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她不太想殉葬   作者:顺匀   文案   秋仪十七岁被召进宫中冲喜,   早早预备着给老皇帝殉葬。   ——必死的局,如何破解?   【自古宫中女子保命三部曲:母家强势,膝下有子,和下一任皇帝有一腿。】   从此,贵妃在宫中出计策、送资源,生生把自己的母家从满府清官养成了盘踞朝堂的世家。   随手捡了个没人要的孩子,那小孩野性难驯,一双漆黑的眸子常盯着她,“若我长大了,定要娶一个像秋娘娘一般貌美的女子。”   秋仪瞥他一眼,轻飘飘回道,“那你得当上皇帝才行。”   小孩咧嘴一笑,“一言为定。”   新帝登基两年,永宁宫多了位身份不详的女人。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秋仪被昔日瘦弱的孩子束缚在怀中。   “忘了。”她神色淡淡地开口。   新帝捏了捏她腕间垂落的锁链,凑近她耳畔,“娘娘谎话说多了,自然记性不好。”   [倾国倾城的心计贵妃x前期小白兔后期黑化过头还需要追妻火葬场的新帝]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仪┃配角:齐坞生┃其它:死遁,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貌美心计贵妃x黑化追妻帝王   立意:自立自强,谋取幸福 第1章   “哭丧个脸做什么,不是去当贵妃么?”   月色清冷,凉凉洒洒透入绘着海棠春晚的纱质屏风,卷起地面上如云雾飘渺四处易散的梨味沉香,波光粼粼。   清甜的味道不同于礼佛之人所用的檀香那样厚重,沾染在衣摆上随风而动散出淡淡的闲适。   开口的女子容貌明净清澈,优越的下颌划出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一双明眸璀璨若星河鹭起,眉宇间淡淡的烦绪也平添了许多让人心颤的脆弱易碎。   可美人不可貌相,她一开口就粉碎了那不染世俗的仙人之姿:“那可是皇帝的妾诶,有钱拿的好不好!到时候吹吹枕边风什么的你不就加官晋爵了吗老头!”   屋内其他两人却毫无波澜,都对这样的场面并不意外,好像早已习惯了秋仪顶着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去说些连贩夫走卒都羞于出口的言论。   他们只是沉默着,神色无比凝重。   秋家男子世代入朝为官,以“清廉慎独”为家训。几代人兢兢业业,直到秋父三年前兴修水利有功,才晋了个通政司参议的正五品文职。在遍地高门的京中连新贵都算不得,难怪叫人如此欺负——   “是为父对不住你…”秋大人年过不惑,自以为在朝堂奉献了半生,却没想到自己亡妻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要承受这样的磨难。   皇帝已过古稀之年,哪里还能再娶。   说是选妃,不过是选了一个家世背景清白,母家却没有势力不能反抗的女子进宫冲喜。   若是皇帝一旦没能挺过去,等待这个女子的就是一个慷慨的二选一。   毒酒,还是白绫?   秋父早年为了考取功名,在私塾吃了不少的苦头,全靠妻子操持家事料理一切。他心中感念,走上仕途后包揽了家中的大小事宜,让夫人安心修养。   在秋仪母亲走后,他也从未纳妾续弦,对夫人留下的一儿一女视若珍宝。   秋翰在不日前中了探花,一向是严父的秋大人虽然口头上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于深夜喝的酩酊大醉,哭着跑到城郊夫人的沉睡之地磕了几个响头。   念叨着,“这么多年终于教养他们成人,不辜负你的心血”。   可是这还没出三五个月,一纸明黄的诏书就把他们唯一的小女儿召进了宫,给一个年纪能做她祖父的人当小妾。   秋大人如何不怒,如何不怨?   都说长兄如父,秋翰一定是那个最为宠溺女儿的父亲。   他此刻已经被怒火冲昏了理智:“这官我不做也罢,此刻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我将皇上赐予我的印挂在门前,我们一家出城去!”   “出城?”美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笑的前仰后合,“我们能跑几天?三天,十天,半个月。被抓到了之后会怎样?你死,我死,老头子也会死。”   秋翰默默后退几步,痛苦地捂住脸。他何尝不知妹妹说的是对的,可是就此从命,他又怎能甘心?   秋大人站在不远处的桌旁,眼中已经有了泪水。   秋仪深吸一口气:“好啦,既然没有办法抗旨,你们就每天烧香拜佛祈祷圣上多活几日,毕竟如今我也算和如此尊贵之人性命相连了。”她昨日才得到消息,今日就要在此安慰父兄。   秋家的两个男人还想嘱咐些什么,宫里的教引嬷嬷已经等不及了,在门外轻轻催促。   美人一把扯过一块红布盖在脑袋上,她的声音透过布料有些闷闷的:“人要真想活,总是有法子的。”   这个贵妃本也有名无实,只是给秋家让女儿送死的补偿,按照规格礼数还是妾,本不能用大红色的。   可帮皇帝续命的大仙说人之所以阳寿将尽是因为在阴间的人生即将开始,如果在阳间行冥婚的礼,就能骗过鬼差让他以为此人已死,而实际重新获得二十年左右的阳寿。   秋仪搭着嬷嬷的手上了轿子,因为被盖头挡住了视线,她只能在黑暗中用手探索着轿子内部的妆点。她没有摸到任何软垫存在的痕迹,整个轿子是通体冰凉的木头,表面十分光滑。   她知道,这是寿材。   接亲队伍中的嬷嬷就走在轿子的旁边,秋仪能听到她刻意不弯腿走路时鞋子刮擦泥土的声音,美人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这帮人真是做戏做全套啊,说死人不会弯腿就真不弯腿。   “娘娘,禁声。”嬷嬷冰冷严肃的声音响起,她提前给秋仪讲过规矩,新娘子在成亲的路上不能说话,否则就会惊扰到鬼差,让他们发现这并非是冥间的仪式。   这顶艳色如血的红轿一路摇摇晃晃,在破晓时分将秋仪送到了宫中。他们从紫禁城最偏远的小门,将人抬到了内宫的一座偏僻院落。   落矫之后,那些宫人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里,连一息都不愿意在此处多留。   秋仪被嬷嬷搀着走了下来停在了一处建筑前,她能感受到面前是一间宫殿或者屋子。   嬷嬷用那种平静到有些诡异的声音解释道:“娘娘进了这道门,就不再是阳间生人了。这座宫殿是皇上特意为您重建的,里面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秋仪没有应声,好像并不怎么在乎阴间阳间的说法,她满脑子在哀怨轿子怎么那么硬,完全没有认真听嬷嬷说话。   老人也没有在乎她的反应,在她的心中眼前的女子再青春貌美,此刻也仅仅是一个死人了。   她沙哑的声音继续道:“这道矮门是特意制成,为能困住里面想要作恶的魂魄。而生者进入,则需要弯腰,以示敬意。”   若是寻常女子在成婚当日听到这样一番诡异的规矩和言论,估计此刻就算不吓破胆子也会心有戚戚。可是秋仪却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说明陛下要向我行礼!”   嬷嬷:“……”   嬷嬷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把这位“新娘”带到了床上。她可能很不满意这个女子毫不按照规矩做事,也并没有露出一个祭品应该有的痛哭和求饶。于是在走前还在阴冷冷地恐吓——   “娘娘,您的嘴不要这么硬,会受很多苦的。”   老妇人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教育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踏入这个门后,不再是秋参议的嫡女,也不是皇帝的贵妃,而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陪葬品。   有快速的脚步离开,接着就是那扇矮小却厚重的大门牢牢关上的巨大声响。   床上的美人一把扯下那个没什么意义的盖头,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入眼所见的地方都是用金银和珠宝镶嵌的器物。有些甚至没有什么用处,单纯是珍稀材料的堆砌。   她撇撇嘴,“终于有点陪葬的样子了。”   秋仪看向那扇需要低头才能通过的门,上面没有丝毫能透气的镂空设计,整个室内没有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户,全部用木板死死地钉住。   美人没有在意这些细节,扑到她心心念念的大床上,她刚刚已经发现这东西比轿子软一百倍,可以好好地补一个觉。秋仪必须尽快恢复精神,事情发生的太快,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斗嘴只是为了不想让气氛看起来那么悲伤,她受不了看那两个人生离死别的模样。可是当真的只剩她一个人呆在这间“墓室”的时候,她需要思考出一个自救的方法。   短期内,不太想殉葬。——她想着,然后舒舒服服地陷入了梦乡。   秋仪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吵醒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推着一位穿着龙袍的老者来到了她的房中。如果只有皇帝能穿龙袍的话,那这个轮椅上的老头一定是皇帝陛下。   她看着已经坐上这东西的老人,心中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估计他没几天好活了。但是下一刻,皇帝就站了起来。   秋仪:“……”   他说:“孙嬷嬷告诉朕,你想让朕低头弯腰。哈哈,不可能的。” 第2章   宫里多了位贵妃,于情于理是件风风光光的大事。只是这位小贵妃的来路实在是难以启齿,一个“冲喜”来的女人,自然在一众靠着家世容貌走到今天的宫嫔们之间格格不入。   那日“新婚燕尔”,老皇帝坐着轮椅的举动虽然幽默,但秋仪也不会傻到觉得这位十六岁登基平定了四次叛乱的帝王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他出现在贵妃的永宁殿只是为了敲打祭品。   “既然你活着出现在这,那朕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自愿的。”老皇帝笑眯眯地坐在上首,他身体一向康健,但只要是人上了年纪,多少会对生死有所畏惧。   站在他身侧的老太监姓黄,跟在这位身边的时间甚至比秋大人的年岁长。他最清楚不过这位表面和善的老人其实内里有多么腹黑狠辣。   一道圣旨将人召进宫来,不给丝毫的反应时间,“活着”一词暗示了她要么自裁,要么公然抗旨不尊落得满门抄斩。这样的境遇下您老人家第一面张口就说“自愿”,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黄总管已经预见到了这小贵妃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可怜场景了。   老皇帝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一双已经浑浊的眼睛还时不时露出敏锐如鹰犬一般的凶光,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秋仪接下来说的话让黄德全忍不住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她说:“陛下,谈不上自愿,臣妾只是想活而已。很显然坐在这间屋子里能让我活的更久不是吗?”   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突然,白发苍苍的帝王发出了爽朗的大笑:“你知道吗,朕选择你就是因为你这张嘴。”   秋仪:“……?”   “你说的话如此难听,却还能安然活到现在,也算是一位奇女子,所以想见见。”   秋仪:“……臣妾以为是因为八字什么的。”   “当然是因为八字!”老皇帝欣赏着秋仪脸上的情绪变化。   “你措手不及的样子果然很有趣。哈哈!”他笑得像个老顽童,可惜房内其他两人都完全笑不出来。   笑够了,他脸一板开始和她谈一些正事。“晨昏定省不能免,皇后是朕的发妻,你平时要对她尊重些,其他人你可以不必理会。但不能在生人多的地方久待……若没有什么事就在永宁殿呆着,吃穿用度都会有人替你打点好。”   秋仪听到早晨要起早去请安的时候心已经冰冷的坚硬如铁了,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完全没能伤害到她。   老皇帝敲打完,也给了个甜枣:“既然你和朕都清楚你在此处的作用,朕不会阻碍你和母家的联系。”   一个明明不到双十年华的美人却把命拴在了一个七旬老人的身上,何苦阻拦这个将死之人和亲人之间最后的书信往来呢?——老皇帝心中默默地想着,感慨了一下自己果然是上了年纪,竟然如此仁善。   殊不知不久的将来,他会对今天这个他自认小恩小惠的奖励无比后悔。   “诶,你们不觉得皇后娘娘最近心情不佳……”   “是啊,上次兰贵人捧着在小厨房亲自做的酒酿圆子,被娘娘一巴掌挥到了地上。”   “啊?”   御花园的洒扫宫女一向是最为抢手的差事,这里的活又少又轻松,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好运气遇见贵人。一不小心得了谁的青眼,调到各宫做差事甚至飞上枝头当娘娘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清闲,宫女们的心思就格外活络一些,整日中交流的都是哪位主子生了气,哪位主子失了宠。   “皇后娘娘一向最是端庄稳重,怎么可能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她们见四下没人,悄悄聚在一起,“是不是因为秋贵妃的事啊……”有个宫女不安地说,她知道这位贵妃是什么样的来头,感觉说出她的名字都会被晦气沾染。   “那个小贵妃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皇后娘娘巴不得有这么一个人做她的……”替死鬼。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一个阴郁的身影从旁边飘过,她吓了一跳险些惊声尖叫出来。幸好同伴拉了她一把,她才立刻收声跪了下来。   这个步子声音轻到为不可稳的身影就是宫女们觉得晦气需要闭口不谈的贵妃秋仪,她穿着素白色的裙装,显得整个人虽然清丽脱俗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怖。   “奴才背后生事,我看你们是皮痒了!”   “孙嬷嬷,婢子错了,婢子自己掌嘴。”宫女们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话是是对孙嬷嬷说的,但目光却一直放在秋仪身上,如果贵妃不原谅的话,背后议论主子是可以杀头的死罪。   “嗯?”秋仪仿佛才回过神,“皇后娘娘为什么砸了兰贵人的酒酿圆子?”   进宫到现在,她已经十天没有和活人说话了,这让一向以拌嘴噎死人为乐的秋仪少了生活中的方向。如今终于有一个听故事的机会,她也不在乎被这些拜高踩低的宫婢看清。   宫女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既跟不上这位娘娘跳脱的思路,又震惊于她从那么早就已经开始听到这段谈话。   小宫女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孙嬷嬷,她是御前的人,是皇上派来跟在这位主子身边的,她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   孙嬷嬷阴着脸,却并没有阻止,于是她一五一十地说道:“兰贵人去看了十九殿下,皇后娘娘嫌她不安分,于是动了怒……”   “嗯嗯,然后呢?”秋仪给出一个鼓励的眼神,兴致勃勃地听着,那模样让宫女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位贵妃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掏出一把瓜子。   “十九殿下的身份一向是……”   孙嬷嬷突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宫女说的话,强硬地上前一步:“娘娘,时候不早了,不要错过您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   秋仪在过去十日的相处中已经意识到这位嬷嬷的坚决意志,跟她说话就是无用功,于是只能遗憾地耸了下肩,留下原地庆幸逃过一劫的宫女们。   “孙嬷嬷,十九殿下是谁?”   “娘娘不用管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娘娘活着的日子里,多半不会和他相见。”   “孙嬷嬷,我一直以为我说话已经够难听的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娘娘,您跟奴婢说话时要自称本宫。”   ……   “妹妹来啦。”皇后娘娘见到秋仪进入殿内,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亲热地招呼了一声。她的热情抚平了秋仪早起的痛苦,有模有样地行了参拜大礼。   若要说宫中谁对秋仪最好、最不避讳,那一定就是面前年逾四十的中宫皇后。她是皇帝的第二任妻子,已经陪着这位帝王走过了二十载。   只是她对秋仪热络的原因人尽皆知,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会对自己选的替死鬼不好呢?   “妹妹,你还吃的习惯吗?”   “妹妹,永宁宫的床榻还舒适吗?”   皇后娘娘穿着那身厚重的宫装,将一朵花旁逸斜出的所有枝桠耐心剪下,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出一个个关心的话。   她可能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些问题在两天之前、五天之前的早晨,她都原封不动地问过。   她或许可能知道,但是她不在意,谁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内心的感受呢?   可秋仪比她还敷衍——   “好的娘娘。”“谢谢娘娘。”“多谢娘娘。”   她静静地坐在阴影中的座位上,看着风韵犹存的皇后娘娘修剪着那朵花。她似乎对自己危险又绝望的处境一无所知,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胸无城府又不懂规矩的美丽花瓶。   皇后娘娘终于剪完了那朵漂亮的花,但此刻上面的枝、刺、叶都已经被悉数摘下。她左看右看,好像还是不满意。她突然把花整个剪了下来,然后对着秋仪柔柔一笑:“花还是开的那瞬间最美,然后就是这样转瞬即逝的美。”   贵妃也柔柔地笑了回去:“是啊,皇后娘娘说的都对。”   结束了没有意义但是很重要的社交活动,秋仪提着裙子走在御花园里。   她站在一颗开满巨大花苞的少见品种的梨花树下问孙嬷嬷:“嬷嬷,花是转瞬即逝好看吗?那不就剩下光秃秃的树了?”   孙嬷嬷面无表情地回复到:“娘娘还是不要有这些徒劳无用的想法了。就像花或许自然凋谢,或许被爱花之人采撷,但最后结局都是剩下一棵您口中的光溜溜的树。这就是花的命。”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一长串的话,似乎是真的想劝秋仪想开点。   但是貌美蠢笨又毒舌的小美人没有承她这个情,转过身微微一笑:“原来当花这么惨,那我做树好了,熬死一代又一代的花。”   孙嬷嬷有些无语,也不知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贵妃到底有没有听懂她的暗示,默默闭上嘴,发誓不再随便搭理秋仪说的话。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美人收起了嬉皮笑脸,她看着御花园开的灿烂艳丽的花,垂下了眼。 第3章   宫中日月更替了无声,一晃梨花开败,竟然也是入了夏。   永宁殿好像成为了宫中的一个禁忌之处,提到里面住着的那位美貌的贵妃时,所有人都心有戚戚。她实在生的太美太艳,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山间的精怪落入尘世,靠夺生人的精气过活。   秋仪不知道这些人以讹传讹说的那些鬼话,就算她知道了,估计也并不会在意。她每天的日常就是早起去回答仁善的皇后娘娘的两个关怀——“睡的好吗?”“进的香不香?”   然后她再拖沓着步子忧郁地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补回笼觉。永宁殿并不会有人轻易踏足,所以她也乐得清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老皇帝常常都要过来,美其名曰“住阴宅”,睡在单独一张四周都有挡板的木床上。有时一打眼看去活像一口硕大黝黑的棺材,在月光的盈盈之辉下显得肃穆又诡异。   秋仪的命和老皇帝绑在了一起,只要皇帝在一天,这世上包括皇帝在内都不会有人动的了她。可她又时刻命悬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自愿”地一脖子挂在梁上,随“先皇”去了。   立夏,老皇帝被黄德全推着进来了。   老人来的时候笑眯眯的,黄总管知道他被繁杂的政务缠了一天,一直到永宁殿才心情好了一些。他和秋仪之间特殊的关系让老皇帝不在乎秋仪是否恪守了那些琐碎无用的规矩,每晚到此安寝的时候就像获得了从铺天盖地的奏折中一个喘息的机会。   秋仪白日闷了一整天,老皇帝是除了皇后和孙嬷嬷以外唯一一个听众,所以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主动和他说说白日的见闻——   当然,她没有机会见到活着能动的东西,全部都是御花园的花花草草。   于是她反反复复念叨的也就是——梨花开了,梨花落了,梨花被人踩碎了。   她今天格外安静,一直在旁边默默帮着黄德全为皇帝梳洗。   她的沉默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但是也没有多想,只单纯觉得她又是脑子里在有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了。   当年迈的男人被人搀扶着跨进那张带着挡板的“床”时,他回头看向了秋仪的眼睛。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里面看到没有藏好的不甘、怨恨和嘲讽。但是他只看了无边的平静。这种宁静并非像海面无风无波实际暗潮汹涌,而是像一口巨大无边的湖,在人未知处静水流深。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道:“朕这样是不是很可笑,你看看这张床……像什么样子…”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是少时就领兵上阵杀敌的英勇将军,中年又御驾亲征平定叛乱。他一直是位伟岸高大的帝王,很少说出如此畏首畏尾的话,果然是老了。   老皇帝懊恼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眼前这丫头的嘴一向不饶人,自己这有几分软弱的话还不知道被她怎么嘲讽。他打定主意要是秋仪敢说些难听的……   “臣妾觉得,这张床倒像放大了的摇篮,木头做的襁褓。陛下童心未泯。”秋仪用那双亮晶晶地真挚的眸子对上老皇帝一瞬间有些惊愕的表情,莞尔一笑。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这位暮年帝王,他为了向天借寿大肆修建宫苑、又纳了十几岁的女子为贵妃,终日睡在棺材里,他是帝王不会有人说什么,眼前这个小姑娘受到的非议只会比他更多。   他看着她渐渐变得话少笑容也少了些,本来还满意这样的结果,可他现在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问出了那个刚刚在擦洗时就好奇的问题——   “今天怎么没说御花园的事?梨花开的怎么样。”   女孩低下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梨花都被人踩在泥里了,看不到现在的样子了。”她这句话明明没有感情色彩,老人却莫名听出几分委屈。他叹了口气,“你去睡吧。”   等第二天天光大亮,秋仪慌慌张张地找到孙嬷嬷。她起的迟,现在已经错过了清晨给皇后娘娘行礼问安的时间。   孙嬷嬷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了她一下,缓缓开口:“陛下吩咐了,娘娘现在不宜见人,以后就不要去叨扰皇后娘娘了。”   她看着秋仪有点发光的眼睛,知道下一个消息对她而言更是嘉奖:“陛下说御花园生人多,特意恩准娘娘能够进入异兽园观赏。”   “娘娘好兴致。”   得了恩典,秋仪整日就呆在异兽园。此处虽然名字中带了个兽字,但实际恐怕只是个小一点的御花园。除了偶尔擦着秋仪腿边过去的一只小猫,也就是一汪浅浅池塘中的两对鸳鸯有几分生机。   所以此刻被人叫住,她也有些讶异。   “参见贵妃娘娘。”有一女子见她回头,快步迎了上来恭敬行礼。她穿着淡色的宫装,虽然生得不是国色天香,但胜在气质如幽谷芳兰一般独特,让人心生好感。   秋仪有些迟疑地让她起身,也不知是该叫姐姐还是该叫妹妹。好在这女子也看出她从未与宫中妃嫔们相处过的窘迫,于是主动自我介绍起来。   “娘娘,嫔妾是兰贵人。”她主动提起自己的位分封号,帮助秋仪在几乎不存在的后宫人员对照表中锁定了该人物的身份。   可是孙嬷嬷的培训秋仪一次也没有认真听过,她对这位兰贵人唯一的印象恐怕是半个月前有宫女在御花园八卦她的酒酿圆子被皇后砸了。秋仪对这些偷听来的小道八卦倒是记得清。   兰贵人见秋仪没有什么反应,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娘娘可曾觉得嫔妾有些眼熟?”   秋仪一愣,她幼时家中凄苦,唯一的几个玩伴也都是街头巷尾的几个商贩的孩子。之后有一家成了富贵的商贾,有一家因为惹了达官贵人锒铛入狱直到秋父做了官才努力求情给放了出来,其他的几家后来也各奔东西再无联系。   秋仪最终摇摇头:“如果你是小柿子还是小茄子什么的就快点与我相认吧,真的不记得了。”   兰贵人闻言顿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变化,但是摇摇头道:“娘娘误会了,其实我并不是娘娘的故人,只是今日的穿衣在模仿娘娘。”   秋仪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有什么好学的。”   “要想俏,一身孝。虽然是句不正经的俗语,但也有它的道理。娘娘能获得无上荣宠,嫔妾自然是要好好学的。”   秋仪笑起来,“什么荣宠?被关在小房间几个月不能见人的荣宠吗。”   兰贵人正色,淡淡地说出并不简单的内容:“半个月的时间用梨花做引子,最后钓到了大鱼,免了晨昏定省又获许独享异兽园。娘娘是聪明人,也有好手段。”   她这段话说的十分微妙,永宁殿只有秋仪和皇帝两个人,只有偶尔黄德全会在一旁伺候。皇帝身边跟了几十年的老太监是一个小小宫妃的人?亦或是她有别的获得消息的渠道?这两种可能都证明了她不可小觑。   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不用装疯卖傻,秋仪索性也没有继续演下去:“贵人今日来,不会只是为了夸赞本宫的吧。”   兰贵人又拜了下去,她的眼神很复杂:“娘娘,我们都想活,但是现下却都被困在各自的泥沼中。这皆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所代表的东西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嫔妾在见到您的那一刻就在想……易子而食,交换杀人。这样的法子是历久弥新的好用。”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人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她暴露了很多底牌去接近这位贵妃娘娘。她在赌,赌秋仪想活,赌她得到皇帝的垂怜不是偶然。   ——“你想要我做什么?”   兰贵人闭上眼,把其中的如释重负都悉数遮掩,她赌对了。   “三日后同一时辰,有人在此处见娘娘。”   孙嬷嬷把信递过来的时候,秋仪正在收拾准备赴约。她对于兰贵人背后之人的兴趣不大,但是却对他们为什么找上她很感兴趣。   “娘娘,您兄长的信。”   秋仪此刻已经走到了永宁殿门口,秋翰太过忠直有时言语间犯了忌讳他自己也不知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信带在了身上。   到了异兽园,那弯小池塘旁背手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通身用暗金色绣线绣满了张扬的龙纹,这暗示了他的身份——   “参见太子殿下。”   男人回头,他的脸上依稀可见老皇帝年轻时的样子。他就是皇帝的长子,也是第一任皇后留下的唯一子嗣。   他的出现也解释了为什么兰贵人会知道她和皇帝的谈话。黄大总管不会听命于一个小小贵人,但没有理由不卖皇位继承人一个好。   “贵妃娘娘不必多礼。本王只是想帮助娘娘摆脱此刻困境。”   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秋仪垂着眼,一副只听不说的态度。   太子也不在意,和蔼地笑笑:“能救贵妃娘娘的方法有很多,父皇会献祭一个参议的女儿,但如果这是丞相的女儿、太傅的小妹,事情也许就会不一样。”他举的是正一品大员的例子。   秋仪也和蔼地笑笑:“是啊,所以丞相和太傅的女儿没来,我来了。”她把太极又打了回去,这种用假设画饼的手段在她三岁时赊账糖葫芦的时候就用过了。   太子也不着急,只是让她拿出那封家书:“里面,就是本王的投名状。” 第4章   家书被装在密封好的袋中,秋仪下意识捏了一下厚度,很薄,不过是三五张信纸的容量。她默默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手指什么的。”   展开信后,映入眼帘的是兄长秋翰一如既往事无巨细的汇报。明明是和秋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板男人,却在面对自己妹妹时展现了幼稚啰嗦的一面。   秋仪直接跳过中间没有意义的赘述,翻到最后——“差事做的兴许不错,上头特让为兄去宗人府做理事。若有机会,或可寻得妙计解此时困顿。”   他的用词十分谨慎谦虚,但是看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就知道他也是很高兴能被赏识的。他初入朝廷就能有这样的建树,明明是该举家同乐的时候妹妹却身在险境。秋翰准备一边在宗人府当差,一边打探这管理皇亲国戚事务的地方是不是也能管殉葬相关的事宜。   宗人府理事,从五品的官,确实该高兴。   这是新科文状元才能有的待遇,却叫秋翰这个因为刚正不阿甚至遭受排挤的人赶上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巧合。   秋仪心中叹了口气,傻兄长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承了别人的情,看来这就是自己需要替他还的债啊。   美人把信仔细叠好,神色自若看不出喜怒。   太子殿下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这份投名状既是一个小奖励也是一个大威胁,他今日可以让秋父秋兄在朝堂中平步青云,明日就可以让他们背负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美人几垂眼隐去其中的思索和冷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她看似从未认真听过孙嬷嬷的教导,但此时的礼数尽得十分周全。   她这样拜下,素白色的丧服衬的她柔弱无骨,又如清水出芙蓉,更显容貌瑰丽。这是一种示好和臣服,“愿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殿下神情中流露出对她如此识相的满意,缓缓伸出高贵的手,将她扶起。秋仪跟随身着暗金龙纹衣袍的男人绕过异兽园的诸多景观,来到一座凉亭中。此处早已泡好了两杯茶。   秋仪在看到那两杯茶的时候就明白,如果她没有那么顺从地应下,这个男人一定还有更为不容拒绝的“投名状”。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升官,而是死人了。   她笑盈盈地举杯敬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赏的好茶,看来是没有不喝的道理。”   太子也没有否认,轻抿一口说道:“娘娘可曾记得十年前的那场战役。”   小贵妃歪了一下头,十年前她不过七八岁,齐国确实在边境线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当时已经六旬的老皇帝御驾亲征,由太子监军,哪怕是这样,这场战役也苦苦持续了一年之久。   “除了大获全胜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她又一次轻轻垂下眼,她在说谎,这是她的一个微小的习惯。   “周氏就是在那场战役之后被册封为皇后。”太子说出此言之后观察了一下秋仪的表情,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当今皇后是先皇后的义妹,世人皆以为是先皇后病故皇上才迎娶了现在的皇后娘娘。很少有人知道的其实她提前十年就已经在宫里伺候着了。   太子看秋仪好像并没有任何反应,心下了然她并不知道这些密辛,于是慢慢讲道:“周氏祖先和齐氏共同开国,为防夺权之争,周氏祖先承诺此后周家成年男子永世不得入朝为官。但让步有一个前提……周家的女子必须为皇后。”   但有开国之能的人不会相信夫妻同心的鬼话,如果婚嫁之事不是一个能让女子彻底落入夫家掌控的制度,齐氏先祖又怎会同意这样的要求。因此周家为后人留下了一支在关键时刻既能自保、又能重新掌控局势的神秘军队——暗枭。   秋仪听到这,轻轻蹙了一下眉。太子敏锐度发现了这一点,“你很聪明,你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对吗?”   一个蠢笨嘴毒又貌美的小贵妃可以让宫里的女人轻视她,从而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这样的人不是太子想要的。如果她对太子无用,那么不只是她,整个秋家都会因为这个男人没有得到趁手的工具而遭受无妄之灾。   秋仪知道自己必须展露出不容替代的能力,否则后患无穷。   美人莞尔一笑,这本就是她所擅长的:“十年前殿下凯旋,发现母亲病逝,母亲的义妹被册封为皇后。在悲痛欲绝之下您本想接受事实,却发现现在的皇后娘娘——对暗枭的存在一无所知。”   当她开始说话时,身上有一种不容拒绝的特殊气质让听众将注意力牢牢放在她身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发光。   “您的母亲如果真的是病故,那么有很长的时间供她交代后事,为什么不将这股力量交给妹妹是整个问题的关键。因此太子殿下对母亲真正的死因和凶手的身份有了猜测。”   太子喝了一口茶,点头默认了她对他的猜测,也示意她继续。   但是秋仪巧妙地停在了这里,没有继续试探太子的底线,她把问题抛了回去——   “那么太子殿下在意的究竟是先皇后的死因……还是,暗枭的去向?”   她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好像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危险的话。这样的猜测会将她放到比即将殉葬更加危险的处境。和面前这位太子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太子显然也对她的尖锐有些惊讶,但欣赏她的直接,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娘娘,本王说过你很聪明,也很有能力。但是要小心言多必失。”   “好吧,那我们聊聊怎么帮太子殿下查清楚母亲是被谁所害呢?”秋仪眨眨眼,感受到太子身上杀意渐渐平息。   事件被定性,而凶手昭然若揭,真正要查的却只字不提。他们在灿烂明媚的晚春光景中以茶代酒,举杯,庆祝一个内宫阴谋。   御花园春去夏来,里面洒扫的宫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不过闲暇时间聚在一起碎嘴的毛病倒是丝毫没有变化。   这是这一次,传闻中的主角变成了那一向低调的秋贵妃。   “哎哎哎,怎么这两天这么多娘娘大老远的跑到永宁殿去啊?”   “她们不一向就谁得宠巴结谁吗?”   有人迟疑道:“陛下现在还能……?”旁边人用胳膊怼了她一下,示意她别瞎说。   “能不能是一回事,宠不宠又是一回事。人家小贵妃就靠着年轻漂亮讨人喜欢,陛下就喜欢这样新鲜的。诶,你说……她要是再生个儿子,那不就是二十殿下了!”   “哈哈哈哈。”   身着华丽衣裙的女子脚步一顿,虽然保养得体,但还是能看出她眼角留下的岁月的痕迹。她身旁的宫人看她不悦,连忙低声询问:“皇后娘娘,奴婢立刻将这几个蹄子处理了。”   周皇后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疲惫,她原本不担心这个蠢丫头翻出什么风浪,但是皇帝近日越来越宠爱她。各宫之间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说秋贵妃的母家兄长也得了一个官,虽然才是从五品,但不知道是不是皇上授意的。   她拦住想要过去规训宫人的嬷嬷,轻声说道:“原先是小瞧她了。”然后带着自己的仪仗径自离开。周皇后可以为了身下这个位置忍上十年,区区一个小贵妃想撼动她,也要看老天给不给那个女人的肚子一个机会。   见皇后的人从御花园深处消失,刚刚聚在一起说闲话的宫女中有人悄悄低下头,顺着小路离开,直奔去御花园西角落外的精致宫宇。   “贵人。”   她谨慎地开口,将正在读书的女子从沉思中打断。兰贵人对外一向是以温柔娴静的样子示人,但她们这些亲近的奴才知道这位主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让你传的话都传明白了?”此刻的兰贵人穿着重色的墨绿衣裙,完全不似平时在宫中谨小慎微的模样。   宫女连连点头:“是的,奴婢确定皇后娘娘听到了。”   兰贵人一听,乐了,拉过她的手,很亲热的样子:“本宫只是问你有没有把这两天在各宫听到的‘见闻’说与你在御花园当值的姐妹,和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她欣赏着小宫女手足无措的样子,这是她的爱好。   小宫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连告罪。   兰贵人没有摘下护甲,抬起胳膊用手背抚摸过小宫女的脸,满意地看到宫女因恐惧而微微缩起的脖子。   ——“说错了话倒不要紧,别给自己带来麻烦就好。”   小宫女终于得了恩准,她行礼后头也不回地跑出殿外。都说兰主子最为和蔼,谁能想到她私下气势这么足。小宫女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赶紧回到当差的岗位。   兰贵人的举动自然是得到了秋仪的示意。   一个无人理会也无人在意的蠢货贵妃自然是没有机会接触到宫中内斗的核心圈层。但皇宠会给任何一个人蒙上神秘的面纱,成为后宫女人争先研究和拉拢的对象。   遇事先将水搅浑,秋仪就是要迅速成为众矢之的才能从那些明枪暗箭中获得想要的消息。小贵妃负责跟皇帝讨要些有的没的的恩宠,而兰贵人用她的眼线放出无数扰乱人心的真假消息去激怒躲在暗处的人。   在她们终于按耐不住性子动手的时候,也是做局之人顺藤摸瓜追根溯源的好时机。   乌云低压,空气早已有些潮热,夏季已至,山雨欲来。 第5章   也是这样阴雨绵绵的夏日。   蝉鸣都被嘈杂的雨声盖过,街头巷尾的人们纷纷收了谋生的活计,在自己的家中躲上半天,享受这难得的空闲。   东街的民宅临着外边的商铺,但是巷子曲曲折折有梨花树遮挡也算是隔绝出了两个天地。秋仪幼时同父母兄长住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矮矮的房子。   主人用明纸糊了窗户,这是这些穷苦人家在昏暗的白日用来透光的办法。屋内的装潢处处虽不张扬却都显出读书人的别致心意。所用器物皆没有金银镶嵌,老旧木床柜上面用重工雕琢的“圣人冬雪日救狸猫”的故事令明眼人会心一笑,参透屋主的俏皮巧思。   秋仪在梦中回到了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考取功名,她被哥哥抱着坐在有些简陋的床铺上看那些家具上刻画的故事。那是秋父亲手雕琢上去的,“身在陋室,也该对生活有所期待”是他一向挂在嘴边教导子女的话。   秋母那时的身子已经开始不好了,窝在窗边的摇椅上慢慢给两个孩子缝制衣物。后来的很多年秋仪都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母亲早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身躯,没有发现母亲当时做的衣服都是她长大两岁之后才能穿进去的。   哥哥打开床头的柜子,里面细细刻着一篇文字,这是秋父亲手写的一篇没有任何意义的诗词,他取名为“两百大全诗”。   这个名字着实有些好笑,被当时已经懂事的秋翰笑了好久,但是秋父仍是一副正经的文人姿态——“这首诗没有任何意义,但妙就妙在它全!”   短短两百字,把日常能使用的字全部涵盖在内,若是无法包括的,也可以通过多个字的组合拼凑出意思,再不济还有同音字代替。   秋翰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纵容父亲刻这些东西,但是这不妨碍他抱着秋仪用这一个个典故去识字、去探索未知的事物。   那些阴雨天里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混上泥土的腥味铺天盖地,兄长抱着她指着雕花低声的讲解,就是她对于母亲还有一个完整家庭最后的印象。   贵妃的午睡并不踏实,被分来伺候她的宫人眼见着美人在床上翻腾了几下,然后面色阴沉地坐了起来。   他们偷偷看了眼已经拆下木板露出原样的窗户,早上孙嬷嬷说要给室内通通风,然后他们也忘了关。这下不会把贵妃娘娘给吵醒了吧。   宫人们不知道这位娘娘到底是什么性子,但单看皇上为她破了这么多例就知道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于是领头的宫女不敢怠慢,连忙小碎步端了一杯水给秋仪。   “娘娘醒啦,喝口水润润喉?”   她的头很低,显得很谨慎的样子。   秋仪却没有回复,她坐在床上抱住了身前的软被,感受着室内的昏暗和闷热,觉得自己的头疼的要裂开了。母亲走后她最恨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连带着那些会开败落下腐烂在泥土里的梨花。但是她从来没有逃避过这些记忆,她要把每一个痛苦的细节掰开揉碎吞吃入腹,警醒自己再也不要回到最绝望的时候。   贵妃娘娘没有接过那杯水的行为让小宫女吓出了一声冷汗,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秋仪的神色。   美人不知道是否是做了噩梦,有些清喘,望向窗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神色阴晴不定,但是这样的她显得更有几分活人的生气——她太美了,一旦没有情绪,就像一尊完美的白玉雕塑。   “拿纸笔来。”   见她终于有了回应,管它是什么,宫人们又开始低着头忙忙碌碌,主子想干什么要干什么都不是他们要思考的事。管理并且解决主子的需求才是他们在这宫中的生存之道。   到了傍晚,这场雨渐渐有了要停的趋势。   秋仪也写完了那封家书,随手交给一个下人。她不知道谁才是负责帮她送信的那个侍卫或者奴才,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太子都会在父亲兄长之前看到里面的内容。她既然敢交出去,就不会担心泄密,所以交给谁都是一样的。   “娘娘,丁常在求见。”   永宁殿因为兰贵人的努力在前几日一直是有宾客络绎不绝的来。有些宫妃在自己的位置上呆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却突然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姑娘占尽了风头,她们甚至连秋家是哪家都没有搞清楚就匆匆前来拜见。   今日雨水并不小,难得却有人来。   秋仪又换上那无忧无虑笑盈盈的模样,她这个没有头脑空有美貌的贵妃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贵妃娘娘。”丁常在乍一看比兰贵人都要年长些,但是孙嬷嬷派给秋仪的贴身侍女偷偷告诉她,这位常在久不得宠有些憔悴,其实连二十又五都没有。   “姐姐。”秋仪没有起身,像个小招财猫一样让人拿了椅子赐座。   “贵妃娘娘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这位常在倒是很小心,没有像其他人一般上来就姐姐妹妹地亲昵。   “怎么会呢,大家都嫌我晦气,有人来当然不错。”秋仪看到丁常在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显然是被她这么直接地提起晦气这件事而惊讶。   丁常在叫不准这位小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斟酌了一下用词——“其实嫔妾来,是想问问十日后十四殿下的生辰娘娘怎么准备的。”   这下反倒是秋仪不会了:“嗯?这竟然是和我有关系的吗?”   “娘娘有所不知,皇后娘娘特意询问过皇上您的事,皇上说‘都是宫妃,都是一样的’。”所以臣妾就不请自来了。   十四皇子是皇后的亲子,一切庆祝事宜肯定是要尽善尽美才好。齐国皇室又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这样受重视的孩子过生辰,各宫嫔妃都要纷纷献艺,以求各宫和乐。   老皇帝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是奠定了秋仪也要成为“献艺”的人之一了。   “怎么也没人跟我说一声?我又什么都不会。”说话不过脑子的小贵妃一“着急”,连本宫都“忘记”说了。   丁常在一看事情有戏,面上藏不住喜意:“嫔妾今日前来,就是想和娘娘商量着……不如”她轻轻咬了下唇,“我们可以一起。”   话一出口,她有些紧张的搅了下手里的帕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获得宠爱。如果皇上此时龙驭殡天而她还是个小小的常在,往后的日子怎能好过。   丁常在入宫的时候皇帝已经年近七旬,她本来已经认命,但是她突然看到了那些位分低的太妃们的待遇,才有了奋力最后一搏的想法。   秋仪本就不在乎什么“各宫献艺”,她的舞跳的再好也不妨碍皇帝想拿她殉葬的想法,眼前有个人主动帮忙,她倒是没什么意见。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却一拍即合,就确定了那日要献的舞。   “太子殿下,这是贵妃娘娘今日的家书。”   虽然皇帝给了秋仪这个特权,但是她实际很少真的给家里写信,她眼下处境并不乐观,少些接触也是少些悲伤。   现在她突然写了这封信,太子的人连忙给他送来,担心她在信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入夏,连日阴雨多闷热,想起幼时微末和兄长母亲在家中读书。东街的梨花开的还好吗?」   里面竟然只有短短一句话。   太子捏着信的手微微收紧,他垂下眼来,思索着这句话可能有的意思。但是最终徒劳无功,这怎么看都是一句简短的问候。   “没什么特别的,送出去吧。”   他坐在原地,默默陷入沉思,东街——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熟悉。是什么人曾经的家吗?   秋翰收到了宫里人给他送来的妹妹的亲笔,有些开心地展开那封信。宫里送信的等在原地,还想着讨个茶水钱,但是这位小秋大人看了半天也没有给封赏的意思,于是有些垂头丧气的走了。   他踏出秋府,晦气地啐了一口:“难怪没什么出息,这样不会做人。”   府内,秋翰的神色却并不好。   他知道妹妹最讨厌的就是东街的老宅和那些会发出腐烂气息的梨花树,现下又不是梨花开的时节,她怎么可能会关心这些。她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胁迫,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可等了几天,秋仪都没有再写信,只是托人给他送来了一只仙鹤的刺绣图样,说可以缝在他的官袍上。那只仙鹤绣的歪歪扭扭,针脚也并不缜密,有些地方还透着光,一看妹妹就是匆忙赶制出来的。   秋翰刚想托裁缝铺的人把仙鹤放在自己的官袍下摆,他看着那些透光的针脚,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去了东街的老宅。   而此时,距离十四殿下的生辰宴也不过三天了。 第6章   “啊呀,小秋大人来啦?师傅,小秋大人来啦——”   秋家一向友亲睦邻,无论是在东街还是此刻搬到了京城的内圈,周围做买卖的店家都对这一户忠良臣子十分有好感。   前段时间听说他们家的小女儿被陛下迎进宫里做贵妃,他们这些街坊邻里着实替他们高兴。但是秋大人许久没有出现,连带着小秋大人也没再来做过衣服。   老裁缝热情地招呼秋翰坐下,准备给他量体裁衣。师傅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大好,眯着眼睛一边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轻轻笑着恭喜秋翰。   男人一愣,知道这些百姓们也不知道此事的内情,但他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酸楚。妹妹此刻的境遇如此艰难,谁又能帮她呢。思及此,他想到了那个猜测——   “师傅,今日我不是来做衣裳的,这是我母亲曾经留下的遗物,但是似乎缺了几针,您能帮我看看是哪几针吗?”   虽然一心扑在诗书上,对人情世故有些懵懂,但是秋翰知道如果直说是妹妹送来的东西一定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有些紧张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整个店里都是来做衣服买料子的客人,没有人注意他。   老师傅眼睛不好,努力把纹样聚在鼻尖才能看清,他说:“哎呀这是怎么搞的,这么好的手艺怎么缺了这么多针。”   仙鹤纹样上穿了银白色的绣线,两面绣的是同样的花纹,正面出彩的同时保持了另一面走线的整洁与规范。仙鹤腾云而起,展翅高飞,羽毛的变化绣的栩栩如生。   完成这图样需要至少有几年的功底,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犯如此简单的错误。   “小秋大人你看,这第一圈的第四锁针,第五圈的第十三短针……这些都是需要补的,你要不留下,我忙完了亲自帮你弄。”   听说是秋翰母亲的遗物,老裁缝格外上心。   男人在脑中拼命记下裁缝刚刚说过的话,他不敢用纸笔也不敢带走这枚纹样,于是交了钱就直奔东街。秋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妹妹真的会用这样隐蔽的方式传递消息吗。   东街巷口的梨树已然开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男人顿了下,大踏步进入了那个记忆中的小院。一切如旧,只是物是人非。   他快步走到床前,用衣袖胡乱地擦了下床边柜上积的厚厚的灰露出下面“圣人冬雪日救狸猫”的趣味雕花,但他的动作没有停下。秋翰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柜子的门,里面用小楷细细刻着一篇文字,正是“二百大全诗”。   第一列第四个字,第五列的第十三个字,第八列……   他从小在私塾中就是一等一的聪明,虽然他的天赋都在诗书上,但是记住这些没有规律的数字还是需要一些脑力。   等把最后一个字找全,秋翰愣在原地——   「太子胁,性命危,丰盈母家或可解」   忠厚老实到妹妹要被拉去送死也只能想到弃官举家出走的男人第一次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第二种解法,就是不再忍让,当他成长为一方大员时,妹妹是否就不再承受这些苦楚。   他的小仪,从小是那么机灵快乐的小孩。家里穷,秋翰偶尔也会羡慕其他的孩子可以吃到巷口前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妹妹发现后就会靠着嘴甜逗的卖糖葫芦的王婶子开怀大笑。当小小的她捧着那颗糖葫芦走到兄长面前时,秋翰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情绪。   他苦过穷过,所以自幼读书立志为生民立命,被排挤被打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屑,不屑为了升官和那些虚伪的人同流合污。但是妹妹如今的情形如同给他迎头痛击,他自以为不论官职高低都可以为百姓尽一份责任,可别人不会这样想。   他的官职低,他的妹妹在宫中就会任人欺辱。   这个接近而立之年的男人突然沉默下来,他所经历的和他所坚信的正在相互冲突。妹妹愿意用一下午的时间讨好别人就是为了给他换一颗现在看来不过再普通的冰糖葫芦。   他呢?   秋翰捏紧了衣角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记忆中的冰糖葫芦突然变得酸涩,酸的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要做些什么,才能救他的小仪……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丁常在小心地唤着秋仪,她本就是想借贵妃娘娘的势头在宫宴上重新获宠,虽然这支舞本就是她来跳,但是每一个动作和细节她都特意询问了这位小贵妃。   美人回过神来,“嗯?不用管我,你高兴就好。”说完就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她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险棋,这几天孙嬷嬷已经连续发现了几份带着□□的糕点。   她把自己放在明面上最显眼的地方,就是想让当年谋害先皇后的人,或者说人们,为了除掉她而不得已故技重施。只有经历过先皇后生前受到的迫害,她才能理解她会把那枚控制暗枭的令牌放在何处。   当她看似轻而易举地躲过那些明枪暗箭的时候,躲在幕后的人才会将这位贵妃放在眼里,用真正的手段去对付她。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丁常在后退几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切。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秋仪听到了她压抑着的急促喘息,闭眼藏起了眼底的了然和满意,那些人终于不用下毒这样拙劣的手段了。这次是什么呢?   “娘娘,我们的礼服怎么会这样——”   宫人送来的箱子中,两件裙子的下摆均已经被扯烂,细碎的布条昭示着罪魁祸首有多么不希望这两条裙子还能穿在身上。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和陷害。   宫妃们给皇子的生日宴祝礼自然需要样式喜庆的衣服,秋仪因为身份特殊,特意做了带着些许色彩的白裙。她自己没有任何一件除了纯白以外的衣服。   为了和秋仪相搭配,丁常在也特意做了素色的衣袍。宫宴所有嫔妃都需要穿一身新衣裳用来表达重视,此刻再赶至一件已经来不及了。   “娘娘,这是有人陷害,他们想看我们被冠上不敬之罪,他们想让我们死啊娘娘。”丁常在不能承受自己十多日的准备在最后关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现在去寻找罪魁祸首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声音都已经带上了颤抖。   溪宁皱着眉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料,和丁常在担心后续的命运不同,她只是非常失望这种手段太低劣了,谋杀先皇后的人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诬陷她。   美人垂眼沉思,果然,还是不够张扬吗?   “娘娘……”丁常在已经六神无主了,抱着一团破碎的舞服啜泣。   “你回自己宫里拿一件素色的裙子来,离宫宴还有两个时辰,怎么也够了。”   丁常在摇摇头:“没用的娘娘,宫里的规矩是必须辞旧迎新,嫔妾不能穿旧衣的。”   秋仪大步走到她跟前,用手捏起她的下巴:“本宫让你拿你就拿,有本宫在,死不了的。”   女人被她的气势吓到,止住了眼泪匆匆拿来了一件浅绿色的衣裙和一件淡黄色的绣着百花春景的衣裳。她的表情似乎很惊喜:“娘娘,昨日内务府的人刚送来这条裙子,嫔妾检查过了没有任何规制上的问题,也没有损坏的迹象,更没有冲撞其他宫妃的可能。”   秋仪手中正在快速做着什么,手指翻飞之间似乎在缝补一个纹样。她闻言抬眼:“问题在图样上。”   丁常在手一抖,连忙翻看:“春景图,虽然和生辰是有些无关,但也可以说是庆祝小殿下的少年时光。”她有些着急,“娘娘,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秋仪不置可否:“帝王迟暮,他不得宠的妃子在儿子的生辰宴上穿了带着蜂蝶的春景图。舞裙烂了不要紧,这才是真正要置你于死地的东西。“   丁常在重复了那几个字——蜂蝶,招蜂引蝶。她险些跌倒在地,用计之人好歹毒的心,竟是一环套着一环。   女人又气又怕,眼睛不自觉的又红起来,却看到秋仪停下来手中的动作:“把这个订在那条绿色裙子上吧。”   丁常在愣愣接过,那是一个精致的松柏纹样,绣的是松柏常青的冬雪场景,虽然不像女儿家常用的图纹,但好在无功无过,配上绿色的裙子也算相得益彰。”   这样的精致的绣品绝对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完成的,贵妃娘娘刚刚似乎是在把这个图里面一些断掉的连接点用针线补起来——既然有这样的手艺,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绣好呢?   她压下心里的疑惑,感激地接过针线,她不得宠的时间太久,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些女红补贴宫中,把一个图纹固定在裙子上她还是会的。   刚要穿针,她却突然顿住:“娘娘……您…怎么办?”   她是贪生怕死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是她并非那等狠毒之人。她不想贵妃娘娘为了帮她而受了暗算有所折损。这几日的相处她早已看出这位小贵妃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懵懂无知,单看她刚刚果决冷静的模样就知道她的心性非常人可比。   秋仪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换上一条平日没穿过的素白色衣裙,“你用花纹,我便用花吧。”   她走到窗边摆放的花中,里面松松散散地插了几支花,有牡丹芍药和含苞待放的莲花。   牡丹是皇后娘娘可用的,寻常嫔妃若用了则有僭越之嫌。芍药紫红妖娆,莲花青翠娇嫩,都是上佳的选择。   秋仪思索了一下,伸手摘下了那朵牡丹。 第7章   宫宴上歌舞升平,一切都照常如旧。本热烈的气氛在丁常在献上那曲祝寿团圆的舞蹈之后更为轻松愉快了。   背后之人看到自己的设计没有派上用场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丁常在的裙摆有了新的纹饰,贵妃头顶的灿烂鲜花让她更是出彩。她背后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了。   其实也不是没人对贵妃头上的鲜花产生过疑问。秋仪辈分如此之高,又选用牡丹作为头饰,是非常僭越和挑衅的行为。   但是这种事情一向是民不举而官不究。皇帝都没说什么,皇后娘娘也没有过问,谁上赶着在皇后娘娘亲子的生日宴上去给她找不痛快呢?   丁常在一舞毕后被皇帝拉去了上首坐着,她也许在今日就会得到想要的恩宠。秋仪不在乎她此刻全然忘了自己,独自一人前去偏殿更衣。她和这位常在本来就是短途之友。或者说,她和任何人都只会短暂的携手同行。   清丽容颜的贵妃娘娘在路上被一个愤怒的人影突然拉住。是兰贵人,她的表情因为紧张,有些控制不住:“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你想死吗?”   女人因为愤怒已经失去了理智,甚至想伸手就要把秋仪鬓边的花摘下来。   秋仪只是轻轻一歪头就躲过了她的手,贵妃娘娘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日光透过雕梁画栋落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睫毛阴影。在那些悦动的光点中,她每一丝表情都无处遁形。   美人轻轻勾起唇,眼神里有着别人看不懂的深邃,她定定盯着兰贵人的脸说:“怎么,担心我?你主子知道你这么担心我吗?”   兰贵人后退两步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扣了下手中的衣角,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她收敛了一下外放的情绪,“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仪拉着她走进偏殿,从角落里拉出一个小木箱,在里面翻出了下午丁常在收到的两件衣裙。兰贵人眼神一变,这是有人对她们动手了:“手段倒是比下毒的高明。”   秋仪点头,默认了她的判断。但是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这次还不是皇后。”   兰贵人有些疑惑,秋仪就将下午衣服样式所涉及的陷阱讲给兰贵人听。她听后平白起了冷汗,如果秋仪没有发现蜂蝶图案的不妥,那么就算今日逃过一劫,这也是日后无从抵赖的把柄。   若是有心人故意诬陷丁常在私通皇子,贵妃坐视不理或者推波助澜,那么两个人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兰贵人想到这些,还是忍不住想说上秋仪几句:“你遇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去找我?你怎么能确定皇后娘娘不是那个蓄意陷害的人?”   小贵妃没有正面回复她的问题,在兰贵人怒气冲冲等待的时候突然伸手替她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兰贵人的脸突然红起来,她有些无措,却看到美人凑近自己轻声说:“姐姐,我只是觉得,我命不该绝于此。”   她的声音平日里听起来清脆悦耳,此刻低沉下来带着沙哑却格外撩人。   兰贵人有些慌张地推开她,别过脸去:“你我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好活的人,寄人篱下手心向上讨着好儿,你下次谨慎些吧。”   秋仪位分高,自然不用拘礼。再加上她身份特殊,更没有宫人敢阻拦这位娘娘。于是无聊的小贵妃独自离开了那些喧嚣热闹,向着此刻空无一人的御花园走去。   御花园的池塘和异兽园想通,她提着裙子沿着水走,一路思索着心事。   幕后之人的心力都放在用衣服不合规制的理由来陷害她们。但是秋仪冒险用了逾越规制的花,皇后娘娘却丝毫没有发难,这就说明衣服的事也不是出自她手。   其实早在她看到那些黄色衣裙上的蜂蝶之后就已经对这个结果有所猜测,她深知皇后娘娘绝对不会用自己儿子的清誉去陷害两个没有可能有恩宠的宫妃。   今天炸出一条大鱼,但是真正想钓的鱼儿却还是在一旁观望。   兰贵人说的对,秋仪今天的举动就是当众在给皇后娘娘难堪,是一种明晃晃的挑衅和侮辱。她的时间太紧张了,没有机会让她浪费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上。   御花园通着的宫苑很多,她顺着活水一不小心走到了一个偏僻之处。本以为前方没有路,她峰回路转间看到了一座假山,上面似乎有个荒废了的亭子。   美人提着裙子走了上去,近看下,亭子上的红漆已经开始斑驳脱落,亭中的白玉石凳已经碎了一个角落,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此处杂草丛生,显然已经荒废多时。   可是这里却是一个难得的高处,远看就能将御花园尽收眼底,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才破败至此。   她站在亭中可以看到远处宫宴的地方还没有散去,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宫宴,她若是寻常后宫女子来说恐怕是又忐忑又兴奋的场景。可是秋仪面对的是一众想陷害她置于死地的未知人物,还有时刻悬在她头上的那把随时会落下的刀。   她倒不是会因为这个而悲伤春秋的人,只是一时感慨世事无常,前一天还在和秋翰拌嘴,后一天就要想着如何能摆脱这既定的命运。   假山下方荒杂的树木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似乎有人压低声音在训斥什么。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好日子,您不要去自寻烦恼!”说话的人压抑着怒火,似乎被她训斥的人反而更尊贵些,但是她依然在做这样以下犯上的事。   如果说危机四伏的宫里有什么让人打发时间的事,那一定是偷听这些隐秘的腌拶。   秋仪随手掰下一个荒草捏在手里,托着下巴努力往下看,试图看到说话之人的身份。但是奈何假山怪石嶙峋,周围又有数不清的草木,只能看到一个衣角,似乎是宫中嬷嬷惯穿的样式。   “御膳房三日没有送来吃食了。”是一个很稚嫩却很冷静的男孩声音。   三日?秋仪心想,宫中难得有比她还凄惨的人。   说话的嬷嬷显然不这么想:“殿下,您今日出去就是给那些贵人们添堵,您行行好不要为难奴婢。”   殿下,是皇子才能用的称呼。一个嬷嬷也敢随意欺压皇子,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那个稚嫩的声音冷静地表达了自己唯一的诉求,他并不知道今天是十四皇子的生辰,但他认为这和他出来寻找食物并不冲突。   秋仪一边听一边点头,此刻就差一把瓜子。这孩子有出息,有理有据。   “并不冲突?您是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的?十四殿下是尊贵的嫡子,您是什么身份呢。是晦气之身,是不详之身,有您一口饭吃就会让皇后娘娘要了奴婢的命啊。”   不知道是这位嬷嬷话中的什么内容触动了秋仪,也许是那些晦气不详的言论,也许是堂堂皇子却要向嬷嬷讨食的样子让她想到了自己,又或许是她发现这个孩子和周皇后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站了起来,表情凝重,嘴里念叨着:“我也是要饭的啊,养个孩子能不能养的起啊。”美人把手里的草茎丢掉,随便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   “谁!?”   好准头,嬷嬷的手臂被砸了一下,惊慌失措的跳了起来。她动作间露出了刚刚秋仪被挡住的视线,看到了那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皇子”。   那个小孩看起来八九岁,估计是长期挨饿受冻,显得整个人并没有什么精气神,小小的骨架都突出来,只有一双眼睛露出与寻常孩子不一样的神情。里面并不是压抑的怒火或怨恨,而是如井水一般的冰冷死寂。   他似乎对眼前的局面习以为常。   齐坞生没有抬头看,他不知道又是哪个动了恻隐之心的达官贵人试图帮他出头。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太多次了,但是在他们知道他的身份后,那些一瞬的关心和同情又会被浓浓的厌恶所包裹。   秋仪缓缓走下来,她穿着纯白的衣裙,鬓角的花被摘了下去,饶是见惯了美人的嬷嬷也愣了一瞬间。这样惊艳的女子想必是陛下的新宠,不能直接对上,让她知难而退也是好的。   她行了个礼:“参见小主,不知小主怎在此地?”   “宫宴喧闹,我喜静。”   能在宫里活到这个岁数的人都是人精,嬷嬷自然知道秋仪话里有话,连忙告罪:“不知娘娘在此,奴婢这就带着这孩子去别处,不扰了娘娘清净。”   齐坞生眨了下眼,秋仪的容貌比他见过的所有娘娘都要好看,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解围的,只是刚巧在此被打扰了。小孩瘦的颧骨都突了出来,但是一双眼睛却格外的大,此刻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委屈。   他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就好像这位娘娘可能对他很重要一样。但是他们马上就不会有交集了。娘娘会回到他那个父皇那里做宠妃,不会记得有个打扰过她的小孩。   他看到秋仪的眼神扫过来,低下头,试图将右脚踩在左脚上盖住那个已经被顶破的鞋子,但是只让他显得更加狼狈。   下一刻,他的所有猜测都被推翻了。   “以下犯上欺辱皇子,本宫深感惶恐,若是他日本宫有了孩子,岂非也要遭此厄运?”秋仪板起脸,倒是凶的有模有样。   “娘娘说笑了,这是十九殿下。”嬷嬷志得意满地说道,她不相信有人不知道这个小祸星的名头。   “哦,那你为什么欺辱十九殿下?”   嬷嬷有些抓狂,她是为了提醒秋仪这孩子不值得她挺身而出,不是为了告诉秋仪这个孩子的名号。   看着欺负自己的嬷嬷吃瘪,小孩到底还是小孩,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像神仙一般的娘娘,觉得她和其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都不一样。   “滚吧。”秋仪没有给嬷嬷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把人赶走了。   然后她轻轻蹲下,用一种很严肃很严肃,严肃到齐坞生都有些紧张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笑的表情说道:“小孩,跟我走吧,我很擅长要饭。”   很多年后,已经纵横诸国的齐国国君想到自己和她初遇时的场景,对周围的近臣说——朕一直觉得她是天上的神仙,有排山倒海之能,但是她收敛了本领甘作逍遥的凡人。 第8章   穿着白色裙装的美人在前面快步走着,她的鞋子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快的声音。但是秋仪的脸色并不好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把这个孩子捡来。她现在都是朝不保夕的处境,如何能给这个孩子庇护之所。   齐坞生不知道这位娘娘怎么称呼,也不敢开口打扰她,只是默默埋着小腿紧紧地跟着她。他很紧张地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他和娘娘在一起让娘娘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秋仪一路将人带回了永宁殿,全程不发一言,她的步履翻飞重重踢起裙角,暗示了主人此刻心情并不美好。   ——“母家强势以外,膝下有子才是保命的道理。”兰贵人坚定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好像是一种说服。   她不知道这个十九殿下到底有什么来头导致今天的遭遇,她也不想节外生枝在没有完成太子的合作之前给自己找事。但她冥冥之中想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也许是这个孩子让她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有些凶巴巴地板起脸,转过头来对齐坞生说:“本宫不得皇宠,膝下无子,留下你也只是为了互为依靠。”   齐坞生捏紧了衣角,他知道这位娘娘是好心替他解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把他留在身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邀请。   他觉得心脏紧张的要跳出来了,鼓膜能听到它不断悦动的声音。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留下,你会给她带来麻烦的。她现在只是还不了解你,但她以后知道了一定会后悔的。」   但是当他再一次对上秋仪的眼睛时,齐坞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真的太美好了,让人有哪怕是飞蛾扑火也要接近的欲望。   「如果留下,努力有一些作为的话,是不是能够报答她的恩情。」齐坞生的内心开始动摇。   秋仪见到他久久没有回复,以为他是不愿意和她绑定在一起:“罢了罢了,不过是多两张嘴的事情,又不是养不起。你那个狗呢?也抱过来吧。本宫好歹也能护你几日。”   她的话没有说死,谁知道她还有几天好活,就当是积点善德。   原本听到她说罢了的时候齐坞生的眼神暗了下来,这位娘娘一定是觉得他不够听话乖巧。可听到后面,他一双大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但是他怕自己嘴笨,不敢说话让这位漂亮的娘娘心烦,于是轻轻说:“娘娘,我怎么叫您?”   “本宫是秋贵妃。”   “听说,你把小十九带到永宁殿了?”   老皇帝照例被黄总管服侍着宽衣,却难得地和秋仪说了话。他人老了,也越来越心软,给了她太多的纵容和特权,她平时虽没有逾矩,今日的事却有些办的不太妥当。   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贵妃在这种时候却难得地谨小慎微:“臣妾知错了。”   她很少这样干脆果断地认错,平时的傍晚都会叽叽喳喳地给皇帝汇报她一天的见闻,就算做了什么不符合贵妃仪制的举动也都试图用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蒙混过关。老皇帝知道她的伎俩,但是却永远无法抵抗。   当一个平日骄纵的美人因为对你有所求时变得老实规矩谨小慎微起来,你虽然能参破她的心机却也只觉得可爱。皇帝虽老,也是男人,经常就重拿轻放了她的过失。   “朕没想问你的罪。”老皇帝叹了口气,这样的宫中秘闻本不该被这个丫头知道,可也许这些沉重的事情在他心中憋了太久,难得可以讲出来。反正,她会把这些带入坟墓中。   十年前他带着太子御驾亲征,一个在出征前被宠幸的宫女却怀上了身孕。等到皇帝大胜归来就见到了这位名义上排行第十九的儿子。   他对齐坞生的母亲毫无印象,却得知她早已撒手人寰,这个孩子的身世早已无从考证。这也是宫中众人欺辱这个孩子的一大原因。根本没人能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皇子,而不是宫女和侍卫私通后偷龙转凤的戏码。   「坞生,坞同寤,逆转的意思。」这是一个不被期待,并且本不该出生的孩子。   “照顾他的宫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恰好先皇后在他出生之年去世,现在的皇后身为妹妹怎么会喜欢这个不详的孩子?”   秋仪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她原来以为齐坞生是被什么白胡子老道或者国师一类的算命先生判定为煞星,没想到就是因为他出生那年先皇后死了,所以现皇后不喜欢他就说他晦气。   她有些无语:“可那一年您大胜归来,臣妾还可以说他是福星。”   皇帝白了她一眼,就知道这个丫头喜欢鸡蛋里面挑骨头,没有继续解释。“你明日就把他送回去吧,也算是顾全一下皇后的颜面。”   他知道这个丫头虽然调皮不懂事,但到底不是故意的,于是给了她一个台阶,只要她送走十九皇子,一切就当作没有发生过。   小美人看着背过身去准备睡下的皇帝,一咬牙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顿时疼的留下两行泪:“今日,那个嬷嬷大骂他晦气,说他不该扫了贵人们的兴致,口口声声说要饿死他。”   “臣妾就想着,入宫以来为了冲喜住在阴宅阴殿中,宫中众人也觉得臣妾晦气,不愿同臣妾来往。但是承蒙皇上的恩德,没有人敢真的欺侮臣妾。”   她演技高超,甚至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就算这样,臣妾出门见到宫中的姐妹,还是会下意识地躲在树后暂避,生怕无知无觉中冒犯了哪位。”秋仪的描述画面感极强,光听着就能感受到她的窘迫和绝望。   “我与十九殿下素昧平生,更不知道他的身世如此之复杂。我承蒙您的恩荣,自然要爱屋及乌保护皇子,所以才出手相助……”   她说的真真假假,甚至“情到深处”连自称都不记得了,只用“我”。就好像此时此刻她并不是在宫中有利害关系的嫔妃,只是一个普通的心善的少女。   小贵妃入宫也有月余,自然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非议和耻笑。但她从来没有这么情绪外露过,处处说自己,实则是在暗指十九殿下。   老皇帝知道她心中有不少的小算盘,却第一次被她的善意所震撼,久久没有说话。   等到秋仪擦干眼泪准备轻轻离开时,才听到他叹息一声:“罢了,当朕不知道。”   “啊…真的吗?真的吗?”小贵妃乐起来,她的欢欣雀跃感染了皇帝。“就当是给你找个伴,以后别再跟朕提起他了。”   小贵妃鼓起脸,“臣妾遵旨!”   她回到了自己的床铺,吹灭了照明用的红烛。但是演累了她没有发现,窗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永宁殿空旷静谧的夜色中。   齐坞生在秋仪给他收拾出的房间中默默起誓——「我要让秋娘娘在宫中有所依靠,再不被人所欺。」   “她今天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把您放在眼里,娘娘,您为什么不惩处她?”   嬷嬷仔细地拆下皇后娘娘头上的珠翠,将它们收拢在锦缎铺成的妆盘上。她对秋仪近日的种种挑衅十分不满,认为皇后娘娘就是太过和善才会遭人践踏。   周皇后轻轻扶了下额角:“本宫何必和一个将死之人置气。”   她说的心平气和,今日是她的十四皇子的生辰,她迫不及待地向合宫炫耀她已经长大的儿子。这是皇上除了太子以外唯一的嫡子,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如何打压太子一党上面,根本没时间处理秋仪。   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因为皇帝的宠爱失了分寸、忘了本分,不需要她出手,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迟早会在宫中吃上大亏。   “可是……”嬷嬷有些犹豫,她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这个名字,但此事事关重大不能不说。   “贵妃把十九殿下带回永宁殿了。”   “大胆!”   话音未落,皇后娘娘的脸色就变了,她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眯了起来,朝凤宫的人跪倒了一大片。“她怎么遇见他的。”   不需要多言,嬷嬷就知道她口中的人物问的都是谁,于是把午后御花园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皇后听。   周皇后听完,保养得体的手拿起桌上的珠钗狠狠地扎进一旁摆放的锦缎上:“那就让她知道,空有美貌却蠢笨张扬的人会因为自己无聊的善心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您的意思是……?”   “她不怕死,可她不是还有哥哥和父亲在朝中吗?给义夫那边递个口信,就说秋家办事得力,找个机会生生官吧。”   嬷嬷不解:“这不是抬举了她吗?”   皇后冷笑一声:“她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在此之前,秋家会因为一些错处而不复存在。”   嬷嬷心领神会,默默退下了。   徒留下周皇后一个人坐在原地,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鬓角的一丝白发,自嘲地笑了一声:“有些事情过去十年了,为什么总有人不自量力的让本宫想起来呢?”   手中的佛珠手串在主人的用力之下崩裂开来,散落一地。 第9章   「兄弟间无隔夜仇,万事以家族利益为重。」   齐坞生自从被秋仪捡到在永宁殿住下后,贵妃娘娘就专门请了人教他读书。齐国信奉百年前的一位圣人,用各种方式将他的思想和事迹流传千古。比如秋家老宅里的那幅“圣人冬雪日救狸猫”讲述的就是圣人求学时挑灯夜读,忽听见院外有动物凄厉的嚎叫,原来是一只狸猫被冬雪困在了一颗古树的洞中。   圣人没有工具,在漫天飞雪中徒手挖了许久,才将那冻得奄奄一息的猫从雪地中翻找出来带回屋内,一边继续读书,一边将猫揣在怀中温暖。   这个典故的真实性早已无从考证,流传的几个版本也有许多出入,不过唯一不变的是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教育小孩向圣人学习他的心善和用功。   齐坞生今日看的内容也是圣人编纂的书籍之一,讲的是一国两兄弟为了争权夺利而反目,又因为要共同抵御外侮而和好如初。   七八岁的小孩读过之后微微皱眉,他心中对国君兄弟的“亲情”不以为然。抵御外敌后哥哥战死弟弟上位,所有的记载都是赞扬兄弟俩为了国家摒弃前嫌,却忽略了弟弟并非是符合规矩的继承人,他一开始的行为无异于谋逆。   「之所以这么写,恐怕是因为弟弟才是赢家吧。」小孩并不懂那些复杂的朝堂变幻,但是他天生敏锐的政治直觉让他参透了事情的一些本质。   窗外有嘈杂的声音传来,贵妃娘娘每日午后会前来查看他的功课,那个师傅并不喜欢他,但是每日装作勤勉的样子恭候在外面。   齐坞生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只要……秋娘娘会来看他,就什么都不重要。   黑发黑眼的小孩低下头,认真地读着那些书籍。他像一块海绵一样疯狂地汲取着其中的内容,哪怕他还不能将字认全。师傅不认真教他,他却乐得自在,可以不受限制地翻开所有的书,不受限制地思考其中的深意。   秋仪每日午后才来的原因很简单,她起不来。   每晚上老皇帝一来,她就得装模作样地伺候在旁边,靠着给老皇帝讲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情获得更多的便利。每日天没亮,她就得早早起来,老皇帝要上朝,她就得过来帮他准备朝服。因此她必须睡个回笼觉用来补眠。幸好免了晨昏定省,不然原来要去参拜皇后,真的要熬死个人。   “十九殿下今天看了什么书,可还认真?”美人的手搭在孙嬷嬷的手臂上,她半阖着眼,头上一支粉色珠花的步摇随着她的移动轻轻颤着。夏日炎热,美人美景让人心旷神怡。   “回娘娘的话,殿下读书认真,却并不爱与人交谈。臣讲的还是圣人先贤们的典故,今日是鲁国国君兄弟反目后和好的故事。”   秋仪知道这人不是省油的灯,整日尸位素餐。但这也是她能找到唯一一个愿意来永宁殿给齐坞生讲课的人,聊胜于无罢了。   思及此,她摆摆手示意让人等在殿外,自己走了进去。   齐坞生听到了那个师傅说的话,心中暗暗惊惶,「秋娘娘一向为人和善,一定不喜欢冷漠孤僻的孩子。」他刚想行礼挤出一个练习了许久的笑容,就被一双温软的手摁在了原位。   “得了,你那个笑比哭还难看,不想笑就不用笑了。跟本宫不用如此拘礼。”   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卷,“总拿这些成功者编的瞎话骗小孩。”   齐坞生心中一愣,他原本还在担心自己的猜想太过阴暗怕被秋仪讨厌因而没有主动提起,没想到原来秋娘娘还有如此见解。   他抬头看向美人,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道:“娘娘也觉得不合常理吗?”   秋仪本也没把齐坞生当作普通小孩,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要教孩子真善美的概念。直截了当地点破了这篇文章就是由后来宫斗胜利者所书写的,目的就是将自己政变的事实弱化,转移到所谓的兄友弟恭上去。   她面对宫中其他人时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偶尔因为失礼还会冒犯到旁人,宫中皆纷传这位贵妃娘娘空有美貌。可齐坞生每日与她接触,却发现她完全不是表面上那样轻率散漫的人。她的智慧和野心远比暴露出来的多太多。   可美人犀利地点破其中关窍后,又立马换上了笑嘻嘻的面具:“十九殿下,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一个从小被教育应该团结兄妹为家族牟利的人会在临死前放弃这个信念,甚至没有将重要的东西交给同族?”   这是她知道十年前那些秘闻之后一直在想的问题,她有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过于冒险甚至远远超出她能掌控的局势之内。她问齐坞生,也是想看看这个孩子会怎么想。   “娘娘,我不知道。”他撒谎了。   齐坞生有些心虚地看着眼前的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法,只是他想要成为一个乖巧到有些蠢笨的孩子。也许这样秋仪就会更喜欢他一些。   美人还是笑眯眯的,没有因为他拒绝回答就动怒,而是慢慢半蹲下来视线与坐着的孩童平齐:“十九殿下,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是很聪明的选择。但是下次要小心,撒谎的时候不许脸红。”   她需要一个孩子来保全自己,这个孩子是谁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齐坞生是那个有缘分的孩子,她利用他的存在巩固地位,他利用她的资源保全自己。这本就是没有感情基础而纯粹互利互惠的事情。既然这个孩子不想吐露心声,她也不会勉强。   贵妃娘娘拍拍裙子,恢复到了那个优雅的样子,准备离开。   在她踏出屋外的一瞬间,她听见那个小小的孩子艰涩的声音,他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一长串话,他天生就像一头孤僻的小狼,不擅长用语言剖白。   “娘娘,有三种可能。”   齐坞生重述了一遍她的问题,“您说这人是在临死之前没有交出重要的东西,那么第一种可能是他没有来得及交代后事。”   “第二种,他并不信任此时在他身边的亲族,像鲁国兄弟一样,哥哥不可能把重要的东西交给杀害自己的仇人。”   “第三种,”他顿了顿,“有没有可能……这个将死的人认为,这个东西会给家族带来灾厄。”