一寸像是点燃的炽热烟火,自亘古永夜升腾而起,照亮了他原本昏暗无光的世界。   孟清禾凝神偏过侧脸,思及谢殊所求,她嘴角隐隐勾起一抹冷笑,走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古往今来,手握贵柄的权臣都是没有心的。   她清楚的记得,舒贵妃入殓后,孟岱岳奉旨前来内廷领人,她一袭单衣破破烂烂,身上还带了鞭痕,但脸上却扯不出一丝脱离苦海的笑意。   谢殊说荣王傅庭不该留于内庭,她便以己为饵,设计将其驱逐。谢殊说某个妃子圣宠有碍,她便铤而走险,在膳食上下毒,使其香消玉殒折入冷宫……   直至谢殊亲口说她没用了,让她离开皇宫,那一点内心矫枉过正的情绪,瞬间如决堤般涌上心头。   孟岱岳面对数年不见的女儿,还笑她和她母亲一样傻,为了一个男人竟落得如此颓败的地步。   ‘那就把谢殊变成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好了!’   那是一道自心间隐隐低语出的声音,在一阵内心的轻微喧嚣过后,她被孟岱岳送入了皇城谍司。   在之后的岁月中,那漫无目的的疯狂夹杂着与日俱增的偏执,化作了一张张锁在繁花镂枝玉匣中的小像。   嫡母冯氏为了算计她嫁与半截入土的刑部尚书,特意命婆子在她喝的茶水上加了点料。   同一日谢殊前来宁远侯府登门拜访,本意虽是为了拉拢侯府助力太子而充当说客,实则也是为了探出孟岱岳的口风。   孟清禾将计就计接过了那盏茶水饮了下去,顺水推舟的后果便是被谢殊丢到了冯氏面前。他明明也是那般沉沦其中,却能在转身系上玉带后换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嘴脸。   她并不在意什么嫡庶之别,只想谢殊完完全全成为她的东西,京都的流言蜚语于孟清禾而言置若罔闻,她在乎的只有谢殊,按照她意思而活的谢殊!   ***   一阵凉风透过櫊扇迎面吹拂在两人脸上,孟清禾伸手摘下发间金簪,下意识的就要朝男人刺去,谢殊还是原来的谢殊,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眼眸放空,好似被抽去原有的色泽,逐渐黯淡下来。   谢殊折过她的手,再度用力将人紧紧箍在了怀中。   “瑜娘,我既娶了你便没有再和离的意思。”   孟清禾止住动作,倏尔抬眸,与之四目相对。她眼尾染过一丝怪异,静静伏在男人肩窝上,看似静止,实则内里飞速捋了一遍近来发生的事。   窕枝的谍报每日一如既往的送于她跟前,毫无异样出现,傅翊科考会试既出纰漏,那先前应允谢家的种种自然不会允诺兑现。   不,谢殊自始至终都未曾在意过谢家分毫,他与谢铮衡不同,谢家未给予过他恩惠,甚至自始至终看重的也仅仅是他的才能。   “谢殊是谢殊,谢家是谢家,瑜娘怎到此刻还不明白?”   男人低沉的声音再度在孟清禾耳畔提醒道。 第58章 、囚禁   接连几日, 外派出的禁军与皇城的联系皆未曾传回,孟清禾以在府内养伤为由,一连拒下了三波召她入宫的宦侍。   御殿内, 傅翊神情凝重,昨日璟王傅曜遭人劫狱,偌大的天牢形同虚设,那群人进出自如恍若无人之地。   “陛下, 兆京守卫本就空虚, 璟王旧部蛰伏其中, 恐与朝臣背后有所牵连。”   沈尧安手下管着的数百暗卫已被悉数召回, 纷纷着了禁军卫甲用以守卫皇庭。眼下他们已然派不出人手来细查,傅曜究竟与何人相勾结, 又是如何安然走出底狱的。   “端王傅珵既已伏诛, 为何禁军还不归朝?”   黑羽令流失在外后患无穷, 现下禁军音讯全无的境况, 更令傅翊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预感来。   沈尧安一连从驿站拨派出去十几路人马出京,半月有余无一折返秉明内情,其中缘由根本无从得知。   “吩咐下去,务必看好国师与端王妃,不得出现丝毫差错。”   这是他们握在手上最后的棋子,一经生变, 他定会让这些人付出终生难忘的代价。   与此同时, 皇城另一处宫殿暗角。   白菡霜被幽禁于此许久, 紧闭的槅门悄然推开一道缝隙, 桂生弯着腰卸下挂在门上的铜锁, 哐当一声弃置于地, 谢嫣然紧随其后迈开疾步进到了内殿。   里头布局简易精巧,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个赤金打造的宛如鸟笼状的囚室。白菡霜被拘于此,单只脚腕上戴着环形枷铐,行走范围十分受限。   她一身素白半倚靠在窗牖边,如墨青丝垂直泻在身侧,天光黯淡,白菡霜的半张脸遮蔽在阴影中,闻声朝向谢嫣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上回应下你的事情我已如约做到,璟王已被人救走,傅翊忙于前朝在世家间周旋,国师现下是到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谢嫣然睨了眼站在一旁的桂生,他用一根银针轻易挑开囚笼的镣锁后,十分知趣的退了下去。   白菡霜款款行至她跟前,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瓶递了过去。   “你若真想离开后宫,静待时机便可,你兄长布局稳妥,先太子仁德,想来留他傅翊一命非是难事,你又何必用这种偏激手段……”   前几日,谢嫣然收到了宫外谢殊派人悄悄遣来的密信,为了稳住傅翊,他们甚至联合太后千里迢迢往凉州下了一道懿旨,接了傅珵妻子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进京。   白菡霜与傅曜的私情被傅翊隐瞒的极好,他甚至宁可自己背上亵渎国师的骂名,亦不肯在谢太后面前泄露半点端倪。   谢嫣然垂眸不语,这几日太后传唤她愈发频繁,作为谢府与太后之间传递消息的暗子,她夹杂其中亦是身不由己。   “傅曜既肯因你自愿被圣上囚于昭狱,那必会亲自前来救你,国师与璟王情比金坚,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贵妃如今独宠六宫,身承恩泽,待谢大人成事,依旧风光无限,臣前日无事用龟甲替贵妃算过一卦前路,是上吉!”   白菡霜第一次见到误闯进禁殿的谢嫣然时,只觉她怯懦。内廷将她被傅翊金殿锁娇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谢嫣然甚至连上前质问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单噙着泪水在眼眶底下打圈儿,模样委屈怜人极了。   后来傅翊看谢嫣然郁结于心,整日郁郁寡欢,终是向她坦白了他与国师之间的互相掣肘,白菡霜怀的骨肉是璟王傅曜的,囚着白菡霜只因她手中有第二份存放在钦天监的先帝遗诏。   此事外传哪怕走漏半点风声都于他不利,只能锁死在深宫内。   “遗诏在哪儿?”   谢嫣然倏尔抬眸逼近,神情沉静,发髻上的金簪折过一道凌厉的暗芒。   “这话你是替你兄长谢殊问的,还是替圣上傅翊问的?”   女人启唇,指尖把玩着一块温玉,赤足轻点来到谢嫣然耳侧低语道。   她幼时因一卜卦象被上任国师云游看上带回深宫,收养在观星阁二十余载,不曾踏出过兆京一步,直至遇见傅曜,白菡霜才觉着自己稍微沾染上了一抹人间的烟火气。   思及此,白菡霜素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腹部,面颊微露冷色,那抹亲情的温存终究还是离她而去了。   “谢太后欠我一条性命,若前来讨要先帝遗诏,当以命相抵,而傅翊本就没有帝王命数,紫微曜锋初显、禄存同入三方,左辅右弼,是乱臣大祸临头之兆。”   白菡霜骤然握紧了手中的那枚玉佩,傅翊再无法用傅曜的生死钳制于她,而那封载入钦天监宣册的怀帝遗诏,除了她无人知晓在何处,他们两清了。   谢嫣然蛾眉微蹙,不甚费解她话中涵义,白菡霜贵为国师,此等出格之举皆为了那一人,如今璟王脱困,傅翊亦再无钳制她的把柄。   “国师,还请你把先帝遗诏交付于我,我不想他死……”   大燕历来帝君注重天道,讲究奉祭上天,行大运之道。正因如此,每列皇帝的遗诏都会秘密撰写两份。   一份用以昭告百官,另一份则保管在国师那里,被用作祭告上苍之用。   此乃皇家秘闻,傅翊囚禁白菡霜,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清名,防得便是第二份遗诏公诸于世。   白菡霜眉间一动,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先帝在时,曾亲身将那份遗诏交予她手,上头要的可不止是傅翊一个落魄皇子的性命,璟王傅曜、荣王傅庭的名讳皆在其列。   “天家无情,那份遗诏我是不会交出的,傅翊大可不必提防我至此。”   纤细足踝上的镣铐发出一阵清响,她被傅翊以此种方式封在深宫,钦天监那边上告弹劾的奏疏怕是早已堆了几尺案台高了。   “傅翊不会动璟王,可谢殊却不然,贵妃乃谢大人亲妹,日后荣华无尽、富贵显赫,又何必在一个即将背上‘乱臣’罪名的落魄皇子身上白费心思呢!”   白菡霜悠然立于囚笼之中,抬眸望向谢嫣然眸光淡然:“贵妃,多谢你引路帮我救出傅曜,作为回报,我可另为你多卜一卦,你想知道些什么?姻缘亦或是前路?”   谢嫣然眼底一片茫然,不由苦笑摇头,她自幼再相府活得小心翼翼,如今林小娘已然被兄长提前安排送去了安全之地,已然再没什么牵挂可言。   “以往傅翊在我这儿呆了一夜,可都是为了让我替他算出他这窃来的帝运,能够绵延几何的?”   白菡霜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推演,其结果大抵都是紫薇势弱,旁逸斜出,傅翊本就身弱难承鸿业之命,若强行篡改,恐遭反噬之灾。   “他总是这样,偏执得不肯服输,纵使局势于他不利,亦不肯退让半分。”   谢嫣然无奈垂眸,她近来身子不适,夜半总被噩梦惊醒,加之傅翊忙于朝政,两人已许久未曾同卧一榻了。   ***   孟清禾被谢殊困在南苑已有几日光景,男人俨然怕她坏事,已然完全隔绝外界与之有关的一切,甚至连贴身伺候的拢枝都已是好几日不见了踪影。   她再是后知后觉,也已明白了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那日谢殊与她的直言不讳的坦诚只是一个开始,其意在事先控制住她,亦或者是直接利用她来对付傅翊。   女人披了一件夹袄坐在铜镜前,豆蔻嵌入指尖白皙的细肉,留下一道深色暗痕。   “谢殊,你可真是好的很。”   话毕,妆案上的簪花珠环一应被云袖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叮当哗然的声响。男人留置于槅扇另一侧书桌上的精贵笔墨早已粉碎于地,蔓延出一道冗长拖沓的墨迹,断断续续至女人绣鞋周侧。   沛文提着食盒,按照自家主子的吩咐由一户另开的小玄窗牖中给少夫人送吃些食。而拢枝则被单独捆在了柴房,每日由他喂些米饭,只那丫头性子泼烈的很,恼怒起来一口咬上他的手背,疼的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儿。   “少夫人,用些饭吧,您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过了,总要保重身子。”   沛文话音方落,那精巧的食盒便如同往常一般,从屋内扔了出来。   碗碟碎裂,精致的菜肴泼洒了一地。立在屋外的仆妇早已见怪不怪,见这动静,很是识时务的弯下身子,不做言语的收拾了起来,很快另一位女婢又提着食盒自灶房匆匆赶来,将其递到了沛文手上。   院里近日来了一批陌生的甲卫,看守甚严,自家主子也时常领着宋轩公子出门,一连好几日都寻不得人影。   食盒再度被丢出来的时候,谢殊正行至南苑门口,四散的汤汁渐起,污了他的袍角。   又一个年轻的丫鬟步履匆匆,提了另一个食盒,将要交到沛文手上时,生生被一只大掌接过。   “几次了?”   男人的声音不似往日温和,其间冷意令人生寒,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亦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一个仆妇上前,哆嗦着开口道“今儿这是第三回 了,夫人昨儿个一整日都未曾进食……”   话说到后半截,那婆子更是埋下头,声音整个低了下去。   “吩咐膳房不必再送,把门打开,我亲自喂她。”   谢殊云靴踏过前方被打翻的一片狼藉的饭菜,眸色暗沉,旁人难以从中揣度出他的心思,只愈发沉默的退至一侧,为他辟出道路来。   男人缓步上前,取出腰间的钥匙,锁芯转动,房门前挂靠着的玄锁,哐当一声倏尔落地。   “瑜娘,吃饭了。”   屋内并不见人影,谢殊方要合上槅门,乍见一道寒光自眼前一闪而逝。   作者有话说:   从囚禁到反囚禁~~谢大人的火葬场即将开启! 第59章 、变天   谢殊侧身后退一大步, 整个人背贴槅门,身形屹立,伸手握住女人的皓腕, 指尖发力,紧紧将其桎梏其中。   “瑜娘,别闹了。”   低沉的男声自孟清禾前方响起,透过她的耳际, 骤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哐当’一声清响, 女人指节一松, 掌中的尖锐碎瓷落于地上。她眸光灼灼的望向谢殊, 底下晦暗翻腾。   “你想我阿弟如何?”   她唇色泛白,干涩的纹路自一侧裂开, 曲折蔓延, 连带尾调都有了几分颤意。   孟清禾思来想去, 如何也放心不下傅翊。眼下局势应在谢殊的掌控之中, 这几日院外隐隐传来兵甲重行之声,想来必有伏兵藏于谢府。   “瑜娘,我现在不想听你提及旁人,下人说你一日未曾进食,这样不好,嗯?”   男人一壁提着食盒, 一壁扯了孟清禾纤细的腕子往前走, 大步踏过满地狼藉残骸将人拖到临窗的小桌旁。   孟清禾发髻微乱, 额间碎发遮蔽住视线, 面上沉静, 心底澜涌。傅珵已然身陨, 她实在想不出谢殊所行源自何由。   出神间, 男人已然将菜肴一一摆放于她眼前,胭脂鹅脯、藕粉桂花糖糕、腊味合蒸以及一份燕窝鸭丝,都是惯常她爱吃的菜,连今岁上供蜀米都额外加了糯丸、红豆一类粘牙的吃食,联合搅和在一起,充作米饭之用。   “张口,不要任性。”   谢殊挖了一勺藕粉糖糕,递到她跟前,怎奈孟清禾咬紧了牙关,眼底怒意更甚。   一个凌厉的抬手拂开男人的胳膊,瓷勺上的方糕被打落在地,掉在一堆污烂的白色碎瓷之中,异常显眼。   “我要进宫,去见我阿弟,他一日还是皇帝,你们一日便不能废他!”   孟清禾笃定,像谢殊这般心思缜密的人,是万万不可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去做逼宫一事。   谢殊并不恼怒,甚至连面上神情都未发生一丝变化,他整暇以待的放下瓷碗,搁在梨木方案上的修长指节轻轻叩击桌面。   “瑜娘,你可知先帝遗诏并不止一份,傅翊若是自行禅位,碍于你的情面我倒可以留他一命,不过,这是我的底线了。”   男人胜券在握的姿态着实碍眼的紧,孟清禾胸口滞下一股子浊气,偏折过脸去,并不看他。   孟清禾既知晓另一份在国师白菡霜手上,便也不会畏惧他多少,傅珵已死,就算找到遗诏又如何?左右不过扶植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池家外戚势大,于谢殊而言并无任何好处。   “谢殊你要与我斗?”   她唇角掠过一丝讥讽,目光轻蔑的落在谢殊身上,俯身来到男人身侧,拿起玉箸,夹起一小块完整的藕粉糖糕放入口中。   “你若敢动我阿弟分毫,你我夫妻一体,定要好好你感同身受一番!”   孟清禾凑近男人耳侧,周身眸光凌厉剜过他俊逸的面庞,像是手中握着一柄利剑悬于他的颈侧,时刻有同归于尽的打算。   谢殊在意的人,大抵只有寿康宫那位受先帝恩宠而不自知的谢太后,以往宫中妃嫔好颜色,却无一不肖似中宫那位,甚至连她母亲舒贵妃都是借着眉目间的三分相似,这才得以博得了怀帝的青睐。   温热的气息徘徊于耳侧,娇唇擦过男人下颚轮廓分明的骨线,孟清禾倏尔重重按下玉箸侧身坐至男人膝盖上,眉目含情,柔波似水,一敛原先眸中暗藏的肃杀之气。   “美色如刃,看来瑜娘是真要取了为夫性命的。”   男人抬手揽上那道纤细的腰肢,丰盈曲润顺着他厚重的外衫缓缓触及肌肤。谢殊喟叹一声,大手插入她的发髻之中照盘全收。   软香温玉在怀,搅起一阵又一阵意乱情迷。谢殊这几日奔波在外,满身的市井荒郊的烟尘气萦绕于她的鼻间。   “清砚,你这样简陋的玄锁,可是关不住我的!”   藕粉桂花糕的甜腻感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谢殊向来不喜甜食,但此刻亦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他想要孟清禾就这么陪着他,待他权倾朝野,走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那为夫这副枷锁,可还束缚的住你?”   谢殊双臂圈住她细白的脖颈,与她额头相抵,沙哑低沉的语调中夹杂了些许微妙细碎的情愫,不似从前那般令她着迷。   孟清禾身子斜倾半倚在黄梨木方案的边缘,与谢殊拉开一小段距离,眸色清明异常,戏谑的看着他此刻的‘故作深情’。   她垂手捧住男人面颊,指腹摩挲,谢殊脸上青色的胡渣有些扎人!   谢殊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脸庞摆弄着,心下微叹了口气,将人拦腰抱起,徐徐走向内帷。   “谢殊,我喜欢眼中只能瞧见我的你,万里山河、海清河晏,皆与你我无关。”   男人步伐一顿,嘴角微微压低几许,心下闪过一阵失落,旋即又被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容景衍已与窕枝汇兵一处,他远赴边关特地带回了陆渊旧部,眼下时局之所以看似混沌,也是他在幕后操纵着,为的是给朝中世家大族一个下注的机会。   肃清世家的割据势力,单靠提携会试的那些寒门子弟收效甚微,着实非是有效之举。   自古成王败寇皆在一念之间,想要重新割据朝堂势力,让各世家大族自行做出选择,怂恿其进行内斗才是上策。   “瑜娘,你阿弟对帝位的执念,可不输于你。”   谢殊见过幼时的傅翊,也十分了解他的处事方式,即便是身殒亦不会退让半分的性格,倒是与孟清禾出奇的相似。   只傅翊执着于龙椅,而孟清禾的执着在自己罢了。   孟清禾垂眸不语,心头隐隐浮起一丝担忧,谢殊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不得而知,但只要寻着机会离开谢府,进入皇宫与沈尧安他们会合,就一定能摸清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的玉带将落未落至男人手中,看似妩媚风情,实则她一直在谢殊身上摸索着。照沛文所说,既然谢殊这几日不在府中,那他究竟去了哪里!   “瑜娘,还得劳你在南苑委屈几日,毕竟放你出去,我不放心。”   谢殊行至榻侧,替她放下垂着的床幔,正欲迈步转身离去,却被孟清禾伸手一把拽住袖缘一角。   她眼眸含水,楚楚娇态,素手滑入谢殊掌心,冰肌玉肤,滑腻似酥的柔荑瞬间被紧紧握住。   粉光若腻的雪腮浮上一抹红晕,她俯脸颊舒适的依偎在谢殊锦袍袖纹处蹭了蹭。   她要留下他,且想方设法的弄清楚阿弟究竟身处在怎样险峻的局势之中。   如她所愿,谢殊立在一侧,慢慢倾身亲吻上了她小巧的鼻尖,倏尔又转圜落至精致的眉心骨中央……   ***   接连几日,谢殊再也未曾在孟清禾的眼前出现过,从沛文口中,孟清禾隐约能够套出一些话来,大抵谢殊有私下特别交代过,不可在她面前提及过多外头的事。   孟清禾所能获得的情报极其有限,但原本在府中守卫的铁甲早在前两日悉数撤出谢府,像是被紧急调往了某一处地方。   谢颐芸整日在府中见不到宋轩,这一日竟一反常态的寻到了南苑。   守在南苑的婆子见她来势汹汹,皆畏缩在后不敢上前。   “我要见傅珵哥哥,那人才不是什么宋轩,谢殊休要蒙我,真当我是好糊弄的么?”   谢颐芸的嚷声渐大,孟清禾斜倚在榻上小憩被扰醒,抬眸望去,隔着远远一座窗镂,就能瞧见那抹清丽的姝影。   “谢殊快将傅珵哥哥交出来,别以为父亲母亲不在府内,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孟清禾执盏的动作一顿,傅珵、宋轩?倏尔明白过来谢殊前些日子在自己跟前所倚仗的为何?   禁军传回的消息不会有假,但宋轩与傅珵在容貌上确有几分相似,乍一看更是难以辨认,原来府上的这位门客‘宋轩’竟是端王傅珵!   随着嚷声的逐渐逼近,孟清禾计上心头,为爱执迷的女人最是容易摆布操纵,她缓缓伸出手去,朝着谢颐芸即将过来的方向,高声喊道:   “我知道傅珵在哪儿,嫡小姐有没有兴趣助我一臂之力?”   ***   皇城内帷,傅翊颓然静坐于龙椅之上,禁军叛变的消息被传回,他败了,只如今那些朝臣看不清形势,仍对他表面恭敬,待不久之后容景衍归朝,一切又将回归至最初的模样。   国师白菡霜曾说他无帝王命数时,他尚且不信,逼着她通宵达旦的为自己推演卦象,什么紫薇黯淡、乱臣在廷中,他全然不以为意过。   如今看来,那占卜卦上提及的‘乱臣’,俨然便是此刻身着龙袍的他了。沈尧安连夜前往绫华府上求援,却迟迟没有回应,甚至连他的阿姐都已经月余未曾传递过消息回来。   骤变突生的毫无预兆,自己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帝冕上的十二冠垂珠被他丢至台阶下侧,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停滞在一双绣鞋底下。   “你来做什么?看朕的笑话么?”   傅翊近几日只穿了一身墨色常服,对于那一套九爪金龙制式的帝服他心生出了一丝异样嘲讽,恍若穿在自己身上只如戏台上的伶人一般,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谢嫣然亦早早换回了寻常妇人的装扮,谢殊早早命人递了话进内廷来,嘱咐她这几日便可开始着手收拾细软携母亲离开。   偌大的宫廷几经浮沉变换,太后依旧是太后,贵妃却已不再是贵妃,皇帝也终将不再是皇帝。   谢嫣然抿了抿唇,从身后小包袱里,缓缓拿出一册明黄的玺印诏文。   “这是我从国师处讨来的另一册先帝遗诏,傅翊,我想把它留给你。”   她缓缓走上前去,第一次从口中唤出了那人的名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16:35:20~2022-04-10 23:0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风知我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贵妃   帝座上的男人淡淡垂眸, 周身戾气倏尔敛下几分,成堆奏疏掩至他的胸际,褪下龙袍的傅翊, 好似少了一侧分明的棱角,整个人随和下来不少。   “朕听闻贵妃这几日都在忙着收拾细软,是准备离宫了?”   傅翊单手支颐,神色悠然, 并未多问她将要前往何处, 甚至连眸光都不曾在她手边的明黄遗诏上多停留半刻。   谢嫣然卸下平日里的鬓花金步摇, 单在高髻末尾处别了一尾银梳背流苏, 款款垂在乌发间,一步一响, 淑丽夺目而不自知。   “难道同你说了, 便会放我走么?”   待稳然踏上最后一层玉阶, 她一撩裙摆, 直身坐了下去,目光莹莹的在傅翊那张俊颜上顿视了会儿,终是将手中那道明黄的硬绒云缎诏文递了过去。   他们已然有过夫妻之实,平日傅翊虽诸多刁难于她,脾气亦是忽冷忽热,却也在私下里特地嘱了人护着自己, 各命妇进宫觐见拜喜, 她冒失莽撞, 存了许多礼数未全之处, 也未见有‘庶女身份低微’一类流言传出。   细细想来, 此间种种皆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傅翊在她跟前却只做不知情的模样, 这种不显山露水的矫情,总是令谢嫣然后知后觉的十分别扭。   若她未曾猜错,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不管不顾,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自己离去,明明在自己身边安插了暗卫,兄长自宫外传递过手的消息,他不可能不知情。   “朕的贵妃长本事了,偷偷串通国师私自放走璟王,难道就为了这一纸破诏?”   傅翊一把夺过遗诏,和先前的流冕一样随手摔落下玉阶,上好的宣纸绵延铺陈而下,纸张末端的红色玺印处磕上流冕帝冠一角,停住了下滑的势头。   男人自帝座上起身,粗粝的大掌挟过谢嫣然小巧尖细的下颌,强势的逼迫她的眸光望向自己。真真是可笑至极,他在白菡霜身上费尽了心思,竟不及谢嫣然的一番推心置腹。   “傅翊,你别……不识好歹,我完全可以……放任你不管的!”   谢嫣然支支吾吾唇齿不清的吐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傅翊指腹揉搓着她因说话而鼓起的腮帮,细润脂白、软绵合手,倏尔得了几分趣味似的,发出一声轻笑威胁道:   “朕仍是皇帝,贵妃愈发不守皇室礼仪了,今日连妇人发髻都卸去了,成何体统。”   谢嫣然委实没想到都这会儿了,这家伙还有心思在这儿给她摆皇帝的谱子,手腕用力一挥,挣脱开男人的桎梏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目光炯然。   “傅翊,你现在还算哪门子的皇帝,兄长碍于清名暂时按兵不动罢了,朝堂虽然混沌却也正是从世家大族手中夺权的绝好时机,算我求你了,你和我一同离开皇城好不好?”   一气呵成的话音方落,谢嫣然胸膛起伏不定,她嗓音微哑,眼角隐隐泛着酸楚,一双素手娇娇柔柔的扯着傅翊的袖口,让人说不出只言片语拒绝的话来。   傅翊心下暗叹了口气,伸手抚过眼角,轻柔的拭去她眼尾即将盈润而出泪水。他的贵妃可真是爱哭地紧,大抵料定了自己的不忍,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蛮说胡来。   “你这么能吃,离开皇城你我皆是一介布衣,朕可养不活你!”   男人语气不知不觉的软了几分,大手拂过谢嫣然额前柔软的碎发,诱哄着将回绝的话说的不是那么直白。   谢嫣然嗅了嗅鼻子,往里侧男人胸膛处靠了靠,她自小生活在相府,卑微又怯懦,日日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事到如今恍惚间第一次生出想要竭力护住傅翊的心情,他又怎么能这般轻佻,草草应付蒙混了过去。   “傅翊,你同我说你自小长在皇城,宫墙这么高,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我有金银细软的,不用你养我……”   若是他们用先帝遗诏和兄长洽谈,放傅翊一条生路应当不是什么难事。谢嫣然这般想着,起身就要去拾起那本铺散在玉阶上的遗诏。   “谢嫣然,你走吧,你替朕走出皇城,去看那些话本里的山川花月,只有这一次朕不想输给傅珵,即使他已经死了!”   傅翊拉扯住她的柔荑,低头掩去眼中为数不多的情愫。他们相拥立于阶上,谢嫣然伏在傅翊的肩窝处,抽抽搭搭的低声抽噎着,十指相扣,脑海中浮现出的尽是些往日缱绻温柔的画面。   “朕一直都知道,幼时红袖便是为了从静安太妃手中救下朕,万不得已之下去求了太后才暴露了细作身份的,朕却亲手推她下掖湖溺死了她,阿姐与沈尧安都刻意瞒着朕,恐朕自责内疚,嫣然,你好好活下去,就当为我赎罪吧!”   男人倏尔松开扣紧她肩胛处的大手,后撑至身后,两人齐齐坐在御殿阶上远眺着外面,宫墙之后是另一道宫墙,蔓延至皇城外围,足足建了三十六道。   儿时傅翊便喜欢顺着御殿最内侧的龙壁向外一道一道的数过去,兴高采烈来到最后一壁宫墙前时,却被皇城周边巡逻的守卫告知,没有圣上的手谕,任何人都无法出得去。   ***   桂生寻至御殿内,福顺公公引他入内,看到殿外门槛处坐着的一对常服男女,不由睁大了双眼揉了又揉。   待到看清他们的真容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皇上和贵妃没了身份的逾矩,倒真像是世间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陛下,谢氏嫡女在外恭候已久,说是…说是恳请陛下降圣旨赐婚!”   值守在殿外的小宦人步履匆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进来通禀一声。   这方傅翊刚安抚好谢嫣然,费了好一番心力才将其暂时劝回了元和殿,眼下正看着桌案上另一册遗诏头疼的紧,揉了揉发酸的鬓角,下意识的就要开口回绝。   “朕身体不适,让她跪安,改日再来吧!”   “陛下,与她一道前来的还有谢夫人,您看这……”   御殿内值守的宦人都极有眼色,知晓近来谢夫人不常出入内廷,圣上忧心的紧。   “先宣她们入内吧!”   话毕,傅翊给立在一旁侍候的福顺公公递了个眼色过去,他旋即会意上前站在二进雕门的槅扇旁,借故拦下了将要入内的谢颐芸。   孟清禾穿着一身府内婢子的服制,纤细的体态与娇嫩白皙的肌肤与她掩藏的身份格格不入,也真是难为门口值守的宫人能够只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他的阿姊来。   “阿弟,禁军叛变了,快逼国师交出那另一份的遗诏……”   在望见御案上摆放的内页边缘边缘残破褶皱的红玺印,孟清禾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脸疑惑的同傅翊四目相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翊面色黯然中夹杂着一抹懈怠,半瘫坐在龙椅上,又将方才谢嫣然的反常举动,娓娓诉说了一遍。   言罢,将头仰靠在龙椅背靠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阿姐,朕方才差一点就被贵妃说动了,我自出生起便从未踏出这皇城一步过,若是此生了结于此,朕不甘心啊!”   他成了这大燕之主,偌大的千重阙亦成了他自身无形的穹笼。   孟清禾上前拿起这份遗嘱正欲将其销毁,倏尔腕间一重,骤然被傅翊抬手所制止。   “阿姐还要朕自欺欺人到何种程度呢?父皇白纸黑字留下的话,纵使毁去千万次,又有哪一次是真正从朕心中抹去的!”   先帝偏爱太子,甚至不惜做出宠爱静安太妃的儿子傅曜的假象来鱼目混珠、吸引不臣者视线,西三所的落魄皇子们除了自己,又有哪个是活到成年的?   细细想来,这其中的桩桩件件,又有哪一样是能够完全撇清先帝手笔的?   孟清禾微愣,傅翊以往一贯的偏激执拗,怕也只是在逃避自我罢了,他幼时天真烂漫,心性单纯,在没有出红袖那桩事之前,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坚信能够挨过去。   “阿姐,你与尧安哥哥曾同我说过,得到权势便能够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现在大军压境,我怕是也要埋骨于此了。”   傅翊脸上尽是释然的笑意,恍若看淡了一切的出世僧侣,镇定迎接着自己的黯然结局。   孟清禾冷笑一声,将傅翊搂在身侧,像是很久之前那般安抚着他不安惶恐的情绪。   “阿弟安心,只要有谢太后在,咱们就不会输。我不会让你死的,母亲临终前说过的,我们要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谢元昭是谢殊目前唯一暴露在她跟前的软肋,要想棋高一着,还是要利用这份遗诏在这位太后身上做文章。   “若是傅珵非是皇家血脉,那容景衍与谢殊精心策划的这场清君侧的叛乱,势必会背上‘不臣之名’,阿弟你有真心喜欢上的姑娘是件好事,但心爱之人定要常伴身侧才算圆满!”   “常伴身侧么?”   傅翊低声重复呢喃了两遍,眸色茫然的望向孟清禾。   她面色阴霾地握着细笔,如宫变前一晚那般,先是着墨在宣纸上细细仿了一遍先帝字迹,随后重新撰写下一份新的遗诏来。   “假作真时真亦假,阿弟你看,你只需陪那谢殊演一出戏,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孟清禾眸光饮恨,压抑在心侧上下起伏,眼底一片波澜不断。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谢殊,未免太小瞧了她。既然她之所求注定得不到圆满,那他们不妨一同坠入阿鼻。   这一次她断然不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他的,谢殊眼中有紫宸庙宇、山河万里,那她便干脆毁了这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大燕朝堂!   作者有话说:   女主开始搞事情了~~ 第61章 、困局   谢颐芸步态轻盈回到谢府时, 云袖间暗托了一卷明黄的圣旨,只消一盏茶的工夫,傅翊便允了她的请求, 立时提笔蘸墨予了她一份恩典。   孟清禾为了掩人耳目先谢颐芸一步回了府邸,她这一身婢子打扮极为低调,以至于偷溜至南苑迂廊时,竟无一人觉察。   她足尖轻点、一个旋身行至柑檐, 借力使然悄无声息的落地于内间櫊扇前, 谢殊近几日不在府中, 骤然抽调走的玄甲守卫虽不知派遣去了何处, 但若是容景衍不在兆京,那将军府的防守定然不似以往坚固。   沛文从单开的一户壁牖中战战兢兢地递过膳食, 自前几日少夫人大阵仗闹过一回后, 倒是略平静了一小段日子。也不知自家公子是如何哄好的, 以至如今每每提着食盒从膳房赶来, 他仍有些心有余悸。   如今谢相辞官携夫人远赴幽州,府里大小事宜全权由嫡公子一人做主,守门的婆子见了沛文也比以往要恭敬了许多。   拢枝依旧被一根粗麻绳捆了绑在柴房,月上枝头,她就这么靠在一堆干草上凝望着外边,身上的瓶瓶罐罐早被搜罗了个遍, 就连自己这身衣裳都已是半月未换, 衣料边角捱上灰尘般般成块, 恨得她牙直痒痒的, 逮着机会就要在沛文身上龇上一口。   绮窗透月, 映出另一室的清辉。南苑另一侧的内寝矮榻上, 孟清禾灭了櫊笼里的炭火, 单留了一盏梭灯系于床栏之上。   灯罩内悬嵌了一颗夜明珠,是宫内分拨下来的赏赐物件,榻边的春凳上搁了一碗安神的汤药,槅门外侧被谢殊上了一柄玄锁,那日若非谢颐芸冒然闯入吸引了一众仆妇的注意,恐她脱逃而出的消息,不日便会传至谢殊耳中。   孟清禾卸下钗环,披发仰面背卧在厚实的衾褥之上,解下绑束着床幔的细绒带将自己曼妙的身影遮蔽其间。   褪去繁冗的袄衫,羽纱短衣之下赫然用束带裹挟着一卷明黄叠册,边角破落染尘,却紧紧贴在她柔嫩玉雪的肌肤之间。   怀帝拢共留下两份诏册,一份已然被她焚毁。孟清禾鸦睫低垂,细思极郁,清了炭火的铜盆空空如也,她伸出手凝滞空中片刻倏尔又收了回来。   今日她是将遗诏用束带收紧藏于贴身小衣之下,这才得以将其带了出来。若是就此焚毁定然销声匿迹,无人可知。   思及此,她握着小册的素手骤然收紧,这则遗诏俨然能够算作是同谢殊对弈的筹码,一旦傅翊有所纰漏闪失,用它尚且可以护住阿弟一命,亦是不争的事实。   孟清禾赤足踏在櫊扇内寝的软毯上,拿起绣墩上的针线匣一阵翻找,取出细线与一柄小银剪,刃尖贴合着榻上另一侧谢殊的不常用的软枕细缝,挑开密合的压线针脚,直至开出一个足以容纳这册遗诏的口子来。   她又取了部分细棉来塞入其中,整妥一番后将其完全掩纳好,放归于原处。   孤枕难眠的滋味抵不过笼在心头的沉沉愁思,她眼尾泛重支撑着额头的藕臂渐感无力,困意袭来,幔帐中央的梭灯晃着她眼酸,子时刚过不久,更漏声点点余韵扰了人初始那点的睡意,在一阵翻来覆去的腾挪后,便再难以入眠了。   天迹初晓,点点银星子纷纷坠入白日的晴空之下。孟清禾顶着眼底乌黛自榻上起身,头上泛起点点晕眩,沉重感尚未全然褪去,只勉强保持了一丝眼底的清明。   她昨夜辗转难眠,拂晓时才微微有了一丝困意,还不待她沉入酣梦,槅门外沉重的云靴声在近侧响起,玄锁挂靠,锁芯松卸的声响清脆利落,隔了老远都能清晰的落在孟清禾耳畔。   “瑜娘,你随我一道入宫,劝傅翊交出遗诏,我可以留他一命。”   男人高大的身形倾压下来,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下颌轻抵在她的肩窝,云袖羽纱贴的极近,修长的指节摩挲着孟清禾的尖尖下巴,从喉骨一直轻抚至瓣唇。   孟清禾迷迷糊糊的任由他作弄着,乌发同他胸前的暗扣绞在一起难解难分,只享受了片刻亲昵,谢殊便自榻上起身,取了春凳上的披帛替她拢在了肩侧。   屋内未燃炭火,清冷异常,孟清禾倏然离开了热源,手背一凉旋即缩进了褥中。她近段时日在谢殊身边倒是被养的娇气了不少,明明以前即便畏寒亦没有这般矫情的。   “怎么了?”   见榻上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谢殊步伐一顿,视线随之落了下来,却见孟清禾整个人都缩在锦被之中,单露出一个清丽的小脑袋来,双眸微阖着,昏昏欲睡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今日的孟清禾比以往倦怠了几分,容景衍率领大军驻扎在城外,皇城内帷宛若空壳,易主不过举手之间的事。   眼下他要做的是肃清朝臣世家手中的权力,否则即便傅珵坐上帝位,所面临的境况亦不会比现在傅翊掌权好上多少。   “你们男人间的事情,竟纡尊来劳烦我一个后宅妇人,谢殊若你真想要遗诏,应当是不难的!”   孟清禾语调慵懒,指尖悄然拂过男人往日并不大用的软枕,由得他去寻便是了,自己讨来的苦头,又岂能怨得了旁人?   绣着牡丹纹路的绯红绣袄系带自男人指尖滑过,并蒂花开的图样垂落在男人云靴底部,谢殊眉眼间的目光如炬,好似想要从他散漫的神情中窥探出些什么。   “瑜娘,你我现在已是夫妻,即便日后位极人臣,我亦无休妻或纳妾的打算!”   谢殊一向不近女色,若非早两年自己顺水推舟借着嫡母冯氏的算计,害得他初泄了元阳,恐他至今都未曾有功夫分神于世俗琐事,去品尝那男欢女爱的滋味。   “那是你用惯了我这副身子罢了,清砚,你可知昔日我母亲被幽禁元和殿的那段日子,你待我可比那庙里的神佛更是清冷。”   身上不染一丝烟火气的谢殊,脸上从不会有多余的表情,他望向自己的神情只如死水一般浩无波澜。自二人成婚后,孟清禾又迫着他沉沦情海,时日渐长,食得其中情趣的他竟也对自己生出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情愫来。   “清砚,若要你为了我保住我阿弟的江山,你可愿意?”   下人重新在屋内添置了银丝炭,四下的香炉皆已撤去,他们周边的温度,很快又变得温暖起来。   谢殊静默了一阵,起身行至博物架旁的玫瑰椅坐下,内心暗自嘲讽这女人的异想天开,可终究没如很久之前在宁远侯府那般不留情面的直接说出口来。   今日谢殊前脚刚踏入府邸不过半刻,那方谢颐芸便携着赐婚的圣旨匆匆前来,与自己商议筹办喜礼的种种琐事。   宋轩即是傅珵这事,他隐藏的很好,谢颐芸这一闹下来,倒是将他逼到了一个两难的处境之中。   依照傅珵的性子,要他顶着‘宋轩’的身份娶了谢嫣然堪比登天,哪怕仅是走个过场的拜堂都会令其心生抵触,甚至当场愤然离去。   “瑜娘,篡改皇室遗诏乃是重罪,不可乱了国之根基。”   谢殊今日邀孟清禾入宫,本就存了让她规劝傅翊的心思,先使软刀子为礼,能奏效自然止了兵戈之扰,反之也算得他顾念着一点夫妻之情,给了他们姐弟一条得以保全的退路。   面对男人如夫子一般的斥责说教,孟清禾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戏言一样,噗嗤一笑,折身颤着心肝才稍稍缕顺了气息。   “谢殊,你自小习的是制衡之道,怎地不过入了太学做了两日夫子倒训起我来了?大燕之主现下仍是我阿弟,你联合容景衍兵临城下又如何,找不到先帝遗诏便是违逆天意的谋朝篡位,镇守八方的诸侯群起而攻之,你们又有多少胜算?”   女人的掌面仍旧停留在另一侧的软枕上来回轻抚,她神情居傲,望向谢殊的水眸中亦没有一丝惧意。   谢殊来南苑之前便对孟清禾的态度有所预料,既是如此,那多说无益,只继续关着她就是了。   正在谢殊欲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孟清禾眸光一凛,骤然发现了男人腰间配悬着的黑羽令。方才她倚在榻上视线有碍,加之谢殊腰侧还挂有其他香囊、佩玉一类,繁冗的流苏络子层层掩着了这块本该在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令符。   “你把窕枝怎么了?”   谢殊腕间一紧,随之原本平和戏谑的女声,一瞬冰冷生寒的在耳侧响起。   原来她还是会在意底下人的死活,到底是个女人,不该有的软肋倒是暴露的急切。   那日,是孟清禾亲手将黑羽令交付于窕枝手上,命她遣派禁军前往各要塞驻守,如此看来,她猜的不错,禁军成了叛军,在数十万大军面前,区区谍司毫无抵抗之力。   “瑜娘,她还活着,你不必过于忧心,今日路过东市,恰遇着做糕点的贩子,顺手用荷叶包了两块,你看……”   谢殊不懂如何安抚女人,刚从袖中小心翼翼提出那扎细绳包裹好的槐花糕,就被孟清禾一把扫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领口被狠狠揪紧,涂染豆蔻的指甲深深掐入男人的血肉,一遍又一遍的质问着他‘你把窕枝怎么了?’   她眼尾逐渐染上绯红怒意,瞳孔眼白处的血丝四散分离,好似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   谢殊强按着她几近疯狂的动作,整个后背被她推至博物架壁栏处,架上陈列的旧物被推搡的哗哗作响,摇摇欲坠…… 第62章 、听戏   谢府后|庭曲廊近来搭了个戏台, 老管事得了谢殊吩咐自外乡请了戏班过来登台唱目。目谱子摆在松木小几上,由南露搁在孟清禾面前一卷一卷的拨手翻着。   孟清禾坐在圈椅上愣愣出神片刻,只听得耳边厚帛落页声哗哗作响, 一个字也未曾看了进去。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婉转的腔调裹着长长的拂袖一尽抛出,在腾空旋了一个圈子又落回到了那旦角儿的手中。   南露拱身立于一众婆子旁侧,就这么凭力举着薄薄一纸卷页,腕间泛了酸子, 都未曾见这位府上正儿八经的少夫人, 开金口点出个什么剧目篇折。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另一位青衣身段窈窕、唱功稍显,乌眉襕白戏服之上的银锭头面熠熠生辉, 浮云流转, 天光微移, 明晃晃的照的人不大睁得开眼。   自那日两人在南苑内帷大闹过一场后, 孟清禾被拘着的地儿扩至整个谢府,他不再用那方寸香阁之地关着她,而是则了另一提更为精致的邸笼。   南露也由容府调遣过来,安插在她身侧从旁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谢殊恍若忽然转了性子,在府中添置了众多花鸟风月赏玩之物,今日甚至专门请了戏班子来, 为她解闷儿。   “这目《锁麟囊》唱的不错, 继续再来一回。”   廊檐下积雪消融, 无风的晴日里, 滴滴答答的溅落在地上, 褪去了冬日里的大半清寒凉意。   孟清禾裹了软毯在膝上, 不远处婆子架了一列櫊扇替她挡风, 底下的炉子里煨着热茶,三丈高的红台上,青衣挽着花旦将要下场,又被那管事婆子喊住,朝班主递了话去“这一目再唱一回,不必重新点妆了!”   那班主直愣愣的傻了眼,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那头顶青羽点翠的小花旦,嘤嘤呀呀、泪眼婆娑,戏服裙裾内的小腿巍巍打颤,万般不愿的姿态溢于言表。   府内婆子凶悍,最是见不得这般伶人媚宠的模样,厉声淬声道“班主尽管安排便是,如今嫡公子承了老爷的官职衣钵,少不得你们的那点银钱!”   “赵妈妈,这幕剧都已经唱了三回了,半日光景耗下来,半刻躲懒的间隙都没有,姐儿们的身子恐是吃不消的……”   班主心下冷汗直冒,整个上京都谁人不知,如今的谢相手中权柄大过天子,承袭官位不过半月有余,却已成了世家大族争相巴结笼络的对象。   今日戏班上的花旦便是京中某位高官府上的嫡出小姐,前阵子甚至为此学了戏,专门过来候了时机结识谢相的,那头上簪戴的点翠珠花皆是价值连城之物,他们小小一个徽中来的班子,哪里堪用的起?   小花旦浓墨勾画的眉眼被溢出的莹润泪珠晕毁了大半,她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千金,平日里被丫鬟小厮们精细的伺候着,又何曾受到过这般磋磨的对待!   班主为难的目光左右徘徊,两边儿都是不能开罪的主儿,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眼看就要办砸了,他讪讪从怀中掏出汗巾,贴着在前额用力的抹了两把。   “吃不消?班主同我这一把老骨头说笑话呢,这帮下贱坯子既应下这桩差事,登台唱了两回便嚷嚷着喊累吃不消,倒是还比我家主子还金贵些?”   赵妈妈以往在正院里伺候姚氏,颐指气使惯了,现下被拨派到孟清禾身侧更是秉持着那股蛮横劲儿,开始同那瘦弱的小个儿班主浑说起来。   孟清禾耳边少有的一丝清净被他们搅了去,蛾眉微蹙,顺着那阵响动的方向望去,眸光恰落在了被人搀扶着的小花旦头上。   她应当年岁不大,弱柳扶风的身姿同一旁身板腴厚的青衣有着天壤之别,透着霞韵轻盈的碎步更是官家小姐们每日闷在碧纱橱内,不常下地做事才会娇养出来的慵逸姿态。   “这又是上京的哪位大人拐弯抹角的来给清砚房里添人了?这法子倒是别出心意的很。”   孟清禾纤背抵靠在圈椅后的柄手处正了正身子,这些时日被当做贺礼送上府门的游女佳人奇多,谢殊不喜院中吵闹,将人尽数打发了出去,这一来二去的,反倒落下个身正峻节的清名。   南露顶了拢枝,成了在她身边侍候的大丫鬟,见此情形亦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过来,脸色霎时黑了大半。这台上小花旦的居心叵测,一看便是冲着谢殊献媚来的。   “谢殊挟天子令诸侯,所依仗的难道不是你们家将军手上的兵权吗?时至今日南露姑娘对这样的事情,怎的还不习惯?”   孟清禾缓缓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小口,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左右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罢了,她想留下等着见一见谢殊,就此如了她的愿又有何妨?   南露被孟清禾一句话堵的语塞,她亦是求了容景衍自愿调入谢府伺候谢殊的,这女人俨然早就知晓了自己偷摸藏起的那点小心思。   “夫人是在拿台上的小花旦嘲讽婢子么?”   赵妈妈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那班主畏缩不已,连连拜服讨饶,一旁的青衣倒还有几年功底,面不红气不喘的,静静立在边上闷不做声。   小花旦介时已是口干舌燥,嗓音沙哑,满头的琳琅珠翠更是压得她脖颈生疼,绷着面色咬碎一口小银牙,压抑着怒气就差当场发作甩袖走人。   面对南露的质问,孟清禾丝毫不以为意,一壁小口吃着酥甜的槐花糕,一壁缓缓将眸光移至戏台,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上的一出闹剧。   “路是你自己选的,想要常伴谢殊身侧?可他那样的人,只凭借着背地里单纯无言的付出,是入不得他眼的。”   南露垂头攥紧了袖口的棉料,被一语道破心事后,比起被冒犯的恼怒,内心更多涌溢出来的却是摇摆不安与恍疑。   若是这位风光霁月的公子耽于美色,以谢大人如今的地位妻妾成群当是情理之中,可偏生他又仅孟清禾这一房妻氏,南露心底忧患交加,不知不觉间竟对孟清禾生出了一丝妒忌。   “去催一催他们接着唱罢,这一折戏可要反复品鉴,才能听出其中的妙处呢。”   孟清禾瞬了瞬目,葱指覆下来贴在冬袄的裙面上抚了抚,她的肤色本就白如脂玉,在红裙的衬托下更显得雪玉凝白。   院门前传来熟悉的云靴踏地声,男人的脚步稳健,方踏入内进只一个眼神便平了那一阵扰人的喧嚣嘈杂。   赵妈妈是个极有眼色的,立时锐减了势头,退至一边给自家主子腾出地儿来。班主眼尖瞧着正主儿来了,也不再嚷着姐儿们身子乏困之类惹人嫌的矫情话儿,赶忙又拾掇着众人重新摆好架势登了台去。   曲调再响,旦角儿的娇嗓微涩,亦不似最初那般清亮婉转,调着口子的劲儿,恨不得唱念出心肝儿来。   “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男人的步子顿在孟清禾身侧之际,台上的人恰好唱至这一句。南露立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后,遣人另添置了一把圈椅过来。   谢殊倏尔抬手,抚上孟清禾柔软的雪腮,朱唇潋滟,贝齿般般,似被他困囚于府内的珠玉珍宝。   孟清禾不动声色的撇开脸,躲过他的碰触,终是忍着未将两人私底下的那般闹腾放到明面上来,算作暂时全了他的脸面。   男人手间一空,心思愈发迷乱,眸光堪堪扫过戏台上嗓音嘶竭的花旦,只觉碍眼的紧。   南露在南苑侍候的这几日早已摸索出他们夫妻间异常偏激的相处之道,与以往孟清禾强势的对待谢殊不同,眼下谢殊风头正盛,全然没有受制于人的必要,可他却时常耐下着性子在哄人。   “今日夫人都听了那些戏目?”   见孟清禾不欲搭理自己,谢殊侧头唤来赵妈妈,一一问询了今日发生的种种细碎,当得知这一幕《锁麟囊》已然反复唱过三回,男人的眸光下意识在那花旦的珠翠上停顿了一息,旋即会意明白了过来。   “将人统统打发了去罢,以后领外人入府,务必严查其身份。”   孟清禾闻言瞧了一眼谢殊微不自在的脸色,他今日着一身黑色鹤纹官服外随意拢了件大氅,玉冠束发,丰神俊逸,似乎刚从某场会宴中折返归来。   他如今位高权重,可谓是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全然不见半年前谢府门庭冷落的光景。   近段时日谢府此等艳靡之事频出,不少世家贵女口头不屑,背地里仿着孟清禾当年的手段,暗搓搓的不知肖想了谢殊多少回。   朝中事务繁琐,容景衍大军压境已是不争的事实,大军压境之下,傅翊虽身在皇位,亦如他们操纵的提线傀儡一般。   现下各方上报的机密奏要,皆有专人送至府邸,供谢殊与‘宋轩’批阅审视,御殿一夕之间倒成了威仪不在的摆设。   前不久一桩牵扯到前朝陆阁老的贪墨案得以沉冤昭雪,窕枝也因此被销去了罪籍,现下正在容景衍手下做事。   她的背叛情有可原,孟清禾未曾过于苛责。谍司内的那群人十之八九都如窕枝一般背负着罪籍过活,也并非桩桩件件都是冤案,只谢殊近来费了一番功夫将他们家族连坐的卷宗尽数过了一遍大理寺重审。   沈尧安亦在此次监察中被免去了宦籍,得到了沈家应有的清白,但他依然坚定的选择了留在傅翊身侧侍候。   作者有话说:   女主要开始搞事情了~ 第63章 、入眼   月上中天, 曲院内咿咿呀呀的唱腔粉黛尽数被一壁雕窗隔了去,孟清禾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倏尔皱眉, 垂下羽睫,将素手从谢殊大掌中抽了回来,拢在袖中抱伏于身前。   “我今日乏了,烦请夫君移步书房歇息。”   谢殊立在月色下, 掌间一空, 敛去眸底笑意, 反手握住她藏于袖底的皓腕, 眉眼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愠色。   “瑜娘,你要抗拒我到何时, 我们是夫妻。”   戏目唱至折中, 两人便已中途离席, 早早回到了南苑。四周悬着的几盏八方妙屉棱角云灯, 已然被下人嵌入夜明珠,映照得櫊扇内间亮如白昼。   孟清禾俯身看进他那双清冷微澜的黑眸里,轻瞬了瞬目,眼底划过一丝讥讽,至亲至疏的夫妻么?   她伏近男人肩侧,如猫儿似的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莫约过了半盏茶光景, 耳鬓厮磨间幽氛阵阵沁入鼻间。   “谢殊, 到此为止吧!”   月辉清皎, 楚腰婀娜, 孟清禾绕过耀目的灯盏, 将谢殊抵在玄窗雕栏内侧。   男人最先望见的是那轮高悬的明月, 丝绦垂系,无意间擦过他的指腹,照过二人旖旎的身影,投下一片冷寂的银白。   “你…你…说什么?”   谢殊微不可察的心间一恸,薄唇轻抬低问了一声。   孟清禾玉指轻点着他襕袍胸侧,略停了一停,额间半耷下的碎发拢住一双清丽的眸子,缓缓与之拉开一小段距离。   “谢殊,窕枝的事,你还欲瞒我多久呢!”   白细如脂的葱指挑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娇冉暧昧的气息喷薄而出,自红唇拂过男人面颊,滚热不已,纤细的腰肢微曲,打量着他微小的神情变化。   谢殊为那群因举家连坐而入了谍司的罪籍暗卫,逐一提至大理寺重申翻案的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颂他一声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自始至终都未曾逼迫于她,良禽择木而栖,瑜娘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你暂时给不了的。”   携过她不安分的手包裹在掌下,谢殊轻抚了抚孟清禾肩上柔白的兔毛斗篷,她一向畏寒的很,这段时日更是连暖炉都离不得手。   他清楚的晓得,这是数年之前孟清禾为了替自己除去荣王,而在皇城慎刑司受刑后留下的病根。   那时急于驱她离开皇城,倒是疏忽了她的身子是需得好生调养着的。   “明日我会安排宫中太医前来看诊,这个月来宁远侯府已是向邸中连下了三四回拜帖,你在府中若觉得烦闷枯燥,可遣南露随你同去。”   孟清禾丝毫不领情的越过他的身侧,目不斜视的行至一旁的圈椅上,拨弄着玉指上的豆蔻,漫不经心的抬眸,冷声道:“不敢劳烦谢大人操这份心,您久居庙堂、心怀天下,后宅琐事恐是入不得你眼的。”   话毕,她素手探入案上摆放的小木碗,从中取了一枚松子拨了壳,将松子仁放至另一侧的小银碟上。   这是孟清禾近来打发闲暇光景的活计,她不似寻常内宅妇人那般精通绣艺,只粗略拿得出手手一些香囊和简单的络子。   倏尔出神一阵,小银碟里已放满灿黄饱满的果仁,屋内霎时弥漫开了松果特有的焦香气。   谢殊立在博物架前,抽出一册书卷陪着她消磨了些许光景。   “瑜娘能入我眼足矣,你阿弟一事我自当竭力保全,如若他依旧执迷不肯交出遗诏,我亦有别的法子逼他就犯!”   男人行至她身前,冷白的长指捻过小银碟上一粒坚果放入口中,眸中潜着势在必得的淡笑。   “啪”一声轻响,孟清禾一壁抬手拍掉了他欲继续坐享其成的动作,一壁将小银碟护在身前不让他靠近。反手将木碗中未去壳的那堆松子推至男人跟前,下颌微抬,示意他自己动手。   “清砚,如此觊觎别人手中的果仁,恐会引人不快。”   孟清禾敛眸,端了那满满当当的小银碟径自往榻边走去,独留了个清窈的背影给他。   