哪怕这个亲族和此人早已反目,但是他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族人。   他说完后很紧张地站在桌子旁边,虽然他很自信自己的想法不会有太大的偏差,但他还是期待听到娘娘的夸奖。   秋仪笑起来,高兴地抚掌:“殿下,真可惜没让你那些废物兄弟知道他们原本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对手。”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齐坞生一个人站在原地,思索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在意识到她还是委婉地夸了自己后,孤狼一样的小孩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殿下让我转告娘娘,您父兄近日升官并非出自他之手,让娘娘多加注意。”   经上次一事,兰贵人已经许久没有到永宁殿。太子殿下知道秋仪收养了十九皇子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幸亏她一直在旁边规劝,才不至于让几人的合作就此破裂。——“她想给自己找新的出路,也要看那个晦气的东西能不能保住她一条命。告诉她,除了本王,她再不可能有任何别的选择!” 第10章   “事情办妥了吗?”周皇后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她伸出保养得当的手,由贴身的宫女用白矾为她染上朱色。   她不喜欢那些热闹,送走了晨昏定省的宫妃才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就算再厌烦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她也从未想过免了这些规矩,周皇后耗尽前半生心血得到的东西,怎么能够轻易松手呢?   她话一问出来,四周一片寂静。   领头的嬷嬷缩了下脖子,回主子的话是有学问的,她再知道不过周皇后的厉害,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利害。她缓缓开口:“秋家那个小的前段时间刚升了官,老爷说不能如此张扬。”——这是在说秋翰,他的事显然是没有办成,而这并不关嬷嬷的事,而是“老爷”不愿办。   周皇后听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抬眼扫过去:“继续。”   “秋家那个老的,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竟然头一天就辞官告老了。”她话一出口,就做好了主子动怒的准备。   谁知周皇后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用绿色的叶子捆了凤仙花汁,因为包的不牢靠,有些汁液溢了出来浸染了周围的皮肤,她白嫩的手上都沾了淡淡的粉红。   “消息张了腿,自己跑去说给他们听的吗?”她的语气没有波澜,却吓得嬷嬷连声告罪。“奴婢,奴婢现在一定滚去查清楚!”   秋翰确实是将将提前了一日才收到消息,这次的刺绣图案格外小巧玲珑,想必妹妹也是在极其匆忙的情况下赶制出来的。   「急流勇退,柳暗花明。」说的是秋父。   秋翰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虽然看起来对一切都不上心,凡事散漫又随意,但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含糊。她不是那种遇见事情就会轻易退缩的胆小之辈,但凡她认为必须退出来的局面,那一定是已经脱离掌控的危险情况。   秋父的官辞的匆忙,周围人都纷纷劝说:“秋大人寒窗苦读几十年才得到如今官职,您的爱女在宫中又深受陛下的喜爱,您何不在此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这时候周家的消息还没有递过来,其他的同僚都替秋父惋惜,恨不得自己顶上他的好运。   秋父虽然也舍不得自己廉洁奉公、为民请命的职责,但他默默收拢了东西,将官印小心地交回到上司官员的手中,然后抿着胡子不发一言地离开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身在宫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女儿的建议做事,如此才能保证一家长安。   昔日的丁常在凭借宫宴上一舞大放异彩,如今已经是和兰贵人平起平坐的贵人了。她提着食盒穿过宫苑内曲折婉转的回廊来到永宁殿。   女人的动作有些迟疑,她进封后从未前来拜见过贵妃娘娘,她心中揣揣,捏着食盒的手也忍不住有些格外用力。   她今日穿的不同往日那般素净典雅,其实原先说是朴素,不如说是没有能力穿的这样光彩夺目。一身藕粉色的两片连襟罗裙,点缀着金线勾住的几颗珠花,细细看去,裙子布料的颜色并非是染色而成,是用彩色的丝线一针一针排列在一起的。   许是织布时在那些彩色的绣线里用了银丝,这才使得穿着裙子的人一旦走在日光下就会有粼粼波光、摇曳生辉。   “贵人的裙子挺好看。”秋仪还是一样慵懒地招呼了一下,没有起身。她对这些人情往来看的不重要,这人是否得皇宠、位份高低根本影响不到她。她开口,也只是因为她真心想夸赞这条裙子。   丁贵人知道她的性格,心中却暗暗觉得这位小贵妃真是个性情中人。宫中这些姐妹平日之中相处最是虚伪,夸人要夸到人身上,若是换了旁人今日一定会说“贵人穿了裙子如此光彩照人。”   可秋仪就只是觉得裙子好看,就随口夸了裙子。贵妃娘娘看似不懂处世之道,但又有她自己的道理,秋仪身上独特的气质让人最终选择适应她的道。   “娘娘喜欢,我便赠与娘娘。”丁贵人笑着把食盒摆在桌上,知道秋仪身边的人会仔细检查。她跟贵妃相处多了也变得不拘小节起来,心意到就行了,秋仪吃不吃都无妨。   美人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条裙子,摇头拒绝:“本宫只是觉得这样的好工艺十分难得,形制样式上还是喜欢那些丧服。”好时刻警醒她自己身处险境。   丁贵人环顾一周,发现周围服侍的宫人没一个抬起头来提醒秋仪要谨言慎行,心下了然这些都是她的人。她于是笑着搭话:“上次多谢娘娘解围。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嫔妾都在好奇您为何如此精通女红?”   “幼时家中困难,做些东西补贴家用。”秋仪的回答很短暂,好像并不想提起从前的事。   丁贵人是个识趣的,没有多问,只是就着话头聊起了闲天:“京中的小姐夫人们就喜欢这些东西,她们却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好手艺。上次娘娘赠予嫔妾的图样让太傅家的嫡小姐看到后连问了嫔妾两次是哪家的师傅。嫔妾还不知道如何回复呢……”   秋仪听了这话,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念头迅速的闪过,但是她并没有抓住着转瞬即逝的思路。   美人沉思片刻,似乎有了头绪,对丁贵人笑笑:“不如贵人替我转告太傅家的千金,这位师傅向来心高气傲,只肯为权贵做纹样。且一样值千两。”   丁贵人一愣,皱了一下眉头,“太傅千金已经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了,您这样说,不怕她会动怒吗?”   “本宫就怕她不怒。”   “什么?贵人莫不是在诳月儿。”王太傅家的千金从诞生就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只要不超过皇家规制,皇族以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唾手可得。一个绣品的师傅竟然敢说出这样的妄言,实在是可笑。   丁贵人心里叫苦不迭,心道这就是贵妃娘娘的原话。她看着王月琴一张小脸因为费解和被人瞧不起的愤怒涨的通红。   “师傅的原话就是如此。”不管怎样,她承了贵妃娘娘的情,就要替贵妃办好这件事。   王月琴露出一副不甘的神情:“千两白银算的了什么,我出两千两,不过我要亲自见到这个师傅!”   “她真是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啊?”丁贵人有些紧张地搅着帕子,怎么可能真的让贵妃和太傅家的千金见面,这下可彻底乱套了。   可秋仪就是要让事情乱起来:“你且不要主动找她,等到她什么时候找你问这位‘师傅’的回复时,你再来找本宫。”   丁贵人见她还是这么淡定,心也放下来一半,但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贵妃。美人阖上了眼显然是不愿多解释,于是她再担心也只能咬咬牙离开。   她走后,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后殿走了出来,是齐坞生。   秋仪刚刚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一直觉得他不过六七岁,但是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将近十一岁了,只是因为常年营养跟不上,才会显得如此瘦小黝黑。   他带着的那条狗也不是什么小狗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崽,而是一条十几岁的老狗了。   这段时间一人一狗在秋仪这里不愁吃喝,显然是胖了不少,那条狗鼻尖泛黄的白色毛毛也渐渐退回了原本的颜色。   他踮着脚进来,生怕惊扰到秋娘娘。小孩手里紧紧护着一朵沾着露水的花,他小心合拢手掌避免自己的花被日光晒到褪色。   “娘娘,给你的。”他的小手上都是泥土,衣摆也有些脏了,显然是在花丛里选了好久才挑中了这朵最娇艳的月季。   秋仪看了一眼,挑了一下眉,“挺好看的,哪弄的?”   听她说好看,小孩一下子绽开了笑颜,有些腼腆地说:“御花园。”他早上带着大狗在异兽园中散步,突然狗像疯了一样冲进了旁边的御花园。虽然没有被人看到,但他在角落中发现了开的如此美好的花。   如果娘娘喜欢,他愿意每天晨起去为她挑选最好看的那一朵。只要,贵妃娘娘多对他笑笑就好了。   娘娘虽然对他很好,但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不是娘娘其实并不在意他或者并不喜欢他呢?   “挺好的,下次别弄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男孩的热情。齐坞生有些呆呆地眨了下眼:“娘娘,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秋仪有些奇怪他的敏感,但是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没做错啊,只是本宫不喜欢这种没用的东西,也不能吃也不能换钱更不能保命。小孩啊,你太小了,还不知道本宫马上要死了。”   听到美人的话,齐坞生突然紧张地攥紧拳头——「娘娘怎么会死呢?」   但是敏锐的他注意到了其他东西,娘娘需要吃的、需要钱、需要保命。   可是越往前想,他就越绝望,他似乎就是那个没用的东西。既不能吃、没有钱需要靠娘娘养着、也没有能力保护娘娘。   齐坞生紧张地看着秋仪,生怕她眼中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喜。   美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焦虑,以为这个孩子在害怕自己不要他了:“放心吧,你就当个废物我也养你,你存在就对本宫而言很重要了。”   齐坞生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存在很重要,说话之人还是他最为看重的秋娘娘。已经开始长高的男孩站在原地,耳尖悄悄变红。 第11章   “小姐,咱们可真要去?”穿着翠色锦缎的丫鬟迈着碎步紧紧跟着她唤做小姐的女子。   她扎了一个把头发挽起来的发髻,显然是为了干活方便,鬓间点缀了一朵小小的珠花。谁看了不说一句还是王太傅的府邸气派,连一个丫鬟都能这么光鲜。   云儿从来没想过主子会为了一个藏头露尾的裁缝如此上心,不但早早把银票送了过去还愿意亲自过来查看。   “你懂什么?”王月琴神色中有不耐烦。   丁贵人是皇帝的新宠,她都如此看重这位师傅,那必然是手艺极为精妙。她若是能在中秋游园夜中穿上一件出挑的衣裳,她不信自己不会成为最为引人注目的那个。   一踏进门,她就被震慑了一下。无他,只因为此处过于清丽浮华。清丽和浮华本是不会轻易放在一起的词语。但是此处明明是在一层阁楼顶,却用大功夫在室内做出了婉转曼丽的一条小溪流,四处入眼的都是浅浅升起烟雾。用于支撑的四根房柱是两人也合抱不过来的,上面用大开大合的工艺雕了各种图画。主人用奢靡的财力创造了一处看起来随意却处处精致的人间仙境。   王月琴是读过书的,她当然知道这些图案描绘的不是普通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那些普通典故。   「远古时期的村落中连年干旱、民不聊生,有精通卜卦之术的人断言是此地根本没有“水命”,河水、井水都早已干涸,自然没有神仙愿意在此处降雨。一位手巧的农妇熬瞎了双眼织出了百里的蓝色锦缎骗过了上苍,于是降下甘霖。」   这个故事被圣人撰写在众多国君事迹之中,不常被人说道。此处乍一看是享乐之地,但细看下所有的物件和摆放都和裁缝铺有关。   王月琴神色也从探究、好奇,变成了有些尊敬的模样。她从小家学深厚,自然耳濡目染下对读书人有很大的敬意。   若此处的掌柜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或是手艺人,她只会把此行当作是一个满足好奇心的玩乐,但来到此处后她改变了主意,也许这裁缝真的有些不同之处。她渐渐期待起来。   突然,一艘小船从河流中飘荡而来,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坐在其中,他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王月琴咬了下唇,提裙登上了船。   穿上带着斗笠的男人其实是已经辞官多日的秋大人。   半月前长子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小仪在宫中来了消息,必须立刻辞官否则会有灭顶之灾。他满心疑惑,却还是照做了。   秋大人本以为自己就此会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谁知不过几天女儿就送来了两千两银票,嘱咐他修建一个“不像裁缝铺的裁缝铺”。因而此处那些诗情画意的雕梁画栋都是出自他之手。   他为官十几年,就算一向不屑于结党营私,也并非是全然不懂世事的人。真正的清者往往是对一切洞若观火却还能明哲保身,正所谓君子慎独。这是这一次,他要为了他和夫人唯一的女儿去试试这左右周旋的事。   王月琴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打算先喝口茶再和这个老裁缝交流。   “您是为了中秋游园夜的礼服而来吧。”脸被斗笠蒙住的男人却先行开口。   女人一惊,这个裁缝远比她想象的要神通广大,此时离中秋游园夜还有两个多月,最近的宫宴却不是这个。此人竟能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   秋大人抿了口茶:“如今见过了,您也可以回去了。”他是假扮一个有学问的裁缝,却不是真裁缝,能做的就是把女儿交代过的事原封不动地办好。   “你什么意思?”王月琴有些摸不到头脑,她不过才坐下,还没有量体裁衣怎么就被送客了?   “姑娘想在游园夜引人夺目,自然是需要一件在夜色中显得您盈盈生辉的衣裳。版型制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这罗裙自己为您分忧解难。”秋父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   “一月后,您可过来一试。”他给出了承诺。   王月琴毫无准备地就被请了出来,她心下不放心还想回头吩咐些什么,秋父却已经背着手走入了室内的植物丛中不见身影。「故弄玄虚」,她有些不满,但是这人如此了解她的需求,想必应该不会出错。王月琴站在原地思衬了一下,“回府。”   “用她的钱来忽悠她,娘娘好计谋。”兰贵人直接走进永宁殿,没有行礼问安就自顾自地坐下倒了杯茶,活像此地的正主。   秋仪也不在意:“还要多谢姐姐帮忙瞒过太子殿下。”   还记得那日初见,兰贵人直接点破她们彼此面对的困境。「娘娘,我们都想活。」暗指的就是她也受制于人,急需摆脱。   “帮你,也就是帮我自己。”兰贵人喝了口茶,她敛下眼中复杂的神色,她一直知道秋仪会帮她完成这最后的愿望。但是不知,当秋仪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害她落到今日的罪魁祸首后,是否还愿意这样真心相待。   她放在桌案一角上的手,轻轻捏紧。   “娘娘不好了——”兰贵人身边的小宫女跌跌撞撞冲进来,大喘着气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兰贵人平日里最不喜欢这些宫婢侍卫慌张之下失了礼数,那小宫女惊惧之下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仪看出了她如鲠在喉的窘迫,缓缓开口:“你家主子不会动怒的,顺顺气,好好说。”   小宫女感激地看了一眼贵妃娘娘,直接扑通跪在地上:“娘娘们不好了,御花园南角靠近永宁殿的地方挖出了一具骸骨,奴婢瞧见皇后娘娘正带着人往那边去呢!”   御花园南角接邻的就是永宁殿和兰贵人的钟粹宫,无论哪一个被皇后娘娘一顶帽子扣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秋仪入宫之后虽然动作颇多,但是从来都把心思放在权谋之术上,没有伤害过人的性命。她将视线淡淡放在兰贵人身上,眼神中有探究。   兰贵人也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本宫做事,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秋仪笑笑,不置可否。兰贵人此言的意思就是她手上虽沾了不少性命,但从没有一具被她埋进了御花园。   是蓄意陷害,还是偶然之事?   “贵妃娘娘,宫中风平浪静许久,也该去看看好戏了。”兰贵人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走到秋仪身边,作出伏小的样子,示意请人和她一起过去。她一向明哲保身,这是要借此机会同六宫中人宣告自己和秋贵妃是为一党了。   秋仪惯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也丝毫没有避嫌。她嘱咐孙嬷嬷照顾好十九殿下后就带着人前去御花园。不知道此刻,那位周皇后是否得意有这样一个把柄可以用来诬陷自己不喜的宫妃?   “贵妃娘娘到——兰贵人到——”   秋仪和兰贵人特意放慢了步子,到的时候御花园四周已经围满了人。有几位看起来年龄大位份低的宫妃不怀好意地瞥过来,希望皇后娘娘彻查此事。   “参见皇后娘娘。”兰贵人站在秋仪身前,她似乎特意帮忙挡住了皇后的视线。   被叫过来的人中也不是全然都为落井下石之辈,秋仪扫了一圈,有些衣着素雅的年长妃嫔别过脸去,显然是不想看到这些宫内的腌拶。   与预想中的不同,周皇后并非是兴师问罪的模样,反而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对这里有具人的骸骨一事并不意外。   秋仪站在兰贵人身后,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这位皇后,她眼角的细纹有些紧绷——她在害怕着什么吗?   丁贵人虽然靠着秋仪晋封,但是关键时刻并非要急着站队,默默站在人群的后方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若是情况对秋娘娘不利就立刻去叫皇上,记得要先发制人。   可这些提前做准备的人谁也没有料到皇后娘娘并没有问罪责罚,而是让人把骸骨挖出来,通过旁边埋藏的其他东西有人认出这是来自十年前宫内的一位接生产婆。   十年前左右出生的孩子,不是十四殿下就是十九殿下。   围观的众人看看皇后娘娘不妙的神色,又转头看看秋贵妃的脸,心下都有了猜测。   皇后带了纯金的护甲轻轻抵住自己的额发:“这个婆子多年前失足死在这,今日还要扰的诸位姐妹不得安宁,实在是可恶。”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冷静,语气却格外冷漠。   既然皇后娘娘将此事盖棺定论,想看她收拾秋贵妃的人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致。众人默默散去,留下几个宫人打扫残局。   秋仪留在原地,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她带着笑容走向那几个侍卫:“你们做差事辛苦了。”   能被派来收拾这些东西的侍卫平日里自然无缘得见这些贵人小主,见到貌美的贵妃娘娘纷纷恭敬行礼。   “等你们收拾好了,把这些东西带去永宁殿来吧,好歹也可能是曾经十九殿下的襁褓。”她抬起衣袖遮住半张脸,好像心疼地落下泪来。   侍卫们知道她此时是十九殿下的养母,也不奇怪,虽然理解这位娘娘爱子心切,但是如此美人何必要留下这些晦气的东西:“娘娘折煞奴才们了,不是不肯帮娘娘做事,只是这东西它不干净啊。”   秋仪没有和他们多解释,只是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本宫的孩子苦了这么久,怎么会嫌弃他的东西不干净?那是本宫心尖尖上的孩子啊……你们辛苦了,永宁殿会备上茶水,还请一定帮本宫这个忙。” 第12章   这两日的阴云积的久了,一声惊雷而下竟是有细细碎碎的雨丝从空中飘落。守夜的太监被惊醒,匆忙关上了主殿的窗子,娘娘和皇上是向来是分房睡的,惊扰了哪位贵人都不好。   此刻空气微潮,压得人不能好睡。   秋仪一向是不喜欢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她从小到大都没能从这样的时节讨到什么好。她是在雨中为生计奔波的人,不是坐听雨声的人。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呀!别扔了……”   女人凄厉的叫声打破了小巷中一贯的安宁。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秋仪听到邻院中传来无数嘈杂的打砸声。   母亲轻轻点起一盏灯火,把她和哥哥抱在怀里小声的安慰道:“没事的。天亮就好了。”七八岁的孩子哄两句也就信了,在听不清的吵闹声中沉沉睡去。   直到她醒来时,隔壁玩伴家的院子已经空空如也,所有人用过的东西散落一地,盘子罐子都被悉数砸碎。   异兽园中初遇,当太子殿下问秋仪对十年前那场胜仗有什么印象的时候,秋仪说了谎。   她垂下眼告诉太子说,她那个时候还小。   她那个时候确实还小,小到不足以记住那些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记不住有多少世家因为这场战争,一跃升迁。但她记得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罪名落下来,落到一个寻常官员的家中,就让他们家破人亡再不见踪影。   那家人消失的那样快。没有人敢提起,没有人敢记得。一夜之间,整个家族灰飞烟灭。时间过的这样快,一转眼就是十年,秋父曾替那家求过情,但谁又能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和下落。   美人从床上惊醒,她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耳边还有砸碎器皿的声音环绕着,但只是幻觉。她用一只手捂住嘴,不想吵醒黑夜中的其他人。   秋仪镇静片刻想再次入睡,可是那些破碎的雨滴打在窗户和灯笼上的声音却让她再也没有办法就此闭上眼逃避世事。她无法装作这一切没有办法发生,她也无法装作自己不知道如果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躺在那边的皇帝没有呼吸之后,贵妃立刻就会被拖出去处死。   她踮着脚来到那个像厚重棺椁一样的床边探头去看,老皇帝瘦弱的身躯十分单薄,他的皮肤因为年迈已经皱了起来,上面零星有着几块斑痕。在不睁开眼,不掌握生杀大权的时候,他也如同一个普通的老人那样脆弱。   秋仪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试探他的鼻息,微弱,但存在。   她缓缓抽开手捂住眼睛,仰着头背靠着“棺椁”滑下坐在地上,左手用力环抱住自己的膝盖,用回到母体一般的姿势保护着她不轻易显露在人前的焦虑。秋仪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淌过,她没有去管那滴泪,眼中盈蕴的不是无助与痛苦,是愤怒和野心。   她今年十七,她也会害怕,但她会活下去。   “娘娘,您要的东西昨儿个侍卫们都给您送来了。”   兰贵人送来的宫女名叫清婉,她知道贵妃娘娘是在为太子殿下做事,于是颇为谨慎地端上了一盘物件。打眼一看,里面只有些已经发霉腐烂的肚兜和襁褓,余下的就是产婆自己的包裹和细软。   秋仪皱了下眉,也不嫌忌讳就直接拿起了那个小儿用的锦被。虽然已经看不太出原来的样子,但是针脚和隐约的图案可以看出这个襁褓十分普通,似乎是临时准备的。   不过这没什么异常,也确实符合一个不受宠又怀有身孕的宫女突然生产,只能用产婆们最常用的褥子。但是,细看下产婆包袱里的东西,似乎有几枚被折断的钗子、簪子。都是纯金纯银花了重功夫雕琢打造的。   这肯定不是她自己原本的财物,多半是主子赏赐的。十九殿下的生母是一个不得宠的宫女,连生产用的东西也用的产婆的,不可能有功夫赏赐这样好的东西。   清婉隐约嘀咕了一句:“先皇后是个仁善的,也许是见这婆婆助产有功,赏了些东西。”   秋仪皱眉,先皇后?   “秋娘娘!”   是齐坞生,这孩子这个时间本应该在跟着师傅做功课,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秋仪给了那个宫女一个眼神,她连忙把东西收拢起来后退了半步,隐去自己的存在感。   齐坞生装作没有看到,大步跑来撞进了秋仪的怀里。他的手紧紧抓住秋仪的衣裳,小心不去碰到秋娘娘的身体。他自觉早已满身泥宁,不敢真的触碰秋仪,但他用这种有些卑微的方式传达着自己的不安。   他不是那种不通世故的孩子,秋娘娘从未让她叫过母亲,可见并不拿他当作亲生的孩子。那些宫人私下里都在嘲讽他,不断提醒他如果有一天秋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再要他。   如今,秋娘娘在查他出生时候的东西,是不是证明秋娘娘要把自己送走?   他脑子里的思路乱乱的。小孩子的思维闪的太快,脑海里的念头跟不上这些快速跃动的想法,于是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   在这些众多嘈杂的想法中,他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秋娘娘,不喜欢自己,把自己送走。   于是他抬头腼腆一笑,作出那种乖孩子一贯会有的表情:“只是有些想娘娘了,您几日没有问过我的功课,儿臣有些惶恐。”   秋仪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怎的想到了凌晨时分愚蠢滑稽的自己,也忍不住心软下来:“这几日忙,明日做了吃食给你送去。”   秋娘娘亲手做的吃食!   小孩的眼睛亮起来,他还是很好哄的,只一下就又精神起来。秋仪看着他傻笑的样子,默默垂眼,又哄了几句将人送走。   等十九殿下终于离开后,清婉重新端着那些东西放到桌上,方便秋仪继续查看。可是美人静静坐在那,却再没有心情了。她叹了口气:“拿我的绣线来吧。” 第13章   中秋游园夜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实际上是给宫中权贵还有京中各大世家中的公子小姐提供一个相知相识的场景。用民间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拉郎配。   权力的中心往往被小部分人牢牢把控,而这些人为了集权则会内部通婚联姻,确保血脉从诞生就代表着权势与地位。中秋游园夜对于太傅千金来说,是她在父母媒妁决定的范围内去选择自己中意的青年才俊的机会。   “祖母,您最疼月儿了,怎么这次反倒不答应了?”王月琴有些娇憨地嘟起嘴巴,凑在王家老夫人的身边撒着娇。她作为王大人的嫡长女,自然是最受亲祖母疼爱的孩子,她这招一向屡试不爽。   可是这一次,老太太却并没有如她的愿,不向往常一样说着好话哄她,而是有些正色地说道:“月儿,祖母一向最是疼你这不假,因此才能由得你穿那些新奇别致的织花缎子。可是你也不小了,应该考虑一下你在这个家族的责任。”   老太太手里拿的拐杖轻轻点了一下地,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这种重要的场合,你的一言一行对你自己、对王家以后的命运都至关重要,祖母绝对不会任由你穿那些小女孩子家家喜欢的东西的。你要考虑的,是那些男人喜欢什么。”   王月琴有些不高兴,她从小被娇宠长大,在十八岁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家族的责任,她理所当然的以为她享受的一切是因为她是王大人的女儿。   她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出来。   老妇人神色一变,她淡青色的眉毛皱了起来,不怒自威:“月儿,以前没有想过的事,祖母现在告诉你了,你就要做到。”   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而太子却还正值壮年,自从前任皇后去世她的义妹顶上了中宫的位置,这也宣告了周家先祖和齐国皇室之间的约定名存实亡。她敏锐的政治直觉告诉她,太子和周家的关系并不亲厚,这就是为什么他四十岁还没有正妻。   如果月儿能顺利地被太子殿下喜欢,王家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一派,这是一场双赢的事。   在此之前,王家已经多次探听了太子府的口风,那边给的回复从来都是模棱两可,此事的成败全部落在了中秋夜宴游园的时候月儿能否入得了这位殿下的法言。   思及此,老夫人必须要和孙女讲清楚这个利害关系,在家族荣辱面前,个人的喜好和利益都是不足为重的:“你可以知道一切,但你必须做出一副蠢样子。男人喜欢顺从和听话的女人,他们通过夫妻关系来找到自己的位置。”   王月琴有些怔愣,这一向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事。她的父亲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别说那些后院的夫人小姐,就是宫妃也很少有出身比她跟高的。可是她第一天意识到原来在那些光鲜的背后,是需要这样不择手段地去维护。   她有些黯然地低下头:“祖母,我那条裙子花了钱的,就算您觉得太子殿下不会喜欢,也容月儿去取回来,也许它真的很好看。”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老夫人见她松口,神色也变得轻松一些:“一条裙子有什么的,你喜欢就多订些。只是记得要在午时回来,你母亲帮你找了整个京城最有名气的裁缝,一定能让你在那日脱颖而出。”   “这便是王小姐的烦恼?”秋大人用手碰了一下斗笠的边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王月琴来到上次的店铺,裙子已经做好了,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黑木做的托盘中。裙子整体没有用多余的颜色,而是用银色的绣线染了金粉一点点编织而成。这条裙子的腰身并非像罗裙一样松散,而是稍稍收紧,能够契合身形勾勒出隐约的曲线。在保持规制和风度的前提下让少女的曼妙被完美展现。   裙子的下摆散开用绣线缝制的大片大片的绣花在微弱的光下也能闪着粼粼的波光,就算是规矩礼仪再不好的姑娘也能在走动间让翻飞的裙摆为她添上几分姿色。   ——这就是秋仪绣了一个月的成品。   王月琴用一种钟爱的神色轻轻抚摸着这条裙子,就好像她已经穿上了它站在游园夜中。月色会为她的身影添上更多的美好,她就能在…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滞一瞬,转而是浓浓的落寞。她虽然骄纵,但不是不懂事的人,听从家族的安排这个念头已经在她整个成长途径中根深蒂固地扎进了她的脑海。   秋大人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开口安慰到:“姑娘何必如此介意此事,您所忧虑的和王大人所忧虑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王月琴虽然喜欢裙子,但不代表她就会喜欢这个一直十分高傲的裁缝。她露出一种有些傲慢的怀疑神色:“你?”   秋大人在那些勾心斗角中呆了十几年,阅历城府自然比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要深,听到怀疑也不着急,只是按照秋仪给他的思路继续说:“我倒是觉得,一条有缘分的裙子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他默默颔首,示意既然已经完工,王月琴就可以带着衣裳离开了。   骄纵的少女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的直觉让她鬼使神差地询问:“如果你真的能帮到我,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只是王太傅的女儿,从她身上只能获得金钱财物方面的报酬。她真正担心的是这个裁缝接近她其实是为了她父亲。如果这种合作会给王家带来灾难,她情愿穿着普通的裙子去讨好太子。   秋大人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有着暴躁脾气的女孩还有这样的想法,轻笑一声:“我只是个普通的裁缝,我只想多卖几条裙子。”   他,或者说秋仪,目标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王家。他们会通过这个“裁缝铺”,在整个京城建立一条隐秘的、由后宅的夫人和小姐组成的情报网。   现在他们就要为他们第一位客人——太傅千金——展示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   “娘娘进宫许久也没有办妥事情,太子恐会生气。”   兰贵人好心劝谏,秋仪知道她的意思却打了个哈哈:“若本宫想帮太傅千金一次,姐姐觉得什么法子最好?”   “周家,让太子选周家的女儿。这样没有任何人会对这个结果产生异议。”这本就是开国皇帝和周氏一族的约定。   秋仪摇摇头,只怕太子不会。   十年前的皇后之死、消失的卫队、莫名其妙的产婆和身世不详的皇子。太子和周家的关系远没有想象中的亲厚。   她心中有一个冒险到疯狂的猜测,但是现在还不是这个猜测的大白于天下的时间。   美人单手托腮,又换了个话题:“姐姐觉得,如果真有一枚令牌可以号召一股神秘的军队,那么这些人会藏在哪?这枚令牌又是什么样式。”   兰贵人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通过太子给的信息,她们知道这支神秘的卫队只认信物,那么拥有令牌的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东西会丢失或者被他人仿造。   “任何令牌形式的东西都太过显眼,如果我是先皇后,一些簪子株花之类的东西也许能保证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有监国之能的军队,皇上会是最想拥有或者除掉他们的人。”   兰贵人的猜测是颇为有道理的,如果真的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其实周家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险,这种危险时来自当权者的警惕和防备。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先皇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临终之前把令牌销毁就是为了保护家族不再承受这样的压力。”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但不是秋仪心中的念头。   美人轻抿一口茶:“周家的先祖是男人,不会用株花和簪子带在身边,这样带过显眼。”她否认了兰贵人的第一个想法,“周家不是传到这一代才知道这件事的,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或者看出了什么,才会在临死之前做了这个决定。”   秋仪看向窗外,永宁殿的宫院里为十九殿下准备了练习射箭的靶子。已经长高不少的男孩在烈日下跟着师傅勤奋的练习着。   兰贵人看出她有心事,也转移了话题:“十九殿下的天资如此高,真是想不到竟然是一个宫女所生。”   秋仪突然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有谁真的见过他的生母吗?”   兰贵人愣了一下,手一抖将茶水洒在了裙摆上,她赶紧起身擦拭,在慌乱中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和神色。她听懂了贵妃的话外之音,但是她不敢去思考这个想法的真实性。   这个思路确实解释了为什么周皇后如此忌惮齐坞生,但无法解释……周皇后为什么让齐坞生活了下来。   她扶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却突然听到屋外传来清婉的惊呼。   “小殿下!” 第14章   秋仪带着兰贵人向外面走去,日头正盛,她心中猜测齐坞生许是中了暑。   谁知走到近前教习师傅匆匆行礼,这才露出了刚刚被人群所遮挡的孩子。他脸色有些苍白地坐在地上,从肩膀到后背有一条连绵的伤口,显然是弓弦崩断所致。   他的衣衫有些开裂,露出里面淋漓的血肉和零星可见的蜜色肌肤。他在永宁殿的这些日子长高了,让一旁服侍的小宫女都忍不住害羞地别过头去,却因为担心殿下的伤口偷偷看。   秋仪皱了下眉:“自己能起来吗?”她敏锐地看到了这孩子背上有什么图案,于是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同兰贵人一起隔绝了其他窥探的视线。   可这落在齐坞生眼里,就是秋娘娘愿意开口关心他,小脸露出笑容忙说:“秋娘娘儿臣没事。”他急着站起来,却不想又扯痛了身上的伤,脸色一时间又白了几分。   咬咬牙站直,他垂眼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无助又可怜的样子。但是秋仪没有因为他的样子有过多的动容,解下披风裹在他身上,将人快速地带回了他的寝殿。   已经有机灵的见状跑去请了太医。   美人一双白嫩的手谨慎地将那些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的衣物取下,用细长的手指慢慢把伤口暴露出来。那伤口并不浅,此刻猩红一片显得格外狰狞。   齐坞生怕自己这丑陋的伤口吓到贵妃娘娘,有些瑟缩地躲了一下。却不想被秋仪误会,随口安慰道:“你不必如此介怀,男子汉大丈夫留一条疤也算是一种功勋。”   齐坞生试探地问道:“娘娘喜欢有疤的男儿?”   美人皱眉,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但考虑到这孩子练了这么久的箭法又受了伤,于是耐着性子回复道:“本宫是皇帝的女人。”   她侧面回复了这个问题,短短一句让人有无限遐思。贵妃这个身份让秋仪没有任何自己的喜好。皇帝是什么样子,她就必须喜欢什么样子。   穿着贵妃服制的女人凑近齐坞生的背,他紧张地浑身都僵硬起来,他能感受到娘娘身上淡淡的梨子香味,也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在轻轻触碰他的伤口。   很疼,心底却慌乱起来。   秋仪不知道少年人心中的那些想法,她在认真观察那个图案,它太浅了,浅到像一块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上面的图腾像犬又像鹰,可再一看去又什么具体的花纹都看不清楚了。   她轻声询问:“小孩,你知道你后背上有东西吗?”   齐坞生一愣,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声音有些低沉:“是儿臣的生母在出生的时候刺下的。”   竟然是刺的?   怪不得那纹样呈暗褐色,此刻大半已经和肌肤融为一体,在一些模糊的位置被新生的皮肤覆盖。秋仪牢牢记住那个纹样,在太医来之前帮齐坞生换上了干净得体的衣裳。   “娘娘要走了吗?”小孩低着头拉住她的手。秋仪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小孩的发质很软,一颗毛茸茸的小黑脑袋垂头丧气的。   美人被他逗笑,却没有留下来的意思,默默将他的手取下握了握:“本宫晚上再来看你。”   “本王实在是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么多日动作不少,为何从来没主动见过本王?莫不是这梅林无趣,佳人不愿前来?”   太子坐在梅林深处的亭中,这异兽园的角落就是他与秋仪见面的地方。   这个女人容貌倾城,计谋胆识也是过人,若是背地里没有那么多小动作的话也算是一个合格的棋子。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下行礼参拜的秋仪,心中思衬——她太敏锐了,不够蠢笨。   秋仪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不悦,也知道自己拜托利用裁缝铺去接近王家的事瞒不过他,但她也没想瞒他。相反,她要借着太子的势去丰盈秋家。   “宫中人多眼杂,事情并不好办。”她不紧不慢,有的时候差事不能办的太快,将雇主的心理预期提的太高反而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好办可以让别人办。”太子不会被她这一点话术所困惑,意思直截了当。若是她办不好,就没有活命的机会。   眼见他真的动怒,秋仪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绸,上面用墨汁浅浅勾勒了一个粗糙的纹样,那是她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绘制的齐坞生身上的疤痕。她在赌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太子作为先皇后的亲子,在幼时无意中看见过母亲收纳这枚令牌,但无奈当时实在无法在瞬息之间记下令牌的全部样式。但是只一眼,他就知道秋仪手中拿的正是那枚失踪十年之久,能够率领暗枭卫队的信物所大概有的模样。   他的手于身侧握拳,站起身来。   看到他这个反应,秋仪心中抒了口气。她赌对了。   “你从哪拿到的?”   鬼使神差地,她并不想暴露齐坞生和他所可能有的身世。她并不是纯粹的善类,只是偶尔看到那个孩子谨小慎微的样子会有些不忍。更多的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太子绝非一个值得相信的合作对象。于是秋仪开始睁眼编瞎话。   她说:“御花园靠近永宁殿的地方挖出了一个产婆的骸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产婆,但是却被人谋害在宫内,身上竟然还有几件并不寻常的金银器物。本宫瞧着周皇后的脸色并不太好。”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年年宫里都会有几个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但是秋仪说的模棱两可,“周皇后的脸色并不太好”就足够让听者产生各种各样的想象。   秋仪一边观察着太子的脸色,一边继续道:“于是本宫要来了产婆包袱里的东西,在其中发现了一块布料的里面有这个图案,便誊下来带给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并没有全然相信,反问道:“我母后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寻常产婆手里?贵妃娘娘编故事也是要编有根有据才行。”   秋仪知道他在试探,没有露怯:“周皇后为什么要杀一个寻常的产婆呢?”她把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太子。   这个事情微妙就在于周皇后秘密处死产婆这件事做不得假,但是她下手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不同。只是周皇后不可能承认自己杀死产婆,也就无从得知秋仪用这个真实的事情编了什么样的假话。   “太子殿下,请您同本宫想象一个场景。如果先皇后病危,妹妹虎视眈眈,她自己出于各种原因不想将令牌交予妹妹,于是招来宫中刚刚接生出皇子的产婆,赐她名贵器物,许她告老还乡。她将图腾藏在了赏赐之中,希望名正言顺地将它送出宫……”   现在的周皇后不知道令牌的存在,但是惧怕姐姐会将自己谋害她的事实写信告知陛下和母家,于是在姐姐死后对产婆痛下杀手。可是她没有找到密信,也没有看出任何破绽,恰逢皇帝太子凯旋,她不得已只能将全部的东西同尸身一起藏在了御花园。   “这个故事,您觉得编的好吗?”   太子鼓掌三声,没有说好还是不好。这个故事没有丝毫其他的佐证,但是却符合逻辑。他不想去深究其中可能的错漏之处,秋仪找到了令牌的样式并给了合理的解释,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贵妃聪慧机敏,周氏断然不会料到自己折在你这个年轻的丫头手里。”   秋仪没有承受这句夸赞,笑笑:“本宫随口编的故事,皇后娘娘估计还不放在眼里。”   太子没有再同她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反而抛出了新的橄榄枝——“如今令牌的样式本王已经知晓,可是暗枭是谁,身在何方又是个问题。贵妃娘娘可愿帮本王这个忙?”   他这一次给了秋仪选择的机会。   秋仪替他找到能够复原令牌的纹样,他让秋翰加官晋爵,他们之间的合作已经结束。但是太子想要的是那支军队,秋仪要拼全力抓住一切存活的机会。   于是这一次,她主动道:“愿为太子殿下分忧。”   “好!”太子拿起一盏倒扣着的茶碗,在其中倒上已经泡的极浓的好茶。“贵妃娘娘想要什么?”   秋仪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需要,她不能将弱点如此轻易地暴露给这个男人。她俏皮地歪了下头:“本宫的父亲开了间裁缝铺,这第一位客人就遇到了不顺。”   太子轻笑一声:“既然是贵妃娘娘父亲的铺子,本王哪有不关照的道理?还请娘娘明示。”   “太傅千金欲在中秋游园夜穿上父亲所制的衣裳,但似乎王家认为太子您不喜欢这样新奇的款式…”聪明人之间说话,往往都是将真正所想隐藏起来。   太子闻言一愣,自顾自地斟了茶:“这有何难?本王明日就差府中的人去采买些贵妃娘娘家的料子赠与侧妃们。”   说服太子迎娶太傅千金或是周家女都有很大的风险引起他的疑心。只有这样的方式才既能达成目的,又不会让太子感到不快。   没什么比太子喜欢这些衣裳更能说服王家的了。这,就是她同兰贵人说的最优解。   秋仪柔柔一笑,起身拜别。 第15章   京城的一家裁缝铺不知道怎的得了各路达官贵人的青眼,近日来夫人小姐们的马车常常往南城去。原来一向被嫌弃路远地偏不够恢弘大气的地界现在也被称为是远离庙堂之高的清净之地。   这样大的转变无他,只是因为太子府的人特意前来买了很多料子,据说是送到了各位侧妃娘娘们的手中。   「太子殿下」四个字可谓是金字招牌。皇帝年迈,时刻都有龙驭殡天的风险,太子殿下已经做了四十年的太子,这储君一事很难再有变动。   这些年太子监国,声望也越来越高,朝中其他皇子的势力被打压的毫无还手之力,此刻他已经是众望所归。他若是登基,这高悬的后位就成了世家小姐们打破头也要抢夺的名分。   其实这些姑娘们去秋家的铺子里买料子做衣裳并不全是为了想同太子殿下有一段姻缘情分,有些时候她们的行事是受到了家里父兄的示意,用来隐秘地向太子殿下投诚。   生意渐渐多了,秋仪一个人在宫中也忙不过来。她和秋翰隐秘地在家书中交流后决定物色一些人选参与到这桩用生意做幌子的情报中转事业中。   可选谁,则成了主要的问题。   这个人需要既有裁缝的手艺和本领,又要机灵能成事。同那些达官显贵在一起交谈中能够不卑不亢地将需要消息套出来。这样的人才是需要挑选和培养的。   其实在秋仪表达了这个想法后,秋翰心中便有了目标的人选——老宅东街巷口的裁缝师徒。   师傅年迈手艺精进,徒弟年轻腿脚和口舌都颇为利索。他们同秋大人一家也算旧相识,脾气秉性都是信得过的。可是这不是简简单单只靠手艺吃饭就能成事,若是一不小心暴露,等待他们的便是万劫不复。   秋翰和秋仪都没有拉普通百姓下水的爱好,想到此便作罢了。   可也许一切是天注定,秋翰又一次把纹样送去给老裁缝请他帮忙辨别缺少的针数时,却撞见那个打下手的小徒弟含着泪在打扫楼上的储物室。显然是一副要人走茶凉的架势。   “这是怎么了?”秋翰把人拦住,一脸疑惑。老师傅手艺好,人又一向朴实,这邻里之间甚是和睦,没有大富贵的机缘却也算生意兴隆,怎的突然要搬走。   徒弟拜了师后跟着师傅姓赵,家中排行第二所以人们都叫他赵二的,实际他的真名更吉祥些,单字一个喜。   赵喜伸手抹了把脸,“小秋大人,我和师傅明明行了好事,却没有好报。”他叹了口气,不愿开口的模样。   在秋翰的追问下他才道出,原来东街再隔着一条街的宅子大半是一位朝中官员买下用来安置自己那些远房表亲的地方。半年前来了位纨绔,仗着自己同那官员有些关系就在此地欺男霸女扰乱民生。   那日他带了一个姑娘来,说是给这位新纳的小妾做身过门穿的衣裳。那姑娘身上还带着孝,哭哭啼啼六神无主的样子一看就是良家女子被逼着到了这恶霸的手中。   姑娘在试衣裳的时候突然在后院给老裁缝跪下,说不想嫁求他们师徒救她。老裁缝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哪里能见的了这样的事,赵喜又年轻气盛,直接同那纨绔子弟争执起来。他们师徒俩是善心,但是哪里斗的过权贵?   这纨绔的亲戚好巧不巧是整个坊市里掌管店铺经营的,几句话就让老裁缝终身不能再京城做同一行当继续这个买卖。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那姑娘也是再未来过,也从未道谢。   秋翰听了直摇头,但他也并未着急表露自己的想法,而是再一次问道:“你们现在可有别的营生?”   赵喜一咬牙,“师傅年纪大了还要养家,不离开京城根本无路可走。他如此困难我不能弃之不顾,明天我准备将积蓄都留给大哥和爹娘,然后陪师傅师娘南下。此生就当我不孝了!”   秋翰被他的话打动,这个青年虽然有些莽撞,但是为人实在是十分刚直。就算救人寒了心也不会放弃这最初的善意。从某种程度上秋翰在朝中似乎也是如此。   他终于动了念头:“若我有一裁缝买卖也在京城,此时正缺人手……报酬颇丰,但恐怕并不好做,恐有危险。”   赵喜闻言沉思一下:“小秋大人,您最开始没说一定是因为不想让我们涉险。可是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您又开口,这肯定是因为您想帮我们。报酬多少又怎样,这份恩情我赵喜记下了!师傅年纪大,就只管让他做些手艺活吧,那些危险的就让我来出面。”   他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是个足够聪明的人。   秋翰也是咬牙:“好,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中宫,灯火通明。   皇后娘娘的身子近日每况愈下,守夜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是为了封口,不让人发觉娘娘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不断地梦魇。   听说周皇后身子不爽,皇帝命国寺的僧人来请过几次安,但是仍未听说有什么好转。   这夜又是不安分,华贵的妇人在床上辗转两次之后最终坐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嗓子因为干哑有些不舒适。   掌灯的嬷嬷是服侍了她多年的老人儿,连忙点起一根红柱,然后端来一碗清水供娘娘润喉咙。   “现在什么时辰?”周皇后喝了水终于能开口,神色有些倦怠,她短短几天就以外人可以察觉的速度衰老下去。   “寅时三刻。”嬷嬷轻柔地搭话,生怕惊扰了她引得娘娘不快。嬷嬷低头想将已经空了的茶碗收回来,却被周皇后突然拉住了手。   她对上了那双压抑着愤怒和不安的眼睛,心中一颤。听见周皇后用低沉的语气说道:“嬷嬷,本宫有预感那个秘密怕是守不住了。”   嬷嬷手一抖,分明是知道皇后娘娘在说什么的。但是这件事已经藏了这么久,知情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不会有人能撼动娘娘的地位的。但这件事太大,大到一旦被公之于众,恐怕十四殿下也会被牵连。   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娘娘近日身子不好,怕是有些多心了。”   “不!”   周皇后用力闭上眼,克制着自己的呼气声,“杀了她。”   “还有那个贱人生的孩子!”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青筋暴起的手将床幔上悬挂的青玉珠子一把扯下丢了出去,胸口因为愤怒不断起伏。一切的意外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太子一直怀疑她,如果彻底瞒不住了……   她痛苦地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喘息,周皇后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用力拍打了一下身旁的锦被,“她不是想要真相吗?让她查,让她知道,让她知道自己会像本宫那个好姐姐一样死在深宫中永世不得翻身。”   秋仪为了赶制那些织花的料子已经偷偷熬了几夜。   她白日听到太医说十九殿下伤口正在愈合,只是会有些发烧,于是夜间干完手中的活计就顺便过来瞧瞧。她担心齐坞生半夜烧起来没人照看。   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她整个计划的关键,不能有任何闪失。   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告诉她,这个孩子背后隐藏的巨大的秘密能给她带来远超想象的益处,甚至比太子能带给她的还要多。   到了齐坞生的寝殿,里面的灯却还亮着。   美人下意识蹙眉,此刻已是深夜,这孩子不睡觉在干什么?   齐坞生确实是烧了起来,他不舒服也无法入睡,于是悄悄起来看书练字。可是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是秋娘娘?他有些慌张地熄灭了灯,又迅速躲进了被子里。   鬼使神差地,他不想让娘娘知道他在偷偷用功。   可是这些一连串的动作做下来,他心中暗自后悔,秋娘娘想必早就看到了这屋内的灯火。他如此岂不是掩耳盗铃、做贼心虚?   她推门进来后看到了装睡的齐坞生,美人轻轻勾起嘴角。她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她也不在意,伸手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   有些烫手。   齐坞生紧张地躺在那里,他不敢去想秋娘娘如何看待他装睡的事。但是显然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秋娘娘停在了床边,秋娘娘在看着我吗?他想着。   突然,一只有些温凉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额头。   当手的主人将手收回,并有轻柔的脚步声离开后,一种怅然若失爬上了齐坞生的心头。他把这种感觉归到不舍秋娘娘对他的关注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从未有人对他这样好过,所以他才会这么依赖秋娘娘。唯一能够报答娘娘的方式是要早点成为她能够骄傲的孩子,然后帮她完成那些现在他还看不懂的心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那是对娘娘的不敬。   他不断、不断告诉自己。   可就在他闭着眼睛马上要进入梦境的时候,脚步声去而又返。   ——一块有些温热的手帕被小心地搭在了他的额头。   他是不是烧的更厉害了?那温度从额头蔓延开来,将他的心脏、肺腑都灼的滚热。   今夜有人无眠。 第16章   却说秋翰这边,他虽然走了一招险棋,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顶着压力带老裁缝师徒来到秋大人经营的裁缝铺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秋仪的审美好,总有千奇百怪的巧思让一件普通的布料展现出特别的形制。她有的时候是靠着自己绣出来的纹样先妆点,有时候是直接从织布做起。随着太子殿下的名头打出去后,每日的订单像流水一样来,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独自完成的。   老裁缝久经此道,一看到秋仪做的纸样就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效果,偶尔还会根据他曾经的经验进行一些微小的改动,使得最后的成品真正做到了锦上添花;赵喜为人忠厚老实,干活也勤恳,在裁缝这个行当里也算是有天赋的小师傅。如此一来,师徒二人配合着竟是将整个店铺彻底撑了起来。   原本秋大人觉得只凭着秋仪一个人不可能维持裁缝铺的正常经营,因为她的速度只能支撑一些私人的、精细的定制。但是随着赵喜师徒的加入,整个店铺从订单到制作到交付都有专人在看管,自然事半功倍。   第一批制作的成衣已经有了不菲的收益,赵喜却并没有直接像约定那样拿走自己应该分得的部分,他向秋翰提出再招些人来。   宗人府是一等一繁忙的地方,秋翰处理了一天的公文实在焦头烂额,听到赵喜的提议微微皱眉:“若是再招人手,恐怕很难保证你们的安全。”   干了这么多天,赵喜也大概清楚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买卖,表面上是给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做些衣裳,实际上明里暗里收集了不少朝堂中的秘闻。   他虽然从未读过书,但是在这街头巷尾也知道了不少人情世故的门道。秋大人和小秋大人在做一些大事,需要用裁缝铺来做明面上的遮掩。   他有些羞涩地摸了摸头:“倒不是让人到店里来,咱们东街有很多孩子的娘都是刺绣缝纫的好手,我寻思着能否让她们带回去帮些忙。她们也能贴补些家用,咱的单子做的也能快些。”   赵喜说完有些紧张,这完全是他的私心。他在东街师傅的店做学徒的时候,师娘和那些婶子送了不少的吃食,他承了这份情,就想利用眼下的机会报恩。   只是他担心这个建议会让秋翰过于为难。   秋翰陷入沉默。他想起父亲一心考取功名时家中大小适宜都由母亲操持,他对于儿时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母亲在窗边借着光一针一线地给他和秋仪提前缝了好几年的衣裳。   ——她自知命不长久,就把自己的爱融在了针线里,一针一针密密地织出两个孩子的避风港。   其实秋翰知道在东街有许多人家的女主人不方便抛头露面,她们那些精妙的手艺只能做些小物件拖丈夫在庙会上卖。   赵喜提议让她们拿回家去做的主意正好符合裁缝铺需要低调行事的作风。秋翰最终叹了口气:“你去办吧,能帮上她们也好。”   赵喜激动的脖子都有些红,他连忙点头道谢:“她们能有些挣钱的法子不容易,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此事没有和秋仪商量,秋翰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点头:“但愿如此。”   “你这丫头,哪里来的好运气?”   王月琴的祖母和母亲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到她房里,有些惊喜又有些庆幸地拉着她的手。太子殿下是京中贵女们挤破了脑袋也要近身的人,最近太子府不知怎的有了喜欢的裁缝铺,一时间那家铺子的订单直接排到了下一年的春天。   他们王家一向不屑于探听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真正确认知道的时候已经全然晚了,早就有姑娘花了重金请裁缝给她定制中秋游园夜的衣裳。   就在后悔之际,小姐房中的丫鬟云儿竟突然来禀报,原来王月琴一个月前就自己去那做了身衣裳。   老夫人认真地围着那放衣服的架子走了一圈,口中不断说出对裙子细节的溢美之词。很难想象她不久前还说这裙子的版型怪异,难登大雅之堂。   王月琴的母亲知道女儿的性子,态度转变的没有非常夸张。她收敛着喜悦夸赞女儿是有眼光有福气的人,这样一条裙子一定能让太傅家在中秋游园夜上脱颖而出。   送走了身子疲惫的老夫人,王月琴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眼眶一红竟是险些落下泪来。   “呀,乖女,这是怎么了?”太傅夫人从小生养在南方,是江南的大族。嫁到京城后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变她家乡的口音。此刻她用吴侬软语轻生唤着乖女,显得格外温柔端庄。   听到母亲的询问,王月琴竟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别过身坐在床边低声哭泣。   王夫人叹了口气,这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能不知道她在愤怒什么、委屈什么?可是自古以来联姻的女子只是那些玩弄权术的男子之间用来表示亲近的工具,只能道幸得王月琴生在太傅家,日后出嫁不会遭受什么冷眼。   “若你真的嫁与太子为妻也不算是坏事,日后就是母仪天下的人了,再无人敢欺负你。”   王月琴也是被哄了几句,上了脾气,哭的更加情真意切:“他比我年长二十余岁,他的侧妃同您一样大,这样真的也算是一桩好姻缘吗?”   王夫人默然,她不知道如何去道出这真相,可是她不能不说——“琴儿,你可知这好姻缘从不指的是你啊。”   好姻缘,娶妻的人家有了传宗接代的人,嫁女的父兄有了通达的官途,谁在意真正出嫁的人是否认为这是好事呢?   王月琴似懂非懂,手指牢牢攥紧手边的布料,仿佛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希望。   “母亲,容我想想,再容我好好想想。”   王夫人悄悄退出去,把房间留给了王月琴一人。   秋仪在宫外的事情只有兰贵人知道,那些侍女太监无人清楚娘娘每夜熬到很晚究竟是在干什么,自然也无从得知贵妃每日深夜忙完后给齐坞生换药敷帕子的事。   他们不知道不代表齐坞生不知道,但是秋娘娘没有主动提起,他就一边雀跃欢欣、一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每日过来的秘密。宫人不知内情,只以为殿下受伤后爱撒娇了不少,更为粘着贵妃了。   秋娘娘每日来的很晚,有次烧的厉害,齐坞生实在撑不住了昏睡过去。第二天一早敏感的小孩有些慌张,生怕娘娘昨日未来,但摸到额头上的帕子的一瞬间就立刻放下心来。   “秋娘娘在做什么?”感受到宠爱的小孩也开朗了不少,学会主动开口向秋仪搭话。   美人坐在桌前,手指翻飞间正在绣一只兔子。那兔子通体雪白,只有半长的耳朵上有几点嫣红,它趴在金黄的圆月上,圆滚的身型挡住了大半个月亮。   秋仪一边换了条浅色的绣线,一边指出他笔下练的字有一处错误:“没事绣点花打发时间,那个是撇,不是点。”   没想到娘娘刺绣的时候还能顾及到自己,齐坞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是儿臣不专心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听到秋娘娘叹了口气。   小孩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美人的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她轻轻抬起手揉了下额头。   “殿下可喜欢兰贵人?”   齐坞生一愣,有些慌张。小兽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秋娘娘这个问题别有深意。但是兰贵人一向与秋娘娘交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自己不喜欢她。   “兰贵人温婉,就同秋娘娘一样。儿臣…挺喜欢她的。”他在撒谎,他对于兰贵人根本没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在永宁殿常常会看见她。何况谁能取代秋娘娘在他心中的位置呢?   秋仪听了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最开始把人带回来也是为了多重依仗,暂时收留下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可她如今的每一步都是覆水难收,和太子、周皇后在台面上针锋相对也是时间早晚的事。   这个孩子乖巧有余,但是实在没有什么野心和狠劲。留在她身边若有天事发,只会被她连累。何况他身上藏着那么大的秘密,她没有自信能够在风口浪尖上还能保护他周全。   “你喜欢她就再好不过了,若是有天我不在了,她也能帮忙照看你些。”秋仪又拿起了绣针,仿佛意识不到这些话对齐坞生的震动,她有太多事要做,她在和阎王赛跑。   齐坞生听后却僵在原地,他不敢相信秋娘娘想将他送给别人。   是他还不够乖巧吗?   还是不够勤勉?   可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困扰着他:“娘娘怎么会不在呢?”   “有很多人需要我的死来完成他们的计划。”秋仪知道这个孩子受了很多苦,有脱离他年龄段的成熟,她稍微透露一下也是为了打断他那些漫无边际的猜测。   这句话很微妙,即没有透露出这些人是谁,也没有透露出他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给齐坞生留下了数不清的谜团。   但是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解开秋娘娘身上压的秘密,然后帮她从这些东西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就在他们各自陷入思绪中时,中宫的嬷嬷进来请安——   “皇后娘娘受了风寒,还有三天便是中秋游园夜,特命娘娘代为筹备操持。” 第17章   “病了?”兰贵人翘着指尖双手端起一杯茶水,神色中有不耐烦。   她知道这些不老实的贱蹄子惯会看人下菜碟,皇后算计贵妃也就算了,这些人算是什么东西也敢给秋仪脸色看。   穿着宽大舞服和伶人服饰的男男女女站成一排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今天有人说破天了他们也只会像木头一样回复三个字:“她病了。”   眼瞅着中秋佳节的合宫宴会就在三日后,皇后娘娘一句话就将这个差事丢给了新来的小贵妃。秋仪的身份有千般说道此刻都没用,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认为贵妃教养皇子有功、上次和丁贵人一曲宾客尽欢,这差事是非秋仪不可了。   就给了三天还设置了层层阻碍,贵妃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将宫里这些拜高踩低的东西收为己用。秋仪办不好差事就是丢了皇上的脸面,到时候落得个贻笑大方。   这手段低级浅薄,却实在恼人。   秋仪让孙嬷嬷留在永宁殿照看十九殿下,自己带着清婉去了宫中负责掌管歌舞伶人的乐坊准备先看看皇后之前排演的进度。兰贵人知道她第一次处理这个场面不放心,特意跟来,却险些没被气出个好歹。   “有几个还能喘气的就上几个,少了一个领头的你们其他人是不会跳了还是怎的?”   乐坊嬷嬷被人授意,自然心中有底,不会轻易被兰贵人的怒气吓到。此刻她悄悄观察着贵妃的神色,她才是这场风波的中心。   美人静静坐在上首,垂着眼睛不去看下边这些纷纷扰扰,偶尔兰贵人说话的时候她会给面子地笑一下,其余时间就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隐去所有的情绪。   乐坊的掌事嬷嬷心中嘀咕,这贵妃来了许久也没个动静,大小事宜都要靠一个贵人代为出面。莫不是年纪尚轻没有定力,此刻已经六神无主了?她想到皇后娘娘的嘱咐,忍不住露出一个微微得意的笑容。   娘娘何必如此紧张,不过是木头美人一个。   她心中戒备放下,露出一个虚伪热络的笑:“贵妃娘娘,兰主儿,奴婢嘴笨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舞的形式特殊所以宫人们练了许久,这少的恰恰就是那个最为关键的角色。”   她看了眼冷着脸的兰贵人,又瞧了瞧从一开始就未发一言的贵妃:“娘娘们若不信,奴婢让这些奴才们给您排演上一边。”   刚刚还装傻充愣的乐坊伶人们此刻倒是机灵了,嬷嬷一声令下那乐师就开始吹拉弹唱,舞姬裙摆翻飞。兰贵人见状冷哼一声,却认真看着到底是缺了什么让这些奴才理直气壮地罢演。   乐声一起,秋仪心中便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先贤圣人编纂诸国国君的轶事,在每章节的后面都会附上用来传唱的乐谱,这支舞蹈之所以特殊就是因为它是用来传扬人物事迹的,有清晰的人物分工和故事线。   这支舞名叫《众生》,讲的是生母不受宠的楚国国君自幼受到兄弟的欺凌,于是“感百姓之苦,结百姓之心”。   在他上位后,用自己母亲的名义在各地施粥,赈灾济民。他在位期间多次修订法律,要求普通人家的兄弟共同承担赡养责任,平分父母的遗产,强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这支舞是好兆头,又没有犯了当今圣上的忌讳。   兰贵人看懂之后皱眉,皇后难不成全靠找人装病蒙混过关吗?这个选材足够中庸,无功无过,若是贵妃娘娘从今日起现学也是来得及的。   她心中有些忐忑,看向秋仪。   美人还在仔细观察着舞蹈的细节,题材是好题材,若是形制动作上出现了问题,重则也是杀头的死罪。皇后笑里藏刀,不会把这么好的差事留给她。   和她猜测的没错,少的那个角色正是楚国国君那个不受宠的母亲。她为人淳朴善良,生下皇子后也从未教唆过他去争权夺利,可惜后来早逝,才成为楚国国君心中永远的痛。   这位国君在政治舞台上给自己框定的人设就是重视孝道的仁善君主,歌颂他的故事如果没人饰演王的母妃将会是非常不妥的做法。   也难怪那些伶人说缺了她就无法继续,是个很难反驳的借口。   “缺的部分,嬷嬷可会?”   乐坊的嬷嬷一听,以为秋仪是想要让自己替代那生病了的伶人,连忙摆手:“奴婢年纪大了,就算知道动作也无法胜任啊!”   小贵妃笑了笑:“本宫亲自来。”   “她真是如此说的?”周皇后此刻哪有什么受了风寒起不来床的样子,被景园扶着在中宫赏着花。   “千真万确!”乐坊嬷嬷神色凝重,她知道贵妃善舞,担心这样一来一切又会回到正轨,“贵妃若是真的将舞蹈完成,并且在中秋游园夜上跳了呢?”   “本宫还就担心她不跳呢。”   周皇后心情颇好,她示意身旁的人把乐坊嬷嬷扶起来。   “你眼皮子浅,藏不住心事。若是跟你说来不免会被她看出来。”美妇人小心地折下一朵开的正艳的芍药,露出旁边已经萌芽的绿菊,“漂亮的蠢货。”   《众生》乍一看是无功无过的舞蹈,也没有任何冲撞当今圣上的意思。但巧就巧在,十九殿下明面上被外人所知的那个宫女生母实际身份是个乐伶,当年也曾跳过这个角色。陛下就是在宫宴之后酒醉宠幸了她。   收养十九殿下的养母跳了《众生》,当着六宫和其他世家的面告诉皇帝一个生母不受宠、自己又备受欺凌的皇子最后登上了皇位。   周皇后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笑的开怀。   她拉起乐坊嬷嬷的手:“你看这个花修的好不好?”   嬷嬷不敢说话,娘娘的每个问题都暗藏深意,她哪里知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当了别人的路就会死。”   “多简单的道理。”   深夜,秋仪坐在寝殿拿出一卷布匹,这是秋翰前一阵子托人送进宫的。   她翻开,里面不过几尺的地方就出现了断断续续的裂痕。那并非是工匠的疏忽,而是用缺少的针线为她艰难地传递那些收集到的消息。   秋仪依稀记得里面有当时她没太在意,但是此刻却能帮到她的内容。   「刘家同相府不睦已久。」不是这个,   「韩将军莫名被贬,家道中落。」这个也不是。   她的手指慢慢摸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再好的眼睛在这个时候都没用,只有用抚摸来感受上面针线纹路的变化,同脑中字音字形进行对照。   找到了——   「朝家小姐期宫宴献舞。王小姐愿抚琴。」   贵女们做衣服的时候会随口向老裁缝师徒抱怨些什么,她们希望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艺,但是苦于没有机会。老裁缝师徒不知道这只是普通的抱怨,更不知道这些消息之间的轻重缓急,可都会事无巨细地记下缝给秋仪。   怎料当时觉得毫无用处的消息在此刻却帮上了大忙。   秋仪思索片刻,给秋翰送了一封家书。   这些东西若是利用的好,可以化险为夷,也可以反将一军。   “十九殿下,别光站在太阳底下呀,快来这边。”   秋仪能顶上这国君之母的角色后,整个舞剧的进程也加快了,不过苦了她要在这烈日下面勤恳地练习。   齐坞生担心秋娘娘中了暑热,又不舍得将眼睛从她身上离开,于是也站在太阳底下陪着。   兰贵人被这孤僻小孩粘人的一面逗笑,连忙招呼他去阴凉地方。小十九殿下的伤才刚刚见好可不能再倒下。否则被人问起来,说是陪秋娘娘练舞累的,这也不好听呀。   女人端着她常年不离手的茶杯,此刻倒是清闲自在。可齐坞生却没由来地升起戒备之心。   他不确定眼前的女人是否知道秋仪和他谈话,但是他依旧对任何想要把他和秋娘娘分开的人抱有警惕。   兰贵人看着那个孤傲的小狼崽子没有搭理自己,也不在意地喝了口茶:“这年头,有脾气的娘就会养有脾气的儿啊。”   她看齐坞生不过来,就扬声和他聊天。说是聊天,主要是兰贵人说,齐坞生不知道有没有耐心地听。   “这支舞讲的是楚国国君的事,他从小受尽兄弟和嫡母的折磨,直到长大登基才翻身。不过他十分孝顺,将生母贤良的名头传遍了九州各地。”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了齐坞生,小孩回头认真道:“他若真是有心,为何不早点对自己的母亲好?传颂事迹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博一个仁善孝子的名声。”   兰贵人有些讶异这孩子的敏锐,但也觉得有趣,看样子他是对楚国国君的做法愤愤不平。不过女人坏心眼的眨眨眼:“这话恐怕要去对楚国国君说,问他为何这般不争气,等母亲死了才出人头地。”   楚国国君的母亲没能看到他登基?   齐坞生顿住,他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麻。   「有些人需要我死了去完成他们的计划。」   「若是本宫死了,你就去找兰贵人。」   「你还小,还不懂本宫是迟早会死的人。」   ——为何这般不争气   齐坞生默默攥紧了拳头,他不能重蹈楚国国君的覆辙。   兰贵人看到小孩严肃的表情,笑的前仰后合:“贵妃娘娘,您养了个好儿子。”   秋仪刚刚跳完一段舞,有些微微喘气,她站在阳光下看不清兰贵人和齐坞生的脸。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   美人眯眼笑了笑:“他不是我的儿子。”   齐坞生的血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现在还是没有资格吗?已经长高不少的男孩看着阳光下的秋娘娘,她永远笑的那样灿烂,把好的都留给别人,把那些难以言说的压力留给自己。   总有一天,他要让秋娘娘看到自己,证明他是能够帮助她安身立命的皇子,而并非是一个在宫中受尽欺凌求她庇护的可怜虫。   凶兽年龄尚小,控制不住自己血脉中的暴戾。他第一次对别人口中的至尊之位有了概念——那是能让秋娘娘承认自己的途径,那也是能保护秋娘娘、让她的美名传遍四海的位置。   留给齐坞生的时间,不多了。 第18章   “赵掌柜,你这话莫不是框我?”   朝家的小姐有些奇怪,她上次来定衣裳时不过随口一句,这老板竟然上了心?虽然早就明里暗里听说这家裁缝铺的掌柜手眼通天,但是真的让自己赶上时心中还是不安多一些。   赵喜几个月的磨练下来已经十分沉稳,坐在原地不动如山的样子倒真有几分神秘,他道:“做衣裳是在织一个梦,您选择了我们,我们自然选择了您。”   他话说的委婉,但是朝小姐听懂了:“说吧,只要能让本小姐在宫宴上献舞,好处什么少不了你们的。”   赵喜为了显得老成特意蓄了胡子,此刻他笑眯眯地摸着自己刚长出来的小胡子:“我们没有那么市侩,帮您就是帮己。”   这话朝小姐就听不明白了,她一个久居后宅的女子除了钱财以外还能给出什么呢?   ——“我们是裁缝,自然想多做些衣裳。您若是不嫌弃,平日里多叫些小姐夫人过来走动,也给掌柜的一个招待您的机会。”   不过二十出头又常年同针线打交道的青年此刻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蜕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莽撞出头而被清算。   秋家给了他机会,他要努力向上爬才是。   赵喜和朝家小姐的对话不断重复地发生。裁缝铺的兴起是因为太子一众达官贵人的青睐,这样的招牌吸引来的人家也多半是有意想示好、在宫宴上出头的女子。   而这些女子除了衣裳外,更想的是真正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情和风貌。   秋仪一层层筛选下来,此刻的主顾们自然都能为她所用。   赵喜没有把话说死,只是不断强调若是有些想展示的歌舞琴艺就索性将东西备好,也许穿上裁缝铺做的衣裳就会有意外之喜。   他的嘴严的很,再往下问也只会得到一句:“不过是有缘的裙子会带来好运。”   那些小姐虽然满心疑虑,但还是雀跃地偷偷准备着。她们也不在乎时间紧任务重,毕竟这样的机会难得,有就不错了。   京城的后宅圈子里一时间暗流涌动,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承诺全力以赴。   “永宁殿那边怎么样了?”周皇后懒懒地靠在软垫上,自从知道秋贵妃把全部的心神投入在练那支必死的舞之后她心情大好。   景园上前一步给她喂了一口西瓜,眉间有止不住的喜意:“她每日每夜地练,晚上就是中秋游园夜了,她就算此时发现不对也来不及改主意。”   这件事办妥之后也算是解决了娘娘的心腹大患。这个秋贵妃也是,小小的年纪肖想自己不该有的东西。她若是老老实实做一个冲喜的替死鬼也能过几年好日子,何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周皇后把持宫中许久,她身边的宫人和她一样渐渐傲慢起来。哪怕别人不愿顺着她们的心意乖乖就死,也变成了那个人的错漏。   高贵的女人抬手拒绝了下一块西瓜,有些得意地半阖上眼。   “有些东西哪怕她还不知道,只要她想知道,都得死。”   此刻距离宫宴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启禀贵妃娘娘,皇上宴请的宾客们已经差不多到了。”   兰贵人没正形地坐在胡床上,看着贵妃在试衣服。因为这《众生》讲的是上古国君,服装的制式也格外不同。   齐国现在盛行的女子服饰是以中规中矩的裙摆为美,宽大的袖口能够遮掩身体两侧的曲线。   而传说中的楚国以直筒裙为美,在层层叠叠的白色裙摆外面会裹着一层深色的外袍。有了外袍的裹挟,人的步幅再大也只会让裙摆最下面泛起层层叠叠的波浪,像夜幕下的海水波光粼粼却又十分含蓄。   为了歌舞,宫中的绣娘们给贵妃做了又长又厚重的衣袖,这样舞起来才能掩盖裙角的沉闷,在空中翻飞跃动。   秋仪的裙身是墨绿色的,因包裹的紧实而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型。因为善舞,盈盈一握的细腰却并不萎靡反而很有力量的样子。她的水袖是墨绿渲染到鹅黄,在沉闷厚重的样式上添了一分灵动的色彩,又和中秋的圆月遥相呼应。   “啧啧啧,今天就是娘娘一个人的一枝独秀了。”兰贵人不知这《众生》背后的陷阱,真心地赞美秋仪此刻的样子。   她走过一排排宫女端着的珠花前仔细为秋仪挑选,“要大,要艳丽,还得符合那楚国的规矩。哎呀,你跳个舞,我操心成这样。”   秋仪站在铜镜前看着其中自己有些模糊的身影,这条裙子的下摆真的太紧了,紧的她有些不能呼吸。或者又不是裙子的问题,只是她在紧张自己这步究竟有没有抉择清楚。   美人听到兰贵人的絮叨,知道她也有些紧张,于是展颜一笑:“姐姐觉得什么好看就给本宫什么吧,无所谓规矩形制的。”   兰贵人一愣:“可你不是要跟着跳《众生》吗?”   在宫宴上作这样高规格的礼乐,一丝一毫的错漏都不能有。否则就会被放大无数倍,让有心人构陷。   “你们都下去。”她意识到秋仪可能有话要和她说,挥手屏退了下人。   美人看了眼天色,“姐姐,有些话现在不方便说。但是本宫现在要去宫宴的场地查看一眼,今晚出了任何事都不要插手,明哲保身。”   她这一番话让原本就有些担心的兰贵人更加焦虑:“怎么好好的说这样的话,这些天舞也练了、宫宴的食谱也查看过了,怎会像你说的这样危险?”   被舞裙衬托的容貌格外艳丽的贵妃扫视了紧闭的殿门,拉起兰贵人的手轻声道:“《众生》,本就是一个死局。”   她说完便匆匆出门上了轿撵,她有必须要确认的东西。   永宁殿中,兰贵人有些不知所以地看向手中的字条——   「若我出事,烦请姐姐照顾十九。」   她焦躁地捏紧了手中的珠花,那是她挑好了本想亲自给秋仪带上的。可谁知形势转瞬即变,贵妃身陷险境,她却连她此刻所面对的危险到底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宫宴上宾主尽欢,贵妃安排的菜式合乎时令又老少皆宜,皇上面色红润显然是十分满意。   丁常在上次晋了位份,此刻就坐在兰贵人身边。   她蒙受贵妃恩情,但却没有兰贵人同贵妃娘娘那么亲厚,所以谨慎开口:“妹妹,怎的不见贵妃娘娘?”   谁知她的话让其他人听了去,一个资历高的妃子捂嘴笑了笑:“丁贵人怎的这般糊涂,贵妃娘娘为讨陛下欢欣特意练了许久的舞,现在必是去准备了。”   她说话声音洪亮,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   老皇帝知道秋仪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竟能为了宫宴去准备舞蹈?看来是在这宫中磨平了些棱角,好事。   穿着黄袍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是明眼人立刻看出陛下的兴致更高涨了些。他对这个丫头没什么男女之情,他让秋仪享受几年贵妃的仪仗,秋仪给他陪葬,这是个他自认公平的交易。   只是位高权重的男人都有个通病,就是掌控欲极强。   秋仪不守规矩惯了,此刻办起事来有模有样,倒是让皇帝本就拉低的心理预期得到了充盈的满足,神色中有了期待   众人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却暗暗思索:贵妃从未承宠,却也这么得圣心?好手段。   有的人心思活络,立刻就顺着帝王的心意夸起这位小贵妃——说她虽然年纪轻,做事却十分周到妥帖,多亏陛下指引有方。这几句话下来,借着酒意也哄的圣上红光满面。   不过也有些心思细腻的懂得这个时候去看看皇后的神色,不管贵妃是什么来头,那都是皇帝的身后事,变数极大。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佳人放在宫里,又给了这么多实权,皇后娘娘可还甘心?想必是在假装大度。   任凭外人或同情或嫉妒或看好戏,周皇后神清气爽地坐在上首皇帝身边不像往日一样在乎他是否怀中抱着其他女人。她哪里顾得上含酸拈醋,即将计谋得逞的笑容已经掩饰不住,神色中满是餍足。   皇帝终于抑制不住好奇:“贵妃准备了什么?”   周皇后转了一下手中的佛珠,她又默念了一遍往生经,鱼儿上钩了。   一开始插丁贵人话的妃子立刻回道:“皇上,臣妾听说是根据圣人故事改编的舞剧。”   “哦?”   他没想到秋仪如此用心,拉过皇后的手拍了拍:“你前一阵子辛苦了,给她开了个好头。”   皇后不想引火烧身,连忙开脱:“臣妾一病不起,幸好贵妃有诸多巧思全权将此事接管,否则真的要让臣妾贻笑大方了。”   “哈哈哈,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这妮子设计了什么?如此神秘?”   周皇后温婉一笑:“臣妾也和陛下一样期待呢。”   她顿了顿,眼神中露出看好戏的神情,皇帝的兴致已经被挑起,此刻一盆冷水泼下去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听乐坊的嬷嬷说,她们最近在排演《众生》。”被傻乎乎拿来当枪使的妃嫔大大咧咧地说出这句话,没有发现宫中上了年纪的老人的脸色皆是一变。   兰贵人偷偷打量了一下皇帝瞬间阴沉的龙颜,心中暗暗祈祷秋仪能够化险为夷。   转眼间鼓声响起,丝竹悠扬。   戏已开场。 第19章   丝竹之音响起,听起来和《众生》的前半段十分相似,皇后一颗心落下,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拍了拍景园的手。   她今日计谋即将得逞,心情好了人也精神,明明已经过了四十,穿上艳丽磅礴的紫红色倒显得威严大气。   周皇后的眼角藏不住暗暗的得意,不断地看向皇帝的脸色,可偏偏她还要装作一个毫不知情的无辜正室,她伸手扶了下鬓角的花,觉得自己真是辛苦。   皇帝的脸色已经不好。   人若是老了,忌讳就变得越来越多。担心自己身后无人记得,担心子孙后代丢了江山。这一旦敏感起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神经紧绷、心绪不宁。   牝鸡司晨、子少母壮是他选择皇位继承人时最为厌恶的一点。   秋仪入宫后一向安分守己、从不过问政事。就算收养齐坞生一事让后宫诸人多有猜测,她因着从未同老十九母子相称,皇帝愿意相信她只是深宫寂寞想有人陪伴。   但是今日的《众生》着实是犯了大忌讳。   就像是老皇帝心头永远扎着一根刺,现下有人硬是过来搅动了两下,烦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安生。   她要跳楚国国君的母亲,是想暗示什么?   楚国国君自幼不得圣心遭受兄弟欺凌,这不就是老十九此刻的样子。他的母亲早逝,秋仪本就是迟早要死的人。这样一对应起来,她是不是想告诉全天下就算她死了,她的儿子也会替她报仇,篡位得到整个齐国!   老皇帝喝了酒又被挑拨了几句,脑中有千般思绪在翻涌,显然已是压抑不住脾气。   周皇后和他多年夫妻,怎么会不知道老皇帝心中有多少疑惑和愤怒。可她也不去理会,装作看不到地煽风点火:“哎呀,秋贵妃真是有心了。”   皇帝此刻的多疑就像是一根根即将被点燃的柴火,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为了设下圈套,把想除掉的人加在这摞干柴上。   殿中呈八字形摆了两列大鼓,此刻乐师已经在鼓旁准备好。   皇后看着鼓的摆放位置皱了下眉,这些鼓格外地多,似乎正好对应着每一桌宾客。《众生》原本的编排里是没有这样一段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许是秋仪做了细微的改动,才稍稍将心放下。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永远不能吐出这口气。   贵妃娘娘登场,她穿着墨绿色的直筒裙裾轻轻踏步而来。她的发髻被高高竖起,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没有丝毫珠钗点缀。并不显得简陋朴素,因着头发被挽起,她细长白皙的脖颈被展现出来,不施粉黛却依旧美貌逼人。越是这样,越能显示出她的清丽脱俗。   她通身没有艳丽的颜色,只有墨绿色渐变到鹅黄的水袖让她的身形更为纤细,延长了曲线。她像一只独特又高贵的天鹅,吸引了全场人的注视。   不过皇后并没有因为贵妃产生的惊艳有任何不满,秋仪的美她一早就知道,但是她这身古朴大气的装束让周皇后放下心来——她穿的是上古的服饰。   老皇帝看到她竟然真的敢穿着这样一身前来,冷笑一声准备问罪,却不料秋仪率先开口:“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周皇后柔柔一笑:“妹妹今日穿的格外特殊啊,想必是给我们诸位准备了不同寻常的节目。”她特意加重了“不同寻常”这四个字的读音。   秋仪低着头,格外温顺的样子:“回娘娘的话,臣妾认为中秋佳节一向是借古颂今的好时机,通读圣人传记有感,特地准备了今天一舞。”   这话落在周皇后耳朵里,就是板上钉钉的找死。   ——借古颂今还是借古讽今?这要看陛下怎么想。空有美貌没有脑子的蠢货。   可下一秒,她却莫名觉得这个小贵妃嘴角勾出一抹奇怪的冷笑。这个表情可绝对不会是一个对今天的局全然无知的人能有的。   果不其然,周皇后听见她说:“古人宴请宾客有曲水流觞,今日是中秋佳节,我们这些长辈的也该给年轻的才子佳人们一个相知相会的时机。”   兰贵人紧张的要命,她刚刚已经后知后觉明白了今天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况。可是她知道秋仪一定是为了稳住周皇后,连续几天都在练那个《众生》,哪有机会去练新的舞蹈?   更何况她穿着楚国的古衣,跳以前会的舞也说不通啊,到底会留下让人遐思的把柄。   秋仪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好戏,也不在乎谁在默默关注着她,小贵妃神色平静,眼神中不见丝毫慌张地对上老皇帝探究的眼神。   “哦?那么按爱妃的意思,今天这个宴会该有个什么样的安排呢?”他的语气微凉,显然是做好了如果秋仪的回答不够让他满意,他就会将人拖出去处死的准备。   秋仪的手从袖子中伸出,手上拿了一截墨绿色的细长绸缎。   “古人有曲水流觞,今日我们击鼓传花。不过既然是借古颂今自然要有新意。今日诸位的座旁都有一个鼓,若是臣妾随乐声舞动时水袖击到了哪个鼓,那么这位宾客不如就为我们大家献上自己的拿手技艺。”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脸色都十分精彩。   周皇后的神色是最为阴沉的,她已经意识到秋仪不会顺着她设下的圈套行事了。但是她心中暗暗期待着这是秋仪临时为保命想到的法子,若是遇上哪个贵女压根没有准备,岂不是又丢脸、又得罪人。   美艳的妇人腰背紧绷,她心中满是被打乱计划的不安与愤怒。   老皇帝神色却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虽然秋仪没有跳《众生》,但她这个说法实在过于冒险,她怎么能知道哪位贵女能够配合她献艺助兴?   兰贵人和丁贵人到成为了全场最为放松的一对儿,她们默默饮酒不说话,只要秋仪敢做,就一定会成功。这是她们对她的自信。   而此刻最为紧张的竟然是那些之前和赵喜有过交流的贵女们。她们虽然期盼过有朝一日在宫宴上崭露头角,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裁缝能帮她们做到这件事。   在宫中的娘娘们说今年是贵妃独自排演的节目时她们的心已经凉下了大半,果然赵掌柜的就是随口说说的安慰罢了。   可谁知现在贵妃娘娘竟说要击鼓传花让贵女们轮番献艺,这对于那些去过裁缝铺定过裙子的姑娘们是个又喜又忧的事。喜在她们确实准备了一些拿手好戏,忧的是贵妃怎么会知道她们就是那个提前准备的人呢?   朝家的小姐悄悄拉住了侍女的手。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她出身不高、在家中又不受宠爱,幸好生的一副好容貌才能有幸坐在此地同其他达官显贵们推杯换盏。   中秋游园夜是她能给自己找一个好依托的最后机会,没有人比她还要看重今日能否在众位姑娘中脱颖而出的结果。这也是她听说太子青睐这家裁缝铺后花了大价钱去定制衣服的原因。   可想着想着,她也渐渐意识到也许赵掌柜只是因为提前得了消息知道贵妃娘娘有这样的安排,他怎么可能有能力影响贵妃决定谁能够登台呢?毕竟贵妃谁也不认识。今日这位美人娘娘选择蒙眼起舞,一切估计就是全凭运气了。   思路通透起来,人也平静了许多。她桌下的手松开侍女,继续维持着表面上得体的微笑。这是她身为没落贵族最后的骄傲。   乐声继续响起,秋仪在殿中也有了动作。   她蒙着眼睛轻轻在原地踏着步,手中的水袖轻柔地拂过地面,偶尔泛起细小的跃动,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有人惊艳、有人愤恨、有人在担忧。   这些情绪此刻都与秋仪无关,她全然把自己融进了舞中,她的腰是那样柔软却有力量,动作间划出完美的曲线,在至高点将水袖抛出——她开始舞动起来了。   明明蒙眼又被直筒裙束缚,但是她的步伐很快、很灵动,在眨眼间旋转着留恋过殿中的每一个鼓。有人因为她的动作心高高悬起,又因为她的离开而格外失落。   她像是山林中云雾化成的神仙,在月色下飘渺至远方的海,在海面上伴着波涛作着不属于人世间优雅灵性的舞蹈。   她的水袖翻飞,在空中缠绕、蜿蜒团成绚烂的花。   “咚!”   所有人的心颤了一下,这是第一声鼓!   朝家的小姐不敢置信地回头,是她?赵掌柜说的是真的?   没想到自己真的被选中,还是第一个。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有人看向她露出羡慕的眼神。但是她还是不敢置信地抚摸了一下身上裙摆的花纹。   「一条合心意的裙子是会带来好运气的。」   她默念着这句话,险些激动地险些落下泪来。   鼓声在舞蹈的高潮处连响了几下,被选中的女子都是同朝云九一般想通过宫宴改变命运的人。她们此刻不敢相信自己的梦竟然成真了。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秋仪的发丝被汗水浸透。   这个复杂又精妙的舞耗费体力是一方面,最艰难的是在蒙眼的状态下成功击准正确位置的鼓。她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贵女,她只能通过进殿前的一面之缘迅速找到谁穿了她设计过的裙装。   在蒙眼起舞的状态下,她还要在定位到记忆中的鼓。   这耗费了她大量的心力。   丝竹之声已经渐渐平淡,她的动作也变得温婉含蓄起来,此时已经有八位贵女被选中,由清婉带着悄悄离场。   美人在不动声色地起舞,但是她的心中不断在思索最后一个人的位置。   是左边三步,还是右后方?   她脚下步幅变化,在一个犹豫的位置流连过两次但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她跳了太久了,对最初的方向已经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秋仪听到一声细微的珠子撞击桌面的声音。这是人袖口上点缀的装饰在动作间碰到器物的声音。   秋仪因为一向不喜欢这样繁琐的装饰,没有给任何一条裙装加过这样的手腕饰品。   她下定决心,朝另一个选择跳去——   “咚!”   第九个,乐声停止。   她疲惫极了,头痛的仿佛要裂开,但是面上冷静地揭下蒙眼的布料。   秋仪在人声鼎沸和波动的光晕中勉强看清了外界的样子,也看清了最后一位贵女——她穿着密密走了银线的收口裙,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是王月琴。   她赌对了。 第20章   也许是这个机会来的太快太好,贵女们争气地把握住了。   她们当中很多人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从未有这样的场合去展现出来。于是跳舞的、弹琴的、吹奏笛子的将整个宫宴热闹起来。   秋仪一舞尽后,老皇帝亲自走下来将她拉到了自己旁边的位置上。他捻着花白的胡子笑的和蔼,完全不见刚刚的警惕猜疑。   他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愚弄的帝王。   秋仪如果真的跳了《众生》,他只会觉得她要么蠢而不自知,要么狂到无药可救。无论如何这个贵妃的小打小闹于他而言构不成丝毫威胁。   但是她没跳。   是什么人提点了她,还是这本就是冲着她去的一次圈套?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周皇后,却让女人混身紧绷。她和他本就是半路夫妻,那有什么恩情重如山。若是她真的犯了大忌,也是会死的。   老皇帝还是乐呵呵的,他的儿孙们纷纷有了钟意的贵女,最终兜兜转转符合了中秋游园夜最初的目的,他没什么不满的。宫里女人们的事只要不摆到台面上坏了他的事,无论谁输谁赢他都不会去深究。   成王败寇,大抵如此。   秋仪坐在高位,她此刻已经褪去舞服换好了宫装,嫩绿色的衣裙不像刚刚那般肃穆厚重,但是将她整个人衬托的出水芙蓉。对比起来,旁边华贵艳丽的皇后娘娘在她面前就显得有些刻意还不讨好了。   美人垂眼看着下方歌舞升平,无数和她曾经没什么不同的姑娘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好夫婿用尽心计。她看在眼里,心中没由来的烦躁。在宫中当贵妃是风光不假,但这背后踩了多少人的脊骨和性命,而谁又马上会踩着她爬上去。   比起穿着华丽的衣裙在这里假笑。也许当个逍遥自在的有钱裁缝才是她的追求。   她一向没给过谁面子,想到此处也没兴致在这里给周皇后添堵了,突然提起裙子站起来:“皇上,臣妾有些累了,先告退。”   她走的堂而皇之,但是众人的注意力皆放在轮番表演的千金们上,因此也没人多在意。只有兰贵人试图起身,但是被喝醉的丁贵人拉住,她只能哭笑不得地把这个女人扶正,生怕落得个殿前失仪的话柄。   丁贵人不得宠久了,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兰贵人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动了一下,于是压下满心的疑惑没有跟着秋仪出去。   中秋游园夜和普通的宫宴不同,这是为数不多的男子可以在天黑之后可以在宫内御花园中流连赏花的机会。   不过自然宫妃们都在高阁之上陪伴帝王,与那些青年才俊们同游的是各家的千金。   朝云九并非是朝家唯一一个孩子,她的长兄已经有了军功甚至隐隐压过她的父亲,这次也同在受邀之列。只是他前段时间无故被贬,才有了朝家失宠的种种传闻。   这位少年将军自幼在上书房长大,是世子的伴读,长大后去了边关熬过那清苦后也被授予了勋爵。他人生的高大又颇通诗书,不穿戎装的时候风雅帅气,也是京中女子看好的一位不错夫婿。   只是这些对于朝云行而言并非是什么值得看重的事。   他当年能被选中成为世子伴读,不仅是因为家世的原因,他本人也是十分聪慧勤勉。但是在上书房呆到舞象之年后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此处并非是真正的核心圈层。   皇帝年迈,太子把持朝政,这些普通的皇子世子就算再优秀也不过是谋个闲官半职。他们身世显赫不在乎这个,朝云行并不想把终生前途压在这些纨绔身上。   所以他从军了。   这是一条显化最快的晋升之路,也确实给他带了不小的回报。可是到达一定级别之后他面临了和秋家一样的问题,是否要站队?   太子是最先向他抛出橄榄枝的,一个新锐英勇的将军没道理不先拉拢。   可朝云行犹豫了。   在军队的日子里他看出了一件事,太子是激进的主战派。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老皇帝余威犹在且没有糊涂到连政务都处理不了,只有战事才能让他这个太子有施展拳脚的机会。朝云行虽是武将,思虑的却更周全一些——此刻齐国内部危机四伏,贸然攻打周边国家只会加速这种分裂。   朝云行这一犹豫,就害的自己被连贬几级。   用太子那些鹰犬爪牙的话来说就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他知道妹妹着急,自己失宠于天家自然也害的她在其他千金身前抬不起头来,今日游园夜贵妃选中妹妹,他也十分替妹妹高兴。只是他毕竟饱读诗书,看透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贵妃娘娘今日差点被人陷害,击鼓传花一招虽险但成功全身而退。她是个聪明果敢的人。   朝云行自顾自地埋头走却突然看到远处花丛中有人影闪动,他警惕开口:“谁?”   花丛没有再发出声音,他料定其中必然有人。   这么晚了是谁在此处?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腰间,却没有摸到配剑,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并非是危机四伏的边塞,而是齐国的皇宫。   他小心走近,却看见草丛中有一个少年面无表情地将一个细小的竹筒放在花叶底下,看样子是在收集明早的露水。   朝云行松了口气,好心劝谏:“今夜陛下宴请宾客,宫人不便走动,你不如跟主子回禀一声不要留在这里了,以免招惹是非。”   谁知那男孩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没有将丝毫眼神分给朝云行。   少年将军见他没有反应,向前走了一步试图拉住男孩,却措不及防对上了对方毫无感情的眸子,下意识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明明黑白分明,但是其中有无数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陷进去,被它控制。   这正是齐坞生。   被驯服的小兽只对自己认可的人百依百顺,旁人若是轻易招惹绝对讨不到好处。朝云行真正上过沙场身经百战都被这个眼神震慑了一瞬。   齐坞生发现了朝云行眼中一瞬间的怯意,冷着脸准备先行离开,却突然被对方伸手拦住。   “末将朝云行,敢问阁下是……?”他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这个小少年看起来这样冷漠,恐怕自己未必能得到回复。   齐坞生沉默一瞬,低声道:“我是十九皇子。”   十九皇子?那个一向不受宠爱,直到被秋贵妃收养后处境才稍微好转的殿下。   他立刻单膝跪地行礼请安:“不知是十九殿下,还望殿下赎罪。”   齐坞生不在乎他的告罪,或者说一开始也没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   朝云行见他没反应,硬着头皮继续道:“殿下可是要去找贵妃娘娘?”   蓦地,原本冰冷地像一尊冰雕般的少年突然有了反应,可以让人清晰可见他眼中闪亮了一瞬。不知怎的,这让朝云行想到了街头巷尾等到主人回家时一瞬间立起耳朵的小狗。   他心中感慨,原来这位十九殿下并非对谁都这么冷淡。   “你见过秋娘娘?”——他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话了!   朝云行连忙夸赞了秋仪在宫宴上一舞动天下,让宾客们叹为观止。他口中的溢美之词每多一个,都可以肉眼可见地感受到面前的少年缓缓收起了敌意。   ——一个对自己养母格外信赖的皇子必然是知恩图报之人。   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朝云行感受着齐坞生通身的气度,知道他此后并非池中之物,只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罢了。这位一向敢想敢做的将军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能在这位皇子微末时辅佐他,是否也能换来相同的信任。   更何况十九殿下年纪尚轻,自己在军中已有地位,此时投诚也不会被轻易制衡。   于是他再次叫住默默准备离开的齐坞生:“殿下可否想做些什么回报秋娘娘?”   朝云行在赌十九殿下就算对王位没有兴致,也会因为这句话留下来耐心听他说。   果然,齐坞生停下了脚步,用探究的神色望了过来。这是他那双如死水般的眸子中第一次出现“感兴趣”这个情绪。   朝云行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思所想和利害关系统统讲了出来。   ……   “……所以,殿下意下如何?”朝云行说的口干舌燥,也没能从齐坞生平淡的神色中看出任何端倪,于是主动开口询问。若不是提到跟永宁殿相关的事时他会做出反应,朝将军差点以为齐坞生根本没在听自己说什么。   少年用有些青涩沙哑的声音说:“你说,你选择了我,想帮助我?”   “正是。”   朝云行又一次措不及防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个孩子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他不得已又避开了视线。   “朝将军,我才是皇子。我才是做出选择的人。”齐坞生淡淡地讲出事实。如果他对皇位毫无兴趣,任凭朝云行说破天也没有用。   朝云行被他突然的反客为主打的懵了一瞬,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有多么可笑,竟然妄想掌控齐坞生。没有秋贵妃之前能独自在深宫中活了十一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像外表那样软弱顺从?   他终于流露出一丝尊敬:“殿下,只有下一任帝王才有机会阻止她既定的命运。”   他知道不少密辛,秋仪为何入宫、为何住在阴森的永宁殿,他把冲喜一说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讲给齐坞生听。   “末将愿为殿下娘娘效犬马之劳,还望殿下三思。”   朝云行能够感受到比起九五至尊的诱惑来说,秋贵妃才是十九殿下真正关心在乎的全部。   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复,有些失望。良久却听见一声平静冰冷的:“好。”   齐坞生终于不再置身事外,选择为了秋仪进入这一池浑水。   朝云行心中一喜,手中却突然被塞了一块令牌——“从今往后,你用它便可联系上我。”   青年将军看着齐坞生已经走远的背影,少年人挺拔沉默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他突然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正确的决定——在这种境遇中还能有这样的后手,十九殿下绝非泛泛之辈。 第21章   今日是宫中难得的好日子,诸位娘娘们兴致也非常高。她们母家的亲眷大多都在场,宫妃们在皇帝身边汲汲营营也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侄女们能有个好前程。   她们忍着困意陪在皇帝身边,围在高阁上赏月吟诗,其实心思早就扑在了下面御花园中的才子佳人身上。各个恨不得化身红娘,给自己的子侄们牵线搭桥。   秋仪出了宫宴所搭设的范围后喧闹声就小了不少,她独自一人拿着一壶酒向上次捡到齐坞生的假山旁走去。她算看出来了,宫中场合只有两个极端,不是人声鼎沸就是荒凉可怖,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全系在皇帝一人身上。   她在宫宴上喝的已是微醺,却忽然看到假山上的凉亭中曾经倒在地上的白玉石凳已经被人扶起,而一个她不想见到的男人此刻就坐在其上。   太子看到秋仪也是一愣,不过不在意地向她招手,示意她上来。   秋仪心道晦气,但是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提着裙子便走了上去。   “贵妃娘娘好兴致,怎的到了此处?”太子替她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问道,   美人环顾四周,这个亭子显然被人翻修过,看来出自眼前男人之手。她答道:“曾无意踏足此地,倒是个清净的地方。”   太子笑了一声,意义不明。   “此处是我母妃生前钟爱的景观,她过世后也就无人打理了。”   秋仪得知这是先皇后命人打造的凉亭后有些惊讶,但是并不意外。在如此僻静的角落有这样精工的景致一定是得了宫中高位之人的授意,只是不知为何太子现在才重新翻修。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男人自酌一杯说道:“故地重游,往往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他很自然地流露出他今日前来并非是纪念母亲的意思。   秋仪并不想和他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她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交浅言深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敬了太子一杯,笑笑没有说话。   “贵妃娘娘又是因何来这呢?”太子把话茬抛给了秋仪。   美人淡淡微笑:“只是闲逛。”   “哦,本王还以为娘娘不满我那个十九弟,打算再收养一个孩子呢。”太子神情自若地说出这句话,好像没有意识到这给秋仪带来的震动有多么大。   她心中一惊,太子这话分明有两层含义,字面上的意思就代表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从这里把齐坞生带回永宁殿的。宫中人多眼杂,他知道倒也无妨。   可他为什么能参透秋仪想要秘密把齐坞生送走这件事?   月余的相处下来,秋仪已经看出齐坞生的身世远没有表面上的那般简单。如果一旦暴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殿下给太子带来的威胁远比周皇后所生的十四殿下带来的威胁更大。   她同齐坞生说是怕自己出现意外没人照顾他,但实则她必须要给这个孩子找一个退路。如果他继续养在永宁殿,等到某日太子觉察出来,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   秋仪绕了那么多弯,对每个人都给出了不同的说法就是为了掩盖她心中真正想完成的计划。可是太子为什么会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多少?还是仅仅有个猜测。   场面上话语权的天平已经悄悄倾斜,敌在暗处。   美人知道此刻装傻充愣是最蠢但是最安全的做法,于是柔美一笑:“这孩子平日里不爱说话,与我也并不亲厚,本宫想着不如送走来的自在些。”   “是吗?”太子玩味一笑,不置可否。“那娘娘不需要有个孩子来傍身?竟也舍得轻易送他走?”   “傍身?有太子殿下在,本宫还需要别人吗?”秋仪垂下眼睛,稍稍偏头似乎有些羞涩,她的声音很轻柔,让人激起无限的保护欲。   太子开怀大笑,他的笑声爽朗,但是眼神中又净是清明:“那也需娘娘和本王是同路人。”   秋仪装不明白:“本宫帮殿下寻找东西,又查明这宫中秘闻的真相。等到来日殿下登基,秋仪便出宫去做个闲散富贵人家的小姐。”   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和太子对于皇位的野心剥离开来。她只是帮过太子找了一个东西,查了一件事情。   男人猛地抓住秋仪想从酒壶上撤走的手,他注视着眼前的人,她很漂亮也很聪明,但是她有些不知好歹,不肯服软。太子用他粗粝的大掌缓缓摩挲着秋仪的手背。美人被那种令人不安的温热覆盖,强忍下心中的恶心坐在原地。   这是一场让人精神紧绷的心理战,哪怕出现半句错漏都会是万劫不复。   “娘娘,你知道这不是本王想看到的路。”   秋仪知道那么多秘密,如果不献上诚意,他怎么会放她活着离开。功成身退不过就是一个哄傻子的骗局。   今日秋仪若是想保命,就得答应日后帮他除掉老皇帝、和他那些有能力竞争皇位的兄弟们。可一旦秋仪这么做了,她更是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依然是必死的局面。   进退两难。   美人的睫毛颤动两下,似乎很委屈不安的样子。她似乎有些醉了,眼神也不太清明,反而柔和地像一滩春水:“殿下,秋仪只求苟活于世,别无他求。”   她看似示弱,但是什么实质性的承诺也没有给出。   太子盯着她的眼睛,“娘娘,您醉了?”   秋仪没有回复,继续委屈地说道:“秋仪自幼长于市井,哪有什么远大志向,富贵康健是唯一所求。至于其他,不是有您这样的人物来筹谋吗。”   太子知道他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个狡猾的女人身上得到一星半点的保证,他冷笑一声放开了她的手,坐回原地。   已经喝的踉跄的贵妃娘娘起身,她自顾自地离开了凉亭的范围。他们今夜谈崩,她酒醉脱身是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脸面。   她没走几步远,太子叫住她:“娘娘。”   “娘娘还是继续养着本王的那个弟弟吧,有您照顾他,本王很放心。”——这是警告,也是暗示。   秋仪顿了一下,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她心中无比清楚,也许合作还会继续,但迟早有天会兵戎相见。   美人浑身酒气,她的神色冰冷但是此刻眼中哪有半点醉意。   ——太子绝非明主,需要早做打算。   太子望着秋仪远去的背影,低声说:“来人。”   不知何时躲在密林中的黑衣暗卫闪身出现,恭敬行礼。   “找个人去和皇后娘娘提议一下,让周家去贵妃幼时长大的地方看看。也许能解答她今日为何失手的原因。”   暗卫有些震惊地抬头,贵妃娘娘不是太子殿下的人吗?怎么就这样被出卖给了周家。   太子看出了他的疑问,又倒了一杯酒。但是这一次他横着洒在了地上,仿佛在祭祀一般。   “养狗,都是要打的。”   宫宴过后几日,永宁殿的娘娘得了不少的封赏。   但是奇怪的是中宫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宫里的女人有些暗喜,终于有人能让皇后娘娘吃下这个暗亏了。   秋仪不知她们心中这些想法,她在宫外裁缝铺开的红红火火,秋大人来信说已经在看第二家店铺的位置了。她此刻坐在窗边耐心地剪裁着新衣的纸样,也没有注意到齐坞生这段时间已经许久没来缠着她了。   她轻轻剪下一段线头,伸手摸向自己装着工具的篮子,却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   “清婉,本宫的那段金织花布料没了吗?”秋仪换了个坐姿,却没有抬头。她缺什么少什么的时候一向是直接叫清婉过来解决。   兰贵人□□出来的人她用的十分顺手。   谁知清婉却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刻出现,美人皱眉抬眼,有一个掌灯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回娘娘的话,清婉姑姑今日病了,不能当值。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奴婢吧。”   “病了?”秋仪愣了一下,清婉平时并不多话,但是她早已习惯了这个如影子一般的宫女帮她忙前忙后。这乍一离开清婉,她还有些不适应。   “罢了,你陪本宫去一趟内务府取些东西回来吧。就当是走走。”   小宫女第一次得了能近身服侍主子的机会,自然高兴。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过来扶着贵妃娘娘。   秋仪把东西随便规整了一下,然后吩咐守在永宁殿的人:“去给清婉请太医来看看。”   然后就带着一个小丫头朝着内务府去。   永宁殿偏僻,去内务府需要穿过御花园和宫中的长街。   如今已是傍晚,长街上除了御膳房的宫人们在行走以外没有旁人。   秋仪走在前面却突然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她脚步停下。小宫女吓得噤了声,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长街教训宫人让娘娘撞见了,冲撞了娘娘可如何是好?   秋仪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扬起了手,她面前还跪了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少年。   “贵人的东西你也敢动?”嬷嬷有些恼怒,她本是浣衣局的掌事,这新得宠的丁贵人送来了一批要缝补清洗的衣裳,这个没根的竟然私自改了衣服袖口上的装饰,丁贵人怪罪下来还不是她来定罪。   她气到劲头上,几巴掌连着下去。这小太监生的白嫩,脸当时就红肿起来。   但他还是挤出一抹笑来:“嬷嬷,丁贵人说袖口的珠链硌的她不舒服。”   那嬷嬷更恼了,“你倒是机灵,学了点手艺就知道攀龙附凤了?”她正想一巴掌再打下去,秋仪给了旁边宫女一个眼神。   “谁这么大胆,敢在贵妃娘娘面前造次?”小宫女平日里不说话,学起清婉来倒是有模有样。   嬷嬷一看是秋仪,大惊失色地跪拜行礼,却没有得到理会。   美人径直朝着那个小太监走过去,她倾身用手指轻轻拂上他的脸:“疼吗?”   小太监的伤被碰到,疼的瑟缩了一下。   “回娘娘的话,不疼。”   秋仪一挑眉,从他挨骂还笑着就知道这孩子是个能忍的、也是个机灵有野心的。   “你会针线活?”   “会。”   小太监紧张地在袖中攥紧了拳头,这是他的贵人,这是他的机遇。他盯着秋仪的容颜不敢眨眼,甚至忘了规矩。这个像天仙一样的娘娘是来帮他的吗?   “你想出人头地?”   “回娘娘的话……想。”   秋仪神色淡淡,没有多说什么,她把小太监扶起来后便转身继续向内务府走去。   在她的身后,小宫女说:“愣着干嘛呀,跟娘娘走就是了。” 第22章   “这几日入了秋,怎么越发不见十九殿下了?”兰贵人从不把心思放在争宠上,反而没事就往永宁殿跑。她人长得不错,出手又大方,宫人们都喜欢她来。   秋仪照例坐在相同的位置上绣图样,只是这次她身边有了帮手。   小太监刚进宫不久就被分去了浣衣局,接着又跟着来了永宁殿,其实也没个像样的名字。秋仪问他叫什么,小太监就笑眯眯地回话:“奴才斗胆向娘娘讨个恩典,请娘娘赐名。”   贵妃娘娘略微思衬了一下:“你如今在永宁殿,随我做些绣品。便叫永秀吧。”   小太监也不觉得这名字女气,反而高高兴兴谢了恩。他不过十五岁、从小吃尽了苦头,幸好得到贵妃娘娘的垂怜。   永秀觉得名字就是一种羁绊,往往只有家生奴才才有资格被主子赐名。他心中暗暗想到,如此一来以后贵妃娘娘才会更看重他些。   听到兰贵人问话,永秀知道贵妃娘娘做事时是不喜欢被打扰的,于是主动回道:“殿下勤勉,这几日都泡在书房中了。”   秋仪“嗯”了一声,示意这确实是真的。   兰贵人看到这一幕笑起来,“你们主仆两个真是有缘分,捡到这么一个机灵懂事的。这以后你犯懒就不必说话了,我看他比本宫还了解你啊。”   永秀连忙答道:“能为贵妃娘娘分忧是奴才的福分。”   秋仪这才舍得把视线从绣品上移开,吝啬地回了句:“是不错,养起来也顺手。”   站在门外的齐坞生听到她们的对话,双手悄悄捏紧了手中的木质托盘。朝云行给他送来了很多有用的书,他幼时没机会读,眼下正在像一块海绵一样迅速地吸收这些知识。   他看的、懂的其实远远超过了同龄人的水平,但是齐坞生仍觉得不够。他必须再快一点,才能尽早为秋娘娘分忧。   齐坞生几乎把能用到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看书上,但是唯一不变的事他依旧坚持每日晨起去为秋仪收集最新鲜的晨露,给她泡茶。   看到他进来,殿内原本欢快轻松的氛围凝滞了一下。   永秀率先行礼:“参见十九殿下。”   兰贵人也起身:“小十九来了。”   齐坞生虽然跟他们尽了礼数,但是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放在秋仪身上。——秋娘娘的精神好了不少,是因为那个新来的太监吗?   永秀知道这位殿下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主,而娘娘连轴画图绣东西估计也是累的不想说话。于是他笑着从中调和:“殿下可来了,娘娘还是念着您的。”   齐坞生看着他白净清秀的笑脸,突然觉得一阵烦躁。这样能说回道又会陪笑的样子才是秋娘娘喜欢的吧,他心中突然升出一种难以启齿的酸涩。   秋仪将手中的针线插在一个柔软的布包上,抬头看向齐坞生:“你昨夜睡的那样晚,怎的又起的这么早?”   齐坞生犹豫了一下,他担心秋娘娘是烦了他每日过来叨扰。   秋仪似乎看出了他的谨慎,随口解释:“只是担心你还在长身子,缺了觉就不好了。”   少年想开口说自己不累,每天能给秋娘娘做些什么他就很满足了。但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只会默默地点头,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永秀笑着给秋仪递上剪子:“殿下最有孝心,奴才见他每日功课之余都不忘给娘娘收集露水泡茶,真令人感动。”   兰贵人也跟着搭话:“可不是吗,本宫就说妹妹你啊,有好福气呢。”   秋仪被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地逗笑了,但是不忘嘱咐齐坞生:“凡事不要太苛求自己,尽力而为就好。”   齐坞生点头:“儿臣知道了。”   他从未如此讨厌自己这般不善言辞,如果他有永秀一半能言善辩,就能让秋娘娘多笑笑了。殿中三人的氛围如此闲适,齐坞生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把紧张带到此处来的人。   他透过窗看着秋仪脸上依旧有些疲惫的神色,   ——秋娘娘,在等等,在给我一些时间。   “胡家嫂子,你今天的活也这么快就干完了?”   赵喜忙碌了一天回到东街,正好赶上之前帮忙的几位娘子前来交付绣品。   被他称为嫂子的女人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我们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照顾孩子就是做些东西。你能给我这些机会,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当然做的快些。”   赵喜和这些邻里关系一向是非常好的,他虽然没让这些女人知道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但是酬劳发的又多又及时,是真真正正帮助到了她们的生活。   “诶呦胡家嫂子,做事情不能急的,活是干不完的,细水长流别把自己累到才好啊。”   胡家的点头称是,她的神色中满是靠自己换得报酬的心满意足。   她带着这银钱在巷口买了些瓜果蔬菜,带着自己的小提篓哼着乡曲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胡家嫂子关上门露出一个笑容,她径直走到房间中,里面赫然坐着一个头发有些蓬松的女人。   见她回来,这个女子咿咿呀呀地用手比划着什么。   胡家的连忙安慰她:“好了不要着急,咱们做的东西我都交给赵掌柜的了,你放心吧。在这里有你一口饭的啊。”   那女子里面是已经褴褛的衣裳,外面套了一层虽然有些陈旧但是干净的外袍,显然是来到此处之后才有了可以蔽体的衣物。   近年来太子征战,天下并不太平,流民们进入京城之后也是无家可归,惨遭驱逐。胡家嫂子前些日子在巷口发现这个脑子有些问题的哑女后就将人带回了家。   她一边起锅烧油,一边跟哑女说着话,哪怕她并不确定这个姑娘是否还能听懂她在说什么。胡家嫂子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够让这个姑娘神志有望清醒过来。   “我孩子平日里都去学堂,当家的出去帮工。咱们姐两个就在家中做些针线活,也能换些钱财。”   她做完手头的活后蹲在哑女身旁摸了摸她的脑袋:“你看,咱们小花脸猫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这不是能够自力更生的?”   她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哑女的手,那双手黝黑粗糙,显然是在外面风餐露宿久了。哑女看不出年纪,但是胡家嫂子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对待,给她盛好了饭又独自出去忙活菜园子里的事物。   可她不会知道的是,在她转身出去后没多久,哑女就灵巧地从炕上下来四处翻箱倒柜,她的眼神中不见半分痴傻。   胡家嫂子之前做过的纹样和图腾都被哑女一一誊下,藏在那身看似破烂但是有许多口袋的破旧衣裳中。   所谓流民也好,哑女也罢。   这些从始至终都不是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周家派来的探子。   “秋娘娘。”   齐坞生在自己的寝殿研究着一本古代兵书中的阵法,这个阵法极为精妙,可以利用复杂的山势地形将敌军不知不觉地引到悬崖边上。   他仔细地观察着书上给出的示意图,认为其中有两处可以改进的地方,但是一时间也没有想到最完美的解法。   秋仪进来的时候,少年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他没有想到这么晚了秋娘娘还会主动过来,因此书桌上摆放的都是朝云行给他秘密送进宫的权谋之术和兵家战略。这些东西是他并不希望秋仪看到的。   他一边小心谨慎地观察秋仪的神色,一边试图用一些教人温良恭俭让的圣贤之书将自己所画的齐国地形图遮掩起来。   谁知贵妃娘娘却并没有过问,美人左手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火,另一只手藏在大氅中拿着食盒。天气如今凉了下来,永秀将娘娘照顾的十分周到。   她的目光简单扫过齐坞生凌乱的书桌,看起来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或者说她本就不在乎齐坞生在做什么。美人轻轻地把食盒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一碗牛乳燕窝。那燕窝在文火上仔细炖煮了两个时辰,已经是十分软烂可口。   齐坞生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有些惊喜。   沉默寡言的小狼崽子悄悄红了耳尖:“娘娘今日怎么想起来看儿臣?”   他余光看向那碗燕窝,娘娘从未如此用心为他做过吃食,从前也是小厨房做了后她如果正好有空就会带过来,   秋仪不在意地说:“永秀炖的,他说你这儿的灯还亮着,本宫就来提醒你早些休息。”   得知这并非是秋娘娘为自己准备的燕窝,小崽子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又振作起来——秋娘娘平日如此辛劳,愿意想起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美人随手替他将凌乱的书本归纳整齐,齐坞生的心却一下子悬了起来,那些书籍下方堆叠的正是他之前研究的阵法。   果然,秋娘娘发现了那张图。   秋仪将图拿了起来,她读过书,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意味着什么。在齐国,为了保证皇位传承的顺利程度,只有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皇子才有资格接触到这些。齐坞生此时看的书、画的图,都有可能成为图谋不轨的证据。   美人的神色变化,齐坞生的心也紧紧揪住。他最害怕的就是秋娘娘因为他读这些东西而同他生气。   秋仪的顾虑却远比他想的多。她不知道朝云行的事,只担心这些书籍是谁带给齐坞生的,是不是太子,是不是要陷害这个孩子?   她顿了顿:“这东西,是有人给你的?”   齐坞生沉默点头。   贵妃拉住齐坞生的手:“小孩,你想活对吧。本宫记得你并不想出头,只是想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齐坞生犹豫了一瞬,这确实是他刚来到永宁殿时的想法,只是现在……   以为他已经默认,秋仪更加认定这是太子的人蓄意接近齐坞生设下的圈套。她迅速地拿起那些仔仔细细勾勒了许多次的地图,将它们丢进了自己带的灯笼中。   她盯着齐坞生的眼睛低声警告:“你争不过他的,这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齐坞生呆呆地看着自己刚刚还在研究的阵法,此刻已经付之一炬。他听着秋娘娘的话,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这不是我能碰的?   火焰爆出声音,纸张连同所有的思考和心血已经化为粉末。但是除此之外,有什么别的东西悄悄燃起了。 第23章   中宫沉寂了许久,上次中秋游园夜的事情她失了手,因此也遭到了皇上隐约的厌弃。   对于老皇帝而言,他已经老的快要死了,有当了几十年储君、没有什么大过错的儿子。周皇后和他这对半路夫妻的恩情浮于表面,若是这个女人听话温驯,他能保障皇后母子的荣华富贵。但是秋仪是他用来祭天陪葬用的,性命连在一起,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敢做这样的事。   在老皇帝眼里,他虽然不心疼秋仪,但是他对于皇后这些苦心算计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何必呢?”   秋仪是必死的人,没有亲生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又是那么低微不受宠的老十九。她的父亲辞了官,兄长的官职不上不下地卡在那。这是个无解的局,她碍到皇后什么事了呢?   太子母亲早逝,来日他登基,周皇后就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太后。——权柄都不会下移。   她何必呢?   他这种态度无意中影响了这宫中的上上下下,在周皇后的心中,皇帝的不满也就算了,那些作死的下人也敢看不清形势去讨好永宁殿,实在是荒谬至极。   景园帮她揉着腿,这两日阴雨连绵着实难为了皇后娘娘这本就不好的身子。   “娘娘再忍忍,这夏日的尾巴马上就过去了。”景园知道她心烦,就想说些什么来宽慰她。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就像是年年都有的花儿一般,迟早会开败在秋日之前。   可谁知周皇后神色却丝毫没有转晴的意思,她靠在床上看向窗外的花园,手狠狠攥住了身下的锦被。她被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牢牢困住了。   这位大宫女顺着皇后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那株绿菊在雨中吸饱了水,舒展绽放分外妖异。   在宫宴前几日,皇后掐掉了挡路的芍药,将所有的阳光雨露都留给了绿菊。彼时她想的,是用花来暗示挡路之人的宿命。   「摘掉碍眼的,剩下的才能出头。」   后宫之主当然能决定自己的花园中所有“花”的生死命运。   可是她设了一个完美的局,却被永宁殿的轻易化解,助长了贵妃的气焰不说还给自己招惹了一身麻烦。   宫宴那日,她穿的是粉色,而秋仪穿的是绿色。   她从来都信冥冥之中的暗示,这样的兆头实在不是她想看到的。芍药在她的干预下开败凋零,却给身后的绿菊腾挪了位置。——细细想来,着实令人心惊啊。   “将十四殿下带过来。”她的晟儿,她拼尽全力也要为他争出一片好前程。   “母后。”十四皇子恭恭敬敬地请安。   他和十九殿下是同年出生,中间的其他孩子或是夭折或是公主,因此他和十九是岁数相连的兄弟。   只是一个是周皇后所出的嫡子,一个是传说中勾引酒醉后皇帝的乐伶之子。   十四殿下单名一个“晟”,取的是光明正大兴盛灿烂的意思。而齐坞生,寤生,取的是不被人期待,希望扭转结果的鄙意。   皇后见了他,连忙拉住他的手,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孩子倾注了她的全部心血,是她踩着多少尸骨留下的血脉。   十四皇子似乎身子不好,仅仅站了一会就有些咳嗽。   景园见状连忙让人给齐晟端来参汤,少年喝下脸色才稍微好转起来。   周皇后心疼地几乎要落下泪来:“天可怜见,让本宫这命苦的孩子有个好前程,也不枉费他出生一遭受了这些磨难。”   齐晟一直垂着头,也不说话,如果周皇后说了什么,他就细声细气地附和“母后说的是”。   “本宫让人教你的那些东西,你都看了吗?   十四温顺地低着头,还是轻生细语地说:“这些都是只有太子哥哥能学的东西,儿臣觉得学来也无用。”他细长的凤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糊涂!”   周皇后动了怒,殿中的宫人们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十四也慢悠悠地跪了下来,只是他的头永远低着,乖乖巧巧地藏起自己的不屑。   周皇后看到儿子这么听话,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失态,她想扶起少年:“晟儿,其实母后……”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齐晟衣袍角落里粘着的一根白色的毛发。   齐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随即发现了自己因为临时被景园叫来而没有清理干净的毛。他脸上伪装的神色难得有些变化,眼神中划过一丝懊恼。凭借齐晟对于她的了解,他知道今日又是没办法收场的谈话。   果然,周皇后被愤怒冲昏了理智:“你又去玩那些畜牲了?!”   齐晟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的出生时呛了母亲的羊水,因此常年患有肺疾,不能同猫狗接触。可是他偏偏又喜欢饲养这些带毛的东西,因此被周皇后训斥了很多回。   他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问什么也不多辩解,就是听话地认错。可是周皇后知道他死不悔改,鬼主意一个接着一个。   美妇人叹了口气,她眼睛转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用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你不要怪我,母后也是为了你的身子好。”   齐晟笑笑:“母后为儿臣着想,儿臣感激不尽。”   周皇后听到想听的话,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你若是喜欢养那些东西,就养吧。”   她看着齐晟眼神中一瞬间迸发的喜悦,格外满足。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有秘密,这被她视为忤逆。但是齐晟的喜怒哀乐都应该是由她这个做母亲给予的。   “母后有一个条件——”   “师傅教的那些东西,你要好好学。”   齐晟领了命出来心情好了不少,嘴里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粗俗民谣。景园奉命送他回宫,她被那歌词惹得红了脸。   “景园姑姑。”齐晟才十一岁,因为养的精细,现在也像是个翩翩少年。上次他的生日宴上他一身白衣玉树临风,已经成为了不少女子回头盼睐的样子。   “奴婢在。”景园跟在这对母子之间多年,她可是知道这位殿下的疯狂之处,不敢怠慢。   齐晟打量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衣袍,在下摆处找到了那根害的他被皇后责骂的猫毛,漫不经心地问:“今日你来的时候,是谁为本殿下更衣的?”   “回殿下的话,是芳琪。”   “哦。”   齐晟捏起猫毛吹了一下,心情甚好地看着它在阳光下飞舞起来。   “挖了她的眼睛。”   周皇后听了景园的禀报后不在意地摆摆手,她的晟儿砍了谁的手挖了谁的眼都无需向她说。这是未来帝王的果决杀伐,是好事。   相反,她倒是对景园口中的另一件事有些兴趣。   “你刚刚说,你在御前听到了什么?”   “奴婢听到这几日连下了几天的雨,南方的大坝被冲垮了,有好多灾民无家可归呢。”   周皇后微微一笑,计上心来——“本宫记得,有些人的父亲以前就是兴修水利有功才得到提拔的。”   景园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奴婢听民间常言道,虎父无犬子,相比小秋大人也一定能胜任这个差事。”   周皇后拍了拍景园的手,满意地笑了。   ——“吩咐下去吧。”   朝云行被齐坞生秘密召进宫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自从给十九殿下准备好他想要的书籍后对方从未联系过自己,现在突然传召,朝云行只觉得又惊又喜。   可听了齐坞生希望他重新再送些书的要求后,他却皱起了眉:“殿下的意思是,贵妃娘娘并不让您读这些东西。”   他见过秋贵妃,知道这是位怎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她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柔和顺,为什么会如此过激地做出烧书的行为?   就算齐坞生此举逾越,但人在永宁殿,她若真希望这个孩子出头,又怎么不会帮助他呢?   朝云行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突然想起方才齐坞生提到秋仪说的那句“你如何争的过他。”   这个“他”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少将军心中有了猜测,索性随口道:“也许贵妃娘娘追随太子殿下,您知道她处境不妙,估计也是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不可能。”齐坞生冷冷道,“若是秋娘娘早已经攀附上太子,她何必再收养我。她对我那样好,又不求回报,太子难道能容得下她这样?”   朝云行却不这么想:“她收留您或许是因为心善,可是为什么不让您学真正的帝王之术,只能说明她别有用心啊。”   齐坞生不敢置信他竟然这样诽谤秋仪,心中十分失望。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秋娘娘对我的好,我心中有数。”   少将军看到十九殿下真的动了怒,也不再多言,只是提醒了一句:“既然秋贵妃是这个态度,殿下不如以后小心行事,切莫让第二人知晓了。”   “这个自然。”   少年皇子是十分有悟性的,经历过幼年时的磨难,他有着远超越同龄人的好心性。   朝云行满意地看着齐坞生身上隐隐形成的自信与威严,他知道有一颗帝星将会从满是泥泞的滩涂中冉冉升起,大放异彩。 第24章   “秋大人。”御前的公公带着明黄的圣旨来了宗人府,此处官僚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这位御前总管的腿刚踏进门槛,就有机灵的去通风报信了。   若是放在从前,秋翰此刻一定在兢兢业业的处理着公文。但自打秋仪被传召入宫之后,他算是看清了一点——自己在这里为天家卖命又如何,官职不够高,自己的妹妹还会在宫中任人欺凌。   现在秋父和秋翰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如今真正的要紧事是打理好秋仪准备的裁缝铺。上次宫宴让赵喜这个神秘又神奇的裁缝一战成名,这个月生意景气,已经在京城开了第三家店了。   他听见门外有动静,连忙把店铺的地契藏进自己身后的木柜中,起身迎接。   一见是黄德全,他心中微微吃惊——宗人府理事不是什么要紧的官职,什么事值得这位老太监亲自跑一趟。   黄德全也没管他在想什么,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东西:“秋大人,跪下接旨吧。”   「今江南多雨水,堤坝溃散民不聊生。朕念秋家满门忠良,治水有功,特命秋翰为钦差大臣同刘副使、赵督查一同南下,赈济灾民、兴修水利。钦此」   男人听后心中的疑惑只增不减,他如今在宗人府做个正五品的闲官,怎的突然要去掌管兴修水利的大事?   “公公,这真是陛下的旨意?”   黄德全笑了笑:“大人言笑了,这黄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您这话是何意呢?”   秋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连忙告罪。又感谢黄总管亲自来跑这一趟。   老太监笑眯眯地摆手,不过他转而告诉秋翰:“还是周大人跟皇上提起您父亲的功绩,这才有了这次机会。您要谢,就谢周大人吧。”   说完,也不管秋翰的反应,就笑呵呵地带着人离开了宗人府。   独留下秋翰在原地仔细品味着黄德全最后的一句话。   “师傅,您干嘛提点他?”黄德全带的小徒弟有些不解,秋翰这明显是周家推出去挡刀顶罪的,他们何必做这个人情。   老太监年龄大了,经不得舟车劳顿,靠在轿撵上半眯着眼睛:“糊涂。”   小徒弟咧嘴笑了一声:“奴才愚钝,还得师傅多提点。”   老太监哼哼了两声:“一个五品的官是不值得我废这个功夫。”   他示意小太监给他锤锤腿,那徒弟聪明,立刻就动手给他按着那些酸痛的地方——“你也不看看他妹妹是谁。”   “贵妃娘娘?”   黄德全闭目养神,不在意地说:“太子殿下器重她,她却不识趣。让她受些磨难也是好的。”   小太监不明白了,既然太子要敲打这位小贵妃,又为何让师傅来通风报信?   这位老总管知道徒弟的疑惑,但他已经不能再多说了。   太子冒着这么大风险让周皇后出手,就是为了打压秋家让贵妃彻底归顺于自己,等到贵妃娘娘撑不住服了软,两个人和好如初,他这个传话帮忙打压贵妃的不就是第一个被秋后算账的?   两虎相争,中间传话的狐狸也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   “殿下,周家那边派了最好的探子去东街。”   穿着暗金色蟒袍的男人靠在软塌上,怀中抱着府里的姬妾。他迟迟不立正妃只是因为要用太子妃的位置吊着那些世家替他卖命,并非是他真的不近女色。   听到暗卫的回复,太子微微一笑伸手给宠妾喂了一口甜羹,看着她因为甜羹滑落弄脏了身前的衣物而有些惊慌失措又十分娇羞的神情。   暗卫办成了事,想多讨些封赏,继续恭维道:“殿下真是神机妙算,等到时候贵妃娘娘两边吃尽苦头,就知道您的好了。”   太子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微变化,还没有开口就被怀中的女人接过了话——   她十分好奇:“殿下为何要因为一个贵妃费此心神?”   “让一只老虎变成你的猫,让一只头狼变成你的狗。不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吗?”   女人也听不懂他的暗语,她这段时间是专房之宠,发落了几个不长眼的女人去军中,春风得意说话都有些不顾规矩,吃味道:“妾才是殿下的人,贵妃迟早要随着陛下驾鹤西去的。”   “这可未必。”   暗卫和女人皆是一惊,没想到太子并没有将人在事成之后处理掉的打算。   暗卫担心的是自己竟然因此听到了主子的心意,恐怕不知道某日就会死的不明不白,他愤愤抬眼看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都是她害的自己陷入到这个境地。暗卫没有想到的是若不是他贪心不足想多讨些封赏自然也不会留下来。   被太子揽在怀里,女人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单纯地有些嫉妒,听说那贵妃生的国色天香,难道殿下这是舍不得美人赴死了?   她心道现在府中的莺莺燕燕就已经够烦人了,若是加个贵妃……她暗暗咬牙,面上却撒着娇:“殿下,贵妃和妾都是女人,您自己瞧瞧有什么不同的。”她的语调甜腻,想来是精通此道的。她知道只要她撒起娇来,要什么太子都会满足她。   就比如那几个已经卷了席子仍在后山的贱人。   她伸手拉着太子的手,在手心中暗示地随意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   暗卫的脸色已经惨白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揣度殿下的心意。太子没有一句话说要将贵妃收在房中,这个女人是争宠争的疯了吗?敢暗示殿下觊觎圣上嫔妃,这可是谋逆之罪!   太子放声大笑,笑的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女人看太子如此喜悦,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笑起来。暗卫闭上眼,只觉得无力回天。   男人捏起宠妾的精致可爱的面容,他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些女人如此蠢笨呢?还是说见到了秋贵妃后口味变得挑剔起来,这样的次品就再无法入他的眼了。   和秋仪交过手后他才方知漂亮的女人若是聪明起来,能有这么让人难以忘怀。   “你和她的不同,在于她被打断骨头之前都不会服软的。就算被半截自埋在土里,她也要把设下陷阱的人咬掉一只手。”   “殿下在说什么啊,好可怕——”小美人刚想继续依偎在男人的胸膛,谁知却被一把扯开。   她正愣地坐在软塌上,措不及防对上了暗卫绝望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她吓白了脸带着哭腔求饶:“殿下饶命啊,妾不是故意揣度您的心意的!”   女人扑到地上试图拉住太子,男人已经踏出了屋门,门口的侍从竟然把门死死关了起来。   她无助极了,在后宅得宠时掌握了不属于她的生杀大权,现在报应终于来到自己身上了吗……   暗卫看到她疯癫的样子,也厌恶她突然开始忏悔的行径。这女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愚蠢和残忍,她只是贪生怕死。   屋外传来太子冷漠的声音——   “暗卫对于夫人意图不轨,拖出去打死。”   “于夫人贞烈,悬梁自尽。厚葬。”   短短两句话处死了为他卖命的暗卫和最宠爱的小妾。在场的人莫不心有戚戚,也忍不住替那位贵妃捏把冷汗。   太子把玩着那珠串的模样,分明是志在必得。   被这样狠毒的人盯上,是福是祸?   永秀仔细地按照娘娘交给他的方法绣着手里的布料,他很清楚自己帮贵妃做的事一旦被发现就是要杀头的。   但是他苦了太久了,任何一丝能够帮助他出头的机会于他而言都异常珍贵。   “永秀,你在做什么?”   生的白皙俊俏的小太监被吓了一跳,他迅速将手中的图案和阵线藏在了自己的衣袖中。来人是十九殿下。   永秀有些打怵,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这位十九殿下暗暗针对自己,虽然这么说有点过于自信,人家皇子有什么针对一个奴才的必要。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十九殿下很不喜欢他。   齐坞生神色平静地站在那,好像没有看到永秀的小动作。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永秀,你在做什么?”   齐坞生从朝云行的人口中得知这个太监自从来到永宁殿后常常做了东西送到宫外,但是他们怎么也无法得知这些东西最后被送到了哪。   他不知道这个太监有什么来头,但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秋娘娘的人存在在永宁殿。   小太监有些紧张地扣着自己的衣袖,哆哆嗦嗦地开口:“回殿下的话,奴才…奴才……“   “他在替本宫做事。”   秋仪不知何时站在了永秀的房门口,此刻神色十分冷淡。   齐坞生没有想到秋娘娘会主动到一个奴才的房中,连忙行礼请安,却看到永秀迅速蹿到了秋仪的身后,有些惊慌地看着自己。   秋娘娘会不会认为自己在欺负这个奴才?   他心中沉了沉,闷声开口:“娘娘怎么会到此处?”   “永秀是本宫的贴身奴才,自然是有事要找他。”美人在袖子中接过永秀悄悄递过来的袖样。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齐坞生眼中就是她主动牵起了那个太监的手。   见他没有回话,秋仪接着道:“本宫替你找了翰林院的一位大学士做师傅,以后你也可以在宫中宫外四处多走动些。”   齐坞生不受宠,天知道她费了多少心思让秋翰操纵裁缝铺的资源为这个孩子请到一位博学多识的师傅。想着既然他好学,就不要埋没了。   齐坞生得了恩典又惊又喜,连忙给贵妃道谢。   谁知她又说:“等到了明年,或者是后年。本宫就给你求一块封地,你就离京去罢。”   小少年的脸色慌乱起来,   “娘娘若是觉得儿臣碍眼,儿臣以后不会过问永秀的事了。”——只求不要离开永宁殿,不要离开…娘娘身边。   秋仪皱眉:“不是因为永秀。本宫自身难保,何况是你。”   “可是我也可以保护娘娘!”情急之下,他把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   美人露出一个笑容,让她瞬间生动起来,可她的话又是那么冰冷无情:“小孩,我不想给你收尸。”   说完,美人没有理会齐坞生瞬间失落的神色,带着永秀离开了。   她不可能永远庇护齐坞生,他和太子实力差距太过悬殊,找一个师傅、讨一块好封地已经是她倾尽所有能做到的了。如果对方发现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   她不敢细想。 第25章   虽说历法上已经入秋,但是南方越来越闷热,接连的大雨让各地民不聊生。   流离失所的百姓背井离乡来到别的城,守城之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能闭门让灾民在城门口安营扎寨。   人心惶惶下疫病四起,米面粮油的价格翻了几翻,有些百姓撑过了天灾却死于饥饿。   “秋大人,您说这怎么办?”刘平是朝廷派来的副使,按官职来说他明明可以做个正使,但是不知为何来给秋翰做了下手。   年轻的官员眉头紧锁,秋翰的经验告诉他这个雨最多不会再持续十天,到时候水退了自然可以把堤坝和桥梁重新修好,他已经起草好了全新的图纸,会比旧桥更为结实耐用。   眼下更为要紧的是——城门口的百姓无法再坚持十天了。   随着暑热和洪水而来的疾病会让他们迅速死去,而这时没有干净的衣物蔽体,也没有可以果腹的食物,秋翰不敢想象那尸横遍野的场面。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皇帝派他兴修水利,他有权调动所有的工匠,却没有办法命令皇商降价,也没有办法逼迫城主开仓放粮。因为粮价布价飞涨,城内原本的百姓也是水深火热。   他心中烦躁,可偏偏刘平又在旁边煽风点火:“秋大人,您说说,我是百姓抚养的儿子,我是百姓信赖的官员。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这里?”   他的话刺激到了秋翰,他连轴转了很多日已经筋疲力尽,连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也没有。   刘平知道此时是动手脚的最佳时机,于是继续循循善诱:“大人,既然图纸已经画好,不如就让臣下全权叮嘱工匠们收集材料,等雨一停就立刻开工。”   “而您,就可以将精力放在救济灾民身上。”   秋翰觉得有道理,但是他有些迟疑:“皇商勾结在一起,很难。”   刘平微微一笑:“您的妹妹,贵妃娘娘就不能帮帮忙吗?”   秋翰愣住。   刘平轻声说:“大人,您只需修书一封——也许就会迎刃而解。”   年轻的父母官已经消瘦了不少,他知道刘平不了解秋仪在宫中的处境,但是他确实相信妹妹也许会有些好主意,于是当即修书一封,托人快马加鞭送至京中。   那信使上马的时候,刘平露出有些晦涩难懂的笑容,别人以为他是在暗暗高兴这些百姓也许能有救。但他知道自己在得意秋翰这个善良的蠢货终于上钩了。   后妃不得干政,先不说秋翰那个要死的妹妹能不能有这样的能力,她若是求皇帝去和皇商谈判,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秋仪第二日就收到了秋翰的家书。她看后神色如常,淡淡问着来人:“家兄身边的官员叫什么名字?”   那信使第一次见皇妃,被她的容貌和气度所震慑,唯唯诺诺地开口:“回娘娘的话,刘平大人是秋大人的副使。”   贵妃娘娘唔了一声,没有评价,让清婉将人带下去领赏了。   她没有着急行动,反而独自带着永秀到了御花园中,她前段时间让人在此处建了个凉亭。   谁知这一去恰好遇上从书房回来的齐坞生。   少年见了她的时候眼神中好像一下子有了光,连忙上前行礼:“秋娘娘怎么想起出来走动。”   齐坞生知道美人不喜欢同宫里的人打交道,所以很少出门。   “本宫在看云。”   “云?”齐坞生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秋仪是在观察天气,“娘娘是在担心您的兄长?”   秋仪知道他聪明,也不惊讶他猜到一二:“是,也不是。”   她让永秀把秋翰的家书递给齐坞生,示意他可以看看。少年接过后一目十行,眉头却渐渐皱起,秋娘娘的兄长心善是好事,可这事实在太过复杂。   看到最后,他忍不住抬起头:“娘娘万万不可直接去找陛下,否则将会落入圈套。”   美人嗯了一下,没有给出回应。   齐坞生担心她因为牵挂百姓反而把自己赔上,于是继续劝到:“娘娘心系灾民,可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   秋仪看着他,平静地询问:“小十九,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齐坞生想说自己会让朝云行和其他的属下同粮商谈判,威逼利诱,实在不行用兵绑了他们的亲眷,用尽千方百计也会把粮价压下来。   可是他的话头刚到嘴边,   「秋贵妃不让您学帝王之术,实在是有古怪。不论如何,您以后还要谨慎行事,不能让她察觉您的成长。」   他的嘴唇张开又抿上,垂下了眼。   秋仪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她不常表达自己但是却洞若观火:“无论你在想什么,大抵都会暴露自己。就像我第一次问你是否觉得典故中那对国君兄弟虚伪,你也是沉默。”   齐坞生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到永宁殿的时候,因为蛰伏太久,不敢将野心和思考展露人前。那时的自己在面对她的问话时,也是选择了沉默。   他突然有些无措地抓住衣角,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突然无力地发现他已经藏了太久,久到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在得偿所愿之前,他不可能卸下心防。   永秀看出了他们彼此的尴尬,连忙开口:“奴才新学了一个词儿,叫藏拙!殿下这是谦虚的表现,还是娘娘教导的好。”   他突然说话,吸引了秋仪的注意。美人看向他:“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永秀突然被问到,慌乱了一下。但很快他扯出一个甜甜的笑:“奴才觉得娘娘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秋仪定定地看着永秀澄澈仰慕的神情,她养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满心秘密不愿示人,一个长袖善舞掩盖所想,真是有趣。   她嘴角勾了一下:“回宫吧。”   他们主仆二人走后,齐坞生留在原地微微失神。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他回头,却看到一个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年从影影绰绰的花丛中走来——是十四殿下齐晟。   齐晟打量着自己这个晦气的弟弟,嗯,长得也还行。   不过没本殿下风流倜傥。   “连一个阉人都争不过,你可真是废物。”齐晟高傲开口。他原原本本听到了事情的始末,自然知道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弟弟被一个太监比下去了。   他虽然一向不喜欢这个灾星,但是这未免也太过耻辱。   齐坞生神色平静,他不知道齐晟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但是他无意与他多言,转身欲走。   齐晟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你喜欢秋贵妃。”   齐坞生猛地回身,用一种复杂凶狠地表情盯着十四,他的眼神像孤注一掷的狼:“皇兄慎言。”   他对秋仪只有感激,和……母子之情,绝无非分之想。   他这点气势吓不到齐晟,只会让这个疯子更加兴奋。   “那你怎么会嫉妒一个太监?”齐晟笑嘻嘻地继续揭他的伤疤:“好弟弟,你刚刚的眼神看的我心都要碎了。你是皇子,他只是一个太监,你要是不喜欢贵妃,你怎么会嫉妒他?”   齐晟身子不好,站在刚刚秋仪在的亭子中。   齐坞生站在暴烈的阳光下,没由来地有些惶恐——他觉得自己一直苦苦压抑的、连他自己都被骗过去的汹涌感情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光下。   他自己阴暗的心思和不该有的感情让他备受煎熬。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不对了——他是皇子,但是他在嫉妒一个太监。嫉妒他得到了娘娘的宠爱,嫉妒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娘娘笑起来。   看齐坞生傻站在原地,齐晟有些得意地安慰到:“你不必和我隐瞒,父皇老的都不行了,他那些娇花儿似的嫔妃你喜欢几个都可以。王美人、韩贵人……”他掰着手指数了很多年轻妃子的名字。   齐晟放低了声音:“她们都怕死,所以只要你勾勾手指……暗示一下…”   少年听不下去了,他无法接受齐晟将秋仪和那些女人放在一起,那是对秋娘娘的侮辱。   “秋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那么善良、坚强,永远不会放弃。她不是为了活命去和皇子私通的人。他真是昏了头了才会留在这里听这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哎哎哎,你别生气。”齐晟又一次叫住齐坞生,这个弟弟太不沉稳。贵妃和其他女人不一样?莫非自己这个弟弟已经试过,但是被拒绝了?那也有办法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到草丛中抱出一只白色的猫。   普通的猫根本不会这么乖巧地等着他,也不会这么温顺地被抱起。齐坞生看过去,发现猫的脖子上挂了一个超出它身体能够承受重量的金锁头。   这个金锁太沉,让猫完全抬不起头来,只能靠着齐晟的手臂虚弱地喘气,它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在锁的控制下呼吸,无法自由跑动。   齐晟爱怜地抱着自己的猫,心满意足地说道:“你的贵妃就跟我的猫一样高傲。你得懂得用些手段啊。”   齐晟自诩对猫极好,用最华美的窝还有数不尽的佳肴来喂养他的猫。而猫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他觉得这很公平。   白衣皇子抱起白猫平视:“咪咪一开始还会挣扎,但它现在离不开我了。它的头没有我撑着就只能靠在地上,或者死。”   齐坞生冷漠地回答:“皇兄无事的话我就告退了。贵妃娘娘是活生生的人,还望殿下今后慎言。”   齐晟不懂了:“人怎么了?我介绍一个能打造人链的工匠不就完了吗。”   他的眼神中干干净净,他是真的在疑惑齐坞生为什么不能理解他的意思。猫能锁,人当然也能锁。   齐坞生终于忍不住:“贵妃娘娘于我恩重如山,我对她只有仰慕。她也并非是你口中趋炎附势的小人。”   齐晟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说的不是一件事。他有些懊恼。驯服猫的手段是他的独门秘诀,竟然就这么泄露了出去。不过更让他气急败坏地是齐坞生的拒绝。   他对着那个背影愤怒的叫嚣:“你等着吧,我们身上留着同样的血。总有一天你会控制不住你的嫉妒和恨,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齐坞生的脚步一顿,但是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他此时觉得齐晟的话,荒谬至极。 第26章   “赵掌柜说的什么话,我哪敢多收您的钱啊?”   许是在富贵繁华中浸淫久了,说话的商贾言行举止间满是豪气。他姓胡,掌管着整个齐国大大小小的布料供应。这一次他和米商勾结哄抬市价趁机在南方发了财,但是任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在京城造次。   赵喜此时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生意人了,半分不见当年做学徒时的怯懦,闻言只是轻轻点头。秋贵妃暗中操控的这家裁缝铺往来皆是权贵,愿意供货的布料商大有人在,别说只是原价,就算是半价都会有人抢破头。   打发走了胡姓商人,赵喜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么一大堆布料——质量一般,花纹普通。真不知道宫里为什么差人传话花这笔冤枉钱。   此刻,秋仪却并不觉得这笔钱花的冤枉。   今儿一早,她让人带了手谕请米商的妻子进宫小叙。裁缝铺那边给的消息是这位夫人出身名门,嫁与丈夫之后也算是共同打下了半边家业。——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张夫人用帕子稍微拭过鼻尖,坐在殿里默默饮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愿说话的样子。   她心中知道这位贵妃想说什么,她想让米商布商降价开仓赈济灾民。夫人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也就是自己好心还愿意过来演戏,那胡家可是铁了心叫板到底。   只要粮布两商沆瀣一气,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美人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看着外面变幻的日头心中泰然自若。   秋贵妃这般安静,倒叫张夫人不安起来。莫非她要把自己困在这里,直到服软?可是后宫不得干政,自己的母家也并非好欺负的。想到这,她攥紧的拳头又默默松开。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下午,许久没有聊到正题,张夫人也心虚起来。就在这时,她的家生奴才急匆匆地过来附耳说了什么。   她的脸色一变。   ——胡家用原价卖出了一大批布,而且没有说要送到哪去。   她心中打鼓,胡家是反悔了吗?   秋仪好像这时才发现她的坐立不安,笑着问道:“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回娘娘的话,民妇只是有些累了。”她的脸色已经不好了,有些着急想回府同丈夫商议对策。如果布商突然松口,那么他们再坚持就是里外不是人啊。   “啊,本宫还以为是因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美人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揉了揉额发,她说的云淡风轻,却好像不知道这会给这位张夫人带来多大的压力。   ——什么风言风语?都在赞扬胡家,贬低张家吗?   张夫人想开口询问,但是她装了一天的哑巴,此刻也不好意思追问。她咬了咬牙:“娘娘,若是米商降价,可否挽回这个局面?”   秋贵妃露出一副有些遗憾惋惜的样子:“粮价涨了这么多天……”   “张家愿说服其他商人降到原来的一半!”她惶恐极了,胡家突然的背叛让她措手不及,此时只有断腕以求自保。   主位的美人微微勾起嘴角:“张夫人深明大义,本宫一定要和圣上说说这样的大好事呀……”   胡家掌柜的刚踏进家门,一个带着怒气的杯子就从他的耳边划过摔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刚想发火,就看到自己的发妻抱着儿子哭的梨花带雨。他当即也顾不了那么多,连忙询问这是怎么了?   胡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了?你说说怎么了?那张家的进了宫一天没回来,到晚上就得了个诰命。你还不让我去!”   她出身不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是张家的哄了贵妃高兴才得了这么个恩典。   谁料胡掌柜听后脸色大变,脚步也有些发软。   他连忙差人去打听这一日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变故。他当然知道这个诰命来的蹊跷,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和这次的水患有关。   当知道是张家率先用半价的粮食卖给朝廷博人心时,他气的咬牙切齿。“好好好,我当是什么志向,先骗了我们布商,又用真金白银给内人买了个诰命。”   伙计不知道什么诰命不诰命的,他有些迟疑地询问:“老爷,若是米商那边松口,咱们要不要……?”   胡掌柜气地胡子都在抖,一脚踹开伙计:“降价!明日天亮之前就把布送到官府,半价!”   “不!”他闭了下眼。   “按原先的四成吧!也有的赚。”他悔恨地直跺脚,只恨自己没有看透张家那对夫妻的阴险心思。他们一服软,自己只能加倍来偿还。否则就会让本就愤怒的百姓加倍反扑,在圣上那也讨不到好。   他当即修书一封,里面字字恳切说了自己的不易和为国为民的心愿然后皱着眉塞进信封。——“递进宫里,永宁殿!”   他算是看透了,只有贵妃娘娘的话才管用,只有她才能救自己。   穿着白色里衣的美人接过那封“陈情书”,弯了弯眼睛。   她身后的老皇帝看着她垂落的长发,眼神晦暗不明。这个姑娘聪明的让人害怕,她既没有逼迫皇商也没有寻求自己的帮助。她做了一个局,让原本处于合作的两家商行彻底反目,为她所用。   秋仪注意到了身后探究的视线,其实她有些冒险。如果皇帝不松口给那个诰命,这个戏终究差了些,但是他竟然真的配合着给了封赏。   老人看到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也是朕的江山和百姓。皇商的事朕不便插手,你做的好。”   但是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分外锐利:“其实你不用操这些心,做好你的贵妃,只消享福就可以了。”   秋仪被他的视线看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知道皇帝在警告她,不要觉得做了这些就不会死。在真正的命运面前,这些知识徒劳。   美人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臣妾遵命。”   夜深了,皇帝独自歇下。   秋仪找到永秀,“传话给秋翰,本宫已经尽力,一切在他了。” 第27章   十日后,雨停。   秋翰从收到朝廷送来的粮油布料之后就知道这是妹妹努力为他筹集到的。虽然不知道她用了多么大的代价,她在宫里的日子举步维艰,他不敢想象这是需要她多少心血才能换来的物品。   因此,刘平负责重新修桥时,他只在重要的节点上去看了两次。其余时间他在城门口搭起棚子,为百姓施粥发粮。他要保证妹妹的付出一点一滴都真正到百姓的手里。   烈日下,清瘦的官员颧骨突出,他已经在此站了五日了。   秋翰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灾民实在太多,如果他休息一下就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和老人会饿死在离生最近的地方。他做不到,所以发了疯一般地昼夜忙着。   但是这一日,他的眼前一直模模糊糊地蒙着一层翳。他努力甩了一下头,却发现耳朵像灌了水一样嗡鸣。   秋翰想扶着棚子坐下来,却在几声急促地惊呼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刘平的人把他带走了。   傍晚,他们就撤掉了施粥的摊位,对周围的百姓说:“秋大人恐怕是中了洪水后的疫病,暂时不能来了。为了避免扩散,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发话的人声音刚落,就有灾民站了起来试图往这边走。   他有些紧张,这些贱民会不会因为没有吃食就暴动?他不安地握住了剑柄……   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站起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他们神色凝重地聚到了他面前。接着,有人跪了下来。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他们因为天灾和人祸已经被折磨地形容枯槁,在破烂的衣物遮盖下勉强蔽体。但是这一刻他们动作出奇地整齐,他们的脊背挺直着,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乞求的神色。   有人先开口:“大人,秋大人于我们有大恩,我们能否去照顾他。”——跟随他的是千百声附和。   灾民的神色是那么郑重又诚恳,他们被洪水逼离家乡的时候没有哭,在米粮供应不上的时候没有哭。   他们生来自知命如草芥,生死早就不由己意。   只有秋大人,只有纯善到愚善的秋大人愿意为了他们的生死去尽最大的努力。让这些本该无名无姓死后成为数字的人活了下来,他们怎能在秋大人得病时离开啊。   刘平的人愣住,他没有想到是这个情况,飞速思考着对策,却突然看见一个光着脚的女孩站了起来,她还那么小,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她穿过跪着的人群,努力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前面。   她用小小的手拉住男人的手,将自己藏了几天的一个柿饼塞在他手里。   “大人,可以把这个给秋大人吗?”   那人陷入沉默。   小姑娘的眼神是那么澄澈,柿饼于此刻的她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说:“娘说,要知恩图报。”   “……”   “只能两个人,跟我来。”   他背身离去,留下灾民们在原地欢呼讨论着。他是刘平的心腹,知道几天之后秋翰乃至秋家会遭遇什么。他一步一步走进城中,只觉得阴冷笼罩了全身。   朝云行手中的剑被挑落在地,他的虎口也被震的发麻了一瞬。   一向所向披靡的将军却并没有苦恼,而是欣赏地看着眼前的皇子——   齐坞生长高了、长壮了,也晒黑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并非像从前一样空有聪明的头脑,他现在正在用各种机会将学到的东西应用出来。他刚到书房不过十几日,就被所有的师傅夸赞能够举一反三,十分聪慧。   朝云行看着面前有些锋芒毕露的少年,心中其实有几分疑惑。毕竟从前几次相处之中,他发现这位皇子是倾向于藏拙的,他不会轻易把能力展示出来。而是像一头狩猎中的狼犬,总在蛰伏许久后一击毙命。   他既然好奇,就大大方方的问了出来。   齐坞生沉默了一下说:“贵妃娘娘要给我讨封地了。”   朝云行瞬间惊喜地跳了起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殿下!等到了封地,您想学什么、想如何练武策马都没有人能管的到我们了。”   他被喜悦包裹着,开始喋喋不休盘算着等齐坞生的封地定下来后就调过去,用朝家的兵力保驾护航。   齐坞生的神色一直淡淡的,朝云行以为他小小年纪修炼了如此波澜不惊的好心性,当即夸赞道:“殿下真是越来越像陛下了,比起太子也不逊色!”   众所周知,太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从小养在身边自然耳濡目染沾上了帝王之气。而齐坞生这个常年不受宠的皇子能在十一二岁时有这样的气度,当真不凡。   谁知齐坞生听了这话之后脸色一变。   「我们留着一样的血,总有一天你也会控制不住你的嫉妒和恨,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齐晟的话就想钉子一样扎进他的脑海中,哪怕拔出也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痕迹。他午夜梦回的时候被噩梦惊醒,他担心自己是被娘娘发现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他更担心的是,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站上了那个位置,他是否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而不去伤害秋娘娘。   齐坞生狠狠闭了下眼睛,抬手挽了个剑花——   “再来!”   永秀扶着秋仪在长街上走,迎面就见到了许久未来往的丁贵人。   她受的恩宠时有时无,但是她始终记得贵妃对她的救命之恩。离着很远就加快了脚步上前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丁贵人话少,歪心思也不多。秋仪想起了有这么个人,于是微笑着将人扶了起来。   穿着兰色裙装的宫嫔明显是想主动找些话题,她想起来前阵子沸沸扬扬的水患一事,对贵妃道喜:“南边似乎平息下来了,想必娘娘的兄长一定会很快回京的!”   秋仪听了这话真心笑起来,她知道做一个贤臣是父兄终生的志向。他有这样的机遇,自己也是替他高兴的。   她们在长街上寒暄了一会,然后各自分开。   秋仪走着走着突然踩到了一块并不平整的石子,她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连永秀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痛苦地喘息了一声,死死将声音压在了喉中,整个膝盖和脚踝都钻心的疼。   鲜血顺着儒裙一点点渗出。   她看着永秀慌乱叩头的样子,没由来地有些不安。   “本宫没事。”   ——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秋仪的心跳如鼓,呼吸也忍不住急促起来。 第28章   “崴到了?”   “可真会挑时候。”   周皇后玩味地笑了一声,看着手旁放着的证据,秋家背地里可真是能耐。