谢殊移开膝上繁冗的书册,大步上前将人拦腰抱起,屋内再度焚上了久违的苏合沉香,四下里炉香袅袅,隐隐晃起人内心最深沉的情愫。   孟清禾耳廓边软骨处被他啮咬的发酥发麻,挂臂退至腕侧与之交缠的金钏随之泠泠作响。   “瑜娘,我还是更喜欢你热情似火的模样。”   低沉沙哑的男声徐徐响起,谢殊不在压抑自己情感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粗鲁些,而那分平日里耳濡目染的儒雅,亦会随之烟消云散。   窗沿起阖,牖扉槅栏的最后一丝空隙被掩去,轩窗外映出一对缱绻的璧人韵影。临水照花,倚栏便可窥得此间风情。   南露立于廊下,早早吩咐了婆子们前去柴房备下热水,这段时日她在孟清禾近前伺候,隔着一壁槅门,隐约得见见人前矜贵端方、芝兰玉树的谢大人,于在夫妻闺间私下孟浪轻浮的模样。   靡靡香音传入耳侧,她手下帕子近乎绞个稀烂。谢大人待孟清禾到底是不同的,南露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煎熬不是滋味。   孟清禾拥着锦被坐在榻上,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映着斑斑青紫。男人的襕袍大氅绞着丝绦玉带,自槅门外一直铺陈至榻边。   春凳的白瓷小碟上,盛了满满一碗乌黑浓稠的汤汁。孟清禾指尖轻触碗壁,尚有余温,遂毫不犹豫的端起一饮而尽。   “瑜娘,就不好奇这是什么药么?”   谢殊自她手上接过空了的瓷碗,这段时日孟清禾甚是乖觉,安分得令他萌生一股岁月静好的错觉。   男人缓缓挑起她肩侧的一缕鸦发,缠绕在指尖把玩,他一手抵靠在迎枕上,床栏处高悬的灯纱罗罩早已因着方才的旖旎晃动,卷着那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滚至不知名的一隅,只能隐约瞧见不远处一阵微弱的光晕。   孟清禾喉间苦涩上溢,秀眉频蹙,胃里波涛翻涌,实在熬不过那阵痉挛,俯卧在床榻边干呕了起来。   “你给我换碗,药腥味不那么重的避子汤罢。”   她语调虚软,腿心湿腻,细密的汗渍黏腻在裙带上,很是不舒服。勉强起身支肘半伏在榻缘催吐在了边角的小脏盂内。   “这不是避子汤,只是寻常滋补身子的汤药而已。”   谢殊重新将人扶回迎枕上躺好,大掌轻抚着后背给她顺了会儿气,脱口而出解释了一句,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寻常事后避子的汤药,已然被拢枝偷偷断了数月有余。   男人眸光下移到她平坦的小腹,逡巡了片刻,心头隐隐升起一个不好的猜忌,莫非孟清禾子嗣有碍,罢了,他本就情感凉薄,即便有了亲骨肉亦是难免加以苛待,亲子离心,倒不如直接从旁支过继,倒也省去了大半繁琐。   孟清禾心口一滞,面颊涨红,平日里两人房事,她都有饮用拢枝调制的温和汤药,现下拢枝被幽禁,一时间夫妻同房倒成了棘手事。   “谢殊,我们如今这般对立境地,不应再有子嗣。”   她挑开话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南露,刚嘱咐完她准备好汤药,腰肢有开始酸软不已。苏合沉香有间接令人疲颓力竭的功效,这本是最初她用来对付谢殊的手段,未成想他竟懂得物尽其用。   四下香炉内的气味安神效果极佳,加之两人在先前的一场大汗淋漓中亦折损了不少精力,故而此刻孟清禾藕臂绕过他的脖颈,轻搭在另一侧他不常用的迎枕上,姿态随意,且对自己毫无防备。   谢殊替她掖好被角,拾起地上单薄的襕袍披在身上,行至槅门前推开一道小隙,低声唤了几个婆子将水抬进屋内。   南露立在一旁,目光自男人带有红痕的颈间飞速瞄过,愈发用力压低了头,不敢对上那一记清冷的眸色。   方才她立在隔窗外,将里头的暧昧沉吟听了个一清二楚,每每这时,她总觉着实在无法直视   自己那些藏起来的小心思。   那些按捺不住的妒忌上涌、翻腾、湮灭,谢殊提前嘱她在香炉内点上苏合沉香,他那般忙于朝事的人,亦会分神知晓孟清禾夜寐难眠。   平日里沛文一口一个少夫人,叫得她心悸难捱,就像今日孟清禾说的,谢殊看不上这些背地里默默无闻的付出,其实并不只是单纯的看不上,是完全的看不到。   南露大口喘着粗气,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情绪,一路狂奔至柴房,推门藏身而入,立即蹲下身埋头垂泣起来。   滚烫的热泪流了好一阵,这才稍稍平复了阵儿心情。倏尔听见耳畔传来干草窸窣的挪步声,匆匆拎袖胡乱擦了擦面上的糊泪,迎面便对上一双灵动的大眼。   拢枝手脚被麻绳捆了严严实实的丢在此处,一日三餐皆由沛文送来,大抵是这厮今日忘了锁柴房的缘故,方才南露推门而入时,动静太大,以至她本能受惊的往柴草堆里躲了躲。   “你……你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伤心的,女孩子家家的,脸哭花了,都不好看了。”   拢枝完全没有因偷窥而产生做贼心虚的羞愧感,她向来有恃无恐惯了,待看清楚南露那张梨花带雨的泪颜,也只是磕磕绊绊的别扭的安慰着。   南露没想到柴房关着拢枝,尚来不及细思这婢子是犯了怎样的过错在此受罚,只顾念着自己方才的失态而窘迫不已,她立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身就要离去。   “嗳,等等,你不替我松绑的话,小心我明日去外头,大肆宣扬你方才哭唧唧的小话。”   拢枝半威胁的递出被死死捆住的双手,本是试探的话,没想到南露竟真的低眉,乖顺的替她解了开来。   重新获得自由后的拢枝,在南露半威胁加嗔怒的眸光中,飞速潜入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3 16:09:23~2022-04-14 16: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687378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转机   拢枝被绑了好些日子, 脚踝处深深的一圈红痕处磨破了皮肉,倏一解开立时有些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那粗绳上的细刺,细细密密的残留在捆绑处,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顿痛。   她顾不得惜疼,咬牙深吸了一口气, 跑到一处下人居住的偏房换了身丫鬟的素服, 又随手掰扯下药圃内的几味药草, 放入嘴里生嚼了几口, 拿布条裹了敷在伤口处,这下勉强压下那阵火辣刺肤的异样感。   “狗谢殊, 烂了心肝的, 迟早寻了机会药了你去, 呸!”   拢枝心底好生嘀咕着抱怨了一番, 想着幸好这几日沛文不曾亏待过自己,百忙之中还能兼顾着没落下一日三顿饭,否则现在自己定然连拔腿迈步的气力都无了。   想来也是好生奇怪,那南露本是镇远将军府邸掌事的大丫头,因何缘故出现在谢府,还这般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 莫不是被心底偷摸暗自喜欢的情郎厌弃了不成?   顾不上这些, 拢枝一瘸一拐的偷溜回南苑, 主屋院落已然熄了灯去, 四遭皆是乌压压的一片, 除了守夜婆子手底提着的六角方灯, 微弱的散发出一腻浅浅光晕来。   拢枝缩身在草垛里, 胡乱迈出一脚款款移至曲廊窗檐处,绣鞋踏入泥泞在前端烙下深深一团污影,冬日本就寒冷,趾疮一旦生发,就得疼上一整个冬日,且药石无灵,只得等到来年春天回暖,再慢慢的养回来。   牖扇缓缓推开一侧小隙,拢枝正对着内间净室,凭借着外边倚栏作为遮挡,小心翼翼的往里头瞄了一眼。   恰撞见平榻上孟清禾出神的视线,女人只着了薄薄一层寝衣,玲珑丰莹的身段被松松垮垮耷拉在肩侧的披帛半隐在水雾中,令人看得不大真切。   一櫊屏扇之隔的外间,谢殊半仰在圈椅上,摆弄着铜镜妆奁匣屉内的珠钗银簪,他的襕袍半系,腰间的绸带松散的垂落在梨木桌缘处,半露出一派坚实厚挺的胸膛。   拢枝蹲下身捻起一枚小石子,朝着孟清禾身处的方向轻掷了出去,小碎石落于在地面,发出一声轻响,孟清禾涣散的视线立即被吸引了过来。   “拢枝!”   孟清禾半支起身子,倏尔走近櫊栏,云裳拖地蔓延出一大片水痕,她刚沐浴完,墨发尚来不及绞干,滴滴答答的小水珠滚落进她雪白的衣襟处,将敞领方口晕出一大块湿迹。   “主子,我是偷逃出来的,你没事吧,谢殊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拢枝欲要伸手与之触碰,忽而意识到自己手上满是泥污,瘪瘪嘴又将手背在身后收了回去。   孟清禾垂眸无声的摇了摇头,拢枝这丫头年岁不大,却是心思玲珑,许多事都瞒不过她,现下谢殊一手掌控着朝局,近来又动作不断的频频在民间树立清名,阿弟一时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你想法子先去皇宫避着吧,或者去寻你窕枝亦可,你们陆家的陈年旧案已然翻供,拢枝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了。”   孟清禾语调压得极低,冬寒侵人,拢枝穿的这样单薄,想来脱逃也是临时匆忙而为,并未顾及太多,直直寻到了这里,无疑是在担心自己了。   “主子,你是不要我了么?”   委屈的嘤调溢出喉口,拢枝眼圈微微泛红,脏兮兮的小脸止不住的垂下泪来。十指猛地攥紧孟清禾方才递过来给自己保暖用的披帛,狠狠的摇了摇头。   她才管不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拢枝觉着自家祖父陆渊虽位至阁老,但本就是一个古板迂腐之人,加之举家连坐时她年纪尚小,后又因着试药的缘故丢失了大半记忆。   既没有非找回不可的执念,那又何必再给自己徒增烦恼。   孟清禾知晓这丫头性子执拗,又隐约听得櫊扇另一侧传来谢殊的催促声,心底暗自盘算了一番后,只得吩咐拢枝先回到傅翊身边待命。   拢枝一头雾水的不明所以,还是按照自家主子的属意行事,趁着夜色摸黑避开巡夜的管事,摸索到谢府的一侧小门处,用发簪三两下撬开生锈的铜锁,顶着更漏声,踏着寂静的小路向皇城方向奔去。   是夜,皇城中静谧如水,武门外值守的甲卫在不知不觉间更换了一批统领,他们都是自边关调派过来的容景衍心腹,个个久经沙场、身染风霜。   也正是这帮人此刻将皇城围堵的滴水不漏,看似忠诚护卫实则是变相的软禁傅翊的方式罢了。   傅翊近来并不亲临御殿,那些繁冗的奏疏机要皆不过他手,谢殊反倒竟丢给他这个傀儡皇帝一些鸡毛蒜皮、推诿拉纤的小事,既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打算,还敢这么累着他这位名义上的皇帝,真真是将如意算盘打得个叮当响。   这样一来,谢嫣然的居所元和殿倒成了他得闲逃避的好去处。傅翊此刻正鸠占鹊巢,懒懒的躺在临窗斜放的贵妃榻上,没了堆叠如山的奏疏和在耳边争执不下的群臣,心底倒是久违的空出了一大片。   谢太后如今忙着含饴弄孙,竟也不会隔三差五的遣嬷嬷过来催问国之根本、皇嗣绵延一事,也不知此番谢殊协同容景衍里应外合架空他的权势,是不是也出自她的默认授意。   沈尧安与福顺并立在贵妃榻的两侧,望着傅翊涣散的神思皆暗自叹下一口气,前段时日谢殊出手的时机着实令人猝不及防,容景衍直接带兵明晃晃的驻扎在京郊,名曰操练,实为震慑。   无诏调兵甲入京乃是重罪,若禁军未曾调出,他们尚有余力自保的同时以谋逆的罪名,向天下发出檄文,诏令镇守一方拥兵自重的诸侯赴京诛灭叛党。   “沈大监还是莫要白费气力了,朕一个月前已暗地里命人向外连去了数封密函,可至今仍旧无一丝回应,还不够明白么?”   傅翊支起身子,眸色微沉,这段时日的修身养性倒是将他的性子捂平和下来不少,他们同外界的联络断了,或者说这是谢殊故意为之。   谍司仅余下数十位忠心的暗卫愿意跟随于他,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与皇城外驻扎的几十万大军抗衡,他们在赌一个变数,谢殊他们又何尝不是处心积虑的在防着这个变数呢?   “阿姊的近来可还安好,浮生偷闲,朕怪想她的来着,幼时朕也是像这般被囚困在元和殿的时候,都是由阿姊陪着……”   男人单手枕于脑后,嗅了嗅身侧绒毯上残留下的女子香气,自己都到快山穷水尽性命不保的地步了,这个蠢丫头怎地还不卷了包袱走人。   谢嫣然近日频频被唤去谢元昭跟前训话,也不知太后都同她说了些什么,每每回到寝殿神情都蔫蔫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可惜他现在成了别人的提线傀儡,没法子替她出头了。   思及此,傅翊又郁闷了一阵,阿姊留下的伪作遗诏被他藏在了御殿博古架的隔板暗匣中,谢殊要寻着还得费上好一段时间功夫,他也就只能趁着这段时间,多享受享受身为天子金尊玉贵了。   “阿公日后离了皇城想去何处养老,朕现在还是有这个权力护阿公余生无忧、安享天年的。”   傅翊转头看向一脸沧桑的福顺公公,最近天气严寒,恐是他腿上的旧疾又要发作,自西三所那会儿红袖去世后,上面又拨派下来这样一位忠仆,细细想来那会儿宫中人人避他不及,倒是自己天大的福气了。   “老奴在宫外已经没有亲人了。”   福顺公公垂下头,见傅翊有给他安排后路的意思,沙哑着开口俯身携住了明黄龙袍下那只随意搭在腰腹上的手。   “陛下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老奴舍身相护的孩子了,但贵妃到底不是昔日的红袖,还望陛下好好待她。”   傅翊不自觉的撇开眼,不敢与福顺公公对视,无数个寂静的深夜,他抚着那把轴弦斑驳、音色鸣瑟嘲哳的琴身,一遍遍重复着那曲《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早已无人能应。   “贵妃不是红袖,她自有她的去处,朕不会为难她。”   孟清禾顶着谢颐芸婢子身份进宫那日,傅翊便已早早的准备好和离谕书,毕竟谢嫣然自幼受人欺凌冷眼,他并不希望因着自己的缘故,让她的后半生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宋轩即是傅珵的一事早在皇城内廷隐隐传开,只谢殊迫于形势不得不暂且压下这阵风声,逼朝中世家重臣在皇帝傅翊与一众亲王之间下注。   如今‘宋轩’更是时常出入内廷与妻子相聚,比起禹禹独行费尽心机的自己,似乎这位太子哥哥自始至终都有人替他铺好了路,致使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以走得一路坦途。   从前是怀帝,如今是谢殊和容景衍,但他又是否真的适合做皇帝呢?于大燕而言,一个太过仁慈的君主,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傅翊暇时曾让白菡霜打卦算过一回紫薇帝星的方位,卦象模糊、朦胧隐晦,但可以想见此人必不是傅珵这般优柔寡断之人。   ***   窕枝携着拢枝来到元和殿的一路上,两人都静默以对,不似从前热络。   今日值守武门的将领正是窕枝,她因黑羽令一事得容景衍赏识重用,也正是这场禁军临时倒戈的变故,致使孟清禾他们这边的局势急转直下,陷入重重危机之中。   拢枝嘟着嘴不说话,正独自埋头沉浸在一股浓浓被背叛的情绪之中。窕枝几番开口解释,都得不到回应,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心下也是很清楚的知道,她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过度,下章开启女主的反击战! 第65章 、合欢   窕枝向近侍打探了一番皇帝的行踪, 不多时元和殿外,立即就有值守的宫人匆匆出来将拢枝领了进去。   “给她好好洗洗,看好了人, 不许私自放了外出。”   众人低眉一一应诺,云髻高束、红缨垂肩的女将脱下身后披着的厚绒披风,罩在拢枝单薄的衣衫外面,转身欲要离开之际, 还悉心替她掖好了衣领。   拢枝脱困匆忙, 脸上的泥垢尚未完全拭净, 加之她本身容颜稚嫩、身子娇小, 看上去就像只顽劣的小花猫似的。   “窕枝,你为何要背弃主子, 谢殊到底允了你什么好处?”   她这一路积蓄的静默, 终于在那抹英武飒姿的身影将要转身的那一刻彻底爆发, 发出了心中犹豫已久的质问。   冗长的甬道内, 回荡着她的声响,拢枝语调哽咽,喉头上下起伏一阵,大力的呼出一口浊气来,方才抑制住激动的情绪。   窕枝胸前的云甲随动作的加快而轻微碰撞,遥遥发出粗噶相触的钺泠声, 她就这么置若罔闻、一如既往的向前走着, 一次也没有回头……   ***   谢嫣然自寿康宫回到自己的寝殿后, 脸色相较以往更是沉郁。   她抚了抚微微作疼的额前, 颓丧地倚到引枕上, 恍惚间想起了谢太后方才告诫自己的话, 复又坐直身来, 满面愁容地看向侍候在侧的桂生,开口道:   “姑母已命尚衣局女吏另制了龙袍,她对有了池家作倚靠的端王妃池皊鸢甚是满意,还让我早些与傅翊撇清干系……”好替自己另寻佳婿。   上京都遍地贵姓,谢嫣然既入了宫做过妃嫔,再嫁难免招人话柄,可借着谢氏如今这等门楣,想要攀趾依附这棵大树的趋炎附势之人,亦是大有人在的。   “娘娘这是不愿遵从太后娘娘的安排?”   桂生见自家主子愁容满面,忍不住多嘴问了句。他这段日子在元和殿受贵妃的照顾颇多,虽也是沾了谢大人昔日意外的提携之恩,可桂生心底十分清楚,谁才是他真正该效忠的主子!   那等微末时清贵绝尘的公子,如今成了大燕首屈一指的权臣,自己这般见过他狼狈之相的小人物,又哪里敢再去人跟前晃悠。   桂生很是庆幸,谢贵妃虽无心固宠,平日作风懒散,但对于他们这帮奴才而言,可以说算的上是个顶好的主儿,赏钱月例从未曾克扣过分毫,甚至有宫人夜半突发急症犯了高热,也会连夜递了宫牌去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谢嫣然踌躇好久,方才起了身去,拿过小榻旁暗格内的小白瓷瓶,这是她之前从白菡霜处讨来的秘药,人一旦服下,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会如服毒殒命的人一般,心跳脉搏骤停。   她小心翼翼的将其捧在手中贴近心口处,垂眸望向桂生的眸光中饱含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桂生,我不想听姑母的话,再作为谢家联姻的工具嫁与旁人,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   谢府南苑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因着临近腊月的缘故,府上有了恩典,放了一大批仆从回乡探亲,待年后再折返回来继续做事。   照着以往的规矩,那些得了恩典的丫鬟小厮收拾好了包袱行李,临出发前一日是要给府邸的主子磕头谢恩的。   可姚氏与谢相皆已不在京中,嫡小姐整日自顾掰扯着一卷圣旨,疯了似的将自己关在闺阁内,谁也不见。一来二去,这繁琐的事务便落到了孟清禾身上。   南露今晨便向府里的总管事告了假,说是身子不适,要歇息几日调养,需得另安排一位近身的大丫鬟供少夫人驱遣着。   孟清禾对镜梳妆时得了这个消息,打量了眼新穿着一袭丫鬟制式绣裙,混入府中立在自己跟前的幼晴,眉心一动,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讪笑。   “绫华殿下已于昨夜从容府救下了泠朝大人,陛下人尚在内廷、安然无恙。”   幼晴旋手拿起梨木案台上的朱钗,簪入女人刚挽好的鬓发之中,垂下的流苏浮动在侧,照得镜中美人更添娇艳妩媚。   “既阿弟与帝位无缘了,咱们不妨另择新主,届时保下陛下性命足矣,良禽择木而栖,这一点昨夜谢大人可没少教我呢~”   孟清禾掀起云披,玉指沾了些瓷盅内的膏脂,轻点在锁骨的斑斑红痕处。昨儿个夜半,就有府里的下人递了消息进耳房,说是原本柴房关着的大丫鬟人跑了。   谢殊当即命人严查,半晌后就在南苑曲廊的花圃深处,搜查处一条满是脚印的泥路来。   府内的管事提了灯笼亲自前去查看,就这样循着足迹过去找了一路,还是未能将人寻回。反倒是在曲廊灌丛交错丛生的地方,发现了那婢子曾有在南苑櫊栏相连处驻足过一段时间。   老管事心下了然,附首过去在谢殊耳侧低语了一番,不消多时亮堂堂的屋内提着灯笼站列的人群纷纷散了下去。   谢殊阖上大门,目光在屋内逡巡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槅扇内净室倚栏处一丝形似掌印的泥渍上。   “瑜娘,你的云披是丢了么?”   男人敛眸,转身行至榻间、拂开幔帐,挟上她方才因累极而熟睡的小脸,倾身贴凑了上去……   幼晴是傅翊身旁少有的信赖之人,当下谍司分崩离析,多数暗卫跟随窕枝加入谢殊阵营,只为借大理寺之手翻案彻查自己家族当年所获之罪,可有冤屈错漏之处。   孟清禾惊讶于傅翊明明之前那般排斥与绫华合作,为何忽而转了性子,派幼晴前来告知她此事,难不成是为了保下谢嫣然而与绫华私底下达成了某种交易?   前有龙潭,后有虎穴,左右傅翊的皇位是留不得了,既如此,那以其为筹码换取于自身而言更大的利益,才是明智之举。   孟清禾思忖间,幼晴已然替她点绛珠唇,理蔻妆毕,她的手法不似拢枝熟稔,梳出的发髻边缘颇显毛糙,点翠朱钗簪了几回都不得要领,惹得孟清禾一扫之前的阴霾情绪,不由捂唇失笑。   “这执刀的手,当真是沾不得女儿家的繁琐事的,恐要误了几分刀锋的锐利呢,还是我自己来罢~”   两人谈笑间,倏尔听得外间陆陆续续传来一阵熙攘声,那小管事遂上前来如实禀明了那是趁着年节即将返乡与家人团聚的仆婢们,前来向主子谢恩叩首的礼节,是谢府中长年以来的惯例,免不得的!   孟清禾一壁忙不更迭的拢上披袄,一壁从妆奁匣屉中抓了一把金瓜子递与在旁的小丫鬟,   吩咐她前往分发了去,算作一点心意。   “在天寒地冻的时令早起磕头,我可担待不起这福分,南苑近来开了几道水渠,地上的青砖湿寒,早些遣散了他们各自去罢!”   将近年关,兆京旧俗官家夫人嫁过来的第一年是要同夫君一道辞旧守岁的。思及此,孟清禾眉眼间又多添了一丝烦扰。   谢殊忙于公务,几日几日的不见人,纵然她有此心,将两人面上的和睦遮掩过去,又要到哪里去寻人呢?算了,这等俗事,不提也罢。   冬日凉薄的光景,又这样被孟清禾闲散着过去一阵儿。   傅翊已然称病不再参与朝会议事,谢太后为稳超纲垂怜听政,更在明面上委谢殊以重任,在丞相官阶上御赐钦点了摄政大臣一职,暂代圣上打理朝政。   朝臣们的奏疏零零散散的送来相府半月有余,这段日子以来谢殊忙的脚不沾地,已有数日不曾见过孟清禾。   傅翊彻底撒手不管朝堂之事,却毅然死撑着不肯交出先帝遗诏来,颇有一番隔岸观火的做派。   纵有谢太后坐镇,各方诸侯上书弹劾他的奏疏亦有不少,只是迫于傅翊尚在皇位,不敢轻易出兵发难,唯恐落下个‘叛臣’之名,被谢殊借故出兵剿灭。   宁远侯府这月又送来了几封拜帖,这回上头倒是虚情假意的添了几笔思女之情,谢殊随手将其丢在一旁不由嗤笑。   孟岱岳此人最是擅于审时度势,以往为了讨好怀帝连府中妾氏都甘愿双手奉上之人,如今倒也坐不住前来投诚于自己,此等惺惺作态之举还真是不堪入目。   孟清禾一直与侯府的联系甚少,她自被舒贵妃以怀淑伴读之名召入内廷后,更是与侯府再无多少牵扯,那孟府的这趟浑水,她还是不要去蹚为宜。   “大人,夫人吩咐婢子来给您送参汤来了。”   南露手提食盒,面上浮现起一层淡淡的阴翳,门外高悬的棱灯在她的头顶斜照下一寸清辉,昏暗微弱的光晕映在她的鼻翼上,一侧微明一侧深暗。   她抬起指节,轻扣了两下门缘。眸底压下万顷波澜,静待着里边男人的回应。   今日她重新回到孟清禾身旁伺候时,阴差阳错的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那个名叫幼晴的小丫鬟给了她一瓶合欢散。   南露是知晓得的,此药性烈,能乱人心智扰人神识。既然当初孟清禾是用这等下作法子得了谢殊的垂青,那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   “可他那样的人,只凭借着背地里单纯无言的付出,是入不得他眼的。”   听戏那日孟清禾随意脱口而出的一句戏言,楞是徘徊在她耳侧久荡不息。   南露回想起那几日自己立于曲廊下,听得那南苑香闺内毫不遮蔽的郎情妾意、缱绻旖旎,熊熊妒火再也压抑不住的蔓至心头。   ‘哐当’一声细响,槅门拉开一掌宽的缝隙,沛文自其间腾出一只手来接过食盒,又谦和的道了声谢意,在南露迟疑的目光中,那扇槅门又缓缓的阖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南露一个恋爱脑的菇凉! 第66章 、风月   南露折袖臂弯间挎了空簌簌的食盒, 又惴惴不安的在紧闭的槅门前踱步了一阵儿,迟迟不见里头传来异动声响,心头愈发不安焦躁起来。   这参汤可是万万不能落下把柄的, 她得想个法子拿回来才是。思及此,南露提步上前正要抬手叩门,好巧不巧的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狠一把握住,遂使了大的腕间力道将她拖拽到了一边来, 压低嗓音道:   “好一个惑主的狐媚子, 夜半三更的跑到北苑书房里来做什么?你那点龌龊的心思, 我老人家见得多了去, 再有下次看我们主子不揭了你的皮,将你发卖了出去!”   赵妈妈拽着南露一路到谢颐芸面前, 丝毫没有给南露留一丝的情面, 嫡小姐每晚都会来此给这赘婿宋轩送些吃食, 今儿倒是撞上了出大戏!   谢颐芸周身裹挟了一阵浓浓的脂粉气, 明明还是严寒节气,南露却从她披覆在香肩上的厚披兔绒斗篷下,隐约瞥到了主子们只在暖春才上身的软罗烟纱襦裙。   南露不欲多生事端,瞄了一眼赵妈妈手边的雕花圆福食盒,极为知趣的认下了错事,又在这老婆子骂骂咧咧的粗嘎声中, 趁着夜色立马跑开了去。   待行至不远处一方假山石壁中隐去了身形,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谢殊此刻似乎并不在北苑, 心下不由稍稍舒了一口气。   那谢氏嫡女是个清高挑剔的, 早些在容景衍府邸当差的时候, 南露便有所耳闻, 那会儿子将军亲求圣上赐婚的贵主,只可惜是个死心眼的不知变通。   苦苦折在成了婚的端王傅珵身上,眼看着年岁渐长,谢府竟对外没有透露出一丝议亲的意思,   若那位即将御极的大人物不松口,这兆京才女之名,怕是要老死在深闺幽怨之中……   ***   夜里更深露重,外头黑漆漆的一片,槅窗外起了浓雾,孟清禾被外院的响动扰醒,披了绒毯趿拉着绣鞋就要前去查看,却被锦褥中伸出的冷白长指勾住腰身拦住了去路。   谢殊夜半才归至院中就寝,近来他公务繁琐,不似那会儿在太学身任闲差,他们夫妻二人虽日日同塌而眠,却需相隔数日才能正正经经的见上一回。   “由得他们闹去罢,左右不过是些后院小事,明日再处理也无妨。”   男人嗓音沉怠,透着一股浓浓的倦惫,仿若方在她身侧躺下才不消片刻,梦会周公被打搅的恼意,致使他手上又无端加重了三分力道。   孟清禾足下一顿,终是顺了他的意思,重新蜷了锦被缩回温暖的榻上,没有过多的前去加以干涉。   府内下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婢仆中的家生子一向看不大起那些从人牙子手里买回的莺莺燕燕,长相姣好的坯子若是侥幸成了院儿里的通房,俨然也算得上半个主子,那些底下人不得不防着一手,免得被人踩了去,白白作了吃力不得好的垫脚石。   屋里櫊笼内的银丝炭火通常只会烧上半夜,待主子们沉沉睡去了,便会有小厮入内撤走铜盆,待到第二日估摸着主子们晨起的间隙,早上一个时辰再去将那燃着炭火的铜盆送归回去,这样一来,南苑主屋白日里便能散去不少熏人的焦灼气。   孟清禾赤足踏地,内厢虽铺了软毯,可退回被褥的玉足依旧沾染了凉意,无意间划过谢殊的肌肤有几分冷瑟沁人。   “瑜娘,你夜里冷么,可以靠我近一些。”   谢殊不可知否,他入主朝堂以来,孟清禾平日里待他更多了一丝疏离,以往甚至在盛夏伏暑天都会不顾贴人的热意,嚷着滚入他怀里的人,如今却自始至终相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炽热的掌心不自觉的下移,捧过她的纤足放入怀中暖着,孟清禾脚底涌上一派汨汨热意,她不动声色的折过身去背对着他,单露出一个清瘦的小脑袋,尖润的耳廓拢在丛丛乌发之中,叫人看大不真切。   孟清禾头抵在大柔软的大楹枕上,耳侧尽是男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谢殊大抵是厌极了被这等腌臜之事搅扰了清梦的,尤其是此刻,大有辗转反侧彻夜不宁的意思。   现下朝堂局势微妙,这男人似乎并不急着威逼阿弟交出先帝遗诏,反倒逐日在自己这里下无用功夫,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了些什么药!   正在她思索间,槅门外的拍击声愈发清亮起来,间或夹杂着赵妈妈焦急的哭腔,再度扰乱了这一室的静谧。   “大人、少夫人,北苑出了大事,还请大人为嫡小姐主持公道!”   赵妈妈是谢铮衡临行前留在谢颐芸身边照看的忠仆,偶尔隔了外人偷偷在房中给远在幽州的老爷夫人去信禀报府内情况,亦是常事。   谢殊既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孟清禾亦不会过于插手,去管那位嫡小姐平日里的琐事。免得给了旁的婆子嚼舌根的话头,反倒成了他们做兄嫂的不是了。   孟清禾堪堪抽回贴在男人小腹上取暖的玉足,拢了拢厚实的袍子支起身来。外头守夜的婆子本欲上前阻拦,但一看来人是邸内掌事的赵妈妈,又立即识相的给她腾出路来。   男人本就了无睡意,本打算能与娇妻温存一番,谁料又被这婆子中途打断,心下不悦到了极点。   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上阴霾密布,眸中似是淬了寒星一般,剑眉飞斜入鬓,抿了抿唇,终是扯了一旁春凳上的襕袍披上,越过孟清禾去‘哐当’一声,重重启开了槅门。   赵妈妈一个不察,‘哎呦’一声踉跄着匍匐在地,她这老胳膊老腿经不住折腾,痛得嗷嗷直叫。好半晌舒缓过来,迎面对上自家大人寒凉的眸光,吓得忍不住直打了个哆嗦。   “何事?”   孟清禾草草挽了发髻,趿拉着绣鞋行至他身后,只一会儿功夫,赵妈妈便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话落更是掏了怀中帕子拭了眼角,直言对不住老爷夫人的嘱托。   原是谢颐芸前往宋轩处送吃食,临末出了岔子,两人在书房稀里糊涂的云雨了一番,谁料事后宋轩气急败坏、不肯认账,遂在半夜惊了府内下人,将事情闹出了北苑。   “大人,小姐可是你的亲妹,那宋轩本就是老爷定下的赘婿,高攀了谢氏门楣的寒门子弟,如今堂而皇之的欺负到嫡小姐头上,还请大人替她做主啊!”   哭哭啼啼的腔调直扰得谢殊头疼,他抬眸递了个眼色给匆匆赶来的沛文,这婆子身形肥大,双手更是紧紧攥住他的袍摆,连连磕头要为谢颐芸讨个公道。   沛文见状,心知自家主子已是忍耐到了极点,谢殊平日里最是不喜旁人夜半三更多生事端,就连那彻夜赶赴加急而来的文书,若非十分要紧的大事,他亦是置之不理的。   哪想这赵妈妈连夜撞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主子添堵,沛文连连催了几声府内粗实的家丁,慌忙将人拉扯到一边去,又拿了湿帕塞入口中堵住了嘴,周遭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这一番堪称绑匪的操作行云流水,看得立在一旁的孟清禾嘴角微搐,法子是野蛮了些,到底场面看上去是没有方才那般混乱了。   谢殊轻咳了两声,冷眼睨着被层层捆住的赵妈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赵妈妈过于聒噪,你是谢府旧人,这把年纪得先顾着身子,回房里歇息几日吧,剩下的事就不由你操心了!”   谢颐芸自撞破宋轩即是傅珵后,日日往北苑跑得殷勤,她面上不显,既府中上下皆默认了宋轩是父亲为她招揽来的夫婿,心中却是满怀期待,早早的在闺阁内开始绣起了嫁衣、囍被等物件儿。   “端王这般傲骨气节的清贵君子,毁了人家姑娘的名誉,倒也不给个说法。”   孟清禾合上槅门,屋内又燃起了银丝炭,她只着了薄衫披帛坐在书案前的圈椅上,竟也丝毫不觉寒冷。   幼晴由她授意将‘合欢散’私下给了南露,没想到这小妮子竟阴差阳错的用到了傅珵身上。也罢,她本就不指望一瓶磨药钳制住谢殊什么,不过是抱着睚眦必报的心态,稍稍告诫一下他近几日在自己身上,得意倨傲的态度罢了。   这本就不是所谓的‘合欢散’,而是谍司内审讯犯人逼供用的一味磨药,食之入腹能使人足足疼上三日有余。   “颐芸自小便是这般性格,她与端王亦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只还是傅珵太子那会儿,被绫华用一个农女算计了去。”   谢殊倚在榻边慢斯条理的换着襕袍,不管怎样,今夜是注定睡不成了,他先要去安抚住傅珵,再瞧瞧用什么法子能说服谢颐芸不再闹事。   “为何不告诉端王真相,那个农女是绫华的人,你和容景衍应当都很清楚才是,他生性单纯,真要坐上那个位置,甚至可能远不及我阿弟!”   提及傅翊,谢殊系上云靴膝后的暗扣,行至孟清禾身前,将人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了一番。   她与傅翊一样,都在坐山观虎斗。有四方诸侯镇压着,谢殊眼下除了尽快找出那封先帝遗诏,甚至连禅位诏书都显得难以服众。   “瑜娘,你私下里到底背着我暗自行了多少事?”   近来绫华动作频频,即便瓦解了大部分谍司势力,可暗杀傅珵的人依旧层出不穷,哪怕他现在借由着宋轩这一身份之下,依旧难以幸免。   孟清禾拿出一只红珊瑚耳铛,捏在手中晃了晃,漫不经心道:   “夫君过于提防于我了,当下勿要分神,寻出先帝遗诏才是要事,既如此,我便替你解决了嫡妹的风月事,换你保我阿弟一命,如何?” 第67章 、遗诏   月影参差, 暇尔隐匿在浓浓夜雾里若隐若现,北苑书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宋轩’立在案前来回踱步, 以往霞姿月韵的神态全无,竹节纹纱袍角拢作一团的褶皱几番按压依旧抚平不去,像是烙了火漆印子在身上,叫人坐立不宁。   谢殊一束墨发微系垂于脑后, 由沛文引着步履匆匆自南苑赶来。北苑的风水养人, 离西厢谢颐芸住着的浮曲阁仅有一片松竹细林之隔。   平心而论, 定下亲事的男女间不设大防, 可若是厮混到鱼水之欢的地步,怕是多半鲜少能有瞒住人的。   “清砚, 本王已有妻室, 是我对不住夭夭。”   夭夭是谢颐芸在闺中的小字, 傅珵与她自幼青梅竹马, 在称谓上也比寻常人更加亲昵一些。   大燕民风开化,可折损了女子清誉这等事亦难免落人口舌,早两年谢殊与孟清禾的那档子事儿在兆京流传甚广,谢殊如今身居高位,又有好事者提起这桩旧事,纷纷指摘那宁远侯府的小庶女会挑夫婿, 捡了个大便宜得以成了摄政大臣明媒正娶的正妻。   傅珵面相阴柔, 其貌昳丽, 与其姐绫华多有肖似之处, 却独独缺了她眉宇间那一抹逼人的英气。   “待殿下日后御极, 需得充盈后宫, 臣的嫡妹应是乐意入宫伴驾左右的。”   谢殊一入内里, 便见案牍上横七竖八倒着的笔架,几支紫木细毫掉落桌角,墨迹在竹宣纸上晕开一大片斑驳的黑影。   傅珵闻言静默不语,思索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垂眸神色黯然。他向来克己守礼,偏生出了这桩糊涂事,心中愧疚不已。   “清砚,我……无心帝位,你与沉煜筹谋许久为我铺路,我受之不起。”   国师白菡霜已被他们关押至天牢密室候审多日,事关先帝遗诏她口风紧,迟迟不曾透露半个字,谢殊倒是这些日子在天牢门口抓住了一些‘有趣’的人。   “傅曜残党既如此关心国师安危,其中必有深意,殿下不可辜负太后期盼,她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还是希望殿下能常常在身边侍候的。”   谢殊一向表面话说的委婉周全,可在行事手段上则又是另一套迫人就范的态势,端王是个至孝之人,事关太后,心头再多不愿,亦要思忖三分重新定夺。   “本王知道了,清砚,我本不欲耽误夭夭的,若她执意如此,我会亲自前往宫中请母后下旨赐婚,只是这正妻之位,我恐是给不了的。”   傅珵心绪复杂,指腹间因常年执笔而磨出的薄茧反复在袖缘摩挲着,比之一旁长身玉立,眉眼渐困的谢殊,繁添了几缕哀愁。   沛文领着几个仆从入内草草收拾了一番,倏尔瞥了一眼梨木方案堆砌的明黄奏疏,内里一惊慌忙别过脸去。他早年跟在谢殊身边,侥幸识得几个大字,自然晓得这些东西是给当今圣上看的。   怎地会出现在他家公子的书房里,这等臣子越俎代庖的逾矩事儿,令他不由想到近来京都沸沸扬扬的谣传,他家大人挟天子以令诸侯,莫不是真的?   谢殊拾步行至櫊窗前推开半隙,引清风进来散了些屋内的奢靡腻气,他不是未得过滋味的在室男,亦清楚的知晓北苑这间书斋方才发生了怎样的不守礼法之事,垂落在圈椅扶手旁的一系丝绦,明显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   只谢颐芸早早的被赵妈妈有眼色的领回了西厢,这才没有让当下的场面太过羞于见人。谢殊敛了敛睫,抬手唤了人来吩咐道:“沛文,去给宋公子另取一套新的襕袍来换上。”   沛文埋头攥紧湿乎乎的掌心,来不及多思,低头应是后匆匆退了出去。   谢府的另一侧大门口,马蹄渐止,宫里夜半来了人,将外院铜锁拍了个震天响。邸口那两只石狮子被外头乍亮的灯火映得周身一派红光,近看倒有几分成了真的祥瑞一般。   在寿康宫当差的万喜公公携了太后手谕,临时加急召谢大人入宫。谢贵妃身旁的小太监桂生亦随侍在侧,停滞在门口的马匹口中还吐着白气。   门牙子尚来不及通禀,这群宫里下来的人便火急火燎的鱼贯而入,动静大的惊动了南苑里倚榻小憩补眠的孟清禾。   方才谢殊半打哑谜半做好人的应下了她的提议,她也顺势给出了法子,以太后逼着傅珵就范,谢家到底是太后的母家,若是放任池靖安一行坐大了外戚之名,恐最后威胁到的仍是谢氏的利益。   谢殊最是擅长制衡之道,这点局势他不会看不出来,届时傅翊已然从那个位置上解脱出来,借谢殊之手保下他一命自当轻而易举。   不过,这也是倘若事情发展到最坏一步的无奈之举,算作她给阿弟安排的退路吧。   ***   “是宫里头来人了,像是有要事来寻咱们大人呢~”   门外守夜的婆子叽叽喳喳没个消停,长夜漫漫,这一出接着一出的应接不暇,也没个周转的空档,平白耗去了人大半心力。   ‘宋轩’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领口处的扣子还未来得及挂靠上,那方万喜公公也不见遣人通禀来递个话头,就带着一众宦人直入内廷,寻到了北苑门口。   “大人……太后娘娘有请,无需着服上礼了,立即……动身随老奴前去宫里罢!”   万喜公公一甩拂尘,上气不接下气的,好不容易才将一句完整的话说了个全。   傅珵闻声而至,见着万喜先是一愣,还未来得及照礼寒暄问候,就被一道拉上了入宫的轩车。   ***   寿康宫内,谢嫣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卷明黄遗诏立在内殿中央,她垂着头,不敢看坐在高座上,尚未来得及理上厚妆华服那位姑母。   四下沉重威严的桐木屏门闭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周围冷寂压抑到了极致。   “贵妃,除了你,可还有谁看过这里头写的东西?”   谢元昭语调像是淬了冰粒子一般,虽不似平常威严,却好似暗含了数道杀机,叫人不寒而栗。   她套着狭长护甲的后两指,轻扣着案台,不自觉逐渐加重了力道,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尾指套甲自中截应声而裂,无端断作了两段。   “姑母无需过于忧思,此事关乎我谢家荣辱,仅嫣然与姑母二人知晓。”   谢嫣然垂首跪伏于地,身子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她一向不擅撒谎,今夜为了能够保下傅翊,已然是尽了全力。   背后沁出的香汗染湿了纱衣后背,所幸她外边多加了一件披帛,不曾让人看出多少来。   寿康宫内殿坚硬的地砖跪得她膝盖骨生疼,谢元昭只在近前点上了一盏宫灯,微亮的光晕映在她那张脸上,照出几分与往日格格不入的苍白憔悴来。   怀帝是借着他们谢氏的势力才坐稳皇位的,他们也曾有过少时夫妻的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只是如今全变了,她到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份遗诏,她尚能凭借昔日缱绻温存的一段回忆了此残生。   “姑母,这遗诏可要烧了…”   谢嫣然不敢近前,她的脸重叠在层层昏暗之中,只愈发小心的试探着。   这份遗诏是她从傅翊御殿博古架的暗格之中翻寻出来的,自然不是她先前从白菡霜手中要过来的那一册。倒是其上的字迹临摹的以假乱真,甚至连谢太后都蒙混了过去。   “嫣然,眼下要让端王坐上皇位,唯有傅翊主动禅位这一条路可走了,而他恰恰与先帝最为肖似,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又岂会轻易拱手让出啊~”   谢元昭自高座上缓缓起身,拖着一袭素服过了几步鸾阶行至谢嫣然面前,拿过那卷明黄的遗诏藏入袖中。   那人,终究是负了她的。   不仅要赐死他们的亲子傅珵,还要她入陵寝陪葬,既怀疑傅珵不是皇室血脉又何必要在生前予他太子之位,树大招风的道理她又岂会不懂,不过是要给静安那贱人的孩子作陪衬罢了!   “傅曜,一个扬州瘦马所出之子,也配染指皇位!只要哀家不承认,他就休想!”   谢太后猛地一把将那卷明黄重重拍在案台上,歇斯底里的沙哑嘶吼响彻内殿,守在殿外的宫人却无一敢踏足进来。   谢嫣然缄默不语,缩着身子颤颤的躲在一旁,心下暗想原来一个人会为爱发疯到这种地步,哪怕是威严肃穆如太后,亦是不能幸免的。   早两个时辰前,她的太后姑母乍一看到遗诏上的内容,就立即遣了身旁的心腹嬷嬷端了一碗□□去了静安太妃幽禁的偏殿。   直至那嬷嬷回来,沉着脸回禀人已经去了,谢太后苍白的面容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   姑母行事一向谨慎,幸而她提早安排桂生同万喜公公一道前往相府请了兄长过来,否则这小宦人的性命自己定然是护不住的。   “看来端王登基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傅翊在那个位置上,哀家尚能稳得住他,眼下解决逃亡在外的璟王才是重中之重。”   谢元昭眸底浮现出阵阵杀意,视线在谢嫣然身上逡巡徘徊了许久,才堪堪收回。   “贵妃当下要务是替哀家稳住陛下,你亦是我谢氏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多生旁的心思!”   谢嫣然听着太后的敲打警示,心下微微松下一口气来,看来姑母还是因着顾及着什么才留下她一命的。   谢元昭的面色只凝重片刻便彻底褪下了眼底可见的喜怒,重新换上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威仪。   她拿出一个暗匣,将这一卷碍眼的明黄玺印诏书放了进去,又在外侧重重落下一道玄锁……   作者有话说:   剧情进行时—— 第68章 、侧妃   日上三竿, 南苑瓦舍窜了几只狸奴出来,在圃丛间肆意打圈浑闹,‘喵喵’的动静声响扰醒了在院儿里盹着的孟清禾。   “这是拢枝姑娘前段日子养下的, 说是看着可怜就给拾掇出了个窝儿来。”   南露垂着头忐忑的立在一旁,身形微偻,眼底一片乌青,一宿未眠的她此刻并不大熬得住刺目的日光, 眩晕晃目得倚在廊柱上, 头皮里侧浆糊似的发涨发疼。   幼晴上前捧起那只通体雪白的猫爪垫子, 匀在掌心揉了一揉, 心下立即荡开了一阵儿欢喜的涟漪。   “主子,西厢赵妈妈差人过来递话儿了, 说是嫡小姐摆了赏梅宴邀您过去。”   那白色狸奴身子滚圆, 倒是个有些分量的, 柔软的腹部毫无畏惧的朝人扭捏着, 煞是可爱。   孟清禾素手轻搭在眼皮上,缓神儿了好一阵,眼神复又恢复了清明。   今儿一早谢颐芸的赐婚懿旨就下颁到了邸口,虽只是堪堪得了个侧妃之位,但谢氏手眼通天,又有太后坐镇, 哪里能委屈了她多少, 摆个样子走走过场罢了。   “她倒是个心绪柔肠百转、时雨时霁的, 苦苦折煞了我奔波劳碌的, 一壁顾着谢恩一壁打赏内廷下来颁旨的宦人, 好不容易得了空, 刚喘口气儿也不让人舒坦!”   孟清禾平躺在暖椅上, 借故拿乔发作着憋在心底的沉郁,她身后垫了迎枕,膝上盖了绒毯,整个人猫儿似的蜷仰着,发髻散了大半自椅缘上垂下拢做一团,透光看去似是镀上了层鎏金般。   “主子,奴婢侍候您更衣上妆,那赵妈妈可不是好对付的。”   幼晴依依不舍的顺了两把小狸奴背上的绒毛,轻拍了拍它额上软骨,放它同其余几只一道愉快玩耍去了。   一旁的春凳上平放了些许珠钗玉环耳铛一类,南露神情恍惚的将其拾起,却一个不慎脚下踉跄,失神间尽数将其上的点翠步摇摔在了地上,白玉簪子清脆一响断成了边角糙粝的两截,其余散落在地小钗或多或少皆带了些磕花印子。   “不碍事,左右是一些身外之物,你退下吧。”   孟清禾撑着椅座起身,自南露手底接过那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套在身上,又立时换了暖手的汤婆子,慵懒含睇,瞄了眼脚边不远处团身缩在墙角的几只狸奴,眸光款款柔和下来。   倒是个会攀附的,拢枝在时整日饲喂些小鱼干,不过月余竟一下胖出这么多。   “不必刻意驱赶,院儿里怪冷清的。”   孟清禾语态慵倦,云袜趿拉着绣鞋径自往屋里走去,昨儿个近乎折腾了半宿,时至天明,刚睡下小憩不到片刻,又被那劳什子门牙管事通禀出来接旨,真真是败了大半好脾性。   平日里南苑与西厢的来往甚少,因着谢颐芸的婚事与之一再产生交集虽非孟清禾所愿,但若是能借着这个由头伺机接近傅珵,亦能从中寻出掣肘谢殊的关键来。   容景衍和谢殊皆是耳聪目明之人,稍有风吹草动的异样,眼底难容细沙,倒是他们一心扶植的新帝心性单纯,小小的闺阁腌臜手段,竟是出奇的容易上钩。   那方迟迟不见来人,赵妈妈又遣了小厮进来南苑催了三四道,西厢过来传话的仆从话里话外恢复了昔日的趾高气昂,仅仗着今晨一道赐婚的圣旨,赵妈妈的腰杆子又挺直拔高了不少。   “这嫡出小姐倒是个会拿捏谱子的,凭依着咱们大人时低眉顺眼闭门不出,一旦攀附上皇室宗亲连浮曲阁的下人都惯会往咱们主子身上使眼色了。”   南苑守门的李妈妈一向和西厢的人对付不来,如今相府由谢殊掌管着,少夫人孟清禾俨然也算得上半个当家主母,嫡小姐是明摆着来求人办事的,却连个像样的礼人都没有。   她就这么同底下人嘀咕了一会儿,待西厢的人走后,又忍不住淬了声。   西厢的竹节苍翠,隔院曲楼后去岁植了大片梅林,孟清禾携着南露幼晴方一踏入,顿觉清香阵阵扑鼻而来,栽花种树需得费心神悉力浇养着,种种账上支出的用度,亦是不可免俗的与实打实的金樽玉器相去甚远。   兆京朱雀大街可谓寸土寸金的富庶之地,到底要想平白无故的落下些脱俗傲骨之流的清名,多半也是要费些银子堆砌的。   “早听闻嫡小姐爱梅成痴,不曾想竟有如此雅兴。”   南露得了孟清禾吩咐,拿对牌自库房取了一对白璧如意捧在手上,一道前往浮曲阁给谢颐芸贺喜。   “姐姐手底可得攥着稳妥些,莫要再似方才那般大意了。”   幼晴向来行事稳重,只昨日那掺在参汤里的磨药到底是被何人喝了去,她今日顺着府邸巡视了一圈儿,也未瞧出半分端倪来。   南露经由她的一番提醒,骤然回神,紧跟在孟清禾身后,刚想要抬脚进入内里,倏尔被守在门前的赵妈妈伸手拦了下来。   “我认得你,昨儿个往北苑送参汤惑主的狐媚子,没成想竟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近人,呵,主仆皆是上不得台面的,还好昨日留了个心眼子……”   赵妈妈是个心思活络的,昨日献计没成想今早便从宫里来了好消息,端王倒果真是个旧情难忘的,没让小姐这么没名没分的跟着,好叫人看了笑话去。   接下来,便是该给端王弄出个名正言顺的‘交代’来了。   经过昨夜一番依偎在傅珵怀中的柳泣花啼,今日谢颐芸面色格外的好。粉嫩白皙的肌肤间透着点点霞晕,比平日里上了脂粉更要明艳三分。   “颐芸的事,令嫂嫂费心了,如今心愿得尝,还要劳烦嫂嫂替我操持着。”   谢颐芸双手羞怯的绞着帕子,垂头坐于拔步床一侧。明明是有求于人,却偏偏专门下了帖子设下小宴叫人往她这里跑,哪有这样的道理。   孟清禾冷然一笑,并不打算将这出姑嫂和融的表面戏码就着她继续演下去。   “我让南露送给夫君的参汤里掺着的,可不是合欢散,妹妹这般是要赖在嫂子身上了么?”   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后,谢颐芸面色骤冷,一旁的幼晴不待众人反应,便动作利落的撂倒了几个壮实的家丁。   “这就是妹妹的待客之道?”   孟清禾朝着向拔步床内侧畏缩的女影挑了挑眉,冷眼一睨吓得赵妈妈撒腿就跑,却在半途被幼晴生生拦住,反手握了臂肘压在案前。   稍稍一用力,这婆子就疼的嗷嗷直叫。   “想把脏水破到我们主子身上,赵妈妈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昨儿夜间南露送的参汤本就不是冲着‘宋轩’去的,阴差阳错的撞着了前来探望傅珵的谢颐芸,其间种种若非她自己刻意为之,又有谁能强迫的了?   “少夫人,您身旁的婢子说这话可要讲究证据,老身时常会给幽州去信,老爷夫人那边要是责问下来,您怕是也不好交代的。”   赵妈妈先前在正院尽心尽力的伺候了姚氏十多年,又仗着自己家生子的仆妇身份各种作威作福,阖府上下她眼底恐只认了谢颐芸这么一个嫡出的主子。   “赵妈妈这般喜欢编排是非,想来这把老骨头是能熬到父亲回京了,既是如此,那妾身今日倒要好领教一番了。”   孟清禾双腿交叠坐于床缘浮板上,玉指轻点着下颚,整暇以待的等着南露挣脱底下人的了束缚,提着食盒过来寻她。   “到底是容景衍手下的,动作怎地这般慢吞吞。”   幼晴三两下捆了赵妈妈丢到地上,没多久便见南露匆匆推门折身而入,她发髻颇有些散乱,显然经过了一番挣扎苦战,幸而袖中提前揣了些麻沸散备着,否则还真要做了那相府嫡小姐的替罪羊。   南露见此场景心中猛然一惊,还未缓过神来,臂弯中被赵妈妈留作物证的参汤食盒,一把便被幼晴夺了过去,身手之快尚不待她反应,俨然是个习过武的。   “主子仁慈,替你善后,也顺带叫这刁仆好好认清,谁才是府里的主子。”   幼晴端出那碗早已凉透了的参汤,径自朝着赵妈妈身侧走了过去。   南露恍然大悟,瞬间明白昨夜自己轻信了幼晴,一个成日肖想着依靠下作手段,妄图成为半个主子的丫鬟,哪里会有这般凌厉的身手。   孟清禾一早就看穿了她私下里对谢殊藏着的那点爱慕之心,自戏班子入府登台那会儿开始,话里话外都在循循善诱着自己,用谢殊作为幌子拿捏着她的内里,并有意无意的加以刺激……   那这药…应当也只是气味和外表与合欢散相近罢了,倒是自己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疏忽了这其中的关窍。   孟清禾那般病态偏执、宁可玉石俱焚的性子,又哪里肯轻易的把谢殊拱手让于他人,大抵是这阵子谢大人在朝中锋芒太盛,她要借着自己小惩大诫一番罢了。   南露的猜想,在看到赵妈妈被强行灌下参汤后,在地上抱腹打滚、哀鸣不止的时候,得到了印证。   “这是牢里审讯犯人用的磨药,疼上三天也就无碍了,赵妈妈介时挺了过去,再给幽州去信也不迟,正好这人证物证俱在,妾身亦无从辩驳不是?”   孟清禾嘴角划过一丝淡笑,复又将目光停至谢颐芸身上,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这位嫂嫂虽是看着眉眼温和、不带厉色,可这一笑起来,却莫名叫人后背冷意直冒,像是淬了寒的冰粒子掉入襟口,冻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颐芸,得偿所愿嫁给端王你可感到欣喜?” 第69章 、狸奴   谢颐芸身子抖了一抖, 倏尔动动唇瓣似有千斤坠重,舌尖在香檀内滚了一圈儿,愣是在嘴边卡壳儿了半晌工夫, 才堪堪应下是来。   能嫁给心仪的郎君,这事无论放在兆京哪家嫡出小姐身上,都是值得高兴的喜事。   南露立在一旁,心下不由对这位人前享誉京都的名门贵女多了几分鄙夷。端王性子温和, 几番贴心诉苦的体己话下来, 就能软了耳根子。   “我需你留在端王身侧助我, 作为交换, 昨日赵妈妈提着的食盒里加了点什么,我一应替你善后, 如何?”   谢颐芸攥着云袖织彩的缎缘, 慌忙点了点头, 生怕慢了一刻这位嫂嫂临时改了主意。   她不能失去傅珵, 为此她不惜听从了赵妈妈的话,用上自己素日最看不上的法子,此事一旦揭开,她必会在那帮贵女们茶余饭后落下话柄。   孟清禾唇角微扬,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俯首在谢颐芸的耳边低语了一番。   “那农妇既能替端王诞下世子, 想来手段也不会太过干净, 无论是于你还是于谢家而言, 都是个隐患, 区区侧妃之位, 还配不上你谢家嫡女的身份。”   “颐芸日后听嫂嫂安排。”   谢颐芸心下一转, 骤生的抵触情绪倏尔消散, 觉着孟清禾的话尚有几分道理,上回进宫给姑母请安,也曾与那农家女打过两回照面,实属中庸之姿,同傅珵哥哥站在一道并不匹配。   思及此,她睨了一眼疼得在南露脚边不停打滚的赵妈妈,原本攥紧的双手渐渐松垂下来,望向孟清禾的眸光镇静下来。   “太后懿旨已下,虽是侧妃之礼不宜过大操办,可你到底是谢府嫡女,太后的亲侄女,端王也定然不会苛待于你的。”   孟清禾又执起谢颐芸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款款安抚着,复又当着众人的面唤来总管事,自库房支取出银两,去准备那一百八十八抬的嫁礼。   寻常官宦人家正妻至多亦不过八十八抬,孟清禾的这番安排,放在谢颐芸一个即将出嫁为人侧妃身上,倒足足坐实了娘家的委身屈就和几分强势来。   ***   月上枝头,谢殊踏着霜寒回到南苑,倏尔一见櫊扇内帷多了几只上蹿下跳的狸奴。   大抵是屋内烧了银丝炭火的缘故,暖意融融浮在身侧,给人莫名增添了几分倦意。   一只通体纯黑,四足余白的狸奴敏锐察觉到外侧传来的脚步声,极为娴熟自案上跳下,腾挪着步子来到男人云靴旁蹭了蹭,‘咪咪’两声细嘀,就像是在撒娇似的。   “晚间夫人就吩咐了,外边寒凉,把它们挪到近前来管着,不然院里太过冷清了些。”   南露捧着一碟炸好的小鱼干迎面撞上刚下值归来的谢殊,心下猛的一惊,堪堪稳住步子,差点撞到男人怀中。   她眼神闪烁,羽睫在一张清丽的脸上几度开合,压低了嗓音,顺着谢殊的眸光,一同望向在贵妃榻上小憩的孟清禾。   