竟然不动声色地开了这么多的裁缝铺,还把东街的女人们都搜罗起来帮着做事。   她就说为什么那个贱人明明呆在深宫,没有母家扶持也能这么得意,原来心思都放在了这个上面!   她越想越烦躁,径直想起身带着这些东西去找陛下,揭穿永宁殿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景园急忙道:“娘娘!”见皇后眼中划过一丝不悦,她只能硬着头皮相劝:“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啊。”   开裁缝铺,秋父早已辞官,往大了说是未按律法经营,往小了说这不过是他们秋家用来帮东街家庭谋福祉的一件善举。   他们当然知道这都是幌子,秋家不知道用这条线搭上了多少权贵,交换了多少信息。但是周家的探子始终不知道他们传递消息的手段,没能拿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周皇后这几日心情舒畅的很,她刚刚只是又想起了秋仪就是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在中秋宫宴上串通了贵女们,因此才忍不住怒火。   听到景园的劝告,她神色微微缓和,关切地问了句:   “时候不早了,钦差们也该回来了吧。”   景园露出甜腻讨好的笑容:“娘娘说笑了,不该回来的自然没回来。”   秋翰高热陷入昏迷,他总是在夜半烧的浑身滚烫,然后又在清晨时分被彻骨的寒冷折麽地清醒过来。   在那些混沌的日子里,他恍惚觉得自己身边一直有人在照顾着。   她的手很粗糙,好像已经上了年纪,但是十分有力量,能够在他痛苦的时候用热毛巾一遍一遍擦拭他的后背。   秋翰好像在病中回到了小的时候,回到了东街。   他身子不好,一到春秋交替时节必会大病一场。每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整夜不眠地照顾他,生怕他烧坏了自己的身体,会一遍遍地用打湿的毛巾擦拭他的手心。   他如今烧的神智不清,模模糊糊地唤着母亲,没有期盼任何回应。突然,他被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包裹。   他闻到了皂荚、饭菜和汗水的气息,那是属于贫穷的味道。长大后为官,来往的权贵们的身上只有各种厚重的香料,再无这种气息。   这是所有母亲会有的味道,她们会劳作、会出汗,但是她们也会烧出最好吃的饭菜,她们也许不常用昂贵的香,但是身上永远是清香的皂荚味。因为她们会在疲惫的一天后干干净净地拥抱自己的孩子。   秋翰又陷入了沉睡。   但这一次他没有掉入未知的恐惧。   父母是人和死亡之间的一扇窗户。父母在时,人知道死亡存在,但是只有朦胧的概念。等到父母离开,窗户就会骤然敞开,死亡一览无余。*   秋仪因为腿伤已经两日没有下地,在永秀高高兴兴地来通传钦差们已经到前面大殿的时候才稍稍露出了一点喜色。   她靠着永秀一点点走到了镜前坐下,铜镜里的她容颜依旧,只是眼见疲惫了很多。裁缝铺的事压的她无法喘息,而这几日她的心中一直安定不下来。   “替本宫梳妆吧。要是脸色不好,哥哥见到了也不会安心。”   她抚摸着镜子中影影绰绰的轮廓,语气不悲不喜。   美人心里想着,也许不过是秋翰耿直,得罪了些官员同僚,比起治水的功劳来说也不算什么。她不必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永秀最会察言观色,给她选了素雅的衣裳,但是着重点了胭脂。施了粉黛的娘娘虽然没有不加雕饰时那般让人震撼她清丽脱俗的容貌,但好在此刻她不再像马上乘风而去的神仙,而是俗世中最娇艳的花朵了。   永宁殿的轿夫惦记着娘娘的伤,特意走的慢些。等秋仪到的时候,殿中已经坐满了嫔妃和官员。她看着太子在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官员推杯换盏,却不见秋翰。   她的心沉了沉,永秀连忙安慰道:“许是秋大人单独向圣上禀报去了。”   是,皇帝也没有来。   她稍稍安心坐下,此刻膝盖钻心地疼,疼的脂粉都掩盖不住她的虚弱。太子远远瞥见了这一幕,旁边人笑说:“贵妃娘娘前阵子伤了腿。”   身着蟒袍的男人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心中想的是,她这般脆弱无助的样子才真叫人移不开眼。   不过很快,她就会乖乖来到自己的身边了。   随着皇帝入座,宫宴也开始进入正题,敲敲打打格外热络。没有秋翰。   贵妃的手在桌下抓紧了永秀的胳膊。   酒过三巡,皇帝举杯表彰这次治水的有功之臣。周皇后笑眯眯地看着下方的美人,期待着一会的好戏。   被念到名字的官员依次出列叩拜帝王,刘平、何安、李钟厝……没有,没有秋翰。   每念到一个人,秋仪就在期待着下一个是否是秋翰。帝王的表彰不重要,她现在最为忧虑的是秋翰为什么不在。   “刘爱卿,此次水患多亏有你!”年迈的帝王开怀大笑,细数着刘平的功绩,“你绘制图纸,监督修缮来回奔波。朕的齐国有刘爱卿这样的人,何愁不能延续万代?”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刘平,这是帝王能给一个臣子最高的评价。这次南方水患如此严重,刘平从前不声不响,没想到竟然这样有才能,能够借此出头。   有的臣子默默感慨,果然有真才实学就不要担心大器晚成。   秋仪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是她早在知道刘平是副使的时候就用裁缝铺的关系了解了这个人。他四十岁之前从未有任何大作为,是靠着妻子的嫁妆买了个小官。到京城后,终日流连在烟花巷陌攀附权势,哪来的画图治水之能。   她当然明白这是有人在给她、和秋家设局。   宫中争风吃醋她毫不畏惧,可一旦涉及朝政,她偏偏如此被动、无能为力。   周皇后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的机会。   中宫娘娘状似不经意地举杯,“皇上,臣妾记得这次的钦差大臣是贵妃妹妹的兄长才是啊?怎的不见他人?”   刘平连忙出列:“回娘娘的话,秋大人治水中不慎染了疫病,现在在南方修养。”   贵妃的脸色白了一瞬,她偏头观察皇帝的神色,老人垂眼饮酒不见表态。她的心又沉了沉。   此刻她是宫妃,是皇帝的妾。她连过问的机会都没有。   周皇后用帕子捂住嘴,很惊讶的样子:“哎呀,苦了他了。”   这句话不知怎的惹怒了皇帝,他放下酒杯冷笑一声:“是病了?还是不敢回京?去了一个多月就只在修缮的地方出现了两次,真是朕的好官啊!”   宴会上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看贵妃的脸色,永秀的手紧紧撑住她,她被那蚂蚁噬骨一般的疼痛和脑子里的思绪折磨地马上要晕过去。   终于散场,皇帝留在了原地。宫人们引导着众人退场,秋仪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被永秀搀扶着走上前,虚弱开口:“皇上,臣妾的兄长……”   “啪!”   贵妃被那迅猛的掌风掀翻在地,她的膝盖伤口措不及防地又被撞开碰裂。所有温和儒雅的伪装被轻易撕碎,露出的是不容置疑的强权,她从年迈外表裂开的边角里窥见了帝王的残忍。   秋翰的事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盖棺定论。   是非公道只在圣上的一念之间。他重拿,秋家万劫不复;他若轻放,一句话能让所有前尘烟消云散,她要吞下所有的苦去叩谢圣恩。   永秀吓呆在远处,喉咙中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不住地磕头。   秋仪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她是一个祭品,是一个任打任杀的妾。 第29章   秋仪挣扎了几下,勉强用手掌撑起了身子,她的裙摆被冷汗和伤口崩裂流出的血粘在了一起,。   永秀在不远处已经吓的呆滞了,嘴唇抖了几下没敢说出话,只是不停地磕着头。他想劝陛下放过娘娘,可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此刻说话就是找死。   贵妃的神色很平静,她的嘴角开裂,有些刺痛不用看也知道脸颊此刻已经微微红肿。可是这些伤哪里比得过此刻心中汹涌的情绪。   ——她在愤怒、怨恨,却丝毫没有恐惧。   在宫中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她昼夜不停地穿针引线,用数不尽的图样传递着信息。也许是之前太过顺利,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行走在刀尖上。   她是女子,没有一日入朝为官仰仗天家恩德。按照常理而言,她能进宫做这个贵妃是祖辈积德积福换来能入皇陵的机会。   她的父兄,就算病死累死在当差的过程中,也只不过落的一句“为陛下鞠躬尽瘁是福气。”   秋仪觉得自己疯了,她现在疯了一样的愤怒怨恨自己的遭遇。她何尝不怕死,但是被逼到绝境时,她更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伤害秋家的人生吞活剥。   贵妃死死咬着唇,别人都以为她怕了,她在委屈。可只有秋仪知道,她竭力压抑的是想要反抗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丝毫胜算都没有。   高傲的美人低下了她的头颅,做出屈服卑微地模样,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颤抖:“臣妾斗胆问您,哥哥做错了什么。”   老皇帝睥睨地看着她,许是他给的恩宠过多,让这个小贵妃放肆多回。现在她的兄长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有脸问。   可是贵妃挨了打乖巧柔顺的样子让他的气顺了几分,他沉吟不语丢出一份密报:“你自己看!”   秋仪一目十行,上面仔仔细细地写了秋翰到达灾区后丝毫没有作为,整日在城门口游手好闲,将全部重任压给了副手刘平。   “你可知,朕是从探子的尸身上找出这封信的!”   若是有人直接递上来,皇帝或许还会疑心几分。可是探子拼死才将密信带出,正是坐实了秋翰要杀人灭口的意思。   秋仪听后低着头无声笑了一下,真狠啊,为了污蔑她的哥哥,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刘平说,哥哥病了。”她突然提起了这句不相干的话。   帝王冷哼一声大步离开,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最好是真的病了,病死在外面。”   秋仪一下子脱了力,这句话的意思何尝不明显。秋翰病死在外面尚且能留下一丝体面,若是回来了,就要落得个畏罪潜逃的下场。   秋仪想,她知道什么是权力的滋味了。   ——谁是当权者,谁就有着唯一的决定权。只要帝王不挑明,所有人就必须陪着装傻充愣。他明明什么都打算好了,却只含糊任由下位者揣揣不安地琢磨,被自己心中的恐惧折磨地不得安生。   服侍的宫人们随着皇帝离开,永秀猛地扑上来查看秋仪的状况,他明明是个男人,此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他颤抖着用布包着手想抚摸秋仪的伤口,却被美人一把按住,永秀抖了一下,他撞进了一双决绝的眸子——“永秀,我从前只为自保的。”   永秀打了个寒战,现在呢?   永宁殿的贵妃失宠了——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往日同她交好的兰贵人与丁贵人也不免受了影响,纷纷躲在自己的宫里闭门不出。   永宁殿里,秋仪坐在宫门口附近的回廊上,静静看着天空中划过的一群鸟儿。   她的永宁殿彻底回到刚入宫时那般安静吊诡了,除了永秀没有丝毫的人气。清婉被赶回了兰贵人那。   她眨了眨眼,整个人都被浓浓的死气包裹着,看到永秀小心翼翼地上前,她轻描淡写地询问:“还是送不出去?”   永秀连忙跪倒磕头:“奴才无能,那守门的侍卫听说是永宁殿的东西后说什么也不收。”   “永秀啊……”   “奴才在。”   秋仪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你说,若是本宫死了,秋翰是不是就知道不能回来了?”   永秀惊出一身的冷汗,他没有想到娘娘会这么狠绝,又红了眼眶抱着她的腿——“娘娘,娘娘,您看开点。大人一定会没事的,那些想害您的人就想看着您这样,您不能如了他们的意啊!”   永秀就像一只忠诚的狗,在冷风中蜷缩在秋仪的脚边,他虽然此刻依靠着主人,但是何尝没有给对方带来一丝难得的温暖。   秋仪的眼神有点放空,语气也变得缓和下来,陷入了从前的记忆:“小时候他就总是生病,明明是哥哥,却总是要我照顾他。”   “那个时候家里穷,他馋东街巷口的糖葫芦,我就带着他啊……去找人家要。”   “老板好心,给了一串,他只咬了一个。”   “他说,他不贪心的。他说他是做兄长的,要照顾妹妹。”   秋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神也变得幽怨起来:“他不贪心的,他一辈子愚忠愚善……他怎么可以死在自己鞠躬尽瘁也想要辅佐的君王手里,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冤枉的事呢?”   她抓着永秀的手,她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我好恨啊,永秀,我好恨啊。”   因为父亲官职低了些,不通世故,所以她就被推出来送死。   因为他的哥哥善良了些,不懂争功,就被嫌他挡路的人陷害至此。   她觉得委屈,却不知道与谁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古至今,奸佞青史留名,忠良以死明志。   永秀紧紧贴着秋仪的脚旁,他不知道如何能宽慰娘娘。   就只能默默听着那些童年的往事被她翻过来调过去地讲。   外面的风言风语传了十几天,秋翰大人若是聪明的话可千万不能回来的。可是,永秀的心抖了一下,如果秋大人逃跑,死的一定会是娘娘。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让事情快点过去吧。   三日后,宫门大开。   秋仪穿着一身素净的白站在殿上,冷漠地看着黄德全走进来。   “娘娘,请吧。”   秋翰被抓住了。与其说是被抓,不如说是他主动回到了京城。   他醒来时这场风波已经传到了江南,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纷纷求他不要回去,因为玩忽职守的罪名实在是太大了,他会丢掉性命的。   可是秋翰没有犹豫。   他拖着大病一场的身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城,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妹妹还在宫里。 第30章   永秀想跟着秋仪一起走,却被黄公公拦住。老太监神色凝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贵妃娘娘上了轿子,却一路被抬着往宫外走。她冷着脸撩开帘子询问:“怎么,皇上要废弃本宫不成?”   黄德全谄媚一笑:“这怎么会呢?这是去诏狱。”   诏狱。   秋仪的心沉了沉。一旦入了诏狱,从没有站着出来的人。   黄德全看出她的心情不好,微微一笑:“娘娘不必担心,您这次去是接秋大人出来的。”   秋仪一愣,这件事怎么会被重拿轻放?她看着黄德全有些遮掩着同情的眼神,心又紧了几分。   到了诏狱,她搭着老太监的手下了轿子,那诏狱的门十分矮。她想到当初入宫时孙嬷嬷说的话,民间认为死人不会弯腰,所以用矮小的门困住枉死的冤魂。而生人每次出入,都是在给死者鞠躬行礼。   这便是诏狱,一个空气中漫着血腥气的地方。   她刚想低头进入却被黄德全拉住,老太监给了她一方锦帕——“诏狱恶臭难闻,太子殿下担心娘娘不适。”   太子竟然在此处等着,恐怕今日秋翰之事也少不了他的手笔。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根新的橄榄枝?一个给她的台阶?   秋仪冷笑一声,接过了锦帕。   诏狱昏暗闷热,四处都是被施了重刑的囚犯在痛苦的□□,或是有的已经看不出人形喉咙中发出赫赫的声音。秋翰在这里,就算捡回一条命想必也是受尽折磨。   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被眼前一幕惊地晃了一下身子。   她的哥哥,她那么清俊纯良的哥哥此刻被绑在肮脏的刑木上,一身衣裳已经被鞭打地七零八落,同绽开的皮肉搅在一起。   此刻她的膝盖抑制不住地疼起来,她的浑身都在疼,疼的快要喘不上气来。黄德全强迫地挡在她的身后,她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兄长受刑。   秋翰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是他看到秋仪的一瞬间还是挣扎了一下。他怎么能让妹妹看见他此刻的样子,她该有多害怕。   秋仪咬着牙问黄德全:“请问、黄公公。本宫可以带兄长走了吗?”   黄德全老实地低着头,嘴上却丝毫没有退让:“陛下说了,真正的刑法得让娘娘亲自看看。”   秋仪终于压抑不住怒火:“难道这还不够吗?!”   黄德全昏花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不耐,示意行刑的人动手。美人在看清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的一瞬间再也压抑不住凄厉的声音:“不,不——”   他们拿的是烙铁,上面只有一个字“窃。”   这是何等的鄙夷,对一个傲骨铮铮的文人来说,被烙上这个字无异于被扒皮抽筋。这个字是讽刺,讽刺秋翰是一个行窃的小人,偷走了他人的功绩,偷走了朝廷命官的尊严。   可没人比秋仪知道他的冤枉,他才是那个被偷走全部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要让秋翰来承受。   秋仪浑身都在抖,她发了疯一样地抓着面前的牢门,当她发现无力回天时只能崩溃无助地转过身去死死捂住嘴。她觉得哥哥一定不想让她看到这个场面,不想让她在这些敌人面前露出如此软弱的模样。   但是秋翰说:“小仪,睁开眼,看着我。”   黄德全比他的话还要快,他领了太子的命,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将她死死按在牢笼的边缘,她和秋翰近在咫尺却无法碰到对方。她痛苦地发出非人般的声音,但是被黄德全捏着下巴眼睁睁地看着那烧红的铁印在了哥哥的胸前。   秋仪的泪疯了一般打湿了整张脸,一切声音和动作都和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助的她自己。   黄德全说:“娘娘,太子殿下想让奴才给您带个词儿。”   秋仪跪在原地,没有丝毫的反应。   老太监笑眯眯地说:“下场。”   秋翰突然呵呵地笑起来,他的嗓子里全是血,但是说话却十分清楚。他说:“小仪,这是我们的下场。”   这就是没有权势的下场。   一直低着头的贵妃死死攥着那张锦帕。她叫住黄德全:“公公。”   “我明白了。”   “我想见太子殿下。”   秋贵妃是一个人走回永宁殿的。听说她的兄长已经被放回家中去了,之前被赶走的宫人也回到了原位伺候着。被拦在宫外十几日的齐坞生也终于能够回到秋娘娘的身边。   秋仪在宫中的长街上走啊走。   她感觉不到疲惫,但是她觉得这条长街怎么这么漫长,漫长到她觉得自己走到老、走到死也不会走到头。   可是长街没有那么长,她走到永宁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消逝。   齐坞生站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等着她。   秋仪突然笑了,她说:“小孩,你怎么回来了。”   齐坞生低声说:“我担心娘娘。”   美人脚步没有停下,慢慢地往寝殿走:“等冬日过去,你就去封地吧。本宫给你要一块离京城最远的地,如果可以,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齐坞生闻言脚步一顿,他措不及防地对上了秋娘娘平静的神色,他慌张的发现那双眸子里死寂一片,什么都没有。   原来的秋娘娘有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她吃到可心的食物时眼睛会弯弯的。当他给她采来晨露泡茶时,她的神色中有着餍足。当他在她忙碌时前去打扰,她也只会露出淡淡的不耐烦。   但是那些都是弥足珍贵的、如此生动的情绪。   此刻秋娘娘的眼中什么都没有,他的存在于她来说毫无意义。——这是齐坞生最不愿看到的场面。   他慌张地开口:“娘娘……”   秋仪打断了他:“我很累了,你以后就住在学堂附近吧。不要回永宁殿了。”   齐坞生突然跪下:“娘娘,可是儿臣做错了什么?”   秋仪沉默了一瞬,抽回了自己被拉住的手,她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留下齐坞生一人在原地长跪不起。   他看着永秀为难地走过来,又迅速跟着娘娘进了寝殿——他没有被赶出来。   齐坞生跪了很久,跪到入了夜,才在宫人的劝说下离开。——永秀一直没有出来。   寝殿内,貌美的贵妃坐在镜前,她从首饰盒中拿出了最艳丽的几件珠钗,整齐地放在面前。这是从前她看都不看的。   她唤来永秀。   美人的神色平淡极了,但是她的话却格外让人心惊。   “帮本宫找两匹白色的布。”   永秀不解,乖巧地询问她的需求。   “要长”   “要结实”   “要配得上自诩尊贵的人。”   备着吧,会有用到的那一天。 第31章   齐国当今圣上国号永叙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今年冬雪落下熬过腊月,便是到了永叙五十三年。   十年前,永叙四十二年的冬日。   彼时的周氏还不是周氏,也不是皇后,她是娴妃。与其说是周家让周氏成为了皇后,不如说是周皇后成为正室之后选择了周家。   听起来有些恼人的拗口,但这前后顺序颠倒,其中深意是天差地别的。   “姐姐。”娴妃是从小和先皇后一同长大的情谊,这声姐妹叫的熟稔。   穿着凤袍的女人坐在原地,见女人进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来了。”   她的身子含着,细看小腹竟然已是微微隆起。   娴妃一进来就将手炉扔给了一旁的宫人,她比周皇后小上几岁,这时候正是活泼的年纪。她轻轻将还暖和的手放在皇后的腹部:“姐姐,这是我第二个外甥了。”   先皇后笑了一下:“瓜熟蒂落之前,谁知道是男是女啊。”她一边跟自己的姐妹说笑,眉宇间却满是担忧。她的丈夫和儿子已经在外面征战了几个月,可是战事丝毫没有平息的意思。   “要我说,姐姐你应该早点告诉皇上。没准他一高兴,就会立刻回京了呢?”   真正的周皇后看向这个一向天真无邪的妹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她翻起了宫人送来的起居注,其实帝王许久未归这东西实在没什么意义,可是宫规不能废,她到底还是要翻翻做做样子。   这一翻,就翻到了皇帝离京前的一月,这个月帝王来了后宫五次,三次是陪着中宫,一次是新贵得宠的巧常在,还有一次是娴妃。   娴妃看到皇后翻开起居注,放在身旁的手忍不住握紧了手上拿的帕子。做贼总会心虚,就算她自认天衣无缝,还是不免紧张。   如她所盼的那样,周皇后翻过只是随手把册子放在旁边:“等圣上回来,也该多去去你宫里。”   女人神色永远都是柔和平静的。她的眼神淡淡扫过娴妃的肚子:“你也得有个孩子傍身。”   娴妃脸色有些不自然,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别过头去:“妹妹福气不好,哪有这样的机会。”   这模样,倒真像是没有生育的女人羞愧难当。   皇后娘娘看到她这个表情,就适时闭上了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娴妃松了口气。   等回了她自己的宫,景园跪在她身前,将一层层白色的绸缎拆下。当所有的束缚被移开时娴妃才终于大口喘息起来,她扶着景园的胳膊缓缓坐在自己宫中的主位上。   此时她的小腹高高隆起,月份比起皇后只多不少!   娴妃神色凝重地看向景园:“幸好现在是腊月,衣服穿的多些,也看不出来。”   景园何尝不是满脸愁绪,自家娘娘好好地想不开隐瞒身孕做什么,中宫那位最是心善,根本不会加以阻拦。   娴妃却摇摇头,她心中有一个微弱的、疯狂的、持续的念头。   ——沙场无情,刀剑无眼。如果,如果太子死在外面了会怎样?   一旦太子之位高悬,皇后未必能容得下她。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对,只是为了自保。她忽略了那些不自然的感情,说服了自己。   可是她又想着——万一太子之位空缺,嫡次子就会是下一位继承人。   娴妃被自己脑海中的场面逗笑了,她笑的前仰后合,掐着景园的手笑出了眼泪。她的儿子一定会先出生,那怎么才能是嫡子呢?   黄德全这两日春风得意极了。   他差事办的好,在皇上和太子之间左右逢源,将秋家的事情重拿轻放了。这既在太子那讨了功劳,又没有开罪贵妃太狠。   抓到秋翰后,守城的官员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求情的折子,说是万民请愿饶过秋大人。老皇帝扫了眼证人的陈述,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赈济灾民是好事,却不该玩忽职守。”   圣上永远不会明说自己的意思,他就由着下面的让人去猜。猜对了是奴才们应尽的本分,猜错了就是妄自揣度圣意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黄德全掂量了一下,觉得皇上这是意识到了秋翰的功劳被旁人顶替,可是没打算帮人平反,反而记了一过。   所以既不能要了秋翰的性命让官员百姓寒心,又不能显得是皇上老眼昏花让奸人蒙蔽——这可是考验人眼力心力的麻烦差事。   他琢磨不好其中的分寸,只好托人请了太子殿下的安。   太子只回了他一句话:“秋翰是死是活不重要,关键要打在贵妃的最痛处。”   黄德全领了命,仔细着揣摩了一番:是了,圣上没说要把人杀了,太子殿下也说死生不用在意,这就是可以留下一条命的意思。   他转念又一想,文人风骨最是要紧,他们把清誉这种不值钱的东西看的比命还重,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都会痛彻心扉。秋翰是这样,贵妃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因此他让诏狱责打秋翰留下疤痕,又让人印了“窃”字上去。就是为了用一些小刑法达到杀人诛心的效果。   黄德全哼着歌,想着这次既没有让圣上为难,又没有扫了太子殿下的兴。至于秋家和贵妃,他们受点冤枉委屈皮肉之苦又怎样呢?   老太监捧着上好的金疮药走在长街上,路过的宫人无不行礼问安,偶尔有人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时皆是微微惊讶——这是给永宁殿那位的吗?   圣上在庆功宴后动手打了贵妃,此刻又让人送去伤药,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说明她兄长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秋家荣宠衰败同贵妃没有干系。只要她温顺听话,圣宠自然不会断绝。   有心的人不用教,没心的人教不会。这宫里的风水转的快着呢,门庭若市和无人踏足都只在一夜之间。   黄德全到了永宁宫,永秀将他引了进去,却发现贵人娘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她甚少穿的这样鲜亮,一打眼过去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贵妃娘娘。”他好像忘记了那日在诏狱里是如何逼迫贵妃观看她的亲生兄长受刑,因为他知道他身后站的是皇帝和太子,贵妃就算再恨也不敢拿他怎样。   “黄公公怎么大老远的跑这一趟?”没想到秋贵妃笑的亲切和睦,仿佛心中完全没有芥蒂。   黄德全心里暗暗吃惊,这位主一向最为倔强认死理,看来这一次真是让她变了。他思衬一下说道:“娘娘膝盖有伤,老奴便奉了太子殿下的旨意给您送些药来。”   美人听了掩面一笑:“上次那方锦帕还在本宫这里。”   黄德全一愣,知道她是真心想见太子,连忙拱手:“殿下日理万机,但心中挂念娘娘,这两日一定抽空前来拜会。”   秋仪差人给黄德全拿了一把金叶子,看着笑呵呵的黄总管,她也弯了弯月牙似的眼睛:   “静待佳音。” 第32章   宫里的风向变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永宁殿的那位下场了。   其实说是下场,不若说是下凡。毕竟那位娘娘漂亮的像天仙一样,就算是那样的来历也不屑于争宠,从来不过问后宫事宜,半分烟火气业无。可是自从……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皇帝老的没有雨露可以争,她就变着花儿地迅速在宫里站稳脚跟。   皇帝信鬼神之说,若是哪天有了什么头疼脑热,她第一个去诵经祈福;原先是不愿意早起给中宫请安的,如今是天天去日日去,每每还是第一个到,去了也不说话,她坐在那就是给周皇后添堵。可偏生她礼仪规矩做的好,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她连着去了十日,中宫娘娘瘦了一圈,脸色都青白了。秋仪却得了皇帝的夸赞,说行事作风有规矩,堪为后宫表率。   她的位分本该协理六宫,但原先秋仪偷懒从不过问,皇后也乐于见到她一无所成。   谁知某一日永宁殿的管事太监永秀带着人径直去了内务府,搬走了两个月的账本,说是贵妃娘娘要一本本的看。   过了三日,内务府的掌事就被以贪墨的名义打发去做了苦役。   皇后派人去问,贵妃指着其中三处错漏,字字珠玑:“一个月百两黄金,留他一命已是格外开恩。”   从此之后永宁殿再发落谁,周皇后都没有再说半个字。   有大臣因此上奏陛下说贵妃御下过严,人心惶惶。   谁知皇帝开怀大笑:“妮子有些管家的能力在身上。”   前朝彻底看明白这一切都是皇帝默许的,也许他早就看不过后宫各部纠集在一起贪污腐败,但是周皇后一向爱护自己“贤德”的名号,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秋仪接手之后半分也不留情面,丝毫不考虑以后如何自处,谁坏了规矩就罚,谁做的好即刻就赏。六宫感念贵妃恩德,颇为心悦诚服。   有人劝谏她做人要留上一线。   贵妃淡淡瞥了那人一眼:“本宫是注定要死的人,留一线让他们每年祭拜时多烧些纸吗?”   她话说的直接,那人被自己呛着,诺诺不敢再说话。   永宁殿的秋贵妃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一样,成为了皇帝身边最为器重的女人。后宫的女人们连嫉妒的心都升不起来。   因为“合圣心”这句话说的轻巧,可是揣度圣意哪有这么简单,若是皇帝是那么容易能讨好的,皇后也不必处处谨慎小心着尊崇着先皇后了。   可是偏偏永宁殿的贵妃就是那个例外,她太过聪慧通透,这一次让六宫彻底意识到她不做只是因为她不想,而并非她不能。   某日降下初雪,永宁殿传来了御膳房的管事过问采买的事宜,宫里的嫔妃一月光是菜肴的开销就是花钱如流水,她仔仔细细询问了到底有哪些用途。   “亲恩殿一个月内为何吃饼吃出这么多花销?”从前皇后一个人管事,自然有不周到的地方,秋仪管账以来发现了很多掌事会偷偷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填上几笔支出,中饱私囊不为鲜见。   御膳房的知道这位娘娘的手段,连忙叩头请罪:“娘娘有所不知,亲恩殿的十四殿下钟爱吃一种薄饼,这饼要在烧热的鸡蛋壳上烙才能受热均匀。”   “这吃一次,就要一百二十颗生鸡蛋备着。”   美人笑了一声:“受热均匀?”   那管事的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可是十四殿下是皇后娘娘的亲子,从前他想怎么吃就是怎么吃,这是他吃惯了的。   有一次新来的宫人还守着从前在民间的念头,心中总偷偷心疼着浪费的粮食,私自用了普通的锅烙,没想到这饼刚进了十四殿下的口后就立刻被吐了出来。   “既然心疼鸡,那就剁碎了拿他去喂鸡。”——当时的惨烈程度,让御膳房两个月内都无人敢提到跟鸡有关的字眼,光是想到都会两股战战。   秋仪听了这番似真似假的哭诉,唔了一声。   “用鹅卵石吧。”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管事的,“十四殿下若是不高兴了,就让他来永宁殿。”   贵妃的风头正盛,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放在了齐坞生身上。   秋贵妃膝下无子,她唯一的依仗就是这个曾经不得宠的十九皇子。她但凡有些野心,必然会倾尽所有地帮助他成事。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来自于不看好太子的官员,或是进入不了太子党核心圈层想另谋出路的失意者。此时此刻他们才意识到朝云行的先见之明,在这位殿下微末时给予扶持,自然现在跟着水涨船高。   齐坞生从书房回来,一路上拒绝了几个名帖。   在这种时候急着求见的人大多没有更好的出路,只是平庸的投机者。   他想着同朝云行商议的事情,他们已经在主动接洽一些有才学却不得志的官员,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置换。   少年穿着一身黑衣,眉头紧锁却显得格外丰神俊朗。   朝云行刚刚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贵妃娘娘真是不简单,她竟然暗中和各级官员都有往来。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通天之能。”   ——“莫不是,在为殿下您铺路?”   齐坞生沉默摇头,他从来不知道秋娘娘在做什么,她也从未告诉过他。   朝云行有些着急:“贵妃的命运已经同殿下的荣辱绑在一起,您为何不直接询问她呢?若是她肯让那几位……”他止住了话头,他想起贵妃从未让十九殿下主动争宠,还紧着把他往封地上送。   朝云行不敢再往下想,秋贵妃糊涂啊,她莫不是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陛下的那副身子哪能再生育,就算生下个男孩,时间又怎么会给她留下十几年让孩子长大。她真是鼠目寸光,竟然不帮着十九殿下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皇子。   朝云行不知道如何评判,更怕伤害到齐坞生的心,于是没有多言,只是嘱咐了和一些大臣私下约见的时间地点,之后便将人送回了宫中。   齐坞生走在御花园内,此刻入冬,百花凋落唯有红梅凌霜傲雪。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秋娘娘让永秀建的亭子,大步走进其中坐下。他此刻处在机运的街口,死于泥泞或名扬四海只在几个微小的选择。   然而稍有遗憾的是,秋娘娘从未站在他身边,他们相处的半年间就像是短暂的相交,然后再未了解过彼此。   就在他整理好心情和思绪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了一句幽幽的声音——   “弟弟,你养的猫很凶。她收走了我所有的鸡蛋,连父皇都没有办法。”齐晟神神叨叨地出现,不住地抱怨着自己的饼没有之前好吃。   齐坞生经上次一事不愿与他多言:“秋娘娘说过,您若是不高兴便可去永宁殿找她。”   齐晟诡秘一笑,发出呵呵地声音,好像终于有机会设下齐坞生能够上钩地圈套了:“为兄去了,你猜我看见了谁?”   他见齐坞生不说话,继续道:“太子身边的影卫。”   齐晟看着齐坞生远去的背影,继续嘀嘀咕咕道:“今天入夜,你去听听吧。别替别人养了猫才好。”   他抱着自己的白猫,哼着粗俗的乡调。他亲吻着白猫无力的脖颈,看别人不好过,就会觉得自己好过了。 第33章   是夜,宫人已经歇下。   永宁殿的回廊中挂起了暗红色的灯笼,光影从宫门一路映到内殿仿佛在欢迎着什么人的到来。冷风吹过不见萧瑟,反而为影影绰绰的灯火染上了几分暧昧。   寝殿内,永秀仔细地将主子的长发挽起,用到的珠花都是她前几日便挑好了放在那的。花瓣是金丝穿了贝母编制而成的,明明是纯洁的白色,却在光影的变化中看起来流光溢彩,华美极了。   美人拒绝了永秀想为她点上胭脂的举动,自己拿起朱色的纸,抿了一下。   秋仪坐在镜前,她的手边放着厚重沉香木做的托盘,里面静静盛着一条白绫。   不同于给普通的嫔妃殉葬用的白绫做工那样普通,这条布料漂亮极了——上面用暗银色的绣线绣了九条在云中翻飞的凤凰,万鸟之王高昂着头颅显得格外尊贵,傲视万物。   可若是细细看去,九只凤凰的翅膀都和身子之间有明显的断线,好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了一样。注意到这一点后再看凤凰的表情,竟然多了几丝愤怒,和即将坠落云端无法自救的不甘。   能将没有生命的死物赋予生机,又赋予它们情绪。这等手艺绝非等闲。   永秀心疼地捧起秋仪的手,轻声道:“娘娘连着做了这么多天,何必这样难为自己,这东西交给奴才做也是一样的。”   美人抽出手来摸了摸小太监的头:“有些事,当亲力亲为才好。”   赵喜那边很早就派人传话,秋翰已经几日没有正常过问生意了。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忠良的臣子被自己倾尽所有去辅佐的君王冤枉、惩罚,病痛之余其实心恐怕早已死了。   若是没有秋仪在宫中的性命被人捏在手里,以秋翰的性子,以死明志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在这个时候盼着秋贵妃心疼兄长,和圣上起了嫌隙。或是在来往的信件中流露出对此事的不满,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但永宁宫一直很冷静,冷静到似乎有些冷血。   听闻贵妃命人送了很多补品过去,却一封家书也没有写。   秋仪难道不恨吗?   在诏狱时,她想通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她可以恨吗?   她不可以。   秋家女秋仪不可以恨,因为下令的是齐国的天子,是百姓的君王。秋贵妃也不可以恨,因为惩罚她兄长的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是通常意义上她一生需要顺从的人。   所以并非是她不想恨,也不是不恨。   是因为不可以,不能,不配。   她的恨没有任何意义,甚至秋家的想法、情绪从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的感受被考虑过,那么秋仪现在也不会是贵妃。   有些人要从其他人身上学会道理,有些人只能从事上学到东西。秋翰就是后者。   所有看好戏的人都在向她描述此时秋翰的落寞,和秋家的黯然。但是美人永远都是从容地喝下一口茶,不做任何答复。   她让人给秋翰送了一片梨花纹样,那朵梨花就是东街巷口最常见的样式。   小的时候,秋翰就老气横秋地指着那棵树:“我要做梨花,芳香暗雅,洁白不屈。我要做圣贤的臣子,要为陛下尽忠。”   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小女孩说:“梨花有时会被捻进尘土,重新供养梨树。所以我要做梨树。”   长大后,秋翰成为了平庸的官员,用自己的努力在实现着曾经的理想,可是从未被重视眷顾。唯一升官的那次,还是因为妹妹进宫送死圣上给的补偿。   立志成为梨树的人也从未真正实现过她的理想,她被关在最灿烂的花园中,被迫扮演一朵绽放到极致就会枯萎的花。   秋仪入宫时对孙嬷嬷说的话从不是戏言,她的命不该是成为朝生暮死的花,而是屹立不倒的树。可惜直到秋仪亲眼看到兄长受刑,她才意识到“树”意味着什么——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是能让她的喜怒哀乐都变得有意义的东西,是她有资格去恨去怨做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底气。   她送给秋翰的梨花上有几个断针,若是用密本转译过来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太子被圣上留在宫中对弈至深夜,圣上特许他住在远离嫔妃的东苑。可太子出了议政厅后径直向御花园东南角走去,一路在长街上遇到的宫人都谨慎地低下了头,无人敢置喙。   这宫中,恐怕早已都是太子的人。   穿着黑色蟒袍的男人大步走着,他输了棋局,心情却格外愉悦。只因他一直以来想要驯服的漂亮老虎终于低下了头,甚至小心地向他露出了肚皮。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征服欲。   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脆弱的神经不允许有任何刺激。这也是为什么太子穿了纯黑色蟒袍而并没有穿有金线暗纹的服秩。   “怎的不见你家主子。”   永宁殿外,永秀垂手而立沉默地候着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他知道太子觊觎娘娘已久,但是他知道此刻不忍,就会坏了娘娘苦心经营的局面。于是闷着声音道:“夜寒露重,娘娘在寝殿恭候。”   太子闻言挑了下眉,轻笑一声便大踏步走进了永宁殿中。   随着宫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黑暗中一切探究和不怀好意的人心,将今夜所有的秘密都隐瞒在了厚重的宫门内。   然而,一个灵巧的黑影在太子进入后从偏殿走出,紧紧跟上。   他的步伐轻的就像一只黑猫,正是齐坞生。   走到寝殿门口,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周围红色的灯笼和永宁殿诡异的装潢都让气氛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太子随手扔给永秀一枚金锭:“你就在这候着。”   永秀腆着笑脸谢过殿下,手中却死死的捏着那枚金子。他不能不收,如果他不收,贵妃娘娘的处境只会更危险。可是若他不跟进去……他也曾是男人,他无比清楚太子此刻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可是太子没有给他应对的机会,一撩衣摆便进入了室内。   贵妃娘娘的寝殿安静极了,没有任何伺候的宫人。唯一的光源是两个红烛,此刻一根突然爆出火花,留下细细的红泪。   太子勾唇,贵妃的聪明能够让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任何男人的喜爱,甚至无关情/欲。她能够在短短几天内掌握后宫,让圣上对她赞不绝口,她也知道如何服软最能取悦自己。   他走进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帐,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姿似乎背对着门跪坐在床上。她瀑布般的长发就这样披散下来,给人无限遐思。   ——这是他费尽心机得到的珍宝。 第34章   太子的喉结滚动了下,他的咽部有些发紧。   “贵妃?”他脱口而出一句呼唤,不知是在叫醒旁人还是在提示自己。   递出那方锦帕的时候,是给她一个新的机会,也是一个细小的暗示   养狗是要打的,可是打的狠了,也得主人抱起来细声细气地安抚一会才好。   身着墨色衣袍的男人挑开纱帐,床上纤细瘦弱的女子却仍不愿回头。她的长发如水般散落开来,仅仅是背影就让人心醉神迷。   仿佛被他一声呼唤惊到,美人稍稍回头,但是湿漉漉地眼睛微微垂下,有些小兔子般的不知所措和惶恐。   她的眼底微微泛着粉红,眉宇间满是忧色。   太子想,秋翰此事怕是真的吓到她了。心中的底气上来,更迫不及待想将佳人揽入怀中好好疼惜。   他撩开衣摆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儿瑟缩了一下,然后犹豫着爬下床去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被她的识趣取悦,他尚存一丝理智,没有着急将人扶起,反而试探着用手勾起她的下巴——   “贵妃,你兄长的事,你可怨恨?”   秋仪早就知道他会如此询问。太子设下圈套陷害秋翰在他们彼此心中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若真想骗过太子,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只是太子恐怕想不到,秋贵妃经此一事后即没有被彻底吓倒,也没有暗中怀恨在心。这些血与泪的教训反而告诉她——恨,才是最无用的。   美人一下子红了眼眶,似乎有些委屈,她轻咬下唇:“兄长因小失大,理应当罚。可是……”   她好似再也承受不住那委屈,眼泪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直淌进男人的心中去。   这句话很聪明,也很谨慎。她没有正面回答恨与不恨这个问题,因为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太子怀疑真心。   「兄长因小失大」——暗示了她知道秋翰没有频繁监工的原因是亲自在赈济灾民。这句话堵住了太子的口,将事情定性。   秋翰哪怕有错,也仅仅是监工不力。并非是玩忽职守,也并非是故意渎职。他心系灾民,“因小失大”罢了。   「理应当罚」——侧面回答了她恨与不恨的问题。她认了这个罪名,也挨了这些苦头,她并无不服。   但她没有说完的半句就会引起听者的诸多遐想,也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太子见她哭的这样可怜,心中一阵柔软。他不喜欢太过刚烈的女人,但是他喜欢征服的过程。贵妃的示好让他非常满意,只是欲壑难填,他索求的只怕更多。   男人伸手抚上美人的脸,轻轻摩挲着刚刚自己太过用力在她脸侧留下的红痕。   他低哑着声音开口,又似是感慨:“贵妃怎的这样娇气。”   他暗示性地将手慢慢移到贵妃的长发上,将散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在了她的耳后。   太子阴翳的眼神像毒蛇一般舔舐过身前美人的每一寸面容,然后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寝殿侧面的窗户,嘴角轻轻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有的人对自己的养母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自不量力地觊觎更高的位置。好弟弟,皇兄需要早日提醒你需知道自己配不配才好。   齐坞生站在阴影中,他能够透过那个微小的缝隙看到其中的光亮。里面的每一个画面,和每一句交谈,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对自己一向温柔却不亲近的秋娘娘软了身子和话头,就那样柔柔地跪在那里,不论真心假意,她在献上自己的忠诚。   是向太子吗?还是他背后所代表的权力。   少年神色平静,他知道秋家近日发生的一切。他看着秋娘娘在短短时间内心急如焚,然后心灰意冷。原来秋娘娘,也会有这样温柔小意的一面。   他垂在两侧的双手渐渐握拳,有朝一日,他绝对不会让秋娘娘再受今日的屈辱。   太子看向那扇窗,很期待唯一的观众此刻的想法。他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去算计一向冲动的十四,就是为了此刻。   男人突然伸手将地上的女子一把拉起。   秋仪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没有抑制住一声短促的惊呼。她跌入到一个温暖坚固的怀抱,龙涎香的厚重气息将她包裹。   秋仪的心脏在狂跳不止,那股和老皇帝身上一样的气息让她不安极了。   当皇帝来到永宁殿的时候带来的是无尽的规矩、和未知的明天。   她的命悬在这股香气上,她希望永远不要闻到。但是又希望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殿内点起这股香气——她又能多苟延残喘一日。   她此刻背对着窗子,微微打开的窗户透过的冷气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拼命不想靠近面前唯一的热源。   她的头被迫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不想和对方有更多的肢体接触,只能用力把手撑在旁边,暗暗支撑着自己。   男人被她生涩稚嫩的反应取悦,他笑着说:“真不知是何人有幸,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   他声音中满是戏谑,眼神却透着彻骨的凉意,他是故意的。   秋仪压下胃中翻滚的冲动,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太子殿下慎言。”   然而顷刻之间她就被按在原地,被迫抬眼看着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他正当壮年,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和带着破坏欲的恶趣味……而且,他是有欲望的。他比他的父亲危险百倍。   太子打量着面前这个一向顾左右而言他的女人,她的谨慎让人着迷,但是同样在消耗他的耐心。他不打算再忍,扯她入深渊——   “娘娘,你很美。”   他轻轻嗅着她身上清新的皂荚香。她很聪明,知道如何示弱,但是她又是那么懵懂。她应该用一些甜腻的香……花香、果香。   秋仪在他动手的瞬间已经意识到今夜似乎无法轻易结束,她最后的期望就是依旧和这位太子说着暗语。只要不挑明,她就还有脱身的机会。   “你想做皇后吗?”   秋仪的呼吸凝滞了一瞬,这将他们之间最后一层薄纸挑开。从此他们并不是庶母和皇子,而是勾结在一起谋取皇位的妖妃和阴谋家。   她没有想到太子会如此直接,但还是定了定神,轻声道:“秋仪无才无德,甘愿为妾妃。”   太子现在或许对她有几分兴趣,在她假意顺从后却再难保证他是否还有这样的好脾气。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应和上去,事成之后一样是必死的局面。   不推诿,懂进退。才能明哲保身。   太子的眼神中是兴奋,还有一丝……看好戏?——秋仪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只是心中泛起了一瞬的疑惑。   男人满意地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娘娘,本宫让你养的那个孩子……可还乖觉?”   窗外,齐坞生站在原地,他好像没听清里面的谈话内容般眨了眨眼。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他都明白,连起来所代表的意思仿佛是无字天书一般。   「本宫,让你,养的孩子。」   他的脖颈十分僵硬,身上的血仿佛都凉了一瞬。   是了,这是否是一切的真相。   秋娘娘收养他,却并不想继续留他在身边。送给兰贵人未果后,又为他要了封地。她对他所有的嘘寒问暖仿佛都在例行公事。   他很想在过去的细节中挖出一丝证明秋娘娘并非是受太子意去收养他的证据。   然而他能回忆起的只有——   「燕窝是永秀炖的,他见你没睡本宫就来看看。」   「等来年春天,就去封地吧。」   「你不愿说,就算了。藏拙是好事。」   ……   娘娘做的这些,是否全是因为太子的授意?   而现在太子忌惮他,希望他知难而退,娘娘就干脆地将他送走。   齐坞生想起永宁殿中,兰贵人、秋娘娘、永秀的欢声笑语。他从不属于这里,也本该不来打扰娘娘。   少年被升起的巨大的自卑和无力感吞没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低微的身世,他连光明正大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屋内,秋仪一愣。   她收养齐坞生只是偶然好心,后来发现他的真实身世,为了这个孩子不陷入无端的杀戮之中几次寻找机会要将人送走。   太子,什么时候说过要自己养他?   她思维迅速闪回,想起中秋游园夜她和太子相遇,当时对方确实提出希望她继续将人养在永宁殿。   ——不能再拖了。   秋仪想到那些巨大的变数,咬咬牙笑道:“他烦得很。连一个太监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养他何用呢?”   她看着太子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道:“一个封地而已,打发了就好了。”话说着,她的语气软下来,声音中带着哀求。   太子玩味地打量着秋仪,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美人被他盯的有些不安,她刚刚回答的不知有没有如太子的意。她已经深陷泥沼,绝不能让齐坞生也参与到这些肮拶中来。   男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娘娘,夜深露重,不如……”   “将窗子掩上。”   秋仪轻轻下地来到床边,她刚刚将撑着窗户的木杆取下,就彻底僵在了原地——   她对上了一双绝望黯然的眼,里面猩红一片,但是又带着乞求。   就好像,她是此人的全部。   就好像,他已经走在了理智崩溃的边缘,一个将死的人拼命地在悬崖边抓住她的手等待救赎。而她不能告诉他的是——悬崖上面有更多的危机在虎视眈眈。   美人打了个寒战,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一瞬。她顿了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般关上了窗子。   隔绝了一切。 第35章   太子于深夜拢着衣袍走出了永宁殿的大门。   他前脚刚走,永秀就连忙冲进了寝殿,他看清娘娘的一瞬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美人虚弱地瘫倒在榻上,她整个人像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湿漉漉的。她的发丝因为汗水的粘黏而贴在脸侧,显得整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无辜可怜。   秋仪趴在床边,努力地干呕着,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要把刚刚积攒的情绪一口气全部吐出来。   刚刚,太子是真的想杀了她。   美人伸出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拂向自己的脖颈,上面细嫩的皮肤留下了大片青紫嫣红的痕迹。太子掐着她,冷眼看着她渐渐停止了挣扎,然后放过了她。   关上窗子的那瞬间,她心中滔天的恨几乎吞没了她的理智。   她已经妥协至此,为什么还要设计让那个孩子旁观一切?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死死抓着太子的衣袍,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唯一的浮木。她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挣扎和几乎不可察觉的破釜沉舟。   她说:“殿下让妾办的事,妾办好了。”   太子微微一愣,彼时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美人肤色白皙,光影为她添上几分薄红,她的容貌瑰丽极了,像志怪画本中有着怀心思的妖精。   她的红唇轻启:“暗枭卫队的令牌,妾身已经吩咐人做好了,上面那只兽的利爪,雕刻的栩栩如生呢。”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怎能不知道她是在说给谁听。   暗枭的存在是天大的忌讳,令牌的样式也绝不能外泄,她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在挑衅。   男人怒极,将她一把死死按住,用威胁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秋仪知道这是太子的痛处,忍不住笑的花枝乱颤,几乎笑出了眼泪。太子千算万算也不会知道令牌的样式就刻在齐坞生的身上。   有一点她看的透彻,今日太子如此算计他们就是为了将自己彻底处在齐坞生对立的那一面。他在警告自己除了太子以外没有任何出路。   太子的想象中,齐坞生今日对她的怨恨都会让她担心日后的报复,从而不会真心实意地栽培这个孩子。   但是他错了。   太子离间她和十九,她不甚在意。   救人只为一时兴起,齐坞生如何想她都不重要。   在诏狱亲眼看着秋翰受刑,她的泪早已流尽了。   与皇子私相授受、与大臣暗中往来,把持后宫让皇帝宠妾灭妻。她干的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死罪。   若是真的怕死,怕报复,她就不会坐在此处,而该选个结实的梁吊死。   太子今夜这招倒是叫她受了启发,若是恨能让那孩子迅速成长起来,再多恨几分又何妨?   太子忌惮谁,她偏偏就要扶持谁;太子想隐瞒暗枭的存在,她就一定要让齐坞生知道。   这不仅是后宫中的博弈,更是朝堂更迭的险棋。   太子的眼神中充斥着意外,他大概不敢相信秋贵妃竟然如此大胆。可是榻上的美人一旦想通,又怎么会轻易被他吓到。   她神情中的嘲讽彻底激怒了男人,他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掐住秋仪的脖颈。   他凑近她的耳边:“娘娘,你在找死。”   秋仪嗤笑一声,没有说话,她的胳膊轻柔地搭在太子的有力的脊背上,环绕住对方。他掐的越用力,她的指甲就留下更多的血痕。   几息后,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的脸泛起大片的红色,眼前茫茫斑斑看不清任何东西。   太子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抽手离去。   他出门时,永秀分明瞧见了他脖颈和后背露出皮肤上的抓痕。再看到娘娘此刻的样子,他心中有了猜测。   小太监以为娘娘受了委屈,止不住地哭。   秋仪刚刚缓过来,拍了拍永秀的手:“别哭了,什么都没发生。”   永秀一愣,才反应过来这些痕迹是人用力掐出来的,并非是情/事/后的象征。   他长出一口气,娘娘没有事便是最好的。可是下一秒他就被惊地差点扔掉手中的药。   只听趴在榻上的美人开口,言语中听不出感情色彩:“没有发生什么这件事,烂死在心里,谁问都不要说出来。”   今夜永宁殿四周都是太子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风言风语传出去,唯一的例外……永秀下意识看了眼便殿的方向,娘娘话中的“谁”指的是何人已经昭然若揭。   她闭上眼,不去看永秀僵硬的反应,任由对方给她换着药。   太子要齐坞生恨她,她就彻底撕碎这些没有意义的羁绊。   若是十九殿下真能靠着这股恨意涅槃重生,那太子一定是先走过奈何桥的那个。   狠心的美人用清誉乃至性命做赌注,赌秋家前途一片光明,赌昔日之仇血债血偿。   “这几日怎的不见贵妃娘娘?”   永宁殿得势,兰贵人和丁贵人这样与秋仪交好的嫔妃自然也扬眉吐气起来。此刻坐在御花园中风头无两。   丁贵人知道兰贵人昨日才去见过贵妃,因此随口关切一句。   兰贵人倒茶的手一顿,她想起昨日见到贵妃娘娘脖子上的痕迹,她是太子的人,自然知道那夜太子在永宁殿一直呆到深夜。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笑笑:“十九殿下要去封地了,娘娘这几日怕是忙着收拾准备吧。”   丁贵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秋贵妃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找陛下求了一块离京城最为偏远地封地,但好在那边农耕发达,颇为富饶。   不过旁人倒是看不明白,这贵妃娘娘对十九殿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外人关注的永宁殿中,   贵妃娘娘穿着厚厚的冬装靠在椅子内,毛茸茸的领子衬的她更加小巧了。   这几日下了大雪,她又畏寒,因此永秀终日帮她烧着汤婆子。   她不施粉黛时脸色并不大好,清减下来显得下巴愈发尖了。   美人目光淡淡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   自那以后,她再没有在永宁殿见过他。这再一次见面,竟然是辞行。   齐坞生的心中十分复杂,他很想告诉自己秋娘娘并非是为了权势牺牲一切的人,那些一闪而过的温柔并非是他的臆想。   但是他一次次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看着那白色毛制衣领遮不住的痕迹,只觉得心中一片死寂。   在临走前,他想鼓起勇气真正的问一次。   “……秋娘娘,待儿臣可曾哪怕有过半分真心?”   永秀站在旁边露出要哭了一般的表情,他是亲眼看着娘娘如何为殿下苦心打算。但是娘娘从未明说,甚至还故意由得殿下误会。   也难怪殿下这般痛苦。   他只盼着殿下不要继续问下去,给彼此一点体面。   “从始至终,命令难违。”   ——命令难违。   好一个命令难违。   齐坞生咽下了突然涌起的酸涩,眼神中再无半分光亮期许。只剩下无尽的冷漠和黯然。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那儿臣,想再问娘娘一个问题。”   永秀着急地看着外面,第一次这么盼着接人出宫的马车能够早点来,不要让这两个人互相折磨下去。   “你问。”美人抱着汤婆子,里面是她能够碰到的唯一一点温暖。   “究竟何人有幸,能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他问出了和太子一模一样的问题。只是后者出于调笑,而齐坞生在寻一个答案。   永秀已经要晕过去了。   齐坞生看到上首的秋娘娘脸色白了一瞬,心中却有着微妙的快意。   美人盯着他的眼睛,轻飘飘:“那你要成为皇帝才行。”   齐坞生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中只有平静。可是在那平静背后,是晦涩的暗流涌动。   “一言为定。”   已经出落大方的少年利落地磕了三个头,算是承了娘娘的情,得了半年的庇护。   他们于晚春相遇,又在初雪分别。——好似本该形同陌路。   宫内的马车也许是因为雪天难行,到底是没能按时来。   穿着黑色大氅的少年也不在意,撩开衣摆转身离开永宁殿,只身走进了风雪中。   他的脊背是那般挺拔,带着无尽的决绝。   秋仪看着那个背影,良久说出一句话来:   “永秀,汤婆子冷了。”   永秀伸手摸去,那汤婆子还在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可是娘娘的手却冷的好像怎么也捂不暖了。   贵妃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笑:“永宁殿,这下真的永无宁日了。” 第36章   永叙四十三年,早春。   咋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古语说的好,此时虽然万物都蓬勃待发,可春夜里那一丝寒意偏生搅合的人不好安眠。   不过,今夜却是注定无眠了。   娴妃处,一盆盆热水被亲近的宫女们接连着端进端出。   女人满头是汗,她的嘴中死死咬着一块白色的锦帕,手上抓着景园的手。大宫女的手此刻已经被她抓的红肿,但是除了锦被摩擦的声音以外,此处没有任何一点其余的动静。   说后来的周皇后能忍,甘居妾妃之位十余年才熬出头来。可是她这辈子最能忍的恐怕就是那一夜……哪怕宫开十指,她也一声都没有吭。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终于落地。   产婆刚想提着十四殿下的脚将人拍哭,好让孩子嘴中呛的血水都吐出来。床上的宫妃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喝止了这个行为。   她疲惫极了,颤抖着手几乎无法使上任何一丝力气。   娴妃让景园把孩子放到她的枕旁,女人拉过那个襁褓,用布盖住了婴儿的嘴。   她疼的失去了理智,但是半分没有忘记自己的打算。   她一双含情的美目中此刻是癫狂的喜悦,和微不可查的野心。——她的孩子,是她想要的性别。   景园知道娘娘终于如愿,跪在地上磕着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产婆没有急着讨赏赐,犹豫着提醒还是要让婴儿哭出来,若是一直捂着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她刚开口,就被那个冰冷的眼神震慑地无法继续说话。   当视线落回到那个男婴的时候,娴妃神色又刹那间温柔起来:“生在春天的孩子,本宫要叫他晟。”   “兴盛灿烂。”   “光明伟岸。”   婴儿刚出生就被平放着,此刻似乎呛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好。娴妃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一直用那种……期盼、满意的眼神看着那男孩。   是男孩啊,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是我的孩子,齐国未来的王。”她这么说道。   送来纱布和热水的宫女一时被吓到,手中的铜盆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景园的脸色白了一瞬,她的头更低了,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发出。这宫女此刻摔了东西,这不是成心给娘娘添堵吗?   小宫女也意识到自己的错漏,连忙叩头请罪:“娘娘饶命,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娴妃此刻心情好像不错,她说:“这殿内血腥气重,你受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小宫女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意,却没有发现景园姑姑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同情。   “你下去吧,等会记得领赏。”   小宫女叩了头,匆匆收拾了东西出去,不知娘娘会赏些什么。若是能得了大恩典出宫嫁人,她担惊受怕这些年也算是值得了。   室内,   娴妃抱过孩子,笑嘻嘻地问景园:“好景园,这些婢子为本宫接生出了一个皇子,本宫该怎么赏她们呢?”   景园知道娘娘的脾气秉性,低声说道:“一切全按娘娘心意。”   娴妃的眼神不带温度扫过这个还算识趣的大宫女。   “那就……赏她们的家人,一人百两的安置费吧。”   接生婆倒吸一口冷气,跪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不敢开口提给十四皇子擦嘴拍嗝的事了。   “回贵妃娘娘,亲恩殿的那位殿下已经几日不吃东西了。”   御膳房的人来回话,这管事的满眼无辜,声泪俱下。   永秀站在娘娘身旁,他看了眼娘娘似笑非笑的神情领会了意思。他走过去给了管事的一巴掌:“你这东西不老实,也敢说这些话来惊扰娘娘。”   永秀来到永宁殿的时候便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已经比秋仪高了半头,他生的阴柔,却跟着娘娘学了不少行事果断的作风。   管事的也知道自己这番话站不住脚。   贵妃娘娘为了节约宫内开销砍了亲恩殿用鸡蛋的份例,这本就是陛下默认的。可是偏偏皇后娘娘咽不下这口气。   这已经安稳地过了大半个月了,此时她却让十四殿下闹起来,这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可是中宫偏偏就是这么有恃无恐,齐坞生走后,齐晟就是紫禁城内除了太子外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皇帝的嫡子想吃几张饼,难道还能被一个妃嫔管教住了?   周皇后想不明白,一个女人若是有了儿子,怎么会轻易放他出去。   这样看来一定是永年殿的和那个晦气的孩子不睦,这才不得已将人送走。   膝下无子,母家又刚刚失了宠。此刻不收拾那个贱人,更待何时。   永宁殿,   那管事的心中也苦,被永秀打了后更加无地自容。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中宫娘娘派过来给贵妃难堪的。   此刻见到秋贵妃这般不肯退让,他心中倒是记恨中宫如此不留情面,将自己就这样成为了两宫之间的牺牲。   永秀疾言厉色,可是贵妃却突然柔柔地笑起来:“这事说来也不在你,你来过了,本宫知道了。回去做好你的差事就好。”   管事的被这主仆二人弄的有些发懵,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重拿轻放过去。   他此刻才敢抬眼看向那神色平静的美人,她竟能如此体谅自己,贵妃娘娘真是赏罚分明活的通透。中宫娘娘到底是小家子出身,不及这位娘娘恢弘大气。   明明是领了中宫的命,此刻这一遭,让管事的心中高下立判。   御膳房的人走后,永秀收起了刚刚那副唬人的模样,朝着主子撒娇——“娘娘打算怎么办呀。”   秋仪看了看这个立刻变脸的小太监,也忍不住笑起来:“怎的不见刚刚那般张牙舞爪了?”   永秀立刻正色:“他们欺负娘娘,自然要严惩。”   贵妃轻笑一声:“两虎相争,有时成败系在这些左右逢源的狐狸身上。”   永秀似懂非懂:“那奴才是不是不该打。“   “不”,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恩威并施才能收拢人心。”   永秀聪明伶俐,一点即通,此刻也渐渐明白娘娘是和他在唱红脸白脸的戏码。不过他也不在意,跟着娘娘后有了从前在浣衣局没有的尊崇。   他想想自己以后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掌事太监形象,被自己脑海中的画面逗乐了。   他又回到了刚刚的那个问题:“娘娘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贵妃抬手:“去拿件素色的衣裳来,替本宫梳妆。”   皇后让御膳房的人诉苦,是要给她脸色看。她若是服软答允,那就是在六宫失去了脸面。如果她不答允,就是落得个虐待皇嗣的罪名。   眼下唯有一法,就是让皇帝觉得——   皇后此举折的不是贵妃的面子,而是他自己的面子。 第37章   皇宫分为前后两院,中间有高墙相隔。   前院为众皇子的书房、皇帝的议政厅,在一定程度上与外界相通,只隔一道正门。可是宫妃们所在的后院则是身处高墙之内,绝无可能外出。   当今圣上登基后,将上朝的地方向内迁移,从前院移到了两院相接的广场上。   这被视为皇权已经凌驾一切,臣子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起来,不再全然为公。国天下和家天下的界限模糊不清。   这日大雪,圣上发了慈悲心特地早些下了朝。   臣子们披着厚厚的大氅陆续相伴离开,此处离后宫实在太过接近,不宜久留。   王太傅走的慢些,他略微上了年纪。他四周围了许多的人,其中有的是他的门生,和殷切的下属。   “雪天路滑,还请王大人慢些。”   这些人一路陪着他到了马车附近,一双双手争相扶着太傅大人,只愿能在他老人家心中留下那不轻不重的一个印象。   与这边热闹簇拥着场面形成对比的是不远处一位有些清瘦的官员,他正是此刻大病初愈的秋翰。   他南下治水,副手刘平加官晋爵,他入了诏狱险些丢掉性命。许多官员在心中默默感慨:“世事无常。”   秋家若不是有个女儿在宫里苦苦撑着,现在不一定没落成什么样子。   秋翰只身走在风雪中,他没有带马车,就踏着软绵绵的雪一步步走离人群。官场情形他早已知晓,利聚而来,利散而去。   自古就是,拜高踩低罢了。   男人沉默地低着头,他心中一片平静,没有因为身边的冷清而显出丝毫落寞神色。突然,一声呼唤叫住了他:“秋大人。”   秋翰转头,是一位并不相熟的中年官员。   他的朝服崭新,品级却不高。   ——以前似乎从未见过。   虽然如此,秋翰还是略微谦和地点头:“敢问大人是?“   “鄙人姓宁,是江南新调任的。”相貌平平的官员微微颔首,很是尊敬的模样。   秋翰知道自己身上穿的是正五品的朝服,也许对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过来搭话。一个刚刚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官员想找寻依附在正常不过。   秋翰心中暗暗决定,若是这位宁姓官员表露出这类意思,自己恐怕要如实开口,也不算浪费了对方的苦心。——秋家早已失去圣宠,自己的官职也是名存实亡。   谁知宁同河好似看出了秋翰的犹豫,微微一笑:“卑职冒昧搭话,惊扰大人,只是卑职听说大人的父亲开了家裁缝铺……实不相瞒,妻女在初到京中,也不能总带着江南的风气。”   “也要跟得上京城时兴的衣裳款式才好。”   秋翰愣住,心中宁同河的评价有了微妙的变化。妻女做衣裳这个借口可谓是十分高明,怕只怕,这位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思索片刻,开怀一笑:“那不如到我府上小叙片刻,也好看看宁夫人喜欢什么。”   宁同河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秋翰和王太傅属于走的早的官员。   临近小年,也有些大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走的自然慢些。   他们聊着天,旁边内宫的门打开又合上,有眼见的人便看见了其中的景象。   在内宫的长街上,有位女子穿着素色的衣裙,脱去珠饰,背对着他们行走在风雪中。她单薄纤弱的身子仿佛和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   可是在朱红色宫墙的映衬下,她显得非但不渺小,反而格外引人注意。这也是仅仅宫门短暂的开合就让官员们惊鸿瞥见的原因。   宫门合上,秋仪听到声音微微一笑,继续着动作。   她三步一叩首,从永宁殿一路走到了宫中的佛寺。   永秀拿着汤婆子走在她身后,若是看到娘娘的手冻的通红时,便赶紧用自己的手帮娘娘捂手——汤婆子太热,反而适得其反。   贵妃娘娘天还没亮时便在长街上行礼的模样自然让宫中众人都瞧见了。   兰贵人得了消息,挥手屏退了神色有些担忧的贴身宫女。   只是淡淡地说道:“她一向心狠,对自己更是残忍。”   “不过,”女人笑笑,“这一招也算是杀人不见血了。”   皇寺中,贵妃娘娘披着大氅,此刻她的脸色已经被冻的苍白透明。唯有一点朱唇显得格外嫣红。她穿着素衣,不加装饰,这朴实的装扮褪去了贵妃服秩给人的压迫感。   仿佛是雪中的仙人,而并非来自俗世。   佛寺的小僧人不敢抬眼看她,有些紧张地给人端上了茶水,却因为手不稳,不小心洒出来一些。   贵妃轻声说:“难为小师父了。”   随即在人有些惊讶的目光中抽出身上的手帕,亲自弯下腰将打湿的地板擦拭干净。   此刻堂中只有她、永秀和那个小沙弥。   却只听身后一位青年男子的声音:“娘娘倒是不拘小节。”   秋仪背对着对方,轻轻挑了下眉。   此人不出意外便是国师,却不想声音如此年轻。而自己被选中进宫,按理说也是这位的功劳。   她原本以为是一个修仙修糊涂的老道,但是现在看来——   传言果然是传言。   对方这句话含糊不清,“不拘小节”一词不知褒贬。   她脑中飞快闪过这些念头,面上却柔柔弱弱地转身前来行礼:“国师大人。”   女人不施粉黛,柔和了一向锋利的美貌,又因为寒冷而更显脆弱。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心生怜惜。   国师却不为所动,他穿着青绿色的袍子,十分年轻。不同于那些只会追求长生的白胡子老头们,他身姿挺拔,格外丰神俊朗。   这样一个人却被奉为皇帝的座上宾,甚至为了他一句话不惜冒着得罪文臣史官的可能做出那些荒唐事。   ——这样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贵妃软了身子,轻轻坐到原处,掩唇轻咳了几下。她等到国师在上首坐好,状似不经意地摸过刚刚因为擦拭茶水而打湿的锦帕。   “国师大人说本宫不拘小节。这倒并非如此。”   她眼神中透着似水一般的柔情:“只是见不得食物被如此糟贱。”   秋仪对上国师似笑非笑的神情,神色不变。   她轻声换了个话题:“从前听说国师大人一心念道,并不轻易见客。如今是本宫的荣幸了。”   国师自幼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一年前,他算出自己命中有一劫难,而一切之始正与面前这貌美心黑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若是普通的克星也就罢了,她命中有大气运庇护,非真龙天子不能震慑。   因此他破例出山应了皇帝的约,就是为了让她光明正大死在皇陵里,而自己双手不沾一滴血。   她入宫近一年,自己避世不出。   还是被找上门来。   国师心中突然升起一些命运弄人的嘲讽,却又想会一会这险些会将自己克死的女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娘娘如此大的阵仗,若是再不现身,岂非辜负佳人?” 第38章   国师这话说的毫不客气,永秀的神色都变了一下。   他跟在娘娘身边这样久,娘娘的容貌让见者就算不为之倾倒也会耐心一二。这位国师大人言语间未免也太过尖酸刻薄。   小太监承蒙了秋仪庇护,心里自然是全然偏向她的。看到国师这般,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贵妃被明里暗里地讽刺,她自己却不着急。   秋仪心态放的平。   这位国师已经许久不见生人,连老皇帝几次求见都未能得偿所愿。她从永宁殿一路叩首到国寺,可不就是“好大的阵仗”吗。   如此虔诚的举动,几乎是把一柄无形的刀架在了国师的脖子上,逼迫着人出来。   对方能给她好脸色也就怪了。   “娘娘爱惜粮食,实在慈悲。”国师抿了口茶,眼神中波澜不惊。他倒要看看这女子的脸皮有多厚。   “只是我已许久不入尘世,见此心中倒没有娘娘这番感触。”   ——他话说的漂亮,拒绝地毫不留情!   贵妃亲自拭茶是在暗示亲恩殿十四皇子的事,她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可是国师托言“不入尘世”,则是不愿牵入宫中纷争。   “没有娘娘这番感触”暗指自己与贵妃并非一路之人,不会出手。   他的拒绝也在秋仪的意料之中。他的态度她一早便清楚。   让国师被她这三言两语打动,甚至亲自去找皇帝替她说话。——这本就是异想天开。   “哼,这不过是下下策。”中宫娘娘抿了口茶,神色中倒不见慌张。   贵妃叩头前往国寺的事在后宫中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不少人争先想去看看中宫娘娘的好戏。   可周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让景园去小厨房盯着给齐晟准备的燕窝。   她知道贵妃这一招是高明,可是一不小心就会犯了大忌。   皇上见不到的人,她见到了;皇上不愿得罪的人,她为了一些小事得罪了。   这不是明摆着和皇帝对着干吗?   就算她真有几分本事和脸面请得国师出山,只怕陛下心中的芥蒂不会少。   中宫娘娘想到皇帝最近每况愈下的身子,倒是突然有些头疼。   ——太子气焰嚣张,还是早些为晟儿铺路才好。   仆地。   此处便是秋贵妃给十九殿下求来的封地。几乎是齐国版图上最为偏远的地方。   虽然离京城遥远,农耕却十分发达。   朝云行初到此处的时候也小小的惊讶了一瞬——贵妃娘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农耕发达,百姓就会富足,万事不求人。   最为重要的是,此处极为适合屯兵。   他想到齐坞生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贵妃娘娘早已投靠了太子殿下,十九不过是她的一颗弃子。   他原来十分坚定地认为秋贵妃必然是那等攀龙附凤不择手段之人,可是仆地的资源太过得天独厚,好像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一般。   他将心中的疑虑说给齐坞生听,却不想殿下眼中古井无波如死水般:“她不过是补偿。”   朝云行看着失意的十九殿下,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悉数咽下。   他突然觉得,如果这两个人彼此仇视,也不尝为一个好结果。   毕竟成大事者,不应拘泥于儿女情长的纠葛。何况还是和一个前朝贵妃。   齐坞生如今心中有怨,不如他从中推波助澜一番,也好过来日齐坞生登基后生出诸多不便。   有些不重要的真相和心意不如就此了断。   他日史书工笔,不会记下那无足轻重的往事。   想到这些,朝云行从自己在仆地的府邸中走出,询问身旁的侍从:“十九殿下在何处?”   得了回复,他骑上一匹快马出了城。   来到此处后,殿下没日没夜地泡在习武场,这个答案他并不意外。   仆地原本的守军不过千人,但是却十分骁勇善战。   朝云行带着他自己的亲军来到此处后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片。只是这些老兵似乎对齐国皇室有诸多怨念,因此虽然尊敬朝云行。   却十分看不起齐坞生。   ——这是个十分迥异的情形。   朝云行本想用皇室身份替齐坞生摆平那些明里暗里的顶撞,可是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少年一双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他们欺我,只因我技不如人。”   朝云行听到这个回答,无论多少次还是想感叹齐坞生的好心性。   他身上有着一股独特的狠劲,和无比明确的信念感。   十九殿下出身微贱,从小被称为不祥之子,受尽欺凌。他启蒙晚,天资再高有些东西也不是一日便能补上的。   但齐坞生从未因此自怨自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看透了自己和强者的差距。此后,他会用全部精力努力追赶,拼命前行。不会留任何情绪损失在无尽的内耗中。   十九殿下来到仆地后,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一开始被那些兵痞收拾的几乎遍体鳞伤,现在半个月下来,也能在最狡猾的武士手下走上几个回合。   那些原兵的态度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是却收起了几分轻视。   朝云行知道这话说的轻巧,齐坞生可是用无尽的血和汗换来的。   今日演武场中气氛倒是有些不同往日。   原来仆地的驻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似乎围着什么东西。这些男人穿着短衫,有的打着赤膊,面红耳赤地给什么人加油打气。   朝云行还没有走到附近,他□□的马竞然先行软了脚。   他心中有了猜测。   果然,走到近前,那圈中心围着的正是一只误入此地的老虎。   可让他心中一颤的是,齐坞生此刻正和一个老兵痞在人群中心同老虎对峙。   见他前来,朝云行的亲卫连忙上前回禀:“那人便要和殿下打赌谁能将这老虎收服,此刻他们已经僵持了小半个时辰。”   朝云行生气齐坞生竟然如此莽撞,却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了那匍匐在地上的猛兽。   老兵痞骁勇善战,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常年浸淫沙场的血腥气息。猛兽最是敏锐,自然不敢轻易靠近。   它的四肢微微弓起,腹部紧紧贴着地。这并非是示弱求饶,而是缓缓伺机而动。   突然,那老虎一跃而起,谁知那武者比它更快。   一拳打在老虎的眼睛上。   老虎吃痛,趔趄一下。那男人立刻又一拳补在老虎的鼻子上。   这人的步伐十分灵活,竟然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同老虎缠斗起来。老虎每一次蓄力而动,他都能侧身闪避,然后迅速补上一拳。   他天生神力,赤手空拳打的激烈。   周围人看的起劲,纷纷给他呐喊助威。   半个时辰后,老虎似乎失去了力气,渐渐停止了攻击。它趴在地上,虽然没有露出肚皮,但是锋利的爪子已经悄悄收起。   这是一个战斗结束的信号。   男人畅快极了,干脆撕掉了身上的衣衫,背对着老虎走向人群。他知道自己在实战中颇有经验,那小殿下此刻恐怕已经看呆了吧。   就在这时,他面对的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   他心道不妙,身后突然有一阵厚重的风,像是什么东西扑了过来。男人此刻处于被动,已经听到了老虎剧烈粗重的喘息声。恐怕再无力回天。   他一阵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从他耳侧擦过,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哀嚎。猛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眼中渐渐失去生机。   那支箭从眼中射入,一击毙命。   而拿着弓的少年冷静地站在原地,并未移动。这支箭力道很大,他的虎口被震地有些发麻。但是他的立刻回手抽出一根新的箭搭在弓上,在没有确定老虎的生死前丝毫没有放松。   射箭救人的,正是众人先前所不看好的齐坞生。   被救的男人也算是豪迈,挠挠头走上前,给齐坞生磕了两下:“殿下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将回报。”   少年沉默地将人扶起,没有多说什么。   那男人仿佛突然卸下了芥蒂,兴奋地询问:“殿下怎知那虎有伤人意?”   男人粗犷,咋咋唬唬地吵着。齐坞生移开眼,却对上了朝云行复杂探究的眼神。   少年安静良久,说:“虎就是虎,彻底收服前,都要仔细被反咬一口。”   武者似懂非懂,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散了疑虑,招呼人摆上几碗酒,说什么也要敬齐坞生一杯。   人群喧闹处,朝云行走过来,轻声问道:“殿下可是意有所指?”   齐坞生冷淡的眼神扫过,其中似是警告。   他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是他心底所想,说的并不仅仅是那武者,更是太子……   还有,他自己。   国寺,贵妃娘娘不动声色地坐在下首。   她身上的雪化开,打湿了几片衣物。整个人都显得狼狈可怜了些。   美人饮下那口热茶,好似终于想通了一般落寞开口:“国师大人不问世事不愿理会,本宫自能理解。”   她小心地将那方锦帕折起收好,由着永秀将自己扶起。   美人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膝盖处的衣物被丝丝殷红渗透晕开。   