南露心间一紧,好似一条狭长的蜈蚣爬上肌肤,膈磨得人极其不是滋味。她如今已是鲜少能在谢大人身上看到这般温润皎和的眼神了,其中深意不言自喻。   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谢大人算作是皎皎君子,又偏何会将孟清禾这般心思深沉的庶出女子放在心上呢?   谢殊脚下一团软糯,眉眼柔和下几分,立在原处,任由这只品相娇憨的纯黑狸奴滚到自己的锦绸靴面上,它的模样蓬松可爱,身量灵巧,不一会儿就盯上了谢殊自腰间垂下的佩玉穗络,生出那浮白的小梅花前爪,一下又又一下的够着。   “夫君倒有雅兴同这几只未通人性的狸奴趣玩,莫不是迷途知返,要放下屠刀做个富贵闲人了?”   慵懒戏谑的女声自槅扇旁的珠帘内侧响起,孟清禾向来睡得极浅,方才被外间的轻微响动搅扰,这才悠悠转醒。   屋内拢共放了三只狸奴进来,除却那只与谢殊闹的正欢的‘阿梅’,另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家伙,正仰着身子横躺在孟清禾膝侧的绒毯上,被一双纤纤玉指舒适的摸抚着柔软的长毛。   “瑜娘这是何意,既是即兴赏玩之物,养着便养着罢。”   谢殊跨步越过对他襕袍下摆依依不舍的‘阿梅’,打帘进入内里,就着贵妃榻余出的一抹空隙,撩袍坐下。   谁料那只白色的狸奴是个不近生人的,四只小短腿借力一蹬,略显笨拙的跃到了不远处书案上团着一只橘色的胖狸奴身侧。   “你瞧,还把鸭梨吓跑了。”   她半嗔半怒的拂开男人欲要搭过来的长指,眉心一挑吩咐幼晴取了大迎枕来垫在身后,动作间两人俱是无话,孟清禾隐隐觉察到男人行止间偶尔流露出的一缕倦态。   “瑜娘,若是要你阿弟拟一纸禅位诏书,我可保他余生富贵无忧。”   “他现下难道还不够富贵无忧?既如你所愿的不理朝事,又日日腻在贵妃身边,只怕这温柔乡都快成了帝王冢。”   孟清禾面露讥讽,动了动因就卧而僵直的腰肢,毫不避讳的睨了谢殊一眼。   南露立在一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至幼晴极有眼色的扯了扯她的袖口,这才就地放下那一碟新炸好的小鱼干退了出去。   “太后本就有意下旨罢黜了嫣然的贵妃之位,待端王继承大统后,再另择权贵嫁娶,是嫣然自己不愿……”   男人话到嘴边倏尔被一只葱指所打断,孟清禾手染豆蔻,细细的摩挲着谢殊薄冷的瓣缘,像是在把玩一件精雕细刻的古玩。   她并不深究于方才两人言语间的争端,目光灼灼,锋芒毕露。   “谢殊,以前并不是我们不想把交出遗诏来,只是如今的局面你也瞧见了,有时候真相并不会尽如人意,你又当如何?”   她触上男人的喉骨处,沿着下颚的软肉徐徐往上游移着,谢殊眸色微深,锢在她腰间的大掌骤然收紧,将人按入怀中。   他的下颌紧贴着孟清禾柔软的发顶,刚沐浴完的花皂香气掩不住女人幽冽的体香,倏尔窜入男人鼻间,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瑜娘,今日颐芸的事,劳烦你遮掩了。”   谢殊扯开话头,一股难掩的烦躁闷在胸口不上不下,本只是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谁曾想孟清禾那又轻又细的调子,像是故意磨着自己一般,令人心情烦躁。   “你既知晓事情全貌,又何故推嫡妹去那样的火坑,说到底还不是想同端王亲上加亲,变着法子往他枕边塞人。”   孟清禾揭开软毯,趿拉着绣鞋行至书案一侧,俯身想将那两只狸奴抱出屋去,那只胖橘一贯懒散,一旦寻了舒适的位置坐下便再难挪身。   她淡淡的将目光自谢殊身上移开,托起那只胖橘的前爪,尚未动作,另一侧的鸭梨又起身翻至跟前来蹭她的手掌,它似乎今日格外爱粘着自己些。   谢殊被刻意冷撇在一侧,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折腾了近一日,谢太后对傅曜起了杀心,连夜宣诏他入宫,将那卷明黄遗诏拿至他跟前面色惨淡骇人,堪比那地府里的罗刹恶鬼。   从不在人前落泪的姑母,第一次求到了他的面前。   “清砚,哀家视你为半个亲子,如今怀帝不仁,竟妄想扶持那孽种上位,置我们谢家于何地,又将哀家这位发妻放置在何处?”   谢元昭在黑暗中颤抖着身子,大殿之中仅谢殊一人,隔着一盏六角宫灯,明灭可见她浑浊双眼中缀着的点点泪珠。   就在那一刻,谢殊心头浮现出一抹黯然,幼时太后伴他在宫中数载,于公于私,他都不会令这封遗诏公诸于世。   恰在谢殊出神间隙,阿梅又寻着气味蹿到了谢殊腿边,它一跃到了贵妃榻上,左右摇摆着圆滚滚的小脑袋,软下尖耳来往他身上贴靠。一壁动作一壁朝着孟清禾方向的鸭梨与胖橘,炫耀似的发出娇软的‘咪咪’声。   “通体纯黑,四足皆白,倒真有几分踏雪寻梅的意思。”   谢殊学着孟清禾的模样伸出大掌摸了摸阿梅的后背,狸奴的身子软的像水一样,唯独脊骨处的一列坚硬,才叫人抚出了几分实感来。   他今日一踏入府邸,就被几个下人拦住,婢子搀扶着双腿打颤的赵妈妈扑到他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控诉着孟清禾在西厢的所作所为。其中自是不乏些添油加醋的味道,府中见风使舵的刁仆罢了,并不值得他费那些功夫。   孟清禾端了一碟小鱼干,一根一根耐心的喂着,那旁的阿梅闻着香味,一时也从谢殊身旁跳下,翘着尾巴来到了帘子后的书案边,等待着女主人的投喂。   “真是个惯擅长见风使舵的小东西,可千万别学那西厢的赵妈妈,得了好处还去主子跟前告状。”   煞有其事的恐吓过后,孟清禾专挑了一块大鱼干递至阿梅跟前,它张嘴叼了去后,又蹦跶到了谢殊的脚边,一个劲儿的啃的正欢。   孟清禾被阿梅的举动逗笑了,连带着看谢殊都在眉间夹杂了三分笑意,有几分爱屋及乌的味道。   “赵妈妈是府邸旧人,此次不过是小惩大诫的私底下灌了一碗磨药,不若当众一顿板子去了脸面和大半条命,再发卖了出去,便由着她继续闹着好了。”   谢殊也知晓凭谢颐芸的高傲心性,无人怂恿偏帮是万万不会参与到此等下作腌臜的事情中来的,至于孟清禾又在其中起到了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一时还无从得知。 第70章 、新岁   兆京皇城外的护河结了一重薄冰, 高地错落的冬青树枝头也上了霜冻。   谢嫣然裹着件男人的雪色狐裘,抱着只手炉立在支起的槅窗外侧,本想趁着晴好的天色去外头折两只梅花来插纤在玉瓶中, 倏尔想起此处是皇城而非相府,只得堪堪作罢。   往年落雪后,府内西厢前成栽的几株龙游梅势头正盛,其香若脂, 重瓣萤白, 花枝皆是赏玩上品。   怎奈花期短暂, 偷偷瞒着嫡姐折下几支来, 倒是可以多养活些许时日。   她垂着头绞弄了一会儿手底的香帕,不多时折弄出了家鹿①的雏形来, 上头隐隐透出几分龙涎香气, 淡淡的沁入鼻间,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她的香腮处不由浮起一抹娇红。   “陛下还在睡着,贵妃您看这安神的汤药……”   桂生瞄了一眼自家主子未着妆色的素容,蛾眉雅淡,娇唇润色,还有那细白脖颈间落下的点点红梅,忍不住垂下了头。   昨日后半夜, 寿康宫的万喜公公特意亲自前来送了一卷空白的圣旨, 仿若察觉到了即将‘变天’的前兆, 他的姿态不似之前恭卑, 趾高气昂的态度连谢嫣然都止不住的蹙了秀眉。   傅翊身上的戾气极重, 他伸手一把揪住万喜的衣领, 摁住那老太监的头就往水缸里塞。   冰冷刺骨的凉水强灌入口鼻, 万喜因着肺里呛水猛咳不止,还不待他抓紧匀了几口凉气,后脑又是一阵窒息的大力狠狠压下。   那卷明黄的帛绸滚落在地面上,争执间被践踏在地,凭空多出不少脏污鞋迹,根本分不出谁是谁的,仓皇间似乎任谁都可以在其上踩踏一脚。   因着傅曜如今还是皇帝,万喜手底下并没有仆从胆敢上前阻拦,他们都是些贱烂命,哪里敢去冒犯金尊玉贵的陛下。   圣上纵然失势,天子余威犹在,太后又叮嘱过不可伤极体面,这事思来想去,合该是万喜公公自己的罪过。   “朕看万喜公公是衣裳穿得太过厚实,以至热糊涂了,就罚他这么跪一个时辰醒醒脑,只要朕在这皇位上一日,你们便要为朕驱遣一日,可都记下了?”   浑厚的男声在风庭内徐徐冒着热气,谢嫣然双手拢在袖中羽睫压至眼睑,凝视着瘫软在地直打哆嗦的万喜公公,心底油然生起了一丝厌恶。   这老太监心思活络,惯会见风使舵,若是现下轻易放他离去,日后难免会招来不少借机报复的阴损事。万一坏了她的计划,得不偿失……   “万喜公公这一跪便再没能起得来,按照您的吩咐,去偏僻的殿里寻了些以往被他折辱打压的宦人来,眼下估摸着正被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脏法子’招呼着呢!”   桂生以往在掖庭当差那会儿,没少受那些个大太监磋磨打虐,其中又以万喜公公的癖好最为特殊,专爱挑刺、难伺候的紧。   一把半截没土老骨头了,偏生爱挑些年轻的俊俏后生侍奉,万喜虽是总在口头嚷着‘他们都是没根的玩意儿,大家伙儿谁也别笑话谁’,可每每折辱起人来,反倒比寻常男人更添了几分狠戾阴毒。   “再等等,至少我留想在兆京最后再迎一个新岁。”   谢嫣然叹了口气,抬手示意桂生退下,葱白指尖捏掐着鸾袖边缘的力道,不由又加重了几分。   父亲混迹朝堂多年一向极有远见,早早带了嫡母姚氏前往幽州避开了这场祸端,独独留下自己继续作为谢氏联姻的‘棋子’,好不容易遇着了心仪之人,却又不得不在太后的威逼下,一步一步将傅翊推向万劫不复。   身为相府名不见经传的小庶女的这些年,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求偏安一隅的容身之地,又是错在了何处呢?   内廷的那些个所谓的‘脏法子’,无非是在明面上让人看不出痕迹的永远‘失踪’,时日一长,该忘的不该忘的,都会变得轻如鸿毛、不再重要。   可万喜到底是谢太后身边得宠的大宦侍,就这么突然凭空消失难免引人生疑,谢嫣然骤然蹙眉,得想个法子叫他走得体面些。   清晨的薄雾散去,金乌渐上中天。内务府按照旧例拨派宫女们下到各个宫殿,挂灯结彩,准备辞旧迎新。   年夜在即,今岁的除夕夜宴节礼仍旧由谢太后一手操办,她本就到了安享天年、儿孙绕膝的光景,怎奈膝下只傅琛一个襁褓中的亲孙,难免冷清了些,只得抽出空来手把手教着池皊鸢处理这些内廷琐事。   池皊鸢行事妥帖乖巧,一段日子相处下来竟意外讨得了谢太后欢心。谢元昭素来强势,向来对傅珵的约束严苛,这个儿子亦少有忤逆她的时候。   “母后既已颁旨封了谢姐姐为侧妃,理当迎她入宫,与王爷一道守岁,新岁也好博个一家团圆的好寓意。”   “难为你有这份心了,日后母仪天下,你会做得比颐芸好。”   谢太后很是欣慰这等知进退、顾大局的举动胸襟,不知不觉早已对她过去的‘农妇’出生,少了许多介怀。   “您言重了,妾终究出身乡野,德不配位不敢肖想凤位。”   池皊鸢垂目,恭顺的退到一旁,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她识字不多,落在墨竹宣纸上的笔顺亦是歪斜曲折,遇着些生僻的字还需低眉谦逊的向高座上的太后请教。   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立于一侧,一旦离得人久了,便会时不时的啼哭两声,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怎么哄都哄不好。   谢殊与孟清禾并着谢颐芸方一踏入内殿,就听见那婴孩‘哇哇’的哭嚷声,他们一道今日进宫谢恩,为的便是谢颐芸不久前刚定下的婚事。   谢颐芸蛾眉频蹙,方才在外殿等候,隔着一扇槅门无意中听见了谢太后许诺凤位予池皊鸢云云的话,心下一沉,面色当即沉了下来,袖下暗自扯了扯孟清禾的衣角,轻语了一句:“嫂嫂帮我——”   这屈居人下的侧妃之位她本就觉着憋屈,若非晓得自己身后有谢氏姑母作为倚仗,谢颐芸说什么也是不愿受这等委屈的,哪有正正经经一个官家嫡出的小姐去给人家做妾的道理!   “姑母,颐芸是哪里做的不好,惹您厌恶了么,你我血脉相连,怎滴去帮衬着一个外人!”   到底她还是没能压下这口气,孟清禾一个不察,竟叫这位祖宗挣一下脱开来,甩开手去,未经通禀孤身直闯入了内殿。   孟清禾掌间一空,面露无奈的摊手看了谢殊一眼,她此番进宫是特意借机来看看阿弟的,哪有多余的闲情逸致来管他谢家自己的是非曲直。   “颐芸,你放肆,哀家做出的决定何时轮到你来质疑?”   谢太后的震怒之声随之响起,池皊鸢闻声上前安抚,她妆容素淡,头上的玉簪发钗多是雅黛之色,整个人瞧上去也是楚楚淑柔的模样,平易近人的紧。   “母后息怒,妾身先带着琛儿回去了。”   她分寸感把握的很好,像是极不愿沾事与人结怨,亦或是成为引发争执的导火索,在谢太后的默许下,池皊鸢自奶娘手中抱着孩子,朝着怒气冲冲的谢颐芸匆匆行了一礼后,迈步离开了寿康宫。   池皊鸢抱着襁褓快步即将走出内殿之际,倏尔眸光迎面与孟清禾相撞,四目相对,孟清禾的眼底骤然涌起一阵寒意‘是你’。   襁褓中婴孩的啼哭声愈发大了起来,池皊鸢似是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眼前这个女人,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海内掀起了阵阵狂澜,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步履不停的夺门而出。   此刻,孟清禾更加确信了绫华埋伏在傅珵身边的暗子究竟是为何。什么辅国将军失散已久的幼妹,那套说辞顶多糊弄着谢太后不排斥她的‘农女’身份罢了。   倘若认真说来,池皊鸢的真实身份一经公开,可比区区一个山野村妇更惹能得太后不悦。   谢殊觉察到孟清禾微微有些异常,正欲开口询问,内殿里便传来谢颐芸歇斯底里的哭闹声。她向来稳重知礼,这般失态恐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来人,把她送出宫去静思己过,端王的婚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你母亲就是这般冥顽不灵,才害得兄长几度错失良机,颐芸,难道你也到重蹈你母亲的覆辙,站在姑母的对立面吗?”   谢太后震怒地拍着桌案,厉声责问着。她素来端庄沉稳,近来频频动怒,兄长的女儿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谢颐芸梨花带雨的跪在地上,眼泪仿佛要流尽了一般,眼眶干涸的厉害。她这些日子流下的眼泪已经够多了,不是么?   一旁的嬷嬷上前想要将她领走,可谁曾想谢嫣然起身,砸破了不远处案台上的杯盏,抢过地上碎落的瓷片冲着自己颈处就是一个猛的用力,鲜血汨顺纤细的脖颈着汨流下,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快——宣御医,还愣着做什么!”   谢太后似是没料到自己这个侄女的性子刚烈至此,指尖抖了抖连忙自高座上快步走下来,扯了一块云缎去紧堵她的伤口。   孟清禾跟在谢殊身后疾步踏入内殿,出现在跟前的就是这样一出慌乱的情景,谢太后手下的那道血口子很深,不出片刻那条云缎已然侵染不下再多一丝的血水。   谢殊跨步上前扶正了她的身子,又手法十分娴熟了封了她几处大穴。此刻太后的凤袍华服、谢殊的墨色鹤纹襕袍上,皆沾染了大片血迹,她本想借机敲打敲打这位心高气傲的嫡小姐,谁曾想弄巧成拙,竟惹下这样大罪过的祸患来。   作者有话说:   ①老鼠在古代的别称 第71章 、夭夭   李太医合上药箱, 从中取出一瓶金疮药放在案台上,提笔顿默了片刻,这才蘸墨徐徐写下一副温补的药方。   “谢小姐脖颈处的伤口颇深, 这几日需卧床静养,不宜开口发声,修养一段时日自可痊愈。”   他垂首将药方递给了管事嬷嬷,复又跪在谢太后跟前, 几度张口欲言又止。   谢元昭看出李太医面上的犹豫踟蹰, 抬手屏退众人, 攥着帕子的手不自觉紧了两分。   “她的皮外伤虽无碍, 可内里气血却是亏损的厉害,似是……服用了某种烈性……情药, 余毒未清堆聚在肺腑, 故而肝气滞郁, 周身经脉阻塞致体虚亏空…”   李太医一席话说的断断续续, 他一壁睨着太后愈发阴沉的脸色,一壁抑着内心的惶恐,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未出阁的相府嫡女患了妇人之症,此等败坏女儿家清誉之事,要他如何说的出口。   谢元昭早已换下那件染上大片血污的华服, 为了压下此事更是当即令贴身伺候的嬷嬷就地焚毁。   金丝银线绣描勾勒出的精致凰鸟纹样一点一点的被铜盆内的火舌吞没, 余烬漆黑, 混着殿内香炉中弥漫出的麝香味, 吐露出一丝不轻不重的焦灼气来。   “李太医是个聪明人, 颐芸到底是哀家的亲侄女, 哀家不希望内廷传出些流言蜚语, 有损女儿家的清名。”   沉寂片刻,谢太后揉着眉心缓缓开口道,隔着珠帘遥望了一眼平躺在软榻上的纤弱身影,她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姚氏与兄长自幼悉心呵护,竭力摘出权力纷争的女儿,偏生了逆骨,拼死要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送,又是何苦呢!   “罢了,她既要这凤位,那便给她吧!”兆京的千重阙春深露重,哪怕是到了三伏盛夏亦有彻骨的冰寒,凡此种种,皆源自御极那人心底的一念之动。   谢殊垂手候在外间副殿,眼见李太医明显松了口气,挎了药箱出来的同时,还不忘掏出汗巾拭去额头上密密的冷汗。   “谢大人,你的眼疾…是我当初医术不精…差点误了大人的锦绣仕途。”   “李太医,许久不见。”   男人抬眸不动声色的轻扫过李太医手上的药方,昔日被孟清禾软禁在西四所的那段光景,也是由这位李太医日日前来问诊,他非是院首,但有趣的是,那些个藏污纳垢的隐症都能寻到他的头上。   谢殊当初自然不会天真到觉着光靠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圣手就能替自己治愈眼疾,孟清禾既存了要他眼盲的心思,又岂会轻易叫人解了去。   李太医瞅着面前的男人气宇轩昂、剑眉星目,一扫之前的病弱憔悴之态,心下喟然,学医之人皆以声名为先,而他李贸则不然,通读医典若是只为博一个悬壶济世的四字虚名,那与村口买狗皮膏药的郎中又有何异?   “烦请大人不计前嫌伸出手,让在下再诊上一诊。”   李贸姿态谦卑,得了谢殊应允后,更是动作飞快的自药箱中拿出脉枕,就着自己手背垫下,另一手搭上那指节分明的掌心,下移至腕骨处的一隙,闭目缓缓号起脉来。   初持脉,来疾去迟,此为内虚外实。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大人连日来奔波损益,体内尚有微末余毒未清,虽无大碍,可到需要留神着些,勿要太过操劳。”   谢殊将手拢回袖中,目光在李贸身上停留了片刻,所谓医者,专注于造诣之人尚在少数,看淡世俗偏见、跨越恩仇一视同仁者,称之为‘仁’。   “你与谍司有过往来?不,不仅仅是谍司,李太医在内廷蹚过的浑水甚多,可称得上是‘仁’医了。”   李贸正欲离去的脚步一顿,单手扶额,心下暗叹了口气,果然此般行事利弊明显,他一把年纪在这深宫里熬了二十来年,苦苦求索医道之精妙,决计不能栽在这小子手里。   “大人此话何意,”   谢殊抿唇不语,视线隔了一道珠帘,望向坐不远处支颐小憩的孟清禾身上。   “你可认得内子?”   李太医眸光倏尔一顿,其中暗藏的变化不言自明。皇城谍司女吏孟清禾,他自然认得。可如今谍司已散,他亦少了一个雇主,想来日后若要继续钻研医道,得费不少法子遮掩。   见对面不再言语,神情沉郁,谢殊嘴角轻扯,附身凑近李贸跟前。   “良禽择木而栖,太医无论是想心无旁骛的在内廷钻研医术,亦或是寻求庇护全身而退,没有比本官更好的选择。”   谢殊指节在他的药箱上轻叩了三下,李贸立在原处埋头沉思片刻,愧疚的望了一眼珠帘后的曼妙女影,无声应是,临末了,还不忘正色低声补上一句:   “谢大人,清禾…姑娘从未想过害你性命,希望您……不要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她心底有疾,皆应情生。心病者,执念也,在下无法医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贸担忧地瞬了瞬目,心疾心解,病因在人,眼前人。   “李太医过虑,她是本官的夫人,自有本官亲力护着。”   似是不满李贸对孟清禾的称谓,谢殊剑眉轻拢,沉声纠正道。   ***   天光浮沉,金乌拢在云后渐蔽去了身影,莹白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窗檐上,积压不住,没多久就化作一滩湿迹。   “主子——这落在地上都成了烂雪,您注意脚下。”   桂生和拢枝一左一右的随侍在谢嫣然身侧,傅翊私底下单拨派了拢枝去护她周全,谢太后喜怒无常,也不知会不会因着遗诏的事情迁怒于她。   谢嫣然现下得了吩咐,每日午后都要去寿康宫请安,顺道事无巨细的同谢太后秉明傅翊都做了些什么,像个哨兵似的枯燥乏味,更是风雪无阻的艰辛。   拢枝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平日里与谢嫣然相处得极为熟络,没多久便觉察到了她脸上的异样。   “贵妃不必忧思,您好歹是谢家族谱上有名有姓的,又上了皇家玉蝶,想来太后不会刻意为难!”   一行人来至寿康宫门口,万喜已然失踪了一天一夜,可殿内的仆从并无任何异常,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手头的事,秩序井然。   谢嫣然给桂生递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上前去打探情况。   “万喜公公可是太后身边得宠多年的红人,俨然够得上半个主子,他的去向哪里是我们能打听的。”   守门的小宦事不关己,态度冷漠的回应了一句,转身前往内殿通传去了。   谢嫣然候在宫门口,绣鞋前端深了一大片,拢枝替她撑着伞发顶沾了些雪粒子,零零散散的白了一大片。   “不必久候回禀了,表妹跟我一道入内吧。”   清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傅珵一身青衣、踏雪而来,他周身气态柔和近人,叫人看了不自觉的以礼相待。   “那就多谢表哥了。”   谢嫣然拂身微行了一礼,对眼前的男人并无多少好感。诚然是与生俱来的天之骄子,未经过世事的磨砺,眼底的澄和尚未褪去,不似傅翊那般凌厉锐人。   傅珵领着谢嫣然到太后身侧,一扇屏风之隔,内里的谢颐芸已然苏醒,恐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谢太后连连遣人唤了傅珵前来安抚着。   “儿臣请母后安——”   一男一女两道声响齐凑一处,谢太后点头应下,上前拉过傅珵的手打帘进入内侧,独留了谢嫣然一人在外殿继续候着。   “兄长,你怎会在此,还有嫂嫂——”   侧目倏尔见到谢殊与孟清禾,谢嫣然一扫脸上忧思,扯了扯嘴角快步来到两人跟前,眼底隐隐噙着泪花,日后一别、山高水远,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傻丫头哭什么,太后平日对你是严苛了些,但你是谢家人,无碍的。”   面对倏尔扑倒自己怀里撒起娇来的庶妹,谢殊心间划过一阵柔软,垂着的大掌僵持了一刻,便缓缓抬起,在她发顶上轻揉了两下以示安抚。   拢枝亦是许久未曾见到孟清禾,面上的喜悦不加掩饰,近乎要溢了出来。   “主子,拢枝好想你,都怪……”   她话到口边顿住咽了一下,重重睨了一眼不远处的谢殊,忍不住旋手就要往衣袖里掏出药瓶,往人身上砸去。   “阿弟近日可还安好,宫里的人有没有人为难于他?”   孟清禾自被谢殊关在后宅后,便鲜少再有机会进宫,往来于宫中替自己传信的暗卫,尽数被谢殊诱捕了去关押了起来。   拢枝脑海中隐隐浮现起昨日贵妃与圣上的香艳画面,一时语塞,竟不知当如何开口。   “有贵妃在侧贴身侍候着,陛下应当是极满意!”   “……”   ***   一屏櫊扇之后,傅珵凝视着那个平躺在榻上喉头呜咽出细微嗓调的女子,心下不自觉的涌起一抹愧疚,他亏欠夭夭的,实在太多了。   “夭夭——”   谢太后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无多少回旋的余地。   早些时候若是傅珵听她一句劝,同那傅翊光明正大的争一争皇位,兴许颐芸尚且不会偏激至此,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母后,你救救夭夭吧,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是儿子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是儿子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呀!”   傅珵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痛着,榻上的人心如死灰,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竟发不出一丝声响。只瞧着那不再含有半分爱意的眉眼,他心底更慌了。   “夭夭——”   谢颐芸偏过脸去,染了豆蔻指甲深入肌肤,她早已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傅珵优柔寡断,看起来有情有义,实际上中央空调,看似谁都没有辜负,其实辜负了所有人~ 第72章 、针锋   寒威日晚, 岁华将暮。   年夜前晚,一辆华贵的轩车自皇城驶出,车夫猛然一勒红鬃缰绳, 蹄声嘶鸣,又止于谢府门前。   赵妈妈一瘸一拐的领着几个丫鬟婆子,立在府前石狮子旁候着,一听见不远处轩车雕檐上挂靠的鸾铃轻响, 纷纷迎了上去。   傅珵身着玄色常服踏着脚凳率先从其中下来, 他腰间垂了一块龙纹璞玉, 给那张与宋轩极为相似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天胄贵气。   前几日谢颐芸嫁与端王为侧妃的懿旨就赐了下来, 如今端王亲临,更是坐实了两人之前的种种传闻所言非虚。   谢颐芸将自己裹在厚重的斗篷里, 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她细白脖颈处缠了一圈显眼的白布, 就在傅珵将要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间隙, 谢颐芸不动神色的躲开了他的碰触。   赵妈妈眼尖地瞄到了这一幕,连连上前一壁向端王行礼,一壁替自家小姐极为自然的打了个圆场儿。   傅珵最初作为‘宋轩’客居谢府的那段时日,见惯了这婆子见风使舵的劲头,莫约自夭夭那里探了口风得知了自己身份,这才一反常态愈发殷勤起来。   “清砚在何处, 本王有要事寻他。”   未过多理会赵妈妈的阿谀, 傅珵回首看了一眼谢颐芸, 她仍旧是冷着一张脸, 面上神情冷凝看不出悲喜,   “好生照顾着你家主子, 若有差池饶你不得。”   话毕, 傅珵撩了袍摆径自由别的小厮引路去了南苑。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今后入了王府,可不能再使那闺阁里的小性子啦!”   赵妈妈被灌下的磨药折磨了整整三日,又在房里歇了三日,直到今儿个才能勉强能够下地。请了几个郎中来看,都说是误食了相冲的食物难以克化需得慢慢纾解。   此刻,她再顾不得身上的那些个微末痛楚,若是将来宁远侯府的小庶女做了谢府的主母,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活。   偏生那庶女坐着大人的正妻之位,又是个有手段御下治人的,谢大人如今风头正盛,竟也没有□□再娶的意思。   赵妈妈一番细思下来,不由后怕的紧,照这情形下来,日后怕是要将自己抽筋扒皮不可。   谢颐芸觉察不到赵妈妈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自顾沉浸在沉郁思绪中,姑母虽是表面应承下,待日后表哥御极,许了自己皇后之位,可心底却恍若一滩死水再对傅珵没了一丝期许。   现下尚要自己以性命相要挟才能换取高位,往后那人枕边佳丽三千,她又如何能有海纳百川、母仪天下的肚量。   “小姐、小姐——”   赵妈妈虚弱聒噪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谢颐芸微微蹙眉,愈看这个老奴愈是觉得烦闷,这端王侧妃之位来得屈辱,她不要也罢。   南苑内一派人来人往,婢子们将刚剪好的窗花贴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小厮们则是在各屋房门前搭了梯子挂上一对喜庆的红灯笼。   圣上昨儿个刚向大臣们颁下了新岁休沐的旨意,谢殊今晨便命人搬了一张软塌歇在了院里,沛文替他沏上一壶普洱茶置于身侧,融着温宜煦和的乌轮,无比惬意。   孟清禾进宫见过傅翊后,整个人不再似往日那般懒散消沉,拿了把小银剪立在窗前,慢斯条理的修剪着盆景雪松小巧的枝丫。   “阿弟长大了,本想着留他一个人在宫里定会如往日一般惶恐不安,谁曾想士别三日,他倒学会了自得其乐。”   幼晴正立在一旁顺着描红剪下迎新岁用的贴纸窗花,不经意间扫到自家主子唇瓣流露出的一丝欣慰笑意,顺着孟清禾的眸光看去,恰巧正对了在院中小憩的谢殊!   院儿里那几只狸奴纷纷团着身子凑在男人脚边,小梅柔软的黑尾轻扫过他的云靴,一下一下的来回撩着,孟清禾倏尔抬眼望去,竟看出一股别样的妩媚风情来,小梅似乎是只母猫来着。   “谢大人还真是讨小动物喜欢的紧,不像我家将军,身上血腥戾气重的很,寻常人家饲养的爱宠压根不敢近身。”   南露嘱了几个婆子仆从将南苑里里外外全都清扫了一遍,虽然这些琐事平日里有人管着,但时下正值新岁,除旧尘也是京都各显贵府邸应景的风俗,更有些主子夫人为了来年能博个加官进爵或是子孙满堂的好兆头,不惜亲力亲为的上手这些个粗贱活计。   “你家将军名震朝野,既巧取豪夺纳了我们泠朝大人作妾氏,那如法炮制豢养些小饲宠应是不在话下的。”   提及容景衍,幼晴便忍不住的开口膈应,心底更是蹭蹭冒火,泠朝大人亲身在他身边当了数年细作,战场之上几度救他于危难,两人一经对立,容景衍却丝毫不念及旧情,当真是冷血无情。   南露无端被这么呛了一句,心下顿生一阵愤懑,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反驳,又似忽然想到什么,将那股别扭情绪生生压下,垂眸继续着手上的事情。   思及顾泠朝,孟清禾不由头疼,现下谍司一盘散沙,倒戈向谢殊忙于在大理寺重审自家冤案,力求还先人清白的暗卫占了大半,亦不乏些许如窕枝一般,在洗刷了家族冤屈后归顺于谢殊并为其所用的人。   说到底,没有心悦诚服的掣肘,他们的忠诚甚至不如一条狗。   如今谍司四分五裂,里面还听从傅翊号令的不过寥寥十余人,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谢殊的重重监视之下,尽是些首尾不相连死棋。   孟清禾搁下手底的小银剪,看着院中悠然闲适的男人,眸底划过一丝冷芒,她是输了又如何?但他谢殊的赢面也未必会有多漂亮。   傅珵由那小厮领着,刚绕过芙渠水榭,远远的便瞅见了那院中圃下横摆着的一方小榻,复行数十步,待彻底看清上头躺着人清风朗月的样貌时,唇畔不禁溢出些许轻笑来。   “清砚当真好雅趣,此景难得,般般堪入画卷。”   谢殊闻声抬眸,面露几分随性慵懒,他身着的水晴色襕袍,袖缘处多了几道褶皱,墨发未冠,只在晨起时稍稍编织了一侧拢于脑后,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散漫。   那几只团着谢殊脚下小眠的狸奴敏锐的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鹿靴踏地声,一拥而散,警敏的往四面园圃从中跳去。   “殿下一来便将我这里得趣的玩意儿吓跑了,今日休沐,浮生偷闲不为过吧!”   男人拂开膝上盖着的软瘫,缓缓起身,眸光下意识扫过小牖边那抹熟悉的身影,视线顿了一顿,又恢复成一往如常的姿态。   似乎前几日自宫中回来后,孟清禾就一直在疏远自己,近几日忙于朝中要务未曾来得及留意,倒是南苑少了拢枝那丫头,清静下来了不少,连带着她也……   谢殊出神片刻,傅珵便已经就这沛文搬过来的藤椅坐在了他的身侧。如今他们已经不再用得着依靠‘宋轩’的身份遮掩什么。召端王入京再择封赏的圣旨已下,看清形势的朝臣纷纷附议,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听闻姑母又在一众名门闺秀中,为你挑了些贵妾,颐芸性子娇惯,恐眼底容不得沙子。”   相比于早先傅翊广纳六宫时朝臣们惶恐的试探态度,高门嫡女纷纷退却,不是出京探亲便是去江南养病,种种托词皆不过在于,中流砥柱的谢家也只不过是出了一个庶女做贵妃。   而今一众高门嫡女个个挤破了头似的前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问好,各位官夫人就差没把来意写在脸上了。   “皊鸢倒不在意这些,反倒是颐芸,上次自戕未能成事,待我恍若变了一个人似的。”   傅珵为此颇为苦恼,今日更是亲自送她回了谢府,给足了她侧妃应有的体面,为何还是闷闷不乐呢?   幼晴端了一瓷碟新舂的年糕过来,给端王行了一礼后,将那盘年糕放在那壶普洱的一侧,又按照规矩摆上了两双银箸。   “是夫人唤奴婢送来的,道是一会儿还有贵客要来,先吩咐婢子早早备下。”   傅珵挑眉应下,抬手执起那银箸,将那软糯的年糕放入口中咀嚼了一阵,竟还有些粘牙。   谢殊淡淡瞧着年糕旁的一小碟蜜浆,眸色渐深,并未有启唇的意思,只回首意味深长的望了那小牖旁的倩影一眼,他与端王皆不喜甜食,她口中的贵客另有其人。   “殿下是吃不惯年糕么?除了蜜浆外,妾身还备下了其他果浆蘸料,普洱爽口,想来是不会腻人的。”   温软的女音由远及近,待孟清禾习惯性的行至谢殊身侧,她并未多看谢殊一眼,按照寻常礼数拂身给傅珵行了一礼。   “幼时与阿弟在宫中,多亏了端王悉心照拂,我们姐弟才能苟活至今。”   傅珵与孟清禾算作旧识,上次在皇城只堪堪打了个照面,现下才算作正式拜见。   眼前的女人粉腮红润、眸惺忪,一副姣好的样貌,柔中带媚,相比较于记忆中少了几分清冷凌厉,多了些许楚楚风韵。   “阿瑜同本王自幼相识,无须多礼,倒是清砚是个有福之人,娶了个如此婀娜多姿的妹妹。”   傅珵手握茶盏自斟了一杯清茶,他眸色清明,待人宽和有力,一副翩翩君子做派,十几年如一日,似乎从未变过。   谢殊轻咳了两声,藏在桌案下的大掌不自觉的就要去扯住孟清禾素袖中的纤手,方一碰触,就被她故作疏远的拂开。   两人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在暗暗较劲着。   倏尔庭院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那门房领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步入院中,绫华将拜帖置于团扇后,由一个侍女大半的熟悉面庞牵引而来。   “真是巧了,阿弟原来你也在谢大人这儿。”   绫华口吻热络亲和,可团扇后娇颜上噙着的笑意,却在一丝一丝消褪殆尽…… 第73章 、姐弟   正堂内, 幼晴与沛文将早早备下的小铜锅,合力端至偌大八仙桌的中央。小铜锅底下专门辟出一方小櫊烙,用以放置燃着的炭火。   锅里的汤水尚未完全煮沸, 里头是松鹤楼内大厨精心熬制半宿的浓汤,随着炭火不时溅起的一点星子,缓缓在锅壁侧冒着蟹眼泡泡。   绫华今日着了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织锦衣,配着底下的暗花细丝褶缎裙, 显出一副婀娜盈楚的好身段来。   顾泠朝作随行侍女打扮, 立于她身侧, 眸光四下轻扫了一番, 没有见到那个挺拔俊逸的熟悉身影,这才稍稍舒下一口气来。   “泠姨娘, 许久不见。”   南露安排着后厨的婆子端着白瓷小碟簇拥着摆在正中的小铜锅旋扇似的铺开, 再有丫鬟们往里头依次添置些切好洗净的果蔬、牛羊肉、菌菇、鱼肉一类未烹煮过的生食料。   顾泠朝闻声望向南露欲言又止, 踌躇片刻后, 只露出个寡淡的笑意来疏浅的回应着。   绫华英气的脸上画了一道剑眉,薄脂淡粉下的娇艳红唇恍若浸染了鲜血般叫人不寒而栗。她一手捻着竹签子叉了块白瓷碟内的年糕,蘸了蘸蜜浆,塞入口中后,甜腻的粘牙感袭来,弥漫在唇齿间的香甜, 叫人忍不住喟叹不已。   “还是阿瑜最懂本宫的心思, 知晓本宫嗜甜。”   一圈白色糖渍微粒沾在绫华唇畔, 孟清禾十分贴心的自袖中拿了帕子递了上去, 低眉瞬目、姿态恭敬。   谢殊立在一旁鸦睫压低, 在眼睑底下投射出一小片阴翳暗影, 傅珵喉口甜干的紧, 止不住的又喝了口清茶解腻。   “皇姐真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傅珵视线落在她眉心的处一道浅浅的疤痕上,虽遮掩了些脂粉,但倾身靠近时仍能看出一丝端倪,女儿家最是忌讳在脸上留下疤痕,那个位置明明妙笔点一抹花钿就可彻底挡去,可绫华偏偏没有这般做。   “自然是不及皇弟你得谢大人相助一马平川。”   言罢,绫华持过外院小案上的另一盏清茶入口,微微泛起的苦涩萦绕在舌尖,令她不自觉抿唇蹙眉。   “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您不涉朝堂事,又与端王同母所出,自不会引火烧身。”   男人墨发垂于肩侧,双手拢于袖中掏出一个手炉来,递到孟清禾手中。   她自然明白男人的话里有话,绫华觊觎帝位非是一时兴起,她手底下私养有军队亦是不争的事实。   “瑜娘畏寒,还请诸位体谅,进屋再叙。”   话落也不待孟清禾反应过来,径自使了些力道将人揽入怀中,那纤细婀娜的柳腰游移在掌心内,纵隔着一层衣料亦能感受到肌肤的滑腻匀手。   男人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往日两人缱绻嬿好的画面,那嬛嬛楚腰近乎要被他只手折断,脊骨棱翘,此起彼伏的映入眼帘,好似曲径通幽,小山重叠,叫人看不真切。   孟清禾感觉自己腰间的细肉被谢殊有意无意的掐了一把,她倏尔瞬目不动声色的冷睨了男人一眼,眉心微蹙间,抬肘朝着他的腹部狠狠向后撞击一下。   紧接着耳边骤然响起谢殊的一声闷哼,两人虽依旧在人前保持着夫妻亲昵的姿态,可孟清禾俨然两腮冷凝,贝齿深藏于唇间,未给他多留一丝好颜色来。   傅珵迈步跟在绫华后头,愈发觉着皇姐身边的大侍女有些眼熟,两人更是逾越了尊卑,藏在金丝云纹袖袍内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随着女儿家独有的碎步晃荡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瘦削的指骨。   众人相继进到正堂落座,南露与幼晴留在八仙桌两侧替众人将碗筷分拨好,又遣人跑了一遭西厢寻谢颐芸,但传口信来的小厮只说小姐身子不适,已然早早歇下了。   傅珵是知晓谢颐芸性子的,听到下人的回话更是丝毫不觉惊讶,夭夭既不想见到自己,他亦是决计不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   转而将视线移至绫华身旁的丫鬟身上,记忆中的脸庞与眼前人骤然重合在一起,傅珵压不下心底隐约泛起的激动,止不住唤出了声来:   “怀淑皇姐,你因何——”   顾泠朝闻声回眸,看了眼这个从小到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心下怅然。傅珵未经多少世事难免心性纯良,若无谢殊与容景衍在旁协助制衡着百官朝臣,他撑不起大燕的这壁江山。   “殿下,这世上早已没有了怀淑公主,只有谍司的女吏顾泠朝。”   早年先帝对外宣称怀淑公主病故的那一刻,尚且年幼的傅珵是无法立时接受的,明明几日前还陪同自己一同玩耍的阿姊,怎会在短短数日之间因病暴毙!   “我为皇姐恢复身份可好,谍司如今已是濒临遣散,许多暗卫连坐的陈年旧案亦得以沉冤昭雪,皇姐你……”   顾泠朝缓缓自手上褪下那枚阳燧鸟纹式的白玉扳指轻放在傅珵眼前,与此同时孟清禾跟着也自袖中拿出了那枚嘲风雕纹的玉扳指。   “父皇当时给了我两条路,一是前往外邦和亲以保我大燕边陲永宁,另一条便是入谍司做他在暗影中的利刃,殿下,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傅珵哑然,不解其意,他对怀帝在皇城内暗中培养谍司一事一无所知。直至最近,谢殊以端王的名义托了数十桩陈年旧案在大理寺重审,他得空阅览了相关文书,这才得以了解到其中原委。   “难道皇弟就愿一辈子这样做谢家与容家的傀儡?卑微如六皇子傅翊,尚且有骨气在龙椅上与谢氏一族争上一争,因何到了你这里,倒是将一切变得极为顺理成章起来了。”   绫华单手支颐轻凑到顾泠朝的香肩上,眸光轻怠的望向傅珵讥讽道。   “怀淑姐姐是为了护我才选了入谍司这条路的,天家的女儿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皇弟你自出身起便是众星捧月,又哪里知晓什么世间疾苦。”   纯良与软懦一贯并蒂而生,傅珵的皇位既得益于谢家,那今后外戚势大、干预朝政亦不可避免,大燕的天下姓傅,龙椅上坐的是一个手握生杀权柄的人,而非是一个优柔寡断,受人扶植的傀儡。   “原来皇姐们在心中竟是这样看待本王的,我自问始终不曾生过害人之心,倒是皇姐皇弟们,各个手染鲜血,本是同根生,奈何手足相残?”   傅珵目光微邈看向亲姐绫华的方向正色质问着,他永远都是这样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即便内心怒意到了极点,都会以一种自洽的方式瓦解那份戾气。   作为万众敬仰的太子,他从小不食人间烟火,不懂得为了攀附权势,那些人可以低微到何种地步,不懂那些戴罪之身为了在御前讨一条活路,又何以卑劣到何种丧心病狂的程度。   “在高位者,不懂一文钱逼死英雄的痛,这才是最可怕的。”   孟清禾这时微微凑近谢殊身侧,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男人耳边厮磨道。   像谢殊这般不择手段从尘埃里走出来的人,又岂会看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他自幼聪慧过人,人情冷暖于他而言多是逢场作戏居多,一朝得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诸多清名加身,会使人愈发看不清他骨子里原本的样子。   八仙桌中央铜锅里的汤汁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下将沸未沸,不多久,便完全的沸开了。   腾腾热气倏尔充斥了冷寂的正堂,孟清禾夹了一筷切得极薄的羊肉放入浓汤中。傅珵凝着那在汤水中浮沉翻滚的几块鲜艳嫩红渐变成柔和的粉色,思绪飘出遥远。   孟清禾担心煮老了影响口感,匆忙拿起谢殊身前的瓷碟,匆忙将羊肉捞起,又按照他平日的喜好,拿起小银勺去邻桌调好了蘸料,将那肉块周身涂满味料后,放在唇边轻吹了两下,散了些热气,这才递到谢殊跟前来。   “夫君近来操劳,趁着年节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清风朗月的公子偏爱肉食,这是只有孟清禾私底下才晓得小秘密。因着谢殊从不在人前展示喜厌,致使众多想要投其所好的官员时常弄巧成拙的闹出笑话,不得不临场铩羽而归。   谢殊就着孟清禾递出的银箸将羊肉送入口中,倒是鲜嫩的恰到好处,只微微有些烫口。   傅珵三人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方才几人间的不虞霎时被震惊消散。绫华不动声色的干咳了两声,顾泠朝垂头小口吃着掰开一半的蜜桔,各自心下皆有一番难以平复的惊撼。   “本王以为清砚会嫌这东西膻味过重的……”   他话到口边就被绫华一个眼神止了去,顾泠朝也不免连连朝这个不大会看氛围的弟弟用力使了一个极大的眼色。   经此一番,绫华亦敏锐的觉察到,他们几人自幼呆在皇城,虽不说是朝夕相处,但每日总会打上照面闲聊搭上几句场面话,彼此熟悉应是不难的。   可偏偏谢殊的脾气秉性,甚至是喜好厌恶一类,他们竟是想当然的一概不知,就连作为伴读而朝夕相处在傅珵身侧,皇弟对他亦未曾有过几分真正的了解。   方才夫妻间的温存恍若昙花一现,铜锅里的食材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氤氲了众人的视线,待这阵腾腾的热气散开,周围又恢复到了最初的静谧。   孟清禾浅饮了一口杯中的果酿,小轩窗外一弯弦月高悬,她顿了顿,终是将那枚嘲风纹的扳指顺着桌缘轻推到了绫华跟前,目光清明的看向谢殊,开口道:   “谢殊,这便是我与阿弟最后一番压下的注码!”   作者有话说:   女主站在绫华这边了~~ 第74章 、相对   谢殊心下一顿, 继而缄默许久,面上照旧波澜不惊的举杯向绫华道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她因何忽然倒戈相向。   “瑜娘, 这便是你思虑后给我的答复么?”   前一刻的郎情妾意倏尔消散,接踵而至的是下一瞬的两相对立。   自黑羽令到了谢殊手里后,傅翊那边形势急转直下,孟清禾亦是被软禁谢府严加看管起来。而今谢太后已然看过怀帝遗诏, 更是不可能无动于衷, 放任皇位落在其他人手上, 徒增威胁。   “谢大人此言差矣, 阿瑜本就是烈性女子,樊笼困不住她, 大人又何必强人所难。”   绫华含笑接下谢殊敬过来的薄酒, 眸光志在必得的在傅珵身上逡巡扫视了一圈儿, 面露轻蔑之色。   “是么?那殿下定然不知粉肌嫩骨, 缱绻入味,男欢女爱非在一方,瑜娘你会离开我么?”   男人压下眸底余波,心头原本的点点在意霎时化作一汪清泉,指腹的薄茧摩挲在她的腕间,在众人看不见的一隅, 冷白修长指节上的力道惊人。   谢殊笃定以孟清禾对自己的病态执着, 纵然选择站在绫华那方, 定不会放任自己在她视线之外亦或是完全弃傅翊于不顾。   面对男人外表下春风拂面、不痛不痒的质问, 孟清禾同样回以淡淡一笑, 这男人城府太深, 这般放任下去已然脱离掌控, 权欲熏心、欲海难填,他与容景衍皆是一丘之貉。   “自是不会的,妾身是清砚的妻,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眉眼盈盈含笑,底下素指轻挑用了一个巧劲,转而反扣住男人的手,轻折入香袖中。   “瑜娘甚是懂我,还请殿下就此收手,太后定然不愿见你如此行事。”   谢殊眉目间不辨喜怒,位极人臣自然不愿侍奉一个如先帝一般的君主,太过明察秋毫终搅得人心惶惶,披着仁德外衣下的残暴,于国于民皆是无益。   绫华手段过人,近年来赈灾收拢人心,又深得辅国将军池家支持,若非当年出了‘凤鸣槐上’的卦象,也不会被先帝忌惮,早早的迁去了封地。   提及谢太后,绫华与顾泠朝霎时沉默不语,暗沉的脸色足以浸出一片阴影来。   最忌讳绫华的不是先帝,恰恰是她的生母谢太后。当初她离京的圣旨亦是谢元昭自怀帝那处求来,亲自宣读于绫华跟前的。   “母后久居深宫不清楚外间局势,难免会生出如此迂腐陈旧的想法。”   绫华尤且记得谢元昭在傅珵未出生时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可当傅珵这个弟弟出生的那刻,一切都变得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她开始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读起《女戒》、《女德》这类无用之书,马场骑射更是严令禁止不得沾手,蹬在脚上的麂皮小靴也被嬷嬷换成了绵软的绣鞋。   “我大燕又不是未出过女帝,本宫一身皇家嫡出血脉,又为何不可一试?”   女帝槐生性残戾,是大燕史册上人人谈及色变的暴君,可她也曾在疆场上带领着数万将士厮杀征战,向死而生,从番邦蛮夷手上护下大燕数十年的安宁。   傅珵眉头一紧,女帝槐在燕国史卷上的名声并不大好,一旁标注着‘牝鸡司晨,有违天道’,另一面她的荒淫残暴更使后世帝君们深深为之忌讳。   “皇姐慎言,今日酒桌之上为戏言,我就当不曾听过吧……”   “皇弟因何想要这天下,你本无称帝之心,碍于母后、谢大人、容将军亦或是形势所迫?”   绫华支颐,拈了一缕垂下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她脸颊微醺,此言一出倒是将傅珵问的生生愣住了半晌,这才缓过神来。   “自是为了燕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傅珵的回应的声音软绵,像是棉花砸在岩石上,毫无气势,不足以令人信服。   孟清禾懒懒的睨了谢殊一眼,实在搞不懂他与容景衍存了何种心思在里头,她阿弟傅翊认真起来尚有几分傲气可寻,傅珵显然还需得经过一阵世事打磨。   “傅曜余党尚未根除,众位倒是有闲心讨论帝位之争,陛下还在在龙椅上坐着,你们‘谋逆’的心思合该收一收了!”   正堂内的槅门一开一合间,透出两缕彻骨的冷风来,男人的大氅边上沾上几丝莹白冰晶,周身裹挟着一股寒气向众人袭来。   顾泠朝听着门外那熟悉的脚步声心头一紧,倏尔抬眸,视线与之迎面撞上,容景衍的凤眸危险的眯起,她早已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女子,因何梳着成亲前的发髻。   绫华本能的挡在顾泠朝身前,望向来人的目光不善,容景衍这段时间都在城外操练军队,他秘密离京私调了军队折返归来,途中又将禁军收入囊中,手握六十万大军的他,早已今非昔比。   “泠娘,许久不见,你愈发美艳动人了,怎的在我身侧却摆出那般面如死灰,消极厌世的模样来?”   南露上前接下自家将军脱下的大氅,又极为有眼色的吩咐了下人在席间多添置了把椅子。   小铜锅里汤汁咕咕沸腾翻滚,容景衍特意挑了个傅珵身侧的位置,彷若有意为之一般,他的右手边就是顾泠朝。   顾泠朝并未过多理会,只垂头自顾小口吃着瓷碗内刚捞出来的蟹膏。怎奈容景衍向来蛮横霸道,即便在人前也未有过多收敛。   只见他旁若无人般的执起玉箸给她夹菜,不一会儿功夫,就将顾泠朝面前的瓷碗内填的满满当当,菜色堆叠的如同一座小小的山丘。   见男人这般行事,顾泠朝再装聋作哑不下去,谢殊与傅珵皆是谦谦君子,断然不会在人前厚颜无耻的干出强迫人的事情来,可容景衍仿佛是天生的主宰者,他的控制欲极强,恣意妄为亦从不会在意身处何地,或是需要顾及谁的颜面。   “端王殿下安然回京,容景衍,我已不欠你什么。”   顾泠朝没想到会在谢府遇到容景衍,自离开容府后,她每每出门都会遣人提前探听消息,堪堪避开过他两三回,却未曾想还是在这里碰着。   “泠娘近段时日似乎是在躲着我,兆京这么大,我们的缘分应当不会只有这么浅!”   男人尾音咬字极重,他掌心徘徊至桌下,本能的欲要去捉那只素手,几次都被顾泠朝有意无意的躲开。   “容将军近几日在城中大肆搜捕璟王旧部残党,手段狠辣过犹不及,真真是令人胆寒呐~”   绫华思及朱雀大街上贴满的告示和贼首的肖像,他丝毫不顾及皇室颜面的,将一个戴罪的王爷,生生扣上了匪徒强盗的罪名。   “沉煜,皇家的颜面还是要顾及一些的。”   谢殊好心提醒了一句,可事实上,包括谢太后在内,他们谁都没有对容景衍的这种做法有过什么微词异议。   “怕是如今在谢太后心中,璟王比之匪徒更加十恶不赦了。”   孟清禾在谢殊耳边轻笑,任谁看了先帝如此绝情的遗诏都会恨到发疯癫狂,数十年的夫妻恩爱成了一场笑话,俨然是撕开谢元昭最后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外头又开始洋洋洒洒的落起了小雪,容景衍此刻来寻谢殊确实有要事相商,从沛文口中得知宴上有旁的贵客在,故而特来一看。   槅门一开,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绫华身侧的顾泠朝,脚下又仿若生了根,一来二去索性顺理成章的留下来入了宴席。   席间都是相熟的面孔,谢殊、孟清禾、傅珵、绫华还有怀淑,他们自幼时起就在皇城中一同长大,虽相差了些年岁,却也曾在互相间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他与谢殊幼时处境艰难,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他们一文一武的掌控着朝局,甚至不用管那龙椅上坐的是谁?   傅珵于危时救过他们,纵使不具帝王之才,亦能保他稳坐帝位。与他们而言,大燕的君主只是一尊面无表情的佛像罢了。   八仙红桌完全被划分成了两派势力,容景衍自腰间拿出黑羽令,当着众人的面交到傅珵手上。   “既是要下注,那本将军压在端王殿下这里!”   顾泠朝面色微愣,旋即拿出手中的阳燧鸟纹白玉扳指,与之前孟清禾放过来的并于一处,两相一合,递到了绫华面前。   “那我便跟着阿瑜将注码押在绫华这里。”   她尚未抬头就能感觉到容景衍那股灼热的视线,他总以为自己不敢忤逆,皇室欠了他们容家的,都要到自己这里来讨,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容家不生二心的情况下。   眼下谢殊与容景衍挟天子以令诸侯,谢容两家的不臣之心就差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了,端王仁德,定然镇压不住这两头猛虎。   孟清禾执起玉壶,拿出女主人的姿态来,下了席位,逐一替众人斟满了面前的杯盏。   “今日收到皇城内加急送来的密报,先帝遗诏外泄了出去,诸位可知其中写了什么?八方诸侯蠢蠢欲动,现已举兵各自出发来京探明虚实,这局棋已重新为你们开局,夫君这回可要好好下才是——”   孟清禾驻足在谢殊身侧,她面上噙着盈盈的笑意,眼底却是冰凉一片。鱼死网破的小伎俩罢了,谢元昭手上的假遗诏本就出自她手,既是伪造的赝品,自然不会只有一份。   绫华手上的二十万大军目前确实无法与容景衍持久抗衡,但若是加上那些暗藏着着狼子野心的八方诸侯呢?   “阿瑜方才说的,正是本宫开口要说的,皇弟你也该独当一面起来了,事事依赖这两位,时日渐长,终归不是明智之举。”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5 16:17:31~2022-04-26 16:5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小豆童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杀心   月上中天, 南苑送走了这一波贵客后,再度回归于一派静寂之中。   谢府门前车马喧嚣,两辆华贵轩车皆是皇家出行仪制, 两位车夫小厮裹着厚袄立于车前,单手挎着府内门牙子递来的木桶,一把一把的从中掏出饲料来喂着拉车的马匹。   另一侧单一骑黑鬃马临风而立,上头的马鞍革履皆是做工上乘, 它身上被精心修剪出三缕堞垛状鬃毛, 一看便是西域进贡来的名贵品种。   细碎的雪花落在雕漆华盖上, 不多时就积下了薄薄一层的晶莹白霜。顾泠朝跟在绫华身后, 缓缓迈着碎步,直止下到最后一梯石阶, 绣鞋碾过一处青苔, 脚下一个不稳, 身子猝不及防向后倒去。   “嗳——”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倾倒的身子堪堪被一双粗粝的大手稳住了,纤柔的腰肢微微后仰,恰好抵住玉石外露硌人的蹀躞带。   顾泠朝缓缓睁开眼,俊颜映入星眸的那一刻,瞳孔骤然紧缩。   “泠娘这番欲拒还迎,在下却之不恭。”   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戏谑孟浪的情话, 真是不知羞耻。顾泠朝环视四周, 乍一看来来往往的婢子仆从尚未注意到他们的失态, 连连摆手就要推开腰间的桎梏。   怎奈男人臂间坚如铜铁, 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转而腕间使力, 将手中倩影调转了个方向, 让那娇躯正落到自己的怀中。   两人挨得极近, 细密的呼吸间吐露出白气暖暖拂在脸上,她双颊不自觉的泛起点点红晕。   “将军自重。”   顾泠朝压下眸底波澜,腾出手来挣扎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却在脚尖沾地时一个不察,被悄然拽下腰间流苏香囊。   “泠娘与我夜夜欢好之际,可未曾说过这般疏离的话。”   容景衍将那暗紫色的香囊置于鼻下,轻嗅着其中淡淡的柑橘香气,她素来喜欢这类幽氛,他府邸寝间的绣篮处仍留有不少春日采摘下的干花烘制而成的香囊。   “许久不曾闻到过混着女儿香的柑橘了,泠娘回到我身边,一切既往不咎。”   他冷白的食指单勾着一处络子在手底打圈儿,语调难得温和了几分,这样一只持剑浴血疆场的手,挑起香囊一类闺阁之物竟没有一丝违和感,反倒出奇的添了几分富家公子的风流雅趣。   顾泠朝偏过脸不去理她,转身疾步追赶上了前头绫华的步伐。   傅珵临别前又特地走了趟西厢,赵妈妈愁眉立在紧闭的大门前,冲着这位贵主儿连连道歉,寻了各种缘由搪塞,喋喋不休的扰得他头疼。   “赵妈妈若是无事便下去吧~”   谢殊携着孟清禾来到西厢,恰碰着傅珵失魂落魄的模样,孟清禾抬眸,眼底倏尔冲着赵妈妈那侧闪过一抹厉色。   赵妈妈并不动作,眼神为难且夹杂了些许委屈巴巴的看向另一侧的谢殊,她是府邸旧人,平日里最是看不上那些个庶出的子女。   眼下这位少夫人怕是个得了造化的,宁远侯府门第不高不低,依着谢殊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婚配公主尚且毫不逊色,若非她孟清禾捡了便宜,这高门主母的位置哪里轮的上她区区一介庶女。   “怎么,瑜娘的话赵妈妈是没听明白?”   谢殊不常呆在府邸,对赵妈妈这号人物却并不陌生,以往多是嫣然在旁抱怨这刁奴克扣她的吃穿用度,又不知好赖的将一些鸡鸣狗盗之事栽赃在她头上,仗着姚氏做靠山,在府内作威作福,堪比‘半个主子’。   ‘扑哧——’见那老奴扶腰飞快闪没影的模样,孟清禾没忍住笑了出来,欺软怕硬的玩意儿,在府内横行霸道惯了的,现下竟学着看人眼色,真是恶人还需靠恶人来磨!   “明明是自己以性命相逼求来的姻缘,心想事成之际却畏缩了去,真真是可惜了啊~”   孟清禾丝毫不顾及傅珵在场冷凝的面色,对着谢殊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调侃了句。   那方傅珵还在门前踱步,没了赵妈妈的拦阻。他的耳根霎时清静下许多,抬手在紫檀香木雕花门扉上轻扣了两下,里头隐隐传来几声嘤嘤低泣,她喉间的伤口尚未恢复,御医特别嘱咐过近来不可开口,否则有损嗓音。   他又在浮曲阁门前徘徊了一阵,一阵冷风袭来,吹得阁楼后面的大片梅林沙沙作响,愈发显得门前男人的背影孤寂单薄。   “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以免太后姑母图添担心,现下兆京现下并不安宁,璟王残党贼心不死,他们蛰伏在暗处,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一网打尽。”   谢殊见他困于儿女情长而不自知,不禁上前劝慰道。傅珵叹了口气,又依依不舍的细细盯着那门扉上的雕刻的纹路看了好一会儿,方自袖间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方匣,俯身平放在地上,这才回身准备离去。   谢殊跟在傅珵身后,恭送他到府门口,孟清禾却立在原处,凝视了那方匣半晌。虽是做工华丽,但其间彩漆已然有了几块斑驳褪色,失了原有的光泽,那样式看上去俨然年头已久。   带傅珵彻底走过了前方的假山不见了踪影,槅门才缓缓开了一丝狭小的缝隙,谢颐芸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捧起傅珵滞留下的方匣,指尖微微颤抖的解开暗扣,里头赫然出现了一根华丽的凤钗。   这发钗制式不似民间寻常珍宝阁的手艺,倒像是宫里的老匠师在亲自绘图后,精雕细琢后打制而成。   孟清禾眸光微倾,却见这支凤钗俨然只有一半,彩凤琉凰交尾处的流苏垂在谢颐芸的掌心处,她细细摩挲着,不多时又湿了面颊。   “妹妹莫要哭了,他既许了旁人海誓山盟,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呢?”   谢颐芸香肩轻颤,双眸紧闭,将那半支凤钗捧在心窝处,也不顾孟清禾说了什么,抬眸直直的望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倏尔向前用力冲出了几步,又像是骤然被抽干了气力,瘫软在地上。   大燕有男女赠别的旧俗:女子将头上常佩戴的凤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留,待到他日与郎君重见再相合在一起,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端王仁爱宽泛,将来若是御极登顶,设立六宫必定不偏不倚、雨露均沾。”   寻常女子喜的是丈夫的偏爱包容,帝王之爱又哪里能够奢求这些。谢颐芸听出孟清禾的话中深意,她非是愚钝女子,虽不得开口,心中却已是明白了大半。   “过两日我会遣赵妈妈和一批侍卫将你护送去幽州,是去是留,你自行决定吧。”   孟清禾将人扶进内屋,时至严寒,谢颐芸手下一派冰冷,刚一触碰便冻得人直打哆嗦。过了许久,她才坐在垫了毯子的藤椅上缓过神来,朝着孟清禾重重的点了两下头。   她靠在孟清禾肩上,眼角再也止不住那抹湿润,涓涓流淌而出,在云雁细锦缎衣上留下长长一晕水痕。   孟清禾微愣,抬手在她背上轻抚了两下,退一步海阔天空,放下了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谢颐芸尚记起傅珵幼时初次离京远游前,自己特意前去城门口相送的情景,她摘下发间姑母赐下的凤钗,学着诗词里的兆京旧俗赠予他时,傅珵眸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温柔与欣喜。   如今一切都是旁人的了,她却只剩下一派强求之下的空虚落寞,春闺暗冷,这些年的独守坚持,闹了大梦一场空,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更漏声响起,夜深人静时,思绪尤为繁冗,凡夫俗子皆不得幸免。   孟清禾自西厢浮曲阁出来时,已是三更天。   南露跟随容景衍回了将军府,幼晴早已歇下。这个时辰她独自一人提着六角纱灯,款款在府中行进着,私下巡逻的家丁小厮见着她都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少夫人,这才恭敬的行了一礼。   南苑芙蕖汨汨的流水声昼夜不停,只听空心竹节灌满水后,倒衡敲击岩石清脆一响又复归原位。   孟清禾立在曲廊处,脑海中浮现的尽是谢颐芸嘤嘤垂泣的模样,谢家嫡女向来高傲,也终是难逃黯淡情殇,反观谢殊与自己之间,倒也是出奇殊途同归的相似。   风灯随着她手间的动作轻摆,在夜风中撞在廊柱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执念太重,昔时为谢殊所为种种,比起谢颐芸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抵是当初自己裹挟着疯狂的一厢情愿太过炽热,现下心头竟涌出一大片迷惘失措感来。   阿弟在皇宫内生死命悬一线,谍司分崩离析,泠朝被容景衍那等手段残暴的将领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孟清禾眼底闪过一丝晦暗:若是当初直接杀了谢殊就好了!   傅翊的皇位朝不保夕,她虽暂时用假遗诏牵制住了谢太后,可此事又能瞒得了多久呢?一旦东窗事发,她的阿弟根本没有丝毫活路。   人心善变,位高权重者多疑,他谢殊更是自泥淖中不择手段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他一时来了兴致圈养着自己,不过是初尝云雨后的食髓知味罢了。   ‘若是当初在西四所就了结了他,现下也不会将傅翊逼至如此绝境!’   孟清禾握着风灯木柄的指节微微泛白,其中力道又加紧了几分。可她心下残存的一丝不忍却仍在心中反复盘桓。   与其眼看着谢殊日后另娶他人,不如让他死在当下来的痛快。孟清禾秀眉紧蹙,身上的女儿香飘散在冷风中,不多久,她的手心便凉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得不到就毁掉   谢殊:我不是,我没有,别瞎想 第76章 、自由   东方既白, 月落参差。   孟清禾推开櫊扇,踏入到南苑内间,红木小几上的青花缠枝铜香炉一缕细小的白烟垂直袅袅, 升至半空却以一种奇异的弧度扭曲着。   她眼底一片青黛,卷翘的长睫瞬过黯淡的星眸,俯首捋平裙下长摆处沾染的污泥,一抬眼就撞上了榻上的黑湛深眸。   “半柱香的路, 你走了整整一夜。”   谢殊单手支颐斜倚在榻上, 嘴角虽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 可他剑眉下的清隽面容微微渗透出的丝丝冷意, 轻撇的薄唇又似带了有些许不满。   屋内的炭火烧了一宿,孟清禾方在这里站了一小会儿, 香背上就已起了涔涔热汗。她随手解开系在脖颈处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丢在春凳上, 露出一身齐腰的襦裙和一件琵琶襟的上衣来。   “更深露重, 亲自护送贵客回宫, 夫君未免太过小心呵护了些。”   谢殊月白色的中衣袖缘沾染上了一抹嫣红,傅珵回城途中遭到乱党围攻,敌人有备而来,专门设伏在暗巷隐秘的拐角处,他率领护卫与之缠斗了七八次,此次虽是平安护送端王返回了皇城, 但大家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轻伤。   南苑房内的灯火亮了一夜, 可院里空无一人。   “瑜娘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陛下的性命, 难道还不足以令你乖乖待在我身侧。”   苏合沉香的气息愈发浓重的萦绕在鼻尖, 孟清禾的下颌一紧, 冷白修长的指节强硬的迫使着她对上谢殊面上稍纵即逝的怒容。   珊瑚红的耳铛垂在男人腕间, 随着她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的轻漾着。   谢殊衣袍半敞, 玉带半松半垮的系在身前,宽肩窄腰的高挺身形在她眼前投下一大片的暗影。   “谢殊,你在苏合沉香里加了什么?”   孟清禾脚底隐隐发软,倏尔便站立不住,身子不由滑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   “瑜娘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搭上了绫华这艘船,还悄悄将情报泄露给了璟王旧党,着实太过乱来了些。”   谢殊掌间细细描摹着她精致的脸颊,指腹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两下,又再度游移至她的耳廓,拿捏住小巧的红珊瑚耳铛把玩。   “我知你对南露心有芥蒂,已将她遣回了沉煜那处,过段时日,傅翊便会禅位于端王,瑜娘在府邸好生做我的正妻,掌好中馈即可,若是不想理这些琐事,尽数丢给管事也无妨,只眼下,你得乖一些。”   灼灼热息喷薄在孟清禾娇嫩的脸上,她面色渐渐深沉,晦暗的眸色瞥向不远处的青花缠枝铜香炉,身子也愈使不上力道。   朱砂晕染的娇唇经过一夜早已干涩,冻结微裂成一块一块的嵌在瓣唇上,孟清禾死死咬紧下唇别过脸去。   “谢殊,你何时有了这般‘养雀儿’的兴致,此番诸侯上京名为朝见实为核实,我阿弟的皇位不是名正言顺,那禅位诏书更是空谈,你以为璟王旧部是屡次死灰复燃,背后凭依的是什么?”   容景衍近来整合军队,正欲剑指陇西,区区一个皇帝他们压根不放在眼底,若非顾及旧与傅珵的旧谊和谢太后的嘱托,根本无需如此的大费周章。   孟清禾腰间一松,整个人跌倒在榻上,谢殊墨发高束、玉冠映泽,黑曜一般的眸色投在她身上,那张不辨喜怒的脸上赫然起了一丝波澜。   “他们若敢公然支持璟王,那就是叛臣,罪不容诛!”   孟清禾整个人被他拥住,谢殊话锋一转,两指抵着她细白的脖颈顿了顿,唇畔嘲讽的溢出两声轻笑。   “傅曜比端王重情专一许多,有白菡霜作饵,你猜他会不会自投罗网?”   男人语调轻怠,大手圈过孟清禾的腰肢,将人霸道的拥在身前,埋头于她的肩窝处轻蹭了蹭,浊息似一只蛰伏暗中捕猎的兽。   孟清禾竭力想要挣脱开来,怎奈那熏香大抵掺杂了使人骨头发软的麻沸药,她拼命动作的两下在谢殊眼中亦不过同猫儿磨爪轻挠一般别无二致。   她后背抵在谢殊那侧的迎枕上,榻闱薄纱于眼前款款垂下,榻上春色裹挟在半开的烟罗衫前若隐若现,香肩莹润,腰窝深陷,丰腴婀娜的曲线迎着细腰间垂下的流苏玉穗摆动的幅度般般融入画卷。   须臾,苏合沉香燃尽,谢殊摇了两回床头挂着的玉铃,唤了婆子下人进来内间收拾。   沛文恭敬的候在櫊扇外闱的青罗软帐外,听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莺歌艳靡,自最初始的讥讽咒骂到后来咿咿呀呀的软调破碎、酥泣嘤啼,他听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下去。   少夫人更是风情娇媚了几分,倒是自家主子近来再不似从前那般压抑收敛,于欢愉之事上得了趣,百般折腾下来,竟还有余力前往书房处理公文。   “沛文,屋里的香燃着,不许断。”   谢殊拢好松散的衣衿,落在沛文身前的脚步一顿,细致嘱咐了一番,方才折身大步离去。   他特地去宫中太医署寻了一趟李贸,让他碾磨了副对身子无损,却能使人浑身使不上力的麻沸药沫星子,掺杂在了香炉之中。   “务必看好她,不得踏出南苑一步。”   谢殊单手揉了揉眉心,禅位的事必须加紧,傅翊既推辞着不肯当众宣读罪己诏和退位圣旨,那他便顺势帮他一帮。   ***   谢太后亲临元和殿时,桂生尚在院里洒弄着花草。谢嫣然惬意的躺在傅翊怀中,同他说着小话。   明明早已成了徒有其表的傀儡皇帝,这日子倒是过得比她这个颐养天年的‘母后’怡然自在。   “皇帝既无心朝政,不妨退位让贤,哀家必保你余生富贵荣华。”   谢元昭身着凤袍、气态傲然,她身旁不见熟面孔万喜,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小宦侍捧着笔墨黄帛送至傅翊跟前,头压的极低,怯怯的模样,不敢直视天颜。   “母后未免操之过急,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又何必纡尊降贵的亲自上门,您可还记得上一回踏足元和殿,是在何时?”   傅翊并未起身,众目睽睽之下,他冲着谢太后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近段时日,他大多身着常服,那司织坊新送来的龙袍更是碰都不碰的,像是块烫手的烙铁。   当年舒贵妃的丧仪是由当时身为中宫的谢元昭一手操持,那是傅翊终生难忘的一日,阿姐中途被宁远侯府的人唤了过去说话,独留他一个人抱着母妃缝制的小老虎,呆呆的站在一旁,茫然无措的望着眼前这个与母妃十分相似的侧影。   他止不住心中疑惑,迈着小步子上前,拉住了那时还是皇后的谢元昭的袖口,糯糯的喊了一声:“母妃!”   谢元昭迟疑片刻,上前牵起了他的手,将傅翊带出了这座宫殿。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傅翊,哀家自始至终并未想要过你的性命,只是先帝不仁,哀家不能坐以待毙!”   谢太后早早的屏退了宫人,阖殿上下仅留下了傅翊与谢嫣然二人,事关皇家秘辛,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母后,儿臣并不觉得端王乃是天选之人,受谢容两家扶持掣肘,能解一时之忧,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傅翊脸上一派坦然,他于皇位一事上早早的死了心,眼下甘为傀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退位诏书与罪己诏一经公诸于世,不是更加坐实了阿姐伺机发出去假诏么?   “哀家晓得,最初你不动端王是顾及着哀家,可后来你下令绞杀傅珵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傅翊,你母妃染疾非是出自哀家之手!”   谢太后垂目,伸手想要如幼时一般牵起他的手,可刚要动作便觉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然远到了她够不到的距离。   “是父皇亲自下的药,朕早就知道,母妃于父皇而言不过一颗棋子,当用得上的时候便宠着,无用时守了他这么多的秘密,又哪里能允她苟活于世。”   傅翊语气笃定,一阵缄默后,又流露出些许寂寞的无奈神情来。   斩草除根,为帝者最擅此理。   宁远侯府爵位不显,却世代为帝王所倚重,侯府出来的偏房妾室一跃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还诞下了皇嗣,这事在外人眼里。怎么看都有端倪,于是怀帝出手抹去了舒贵妃过去的一切,另外替她编造了一个新的身份。   用染疾为由,封了元和殿整整三年,不就是要任他们守着秘密在里头自生自灭么?   当初在怀帝手上保下他的人正是谢元昭,一句‘稚子何辜’,瞬时转变了怀帝的心愿,自此他被丢入了冷宫隔壁的西三所,一直被先帝疏远忌惮着。   “您幼时掩人耳目的遣了红袖来朕身边贴身伺候,不也是为了借机监视朕,好给父皇一个交代?只不过后来这人换成了福顺公公罢了!”   幽居元和殿这段日子以来,傅翊细细想透了许多从前未曾想通过的事,得了大把空闲,他便耐下性子来,仔细将这些过往旧事当做话本折子戏般一一说给谢嫣然。   只不过这桩桩件件的太过繁冗,说着说着,他也渐渐明了当局者迷那会儿,自己未曾看清的那些个疏漏事。   深宫惯来捧高踩低,要想得一个舍身相护的忠仆,非是血缘至亲,也需有一个雷打不动的靠山。福顺公公的靠山是谁,可想而知。   “既在静安太妃的毒手下护住了我,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让人知晓呢,母后!”   傅翊一直觉着眼前的女人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冷酷无情,可当一朵娇花入了深宫,不磨出利爪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福顺公公一直都是太后的人,那万喜的死,谢太后自然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追究。   “福顺去西四所之前一直是哀家身前伺候的,端王入京格杀勿论的消息,也是他暗中递给哀家的。”   谢元昭行至傅翊跟前,亲手将笔墨递了上去。   “你欠哀家一条命,便用皇位来还吧,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对傅翊的感情很复杂,其实前面也有提及过,太后爱过先帝,而傅翊是最像先帝的皇子!   感谢在2022-04-27 16:27:33~2022-04-29 16:4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灯不归客 10瓶;赵小豆童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白头   御殿夜间因宫人引火烛不慎而走了水, 大火蔓延的极快,转瞬火苗便已窜到了雕檐高梁,廊木倾倒发出巨大的声响, 惊动了值守巡逻的侍从赶来提水扑救。   熊熊火光照亮了皇城的半面宫闱,殿下一片喧嚣,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宫女宦侍的哭喊乱作一团,檐柱上高挂的宫灯将拂未落, 被琉璃瓦顶迸溅出来的点点火星灼毁吞噬。   谢太后端坐高位, 垂眸望着那案前的一道罪己诏, 心下百感交集, 闭目凝思片刻,终还是命福顺公公前去司衣坊取来了那套新制的龙袍。   “国不可一日无主, 去请谢大人和容将军前来吧!”   傅翊的尸体未入棺椁, 停放在大殿中央, 他静静躺在明黄的舆架上, 尚未彻底僵硬下来的身体肌理分明,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谢嫣然身着素缟跪在一侧,眼底沾染着污浊的沉沉死气,她眼神空洞,动作僵直的拿起帕子擦净傅翊脸上的黑灰,夫妻一场, 算作全了他的最后一点体面。   傅翊样貌生得极好, 面如冠玉、 颜如舜华, 若是生在寻常官宦人家, 定是个风度翩翩、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陛下是为了救我, 冲入火场, 吸食了过多呛人熏气黑灰窒息而亡的。”   谢嫣然平静的凝望着舆架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一字一句再无甚多少悲喜。   “贵妃想要如何?”   谢太后睨了眼殿下跪伏的那一抹素白,霎时间觉得尤为刺目。昨日傅翊只是给了她一封罪己诏,御殿便在当夜走水,此事实在过于蹊跷。   “姑母,臣妾只求余生常伴青灯古佛,远离京城的皇权之争。”   谢元昭到底非是铁石心肠,谢嫣然是为庶出,又入宫做过贵妃,即便逃过殉葬这条路勉强保下性命,也免不得要被谢家重新送出去作拉拢权贵之用。   “哀家允了,嫣然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福顺公公立在一侧,正欲上前安抚,抬眼便见门口出现了三道男影,傅珵领着谢殊与容景衍   齐齐走入了内殿。   “时至新岁,帝王驾崩,那真是巧极了。”   容景衍肩铠上的冷芒一晃,迈步至棺椁旁的舆架上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全然没有身为臣子应有的恭敬礼数。   “沉煜,不可无礼,他现下还是承着天命的帝王。”   谢殊冷冷提醒了一句,深邃的眸光又迅速移至谢太后身旁的新制龙袍上,金丝银绣幅面上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那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哀家手里只有一封罪己诏,若强行扶持端王上位,恐要引得群臣非议。”   眼下八方诸侯蠢蠢欲动,傅翊虽是傀儡皇帝,到底象征着大义之名,能够压得下环伺的诸侯乱党。   谢太后揉着眉心,为难的看了一眼身为摄政大臣的谢殊,没想到就连自己养在身边的孩子也暗藏着的不臣之心,可以想见,他们母子的前路有多方艰难。   “姑母不必为此忧心,臣与沉煜皆与端王情同手足,定会竭尽全力稳住朝纲。”   谢殊拱手作揖,姿态谦卑,内心不自觉的生出一股烦闷,脑海中率先思索的竟是该如何同孟清禾解释此事同自己无关。   “清砚,此番我欲出兵平定陇西内乱,那些氏族门阀早有不臣之心,平日里没少暗中给我们使绊子,若是叫这些个鼠辈钻了空子,便真是得不偿失了。”   容景衍眸中戾气横生,绫华的封地靠近陇西右郡,那里物阜民丰,安逸的日子过惯了,难免就会动些不该有的妄念。   “哀家不关心这些前朝的琐事,皇帝大行乃是天家大仪,眼下只这一份罪己诏……”   谢元昭揉着额角打断容景衍的话头,失神的看着傅翊那副冰冷的躯体,消息已然在宫闱封锁,寻常宫人也只以为冬夜干燥,宫殿走水此等往年总会发生的惯事而已。   傅翊称病不管朝政许久,但无论如何,新岁第一日帝君总要登上兆京城楼,接受万民朝拜,这也是大燕皇室不可避免的旧俗。   “端王此时登基恐会落人口舌,依臣拙见,需得再缓上一段时日。”   谢殊迟疑了片刻,终是给自己寻了个由头,搁置下傅珵坐上龙椅的打算。新帝登基昭告天下,普天同庆,他必然是瞒不过孟清禾的。   “罢了,秘密发丧吧,也好让皇帝入土为安。”   太后意味深长的望了谢殊一眼,又差了福顺公公全权办理此事,骨灰牌位暂放在京郊的小寺院里供奉着,待到日后时机成熟再迁回皇陵安置。   ***   谢嫣然前脚刚踏出寿康宫,桂生那头已然打点过了天牢的值守狱卒,就要领她过去探视被谢殊囚在其中的国师白菡霜。   天牢内值守的侍从皆是谢殊亲自挑选的心腹,若非桂生磨破嘴皮,又借着贵妃是谢殊亲妹一事上百般周旋,能用银钱疏通侍卫长松口通融,已是十分不易。   “主子离京可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打算何时启程?边陲小城不比兆京,流年不利多有匪窛出没,您需得多备些银钱,添置几个护院以防万一。”   桂生眼角湿润,一壁托抚着谢嫣然的纤纤玉手,一壁举着火把,主仆二人缓缓行在幽暗的地牢之中。   “桂生,抱歉了,要留你一个人在这皇城里,我私下已特别与福顺公公打过招呼,他是太后近前得宠的大宦,又是少有的宅心仁厚、宽和待人,你日后跟着他必定飞黄腾达,前途无量的。”   谢嫣然语调微哽步子一顿,见四下无人,扯出一抹放下一切后的释然笑意。   “我与陛下会一道前往江南小镇,寻一处小院住下,每日堂前种花,做些小生意过活,毕竟自出生起,我们都未曾踏出过京城一步呢,桂生你知道吗?我此刻同往日于人前强端出的欣喜不一样,是真的很畅怀呢!”   桂生从头至尾都是知晓的,自家主子昨日以喝交杯酒为名,在圣上的那杯中下了些许前些日子从国师处讨来的假死药,计划瞒天过海的带着陛下远离京城。   “娘娘为了所爱之人孤身犯险,欺瞒了太后与谢大人,日后被发现恐不好交代。”   “桂生你不懂,真心爱着一个人是不会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的,傅翊若是留在皇城姑母和兄长为了免除后患,定然不会容下他的。”   谢家人重利益多于感情,自己大抵是沿承了父亲谢铮衡起了的那一点反骨,才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举动。   两人在一格铁槛门口停下脚步,隔了一排铁栏看到了那个坐在一堆枯草上摆弄着几枚铜钱的女子。   白菡霜穿着囚服,发丝凌乱,细白的腕子上还露出些许鞭痕,俨然谢殊对她用过些‘特殊手段’。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谢嫣然从袖中缓缓拿出一份信笺,从狱栏间一掌宽的缝隙中递了上去,上面赫然写着‘菡霜亲启’四个大字。   “劳烦你替我带信,谢嫣然自此你我两清了。”   天牢内陈设简陋,隆冬雨雪天泛起的阴冷潮湿气足堪要人性命,她小产不过月余,这般折腾身子哪里受得住,日后恐会留下病根。   “国师,今后你多保重。”   谢嫣然拂身微欠以致感谢,在心底也默默祈祷她能够得偿所愿,与所爱之人厮守终身。   桂生携着自家主子离开,方走出去不远,在拐角处迎面又遇上了个相熟的面孔。   端王妃池昤鸢手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孤身与他们主仆擦肩而过。谢嫣然步子一顿,止不住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中途却被桂生伸手阻拦下来。   “主子明日就要离宫,还是勿要沾惹那些旁的事端了。”   端王妃此人虽是‘农妇’出生,可在宫里人私下的议论里,她的行为举止却是异常的大度宽和、与人为善,全然不似毫无教养的乡野村妇!   “桂生,你日后若是无人养老送终亦或是要出宫来,可来江南寻我们,我知你们宦人都重牌位供奉一类俗礼……”   谢嫣然在桂生的劝阻下堪堪收回视线,又另寻了话头,到底是主仆一场,两人即将分别不免渐生伤感。   “当了太监的人,死后阎王爷不收,因此,不能进祖坟,只能找个地方胡乱埋了,做永世的孤魂野鬼。”   两人走出地牢,重新行走在乍亮的天光下,桂生叹了口气,虽是怨怼自己的命途多舛,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在这偌大的深宫中,能遇到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主子,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   日暮西垂,斜阳昏鸦。   兆京城门口一辆朴素的轩车正缓缓驶向城外,谢嫣然褪下一身华服,着了上京普通的少女打扮,双环髻垂下的流苏散落至肩侧,她还不到双十年华,模样娇俏可爱。   若非身为谢家庶出的女儿,自是不必入深宫为着家族的荣耀去争宠献媚。   谢太后特地托福顺公公为她准备了一大笔银钱,足以保她余生无忧。   马车沿着京郊小路行驶了一段,乡野间的凉风透过厚重的幕离吹拂到身上,令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傅翊安静的躺在车厢内的小平榻沉沉睡着,他呼吸清浅均匀,眉宇间的蹙川纹渐渐散开,好似做了一个酣甜美梦。   倏尔车轴圆木一个颠簸,车厢内猛然一阵晃动,榻上闭目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   朦朦胧胧中,傅翊愣神了好一会儿,这才捋清前因后果,挑开车牖外头飘起点点细雪,落在他掌心里不一会儿便融化了。   谢嫣然紧紧抱着她的小包袱蹲坐在一旁睡了过去,清清浅浅的呼吸伴随着她特有的女儿香气,交织成他余生最平静和谐的光景。   罢了,既是他的小贵妃难得执意一点的任性,便随了她的心愿去江南走一遭吧!   那日两人的交杯酒,当真是入喉甘甜,回味余韵甚长。   外头车夫扬鞭一挥,马声嘶鸣,天上的雪落得愈发大了,恐怕不多时就会堆满栈道。   几片莹白的雪花透过幕离飘落至二人头上,同淋雪,共白头,傅翊嘴角轻扬,俯身将人重新拉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算是傅翊和谢嫣然的结局了,他俩很幸福滴~   其实正文才大概到三分之二这个样子,下面的剧情是关于女主黑化、还有皇权之争…… 第78章 、男宠   “沈大监的诚意本宫看到了, 日后留在本宫身边效劳旧事,定不会亏待于你的。”   沈尧安双手高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跪伏在绫华身前, 气质卓尔却是姿态卑微。   贵妃榻上铺了一重柔软的锦朱雀金裘,女郎瑰姿艳逸地倚靠在上头,恍若一副徐徐展开的美人画卷。   绫华侧身支起一截皓白纤细的玉臂,上头金钏轻晃, 更添了几分娇媚奢靡, 着染了暗色豆蔻的葱指接过那卷明黄, 长臂一扬, ‘哗’的一声,轴卷自榻上咕噜滚至沈尧安的眼帘内。   “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 惟归于德, 故景授绫华, 时其宜也……”   沾了玺印黄帛上的文字被轻软的嗓音念出了别样的昧腔, 松松懒懒的,好似女子娇嗔一般。   这是傅翊早先应下长公主出兵牵制容景衍的谢礼,自谢殊掌权后便一直交由心腹沈尧安收着,如今时机已到,他不过依令行了分内之事。   “殿下谬赞,咱家分内之事罢了。”   沈尧安声线无丝毫起伏, 袍角飞鱼纹样上染着点点血痕, 一时竟看不出是自己的, 还是旁人的。   绫华瞬了瞬目, 压下羽睫凝视了他半晌, 唇角扬起一丝趣味。她平日所见的丧家之犬, 多是在自己跟前摇尾乞怜, 涕泪连连的寻求庇护,而沈尧安一向效命于御前,傅翊一死,他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   “听闻沈大监丹青技艺精湛,翰林院亦无人能出其右,本宫今日想求一幅,不知您可愿赏光?”   内帷暖如煦春,榻上女子只着了一身紫烟罗披帛,倏尔抬眼甚至隐约可以瞧见里头的抱腹鹤纹。绫华肤如凝脂,长发用一根凤簪高高挽起,与往日的明媚盎然不同,未施粉黛的姿容透着一股浓浓的厌世感。   “咱家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沈尧安知晓长公主府内有豢养男宠的习俗,各个倜傥风流,才艺绝伦,对自己一介身有残缺的宦仆之流说这种话,着实令人纳闷费解。   就在他出神间隙,头顶三山冠冕末端下垂的流苏被一道轻力挑开,一只白皙玲珑的脚面贴上沈尧安的下颌,平顺的气息骤乱。   面前的男子容颜清隽,大抵是入宫后去了寻常男人那股子浊气,面相阴柔,皎皎如玉般让人止不住的想要去亵渎一二。   “想来大监还未曾有机会尝鉴人世间的风月欢愉。”   温润触感在他的脖颈间游移,浅浅滑过飞鱼纹宦服的领襟间隙,停滞沈尧安腰间的玉带处轻轻点碾了两下。   “怎么,你不愿?”   绫华看穿他眉宇间闪过的一丝忍耐,倏尔凑近沈尧安身侧,她身上抱腹的系带垂至他的耳廓,一颦一笑间都吐露着幽冽的香氛。   “殿下,咱家……咱家是…宦…”   男人话未出口,就被一根玉指竖在唇间,迫着咽下了剩下的言辞。   “尧安何须这般轻贱自己,你在未晓事的年纪就被掖庭拨到本宫这里,顶过旁的太监一个月的差,莫不是忘了你我曾是旧识?”   绫华一双美目盈盈的望向沈尧安,她跪坐在软毯上,双手绕过白色折领圈住沈尧安的脖颈,愈看愈和暗藏心底记忆深处的清俊眉眼重合相似,直至这两者彻底交融重叠在一起方才作罢。   沈尧安举家获罪,连坐进宫为奴时最初呆的地方,是最下等宫人住的掖庭。怀帝携一众宠臣秋猎时,年幼的绫华于山间迷失了道路,值守的管事太监怕担罪责遣了刚进宫不久的沈尧安前去寻人。   皇家狩猎的御用林子,说大不大,可其中弯绕奇多,就算出动禁军也要一天一夜才能一处不落的彻底翻遍。那些人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将公主不见的事上报怀帝,俨然是害怕被责罚要找没有背景的自己来当替死鬼。   所幸沈尧安最终循着绫华扯下布料特制的标记寻到了她,小公主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棵大树下,毫不避讳的吃着刚从地上捡的果子,抬眼见到沈尧安,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意料之外的神情。   她的脚踝伤了,可并未绫华如寻常贵女一般娇滴滴的喊着疼,反倒按照医典小札上所叙,撕下身上的绫罗袖缘绑了根树枝,极为潦草的给自己正骨。   沈尧安不由想起自己的远房表妹扭伤脚时梨花带雨的模样,叹了口气,上前为绫华拆下胡乱绑着的树枝布条,重新为她处理了一番伤处。   绫华自幼便极为聪慧,一眼就看穿了沈尧安当时在掖庭的处境,那些个老太监平日仗着资历欺负人惯了,自己犯下的疏漏竟也敢借机叫旁人顶罪!   沈尧安背着绫华走了三个时辰重新回到众人眼前时,掖庭管事当即就被圣上革职下放去了辛者库,而秋猎的那一个月的光景,他也一直绫华身旁伺候着。   绫华自那桩微不足道的旧事中回拢思绪,抬手将他的宦帽冠冕丢出甚远一段距离。   “大监可愿为我留下,你亦曾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为宦着实委屈你了。”   绫华鲜少在人前称‘我’,她眼中的热切情愫满溢而出,目光灼灼的盯在沈尧安身上。   一旁管事的婆子极有眼色的将另一侧案上的黑木方匣拿到了自家公主跟前。   “尧安不必在意世俗如何云云,今日春情,仅在你我……床笫之间。”   绫华故作娇顿,指腹在匣面上轻抚了两下,拨开暗扣后,故意咬重了后面四字。   沈尧安入目即见那匣子里那些个粗细不一的白色温玉,面上扑哧一红,‘啪’一声就着绫华的手顺势阖上了木匣。   宦人寻个对食在宫中并不少见,更有些稍有权势的大宦得了主子恩典,还能在兆京娶亲开府。可沈尧安自小尚的是夫子所授的正统儒道,并未生过分毫染指这类腌臜事的念头。   绫华见他神情略显慌乱的模样正觉有趣,他脸上浮起的窘色加上此番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叫他只垂头不敢再有僭越之举。   她百无聊赖的捻了一颗碟上的葡萄放入口中,这个时令怕也只有长公主府上,才得以品到这类宫里才有的精贵稀罕物。   趁沈尧安不察,绫华一个旋身,落到了他的怀中,那卷明黄的禅位诏书被她无情的压在罗裙底下,她只顾去胁开着他的唇齿,与之交缠沉绵其中……   红帐垂下,遮蔽天光,仆妇们听到内帷声响纷纷退到外间值守,今日这位郎君生的比府里养的那些个都要俊俏上许多,自家公主还是头一回留人在香阁。   绫华在京府邸位于朱雀长街最东侧,距离皇城仅一墙之隔,府中管事婆子大多是宫里退下的老嬷嬷,她们无亲无故、即使熬到了年岁出宫,剩下日子亦不会过得太好。   绫华出宫前于心不忍,另与先帝求了一道恩典,将那些无子女养老送终的老嬷嬷纳入府中做些闲散的活计,无所依靠的老妇也可与府内失怙的年轻婢子小厮立下契书,待他们了却身后事,所留下的银钱积蓄,尽数留给这些义子义女。   是以府中下人大多感念其恩德,忠心耿耿的各司其职,视长公主为亲人一般。   ***   孟清禾被关在南苑已整整七日,幼晴不知所踪,每日来送饭的婢子也换作了不认识的新面孔。   窗牖紧闭,四下铜炉里浓郁的苏合沉香味令她浑身发软,近乎使不上什么力气。似是谢殊有所嘱托,瞒着她有关外头的风声,这回连谢颐芸前来南苑与孟清禾作别都被拦在了门外。   大抵怕她烦闷,沛文时不时会送些志怪话本来让她消磨时间,同样的不再说话,哪怕时至年关,她的院子依旧冷冷清清的,再没人敢多说一句。   就在孟清禾愈发奇怪狐疑的时候,没想到今日前来送饭的婢女,竟是稍加变装过的拢枝。   “主子,我可算寻到你了,现在外头大乱了。”   拢枝眼底泛着泪花儿,面上仍旧压下翻涌的情绪,勉强维持着断断续续的镇静。   她是从后门偷溜进谢府躲藏了三日摸清状况后,今日临时起意,去膳房打晕了每日前来送饭的婢子,换上她的行头,这才得以和孟清禾见面说上两句话。   拢枝拂开蒙面的汗巾,意识到铜炉里的苏合沉香内好似掺杂了麻沸散的药沫星子,闻久了会使人卸去力道软了身子,当机立断的就要去掐灭熏香,还未动作就被孟清禾所制止。   “没用的,给我两粒清神的药丸吧,至少在明晚助我逃出去。”   她现在不知晓外边情形,没法将绫华索要的真先帝遗诏送到她手上,那份赐死除傅珵外所有血脉的诏书,此刻就在她的掌面下方。   拢枝上前递上一个白色小瓷瓶,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净,近看这丫头的眼圈泛红,眼角微肿,像是难过了好一阵子。   “主子,圣上,圣上他……驾崩了。”   终是没能忍住内心的波澜,拢枝将宫内近来一连串巨大变故,避轻就重的细细说了一大通。   就在太后准备拿着傅翊的罪己诏,在谢容两家的扶持下另立傅珵为新君的时候,绫华长公主当庭拿出了禅位诏书,在池家和各方诸侯的支持下,双方现在势如水火。   因着现下傅翊的死还在秘密发丧,绫华与傅珵两方僵持不下,最终谢太后出面,决议稳固朝纲,所以朝政暂时还是由谢殊代掌。   孟清禾心间陡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悲痛,眼神空洞茫然了好一阵儿,才反应归来拢枝话中的具体含义。   “你说我阿弟死了,为了救谢嫣然?”   见拢枝缄默,她又再度无悲喜波澜的重复了一遍。 第79章 、发疯   紫檀碧翠屏风后的拨步床前, 女人瘦削的身影半靠在床柱上,孟清禾眼神空洞寂然,像是裹挟上了一层又一层沉沉死气。   剩下被绞作一地的碎布织锦, 胡乱被铺弃在眼前,她迎着烛火晃了晃指尖攥着的小银剪,柄面反射出两道寒芒,恰拢在她寡淡的眉眼上。   拢枝带走那份绣藏在迎枕内的遗诏后, 便马不停蹄赶往朱雀大街最东侧的长公主府邸, 只要她能与沈尧安汇合, 绫华与傅珵的皇位之争上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櫊扇玄关晗门传来一阵熟悉的步履声,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依旧是那双铅白云靴,照常理谢殊近来手中公务繁忙, 今晚仍会在书房安寝。   “你既已知晓……忧思伤身……我暂将他供奉于京郊小庙, 你可前去祭拜。”   今日管事前来禀告府中生乱, 侍候南苑的婢子被人打晕捆住扔到了柴房, 想来应是少许宫中暗卫来寻她的。   谢殊心绪微漾,实在放下不下,百忙之中还是抽空过来走了一遭。他在槅门外停了一息,话语几番到了喉头又生生咽下,倏尔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大擅长宽慰人这类他下意识觉得繁琐之事。   “人死如灯灭,事后再来弥补算得个劳什子事情?”   孟清禾像是被抽干身上所有的气力, 只稍稍抬眸瞧眼前人一眼都极为费劲。事到如今, 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但凡是他谢殊想要的, 又有哪样是做不成的?   托词罢了, 她的阿弟自幼挨着艰难过活, 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护了这么久的弟弟, 偏偏在自己软禁期间命丧黄泉,她怎么能不恨!   谢殊若是真心相护,现在能允她见的就不会只是一块悄悄立在偏郊小寺的排位。   女人无血色的唇畔划过一丝冷笑,高挽着墨发的玉簪自榻缘滚至云靴边侧,清脆的撞击声成了打破这一室静谧的唯一响动。   “瑜娘,事发突然我亦无法面面俱到,待端王登基,傅翊就会迁入皇陵,以帝王之礼正式下葬,眼下他必须‘活’着。”   四阖苏合沉香的气味渐淡,山水屏风外不知何时半开的轩窗袭了一股凉意进来,将她指间仅余的温存尽数夺走。   “叫他‘活’着做你谢殊制衡八方诸侯的大义么?”   回应她的又是一阵静默,以及屋外常青松叶迎风窸窸窣窣的摇摆声。   “谢殊,我们和离吧。”   自心底蔓延开来的瑟瑟钝痛最终化作了这么一句市井夫妻间平淡无味的小话。   底下的狼藉早被婆子们收拾干净,她用小银剪绞烂的迎枕、被衾仿若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孟清禾记得母亲说过的,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叫阿瑜觅得一桩好姻缘去,不要似她一般除了满城春色下的宫墙细柳,便再不喜见得其他。   “这桩婚事本就是瑜娘亲自求来的,既处心积虑的求了,合该这么受着一辈子,不是么?”   谢殊俯下身拾起玉簪,上前替她理了一理凌乱的鬓发,他语调轻缓幽润,好似幼时那般的哄着她。   谢殊与孟清禾初相识那会儿,她还是怀淑公主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小跟班,明面上称为伴读,可宫内知晓她是侯府庶女的人不少,但知道她真正身世的却是少之又少,而谢元昭恰巧在孟清禾入宫当日,就在椒房殿将其中原委尽数告知于他。   从最开始的接近她就是动机不纯,更遑论什么怜香惜弱,那是傅珵那种人才会有的一时情动,于他而言,尽是些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而已。   可现下他本该应允下的那个字,却迟迟发不出声,喉间似被堵住一般,连开口都异常艰涩。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言不由衷的呢?谢殊强压下心中升腾起的烦躁,修长的指节用力挟住了她的下颌,瞬目向她的眼眸深处望去,可里头毫无一丝波澜。   “不要再让我听到‘和离’二字……瑜娘从前眼中只有我的,为何如今里头却什么都…嘶…没有了?”   谢殊危险的凑近她的耳廓,试图如往常一般缱绻安抚,谁料稍一靠近,心口霎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把小银剪仅有几寸的短刃,就这么无防备的深深刺入他的血肉之中。   一抹嫣红透过月白罗绫缎面缓缓渗出,男人的呼吸声只是沉重了些许,终是在她眸中看到了点点朱红。   孟清禾就这么与他对视着,腕间发力刃尖又往里钻了几分。单凭这指甲盖长的短刃是杀不了他的,可除却如此,她亦再无旁的法子叫他感同身受这番失亲的彻骨之痛。   谢殊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个事实,拥着她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似是要把人嵌入身体一般。   “我宁愿你就此发疯也好,伤人也罢,休要再提和离之事。”   浓稠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孟清禾睨了眼自己掌心处沾染上一滩温热的深红,轻偏过头,躲开他的碰触:“原来你的血,不是冷的。”   这似是而非的回答并不能令谢殊满意,他忍着心间的疼痛稍稍与之拉开距离,去含她的耳珠,幽冽的香气,只静静的蛰伏在那里,动辄刺他一下,虽不致命却也疼痛异常。   “我不会放你离开的,瑜娘。”   谢殊的伤口并不大深,稍一动作就是钻心的疼,他粗粝的大掌紧握住孟清禾白皙的皓腕,自她手中夺下小银剪后,狠狠用了大力一把掷出窗外。   孟清禾冷冷抽出那双柔荑,下颌轻扬起一个淡漠的弧度,卷翘的长睫压下早已混沌不清的视线:“好,你死了我一定寸步不离,日日在牌位前披麻戴孝为你守灵供香,夜夜抱着你的骨灰入眠,此生此世再不分开。”   她语调认真平静,神情执着,不似在作玩笑打趣之言。   沛文立在櫊扇外听到里间响动,内里担忧,却只能在原地干着急。他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恰见小厮端了铜盆铁坩前来加炭火,立时劈手揽了过来,这才寻了个由头,得以名正言顺的进了去。   “主儿,我……主子——来人呐,快去请大夫,不…是去宫里找李太医……”   乍一见眼前情景,沛文手上一抖,‘嘭—’一声巨响,铜盆骤然落地,里头烧的火红的炭火滚落下来,在地面上烫出一圈黑迹。   男人宽阔的身躯横在她的身侧,孟清禾就这么冷眼旁观着,若是就这么过了一夜,血流尽了,谢殊应当会死吧。   思及此她不由轻嗤了一声,像他这样不择手段爬到现在这样高位置,朝野上下盼着他死的人又岂止自己一人。   望着沛文猝然跑开的身影,孟清禾旋即又觉着自己方才的想法着实太过天真了些,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死当是解脱才是,谢殊不反抗不也恰恰说明了她的猜测是对的。   “疼么?不过这只是个开始,你且拖着残躯继续苟活着,夫君你看看我这里,已经完全不会感到疼了呢~”   孟清禾将罗纱裙褪至腰窝,露出一袭柚藕色的罩衫,葱白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歪头露出一个麻木的笑来。   她眼底酸涩胀红,却再流不下一滴泪水,谍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要在那里活下去就必须舍弃常人应有的七情六欲,彻彻底底变成一个疯子。   谢殊身侧流出大滩血迹,一直蔓延至孟清禾裙摆处,她跪坐在侧眸光黯淡,玉指缓缓划过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停留在他旁逸斜出的剑眉上细细描摹了一番。   “放心,不会叫你就这么死去的,活下来的人往往才更痛苦,不是么?”   谢殊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底升腾起一丝疲惫,孟清禾的软调忽远忽近,好似将他困在一场迷梦之中,越过一重又一重,如堕五里雾中终是难寻尽头。   “阿瑜,别丢下我——”   谢殊彻底遁入黑暗前一刻细微的呢喃声入耳,孟清禾摩挲的指尖骤然一顿。   “清砚,从来都是你先丢下我的。”   内帷再度陷入死寂,血水滴落地面的声音近乎微不可察,孟清禾抿唇,上扬的嘴角缓缓垂下,避过伤口将人小心翼翼的拢在怀里,谢殊已陷入昏迷,一动不动的呆在她怀里,任由她摆布着。   她是何时喜欢上谢殊的,这事久到孟清禾自己都忘了。她闭上眼使劲回想起昔日呆在皇城里身为怀淑伴读的光景。   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背后的脏污手段被她纳入眼底的那一刻,谢殊笑着对她说,以后没人会再欺负他们姐弟了。   宫中求存不易,失了圣宠又无母族眷顾的妃子尤甚。元和殿的冬天是那样冷,荣王傅庭又捉了饿得实在受不了偷溜出去的傅翊,围堵在墙角欺辱。   傅庭是早年侍奉怀帝的晓事宫女所生,占了个有名无实的皇长子名头,平日里虽不学无术仗势欺人的紧,但到底是得了怀帝几分亲情在意的贵主儿。   私自出下了禁令的元和殿是重罪,傅庭料到他们不敢去告状,隔三差五的蹲守在那条前往御花园的必经之路上堵人,一来二去的,就成了他消磨闲暇光景的趣事儿。   傅翊时常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回来,为了不叫病重的舒贵妃担心,就往身上肿起的伤处涂香灰,直至腿上的伤口溃烂,疼的走不动道儿,才叫孟清禾发现。   傅庭是皇家血脉,轻易动不得,可同为皇家子弟的傅珵身份远比他贵重许多,就在孟清禾将要把主意打到太子身上时,谢殊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我知你恨极了傅庭,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医治六皇子的腿,这事我帮你,不过今后你得离太子远些。”   傅庭离京去往封地那日,她身上从慎刑司里带出来的伤还未好全,可是孟清禾那日心情却是尤为畅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2 15:56:27~2022-05-03 20:5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风知我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探望   李太医乘坐车舆从宫中匆匆赶来谢府时, 人已被沛文抬出了南苑安置在一处厢房的平榻上。   他的伤口本就不深,可谢殊的体质特殊,光是伤口止血就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   “这是怎么了, 有刺客?”   李贸开了温补的药方,又给谢殊伤处轻敷了一层金疮药,直至男人衣襟前不再渗血,这才勉强舒下一口气来。   沛文目光迟疑闪避, 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少夫人一直被幽禁在南苑, 寻常夫妻哪有这般相处的, 怕这回也是被自己主子逼极了, 才会失手伤人的。   就在他心底暗暗给孟清禾开脱之际,厢房外那位主儿竟亲自提着风灯过来了。   守门的婆子面露难色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给少夫人开门, 沛文听见槅门外的响动亦是迟疑了片刻, 方才踏入南苑的那一刻的场景尤且回荡在眼前, 自家主子胸口那一抹红色刺目, 血水染红床榻一滴一滴的蔓延至地面。   少夫人抱着主子的模样诡异极了,好似在哄睡一个将要入眠的婴孩,仿佛完全没有瞧见心口处的血流不止。   “难不成是中邪了?”   沛文下意识脱口而出,引得身旁的婆子目光怪异的瞅了他一眼。   “小伙子,还未曾订下亲事来吧”   管事婆子最是眼毒,见对面的人茫然摇头, 心下暗自叹了口气, 又像是看穿了什么一般, 拿捏着腔调劝慰道:   “改日我替你打听打听, 定下一门亲事, 这癔症自然不药而愈。”   不顾那管事婆子挺着胸脯打包票的态势, 沛文畏手畏脚的凑近到门前, 两个值守的仆妇拦不下人,短短一瞬眸光相接触的僵持之下,立时就生出了退怯之意。   “咱们少夫人倒是个有手段的,虽因着早两年那些传闻风评不大好,但在御下这块却是严得叫人看不出她是庶女出身……”   那管事婆子接着嘀咕了两句,话未说完,槅门‘嘭——’的一下就被推开了去。   “怎么,你家大人有疾,妾身是来探望不得了?”   孟清禾挽了个坠马髻,脸上妆色浅淡,并不似这几日被幽禁在南苑足不出户的模样。   一旁侍候的女婢不知何时又被换作了失踪几日的幼晴,她手上提着食盒不动声色的立在孟清禾身后,眸光深邃不似平日温吞。   “少夫人是府里的主子,自然没人敢同您说不,现下天色已晚,大人还伤着……您看……”   沛文鼓足了勇气护在前头,他昂着头豁出去一般的架势,自己这条命本就是主子从人牙子手里捡回来的,在这里抵出去,还了命债也好!   ‘扑哧—’孟清禾忍不住掩面笑了出来,不达眼底的笑意,看得沛文背后生寒,垂着的手更是不自觉的哆嗦了两下。   “他谢殊何德何能,竟值得你舍命至此?”   藏于团锦琢花缎衫内素手在他肩上轻点了两下以作安抚,幼晴得了会意上前一把钳制住沛文,就着反扣住他手的力道,将人按倒在一旁。   “阿瑜,你进来吧——”   櫊扇内传来一阵虚弱低沉的男声,谢殊悠悠转醒,视线落在山水屏风后匀出的倩影上,朝外间吩咐了一句。   沛文不放心的退开半步,顺势接过幼晴手上的食盒,揭开一看,里头摆了碗白粥和两碟清淡的素食。   “这下你放心了?”   幼晴睨了他一眼,摊开手退守在外间,目送着孟清禾款步打帘入内。   李贸在舂桶内放了些草药,拿了研钵细细磨着,直至药渣碎成可以篦出浓稠的药汁,方才扯了帕子轻沾了些,涂抹在谢殊胸前。   “这是上回大人问在下要的麻沸药星沫子,恰好还余下些随身带着,不然谢大人这一夜可就难熬咯。”   李太医说这话时正全神贯注在手底的动作上,丝毫未曾觉察到孟清禾的脚步。待他反应过来,已是覆水难收,连忙捂着嘴继续手里的动作。   “李太医当真是吃着百家饭,脚踏两只船,这样没皮没脸的讨生活,也不怕某天翻船吃了闭门羹去。”   孟清禾抬手拿起那帕子放在鼻尖轻嗅了嗅,与这些日子掺在南苑苏合沉香里的别种味道如出一辙。   李贸手上一抖,研钵滑出舂桶边缘重重落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响动。   谢殊斜倚在迎枕头上,自知这事瞒不了她多久,索性单刀直入的把话说开。   “此事与他无关,是我向他讨药。”   ‘呵——’孟清禾冷笑一声,越过李贸行至谢殊榻前。男人此刻脸色惨白,前额碎发被冷汗涔湿了大半,贴在耳鬓处像极了一个溺水之人。   因着麻沸汁液药效渐起的缘故,谢殊的神情不似之前紧绷,一双黑湛的眸子瞥向孟清禾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来。   “你……要去何处?”   像是笃定了她会离开,谢殊孱弱的开口,却因气息不稳而稍稍轻顿了片刻。   孟清禾扯过李太医案旁那沾了药汁的帕子,捻在指尖细细看了会儿,天地之大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处,她又能去哪里?   “自然是呆在夫君身旁,好好看着你生不如死的样子。”   言罢不待谢殊反应,掐了帕子就往他伤口上使劲堵了堵,麻沸散的用量需得好生掂量一番,否则便会延缓伤口恢复的时间。   “谢殊我改主意了,原来我只想你同我归隐市井,做一对寻常夫妻,可现在我阿弟已死,偿命于你而言反倒成了解脱。”   李太医在一旁听的不由脊背生寒,孟清禾掌管谍司时靠得就是冷血铁腕的法子,落到她手里的人,死的确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人生在世,比死更令人生怖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我阿弟这些年一路走来尝过的痛苦滋味,清砚需得感同身受,才算是真正的赎了罪过。”   孟清禾细白的食指轻点在男人唇侧,谢殊胸前的伤患处被药汁侵染成漆黑的一片。   李太医颤抖着身子在一旁观望着,这伤口并不深,悉心料理一晚上隔日便可下地走动,不大会耽误公务,可现下他却不敢保证了。   谢殊阖上眸子小憩了会儿复又睁开,四帷亮堂堂的,孟清禾屏退了下人,支颐守在榻边盹着了,她眉宇紧皱,神情不安,看来是陷在了噩梦之中。   李太医开的方子奏效的紧,哪怕是他这种难以自愈的特殊体质,休息一夜也足以能够使他下榻行走。   谢殊冷白的长指不自觉的抚了抚她的轻蹙的眉心,幔帐轻垂独独未将她遮掩了去,傅翊之变事发突然,他还未来得及解释……   思及此,他忽又觉着这两分愁思来的莫名。事实就是她看到的那样,他无可辩驳。即便禅了皇位予以他人,一个当过皇帝的人又哪里能轻易保全得下性命来。   谢太后并不是一个会给自己留下隐患的人。   ***   皇宫内的勤政殿上,群臣早就乱做一团。   皇帝傅翊迟迟未曾露面,绫华公主拿出的一纸禅位诏书更是叫众人猝不及防。眼下八方诸侯朝见在即,稳住京中局势,避免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方是重中之重的首要大事。   谢元昭隔着一重珠帘,将凤座搬到了空置的龙椅旁,坐在玉阶高处与群臣遥遥相对。   “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早在哀家这里放了一封罪己诏,陛下膝下无嗣,照哀家来看,不妨将端王幼子过继,立为太子入皇帝一脉,众卿皆是我大燕栋梁,不应被奸人蛊惑,禅位诏书一事根本子虚乌有,哀家已遣大理寺卿细查幕后图谋不轨之人。”   绫华给身旁的辅国将军池靖安递去个眼色,随之又抬眸瞥了眼立在高座珠帘外侧的沈尧安,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笑来。   “太后娘娘,臣等忠于大燕,只想亲自向陛下求证!”   池靖安出列一跪,他身后的数名臣子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作为臣下而言,这个要求合乎情理,既然谢太后有意要瞒着傅翊驾崩的消息,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胆,你们竟敢冒犯天威?陛下身体不适缠绵病榻数月之久,若凡事都需一一求证,陛下又如何能够保重龙体?”   容景衍双手环胸义正辞严,对着池家党羽下的一干人等就是一通厉声责备。武将们多是跟着统领军队的将军身后巴结着,否则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左右不过一个光杆将领名头,在被那帮文臣笑话时只能干瞪眼,憋屈的很。   故而手握重兵的容景衍一发话,原本跟着池靖安跪下的那部分人,又立时站了起来。   谢太后心下一松,心知明面上的压制不过一夕之功,接下来他们的路俨然更是难走。   既然傅珵无心帝位,那她扶植自己的亲孙又有何不可?这池家也是不知变通,傅琛是端王之子不假,可又何尝不是他们池家的血脉?好好的外戚不做,愣是跟着绫华后头胡闹!   池靖安生的面容清俊,他在还是嫡长子时就承袭了家中的爵位,这些年治理内患功不可没,从流匪、山贼到一些江湖帮派,都由他亲自领兵前去围剿。   池家虽不及容家三朝重臣的声名远播,到底也是武将世家,该有的气势不会与之相差太过悬殊。   “容将军此言差矣,我等身为武将攘外必先安内,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总得看看自己效忠的究竟是何人吧?”   面对容景衍的以权压人,池靖安不卑不亢的与之四目相对,他傲然挺直了背骨面向谢太后再度下跪,行了一礼。   容景衍一向与池家不对付,尤其是眼前的池靖安。   “池将军大可以试试。” 第81章 、御殿   谢殊称病一连在府中歇了数日, 宫里宦侍送至他榻前的文书卷帛,却是一日也未曾停过。   眼下朝局混沌,绫华长公主与端王剑拔弩张, 谢太后一双亲生儿女之间的皇位争夺僵持不下,群臣不敢妄议天家,反倒暗中授意自家命妇时时出入寿康宫请安,毕竟无论最终结果如何, 太后终归还是太后。   御殿前早已围了重兵守卫, 傅翊对外宣称病重, 命不久矣, 实则殿内空空如也,连个太医问诊的脉案都拿不出来, 容景衍只潦草应付着, 甚至不愿多费工夫粉饰遮掩。   顾泠朝行至御殿门前观望了片刻, 久不见宫人进出, 那些身着兵甲的守卫严阵以待,为首将领的佩剑上还沾染了些许血痕。   每日皆有言官来此以死相谏,试图得见陛下一面,秉明朝堂乱势。可容景衍手下的将领常年浴血沙场,平日里最是瞧不起这些畏缩在后方叽喳不止的文官,如此手起刀落的来上一下, 不带丝毫犹豫。   偏生这些因上谏而死于非命的言官家眷, 被特地嘱咐了秘不发丧, 故而日复一日累积下来, 丧命在御前的官宦已多至二三十人。   “哼, 谢殊不在, 容景衍竟如此胡来, 也不怕折了傅珵的帝数!”   拢枝提着食盒想要扮作婢女蒙混进去一探究竟的念头被彻底打消,一连三个时辰都不见有宫人进出,看来他们守着的是一座空殿无疑了。   “皇上仅是对外宣称养病,暂且搁置朝政,想必来此窥探圣颜的多是些对谢家容家暗生不满之徒,趁此机会一箭双雕排除异己,倒是合乎他惯常的做事手笔。”   顾泠朝扯了拢枝的袖缘,将人带到不远处一座拱门后的阴影处。容景衍之所以压下官员的死讯,叫他们秘不发丧大抵是为了锁饵,引更多的鱼入瓮,好将他们一网打尽。省的将来还要匀出力气,同这帮迂腐文人周旋。   边关相伴数年,她实在是太过于了解这个男人,容景衍与谢殊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大燕皇室的恨意深入骨髓。   良臣难为,容家历经三朝帝王忌惮,令人心寒的从来不是敌军的寒刃,而是主上的君要臣死!   “前几日容景衍调了大批禁军去了谢府值守,想来清禾一时半会儿还脱不了身。”   谢殊遇刺一事瞒的极好,外头甚至隐有谢殊辞官隐于山水的传言流出,一番掩人耳目的混淆视听,群臣又纷纷将目光集中到了杀伐果断的容景衍与徐徐图之的池靖安身上。   时至新岁,按照大燕旧例,帝君终是要在百姓跟前露面,向上苍祈福祷告,以求得大燕来年风调雨顺。   可依着如今的态势,容景衍这般不加遮掩的肆无忌惮,有心人皆可以从中看出御殿内的端倪,反倒是生怕旁人不会起疑心似的。   “容景衍背后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顾泠朝方思忖了片刻功夫,身后巡逻的兵士已然站到了她们身后。   “你们两个小宫婢,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兵卫在四周来回巡视着,每隔半个时辰相互交替一回,哪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能被觉察。   冷瞥了眼抵在自己脖颈前的长戈,顾泠朝肘间一推,从容的将拢枝护在身后。   “我是奉了你家将军之令,前来往御殿内送些东西。”   “一派胡言,御殿内根本什么都没……”   那将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言语戛然而止,锋利的眼刀将这两个女人由上自下打量了个遍,最终落在拢枝手上提着的食盒上。   “里头装了什么,打开——”   前方传来两道威严的声音,顾泠朝轻哂,这将领表面虽看起来凶神恶煞,但脑子却不大好使的样子,险些被人轻易套出话来。   “你笑什么?何人派你来的、还不从实招来?”   寒刃又朝着她的颈部逼近了几分,兵卒将她们团团围住,在肃静的御殿周边引起一阵骚动。   “将这二人带下去,交由将军亲自发落审问。”   远远瞧见殿前玉阶处又来了几个穿着官服的身影,将领猛一挥手,留了两个小兵将她们押去了前方的一座偏殿。   容景衍这几日皆留在宫中值守,内廷空置,既没有妃嫔亦没有皇帝,倒像是他在边关那会儿临时安营扎下的大帐。   案牍上叠了小山似的奏疏,都在朝臣们弹劾他居功自傲、专权跋扈,蔑视皇家威严。   顾泠朝被人推进来时,男人正随手拿起其中一本,看着上面无中生有的一套构陷说辞,若有所思的细细品鉴着。   听到大门外的响动,容景衍轻瞬了瞬目,看来今日送来的‘细作’颇为眼熟。   “将军,这个宫婢说是奉了您的命令,前去御殿内给陛下送些东西。”   兵士立时将从这两个宫婢手中扣下的食盒,恭敬的送至容景衍面前打开,复又一脸的轻蔑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顾泠朝,这点拙劣的小伎俩,连他都唬不住,又岂能瞒过他们将军。   紫檀八宝玲珑屉内分了三层,一经揭开肴香四溢,一碟烧鹿筋配一碗油辣冬笋尖,还有红煨鱼翅、腊味合蒸,最后一屉只放了两壶杏花汾酒。   兵士瞬间愣住不由咽了咽口水,那食盒笼屉之外还隔了一重小隙,用以存放熄了火的暖炭。难怪尽管外面天寒地冻的,自己方一揭盒盖,里头便有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是我唤她来的,你下去吧!”   容景衍垂眸扫了眼其中菜色,望向顾泠朝的神色愈发复杂,这女人前些日子还躲自己的紧,今日又为何一反常态的凑到跟前来无事献殷勤!   那兵士临走前特地偷瞄了眼品相因着方才的骚动,而有些折损的佳肴,心下顿时了然一片,小宫婢心思藏的深着哩。   这哪里是冲着御殿去的,分明是奔着自他将军来的,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摸清了将军的喜好忌口,竟意外的得了待见。   “我去御殿寻你,他们怀疑我是细作,不过也算是变相的寻着了!”   顾泠朝淡然抬手理了理方才被扯出皱痕的袖阔,眸光轻扫过案台上的那堆奏疏,这男人睚眦必报,小心眼的很,近来‘消失’在朝野的言官,想必都被他……   “哦?那日在谢府,泠娘对我可不是这般温良恭顺的态度。”   男人俯身,单手扣住她的下颌,指尖发力,不多时便留下了一道鲜明暧昧的指痕。   顾泠朝咬着瓣唇别过脸去,吞下嘴边溢出的细碎靡音,余光落在跪在身后的拢枝身上。   “放她离开,我们之间的事情,无需旁人插手。”   容景衍沉了脸,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她倒是挺护短,生怕自己为难了这小丫头片子去。   “她姐姐既效忠于我,我身为将领,自然不会做出令属下寒心的事情。”   提及窕枝,顾泠朝的神色瞬间一暗,若非窕枝临阵倒戈谢殊那头,将黑羽令交了出去,傅翊虽身处劣势,也决计不会败北的如此之快。   他们既这般费尽心思的隐蔽行事,无非是在畏惧着八方诸侯,恐兵戈四起造成内忧外患的局面。   拢枝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她对容景衍真真是半点好印象也不剩了,见他提及窕枝,她的脚底更似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处迟迟不愿离去。   “拢枝听话,先回绫华殿下那里去,沈大监定会护你周全。”   顾泠朝竭力镇定着声音劝慰道,男人盯着她倏尔咋显慌乱的神色,忽而笑了两声,当着拢枝的面直接捞着她的腰摁坐到了自己膝盖上。   始料未及的一声惊呼后,顾泠朝连忙伸手撑住了他的肩稳住身形。   “沈尧安都自身难保了,如何能护这孩子无恙?不若与你姐姐一同留在宫里,眼下求得一方平安实非易事!”   男人眸光扫向案牍上的奏疏,危险的眯了一眯。   拢枝到底刚及笄不久,头一回面对这般逼人的气势,颤抖着向后畏缩了两步。   容景衍一手揽着顾泠朝的腰,一边掰过她的脸对上自己的沉沉黑眸。   “泠娘,你说呢?”   顾泠朝贝齿咬在唇上涔出了点点血珠,垂在身下的手上拇指扣过食指,暗自打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嘭——’一声巨响,伴随在凌乱的脚步声后,外间槅门骤然紧闭,室内仅剩下容景衍和顾泠朝两人四目相对。   容景衍携着她的臂膀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落在她肩上的力道极重,像是在宣泄某种不满似的,凑近她耳边沉声道:   “泠娘,我娶你好不好?嗯?”   看着他眼底清明,不似在开玩笑的样子,顾泠朝细嫩的手被他的大手包裹着缓缓摩挲,怜惜而又隐忍。   见顾泠朝沉默不语,他下一刻不知怎么的又低下头在她耳廓上狠狠的咬上了一口。   ‘嘶—’一声娇呼,瞬间激起他体内蛰伏已久的兽性。   “天家被这些文臣混淆视听,残害忠良,我父兄的债合该由你来偿,不是么?”   容景衍骤然丢开她的手,随手拿起一封奏疏摊开在她的面前,上头所言或有事实,却过于捏造是非,以恳切之心,言子虚乌有之事,言辞真切、忧国忧民乍一看竟真会叫人信上几分。   “这些人……因何如此?”   顾泠朝一时语塞,转而一想不过是些官场排挤同僚的手段罢了,文臣执笔欺上瞒下,党同伐异,致使武将离心,与圣上不睦。   “泠娘还未回答我,愿是不愿?”   顾泠朝无奈,依他咄咄逼人的态度,不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我愿与不愿,此刻在你眼中尚有区别么?”   于是她干脆破罐破摔,顺着他的话往下推敲了几分。   容景衍圈着她的腰将她反转过身来相对而坐,冷白的长指拂过细白脖颈上的青色经络,嘴角露出一丝浅不可察的笑意。   “泠娘,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懂事。” 第82章 、庶妹   谢府内, 孟清禾单手托腮,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账簿,寻常进出收支一向是极少过她手的。自谢殊借着养伤之名搬去东厢后, 管事每日都会捧着三五本账目往南苑这边送,得了谁的吩咐,不言自明。   “有劳少夫人多费些心神了。”   老管事被屋内低沉的氛围压的喘不过气起来,又匆匆交代了账目上的几样细要, 便战战兢兢的转身离开了。   孟清禾搁下细毫, 随手一扫, 把厚厚一叠账簿拨到一旁。谢殊这回倒是言出必行, 陆陆续续的扔了不少中馈琐事过来。   就连府中那些暗地里瞧不上她庶出身份的婆子,近日来对她也是毕恭毕敬, 俨然是将她看做当家主母巴结上了。   “谢殊既允了主子在府内的自由, 那咱们私底下吩咐采买婆子悄悄将消息送出, 不是更为便捷?”   幼晴立在一旁握着方砚在墨盘内轻研, 如今她们谍司余下的寥寥熟人,以沈尧安和顾泠朝为首都尽数效命于绫华殿下,只孟清禾举棋未定,始终未曾真正表态过。   “幼晴,不必急于一时,绫华殿下最大的暗子, 从来不在我们。”   孟清禾取过案台架侧的浑玉二五珠算盘, 指节微曲, 轻拨其上玉珠, 泠翠清响, 随手拨珠, 便成答数。   细细校着账上名目核查了一番后, 又依着错漏处勾圈画描。孟清禾一派操作行云流水,珠动数出,皆在执掌,不到两个时辰,就理完了今日送来的账簿。   “容景衍近来动作愈发大了些,此事想必谢殊尚不知情,他与天家有仇,光凭谢殊一人是压不住的。”   孟清禾取了锦帕在铜盆内净手,武将终究不及文臣顾虑周到,面面俱全无可摘指,这也正是她那日虽伤及谢殊却倏尔停手的缘由,众叛亲离的滋味,总要一点一点的还回去才是。   傅翊已死,自己也算了却了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牵挂,剩下的旁人会如何,她全然不会在意。   ***   宁远侯府接连向谢府下了十几封的拜帖都石沉大海、了无音讯,冯氏暗搓搓的想着如今谢家人前显赫,孟清禾那庶女莫不是铁了心要与他们撇清了关系!   那可不成!当初出嫁时按照嫡女规制给出的八十八抬嫁妆可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折了进去。   谢殊身为御封的摄政大臣,真可谓是一人之下,皇帝久卧病榻不问朝事,一切交由谢太后垂帘听政,这天下就差把‘谢’字当做国姓了!   “当初若是你肯嫁过来,这泼天的权势富贵也不会便宜了那个庄子上的小庶女!”   冯氏恨铁不成钢的朝着身旁的嫡女孟锦芙啐了一口,心中万分的哀怨,肠子都要悔青了大半。   “娘你又浑往我身上添由头呢,那阵子谢家是个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省得,纵有一身好皮囊,谁会真的想去嫁给一个瞎了眼的!”   孟锦芙自幼养在深闺,是孟岱岳与冯氏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性子刁蛮骄纵,对府中庶出姐妹甚为不屑,平日里不上门找茬就算不错的了。   “要扯你多少回才晓得收敛性子,那些官夫人们都是明眼人,个个心下精的很,看出谢府有意疏远我们,前些日子给你办的赏花宴,来得尽是些攀高枝儿的破落户,真是晦气!”   冯氏今日拉着孟锦芙亲自登门拜访,就是瞅准了谢殊在府内养病,任他再位高权重,都算得上自己的半个女婿,他又是知礼守节的谦谦君子,该有的体面定然是会给的。   往昔主母姚氏治家严谨,不喜攀附结交的远亲,冯氏当时心中惴惴并不敢贸然登门,可自打当日在法华寺中姚氏当众疯魔了之后,冯氏愈发觉着所谓高门难免藏污纳垢,姚氏高高在上的姿态更是虚有其表的假把式。   “可女儿不想给谢大人做小,嫡庶有别,哪有嫡女上赶着去给自家庶妹府上做妾的,传出去必是要叫人看笑话的。”   孟锦芙心底是一千个不愿意,若是谢殊休妻,她还可考虑一二,晾他谢家再如何钟鸣鼎食,被孟清禾压过一头,她心里就莫名膈应的慌。   门牙子前去内院通禀,近一个时辰都不见回话的人影,孟锦芙也生生跟着自家母亲在寒风里立了一个时辰,连手中的汤婆子都褪去了最后一丝的暖意。   她畏着身子缩在织锦镶毛斗篷内,脸上红扑扑的,时不时张嘴哈出一口白气搓手取暖。   “母亲,庶妹架子大,咱们还是回去吧!”   冯氏心下亦是恼火万分,但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宁远侯府门第不高不低,若要更进一步成为高门,自是少不得谢家助力,眼下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莫约又过了半刻,门牙子取了对牌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鲜艳的大丫鬟。   “少夫人身体不适,邀两位前往东厢暂候。”   幼晴睨了眼冯氏下意识挺了挺脊背,正要摆出趾高气扬的主子架势,心下隐隐鄙夷。   怪不得孟清禾要刻意把人留在府口晾上一晾,像这样模样跋扈的,不搓磨一番锐气,怕是一来就要搅的府邸不得安生。   孟锦芙当即捂着肚子‘哎呦’的叫唤起来:“我自有体弱,哪里受过这份罪过,庶妹成了谢府大娘子反倒磋磨起我来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好歹是亲姊妹不是!”   幼晴脚步一愣,早已料到这位侯府嫡小姐不是省油的灯,没想到一只脚刚踏进府内就开始发起难来。   “少夫人身体不适已然歇下,吩咐我直接领二位带去东厢见谢大人。”   话音方落,冯氏便紧攥了把孟锦芙的袖摆,示意她敛起性子。到底是他人府邸,不可太过放肆。   谢殊近来宿在东厢,不常踏足南苑,与孟清禾虽同住一邸却足有数日未曾见过。宫中送来的奏疏夜以继日,他尚且无暇分身,索性遣了管事送了些中馈账目过去,叫她事先温习一番谢府主母应尽的责任。   “夫人这几日理的账面明目清晰,未曾出过什么差错。”   管事手捧账目,垂首立在案下,向自家大人禀报着今日的情形。   “这些自然难不倒她,明日将之前母亲手里管的事宜账目,还有库房钥匙一并送到南苑去给少夫人保管。”   谢殊指腹轻划过手中细毫的纹路,神情若有所思,也不知她的气要多久才能消解。今时不同往日,傅翊的事情是他们之间难解的心结,细细想来可能还远不止这一桩。   他自幼身若浮尘,从未在别人眼底看到过自己的身影,无论是他身为歌姬的生母,亦或是将他当做朝堂利器的谢铮衡。   “管事,你说要留下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老管事一大把年纪,忽而被谢殊这么一问,脑子里直的发蒙,过了会儿才犹犹豫豫开口道:   “花不完的银子?”   他实在搞不懂自家大人的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大抵这些个贵人吃喝不愁,难以感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谢殊暗叹了一口气,要是真如这管事所言,自己大抵也不会为着孟清禾如此一连苦恼几日!他要留下她在身边,给她主母的威仪,护她余生无恙,姑且算作是他食言未护住傅翊的一点补偿罢!   不多时,东厢槅门外幼晴领着冯氏与孟锦芙前来通禀,因着幼晴南苑大丫鬟的身份,沛文未曾多问,便直接放行了过去。   故而当冯氏母女二人出现在谢殊眼前时,他完全不曾认出眼前的是何人。   “大人贵人多忘事,妾身是宁远侯府的主母冯氏,这位便是清禾的嫡姐锦芙!”   谢殊神情倦怠,搁下狼毫抬眸粗略扫过两人,大抵因着过去与孟清禾的风月事对冯氏还有些浅显印象,心下不由渐生困惑,把人带到他面前是何意?   他端坐于案前,只着了一身月白中衣,多少有些失了礼数,正欲寻个由头开口送客,当即被冯氏抢先截下话头来。   “大人不多与侯府走动,好似并不在意我们清禾的名声,到底是庶女高嫁,没有母家庇护恐惹人非议。”   面对冯氏咄咄逼人的口吻,谢殊立时轻蹙剑眉,后宅妇人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令他心生不虞。   “孟夫人多虑,瑜娘已掌谢府中馈,寻常妇人欺辱不到她头上。”   冯氏脸色一僵,自是明白谢殊话里话外暗藏其中的警示,‘掌中馈’这三个字于官宦正妻而言意义极重,她又岂会不知。   “清禾自幼养在庄子上,没请过先生授课业,若是掌中馈这等大事出了纰漏,有损谢府的清誉,不若让嫡姐锦芙留下为其助力一二,也好为大人分忧后宅之事。”   冯氏脸上强陪着笑意,解下孟锦芙的斗篷,露出一张嫣然桃色的粉颊来,她内里穿了一袭衬腰身的纱罗裙,琵琶半掩、神态娇羞。   “锦芙不才,愿为姐姐分忧。”   她上前缓缓欠身行了一礼,自踏足东厢见到谢殊的那刻起,她的视线就再没从男人身上移开过。这般芝兰玉树、风光霁月的谢大人,孟清禾区区一个庶女,根本配不上!   幼晴望着这一对惺惺作态的母女,心下鄙夷更甚。这寒冬腊月还未至春立的时令,穿上春日的罗裙,露肌透骨的女儿家心思,一眼就足以看穿!   冯氏见女儿甚为满意的模样,心下一块大石骤然落地,平日里锦芙的性子最为娇蛮,若是自家嫡女瞧不过眼,怕是自己费尽了心机也是白搭。   谢殊目光骤冷下几分,任孟锦芙垂身保持那个动作半晌都未应声,瞬了瞬目将视线扫向站在一旁的幼晴:“去把你家主子唤来——”   孟清禾这是何意,两姐妹共侍一夫?她分明早早看穿了冯氏的心思,却不动声色的将人带来东厢膈应他。   少顷,他面上薄怒微敛,朝着那对母女冷声开口道:   “孟夫人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些,瑜娘昔日养在舒贵妃身侧,皇城太学里的大儒难道比不上京中的私塾夫子?至于本官的后宅琐事,那是谢府的事情,还请孟夫人自重!”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膈应你   谢殊:她很好,我当时没有珍惜,现在追悔莫及!感谢在2022-05-06 16:45:06~2022-05-08 16:3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期书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旧事   被谢殊这般好不留情的在明面上摘指出来, 冯氏面子上略有些挂不住,且自打入府起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女婿’就不曾正儿八经的唤过自己一声‘母亲’,反倒是一口一个‘孟夫人’生疏的很。   “母亲——”   孟锦芙垂头站在她身后, 轻扯了扯冯氏的袖子,又含羞带怯的偷瞧了眼端坐在圈椅上的谢殊,小女儿家的心思一览无余。   谢殊一手执笔,墨染白宣, 腕间发力行云流水的勾出一个‘瑜’字, 不欲多做理会那对母女。   冯氏在嫡女手背上轻抚了两下, 走近两步瞧清了那宣纸上的大字, 嘴角强扯出的笑意霎时僵了一僵,‘瑜’是孟清禾的小字, 难不成谢殊真被这小庶女迷了心窍!   思及此, 她强压下心中不快, 又急急的迎了上去。   “清禾到底是妾身名义上的女儿, 大人不该同侯府这般生疏的。”   舒氏不过是侯爷外派扬州时养在身边的外室,连个正经的妾室都够不上,怎奈一时走了大运得了怀帝青睐,改头换面换了身份抬进宫里做了贵妃。   没想到这个外室竟还特意寻了个‘伴读’由头,要将小贱蹄子接到身边去养。   冯氏那会儿存了攀附的心思,也把锦芙一并送了进去, 谁知方过两日光景, 就被自己侯爷痛斥了一番, 人也被送了回来, 叫她怎么能不心生怨怼。   “夫人也知晓是名义上的, 那便不要太过深究, 闹到最后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谢殊的冷眼警告中隐隐透着不耐, 好在櫊扇外的轻微响动来的及时,一旁管事极有眼色的前去开了门。   孟清禾梳了坠马髻,一袭单薄的百褶如意月裙外只披了件白色大氅,正要抬手叩门,行至一半那扇雕花槅门便自内侧徐徐开了一隙,她动作顿在半空,隔了老远就瞥见男人微黯的眸光。   “不知夫君唤妾身来,所谓何事?”   她眸光淡淡扫过立在一旁的冯氏母女,心下轻哂,看来谢殊丝毫没有留人的意思,那模样不仅没有往常的礼待周全,眉宇间还笼了一从阴云,好似未当场直接下逐客令是在给她留薄面一般。   “孟夫人担忧你在谢府处境艰难,特地携了你姐姐前来,意欲替你分忧,看来这几日让接手府内账目,是委屈你了?”   孟清禾羽睫毛微瞬,这才将视线缓缓移至冯氏母女身上,孟锦芙对她敌意不减,想来若非顾及谢殊在场,怕是难免直言奚落。   “不过是大人忙中偷闲拨出来困人的活计,谈何委屈,妾身当初一意孤行,作茧自缚罢了!”   她端着态度不见喜怒,眼底平静无波,就这么毫无遮掩的望进他眼里,甚至不带多余的情感。   冯氏并未立时避嫌退去外间,且听这夫妻二人言语之间的好似生了嫌隙,心下不由暗喜,忙推搡了两下锦芙。   “依你的意思,是要退位让贤?早些时候怎不见你这般大度!”   谢殊起身行至她跟前,他身量拔高,投射下一片浓厚阴影掩得人窒息。   温文如玉的外表一点点褪下,如今的谢殊身居高位,再无需压抑喜怒,言行举止渐与从前那个谦和示人的公子大相径庭。   孟锦芙正欲上前的动作被这么清冷的一斥,立时退缩了回去。虽这不是明摆着冲着她来的,俨然却是在敲山震虎的向她们立威呢!   孟清禾被他堵的哑口无言,折过身去恰撞上冯氏小心翼翼打量逡巡的目光,深宅妇人最擅察言观色,怎么今儿个如此笨拙!   “嫡姐也是好意前来帮衬着,府内事宜繁重,妾身一人恐怕…力不能及…”   冯氏母女是她刻意送到谢殊面前的,宁远侯府一直在谢殊和绫华之间举棋不定,妄图做一笔两头讨好的勾当,孟岱岳手握实权,除了官职品阶略低了一等,其余造弄修工、水涝镇灾皆与之关系甚大。   她就这么急着把自己推出去?好似仅因为一个傅翊,孟清禾就失了对自己的所有信任。   “我若是不应下,瑜娘又当如何?”   男人倾身附上她的耳际,沉声呢喃了一句。倏尔又将目光转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孟锦芙,只一眼便觉无趣的很。   她与瑜娘生的并不相似,腮帮鼓囊、模样娇憨得像是一头彘豕,谢殊不喜这样柔弱的女子,经不得冷风一吹,就会将人生生折断。   冯氏对着孟清禾几番挤眉弄眼的干着急,既没法在谢殊身上下功夫,主母为夫君纳妾亦是常事,此行只要能让锦芙在谢府站住脚跟,剩下的便可徐徐图之。   候府的心思昭然若揭,嫡女这样大的诚意摆在眼前,怕是在谢殊身上压了大的筹码,至于绫华那侧稍加敷衍的走个过场以表忠心,再怎么着保全自身亦是没有问题的。   孟清禾对着谢殊轻瞬了瞬目,眼底透出一丝冷芒,后背又隐隐发凉起来。他向来不重门第之别、嫡庶之分,若是细细论来追根溯源,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比庶出更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   可两年前那日,谢殊同遭了冯氏暗算的她,又推脱起‘嫡庶之别’来,这其中究竟又藏了多少旁的心思!   今日她放冯氏来府上,并不单是为了找他的不快,她更想知道于谢殊而言,自己到底算什么?   “不如何,夫君身负大燕命脉,妾自当以夫为天。”   谢殊冷然一笑,明显不信她所说的话。真以他为天了,下手又岂会那般重,以至于他不得不在府内称病半月,孟清禾口是心非故作乖顺的样子太假,不过假以时日,这么关在府里磋磨着,说不准到也能磨成真的!   孟清禾看不出男人心中所想,又见他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推开槅门离去,那神情俨然是不想在里头多待一刻。   谢殊一离去,整个内间的沉寂威压感顿时少了大半,冯氏噤在胸口憋着的那口气舒缓开来,立时端起架子就着两侧的玫瑰椅坐了下来。   “清禾,母亲是好心前来帮你的,你与谢殊成婚数月,子嗣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高门主母自是需要帮衬的。”   孟清禾睨着谢殊离去的方向,一时失了神,未听清冯氏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说了什么。   “眼下你嫡姐有意过来助你,你可莫要推辞,只单是妾的身份委实低了一些,锦芙怎么说也是嫡女,平妻还是能担得的!”   孟锦芙虽是心中愤然暂被庶妹压了一头,可只要一想起谢殊那俊美无涛、气宇轩昂的模样,忽而又觉着母亲所言甚是,姑且忍上一阵,往后再得了主母位置,在一众官夫人面前,便是长了天大的脸面。   故而她难得敛起骄纵性子,凑近孟清禾跟前正欲搭上其的纤纤素手,却被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孟清禾早就看透了这一对没皮没脸的母女,何况她对宁远侯府并没有多少情感,自己与孟岱岳亦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居多。   “今日放母亲进府…倒也非是为了续那少的可怜的母女情分,意在将两年前的事情捋捋清楚。”   冯氏两年前为了将她嫁给半截入土的刑部尚书做填房,嘱了府上婆子在她的茶盏上加了些助情的药。孟清禾顺水推舟寻上了恰在府中做客的谢殊,两人春宵一度,隔日清晨就被前来送早膳的小厮撞破捅到了冯氏跟前。   动静闹得大了些,难免会惊动府里人,冯氏生怕自己腌臜手段败露,在谢殊将人领到跟前时就已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一口咬定是小庶女不知检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肖想了贵人。   “母亲也知晓我当年恬不知耻的爬了夫君的榻,最终沦为了京中笑柄,不知您在这其中添了多少手笔?”   冯氏一愣,眼下这小庶女是要和自己翻旧账了?她心下一慌渐失了底气,可面上的威严却容不得侵犯分毫。   “你这是什么话,当年的旧事我也尽心尽力的替你遮掩过些许,闹得兆京沸沸扬扬难不成还是我的不是了,如今不过要你接嫡姐入府,怎地这般不愿!”   孟清禾捕捉到姚氏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内心冷笑不止,冯氏挺了挺背脊复又拿出往昔嫡母的姿态,徐徐劝慰起来:   “清禾,深宅大院总归不会单养一朵花,总有腻味的时候,关键需得有子嗣傍身,夫妻之情才得以长久。”   幼晴立在孟清禾身边,看着这对母女只觉聒噪,谢殊忙于公务,自不会将他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你那些旧事还有脸来质问母亲?庶妹原就是顶了我的位置才有了今日万人艳羡的主母之位,母亲不与你计较,你反倒如此不识好歹出言构陷!”   孟锦芙咬着唇出言讥讽,她双手叉腰径自越过冯氏,迎面摘指到孟清禾身上,语态傲慢好似一个被贼人抢去宝贝的泼妇。   孟清禾也不恼,缓缓自袖中拿出一个釉白瓷瓶,置于母女俩跟前。   “旧事孰是孰非,我不多说,相信母亲心底也清楚的很,嫡姐心性骄纵,也难免会有自视甚高的时候,但终归机不可失,我给你们一条选择的路。”   冯氏自然认得这瓶中装的是什么,一时间摸不透孟清禾心中所想,只能任她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独留嫡姐一人在谢府宿上一晚,同样的法子,嫡姐与我两年前一样,借着药力,去大人榻上博上一博的……”   “小贱蹄子,你莫要欺人太甚,我乃侯府嫡出之女,怎会如你们一般用些偏房的下作手段…”   孟锦芙心中恼火再难压抑,方要冲到孟清禾跟前,就被幼晴眼明手快的反扣住手,折身羁押了下来。   “我可没见过有嫡女会在寒时天,穿春日的衣裙,明目张胆勾引男人的。”   那点暗藏的小心思被孟清禾一语道破,孟锦芙霎时恼羞成怒,更是剧烈的抗拒起来。   “路我既已给出,做与不做,便是母亲与嫡姐的事情了。”   孟清禾拨了拨衣角垂下的侧澜流苏,倏尔抬眸,将冯氏犹豫的神情尽收眼底。 第84章 、嫡庶   经过一番踌躇, 孟锦芙还是决意留在谢府过夜,她颤着手飞快的将白釉瓷瓶拢入袖中,面颊流露出一丝淡淡嫣红, 不似偷摸腌臜的战战兢兢,反倒恍若少女怀春的娇怯。   孟清禾嘴角旋即闪过一丝讥笑,谢殊见着这份‘大礼’又会是何种神情呢?   冯氏意欲留下替嫡女遮掩一二,或东窗事发之际也好哭帮着要个说法, 锦芙怎么着也是侯府嫡女, 倘若真闹大了捅到圣上面前, 到时可不仅仅是一个侍妾就能打发得了!   思及此, 她愈发觉着孟清禾此计可行,末了又恐自家嫡女放不下她那高傲的心性, 劝慰道:“兆京贵女间的风气多半如此, 这同逢春赏游那会儿, 郎君小姐不慎双双落水是一个道理, 总得圆出个说法来!”   孟锦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低头将来时裹在身上的厚袄斗篷披上,这才跟着幼晴出了去。   孟清禾在东厢给她安排了一间与谢殊寝间仅一廊之隔的卧房,冯氏这才颇为心满意足的离开。   “去拿些我平素的钗环云裳来给嫡姐送去,另在廊坊间额外再焚一屉苏合沉香。”   幼晴得了吩咐心中满是不解,但还是按照自家主子话中的意思一一着手去操办了起来。   孟清禾拨弄了几下腕间的翠碧色玉镯, 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她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谢殊从前给的那些屈辱, 桩桩件件总得一点不落的讨回来才成……   入夜, 寒风萧瑟, 吹得支木的窗牖哗哗作响——   谢殊半倚半靠在圈椅上, 看着新送来的谍报,眸色愈发晦暗。如今谍司重整编制尽在他手,那些平冤昭雪的暗卫对他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主子因何事烦心——”   沛文端了一碗安神的汤药上来,又从一旁的托盘中取了几块蜜饯送至跟前。   “是少夫人吩咐送来的,她说给您嘴里添些滋味,省的您这些时日忌口寡淡。”   谢殊闻言拾了一块放入口中轻嚼了几下,俊眉轻蹙,他不大喜甜食,似乎今日送来的糖佛手外层还包裹了厚厚一重果浆蜜汁。   “劳她费心了,近来朝堂动荡,一连二十几位命官不知所踪,也是容将军的手笔?”   沛文正奇怪自家主子在与何人说话,霎时间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身着轻甲的窕枝迅速侧身入内,单手撑地跪伏在他身旁。   “他以御殿作饵,遣禁军镇守,妄图面圣觐见的朝官尽数被先斩后奏了。”   “沉煜所图甚大,你且先由他去吧,一朝一天子一朝臣,容家这些年背负的可不仅是面上的清名!”   谢殊暗下叹了口气,他与天家无怨,自不会去管容景衍做了什么,如今他位极人臣,坐拥这天下独一份的权势,谁坐皇帝于他而言,差别并不大。   “怎么,你可是担心沉煜不愿端王御极、有称帝之心?”   见窕枝沉默,谢殊轻嗤了一声,偏过身去又拿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这天下一如果脯蜜饯,未必是人人皆以为的味酣,总有不喜之人。   “窕枝,你还得在瑜娘身边多磨磨城府,你既得了沉煜重用,阖该为他排忧解难才是……”   窕枝不由抿唇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谢大人竟还在拿她打趣,从交出黑羽令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再是孟清禾手下的人了。   “若你想回瑜娘身边继续侍奉着,我亦可应下。”   谢殊瞬了瞬目,望着自己身前忠诚无二的窕枝,能把她从孟清禾身边收拢过来纯属侥幸,孟清禾久居宅邸,身边也确实缺了个熟悉又妥帖的旧人相伴。   “此话当真?多谢大人。”   窕枝自容景衍领军围京后便一直处于孟清禾的对立面,说不在意近乎是不可能的,她非是背信弃义之人,情非得已之下迫于无奈的归顺,终究是面服而心不诚。   “我府内尚缺一名管事,过几日让沛文领你去顶了那空缺,至于沉煜那边,你无须忧心。”   谢殊拨了拨手上的扳指,垂目思索了片刻,总是这样困着她终究不是个办法,不若放个心腹在她身边盯着叫人放心。   孟清禾这段时日安静的有些过了,她的心结在傅翊,想来在平和的表象之下,免不得一派暗潮汹涌。   月上中天,今日的夜空格外清朗,更漏响了三声,寒鸦嘲哳、籁籁嘶鸣。   谢殊估摸到了孟清禾就寝的时辰,披了件大氅方要推门而出,透过那一丝乍开的缝隙,鼻尖骤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苏合沉香味。   孟清禾刻意疏远他的这些日子,谢殊每晚都会披着夜露走一趟南苑寝卧,现下孟清禾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这般安然近人。   他心下渐渐浮起某种不知名的情愫,那是这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最初的在意一直蔓延到想她一直呆在自己身边,更有甚者,不仅仅在于这副皮相,他想要孟清禾一如往昔的心悦自己。   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萦绕鼻尖,皎皎清辉下的一抹倩影倏尔滑过眼帘,谢殊眸光一顿。   那件流彩飞花蹙金翚翟祎衣是前两日宫中赏赐下来的珍品,华服奢靡,裙角荡开发出泠泠轻响,曲面软绸上绣靠的东珠颗颗剔透,在夜间更是熠熠生辉,璀璨光华叫人挪不开眼。   名品方能配得上美人,皇城内的风水折美人,而他谢府则不然,既能娇贵的养着,亦能护她长久无虞的绽放下去。   “瑜娘既有如此雅兴,白日又为何要与我赌气,叫了些不入流的庸脂俗粉来?”   谢殊话音方落,便见那抹娇影一僵,动作也不似方才柔畅鲜活。   月下起舞乃是宫中妃嫔为博圣上青睐的上乘手段,辅以夜莺的歌喉婉转,倒是颇显出几分文人雅趣。   “大人,我是锦芙——是妹妹叫我……”   嘤嘤女声在耳边响起,娇滴滴的恨不能溢出水来,她一个旋身朝着谢殊的方向倾倒过去,却并未落入意想之中的怀抱。   “孟锦芙,你因何在此?”   男人的话语赫然凌厉了几分,谢殊目光危险的眯了一眯,面色极为难堪。   “大人两年前既能面不改色的要了庶妹,今日又为何将我拒之门外?”   孟锦芙扑了个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也顾不得颜面,攥着帕子拭着眼角,一派楚楚可人的模样。   谢殊冷冷的立在一旁,眸底覆上一层寒霜,丝毫没有将人扶起的意思。   “是孟清禾让你来的?”   男人用靴尖抵住孟锦芙精巧的下颚,白色的云靴上沾了些脂粉,他眼底浮现出一抹厌恶。   “大人眼中为何只容得下庶妹一人,她是庶出焉能配的上这正妻之位?”   孟锦芙面颊泛起两抹不自然的潮红,先前饮下的那瓶合欢散开始在体内隐隐起了作用,她再顾不得往日端着的那些体面做派,玉臂紧紧抱着那只云靴不撒手,像是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   “配不配得上也是由你说了算的?”   男人声线渐冷,正欲唤人将孟锦芙拖开,后又察觉此事不妥,孟清禾大抵是想联合侯夫人在女儿家的清名上做一番文章的。   面前匍匐在地的女人身体愈发燥热,那华贵的衣裙碾磨在地上沾染了尘渍,霎时污了一大片。   谢殊面露难色,一壁想着如何掩人耳目的解决这个麻烦,一壁又在愤恼孟清禾此番作为。   “咦——昔日不是大人您亲口叫清禾妹妹,好好拿捏一下嫡庶之别的么?怎地到了如今往事重演,您又换了一番说辞?”   孟锦芙急的不行,母亲再三叮嘱无论谢殊态度如何,只要今夜能成事,可以说是十拿九稳的保住了她在谢府的地位,届时再由侯府再以‘讨要公道’为名上奏皇帝,谢殊再如何位高权重,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会收下自己!   “你与孟清禾又怎能一样?若不想你宁远侯府就此惹上祸端,我劝你早早收手!”   谢殊毫不怜香惜玉的一脚踢开孟锦芙,蓦然回身,恰撞上那一双清冷的星眸。   孟清禾远远的立在廊柱下,她提着一盏六角风灯,盈盈站在风中不知瞧了多久。   “看够了?”   男人抿了抿唇角,压抑着心底冒出的怒意,大步上前将人揪到了身侧。   “你到底要如何?”   孟清禾披着墨发将自己拢在黑色大氅内,这个时辰更深露重,府中仆从早已歇下,值守的小厮顾及着她的身份,并不会多加阻止什么。   “夫君昔日说过叫妾身好好拿捏嫡庶之别,如今这番思虑,可贴合清砚的心意?”   孟清禾露出一个清浅无邪的笑来,若非她歪头的动作过于讥讽,谢殊确实难以看出是在变相膈应自己。   她永远知道如何算计人心,仅孟清禾方才的一句话,轻而易举的便浇灭了谢殊内里烧起的怒火。   “不贴合!过去是我的不是,其中缘由……无需再用孟锦芙加以试探了,你在谢府的地位毋庸置疑,只要你不离开,什么都依你!”   谢殊话锋一转,跳过了即将到唇边的解释,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当初顺水推舟娶了她亦是未尝不可,可他那时的前路本就艰难,谢铮衡迟迟不提他的亲事不是没有顾忌。   谢相膝下仅谢殊这么一个儿子,为了更好的操控他为自己办事,压根就未曾考虑过让他像平常人一般活到娶妻生子的年岁。   护不住的东西,他从没有置于身侧的习惯。   孟锦芙喘息声听得人面红耳赤,她极为痛苦的蜷起身子,发髻散乱,朱钗零零散散的落了满地!   “清砚,你当晓得我要的不是这些,谢府主母的地位与我而言,不过尔尔!”   孟清禾倏尔上前凑近谢殊的耳廓,轻声呢喃道。 第85章 、尘封   谢殊顺势折过她的纤白的玉手, 一抹冰凉渗入肌骨,喰咬着他的掌心。   “你在此站了多久?”   他眉心微蹙,强按着她的柔细的腕骨放入怀中取暖。   地上不时传来暧昧氤氲之声, 相比于最初的矜娇隐忍更多添了几分放荡婉转。孟锦芙大口吐露着芳喘,背抵在廊柱上,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嫡姐也看到了,谢大人清风傲骨, 刚正不阿, 堪称当世典范!”   孟清禾徐徐蹲下身, 不动声色的将手从谢殊的衣带中抽出, 褪下身上的大氅覆在她身上,遮去那即将外露的一点春光。   孟锦芙竭力维持着残存的一点神志, 颤巍巍的站起身子, 朝着孟清禾投去怨毒的目光。   “孟清禾, 你这是什么意思, 怕我抢了你的主母之位么?”   声嘶沙哑间的女音娇颤的近乎难以成调,孟锦芙面颊颧骨处泛起的红晕一直牵连到眼尾,混沌的眸光时不时瞥向一旁的谢殊,大不了鱼死网破,她誓要在谢殊面前撕开卑贱庶妹的虚伪嘴脸。   孟清禾轻哂,蹲下身子偏过头, 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朵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富贵娇花。   “往昔将我送到庄子上的是嫡姐与母亲, 若是早些时候冯氏不在意谢殊是个瞎子, 又何须费尽心机的去钻那圣旨的空子, 用我这个庶女来替嫁?”   “说到底捧高踩低皆是人的天性, 不过分一杯羹也是要凭本事的, 既然嫡姐如此在意嫡庶之别, 那今日我便亲自从夫君口中捋捋,究竟何为嫡庶之别。”   谢殊被问的一时语塞,心知孟清禾又在借机给自己寻不快,脸色立时沉下不少,不欲再陪着她胡搅蛮缠,却在转身间隙,腰间攀附上一双藕臂,幽冽的香氛弥漫鼻尖,那是她独有的味道。   孟清禾将下巴抵靠在男人肩窝处,坠马髻旁侧留出的些许墨发擦过谢殊的颈侧,霎时拨散了他心头初起的阴翳。   “这么急着离开做什么?夫君胸口伤势未愈,不宜动怒。”   葱白的指尖点叩在他的伤患处打着圈儿,孟清禾知晓谢殊伤口难愈的体质,这么折腾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若我届时要了你嫡姐,瑜娘又当如何?”   谢殊顺势搂住她的腰肢,将孟清禾拥进怀里,一件厚长的大氅紧裹住两人,他说这话时带了两分世家贵公子的轻荡,薄唇磨着耳际,吐出的白气扑在她卷翘的长睫上,朦胧了原有的视线。   “不如何——”   孟清禾别过头去,闪躲着锁骨间的酥麻难捱,她没有看‘活舆图’膈应自己的兴趣,否则也不会亲自前来用这般拙劣,叫他一眼看破的手段重演旧事。   男人沉敛的眉眼缓缓舒展开,倏尔将视线落到她发髻上唯一挽系的细长银簪上,心底隐隐松下一口气来。   “傅翊既已不在,想来宁远侯府在你眼里完全丧失了交换价值,瑜娘想要借我之手扫除余患直说便是,不必绕这些个弯子。”   孟清禾抬眸,眼底不见悲喜的瞧了他一会儿,复又掸开落至孟锦芙身上。   “何必如此麻烦,侯府本就门第不显,攀附贵主一向是他们的求存之道,只要清砚瞧得上,莫说嫡姐,就连父亲豢养在外的貌美妾氏都能送到你跟前儿来!”   “瑜娘到底想说什么?”   谢殊将人拢在身侧,环住她腰肢的手不由收紧了一丝力道,暗想着近来自己是否太过纵容于她,以致放任其这般阴阳怪气的同自己说话。   “谢殊,你当初为何不娶我!”   孟清禾毫不留情的揭开他最后一块遮掩布,冯氏下药一事做的极为隐蔽,却也非是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她当时端着那杯茶盏犹豫再三,终是仰头饮了下去。   她那时只想不择手段的留在谢殊身边,杳霭流玉、璇霄丹阙的妄想叫人癫狂得迷失了自我,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人,任他无缘由的弃自己而去,亦不会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   “每每当我想与你扯上关系时,你总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好似我是地上的脏泥浊污,亵渎了你这位云端的贵人。”   呵,所谓云泥之别,不过是世人所见的假象罢了,他谢殊于微末之际的手段又能比她干净上多少呢?   这两年孟清禾一直活在兆京贵女的口诛笔伐之中,而此事于谢殊而言无外乎一桩风月美谈。   “你也不是从嫡母姚氏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身份,又比我光彩多少?”   谢殊原是利州歌姬之子,这桩事众所周知却鲜少有人提及,一是碍于谢氏高门的威严、二是除记在姚氏名下抚养外,还对外承袭了谢相的嫡子之名。   “我也想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可你又能为我做到何种地步呢?”   柔荑轻抚上男人斜出的眉宇,孟清禾细细摩挲着他鬓角的轮廓,她寒凉的身子渐渐被捂着暖了过来,可那一颗心自始至终都没有感染上一丝温度。   女人目光迷离,眼尾拖出的一缕妖冶之红异常清晰,孟清禾甚至隐隐可以听见自己心口紧绷着的爱弦,一一断裂的声音。   傅翊的猝然亡故好似一道天堑,阻隔了她之前义无反顾的所有偏执与疯狂。   那一瞬她心如止水的放下了所有,若是不爱,哪怕将眼前的男人拱手送人,她都不会有半分的迟疑犹豫。   正是因着看透了谢殊的底线,她才不会在后继的一点小情小爱上过于无知动容。   予她主母之位?现下再来说这些,会不会太迟了些?   东厢的动静颇大,不多时便惊扰了值守的仆从,他们提着夜灯匆匆前来,入眼即见孟锦芙芳香外艳的情景,府内巡夜值守的多为五大三粗的壮丁,平日里只见过乌糟的乡野村妇,便忍不住的多瞥了两眼。   “看来嫡姐这把算是赌输了,在押注这类事上,侯府总能辟出万全的法子,先前是将我母亲送进宫里去给怀帝做了妃子,现下又是将我推出去替嫡姐挡灾。”   “想来嫡姐并没有仔细了解过父亲为人,未曾见识过父亲在官场上的丑陋嘴脸。”   孟岱岳身为宁远侯膝下子女虽是不丰,可也不至于连个男丁都没有,世家贵女用作联姻最能彰显其对家族的作用。   “母亲想来是提早知晓了父亲替你挑选的夫婿,这才在谢大人身上赌了一把,怎么半截入土的刑部尚书,我嫁得嫡姐便嫁不得了?”   当初她母亲千辛万苦的为孟岱岳生下子嗣,尚且能被毅然割爱送入内廷侍奉怀帝,用以维系着侯府那点微末的荣宠。   如今朝局不稳,刑部是除大理寺之外唯一掌官员刑罚的地方,送个嫡女过去讨那老头欢心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孟锦芙内心愈发焦灼,庶妹呆在谢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如何知晓父亲决断的?母亲一哭二闹什么招都使了,愣是没法改变父亲的决断。   隐隐觉察到此事不妙,母女二人一合计才将心思打到了谢殊这里,若是放在平日她孟锦芙嫡女之尊,纵使终生不论婚娶,又怎可能自轻自贱,去做这般有损清名之事。   孟锦芙仿若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瘫软在地上,眼底恍惚了一阵,一时因急火攻心而胸脯上下起伏着……   “请个大夫来先好生安顿着,明日雇一辆轩车,从偏门送归侯府去便是了。”   孟清禾挣脱开谢殊的桎梏,到底还是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直接将人送去刑部尚书府上。   谢殊立在原处,疲惫的仰了仰脖子,若他未猜错,孟清禾深夜亲自前来定不止旧事重提那般简单。   “妾身近来被夫君锁在内宅,着实无趣的很,母亲嫡姐又这般殷勤的前来攀扯,我索性给自己寻些乐子,不成么?”   孟清禾故作无辜的眨巴了两下水眸,下颌轻抬,露出几分与她不相符的天真烂漫神情来。   娇软的嗓音中暗含着戾气,溢出的颤音揪得人心间发紧。   “今儿个府上还来了一位贵客,我想着既与夫君有些渊源,还是将人领过来见上一见的好,毕竟孤儿寡母求告无门,于情理不符。”   谢殊不清楚孟清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应她,径自拥着她的腰肢入了内寝。   男人面色不大好看,孟清禾今晚是挖空了心思不叫他好过,对她变着法子折磨起自己来的事很是头疼。   “夫君对怜姬这个名字,可还熟悉?”   果不其然,孟清禾此言一出,谢殊的动作猛然一顿,这个名字已有十余载不曾被人提起,那些烙印在记忆深处的身影,逐渐在眼前一一浮现。   “她现下是曹侍郎的正妻,那年曹侍郎外放回京,在花街金玉楼捡了个美人儿回去作了通房,不多久那美人儿有了身孕,母凭子贵被抬作了贵妾,后曹侍郎丧妻……”   孟清禾点到为止的没有再说下去,她嘴角噙着没有温度的笑意,垂眸望向圈椅上失神的谢殊。   这个男人当真是不知人情冷暖的异类么?绫华特地遣来送到她跟前的人,总能愈发接近谢殊经年累月以来埋藏在心中的关窍。   歌姬之子,这样一个卑贱至极的身份背后,总有她想看到的东西!   “夫君在太学教书那些时日也应是见过的,那孩子长的与夫君颇有一两分肖似。