国师皱眉:“娘娘有伤在身?”   美人有些难以启齿地偏过头去:“家兄做了错事,本宫心急之下自己摔的。”   国师不理世事,却并非不谙世事。   他对之前秋家的无妄之灾并非没有耳闻,也知道她今日跪了太多导致伤口崩裂。他为了摆脱劫难设计人入宫,却从未想让她受这些皮肉之苦。   国师叹了口气,俊美的男人第一次流露出无奈的情绪:“净尘,去拿些滋补的药来。”   他看着贵妃刹那绽开的笑颜,和明亮清澈的眸子,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也罢,心软这一回。   处正厅,帝王批阅着奏折。近日天寒,他晨起咳嗽了许久。   也是老了。   身旁的老太监突然举来一盘东西,帝王侧头看去,是锦盒中盛放的一些药丸。   “皇上,永宁殿送来的。”   黄德全哀哀戚戚地描绘了贵妃娘娘如何用心良苦,天不亮就出了门,三步一叩首地打动了国师,为陛下求来了几份滋补的汤药。   皇帝神色一怔,不知如何反应。   不知是什么人说过,在提真正的要求前,可以提一个必然会被拒绝的请求。拒绝者心怀不安,顺理成章地答应后续的条件。   贵妃秋仪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国师出面调和。   她所求的,只是一味滋补的汤药。   一味能医人心的,汤药。 第39章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老皇帝闻言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他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自己的妻妾都纷纷过来,不是送东西就是前来探望。   景园叫住出来传话的黄德全,替娘娘开口询问:“永宁殿的可曾来过?”   她神色有些不虞,语气也并不好。   黄德全眯着眼睛笑笑:“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了些药,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周皇后打量了下黄德全。她知道这个阉人不老实,巴结着太子,又明里暗里地向永宁殿示好,他嘴里说出的话是一句也不能信。   药?   永宁殿的贱人做了这么大一出戏,怎么会就送来一些药。   怕不是国师的亲笔书信,紧着慢着送来给皇帝求情看呢。   想到此处,她冷哼一声,带着景园踏进殿内。   她风风火火赶到,等真正见到皇上的时候又换上了一副温柔小意的面孔。她出身并不高,当年入宫时的身份甚至连秋仪都不如。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也并非是什么大智慧。   她只是非常能忍,非常、非常能忍。   皇后再不济,也操持后宫十几年。   皇帝对她还是有几分情面在的。   “今日怎么过来了?”他伸出手去,皇后顺从地将手搭在他的手里,两人此刻倒真有几分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倒错觉。   周氏笑着:“景园老早就来回话,说贵妃去了国寺。”   贵妃在长街上三步一叩首,走了整整小一天。这事皇后知道了也不稀奇,问一句也不碍事。   皇帝嗯了一声:“贵妃慈悲,有心了。”   皇后一听有些着急。她的儿子吃饼用了千金之数的鸡蛋,这难道是在暗指她自己不慈悲、不宽宥?   她想着,一定是那个女人用了什么办法蛊惑了国师,才会让他替永宁殿说话。否则皇上怎么可能会偏心贱人。   她的脑海中只有她和秋仪关于后宫开支的争锋相对,完全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   这样一来,皇后被自己的心魔所困住了。   皇帝越是云淡风清,她就越是害怕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皇帝越是不提御膳房一事,她就越担忧自己的晟儿失去了父皇的宠信。   到底是小家子出身,她有些失了理智,竟然主动开口询问:“贵妃慈悲不假,可若是为了这等小事惊扰国师……”   她话还没说完,错不及防对上了皇帝阴冷的眼神。   周皇后顷刻间止住了声音,不敢说一句话。可是她刚刚已经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   老人微微勾起嘴角:“皇后觉得,什么是小事?”   皇后觉得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在她看来,齐晟吃几个鸡蛋不就是小事吗。贵妃不至于大动干戈地搬出国师来压她。她思及此,心中委屈更盛。   对永宁殿简直又气又恨,贵妃为了这种后宫争斗去找国师,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也就是这次运气好,圣上没有追究。   想到这,她似乎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了。   “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贵妃逾矩了。”她边说边注意着圣上的神情,却见陛下的脸色越来越沉。   “逾矩。”   “小事。”   皇帝沉声重复了皇后的话。女人心中揣揣,不知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觉得,朕的龙体康健是不足一提的小事。还是觉得贵妃做了你皇后没做好的事而心生妒忌!”   贵妃冬雪日三步一叩首前往皇寺求见国师,不仅感动了上苍,更是打动了国师。   她一碗药,灌进了皇帝的心里。   贵妃的善良大度和此时皇后贪心不足欲壑难填的表现对比起来,让人心寒。   实在是……   “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后跌坐在地,脸色灰白,她事到如今还能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永宁殿的计。   她去国寺和御膳房的事情毫无关系。   她根本没有为了一个简单的后宫争斗去费如此多的心思。她布局深远,就算周皇后在十四殿下的事上小胜一筹。永宁殿在陛下心中从此都不同了。   皇后苦笑一声,不再辩解。   “贵人,中宫遭了训斥。”   兰贵人睁开眼,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贵妃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会只是为了几笔开支的事情。   正如她先前和宫女所说:“请国师出面评判十四殿下这等小事,是下下策。”   但是,   “诱敌深入,借刀杀人。才是上上策。”   永宁殿的风头越发盛了。   中宫受了训斥,又不慎染了风寒。   皇帝“担忧”皇后凤体,干脆把执掌后宫的金印交给了贵妃所在的永宁殿。   贵妃娘娘平日出入处正厅再不用请示通传。   有时皇帝疲累,就会将折子扔给美人,让她读给自己听。   贵妃一开始有些犹豫:“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她眨眨眼睛,很是为难。   “贵妃不许,秋家女秋仪又何妨。”   黄德全在旁边看的暗暗心惊,幸好太子殿下出手及时将人收服,又巧用离间之计逼走了齐坞生。   若是任由贵妃娘娘发展起来,她又抚养着十九殿下,这日后谁登基都难说。   黄德全站在殿外,听着里面不断传来圣上爽朗的笑声。   他忍不住瞧着自己身旁着白净的小太监。   这位黄总管从前从未正眼看过这个永宁殿的掌事太监,他出身浣衣局,是走了大运撞在贵妃的手上。   可是现在看,果然是贵气养人。   永秀此刻也颇有几分执掌大权的总管模样。   贵妃回到永宁殿,收起了那副天真娇俏的样子。   皇帝喜欢看,不代表她喜欢装。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人喜欢懵懂的漂亮蠢货。这样的女人喜怒全部牵系在男人的身上。   随恩宠喜,随冷落愁。   她笑了一整天,此刻沉默地坐在桌前。她提起笔,不用思考般背默出许多消息。她的字迹娟秀,十分小巧公整。   整整三页,她把所看所听都记录了下来。   永秀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娘娘想做什么他都没意见。   “拿去绣吧。”   永秀低头称是。转而又想起——   “秋大人递了话,有一江南来的官员名唤宁同河,想求见娘娘。”   后妃和臣子如何见面,这话说白了就是想递了信进来。   贵妃单手撑着头,微微皱眉,江南来的官员?按理说这种时候明明应该急着同诸位大臣结交试图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此时却指名道姓要拜访永宁殿。   不过最让她讶异的,是秋翰竟然帮他递了话进来,还用的是裁缝铺的密信。   她自言自语道:“秋翰这是想通了?”   否则怎么会玩起这种后宫前朝沆瀣一气左右朝政的游戏?   美人笑着让永秀应下。   有点意思。 第40章   宁同河此番求见,事情说大不大,但是丝毫不容易。   秋仪看着永秀呈上的翻译好的文书,上面小字密密麻麻说明了一切苦衷。   宁同河本不是朝中的官员,他是江南采石场的管事。   江南年年水患,朝廷年年采买石头、木材、征用当地的百姓建设水利。可是朝廷的拨款下去了,从未真正到过这些平民商人的手里。   至于钱的去向,懂的人自不用明说。不懂得人说破天也会自找麻烦。   采石场不愿让劳工承受,贩卖木材的商人也是如此想的。他们二人苦苦承担了一切,但还是顶不上这窟窿。   当初兴修水利是几年的工程,不少壮丁是荒废了家里的田地前来帮忙。劳伤累死的补贴都是宁同河与这位木材商人一起支出。   过去的很多年内,宁同河做的很简单的一件事就是找官府,报官,想讨回一个公道。   工程是本本分分地完成了,为何真正做事的人拿不到钱呢?   可是地方官府也无能为力。   这笔钱是朝廷拨下来的,往往还没有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就会被半路截胡。他们的性命悬在水利的兴修上,自然要隐瞒着让商人们先动工才好。   宁同河用了整整四年,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不是官府不愿给,而是官府没有钱,却还是坚持要开工。   他跪在冤鼓旁仰天嚎哭了一声。他说,   “难道你们能做的,就是把商人拖死。从此银货两讫吗?”   那城主沉默了,让一个下人过去扶起他。回了他一句话:“这事我真的无能为力。但若你能有天找到比贪墨之人官职更高的人……”   权力,就是决定钱在哪,钱给谁。   就在这个晚秋,又一次水患,彻底压垮了木材商人。   他于一个深夜在家中投了井。   看着昔年老友如今惨状,宁同河同妻子商议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一半给那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另一半又用了一部分买了个能前往京城的官。   他最后的积蓄许诺给了秋翰,“黄金千两,只求见贵妃娘娘一面。”   秋翰没有收下那笔银子,但是帮他递了这封信。   永宁殿,贵妃一字一字看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个可怜的人。”   永秀亲自将绣品翻译成文字,自然知道其中的内容。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他不敢相信这是大齐的官府。   “官府怎么会没有钱呢?”   他问出了那个困扰着宁同河四年的问题。   ——官府怎么会没有钱呢?   贵妃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明白这个问题的人,是幸福的。   越往上走,越清醒,就越是痛苦。   因为会发现势不两立的人们其实是同一批人。周氏、王氏立场不同以外本质都是一丘之貉。再往上走,自己也被裹挟。等到了一人之下,便是无端的痛苦。   她看着那字字泣血的陈词,深吸一口气。   “是个聪明的人。”   这个忙,她会帮,也可以帮。   “是个幸运的人。”   这封信来的时间刚刚好。若是早些,她的权力远没有这么大,明哲保身才是唯一选择。若是晚些,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   贵妃坐在原地为自己浅浅斟上一杯酒。   只愿她余生中何时收到这样的信,第一反应都是思考该做些什么去帮助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而并非是将这封信送到周府,去顺水推舟做上一个人情。   小年到除夕,不过短短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宫中家宴上,太子饮尽一杯酒,目光晦涩地看着上首的父皇。圣上在贵妃的陪伴下精神了不少,竟然不显老态。   贵妃也是惯能抓住机会的,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成为了整个京城都炙手可热的存在。   美人红袖添香时的一句玩笑话,就能决定政事。   这当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   一位年轻的官员接着酒意,摇摇摆摆站起来敬圣上。却突然开口谏言圣上偏信妖妃,荒废朝政。   他字字珠玑,细数秋贵妃干政的所有证据,黄德全想阻止已经为时晚矣。   “大齐怎能让一个女子左右?!”   他说完,殿中已是死寂一片。   圣上勃然大怒:“贵妃是妖孽,你要说朕是那被蛊惑的昏君不成?”   后来,是贵妃亲自求情才饶了那人一命。   一百庭棍下去,筋骨血肉模糊一片。刚刚还掷地有声的文臣被扔在宫宴外的回廊中,警示后人。   宴席散去,那文臣已经在冰天雪地中模模糊糊失去了意识。   他却突然感到身旁有什么人走来,一个带着香气的裙角擦过他的手。   等他睁开眼,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妖女,你可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你不如回禀了那昏君,杀了我!让我以死明志!”   贵妃似乎喝的有些多了,她的双颊染上薄红,此刻脚步虚浮靠在永秀身上。   她笑嘻嘻地说:“本宫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   那文臣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痛苦和寒冷让他舌根发麻,偏偏又无法动弹。只得狠狠闭上眼睛,不愿去看这妖孽。   “本宫有一个哥哥,曾经倒是和你很像。”   她的眼神有些飘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这是不是文臣的通病?劝不过就想死。总觉得血溅朝堂是什么高尚的事。”   “文人傲骨,一介妇人怎会懂得?”   贵妃听后也不生气,笑容中却多了几分嘲弄。   “撞死、吊死、投井。是威胁吗?是祈求吗?还是一场高级的献媚讨好。”   “你的生死无足轻重,只是满足了帝王的成就感。”   “他以为自己突破了层层险阻,终于达成所愿呢。”   她是真的醉了,永秀吓得连忙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听到了娘娘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地上的人陷入沉默,不知是晕过去,还是受到了震动。   “想做什么就努力往上爬吧。别把希望寄托在死后别人的怜悯上。”   她的眼神有些冰冷,语气中意有所指。   “他们嘴上说可惜是为了自己良善美名,谁记得你呢?”   除夕夜,仆地。   军营中灯火通明,汉子们围在篝火边痛快饮酒,放声高歌。   朝云行的人同仆地曾经的驻军打成一片,好不热闹。   屋内,齐坞生脱下里衣,他的身前摆放着一枚铜镜。   仆地富饶的农业和身怀绝技的驻军都隐隐指向一个惊天的阴谋。他知道秋娘娘并不清楚仆地的秘密,但是却阴差阳错将他送到了此处。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只有验过才知道。   「太子殿下让妾查的暗枭,妾已经把令牌打制出来了。」   「那令牌上的兽纹,栩栩如生呢。」   衣衫退去,露出一半的肩膀。   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图案。   隐隐看去——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 第41章   春去秋来,秋去春又来。   年复一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轮回。   短短三年,景园苍老的十分明显。她鬓角的白发已经无法遮掩,也许是有太多个心事重重难以入睡的夜晚,她眼下的青黑微微发紫。   她一个宫女尚且如此,何况是中宫娘娘呢。   她提着食盒站在处正厅外,听着里头永秀嘴甜地说着讨巧的话,哄得圣上开怀大笑。   黄德全站在她旁边,不敢开口劝景园姑姑回去。   突然,处正厅的门敞开了。   颇为挺拔的永宁殿首领太监走了出来。   不同于渐渐老去的景园,十八岁的永秀正处在最为风光挺拔的年岁。他人长得极为阴柔,仿佛和他的主子传承了同样瑰丽的容貌,   永秀出来倒是十分有规矩,给黄德全和景园都行了礼。   黄总管笑着点了下头,倒是景园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不愿回礼。   永秀轻笑一声,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宫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到他走后,景园这才回过神来,永秀和她对视的刹那,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她掀开盖子,看了眼因为长时间等待已经冷掉的汤食。   黄德全叹了口气,不知道中宫娘娘和这位掌事宫女在较什么劲。皇上虽然偏心,但是态度立场也十分坚决——不会废后。   中宫易主,恐生大变。   这是一早便该想清楚的事情。   皇后娘娘若是肯放过她自己,安安稳稳地神隐几年,待到皇上龙驭殡天……她再发落了贵妃。   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景园有苦难言。   若只求太后之位,娘娘何须如此费尽心机。要不是为了十四殿下……她深吸一口气。   这位大宫女神色不好,御前的人也不敢搭话。唯有黄德全陪在她身边,偶尔宽慰一二。   忽然,景园反应过来:“怎么只见那个死太监?”   他那个狐媚子的主子又在何处。   黄德全挑眉——朝着宫中远处的小山努了努嘴。   那是国寺。   此刻是盛夏,蝉鬼儿吵的人不得安生。   唯有入了这山林间,才能有片刻清闲。   贵妃独自前来国寺,接见她的还是当初的小沙弥。   三年来他也长大了不少,好歹学会了如何在对上美人的视线后不会紧张地移开眼睛。颇有几分小师傅的修行在身上了。   “国师大人清修,不愿见客。”   三年了,她月月来,月月吃上这闭门羹。永远都是这一句话。   贵妃穿着青绿色的罗裙,她满头的珠翠几乎盖过了额发。   她抬手动作间,手腕上的玉镯环佩叮当。   比起三年前她仙姿佚貌的模样,此刻她就像落入凡尘的富贵花,被人间金玉所滋养。她的美是明艳的、亦是张扬的。   是要用天下奇珍异宝所衬托的。   她这样的装扮自然不符合需要的清净谦和。   但是三年足以改变太多的东西。   十七岁时,刚入宫,连踏入御花园光明正大看春景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时候为了不被人看到,不被人嫌晦气,她只能偶尔在异兽园中走走。   而如今,她穿着最富贵艳丽俗气的装扮参拜国寺,路上遇到的宫妃下人们皆是背身回避。贵妃的权势,让人不敢置喙只言片语。   听了小沙弥谢客的托词,贵妃娘娘也不生气。   懒洋洋地抬眼:“他可真是小气,竟然记恨到现在。”   她当年示弱扮惨,骗了这位国师几包药,竟然被国寺拒之门外到现在。   不过她是个知恩图报的,那几包药奠定了她今日在宫中炙手可热的地位。   因此月月求见,以求答谢。——这当然是她的说辞。   秋仪自认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国师想叫她死的不明不白,她就偏偏要站在这宫中的最高处,再笑着谢他阴差阳错的成全。   她月月求见,何尝不是给人添堵?   小沙弥听了她的话,双手合十默默低头:“娘娘慎言。”   “她若知道什么是慎言,也不会有今日。。”   小沙弥一惊,这声音,竟然是国师大人!   他匆匆行礼,男人却不在乎地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贵妃常常出入处正厅,对朝政有诸多干预。她若是知道什么是妾妃之德,女子本分,就不会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国师不愧是国师,一照面又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见到国师现身,秋仪也微微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人怎么又想通了,竟然破天荒地出现在她面前。   室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国师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淡淡说道:“我不见娘娘并非是因为当年之事,只是天象错综复杂,沉迷此道不便出世。”   贵妃笑着没有回复,她知道这人出山并不是为了说这句可有可有的话。   “圣上大限已至,最多不过两年。”   这句话就像平地一声惊雷,从容如秋仪也忍不住沉默了一瞬。   是啊,她早该料到的,皇帝不是神仙。他的寿命是会走到尽头的。   她这些年过的好,并不代表她摆脱了那个既定的命运。   皇帝一日不废后,她都毫无胜算。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她的八字、她进宫的用处,她的整个存在都是为了满足那个“冲喜”的要求。   美人提了一口气,她双手合十抬眼看向国寺中供奉的神像,似真似假虚虚一拜:“国师大人和本宫说这些,是可怜我吗?”   国师勾唇:“只是想请娘娘珍惜眼下,早日认命。”   好像事情已成定局,他的心防也卸下不少,甚至主动给秋仪泡上了一杯茶,两人第一次达到了微妙的平衡。开诚布公地谈论可预见的未来。   “太子绝非良人,被他控制,恐怕娘娘自认不如随圣上而去。”   秋仪听到这话笑了一声:“国师大人看的倒是透彻。”   男人颔首,不心虚地承下了这句夸赞:“圣上已经困顿了娘娘三年的光阴。可是娘娘若成为太子的妃嫔,曾经的日子还要过多少年。十年?二十年?”   国师一针见血。   委身太子不过是将那些后宫的腌拶又重新经历一遍。   或者说,无论谁他日登基为帝,秋贵妃若为求保命而委身对方,都会是一样的下场。   成为对方后宫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女人,争宠、算计、求子。然后容颜不再,老死深宫。   太子、齐晟、齐坞生……   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去赌这个可能。   “看来这到底是一个必死的局呢。”贵妃饮下那口茶,语气模棱两可。   深夜,永宁殿   永秀替秋仪捶着腿。她当日承诺帮宁同河做的事早已办好,但是却没有收下那笔钱。   她把钱送到了秋翰处,想看看自己的哥哥会如何处置。   秋翰拒绝几次,宁同河却坚持要答谢。   最后秋翰指了一条明路——用这笔钱在江南常年水患的镇子中兴建一座桥,让百姓免受蹚水之苦。   桥的名字是秋翰亲自取的,“永宁”。   这是在暗示妹妹的功德,也是祈愿此地长久安宁。   贵妃得势,想求见的人络绎不绝。秋翰刚直,挡下许多。可是宫中人多眼杂,总有人为了利益绞尽脑汁地替求门路的人递上消息。   永秀知道娘娘不喜欢听,但是这次事关十九殿下,他便择了讲给娘娘。   原来是王太傅家的千金王月琴,她今年同娘娘差不多大。自当年中秋游园夜后她没能如愿以偿嫁给太子,婚事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搁置了。   几年下来,她似乎也被磨平了棱角,开始主动寻找夫婿。   十四殿下的疯名在外,绝非好夫婿。   这挑来挑去就挑到了远在仆地的十九殿下身上。   她的想法算的好,若是嫁与十九殿下做正妻,不仅有秋贵妃这样得势的好婆婆,更能远离京城纷扰,到富裕的封地去。   至于这位十九殿下曾经的晦气名声,她想着,自己年岁也并不小了。配一个皇子也不算亏欠了自己。   主意打定,问题就出在了无人说媒身上。——她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永宁殿的秋贵妃。   既然秋贵妃曾亲自抚养过十九殿下,那么她的话殿下一定是会听的。若是有贵妃相助,这婚事已经成功了大半。   永秀将这事一说,自己也皱起了眉。   娘娘也许不知道,但是当年殿下那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可不似开玩笑的。   自己几次被殿下盯的头皮发麻。   娘娘精通权术,却在这感情一事上一窍不通。竟然没有看出来殿下当年的心意。   他有心提醒:“殿下的婚事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娘娘若插手,此事恐怕适得其反。”   永秀说的委婉,哪仅仅是适得其反这么简单。   若是娘娘亲自给殿下指婚,只怕殿下会发疯。   秋仪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孩子当年对她的感情确实有几分微妙。可唯一直白的表达就是当日离开时那句:“不知何人才能有幸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   但这句话在她看来,不过是对她投诚太子一事的嘲讽。   他们相处不过半年,哪里来的情根深种。血气方刚的年纪,恐怕此刻在封地连通房侍妾都有了。就算真有那么几分感情,三年也足够消磨殆尽了。   “童言无忌。”她无所谓地笑笑,“永秀你何必当真。”   王家是世家大族,足够和太子背后的周家抗衡。这个正妻的人选她非常满意。若是这桩婚事能帮齐坞生扳回一局,到时候他们争斗起来也能有些拖延的机会。   是的,她从未期望过那个孩子真的能救她于困境。   她也更不会为此许诺什么。   她只是想把水搅浑……能够再争取一点时间。   永秀看着娘娘不在意地神情,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中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殿下他对娘娘的感情,   真的只是儿戏而已吗? 第42章   仆地,   此处多苦寒,待到三月底才微微见了春风。   军士们三年多来也越发看不透这位齐国皇室来的殿下了。   初到此地时他才不过十二三岁,如今身形抽长,常年习武使得身材健壮挺拔。他继承了生母优越的容貌,一双凤眼半阖时薄凉的眼神让人不敢小觑。   他平日里话很少,一上了演武场却又不见那沉稳模样,动作间十分狠辣果决。   用那些老兵痞的话来说——这位殿下,疯的很。   齐坞生知道光有技巧却缺乏实战是不可取的,因而他日日选一名军士比武。仆地的人不会留手,一开始常常伤到他。但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对练中迅猛地成长着。   朝云行见证着一个未来帝王在苦难中的磨砺与进步。   齐坞生同他的兄弟们不一样,他生来被认为是庶出的灾星,从未受过一天的优待。来到永宁殿不过半年又被辗转送走。   他的人生经历是坎坷的,是同卑贱、低微、痛苦所瓜葛着的。   这样的人一旦成材,则不会被胜利与骄傲冲昏头脑。他就像是最冷静的猎食者,在暗处伺机而动。   唯一不稳定的因素……是他对贵妃的感情。   三年时间,朝云行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个年岁相当的姑娘来照顾齐坞生。   但是当他对上齐坞生那双仿佛能吸进所有情绪的冷漠眼神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年少时懵懂的爱慕被无限放大,变成了让人心惊的欲念。   被这样一个执着的疯子爱上,不知那永宁殿的贵妃娘娘是幸运还是不幸。   朝云行最担心的就是齐坞生耽溺于儿女情长,而荒废了真正重要的大业。   但是那少年只是微微垂眼,   “娘娘贪慕权势,我得爬的高些。她才会看到。”   “到时她谁也不用求,只需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朝云行感觉喉中凝噎,他很想告诉殿下这并非是符合常理的姻缘关系。但是想到若这份感情真的能激励齐坞生向前,倒也不算坏事……   左右委屈那位贵妃了。   “小殿下!”负责传讯的军士跑了进来,“京城来的信。”   齐坞生刚赢了一场比试,他小麦色的肌肤被汗水打湿。他掀起衣摆仔细擦着自己的剑,那柄剑被主人精心呵护,刃开的极好,舞动间闪过寒光。   闻言,十九殿下还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便兴奋地凑了上来。   “京城三年都没有来过消息,是何人?”   有人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不会是那皇帝驾崩了要叫我们小殿下回去继承皇位吧!”   曾经无意中撞见过齐坞生拿着一方手帕的军士笑的狭促:“别瞎说!我看……是小殿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你莫要诓人啊!”   “哼!我可是亲眼看见过殿下拿着一个女人家的帕子。”   那人急的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自己的记忆剖出来给旁人看,证明自己说的字字真切。   “好家伙,小殿下这是长大了,想娶媳妇儿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说那小厨娘的胸脯都快贴到殿下的身上,殿下都无动于衷……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有人大声起哄。   “我以为殿下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这些军士嘴里一向是这些下三路的诨话,齐坞生接过信,完全没有理会那些人的打趣。   少年的视线瞥过信上的花纹,给了朝云行一个眼神。   跟随他近四年的将军知道是什么意思,将所有看热闹的士兵驱赶出了营帐。   “是永宁殿的。”   少年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十分冷静地说道,可是手指翻飞拆开信封的动作却无意识地暴露了他内心中那丝隐秘的期盼。   可当他终于翻开信纸时,齐坞生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   三年,   秋娘娘没有来过任何一封信。   他从那些传到仆地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她的现状。她过的很好,大权在握一人之下,她已经许久不把中宫放在眼里。   有异议的朝臣也或多或少的被禁了声,不知是什么人什么力量捂住了他们的嘴。   她甚至…和国师有了密切的来往。   秋娘娘是否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次来信,齐坞生本想着是不是秋娘娘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否她在实现了自己的野心之后终于记得自己曾经抚养过一个孩子。   但是这封信里只有寥寥一句话。   「王太傅的千金对你有意,本宫在乎你的意见,所以来信询问。」   这封信纸的正面反面他都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句冷淡的询问以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在乎他是否在仆地吃尽苦头,受了多少暗伤,也不在乎他成长了多少,能否独当一面。   时隔三年,她再一次来信是为了指婚。   秋仪,秋贵妃,从始至终都将他当成一个天真的孩子。可以肆意敷衍愚弄。   他甚至怀疑秋娘娘没有感情,没有心。   她可以因为太子的一句话收养自己,可以因为太子的又一句话把自己送到此处。   那现在呢?她又是为了谁。   王太傅的千金。   是了,她已经掌控了后宫。现在是要用“十九殿下的婚事”来拉拢朝臣,操纵国事吗。   朝云行捡起地上被揉皱的信纸,他看了一眼后立刻看向齐坞生的脸色。   他不敢相信这是秋贵妃做出的事情。   她若是聪明就应该拉拢十九殿下,无论是母子之情、还是其他的感情。只要她愿意服软,哪怕是骗呢?都能够将猛兽彻底收为己用。   他现在只盼着殿下能够冷静下来,不要一时冲动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谁知齐坞生笑了一下。   朝云行此刻宁愿他将怒火发泄出来,也不愿他这样苦苦压抑。人一旦绷到了极致,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娘娘总是知道如何打消我的幻想。”   “她总是恰到好处地提醒我,她是谁。”   “快端盆热水来!皇上醒了。”   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这些都是长寿老者需要过的坎,这一旦没有过去,便是到了大限。   侍疾的嫔妃擦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泪,纷纷围在龙床前,只盼着陛下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人是自己。   中宫,   “皇后娘娘,皇上醒了。”   周皇后手中的珠串一顿,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她的心情实在太过复杂,她爱过这个人,也无比痛恨他带给自己的屈辱。   这些年她不再专注于同永宁殿作对,反而在为齐晟寻一位好的师傅。   周皇后已经为了这个目标努力了那么多年,她不知道如何承受失败的滋味。   皇寺,   国师为面前的女子端上一盘时令蔬果做的素食糕点。   美人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国师亲手做了给我。”   男人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秋贵妃看向这附近环绕的竹林,思索了一下:“若这其中无人,上次本宫说想吃,恐怕只有国师大人能听到吧。”   她有些娇憨的神情引得国师轻笑了一声,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嘴角的笑容。眼神一冷,将不经意间的温柔收了回去。   他的心,不静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他能够明哲保身不理世事如此多年,就是因为他不会轻易卸下这份心防。   万事万物于他只是过客。   贵妃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若是真心祈求什么东西,无人能轻易拒绝她。   从国师忍不住再次现身时,他就已经彻底掉入她的陷阱。   每隔几日,他们就会在这竹林中品茶论道。   国师观测星象推演世事,他不必离开此处便能知道万事万物的结果。可是这位贵妃娘娘人在深宫,仅仅凭借她掌握的有限的消息,便能将未来说的八九不离十。   她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因为她找了什么人做靠山,或是用她的美貌。她的手腕和心计让秋贵妃坐稳了身下的位置。   她不是耽溺于后宫宠爱的女人,亦不是满足于浮华现状的女人。   她的锋芒从没有消失。   天生阴谋家的美貌,与其说是需要富贵滋养,不如说是需要权力滋养。   “西北,恐怕要不太平了。”国师执黑子,落于棋盘中。   “太子心急,想要早日获得兵权,自然主战。”贵妃的白子落在棋盘的正中间,在大片黑子中似乎并不起眼,落于颓势。   男人看着隐隐形成包夹之势的黑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娘娘准备如何?”   贵妃抬眼,十分平静:“夺嫡之争与本宫无关,只是可怜了沦为草芥的军士。”   国师大笑几声,原来那些男人都看走了眼。   贵妃刚进宫时,她想的是如何活命;秋家受人之托折辱诬陷,她想的是如何在朝中立足。而当这所有结局终将来临时,她想的是功成身退。   那些男人的爱慕、她获得的权势地位都不是她留恋的。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不打算以任何形式留在这宫内。   谁当皇帝,自然和她无关。——她也从不在乎。   秋贵妃目的之清晰,内心之果断,令人叹服。   贵妃白子落定,竟是以微弱的优势突出重围,险险胜过黑子。   国师一怔,笑的坦荡:“娘娘赢了,我技不如人。”   “国师棋艺精湛,只是牵绊太多。“贵妃轻笑一声,起身拜别。徒留下国师一人坐在竹林中独自沉思。   良久,他苦笑一声。   多么可笑的事实,本该在国寺清修之人心中竟有了牵绊,而本该在俗世辗转之人却更为磊落。   他以为自己可以避开那命定的劫难。可是在冬雪日第一次见到湿漉漉狼狈的她,对上那双清澈明媚的眼,他第一次心软送出那份药时——   白子就已经悄悄围了上来。   败局已定,没有退路。 第43章   “报——”   连着三封八百里加急战报,整座后宫今夜无人入睡。   皇帝病重,几次清醒过来却仍不见好转。如今西北吃紧,何人能堪大用?   太子衣着整齐深夜入宫,想必这三封战报事先已经经过他手。因此才能准备周全进宫面圣。   他跪在龙床前,沉声开口:“塞外蛮族屡犯我大齐边境,儿臣以为,当以雷霆之势镇压永绝后患!”   他说的铿锵有力,恐怕早已等待这一日多时了。   王朝君主新旧更迭,后来者急需立威扬名,在天下百姓面前证明自己的不可或缺。因此太子主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周家不发一言,只是这站位已经隐隐偏向太子。   王太傅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女儿的婚事尚未定下,此时出头并非良机。还是等十九殿下羽翼丰满时,再去抗衡一二。   老皇帝平躺于龙榻之上,他病中浑浊的眼睛清明了一瞬。   他知道这是儿子开疆拓土的野心,也知道自己床前大臣们心中所思所想。   他们怕自己离去,又盼自己离去。   沉思许久,圣上终于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抬起枯槁消瘦的胳膊:“太子,你去吧!”   “朕的儿子,长大了。”   等到太子和周家家主退去,老皇帝的眼中的光闪烁了一下。   黄德全按照他的吩咐拿来了纸笔。   “黄德全,你记好了。朕若是不行了,你需得在朕殡天之前将贵妃处死,死后入皇陵,为朕守棺。”   王太傅闻言心中一惊,帝王之心无法揣测。给人千般宠爱却还是难逃殉葬命运。   “皇后尊为皇太后,不会有变。”   “至于十四……将他迁入周家的族谱,不必昭告天下,只用在玉碟变动即可。”   此言一出,黄德全几乎是吓得瘫软在地上。   将十四皇子除名,这是天大的事,圣上莫非是病糊涂了?   一旁的王太傅心里有了猜测——十四殿下天资不高,但是母亲却野心勃勃。受到母亲挑拨的齐晟若是跟太子对上,毫无胜算。   玉碟除名,是断了未来太后娘娘的念想,也是给太子的许诺。   只要他不手足相残,他的弟弟永远不会与他同室操戈。   不昭告天下,也是为了保存皇室的颜面。外人无从得知,十四殿下就还是皇子,一切如同从前。   帝王垂垂老矣,却为儿子谋划深远。   “太傅,朕记得——你有个女儿。”   提到他唯一的女儿,王太傅有些紧张,但是连忙应声:“臣有一女名唤月琴。”   “朕留下遗诏,若是太子此战告捷,便将你的女儿许配给十九。”   王太傅闭眼心中叹息一声,点头称是。   皇上此举,是将周家推向了太子,将王家送到了十九殿下身边。   若是太子大获全胜,必然对皇位志得意满。但是正所谓骄兵必败,王家和齐坞生的联姻就是一盆冷水,作为点到为止的提醒。   太子心中防备,也会警惕起来。   若是十九殿下无法成器,那么就会和王家一同成为太子的试刀石。   王家不想沦落至此,但是为了那可能的皇后之位也会拼死效忠。和十九殿下的命运共同捆绑在一起。   若是十九殿下成器,王家就是新帝登基的股肱之臣。这诱惑实在太大,他们必将竭尽全力辅佐齐坞生。   不论齐坞生是成是败,王家都为太子创造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帝王心术,一念之间将两个家族自此推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未来一片渺茫。   若是刚刚提到十四皇子时圣上仍有几分慈父之心,如今便彻底为了齐国的江山稳固进行打算。太子是先出生,可是皇位能者得之。   两虎相斗,才会绝处决出真正的王者。   至于其中折损——皇位之争,怎会不流血,不死人?   “你退下吧。”   王月琴自十日前来到仆地,便彻底喜欢上了此处的好风光。   从父亲大人那里得知,这门婚事也许会得到圣上的支持。父亲虽然说的含糊,但她想着,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于是便不顾王家的劝阻先行过来——她在京城闷了太久,也不愿终日面对着那群私下里叫她老姑娘的女人。   她未来的夫君是仆地的主人,她便以未来皇子妃的身份自居。   为了第一眼出彩,她还特意穿上了曾经在裁缝铺做的那件波光粼粼的裙子。看着那些不敢抬头看她的军士,她知道自己此刻必然很美。   ——齐坞生不知前情,却认出了秋娘娘的手艺。   他想,这是秋娘娘的警告和暗示吗。   让他接受这门婚事,不容拒绝。   她亲自替他寻了一个新娘,然后亲自为她做了衣裳。自己对她的感情,便是这般随意践踏吗?   王月琴心中怜惜这位不受宠的殿下,心道一定将这座破旧宅邸修成家的模样。看着十九殿下不重吃穿的样子,王小姐带着丫鬟云儿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修缮府邸。   她第一天就将原本的桌椅全部丢了出去。   傍晚齐坞生处理事物回来,看着焕然一新的厅堂,眼神中看不出喜怒。   朝云行怕他不给人好脸色,反倒得罪了王家。但是十九殿下的神色只是很平静地说:“随王小姐高兴就好,除了东边厢房不要变化,我早已习惯。”   王月琴笑着说好,心中却不甚在意。   东厢房从外面看去灰暗一片,却离主卧房最近。怎么能容忍她未来的房间附近有这样一间丑陋破败的东西呢?   “小姐,殿下说不要动,咱们就别动了。”   王月琴扫了一眼这个丫鬟,自己当日去做裙子时她也是劝阻,幸好没有听云儿的话。后来她又在母亲那里告了一状,可见这丫鬟心不好。   东厢房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他们见王月琴前来连忙行礼,却是劝阻:“王小姐请回吧,此处不让外人进。”   小美人眼睛一眯,心中因“外人”一词默默记上了一笔。但是她放软了声调:“守卫大哥,这其中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殿下在京城的心上人的东西。”   王月琴心中突生妒意,她当然知道这绝不会是她。但是面上却装作糊涂:“哦?若是我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看的呢?”   守卫被她的逻辑绕晕,一时间不察让她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仆地和齐坞生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奇珍异宝。   还有数不清的悬挂在屋中的白色画卷……作画之人用尽心血描摹那国色天香的女子,只是她的面容从未笑过。   她的神情似悲似傲,仿佛一刻高高在上,下一刻又跌落凡尘。   满屋珍宝被随意地摆放,好像画作才更为珍贵。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好像是对画中仙人的供奉,又像是一座黄金牢笼,将那永远不开心的女人囚丨禁在此。   明明是荒谬可笑的场景,此刻却格外阴森恐怖。   王月琴的浑身血液冰凉,指尖发麻瘫坐在地。   画中之人,是十九殿下齐坞生名义上的养母——秋贵妃。 第44章   “你变得……似乎有些不似从前。”诏狱一别,两人已是多年未见。   秋翰的腿脚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时节总是隐隐作痛。他坐在原地,许久没有抬眼看向妹妹。   秋仪见他闪避的眼神,心中一片烦躁。   “时移势易,万事万物都在变化。”   美人知道若不是为了她,秋翰可以做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忠臣。也是因为她,他才愿意以裁缝铺的名义同大臣私下往来。   “哥哥,我不懂你此刻坚持这些还有什么用。”   皇帝病重,太子虎视眈眈,齐坞生也不会安分。他们再守着这裁缝铺只会引火烧身。没有任何一方势力会放过这样一个现成的情报来源。   到时候,他们都会身不由己。   秋仪所说的秋翰都明白,也都想过。但是他还是无法轻易做到将所有的裁缝铺一夜之间悉数关闭,赵喜师徒、东街的所有女人都指望着它作为营生。   他说:“这太过突然,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没时间了!”   秋仪一把抓住他的手,强迫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睛。   西北战事已起,太子整军代发,下一步就会有人去仆地将齐坞生也搅进这滩浑水。彼时若是被盯上便是无力回天,就连赵喜他们也会有危险。   秋翰再如何纠结,也知道此时听妹妹的才是正解。   他叹息一声:“也罢,再容我两天。我清点完货物再去和他们说。”   男人终于敢面对妹妹的容颜,她比起四年前的青涩,此刻就像是正值花期的牡丹,妖异大胆地绽放。   旁人都只能瞧见她的风光无限,还有那让人忍不住私藏的美貌。可是他是她的兄长……他看到的是珠翠没有掩住的一丝白发。   哪怕只有一丝。   他伸手避开那些华贵的珠钗,抚上她的白发。   “这些年,你辛苦了。”   前路的坦荡不足以证明什么,真正的危机山雨欲来。秋翰似乎哽咽了一瞬,“快了。就快了。”   这些年的隐忍筹谋,在此一搏。   他的妹妹受了这么多的苦,终于要结束了。   可,此刻谁都没有料到,一颗对手于多年前便布下的棋子,最终导致结局愈发复杂。   六月,西北。   鏖战两月没有结果,暑热攻心,军士疲惫。   “太子殿下,王家的门生已有许多人闭门谢客了。”   太子身着将军铠甲坐在营帐正中,他手下暗卫正为他清点着有意投诚之人的名单。   皇上已经陷入昏迷许久,太子深觉自己此刻进退两难。若是不早日班师回朝,恐怕会生出许多变故。可若是不一举得胜,这人心又将何在?   军师进言——如今朝中重臣一分为三,有明哲保身的保皇派,他们不会轻易同任何皇子的人接触,宁愿承担无法进入核心圈层的风险。   再有,是以周家为首的太子一脉。周家嫡女生的名正言顺的嫡太子,他们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至于周皇后这位义女还有她所生的十四殿下,暂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这最后一脉,从前曾一度被认为是保皇派,可是从近日起便有诸多消息佐证他们隐隐支持那位一直不声不响的十九殿下。   现在看来,王家便是牵头之人。   “齐坞生?他也配?”太子抱着宠姬心烦意乱,手下的动作也重了几分。   那女人尖叫着笑了一声,暗卫和军师对视一眼,悄悄退去   太子同姬妾玩闹一会,女人温柔小意地给太子顺着气。男人捏住她的下巴打量一瞬,倒是觉得无趣许多。   女人不知道太子为何突然冷下脸。她当日在后院责打下人,却不想被太子殿下撞见。她正觉得心中绝望时,当夜却被唤进了殿下房中。可见君心难测。   她不知道,太子心中却清楚。这女人貌美心黑,冷脸打骂下人时竟有一瞬间像极了永宁殿那高傲的贵妃娘娘。   可是现在看来,她不过是拜高踩低,竟半点不及那天上明月半分。   也罢,也许腊月之前,便能够将真正的佳人揽入怀中了吧。   他思及此,挥手将人屏退,重新将军师召回。   这位军师的眼睛很小,半眯上时会叫人疑惑究竟此人是否醒着。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陋的人成为了太子最亲近信任的谋士。可见手段必然高明阴毒,和太子一脉相承。   “太子为何叹息?”军师笑呵呵地摇了摇自己手中的一本密奏。   太子挑眉:“军师不如一猜?”   “殿下心烦不过是缺了一石二鸟的良策。”——这话说到了太子的心坎里。   赶回京中将皇位早日握在自己手中并不是难事,毕竟齐坞生想要即刻赶回站稳脚跟绝非一日之功;要是继续苦战,最终击退蛮族收复失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入了冬,西北苦寒,对方也许不战自退。   但是如何让太子身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又能让这领兵定西北的功劳落在“新帝”的头上,着实考验谋士们的功底。   太子微微一笑,此人如老鼠般狡猾敏锐,若是敢这么笃定,那必然已经有了良计。   “殿下,臣有一能力便是预测未来……”   军师故故弄玄虚地卖了个关子——“若我说您不日便可大胜回朝;蛮族大军临死反扑围攻仆地,十九殿下为国战死;新帝登基怜悯幼弟追加谥号,感念秋贵妃养育十九殿下之苦免其殉葬……”   他眨眨眼:“您意下如何?”   太子被逗地笑出声来,这哪是一石二鸟,分明是十全十美的好计谋!   谎称大胜抢先回京谋取皇位;   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追封死者毫无意义却博得美名;   冠冕堂皇名正言顺保下美人……   这军师不愧能留在太子身边多年,他说的每句话都说进了太子殿下的心坎里。   “哈哈,若未来果真如此,那你便是国之功臣,朕之良辰!”   军师呵呵一笑,眼中闪过精光:“是。”   仆地,齐坞生宅邸东厢房。   王月琴的手撑着地,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压抑住自己马上就要发出的那声惊叫。   她突然觉得好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齐坞生的养母啊。   秋贵妃抚养了他,给他找了师傅,求了封地。将一个万人嫌弃的皇子送到今天这个位置,甚至可以险险和太子平分秋色。   他竟然对秋贵妃,起了觊觎之心!   那些深夜里,他对着皎洁的月光思念远在京城所谓的心上人时,他口口声声跟仆地不知内情的人袒露自己心意时,他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王月琴的手在发抖,她慌乱地想爬起离开这间装着阴暗秘密的房间,也不敢想象自己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可,她突然感受到身后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谁。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装作不在乎,给了她整理府邸的权利,在前几日不但没有阻拦还暗暗默许,但其实他早就想让她发现此处。他想让自己知道他这些疯狂丑陋的见不得人的心思。   她突然升起了一丝怨恨,秋贵妃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疯子!所以才推波助澜将她送入深渊。   她的牙齿咬紧,强作镇定开口:“……她送你到仆地,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你的卑鄙。”   男人低笑一声:“她若是知道,只怕早就跑的比谁都快了。”   王月琴想,是啊,她甚至都忘了,秋贵妃已经三年没有和十九殿下来往了。   如果不是她主动请婚,贵妃根本不会联系齐坞生,更不会彻底激怒他。   如果不是她不顾劝阻执意要来封地宣示主权,她也不会撞破这一切。   她想明白这一点后,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与旁人都无关。   她心中有隐秘的恶意,如果高傲美丽如秋贵妃有一天知道了十九殿下的狼子野心……她能跑的掉吗?   这个疯子的爱会毁了她的。   曾经英俊潇洒的少年此刻在她的心中就是地狱里爬上的恶鬼,王月琴知道了他隐藏的这么深的秘密。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齐坞生噙着一抹轻松的笑容,没有分给瘫软在地的女人丝毫眼神。   他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屋子,里面的所有画作是他三年来一点一滴按照记忆描摹出来的。   永宁殿的秋贵妃当然是会笑的。   她会对着兰贵人露出随和的笑,会对皇帝虚情假意地笑,会温顺地趴在太子膝上笑。她的笑从来只给那些对她有用的人。   齐坞生找不到她对自己的笑,所以画中的女子也从来没有笑过。   男人打量着他最珍贵的藏品。   终有一日,她的喜怒哀乐会全部因他而起。   好似是才发现一般——   “王小姐怎么摔了?”他弯下腰,阴影凑近,似乎想把王月琴扶起。   女人一把拍开他的手,神色扭曲:“齐坞生!”   她忍了又忍,没有说出秋贵妃的名字。齐坞生如此大胆就是因为仆地无人知晓秋仪的身份,如果她破釜沉舟般说出真相,恐怕事情真的再无回旋的余地。   女人带着一丝乞求和希冀,希望同他将事情争辩清楚,“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你的。”   十九殿下的神色怔愣一瞬,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啊,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爬的不够高。”   “我能给她的,还不够多。”   “我还不是她认为有用,值得巴结讨好的人。”   王月琴心中一阵绝望,她觉得这人已经全然陷入了一个独属于他自己能理解的怪圈中。那些人世间寻常普通的情爱,和她想解释的话,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懂……   可是他的感情又是那么炽烈,好似只要失控就会把两个人彻底焚烧殆尽。   被这样的怪物觊觎,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45章   金秋九月,太子大胜班师回朝。   “贵妃娘娘见到本王,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男人晌午见过了皇帝,下午又接见了参拜的大臣。一时间风头无两——声望名利皆握在手中,自然得意。   永宁殿的贵妃娘娘坐在下首,永秀垂着头站在她的身后。   她今日傍晚刚刚睡下打个盹,就被叫过来给这个晦气的人请安,她面上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太子当然知道秋贵妃巴不得看着自己死在外面永远都不要回来,但是只要看到她不得不顺从的样子,他就颇为满意。   “殿下这么大的阵仗回宫,又将本宫叫来,自然惶恐不已。”   “毕竟人言可畏的道理,殿下也并非不知。”   美人养尊处优久了,脸颊微微圆润起来倒是显得更为骄矜。她好像是忘了昔年太子的铁血手段,说话间也并不客气。   太子看着她的侧颜,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下颌都微微紧绷,颇为冷漠的样子。他喉头发痒,忍不住滚动一下。——人间权力之巅,便是能离这天上明月最近的位置。   ”娘娘也怕人言可畏?”   他这话说的戏谑,他远征西北,秋贵妃把持朝政。暗中来往的官员名单此刻就放在他宅邸中的桌案上。她从未隐藏过她的好手段,自然妖妃名声显赫。   秋贵妃眨眨眼:“他们入不了本宫的眼,自然怀恨在心。”   贵妃娘娘的话可解读为两个含义,一说声讨她的文官是因为无法入的了秋家一派的青眼,另一说,便有些暧昧地暗指太子今日明晃晃的行径。   皇帝还没死呢,就迫不及待地宣示主权——当真是比之那街头巷尾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还令人生厌。   男人听后一愣,开怀大笑:“本王何其有幸,有朝一日能成为娘娘的入幕之宾。”   话是如此说,他今日找秋仪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儿女情长。   太子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凶光,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娘娘手段通天,王家有几个不长眼的门生谢绝了几次本王的名帖……”   “本王却听说,娘娘的父兄几个月前还和他们相谈甚欢?”   秋贵妃对他的真正来意早已看透,也不慌张地伸手扶了下鬓角,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殿下抬举本宫了。”   “几个月前?那都是几百年的老黄历了。”   她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殿下怕不是还不知道吧,妾的父亲有一家还算红火的裁缝铺,估计这些大人的夫人小姐喜欢父亲的手艺,因此才会给几分薄面。”   她一口气说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说谎的本事在宫中算是练就的炉火纯青。   “哦?既然秋大人有这样的门路,不如就替本王引荐一下……”   “殿下有所不知,”美人摇着手中的香扇,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前线吃紧,京城也不景气,家父已经捐了先前囤下的所有布匹,将铺子置换了出去。”   太子阴翳的眼神向下打量着她的笑颜。   一息、两息——他突然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淡淡说道:“既然如此,是本王没有缘分了。”   贵妃娘娘颔首,不再说话。   “殿下今夜为何还不睡?”   此刻已经是丑时,齐坞生却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独自饮酒。   来仆地的日日夜夜他都在刻苦习武或是博览群书,很少有这样放纵自己的时候。因此朝云行有些诧异,出声询问。   自王月琴一事过后已是两月有余,他知道齐坞生用了最直截了当也是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拒绝王小姐后几乎是险些和人翻脸。   “王家权势滔天,你给她一个正妻名位又如何?”   他有些怒其不争,如此一来齐坞生便是亲手将自己和王月琴的姻缘断绝干净了。   若是十九殿下登基,秋贵妃再怎么说也是先皇的女人,她不可能有机会入住中宫。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谁做正妻都是一样的。他不明白为何齐坞生就是如此不懂变通!   而十九殿下偏偏和没事人一样,第二日温柔地笑着将人送上了马车:“仆地多苦寒,王小姐还是回京城将养吧。”   许是没能料到自己死里逃生一场,那王家千金红着眼睛连忙点头,竟然半点都不否认此刻已经是盛夏的仆地“格外苦寒”。   当朝云行问他难道不怕王家报复的时候,已经半点不见当年怯懦谨慎的青年笑了一声:“她不敢,王家不会。”   寥寥几字将其中复杂的利害关系点到为止。   他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参透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明白的事实。   而今夜,朝云行却第一次看到齐坞生在独自饮酒时露出一丝微微困惑的表情的表情。   见到朝云行,庭院中的青年举杯:“朝将军。”   他并没有回答朝云行一开始的疑问——他为什么此刻还清醒着。   将军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再多问,而是就这样一杯一杯地互相敬着酒。一壶酒下去,朝云行的脸已经微微发红,而齐坞生还是面不改色。   此刻他终于道出了缘由:“仆地很快就会被卷入战争。”   朝云行闻言眼中瞬间清醒:“殿下此话怎讲?”   齐坞生放下酒杯,那金玉做的杯子在石桌上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蛮族不可能真的退兵。”   四年来,西北塞外的风雪一年比一年大,去年仅仅是十月就已经下了鹅毛大雪。   这样的环境根本就是逼着对方和大齐不死不休。   ——因为只有南下,才能保住全族性命。   蛮族的目的从不是取代大齐或者仅仅打赢几场胜仗。他们真正要的是一块安身立命的场所——能让牛羊有所安顿,冬天能够度过。   虽然听起来似乎比取代大齐更有回旋的余地,但实则不然。   侵略他国若为财,则并不会倾尽全力。   若为自保,那便难说。   如此可见若是蛮族在九月就战败退兵,几乎是将自家性命弃置不顾——换句话说,毫无可能。   听他这么一说,朝云行豁然开朗,神色惊疑不定:“莫不是太子通敌叛国,和那蛮族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合作?”   “何必如此麻烦?”   齐坞生摇头——“只需要有人告诉蛮族大军,在西北稍稍偏南的地方有一地名为仆城,粮草丰厚,守军孱弱……”   朝云行倒吸一口冷气:“用计之人何其歹毒!”   虽然早就料到会加入这残酷的皇位争夺之中,但是主动参与和被迫卷入可谓是天差地别。这四年他们汲汲营营也算是同此地原先的守军打成一片,可是他还是有些隐隐担心。   “仆地原来的守军臣虽从未提过,但是恍惚觉得他们身份来历并不简单。”   “朝将军可曾听过——”   “暗枭?”   朝云行的双眼突然睁大。 第46章   太子的人晌午来了一趟,态度不冷不热地请了秋翰走。   转眼就将人下了诏狱。   一顶结党营私秽乱朝政的罪名就压了下来。   秋贵妃得势,秋翰作为她的兄长自然不会立刻受到严刑拷打。他此刻坐在诏狱中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内,对面的刑官笑咪咪地发问:“秋大人,事到如今还不招吗?”   青年官员泰然自若:“大人说笑,有什么可招的呢?”   “大胆!”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叠布料狠狠摔在桌面上,细细看去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奇特的纹样,只是略微有所残缺。   秋翰眼神一凝。   “真是能耐,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传递消息,勾结朋党!物证在此,秋翰还不速速认罪。”那人疾言厉色,颇有几分唬人。   只要秋翰没有立刻回复,他便会高声呵斥,试图给青年官员带来无上的压力。   而此刻秋翰却并没有着急否认或者承认。他的脑中凭借着仅有的信息迅速分析着事情可能的走向。   ——他们是否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信息?   裁缝铺经手的布料只要被破译结束,就会立刻恢复图案原本的样子。而此刻这些残缺的图案必是曾经交流之后留下的底本。   对方能获得这些布料,要么依靠中途截获,要么需要裁缝铺内部的人泄露出去。   而所有的图案都曾经入过秋寒的眼,那人拿出的图样所代表的内容他也依稀有印象——这必然是曾经已经转录过后的消息,又被人复制泄露了出去。   顷刻间,秋寒就评估出了这件事的危重性。   一、对方一定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二、对方不知道真正的密码底本,因此不知上面的具体内容   三、出卖他们的人一定不是核心圈层   帮助裁缝铺做绣品的大多是东街的女人们,她们或是被胁迫或是被收买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对方心中没有底气,于是先发制人,想要因此吓破他的胆子。   秋翰微微一笑,既然要审,他自然奉陪到底。   只是不知道是这些人先撬开他的嘴,还是先受到贵妃娘娘的惩治呢?   “殿下,东边已经准备就绪!”   朝云行身边的副官策马而来,此刻已经是仆地同蛮族苦战的第十日。   十日前,探子突然来报,那传说中已经被太子殿下降服的蛮族大军竟然不断地向仆地进发。   朝云行的人绝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击退对手,而仆地原驻军却毫不在乎,声称这天下易主又何妨?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朝云行出面安稳人心,他告诉所有人殿下会亲自解决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不敢相信年轻的齐坞生真的能说服那些仆地驻军同他们一起击退蛮族。毕竟那些人看起来恨不得齐国皇室早日覆灭。   可谁知殿下仅仅是见了其中一个领头之人,在屋中交谈了不过一刻——就彻底扭转了局势。   偷偷去听的朝家军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那领地守军惊讶地说了句:“竟然是你!”   然后屋中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再然后,那些平日玩世不恭终日流连在酒馆中的军人们仿佛突然蜕变了一般,竟然在翌日晨起按时到了演武场。   他们舞刀弄枪的样子虽然有些生疏,但是拳脚功夫丝毫没有退步,可见多年来只是藏拙。   这几日鏖战下来,朝家的军士愈发意识到这些人远不止想象中的简单。   这支军队并非擅长配合和服从,他们敏捷狡猾像暗夜中的鬼魅一般。出手时不讲究整齐规范的招式——只要取下敌人首级便可。   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守卫或是震慑,他们的意义在□□速地完成命令。   就像“暗枭”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样——他们可以沉寂在黑夜中度过漫长的时间,但是当他们划过天际的一瞬,就是白昼的号角。   在和蛮族交手中,朝云行的人负责战场最基本的参与和配合,而真正需要精锐的部分,就会由齐坞生带着暗枭完成。   而今日,是齐坞生准备了十天的一场战役。   还住在永宁殿时,朝云行曾带给齐坞生几本兵法,其中一篇讲的就是如何利用地势将敌军在不知不觉中引到悬崖边缘。   他专心钻研其中两处可以优化的地方,没有注意到秋娘娘已经进来。   后来那些手稿连通书籍被秋娘娘一同烧尽灰烬。   听到将士的禀报,年轻的皇子沉稳地应了一声:“三刻之后便让先骑营动手吧。”   烈日当空,林中寂静一片有暗潮涌动。   马被上了嚼子,因此只能发出厚重沉闷的嘶鸣。   暗棕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了眼手中重新描绘的图纸,微微勾起唇角。   ——曾经的野心从未在爆裂的烛火中燃烧殆尽,愈演愈烈。   “胡家嫂子,你在吗?”   赵喜急急忙忙地从家中赶来,这些年他早已从曾经一个名不见经传任人欺凌的小裁缝成为了京中炙手可热的掌柜。就算此刻变卖了铺子,他也是家底丰厚的商人。   他承蒙秋翰的照顾,自然格外惦念他们兄妹的情况。——同官场中的人来往久了,他也对这世态有了许多见解。   今早小厮通传秋大人被带走下了诏狱。   他拖了好大的关系才弄清楚其中的细节,才一听就立刻腿脚发软坐在了地上。   太子的人手上怎么会有他们的布料?   这样秘不外传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外人的手上!   他不知道更细的情况,但是也微微有了猜测。东街的嫂子们受了他的委托,绝对不会将东西随意交付给别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几日来了外人。   于是不过正午,他就神色慌张地来找胡家嫂子。   “他们说,秋大人入诏狱了!”   手一抖,端着的水盆被掀翻在地。东街的女人们都是寻常百姓,不知道其中的权力倾轧,她们只知道入诏狱如同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鲜少有人从中活着走出来。   秋大人已经入过一次,谁能保证他还能平安出来。   赵喜没有在意她的失态,他视这种反应为正常的担忧。他拉住胡家嫂子:“嫂子,你再和我确认一遍,从始至终做绣品的都是你们几人对吧?”   “胡家、王家、刘家……就只有你们几个嫂子对吧?”   他看着胡家嫂子渐渐发白的脸,突然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你找别人了?”   女人好似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她已经做了四年了……”   “我想着多一个人,就能多做一些,能多换些钱来贴补……”越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赵喜眼前一黑:“四年!”   他的嘴唇抖了一抖:“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   ——“这事情不简单,一定要保密。”   胡家嫂子颤声想辩解什么:“…她年纪很小,还是个哑巴,在街上流浪很久才被我带回来的。”   “这都不重要!”赵喜打断了她,焦急地询问:“人在哪呢?”   胡家嫂子青白着脸跌坐在地,她当然知道赵喜说的是对的,三天前那个姑娘就突然不见了。她心中隐隐不安,但总是抱有侥幸。   可是现实打醒了她。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惊惶,低头捂住脸痛哭起来。   赵喜知道她并非有意,恨极了那设下圈套布局已久的人,可是又忍不住情绪说了几句——   “秋大人兄妹在宫中举步维艰,我们把他们害惨了!”   他走后,胡家嫂子眼睛通红。   她不知道怎么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也不知道秋大人能否平安归来。   女人收拾了东西想出去买些菜,好歹把今日一家人的饭做出来。可是刚走到巷口,就听见两个男人窃窃私语:“听说太子殿下抓了不少的人,都是那秋翰的朋党!”   “不是说没有证据吗?”   “物证有了,现在正是需要人证的时候。”   “活该!”   “等到有人出来指认,那秋翰必死无疑!”   女人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看着远处天边的斜阳,突然觉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眼中只剩下院子里的那口井。   周皇后听了消息的时候正在绣花,她想明白了,若是陛下去了,自己有儿子傍身,又是唯一的太后。永宁殿的女人根本笑不到最后。   她听着景园绘声绘色描述着那东街的乱象,忍不住笑的畅快极了。   “死了一个也是好的,她的人死多少都不够解本宫心头之恨。”   她将针刺破锦帛,给这朵盛开的牡丹上着色。   景园皱着眉:“周大人那边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娘娘何苦让人去吓那个女人。”   她有些不安:“贵妃那边……”   周皇后神色不虞:“这一次是动不了秋翰,但是总要死几个人,让永宁殿的哭一哭!”   雍容华贵的妇人说的头头是道:“她若是不在乎,本宫出手也没什么后果;她若是在乎,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手中的顶针微微用力——“本宫受过的屈辱,总要让人一并奉还才好。”   突然,有小宫女来通传,说永宁殿的永秀公公求见。   皇后眯着眼睛宣人进来。   她一向瞧不上这个阴柔貌美的太监,只觉得是永宁殿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屋子狐媚惑主的东西。   永秀站定,微微垂着眼请安。   周皇后装作无辜的模样,细声细气地询问:“贵妃让你特意来跑一趟,所谓何事呀?”   永秀抬眼笑了一声,然后很快恢复到了那谨小慎微的样子   ——“贵妃娘娘在为皇后娘娘做绣品,差奴才来过问,不知娘娘喜欢红线还是黄线。”   周皇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诡异,却还是问了句:“她要绣什么?”   “一只凤凰。”   皇后沉思片刻,不知这永宁殿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莫不是近日陛下越发不好……所以紧着来巴结自己?   她想不明白,但是敷衍到:“红的吧。”   永修微微勾起唇角:“是。” 第47章   蛮族,   “昆吉!”   来者一身异族装束,将长发高高梳起用羽毛装点,脸上用揉碎的藤蔓汁液画了奇异的花纹。西北多高原,常年受烈日之苦,因此用各种植物捣成的泥浆涂脸保护皮肤。   他们的政权同大齐一样,下一任首领从父亲手中接过传承,传给自己的儿子。稍有不同的是,在蛮族传承中明文规定了真正继承权力的是最小的儿子。   “昆吉”便是蛮族勇士们对于首领最小儿子的尊称。当然,这位昆吉能当多久的昆吉取决于他的父亲的妻妾们什么时候生出下一个弟弟。   被唤作昆吉的男人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没有穿上衣,反而将肌肤大片裸丨露在外面。他是有好福气的,从出生起被称作昆吉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们同意和我们见面了!”前来传信的蛮族勇士气喘吁吁,但是神色却十分激动。   三日前他们就被困在此地,身后是万丈悬崖,身前是虎视眈眈的齐国军队。   他们不甘战死在此,于是提出和谈。   昆吉闻言却并未非常激动,他思考的远比这些侍从更多。陷入死局,和谈是唯一生还的希望。对方的底线无非是损失和谈的机会,而己方却将性命孤注一掷。   这本就不对等的关系会让形式变得更加复杂,他不敢想象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成功离开此处。   对方的将领是齐国的十九皇子,齐国的皇帝病危,他开的条件一定和夺嫡相关。蛮族将士绝不会帮他夺取皇位,若是他执意胁迫……昆吉颠了一下手中长刀。   同归于尽,对方自乱阵脚——也许自己的部下能有人突出重围。   艳阳高悬,树林中寂静一片。   到了约定的时间对方却仍不出现,蛮族士兵发出阵阵低语,昆吉左手牵马站在地上神色平静。他知道,这是那位十九皇子给他们的下马威。   他心中有些不齿,以为齐国中人自诩地大物丰有多么广阔的胸怀,竟然要靠这样低劣的把戏打压对手的气焰。   午时过了三刻,丛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和接连的马蹄声。枯落的枝叶被无情碾碎,发出让人微微胆寒的吱吱作响。不见来人,只听其声。   「故弄玄虚。」昆吉微微皱眉,他们堂堂西北男儿怎么会被这样的雕虫小技吓到。   忽然,近前的树木动了,昆吉将右手扶在刀上,谨慎地看着来人。   这便是齐国的十九皇子?   对面的青年身姿挺拔,冷峻的容貌十分出色。可他穿着最为普通的黑衣,没有带马,没有带侍从,没有带兵器。   “十九殿下未免有些托大了吧!竟然一个人赴约?”昆吉露出一个有些阴冷的笑容。   齐坞生一愣,摊开手:“怎么会?这后面丛林中都是我的人。”   昆吉:……   一名蛮族士兵上前:“你将我们困在此处却并不动手,是有什么阴谋!”   齐坞生见他们如此防备敌意,不紧不慢地开口:“只是想送昆吉一份礼物。”   昆吉警惕地看向他的身后,不杀他们,却送礼?   青年从容开口:“蛮族以游牧为生,多年所求不过是一安稳家园。近年来冬季苦寒,接连大雪,西北塞外已经不是良居。”   “你们同太子争斗几月,已经折损不少。若是你们死在这,此刻身在塞外的你们的妻女又将如何度过这漫漫冬日?”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可是昆吉却并不买账:“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齐坞生笑了一下,他说的直截了当:“齐国当今圣上时日不多,京城即将戒严。在此缠斗没有赢家,你我都只会两败俱伤……为他人做了嫁衣。”   昆吉冷笑:“那是你们齐国自己的事,我们岂会牵扯进来!”   他虽然说的掷地有声,心中不免还是紧张。他摸不清对手的心理,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线。这位十九皇子说的是对的,如果他们真的战死于此,那么塞外那些妇孺在漫长的冬季中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此刻无论昆吉愿不愿意承认,场上的天平早已失衡——他从未有谈条件的资格。   “这正是我今天这份礼物的意义所在。”   齐坞生没有借机谈下更多的条件,点出对方所处的困境之后就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他是来送礼物的。   “这其中,是齐国通行的货币。”暗枭突然出现,搬着两个厚重的木箱。   昆吉眼神一变,那端着箱子的人脚步扎实,行动间颇为灵活隐秘。难道这就是这位皇子手下那支神秘的军队?   齐坞生没有理会蛮族人心中的震动,将自己的诚意剖在这阳光之下。   年轻的皇子说:“我保你们安然离开。”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你们回到塞外将家人接来,你们可以用这笔钱在齐国边境向齐国百姓租赁土地或房屋。这些钱也足够你们一个冬日的饮食开销。”   “我保你们活过这个冬日。”   蛮族人眼中的警惕渐渐消失,可是昆吉仍有些挣扎:“……你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   “我说过,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而距离十月初雪飘落,也就不到一个月了。”   齐坞生微笑:“若是有其他的…便希望你们不要侵扰边境百姓,我不希望你们的妻女死在塞外,也请你们不要让齐国人的妻女不得安生。”   昆吉定定地看着这位他看不透的殿下,许下了属于草原人的承诺:“苍鹰在上,我们一言为定。”   齐坞生转身进入丛林时,昆吉叫住了他——“十九殿下!”   青年回头,对上了蛮族人感激的神情:“你会是一位伟大的帝王的!”   年轻的皇子笑了笑,没有回话。   “贵妃娘娘,本王见你一面可真是不易。”   太子皮笑肉不笑地饮下一口茶。   昨日是贵妃身体不适,前日是贵妃忙着核算宫中账本,再前一日是在国寺同国师下棋。   “是啊,本宫忙的很。”   “是忙的很,还是不想见?”   贵妃看着太子殿下凶狠的目光,一息、两息,突然红了眼眶。   “殿下扣了本宫的兄长,妾不想心情不好反而冲撞了太子,便不愿相见……”永秀适时递上一方锦帕,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太子眼神微眯:“贵妃,秋翰前日就安然无恙地回了他的府邸。你究竟是为了秋翰,还是那个投井的女人。”   ”太子殿下也知道妾旧日的邻居死了?”   “一个庶民而已,命如草芥。”   贵妃脸色未变,还是那样柔柔弱弱的样子,却不依不饶道:“可是妾也是自幼在东街长大的,这么说来,妾的命也单薄如草芥。”   男人神色不耐:“贵妃是天家中人,自然身份不同往日。”   “既然贵妃想不通,那就好好想想吧!”   他怒上心头,拂袖而去。徒留下美人和永秀在原地。   秋仪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看着手中的锦帕:“永秀,你知道吗?胡家的那个女人本不用死的。”   永秀不敢说话。   “她死的不明不白,没人知道,没人记得。”   “她死了是因为有人需要她死。”   美人落下一滴泪来,她此刻不用装作委屈可怜,也不用故作姿态,神色万分平静。但是她这滴清泪流的突然,好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哭了。   “我觉得我好像疯了,我疯了一样厌恶这个地方。”   永秀惊惶回头打量了一下,生怕别人发现贵妃的僭越之言。   “永秀,”贵妃抓住自己身边人的手,她的声音很轻,很慢:“我好像真的疯了。”   美人说,   “我竟然觉得我们的命不该这样轻贱。”   “我竟然觉得上位者要为他们的轻狂傲慢付出代价。”   永秀看着自己的娘娘,他知道她在宫中的每一日都不开心。她获得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却还是一次次身不由己。   她地位微贱时父兄遭人欺凌,她连痛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她地位崇高时有人因她而死,但是她的怜惜和愧疚却好像都是错的。   天家皇权,将人折磨地如鬼魅一般苟活于世。   “娘娘,您再忍一忍。您筹谋了那么多,就快好了。”   齐坞生放走昆吉的事情朝云行不是没有过质疑。   “现在将人放走,岂不是纵虎归山?”   齐坞生瞥了他一眼,“他们在此处孑然一身,想要玉石俱焚自然容易。”   朝云行才恍然,若是蛮族真的带着妻女妇孺来到齐国,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的牵绊。   可是这位将军还是认为此计太过冒险:“几个月的养精蓄锐,谁能保证他们明年不会卷土重来?”   暗枭的首领呵呵一笑,开口解释:“殿下只答应保住他们的人。”   “你是说……”朝云行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却没有抓住。   “齐国不同塞外,没有广阔的草场。怎么可能饲养牛羊?”   “为了租地圈养牛羊,他们就要卖掉自己的马。为了保住自己的马,他们就要宰杀现有的牛羊。”   朝云行看向齐坞生,年轻的皇子沉默地坐在桌案前,好像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震动。   将军彻底叹服,不再询问。   “那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俊美的青年起身穿戴盔甲,他的眼神中是旁人看不懂的幽暗和冷漠。   万里外的京城中,有他必须回去的理由。他已经为了那个目标扫平了无数障碍。   “皇帝病重,妖妃乱政。”   “太子勾结外敌残害兄弟。”   转向朝云行和暗枭首领,齐坞生亮出兵符。   “今日仆地起兵。”   “清、君、侧。” 第48章   京城这几日并不太平。   仆地的十九殿下起兵,口口声声说有太子殿下通敌叛国的证据。而太子殿下这方却痛斥皇弟以下犯上图谋不轨。   皇帝病危陷入昏迷,无人能够主持大局。   城外,   朝云行进入军帐行礼:“殿下,宫中密报恐怕就是今夜了。”   齐坞生擦拭着手中的剑,神色自若:“明日辰时之前务必封好宫中同外界所有的出口,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只要归降,一切照旧不会赐死。”   他尤其强调了一点:“封住通往国寺的山道,不允许任何人前往。”   朝云行点头记下,转而又有些不确定:“那……永宁殿?”   他偷偷打量齐坞生的眼睛,这些天十九殿下的领兵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凶狠敏捷,朝云行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曾经抛弃他又亲自给他赐婚的秋贵妃。   齐坞生沉默一瞬:“围住永宁殿,不能动任何一个人。”   “只要秋娘娘愿意,我们还能够和好如初。”   此次回京,那些旁人所觊觎艳羡的权势地位唾手可得。以天下养,也许就会得到娘娘的垂青吧。   ——年轻俊美的男人摆弄着手中的兵刃,他已经出落的十分高大健壮,不知这番深情模样若是落在旁人眼里会引来多少闺中女子的遐思。   朝云行闻言却皱了下眉,他们起兵是用的名号是“妖妃乱政”,若是殿下登基之后并未处死秋贵妃,那岂不是会引来臣民非议?   齐坞生显然已是考虑过这一点:“新帝登基,贵妃秋仪殉葬,秋娘娘会有别的身份。”   朝云行叹了口气,也不敢再有异议:“殿下深思熟虑。”   一切就快了。   秋娘娘,四年未见,别来无恙?   处正厅,   兰贵人和丁贵人刚刚侍奉过了汤药,就看见阴沉着脸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   “你说,太子这几日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慌张。”   兰贵人打量了一圈四周,没看到有眼生的宫人,这才开口:“别乱说,前朝局势不稳,太子心烦的很。”   “为了十九殿下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   兰贵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今夜入夜后千万别出来,一切都要等到明早天亮再说。”   丁贵人吓地捂住嘴:“那十九殿下难不成真的要打进宫来?”   “难说。”兰贵人皱眉。   圣上这次昏迷以来,永宁殿从未来侍过疾,也并未差人前来过问。秋贵妃娘娘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太子和任何人的求见都一概拒绝。   那位娘娘一向最是谨慎通透,对世事洞若观火。   若是连她都不愿插手的事,就绝非是普通的小事。   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个信号。   恐怕这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永叙五十八年,   宫中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这样漫长。   已经过了寅时,打更的却还没有出现。整条长街上没有灯火也没有往常的声音,寂静一片。   九月末入了秋,夜里寒凉起来,风一吹树木吱吱作响发出如人一般凄厉的哭嚎。   叶子散落了一地,没人理会。   传秋贵妃口谕,六宫大门紧闭,宵禁时间任何宫妃不得出入。   寅时两刻,黄德全恭恭敬敬地端着一盘东西来到了永宁殿。他是这个宫中最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他早已看清楚,无论哪位殿下登基,永宁殿这位都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美人扫过他手中白色的绢花,沉默地看了黄总管一眼。   老太监被她那双漂亮却没有感情的眼神惊了一瞬,立刻钦敬地低下头,将托盘又往前送了一下。   贵妃的视线落在永秀身上,一向机灵的永宁殿总管将一个黑色的罩子拢在手中的灯笼上。   黄德全见状微微皱眉:“……娘娘。”未免有些早了。   “走吧。”她好像笑了一下,搭着永秀的手踏入了夜色中。   月色清冷,落在永宁殿主仆二人的身上。   贵妃娘娘穿着最盛大的宫装,裙摆行动间划出好看的波纹。但是她的身影又是那么单薄,灯笼中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她身后的路,她的身前仍是漆黑一片。   永宁殿的仪仗所过之处,行走的宫人贴墙而立,呼吸的声音也微不可闻。   中宫,此处是离圣上所在的处正厅最近的宫帏。   秋仪踏进去的时候没有一个宫人通传,不见人影,不见哭声。   她神色淡淡地看向黄德全,御前的人自她身后关上了宫门,将一切锁在了其中。   进入室内,周皇后低着头坐在上首。   她穿着凤袍,也是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   可是此刻,贵妃姿容胜雪,撑得起身上无边荣华。本该母仪天下的中宫形容枯槁,瞧面色也是哭了半宿的样子。   “娘娘竟然没睡?”秋贵妃好像有些惊讶。   皇后冷笑一声:“收起你虚伪的模样,昨日你停了御膳房送来的餐食,本宫就料到有这一遭!”   美人不紧不慢地擦了下手指,她莹白的手才微弱的灯火下纤细柔嫩。   她笑笑:“是呀,吃的太多,不好收拾。”   周皇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她干呕了一声,瘫软在地:“你这个妖孽!”   她突然凄厉地喊出声来:“太子呢!太子何在?”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被周家抛弃,被当作人情送给面前这个貌美心黑的毒妇。   永秀上前一步:“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子殿下此刻在处正厅恭候,暂不便来此。”   秋仪抬手示意永秀退下,她慢悠悠地坐在了自己每日晨昏定省的位置上,仿佛此刻她还是那个尊敬中宫的妾妃。   “十四殿下早已被玉碟除名,送去做了周家的儿子。”   周皇后一怔,遂即笑出声来:“你在说什么啊……”   她的笑容突然凝滞:“放肆!”   “十四皇子是皇上的儿子,无罪在身为何被除名!”   “圣上慈父之心,想保下这个儿子。除名是给新帝的投名状。”她顿了顿,“皇后娘娘慈母之心,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周皇后目眦欲裂:“究竟是新帝担心牝鸡司晨,还是你秋贵妃早已视本宫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   美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丁常在的舞裙,招蜂引蝶。”   “宫宴《众生》舞中内情。”   “江南水患刘平陷害。”   “秋翰身上的烙印。”   “东街胡家女人的命。”   “还有这些年明里暗里的□□、钩吻。”   “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倦了,不想一桩桩提起清算也不想掰扯出一个是非黑白。”她右手拂过永秀手中端着的那条白色锦缎,神色温柔。   “这条凤凰的眼睛,臣妾拆了绣,绣了又拆。用了娘娘最喜欢的红色。”   周皇后眼神中有着浓浓的恨意,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在了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身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掀翻了盘子,护甲几乎戳到了贵妃的鼻尖:“秋贵妃,这些年你就问心无愧吗?”   秋仪垂眼:“从未伤过旁人,自然问心无愧。”   周皇后冷笑一声:“呵,你秽乱后宫,私通皇子。太子为何护着你,仆地的那个孽种为何对你念念不忘,国寺里那个劳什子国师为何偏偏对你青眼有加。你自己心里清楚!”   永秀立刻看向主子的神情,他知道娘娘最忌讳人提到十九殿下的事。   谁知秋仪没有动怒,万分平静地反问:“孽种啊……永叙四十四年凭空消失的嫡子,还有那凭空出现的孽种都是谁?”   周皇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   她收不住眼泪,却再也没有挣扎:“秋贵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所愿皆失,生生世世永无宁日!”   美人的身影被合上的宫门所挡住,诺大的中宫只剩下皇后和她面前的白绫。   她笑了一声,脸色灰白伸出手去。   这条白绫在永宁殿绣了四年,   正如永秀所说——快结束了。   秋贵妃神色平静地走出来,黄德全和他身后御前的人却大气也不敢出。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时柔柔弱弱的娘娘发起狠来竟然这样无所顾忌,普天之下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永秀却不害怕他的娘娘,他心中只觉得讽刺极了。   今夜能参与到这件事中的哪个人手中沾的血都比娘娘多。可是他们心中觉得娘娘是下位者,是出身低微的。因此娘娘的愤怒和反抗才会惊讶到他们。   他替娘娘拢好了披风,远处天边擦过一丝光亮,此刻已经是辰时破晓。   秋仪走在长街上,她的身边只有永秀一个人。   那个黑白的灯笼已经熄灭,微弱朦胧的天光照亮了她身前的路。   她就这么慢慢的走着,听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厚重悠扬的钟声。   “咚——”   她想起入宫前夜昏暗灯光下父兄的眼泪。   “咚——”   她想起她对孙嬷嬷说,她要做那颗树,不做树上的花。   “咚——”   她想起秋翰出事时,自己被迫亲眼看着他受刑。   ……   她记得自己低贱时被踩入尘埃,也记得得势时的高朋满座。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好想回到东街,好想回到哪怕是她最讨厌的阴雨天。   她的母亲会温柔地把她和秋翰抱在怀里,秋翰会跟她诉说着自己以后要当一个忠良贤臣的梦想。那些枯燥的说法会让她昏昏欲睡。直到秋翰说:“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去买两串糖葫芦吧。”   已经即将陷入梦想的小秋仪会迷迷糊糊地说:   “好。”   第九声钟响,有哀戚的一声高呼:“皇上驾崩——”   紧接着而来的是另一声:“皇后娘娘殁了!”   天空中远走飞去的鸟儿奋力拍打着翅膀。   美人顿住,她抬着头,有一滴冰凉的水顺着脖颈消失在厚重的衣物中。   ——回不去了。   更远处,宫门突然传来通天的火光。 第49章   “净尘,将门关上。”   “她不会再来了。”   九声钟响昭告国丧,她身为贵妃不可能安于事外。无论是太子还是那仆地带着滔天恨意回来的十九殿下,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穿着灰青色衣袍的男人神色古井无波,仿佛山下的乱象不能影响他的心绪。   今日是每月秋贵妃到访国寺同国师对弈品茶的日子,小沙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道,又看了看师父平静的神色,犹豫了一下将门掩上——隔绝了冲天的火光。   净尘觉得他时常看不懂师父的心思。   师父命中的劫难是贵妃娘娘,他因此设计将人召进宫中,他们之间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可是这贵妃娘娘倒也奇怪,偏偏每月雷打不动地来找师父。师父竟然就此沉默地顺应了下来,偶尔还会给秋贵妃准备一些时令的茶点。   久而久之,净尘也看不懂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了。   “师父,您不担心贵妃娘娘吗?”   国师一愣,他跪坐在一尊高大的神像前双目微阖,神像的阴影遮盖了男人的表情。   “前缘已尽,不必再提。”   净尘品味着这句话,悄悄用眼睛打量自己的师父。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阴雨,室内昏暗不明——国师隐藏在暗处的神情竟然瞧出几分悲伤的样子。   小沙弥摇摇头,只觉得自己真是昏了脑袋才会觉得师父这样接近神明般冷漠没有情绪的人会因为俗世中朝代更迭产生的因果而感到悲伤。   神明是没有心的,所以不会动情,也不会怜悯。   永叙五十八年的九月。   秋风乍起,风雨满楼。   人人都知道这并非是一个安宁的日子,但人人都在希望这一日不要太早到来。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人胜不过天。   亲恩殿的齐晟被宫道上的混乱声响惊醒,他阴沉着脸抓起枕边垂垂老矣的白猫,赤足来到了宫门口。两名陌生的带刀侍卫拦住了他:“奴才奉命驻守亲恩殿,任何人不得出。”   “出了什么事?”齐晟询问。   “宫内走水,十四殿下切莫惊慌,奴才等必将保护好殿下的安危。”那守卫说的一板一眼,仿佛正在背诵接到的命令。   齐晟怀中的白猫年龄已经很大了,常年无力行走让它的毛色枯黄,四肢孱弱。甚至一双明亮的猫眼也黯淡下来,不再像从前那般圆润灵动。白猫被主人突然用力的手劲捏痛了,但是它只是挣扎了一下,没有出声。   守卫被他阴郁的眼神吓到,脚下轻轻后撤半步。   他看见面前这位十四殿下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在说谎。”   “圣上驾崩了。”   “这不是走水,这是宫变。”   朝云行的人迅速控制了京城中和皇宫相连的街巷,所有的喉舌要地都有专人看守。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平民百姓已经提前递了消息,白日间不会有任何人出来走动。   即将而立之年的将军抬眼看了头顶初升的日头,静静等待着宫中的消息。   处正厅内,   黄德全刚整理好帝后的装束,就被突然冲进来的军士按到在了地上。他年纪大了,受不住着猛烈的一撞,忍不住闷哼一声。   穿着特殊服秩的侍从迅速走进,没有将眼神分给即将合葬的帝后二人,反而迅速在屋内翻找着什么。黄德全被牢牢制住,也看不清他们究竟在找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没有遗诏。”   黄德全努力侧过头去,外面天光正亮,来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知道对方十分高大,身姿健硕挺拔,只一眼便知气势不同常人。   男人的军靴是皮质的,走在大殿中冰冷的黑色砖石上发出让人胆寒的声音。   他缓缓走到黄德全的身边,轻笑一声:“这不是黄总管?”   黄德全挤出一个笑容:“奴才给十九殿下请安。”   “一别四年,黄总管可还安好?”   黄德全只觉得肩膀上的力道要将他整个人折断,但还是咬着牙点头:“托殿下的福,可不是一切都好。”   齐坞生的长发高高竖起,披着墨绿色的大氅,他用于牵缰绳的手套已经蜕下握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极细的马鞭。   暗枭早已控制住处正厅大大小小的入口,他的配剑根本无需出鞘。   黄德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殿下您这是何意?陛下刚刚龙驭殡天,您这不是存心让他老人家不得安生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得到回复。   黄德全咽了一口吐沫,一颗心脏狂跳不止——生怕自己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白白招来横祸。   齐坞生倒没有动怒,而是撩起衣摆挑眉蹲下,他打量着黄德全因疼痛有些青红的脸。   将马鞭在手中轻点几下:“黄总管是聪明人。”   “遗诏在何处?”   黄德全终于受不住这种压迫感,快速开口:“太子殿下日出前就出了宫,奴才也不知道具体去了哪啊!殿下明鉴。”   齐坞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给了暗枭头领一个手势。   有人立刻塞住了黄德全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黄德全被那没有感情的无机质的眼神吓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呆呆愣愣地任由别人将他带走。   站在原地的十九殿下沉默着歪了下头,拔出了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宝剑。这柄剑比常人用的剑要长上一截,剑锋处开了血槽,是双刃的。   暗枭的首领见状连忙低下头,他知道这位殿下出手的狠辣利落,如今他们已经占领着处正厅,后宫也即将完全控制,但是殿下仍将宝剑出鞘——证明事情还没有结束。   当他们走出处正厅,汉白玉台阶下静静肃立着几人。   他们于今日来到宫变之中,若是失败便会被打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惹来新帝的厌弃,招来灭顶之灾;若是成功,便会被他们所支持新帝奉为国之功臣社稷良臣,从此仕途坦荡步步高升。   对他们来说,这是压上家族前程和个人性命的一场豪赌。   所幸,他们赌赢了。   穿着朝服的王太傅率先跪了下去。然后接着是户部、兵部的侍郎,一位接着一位带着十数位朝臣行向高台上的齐坞生叩首。   可以说,从今日起,大齐有了新的帝王。   新帝举起他手中的剑,神色平静却字字清晰:“叛党谋害天子,皇后娘娘情深自尽,今日朕奉上苍旨意为父皇还一个公道。”   “太子和其朋党,即刻诛杀。”   从前齐坞生是人人厌弃不得宠的弃子,对方是大齐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身份天差地别。可今时今日时移势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早已逆转。   他出身低微,生母不详,少年时留恋辗转于封地,最终在泥泞中成王。   这场宫变最终在傍晚时分落定。   而云层再也沉积不住,降下细小的雨丝,洗刷着宫内每一个冤屈的、罪恶的角落。   暗枭向做事干净,微微残留的痕迹在雨水的荡涤过后已经全然看不出来。   齐坞生行走在雨里,身边人不断汇报着各宫的状况。   “藏宝阁的珍品都没有损失,朝将军御下森严,没有人敢违背军纪。”   “嗯。”帝王发出了一声气音,示意知情。   “后宫的嫔妃、宫人,也都没有伤到,只要肯降没有为难。”   “嗯。”   “朝将军回话说后宫自日出后就严防死守,已经清点过没有任何人进出了。”   “……嗯。”   不知怎的,侍卫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否则陛下怎么似乎略微松了一口气。   冷峻的帝王手中的利剑上已经沾了血,那是他方才解决了两个想反扑的刺客。可是最为要紧的是,太子逃走,周家内大部分关键的文书已经被销毁。   他和太子党纠缠超过半月,已经拖了太久,给了对方喘息的时机。那些不为人知的阴谋就藏匿在暗处,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   齐坞生已经有半月没有听到来自宫内一丝一毫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个人的。   他很好奇秋娘娘的反应,她会恨自己断了她和情人的缘分,还是会恸哭忏悔……那些他们之间的往事?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就快了。   今夜,就是他们相见的时刻。   夜色染上了全部天幕,雨下的越发大了。   山上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就算放在平日这样的天气也根本不会有前来参拜的香客,更不要提是今日了。   净尘板着一张小脸在国寺中敲着木鱼,为今日死去的亡魂诵经祈福。   他察觉到了师父进入堂中,恭敬地双手合十:“师父。”   国师看着外面的电闪雷鸣,眼神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山下的声音停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前就差不多平息了。”净尘歪头思考后给出了答案。   国师嗤笑一声:“太子真是废物。”   小沙弥倒是一本正经地反驳:“他的星运太过普通,做个安康时节的平凡国主都成问题,当然不敌那颗帝星。”   国师神色一变:“……齐坞生,是帝星?”   净尘不明所以:“从前他的星宿太过于孤僻暗淡,同万千星星搅在一起,半月前星相才有了变化。怎的?师父竟然没有看到吗。”   男人的脸色不佳,他竟然不知不觉中被那个女人影响至此。   她半月未出现,自己竟然就荒废了修行。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国寺外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   哪怕有所准备,那薄荷绿色清淡单薄的身影却撞进了国师的眼。   秋贵妃摘掉了那满头华贵的珠饰,不施粉黛,黑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她左手撑着一把油纸伞,身上衣裙却早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的鞋子不知是丢在了哪里,雪白的赤足站在满地的泥泞中。   她的神色淡淡的,却平白瞧着有些可怜。   国师的视线扫过,她的双颊染上淡淡的粉色,将脚往裙子中收了一下。   她轻启红唇:“国师大人,帮帮我。”   国师想,他真的是昏了头才会再一次掉入她初见时伪装的无辜陷阱中。   这是他的致命劫难,   但是他甘之如饴。 第50章   “徐公公,这是第几日了?”   被唤住的青年太监顿住,恭敬行礼。   “太妃娘娘安。”   他生的十分普通,样貌虽然算作周正,但就算见过千百回还是不能让人有明晰的印象。这也是宫中诸人对他一个普通御前太监突然一跃成为新帝身边总管如此惊讶的原因。   这个在风雨飘摇之际迅速崭露头角的小太监,曾经只是黄德全身后徒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跟在御前从未办过什么打眼的漂亮差事,却突然得到了新帝的器重。   让人不禁怀疑陛下早在皇子时期,这位徐公公就上了一条好船。   徐启夏微微低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明明礼数周全但丝毫不肯退让,只言片语的信息也不肯透露。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后宫中也承蒙了这份恩德。兰贵人丁贵人接连晋了位份不说,其余大大小小嫔妃也都有恩典。   唯独有两个人在册封中隐去了姓名——曾经的中宫皇后周氏,和永宁殿凤仪万千的贵妃秋氏。   前者死在宫变的那一夜,结合着那已经凋零衰落的周家一族,有心人笃定这位皇后娘娘并非是“惦念先皇,悲痛欲绝,深夜自缢”这么简单。   但是新帝没有追究,自然就没有人敢再提起。谥号尊荣给到位,朝臣不再议论,那这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后者——兰太妃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冷颤。   她不敢回想那一日新帝摆驾永宁殿之后震怒离开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夜后,永宁殿成为了这个宫中最大的禁忌。她和丁太妃也再没有见过或是听过任何一丝关于那昔日秋贵妃的消息。   太妃娘娘瞥了一眼身侧,大宫女连忙挥手将后头跟着的奴才都驱散几丈远。   她放轻了声音,放软了声调又问了一次:“徐公公,这是永宁殿不许任何人进出的第几日了?”   徐启夏露出一个笑:“太妃娘娘,有些事是不好打听的。”   兰太妃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玉镯褪下,拉过徐启夏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担忧:“徐公公,你也知道,本宫和先帝的秋贵妃一向情同姐妹……”   “您给我一个准话,圣上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渴死他的养母?”   她说到这,已经是有几分咬牙切齿。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昔年秋仪为了在太子的折磨下保住这个孩子的一条命废了多大的气力。秋贵妃受了多大的委屈耗尽了多少心力给他请了师傅换来了读书习武的机会。   更不要说他起兵成事所依仗的仆地——离京城足够远,能够暗中养精蓄锐,农耕富饶又足够养兵。   瞧瞧他起兵时用的好名号——“妖妃乱政”,真真是叫人寒心至极。   徐启夏不说,她数的清清楚楚,今日是永宁殿闭宫的第十二日。什么样的人能十二日水米未进?他自己将事情做绝,难道还能堵住这悠悠之口!   她气的耳畔的步摇都跟着颤了起来,徐启夏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突然开口反问:“先皇驾崩前,太妃娘娘有多少日没见过秋贵妃?”   女人一愣:“半月有余。”   先皇病危,特令嫔妃侍疾。永宁殿称病半月不出,其实说来加上新帝登基后的这十二天,她竟然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真真正正见到秋仪了。   徐启夏的头更低了:“那太妃娘娘怎么就能笃定,害死秋贵妃的是陛下呢?”   兰太妃的神色一下子苍白如纸。   她身子晃了一下,身旁的大宫女连忙扶住娘娘,但是却不想娘娘竟然跌坐在地掩面落泪起来。   女人望着总管太监逐渐远去的单薄身影,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贵妃秋仪,是否早在先帝驾崩前半月就被送进了皇陵?   徐启夏进了勤政殿。   暗枭的探子正在低声汇报着江南有几个太子旧部的官员似乎有不臣之心。徐启夏没有犹豫,直接退到了屏窗后等着圣上传唤。   可是帝王看见了他,挥手打断了暗枭密探。   “他可招了?”   暗枭的人识趣地先行告退,徐启夏走至殿中叩首:“回陛下的话,奴才无能。”   十二日来他奉命用参汤吊着那永宁殿太监的命,但是对方像是认定了一个死理,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审来审去也不过是一句:“奴才只求陪主子去死。”   说完便向那石阶、柱子、香炉冲去。   徐启夏每每叫人拉住那个太监,都不免觉得头痛万分。陛下一直没给一个准话,他不能让永秀丢了性命。但是这个像女人一般漂亮的阉人就像是一条阴毒的蛇,打定主意他不敢真的拿他怎样。   是个有血性的,将皮肉之苦生生忍下,但是绝不退让。   帝王听了回禀,不置可否。   “带他过来,朕亲自来审。”   徐启夏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帝王此刻的平静有多么让人心惊。十二日前的那个雨夜,他再也不愿回想那个像修罗一样可怖的人。   此刻外面黑云压城,直叫人心中闷闷的不痛快。   永秀半昏迷中被人扔在了地上。   他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此刻已经消瘦的只剩下凸起的轮廓,曾经养尊处优长出来的细嫩皮肉已经干瘪下去。好在没有用刑,他只是瘦,身上却没有伤口。   他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永秀趴在地上,嘴角轻轻勾起。他知道自己成功了,至少让齐坞生相信了大半,否则这个疯子不会急迫到要亲自见自己。   当初娘娘提前半月闭门谢客等的就是这一天,不会有任何人怀疑秋贵妃的死。将所有事情推到那已经埋在黄土中的先帝身上比什么都管用。唯一的意外就是坐在皇位上这个人的执念,娘娘不知道,他可是太清楚了。   那个清晨,娘娘曾问他愿不愿意一起走。   他说谎了,他说不愿意:“奴才从小清苦,见惯世间繁华后已不愿放手。娘娘自去吧,奴才宁愿在宫中老死一生也不愿回到清贫百姓一日。”   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娘娘给了他安身之所,他因此也风光了好久。他总要做点什么来回报娘娘的恩情啊。做戏做全套,他留下是死是活都能够让面前这个人相信娘娘真的死了,也能够断了对方的念想。   他的傻娘娘,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狼子野心,她竟然为了自己这个奴才留下了一封书信。   「我假死之后,往事估计就能一笔揭过了。十九再恨我也不会拒绝这最后一个请求,这封信你拿着给他,足够保你日后无忧。」   永秀咳嗽了一声,听见御座上的帝王问:“她在哪?”   “东郊,皇陵。”   “你在说谎。”齐坞生的神色冷峻,眼神仿佛要将地上的人千刀万剐。   贵妃秋仪是何等的聪慧睿智,她终其一生都在逃避殉葬的既定命运。她搬弄权术扶持母家,操纵后宫独揽大权,抚养皇子以备不时。她怎么可能甘心赴死?   她那样一个贪慕权势的女人,会在最后一刻放弃一切干脆利落地入了皇陵吗?   永秀突然笑起来,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分外诡异。   “陛下,奴才想问,您找娘娘做什么?”   他太虚弱了,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很久。但是他的话就像鬼魅之言一般笼罩在这个大殿中,让一旁的徐启夏几乎要昏厥过去。   “您是要完成诛杀妖妃的誓言吗?不对,妖妃已死,为何您还不昭告天下?”   他笑的像孩童一般顽劣:“您找娘娘做什么?”   “娘娘受尽屈辱的时候,您不找她。”   “娘娘身边群狼环伺的时候,您不找她。”   “她终于有天走出永宁殿这座活棺材的时候,您开始找她了?您找她做什么?您到底是恨她还是爱她!”   徐启夏从阴影中出来,想慌忙堵住永秀的嘴。却被上首人阴翳的眼神慑住,“让他说完。”   永秀嘲讽地看了眼徐启夏。   “陛下,您知道您现在是什么眼神吗?……是嫉妒。”   “你在嫉妒一个太监,从你十二岁嫉妒到今天!!”   “秋贵妃已死这早已是尘埃落定的事实,你却借着这个由头来折磨我,你是不是很嫉妒,我,才是陪她最后一程的人。”   “你三年边关苦寒没有得到她只言片语,她却为了我临死前留下一封书信,替我安排好往后的坦荡人生。你是不是嫉妒的要死掉了。”   “齐坞生!帝王啊,你回答我,你到底是恨她贪慕权势机关算尽,还是恨她长袖善舞从未偏爱过你。你究竟是想找到妖妃早日诛杀,还是你爱而不得因此生恨!”   “你回答我!”   永秀轻柔尖利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勤政殿。   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上首帝王的脸色。   有人说过,当两方交谈时,若是一方突然开始毫无预兆的攻击构陷。不管所说内容是真是假,被指责的一方将会掉入一个急于自证的陷阱,从而默认了一些不利的条件。   永秀说完这些话已经是眼前发白,但是他还在撑着。   这是一场心理的博弈,如果齐坞生纠结于他自己对秋仪的感情之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承认那个先决条件——秋贵妃已死。   永秀当然知道这些话说出来自己几乎必死无疑。   但这是他压抑多年的所思所想,当这位杀伐果决的新帝被激怒时,往往就是齐坞生失败的开始。他恨不得齐坞生恼羞成怒直接一剑杀了他,从此之后娘娘再没有后顾之忧。   可谁知,高大的帝王起身,清晰沉闷的步伐走到了永秀身边。   男人低沉的声音居高临下响起:“朕会如她所愿,保你此后荣华富贵。“   永秀一抖,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第51章   吴镇,永宁桥。   冬去春来,此地地处江南,桥下的水立春后就开始慢慢涨起。   桥上的摊贩中一个青年盯着河里嬉闹的一对鸳鸯出了神,嘴里随口询问旁边人:“冯姑娘这几日还没出摊啊?”   被问到的是个做竹篮的妇人,闻言笑着打趣道:“怎么?才几天不见就想人家了?”   青年闹了个红脸,扭头不说话,沉默着继续做手里的活计。   他是以做女子用的珠钗首饰为生的,此刻不过谈话间,一个风吹便微微颤动的点翠步摇就在他手中渐渐成型。   冯姑娘大约是半年前独身来到此处,她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但是那身段容貌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肤白发乌,仙姿佚貌,唇不点而朱。   别说那些适龄的小伙子,就连上了些年纪的婆婆们都争着想收留她。   毕竟人人都喜欢这样一个安静又似天仙一般美丽的女子。   可是冯姑娘婉拒了所有的帮助,自己置办了一间小屋,往后的日子里就靠着做绣娘给人缝补东西才在此地有了营生。   桥上的其他摊贩好奇,吴镇既没有她的亲人朋友,她又是个女子,怎么会偏偏在这混乱时节来到此处。   冯姑娘面对这些问题也不避讳,往往垂下一双清澈的杏眼,语气平淡道:“从前我在京城富贵人家中做绣娘,不巧被老爷看中,我不愿委身就请辞离开了。”   “给老爷做事时听过有善心人在此地捐了桥,便想来此处看看。”   她说的云淡风轻,吴镇的人却可以想象到一个貌美年轻的绣娘被年过半百的老爷觊觎,于是被夫人打发出门的凄惨经历。   冯姑娘说的容易,恐怕这个中滋味非常人不可体会啊。   众人心中怜惜,也再没有过问过她的来处,只当作是邻里正常相处。不过自从很多人得知冯姑娘尚未婚配后,心思也活络起来,十里八乡的媒人几乎踏破了她那小小房屋的门槛。   谁知冯姑娘却说:“我曾有一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亲手将我卖进了那户人家。恕我此生不想再碰这些儿女情长了。”   媒人们纷纷抹泪表示理解也不会勉强,背地里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只恨这上天嫉妒红颜,给了她如此命运多舛的前情。   除开这婚嫁之事以外,冯姑娘刺绣做衣裳的手艺倒是一等一的精妙,纹样图案放在京城都会是最为时兴的技艺。   吴镇的人哪里见过这样好的绣品。更确信了冯姑娘来历不俗。   只是她有一个规矩,无论谁买了她做的衣裳,都不能穿去或者卖到京城。   青年连着几日没有见到冯姑娘,于是壮着胆子又去问那编竹筐的婶娘:“阿姐,冯姑娘究竟为什么不出来了?”   “啊呀,县丞家的千金说是要出嫁了,托冯姑娘赶制一身见夫婿的衣裳呢。”   “她这几日估计都要忙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催的这样急。”   青年有些不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成亲还要提前见夫婿吗?”   婶娘忙活手中的事,敷衍:“那谁知道喽。”   春雷暴鸣,扰的人惊悸忧思不得安睡。   往往这样的时节,那些记忆中已经淡忘甚至毫无印象的片段会措不及防地进入梦中。   「小孩,跟我走吧。我很擅长要饭」   ——她,原来有过那么灵动活泼的时候。   「安心睡吧。」   ——秋娘娘也曾夜半为了习武受伤的他更换锦帕。   「若我出事,便让兰贵人照顾你吧」   ——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发现她情绪的不对呢?   「那个孩子……烦得很」   ——她当时,知道他在窗外吗?   「我为你要一块离京城最远的封地,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昔日的对话,究竟是将他放逐,还是藏着更深的秘密。   ……   「那得你成为皇帝才行。」   勤政殿的龙床上,身着黄袍的男人突然惊醒。   他宽阔有力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额头前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梦见她。高傲的、鲜活的、肆意的、尖锐却脆弱的她。那些因为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也无人肯帮他回忆的她。   齐坞生开口,声音有些干哑:“掌灯。”   年轻俊美的帝王沉默着坐在床前,打量着入眼所见的所有明黄的事物。在沙场用汗水混着血水终于得到了这一切,可是当初许诺了他爱意的那个人呢?   他以为秋娘娘喜欢有权势的男人。   可是当他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时,秋娘娘却不在了。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解释。   他们说,她死了。   她的来去都像是琢磨不透的风,一切全凭她的心意。   她高兴的时候哄着男人们为那一点权力斗的死去活来。是不是她不高兴了,她觉得没有意思了,就这么狠心把所有人抛在身后,从容赴死?   他愤怒过,质疑过,可是永秀、秋翰、兰太妃,所有曾经与她亲近的人都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暗枭无论怎样查都只会一次一次告诉他——   贵妃娘娘确实自先帝驾崩前半月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世上。   他想,是啊,大抵她是真的不在了。   一个人若是活着,怎么可能了无痕迹?   他忽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此刻已是深夜,当值的宫人不知所踪。新帝连发冠都没有佩戴,赤足走出了门外。   徐启夏看到圣上的模样,讳莫如深地给了身旁人一个眼色:“摆驾永宁殿!”   御驾到了永宁殿宫门口,   这座宫殿修建时规格制式就不同寻常,此时荒废了大半年,更显得凄凉诡异。宫苑内竟然已经生起杂草,可见平日无人踏足。   听到动静,耳房中点起一盏灯。   一个瘦高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梳起衣着整齐,显然是半宿未睡。   和有些散乱狼狈的齐坞生比起来,倒是执意守在这无人处的永秀精神更为好些。   “你不睡,半夜跑到我这撒什么疯。”   徐启夏站在宫门口,身子背对着里面脸朝着墙,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果然无论他见多少次,都无法适应天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不过想到这疯太监的主子是那曾经权倾朝野的秋贵妃,他又顿时不觉得奇怪了。   见齐坞生没有回话,永秀嗤笑:“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是这样。后宫里的人被你吓破了胆子,不敢提她的名字。无人陪你思念她,你就跑到这里来。”   赤足站在碎石和荒草中的帝王贪恋地看着这座熟悉的宫苑,想努力找到曾经的痕迹。但是他知道这不过是饮鸠止渴,他只会一次次失望而归。   但是这一次,他问了一个从前没有问过的问题:“她,留下那封信时,对你说了什么?”   永秀一愣,乐了。   他绘声绘色地给帝王还原着“贵妃娘娘被带走前的反应”。   “娘娘把信塞到我的手里,说她今后护不住我了,但是若有朝一日你登基,因着她身死,过往种种多半能够一笔勾销。所以,这封信是娘娘特意留下来保我这个奴才的。”   “娘娘到最后,都惦念着我。”   永秀欣赏着对面人渐渐冰冷下来的眼神。   “你为了那点猜疑折腾了她所有在意的人。怎样?你失算了,她根本没有出现。娘娘死了,你这样做只会让她的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就是因为你,你们这群疯子,才会让她宁死也不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永秀啐了一口,眼泪却情不自禁地从两颊滑落。   齐坞生幽深黑寂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永秀,他放在身侧的手掌握起又松开。   徐启夏偷偷看了一眼,却吓得立刻重新将自己藏了起来。   此刻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所看到的一切。   高大的帝王身上笼罩着像要凝成实质的悲伤,浓郁地无法散开。   他就像一个奔跑在田野里的孩子,用尽全力地去扑一只蝴蝶。   孩子赤着脚在田垄上奔跑,他被稻草划伤,被蚊虫叮咬,但是他一直在追逐着那只美丽的蝴蝶。那是他整个年少时期的幻梦。他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跌倒。   他就这样不停地孤注一掷地追着,遍体鳞伤也难掩内心的执拗。   等到他终于追到蝴蝶,但是又顷刻间失去,没有人能够陪伴他一同悼念他的蝴蝶,只有漫天的指责。他连说一句无意都没有机会。   齐坞生最终轻笑一声:“你是对的。”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宫殿。   夜幕沉沉,永宁殿的宫门像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时刻准备着要将无辜的灵魂吞噬殆尽。   男人孤独决绝的背影独自在长街上远去,除了暗枭在隐秘处守卫,没有任何人敢跟上。   他就这样走啊走,走到天光微亮。   远处天边染着金黄的薄红,原来年少时刹那美好已是再难重来。   也许当那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被绚丽的翅膀所吸引,决定用此生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去追逐蝴蝶时,他已经失去了拥有的资格。   蝴蝶不会为他停留。   “太妃娘娘,您真的要帮那些大臣操办这事?”   大宫女皱眉,心道娘娘一向明哲保身,为何要淌这浑水?   兰太妃神色如常,她捏起一颗葡萄放入嘴中:“皇帝登基半年也无后宫,更别说子嗣。当然要考虑选秀。”   “可是陛下不是……”   太妃一拍桌子:“糊涂!”   “当断不断,就是孽缘。他深情一时也罢,可他是个帝王,他难道真的会为那个人守一辈子?”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   “本宫不能让他以后热情消退时,反倒怨恨那个人蹉跎了他这么多时光。”这是她对外的借口。   多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充实后宫,让陛下早点忘了前尘往事。   兰太妃何等了解永宁殿,她越发从永秀的举止上看出了细微的蛛丝马迹。   只是这个猜测太过荒谬可怕,绝不能宣之于口,这关乎到太多人的性命。   她继续吃了一口葡萄。   神色郁郁地想着——   贵妃娘娘走的潇洒,倒留下这些故人在彼此纠缠折磨。 第52章   盛夏,   长街上洒扫的宫女顶着毒辣的太阳做着手中的活计。   都是十五六岁贪玩的年纪,扫着扫着就聚到了一起,偷偷在宫墙根的阴影下歇歇脚。   宫中没有妃嫔,太妃们不常出来走动。   偷下懒也没有主子来指摘,是个难得的清闲时光。   “采儿还没回来呀?”其中一个小丫头放低了声音,眼神中说不上是羡慕还是鄙夷。   站在她旁边年长些的宫女神色淡淡:“哪呀,人家是要当娘娘的人了。”   她口中的采儿,是上个月在此处当值的宫女。不知是哪里来的好福气,陛下的龙车经过时竟然破天荒的停了下来。   整条长街的人都听说了,陛下虽然冷着脸,可是通身的气势是收敛了不少。   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询问了一下采儿姓什么,入宫前家住何方。   陛下登基近一年的时间,从未临幸过任何一个女人,这突然亲自过问一个宫女的名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讳……后宫众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处于风暴中心的采儿倒是十分平静,她在无数满是深意的阿谀奉承中自顾自地做着自己应尽的差事。   直到三日后,皇帝身边的徐启夏亲自来了宫人的住处,恭恭敬敬地用一顶小轿叫人把采儿抬了去。   勤政殿,   采儿穿着一身薄绿的衣裳,头发似乎很随意地拢在身后。十几岁的年纪就算不作刻意的打扮也颇为清丽脱俗。她不是第一眼的美人,可那低头垂眼的样子,却很像一个人。   兰太妃并非不知道这满宫的风雨,和丁太妃对视一笑。   「绿衣披发,瞎子都知道在学谁。」   徐启夏进出几回,看着那名少女直挺挺地跪在那,心中摸不清楚圣上的意图。若是喜欢,为何不早早纳入后宫。若是不喜欢,为何将人接到此处。   这宫女容貌上同昔年的贵妃娘娘并无半点相似,偏偏神韵上有几分靠拢。   他犹豫几次都没有问出口来,这种相似绝不是巧合。   是有人故意将她送到了皇上身边,还是她曾经见过那凤仪万千的贵妃娘娘,于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无论哪一种,能在流言蜚语中坚定地想留在勤政殿的她已经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定力和手腕。   御座上的帝王凝神静气,手中的朱色笔墨在奏折上了了批注。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笔十分有力,写出的字迹在勾回婉转出流露出锋芒。   帝王的字称不上多么好看,更不是能够像名家大师一般作为藏品存在。但是他的书写十分流畅迅速,简介明了将所思所想精准尖锐地写在纸上。   若有人凑近仔细去看,他没有长篇大论,每一份折子都不过十字答复,但是已然足够。   齐坞生看着答复选秀初试结果的折子,却罕见的停了笔。   ——沉着脸将东西放在了一旁。   “陛下可是在烦心?”轻柔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男人抬眼,看着面前有些熟悉但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神色中一片清明。   “笑的过了。”   采儿神色一僵,有些尴尬地收拢了刚刚轻笑的嘴角,状似不经意地拂过了耳旁的碎发。   帝王微微向身后靠着,眼神中有着挑剔和不满。“她从不会在意这些琐碎的小节。”   他初次见这名宫女时问了她三个问题:   “姓什么。”   “入宫前家住何处。”   “平日喜欢什么。”   她的回答很有意思,姓柳,随父兄住在东街,平日喜欢跳舞刺绣。   刻意的都不需要暗枭去查。浅薄的令人发笑。   只是齐坞生和朝云行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照着那天上明月的样子养了这样一个女人,将她送进宫中。是为了让他想起往事沉湎其中,还是因为往事而厚待这个女人?   “大人,您这是何意?”   美貌的绣娘坐在安静的院落中,她的长发被一块淡色的布小心包起,她手中翻飞的针线因着来人的打断而停了下来。   “哈哈哈,一点小小的心意。”   “您给我家小姐做的衣裳是真的好看,外人见了就没有说不喜欢的!”   绣娘一怔,笑了笑:“做衣裳的钱我已经收过了,这就不用了。”   谁知那县丞的管家脸色一正:“冯姑娘说的什么话,若是事成,姑娘就是县城府的功臣,是老爷的座上宾!别说这些了,更多的赏银也会有的。”   女子沉默一下,知道若是不收下今日恐怕不会草草了事。   那管事的刚走,她的小院就又传来叩门声。   秋仪皱了眉头,她来此地就是图一个清净日子。可是近日不知道为何这么多人前来,有的道谢有的道喜——叫她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讨厌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美人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入冬前,便换个地方呆着吧。」   “冯姑娘!”   来人是那名叫阿吴的青年,他常年在外做声音,皮肤被晒成了十分健康的黝黑颜色。   他羞涩地站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只点翠蝴蝶钗子。   “……我,我昨日研究出来如何不露铜丝将蝴蝶悬在花上的办法了!”   那叉子的主体是一朵栩栩如生的铜花,上方轻轻停着一只蓝绿色的蝴蝶,因为用了鸟儿的羽毛,因此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雨天沾了水,都会闪出粼粼波光。   看出做它的人用了十足十的心思。   冯姑娘神色淡淡:“是吗?那恭喜阿吴了。”   青年十分紧张,他似乎闹了个大红脸,但是因为肤色原因而并不明显。   他说:“这是成功的第一支,我也不好拿去卖。能否请姑娘帮我试下,看看戴上会不会不方便?”   他紧张的都有些结巴了,将东西塞进冯姑娘的手中,就立刻跑走了。   秋仪留在原地,看着簪子,又看着青年羞涩跑走的背影。   一时无语凝噎。   良久,她想了想还是把钗子簪在了发中。   到底收了人家的东西,也要帮人家看看哪里不对。   金銮殿,   内务府当差的人几乎是把头埋到了地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已经是最后一轮殿选了,皇上还是没有亲自来,顶上只有两位太妃娘娘主持。   他这个做奴才的既担心这些秀女们被撂了面子心中不痛快,又担心太妃娘娘们嫌弃他惊扰了她们的清闲。   内务府的陈总管偷偷咧了下嘴,心里苦啊!   秀女们都是朝中大臣的千金、妹妹,一排一排像花一样的年纪,就算是人不好看,这个年纪也好看。兰太妃看到一半就累的揉了下太阳穴。   “本宫觉得各个是好的,妹妹以为呢?”   丁太妃看着几乎是被随机选出或者淘汰的秀女们,也是一阵头大。   圣上到现在也没来,她们只能揣踱着根据家世和容貌简单区分一下。每一个走上前都是差不多的自我介绍,根本没办法记住任何一个人。   可是事实虽然如此,两位太妃娘娘也不能展露出来。最后一轮殿选就是决定哪个姑娘成为皇妃,哪位姑娘嫁给宗亲,哪个姑娘回家嫁人。   她们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一个微小的选择对每一个女孩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因此再累也没有放松。   “臣女吴县县城之女,吴安雯。参见两位太妃娘娘,愿太妃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女子按照太监念的顺序站了出来。   她恭恭敬敬地跪伏在殿前。她出身不高,家世也不够显赫。幸好父母爹娘给了一副还算出众的容貌,加上……才走到今日。   许久没有人让她起身,她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着这座大殿。   太妃娘娘们坐在上首的阴影里,她也不敢看的太明目张胆,但是稍微对上那总管太监惊艳的视线时她便觉得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镇子中来了个貌美的绣娘,她心中清楚。   有些人将她们两个做对比,她也有所耳闻。   至于那绣娘的荒谬规矩,也太高看她自己了吧。「不能穿去或者卖去京城。」   京城多大?有几个人认识她?   她一定是自己勾引做事人家的老爷被大夫人扫地出门,除了那户人家以外谁能知道她的手艺怎样。她恐怕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天家选妃。   吴安雯想着,自己也算是进了最后一轮殿选,这绣娘若是知道恐怕得跪下来感激涕零。毕竟她在民间做几辈子衣服能入得了皇宫宝地。   ——只愿到时候那个绣娘识相点,别挟恩图报,狮子大开口才好。   说起来,父亲应该已经让管家去给些银钱提前打发了她。   她一边想着,一边谨慎地回答了丁太妃娘娘的问题。   “衣裳倒是别致。”   吴安雯面上一喜:“是臣女为了觐见太妃娘娘特意所赶制的。”   那绣娘不知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将银线埋入了这件浅蓝色的锦缎中。在制衣服前就将料子整理设计了一番,让最后的成品能够在人行动间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这名秀女站在阳光下,身上的衣裳和盛夏的景色相得益彰。   远远看去让人心中一片清凉宁静。   丁太妃点头,忍不住去看闭目养神的兰太妃。   “出身不高,倒有几分姿色。”她轻轻提醒兰太妃,看看是不是要直接定下来。   兰太妃睁眼,本想说按你心意来便可。   可是她在看到那名秀女时,脸色突然惨白到几乎泛着青色。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她的视线死死盯着的,竟然是秀女身上的衣服。   女人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因为极度恐惧而失声的尖叫。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又买到了她做的衣裳?   特意赶制?   久到丁太妃都忍不住面露疑惑时,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绝对,绝对不能让皇帝看到这个秀女。   吴安雯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必须带着这条裙子永远消失。   “行礼不够端庄。撂牌子,赐花吧。”   丁太妃犹豫了一下,倒是也没有反驳。本来也是觉得这个姑娘,但是出身着实一般,也许兰太妃有别的考量。   吴安雯眼神瞬间失落下去,准备起身。   “慢着——”徐启夏突然出现在殿中,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看着兰太妃想说些什么的表情,微微一笑:   “太妃娘娘有话,就去跟陛下聊聊吧。” 第53章   从吴安雯走进这座皇城起,   一切的走向早已由不得心怀秘密的人了。   徐启夏和暗枭是否认识秋贵妃的手艺都不重要。那满宫室等着的秀女中有人认识就已经足够将事情定论。   吴安雯站在最僻静的角落中,一个陌生的秀女竟主动向她走了过来,两人行礼问好之后,那秀女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妹妹这衣裳倒是好看,我瞧着布料非同寻常呢。”   吴安雯一愣,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暗喜。   这些京中贵女倒是好眼光,算算从她站在这,已经有五六人前来询问这料子的出处。   小家碧玉的秀女羞涩一笑:“这是我娘家请的绣娘专门为了面圣做的。”   那京中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子微微挑眉:“绣娘?”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同吴安雯敷衍寒暄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待她回到自己原先所站的位置,有好事的姑娘纷纷围上来:“怎样?”   被问话的贵女摇摇头:“是她那娘家穷乡僻壤地方的绣娘做的。”   其他姑娘们失望转头:“啊,还以为是秋家的裁缝铺又开张了。”   她们女孩们笑笑闹闹,一会就将这个插曲全然抛在脑后。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徐启夏端着参汤路过这处宫苑的门口,他本就是顺路来看看选秀的情况,以备圣上不知道会不会一时兴起过问一句,他如今也算查看过了。   可是却不想正正好好听到那贵女的随口之言。   他心中一惊。   拉过身边的小徒弟,低声嘱咐了几句。   “去禀明圣上。”   此事事关重大,办的好了今日跟在他身旁的这些人都能鸡犬升天。若是办不好,平白无故让陛下想起那旧人,往大了说也是杀头的死罪。   他再三思索:“罢了,我亲自去勤政殿!”   兰太妃被扶着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明明是盛夏,回廊中的风却止不住地吹,吹的纸做的灯笼碰撞在一起。烛火爆出闪耀一瞬的花,然后在差点点燃那灯笼前又安分下去。   新帝登基,将议政处事的地方从处正厅搬到了勤政殿。   她心里不待见这个曾经的十九殿下,自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可是不知是心头藏着的秘密太过沉重,还是一个陌生的宫殿真的能压抑地让人无法喘息。从宫门口下轿走到殿中的这几步路,她足足走了一盏茶的时候。   “太妃到——”   她看了一眼出声通传的徐启夏。   不怪他年纪轻轻不声不响走到今天,这份玲珑心不是常人能有的。   那已经消失了快一年的人恐怕不会料到,   她机关算尽却最后栽在一个陌生的太监手里。   勤政殿里昏暗极了,宫人都退去,没有人掌灯,只有大殿两旁的四盏烛台发出幽暗的光。   兰太妃扫了一眼,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永秀。   “参见陛下……”她拜了下去。   御座上的男人没有看她,亦没有看永秀。他的面前放着一副画卷,不用猜也知道其上画的是谁,作画之人又是谁。   大殿里寂静了许久,帝王没有发话,闭目沉默地靠在身后的龙椅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着桌案,发出让人胆寒的沉闷敲击音。   他没有发话,自然无人敢动,也无人敢开口。   “嗒”   “嗒”   “嗒”   勤政殿,不,是整座皇宫都异常安静。人从手指尖、脖颈和耳骨处都能感受到那已经失控的心跳。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听得久了,人的心跳好像也合上了这声音的节奏。但凡帝王的指尖慢下一瞬,便会憋的人胸口一闷。   兰太妃总算知道什么叫钝刀凌迟。   她宁愿陛下大发雷霆在盛怒之下直接处死她和永秀,也不愿那人就这么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又指望他们来说些什么?!   永秀万分冷静,他从被带到这的一刻起就知道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   他能做的,便是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让这个疯子不要迁怒娘娘。   可是事情并不如意,最先被审问的并非是他。   “朕好奇,兰太妃是何时知道的。”   帝王终于开口。   兰太妃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她确实不是一开始便知道的,他这样问便是要留她一条性命,迫使她为了活命而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本宫也只是猜测。”   她跪在地上,谨慎开口。贵妃之事不能坏在她的手里。   灯火昏黄看不清脸色,但这句话便是委婉的拒绝。   齐坞生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好像随口一问:“那你是因何有了猜测?”   兰太妃看了永秀一眼,他没有抬头,亦没有反应。   她知道这是永秀在让她如实回答,只求自保,不要管其他。   太妃娘娘犹豫一下:“三月时我整理贵妃遗物,她只少了一件衣裙。”   她挣扎几下说出了那个异常:“她的鞋子没有少。”   “是吗?”   齐坞生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笑意。   但笑意不达眼底,只让人觉得他可怖。   “永秀,秋贵妃被拖去殉葬时,连一双鞋子都没有让她穿吗?”   帝王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高声斥责。他没有长篇大论亦没有用简短的气音表达不满。   他说的内容很平常,好像只是随口问话。   他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很正常。可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话语背后步步紧逼的胁迫。   这个蛰伏在暗处的猎手已经沉寂了一年,他的耐心即将耗尽,骨子的疯狂在叫嚣着将一切试图阻拦他和他的珍宝相遇的事物撕扯粉碎。   他叩响桌面,一个暗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回陛下的话,宫变当日,后山国寺的小道被泥泞覆盖,也许赤足前行更为容易。”   暗枭说出这句话后,兰太妃突然笑了一声。   看看,他们的陛下。   明明不相信,明明从未放弃寻找。但是偏偏麻痹骗过了所有人,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哦?”帝王好像很意外一样,“永秀,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有人出现将太妃娘娘扶起送出殿外。   兰太妃回头望了一眼,王座上高大的男人姿态十分惬意,可是又像蓄势待发的狼,用漫不经心掩盖着那深渊中没有满足的欲望。   她收回眼,拢了下身上的衣物。   回廊中的灯笼被风彻底吹着撞在了一起,火苗一瞬间爆燃,将彼此吞噬殆尽。   入夜,起风了。   吴镇,永宁桥。   这几日夏天的闷热散去不少,冯姑娘下午早早就收了东西准备回去。   她一起身,隔壁摊子的青年也站了起来。   “冯姑娘!”   他对上那人疑惑的眼神,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我来帮你把东西拿回去吧。”   “谢谢,不必了。”   冯姑娘客气地笑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生意倒算不错。今日剩下的材料不多,我一个人就行了。”   他们对话用的平常音量,也没有避着其他商贩。   那编竹筐的婶娘愣了一下:“诶,阿冯你不晓得吗?”   冯姑娘站在桥头,她乌黑的辫子静静搭在肩膀一侧,手里还抱着一些布料。她似乎完全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一双杏眼中有淡淡的不解。   “嗨呀!你一天就光顾着琢磨怎么绣衣服啦。”   商贩们笑起来,纷纷起身恭喜她。   秋仪不明所以,但是看着那一个个热情亲切的笑脸,只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藏住那种预感不好的慌乱,撑着力气询问:“到底怎么了?”   “吴县丞的千金进了殿试!”   “估计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是啊,前两日县丞府邸那边就挂上红灯笼了。”   “啊?那我们这个小地方要出皇妃了!”   选秀,殿试,皇妃。   这些词明明她都明白,连起来却怎么也想不通。   吴家的千金不是嫁去外地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是选秀?   她身边的青年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并不算好看,以为是这两日天热让冯姑娘累着了。于是主动哄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商贩们:“啊呀,别围着啦。”   “冯姑娘的手艺当然是圣上看了也会记忆犹新的!”   他护着女人的模样让那些上了年纪的商贩会心一笑:“好了好了,还没怎么样就这么护着人家呢。”   阿吴憨笑一声。他没有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后,冯姑娘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瞬。   是啊,那个问题终于被解答了。   「现在成亲还需要提前见夫婿吗?」   她没有真正经历过民间的嫁娶,也不是通过选秀进的宫,她竟然蠢到人家把算盘打到她面前都没能反应过来。   真是愚蠢至极!   她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安逸了太久让她连这么简单的错漏都犯了。   可是比痛恨自己更紧迫的是,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镇子。   天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认出来她的手艺。   想到这,她没有挣扎,由着青年护送她离开嘈杂喧闹人群。   “冯姑娘,过几日就要入秋了,你可准备了足够的衣物?”   ——“嗯,备了。”   青年兴致勃勃地突然蹲下,看着路边的某种野花:“这个花的颜色漂亮,下次……”   他吞吞吐吐:“下次我也给姑娘做一个类似的头钗。”   他们两人走在路上,一方兴致勃勃不断说着什么。另一方神色平静,但是偶尔闪过的烦躁似乎预兆着她的不安。   “冯姑娘……”   到了那间远离村镇的小房子。   他忍不住叫住爱慕的女子,却没有发现她突然僵住的身子。   ——门槛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那是常年行军作战之人军靴下藏的利刃所致。   她看向那扇半掩的门,她不会傻到认为暗枭和他会留下如此粗陋的破绽。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警告和恐吓。   是坏心的猎人在嘲弄他的猎物。   她的背靠向那扇门,试图用她纤细的身躯遮挡住里面的情形。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那滔天的恶意和窥视的目光。   身前不断靠近的普通青年于她而言不再是庇护,而是催命的符咒,不仅仅是她的命,更是眼前人的命。   他是无辜的。   他不能知道这些。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这件事。   “阿吴,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青年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快振作起来离开。可是没走几步,他又折身返回,在秋仪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将一直藏在袖中的那个钗子别到她的发间。然后迅速跑走了。   他撒谎了,从他第一次见到那些小花之后就已经做好了这个钗子。   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她。   ——希望冯姑娘明天来的时候,能够带着他亲手做的发饰。   秋仪浑身的血液已经冰凉。   她的手抖了一下,到底推开了那扇门。   在她平日乘凉饮茶的梨树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在独自下棋。   他的脚边趴伏着一个遍体鳞伤的身影。   美人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她听见那个男人问:“冯姑娘。”   “我是年过半百觊觎你容貌的老爷。”   “还是两情相悦却送你入府的青梅竹马?” 第54章   本就是在乡野间,他的问题抛出后周围一片死寂。   就连平日里偶尔嗡鸣的田蛙也无影无踪。   人在过于紧张的状态时是会想笑的。秋仪发散地想着,这人不会是让暗枭把这些会发声的生灵都一并屠戮殆尽了吧。   但是很快,她没有笑出来的机会。   她突然觉得是否真的是山中无日月,让眼前的这个孩子变得非常陌生。   男人健硕的身姿,宽厚的胸膛,还有通身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度——谁会觉得他是当初的那个瘦弱又不起眼的小孩了。   这种陌生感让她非常恐慌,事情又一次脱离了她的掌控。   美人微微开合了下唇瓣,似乎想先开口打破僵局,对面的男人却突然轻笑一声。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撩开永秀脸侧有些散乱的头发,但是却清清楚楚地打断了秋仪想说的话。她知道,他想告诉自己——   如果说出来的话不能让他满意,   那不如不要说。   永秀的眼眶赤红,他的嘴被堵住,看向娘娘的眼神中都是绝望和无助。他希望娘娘不要管他,就趁这现在跑出去,永远都不要回来。   是他无能,是他没有整理好残局,才会让这个疯子找到娘娘。   秋仪低着头,她的手死死捏住身侧的裙边,力气之大要把那好好的布料都要攥废了。   她不是傻子。   走到这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心中有恨,要杀要剐都只能任人处置。否则昔日与她有关的……父兄,永秀,还有交好的嫔妃们都要无端被牵连。   时间过的很慢,好像上天都在折磨她。   良久,她吸了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罪女秋仪,见过陛下。”   他不是要清君侧除妖妃吗?她认命了,不跑了。他今日处死也好,回京下了诏狱则良辰吉日问斩也好,就这样吧。   若是面对那老糊涂的先帝和色令智昏的太子,也许此刻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气愤昔年的旧事也好,为了完成起兵时的誓言也好。   希望他有一丝怜悯,放过她身后的那些人。   永秀的泪已经收不住了,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涌出,混着脏污和血淌满了整张脸,但是他就算哭的要晕厥过去也不敢发出声音。   他恨死身旁这个疯子了。娘娘何罪之有,她只是想活,她有什么错?   她唯一的罪孽,就是不该在那个晚春时节救了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   多虚伪啊,多好笑啊。到现在也不敢将自己卑鄙龌龊的心思说出来,还让娘娘以为今日是权力更迭之后清洗前朝余孽。老天开眼,让娘娘看清楚这个人要的从来不是妖妃殒命,而是你的人,你的心。   果不其然,亲眼看到那人为了一个太监向自己跪下,饶是知道她误会什么,年轻的帝王也难掩心中压抑的情绪。   她总是知道如何激怒他。   他慢步走来,脚下靴子惊起院中细小的微尘。   男人居高临下,深刻的面容隐藏在暗色的天幕中。   秋仪能够感受到那双手悬在她的头顶,她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是会按着她叩首到尘埃中,还是会直接掐死她?   “朕记忆中的秋贵妃,珠翠满身,国色天香。”   他的手覆在她细白纤弱的脖颈上,感受着身下人因为那粗粝温热的掌心而不住地颤抖。   那只野花形状的簪子被抽出,随意丢弃在地上,美人乌黑的发披散下来。   “这样低贱的东西,配不上娘娘。”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意有所指。   他从突然出现的暗枭手中接过那件东西,轻柔却不容拒绝地为她戴上。   成人手指粗细的纯金锁链将秋仪坠的一晃,冰凉的触感让她遍体生寒。此刻那流连在她脖颈侧的手掌是唯一的热源。   冰冷、温热;恐惧、庇护。   皆由他给予。   男人扶着她的后颈,将身前跪着的美人向自己的方向靠定,发出满足的谓叹。   她的发,她的手,她的每一寸。她的高傲,她的泪水,她的恐惧。   此后都将,且将独属于他。   此时秋仪才意识到刚刚的自己有多么天真,男人死死压抑的并非是无端的恨,而是滔天的欲望。   年少时仿佛玩笑般的许诺成真。   他成为了帝王,她也无处可逃,不得不兑现那个诺言。   「何人能成为娘娘的裙下之臣。」   「那你得成为皇帝才行。」   她视他的爱意如洪水猛兽,那他便彻底沉沦为作恶之人。   ——执拗的孩子锁住了他的蝴蝶。   外室,   徐启夏眼观鼻鼻观心。   旁边年纪小的侍女端着热水,脸颊通红。   帝王登基一年有余没有后宫,可自从有了这位娘娘以来……食髓知味。   想到这,小姑娘的耳朵尖都红起来了。   可奇怪的是,这位娘娘没有封号,亦不知姓氏。只知道陛下身边的人都叫她娘娘,至于是什么娘娘,那就是谁都不知道的密辛了。   半大不大的姑娘最会被表象蛊惑。深情的帝王日日处理完政务就会来看这位娘娘,就算公务再繁忙,也会陪着娘娘用完晚膳,再回到勤政殿。   那些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爱意与占有欲的低语,让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小姑娘只想逃跑。   她莫名觉得,那位娘娘真的感受不到这些低沉暗哑的声音中藏的讯息吗?为何她永远都是那么平静的样子。   徐启夏手中抱着拂尘,抬眼看了天色。   薄红的夕阳已经微微下沉,今日勤政殿的折子不多——他心中叹了口气。   陛下恐怕今夜,就会歇在这了。   他想起每次早朝进入内室为陛下更衣时无意中偶尔看见的那些场景,莹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纱帐外,上面星星点点满是男人留下的痕迹。   徐启夏忍不住头痛。   连着第三日,陛下也不怕真的把人逼死。   内室,   美人抱膝坐在离床最远的窗边,她面前是一张刺绣绷子,但是上面却没有针线。   或者说,整个室内没有任何尖利的物品。   不只是针,所有用具器皿上只要有棱角都已经被水牛皮仔细包起。   她刚住进来时并非是这样的。只是有一日后突然撤换掉了第一批宫人,换了这什么也不知道的第二批。   可是太医知道这位娘娘的凶狠,若是再用力点,陛下的手筋都要被割断。   只是他们到最后也没明白这位娘娘最开始想刺的人是谁,陛下武功高强,按理说不会被轻易所伤……   可是面对徐总管的警告,他们也只能讳莫如深。   秋仪的眼神一直看着窗外,当她注意到远处桌案旁批折子的那人想起身时,突然冷漠开口:“天还没黑。”   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说话间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人似乎很紧张地想走过来,注意到她冰冷的神色后又沉默地坐下。   齐坞生将公文搬到了重修之后的永宁殿,他渴求这一天太久,片刻都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可是纵使他再强势,也要顾及她的身子和心情。   昨夜到最后,她实在受不住,发了疯地想爬开,她哭着挣扎的力气太大,就连他也没能立刻握住她的脚踝,让人摔了下去。   她脖子上的链子太短,这样的距离几乎将本就要失去意识的她勒的晕厥过去。   他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可是她神色厌倦,颈间的伤口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触碰。   晚膳之后,天黑之前。   这是他能给她放松逃离自己的极限,也是她的极限。   帝王在时,就会将那链子解开,容她随处走动。   可是就算再疲惫,她也会拖着酸软无力的身子爬也会爬到窗边——那是离他最远的地方,也是离天光最近的地方。   可惜她永远只能看到下坠的夕阳,和永不见天日的夜幕。   那丝微光消失了。   那双有力的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轻而易举的抱起。   齐坞生皱眉,自己不在时,宫人也不尽心照顾,竟然将人养的这样轻。   重修过后的永宁殿有最富丽堂皇的宫室,有数不尽的奇珍。她睡的是最难得的掐了金丝的玉枕,锦被上团旋在一起的龙凤呈祥,是最隐秘的期盼。   他看着坐在床上的秋娘娘,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为何永远都不开心呢?   这些难道不是秋贵妃所钟情的荣华富贵吗?   美人垂眼不语,她唇角撕裂的伤口,和身上斑驳的痕迹让她显得分外可怜。   “太医说,永秀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不会留什么疤痕。”   高傲的帝王不知道低头为何物,却放软了声音,用自以为仁慈的话语试图安慰冷着脸的美人。   谁知适得其反。   美人的睫毛颤动一下,压抑着紧绷的情绪。   难道没有疤痕,鞭子抽过的地方就不会疼了吗?   还是说他一任伟大君主,已经需要用一个太监的命来威胁自己吗?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   冰凉细白的手主动搭上了他的肩,她靠近了那个温热的胸膛。   男人措不及防被赏了甜头,喉结微微滚动一下,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她说:“从前十九殿下的教引嬷嬷没说过,床笫之间少些话吗?”   齐坞生一愣,道:“仆地苦寒,哪有教引的人。”   美人的手轻颤着解开他的衣扣,有些湿润的唇瓣贴在他的耳侧,感受到他一瞬间紧绷的身躯,呵气如兰,带着隐秘的恶意和嘲讽:   “没用的东西。”   捆住厚重纱帐的单薄绸带被骤然扯落,人影绰绰隐在其中。   烈性的马是狡猾的,管会看人下菜碟。   经验丰富的驯马人要知道不能被它发现自己的温软性子,不然就会被得寸进尺,反倒被马儿掌控了局势。   可是往往这样的教训是在吃亏后才长起的。   驯马人被那匹烈性的马找到了弱点,肆无忌惮地挑衅。   呵斥和挣扎的声音被拒绝在缠裹的水音中,局势颠倒,彻底失控。 第55章   卯时,   夜色尚浓,侍奉的宫人端着热水和朝服躬身鱼贯而入。   高大的帝王已经清醒,沉默地坐在床边,他们却依旧万分小心,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齐坞生的寝袍微微很整齐,一看便知是在宫人进来前重新穿着整理过的。   只是君王没有完全拢好的肩颈处微微露出几道狰狞的、让人脸红心跳的血痕。   他的神色淡淡,凤目半阂,明明是在闭目养神,但是徐启夏竟然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野兽饱食后的——餍足。   徐总管不敢多想,无声请安后就按照礼仪规制为圣上梳洗,穿戴朝服。   负责端着热水的小宫女不敢直视天颜,一直低着头,可突然一个晃神,她竟然发现圣上那冷峻的下颌处竟然有些微红。   那块红痕不重,但是也并不似欢好后娘娘留下的血瘀。   那位置不高不低,险险伤到他帝王颜面。   她偷偷瞄了一眼徐公公,发现他老人家不愧是御前乃至宫中总管,几次看到那块痕迹都没有神色变化,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的事   许是明黄锦帕入水的声音大了些,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没有意识的泣音。   小宫女一下子羞红了脸,不怪圣上喜欢娘娘,谁不喜欢娇声软语的美人——她漫漫地想着,娘娘清醒时便没有这样的娇憨,她不是冷着脸发呆,就是要人哄着喂着才肯吃点东西。   齐坞生通身气度凌厉起来,推开周围服侍的宫人。   等到他重新坐回床边为那人拢好锦被时,神色又微微柔和下来。   齐坞生手握住莹白纤细的脚踝,上面已经留下了昨夜青红的指痕。被子中的人被他不安分的手弄的烦心起来,狠狠扯过能抓住的被角盖住了自己的容颜。   可是秋仪用的力气太大,将被子整个上移了不少,不慎将赤足和整个小腿露在外面。   男人的眼神幽暗,其中汹涌的东西仿佛凝成实质。   宫人们早已背过身去,不敢看皇上和娘娘的相处。   但是他们听到君王暗哑的低语:“晨起凉,还是盖着吧。”   他刚松开对秋仪脚踝的桎梏,想伸手替美人将蒙着脸的被子拨开,就被脾气已经压不住的她剧烈地反抗起来。   寂静的大殿中突然传来闷声碰撞,君主别过脸去,他下颌处更红了。   罪魁祸首似乎也被吓到,将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不动声色地往床的里面瑟缩了一下。   宫人们看不到情况,但是只知道殿内一瞬间又安静下来。   方才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锦被摩擦声也悉数消失。   帝王神色平静地起身,刚刚一切过火的嬉闹仿佛并不存在。   徐启夏心肝都颤了,这位主不喜欢发火,但是往往正是这样的莫名平静,有些人才会不好过。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宫人手中的锦帕,不动声色却万分强硬地按着她替她擦去身上的一些痕迹。欲壑难填的野兽不会让旁人触碰他的珍宝。   在注意到那人厌恶的神情和又想挣扎的动作后。   他神色淡淡,仿佛只是随口抛出了问题。   “娘娘还有气力?”   这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询问,连宫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床上的人突然僵直了身子,虽然她的脸还藏在被子中,但是徐启夏莫名能够想象这位娘娘一双杏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   一盏茶,无声的折磨终于结束。   穿戴着整齐朝服的帝王被簇拥着离开,宫门紧闭。   哪怕是这样,被子中躲藏的人还是没有出来,她几乎是爬着藏到了床的最角落,脖颈上的锁链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刚刚被暖好的双足也因为恐惧而失去了温度。   “娘娘?”   她闭着眼睛,手里攥着被子捂住耳朵。   “娘娘,该起了。”   声音更近了些。   美人攥紧了拳头,她用牙咬着手指的关节,生怕发出声音。可是她当然知道只是徒劳无功,在紧张剧烈的几次喘息后,因为缺氧,她的脸染上薄红。   她想跪坐起来换个姿势,祈祷身体里那些该死的东西赶紧出去。可是脖子上锁链让她抬头的幅度都受限,更无法站起。   那个声音掀开了床幔。   秋仪突然伸手抓住脖颈上的链子,蜉蝣撼树般妄想挣脱,但是除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相反,锁链的声音让来人更准确地锁定了她的位置。   身上的被子被掀开,最后一层保护不再。   ——她被找到了。   秋仪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或者说她所有的反抗建立在她没有真正和这两个人相遇前。最初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是她们就像是木头做的一般。   无论她冷脸拒绝、高声唾弃还是流着泪求饶。   她们都不会停下。   随着被锁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可是无论多少次,她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她们的靠近。   嬷嬷粗大的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拖了出来。   她们的力气很大,但是指甲剪的非常短,行动间很小心地没有伤到她。可是她们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娘娘,该起了”——她们说。   但是秋仪知道,这并非是叫早。   她被蒙住了眼睛,其中一个嬷嬷反剪住她的胳膊,强迫她平躺下来将手按在头顶。   另一个将枕头垫在她的腰下,然后轻柔地替她按摩着腹部。   「只有受宠的宫妃才能留下陛下的子嗣。」   她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秋仪砸了床边可以看到的所有摆件。美人红着眼睛问:“齐坞生知道你们这么做吗?”   那些嬷嬷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她们只是笑着:“娘娘不要直呼陛下的名讳。”   美人被蒙住眼睛,是因为嬷嬷不想看到她那双绝望愤恨的双眸。但是她贝齿紧咬,身体绷紧,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帕子。   除了一些床笫时候,她被关在这里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哭。   秋仪想的很清楚,她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   曾经老皇帝和太子都被打发了,齐坞生打发不走也就认了。毕竟她没有什么极端贞烈的性子,碰了男人就会一心求死。用委身一时保命,再护住身后之人,这笔买卖她没有亏。   齐坞生既不会莫名其妙的折磨她,也不会担心有殉葬的危机。   就算所求无度,她也总相信他会有倦了厌了那一天。到时候就是她能摆脱的机会。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要生下一个孩子。   孕育一个她和齐坞生的孩子。   齐坞生是新帝,贵妃秋仪是先帝后宫,现在被关在永宁殿的是没有姓名的“娘娘”。   她以什么身份去留下这个孩子。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要无名无份,和她一起东躲西藏吗?   齐坞生现在在兴头上,可是等新鲜的时候一过,这个孩子就会被他认做污点,秘密处死都不会有丝毫怜惜。   羞耻,绝望和无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上至下将她裹挟至无法喘息。   可是她的泪水不会引起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怜惜。   宫殿诡异的寂静着,偶尔传来低声的啜泣:“你们是谁的人。”   她无力地挣扎着:“到底有没有人问过齐坞生,他知不知道,去问问他。”   没有人回答她。   “娘娘不要直呼陛下名讳。”   “臣以为,江南反贼应该尽早清算。”   “非也,如今马上入冬,天寒地冻难以行军,不如等到开春。”   朝堂中人吵的不可开交。   自陛下登基以来,虽以铁血之势把控了京城和边塞,但前朝太子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正在新旧交替的当口,江南却已经有人用他的旗号试图动摇江山,为着究竟是尽早清算还是择一良机出兵镇压,众臣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王太傅一脉开国有功,但是却没有在此时着急开口。他老神在在地站在两边,看着门生和同僚为此扯破了嗓子。   就在一片混乱之际。   突然,有一身形和容貌都十分陌生的大臣拱手出列:   “陛下,臣以为,应当在明年入春的农忙时节之前再做清算。”   他的理由很简单,江南没有屯兵,乱臣贼子只能通过鼓动百姓才能有所力量。   “卑职以为,在农忙时节之前迅速出兵稳定局势,充军的百姓遭受打击又急着回家务农,可以起到不攻自破的效果。”   “冬季出兵若遇境况不熟,可能适得其反。“   “明年春夏正是最好的机会。”   说话之人对江南时令情况非常熟悉,结合了不同城域的农耕算法进行解读,甚至结合了历年降雨的影响。一时间说服了不少人。   坐在上首的帝王不置可否:“爱卿是……”   “工部从六品令使,宁同河。” 第56章   “王姑娘怎么有清闲到我这僻静处坐坐?”   王月琴的父亲为圣上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朝中众人都认为王太傅这位嫡亲的女儿会被用正红顶的轿子抬进中宫。   可是新帝登基一年,丝毫没有任何行动,问起王太傅自己,他也只是笑笑摇头说:“小女的姻缘自有天定。”   于是拖着拖着,竟然真的等到了圣上指婚。   虽然也是几代显赫的皇室宗亲——但是比起宫妃来说,到底是滑了一级。   外界对此的众说纷纭王月琴并非不知,只是经历过这些大风大浪后,母家平安夫婿疼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头一天还聚在一起赏花论诗的小姐们,第二日就换了一批。   那盛极一时的周家不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京城中吗。   她们女子的荣辱,当真是同母家牵扯在一起的。   她听了兰太妃的问话也不着急,咽下口中一口凉茶:“岁月匆匆,不免有些想念。”   想念什么,她没有明说。   兰贵妃也并不点破。   上次王月琴入宫是五年前的中秋宫宴,她还是待字闺中的贵女;如今嫁作人妇,那宫门王府后宅之艰险,哪里是一言蔽之的。她无意识地扶了下梳起的云髻,想必心境不同从前。   她斟酌几下:“……听父亲说,陛下近日得了一位宠妃。”   百姓不知,旁人不知,她身为王家的人怎么会不知那重启的永宁殿住的究竟是何人。   只是隔墙有耳,她也不愿说出口来。   “没有名份,何来宠妃一说?”   兰贵人慵懒地刮开茶盏上的水沫,神色中看不出异常。   不是没有人向她打听过那人的状态,只是永宁殿现在连一只猫都溜不进去,何况是好信而动的人?   “是我唐突了。”王月琴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没有继续探究。   兰贵妃并没有转移话题,反而把疑问抛了回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旧人?”   王月琴手一抖。   旧人,这便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后宅机关算尽,她也学会了隐藏心事,有些模棱两可的说:“侧妃的妹妹尚未出嫁,自然惦记着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这是在委婉打听圣上选妃一事。   上次殿选最终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能够入宫选秀的女子都是家族中最看好的后辈,如今乍然落选心中自然不甘。   可是与她们复杂心情相对的,是年龄没有赶上这一批选秀的姑娘。   三年一次大选,若是圣上松口,年纪尚轻的女孩们便能赶上。   前朝后宫往往勾连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们个人的荣辱兴衰和母家宗族的荣耀牢牢捆在一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这谁能说的准?”兰太妃讳莫如深。   坐在下首的命妇有些着急,微微皱眉:“圣上是男人。”   太妃倦怠地眨了下眼,声音微不可闻——   “他也是个疯子。”   “永秀公公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风光无限的总领太监吗?”   太医将最后一份药给面前的人换好,对那些肆意的嘲讽谩骂熟视无睹,做好分内之事后就悄然告退。   永秀受的刑没有看起来那么重,但也结结实实在床榻上躺了半月才养好。   宫中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前朝的秋贵妃死了,所以她留下的这个孤苦伶仃的太监也可以肆意打压欺凌。   昔日永宁殿作风狠毒不留余地,树敌颇多。   皇帝只吩咐留他一条命,却仿佛看不到这些落井下石的人。   永秀坐在床上,他阴柔的脸颊瘦了不少,下巴更是尖了几分。面对着那些无趣的冷嘲热讽,他沉默地看了眼不再渗血的伤口,抓起一把香料敷了上去。——他要去见娘娘,不能让血腥气冲撞了她。   见永秀无动于衷,那身材肥硕滑腻的太监怒极,伸手想打掉他手中的东西。   “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你有多娇贵!”   他愤愤地骂着,却突然对上了那双像蛇一般阴冷的目光。   先帝在时,有人说过宁愿惹怒秋贵妃,也不要得罪她身边的那条鹰犬。