曹侍郎管着兵部,前些日子与几位同僚去御殿面见圣上之后,便再也不曾回府,夫君身掌谍司,可是知晓他的行迹?”   孟清禾旁敲侧击的诉说着,丝毫不在意谢殊此刻阴沉的面色,甚至极为‘善解人意’的嘱了仆从去南苑唤那对母子过来东厢。   作者有话说:   女鹅是病娇,她的理解和寻常人不同,爱的时候不顾一切,不爱了,o(* ̄︶ ̄*)o谢狗子、身心俱损 第86章 、母亲   “阿娘, 咱们为何这么晚,还要来找谢…太傅——”   前头领路的仆从提着两盏风灯,引着一名妇人徐徐向南苑走来。稚子被妇人紧紧的拢在身侧, 顶着巨大困意极为好奇的仰头问道。   妇人抿唇不语,心下不知作何解释,只做不曾听见,掌间用力握了握提在臂间的食盒。   冗长的廊道静寂的可怕,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埋头跟上前方的步伐。   更深露重, 寒风呼啸, 可南苑寝间内的窗牖却独辟出一隙, 孟清禾探出身来远远瞧着那姿丽端庄的妇人,正拿着她的五官一一往谢殊身上比对。   “果然夫君还是肖似谢相更多一些, 不过想来怜姬当初在利州必是位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如此身段不知甩出了冯氏多远……”   兵部侍郎曹文斌一向得先帝重用, 手中统御骁骑营、外加上京郊的民兵衙役, 在百姓口中颇为忠厚正直,除了好美色这点为人诟病外,其余皆是无可摘指。   毕竟太过完美无缺的人容易遭到君主忌惮,曹家门第家世不大显赫,甚至相比之于宁远侯府都差上那么一截。   “这个曹侍郎倒是颇为有趣,官不大, 胆儿却是不小, 你说容将军会留他性命么?”   谢殊坐在案前不置一词, 任由孟清禾再多的言语激将, 仍旧是丝毫不为所动。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半晌之久, 直至槅门外传来小厮的通禀声, 才稍稍有所缓解。   怜姬当年作为谢相外室, 又是歌姬出身,即便后来谢殊被放到姚氏膝下,承了相府嫡子的名头,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承认过,是谢铮衡的房里人。   “曹夫人深夜至此,是要伸冤还是叙旧?”   孟清禾丝毫不避讳就着谢殊手边的玫瑰椅坐下,素手搭上男人宽大的掌心,顺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缓缓游移至冷白的手背。   怜姬离开相府在京郊另立的别庄后,早已改头换面,在外重新操持起了旧业。   如今的她即便身为侍郎夫人,却也一直行事低调,平日呆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恃卑贱低微,连京中寻常夫人小姐赏花游玩的茶会,也是借口推脱着称病居多。   “谢…大人…”   怜姬抿了抿唇,极为艰涩的开了口。   “何事?”   谢殊抬眸,轻敛下脸上的沉郁,声音是惯常不悲不喜的威严,好似在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是兵部尚书曹文斌的事,进宫面圣了一遭,无故失踪了数日,想来孤儿寡母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不若改日夫人携幼子亲往容将军府上问问,或者亦可提前备好棺椁……”   孟清禾起身行至怜姬身侧,语态恣意、没有分毫遮掩的和盘突出,她端着大娘子的姿态,可唇畔间说出的话,着实叫人不寒而栗。   “瑜娘——不可妄言!”   谢殊终是没有忍住,下意识开口截断了她接下去即将出口的话。   怜姬如今被旁人唤作‘虞氏’,曹侍郎初见不知她姓甚名谁,抬为贵妾时择了一房小门小户的远亲,给她更为良籍。   虞氏侧脸与谢殊生得极为相似,这是一处不近看便难以发现的细节,柔畅的曲弧勾勒出儒雅气态并不是源自谢铮衡的刻板严肃,反倒是因着承袭了眼前的妇人容貌,而额外添点上的亮色。   孟清禾恭敬的退至一旁,引他们寡母幼子相继落座。   “太傅,我与柳明霄是同窗,您现在不来太学,他很记挂着您。”   曹郅怯怯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他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垂髫髻发上系挂着如意结、平安扣、响铃一类,看上去倒像个年画上的福娃娃。   孟清禾上前蹲下身去,凑近牵了牵他的小手,屈指单拨了一下他发尾系着的响铃,复又转头将盈盈美目望向谢殊。   “清砚,若我们日后有了孩子,这类小饰件儿也要叫母亲早早的安排上……可母亲现下随父亲去了幽州养身子,嫡姐今夜在谢府受辱,冯氏定也不愿与我们走的太过亲近……”   她极为自然的流露出颇为苦恼的神情,单手托腮食指戳在下巴上,一下下的叩着。   “要是少夫人不嫌弃……臣妇可以代劳!”   虞氏垂着眸并起绣鞋脚尖,不敢抬眼看圈椅上的人,哪怕与之血脉相连,此刻亦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讨好。   孟清禾勾唇,噙着笑意从怀中掏出帕子来为她拭泪,虞氏掌心内冒着涔涔冷汗,凑近似乎可以感受到她微颤的身子。   谢殊眸光落在虞氏身上逡巡了片刻,面无表情的拿起一封奏疏,那是一封未被送至御殿,就被容景衍拦劫下的弹劾文书,字字珠玑的列举了谢、容两家的种种罪状。   在其落款处署了除却礼部尚书外,六部大大小小二十余名官员的名讳,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他兵部尚书曹文斌。   虞氏眼底的殷切期盼、恳求,羸弱的叫他不屑一顾。谢殊自幼便知晓怜姬骨子里的透烂彻底。   他们自利州一路逃难来到京都,她在途中数次试图将幼妹卖给人牙子换些银钱,若非几次三番的被自己阻止,幼妹哪里撑得到兆京。   曹郅是曹文斌膝下唯一的男嗣,他虽官至兵部侍郎,可那原配却也是小门小户出生,不及怜姬见过世面,熟络于同达官贵人们打交道。   “父亲先前的告诫,你忘了么?”   谢殊已有十几年不曾见过自己的生母,久到记忆斑驳失色,直止人影渐渐在脑海中模糊。   虞氏后背一凉,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身子微颤、如遭雷击,两行清泪立时划过脸颊滴落在孟清禾掌心上。   早年怜姬身为贵妾曾跟着曹夫人游园赏玩时巧遇了姚氏,姚氏身边的嬷嬷眼尖,认出了她便是昔日谢相养在京郊的外室。   谁曾想第二日谢铮衡就亲临曹府做客,虽未提及他们的过往,可言语之间满是对虞氏暗暗的警告。随后曹侍郎又接连无端被外放、贬谪了两回,她隐隐感到此事与自己有关,也渐渐开始深居简出,生怕再惹上麻烦。   又哪里再敢生出什么上门认子的非分之想,旷日持久,虞氏早就不敢肖想能和钟鸣鼎食的谢家再攀扯上丁点关系,此番若非曹侍郎出事,她是万万不会踏入谢府,去求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儿子。   “只求谢大人多少记挂着些血脉之情,帮臣妇寻一寻曹侍郎下落。”   虞氏红着眼睛跪在地上,又重重地朝着谢殊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身体一起一伏之间,前额立时高高肿起了一大片。   “哼—”   谢殊轻嗤一声,冷眼旁观着虞氏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落寞一幕。   那年幼妹亡故那晚,这个女人如同疯了一般,旁若无人的咒骂起谢家、谢铮衡、姚氏……最后更是将所有的愤恨与怒意都加诸到了他的身上。   在那阵夹杂着污言秽语的谩骂之后,也是如同现下这般撕心裂肺的恸哭!   “那是曹夫人的家事,本官爱莫能助。”   谢殊半靠在椅背后,重重舒出一口气来,他不想过多的沉溺在这段阴霾的过往中,今时不同往日,从深陷泥泞跃至一人之下,这条路他走得极为艰辛,更是为之舍弃了许多人之常情。   虞氏左额突突的直发晕,她眼前一阵恍惚,尚来不及做出回应,就是一阵气血攻心的猛咳。   “你就忍心叫这么小的孩子,步你的后尘,做一个冷心冷情的怪物?”   孟清禾抚了抚曹郅的前额,小家伙躲正扯着她的袖子,一脸担忧的唤着‘阿娘’。   “不是人人都有夫君这般手段,能够做到夫君这般地步的。”   她若有所思的望向谢殊,企图从他深如黑曜的眸中觉察出某些异样情愫,可这人仿若是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只淡淡的扫过一眼,依旧面不改色的坐在圈椅上。   “曹大人这遭恐是回不来了,夫人早做准备迁离京郊吧…”   虞氏听着孟清禾的话,绞着帕子脸色愈发惨白,曹侍郎对她并算不上有多好,只因他看重郅哥儿,平日在一众妻妾面前,大抵会给她留几分薄面。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这个道理她哪里会不明白。眼下整个曹府还需依靠着曹侍郎支撑维系,否则一旦大厦将倾,这上上下下百余口,又有哪一房是省油的灯。   “不!我们孤儿寡母难有立足之地,曹家亲眷多是利欲熏心的商贾,谢大人念在我们母子一场的情分上,求您收留——”   虞氏不再掩饰,一把扑倒谢殊脚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着,若非谢殊了解她的为人,怕是真要觉着她这是在为曹侍郎哀痛伤怀。   “夫人既想要做回谢大人的母亲身份,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怜姬在谢府一向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提的人,夫君眼下掌朝中要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府内凭空多出一位外姓夫人……”   孟清禾机巧的未把话说全儿,专门留了几分遐思去戳那虞氏的心扉,这泼天的富贵,谁见了不眼馋巴结,更何况此人还是谢殊的生身亲母。   但凡是长了个心眼的,说什么也会死咬着这块‘肥肉’不放!   谢殊倏尔抬眸,冷冷的朝着孟清禾的方向睨了一眼,警告她不可再多言惑人。   曹郅满是不解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为何母亲要抱着谢太傅的腿不松开?小家伙是跟在柳明霄身后浑混惯了的,见此情形也学着虞氏的样子,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谢殊被这此起彼伏的哭声扰的头疼,他向来情感淡漠,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只这一下心口酸涩的厉害,种种情绪交汇其间,又渐渐的溢出一股憋闷的慌乱感来。 第87章 、哄人   孟清禾不动声色的冷然一笑, 将目光落在虞氏搁置在一旁的食盒上,里头摆了几碟凉透的糕点,兆京时下最新的琼林糕、梅花香饼、桂花糖蒸栗粉糕……皆在此列。   虞氏瘫倒在地双眸垂泪、楚楚可怜, 稚儿年幼无知,亦跟着嚎哭不止。   谢殊被扰的神色愈冷,视线落在孟清禾身上顿了片刻,将她这副看好戏的模样尽数纳入眼底。   他虽厌虞氏, 但也没到要放任她自生自灭的地步, 何况这还是孟清禾的故意为之。   “放下——”   谢殊倏地出声, 止住孟清禾即将入口的小动作, 见她讪讪将糕点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像是一个拿赃被发现的贼。   “瑜娘可是未用晚膳?”   孟清禾摇摇头, 肚子却是不合时宜的咕噜起来, 幸而那声音掩在虞氏的哭腔中, 倒叫省去了一番尴尬。   两人面面相觑, 未发一言,隔了一小段距离相望了片刻。   虞氏正哭的肝肠寸断,倏尔觉察到谢殊与孟清禾间的端倪,忍不住多瞥了两眼。她只不过想讨得一个庇护安度余生,又哪里敢去肖想做回‘谢殊’的母亲。   “夜露深重,曹夫人请回吧——”   谢殊深吸了一口气, 沉着脸准备起身送客。   月白色的中衣袖缘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一块浓黑墨迹, 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余妇人压抑隐忍的抽泣。   孟清禾将食盒提挎在玉臂间轻掂了掂, 看谢殊此刻对虞氏冷淡的态度, 放在旁人眼底, 任谁也猜不出他们会是一对母子。   摄政大臣, 歌姬之子,若说谢殊埋藏在骨子里的卑劣,大多延自眼前这个妇人,孟清禾从前大抵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现下男人一言不发的反常沉默,又瞬间拨起了她深究下去的兴致。   谢殊一向对他的过往绝口不提,绫华变着法子送到她跟前的妇人,倒成了其中关窍所在。   虞氏心慧,早早料想到会是这般冷遇,又不想去同曹家那些居心叵测的族人多做纠缠,眼下这个早年被她弃下的亲子,反倒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大人,臣妇用自己的性命赎过,能否换得您庇护一回郅哥儿!”   言罢,她匆匆抹干了面上涕泪,将曹郅拢入怀中,收起原本的软弱护在稚子身前。   谢殊方踏出的脚步猛然一顿,心口倏地泛起一阵酸涩。眼前的妇人在昔日流亡途中,为了求得一顿饱餐甚至不惜卖掉亲女,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又算什么?   孟清禾敏锐的觉察到男人神情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不消一刻功夫,就在谢殊脸上,看到了她想要看的神情。   遒劲的五指覆住他冷凝双眼,谢殊眸中空余一片混沌,他冷笑了两声,身形不稳的后退了两步,几欲跌倒。   人内心长期所压抑的情感,一旦开封,便会势如潮水,汹涌浩瀚地侵蚀其每一寸肌肤。   “夫君身体有恙,还请妇人先行回府,人是不可复生,还望夫人节哀早做准备……”   孟清禾眼疾手快的上前,扶着那堪堪不稳的宽阔身躯,将谢殊与虞氏生生阻隔开。   虞氏离开后,谢殊伏在枕上歇了一歇平复心绪。孟清禾极为贴心的将迎枕垫在他身后,轻贴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安抚着。   “我阿弟从前也是如此,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怀帝疼爱傅珵,自己常常饥不果腹,还要忍受那些下作阉人欺辱……清砚,你可有觉着好些了?”   谢殊睨了一眼孟清禾的眸中异样,压下些许烦躁,眸光骤然落在放在不远处的食盒上。   “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这是虞氏今日一并送来的,谢殊虽未动怒,可瞅着他的神色,孟清禾也可大致料想到大抵这些是谢殊幼时十分喜爱的吃食。   “夫君的喜厌向来三缄其口,鲜为外人所知,我顺道记下些不成么?”   素手揭开盒盖,将其中凉透的糕点细细看了一遍记下后,孟清禾这才唤来仆从将其撤了下去。   谢殊愈发笃定孟清禾这几日是在存心找他的不快,将以往发生的事尽数‘回报’在了自己身上,可偏偏他又没法割舍下她的一切,只能折磨自己般这么受着,罢了,只要她留下,胡闹一些也不妨事的。   “容景衍愈发肆无忌惮,私下秘密屠戮朝廷命官,你当真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会考舞弊一案彻底断了那些翰林寒门学子的仕途,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容景衍的暴行很快就会走漏风声。   见谢殊不语,孟清禾索性不再与之兜圈子:“这样留下虞氏真的好么?为了护住幼子,万一她不惜接受了绫华的招揽,在朝堂上出面指认容将军的罪行,你身为摄政大臣又当如何?”   谢殊呡了一口清茶,蜷了蜷手,眉眼舒展开不少。   “不如何,那就要看在朝臣们如何掂量大义气节与身家性命了!”   男人声音淡漠,眼神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处轻扫了片刻,犹豫间到了喉口的话,又生生折了一折。   “瑜娘,你该离绫华远些,她极擅攻心,傅翊之死不是你们站在她身边的理由。”   “难道逼我阿弟退位的不是你们谢家么?”   孟清禾再维系不住面上的冷静,隐隐溢出些许不稳的情绪,拉着他袖缘的指尖蓦地收紧,她压抑的太久,嘴角款款垂下,眸色渐渐落寞枯槁下去。   谢殊凛着眉眼,冷冷地看着她,孟清禾从不在人跟前落泪,大抵是像他们这类人,觉着这玩意儿无用,并不似勾栏游女那般引人垂怜。   他硬着头皮,将她攀在自己身前的手缓缓拿开,执起那纤白的指腹细细摩挲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言多向她解释了一句:   “可我与姑母,自始至终都没有要过他的性命。”   ***   长公主府内歌舞生平,一众优伶芳官,面上抹了厚厚一层□□,穿着亮丽的戏服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绫华裹了狐裘,在院中单置了一张拔步床,仆从们撑起一道幔帐将之与周边隔开,戏腔婉转之下唱出的一折《桃花扇》,她很是中意。   一曲毕,那彩旦是个男生女相、骨相清秀的,径自上到长公主跟前施了一礼,眸中暗含秋波盈盈,很是耐人寻味。   绫华见此,意味深长的瞥了站在旁侧的沈尧安一眼,递了素手过去搭在他的掌心。   贴身伺候的婆子很有眼色的从托盘中抓了一把金瓜子,挨个给台上的几位‘角儿’纷发了去。   沈尧安面颊微红了一红,倒也没有躲避,小心翼翼的虚托着她羊脂玉般光洁的指尖,替她整理了一番钗环鬓发。   绫华这几日缠人得紧,幽居府上夜夜都要沈大监陪着方可入眠。几个昔日贴身伺候的婆子都被遣了出来,殿下鲜少有这般粘人的时候婆子们私底下都对此事甚是疑惑。   “你何时也兴用香了?”   沈尧安长指无意中划过她面颊之际,散开一缕清芬。绫华倏尔擒住他的手,鼻尖凑近挨着他的指根微嗅了嗅,是青松木柏的冷香,这种香薰多作清神静心之用,故而要两人肌肤相亲才能闻见。   “以往在宫中也是用的,冬日掌心干燥粗糙,恐伤了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   他一脸正色的解释,骨节分明的长指上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渐生了几缕异样的情愫。   绫华嘴角轻勾,看破不说破的朝他嗔了句。   “尧安净在哄人了。”   立在边上的一众婆子自然没有听出两人对话间的异样,只略带好奇的往两人那边瞧了一眼。   “殿下,曹侍郎的夫人从谢府出来了,说是愿意在朝堂上出面作证,揭露容将军的暴行!”   暗卫身着轻甲动作迅速,借着周边幔帐作掩,出现在碧玉龙台拔步床前时,不由惊动了面前值守的婢子。   绫华倚在沈尧安肩上,张嘴阖住他手上方递过来的含桃樱珠,琼汁散于唇齿之间,顿觉甘甜无比。   “尧安这法子甚得本宫心意,看来谢大人身为百官之首还是有些人之常情的。”   虞氏不过是她放出的一枚食饵,俗人皆有七情六欲,谢殊‘歌姬之子’的身份她早早的遣人放出了风声。倘若谢殊出手庇护了虞氏,那便坐实了他是歌姬之子的过往。   大燕律例,上三品不入贱籍,他摄政大臣之位便不得不碍于此而退位让贤。反之祸水东引,容景衍无故屠戮朝廷命官的暴行将会被公之于众。   这回他谢殊是栽定了,无论怎么着,都会演变成只有请圣上亲临才能解决局面。可傅翊已死,不仅秘密发丧,甚至连骨灰都未曾入得皇陵。   如此蔑视天家的龃龉罪名,将会第一个落在谢太后身上。   “殿下此番行事,可会担心太后晚节不保?”   沈尧安拿着玉梳,替她拢着后背披散下来的墨发,一卷戏目在他手边铺摊开,他不大听戏,只粗浅的扫了眼各折章回的题名小记。   “太后只能是太后,大差不差的就行了,哪里需要计较这么多,背个污名罢了,难不成还能指望母后像璟王一样,去昭狱里待着?”   绫华忍不住‘扑哧’一笑,玉指划过戏目上的小楷,最终落在了‘折桂令’这一幕上。沈尧安会意,指尖轻点一旁的丹蔻,在那处纸面按下一个手印,遂递了本子过去,叫府里婆子安排着戏班的人操弄起来。   “清禾还未给出答复,看来是本宫的诚意不够,不若尧安你帮着瞧瞧,她喜欢个什么?”   “殿下糊涂了,阿瑜在意的从来都只有谢大人一人而已,无论死活!”   沈尧安眼底含笑,俯身抱过绫华的腰肢,欺身倾压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桃花扇故事大致如下,大家可以作为科普了解一下下:   侯方域在南京旧院结识李香君,共订婚约阉党余孽阮大铖得知候方域手头拮据版暗送妆奁用权以拉拢。香君识破圈套,阮大铖怀恨。   南明王朝建立后阮诬告侯方域迫使他逃离南京。得势的阮大铖欲强迫香君改嫁党羽田仰遭拒,,香君血溅定情诗扇。友人杨龙友将扇上迹点染成折枝桃花故名桃花扇。后,南明灭亡,候、重逢。但国已破,何为家?他们撕破桃花扇分别出家。 第88章 、岁暮   时值新岁, 朱雀长街上的各户门面红字高悬、福笼外挂,一连三日起的风雪骤停,这才开始零落稀疏的陆续有人来往走动。   鸾铃轩车滚辘而过, 压过地上早已消融的乌黑脏雪,一直奔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孟清禾意兴阑珊的放下小玄窗的挑帘,鼻尖微红地嗅了两口京都的烟尘气,夹杂了些许火药硝石的味道。   京中每逢大年, 挨家各户少不得外放些爆竹以在守岁时驱赶‘年兽’, 夜半三更一顿噼里啪啦下来, 大半清梦都会被扰的烟消云散。   今日恰是除夕, 按照谢家祖上某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家主定下的规矩,有谢家女在宫闱身处高位者, 岁暮家主必要携妻入内廷省亲。   是以孟清禾今日能够出谢府, 全仰赖了这一谱上俗礼。大燕历代帝君都对谢氏一族给予了相当大的礼遇, 眼下谢殊担着家主之名, 谢太后又在内廷端坐高位,兹事体大,容不得他们推却怠慢。   谢殊半倚着车壁,手捧一册书卷,借着半透的光亮细看着上面的文字。倏尔眼前一暗,厚重的帘布耷拢下来, 打断了他的雅兴。   “山海杂记, 多为志怪异说, 夫君这些年都未曾出过京都, 竟信得这类混说?”   孟清禾倾身伏在他的膝侧, 伸手抚过平整的书面, 点了点其中绘图颇为诧异。   谢殊这些年从未踏出过京城, 倒像是谢太后精心养在身边的一副傀偶,争权夺利为傅珵荡开一道光明坦途,如今功已成,身却不可轻易退。   外围八方诸侯虎视眈眈,他一旦出京,恐没那么大的命能活着回来。看些游记杂书慰藉,倒也符合他保守的行事作风。   “瑜娘以为当如何?”   把握住她纤细的指节折入掌中,谢殊瞬目抬手,视线落在她刚染过蜜脂的瓣唇上,平日里含枪夹棒的吐露着自己的不满倒也罢了,怎滴今日也……   自容景衍领军围京后,谢殊变相的禁了她的足,鲜少有亲自带她出来的时候。孟清禾起初乖觉温顺,直至傅翊身故的消息传来,她浑像是变回了从前那副尖牙利爪的模样,时不时在自己心间撕咬上一下,口口见血方才作罢。   “夫君坐上摄政大臣的位置,人人皆要敬畏三分,可也变相将自己画地为牢困在了京城。”   昔日出行轻车便马,又何尝像如今这般要用重重禁军作掩。   各方诸侯派来的细作蛰伏京城已久,多少有藩王是存了玉石俱焚心思,几次三番的舍命一搏下来,就算瞒得再好,谢殊遇刺的消息仍旧会隔三差五的泄露到孟清禾耳中。   “阿瑜明白就好,若想出去瞧着海清河晏的盛景,需得再等上个三年五载。”   谢殊眸色一厉,喉间干涸的厉害,他拿起小案上的茶盏,指腹环着杯缘摩挲了一圈,顿了片刻方才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车外四周皆围起了重重甲卫,驶出朱雀大街后京郊的光景愈发苍凉萧瑟,守在皇城两侧的禁军见轩车上挂着的令牌,甚至未作例行盘问,径自辟开一条人道,毫无拦阻的放他们进入内廷。   远远望去,在宫门口领了一众小宦迎着的竟是福顺公公,他身旁那个叫桂生的小太监极有眼色的搬来了脚凳,又遣了几个嬷嬷宫女上前搀扶着孟清禾这位贵主儿。   “我认得你,你原先在元和殿伺候过的谢贵妃和圣上,如今倒是寻了份好差事。”   孟清禾眸光在福顺公公身上逡巡了一阵,到底没再开口,只沉了沉脸色。   桂生面色一僵,拱起身子弯下腰去就要请罪,在这皇城里当奴才,骨头硬的尸横遍野,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菩萨,得软着来且小心伺候着。   谢殊裹了大氅在孟清禾之后,就着福顺公公的手自轩车上下来,鹿皮云靴踩在青瓦地上,是压下皑雪后的松散声,冷渍且刚硬。   “谢大人,太后已经在寿康宫等着了,长公主、端王殿下还有容将军都在正殿,等您入宴呢。”   福顺公公轻甩拂尘,余下的宫人尽数随着他的脚步折身离去,孟清禾指尖一暖,谢殊不知何时行至她的身侧,不动声色的携了她的手藏入袖里。   她蛾眉微蹙,瞥了眼身侧站着的宫女宦人,终是没有作声,由得他去了。   ***   寿康宫早早挂上了红笼寿福一类迎新联辞,因着前些日子谢颐芸在此闹出的动静颇大,那些在远处洒扫除雪的宫人得知是谢大人入宫,还特意朝着他们这边打量了一两眼。   谢颐芸早在三日前收拾好行囊启程前往幽州,打算与谢相、姚氏一同在那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不再回来。   临别那日只遣了婢子来南苑与孟清禾道了别,谢殊终是不放心嫡女在外沦为别人牵制谢家的把柄,又安排了一队人马紧随其后,暗中护送。   眼下谢家的两个女儿都离了京城,偌大的谢府只剩下谢殊一个做得了主的人,年节新岁府中又放了大批仆从回乡省亲,宅院也愈发的冷寂清萧。   姗姗来迟的并不止谢殊与孟清禾,他们行至曲廊檐下,正遇着池皊鸢怀抱幼子立在栏杆边望着檐角的冰棱。   傅琛早在出生时就被傅翊下旨赐了端王世子的身份,眼下不过一两岁大的小团子,见了谁都乐呵呵的笑着,十分讨人喜欢。   他伸出小肉手朝着孟清禾的方向扒拉了一会儿,像是在撒娇般的向她讨要抱抱。   “谢夫人,阿琛很喜欢你呢~”   池皊鸢眼角微弯,不由分说就把奶团子塞到了孟清禾怀中,只在将要碰到人掌心的一刹那,她借着幼子遮掩,眼明手快的塞了一个锦囊到孟清禾手上。   孟清禾视线微顿,不动声色的把东西藏入袖间,见谢殊分神在孩子身上,她这才下意识的舒了一口气。   傅琛身上的奶香味很重,随着相貌的愈发长开,小团子眉宇间已与傅珵有几分神似,但五官还是更多的像这位出身乡野的母亲一些。   池皊鸢容貌清秀,乍一看给人丰润甜美、事事顺遂的印象,孟清禾一番细看之下,却又觉着这一切都是被脂粉遮掩下的假象。   她的肌肤不似京中贵女那般细腻,身体枯瘦甚至撑不起端王妃仪制的华服锦袍,莫说气韵较之谢颐芸还是差了一大截,褪下粉黛烟罗,甚至叫人看了稍显寡淡无味。   “谢夫人,我们见过的。”   池皊鸢出生乡野,成日在田间风吹日晒,连县城都没进过几回,叫旁人看来这番话未免太过信口开河了些。   孟清禾望着那眉眼倒也确实熟悉,她敛起眸子稍作回想了一番,心底隐隐浮现起了答案。   她是绫华安插在傅珵的枕边人无疑了。   傅琛生了一张讨喜的面孔,虽未继承他外祖谢家那般出尘的姿态,可毕竟顶着傅珵长子,谢太后亲孙的名头,加之前段时间又有圣上要将他过继的传闻流出,群臣对这位乡野村妇的态度,也渐渐从一开始的鄙夷不屑变得微妙起来。   “夫君你莫不是忘了?上回颐芸在寿康宫偏激行事时,我们与端王妃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对上谢殊投来的狐疑目光,孟清禾还是费了一番唇舌解释道。她不想节外生枝,何况就方才那个锦囊的颜色料质来看,更像是钦天监里流落出来的东西。   谢殊自孟清禾手上接过奶团子,傅琛到也不怕生,小圆手揪着他大氅上毛毛玩的不亦乐乎。   他向来对小孩子无可招架,在太学任教那会儿,哪怕是柳明霄在论语课上闹翻了天,谢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翻篇过去了。   池皊鸢手上有厚茧,拇指甲盖处甚至偶有裂纹,她手上包裹的白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因方才一直拢在披风下,并不易叫人觉察。   在孟清禾记忆中,这样一双女子的手绝不多见,眼前的女人又像是刻意提醒她一般,不着痕迹的在其跟前一再展露,眉宇间的笑意也愈发浮于表面,变得不真实起来。   池皊鸢原本的模样,大抵是孟清禾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初入谍司时,孟清禾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其中有一人孤僻阴骘,眼中的仇恨更是毫无遮掩。   林鸢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匿了多年,没想到她竟还活着!   林家一直是容家的校尉家臣,直至容景衍的叔伯父兄皆因后援迟迟不到战死沙场,林家以通敌之罪,被满门抄斩,算作给容家的一个交代。   实则怀帝曾私下秘密给林校尉秘密送去一道谕旨:‘容家叛国。不出兵驰援。’   到头来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到了林家身上。   林鸢被送去谍司时方及笄,家里人正在给她议亲,常年养在闺中的小姐身娇体弱,自然禁不住谍司内严苛的训练。因而林鸢总是被女吏罚得最重的那个。   林家世代都是武将,自然也不会花旁的心思去教这位小姐识字,林鸢就怀着一腔恨意在谍司文不曾武不就的磋磨着日子。   直至有一回,她与孟清禾受命一道去执行任务时,身份败露被丢去了乱葬岗。   林鸢与孟清禾同食同寝,甚至合盖过一条被褥,往昔两人相处总是静默居多,林鸢手上指甲上的裂伤,就是被女吏用沾满盐水的藤条鞭打留下的。   舒贵妃最后被幽静的那几年,孟清禾多在皇宫,人情冷暖是见惯了的,即便被送入谍司,亦不会有过多的不适。   但林鸢初来时胆小怯懦,只一双寒眸透着森森冷意,与她瘦小的身躯格格不入,甚至在夜半三更因怕黑都不敢独自如厕……只窃窃的缩在一角,掰着手指小声数石子,静待天明。   孟清禾终是被她那细小的杂声扰的失了睡意,领着她去荒郊野外解决时,又因山中的偶尔的几声狼吼,吓得蹲在灌木丛中不敢出来。   孟清禾拢共就这么护了她两年,直到那日女吏抱着她的尸体过来与孟清禾确认身份时,她心底才一下子涌上些许酸涩感。   这两年谍司内死了不少人,她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可这回真落到了‘小废物’身上,孟清禾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伤感,愈发浓厚了起来。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同她分抢过寝榻被褥,宽大的床榻够她翻几个大身、横七竖八、肆无忌惮的平躺。   可在谍司的漫漫长夜,孟清禾一次也没有再笑过。   ***   孟清禾回神,记忆中的人影与眼前的端王妃渐渐重合,她依旧是那般静静的立在那里,柔和纤瘦,时不时会下意识的露出一丝胆怯。   模样周正、气质庸俗的小废物,眼底的恨意也深深隐匿在对幼子慈爱的神情中。   “清禾、谢大人……可以入席了。”   福顺公公通禀了一番后,自内殿缓缓走出,下意识的去谢殊手上接过小世子,这才转身向伫立在一旁的端王妃行了一礼。 第89章 、宫宴   寿康宫大殿外, 六角宫灯高悬,明黄纱泥金色的灯身描绘了各式民间祈福贺岁的绘图,桃符、牡丹富贵、福娃抱鲤……等一类纹样各不相重, 绕着殿前廊梁,凑足了八十一盏,暗合九九归一之意。   福顺公公一路抱着小世子,并无假手池皊鸢的意思, 她虽是端王身旁唯一的女人, 可到底出身低了些, 又与池家沾亲带故的, 眼下朝局混沌,谢太后因着谢颐芸的事, 又日渐疏远了这位端王妃不少。   岁暮名义上的宫宴实为皇室家宴, 至于容景衍今年为何在此列, 坐在他身边的顾泠朝成了打消众人疑惑的最好解释。   孟清禾随着谢殊入座, 照常理他们属于外戚,应坐在最外缘,离太后高座稍远的位置。绫华与傅珵的席位紧靠谢太后下首,一左一右分而列之,容景衍坐在谢殊旁侧,他今日似乎心情颇佳, 不见以往厉色, 面上隐隐挂着笑意。   “你们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 若是璟王还在宫中, 哀家并不介意将他从天牢接出来凑个阖家团圆, 先帝在时尚能安安心心的吃个团圆饭, 怎的先帝不在了, 反倒愈发冷清了?”   福顺将端王小世子抱到谢太后跟前,小家伙去了襁褓渐渐长开了些,朝着太后咧嘴直笑,虽还大不会说话,但‘咿咿呀呀’奶气的惹人喜爱。   “绫华,你是端王的阿姐,也是时候成家了,莫要整日跟着宦人厮混。”   陛下身旁的沈大监成了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一事成了兆京新岁的一道奇闻,且传的较为离谱。   沈尧安是御前赫赫有名的大宦侍,先后伺候过怀、景两帝,亦是曾是权臣们巴结笼络的对象。   可再如何,终究身有残缺,不能称之为是一个正常男人。   今日沈尧安也跟着绫华到了寿康宫,不过他并未正式入座,只着了一身常服,极为自然的立于长公主身后侍候着,叫人看的似是而非。   谢太后视线冷不丁落在沈尧安身上时,顺带冷睨了一眼席上的绫华,这个女儿从未真正令她省过心,养面首、弄权术……没有哪一样顺了自己的心。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自当改过自省。”   绫华执起酒杯懒懒的应了一句,甚至未曾起身,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瞧着谢太后心里头火气四溢。   孟清禾执起玉箸的纤手一顿,低头轻笑了一会儿。旁的顾泠朝也未忍住,以手掩着唇畔低笑了两声。   场面上的氛围一时变的极为轻快诙谐,只傅珵正襟危坐,眉间愁思似一团阴云久散不开。谢颐芸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兆京,他很内疚,明明母后已然应承她要的皇后之位,又为何不打招呼的一走了之!   像是要割裂开所有与自己有关的种种一般。   “殿下不必过于忧思,谢小姐她自个儿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池昤鸢温声细语的在他身旁安抚,傅珵这两日郁郁寡欢,把自己闷在屋里一整日谁也不见,贴身伺候的宫女只得将此事回禀给太后,可她老人家亦是无可奈何。   傅珵的性子她早已看得通透,旁人劝不住,只能由得他自行消解,固执的去寻出个法子来方才作罢。   谢太后自顾哄着亲孙,不时催促起席间小辈绵延子嗣之事,众人中又属怀淑最为年长……思及此,她意味深长的瞥了容景衍一眼。   谢殊借案台做掩单手搂着孟清禾的腰肢,腕间用力将人向身前拢了拢,她的柔荑被男人把玩在掌间,谢殊的侧颈因方才怀抱着稚子的缘故,现下仍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来,清清浅浅的沁入孟清禾鼻尖,倒显得眼前这人一反常态的纯良无害起来。   她伸手推攘了攘凑近的俊逸面庞,眸光游移至不远处的顾泠朝身上,谢太后似是有意恢复她怀淑的身份来牵制绫华,她身上的缎衣雪袄制式同绫华如出一辙。   容景衍手足无措的给她的玉碟里添菜,不消多时,她面前的碗口已被塞的满满当当。   “我没什么胃口。”   顾泠朝偏过头去,素手轻抚了抚微涩的胸口,神色不大爽利的模样。   “我已向谢太后讨了口谕,花朝之前一定……”   他瞬目瞄了眼高座上的谢元昭,心下已有一番打算。此事耽搁不得,哪怕顾泠朝不愿,亦是铁了心要将人掳回去府去的。   顾泠朝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刚嚯嚯完前朝的文官又重新将视线放到身上,有些事既是瞒不住,倒不妨叫他分分心也是好的。   “怀淑既已寻回,哀家必然要予她恢复身份,绫华的长公主名号于情于理也自当是要物归原主的。”   “儿臣无异议。”   绫华垂眸应是,口中还含着御厨新制的甜笋,语调含糊不清,这副轻率的模样落在谢太后眼中,不经频频蹙眉,忍不住出言训斥了一句。   “绫华,你是哀家嫡女,怎地如此无规矩行事,也不讲究章法。”   绫华自被赐了封地,在宫外建府后便不大再进宫,与谢太后之间的母女情谊浅薄,连原本看好的婚事都直言拒下了几回。   “母后多虑,眼下圣上‘病重’,明日便是新岁,皇帝要于万民跟前焚天祷告,赶快择出新君才是当务之急。”   此言一出,谢太后脸色瞬时又黑下去几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原本只想寻个由头将这个令人头疼的亲女远远打发了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京中。   当初钦天监‘凤鸣槐上’一卦到底是引起了先帝忌惮,女帝槐是大燕历代帝王中最不能提及的忌讳君主,虽说那已经是追溯到百年前的旧事,但她的帝墓至今不曾迁入得皇陵,却也是后人对她暴行的变相不认可。   绫华是谢太后拼死护下来的女儿,舐犊之情远比不上女儿的性命来的重要,她也清楚的知晓端王一旦登基,这个皇位定是坐不久的……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任绫华胡来。   “太后,臣有意求娶怀淑公主。”   容景衍见势不妙,上前借故调和双方紧凑的势态,霎时殿上安静一片。   孟清禾靠在谢殊怀里,闻此又睨了眼顾泠朝正捂嘴不适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大半。她俯在谢殊耳根处低喃了句“容将军还真懂得借势逼人!”   容家虽功高盖主,却始终列于臣位,缺的就是那一点皇室血脉。他意图恢复泠朝的公长公主身份,一则为太后绊住了绫华,二来若是将来宗室尽数死绝,他的长子亦有角逐皇位的可能。   “那是沉煜的私事,可算不到为夫头上。”   谢殊轻笑出声,长指拂过她前额垂下的碎发,语声落在她耳畔,略有些低哑。   孟清禾不喜他倏尔离自己太近,猛然移开自己的手收入袖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明明这两人都是一丘之貉,这事倘若谢殊不知情,猪都能上树。   那方绫华手上一顿,殿内便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干呕声,顾泠朝终究没有压下胃里不断泛起的酸意,拿了帕子弯身伏着案角再难掩饰惨白的面色。   “怀淑,你……”   绫华指尖猝然攥紧袖口,生生掐出一道折痕,眸中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顾不得皇室礼仪大步上前行至容景衍面前,扬手就是一记重响。   “容景衍,你混蛋——本宫要杀了你!”   容景衍跪在殿前不避不闪,只身挨上了这一下。掌掴声清脆的回响在殿内,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沉浸在沉郁情绪中的傅珵,都忍不住抬头看着跟前这一幕,面露惊讶。   跪在大殿中央的男人偏过头去,唇角微扬露出的一抹笑意却毫不遮掩的张扬,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高傲。   绫华的手无力的垂在一侧,掌心隐隐泛疼,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   在座的女眷虽未曾言明,但从顾泠朝的反应中,大家心底已经隐隐有了肯定的猜测。   “绫华公主的训诫臣收下了,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容景衍缓缓起身,行至顾泠朝身侧,动作十分熟稔的替她顺着后背,又自顾从袖中取出一个白釉瓷瓶,倒出几粒药丸给她服下。   谢太后瞪了立在殿中的绫华一眼,心下亦多添了一分担忧。容家手握重兵,谢家在朝野的地位无可撼动,可容景衍主征伐到底还是难以叫人彻底放心。   怀帝对容家的所作所为,早已伤透了忠臣良将的心,可若是将这份愧疚强加于旁人身上,又着实太过残忍。这是个死局,容景衍既开口要了怀淑,且逼到了此种地步,那她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加以笼络。   “木已成舟,哀家为了替怀淑着想也只能允了,只不过爱卿这先斩后奏的请婚方式,今后成了家,需得改一改了。”   谢元昭面色不虞,一旁的福顺公公也极有眼色的遣人去太医署唤了人过来。   绫华暂时被沈尧安扶回了席位上,仍旧目眦欲裂的紧盯着容景衍方向,她双目泛红,贝齿咬着下唇甚至渗出了血迹。   她要不择一切手段的杀了容景衍,这个男人所图甚大,送一个皇家公主过去恰合了他盘算的心意罢了,母后竟还妄图指望怀淑来收买人心,若当真如此简单,那些面圣弹劾容家势大的朝中官员又是因何而死?   孟清禾握着茶盏的指节隐隐泛白,谢殊则不动声色的垂眸望向她,清眸中的最后一丝混沌逐渐褪去。   “阿瑜,我可以帮你稳住沉煜,不过我有个条件。”   谢殊的大手略微用了些力道,稳住了孟清禾的身形,抬手将她手上的杯盏缓缓夺下。   孟清禾瞬了瞬目,不明所以的望向他。谢殊倾身把玩着她鬓边散下的乌发,伸手勾了勾她的尾指,凑近她的耳廓,低声说到:   “我想要个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集合,妹子们、汉子们,准备团战! 第90章 、烟火   子时的更漏, 声声响起,最东侧的琼楼玉阁上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不息。   寿康宫宴寂寥散场, 众人奉了太后懿旨,各怀心思留在了宫内客殿。皇帝许久未曾露面,宫内各司依旧秩序井然,采买、布宴、祭天一类事宜又落回到谢太后手上。   难为她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 还在为琐事操劳, 内务府呈上的账项羽都要在太后面前过目上一遍, 盖上凤印, 方才得以去国库支纳拨款。   “明日祭天祷告,已经按照太后您的吩咐布置妥帖, 借宫宴的由头将绫华殿下扣在宫内, 应当是无虞了。”   福顺公公半跪在软塌后, 手法熟稔老道的替谢太后按压着她的肩, 华服厚重,光是其上的坠珠就足有三斤重量。   一场宫宴下来她既要端坐保持威仪,又亲抱了小世子逗弄了一会儿,哪里顾及得上己身的微恙,回来刚换上一身素衣,便止不住腰酸背痛的泛麻, 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行。   “不出差池是最好, 没想到怀淑这丫头竟被容景衍牢牢抓在了手上,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 喜结连理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太后两指抚着两截长长的护甲, 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又将心思放到了谢殊身上。   “皇室的宗亲贵女皆入不得他眼, 被美人关折煞了去,哀家这个侄儿表面待人冷淡,内里是心心念念的挂在孟家的小庶女身上呢!”   福顺听谢太后提起孟清禾,眸光一顿,旋即柔和了些许,手下的劲头放缓,耐着性子劝慰道:“早年两人的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和离于谢大人的私德有损。”   谢太后眉心轻拢,谢殊是她当做‘半个儿子’养在膝下的,平日里忙着不择手段的为傅珵扫清障碍,年至弱冠后院都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晓事丫头都没有。   往日姚氏苛待,不往这方面周全到也就罢了,怎滴如今到了位高权重一人之下的地步,还是如此后院清净,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难处。   “兆京与他同辈的官家子弟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叫旁人看了怎么想?你一会儿往太医署走一遭,遣个擅……调理精元的太医过去诊诊。”   谢太后黛眉微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御膳房单送来安神滋补的参汤,没沾上几口就撤了下去,愈发忧心忡忡。   ***   孟清禾离了宴席就借故出去透气,将池昤鸢暗地塞过来的锦囊打开,里头是半块精细雕刻成牌纹的香木块,旁侧另附了一张白绸,徐徐展开,上头则是单落了‘白菡霜’三字。   异域蛮夷进贡来的香木,多用作赏赐之用,只这一块单单放在了钦天监,作为历任国师身份的象征。   孟清禾心下生疑,脑海中依稀记得宫内藏书阁似乎有涉及这块香木的记载。她掂了掂手中这剩下的小半块,又捻了木屑凑近鼻尖轻嗅,清淡的幽冽香气直入脑中,惹得人阵阵发晕。   她凝心静神,从中缓和过来,下意识的将香木又放回了锦囊中。白菡霜这是到底是要告诉她些什么?亦或者需要她去做些什么?   谢太后以宫宴小聚为由,今夜将大家都拘在了宫里,名曰守岁,大抵是怕明日的祭天祷告出了乱子,将绫华置于身侧无疑是最能不动声色息事宁人的选择。   倏尔回想起谢殊方才在自己耳侧提及的话,谢家需要一个子嗣?他继任家主不久,族中的长辈也是隔三差五变着法子在催促着此事,装聋作哑不过权宜之计,偌大一个家族,如果谢殊膝下空悬,难免会惹人非议。   “避子汤伤身,即便那会儿嘱了拢枝,也不知这丫头有没有听进去。”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打破静寂,孟清禾下意识的将锦囊放回袖中,神色中闪过一瞬不自然,也不知男人在那处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清砚忘记了?现下在我跟前伺候的大丫鬟是幼晴。”   思及幼晴,孟清禾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几日自己似乎都没怎么在跟前见过她,难道是被谢殊查出了什么端倪?   “瑜娘还是捡过去顺手的婢子用着罢,窕枝与拢枝不日就重新送到你跟前去,南苑养的狸奴娇惯,还是叫捡它们回来的人自己照看着。”   谢殊单手背后,刚在宫宴上小酌贪杯不少,尚在醒酒,大抵是不放心自己不在他跟前呆着,不消片刻功夫,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坦领襕袍便跟出来了。   窕枝?她不是在容景衍手下,为何会?   孟清禾满脑子疑惑未解,肩上倏尔一重,旋即就被带入一个酒香浓郁的怀抱。   谢殊搂着她的腰肢,顺着窈窕的身形,惩罚似的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   “清砚……你……”   孟清禾仰头瞧了眼他混沌不清的深沉眸色,他耳后红了一大片,很难辨别出是不是真的醉了。   “阿瑜,上元节前一日,我不是有意不来的……后宫险恶,你留在我身边……护不住……”   断断续续的醉话在她耳畔响起,孟清禾去推攘他的掌心骤然一顿,谢殊垂头抵在她肩窝处摩挲,极为自然的寻到那个熟悉的柔软处摩挲着。   一番耳鬓厮磨的纠缠下来,俊逸的脸颊不知不觉的沾染了些许她斗篷上的软绒。   “清砚,我要的从来就不是……”   孟清禾被磋磨的雪腮绯红,粉嫩的瓣唇被狠狠碾过,她尚来不及张口换气又被紧紧携住,吞咬入腹,   直至不远处提着风灯的宫人听到动静过来寻人,孟清禾才得以寻着间隙稍稍脱身开来。   谢殊这半醉半醒的模样最是磨人,他宽大的身躯依附在自己身上,近乎压的她直不起背,微乱的墨发自玉冠下散出,随着他的靠近有一两缕飘入她的领口处,又酥又痒的,难受极了!   领头的大宫女难得见到这种香艳旖旎的风景,下意识的偏过头去,脸颊浮起两朵红晕来。   “还愣着做什么,谢大人醉了。”   孟清禾正欲吩咐宫人把人先送回去安歇,自己也好去藏书阁一查究竟。太后只留了他们在宫中留宿一晚,明日吉时祭天过后,再想离开谢府更是难于登天。   支开幼晴不过是个幌子,将窕枝重新安排到自己身侧监视,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吧。   谢殊多疑的很,要想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实属不易。孟清禾心下暗叹,只愿绫华那边的动作能够再快一些。   “阿瑜这是打算去哪儿?”   就在宫人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刻,谢殊骤然睁眼,面色又恢复了惯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孟清禾瞬目正要转头,腕间倏尔一紧,熟悉的松木冷香略微胜过酒气压制到她鼻尖,仅那么用力一扯,她整个雪腮便扑进了男人胸前的雪缎面上。   衣摆上银线绣出的纹样硌的她不大舒服,方一抬头,又被一只大掌生生按压了下去。   “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谢殊剑眉微挑,拉着她的手穿过一处拱门消失在众人面前。   初雪消融,地上又湿又滑,孟清禾小心翼翼的踮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却见身侧风景愈发熟悉,不知不觉间,就停在了元和殿后的一处人迹罕至的亭榭。   四下杂草丛生,台阶略有损毁,两人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寻到一块能落脚的地方。   以前她私自从元和殿扒墙出来,多是在这里和谢殊碰头,如今物是人非,尽是断壁残垣。   “你这是何意?”   孟清禾睨了一眼四周,当初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了他一夜。   “带你进宫是我的意思,与姑母无关。”   子时的更漏已然响过,谢太后以傅翊病重需要静养为由,禁了皇城内的一切明火贺仪。   谢殊抬手将孟清禾的掌心合于一处,指了指那侧暗沉的天空。   不多时,一簇烟火升上天际,随着一声巨响,天穹上流火四散,正对着他们眼前,灿烂盛大。   孟清禾耳际嘶鸣,一声又一声的巨响落在她的耳畔,夜幕上绽着火树银花浮现在眼前,她不解何意,堪堪后退了两步,就被一双大手搂住腰肢,两两相对。   “清禾……”   男人薄唇微动,剩下的声音尽数被旁的声响裹挟了去,再难觅出踪迹。   孟清禾却是看懂了他接下来的话,任由他紧扣着自己的手,直至耳畔静默无声,才缓缓将男人的大掌拨了下去。   “事到如今再来同妾身说这些,不会太迟么?”   她眸中倒映出斑斓的烟花褪去,只余一派如死水般的空寂冷淡,这才是孟清禾这些时日里真正的表情。   她嘴中闪过一抹讥笑,淡淡撇开眼,这算什么迟来的海誓山盟亦或者只是为了对付绫华而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谢殊眼底的热意骤退,面色僵直的好似染了一层薄霜。   “阿瑜,我带你走好不好?”   孟清禾复述了一遍他方才被烟花隐去的话,说不上是多么天花乱坠的情真意切,倒也颇为符合他沉稳的性子。   “我阿弟不能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总要有人为这事付出代价,是你谢殊,还是容景衍亦或是谢太后和端王,我都不在乎……”   回想起昔日自己与傅翊在元和殿相依为命的日子,他还是个孩子,甚至未及弱冠,就不得不为了活命被迫走上了那个位置。   他有错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她们最开始仅仅只是想活着而已……   “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阿瑜……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谢殊上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直至退无可退,孟清禾眼底的空洞萧然被无限放大,刺得他心间涌上一阵钝痛!   “我已经被你骗过太多回了,不是么?” 第91章 、子嗣   孟清禾与谢殊一前一后的回到了竹取斋, 作为寿康宫的一侧偏殿,它的布局陈设皆精细周密,奢华程度可见一般, 多用于招待他国来使,以彰显大燕宽仁的待客之道。   两人皆面色深沉,不发一言,守门的嬷嬷欲言又止怯怯的低下头后退了两步。   櫊扇门被推开, 谢殊的襕袍圆领敞着, 唇线紧抿, 他踩着灯烛下映出的斜长阴影, 宽大的袖袍摇摆间隐约露出紧握泛白的指节。   “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叫老奴好等呀。”   福顺公公身旁站了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太医, 他眼眸半眯, 透出一道犀利的精光。   自上而下的扫视了这位名震朝野的谢大人一阵, 视线也随之落在他玉带偏下一些的位置顿了会儿, 眸色瞬时闪过一黯,透出一丝惋惜的神情,而后重重的叹出一口长气来。   倒是个芝兰玉树的贵人,可惜了,竟是个用起不来的!   谢殊被老太医狐疑的目光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恰巧这时孟清禾也停下步子来, 从女婢手中接过一盏热茶, 正坐在玫瑰椅上小口饮着。   福顺公公觉察到谢殊的不虞, 轻咳了一声, 还是委婉的将来意说了出来   “太后娘娘担忧大人的身体, 特地嘱咐老奴从内务府取了些滋补之物送来, 还有这位张太医, 是一直负责调理先帝身体的,极擅内闱回春之类的难事……”   谢殊脸色望着眼前这一排宦侍手上端的东西,面色愈发深沉。人参、枸杞、淫羊藿、莹子、鹿茸……姑母这到底是何意?   “大人日理万机,是朝中肱骨,可这内宅香火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兆京谢氏到底是钟鸣大族,鼎食之家,您看这……”   福顺公公瞄了眼张太医捋着长白须子、摇头晃脑的模样,心下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后嗣乃是族中大事,大人切莫讳疾忌医,觉着此事难以启齿便一直拖延下去,老臣专攻此类杂症,就是先帝也颇为信赖!”   