因为贵妃娘娘只会利落的按照宫规处置罪人,而永秀公公毫无顾忌,会折磨的人求死不得。   胖太监瑟缩了一下,忽然想起这人的主子不知死在哪年哪月,顿时恶胆升起,扬起手便打。   “住手!”   这一声喝止让胖太监吓白了脸,连忙跪伏在地上:“徐公公。”   永秀从那些伤药上移开眼,看向来人。   胖太监就看到这位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恭恭敬敬地给榻上长的像女人一般柔弱的太监行了一礼。   他心道不好。   “将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仗毙。”   胖太监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奴才有罪,是奴才有眼无珠,求徐公公饶命。”   徐启夏看了眼永秀,见他没有反应,便挥手让御前的侍卫动手。   胖太监的求饶被捂在了嘴里。   他胳膊反剪着被人架起,利落地拖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永秀和徐启夏。   徐启夏还是十分恭敬地低着头。他知道皇上有多么在意永宁殿中的娘娘,娘娘尽了多少饭食、夜里睡的好不好、白日里有没有笑过。   帝王的情绪扑在这个上面,做奴才的自然是尽心竭力想将事情办好。   徐启夏知道,   无论帝王的内心有多么嫉妒,多么不愿承认——这个太监是那位娘娘唯一想见到的人。   “永秀公公,请吧。”   永秀刚进入永宁殿的时候,被其中昏暗的光线惊了一瞬。   空旷的大殿中平白无故多了许多纱幔,仿佛要将其中的一切隔绝在内。纱幔蜿蜒着缠绕在青黑色的宫砖上,有一种诡异的安静感。   天色微微擦黑,殿中没有点灯。   穿着红色纱衣的美人靠在床柱旁,好像很费力地抬着头。她的视线一直落在窗外,冷漠地注视着太阳西沉,月上树梢。   永秀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   他踉跄几步跪在床前,嘴唇颤抖几下没有敢说话。   他的娘娘,他高贵清冷如天上神仙一般的娘娘,竟然就被锁在此处。   「只有陛下来的时候,她才能有片刻喘息,」   「日落之后,月初之前。」   「今日陛下朝政繁忙,怕是来的不会早,你宽慰下娘娘。」   想到徐启夏那个助纣为虐的东西方才在路上说的话,永秀愤怒地恨不得冲去勤政殿将齐坞生撕碎。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把娘娘一个人留在这?   他若是来了,娘娘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傻永秀。”   一双冰冷的手拂去了他脸颊上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永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抬起一双湿润猩红的兔子眼:“娘娘为何不怨他不准时来。”   永秀想着,用这么低劣的手段来折磨娘娘,世间怎么会有这样阴险龌龊的人!   “因为他就是想让我怨他啊。”   神色苍白的美人勾了勾唇角,明明看起来万分虚弱,她眼中闪过的那丝不屑又是那么自然。   “怨他狠心,怨他为何不来。”   “因为只有他来,我才有片刻安生。”   “好永秀,这是他的陷阱。”   “你忘了若是没有他,我根本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为了片刻喘息而接纳他的亲近,他训狗玩呢……”   美人把玩着永秀的长发,他乖顺地跪在床下,将脑袋靠在床沿上,用别扭复杂的姿势陪着他的主子受苦。   他以为这么多日的折磨下来,娘娘多半会元气大伤。   不说彻底屈服,也要萎靡不振起来。   ——他错了。   他的娘娘绝非是仰仗男人鼻息过活的菟丝子,这些拙劣的把戏在曾经宠冠六宫权倾朝野的秋贵妃眼中,只是虚张声势的妄想。   ——她不会被吓倒,亦不会被蛊惑。   永秀睁着无辜澄澈的眼眸,仰着小脸满心虔诚地看着他的神明。   “娘娘,我们杀了他吧。”   “有人会帮我们。”   子时,宫中落了锁。   圣驾才到永宁殿,迎接的宫人借打起了精神。   年轻的帝王大步走向寝殿,他已经忍耐了一个晚上没有去看她,不知……她此刻如何?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幽深。   “午膳进了一个包子,奴婢又哄着喝了半碗粥。”   小宫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帝王的身边,语气中有着不安。她每日不用洒扫,也不用在外面日晒雨淋,唯一的差事便是哄好里面的贵人。   可是她不但没能把人照顾好,还让圣上愈发看出娘娘瘦了。   她不想受罚,便偷偷在用词处找补些自己的功劳。   谁知帝王没有放过她的破绽,直接开口询问:“晚膳呢?”   “……”小宫女瑟缩了一下。   娘娘晚膳时心情不好基本上没有动筷子,她刚刚想隐瞒下来,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齐坞生踏入室内。   层层叠叠的纱帐后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轻笑,他皱眉走近,却发现那本来神色轻松的主仆二人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都白了脸色。   看着心上人骤然瑟缩紧绷的身影,他目光微沉。   他来前,永秀跪在地上,用手摆出各种形状,靠着昏暗的灯火把各种动物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用民间的把戏哄娘娘开心。   齐坞生来后,永秀恭敬的行礼,坐在床上的人神色郁郁没有出声。   帝王提了口气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小心地揽过那人的肩膀。   感受到对方一瞬间的僵硬,但是却并没有拒绝。齐坞生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永秀全须全尾的回来,为何又不开心了?”   秋仪垂下眼眸,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绪。   声音清冷如水,但是细细听去似乎有些琢磨不透的娇嗔——   “你怎的来的这样晚?” 第57章   月色尚朦胧,徐启夏轻声慢步替圣上穿好了朝服。   此刻殿内顾及到还在沉睡的人,没有点燃所有灯火。齐坞生坐在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用眼神描摹着那人恬静的睡容。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不会排斥他的亲近。   “陛下……”   总管太监似乎想提醒一声时辰到了,却再对上圣上不悦的神情时及时住嘴。   饶是这样,这声轻唤惊醒了本就睡的不踏实的美人。   娘娘侧卧在床上,乌黑的发柔顺地披散开来,一双美目在睁开时微微朦胧,好像不知发生了什么。   齐坞生没有来的有些紧张——   娘娘又要生气了。   秋仪轻轻眨了下眼睛,才回过神来,脖颈间冰凉冷硬的锁链时刻提醒她身处哪里。   逆着光让她看不清齐坞生的表情,但是她懒得去探究。   男人喉结动了动,面上云淡风起的起身欲离开。   “……陛下”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   也许是刚醒,她的声音十分暗哑,在第二个字才找到了正常的声音。语气虽然十分平淡,可尾音上卷,带着几乎为不可查的撩人媚意。   齐坞生愣住,心中压抑了一瞬间的狂喜。这是秋娘娘住进来后第一次主动叫他。   年轻的帝王依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只是眼角眉梢隐隐压不住那丝躁动的情绪。   “我晨起的服侍,以后就让永秀来做吧。”   她倦怠地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哪怕她所求事情只是因为永秀,高大男人的心跳还是不免漏了一拍。   不管因为什么,这是她入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亦是她第一次有所求。   其实帝王心中最担心的,便是秋仪是否真的已经无欲无求,哪怕他愿意倾尽俗世中的一切也无法打动她。可是如今她有所求,那对他来说又有何难?   “好。”   他点头,压下心中想再陪伴她一会的冲动,准备离开。   “等等……”   她伸出手去。   帝王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不知她要做什么。   下一秒,齐坞生感受到一只冰凉如玉的手拂过他的腰,替他扣好了松开的衣带。他的嗓子紧了一下,被她骤然的动作弄的心神大乱。   等他再看过去,她却很自然地抽回了手,甚至钻回了被子中只露出一个小小圆圆的后脑,好像只是随手做了一件不重要的小事。   帝王沉默一瞬,转身离去。   圣驾出了永宁殿,徐启夏留下嘱咐了那守宫的侍卫几句才匆匆小跑着去追主子,跟在他身旁的徒弟听到了方才在殿中师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才找到机会询问。   徐公公擦擦因为每日服侍帝王而紧张出的汗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再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透过厚重的宫门和层层的纱帐,有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坐在床边。她歪着头神色淡淡,抬手无意识地抚摸了下那无法挣脱的锁链。   轻轻勾起唇角。   京郊行宫。   不同于先帝在时此处只是普通的花园,偶尔会有闲逛的宫猫和池水中游来的鸳鸯。自新帝登基后,此处变成了日常习武的地方,饲养了一些奇珍异兽和军中战马。   一道拳风闪过,重重打在那出笼的猛虎眼周,引起一阵吃痛的嘶鸣。   大齐的宫人们提心吊胆,可是早已沉浸于这场震撼人心的打斗中。见此情景不由得大声喝彩起来。“好!陛下真是神武。”   细看去,人群中心用木桩围出了一块宽阔的空地。   而大齐新任的国君竟然就赤手空拳地站在圈中心,面对着那匍匐蓄力的猛虎,丝毫不见怯懦。   那老虎不过刚找准时机扑来,就被齐坞生瞬间找到破绽,快速出手将它卸了力道。他不留恋于华丽繁杂的技巧,在沙场中摸爬滚打出了一套野蛮的杀招。   圆圈外神色冷静,但是目光紧紧注意着帝王的是镇国将军朝云行。   他随君起义有功,从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正一品的地位。他率兵驻守京城,稳住了整个权力核心区域的安定。   朝云行身侧,有两个异族打扮的使者。其中一人正是当年齐坞生放走的蛮族继承者——昆吉。   昆吉此刻神色凝重,不但看着那凶猛万分的老虎,又观察这大齐的君主。   曾经,他以为对方只是擅长领兵打仗。   没想到拳脚功夫并不逊色于他们这些草原上生长起来的勇士。   缠斗几番后,老虎被重重踢到在远处,落地时激起千层的尘土。齐坞生衣衫微微凌乱,但是明显还有余力。老虎夹起尾巴趴在地上,往后缓缓挪了几步。   见状,异兽园的驯兽人连忙上前吹响尖利的哨子,将巨大粗重的铁链拴在了老虎脖子上,将它带回了不远处的铁笼中。老虎看到驯兽人,竟然比面对齐坞生时更加害怕,呜呜地磨蹭着不肯轻易被碰到。   昆吉站起身来,大笑着鼓掌:“大齐国君英勇无敌,好身手!”   宫中的侍卫宫女们也笑得颇为自豪,场中一时夸赞声鼎沸。他们的国君如此神勇,在蛮族面前尽显大国威风。   齐坞生笑了笑,接过朝云行递来的马鞭。   “昆吉方才说,除了同猛兽争斗,还要同朕比比骑射?”   昆吉身旁的使者打量了下自家主子,见他神色自若地说到:“好啊,曾经我们干戈相对,如今化敌为友自然要借机好好比试一番!”   昆吉飞身上马,从身后抽出几支彩色翎羽的箭矢冲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齐坞生率先回来,原来是射中了预先放出去的彩头。昆吉紧跟在他身后,神色不见懊恼,只有佩服。这个男人的行动太过迅速,往往一击必中不会留给对手丝毫机会。   蛮族人性格尚武,从前同齐国有诸多摩擦是因为从未真正交集相处,历任皇帝都只会下什么召降书,往往适得其反。   齐坞生登基前给了蛮族人一个喘息的机会,从冬季中休养生息,可以和齐国边境百姓贸易互市。一年多来他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因此愿意加入大齐,成为受齐国庇护的一支民族。   齐坞生对他的这个提议并不惊讶,但是稍稍沉吟一下:“今日疲累,实在不是商议的好时机。昆吉不如先回客栈修养。”   被婉拒的蛮族继承人也不失望,经此一天他已经对齐国皇室的印象颇为改观,于是笑呵呵地应下:“好!那礼物留下,我人先告退了!哈哈哈”   待人走后,朝云行稍稍皱眉。   “我记得五年前,陛下曾说‘虎就是虎,不得有半分懈怠’,今日为何轻易答应了那人无礼的要求?”   齐坞生用帕子擦手的动作一顿,不知是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   他笑笑:“那老虎关了许久,已不见从前的凶性。”   朝云行还想说什么,却因为突然出现给君王披上狐裘的徐总管而止住了话语。   徐总管低眉顺眼,却替皇上回答了朝将军刚刚的问题:“陛下以身涉险,自然能赢得蛮族的归降。奴才从前在宫外听了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齐坞生没有反驳,反而问道:“蛮族的东西怎么处置了?”   徐启夏心领神会地递过来一本礼册:“寻常贵重的都照着往年的例子入了库,您没有妃嫔,珠宝首饰什么的择了几件分给了太妃她们。”   帝王唔了一声,显然是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   徐启夏若是还不明白齐坞生的意思,就妄为执掌宫中大小事宜的总领太监,见此连忙低声道:“有套华贵万分的点翠珠冠和一些新奇的宝石,都送去了永宁殿。”   “嗯”,帝王将轻敲了一下手中的马鞭,这便是满意了。   徐启夏心中长出一口气,心道陛下明明将人疼到了心尖上,却还是将人锁在那。真是君心难测啊……   天色渐晚,圣驾即将回宫。   朝云行请辞时扬声叫住了齐坞生,犹豫再三。   “陛下,虎就是虎。”   “打断筋骨拔掉牙齿前永远想着伤人。”   周围官员觉得这位将军未免也太居安思危了,早上的事情惦记到现在不说竟然还要出言提醒,陛下明明已经降服了那只猛虎,他何必招惹陛下不痛快。   万籁俱寂,君王眸色微沉。   虎的伤人意,人是否真的不知?   永宁殿。   赏赐到的快,通传的宫女满脸喜意地跑来跟娘娘通传。   看着那托盘中的华美器物一件件送来,小宫女们又惊奇又高兴——娘娘得宠,她们的日子也会好过。   永秀清点了下东西,将那套点翠发冠捧上:“娘娘。”   秋仪的目光扫过,没有半分犹豫地移开:“你嫌弃我顶的东西不够多?”   永秀本想哄娘娘开心,没想到反而触到了娘娘的伤心事。他的眼神落在她细白柔弱如天鹅般的颈上,很快又像被烫到一样挪开。   “把东西放进库里就好……”   他顿时也没了刚刚的心情,匆匆挥手想打发了这些赏赐。   那人将娘娘囚于深宫,用珍宝供养又怎样?   不过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是将娘娘当个可以轻易得到的玩物罢了。   谁知秋仪在看到其中一盘子玉器宝石时顿了顿。   里面有一颗浅白色泛着盈盈光辉的圆形宝珠,看起来并非是名贵的翡翠玉石,倒像是戈壁中盛产的某种经过风化后的琥珀。   虽说算不得珍贵,但是齐国罕见。   坐在床上的秋仪突然问:“永秀,你看它像不像一个鸡蛋?”   永秀一愣,看着娘娘笑了,他也笑了:“这么一说倒真是像。”   美人漫不经心的将“鸡蛋”挑了出来,放在手中把玩了几下。   “这样好的东西,得送给一位故人。”   “你一会去看看亲恩殿的主子吧。”   有些话她说、暗枭说都不是上策,让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替她开口,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58章   “回皇上的话,这些均是亲恩殿的主子亲口所说。”   徐启夏抬眼打量了一下上首位之人的脸色,这些污言秽语他说着都两股战战,更别说帝王听了会如何做想。要不是事关永宁殿的贵妃娘娘,他也不会捡这些不讨好的给皇上听。   一大早那曾经的十四殿下就跑到自己宫门口,扯破了嗓子口口声声说先帝在时前朝的秋贵妃和国师有私,两人勾结在一起秽乱朝纲,动摇国本。   长街上的宫人吓坏了,连忙差人请了徐公公。   徐启夏到了亲恩殿之后着实也被吓了一跳,这等言论要是散出去,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索性这位殿下已被玉碟除名,充其量只算个身份高些的庶人,他拂尘一挥,连忙让禁军捆了齐晟,又用厚布塞了人的嘴。   “晦气的东西。”   到底是说的秋贵妃昔年在宫中的事,他也不敢隐瞒,圣上刚下早朝就连忙来回禀。   勤政殿一片死寂。   徐启夏回了话之后,头已经磕到了地上,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呼吸声。   他想不明白,齐晟殿下已经销声匿迹多久了,出生时落下的疯病因为幽禁冷清的日子也缓和了不少,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突然发疯。   徐总管心中更有苦难言。   他们这些御前之人的盼头全在陛下和娘娘的身上,娘娘给陛下好脸色,陛下就给他们好脸色。眼瞅着这天刚要放晴,一下子来了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阴云。   关键这云彩里面灰暗不见光亮,让人摸不清底细,只觉得其中有电闪雷鸣——山雨欲来。   御座上的男人听了这些转述,轻笑一声。   “他这是想见朕。”   半个时辰后,御前侍卫将人带了过来。   齐晟一进勤政殿就坐在了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再往里面走。他和自己同岁的弟弟遥遥相对,他曾是嫡子,如今却不过是一个庶人。   而被他母后死命打压的弟弟已经登上了王位。   他不想当皇帝,却难得有些廉耻之心,于是闷闷地坐在地上不开口。   齐坞生没有温度的眼神落在齐晟身上,他的这个哥哥被关了一年,失去了曾经周皇后亲昵的照拂,他自己从未仔细打理过仪容。   头发散散披在身后,没有梳,亦没有冠,枯槁凌乱地遮住眼睛。   身上的衣衫还算干净整洁,可是衣领袖口磨破的纹路可以看出许久没有换过。齐晟这个曾经的皇室嫡子过的,倒看起来比徐启夏这样的太监还算不堪几分。   ——只是齐坞生没有询问他的近况。   反而好像无意中提起了另一件事:“怎么不见皇兄的猫?”   那只猫在他走时还算康健,算算日子并未到普通家猫的大限。但是他敏锐的视力看到齐晟暗色的衣袍上已经没有白色的绒毛,可见那只猫已经死了。   被自己弟弟刺激到,齐晟站起身来手臂高挥:“你神气什么!”   他看了看没有反应的齐坞生和殿内其他的宫人,气愤地手舞足蹈:“你神气什么!”   “你的猫早就死了!”   “我的猫才刚死!”   齐坞生神色一凝,看向徐启夏。徐启夏也是没想到,十四殿下竟然不知“秋贵妃”没有……   他闹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关注,于是又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我的猫死了,我的猫死了,你也不能好过。”   年轻的帝王一直很平静,他嗓音微沉,似乎在有意识的引导:“那这和前朝已经殉葬的秋贵妃……有什么关系?”   他着重强调了「已经殉葬」四个字。   谁知齐晟又被勾起了疯病,慌慌张张地起身冲到大殿的柱子后,惊恐地喊着:“秋贵妃?秋贵妃在哪?”   徐启夏的嘴都僵了,他没想到十四殿下的神智已经浑噩到这个地步。   “殿下,前朝的秋贵妃已经死了。”他直白地又强调一次。   齐晟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嗯嗯,死的好,死的好。”   他缩在柱子后,只露出一个毛躁的脑袋,冲着齐坞生喊:“喂喂,你帮我一个忙吧。”   “你去开了她的棺椁,鞭尸。”   齐坞生没有被他的样子所迷惑,微微垂下眼帘:“你想借朕的手报复秋贵妃,为什么?”   “她死有余辜啊!”齐晟理所当然地说,“你不知道,她和国师两个人把我害的好苦。”   徐启夏见终于进入了正题,蹲下身来循循善诱:“国师不理世事,他怎么会愿意帮助秋贵妃呢?”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引导着齐晟找到头绪。   齐晟的眼神空洞了一瞬,果然顺着这个思路颠三倒四地说了下去。可是他越说,徐启夏越想堵住他的嘴。   “她雪天跪着一路去了国寺,天黑才回来。”   “以后就日日去,月月去。国师只愿意见她一个。”   “偶尔会宿在国寺,国师抚琴,她跳舞。”   “母后说过,野鸳鸯还能琴瑟和鸣。”   野鸳鸯。   “琴、瑟、和、鸣?”帝王的手轻轻点了面前的桌子。   御前的人连忙将人拖走,暗枭出现跪倒在地。   “去查。”   永宁殿暗香泠泠,水一般的薄烟从香炉里升起,然后无力地散落在地面,笼罩整座幽室。   永秀轻轻给主子按着腿,她许久不能下地,也只能靠这样的法子维持一二。   今日守门的宫人不知怎的,迟迟没有出现。   不过主仆二人乐得清净,没有了隔墙的耳朵,说话也自在些。   突然,一个绿衫宫女提着食盒进入殿中。   她的脚步很轻,似乎刻意弱化了自己的存在感。   宫女一直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将食盒中的参汤放在桌上,然后跪了下去。   “娘娘恕罪,今日送汤的宫人病了,奴婢便替她前来。”   美人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永秀有些担忧,神色中稍稍提起戒备:“你是御膳房的?”   那宫女一直低着头,闻言咬了下唇,好似很不好意思。   “奴婢……是御前的。”   她有一副好嗓子。柔柔弱弱,刻意拉长了尾音。   永秀皱眉,御前的人天天到永宁殿来,没见过有这样一个宫女。除了徐启夏和他的徒弟就是几个熟稔的带刀侍卫。   “……眼生的很。”永秀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评语,却不想那宫女就像是吓着了一样叩头请罪:“奴婢是照顾勤政殿起居的。”   她叩首的动作间不经意露出了侧颜,神韵竟然同床上的美人有三分相似。   只是她骤然像受了欺负一般梨花带雨,倒把这三分相似毁了个干净。   永秀再懵懂也知道这女人是故意的。   故意来送参汤,故意出声强调自己的存在,又一步步引导自己是照顾勤政殿圣上起居的人。这点争宠的伎俩用在他们娘娘身上未免也太过拙劣。   谁知美人倒突然起了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见正主终于开口,咬着唇流泪的宫女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还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样子:“奴婢贱名采儿。”   “哦。”   采儿见她不咸不淡地应声,心中暗暗咬紧了银牙。她早就听说永宁殿中多了个娘娘,便特意前来看看。她在御前呆了那么久,凭什么这个女人一来就有了名份。   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神态动作都是在学谁,但是她从未见过那前朝的秋贵妃。送她进宫的人也只答应她,若是做好了便有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天家宫嫔。   看着床上人冷淡的神色,她莫名有些记恨,都是为人替身,凭什么她过的如此风光得意。   想到陛下已经两日没来看过这个女人,她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勇气。   “娘娘勿怪罪,陛下这几日不是故意不来看娘娘的……”   秋仪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搭了她的话茬:“那他是为什么不来呢?”   跪在地上的女人面上有一瞬慌乱,又染上半分薄红,手中的帕子也搅动了一下:“陛下政务繁忙,宿在勤政殿能得片刻喘息……”   “啊。”她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喘息,好像是失了言一样懊恼地慌张起来。   “娘娘恕罪。”   “娘娘恕罪。”   “奴婢,没有说永宁殿让圣上觉得幽静冷漠的意思。”   永秀翻了个白眼,被这个愚蠢的女人震惊到了。   与之相反的是,秋仪笑的开心,兴致勃勃地回复到:“嗯嗯,不怪陛下,我也更喜欢你的活泼可爱。”   “请采儿姑娘坐下吧。”   她给永秀递了个眼神,永秀心领神会地去泡了杯茶。   采儿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意思,推拒了几下最终坐了下来。两个人一个在床边,一个靠在床上,竟然就敷衍着聊了起来。   这一聊,便聊到了圣驾来此。   清秀宫女脸色发白,想匆忙告退。谁知永秀笑呵呵地拦下了她:“姑娘侍奉陛下辛苦,怎么也得让娘娘替你讨个赏赐。”   采儿此刻慌了神,她平时在勤政殿安分守己不轻易外出,就是为了给圣上留一个不错的印象。可是如今她擅自跑到永宁殿来,要是让帝王发现了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可是徐启夏的一声通传已经响起。   男人闷声的脚步踏在大殿冰冷的地砖上。   政事繁忙,他已经两日没有见到娘娘。今早处理了齐晟的事,暗枭已经派人去查。可是四年之间宫中已经轮换过不少的宫人,从头查起谈何容易。   他想着,从前的过往已成过往。   无论是太子还是国师,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可是这不妨碍他用这些往事为自己要点甜头。   可当他走到内室时,他的娘娘微笑地坐在床上,旁边是垂手而立的永秀。   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留在勤政殿,连名字都记不清,只是一直没有查到幕后之人因此没有找到机会处理的女人低着头跪在床前。   灯火昏黄,美人柔柔开口:   “皇上,你看这是谁。” 第59章   眼下的场面一时间有些超出齐坞生的预料。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娘娘的这个反应又是什么意思?   徐启夏知道轻重缓急,率先上前一步将人先带了出去,连着永秀也跟着一起退了出去。让室内只剩下皇上和娘娘,也好把事情说开。   齐坞生对上秋仪平静冷淡的神情,心头竟然莫名有些慌乱。   男人轻抿了下唇,撩开衣摆坐在床边,但是身侧的人几乎是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别过了脸去。   他不知道事情的走向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但是此刻秋仪的反应和刚刚的女人已经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秋娘娘。”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室内纱帐蜿蜒迤逦,层层叠叠曲曲折折的光影映射在她的侧颜,她的睫毛很长,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缓慢眨动时像轻拍翅膀的幻碟。   “她是谁呢?”   美人执拗的问着这个问题,让齐坞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心头爬上一种微妙的喜悦——娘娘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说明,她也有几分在意她。   见他没有给出答复,秋仪神色依旧平静:“她是你送来作践我的吗?”   帝王被这个问题震住了。   他张开嘴,开合一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娘娘为什么会这么想?   男人心中刚刚隐秘的遐思刹那间退的干干净净:“娘娘怎么这样想我?”——他明明是问句,但是话中微微的颤声已经暴露了他的不安。   “可我觉得是。”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   这一切的走向都太过让人无法控制,荒诞的让人难以反应。从齐坞生进入殿中看到那个女人,事情就仿佛落入了被操控地蛛丝,让他被裹挟着无法挣脱。   他坐在那,执着地盼望着她能够转过头来看向他,让她相信自己没有说谎。   她的回避和沉默就像是生锈的钝刀,在无声无息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突然,他感受到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拉住了他的手,他心中微动,但是很快又紧紧提起——那只手拉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脖颈上。   年轻的帝王有些僵硬,但是撞进了她微微嘲讽的眸子。   “你摸摸看,凉不凉,疼不疼。”   白皙的皮肤和金色的锁链交叠在一起,摩擦时会产生令人难以自控的红痕,情动时锁链互相碰撞出奇异的响声,是禁忌的美感。   他没有问过,她也没有提过。   这些万重枷锁控制下,她疼不疼。   她平静的反应和语气让高大俊美的帝王神情空白了一瞬,如果她歇斯底里的愤怒,或者将怨恨发泄在他的身上,他还不会这样无措。   可是她好像真的认真的在询问一个答案。   当锁链套在她脖颈上的时候,他究竟是在庆幸终于获得了无法反抗忤逆自己帝王威严的木偶,还是在想她会不会疼?   高大俊美的帝王此刻就想一个做错事的大狗,身后一向毛茸茸威风凛凛的尾巴已经悄悄藏了起来。他的舌根有些微微发苦,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开口辩解。   「娘娘太狡猾了,如果不关起来,就会消失不见的。」   「如果不这样的话,娘娘怎么会属于我一个人呢?」   「娘娘捡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呢?」   想到这,帝王的神色不再有破绽,眸色微深:“娘娘,睡吧。”   这些天幻想的美好未来被轻易打破,其实他早该明白,送到永宁殿的珍宝永远会在第一时间被收在库房,从未见她佩戴。那些偶尔的放软姿态也是因为永秀在她身边,没有半分是因为他。从他选择走到这一步后,就该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   岁月匆匆格外厚待秋贵妃,从未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与她长久未变的倾城容貌一同停滞的,是她不会为他波澜的心。   既然彼此都知道这些答案,何必再去回答呢。   也许能够让两个人好过一点的折中办法就是守着那层已经单薄如蝉翼的窗纸,直到东窗事发。   他将人揽入怀中,没有敢去看她眼睛,他害怕看到其中从始至终的刻骨清醒。他害怕有一天美梦破碎时,只有他一个人自欺欺人的沉沦。   锁链晃动,红烛摇曳。破碎尖细到崩溃的哭声被掩藏在沉重又密不透风的吻中。   “你这个疯子。”她说。   再骗骗我吧。他想。   月上树梢,满天星河闪耀。   有人一夜无梦,有人彻夜难眠。   翌日,   天光大亮,光影透过纱帐映入室内,淡金色的光笼罩在那人的手臂上,将狰狞斑驳的红痕照的一览无余。   永秀低着头端来热水,轻轻拿着帕子想擦拭。   可是水珠刚落在那人身上时,美人就缓缓睁开了眼。   “几时了?”她声音疲惫暗哑。   “回娘娘的话,快到正午了。”永秀环顾一周,轻轻将人扶起。   他说:“娘娘,疼就咬奴才。”   他伸手将她的腰微微弯折,又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隔着锦被伸手用力按下去。秋仪闷哼一声,永秀的力气是大了些,但是唯有这样她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那两个曾经出现过几日的嬷嬷就好像是她的幻梦一般,留下了无尽的恐惧和折辱后就转瞬消失。她被关在这,她们是何人授意也无从查起。   不过此事也让她长了一个教训——事成之前,不能让她的肚子成了坏事的。   她被锁在床上,四周活动的地方有限,沐浴一向是那个人亲自来做,绝不会假手于人。因此她现在也只能用那软帕将通身擦拭一遍。   “您昨晚何必吓他。”永秀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渐在地上的水迹。   “好玩啊。”美人倦怠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笑意,“现在越害怕,以后发现真相的时候就更肆无忌惮,我下手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永秀皱眉:“可是一时间我们还没有见到那人的机会。”   齐坞生就像是一头凶兽牢牢守着自己的宝物,根本不会让外人轻易进入永宁殿,更不要说让娘娘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他清醒时候处理了他。   秋仪低头看向地上的铜盆,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像一面镜子一样倒映出她颇有些憔悴狼狈的容貌。   她将手中的帕子扔了进去。   水波扩散,倒影破碎,一切重新聚散又合拢。   “会有的。”   腊月合宫家宴。   这恐怕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冷清的腊月宫宴。   若是细数究竟哪一次比得上这次的寂寥,恐怕就是永叙四十四年的冬天,天子率兵御驾亲征,也是他登基以来唯一一个在京外度过的年节。彼时娴妃有孕,也没有大办。   当今圣上没有后妃,亦没有子嗣环绕膝下。这宫宴选址就成了考验内务府的重任。   宫中举行礼仪庆祝多半选在重华殿,因着大殿格外恢弘,能让帝王姹紫嫣红的后宫都有所安置。   可是这条规矩显然在今年不多适用,后宫主位多空悬,说是家宴可无一人是皇上的嫡亲。他生母不详,兄弟姊妹均不是一母同胞,他自己也没有真正的妻子。   这宫宴算来算去只有前朝的皇子皇女加上太妃和宗亲前来。   这权力之巅,倒真像是无人之处,在阖家团圆的时节更显凄凉。   好在此次顺带见了蛮族的使臣,不然实在是没法办下去了。   内务府的人心中是这样盘算,可是面上又怎么能说出来惹了皇上的不痛快。只能在宫宴前一个月连着去了三次勤政殿,不为见皇帝,只为见徐启夏。   徐公公眼睛微眯,老神在在地为他指了条明路:“在湖心岛吧。”   内务府的人听了面上一喜,湖心岛确实是好地方。   虽说临水,却并不显得寂静冷清,反而白日景色一览无余,夜间月色波光交相辉映——更重要的是,主位不多,宫中诸人聚在一起也能简单热闹一下。   “多谢徐公公指点迷津。”不外乎人家能做首领太监,这眼界心性就非比寻常。   徐启夏笑了一声:“忙去吧。”   临安二年冬,腊月年节的早晨雪下的格外重。   压抑冷寂了整个秋冬的皇宫因着换上了大红色的灯笼,倒显得热闹喜庆起来。   朱红宫墙映着枝头厚重的白雪,又是一年新气象。   暗枭首领脚步急促,腰间被圣上特许佩戴的环刀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兵器声响。他低着头,明明每一步都十分厚重稳实,但是那双军靴却能做到踏雪无痕——可见功夫了得。   他一路穿过宫中大大小小的回廊,身侧带起的风让悬挂的灯笼都摇摆了一下。   他面前恭敬托举的,是圣上要他查的秘闻。   ——前朝秋贵妃,和国师之间是否有私。   五年半已过,知道内情的宫人有的死在宫变中,有的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去婚配。不过就算这样,也零零碎碎地拼凑起了一些片段。   暗枭是主人手中最锋利的剑,处理事情时不需要夹杂任何感情。可是这份密报中的内容让暗枭犹豫一瞬,毕竟陛下看起来真的十分在乎永宁殿关着的那个女人。   他来到勤政殿,如是回禀:“国寺不见外人,只见秋贵妃,无人知晓他们是否有……肌肤之亲。”   徐启夏为君王穿戴赴宴行装的手一抖,不敢看齐坞生的脸色。   陛下未登基前,徐启夏跟着前朝御前的黄总管做事,不是没听过贵妃和国师之间的风言风语。国师冷傲不见世人,却对贵妃青眼有加。   就算国师能保证自己只待她如知己。   可是贵妃娘娘能保证自己从未动心吗?   暗枭继续说道:“永叙五十七年、五十八年的春夏,秋贵妃月月会去国寺,国师偶尔现身接见。”   “竹林抚琴起舞,亦是事实。” 第60章   湖心亭除夕家宴。   内务府的人紧锣密鼓地筹备了几日。   皇上没有皇后,生母又早早过世,先帝的嫡皇后周氏情深意重,也跟着去了。算起来这六宫中没有一位正经的主子主持大小事宜。   丁太妃和兰太妃是德行最为贵重的前朝嫔妃,自然什么都要帮着过问一二。   其实自打选秀之后,她们二人同这朝的来往就不甚了了,平日里在自己的宫中养花弄草也算自得其乐,何必掺乎这看不清摸不着的浑水。   只是顾念到若是她们二人再不出面,诺大的后宫倒都像是死了一番。   皇帝夺权之路本就坎坷,若是她们再不帮着热络一下,他日史书工笔恐怕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当今圣上残暴不仁——以致众叛亲离。   兰太妃斜斜靠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穿着厚重沉闷的深紫色宫装,旁边的丁太妃也是一袭墨色服秩。她们也跟着张罗了一天,落座之后就自顾自地对饮起来。   “姐姐,你说今日我们能看见圣上把人带过来吗?”   高位娘娘们的对话总是格外小心,只言片语间不会让人抓住丝毫把柄。   丁太妃说的含糊,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口中的“那人”是谁。   兰太妃抬手,她深色袖口绣了大团的杏花碎影,轻轻挡在面前饮下那杯酒,她故作轻松地笑笑:“那也得看皇帝是否舍得让我们得见。”   这话说的婉转巧妙。   永宁殿的宫墙密不透风,他好不容易才将那人攥在手里,怎么可能轻易还她一个自由之身?   舍得。   舍得。   这个词用的何其精准,帝王心意千回百转。说爱也罢说恨也罢,到最后就像是初尝滋味的孩子,不舍得将新奇的玩意儿示于人前。   丁贵妃的神色郁郁,她何尝不知道那人的处境,她承了昔年秋贵妃不少的恩情,如今却要亲眼看着她受苦。   如此,这划过喉咙的烈酒更为灼热了几分。   皇室宗亲们虽然对这两位太妃并不熟悉,但瞧着她们并不热切的神色,也渐渐意识到今日宫宴绝非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王月琴坐在下方,身边的夫婿同其他人谈笑风生,她独自望着远处的水面不作声。   她想起两年前在仆地的那一日。   昏暗的室内,熠熠生辉的珍宝,和永远不会露出笑容的绝美画中人。   她叹了口气,想劝夫君浅尝辄止,不要在陛下和贵客到来前就失了规矩。却只听得殿外徐启夏吊着嗓子一声传唱:“陛下到——”   “蛮族昆吉到——”   方才饮酒的、聊天的、看曲的纷纷停了手中的动作,起身离座跪拜,高呼万岁。   帝王身侧只跟了徐启夏和御前的行官,身披墨色狐裘于王位就坐。   待昆吉坐好,齐坞生温和笑笑:“今日贵客前来,这家宴更是亲上加亲。不仅是庆大齐国泰民安,更是贺从此同蛮族化干戈为玉帛。”   他举杯:“朕,视天下百姓为亲子。必将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他这话,是说给昆吉听,亦是说给宫妃和皇亲国戚们听。   此言一出,所有在场之人再次离座举杯:“吾皇万岁。”   圣上说完新春祝词,场面便轻松了不少。刚刚停止的丝竹重新响起,舞姬们杨柳般柔弱无骨的身子在殿中翩翩起舞,倒是格外赏心悦目。   见场面还算宾主尽欢,兰太妃一直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去。   “大齐皇帝!”昆吉喝了点酒,被侍从扶着站了起来。   “早就听说齐国女人擅歌舞,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实!”他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陛下洪福齐天啊!”   齐坞生坐在高处,面对这番奉承也只是轻笑着举杯,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宗亲里有年龄长的,见到昆吉如此直率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算什么呀,五年前中秋家宴九位贵女轮番献艺,那才让人知道什么叫瑶池美景、仙女下凡。”   她这么随口一说,自然有人想了起来当时的盛况。   “咦,这么说来我们当中还有一位是那九位贵女中的一个呢……”另一位诰命夫人捂着嘴笑起来,看着王月琴羞红了脸,直往丈夫的身旁靠。   兰太妃轻轻咽下一口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圣上的表情。   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这才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杯弓蛇影——那时候的圣上不过是最不得宠的皇子,这样的合宫家宴向来是没有他能来的份。   因此也不会得知,纵使那九位贵女使出浑身解数,那人参宴的所有人还是无法忘记那珠玉在前的秋贵妃。她蒙眼做水袖舞,用流动的衣袖击响厚重的巨鼓,风姿卓越让人难以忘怀。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那命妇多喝了几杯,面上染着薄红,发出轻声感慨:“说起五年前的中秋家宴,就想起前朝秋贵妃一舞——名动京城啊。”   王月琴神色发白,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环顾四周,正好对上了帝王探究好奇的神色,她知道圣上分明已经听见了。   在场的人大多不知道内情,只知道本朝认为秋贵妃是霍乱朝政的妖妃,轻易不会提起这位早已殒命的绝代佳人。   也许是今日除夕家宴圣上也放松些,见齐坞生没有生气,反而似乎被吊起了兴趣。   那命妇也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后来啊,却再没有幸得见秋贵妃一舞。”   帝王饮下烈酒,模棱两可地说:“可惜。”   “是可惜!”   “永叙五十五年的晚春宴上,连先帝也说可惜。”   命妇的话题引起了圣上的兴趣,她自己也高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先帝说啊,贵妃小气。竟然再没给我们这些俗世中人跳过舞。哈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再未给俗世中人起舞。」   可是今早暗枭回禀,永叙五十五年到五十六年的春夏,她月月在竹林中伴随着国师的琴声悠扬作舞。   帝王将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底下渐渐开怀的宾客们,嘴角噙着一抹笑。   眼神却格外暗沉。   月明星稀,   湖心亭热闹的宫宴散场,高大的帝王率先离去。只是他的步伐中有一丝不稳,可以看出是饮了不少。   腊月寒冬,齐坞生并没有乘坐轿撵,独自一人行走在宫中长街上。   徐启夏带着人跟在君王身后,不敢惊扰。   齐坞生抬头是皎洁冰冷的月光,身前是白茫茫的冰雪,身后亦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一片无际的白色中走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因着酒意,他的思绪也慢了下来,男人沉默地缓缓眨了下眼睛,好像不理解自己为何突然停在了一座宫殿旁。   永宁殿的宫人看到圣上独自在冰雪中走来,也是吓了一跳。   看到身后跟着的徐启夏时才放下心来。   永宁殿的掌事挑了下眉,无声询问着徐总管陛下这是怎么了。   徐总管努努嘴,示意对方感受一下陛下这满身的酒气。   齐坞生进来时,秋仪已经准备入睡了。   她让永秀去掐灭烛火,外面大红色的宫灯透着雪色映进来,她只觉得心烦。   年节时分,既没有父母兄弟在身旁,也没有三五好友小聚。她一个人困在冰冷的宫殿里,能有什么样的闲情逸致去看雪景呢。   她侧过身去准备理开身上缠绕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却突然被一个满是酒意的怀抱所包围。   美人皱了下眉:“陛下,你醉了。”   谁知喝醉了的男人就像是怎么也甩不掉的大狗,紧紧缠在她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陛下,你醉了。”   她又一次发出了冰冷的拒绝和警告。   谁知男人呓语了一下:“秋娘娘……”   他似乎带着些鼻音,颇为委屈地说:“为儿臣跳支舞吧。” 第61章   永叙四十三年冬,大雪日。   中宫难产,血崩不止。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宫女慌忙跑去求娴妃娘娘来中宫主事。   一向将嫡庶尊卑口口声声挂在嘴边,每日晨昏定省必定最先来的娴妃娘娘破天荒地晚了半个时辰才过来。可是她步履轻缓,扑了厚重的粉也难掩她面上的气血亏空。   ——娴妃秘密生产,如今也未出小月。   娴妃娘娘穿的一身杏黄色的重针交领短袄,外面披了件烟粉色的大氅,看起来就像是为这一日精心准备过一番。   中宫的人丝毫没有起疑,见自家娘娘的义妹终于来到,紧赶慢赶还是地张罗着让人进到寝殿。   娴妃刚一撩开内室的帘子,就皱了下眉。   殿内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直叫人胸中一阵翻涌。   她带着镩金琉璃护甲的手一顿,又缓缓将帘子放下,没有往内室踏入半步。   隔着帘子,她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产婆急的满头是汗:“回娘娘的话,孩子并非头朝下生出来的,是脚先出来。现下卡在这里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位皇子还是公主啊。”   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想必是为中宫娘娘加油打气扯破了嗓子。   听到自家妹妹的声音,周氏突然咳嗽了一下。   娴妃立刻抓住了景园的手,神色慌张的查看四周。   她本以为难产了这么久,皇后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皇后若是清醒着,这事情就全然不好办了——姐姐,我本想留你一条命的。   景园粗糙温热的手给了娴妃莫名的勇气,她又一次掀开了帘子,直直对上了周氏满是冷汗的面容,和那双绝望疲惫的眼睛。   她捏紧手里的密报——「前线大乱,太子失踪,疑似战死。」   姐姐啊,祈祷吧。   祈祷一下太子已死,而你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只有这样我才会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你们安分守己一点,我不会为难你的。   周氏完全没有意识到帘子外面的妹妹才是真正想要夺取她和肚子里孩子性命的魔鬼,她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的痛。   胯骨像被碾碎了一样,哪怕她已经用尽全力去张开双腿,可孩子还是卡在原地。   产婆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可是她觉得不仅是孩子,她的脾胃肠肝都被一起压着,她想吐,可是眼前只有大团大团白色的光晕。口中有酸苦的味道,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孩子不是头位,是脚位。   ——这一关,她怕是难过了。   想到这,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轻声去唤出妹妹的小字。   “若我死了,告诉陛下,能否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晟。”   皇后奄奄一息,她想给孩子取名叫“生”。不求光明灿烂,也不求伟岸盛大。但求康健平安,所愿得偿。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力气讲出来。   娴妃娘娘的手一抖,声音发紧:“哪个晟?”   皇后娘娘不出声了,不知是陷入了昏迷还是正在思索。娴妃看向景园,发现自己的大宫女也是面色如土。   凭什么。   凭什么她也想给孩子叫做“晟”。   这样诡异的巧合让娴妃不安极了,她此刻脑海中天马行空地想着——是不是皇后早就发现了她的孩子,所以才要这样折磨她。   娴妃在帘外隐藏的神色中有着怨恨,忍不住高声催促产婆:“孩子不出来就去拽啊!你愣在这里是想本宫杀了你给皇后娘娘陪葬吗!”   产婆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阵仗,如今正是年节,宫中人手不足,她只能壮着胆子伸手去摸。   血腥湿滑中,   她抓住了孩子的脚。   与此同时,一名探子正带着八百里加急密保赶往内宫。   娴妃看着探子,好像是看到了一个新的希望。她颤抖着接过其中的密函,手几乎抖地无法继续展开信纸。   「不出意外,太子崩。」   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血液仿佛立刻涌了上来。   大殿中纷纷杂杂,有女子的痛呼、产婆的劝解还有行走的宫人手中热水摇晃的声音。   只是这些声音都渐渐离她远去。   她的脑海中、眼睛里、耳边环绕着一件事——   她的儿子,是大齐国君主唯一的儿子,是未来的嫡子。   是的,她做好准备了。   就在此刻,一生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她的眼神中闪过凶光,甚至不再嫌弃那满殿的血腥气,掀开帘子便踏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进去。   “是公主…”   “还是皇子……”   她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   一声哭嚎。   永叙四十三年到四十四年的隆冬。   娴妃娘娘和一名宫女先后诞下皇子,皇后娘娘偶感风寒,最终没有等到圣上回銮。她唯一的嫡亲儿子在战乱中失踪,但幸好被救了回来。   两位皇子,   娴妃娘娘生的年龄稍长些,按辈分是十四皇子。取名齐晟。取盛大灿烂光明伟岸之意。   那据说母亲已经难产走了的皇子被排成了十九殿下。取名齐坞生。   坞生,同“寤生”。   寤,逆转的意思。   脚位出生,无人期待,亦无人喜爱的孩子。   临安二年除夕,   齐坞生的头枕在秋娘娘的颈侧,他第一次很安分地就这样将人揽在怀中,什么都没有做。   殿内月光冷寂,远处的热闹似乎与永宁殿无关。但是帝王就执拗地守在无人踏足的地方,借着酒意去苦苦寻着一个结果。   他说:“娘娘,这是我们第一个除夕。”   他们相遇在盛夏,相处不过半年,他便在冬雪日远赴仆地。   五年韬光养晦,再未等到她的只言片语。   其实说来是对的,他们从未一起过好一个除夕,没有一起将通红火热的灯笼挂到枝头上,没有在红纸上写下来年的贺词与祝愿。   人的名字就好像是一种诅咒。   将这个命运多舛的帝王困在了他常人无法参透的人生中。   生长于冷宫,身为皇子却要同宫人争抢一口吃食。   没有母妃筹谋,去书房认字、去校场练武的机会也要抢。   封地、军权、皇位,他一步步抢到了那么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不明白,只是用了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   醉酒的帝王从领口掏出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钥匙,钥匙被他的体温捂热,触手是温润的。他一直将钥匙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那是他最深刻的执念。   男人的手抖了几次才将那人脖子上的锁链解开。   他微凉的唇吻上锁链遮盖住的红痕,很轻很轻,不带任何遐思。   他有一次用暗哑带着祈求的声音说:“给儿臣跳一支舞吧。”   月色微凉如水,   室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大殿四角摆放的炭盆熏的人周身发热,倒不像是在腊月寒冬的时节。   君王散发席地而坐。   他面前有一只青铜酒樽,只是其中并未盛酒。   仆地荒凉,没有京中物资富饶,乐器这样皇亲国戚才能使用的名贵物件自然更是没有。战士们每逢年节,就会用装了水的酒杯,敲敲打打也算唱一首无人问津的曲子。   贵妃神色平静,她赤足站在大殿中央,脚下是厚重的地毯,行动间发不出丝毫声响。   ——她许久没有起舞了。   当她是秋家嫡女时,她会的几只舞都是母亲教的,那些肆意快乐的舞需要乡野小调做配;后来入宫,她要学着做端庄的舞、厚重的舞,因为只有这样才算一个合格的天家宫嫔。   舞不能随性,不能无意义,不能无典故。   要赞颂君王,要柔媚无骨,要恪守本分。   再后来,是为国师起舞。国师多疑又清高,喜欢看那些失传的舞,她为了成事,整夜在无人处练那些把人性磨平只剩古板神性的曲子。   金石碰撞,青铜嗡鸣。   齐坞生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他的神情。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那根短棍,高高扬起。   一开始只是不成调的敲击,然后便是嘈嘈切切如急弦而下。音调流转间景色已过千里,听者尚未看完江南水乡便独尝大漠孤寒。   这首曲子不为歌颂,不为规矩,不为传承,只为今夜月色和眼前之人。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有人轻唱着什么。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君王还是妃子的界限已然模糊。   热闹集市上最平凡的乞丐于无人处敲起碗来,击出一首无名的乐曲,赏识他的少女会笑着拍起手转起圈,作一支随心所欲的舞。   这首曲子变化莫测,给了美人肆意翻飞旋转的机会。   她的袖子抛出去,打到那人的面前,那人轻笑一声抓住向自己身侧一扯,她借着力道一跃而起却同他擦身而过。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她闭着眼,裙裾流转。   秋贵妃的记忆何其精准,她能够在昔年的中秋游园夜上凭借着记忆,在蒙眼时作水袖舞,并且找到了每一位穿着她做的衣裙的贵女。   这首曲子才刚刚过半,她仿佛毫无所察地靠近大殿的一个角落。   一声重音。   她高高跃起,然后在齐坞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跌落在地。   短棍化为齑粉,男人焦急地冲上前来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可是她的脚踝已经无力的垂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角裙摆。   宫人们尖叫着去找太医。   永宁殿的平静被打破,刹那间灯火通明。   美人缩在君王的怀中,没有看他慌张可怜的神情,她痛地咬紧了唇,眼神中却满是得逞后的倦怠。   她不断缩着,好像从这个怀抱中疯狂地汲取着热源。   混乱中,她在男人的臂弯处和永秀对视一眼。小太监在人群的角落中从地毯下取出了那块不知何时出现在永宁殿的鹅卵石。   「娘娘,我们没有见到太医的机会。」   「会有的。」   ——这是永秀回到她身边时,她就开始布下的网。 第62章   翌日天光大亮。   穿着太医官服的清瘦男子垂头跟在徐总管的身后,昨夜宫中当值的太医并不擅长处理皮肉外伤,因此陛下有旨,特命他白日再赴永宁殿一趟。   ”陛下早朝,没有亲自陪着。”徐启夏慢悠悠说了一句。   太医一愣,似乎明白徐总管话里有话。   “娘娘胆子小,见不得这些伤啊疤啊什么的。”总领太监顿了下,“这伤重不重、什么时候能好、用什么药,您跟我说就行。”   太医面色如常:“谢公公提点。”   徐总管的意思很清楚,这就是要他什么都不许直接告诉那永宁殿中的人的意思。   这种提点是好意,永宁殿的娘娘伤的蹊跷,怎么偏偏就不偏不倚的伤了脚,还见了血。这永宁殿但凡是有可能磕着碰着的东西都早早用柔软的料子包了起来。   上好的羊毛地毯铺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君王心中有没有疑影徐启夏不愿明着猜测,只是徐启夏作为上位者的身边人,不得不多考虑些。皇上不愿意同娘娘有嫌隙,不愿意多问,但是他得多走一步。   做不到是他失职,   做得到就算是他还算担得起这份差事。   他用袖口擦擦汗,单伺候这一位娘娘就如此耗费心力,幸而皇帝并未像先帝一般坐拥三宫六院。   徐启夏将人带到,就留在了殿外。   这也是他刚刚先行嘱咐的原因——那位娘娘平日里除了永秀以外,谁也不让近身。   太医踏入这冷清的殿中,被其中奢靡的布置微微惊到了一瞬,但他很快低下头匆匆跪拜窗前:“臣是太医院刘许伯,参见娘娘。”   他说完微微抬眼,对上了永秀的眼神,两人不过对视一眼后就迅速分开,好似从未相识。   床上的美人神色郁郁,她好像是疼的狠了,此刻眼眶还是红的,整个人瞧着可怜极了。   “既然来了,就快点看吧。”她用外室能听见的音量催促到。   太医嗯了一声:“得罪了,娘娘。”   男人伸出手去,隔着帘子查看娘娘脚上的伤。   苍白无力的脚踝无力的垂着,原来单手就能握住的位置此刻起了很高,上面的红肿已经化成了青紫色的淤痕。   她落地太重,擦伤了脚背,虽然上了药——但是那大片的猩红擦伤还是惊到了太医。   他虽然早有预料,毕竟若是寻常伤口也不会能将他请到这来,但是这位娘娘对自己也未免太过狠心了。其实按照君王的重视程度,她不需要这么严重的伤口,哪怕只是破了些皮都会将他带来。   刘许伯专注地检查了她的伤,用恰好的声音说道:“伤口愈合速度因人而异,娘娘的伤虽然未触及筋骨,还是先静养为宜。”   内室传来一声闷响,是太医用的木枕被砸到了地上。   “本宫问你用什么药,什么时候好。”美人冷淡却带着烦躁的声音响起,从昨日起不管齐坞生是否在她身侧,都没有任何一个太医给她明确的答复。   “容臣配好了药,再来答复娘娘。”刘太医的回复也算是滴水不漏。   内室,   永秀正在帮忙收拾着娘娘动怒后散落一地的东西,太医接过他手中递去的方子,小太监手中被人塞了极小一包粉末。   他微微点了下头。   秋仪坐在床边,看着太医有些熟稔的面容,微微皱眉。   “刘太医擅长医治外伤?”她轻声询问。   太医沉默点头,继续不动声色地收拾着东西。   “哦,我记得几年前的宫宴上,一个文臣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先帝仗责了一百庭棍,想必后来也是刘太医照料的吧。”她声音很轻很慢,但是让刘许伯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竟然还记得兄长!」   「她认出我了!」   这样聪明的人幸好不是敌人。   清俊太医的手一顿,“那位大人冒犯了昔年的秋贵妃,却最后因为她的劝阻留下一条命,真是阴差阳错。”   美人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啊,积德积福。”   太医走后,永秀关上殿门,从袖中掏出藏好的药。   “娘娘。”   美人接过展开纸包,其中装的是烟粉色的药末,没有味道,也看不出用途。   “他之前说,只要服下就能让人昏睡不醒,我们就有机会离开了。”   永秀兴奋地有些克制不住自己面上的喜悦。   他喋喋不休地分析着,元宵佳节,蛮族的归降基本上就定了日子。到时候宴会上让那疯子多喝点酒,回来在醒酒汤里加上这个东西,就能无声无息地放倒他。   娘娘若是心软,不动手也罢,总归是省出时间能跑了。   齐坞生根本没胆子动兰、丁两位太妃,秋翰和东街那边自有人照顾。以后只有他陪着娘娘离开纷杂之地,再也不回来。   美人坐在床边,脚踝上钻心的疼让她的眼神微微失焦。   秋仪用指甲刮起一点粉末放在唇前,在刹那间看到了永秀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娘娘,这东西伤身,您实在不用自己亲自试。”他声音哑哑的。   美人笑了一声:“永秀,你跟了我多少年?”   “四年半。”   秋仪转头看向窗外,原来都已经四年半了。她将永秀从当街□□他的嬷嬷手下带回永宁殿,教他刺绣,教他心术。可以说这个小太监是这个世上除了秋翰以外她最信任的人。   美人的神色淡淡,口吻也冷了下来。   “那你何必骗我。”   永秀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的嘴唇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辩解什么。“娘娘,您在说什么?”   他心中尚还有一丝期许,小心谨慎地看着她,一双无辜的眼睛好像真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秋仪叹了口气。   “我是说,为什么要帮太子。”   小太监的脸色苍白到了谷底,他本想着就算瞒不住药的特殊,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娘娘竟然一眼看破了他背后的人。   看着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太监红了眼睛,委委屈屈地跪在床边不说话。秋仪心中也满是疲惫。   永秀一心为了她,她心中清楚。但是不代表成为他欺骗她的理由。   当年她保下的言官性格古板怪异,奉行一套严格刻板的大统论。这样的人不是会为了她一句相劝就回头的。更大的可能是他在齐坞生登基后暗中投靠了太子一脉。   这也是他们要刘许伯来接近永秀的原因。   利用小太监的忠心,让他们主仆成为太子党手中的刀。   “药本身就有剧毒。”   “太医是言官的兄弟,是太子的人。”   她每说一句,永秀的神情就看起来更可怜一分。   “刘许伯跟你说,太子承诺一旦齐坞生死了,他就放我们离开。秋翰和那些人都不会有事。对吗?”   永秀沉默地点了下头。   “你在与虎谋皮。”   永秀突然有些激动,他压抑着声音小声道:“可是娘娘,奴才真的见不得他那样折磨您……我每日每夜站在外面,我只想杀了他。”   “太子狼子野心奴才并非不知,可是只有这样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杀了那个疯子,江山改朝换代。秋贵妃死在前朝,这朝没有皇妃,您大可一走了之。”   他说到情动时,眼中泪水大颗大颗流了下来。   可见这些话压抑在他心底多久。   秋仪看着小太监哭的泛起薄红的脸,也有些于心不忍。她伸手将人拉过来,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   “你的心思我知道。”   她捏了捏永秀的小脸,努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只是这么做风险太大了。”   永秀很执拗:“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若是事败,也都是奴才一人所为。”   秋仪看着他执着的神情,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他。   脚上的伤又在疼了,   美人抬头看向屋顶房梁错综复杂的结构,将药藏在了床下。   “陛下神武,天佑大齐!”   君王箭无虚发,射中了那正在疾驰逃脱的猎物。   那是一只火红的梅花鹿,从整个硕大的角上可以看出必是族群中的首领。   禁军上前替君王控制了那还在挣扎的鹿,回头看去,陛下的神色中却并没有喜意。   陪伴在君王身侧的朝云行见此想打个圆场:“鹿茸最是滋补,没有伤筋动骨的话也算够用了,陛下心意着实珍贵,想必娘娘也会珍视。”   听了他的奉承,齐坞生没有丝毫宽慰的意思。   他知道娘娘的伤不重。   他也并非是在担心鹿茸不够滋补。   他只是心中有一种直觉和预感,觉得娘娘越来越像天上的神仙或者田间乡野的蝴蝶,即将要离他而去。这种预感让他颇为烦躁不安。   娘娘的伤虽然非并他所为,但也是因他而起。   他借着酒意放纵了心中隐秘的嫉妒,逼迫多日没有走动的娘娘起舞,才会酿成这样的祸事。   君王神色阴沉,他送去了无数的珍宝,却依旧没有让娘娘高兴起来,可这些不是娘娘最喜欢的吗?   冬日伤口好的慢,他每夜回到永宁殿,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只能换来娘娘抗拒不安的神色。   ——她在害怕。   这个认知让齐坞生没由来的有些慌张。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要得到了娘娘的人就会满足,可是他发现人在浅尝辄止后更难抽身,逐渐沉沦其中,欲壑难填。   正因如此,娘娘那些压抑的恐惧才让他更为难以接受。   究竟怎样做,才能挽回娘娘?   两人走到鹿的身边,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雪堆中有一个洞口。里面干燥的软草上有几只新生的野狗幼崽——连眼睛都还未睁开。   男人蹲下,面无表情地拎起一只小狗。   “她会喜欢狗吗?比起那些珠宝首饰,她会不会更喜欢一只小狗?”   帝王一本正经地询问着身边的人。   朝云行望着帝王沉思的样子,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有一天能够见到两个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毕竟面前这个从小在扭曲世界里的怪物竟然在慢慢开窍。   可以说爱真的在改变一个人。 第63章   冰雪固封,年节已过。   刘许伯轻轻替床上人搭上脉,沉思片刻:“娘娘身上的伤已经不打紧,以后的药分量也会给的少些。”   秋仪看着他一向谨小慎微的神色,轻声道:“是吗?可我每日还是疼的很。”   刘太医眼中微光闪过,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那些止痛安神的药微臣就继续开着?”这是问句,亦是试探。   美人神色淡淡:“是啊,开着吧。有用的。”   送走了太医,永秀有些着急,他的神色频频落在床下——毒药的藏匿处。   “娘娘受伤后,他的控制并不如从前,若是您的伤彻底好了,恐怕就还是要被牢牢关着。”   自秋仪腿伤以来,帝王就撤了那条钉在墙上的锁链。虽然那截金色还系在她的脖颈上,但好歹也算可以自行容她在寝殿中走动一二。   ——这是他委婉的示好。   数不尽的奇珍,床笫之间耐心的温言软语,还有偶尔允许她独处的时间……他的变化她并非没有感受到。   可是同时,他决不允许她试图取下锁链,也不允许她离开永宁殿半步。   纵使这样的“自由”已经是他的底线,却绝不是她能接受的。   美人的右手扶过脖颈,她知道留给她动手的时间并不多了,可是那人身边常有暗枭相伴,他自己身手亦是不凡,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   刘许伯出了永宁殿的门,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   这女人不愧曾手握大权搅动前朝后宫风起云涌,单是这谈笑间不动声色将目的一一达成的能力就并非是等闲人可以比拟的。   他尚不知道自己是太子一脉的事情已经暴露在秋仪的眼中,几次同那秋贵妃接触,他都以替兄长报恩为由给她提供药物。只等她动手除了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暴君。   一到开春时节,皇帝就会出兵江南,时间紧迫。   他如此想着,没有注意到迎面来人,措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诶呦。”徐启夏叫出声来。   药箱脱手,刘许伯脸色一白,来不及同徐启夏道歉寒暄,连忙蹲下去收拾那些散落的瓶瓶罐罐。等到收拾好时,他才灿灿地笑起来:   “徐总管恕罪,是微臣冒失了。”   徐启夏皱眉,但是嘴角还是含笑的:“哎呦,您这是急着去做什么?咱家倒是没事,没有冲撞了陛下才好。”   刘许伯抬头一看,圣上的龙驾正在不远处,君王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心中暗叫一声真是晦气,连忙行礼问安:“微臣言行有失,还望陛下恕罪。”   齐坞生的神色淡淡瞥过他的面容,然后从他手中的药箱上一扫而过。   刚刚虽然不过片刻,他却在其中看到了万分强效的麻沸散。   军中战士常有伤亡,有时重伤之下筋骨阶段,医治时往往会用到这样的麻醉药物去平复伤者。   齐坞生自军中长起,对这类药倒是不陌生。   刘许伯被他的视线看的紧张,袖中的手忍不住捏紧了药箱的提手:“微臣,刚从永宁殿来。”   他话一出口便想打死自己,只怪圣上气势慑人,他才会慌不择言。此刻他本不应提起永宁殿,更不应该同秋贵妃看起来有任何联系。   徐启夏好像看出了他不安,打了圆场:“陛下,这位是刘许伯刘太医,是太医院专门负责外伤的圣手。永宁殿娘娘受伤后,一直就是这位刘太医照看的。”   帝王“唔”了一声。   “有劳刘太医了。”   刘许伯哪敢撑得起帝王的谢意,连忙说:“医者仁心,这本是臣应该做的。”   他说的老实诚恳,倒真像是一心为人的意思。   他生的容貌平平,身材消瘦并不高大,正是这样掉进人群中都找不出来的普通样子让他能够受到太子的重用,成为在宫中的眼线。   “陛下,勤政殿那边宁大人还候着呢。”徐启夏不知道这位刘太医心中的盘算,看着日头转身小声提醒。   江南叛党多谋逆之事,陛下召了宁同河大人和秋翰大人来勤政殿一叙。   徐总管会做人。   这话虽然是对着齐坞生说的,但其实是说给刘许伯听的。   久在宫中谋事的太医心领神会,连忙行了跪安礼:“陛下有政务在身,微臣就先告退了。”   帝王抬手,显然是应允了。   刘许伯刚松下一口气,下一刻,他的浑身汗毛倒竖,无声在心中尖叫起来。   “娘娘的伤,还需要这么强效的止痛之药吗?”   ——他看到了!   太医僵硬转身回头看去,   君王坐在龙驾上,好似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臣……这是,这并非是娘娘所用,而是臣随身带药的习惯。”刘许伯心跳如鼓,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   待君王真的走后,他才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头。   真是险些露了破绽。   齐坞生沉稳地坐在车驾上,徐启夏在旁侧跟随。   “刘许伯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圣上突然开口,徐启夏头脑飞速运转,却怎么也对不上圣上的心意。   “啊,先前永秀的伤,也是这位刘太医看好的。您许是对他有些印象?”   总领太监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喜怒不显,眸色微沉。   齐坞生所说的“熟悉”,远不止这位太医是曾给永秀治伤的意思。   他看到的,是这位太医紧张时的样子、行走时的习惯、和谈话间不经意思考时的神态。还有刘许伯尾音里旁人难以察觉的乡音。   ——“去查。”   ——“这位刘太医可曾有什么亲人同乡,现在或是曾在朝中为官?”   帝王闭目养神,暗枭悄然消失。   他无比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刘许伯,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让齐坞生坚信他至少曾经见过和刘许伯相似的人,这种相似是让他警觉的。   他依靠着这种警觉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   “陛下,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   宁同河有些忧虑。   冬季更冷,就意味着降雪更多。其实放在往年倒并不是大事,往往因为雪水融化还会滋养土地。   可是今年大不同以往。   自去年十月便开始初雪,一直过了腊月隆冬,到现在还未停下。   这样下去春耕之前土地仍不会完全解冻,误了农忙,耽误的就是农民百姓一整年的收成。   齐坞生读出了他话中的含义,看向秋翰:“秋爱卿有何见解?”   秋翰被问到,心中却并不平静。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君王同妹妹之间的爱恨纠葛,也知道那永宁殿中此刻无名无份的“宠妃”是他失踪已久的妹妹。   但是他不解的是——妹妹假死出逃被揭穿,眼前人却并未对秋家下手。   反而重用于他。   他曾经鼓起勇气询问,却只得到徐启夏代替帝王冰冷的回复:“秋大人是昏了头?前朝秋贵妃已死,当今圣上慈悲为怀,用人为贤。您如此说,不仅是看轻了您自己,更是放低了陛下。”   他被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每日悬着心继续商议这江南一事。   他心中对不知情况如何的妹妹分外忧虑,又对帝王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耿耿于怀。   这种重用就像是一把刀——   悬在秋翰的头顶,时刻割裂他的心脏。   因为他不知道这种信任和重用是用什么换来的,他在此处做风光的贤臣忠良时,他的妹妹在忍受着什么?   “秋大人?……秋大人?”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宁同河忍不住开口询问。   秋翰这才回过神,心不在焉道:“大抵如此,这个冬季漫长的诡谲……恐怕会苦了百姓。”   他思索一下又说:“不过却未必是件坏事。”   “何出此言?”   “陛下一直想解决东南的饥荒,已经选中了一种藤蔓作物。能结果,能烹炸亦能水煮。就算是生吃也可果腹。”秋翰描绘着他记忆中的特殊作物。   “可是东南的百姓十分顽固,不愿承担荒田的风险去更换作物。”宁同河接过他的话,补充下去。   “如果冬季一直持续到四五月份,那么必然错过水稻的播种时节。”   “没错。”秋翰肯定。   “这时候,就会推动百姓们选择新的作物,从而一次到位。”他说到这,已经明白了齐坞生的考量。   帝王早已经看透了未来的走势,请他们过来也并非是寻求他们的意见。   而是一种告知。   “陛下英明。”宁同河率先拱手,秋翰也跟着颔首致意。   齐坞生从始至终嘴角含笑,看着他们自己思索到其中的关窍。   齐国东南并非像江南一般多水,土地贫瘠荒芜,连年大旱下来往往干裂难种。这样的地是不适合种水稻一类常年需要水的作物,但是官府不能逼迫百姓尝试新的出路。   这场风雪会给百姓一个不得不尝试的理由,当他们被藤蔓作物的产量所折服时,齐国的饥荒便也能缓和下来。   而这一切,都在帝王的预料之中。   一场大寒,万物凝滞。   也是一切生机的开始。   “陛下,这些狗崽子现在出了月,都能断奶了。”   半月前齐坞生刚捡到这些小狗时,它们中大半眼睛也尚未睁开。   如今时光流逝,这些小狗能够在地上独立的跑动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提起一只狗的脖子,看着奶白色的小狗不断挣扎着。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还算活泼。”   徐启夏笑着附和:“是啊,有这些东西陪着,娘娘也会高兴。”   “陛下也能够安心了。”   齐坞生的眼神淡淡扫过他,没有否认。   男人煞有介事地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段红色的布条,笨拙地在白狗崽的脖子上打了个结。   徐启夏望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心中觉得好笑,几次欲言又止。   就在此刻,暗枭首领将一个宫人带到殿中。   “回陛下的话。”   “刘许伯有一亲生兄长,先帝在世时曾在宫宴上出言无状,前朝秋贵妃心善,留了那人一条性命。” 第64章   勤政殿空荡寂静,无一人敢抬头看向君王神色。   徐启夏在门口拦住了送参汤的宫人。   “陛下今日怕是不会喝了,你们先回去吧。”徐总管打开食盒看了眼里面的汤,御膳房的人有心了,可实在来的不是时候。   他捏着拂尘向殿内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宫婢跪在殿中良久尚未起身。   她神色间有惊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被突然传召。   只是带她来此处的人叫她不必太过紧张,只消如实回答陛下的问题就好。   ”……奴婢永叙五十四年秋选入宫,一直是重华殿的洒扫宫人。”   小宫女不知道圣上的心意,跪伏在地只能看到男人冷峻的下颌,还有御书案上偶尔传来的叩击声。   天子好像问了什么。   她略微思索一下,连忙点头:“是,是有这么回事。”   她印象十分深刻,那言官醉酒后突然起身,口口声声大骂前朝的秋贵妃是祸国妖姬,勾结大臣扰乱朝纲。陛下盛怒之下要将人仗毙,谁人相劝都回天无力,后来……   只记得君王身侧,那倾国倾城的贵妃娘娘在一片死寂中轻笑一声。众人目光看去,心中揣揣不安,只道恐怕唯有她才能在天子震怒时笑出声来。   贵妃娘娘说:   “臣妾常去国寺参拜,心中虔诚。国师大人不喜杀戮,臣妾见此情景也是心有不安。”   美人垂下眼来,眼角带上愁绪。   她知道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垂眼、抬眼,小鹿似的眸子中清澈无辜。在场众人无不折服于她的一颦一笑之间。   “他污蔑臣妾事小,他的性命也不甚重要。可是不能让臣妾和他的性命让皇上蒙受非议。”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佩服这滴水不漏的劝解。   言官开口辱骂贵妃,罪名是“勾结大臣秽乱朝纲”,暗指陛下昏庸无能,反而让一介女子掌控了朝政。   陛下借着酒意如此震怒,想必并不仅仅为贵妃,还为了出心头的这一口气。   他若是真的就地诛杀这名言官,不论事情真相如何,反而会坐实自己偏心贵妃,纵然她构陷忠臣贤良之辈的骂名。   明面上是贵妃受辱,皇帝被暗讽。   但若是皇帝真的出手,贵妃的事就变成了小事,为了宫嫔在宫宴中赐死大臣的帝王又将如何自处。   这样的道理当然不止贵妃明白。   可是众目睽睽,这样的话只有贵妃能说,也只有她敢说。   她先是说自己的事是小事——给了帝王一个台阶。意思是不必为了她大动干戈。若是贵妃娘娘此刻哭着诉苦,那帝王碍于情面也一定会坚持从严处置此人。   她再提到言官性命和帝王声誉,语气中将两者结合在一起说。巧妙地暗示帝王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失了大节。   “非议”一词为事件定性,无论皇帝有没有真正处置这桩丑事,一切对于帝王的评述都被打成了非议,是上不得台面的。   好一个秋家女,好一个秋贵妃。   受辱之后却并未慌张,反而字字句句透露出替皇帝着想的意思。她的台阶给的到位,圣上也好收场。如此识大体懂进退,无怪乎她宠冠六宫。   小宫女回忆到此处,身子抖了一下。   “那大人受了一百庭仗被丢了出去,血把长廊上的雪都染成粉红。”   她沉吟一声。   “宫宴散去,贵妃娘娘喝的有些醉了,还坐在回廊中同那官员说了好一会子话!”   徐启夏替陛下问道:“秋贵妃说了什么?”   “这……”那宫女犹疑,贵妃身旁的永秀公公当时神色紧张,想必是不愿让外人听到。她不知君王此次找她究竟何意,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说:   “奴婢离得远,听不太真切。”   徐启夏知道这丫头胆子小,没想到如此不老实:“听不真切?那听到什么就如实回答!”   宫女瑟缩一下,眼中闪过挣扎。   就在此刻,龙椅上的男人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敲击,突然开口:“你是永叙五十四年进宫?”   宫女一愣:“是。”   “今夏宫中大赦,许能提前放出去一批宫人。”   徐启夏眼见着主子说完这话后,那小宫女的神色就激动起来。他心中感慨陛下真是一针见血地戳中要害,让人无法拒绝。   宫女十四五岁入宫,往往要在宫中做上十年的差事。   永叙五十四年的宫女若想出宫,最快也还要四五年的时间。   陛下开口,就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哪里还会再藏着掖着。   果然,那宫女心一横,直接说道:“娘娘同那言官说……”   「你的生死无足轻重,只是满足了帝王的成就感。」   「他以为自己突破了层层险阻,终于达成所愿。」   徐启夏心中一惊,不怪这宫女意图隐瞒,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被杀头都是轻的。不过倒也真符合了那位娘娘的倨傲性子。   齐坞生听了这话,眼神却微微一暗,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摆手让人将宫女带下去。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暗枭等到了主人的命令,帝王的声音异常冰冷,其中透着刻骨的阴森。   “提审刘许伯,上重刑。生死不论。”   “朕要知道他给了娘娘什么,娘娘又准备如何。”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想象中的滔天怒火或歇斯底里。但反而正是这样的平静让忠心如暗枭也不禁脊背发凉、心中胆寒。   徐启夏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陛下怎么用心照顾那些狗准备给永宁殿送去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可从昨日开始查刘许伯,到今日这个宫女,他如何看不出这其中必然有大事发生。   那位娘娘是否知道自己暗中的动作已经被陛下发现?   陛下又该如何面对……   自己深爱之人的背叛和杀意。   徐启夏叹了口气,殿外的雪又大了,白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前路。人走进风雪中,转眼就被吞没。   永宁殿。   冬日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秋仪也不管什么身份规矩,独自搬了个软垫坐在炭火旁。   永秀在殿中忙前忙后,偶尔观察一下娘娘的神色,判断她此刻心情如何。   娘娘近日越来越沉默,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早上晨起时替娘娘梳妆,在她的鬓角耳后发现了好几丝白发。   他心中焦躁,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尽快摆脱这一切。   这样互相折磨下去两人迟早要疯一个。   不对,齐坞生那个白眼狼已经疯了。   他恨恨地吐出一口气,想陪娘娘说会话:“娘娘别等了,太医院那边说今日雪天路滑,刘太医提前打过招呼说近日不当值了。”   神色冷淡的美人“嗯”了一声,眼神却从未离开过那烧的滚烫的银碳。   她不知是怎么了,近日越发疲懒不爱动,永秀的声音就像是来自远处的水中。朦朦的,让她听不真切。她不愿意说话,就沉默地听着。   炭盆暖暖的,又发出温暖明亮的光,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早上徐启夏让人传话,说齐…陛下先前打猎时找了几只狗崽,回头选一个最活泼好看的送来。”   永秀说完,兴冲冲地看向娘娘,期待她能因为小狗的到来而感到好些。   “啊。”美人转过头,眼神却微微慢了一些才跟过来,落到永秀的身上:“狗?”   永秀笑着说:“是啊,养只狗玩。”   “你喜欢就好。”   秋仪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炭盆中偶尔爆发出灿烂星星的灰烬。   鬼使神差地,她很想摸摸那瞬间的光。   想知道是不是同想象中的那么温暖。   永秀背对着她清扫着窗子上的雪,还在喋喋不休着什么新奇有趣的见闻。但是秋仪似乎都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复。   于是她慢慢伸出手,慢慢向她眼中光亮的东西靠去。   突然,   她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齐坞生的力气几乎大到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美人皱眉,吃痛地眼泪都要落下:“你放开我!”   高大的帝王眼神中惊魂未定,他犹豫挣扎许久还是想来永宁殿看看娘娘。想看看她今日有没有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想问问她的伤还疼不疼。   他想这些问题时,心就像刀割一般复杂。   他不知道娘娘已经做了多少准备。她是想直接杀了他?还是想再一次离开他?   可是当他真的来到此处时,却看见她神色空洞地将手伸进炭盆。   那一刻他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   徐启夏满脸惊慌,他也看见了娘娘古怪的动作。但是他的速度远比不上皇上,对方几乎是刚踏入内室就直接冲了上去。   永秀回头见状惊叫起来:“你做什么!放开娘娘!”   他对上了齐坞生暴怒阴沉的眼神:“朕倒想问你为什么没有看好娘娘,没有发现她要用手去抓那些碳。”   永秀懵了一瞬,连忙看向娘娘的手,发现除了她被帝王紧紧抓住以外没有其他伤口,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徐启夏已经识趣地用罩笼扣住了炭盆。   此刻殿内只剩下秋仪和齐坞生。   男人将她抱去床上,替她用帕子仔细将手上不甚沾上的灰擦干净。   “娘娘,太子叛党在江南集结,说要杀了朕。”   他低着头,声音语调并不沉重,但是看不清他的神色。   “今日刘太医没来,他明天会来吗?”她问。   齐坞生沉默一下,又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上的伤口。不动声色地说:“娘娘,这几日政务繁忙,朕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永秀说你要给我一只狗,狗呢?”她又问。   齐坞生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很轻。   他闭上眼吻住她,好像这样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第65章   男人虔诚地吻上他的心爱之人。   他的吻很轻很轻,生怕惊扰了她一样。   好像是食物贫瘠的丛林中有一只云雀突然发现了可口的浆果,浆果的颜色鲜亮,气息甜美。于是可怜的云雀舍不得了,挣扎着含在嘴里,又不敢咽下。   齐坞生半阖着眼,睫毛长长颤动着,鼻梁高挺勾勒出优越的弧度,他一向沉默的表情却藏不住其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   被他讨好着轻啄的人像一件精致的木偶,她没有反抗,但是绝没有迎合。