张太医自药匣中缓缓拿出脉枕,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一股信誓旦旦的稳重妥帖感来,只他这番胸有成竹落在孟清禾眼底,倒是没忍得住,‘扑哧’一声险些将刚饮入的茶水吐了出来。   谢殊闻声瞬目朝着孟清禾的方向冷睨了眼,面色越发阴沉。   “此事不劳张太医费心,请回吧。”   张太医一把年纪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之人,登时来了火气,强拽着谢殊的手置于脉枕之上。   “老臣是奉了太后懿旨过来的,您这样会叫我们很为难。”   言罢,还不待谢殊反应,苍老的手指便搭上了他的脉门。   浮细有力,脉来缓和,往来流利,不似中空外坚亡血、阴虚之状,难不成是不得要领所致?   “大人身体无碍,不需用药石调理。”   谢殊蓦地收回手,逐客之意不言自明。   福顺公公安下心来,总算是能给太后一个交代了。他舒了口气,正要领着张太医离开,却见他又从药匣中拿出一本书册,一脸正色的递到了孟清禾跟前。   “有劳夫人多加费心了。”   孟清禾不明所以的垂眸一瞧,书面上的《玉房指要》四个大字,烫得她眼角骤疼,面颊不由浮起两团红晕。   张太医的手僵直的伸在半空,半刻不见孟清禾有接过的动作,索性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上。   孟清禾愣住,倏尔缩手,那本书册子落在男人靴面上,谢殊淡然一瞥,看着她手足无措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稍霁,唇畔融化去了一丝阴霾。   “阿公留步,阿弟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孟清禾大步越过谢殊身侧,一把扯住福顺的袖子,大抵在这宫里,再找不出比他更值得信赖的人。   “事发突然,圣上他并未……还请谢夫人好生照顾好自己,老奴还要去太后跟前交差。”   福顺心虚的移开视线,迎上另一侧谢殊投来的探究目光,微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于心不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   望着福顺公公离去的背影,孟清禾脚步虚浮,心下好好盘算了一番今夜要去藏书阁,一探究竟的心思。   白菡霜如今人在天牢,暗地托池昤鸢递信儿给自己,此事尚有蹊跷。明日祈天大殿,阿弟崩逝的消息如何能压的住,一旦撕破表面的虚假平静,绫华与傅珵的皇位之争必然是要放到台面上来的。   事关朝堂安稳,谢殊绝不会袖手旁观,他如今已是身居高位,断不会叫旁人的手伸到自己跟前来构成威胁。   “我不放心涔朝,想去东边的宫室瞧瞧她。”   孟清禾打破两人之间许久的沉默,目光略不自然的瞥过不知何时被男人拾起的书册,艰涩的开口道。   谢殊鸦睫轻垂,想起张太医方才的一袭话,视线停滞在孟清禾脸上良久,若是他们有了孩子,她是不是会回心转意,重新将心思放到自己身上。   “我随你同去。”   ***   容景衍与顾泠朝被安置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安禧宫,谢太后表面闭口不谈,但晚些时候还是遣了李太医过去瞧了瞧。   谢殊与孟清禾临在廊道处遇见了挎着药箱匆匆离去的李太医,李贸抬眸睨了眼谢殊,欲言又止。   “泠朝可有大碍?”   就与在李贸纵身交错的一刹那,孟清禾抬臂拦下了他。   李贸眼神闪烁,支支吾吾的言辞模糊。   “你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谢殊立在她身后,冷不丁开口,孟清禾狐疑的瞄了他一眼,却见李太医唯唯诺诺的开了口。   “怀淑公主……她并未有喜,只是体寒阴虚,外加误服了草药所致。”   李贸小声说完,谨慎的朝后方仔细观察了会儿,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稍稍舒下一口气来。   孟清禾眼眸一寒,加快了朝着宫门口走去的步伐,顾泠朝身为谍司女吏不可能不识药草,‘误服’一说更是天方夜谭。她到底打算做什么?明明已经逃离容景衍的身边了,为何又要回来?   “你好大的掸子,顾泠朝,我放了那些弹劾的官员,就是叫你骗我的?”   容景衍的声音自内间传出,值守的宫人们个个耸着身子、竖起耳朵一动不动的站着,任由着这位贵人将滔天的怒火发泄在怀淑公主身上。   顾泠朝昂首立在一旁,面露讥讽,果然即便提前买通了前来诊脉的医女,还是瞒不了多久就被识破了。   这些年在边疆的相伴,她实在过于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现下能羁绊住他的唯有仅剩一丝骨肉之情,而他又极度憎恶皇室,自己又怎会真叫他们混着皇家血脉的孩子生下来受苦。   “可人你已经放了,不是么?那些官员或多或少是经由绫华举荐,是她将来稳固朝堂的根基,容景衍你还真是肆意妄为!”   即便能明显觉察到自己细白脖颈上桎梏的力道逐渐加重,顾泠朝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眸中不带一丝波澜。   “你是料定了我不敢杀你?傅落晚,你到底还要利用我几次才肯罢休?”   ‘傅落晚’唤的是顾泠朝昔时的小字,大燕傅是国姓,怀淑则是她的封号。   男人眸底猩红翻涌,腕间发力一把将人甩到地上,又大步上前将人提起,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侧款款低语。   “太后既赐婚,那你嫁我已成定局,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容景衍压下四窜的火气,眸底深沉晦暗,只要有了怀淑,还怕没有一个带着他容家血脉的皇家宗室子弟?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泠朝倏尔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极有可能颠覆朝纲,立即旋身挣脱他的控制,眸中难免划过一丝惊异。   “你这么慌张做甚?不过是仿照谢太后那点微末的伎俩,将我们的孩子过继到‘傅翊’膝下,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嗣罢了。”   粗粝的大掌缓缓扣上她白皙精致的下颌,稍一用力就会留下斑驳的红痕。容景衍微微蹙眉,好歹是掌管皇城谍司多年的女吏,怎地身子这般娇气!   顾泠朝被他扼住脖颈,长腿抵住她的膝盖,丝毫动弹不得。他的野心勃勃从来只会叫人刮目相看,这回竟还打上了帝座的主意,实在可恶!   “你妄想,那些朝臣不会心悦诚服,你与谢殊架起的傀儡朝堂又能支撑多久?”   她一改往昔柔弱无依的楚楚模样,不甘示弱的双眸坚毅的瞧着他,容景衍心下立时升起了一抹焦躁烦闷。   “呵,你这会儿倒是有胆识了,我还以为你一直都会安安分分的在我跟前扮演那个乖顺的‘软骨头’。”   容景衍神色怪异的扬起一抹戏谑,神色晦暗难辨,好似一只在林中蛰伏已久的狼,倏尔找到了猎物的姿态,兴奋而残忍。   那方孟清禾与谢殊已在门外立了足足半个时辰,里头的动静二人大致听了个一清二楚,   值守在门口的宫人见来人是谢殊,都规矩的立着,丝毫没有进去通禀的意思。   他们不敢,容将军的手段这些日子早在内廷传的沸沸扬扬,他们不过是一介宫人,命如草芥,又哪里敢去开罪这尊罗刹。   “你也听见了,容将军所图甚大,竟妄图染指皇家血脉,可真有意思的很。”   孟清禾凑到谢殊耳边,她摸不透他与容景衍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但径自打量了一番,发现谢殊此刻的神情并不大好。   “阿瑜,你先回竹取宫休息吧,我有话要同沉煜说。”   谢殊脸上不露悲喜,孟清禾睨了眼他的神色,从中并未瞧出多少端倪,权力之争向来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大抵谢殊向来如此不动声色,即便泰山崩于头顶,亦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从前在自己面前压抑本性倒也罢了,怎么连容景衍也未曾坦诚相待过么?   孟清禾正愁没理由避开他前往藏书阁一寻香木的记载,眼下也就没逆着他的意思,很是知趣的转身离开了。   钦天监的香木渊源颇深,之所以成为历任国师的身份象征,其中定然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   藏书阁离着寿康宫有些远,近来更是把守不严,单留了两个婢女看守,每日做些清扫盘点的轻便活计。   她一个纵身跃上檐顶,循着记忆中的大致印象,自二层楼高的侧墙蹋了窗缘小边翻了进去,不多时便寻到了那一册厚厚的《域外异闻录》。   藏书阁内光线黯淡,她倚在窗壁上,借着轩牖间隙的冷月清辉,指尖快速翻动着书页。   终于瞳孔骤缩,目光一顿,落在了那幅绘图旁的一行小字上:梨凰木,万蛊滋而生之,其香惑人心神,混水食之,初时与死症无异,三日后乃醒,复如常。   孟清禾不解其意,自怀中拿出那半块香木与书卷上的绘图一一比对,纹路样式皆吻合,唯独缺了半块,难道是有人用这半块香木做了什么?   她将头抵在书卷上,思索了半晌,依旧是毫无头绪。 第92章 、消逝   金乌漾开云层, 东升至天际,溢出万丈霞光。   竹取宫内空空荡荡,谢殊与孟清禾两人皆是一夜未归。   新岁第一日是必须由帝王亲临祷告的祈天祝告大典, 皇室亲眷皆在此行之列,谢太后的凤驾仪仗停在御殿之外,她身后浩浩荡荡的数十名宦侍,排排站满了玉阶, 恭迎久卧病榻的帝王露面。   御殿的巨门缓缓打开, 明黄的身影傲然立于众人跟前。   那是一张与‘傅翊’七分相似的脸, 他的身形、举止仪态皆与本尊差别不大, 只下颚处一道浅浅的淡疤,一直蔓延至脖间平顺的喉骨处, 细看之下喉结并不明显。   谢太后‘慈爱’的眸光在‘皇帝’身上停顿了不消一刻, 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福顺做事倒比那不着边际的万喜妥帖多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了个如此合乎她心意的小宦人。   “陛下重病缠身, 实在不宜过度忧思,祈天结束后就回御殿安顿吧。”   “是。”   ‘皇帝’捕捉到太后眼底的一丝凌厉,立即垂首唯唯诺诺的应下。他自知卑贱,又在福顺总管的安排下李代桃僵,行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傅翊’虽是面上镇定,可心底忍不住一阵泛慌, 龙袍下的两条腿更是迈不动步子的直打颤。   “陛下, 您现在是一国之君。”   福顺见他这副犯怂的样子, 没忍住在他耳侧提点了两句。   到底是个苦命的孩子, 等这遭过了, 必定要给他留个体面的死法, 惠及家人更是自不必说, 大把的金银遣人早已送了过去。   “公公,我…怕…”   ‘皇帝’掩在袖中的手瑟瑟发抖,看着玉阶下一一到场的皇室宗亲,后背冷汗直流。   绫华、傅珵今日皆着了华冠冕服出席,倏尔朝着谢太后身侧的‘帝王’投来审视的目光,他们的这位六弟,真是连死都不得安生。   沈尧安立在绫华背后,高大的身躯为她挡去拂面而来的寒意,他虽仍保留着御前大监的身份,可谢太后却丝毫没有让他随伴君王身侧的打算,到底还是不放心绫华的。   容景衍与谢殊二人姗姗来迟,险些误了吉时,他们身上的朝服略带褶皱,屈痕大片,显然还是昨日宫宴上穿的那一套。   孟清禾比谢殊先到一步,她赶在卯时之前回到竹取宫,换了一套宫内大祭时的命妇衣钵,昨夜白忙活了一晚,仍旧是一头雾水。   她将视线移至傅珵身旁的池皊鸢身上,或许抽个时间当面亲自问她会比较可行。   池皊鸢身为端王妃亦在宗室亲眷之列,她垂着眸目光凝滞,紧紧跟在傅珵身侧。身后的乳娘抱着小世子一言不发,只埋头哄着怀里的孩子。   觉察到孟清禾的视线,池皊鸢抬眸与之对视了片刻,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两个字,叫孟清禾一时瞳孔骤缩。   ‘保重’是何意?她今日要做些什么,孟清禾会意转头看向一旁悠哉与沈尧安低语的绫华,她神色自然平和,甚至可以在庄严的华服下透露出一丝妩媚的风情来,全然没了昨日在宫宴上的气急败坏,红眼戾气。   众人紧随着帝王舆驾,纷纷登上了各府的轩车,顾泠朝今日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故容景衍单骑了一匹黑鬃马,行在帝王的身侧护卫。   朱雀长街两侧早已挤满了民众,靠着卫兵将他们分割开来,空出一条狭长的人道,供这些皇城内出来的车马行进。   孟清禾半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整理着冗长繁琐的思绪。绫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料到她今日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可思前想后仍旧是理不出个前因后果来。   命妇官眷的冠服钗环实在沉重,身的长长的珠串珊瑚一类饰物,随着马车的颠簸,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谢殊看着她紧蹙的蛾眉,抬手落在她碎发前轻抚了抚。   孟清禾骤然睁开眼,偏头躲开,眸光戒备的看向近在迟尺的男人,一副不劳你多管闲事的鄙夷自眼底涌起。   不知他昨夜与容景衍最后到底达成了怎样协定,就今日两人相安无事的情形来看,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你真的要助容景衍行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谢殊,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忠君之心?”   孟清禾撑起身子,徐徐靠近眼前的男人,她在赌,赌谢殊同谢太后之间的舐犊之情,是否值得他站在容景衍的对立面。   谢殊觉察到她的意图,冷不丁嗤笑一声,面色冷凝。   “你偷拟遗诏,引得野心勃勃的八方诸侯陷我于众矢之的,就忠于皇室了?”   一想到孟清禾要与自己玉石俱焚的行径,谢殊脸上便再也维系不住往日一贯的温和亲润。   “瑜娘,你到底要我怎样?”   男人眼尾泛红,他抬手捏住孟清禾的下颌,眸中瞬时划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映在了孟清禾的眼中。   咦!原来他也会露出这种神色,还真是怪事。   孟清禾微偏过头,伸手一把握住男人分明的腕骨处,用了一股巧劲生生将谢殊的大手从自己脸上移开。   “你别碰我,我嫌脏!”   她眼底晦暗不明,自得知阿弟死讯的那一刻,她对谢殊的爱意也一并葬送了去。这个男人在朝堂上无所不用其极的争权夺利,昔日是自己太天真,竟妄想铸一座金笼困住他,殊不知是作茧自缚了。   觉察到女人眼底泛起的深深恨意,谢殊的瞳孔重重一缩,内里涌出一股迟缓而尖锐的钝痛。浓密的羽睫压下一片阴翳,盖住他为数不多的喜怒。   “把真正的遗诏交出来。”   谢殊与容景衍曾被先帝当面授之今后辅佐傅珵的重任,傅曜不过是个得宠的皇子,帝王的宠爱除了荣耀,还有蛰伏在暗处的诸多威胁。   先帝何等精明,又怎会置自己最爱的儿子于重重危险之中,太子确实资质平平,可大燕开国百余年来,并非每一任帝王都堪称贤德出众,治国关键在能臣。   孟清禾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像是终于看穿了他近来的伪装,下颌轻抬语声淡漠“交出?如何交出?先帝驾崩那日就被我烧了的那块皇帛么?”   谢殊不可置信的抬眸,愈发确信了一件事,既能叫孟清禾如此决断的毁去,那其中必然有危及傅翊的性命。   “傅翊已死,你留着亦无大用,交出来我尚可……”   “夫君在开什么玩笑,我阿弟不是正好端端的立在前头么?”   孟清禾挑起车帘一角,引谢殊的目光往那方望去,神情满是讥讽鄙夷。   前方的皇家车舆已然停下,年轻的帝王携着太后缓缓登上城楼,‘母慈子孝’的场景落在百姓眼中纷纷高呼万岁。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不过。”   轩车骤停,谢殊也不顾她的意愿,直接拉着孟清禾的柔荑行在一众皇室后面。   孟清禾面色不虞,复又抬头望了一眼已至城门顶上的‘皇帝’。这等神情气态,哪有半分肖似她阿弟的样子。   绫华就着沈尧安的手立在‘皇帝’身后,听着他一字一顿的宣读着祷天祈福的誓词,心下只觉别扭至极,倏尔低声朝着一旁的沈尧安问道:   “尧安,你说若是本宫来宣读,会不会比这个‘冒牌货’做的更好?”   “那是自然,殿下才能出众、封地官民皆是心悦诚服。”   “绫华,你给哀家收敛着些……”   谢太后就站在‘傅翊’身侧,与绫华挨着距离极近,自是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尽数收入了耳中。   绫华垂眸正要惺惺作态的一番请罪,谁料还未开口,端王身旁的乳娘怀里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的目光齐齐聚了过去。   恰在这时池皊鸢上前接过傅琛,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嚎声渐止,众人的心稍稍放松了,却见那道身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越过城墙外厚厚的石槛,纵深抱着孩子直直的坠了下去。   “林鸢——”   孟清禾率先反应过来,一下冲到最前面,向石壁外伸出手去。   一抹滑顺的衣料自她掌心错失,孟清禾星眸睁大,亲眼看着池皊鸢抱着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另半块香木,在傅翊身上!”   池皊鸢微弱的声音传至耳侧,随后便是城楼下重重一声巨响,以及百姓的尖叫声、嘈杂声,淹没了在场的一切。   孟清禾缓缓收回手,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须臾之间,她恍若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明白。   端王疯了一般也想跟着一同跳下,所幸被谢太后身旁的宦人死死抱住,最后还是容景衍出手在他后颈重击了一下,将人打昏了过去,方才暂时止住了这场混乱。   谢殊剑眉深锁,远远地与容景衍对视了一眼,架起小皇帝就飞速往舆车方向奔去。   “来人护驾——有刺客!璟王傅曜,意图谋反,行刺圣上。”   谢殊行至六神无主尚来不及的谢太后跟前,向众人解释着方才的端王妃无辜坠楼的意外乃是刺客所为,同时命令禁军将在场的所有宦侍宫女一个不拉的看守起来,押入大牢。   只有孟清禾立在原地,呆愣愣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池皊鸢,昨日还鲜活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就这般轰轰烈烈的消逝了,嫣红的血灼得她双目刺痛。   “清禾,无需太过忧伤,那亦是她自己选的路。”   绫华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孟清禾抬眸瞥了眼她镇静自若的神色,似乎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沈尧安上前,贴心的从袖子拿出帕子,递到孟清禾跟前。   “阿瑜,过来我们这边,殿下才是众望所归的明主。”   作者有话说:   迟到啦,抱歉 第93章 、兵临   孟清禾耳边一阵喧嚣嘈杂, 她半跪在乌泱泱的人群重要,华服贵袍皆染上尘埃污秽,她尚来不及思索, 城楼之下已被重重包围。   沈尧安立在绫华身侧,朝着孟清禾伸出手,他的倒戈合乎情理,可孟清禾的视线却直直的越过他们, 涣散在血肉模糊的池皊鸢身上。   她怀中抱着的幼子亦未曾幸免, 只是不似她这般摔得体无完肤, 面目全非到难以辨认。   “尧安哥哥, 我…阿弟…还活着?”   孟清禾藏于袖中的手死死扣住那半块香木,撑着地面支起身子, 脱下外袍罩在池皊鸢母子一点一点失去温度的身体上。   沈尧安猛地望向绫华, 却见她眼中亦划过的诧异丝毫不亚于自己。到底是谁做的局, 竟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可否劳烦殿下去查一查天牢里的国师白菡霜。”   孟清禾眼底恢复了几分清明, 又趁乱将袖中的锦囊交到了沈尧安手上。   绫华点头应下,心底却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这棋盘上除了自己与谢殊、容景衍之外,还有第三者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池皊鸢是我埋在傅珵身边的暗子,只是今日她的举动,非是全盘受我之命。”   “但此事的罪责恐要尽数落于殿下身上了。”   民众四散逃离的秩序难以维持, 大抵是新岁第一日发生在众目睽睽下的惨烈场景, 叫人背后渗出了一丝不好的错觉, 恐慌的氛围一旦弥漫开来, 四起的流言将会把矛头直指皇帝。   孟清禾冷不丁的提醒了绫华一句, 眸光随之戒备的游移至立于城墙上收拾残局的谢殊身上。   皇帝太后早在容景衍的护送下匆匆折回了皇城, 谢殊旋即下令圈禁了一众仆从, 想来并不想此事声张,折损了天家的颜面。   “本宫也很是佩服谢大人不仅临危不乱,反倒以此为契机,彻底在百姓跟前定下了璟王的大罪。”   绫华并不急着离开,她今日的本意是要揭穿‘假皇帝’并非傅翊本尊,借机向谢太后发难,逼她承认自己手上的禅位诏书,可偏偏她多年前潜心布下的暗子没有按照原定排布行事,且现下死无对证,毫无蛛丝马迹可循。   “殿下还是先对付璟王要紧,以免节外生枝,叫傅曜黄雀在后了。”   沈尧安护在绫华身后,城下四散的百姓一时冲破了官兵的桎梏,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   孟清禾也被沈尧安攥住一只手腕,三人逆着人群,艰难迈步向城墙下的车驶走去。   谢殊立于高处坐镇,尚无暇顾及到孟清禾目前的处境,方才见她提着裙摆匆匆奔向坠落的端王妃身侧,不由眉心微蹙,难道老实的呆在他身边就这么难?   “窕枝,你去把瑜娘带回来。”   他冷睨了眼脚下纷乱人群中的那一抹艳色,庄重朝祭的冕服外袍被她毫不珍惜的盖在死人身上,因着百姓慌乱下的无意践踏而污秽不堪。   端王妃的死活根本无人会刻意去管,一个出生卑贱的农女,搅了他原先排布好的一切,小世子是太后的心头肉,倒是免不得要她老人家伤心一段时日了。   窕枝顺着谢殊的目光,在被沈尧安紧紧牵着的素手上顿了一顿,孟清禾已经上了公主府的车驾,正往皇城的方向驶去。   “看好她,如有必要,可杀了沈尧安。”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与他惯常儒雅截然不同的戾气,背在身后的指节不自觉收紧,他不允许孟清禾被任何人觊觎,尤其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窕枝略微愣神,她确实对沈大监下不去手,即便临阵倒戈,自己也不曾对昔日同僚兵刃相见过。   蹲下身子,埋头应下命令后,窕枝单牵了一批烈马,翻身上马直冲过人群,扬鞭去追赶绫华他们所乘坐的轩车。   皇城上下守备森严,不消两个时辰功夫,原本浩浩荡荡祭天出行的仪仗车队,又匆匆折返回来,值守的将领正觉奇怪,倏尔平静已久的侧边宫门有一队人马杀出。   太后的凤驾最先被围住,数十个身着玄色甲胄的兵士提剑向前冲杀,这群人目的明显,就是奔着皇帝来的。   谢元昭坐在晃动的马车内,听着外面的厮杀,神情呆滞的看着被击昏的傅珵,方才池昤鸢抱着世子自她面前一跃而下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正一点一点的卸掉了她所有的气力。   这是她悉心养大的亲子,不知醒过来又会疯成什么模样,经由颐芸那一事后,傅珵再受不得一点刺激了。   容景衍只带了十余名护卫守在太后鎏舆周侧,面对突如其来的伏击,他反倒是异常的镇定,这种奇袭危局,他在北疆征伐蛮夷时,就遇着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眼下只要撑到禁军到来,这些人必败无疑。   绫华的车驾赶到皇城门口时,也遭到了突如其来的埋伏,沈尧安当机立断持剑护在了轩车外围,与几人缠斗起来。   “本宫不需要你们保护,你们去前面保护母后和‘假皇帝’,区区几个蝼蚁本宫应付得来。”   绫华旋身下马,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佩刀,徒留下一辆空置的轩车。   “眼下‘假皇帝’还不能死,今日伏击阻截的人,都是八方诸侯留在京中的残党。”   绫华挥手奋力一甩刀尖上的血迹,果然池昤鸢的死只是个诱饵,为的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圣上殒命。   “若是容将军今日真的命丧于此就好了。”   孟清禾远远瞥见前方的车驾上跑下来一个穿着明黄龙纹黄袍的人,又转头看了眼侧方愈战愈勇的容景衍,他的脸上满是血污,活像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修罗恶鬼,叫人仅一眼便不寒而栗。   她霎时收起了这个荒谬至极的想法,容景衍与谢殊是同一种人,他们或许会在某件事情上异常执着,却是万万不会将身家性命搭进去的。   跟随着容景衍身侧的护卫仅剩下不足五人,但凡他们中有身受重伤难以动弹的伤兵,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将人作为诱饵扔出去,并借机阻隔扰乱对方的攻势,真真是人尽其用到了极点。   他的刃所向披靡,剑指的却是重重杀戮。   皇城守军被这两波人的交战弄的一头雾水,重兵皆在城外驻扎,他们值守皇城玄关大的驻兵,大多是空有花架子的肥差,惯常唬唬人还可以,又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拼杀,登时便慌了手脚。   绫华、沈尧安和孟清禾三人将假皇帝护上他们身后的舆车,穿着玄色甲胄的士兵手中长矛锋利,稍不留神就在他们的身上划出一道深色血痕。   “快去通知谢殊,叫他领禁军过来平叛。”   窕枝见此猛然勒住缰绳,马蹄前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混乱一片,两方厮杀景象尤为惨烈。   孟清禾朝她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句,倏尔眸光一愣,落在了不远处那个身着将领铠甲的熟悉面孔上。   璟王傅曜,他竟在人前现了身!不惜鱼死网破的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想来也是被谢殊这段时间的打压逼到了极点。   往昔人前风光无限的璟王殿下,现在却像只丧家犬一样舍命一搏,看来静安太妃的死对他打击不小。   “绫华,你看那边——”   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不要命的冲向宗室的轩车队列,护卫听由容景衍的调遣纷纷撤去保护最前头的太后和皇帝,放任诸多亲王命妇成了叛军的刀下亡魂。   傅曜旧部多是铁骑出身,骁勇善战并不亚于容景衍的边塞军队。而傅曜亦是亲自提刀上阵,只堪堪与容景衍交手了数个回合,就处在了明显的劣势上。   “本宫这个弟弟出类拔萃的很,文武双全胜过端王何止一星半点,只可惜父皇的心长偏了。”   绫华与举刀与沈尧安互为依仗,两背相抵,共同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叛军,他们这边只剩下三人,前方马车上的血迹溅出,落在宗室贵族的绫罗华服上,化作一派死寂狰狞。   窕枝策马狂奔至城楼外,眼见那些兵士都在忙着疏散百姓,压根挪不出兵力支援,又匆忙赶到谢殊跟前,将容将军在皇城玄门口遇伏的事情一一禀报。   “你去找池靖安,叫他带着绫华的私兵前来捉拿叛贼,帮我告诉他,平叛之功可堪称女帝!”   窕枝内心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谢大人话中的意思,就见谢殊牵过她的马,一跃而上,朝着她方才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若是自己猜得不错,远在城外的重军是轻易动不得的,诸侯们的军队也已秘密兵临城下,驻扎在附近,一旦容景衍的重兵舍弃地利要势,整个兆京就会成为这群虎狼的俎上鱼肉。   谢殊带了一小队人马赶到皇城外围时,远远就看到孟清禾挥刀的身影,傅曜太懂得抓住时机,以至于这一次即便撤回到宫中亦是于事无补。   “瑜娘来这边,你随我去擒住傅曜。”   谢殊策马朝她的方向奔来,单手握住她的皓腕微一使力,孟清禾整个人就被借力提到了他的怀中。   “傅曜在那边,容景衍快撑不住了,让你的人去支援他。”   两人共乘一骑,孟清禾坐在谢殊身前的马鞍上,秀眉紧蹙,傅曜这是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所有人葬身于此。   沉重的呼吸声在她发顶响起,谢殊单手勒住缰绳,另一手锢住她的腰身,两腿一夹马腹,立刻朝着孟清禾所指的方向奔去。   “为何不集结重兵镇压,大军压境,这些蝼蚁毫无反抗的余地。”   “拜你所赐,八方诸侯早已秘密兵临城下,大军动不得,只能指望绫华和池靖安手里的私兵。”   谢殊的深色襕袍上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一路厮杀而来,白净的脸侧染上灰泥尘土,竟还有闲情逸致来拿自己打趣。   孟清禾别过头去,随手自地上捡起一把弯弓和仅剩下十几支箭的篓筒,她一手握弓,一手搭箭,瞄准了数丈之外的傅曜,箭矢离弦而出,却一下射偏了去。   那只羽箭深深插在了傅曜脚下的空面上,阴差阳错的暴露了他们的行迹。   傅曜反应过来,隔着遥远的人群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二人,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扬手拨派出身边剩下的兵士。   “活捉谢殊,本王重重有赏赐!”   “阿瑜,你是要害死我们么?”   谢殊猛的一勒缰绳折身遁逃,眼见着孟清禾一连数矢射出,却无一箭中在傅曜身上,只觉大抵是错估了她的实力。   “我又没说一定会射中,多一分尝试的可能也是好的。”   孟清禾自知射艺平平却又不甘在谢殊面前示弱,她别过脸去劈手夺过谢殊手里的缰绳,转而将手上箭筒内仅余下的一矢,塞到男人手上。   谢殊看着尽在咫尺的逃兵,鬓角隐隐作痛,无奈张弓搭箭,单目微阖,扣弦的食指一松,那支羽箭稳稳的射穿了傅曜的右手掌心。   “是,可能性确实不在你身上。”   孟清禾眼看着傅曜中箭受伤后,毫不迟疑的挥刀砍下锋利的箭头,顺势拽出箭尾,扯下衣料一角粗略绕着右手缠了几圈,仿若不觉疼痛的继续向他们发动攻击。   谢殊丢下长弓,两人在乱军阵中疾驰了一阵,来到皇城门口,竟意外的与容景衍碰上了。   “沉煜,快带着太后和陛下撤入皇城。”   容景衍闻声回头,看到同样杀红了眼的谢殊,嘴角扬起一抹爽朗的笑意。   “清砚,若非你要走文臣这条路,我真想将你拉去北疆做我的副帅。”   孟清禾被谢殊簇拥在身前,听了这番话心下不由泛起冷笑,这两人皆是一丘之貉,偏生现下还得靠着他们保住岌岌可危的朝堂。   谢殊沉目下马,照容景衍的打法,虽是残暴了一些,却也实实在在的与傅曜耗上了两个时辰,浩浩荡荡前来祷天祈福的一行贵族轩车,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假皇帝早已吓的屁滚尿流,躲在鸾车底下的一处隐蔽处瑟瑟发抖。   “他还不能死,虽是假皇帝,倒也能派上些用场。”   容景衍大步行至‘皇帝’跟前,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大力将人重新扔上了轩车。恰在这时,一身血污的绫华与沈尧安也已来到他们面前,众人汇在一处,叛军的包围圈又缩小了。   “都停手——,叫傅曜来见我,我手上有他在意的人。”   不远处的皇城玄关出,那些守住玄关口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一位红衣女子单手持剑,架在另一名白衣女子脖颈处,徐徐从皇城内走了出来。   “泠朝—、怀淑—”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接连响起,绫华与容景衍瞬时上前护在顾泠朝两侧,为她辟出一条前行的路。   孟清禾睨了眼被挟持住的白菡霜,她身上还穿着囚服,目光坚定的望着不远处竭力厮杀的傅曜…… 第94章 、倒戈   傅曜听闻那道尖锐凌厉的女声划破重重兵戈钝响, 想在自己耳畔,侧目望去,手上的利刃一松‘哐当’落地。   “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尽使些阴险手段。”   男人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容景衍与绫华,滔天杀意自猩红的寒眸中溢出,震得他胸腔起伏骤烈。   谢殊用一副不以为然的平静看着傅曜的怒容, 心底暗暗松下一口气来, 还有软肋便好, 想来当初留白菡霜一命, 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孟清禾似是看穿他的想法一般,朝谢殊冷睨了一眼, 口中小声嘟囔了一句‘卑劣无耻’。   “瑜娘, 若非我昔日的卑劣无耻, 今日我们何来的活路?”   谢殊眉锋微挑, 本能的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混乱的局面一瞬间犹如死寂,在傅曜的命令下,那些旧部纷纷止戈停手,却是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看来国师大人在璟王心中的分量,不过尔尔。”   抵住白皙脖颈的刃尖缓缓划过一道血口, 一抹嫣红立时晕染了领口, 顾泠朝的力道掌握的很好, 但凡刃身再严丝合缝的贴近一点, 白菡霜就会血溅当场。   白菡霜眸中闪过一丝愤恨, 她厌恶这样无能累赘的自己, 就像多年前傅曜也是这般因着自己的缘故, 被荣王傅庭要挟担下不少莫须有的罪责,当时虽未重罚,但这也使得怀帝从此对他生了警惕芥蒂之心。   “璟王殿下,菡霜已犯下大过不足怜惜,唯有自裁以……”   就在她倾身义无反顾侧向刃尖的前一刻,顾泠朝尚来不及反应正欲收手,倏尔一阵大力将她双臂桎梏中的女人一把夺了过去。   “啧——泠朝你可要小心着些,她的性命现下可贵重着呢!”   容景衍轻哂,极为轻蔑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曜,索性长臂一挥,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单手扼住白菡霜纤细的脖颈稍稍用力,她的脸上立即显露出痛苦神色。   这才是现下最趁手的兵器,就傅曜的反应来看,远胜千军万马。   “倒是个有几分傲骨的倔强女子,可惜了,目前你的性命由不得你自己决定。”   傅曜身着玄甲,死死盯着容景衍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他的指节紧握泛白心中还在迟疑。   身后是一起浴血奋战舍命相陪的兄弟,他们一路跟随着自己,早已赌上了所有,即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仍旧坚定选择了站在他傅曜身边。   “江山与美人,有这般难以抉择么?”   绫华嗤笑一声,倘若自己置身这种境地,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叫手下的兵士将他们屠戮殆尽。   一旁沈尧安极有眼色的从怀中取出块黄帛来,上头明晃晃的红色玺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白菡霜原本视死如归的神色,一下就慌了。   “怎么会在你这里,我明明给了谢嫣然,她……”   绫华莞尔一笑,沾满血污的脸颊旖旎娇艳,那张英气的脸上显露出志在必得的兴奋,傅曜这一次反扑,阴差阳错的替她铺平了道路。   池昤鸢这一决绝之举,算着彻底断绝了傅珵的称帝之心,沈尧安此刻手中高举的先帝遗诏,正是她用来昭告天下的那一点大义所在。   “太子傅珵,人品珍贵,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六子傅翊,九子傅曜,祸乱皇室,勾连外臣,皆赐鸩酒,获罪伏诛。皇后谢氏乃朕发妻,相扶于微末,生同衾死同穴,觐为太后,百年之后与朕同葬皇陵合棺一处。”   沈尧安本就是先帝的御前大监,公然宣读于一众宗亲跟前,到也叫旁人多了几分信服可言。   “傅翊篡改先帝遗诏,是为窃国,大逆不道,罪不容诛,还劳谢大人亲自动手替端王解决璟王与六皇子两位叛逆。”   假皇帝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踉踉跄跄的想要逃走,他本就十分害怕,如今要顶着‘圣上’的名死去,更是止不住的开始嚎哭鬼叫。   谢殊顿了一阵却并未动手,转而将视线落到了孟清禾身上。   “瑜娘,希望我如何做?”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这宦人本就是谢太后找来用作‘傅翊’替身的,早晚活不过明日,即便谢殊此刻不动手,回到寿康宫里亦免不得要被强灌上一碗毒药。   孟清禾偏过头,将白菡霜眸中的不甘纳入眼底,当初她千方百计联合傅翊依附谍司,难道不就是为了阻止怀帝的遗诏公诸于世,担心傅曜会受到波及?   璟王旧部赤胆忠心,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不谋逆’的基础上,窃国罪臣的名头一旦背上,祖祖辈辈都会受到殃及。   谢殊一剑刺死了‘假皇帝’,并将他穿着龙袍的尸体丢到叛军面前,胸前的血窟窿还在不断的有鲜血汩汩冒出,‘假皇帝’还未完全死透,明黄绣面上的五爪金龙烬染尘埃,几乎叫人分辨不出来。   “我不是…不是…傅……”   ‘假皇帝’张口发出孱弱的□□,他倒在叛军阵前垂死挣扎着,满是泥污的手正要碰到傅曜的靴沿,立时又被谢殊补了一道,彻底没了进气儿。   自沈尧安宣读完先帝遗诏后,叛军几位将领的行动愈发迟疑,他们踌躇着互相对视,‘叛臣’的罪名压在头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敌方军心涣散,两方僵持不久,就有胆小的总兵领着部下推到了最外侧。   众人的视线一时皆落在那辆完好无损的鎏驾舆车上,里面久久没有动静,无论是谢太后亦或是端王,都好似隔绝在了这场纷争之外。   谢元昭倚在车壁上,双眸紧闭,方才沈尧安宣读的遗诏内容,她是一字不落的听见了的。   心中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最终且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真正做到了与那人死生不复相见,可这些积攒下来的一腔恨意,又在一瞬间化为了乌有。   怀帝傅启尚在潜龙时期就允诺过她,这一生只会爱她一人,谢元昭原是信的,后来又不信了,这些年后宫陆陆续续进的人早已是数都数不清了。   唯余下那一把名琴‘绿绮’朝夕相伴,傅启真的爱过她么?这个问题谢元昭曾午夜梦回在心中问了自己无数遍,直到方才沈尧安宣读完遗诏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得到了回答。   “嫣然那丫头是动了真情,竟敢呈上‘假遗诏’来欺瞒哀家,傅翊应当随那丫头一道离开兆京去往别处了吧,否则他的尸体又怎会在隔日便凭空消失不见,单留了一坛子骨灰供在郊外的小寺庙里头?”   谢太后当时就觉察到事有蹊跷,但那会儿恰逢谢颐芸与傅珵两人之间生了嫌隙,便也没有另外多花费心思去查。   福顺公公侍立在侧,静静的听着谢太后疲惫的喃喃自语,像是在看一个垂垂将逝的年迈老人。他原是谢家老仆,得了先帝恩典得以入宫长伴当时还是皇后的谢元昭身侧。   那时的太后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恣意、张扬、娇媚……她的一腔柔情都给了先帝,那个从一介微不足道的西三所落魄皇子成长到足以统御整个大燕的男子。   随着手中权势愈大,谢元昭所展露出的笑容也愈发的少了,西塞前来的和亲公主、名将宗室所出的贵门嫡女……御殿内各类不同的女儿香焚多了,她也懒得再去闻。   皇城富丽堂皇,雍贵奢靡,却也是最折美人的地儿。   “你说倘若先帝能像傅翊待嫣然一般,带我远离皇城是非,寻一处……”   谢太后声音愈发孱弱,哽在喉头的情绪翻滚,噎得她再说不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太后,先帝和傅翊终究是不一样的,您和贵妃也是不一样的。”   福顺公公被安排到幼小的傅翊身边,去照顾他的这十几年里,对他的心性颇为了解。只是想寻得一处庇护苟且偷生罢了,又哪里比得上先帝步步为营的种种算计。   或许从一开始打得便是借着谢家百年氏族势力给自己做后盾的主意,来接近谢太后的,只是算计着算计着,错算了自己的心罢了。   “福顺,哀家也许从一开始起就不该嫁给他的,想来已有整整三十年没有回去过谢府了,皇城内的冬天可真冷啊,一年比一年冷,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能再熬几个年头?”   谢太后轻舒一口气抚平了情绪,又恢复成往日威严端庄的模样,那个曾经的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   谢太后徐徐下了马车,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傅曜身上,说来明面上饱受先帝宠爱静安太妃虽已亡故,但这孩子对帝位却是执着异常。   “叛军将领们听着,现下撤兵折返回去,哀家可以既往不咎,若是执意助纣为虐,待援军至,就是罪不容诛,叛臣之名也会世世代代的背负下去。”   四周叛军少数已然放下兵刃,跪伏在侧,谢元昭脸上神情不明,似是那庙里的佛像无悲无喜,庄严肃穆而缺少生机。   皇城里的太后,地位尊崇,可更多时候就像是个古玩摆件儿,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喜怒哀乐。   绫华着实没想到自己的母后竟有这般气态,见对面军心涣散,心下立时佩服了几分,大步走到傅曜面前,将手底的长剑掷了出去。   “本宫誓死守卫大燕,先帝遗诏必须遵循,璟王你自行了断吧!”   局势倒戈的太过突然,眼见自己逐渐成为众矢之的,傅曜握紧手里的长刀,却并不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乖乖束手就擒。   “谢元昭,你凭什么,母妃因为你做了父皇眼里一辈子的替身,他本就不喜我,又因何在屡屡在重臣面前表现出欲废嫡立幼的模样,你瞧瞧后宫的那些个妃嫔,舒贵妃也好,杨妃、李贵人也罢,哪一个不是眉宇气态间有三分类你?”   傅曜声嘶力竭的嘶吼着,他身旁仅剩下数十人坚定不已的立在身后,望向谢太后的眼神冰冷、绝望。   “我就是要让傅珵也尝尝妻离子散的滋味,他凭什么不染尘埃,干干净净一身白,要掉到地狱里去,同我同傅翊一样痛不欲生!”   白菡霜眸中闪过一丝微漾,大抵形势已然逆转,容景衍倏尔松开了她。   脚一沾地,她立时就不顾阻碍的朝着傅曜身边狂奔而去。   “碧落黄泉,我都陪你——”   两双伤痕累累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傅曜眸光内多了一缕不可言明的柔和。   孟清禾心底微微有所触动,然而不待这两人再有多少缱绻绵长,不知从何处骤然刺出的一柄寒刃生生贯穿了两人的身体。   傅曜眼底惊露出一抹诧异,抬眸在谢太后身侧的众人中扫视了一圈,在捕捉到谢殊脸上极细微的异样时,顿时心下了然一片。   皇城谍司现下由他全权掌管,未雨绸缪在自己身边埋下细作,倒真是一步好棋,是自己棋差一着,输的心服口服。   站在傅曜身后之人夺步而出,猛一用力拔出贯穿二人身体的长刀,迸出的鲜血足足溅出几尺远。   就在刚才,他得到了谢殊的密语手势,示意自己动手。   那人单膝跪地,既非冲着太后也非冲着长公主,而是跪伏在了谢殊面前。   “谍司暗卫赤霄,遵大人之令,已将叛王傅曜伏诛!”   孟清禾瞳孔骤然一缩,身为谍司女吏良久,赤霄她自然是认得的,只他方才的举动实属多余,傅曜早已构不成威胁,瓦解他的势力软禁即可,又何须大费周折的置人于死地。   “瑜娘既下定决心要护好你阿弟,就不该在此时心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半块香木的由来,夫人莫不是忘了?”   谢殊倾身伏在她的耳侧轻语,姿态亲昵却又叫人不寒而栗。   即便没有援军,只要赤霄隐藏在暗处,找准时机也能将傅曜一击必杀,谍司内那些剑走偏锋的手段,谢殊竟能在短短数月间,如此深谙此道。   孟清禾掌心黏腻,摩挲了一会儿指节不由收紧泛白。   地上倒地的两人好似如释重负了一般,白菡霜枕靠在傅曜胸前气息孱弱,她竭力睁大双眼细细看着眼前男人的容貌,黯淡多日的眼底涌出一抹久违的光亮……   作者有话说:   谢殊绝壁是一个阴谋家,他头脑清醒…… 第95章 、焚毁   “命人将他们葬在一起。”   谢太后凝目望着地上相拥着的两副躯体, 心下一恸,目光略带责备的瞥了谢殊一眼。   “清砚未免太过自作主张了些,软禁即可, 哀家并没有要他们性命的意思。”   谢殊垂首不做辩驳,就着谢太后的吩咐躬身应是后,携起孟清禾的手转身离去。   池靖安率众赶到的时候,太后一行的仪仗早已平安无事的入了内闱。‘圣上’身陨, 现在整个大燕的重担都暂落在谢元昭母子身上。   可高座上的太后愁容不展, 阴云密布, 盯着案前铺展开一方明黄帛锦, 久久未曾吐露一字。   当真是天意弄人,日日夜夜处心积虑谋划的东西近在咫尺, 谢太后此刻却连一丁点欢愉也感受不到。   端王自醒来后便大受刺激, 死死拽着小世子的襁褓一角不肯松手, 不管旁人如何劝慰, 皆是于事无补。   他这样真能顺应先皇遗命、继承大统么?   “臣愿意拥护太子,顺天承命,方能国祚绵长。”   容景衍上前半跪以表忠心,他玄甲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里头有旁人的,亦有他自己的。   “可国师先前曾替端王卜过一卦, 紫薇不显, 帝星黯淡, 倒是将星势盛, 何谈顺天承命?”   顾泠朝也是一身血污, 立在男人身侧, 又岂能叫他得逞, 这般的轻易打响如意算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不相让,眼下遵从先帝遗诏方为上选,可傅珵现下的模样,着实令人担忧不已。   谢太后无暇他顾,下意识的抬眼去寻谢殊的身影,可视线在殿下逡巡了一圈并没有瞧见人影。   “清砚人呢?”   “方才璟王就戮时,就同夫人离开回府去了。”   福顺低声在她耳边回禀道。   谢太后暗叹了一口气,这些时日谢殊的改变她是一一看在眼里的,若非为着孟清禾他何至于此,明明留下璟王于傅珵登基而言,更能彰显仁德之名。   “罢了,由他去吧,只要他能稳得住朝纲,压住下面的那些妖魔鬼怪,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是无妨。”   ***   谢府内张灯结彩喜气一片,只留下了少许老仆在院中值守,新岁琐事不多,连邸口的门牙都忍不住倦怠地半眯眼打起哈欠。   溅满血污的轩车停在府门口,不小的动静惊醒了盹着的门房,他惊讶的看着孟清禾与谢殊两人一先一后的自上面下来。   细瞅了一番,发现厢缘上并无车夫踪影,门牙又偷瞥了眼谢殊顺手扔下缰绳的动作,难不成大人今儿是亲自驾车回来的?   孟清禾一踏进府门便步履不停的朝南苑走去,自顾着远远的将身后的谢殊甩开,可他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得她心烦意乱。   “你是何时发现我阿弟尚在人世的?”   她被扰的实在没了法子,索性停下脚步对着眼前的男人厉声质问。   一路相默无言,谢殊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步子倏尔一顿,脚下云靴险些踩到她身后拖着的裙裾。   两人身上的衣物皆裹着黑泥污血,一时挨得这样近,谢殊向来爱洁成癖,本想先回南苑沐浴焚香再与她好好解释,可照眼下的情形,也只好硬下头皮应下她的疑惑。   “帝棺再如何仓促,也需得停灵三日,请法师诵经超度,傅翊的尸身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一坛骨灰,其中蹊跷太过惹眼。”   而谢嫣然恰是在第二日匆忙离开的京城,此间巧合,不言而喻。   孟清禾面色稍霁,仍旧冷着一张面孔,谢殊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面面周全,可那会儿他却将消息瞒得死死的,甚至将自己囚禁在南苑,是怕自己坏了他的大计么?   “你总有你的道理,谢殊,自始至终我从没看透过你,现下也懒得再看了,碍眼!”   一把拂去男人掌心粗粝的桎梏,唇边勾起一抹冷嗤,嘲自个儿费劲心机嫁入谢府,本欲与他远离庙堂、偕隐深山,却莫名的做了他手中的‘刀’而不自知,白白叫傅翊失了江山。   “瑜娘,我……”   谢殊脚步顿在原处再难挪动一步,喉口溢出的苍白话语戛然而止,他确实难以完完全全的真正信任过一个人,无论是父亲谢铮衡还是容景衍,更别提那会儿还站在他对立面的孟清禾了。   他想只要瑜娘乖乖呆在他身边,哪怕生出旁的心思,他亦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他以为她会一直一如既往的‘爱’着自己。   可就在方才,孟清禾看他的眼神变了,以往的痴迷灼热变成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无悲无喜的令他心慌!不,不该是这样的……   孟清禾回到南苑月拱门处,就见拢枝半坐在台阶上,单手托腮逗弄着那几只她早几个月前捡回来偷养的狸奴。   小梅与鸭梨都胖了不少,竟也不似原先那般怕人了,定是主子心善,将它们在谢殊的魔掌下照顾的极好!   拢枝远远的闻声抬眸,乍见着孟清禾的身影,立即小步迎了上去。   “主子,您可回来了,谢殊那厮把我和窕枝调回了谢府,幼晴回公主府去了。”   孟清禾神色淡淡应了声,就着拢枝的手虚扶了一把,这才稍稍敛下心神。   “今后我私下吩咐你的事,要瞒着窕枝些,你可省得?”   拢枝眸色一黯,自是知晓窕枝如今在谢殊手下当差,定然是要设防的,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   内间木桶中冒着腾腾热气,烟雾缭绕间,那扇雕花紫玉屏风上头映出一道纤细丰腴的身影。   孟清禾褪下了早已在动乱中破败不堪的血衣冕服,将白皙脂玉的肌肤浸入水中,这才勉强回过神来,感受到了一丝活气儿。   她伸出玉臂拿起近案上锦囊内的半块香木,搁在眼前静静地看了许久。   看来阿弟是真的彻底放下过去了,这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的随着谢嫣然离开兆京。纵使外头兵荒马乱,可无论身在哪一处,即便隐姓埋名藏于市井活在繁杂的烟火气里,都比死气沉沉的皇城好上太多。   珠樱的瓣唇染上些许潮气,愈发晶润剔透,合上卷翘的羽睫,她将自己整个身子置于水中。   耳边无限放大的水声能让她暂时不去想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   ***   谢殊身着一袭月白色的中衣坐在书案前,墨发垂于身前晕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沛文立在东厢书斋门外,时不时透过半阖的露窗窥视上一两眼,今儿个自家大人很是奇怪,往日月上中天,他都会亲自去南苑走一趟,暗中探望少夫人,现下子时的三下更漏早早的响过了,怎还没有动静?   就在他正疑惑的间隙,书斋的桐门开了一隙,冷密的苏合沉香气传到沛文鼻尖。   “你去挑了风灯来,今晚我在南苑宿下。”   沛文困顿的揉着眉眼,半惺忪间倏尔醒过神来,连忙接过巡夜家丁手底的灯杆递了过去。   长夜漫漫,又逢寒夜寂寥。南苑的灯火未熄,拢枝怀抱小梅坐在玉阶上直叹气,忍不住拿手勾了两下狸奴漆黑的脖颈下颚。   “小梅,谍司回不去,这下我也同你一样无家可归了。”   那只小黑狸奴‘喵喵’的低唤了两声,蜷起身子往她怀里拱了拱。   拢枝担忧的回身,看了眼屋内还未歇下的自家主子,心里又将那谢殊骂上了个百八十遍,搞得他们无家可归的卑鄙小人!   倏尔怀中的黑猫‘呲溜’一下蹦跶到地上,冲向不远处拐角外的一双云靴底下轻蹭着,那姿态无比亲昵,比在自个儿顺毛还欢快。   拢枝蹙眉低头上前追赶了两步,待看清楚来人,两道秀眉立刻蹙了蹙,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却也只能佯装朝着小梅发泄道:   “果然是个没心肝的蠢物,忘了是谁捡你们回来了,就捡着光鲜巴结的畜生,白瞎了我们主子对你费下的心力。”   谢殊俯身抱起小梅轻抚了两下,又将其放了下去,听着拢枝言辞中暗搓搓的指桑骂槐,不由苦笑,这丫头向来是个忠心为主的,颇得孟清禾信任。   “瑜娘歇下了么?”   “不曾,不过我家主子留了话的,谢殊与狗不得入内!”   拢枝趾高气昂的双臂环抱,心底积怨已久,终于能趁着此刻一吐为快!   谢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浅显的笑了一笑,对她明晃晃的侮辱言辞并不大在意的样子。   “你家主子要是能说出这番话来,反倒好了。”   不明所以奇怪的打量了男人一眼,拢枝心底隐隐有些后怕,谢殊他不对劲!   “叫他进来,我也有话要问。”   正在两人对峙其间,槅门内传来极轻细的一道女声,屋内隐约可以瞧见一星半点的火光,随着谢殊的进入,眼前还有黑烟冒出,孟清禾似乎在烧着什么东西。   拢枝不情不愿的移开身子给他让道儿,槅门一开一关,又阻隔了她的视线。   “瑜娘,你在做什么?”   谢殊入目即见铜盆内燃起的一簇火苗,火舌卷着白色的宣纸,将最后一角燃烧殆尽。孟清禾身前的案台上,斜摆着一个做工极其精巧的繁花镂枝玉匣,匣内层层叠叠摆满了墨笔镌描的小像。   孟清禾见这一落焚的差不多了,素手又自其中拿过一叠小像丢入火中,即将燃尽的火焰再度死灰复燃。   他这回看清了画中的人是谁,尽管年纪有所不一,但其中的眉宇轮廓却与自己如出一辙。   “你是从何时开始……画的!”   谢殊侧方摆了一面铜镜,无意中映照到他此刻的面容,比之火舌再度吞没的小像,要高大、成熟、老沉得多。   “自是从母亲被幽禁在元和殿那时起,清砚,我平日里闲暇时也会画的,初入谍司那会儿,林鸢与我同住,她问我值得么,我那时信誓旦旦的同她说,值得的。”   孟清禾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像是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倏尔,她语调一转,尾音立时加重了几分:   “可是现在,我觉得不值的了,清砚你说我该怎么办?”   话毕,她又从匣中取了一叠,正要放下,倏尔却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谢殊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慌乱感,他手足无措的想要将那叠宣纸塞回去,可动作愈急,便越不似往日沉稳。   最终,即便孟清禾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冷眼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哐当’一声,原本放置在案上的繁花镂枝玉匣,完全反倒在地,剩余的小像撒了一地。   “你看,有些事命中注定就是如此,强求不得的。以前是我蠢钝,总想着你束缚改变你就会好的,现下我也得到教训了。”   皓齿星眸沾染上别样的清透警醒,孟清禾第一次看到男人慌张的去捡满屋飘散的宣纸,那上面的公子丰神俊秀、卓尔不凡,从眉眼不曾长开的稚嫩到芝兰玉树、身姿颀长的世家公子,每一幅都曾是她眼中的全部。   “阿瑜,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殊难以置信的艰涩开口,昔日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关窍骤然打开,里头抑制的情愫如潮水般汹来,压的他近乎喘不过气起来。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哪里出了岔子,他一壁弯腰一张张捡起地上的小像,脑海中一壁不断闪过曾经孟清禾呆在他身边的画面。   那是他过往无数个黑暗的日日夜夜中唯一的光亮,决不能在此刻熄灭。   清眸流盼间,谢殊的手已然伸向了燃烧过半的铜盆,屋内的焦灼味极重,月白色的袍角早早的染上焦灰,他却毫不在意的拼命想要抓住,彼此之间少有的真实。   孟清禾澄澈的双目中透过一丝寒意,趁其不备抬手重重朝着他的另一只手腕上击打了下,原先拾起的小像尽数重新落入了火盆中。   “谢大人难道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的瓜葛纠缠。”   朱唇轻启,她拢了拢垂下的衣袖,目光冷淡的在男人身上睨了一眼,又缓缓移开,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殊骨节分明的手顿在空中,哪怕被火焰灼伤仍未移动半分。他像是再不能感受到疼痛一般,伏下身子半跪在孟清禾面前。   很久之前的那天,亲妹骸骨在京郊埋下那刻的疼痛复而席卷上心头,那是他曾经最疼的一天,在那之后,谢殊无比憎恶自己的弱小,他开始变得心如铁石,逐渐失去与外界相关的所有温度。   可这一次,只要看到孟清禾清醒无波的眼神,他的胸口就止不住的开始裂痛,那是一种比很久之前更撕心裂肺且无法靠忍耐的挨过去苦楚。   繁花镂枝玉匣四分五裂的掉在地上,镶嵌其中的精巧玉石因磕到桌缘而四分五裂,丑陋的裂纹甚至布满整个匣身。一下就从一件难寻可贵珍品宝匣,变得一文不值。   “瑜娘,你既喜欢镌画小像,我便一直在你身侧,叫你画好不好?”   谢殊红着眼,踉跄起身自笔架上拿了一支细毫,跌跌撞撞的来到孟清禾面前,强拉过她的手就要往里头塞。   孟清禾用力甩过他的手,将那只翠木细毫丢掷出去老远,冷冷地瞥了谢殊一眼,便毫不留恋的起身,踏出了南苑的大门。 第96章 、无门   “阿兄, 我想回利州,兆京的冬天太冷了些……”   男人恍惚间从榻上惊坐起,厚褥难抵心底涔出的寒冷, 他已经许久不曾梦到过妹妹了。   一旁灯台上的烛火或明或灭,谢殊半倚在书斋的迎枕上,大掌搭覆在眉眼间,疲惫难掩。   夜里福顺公公来过一趟, 将谢太后的意思委婉的向他转述了一遍。端王眼下这副疯魔的样子, 是完全没可能继承大统的, 国不可一日无主, 太后终是对绫华做出了妥协。   但让步却并非意味着任她为所欲为,另有一道懿旨下来封谢殊为摄政王, 这也是太后能为谢家做的最后一点庇护。   谢殊凝神望着书案上的懿旨多时, 眸色晦暗不定, 转而望向外头微亮的天光, 内心涌起一阵复杂。   孟清禾昨夜在南苑动静闹的很大,她不欲见到谢殊,索性将自己关在寝阁里,只留了拢枝一人在外值守。   烦躁的睨了眼残破不堪的繁花镂枝玉匣,里头空空如也,谢殊起身, 指腹划过镂花碧玉的裂痕, 当真再难以修复了么?   金乌东出, 霞光照云。   孟清禾坐在妆奁前一宿都未曾合眼, 她面色惨白, 眼底浮起一片淡淡的青黛, 铜镜上映出的娇颜愈发憔悴失色。   一切都太晚了, 迟来的深情,又算得上什么?   芊芊素手抚过云鬓,拾起匣中的一根朱钗银苏簪入发中,又执起豪笔细细在眉心描摹出翠钿。   “拢枝去备车,我要进宫。”   在门外立了一夜的丫鬟婆子听见里头的响动,忙入内侍候主子更衣。她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府邸老仆,十分懂的见风使舵,媚主求荣。   前些日子还在背后嚼人舌根,说大人待少夫人冷淡,搬去了东厢书斋好一段时日,昨个儿这阵仗一下来,松散懈怠的婆子们又纷纷调转风向,对这位正妻上起心来。   孟清禾将这帮老仆的诸般行事看在眼底,任由她们悉心打理着绫罗衣带,抚平华服上的折痕。   “你们这帮婆子好生有眼色,见谢殊拘禁我家主子那会儿,心里盘算的门清,对南苑的人视若无睹,现在上赶着巴结,到底算是怎么个事儿!”   拢枝立在一旁双手叉腰,毫不避讳的呵斥道,索性昨晚她们和谢殊闹开了,也不需要再替他守着什么劳什子的体面。   窕枝一脚刚踏入屋内,就听得拢枝聒噪的嚷嚷声,她照着谢殊的吩咐来孟清禾跟前伺候,方一进门,就看到她们似乎准备出去。   “主子这是要前往何处去?”   “呸,谁是你主子,窕枝姐姐莫不是脚底打滑,走错了方向?”   拢枝抿唇扁了扁嘴,来到孟清禾身侧,偏过头犟着不去看她。   “不妨事,窕枝你随我们一同入宫去绫华殿里,听闻她搬回皇城了,既得偿所愿总需要有人提前去恭贺一番的。”   孟清禾眉眼平和,周身柔意明显,若非不久前亲眼看到她不留丝毫情面的将谢大人从屋内赶了出来,婆子们简直要开始怀疑昨夜看到的是不是幻象。   窕枝立在一旁低声应是,陆家已然昭雪,但她自知对不住沈尧安与孟清禾,毕竟他们之间横着一条傅翊的命,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不过短短一日工夫,皇城门口原先的守备已被全数换去,绫华的私兵重重围守着玄门关口,池家的将领皆身着轻甲短剑,对进出皇城的人一一盘查的十分仔细。   窕枝驾车靠近关口,自腰间取下一块令牌高举示意,守门的甲士旋即收戈放行,孟清禾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绫华跟前。   对于重回皇城这件事,在外数年期间她都是志在必得,如今傅曜之乱平定反倒平白无故的给她了一个天赐良机。   今日绫华宫中的来客并不止孟清禾一人,偌大的正殿内,来往频繁的宦侍正悉心招待着客座上的贵客。   孟清禾一踏入殿内,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眉宇不由轻轻蹙起,她本能的想要另寻一处席位离得远远坐下,可还未转身,就被谢殊张口唤住了。   “瑜娘,我以为你今日不会进宫的。”   谢殊徐徐起身,不顾一旁拢枝龇牙咧嘴翻到天际的白眼,来到孟清禾身侧,硬是揽着她入了自己身侧的眷席。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又有夫妻之名,即便自己心底不待见,孟清禾依旧是给了谢殊这个面子。   宫女又上前新添了杯盏玉箸,复又照规矩将两人杯中的佳酿重新斟满。   “是了,若早知道夫君你在,我定不会白白折腾自己白走这一遭,败了心情。”   孟清禾折过头去,并不给他好脸色,顺势将来宾们的样貌、名讳、官职暗自在心底一一记下。   没想到竟意外的看见了坐在数丈之外容景衍,他今日亦是低调的很,远远坐在不起眼的一角,与平日里霸道独断的作风大相径庭。   容景衍眉宇间的不耐呼之欲出,想要趁此机会过去攀附结交的小吏,都被其周身生人勿进的阴郁气质吓得彻底打消了念头。   “倒是难得见他形单影只,没有带人在身旁随侍的。”   谢殊顺着孟清禾眸光的方向看去,心知绫华是借着平定璟王叛乱的‘赏赐’名义,变相将他拘禁在宫中,不会危及其性命,只折煞了一番沉煜的心气,但终归放在面子上是不大好看的。   “若非泠朝在内廷,他又哪里会这般心甘情愿的留下。”   孟清禾冷笑,绫华根本动不了容景衍分毫,他放在城外的重兵皆是北疆带来的心腹,这些虎狼之将,骁勇善战、野性难驯,且只听容景衍一人的命令。   “瑜娘误会了,非是如此,沉煜为防不测,留了另一半兵符在我这里,他背负了太多,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到。”   男人一反常态极有耐心的同她解释着,可孟清禾半支颐半饮着杯中佳酿,对他所言全然不甚在意。   她葱白的指尖抵着杯缘摩挲了片刻,又百无聊赖的捻了颗红提放入口中细嚼,大殿中另一偏隅坐着一行唱戏的男伶,他们唇厚齿白、肤白貌美,抹了白面水袖一舞,个个美的赛过天仙下凡。   孟清禾倏尔来了兴致,都说绫华殿下豢养的面首皆非凡品,如今更是堂而皇之的将这些下九流的戏子带到宫里赏玩,行为之大胆倒也颇为新奇。   “八方诸侯今早联合起来给本宫下了一道檄文,帝姬乱政,阖当诛之。诸位觉着何如?”   绫华身着黄袍坐于最上首,十二流旒垂在额前,不怒自威。   沈尧安如往常一般立在新帝身后,自怀帝到傅翊再到绫华女帝,恍若变得一直都是龙椅上的人,而非是他御前大监。   “臣大胆恳请女帝陛下早日继承大统,以平悠悠众口。”   池靖安上前下跪奏请,行的便是对待皇帝俯首称臣的礼遇。   私下宴请朝中要员乃是死罪,但绫华身份特殊,加之谢太后又默许了她的行为,今日前来赴宴的一众官员之中,竟无一人胆敢提出异议。   谢殊垂眸不语,在他自顾饮完面前的一杯薄酒,杯盏落案发出一声轻响之后,一众臣子这才顺着池靖安的动作,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   孟清禾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天下到底姓傅还是姓谢一目了然。   在场官员除了容景衍和谢殊之外皆跪伏在地,这样的臣服令绫华很是满意,她姑且还需借着谢殊这位‘摄政王’替她攘内安外,这一跪姑且向后延一段时日亦是无妨。   曹侍郎的夫人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她携着幼子与宁远侯府的冯氏靠的很近,两人更是时不时耳语一番,看起来颇为熟络。   因着与谢氏的往来冷淡,孟岱岳早早的向绫华俯首,故而冯氏与嫡女孟锦芙今日的席位座次稍靠前了一些。   此外孟清禾额外多留意了一眼曹夫人身旁的幼子,绫罗华服恣意躺在母亲怀里撒娇,全然不知纷扰为何物。   怜姬是谢殊的生母,自从入了曹侍郎的后院,便再不曾与原本的儿子有过联系。看着曹夫人投射在幼子身上的爱溺目光,与望向谢殊时的恐惧无措,是截然不同的。   “夫君你瞧,曹夫人今日也来了,她上回来谢府索求无门,今日倒比上回穿着光鲜亮丽了不少~”   孟清禾故意引着谢殊的目光往曹夫人那方看去,谢殊冷眼旁观了会儿,旋即移开了目光,面色稍显沉郁。   “怎么,你这就受不了了?我满心满眼都是清砚那会儿,夫君待我的态度亦如此刻。”   她戏谑一笑,双手捧住男人的下颌,强钳制着他看向不远处那对母子,共享天伦之乐的场景。   曹夫人很快就注意到那方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两道视线,她只懦懦抬眸望了一眼,眼中的惊惧便止不住的溢出,下意识低下头,将护崽般的将幼子搂在怀中。   孟清禾见此嘴角轻勾,继续在他耳廓处呢喃道:“以你现在的权势,想要她变着法子做一回慈母,应是动动嘴皮的事情,怎么?乐意这般拘着我,就单单这么放过了她?”   谢殊眼波微动,本能的想要启唇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只得生生咽下。   “清禾,你是不同,不要拿她和你比。”   曾经的孟清禾满心满眼都是谢殊,为他赴汤蹈火亦是甘之如饴,怜姬瞒着谢铮衡偷偷生下他与妹妹,就是为了等那个大官重新回到利州时,借着一双儿女嫁入高门去做妾氏。   歌姬与高门妾同为贱籍,一个是人人唾弃的烂命,一个却是荣华不尽的贵主儿。   “怎么不能比,我亦是庶出之身,比曹夫人也高贵不了多少!”   孟清禾心中对谢殊生了龃龉,那道裂痕愈发深邃,她一向偏执,少有得不到的东西,可对于谢殊,她这回是真的彻底死心了。   “瑜娘,你……”   谢殊尚未来得及开口,内廷便响起了一道叫冤喊屈的妇声,他倏尔回神一看,恰是那原本在席间谈笑风生的曹夫人。   “还请女帝为臣妇做主,曹侍郎乃臣妇的夫郎,进宫面圣之后,便再没回来过府上……三日前有人抬尸体前来……还望女帝仁慈,怜惜我孤儿寡母,替我们做主!”   怜姬跪在殿中央,从起先的嘤嘤垂泣到后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这般作态,看得孟清禾霎时来了兴致,她挑了挑眉望向谢殊,脸上满是讥讽:   “曲意逢迎、惺惺作态这一点,夫君你倒和怜姬极为肖似,真不愧是亲母子!”   作者有话说:   虐身虐心男德班教育,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97章 、虎符   琼霄玉宇, 酒醇堂雅。   “还请女帝陛下为曹家做主!”   在曹夫人的一顿哭诉下,众人纷纷把视线落到偏坐一角饮酒的容景衍身上。怜姬言辞含糊不清,多处似有所隐瞒, 但在场都是明白人,懂的都懂,单看绫华女帝愿不愿意去同那尊大佛交恶了。   “曹侍郎掌管兵部多年,为人刚正不阿, 落得如此下场确实……”   席下一阵唏嘘, 加之孤儿寡母本就势弱无依, 那曹夫人又生得那般出众的相貌, 犹存的风韵着实令在场的高官宗亲起了些许旁的龌龊心思。   “容将军可有想为自己辩解的?但说无妨。”   绫华倾身行至容景衍案前,居高临下的睨着他, 曹夫人是自己授意在宴上冲着他来寻不快的。   怀淑这几日幽居殿内闭门不出, 大抵也是为了避着容景衍。他向来肆无忌惮、桀骜不驯, 总要叫他吃些苦头。   “人是我处置的, 擅闯御殿乃是死罪,女帝陛下当真不知?”   容景衍挑了挑眉,语气颇为嘲讽。方才他并未朝着绫华行君臣之礼,他今日屈尊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顾泠朝,他的怀淑殿下。   “定罪处刑是帝王的事情, 容将军一介臣子越俎代庖, 不觉得有些过了么?”   沈尧安今日换上了原先的飞鱼燕纹宦服, 手托拂尘立于女帝身侧, 眸色晦暗, 隐隐带着斥责。   “可在那时, 女帝尚还是公主殿下。即便是现在……国号未改、诸侯盘踞环伺, 您真的不需要臣下么?”   容景衍举杯添盏,将其中辛烈一饮而尽,似是而非的威胁戏谑口吻,叫在场官员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   沈尧安气极正欲上前,却被绫华抬手拦下,她一身明黄的龙袍显眼,现下虽还是帝女之姿,可谢太后那方已然松口,继承大统的只会是她。   “朕心知将军今日因何而来,怀淑是朕的皇姐,朕不但要给她恢复金枝玉叶的尊荣,还要赐她镇国长公主的封号,拳拳相护的手足之情实在难得,这些年皇姐暗地里为朕做的牺牲,朕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敢问将军,你又能给她什么?”   “一个将军府的妾氏之位,亦或是将先代帝王对容家的迫害重新加诸在皇姐身上么?那么恕朕直言,哪怕拱手让出这河山万里,放任八方诸侯把朕说成是女帝槐那样的人,朕也不会指望将军的一兵一卒!”   绫华气势咄咄,丝毫未曾将容景衍与之相制衡的筹码放在眼中,与其今后被处处制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同他表明立场。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鼓掌声自一旁响起。   谢殊起身看了眼容景衍极为难看的神色,及时站了出来调和。   “女帝好胆识,但大燕江山可经不起您如此大阵仗的造作。”   原本肃静的群臣再度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多以谢殊马首是瞻,即便是方才向绫华朝贺的君臣之礼,也是在‘谢大人’的默许下进行的。   自谢殊掌权以来,其势比以往谢铮衡更甚,摄政大臣非是浪得虚名,其手中实打实的权柄,也比如今的绫华殿下多出许多。   “照谢大人的意思,是要朕出卖皇姐苟且偷生了?”   绫华眉目一凛,藏于袖中的双手蓦然收紧,露出根根泛白的指节,谢氏从血脉渊源上来看,虽也算作自己的母族,可他们自始至终都选择站在傅珵身后,更有甚者在两权相害之际,第一个会被牺牲掉的,也是她的公主之尊。   “陛下多虑了,臣不敢妄加揣度圣意。”   谢殊姿态恭谦,低眉垂目,视线多数时候还是放在孟清禾的身上。   绫华冷笑,抬袖将素手虚搭在沈尧安掌间,她雍容华贵、体态轻盈,眉宇间一点英气毕露。   她隔着不远的一段距离与孟清禾四目相对,两人这般相视许久,最终还是绫华最先迈出步子,越过徐徐走到案前,开口道:   “阿瑜,朕已查到他与嫣然的下落,是去是留,在你。”   孟清禾瞳孔骤而一缩,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她似乎没有了留在兆京的意义,即便不去寻傅翊,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陛下,社稷为重,臣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谢殊云袖一甩,疾步来到孟清禾身前,大掌不自觉握紧了她的腕骨,眉心轻蹙。   “阿瑜会一直呆在我身边,无论生死。”   男人尾音咬的极重,谢殊感到自己的心底涌出一阵巨大的恐慌感,他习惯了孟清禾呆在身边的日子,从何时起,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情愫一点一点渗透内里,直至与他原本寒冷凝寂的心融为一体,再度变得有温度起来。   感受到男人动作里夹杂的情绪,孟清禾唇角轻抿,露出一声嘲讽的冷笑,自顾将手重新拢回袖中,姿态决绝利落,谢殊掌间倏尔一空,愣神半晌才缓过神来,那股心口发慌发闷的烦躁感悄然滋生。   “谢殊,我现在不要你了。”   孟清禾含胸垂首,与他间隔着小半寸距离,自顾拿起杯盏小口饮嗫着杯中的果酒,她今日本就是来找绫华的,可眼下谢殊也在,恐是难以抽身去与绫华独处邀谈。   恰在这时,不远处的大殿门口起了一阵骚动,顾泠朝不知何时在一众仆从的拥簇间走进了殿内,她如今恢复了帝女身份,又是绫华的亲长姐,华服加身自是不再话下。   “怀淑,你来了,不是身体不适,可有请太医仔细瞧过?”   自怀淑恢复身份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宫内,少有出来走动的时候,明明是从小长大无比熟悉的地方,却在这几日变得尤为陌生。   顾泠朝摇了摇头,眸光木然的在四周扫了一圈儿,最终落到了坐在边隅自独酌的容景衍身上。   “叫他出兵先镇压了八方诸侯,否则兆京不保!”   容景衍要什么,怀淑心底清楚的很,绫华手底的私兵虽也勇武却远远比不上这些年在北疆厮杀的猛士,她是亲眼见过西域蛮夷是何等凶残,这里的八方诸侯个个亦不是省油的灯。   荣王傅庭勾结蛮夷的密报早在数月前就送到了她的手上,眼下当务之急是平叛,绝不可由着绫华意气用事。   绫华眼眸一敛,面上微露不悦,但碍于怀淑在场并未再像之前那般疾言厉色,反倒柔和了几分语调,却依旧面露踌躇。   她与父皇怀帝不同,万万不会拿自己身边至亲之人的幸福来作为稳固江山的筹码,这样换来的海晏河清太过残忍,且需得仰仗别人的江山,定是坐不长久。   不由绫华开口分说,顾泠朝已然径直走向了华宴上那处偏僻的角落。   “容景衍,你随我去平定诸侯之乱,再耽搁不得了。”   容景衍原本黯淡的脸上染上些许微漾,这场无聊至极的宫宴,他没有白来,整个皇城值得自己心甘情愿被绫华拘在此处的唯一理由,就是她顾泠朝。   “泠娘,你可愿嫁我,我定在兆京朱雀长街铺设十里红妆,迎你入府。”   他身上散发着果酒浅浅的微醺,香香甜甜腻人地紧,与平日里的做派大相径庭。   顾泠朝不语,半跪坐在他身旁的席垫上,身子略向前倾,探过他的玉带一侧悬系着的锦囊,动作极为熟稔的从中取出半块虎符来。   容景衍单手支颐撑着下颌,既未多言也不反抗,鼻尖轻嗅了嗅她发间的沁人心脾的幽氛,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她明知道他容家麾下的那些兵马,向来只认主帅,根本不看这些个玄铁铸成的死物。虎符,不过是个在面上应付皇帝的死物罢了。   “绫华,你且放下心来,虎符我门掌管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   顾泠朝拉过女帝的手,将手里的虎符递到了绫华的掌心,顺着明黄龙袍一侧的袖角,把绫华的指节握紧。   容家手底的大军各个骁勇善战,有容景衍在虎符自然只是一块死物,可若是他死了呢?持有虎符者,又将成为他们新的主人。   思及此,顾泠朝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池家虽也有一定募兵能用以作战,但绫华想要坐稳帝位,这支所向披靡军队必是不可或缺。   “谢大人,眼下危机四伏,可否劳烦您也将另外半块虎符交由到陛下手上。”   谢殊正拥着孟清禾企图更亲近她一些,闻声倏尔抬眸,眸光闪过一丝狡黠。   “此事我听瑜娘的。”   言罢,男人双手微张,露出一丝缝隙,将袖内缝制密口中藏放着的小物件取出,一一摆放在面前的小桌上。   顾泠朝走到孟清禾跟前,淡淡朝她使了个眼色。   孟清禾会意,伸手拿起案台中央摆着的一枚令符当着谢殊,面无表情的递了过去。   两块虎符合二为一,皆被交付到了绫华手中。   端王傅珵的疯症日益发作的频繁起来,太医即便每日请脉三次,亦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叫谢太后愈发不安起来。   池皊鸢那般决绝在他跟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甚至没有给他留一句话,甚至连他们之间唯一的骨肉羁绊都一并带走。   人从数丈高的城墙上掉下来,早就摔的面目全非、再难辨认,唯有小世子被紧紧抱在母亲怀里,冰冷白皙的小脸依旧能够可以同往日的音容笑貌合对上。   “福顺呐,你说珵儿的命怎么这般苦,哀家看到他这样,心里更是少不得图添难受伤感。”   自傅曜被当场处死后,谢元昭一夜之间老下来憔悴了许多,她绞着帕子一角,时不时轻拭着眼角的点点泪痕,心下又是一番哀叹不已。 第98章 、认清   绫华殿内灯火通明, 宫宴仍在继续,比之西边宁静异常的寿康宫室,显得更为热闹非凡。   顾泠朝就近靠着容景衍的席边落坐, 周围来往侍候的宦人见此,愈发尽心的添酒加肴,生怕怠慢了这两位贵主。   “泠朝,哦不, 现下该重新唤你怀淑了, 无论谁当皇帝, 你, 我都要得!”   容景衍倾身上前,修长的食指挑起她白皙的下颌, 指腹摩挲着娇嫩如玉的肌肤, 他是习武之人, 下手向来每个轻重, 但此刻却很是轻柔,像是在触摸一件珍宝。   怀淑鬓上的珠钗泠泠相碰,扣挂上男人的肩翎一角,扯动一缕发丝疼得她蛾眉轻蹙。   “我随你一道去平乱。”   “好。”   容景衍解了好半晌功夫,实在拿这些勾缠着自己的钗环青丝没有办法,他本就没打算再放顾泠朝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就像此刻两者纠缠在一块的簪鸾衣饰, 只会越彼此牵绊、愈缠愈紧。   得到他的回应, 顾泠朝眼疾手快地夺过男人腰间佩挂的匕首, 寒光一闪, 那互相纠缠的青丝断然落地, 连带着那些镶嵌着美玉宝石的簪钗一并掉落在容景衍腿侧。   “你这又是何必, 明明就快要解开了。”   容景衍肩翎一松,抬眼看着女人的发髻已散,眼底划过一丝晦暗。他本就是一个在女人身上耐不下什么性子的人,唯独在她身上偶有例外,可显然顾泠朝并不领情,甚至巴不得离他远些。   “本宫与将军素来没什么瓜葛,将来更不会有。”   顾泠朝抬眸与之对视许久,垂落下碎发旁侧的红珊瑚耳铛,珠华如血、熠熠生璨,看得男人下颌一紧,倏尔抬手将她白嫩的脖颈按到自己肩窝处,俯首轻含住娇艳的瓣唇,一点一点的汲取他心中压抑的热切。   “泠娘,你去北疆的第一日就知道的,我非是什么正人君子,亦不懂得怜香惜玉,只知但凡我所看重的,便是夺也要留下来。”   顾泠朝耳旁热意氤氲,搅得她心头骤然一惊,容景衍危险的气息萦绕在侧,他的手更是肆无忌惮地穿过层层软罗,掀起裙裾边缘的绣纹。   她面色潮红,鼻尖尽是容景衍的檀松香气,本能的偏过头想要躲避,可男人锢着她下颌的手劲太大,顾泠朝只能下意识握紧手边的匕首。   “你放肆……现在还在宴上!”   怀淑的声音断断续续,她竭力压制才勉强得以控制住细碎的娇音不溢出喉口。   “泠娘以为我是因何选了这么个偏僻的席位,不妨事,他们听不见的。”   容景衍唇角轻勾,单手抱起顾泠朝坐在自己膝上,借她宽大的裙摆做挡,拦腰将人抱去了偏殿。   大殿中央歌舞升平,台上的舞姬们个个倾国倾城,身段如蛇,一颦一笑间皆透露出万种柔情。   绫华单手支颐坐在主位上,厚重的冠冕下被遮蔽的眸光却一直停驻在偏隅,容景衍对怀淑所做的一切皆被她看在眼底。   “欺人太甚……”   沈尧安立在一侧侍候,看绫华紧抿的瓣唇隐隐渗出血迹,他于心不忍上前,重新斟了一杯果酒递至女帝跟前。   “陛下当往前看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您是帝王……切莫辜负了怀淑殿下的心意。”   绫华握着虎符的素手一紧,眼睁睁看着容景衍无所顾忌的抱着人自偏门离开。   “尧安,你说朕何时才能杀了他!”   ***   孟清禾见容景衍携着怀淑离去,眸色微暗,目光随之转向对面的曹夫人身上。她是谢殊亲母,哪怕再嫁生子成了绫华手中的棋子曹夫人,在容貌上亦能寻着与谢殊的相同之处。   “你就不怕此次平叛,容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当真甘心背负着容家的清名慷慨赴义?”   绫华自是希望如此,想必早已在暗中派遣了大批刺客,只为在大捷班师回朝途中,将他秘密处决。   “瑜娘,先帝在时对付沉煜的手段,不比绫华逊色。”   谢殊只知‘情’字误人在容景衍身上并不会奏效多少,他惯善巧取豪夺,哪怕对方是天家公主,亦不会有半分顾忌,更何况现在的朝堂尚且需要他来稳固。   “天家将来要依赖他的地方还有很多,平了诸侯之乱还有北疆之忧,大燕武官少有将才,且看我们这位女帝陛下能不能摆脱朝廷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沉疴顽疾了。”   孟清禾眼底晦暗,心中暗自鄙夷谢殊倒是深谋远虑的很,将容景衍的退路都想好了,这两人一个攘内一个安外,文治武功掌握了大半朝廷,阿弟先前意图重开科举提拔寒门,也是为了冲破这种无形的桎梏。   谢殊马上就要加封摄政王,承了爵位更是一人之下,绫华这个女帝简直形同虚设。   “清砚,我想离开京都,你休了我吧!”   孟清禾此刻只觉得心中疲倦异常,原先留在谍司是为了护住傅翊,大家既已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那她是不是也能重获自由。   在谢殊诧异的目光中,她神色平静、眼底毫无波澜的再度开口道“谢殊,我不爱你了,我要离开。”   宫宴上觥筹交错的贪杯劝酒声在耳畔戛然而止,谢殊心底清楚的明白,孟清禾看自己的眼神在得到傅翊死讯的那一刻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只不过他那时的重心不在孟清禾身上,拘了她在南苑一阵子,待事情尘埃落地才将人放出。   那股悠然而生的惶恐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谢殊心里瞬间空了一大片。   “瑜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谢殊,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从一开始我就给过你选择的,可是你既然不曾出手保下我阿弟的皇位,那眼下朝堂如何,与我何干?”   孟清禾眼中毫不遮掩的冷淡,以及今日出现在宫宴上的目的,谢殊心下已然明晰,怕求不来一纸休书,所幸叫绫华下旨和离。   只是,绫华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孟清禾手中又有什么值得与之交换的。   “昔日在谍司我曾救过泠朝一命,谢大人不是凡事都讲究取舍利弊的,人情债也是亏欠。”   似是一眼洞悉了谢殊眼中的疑惑,孟清禾嘴角露出些许嘲意,他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懂得这些。若是真的懂,昔日若非傅翊在自己恳求下留了他一命,谢殊早作为谢狰衡手下的弃子被舍去了。   纤细的指尖划入杯盏,蘸着酒水在案面上工工整整的写下了一个‘义’字,孟清禾拿起绢帕拭了拭指上酒渍。   “谢大人机关算尽,大抵永远也不会认得这个字念做什么。”   孟清禾手回手,睨了眼不远处携着幼子的曹夫人,她时不时会朝着谢殊的方向偷偷看上一眼,偶尔触及到他凌厉的视线,又倏尔畏缩下去,怯懦地紧。   孟清禾自认识谢殊起,从未在他口中听到有关他生母的一字一句。姚氏性子冷淡,即便沾着嫡子之名,亦不过请安时礼节上唤一声‘母亲’,并没有涉及太多情感。   “那日曹夫人深夜登门拜访,一来想在谢府求得庇护,二来是怕自己若是按照绫华殿下的计划行事,会给你带来麻烦。可是谢大人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她,如今这局面似乎对曹夫人不大友好。”   怜姬纵使摆脱歌姬的贱籍身份成了虞氏,到底也是小门小户不是世家贵女那般深受家族庇佑,绫华给他们提供庇护的条件,便是叫虞氏在群臣面前公然指出,容景衍无辜屠戮朝廷要员的罪行。   可这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终只会不了了之。孟清禾这些年在谍司也奉怀帝之命,经手处理过些许与绫华有关的案子,绫华的行事风格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明知是以卵击石的事情,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会抱着极为固执的决心,去试上无数次。   虞氏与其幼子最终的结果如何,一眼便能看见。   宴场上那些官员虎视眈眈的目光,毫无掩饰的落在孤儿寡母身上,而主位上的女帝对此见怪不怪,甚至是有意为之。   谢殊顺着孟清禾的目光,极为冷淡的看了曹夫人一眼,他早已忘了那个女人的样貌,每每听人提及母亲,他脑海中浮现出的都是姚氏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久而久之便再不愿去过多回想。   “若我出手护下虞氏母子,你便不会离开了么?”   男人停顿许久,终是缓缓说出了这句话。他的眸光一动不动的停在孟清禾身上,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孟清禾嘴角微敛,轻‘嗤’一声摇了摇头,他终是什么都不明白,冷心冷清惯了的人,始终都凭着一颗看客心,将人与人之间情感看得如此微不足道。   “会。”   谢殊心中只觉麻烦,他并不想和虞氏再有任何瓜葛,就在他想要抬手想要如往常一般将孟清禾拥入怀中时,刚扣上纤细腰肢的大手竟被她生生扒开。   “你别碰我,我现下只觉得恶心。”   看着孟清禾眼底流露出的厌恶,谢殊心间猛然一刺,这段时日被压制在心底的惶恐感愈发繁盛,他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旋即将目光移向别处。   谢殊向来不喜强人所难,他一贯是谦谦如玉的君子作风,少有人会用这般厌弃的眼神看他,   “谢殊,比起我,似乎你才更像是一个怪物。”   孟清禾行事虽疯,但到底受亲情所累,她只傅翊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阿弟,自然誓死也要护好他的。   可谢殊生性冷漠,即便是面对昔日抛下自己而去的虞氏,面上都不曾流露出过半分异样的神色,无悲无喜的恍若是一个陌生人。   思及此,孟清禾不由心底生寒,或许自始至终自己都没有认清过他原有的样貌! 第99章 、挽留   端王遁入空门的消息一经传出, 坊间便开始众说纷纭,有人赞他用情至深,可谓是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亦有人为端王不过弱冠便看透红尘扼腕叹息。   谢太后对着那一袭袈裟凝神许久,又连夜招了京中法华寺的大主持等一众高位僧侣入宫,恩威并施的几番嘱咐,参佛悟道之事不可勉强, 只求端王万事遂心, 其余无妨的俗事, 便由得他去了。   法华寺大主持玄慧垂首应是, 亲自拿起剃刀为其剃度,在谢太后面前破关收了傅珵为‘妙’字辈弟子, 赐法号妙清。   “端王自幼被人侍候惯了, 也不知孤身一人去法华寺, 会不会不习惯。”   伺候傅珵的乳母何嬷嬷有些担心, 她随傅珵从京中到凉州生活过一段时日,那地方虽是偏远,但好歹有个人气儿,不必与庙里供奉的神佛朝夕相对。   谢太后心疼儿子,心底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怎奈傅珵心意已决,一心将那‘农妇’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这几日强灌了几碗醒神的汤药下去, 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神志, 又不知被谁撺掇, 竟要每日诵经念佛的赎罪。   “那端王妃的尸身, 可要入皇陵?”   福顺公公睨了眼殿下双手合十、气态超然的男子, 自端王清醒后便再没提过王妃只言片语, 眼神更是异常清明。   “她是罪臣之女,又是自戕,端王既已斩断红尘,那之前的婚丧嫁娶皆做不得数,用林氏女的身份在京郊小寺供一座牌位即可。”   谢太后经新岁城楼一事,明显是动了怒的,派了人下去彻查了池昤鸢这个人,没想到非但与绫华关系匪浅,还是罪臣林家之后。   林家作为容家的校尉家臣,因没有及时出兵驰援,而被先帝以通敌之罪下了昭狱,满门充作奴籍。   这样细致的捋下来,她蓄意接近端王,凡此种种行径便也就一一都说得通了。   “太后仁慈。”   何嬷嬷望着殿内被剃落下的墨发,内心酸楚,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如此也好,既入了佛门,索性将前程旧事一并忘了个干净。   ***   谢殊下朝后行过一处街隅,他面无表情的坐在轩车上,心绪浮动不止。孟清禾前几日在宫宴上的话,令他心生沉瘀,久久未能化散纾解。   恰在这时老妪摊前的叫卖声传入耳侧,鼻尖嗅到不合时令的淡淡槐花气,使谢殊心头一顿。   “大人,去岁腌在酒缸里的槐花陈酿制出的香糕,尝一块吧,不甜不要钱!”   见轩车华盖停在自己身侧,那老妪趁势伸手沿着探去,将一块白嫩酥软的方糕递到谢殊跟前。   男人接过,掰分下一角放入口中,甜香四溢,腻得他不由皱起眉。   “清砚哥哥,你下回出宫能给我带一些槐花糕么?”   谢殊脑海中倏尔浮现出一句清脆天真的女声,他掌心紧了紧,取出银钱,问那老妪要了一份。   “原是去岁的,难怪光是闻着,甜气便如此腻人。”   车夫暗自嘀咕了句,心下鄙夷,马鞭一响,扬长而去。这些商贾惯尽会捡着达官贵人做生意,屯着去岁旧物来图新鲜劲儿。   哒哒的马蹄声远去,谢殊心下浮起一丝内疚,孟清禾早些年间在皇城为他做了许多事,那时候她满心满眼的皆是自己,单是为了除去荣王傅珵,就近乎在慎刑司丢了半条命。   谢殊犹且记得她那日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出来时的样子,身上的累累伤痕以及被被鲜血染红的衣角,惨白小脸上噙着的一抹笑意,渐渐模糊了谢殊的视线,刺痛了他的心。   荣王傅庭身为皇长子行事嚣张跋扈,谢皇后与静安太妃无暇顾及到他,怀帝也是有意放纵,直至傅翊偷跑出来玩时被其殴打到重伤昏迷、命悬一线,孟清禾这才下定决心提早实施计划,构陷他有意皇位,叫怀帝心生嫌隙,将傅庭放逐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谢殊回府后,亲提了一个荷叶包捂在怀里,匆匆去了南苑。   甫一踏入月拱门,灰浓的烟气直呛人口鼻。   孟清禾裹了厚厚的兔绒斗篷蹲在风口处烧着黄色纸钱,拢枝与窕枝立在她身后,静默的注视着自家主子眼底隐隐流露出的哀伤,像是在祭奠什么重要的人。   谢殊止步,想起今日朝议后谢太后私下遣人盘查出的底细,池昤鸢早先也是谍司的人,似乎还与孟清禾是旧识。   孟清禾将手上的最后一叠黄纸丢入火盆,滚滚的烟尘气自她眼前掠过,斑驳陆离,好似在她身前蒙上了一层薄纱,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模样。   傅珵将欲出家一事早在几日前就传的沸沸扬扬,京中法华寺的大主持玄慧德高望重,几十年来没再收过一个‘妙’字辈的弟子,而今唯在天家面前破了例。   孟清禾只觉得讽刺,什么斩断红尘、六根清净,这群整日庙里晨钟暮鼓的秃驴,竟也懂的了审时度势,为权贵宗亲大开方便之门。   “林鸢死前,端王可有对她说过些什么话?”   她跨过那道朦胧的烟尘气走了出来,见谢殊长身玉立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隐隐有了答案。   “自颐小姐芸离开兆京后,端王一直心结难解,时常迁怒王妃。”   窕枝得了谢殊示意,缓缓开口解释道。   孟清禾闻言后知后觉的点头应下,心里却好似凿空了一般,莫名涌起一股惆怅感来。   林鸢出身武将世家,最是受不得这些磋磨冷待,端王优柔寡断顾此失彼反而冷落了枕边人。   九死一生离开了谍司,又在绫华的授意安排下以‘农女’的身份接近傅珵,这些事皆有迹可循,端王若是有心,一查能便知晓全貌。   “大抵是端王知道的时机太晚了些。”   众人皆对林家的陈年旧冤闭口不提,一来是顾忌着容景衍借此与天家反目,二来也是想叫林家背负下先帝昔日对容家所犯下的罪行。   谢殊长叹了口气,自怀中拿出热腾腾的荷叶包递到孟清禾手边。   “瑜娘,她的牌位被供奉在京郊的一座小寺中,改日得了空闲,我们一同去祭拜……”   孟清禾玉指挑起系住荷叶一角的细绳,青葱的荷叶被热气蒸腾的泛起了暗黄,她胡乱打量了眼谢殊今日的模样,宝蓝的鹤纹官服还未褪下,袍角晕开些许湿痕,连原本一尘不染的云靴边缘都沾得满黑泥。   谢殊这几日行事温和下来不少,撤下了大批在南苑看守的暗卫,也不再限制她去了哪里。相比于之前,倒是假模假样的有了几分正经官宦人家‘夫君’的模样。   每日送来南苑的新奇物件儿皆不在少数,像是要讨她欢心似的,每每孟清禾欲要张口提‘和离’一事,谢殊总有种种借口作挡,一拖再拖。   孟清禾咬咬牙,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冷冷扫了男人一眼,指尖一松,荷叶包散落在地上,雪白的方糕散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染着泥污,停在谢殊脚边。   男人心间一紧,不着痕迹的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握不准孟清禾的态度,亦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在她的眼中再度看到自己的影子。   “瑜娘,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谢殊此刻小心翼翼的试探简直和在朝堂上的杀伐果断判若两人,他勉强从薄唇中挤出这几个字后,罕见得露出一副受伤的神情。   孟清禾低了低头,脸上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意,疏离的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谢殊,但凡是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她轻蔑的报之一笑,转身裙裾微扬起一个弧度,无意中恰扫过他的云纹靴面,什么也未曾荡起。   谢殊宝蓝广袖下的手紧紧攥住,又蓦地松开,一股子心底蔓延上来的无力感,袭遍全身。   “孟清禾。”   谢殊追着上前两步,拉住她纤细的皓腕,眼尾微微泛红。   “不要再提离开,好不好?”   孟清禾茫然回身,觑了谢殊几眼,继而敛起方才浮于表面的笑意,重重抛下两个字:“不好。”   男人喉头即将溢出的情愫生生咽了下去,恍惚间,他掌心一空,孟清禾毫无留恋的一眼,叫他足下生根,久久不能挪动一步。   方才两人言语间,拢枝一直立在旁侧冷眼旁观,见自家主子迷途知返,心中自是十分欢喜的。   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寻了檐下一处廊柱,舒服的站靠着,将谢殊这些日子的卑微姿态一一看进眼底。   主子决意要离开的事情,大抵还未同谢殊开口,拢枝自是要帮着孟清禾瞒下的。眼下新帝临朝,诸事繁多,谢殊忙于前朝,一时半会儿还顾及不上她们。   前几日进宫,孟清禾得了间隙,去向谢太后讨了一道和离的懿旨。谢元昭向来顾全大局,也知晓一个孟府庶女的身份对谢氏并无多大助益,应允的十分痛快。   谢氏族中长辈对孟清禾这个正妻之位本就有着诸多不满,先前她费尽心思拿来的位置,也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谢殊已有数日未曾踏入南苑就寝,每每都是披了夜色,由沛文支开拢枝,自己偷偷进去瞧上一眼。   孟清禾比之前瘦了不少,脸色更是惨白的渗人,他是知道的,自己并没有资格奢求她留下,更何况以前满心满眼盛满他的阿瑜,早已被自己亲手扼杀。   既决意要离开了,那便放她走吧。   谢殊心间的钝痛感一阵胜过一阵,如密密麻麻的针脚,戳的人心口酸涩。   他带给孟清禾的伤痛已然太多,谢太后今日寻他不仅单为傅珵,也有孟清禾的缘故。   谢殊细细描摹了一番,孟清禾的眉眼,在她额上落下一记浅吻。   “阿瑜,保重!” 第100章 、BE 结局   孟清禾临行前一日, 谢殊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的阿瑜仍旧是一副容颜青涩的模样,他隔了老远瞧不真切,双眼好似隔了一重水雾, 朦朦胧胧的,仿佛雾里看花,看得见摸不着。   那小小的人儿先是冲他龇牙咧嘴,而后脸上的狠劲尽数化作了少女仰慕的柔情, 孟清禾就那么含情脉脉的看了他许久, 只他一直立在原处无动于衷。   谢殊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大多来自于一个叫孟清禾的女人, 她会记得连他自己都毫无印象的生辰, 早一个月前就偷溜进御膳房,摸索了一大堆吃食藏在元和殿后的荒山亭榭内, 只真到了那一日的时候, 美味的糕点早已腐烂生蛆, 化作一种扭曲异样出现眼前。   他承认自己利用了她, 可再到后面,看到孟清禾浑身沾满血,冲自己露出那般毫无保留的纯粹笑容时,谢殊心底的本能便开始逐渐驱使自己,拉开了与孟清禾之间的距离。   故而,上元节前一日他失约了, 舒贵妃辞世后, 他第一时间用谢太后的名义让人传令宁远侯府, 将她带离了皇城。   谢殊清楚的记得那年谢狰衡带他入相府时, 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既选择了做为父手中的刃, 那便要做好舍弃一切的觉悟!”   经年来, 他眼中所见皆为权势, 手中所行亦非合乎常理,他想活下去,带着那骨子里生来的卑贱,堂堂正正的走在众人面前。   大梦初醒,谢殊手心涔满了冷汗,他心里空落落的,闭上眼又睁开,理了理视线,这才发现灯烛燃尽,天光大明。   “大人,夫人她们明日就会动身离京。”   窗镂旁映出一抹残影,窕枝立在窗外,槅扇外启一道缝隙,屋内浓郁的苏合沉香味袭来,熏得人发晕。   窕枝照吩咐每日都会暗中将孟清禾的动向告知谢殊,大抵知晓今日是最后一回,她好奇的多问了一句:“大人既如此担心夫人,又何必要放人离开。”   谢殊揉了揉发涨的额角,扫了眼屋内四周香灰燃尽的小焚炉,倏尔恢复几丝清明,苦笑一声轻喃自艾道。   “明明是阿瑜不要我了的。”   他自幼情感淡漠,少有为情伤神之际,可眼下压抑在胸中的种种繁复情绪,确是久久不能平静,像是无数小虫密密爬在心口啮咬,他焦灼却又无能无力。   容景衍的大军出征亦在今日,绫华率百官亲自送行,他身为摄政王自是不可能不到场,孟清禾就是算准了这个时机离开的。   谢嫣然间或会与府里通信报个平安,说起一些自己在苏杭一带水乡遇着的趣事,虽未言明傅翊是否就在身侧,但从寥寥数语中不难看出,他们过得很幸福。   不知孟清禾离开后,会不会下江南去寻他们。   谢太后的内宦桂生前来府上请人的时候,就觉察出了摄政王轻微的不对劲,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不知是何事叫他愁上眉梢,如此烦心。   “太后娘娘特地吩咐过,今日为容将军践行,需摄政王亲自到场。”   谢殊懒懒起身,一袭襕袍松松垮垮的挂靠在身上,隐隐露出里头月白色的中衣。   “桂生,嫣然与元帝的事,你知晓多少?”   元帝是傅翊的帝号,讽刺的是谢太后为了天家颜面,并未将先帝遗诏开诚布公拿到众人面前,反倒承认了傅翊留给绫华的禅位诏书。   谢殊抬眸瞬了瞬目,羽睫在眼角处投下一片浓稠的阴影。   “我将你放在嫣然身边的意思,你明白了多少?”   清清浅浅丝毫不带责备意味的一句话,听得桂生背后冷汗直冒,立时颤抖着身子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奴才知罪。”   谢殊修长的指节轻搭着腰间玉带轻抚了两下,眸色清冷,叫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随我去南苑走一遭,我想亲自与她告别。”   桂生担忧的睨了眼天色,金乌高悬,这一耽搁下来,怕是要误了时辰。   “大人,今日女帝要当众封您为摄政王,错过吉时,太后那边不好交代。”   小宦低垂着头,支支吾吾的开口,到底心里发虚发憷,也不敢正面用谢太后的名义来压人。   谢殊目前仍是大燕丞相,是臣子身份,虽然谢太后下了觐封摄政王的懿旨,但那尚且还算不得名正言顺的封王拜侯,加盖玺印的圣旨与帝王的当庭册封,缺一不可。   仰头看了眼泛白晃眼的天光,谢殊顿足许久,终是长叹了一口气,拿起书案上的信笺,大步朝着南苑的方向行去。   孟清禾身旁归置的东西很少,零零散散收纳了几套衣物,左右不过一个小包袱。妆奁铜镜旁细碎的摆了不少金钗步摇,都是宫里司珍坊的绝品,单一只就足以抵上千金。   拢枝看了眼桌上的华美钗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里随便一件收拾拿出去,那可是后半生的衣食无忧,她虽早早的打定主意跟着主子离开,可她们带走的银钱并不富足。   “我不想留着他的东西,往昔谍司存下的银钱还不够你霍霍的?”   孟清禾一眼便看穿了拢枝那点藏着的小心思,毫不留情的一语道破,只要这丫头不胡来,给她惹上莫须有的麻烦,这一路上的花销应是绰绰有余。   拢枝委实舍不下院里养的那几只狸奴,死活都要带一只离开,可又迟迟拿不定主意,在小梅和鸭梨之间徘徊不定。   孟清禾这些日子极为嗜睡,白日犯困的紧,就着南苑暖阁的贵妃榻一睡就是整个午后,胃口似乎也不大好的样子,昨儿个厨子呈上来的醋鱼,她闻着腥儿,更是一口未动,白白便宜了那些个院里的狸奴们。   “这几日瞒窕枝得紧,还未来得及与她好好道别。”   拢枝垂下眼睑,扑闪扑闪的眨巴了两下水汪汪的眼睛,对于窕枝的背叛,在得知傅翊没死的那一刻她便释怀了,不过自己心底不上不下的憋了一口气,难以纾解,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不是么?   前院传来动静,孟清禾倚在贵妃榻上小憩,闻声丝毫没有起身的动作。   “你以为真瞒得过她?窕枝功夫不差,你既舍不得毒死她,消息传到谢殊耳中已成必然。”   孟清禾淡淡开口,她的警觉性没那么差,夜半三更偷偷潜至榻侧的那人是谁,心中早已了然。   两人互相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各自掩饰着内心的思绪,心照不宣的粉饰太平。   “您就不和谢大人告个别?他今日加封摄政王,姑且算作是得偿所愿了。”   拢枝现下听得一头雾水,折身那双熟悉的云靴映入眼帘,很是知趣的端了瓷碗出去,喂那些蜷在院儿里晒着太阳的懒狸奴们。   孟清禾掌心攥了攥盖在身上的绒毯,入目即见男人高大的身影。他未着穿官服,一身白衣金纹襕袍,墨发轻垂至胸前,神情憔悴。   “这是你要的,既要离开兆京,那便如你所愿。”   男人从怀中缓缓递出一封休书,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许久,自己该多为她打算的,带着谢夫人的名义离开,他声名狼藉,只会给瑜娘徒添麻烦。   孟清禾抬手接过,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料到谢殊今日会专程前来与她作别。其实,昨夜他拥着假寐的自己,近乎絮絮叨叨了一夜。   别扭的偏过头去,她止不住轻咳了两声。谢殊应是知道她是醒着的,方才会那般肆无忌惮。平日里这般清冷高傲的人决计不可能说出口的话,却在这数月的夜间一点一点的呢喃在她耳侧。   “瑜娘,你多保重,傅翊与嫣然大概在苏杭一带水乡,你若要去寻他们可往那处。”   谢殊的嗓音柔和低沉,像是裹了糖浆的蜜油,惹的人心底发酥发麻。   孟清禾微正了正辞色,望向谢殊的星眸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仿若这些年如火般炽热的疯狂在某个刹那间燃烧殆尽,空余下怅惘、苍白的,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嗯,谢殊,谢谢你。”   她伸手接过那封信笺,偌大的休书二字笔劲势弱,透着一股浓稠的无力感,似是一个溺水之人握空后徒劳无功的最后静默。   ‘你还会回来兆京么?’   谢殊轻叹了一口气,堵在喉口的窒息感叫他欲言又止,午夜梦回间,那些挽留的话在口中反复了千百遍,终是化作了如鲠在喉的酸涩与今后无尽的孤寂。   ***   绫华与群臣在朝堂上等了谢殊足足两个时辰,方才见到来人。即便众人心中颇有微词,但在看到一身素衣而来,面色沉郁的谢殊时,还是很识时务的选择了缄默。   大燕历朝仅出过两位摄政王,如今谢殊身临此位,于谢氏一族而言可以说是盛极一时的象征。   只众人自此,便鲜少再见到这位一人之下的王爷笑过,整日埋头朝务,甚至废寝忘食的不给自己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   绫华高坐帝位,将群臣私下对谢殊的议论看在眼底,笑而不语。   “尧安你说,‘摄政王’算不算对他的另一重桎梏,自此山间的清风明月,山河万里的盛景,皆与他谢殊无关?”   她扯着身旁宦侍的衣袖,语态玩味,眼底隐隐流露出一抹同情。   “奴才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沈尧安心下知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绫华身为女帝,午夜梦回却也会时常害怕成为谢殊那样的孤家寡人。   “朕不比谢殊看得清明,尧安亦不是孟清禾,海清河晏,江山万里都是我们接下来并肩一同去看东西。”   绫华攥紧沈尧安的掌心,心中倏尔涌起的那抹不安渐渐消散。   ***   元禧四年,晋元帝禅位于其嫡姐绫华,改年号为昭禧,后世称昭景女帝。   同年丞相谢殊加封摄政王,镇西大将军容景衍出兵平定诸侯之乱,战无不胜,一马平川,大燕皇权稳固。   坊间传言,镇西大将军攻打荣王时,曾遇伏命悬一线,有一女子以身为饵,设计突入重围将其救出。   此役后,燕军大获全胜,该女陷于绝境,万箭穿心而亡。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就是be版结局了,番外是he,谢殊活得太清明了,所以他抓不住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孟清禾,而女鹅对谢殊的感情燃烧殆尽了,因为他们道不同,谁有没有为谁留下的理由,所以分道扬镳!   关于容景衍,也会在番外提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