只是睁着那双澄澈的杏眼,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再看一个拙劣可笑的孩子。   半亮不亮的月光透进来,映照在她的身上为她罩上一件莹白流光的外衣。   她穿着薄纱。   她的脖颈间还有一段金色的锁链。   这个画面无疑充满着欲色,明明是媚气横生的样子,她却总是清清冷冷的。好像对她所引起的所有窥视与觊觎不甚在意。这个相悖的景色冲击着看客的理智。   这样矛盾又艳丽的存在让整个画面……古怪又漂亮。   一下又一下砸进了帝王的心里。   ——这是他年少时的幻梦。   从娘娘受伤以来,他就很久没有再抱过他了。   但是在得知她的计划的那一刻,他竟然提不起丝毫的怒,只是万分的惶恐。   如果娘娘真的杀了他,她根本无法逃离暗枭和朝云行的围捕。更何况狼子野心的废太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她活着离开。   这种未知的不安让他有些失控地将人拥住,有力的臂弯和宽阔的背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浑身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好像两个人掰碎了揉烂了纠缠在一起,骨与血交汇融合,他才能有片刻安心。   像从前的每一次,他不能承认的胆怯变成了化不开的欲。   他知道娘娘对于床笫之事算不得热衷,甚至反应格外冷淡。但是她却并不抗拒,好像有些逆来顺受的随遇而安。只有把人逼的狠了才能听见一两声啜泣。   也往往惟有这时,他才能看到她眼中那让人害怕的清醒有片刻的迷乱。   但是秋贵妃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委屈了自己的性子在此时就便宜了他,除去最开始的生涩莽撞,他很快便知道摸清楚了她的喜好习惯。只要他小心翼翼将人伺候好,得了趣,她便不会那么生气了。   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小猫终于被捋顺了毛。   男人声音暗哑:“娘娘。”   他唤了一声,好像只是想叫叫她。   秋仪看了他一眼,只需一眼,她就知道他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   美人皱眉:“我的伤还没好。”   “我会轻一点。”   他的眼睛湿漉漉地,语气谨慎地像乞求怜爱的一只狗,这样的联想或许十分荒谬可笑。毕竟他是帝王,毕竟锁链并非绑在他的脖子上。   但是确又有那么一瞬间,秋仪透过一切浮华表象看到了齐坞生帝王威严下藏着的脆弱与不安。   那是他从幼时起的心病。   他要靠争抢和算计去掠夺他想要的一切。   “可以吗?”   他开口的那瞬,就像是鼓足勇气将束缚着自己的无形缰绳小心递给了她。   烛影微动,月上树梢。   徐启夏垂手立在殿外,永秀死死捏着手中的水盆,下意识同徐启夏站的远了些。这种刻入骨髓的厌恶与怨恨让他连带着那人的奴才都一贯看不顺眼。于是神情又刻薄了几分。   内室,   床幔被人攥出了褶皱。   锁链摩擦,叮叮咚咚。   那些细腻又轻慢的碰撞与水声交叠在一起,压抑着尚未出口的惊呼却被温柔强势地覆盖下去。   美人挣扎的手臂被紧紧扣在她的玉枕上,   那种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道让她艰难地喘出一口气,润湿的唇瓣急促地张合,一声一声似乎在呵斥,又像是在哀哀的求饶。   她的头发湿的难受,贴在了泛红的脸颊侧边。眼角的泪滴被轻柔的吻去,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感到烦躁。   “停…下”她的声音破碎,夹杂着难以发觉的啜泣。   她的手被放开的同时,她就忍不住去推拒帝王的靠近。   但是往往在抬起的瞬间就失去了力气,只能软软地搭在他的肩上,远远看去竟好像是环绕在他的颈后。   她恨恨地朝着那张脸扇去,却被准确地接到。   那人在她手心中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这种无力的酥麻只将她逼到绝境。   此时此刻,她的泪水和汗水是对他最好的嘉奖。   她的打骂也变成了一种恩赐。   等红烛不再摇曳,纱帐被人扯开。   她好像死过一般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的薄汗被人用温热的帕子小心地拭去。   美人的瞳孔微微失焦,但是她能感受到他将她抱起,放在热水中。   水的温度烫到了她,她有些哆嗦着贴近了那同样滚烫的身躯。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游移流连——替她清理那些痕迹。   秋仪靠在他的肩上,全部重力由他支起。   有人怜惜地摩挲着她的脸侧,替她擦去不知何时还在滑落的泪。   “娘娘。”   “看看我好吗?”   他轻轻用额头对上她的,执着地在那双眸子中寻找自己的倒影。   他没有用“朕”,而用的是“我”。   好像回到了永叙五十四年的盛夏,被幸运眷顾的孩子遇见了他生命中的光亮,于是用全部的时间去追寻那束光。   美人最终别过头去。   她不想去看那双眼睛里她不想看到,亦不想承认她看到的东西——炽热却扭曲,真挚却野蛮的爱。   天光大亮。   当秋仪满身酸痛疲惫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永秀候在一旁,眼睛红红眼下有些青紫——显然是一夜未眠:“午时刚过。”   他知道娘娘醒来肯定会问是什么时辰,于是连忙先开口。   床上的人咳嗽一声,张了张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只是暗哑干涩了不少:“……刘太医呢。”   永秀愣了一下:“来过了,见娘娘没醒,留下药就走了。”   他从床下的暗匣中翻出了一个小布包裹,其中正正好放了两种药——一种是灰粉色的剧毒之药,另一种是能让人陷入昏睡的麻醉药物。   秋仪刚想伸手去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呀——!”   宫女手中吃痛,一不小心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了地上。那小东西在地上滚了一圈才挣扎着站了起来,竟然是一只雪白的小狗。   它一落地,竟然就朝着床边跑来。   狗崽太小了,还没有床柱高,站在地上哼哼唧唧跳不上来。   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段红绸缎,皱皱巴巴地打了一个还算精致漂亮的结。不用问也知道是出自谁手。   秋仪冷漠地看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她不见笑意,那狗却好像知道她心软,虽然也跟着她学一样绷着小狗脸,身后的尾巴却出卖了它——转呀转呀都要甩到天上去了。   她叹了口气。   最终伸手将它捞了上来。   落在她怀里,那狗竟然一瞬间就老实下来。   转了几圈舒舒服服地找了个位置把自己缩在她的怀里,显然是赖上了秋仪。   惊扰了娘娘,又毁了陛下精心准备的惊喜,宫女显得有些紧张。为了缓和气氛,她灿笑着说:“这狗奇了,果然还是更爱美人。”   永秀皱眉:“此处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等宫女告退,他才从身后拿出刚刚情急之下藏起的布袋,幸好其中的药物没有散落。   小狗见了包裹,哼哼唧唧的爬起来似乎要用鼻子去嗅。   秋仪单手就将它拎了起来:“不是给你吃的。”   她说。 第66章   “父亲——”   “母亲——”   被人抱在怀中的女童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可是无论她怎样挣扎,她都被紧紧禁锢在男人的怀中,闻着那并不熟悉却令人胆寒的血腥气息。   白日里还温馨整洁的院子已经被闯入者彻底毁坏,称之为掘地三尺也并不为过。   冲天的火光惊扰了整条东街的人,尖叫声求饶声不过响了瞬息就彻底安静,只剩下女童压抑的颤抖和嚎哭。   她的年纪还太小,小到不足以理解发生的一切。   但是父亲母亲确实在她面前从活生生的人,烧成了看不清形状的焦炭。   而始作俑者就命人抱着她,拉着她的手,睁着她的眼睛让她看着自己的家不复存在——父母弟弟死于非命。   剧烈的恐惧和绝望让女童几乎晕厥过去,但是那刺鼻的浓烟又将她呛的止不住的咳。   那些穿着黑衣的人行动利落,训练有素,显然是对这抄家灭口一事颇为熟稔。   女童挣扎像拼命冲进那团火焰所包裹的废墟,但是她动弹不。于是发了狠,一口咬在男人的虎口处,那人吃痛却并没有松手,反而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她滚落在泥土里,腥臭腐朽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吞没。   “哒。”   “哒”   是人的脚步声。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罪魁祸首们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纷纷撩起衣摆跪地叩头。   她的脸贴在地上,泪水花了视线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双皮质的棕靴向她走了过来。   ——他是谁?   ——他们又是谁?   ——这是为什么?   她尚且来不及思考,靴子的主人停了下来。   一只脚漫不经心地踏在了她的身上。   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却看到那人伸出一根噤声的手指。   “嘘。”   女童的脸颊涨红,眼神中满是无助的恐慌,她只能在无法反抗的境地中不停地发着抖。   肩膀上的重量压的她喘不过来气,只能虚弱无力地流着泪。那些泪混着灰烬落在她的嘴里,像沙粒一样割痛了她的舌头。   “你父亲贪墨,押送军粮有失,误了军机。”   “本王杀了他,以平义愤。”   ——他在说谎!!   女童激烈地挣扎起来,但不过蜉蝣撼树,空取悦了暴虐的凶手。   她年纪不大,却已经记事。父亲不过时军中押送粮草的副官,那真正误了军机导致太子失踪的人是正使。这些明明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结案定论,父亲也从诏狱中被放回养伤。   怎么偏偏在相安无事了半月后突然遭此灭门之灾!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与愤怒,来人笑了一声:“劫后余生难道不是喜事,怎的看起来这样难过?”   她瑟缩一下,只觉得此人犹如厉鬼一般狰狞可怖。   她看着这个人的脸,死死地盯着,好像要把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牢牢记住,然后在阎罗殿时告上一状。   但是那人没有动手,反而蹲下身来。   微凉的手拍了拍她的脸:“做个听话的姑娘,便能活的时日久一些。”   时空扭曲,声音渐远。   十几年前的火光好像从未平息。   父母弟弟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但是抄家灭门的恶徒却还苟活在世上。   女人猛地惊醒,剧烈地喘着气。   她拉过床幔上的铃铛,有宫女匆匆忙忙跑进来:“太妃娘娘?”   七九河开,   转眼过了年节,冰雪化冻。此时京郊景色最是好。   风中寒梅凌霜傲雪,大片的艳色让整个冬日的余韵连着年节的喜庆保留了下来。京城最近的山上溪流的冰封渐解,不比最为凛冽的隆冬时节,此时在行宫中住下,偶尔也能围猎已经苏醒的野兽。   因着培育新作物的缘由,皇上晋了秋翰的官。   将人调去了户部,从三品的大员。   消息来的时候秋仪正在给那条狗准备今天的饭——它还太小,吃不了什么硬的东西。   她就用温羊奶化了一些鱼肉,捣成肉糜放在盘中给它。   自从身边多了这个会叫会闹的东西,她也算是平白多了些可以做的事情。   每天清晨,她醒来后就会把送来的鱼让小厨房清蒸做熟,那狗吃不了太烫的东西,又不会择刺。她就花些时间坐在桌前,用筷子挑开所有看的见的鱼刺。   然后慢慢等着鱼肉变凉。   那狗贪吃,往往这个时候就呜咽着扒在她的脚边,眼巴巴地瞅着她手里的鱼。   小狗脾气被她宠的坏了些,一时没有把目光放在它的身上就会气哄哄地拱着她的鞋子。   没长齐的狗牙虚张声势地叼着她的裙摆,不敢真的下口,但是非要扯着,好像这样就能吸引来她的一次注视。   奶白色的小团子腿还没有多长,就急呼呼地扯着裙摆跑,没跑几步就被那淡色的飘带绊倒,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露出了嫩粉色的肚皮。   偏偏这狗像通了人性一样,一摔倒后连忙自己站了起来,还故作严肃地四处望了一圈。见没人嘲笑它,这才颠颠地回到美人的脚下,恶狠狠地继续和那裙摆作对。   宫人远远在门口看到了这狗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今天早上的鱼刺多了些,美人挑的直皱眉。   她坐在那里,手中端持着一对乌木镶金的玉著,仔仔细细地将净白瓷盘中的鱼一分为二,先将主刺挑出来,然后顺着鱼的肌理将它慢慢分成小块,将其中暗含的短刺也一并择出来。   这样的活是熬心费力的,往往旁人做来多半会心烦意乱,头晕眼花。   但是她好像习惯了这样安静精细的事情,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不但挑的精准,更是让人赏心悦目。   永秀温了羊奶回来,见到主人的裙角都被那狗咬的团成了一团,此刻有一根丝线断裂,正被那狗牙拽着往外扯。他看的不禁眉头皱起来,心也跟着那裙子皱了起来。   这件衣裳是娘娘前几年亲自绣的,裙角上的杏花和竹叶用了她好几日的功夫,虽然朴素淡雅,但是细微处的功夫一点都没有少。   娘娘用了上好的双蚕丝,因此一根线上有两种颜色,正反两面的花纹都一一呼应,巧夺天工。   齐坞生因着怕出事,收走了娘娘手边的针线剪刀,她不知何时才能继续坐在绣绷子前面。   这样好的东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   想到这,永秀眼睁睁看着那花瓣就被一只狗轻易的弄坏了,有些气闷。   他伸手将狗赶走:“去去去,就会给娘娘找事。”   那狗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瑟缩了一瞬,然后就委屈地迅速钻到了秋仪的裙摆地下,颇为可怜地呜呜咽咽。   明明没打到,它叫的却这样可怜。   看到美人低头看向自己,尾巴瞬间又摇了起来,只是一看到永秀——它又变回了那胆小怕事的样子。   这样狡猾的性子像极了一个人。   永秀气急,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是惯的!”   狗靠在秋仪的脚边,好像突然有了底气,颇有些凶恶地露出了自己的小牙。   小太监也不甘示弱:“娘娘,这畜生未免太放肆了,得打!”   他们两个对峙的模样太过滑稽,终于把正在处理鱼块的美人逗乐了。   “幼不幼稚,跟个畜生置什么气?”   帝王的车驾到的时候,便看到自己送来的狗安逸地窝在美人的怀中,大快朵颐地享用着她亲手准备的饭食。永秀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幽怨。   有了这只狗以后,娘娘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撤去锁链后可以自由行走,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   见她今天心情还算好,齐坞生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桌子的对面,静静看着她小心地喂那狗崽子吃食,生怕它自己没个分寸,再呛到。   看着她想对待孩子一般宠爱着手中的畜生,帝王落在狗崽子身上的眼神黯沉。   仿佛注意到他有些哀怨的神情。   美人低着头,语气平常:“皇帝晋了秋翰的官?”   齐坞生点头:“他将名为番薯的外邦作物培育出来,也许有一日能解决大齐的连年饥荒。”   美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行宫的住所不比永宁殿宽阔,因此这样的宁静倒并不显得寂寥诡异,反而因着明纸透进来的暖色天光而多了一丝恬淡。   屋内只有幼犬不停吞咽的声音。   齐坞生旋转了下手中的扳指,视线扫过此处的装潢,好像亦是随口一问:“娘娘可还高兴?”   那狗吃的太快太急,脸侧的毛都被羊奶打湿,秋仪扯过一张帕子为它仔细地把脸擦干净。   “户部油水多,迎来送往也多。”   “再好的东西落在不需要的人手里,也无异于在火上烹烤。”   她轻笑一声,抬眼看去。   英俊的帝王神色却若有所思。   京城,国寺。   曾几何时颇为年幼稚嫩的小沙弥也长成了挺拔清秀的僧人。   他将食盒摆在一间院落外,轻声叩门。   一日三餐寺里做好了会由来送给国师,他平时也不会发出丝毫声响,放下东西便会安静离开。但是今日他收到的信笺让他犹豫片刻还是叩响了那一年多未敞开的门。   “师父,宫里的一位太妃递了信。”   他顿了顿:“说是跟前朝秋贵妃的事有关。”   他话音落,惟有寂静的雪声。山谷空空,无人回应。   师父不理世事许久,自从秋贵妃走后,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从闭关中走出来。   他叹了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后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有人推开了那扇向尘世封闭已久的门。   骨节分明的手提起了食盒,   也拿起了那封信。 第67章   永叙五十三年,   圣上重病一场后身子每况愈下,虽已经过了七十,但是人又怎么会嫌福寿足够绵宏?   从前皇帝也是对这些修身养性的法子嗤之以鼻,可当宫中太医和那自称能练出仙丹的道士都对病重的他束手无策时,唯一尚能有些用处的国师就被他视为最大的功臣。   逐渐偏信鬼神之说,甚至奉一位不过而立之年的人奉为大国寺的座上宾。   可是这样的厚待并非没有条件,皇帝所求清清楚楚不过“续命”一方。   「生人配阴亲向天借寿,让鬼差误以为成亲的是双十的鬼魂,因而能在阳间多上二十年的寿命。」   「冥婚嫁娘一路口不能言,喜轿用通体乌木的寿材,在天亮之前抬进阴宅中。」   阴宅坐西朝东,窗棂用木板封死,正门矮小需要弯腰而行。   ——这是为了困住怨气滔天的女子。   等到新郎仙逝,需要将这位“夫人”即可处死,因此才算在阴间变成一对“和和美美”的佳偶天成。   暮年帝王对他无数次求见国师终于得来的“良方”如获至宝,唯一缺憾便是这女子的人选一时难以抉择。   既然要抬入宫中,位份便不能给的太低。   因此小门小户的女子配不上,世家大族的女子不会愿。   其实哪怕是周王两家的女子,君王若是真的下旨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堂堂帝王为这样的缘由去纳一位贵妃,着实会让君臣离心。   帝王深思熟虑,绝不会从他处开这个口——此事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国师手中。   短短半月内,国师的清修之地被满朝文武家中适龄女子的画像和八字所占满,让人远远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难以抉择。   皇帝催得紧,国师也只能日夜推算,可是许久没有找到合适之人。   就在他准备停下今日的推演时,小沙弥前来叩门:“师父,前面来了位香客。”   国师皱眉,自从他被无端搅进这件差事,已经许久没有理会俗世中的香客。但既然净尘前来通传,就一定是他不得不见的——皇室中人。   他踏步进入厢房,只见一个头戴拢纱斗笠的女子坐在下首。   他走上前去,微微拱手:“兰贵人。”   女子被点名身份,倒也不着急,反而柔柔地起身行礼:“国师大人被琐事缠身,本宫叨扰了。”   国师神色不变,心中却意识到这位娘娘来者不善。   ——他替皇帝选“贵妃”的事情是绝密,一介小小宫嫔怎会得知。   他表情中微微的抗拒被兰贵人注意到了,她含笑说道:“国师无怪,本宫只是道听途说。”   好一个道听途说!   寥寥四个字,将本朝密辛一笔带过。   她透过纱看见国师依旧紧绷的神色,有些凝重地从袖中掏出张一指宽的纸条,她好似突然有些紧张地压低了声音:   “国师大人可否看看…”   “这个八字如何?”   男人容色冰冷地接过,却在看到时微微一愣。   命中三对合,劫财因为食神而无法偏克正财,反而为喜,命主独坐正财。七杀旺夫又旺己,是为贵格。子水桃花却不在咸池宫,因此刚德克就,独善清明——   是好命,却太过锋芒毕露。   再看去,此女妨奸佞,竟然同国师自己的八字相冲,若是交集必会有生死劫相伴其中,这样厚重的命格惟有真龙天子所带的“帝星”可以稍稍压制。   和他所求相差无几。   他的神色犹疑:“这是何人?”   兰贵人抿唇:“故人。”   她看着国师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抖了一瞬。   七九河开,□□雁来。转眼便是元宵。   宫宴上歌舞升平,官员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只因今日是蛮族归顺大齐签订盟约的日子。   皇帝来的晚了些,他似乎面色微霁。帝王一身暗金色龙纹黑袍,并不张扬,却也看出对今日之事的重视。走过殿中红色宫布铺成的长道,身旁二十四礼官携场上诸人高声万岁。   订盟的流程走的无比顺利。   “蛮族归顺大齐,此后称为库勒族,驻于西北,替大齐君王稳固边疆!”   昆吉举杯,从此之后居于他人之下,却心悦诚服。   此次订盟,大齐并未强人所难,反而在细微之处包容优待——互市通商皆和齐国百姓一般。   齐坞生笑的温和:“齐国西北能有库勒一组,朕心甚慰。”   行宫宴会灯火通明,   殿外风起,黑云低沉似乎即将有一场风雪来临。   寝殿内,   秋仪看着外面被大风吹起翻飞的灯笼出了神。   微弱的火苗在剧烈摇晃的灯笼中负隅顽抗,偶尔碰撞时发出剧烈地火花,让人怀疑是否马上就要将包裹它的外壳吞没。   小狗好像知道今夜会有大事发生,亦或是看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于是乎也恹恹地趴在她的脚边。   窗子虽然紧急闭着,但是呼啸的风从缝隙中吹来,让人刻骨生寒。   秋仪从床下的暗格中拿出那个小小的布包,其中用油纸装了两种颜色粉末。一种泛着诡异的烟粉色,另一种是暗黄色——则是普通的麻沸散。   永秀匆匆进来:“殿外的宫人都打发走了,今天元宵,又赶上大喜,宫中的人大部分都去吃酒了。”   小狗见永秀回来,怒气冲冲地扑了上去,似乎想咬他的靴子。平时最爱和小狗计较的小太监却并没有在意,只是轻轻用脚将它拨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御前的人说了,他今夜喝的不少。”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个人心中都清楚。   秋仪摆弄了一下身上盖着的锦被:“大喜,自然喝的多。”   她的神色淡淡,好像是随口的评价。   永秀却突然冲动地抓住了她的手,强迫她对视看向他的眼睛:“娘娘,您心软了吗?”   他的瞳孔微微缩紧,是一种高压下的表现。   美人摇摇头:“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   永秀甚至来不及听完她的话,颤抖着将头靠在她的膝上,轻吻了一下她的手。   “娘娘,娘娘……”   他的声音低沉诡谲,里面藏着无尽的痛苦。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娘娘,她高贵如天上明月,怎么能让人轻易禁锢于此。小太监阴柔的面庞闪过一丝暴戾的恨,贱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虔诚地低着头,似乎愿意献祭他自己换来眼前人的解脱。   “求求你,求求你。”   “娘娘……”   “杀了他好不好。”   他暗哑地呢喃着,好像这些话已经压抑了太久,久到他需要不停地重复着来磨平心中滔天的恶。   元宵佳节,蛮族归顺,这是齐坞生最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日子。一旦失败,没有第二次机会。   从娘娘找刘许伯要了止痛用的麻沸散时,他就无比担心她的心软会害了她自己。   见床上的美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永秀突然暴怒。   他一把扯过她,用手捂住她的惊呼,发了疯一把用全部力气将她拖拽到梳妆用的铜镜前。他是阉人,但也是个男人,力气之大她根本无法反应。   永宁殿没有镜子,她此刻突然看到自己,有些无措。   铜镜中映出她有些疲惫的倒影,那道锁链系在细白的脖颈上,无比刺眼。   永秀将两包油纸塞进她的手中。   “娘娘,选吧。”   不到子时,徐启夏将帝王送了过来。   他似乎喝了太多的酒,眼神已经迷蒙,脚步也有些虚浮。   见到坐在房中穿戴整齐的秋仪,徐总管一愣:“娘娘没有休息?”   美人勾了下唇角:“他还没回来。”   徐启夏听了心一颤,忍不住在想——陛下多日的努力是不是终于见了一丝光亮,哪怕是一丝也好啊。   难不成真的让陛下将一块清冷的冰捂热了?   他不敢多留,连忙退了出去。   高大的帝王躺倒在床上,完全没有任何声响。   秋仪独自在桌前坐了好一会,然后像突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走到床边。男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动作。   她正想转头离开。   “娘娘…”   突然响起的轻唤让她手一抖。   “今日同蛮族签订盟约,想必能保边疆二十年安稳。”他明明很醉,但是一本正经地开始说话。   美人“嗯”了一声。   谁知齐坞生突然笑了起来:“边疆安定后,我们就能一起去,策马扬鞭……”   “戈壁中听说有会发光的石头。”   “传言而已,陛下何必相信。”她说。   可是那床上的醉鬼不依不饶,“娘娘喜欢的话朕就去捡来给你。”   “就算没有也要找到。”   她神色冷淡,“陛下,你醉了。”   “我去给你倒一碗醒酒汤。”   她抽回被拉住的手,快步走回了桌前,几乎是颤抖着打开了面前的食盒。   床上的人突然笑起来。   她又是抖了一下,但是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喝的太多了,在说疯话。   “从前的时候,我练剑受伤,娘娘总是半夜偷偷来看我。”   “娘娘待我好,我都知道。”   美人的背影僵住了。   “娘娘有时来的晚,我就等啊等啊,等的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就要绞尽脑汁去找永秀。”   “问他娘娘有没有来过。”   没有人回复他,屋子中只有一个喝醉的疯子在喃喃自语。   “娘娘,如果那天在吴镇,我们换一种相遇。一切会不同吗?”   他没有期待任何回复,马上说了下一句话。   “娘娘究竟想要什么呢?不管什么都会给你的吧。”   他说:“娘娘,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会高兴。”   他带着谨慎、怯懦、和无尽的惶恐问:   “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小孩吗?”   桌子旁突然传来东西磕碰散落的声响,但是没有人说话。有人颤抖着端来一碗汤:“你醉了,喝点醒酒汤吧。”   齐坞生眼神混沌,他看到了她青葱白嫩的指尖一点薄薄的烟粉色。   他笑了笑说:“娘娘喂我吧。”   他好像没有看到她躲闪的眼神、没有看到她已经殷红的眼角、没有看到她抖的几乎拿不住汤碗的手。   他说:“喝多了总会忘记事情,也许第二日就不记得娘娘来过了。”   “永秀不喜欢我,也不会告诉我实话。”   “娘娘明早会在吗?”   他没有等待答复,   一饮而尽。   月色沉闷,屋外亦是漫天飞雪。   屋门开合,有人神色苍白如纸地走出来。   永秀牵住她冰冷的手,轻柔地擦掉她已经无法控制的泪水。   “娘娘,笑一下吧。”   屋内,醉酒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秋贵妃恐怕永远不知道自己煮的醒酒汤有多么酸涩难喝,但是他甘之如饴。 第68章   风雪已至。   明明是元宵,长街上早早就已无半分人影,那些火红的灯笼许是担心走水而被悄悄撤去。   宫道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人走在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锦缎布料做的鞋子踏进去没一会就被浸透,冰冷的触感贴在肌肤上,让人行走的每一步都在生疼。   在漫天飞雪中,所有有用的或是无用的情绪都被全然吞没,让人心中唯有走下去一个念头。   娇小的身影被淡色的大氅所包裹,白色的绒毛簇拥着她的脸,让她更显得赢弱几分。   若说这天地间为数不多的颜色,只剩下她的唇和眼角的殷红。   盛那碗醒酒汤时溅在手上才知道汤放在原处一整晚早已经凉透,她的指尖留下了无法褪去的淡淡苦涩味道。   她此刻在风雪中试图挽起被风吹散的发时才轻闻到那让人遍体生寒的苦,沾染在发丝上好像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裹挟。   风雪中的山路异常难寻,所有嶙峋的怪石被积雪覆盖,一不留神便会踏上去崴了脚。   她跌撞地靠在一棵不知什么时候被雷火劈断的矮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条去国寺的路她走过无数次,却只有第一次和这一次这般难行。   第一次是被皇后为难,亲恩殿的齐晟绝食来反抗她整顿御膳房和内务府的事。   于是她在雨天三步叩首,从长街一路叩到了国寺。   从此,国师就成为了贵妃秋仪某得权势的一步棋子。   那些年每一步汲汲营营都像她去往国寺时行走山路所看到的风景——天气晴好,无人阻碍。   永秀不停地捂着娘娘的手,生怕她在这样恶劣的日子中冻坏了自己的身体。   他看着她因着流泪而被风吹红的面容,那每一滴泪都万分刺眼,让他心中隐秘的嫉妒和痛恨要将他吞噬殆尽。   从前他是低贱的太监,而今他终于有机会能和主人一起逃走,从此天高地远,主子的喜怒哀乐他都能真正参与。   纵使没有办法有朝一日表白心迹,   可是如今齐坞生已死,他即将得偿所愿。   心中欲望被一点点填满,但是却忍不住渴求更多,躁动的期待似乎战胜了风雪,让他在夜色中格外神采奕奕。   “娘娘,不远了。”他轻声催促了一下。   秋仪看着一直低头恭敬的小太监,没有出声,慢慢点了下头。   他们已在半山腰,山下的皇宫四四方方,所有的宫闱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俯视看去才发现那样高大宏伟的建筑间彼此留的空隙却那样狭窄。   难怪叫人行走其间深感压抑无法求得片刻喘息。   此时宫中已过宵禁,永宁殿的方向没有什么灯火,还是寂静一片,像蛰伏已久的猛兽——不知何时会突然暴起。   远处的巨钟安安静静,没有敲响。   抬头望去,那装着万千神佛的国寺亦是悄无声息,没有僧人在半夜诵经祈福。因此那隐藏在暗处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让人怀疑是否此处早已人去楼空。   若不是见过它白日的鼎盛香火,恐怕会真的有这样的猜测。   她站在二者之间,只觉得彷徨无助看不清真相。   国寺,净尘不断地看向面前的香柱。   此刻已是深夜,大雪日看不清头顶的月光,所以用点燃的香来判断时辰。   他对于前朝那位传闻中已经被送进皇陵的秋贵妃是很有好感的,只因她身处高位时时常愿意进献些香火供国寺在民间施粥。   他的兄长常常赈济灾民。   净尘觉得,她是个心善的人。   因此哪怕这是第二次,他也愿意去帮这个忙。   可是他一人的想法并不能左右的了结局,国寺中大小事宜都是由主持来安排,而这样绝密的事情则交由国师决定。   师父明明收下了信,也看了,为什么到时间后却并未出现?   青年僧人纯善的眉眼间露出隐隐的担忧,他心中非常忐忑。师父明明也对秋贵妃颇有好感,为何这次却彻底毫无动作。   他看着香炉中的香一点点燃尽,连忙又换了一根。   今夜大雪,山路崎岖难行,那人来的慢些也情有可原。   他想到这,又忍不住向着后山的清修之地张望——只是后山遥远,中间隔着无数的回廊神殿,就算是风和日丽的时候也看不见,今日大雪纷飞哪里真的能看到。   他不断眺望,只是为了图一个心安。   突然,国寺的门前传来轻微不可发觉的叩门声。   永秀轻声道:“小师傅,我们来了。”   净尘手一抖,连忙收了衣摆起身准备开门,却见一人从身后佛像处的暗门中低头走出。   他惊喜道:“师父!”   青年僧人快步跑去:“您来了,他们正好也来了。”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但是压不住其中的雀跃。僧人在佛寺中长大,少了些世故羁绊,他只想救自己想救的人。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国师面色憔悴,眼底的青黑暗示了主人已经许久没能安眠。   原本清逸俊朗的男人已经有了胡茬,他似乎瘦了更多。   净尘说完,见师父没有抬头,就忍不住先去触碰门锁。   “住手。”国师暗哑开口。   净尘一愣,懵懵地问:“他们已经到了,师父。”   国师没有看他,反而转身跪在诺大的神像前,闭目参拜。   “帝星妖异,晦暗却并未陨落。”他轻轻开口,“他发现了。”   胆怯也好,懦弱也罢。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国寺中的所有人。他为了避开死劫做了太多,但是每每遇到她,就会放弃一切原则。这一次,他不能再心软了。   净尘有些着急:“不可能的师父!!”   “我算过,若是她动手,绝无失败的可能。”   国师紧闭双眼,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永秀叩门的声音也不再清晰。   他开口说了什么,可是声音微不可闻。   门外,   永秀焦急地叩着那厚重的门环,雪如此大,娘娘不能再等了。   秋仪咳嗽一声,缩在门前。   国师反悔,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为什么?”她轻声问了一句,她知道他此刻就在门后,他一定会听到。   但是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给她答复。   国寺大门紧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真的好冷。   希望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被磨灭。   她控制不住地蜷缩着跪在原地,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永秀的嗓子暗哑,久到她的眼睫上凝了霜。   秋仪听见山脚下传来嘈杂的马蹄声,火光晃动,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想不起来最初留下那个孩子时心中想的是什么了。   初见时,他身为皇子却要为了一口吃食受宫人的□□。   彼时她身为贵妃,却是宫中人人可以轻贱的笑话。   也许是微弱的一点善心,或是那点她也说不上来的同病相怜,她就将人随手带了回去,想着给一口吃食,也不算亏欠。   可是那是一个人,一个孩子。   若是真的养起来,怎么会只给一口吃食。   身处囹圄,自然不愿意看到其他无助的生灵亦遭苦难。   骑射的师傅、书房的机会、封地、幕僚……   既然做了她的孩子,就尽她所能给了最好,可是许是她跌进了自己设置的陷阱,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这是齐坞生本应得的。   他的生母是名正言顺从中正门抬进来的大齐皇后。   是前朝的第一位皇后。   他的外祖是世家之首的周家主,是百年前和开国皇帝分庭抗礼的人。   他和太子流着一样的血,是比齐晟还要高贵的嫡子。   他不是什么宫女所生,也并非是天生晦气,他被奸人所害沦落至此,所求一切不过是物归原主。   她不去说,亦不去解释,隐瞒了事实作壁上观他在尘埃中苦苦挣扎。   他们之间的隔阂本就愈发深远。   ——从她宁愿逃走也不愿留下解释一二时,曾经的情分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美人跪在佛寺门前,只觉得漫天神佛无一人能给予她庇护,   金玉做的神像只会更加冰冷。   脸颊像被刀割了一样痛。   她伸手碰去,原来不知何时泪已经布满了脸侧。   走到今日,哪有什么功成身退可言。   初入宫时,不过是想搏取一条生路。再然后,便是替太子做事,身不由己。等后来江南水患事后,又想秋家站稳朝堂,父兄再不受人胁迫。等这些都实现后,又心中惦记着昔年的仇怨,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报复回去。   朝堂事她管了,后宫权她也掌了。   本以为是生死仇敌的周家王家最后看来都是一路人,只是利聚而来利散而去。世事中黑白对错的界限对她而言早已模糊一片,甚至连问心无愧都无法做到——坐在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真的池水至清。   走到最后忘记了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想活命。   「欲壑难填,贪心不足。」   秋仪抬头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只觉得每一片雪花都并非纯白,而是混着让人目眩的灰色。   她突然有些释然地笑笑。   她凭什么觉得能功成身退,凭什么觉得自己就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够得到了一切后说不要就可以利落离开。   身后火光大亮,马匹发出低沉的嘶鸣。   有人踩过所有的泥泞来到她的身边,伞撑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风雪。   国寺刚刚紧闭的门骤然大开,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国师走出,带着弟子恭敬叩首:“参见陛下。”   他们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也不是很在意了。   有人将她轻柔的抱起,他的怀抱很温暖。   她抖了一下:“你就在等着这一天?” 第69章   圣上将人带走,暗枭却没有立即离开。   国师站在国寺那已经腐朽的门槛内,身后是显得人异常渺小的巨大佛像,那尊佛慈眉善目,但是在阴影中好似无端窥视人间中事,神对人痛苦的蔑视于不在意自半阖的眼中倾泻而出。   净尘忍不住上前一步,但是被国师拦着,到底没有踏出那半截门槛。   他有些焦急:“你们要把她带去哪?”   没人回复他。   暗枭首领一袭黑袍,头顶暗色斗笠遮住了所有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剑,好像在评估这两个人是否有留下一命的必要。   国师神色平静,同暗枭首领对视一眼。   这些人行动有素,做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想必是齐坞生手下最为精锐和神秘的卫队。为了找她出动这些人,该夸他用情至深,还是笑他多此一举?   这些人的佩剑恐怕稍有不慎就会出鞘,留在此处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来自主人最后的命令。   他知道这命令为何迟迟不来,因为这是帝王给他的警告,猛兽在宣誓主权的同时在向觊觎它珍宝的人施压,   纵使他看透这一切,比起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来说,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国师万分清楚,他若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说,那人在宫中的日子反倒可能好过些。   自己若是管了,说了,表达出丝毫的在意和偏袒。有些人的嫉妒心,燃烧起来是要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的。   暗枭首领靠在不远处的树上,默默擦拭着手中的利刃。   遥远处地面与天空相接的地方有一丝天光渐渐亮起,一个身穿太监服饰的人不紧不慢的端着一节明黄的圣旨从山下走来。   是徐启夏。   他笑呵呵地前来,先是慰问了一下彻夜驻守的暗枭:“大人们辛苦了。”   看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师和他那也不顶什么用的徒弟对暗枭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于是颔首轻笑:“徐公公过誉,不碍事。”   等到徐启夏转过身来,面上却换上了另一副神色。   因着这位国师大人,陛下和娘娘之间生了不少的嫌隙。昨夜若是这人真的给娘娘开了门,那么国寺怕是从上到下都要被好好清洗一遍。   所幸此人还算识趣,没有轻举妄动,亦没有将那些不该有的非分之想暴露在娘娘面前。因此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徐启夏看着神色平静的国师,心中嗤笑。   但徐总管毕竟是御前第一位的大太监,不过一瞬就收起了那丝嘲讽,面上又重新配戴了他那副惯用的——谦卑,谨慎的面具。   国师看着徐启夏的神色,就知道今夜齐坞生并非要置他于死地,恐怕最后还是警告和羞辱更多。这位笑面虎不会对国寺赶尽杀绝,但也绝不会轻放过他。   徐公公走到国师面前,居高临下的扫视过门槛上面破败不堪的痕迹。他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国师大人,跪下接旨吧。”   国师面上没有羞愤,亦没有恼怒,而是万分冷淡的跪了下去,稍稍低下了他的头。   从这一刻起,就宣示着两个人之间也许从未开始过的战争早已经结束。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同帝王参与同一场争夺。   从他选择明哲保身起,他就已经不配将没有说出口的爱意展露人前。   在这场游戏中,他能够全须全尾的功成身退。已经可以算得上君王的恩赐了。   “大国寺国师为民祈福普度众生。可谓朕之功臣,国之良臣。感念国师恩德,朕心甚慰,赏黄金万两。从明日起,国师之徒净尘师傅为国寺下一任住持。”   国师轻轻闭上眼:“谢主隆恩。”   这轻飘飘的明黄圣旨落在他的手中,却像万吨纯铁一般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这任帝王年少崭露头角,在朝堂中锋芒毕露,将其他皇位竞争者逼的接连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他也算是见识过此人的狠辣手段了。   这封圣旨可谓是杀人诛心。   于他而言,这封圣旨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扭曲翻飞,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将他撕碎,时时刻刻刻骨铭心地提醒他——是他将自己的满腔情意换来苟且偷生的资格,用她的性命安危来换得无边荣华。   这封圣旨亦让国师看到了帝王的决心。   对方故作大度地留自己一命,反而是在暗示——   富贵与权势于齐坞生而言皆可轻易舍让。   用天下为笼。她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只有帝王,才永远不会背叛她。   看着国师没有异议地接过圣旨,也照着礼数谢了恩。徐启夏自觉任务已经完成,于是笑呵呵恭喜国师大人。   “那奴才…就不打扰您了。”   徐总管一甩拂尘,含笑带着暗枭就要离开,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暗哑干涩的询问,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他不会对她怎样吧。”   一夜,他终于问出这句话。谋逆弑君是诛九族的死罪,他就算有再多的耐心也未必会包容她。   徐启夏大笑出声,没有回复。   国师思索一下,也轻笑一声,满是自嘲。   秋仪缩在那个干爽温暖的怀抱中,死死埋着头。   她能感受到对方紧张地抱着她上了马车,但是她只想一直低着头,就这样沉默下去。   马蹄踏在宫中的青砖上,发出清脆却有些沙沙的声音。她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宫道,回到了这座紫禁城。   “你一直等着这一天吗?”   她又问了一次。   这种诡异的沉默让她异常不安,她的计划和准备是否早已全然落在他的眼中,想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做没有意义的反抗。   这种无力感让她的理智即将崩断,时刻将她逼到没有退路的绝境。   她嘶哑着又问了一遍:“你会杀了我吗?”   谋逆弑君是多大的重罪她怎么可能不知,他怎么可能不怒。既然如此她不如干脆利落地了解了自己,也免了他动手反倒牵连了旁人。   男人还是沉默不语,但好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齐坞生终于有所动作,他拿着一方锦帕强硬地将她的手掰开,用力却万分谨慎地擦着她的每一根手指。   小心地将上面胭粉色的药末拭去。   美人的手已经冻到麻木,她没有表情地看着对方一边想捂热她的手,一边将那药擦干净。   她嗤笑一声:“你换了那药,又在担心什么?”   齐坞生也笑了一下,但是眼中是她读不懂的神色。   她以为会在那双眼中看到愤怒、怨恨和杀意,但是她现在措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透过其中看到的只是无边的平静……甚至是一点喜悦。   他在喜悦什么?   这种无处遁形的感觉糟糕透了。   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所有的挣扎落在旁人的眼中异常拙劣。   她是蠢到何种地步让人将她的药换走都毫无察觉。   马车骤然停止。   她被人抱了下来,只是此处并非是永宁殿,而是一座有些陌生的宫室。   齐坞生将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为她掖上锦被,似乎是想靠近她落下一吻。   但是美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她再也压抑不住喉中的酸涩。从前的每一次接触,两人间还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默默承受他也不会做的太过。可是当她杀意毕露,两个人间薄如透明的窗纸被捅破时,她无法在容忍他的靠近。   她昨夜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胸中翻涌却什么也无法吐出来。   美人抓着身旁的床幔好让自己不至于跌下床,她不停地干呕着,眼角的殷红又加深了几分。   她眼神中的恐惧和厌恶还有她难以自控的反应落在唯一在场的人眼中,是对他过去所有行径的惩罚。但是他一直沉默着,只能用骨节分明的大手为她撩开散落的发,然后端来清水试图为她漱洗。   美人将那杯水狠狠泼在他的脸上。   “你若是哑巴了就去治。” 第70章   仆地原在西洲,是西北处离京城最远的封地。   而前朝太子曾与蛮族于珉州交手,所调度的精锐也多半来自茂州、梓州等西北腹地。按朝云行的推断,西北军区的大部分将军都是这位太子的心腹手下。   可宫变中,太子落败却并未前去找这些旧部——而是逃往一向安稳的江南各州,才是让人难以琢磨清楚的。   旁人不知,齐坞生对于这位皇兄的算盘可谓是一清二楚。   西北军虽忠心,没有钱粮打点亦并非全然归顺。   太子若是只图稳妥,只身前往西北——难保那些将军不会审时度势之下反倒将他擒了送来京城。   毕竟比起支持一位废太子谋反,亲手将这废太子活捉献给当今新帝所立的功劳更大,风险也更小。   太子身边的谋士颇为谨慎,必不会让他以身犯险。   而江南,则会成为这些魑魅魍魉的藏身之处。   江南注重农耕,少有屯兵。   可是水路贸易颇为发达,沟通南北,常有行商之人。   齐国一向重文人而轻商贾,这些人纵使掌握天下荣华也渴望能有朝一日将财露在明面上。不要落得个汲汲营营半生荣华却比不上一个小小县令过的坦荡。   这也是为什么宁同河倾尽全族之力也要买一个调进京城的官了。   太子深入江南,必是为了和这些商贾有所联系。   用他日登基后的正名来换得他们的支持。   用江南的钱粮水土,养西北的兵。   邺州,   “温姐姐,怎的好多日不见你出来玩?”   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坐在茶楼二层的窗边,单手撑着自己的头,看向楼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被唤作温姐姐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可是在这邺州城无人敢小觑这位姑娘。   只因她的父亲,是江南第一缫丝供缎的商贾。   滔天富贵,尽在温家。   鹅黄衣裙的少女出身亦是不俗,白琪茹的兄长经营了邺州最大的米行,只是终究比不上温家,到底要谦让几分。   说话间,她起身从窗边回到厢房中心,看着那低头沉思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她当然知道温家为何几日闭门谢客,怕不是举全家之力陪着那位贵客游山玩水呢。   她扫过面前人姣好的面容,有些玩味的想着——就是不知道这位温家的嫡女能不能如愿嫁作那人的正室。   被唤作“温姐姐”的女子名叫温碧,此刻正看着袖口处勾了线的花纹微微皱眉。   白琪茹的心思她全然不知,但是今早自己也是穿着这件裙子同贵客打招呼的——他不会看到了吧。   女子有些心不在焉。   “温姐姐!”   白琪茹故意大声叫了温碧一声,看着瞬间回神的女子,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如此心神不宁。”   她眼中划过一丝狭促——   “不会…”   “是有如意郎君了吧!”   温碧的双颊瞬间绯红起来,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去:“别瞎说……”   白琪茹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不屑:“哎呀,你就和我说说嘛。好歹让我替兄长打听一下。”   听到她提起白家主的名字,温碧的神色一下子便冷淡了几分:“别胡说。”   白琪茹抿了下唇,她知道温碧不想听,可是她就偏偏要往她的心窝子里戳。   温碧和她的兄长也算是自幼青梅竹马,白家主青年才俊,配温家嫡女更是天赐良缘。可就在半月前,白家主匆匆迎娶了一位吴镇的女人,家世普通,只是父亲有个小官。   白琪茹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此之后她便有了新嫂,而温家也开始让温碧伴游在贵客身侧,颇有种要将她许配出去的意思。   听少女主动提起她的兄长,温碧也想起了这桩仓促的婚事,她轻声问道:“你与新嫂相处的可好?”   白琪茹嗤笑:“小门小户,我是万分看不上的。”   紧接着她眼珠一转:“只是这苍蝇再小也是肉,到底为官人家出身的女子就要比商贾人家的女子受人待见些……”   温碧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桌下的手暗暗捏紧裙边。   纵使这样她也无法按耐自己想继续问的心思:“你兄长大婚那几日我身子不爽利,到底是错过了见到新娘子的好机会。”   “我听说新娘子有几条裙子极为华美。”   她观察了一下白琪茹的神色:“…我也是想着温家何时能做出这样好的裙子。”   说到那些裙子,白琪茹倒是也跟着思索起来。   按说她这嫂子的家世是不会遇到这么好的绣娘的,而且似乎也只有几条平常样式的裙子,她的婚服反而异常普通。若是真能找到这样的好手艺,为何不做婚服做常服?   “我哪知道,她平时也不怎么穿,就是放在那里做陪嫁的。”   她歪头,似乎想起了嫂子未过门前听到的一些传言。   少女凑近友人的耳畔:“我听说——她去宫中选秀来着,还进了殿选!”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那批的秀女都早早回来嫁人了,仓促的很,也不愿意别人知道。”   她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多事。   少女懊恼地抿了下唇:“我也是听说啊!可不许乱说。”   谁想到温碧却上了心,她自家做衣裳,自然对京城中时兴的纹路花样感兴趣——若是白家夫人曾去选秀,那在京城做上几套好裙子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事。   她压下心中的酸涩,想到立春时要进贡的事,拉过白琪茹的手。   “好妹妹,等有空时,你让你的嫂嫂穿上她的裙子来温家坐坐吧。”   那夜齐坞生被她泼了一脸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把湿透的被子换了一床后就独自离开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同齐坞生相关的任何人、事、物。   秋仪在这处陌生的宫殿中,没有人来打扰,她就乐得自在。   这座宫殿并不像永宁殿那般奢靡浮华,反而门窗的细节处无端有些陈旧,但胜在东西齐全她用的也是妥帖。   美人每日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就能看到不知是何时放在桌上的菜肴。   ——她若是饿了就吃一点,不饿也没人逼她。   除了见不到四处走动的宫人以外,她脖颈处的纯金锁链也不知什么时候让人悄悄撤了,此刻她倒是真的行动自如不受约束。   住进这所宫室的第二日,她就试着往外走,可是门口亦没有守卫——好像由着她的心意,若是想走,随时就能走。   美人嗤笑一声,不知道他这是打的什么注意,反而转身回到寝殿。   有吃有喝,无人打扰,还不用侍寝。   ——她想不开了才会再跑一次折腾自己,空费力气。   他想耗着,那就耗。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的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竹绷子。这是她昨日从一箱落了灰的杂物中找到的,这更加确信了这座宫殿曾有人住过的事,至于是谁,她也不是很在乎。   竹绷子经历了这些年月倒还算结实,只是用来固定的旋钮有些松动。   美人靠着小桌子,一点点用清水和针将旋钮旁的锈迹挑开,露出原本的样子。   她心思静,做的自然也就快,不过未时就将趁手的工具都准备了出来。   被关了许久,齐坞生天生多疑,怕她想不开伤了自己所以从未给她这些东西,她也因此好久没有碰过这些熟悉的物件。   她抬手怔愣,倒是一时不知从何下针。   见不到御花园的繁花似锦,也没有江南的锦绣山水为伴——永宁殿冰冷无意义的名贵器皿绣来也没有任何趣味。   她想了想,不知记忆中哪里有个活蹦乱跳又张牙舞爪的奶白色团子突然让她有了概念。   入针挑线,不过短短一个下午就定出了它的轮廓。   她看了看渐晚的天色,走出内室——果然,桌上早已摆好了今日的餐食。   她就好像是尝不出这些东西是出自谁手一般,悠然自得地捡了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菜动了筷子,其余的若是哪里有了半点焦意,她都没有碰。   翌日清晨。   秋仪突然被宫室门口的刮擦声惊醒。   美人神色不虞,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来到门前用力大开了宫门。   她微微惊讶地看向脚下——那条狗吐着舌头冲了过来,身后的尾巴好像摇到飞起。   秋仪顿时觉得无语凝噎,思索一下单手拎起狗的后颈,看着狗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粉色的肚皮。她咬了咬牙:“说!谁让你来的。”   狗歪了歪头,继续吐着舌头。   宫室左右空无一人,当然无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秋仪沉着脸,单手拎着狗走会寝殿,狗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主人在同自己玩耍。开心地头顶的毛毛都要立起来。   美人回到内室,果然发现自己昨日的刺绣被人碰过。   她刚想将这东西剪碎,却发现昨日自己忘了收针的位置此刻被人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活结——帮她固定了位置,却可以轻易拆除。   美人单手扶额,深吸一口气,酝酿几次也没下剪刀。   她站在原地无论怎样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于是利落地转身拿来纸笔,在自己的寝殿外张贴了一张告示:「除狗以外,不得入内。」   为了严谨,她用小字排除了自己。   当做完这一切,看着那个告示,秋仪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关傻了——怎么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来。   可是看着那呆呆的小笨狗,又看了眼竹绷子上那个笨拙的活结。   她到底没有把这张纸从门前摘下。   “真是疯了。” 第71章   惊蛰已至。   宫中正经一年春选秋选两次,用来为这些贵人主子们选的中意的奴才。本朝皇帝登基后,后宫嫔妃稀少,自然不用每年大费周章地选了那些姑娘们进来。   于是徐启夏做主,让宫女选拔从一年两次改为了仅在春夏之季。   新进宫的姑娘身边总要跟一位大宫女,用来教导她礼仪规矩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以免冲撞了贵人。可说是“大宫女”其实也年长不了多少,除了懂得忌讳多点,本质上还是个不大的孩子。   手边活计不忙的时候,她们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   先进宫的总是要打听下自己父母兄弟,亦或是听听这京中流传的奇闻逸事。   这批进宫的姑娘们中有一个格外能说会道,不仅对这些小道消息如数家珍,更是对京中后宅的密辛颇通一二。   她年纪不大,圆圆的小脸上满是骄傲,蹲在一块假山石上绘声绘色地讲一位纨绔强抢民女不成,反被宁家小姐狠狠教训的事情。   这个故事格外抓人,被她娓娓道来更是引人入胜。   故事中的恶霸颇有些地位,家世亦不算普通。而那被强行掳掠的女子,则是和这些宫女差不多的家世情形,如此一来更为感同身受,听到故事的最开始已经忍不住攥紧拳头,义愤填膺。   “可是就在这时!那宁家小姐的马车恰好从那边过……”   纨绔乖张放肆,目无王法,可是那宁家小姐妙语连珠,当街与他对峙。明明句句文雅风趣却刺的男人毫无还牙之力,当时就把那可怜的姑娘留下来了。   “你们可不知道,那臭男人当时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他在变脸吗?”   “哈哈哈哈哈哈…”   都是半大不大的小女孩,从前在家中偶尔翻到的画本都是讲“英雄救美”,可是如今“女侠救美”的故事倒是更为新奇一些。   圆脸小宫女看着同伴们被自己的故事所带动,纷纷讨论起来的模样,眼睛又弯了弯。   稍长些年纪的宫女入宫早,听到这不仅想的更为深远些:“宁家小姐当街义举自然是好的,可是难免不会让人怀恨在心。”   旁人一听,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小宫女们心思单纯,一时间又有愁云渐起,担忧起这位仗义出手的“女侠”。   恶霸出身不低,能够在天子脚下行这等龌龊事,必定是有家族在背后傍身的。   小宫女们每日在权贵之间做事,也知道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老妇人们对那些“几代单传”的嫡子嫡孙事多么疼爱有加。直把好好的人养的和畜生没有分别。   可偏偏有些人就觉得这样的养法才高贵,才能配的上公子少爷们的身份。   圆脸小宫女蹲在假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同伴们神色各异的思考,忍不住环顾一圈低声提醒:“宁家!那可是宁家诶!”   “宁家?”   “宁同河大人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大臣,朝中多少人想攀他的关系都攀不上呢……”   宁同河异军突起,在本朝新臣中锋芒毕露,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不过因着是最近的事,倒也很少人知道。   那纨绔的亲爹听说他惹的是宁小姐,当天夜里就捆了人去道歉!   宁大人半夜被叫醒,却要处理这样一个渣滓,那个场面真的又荒唐可笑又大快人心。   “咦…”   提到宁同河这个名字,有人倒是想起来,低声说:“前朝秋贵妃的兄长秋翰,是不是就是攀上了这位大人才没有被他那个妹妹牵连。”   她突然连续提到几个禁忌的名字,吓的旁边几个姑娘们都白了脸,只能慌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你不要命了!”   捂嘴的小女孩谨慎地看了眼身旁,此处是御花园最为偏僻难行的角落,好几条来此处的小径都已经荒废,被杂草覆盖。   好在现下周围无人,只有远处的山茶和迎春浅浅摇摆在风中。   “秋翰大人两袖清风,为国为民。从来都不做那些事情的……宁大人初到京城时,还是亲自登门拜访了他。秋翰大人觉得宁大人是有真才实学,才引荐给先皇……”   朝中密辛半真半假,但是大抵时间先后如此,她自己也说的没什么底气。但是还是忍不住争辩了下,她出身江南,是那水患频发的州郡。   自然对秋翰颇有好感。   “诶?”那圆脸的小宫女见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到这些朝中大臣之间的暗流汹涌之中,她忍不住又想说一件事引得同伴的注意。   “宁小姐教训恶霸那日穿的裙子是银线暗针织花的。”   “啊。”   有些人听说过早些年秋家经营的裁缝铺,对这种缎子的工艺有所耳闻,她们一听便议论起来是否是秋大人对宁小姐有意,这才重新找了裁缝来为宁小姐做衣?   角落中有一个小宫女发现聊到了自己所知道的部分,兴冲冲地招手:“我知道!”   她小声说道:“秋大人前阵子就被分去掌国库了,听说陛下要建船出海,同一些外邦小国做些……”   她想了想,才想起那个词:“贸易交换!”   既然要贸易互市,自然要选齐国的珍宝佳品,无论是江南的双色两面绣还是秋家的银线暗针织花缎子都被列为国宝收录在侧。   为着这个理由,秋大人的父亲又把曾经的裁缝请了回来。   她们聊到这,却突然觉得远处山茶花丛中似乎静的有些诡异。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   有姑娘站起身来,朝那边走了几步:“谁!谁在那?”   她紧张的声音都在抖,她们都是玩兴大的小丫头,从来都是偷偷惫懒。若是被人发现聚在一起妄议朝政,必然是大事。   她一问话,其他的女孩也忍不住紧张起来,纷纷拉紧了彼此的手靠在一起。   花丛微动,有人影从中走了出来。   来人身着暗绿色的普通衣袍,看不出形制样式,但和宫妃太妃命妇们的装束都不同。   她的头发松散地挽了个发髻,只有几缕散在耳侧,被风吹的微微晃动。   女子生的极白,唯一颜色对比强烈的便是她的乌发和不点而朱的唇,一双杏眼微微弯着。不施粉黛更显脱俗,通身气质清冷高贵而不近生人。   只是她随意拢起的袖口和白嫩手指上沾的泥土让她看起来像误落凡尘的仙子,凭添了些烟火气息。   ——她是来挖笋的。   当宫女们意识到这一点时,紧悬的心就安下不少,只是不知这是哪宫的宫女生的这样好看。   “你是谁?”   “无名无姓,路人而已。”秋仪有些尴尬地看着对面人警惕的表情,她并非故意听到这些关于她”故人”们的讨论。   不过直到今日她才恍然,自己这位秋贵妃已经是前朝的旧人。从前的旧相识从一个倾全族之力买官的小小官员,成为了如今的京城新贵。自己的兄长竟然在民间还和对方的千金传了一段佳话。   她眼神忽远,感慨一瞬时移势易。   她的沉默引起了这些宫女们的焦虑,纷纷质问:“怎会?你身在宫中,连自己的名号都没有吗?”   “就是!你在哪宫当差?”   秋仪突然被问住了。   秋家嫡女秋仪,入宫做了前朝的贵妃,拉出去殉葬了。   搬进永宁殿的娘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现在住的宫宇亦无姓名,连带着她说一个自己的归处都无法。   看着这些小丫头紧张的如果她不爆出一个身份就不让她离开的架势,她沉默一瞬:   “额,我是…御前的。”   “御前宫女没有几人,各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你莫要诓我们。”   秋仪心道不好,她哪里知道勤政殿有什么宫女,平时也只能见到徐启夏跟在他身边。美人有些幽怨为何那人不多留几个宫女伺候,好歹这时候还能让她鱼目混珠一番。   瞧这对面小丫头一脸“哼,撒谎被发现了吧”的表情,她感到一阵头痛。   可是在某一瞬间,   一个找牙舞爪的、满目妒怨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脑海。   她心道对不住了。   小宫女们看着那个神秘的女人勾了下唇:   “采儿。”   “我叫,采儿。”   回到那无名宫室时,天色已晚。   她走至内室,已经等候多时的小白狗摇着尾巴冲了上来,只是它嘴角没有擦干净的肉末露出了些许端倪。   美人杏眼微眯,一把将狗提起:“做事不干不净,说出去让人笑话是我养大的东西。”   她这话说的微妙,若是有知情人在侧,倒不知道她骂的是贪吃的狗崽,还是那偷偷喂狗的人。   她抱着懵懂的小呆狗坐到桌前,用沾了清水的帕子仔仔细细将狗崽嘴侧白毛上的痕迹擦去。   小狗看见桌上的饭食,又忍不住激动地乱挣扎起来。   前爪不小心踏到了美人的裙侧,留下一个淡色的墨痕。   秋仪似有所感,将狗的爪子也擦干净后起身走到门前。只见那昨日贴的宣纸还完好无损,只是那告示的最下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梅花。   那个高度绝对不是这半大小狗能盖上的。   更何况狗又从哪里踏上的墨?   她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某人手忙脚乱地捉住狗,将爪子沾了墨按了上去。   秋仪看着那个爪印,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疯狗一个。   “给娘娘请安。”   身后突然传来总领太监的问安,美人皱了皱眉,收敛了面上的神情转身颔首。   “徐公公,稀客。”   徐启夏有些尴尬地笑笑,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扰了娘娘的清修,只是这事实在棘手,不然他也不会快入夜的时分私自来此。   看到徐启夏的表情,秋仪多多少少猜到了些,只是她安之若素不先开口。   “今日有人在御花园处见到了勤政殿的宫女。”   “采儿。”   徐启夏观察了下对面人的神色,判断着这位娘娘今天的心情,谨慎说道:“娘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美人慵懒地招呼了小狗过来,小狗兴奋地蹭着她。   “采儿红儿的,我哪里知道。”   徐启夏轻笑一声:“是啊,这样的女子在宫中并不新奇。只是这位唤作采儿的宫女半月前……就被陛下发落了。”   谁知听了这话,美人却并不惊慌。   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徐启夏,轻启红唇:“徐公公,这世上的东西是更古不变的。”   “此处少一个采儿,别处就会多一个采儿。”   “公公是聪明人。”   徐启夏神色一僵,他终于知道这位娘娘为何突然显露了踪影,主动暴露于人前。怕是这个想法从她说出那个名字开始就已经在给自己和陛下设下圈套了。   “秋大人不是在忙国库的事吗,陛下身边的采儿姑娘倒是颇通此道,不如拨了去帮忙?”   她笑嘻嘻道。   掌内宫大权的总领太监咬牙:“娘娘,这于礼不合。”   这样的先例前所未有,何况陛下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   美人轻笑一声,细白的手指摸了摸狗的脑袋。   她抬眼,徐启夏终于理解为何前朝文臣斥责她是那秽乱朝纲的妖妃。秋贵妃能被万人唾弃又被万人追捧当然不止于那倾国倾城的容貌。   她的手腕心性才是让人叹服。   想旁人不敢想,做旁人不敢做。   与其说是她被困于囹圄之中,不如说若是被她发现了七寸之后只能心中祈求她的一丝仁慈。否则便会反过来被她牵制,为她所用。   美人漫不经心地逗弄着怀中的小狗,可是徐启夏却觉得若是她愿意,任何人都只能沦为被她玩弄股掌之中的幼犬。   甚至甘之如饴。   她这一眼中,是摄人心魄的势在必得。   “他为了我坏的规矩,还差这一次吗?” 第72章   天边翻起鱼肚白。   这是清晨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切天光微微擦亮。京城笼罩的暗色逐渐消退,有朦胧的光交替出现。   徐启夏带着马车到的时候,秋仪已经早早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靠着回廊边的柱子,面上丝毫不见倦意。   她还穿着刚入宫时做的素色罗裙,看不出形制样式,穿在她身上也只让人觉得一眼就十分好看。   乌黑的发被主人随意编成辫子拢在一侧,没有带珠翠点缀,清清爽爽。   她不顾及旁人的眼光,也不嫌弃地上寒凉,就静静地坐在原处。   真正属于秋娘娘的东西很少,她没有带齐坞生送来的绫罗绸缎,也没有带那些库勒进贡的奇珍异宝。她所有的东西放在一块也只有一个竹绷子和一只狗。   孑然一身。   明明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身上灵动的神采却丝毫没有消失。反而因为那些摸爬滚打中经历的沉淀为她增添几分独特的味道。比之真正的少女倒多了些处事不惊的从容。   徐启夏曾经想过,为什么天下女人那么多,非是秋贵妃不可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   确实是非秋贵妃不可。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从先皇和太子手中活着走出来,她不但活下来,还能够全身而退。纵使陛下费尽心机想将人留下来,她说不愿意,就是真的不愿意。   想到那惊魂一夜,徐启夏现在还是心有戚戚。   毕竟普天之下能够真的对帝王下死手还能安然无恙的人也恐怕只有她一个了。   其实那夜之后,徐总管也盼着这位娘娘服个软低个头,毕竟她敢做出这样的谋逆之行能够被重拿轻放已经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可他还是错了。   秋贵妃从来不是能被吓破胆子的猫儿,她是哪怕逆境中还能咬下人一口肉的虎。她若是懂得见好就收,懂得什么叫识时务就不会辟出一条无人之径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能让两任君王都对她无可奈何,杀不得,逼不得。   徐启夏想到此处有些牙痛。从前他还惦记着是否陛下会将人看的太紧了,后来他又觉得,主子身为帝王却对一女子求而不得。当真不知道谁更倒霉些。   见徐启夏过来,秋仪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土,带着她的狗和一个小包袱就上了马车。   等到坐定,美人撩开帘子笑眯眯地打招呼:“徐总管早。”   徐启夏哪受得起这个,也许是在这位主子身上吃了太多的暗亏,她一露出这种笑颜,他就担心她是否又在算计着谁。   “给娘娘请安。”   美人笑的更开心了:“徐公公好记性,哪里来的娘娘?”   徐启夏自知失言,连忙抬手装模作样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奴才不好。”   他作势还要再打,却被秋仪伸手拦了下来。她似笑非笑地说:“公公何必折煞我,以后还要仰仗您呢。”   徐启夏不敢说话了,他就算再能言善辩也说不过这位祖宗。   看着马车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中出了宫门,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天知道陛下做了多大的退让,只求这位祖宗玩够了就赶紧收手吧。   他掂了下手中的拂尘,慢悠悠地回勤政殿回话。   这个时辰早朝还没下他就在殿前等了会,谁知圣上没有回来,倒先等到了暗枭首领。   “大人回的这样快。”   暗枭闻言点头:“少府卿所在之处并不远,自然来回快些。”   少府卿便是秋翰当今的官职,掌国库大权——处理宫廷皇室内部的财政事宜。这次同外邦贸易所需的物品也由他一手操办。   徐启夏身为阉人自然无法像暗枭那样出入宫门自如方便,于是只能托他们将娘娘送去。只是不知陛下临走时交代了什么,让这位首领如今露出些许费解神色。   徐总管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见此轻声询问:“可是陛下交代了什么差事让大人为难了?”   见徐启夏主动提起,暗枭首领眼中划过一丝感激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陛下让我问这位娘娘一个问题。”   “陛下只让我问,我却并不知这答案该是什么。”   徐启夏皱眉:“大人不妨和我一说。”   暗枭想了想这个奇怪的问题,犹豫开口:“陛下问娘娘,御膳房的手艺怎样。”   徐启夏的手一抖:“娘娘怎么说。”   “娘娘说,厨子是吃的少没力气手抖吗?为何盐放的那样多。”   暗枭看着徐启夏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的表情,心中不安:“这差事该如何办,还请公公明示。”   徐总管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   “陛下让大人问,大人问到了。这差事就算了了。”   “至于别的,大人就不要多打听了……”   朝堂。   群臣死寂一片,面上却都不好看。   今日早朝自君王说出那个决定后,众人的神色变了又变,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劝谏。   有人看向王太傅,只见他老人家眼神微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不置可否。他的门生一时间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意如何。圣上的旨意来的突然,他们连提前商议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以宁同河为首的帝王心腹自然毫无异议,站在朝堂一侧作壁上观。   他们平静自若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早就知情。   纵然王太傅和宁大人都没有反对,言官中却有不少人面露难色,深觉不妥。只是枪打出头鸟,没有人愿意做那第一个众矢之的中的人。   突然,一位言官愤然出列,拱手抱拳:“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帝王高居上首,闻言温和一笑:“爱卿但说无妨。”   那言官年岁不大,此刻义愤填膺道:“古人云,阴阳调和有道,自古阳主外阴主内。皇上此举难不成是要逆天而行?”   他说到最后,场上众人已经是鸦雀无声。   皇帝此举不解者有,不满者亦有。   但是这样放肆地宣之于口非要定当今圣上一个罪名的人,可谓是头一个。   见皇帝并未回应,那言官更是义愤填膺,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以为皇帝收蛮族定西北,建造船只出海贸易是胸有鸿鹄之志。没想到,竟然让一内宫宫女为掌事之官,形同少府卿副手。   这真是荒谬至极!   “本朝自□□以来从未有女官一说,皇帝为博佳人一笑难不成连祖宗规矩都弃之不顾?!”   大殿寂静无声,文武百官额间有冷汗滑落。   这位帝王手段强硬,单见他以铁血之势悍然上位便可窥见他的冷酷作风。这位言官虽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却难保不会血溅三尺成为新帝的试刀石。   谁知高处帝王却开怀大笑,手中的菩提珠串被随手扔在桌案前。   他虽然在笑,但通身气度慑人,连那言官的头也低了两分。   “爱卿说,祖宗规矩?”齐坞生温和地问:“□□皇帝开国定七十二历法,条条朕都看过,可这字里行间也从未说过不许女子为官。”   言官皱眉辩驳:“是没有,可□□曾道能者居之……”   “男子便是能,女子便是弱吗?”帝王还是心平静气地询问。   “那朕倒是好奇这满朝文武何人能比得上这女官,对大齐的奇技淫巧颇为精通。能够比她,更加胜任这一职位?”   人群中有人不满,陛下分明是为了一个女子在强词夺理!于是他愤然出列:“陛下,臣以为此女若是真有才能,做个绣娘便好,何必非要给个官职?”   “是啊,女子怎能为官?”   “刘大人说的对,怎能允许女子为官?”   “难堪大任!”   有了第一个反对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第二个,再然后便是第三个。可是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用天地道法祖宗规矩试图规劝齐坞生。   帝王看到群臣激愤,沉默一瞬。   他问:“众卿反对,是因为不能,还是不许?”   他的声音低沉,却格外有力。一时间朝堂中人皆将目光落于陛下身上。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能理解圣上此话的意思。不能不许本就是一个意思,不许女子为官,女子自不能为官。   宁同河听到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上首。   青年帝王神色冷峻,目光却异常坚定。   宁同河站在原地,他最初同那些人一样,认为陛下归根结底是为了讨美人欢心才突发奇想做此安排。他不反对,只是因为昔年那人对他有恩,她若是能有一个好归处他心中也能宽慰不少。   可是这个问题让他看到了帝王的深思熟虑。   这几乎剖到了问题的本质,让人避无可避。   他想,也许圣上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真的想对这全是男人的朝堂做些新的打算。秋贵妃是第一个有勇气的女子,圣上便是第一个有底气去改变的男子。   “不能”和“不许”常有人将其混为一谈。   齐坞生看向神色各异的大臣,不紧不慢地开口:   “朕少时有一个愿望,就是同大雁一般翱翔于天际。但是照顾朕的嬷嬷说——”   “人不能飞。”   帝王把玩着手中的菩提手串:“她没有说‘不许’,是因为人的确不能同大雁一般飞翔。”   宁同河勾了下唇,这个例子巧妙至极,让人无可辩驳。   “那么众卿不许女子为官,朕可否理解为——你们明知她们能,但只是不许?”   这话一出,所有反对的声音戛然而止。   帝王几个问题将蒙在真相上的黑布彻底揭开,让一切见不得人的心事暴露在烈日的炙烤下。   有人还想挣扎:“若女子为官与我们平起平坐,臣心中实在惶恐!”   帝王扫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是啊。”   “无能,所以惶恐。” 第73章   下了朝,帝王独自走在宫中的长街上。   洒扫当差的宫人纷纷背过身去,不敢直视天颜。   徐启夏小步跑来为齐坞生披上见大氅:“陛下,咋暖还寒时候还是仔细着些。”   年轻的君王单手将衣袍合拢,神色平静。   “走了?”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关心谁。   “走了,”徐启夏点着头,“您放心吧,暗枭大人亲自送去的。”   帝王“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徐启夏心思百转千回,也没想明白圣上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试探着问:“女官不同男子,奴才做主让娘娘免了每日的早朝。”   他观察了下男人的神色:“国库筹备事关紧要,奴才怕自己蠢笨传不明白话……”   “每日戌时不如您在勤政殿…亲自过问?”   他对上了帝王的眸子,其中暗色他看不明白。但是压在他身上的迫人气势消退不少。   “你若是蠢笨,这宫中便无伶俐之人了。”   总领太监笑眯了眼睛,掂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的谦逊老实。   人人说徐启夏其貌不扬,手段平平。   单看这几句漂亮话说的,却顺水推舟成全了帝王心意。   可见城府深不可测。   “白姑娘来了。”   温府的管家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接过了白家下人手中递过来的几份礼物。   他在温家伺候了大半辈子,看着自家小姐长大。温碧小姐同白家主的姻缘断了,他这个做奴才的心中不舒坦也不好说些什么。   既然白家觉得一个县令的女儿都优于他们温家嫡女,那不如以后永不来往。   可是自从贵客住进温家后,这位白姑娘三天两头地往这边跑。这可真是瞎子都能看透她的心思。   白琪茹看着那老管家不达眼底的笑意,心中也有些许烦躁。   她承认自己是有几分小心思,可是今日的赴约明明是温碧主动约她来的。看着老管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也是有苦难言。   好在对方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太长时间,反而转头看向她的身后:“这位是?”   穿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沉默地跟在白琪茹旁边,她似乎有些怯懦。老管家从前没见过这位女子,单看她举手投足之间有些拘谨的样子,猜测是否是白琪茹的那位庶妹。   可是再一看,这女子头上分明挽起的是妇人的发髻。   白琪茹神色一僵,她知道她这嫂子出身不高,举手投足间也带了点小门小户的寒酸气,平时在自家也就罢了,可是到了白家门前她还是觉得矮了人一头。   白小姐柔声说道:“这是我的新嫂。”   老管家眼中的不可置信瞬间又刺痛了她。   她不想再在门前受此煎熬,于是主动向前迈去:“温姐姐呢?可等久了。”   温家富甲天下,将园林景观搬进了自家的后院。雕栏玉砌,亭台轩榭,远处重峦叠嶂的假山石中缓缓淌出汩汩清流。景色美不胜收。   几人行走其间穿过条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路,终于来到了一座近水的凉亭中。   温家嫡女温碧穿着素雅的衣裙,只带了一朵不起眼的山茶花。   她听见声音起身,却有些惊讶地看向白琪茹,只见平时多爱穿鹅黄嫩绿的姑娘今日穿的甚是鲜艳,明明不大的年纪却顶了半头的珠翠。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后并未回身的男子,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看着温碧过来,白琪茹亲亲热热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姐姐可等久了?”   温碧笑着摇了摇头:“这位是便是白家夫人吧,久仰大名。”   吴安雯不过是一介县丞之女,高嫁到白家后和丈夫也没有什么夫妻伉俪可言。她平时就因为过于怯懦紧张而多糟诟病,更是常常被人同夫君的青梅竹马温家小姐放在一起做比较。   如今见了正主,吴安雯只觉得自惭形秽。   她诺诺地答道:“难为白小姐记得。”   白琪茹听到这话,狠狠剜了自家嫂子一眼。从前小家子气也就算了,可是嫁进了白家总要给白家长些脸,如今对温家这般小心翼翼是在做什么。   温碧好像没有听到,拉着人坐到凉亭中。   白琪茹这才有机会看到这位温家贵客的真容——清瘦挺拔,鹰一般的眼睛格外明亮。两鬓微微斑白,年岁并不算小。   她放软了声音:“白琪茹见过尊驾,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男子并未直接答话,温碧看了眼有些尴尬的白琪茹,小声说:“这位是刘大人。”   太子,或是说此刻的“刘大人”,自宫变落败后几经辗转来到江南。江南多商贾,而这些商贾却苦自身低微急需朝廷能够稍加重视,他借着这个由头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温家的支持。   虎落平阳,他同这些商贾之家虚与委蛇已是自降身份。   让他再同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寒暄,是绝无可能的。   温碧给几人倒上茶水,惦记着贵客的身份,也不想打什么哑谜便直接对吴安雯开口:“白夫人,我同琪茹是姐妹,就也叫你一声嫂嫂。”   “当今圣上在天下广招能工巧匠,温家作为江南双面缫丝异色绣品对传人自然被算在其中。”   她说着,眉宇间染上了些许愁容。   “可是能做出来的图样就那么多,不怕你笑话,今年出的料子不如往年……”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白琪茹和吴安雯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也是无意间听人说起,嫂子有几件格外华美动人的衣裙……就想着能否借来看看,也好将今年的贡品先准备出来。”   她话说的诚恳直接,何况小姑子早就和自己打过招呼。吴安雯没有多加思考,直接命身后的小厮端来提前备好的衣裙。   温碧打眼一看,心中微微一惊。   这被端上来的裙子上用银线暗绣了大团的花瓣,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是栩栩如生,放在光下那其中的银丝便会起了作用,让整条裙子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她赞叹不已。   “单是放在这就如此惊艳,若是人穿上,足以预见那步步生莲的场面。”   她本想让丫鬟将东西先收好,却听刚刚一直沉默饮茶的男人突然开口:“白夫人,这裙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吴安雯看到自家小姑子和温家小姐都恭敬谨慎对待的客人突然主动开口询问自己,有些惊惶。但她很快调整好了神色,轻轻说:   “是我娘家那边的一位绣娘,不过我嫁过来前她已经离开了。”   “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这绣娘原先是在何处……?”   “吴镇,永宁桥。”   她看着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场面,有些紧张地捏了下裙角:“刘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子看着那件裙子的走线,虽然用的料子普通了些,全然比不得宫里能用上的天蚕丝。可是这走线的工艺绝不会错。   真是没想到啊,   她竟然还活着。   太子的眸中晦暗不明,新帝起兵清君侧,灭太子诛妖妃。没想到却是骗尽天下人将她保了下来。   他想到近日京城中那些传闻。   一个擅长刺绣的御前宫女成了少府卿副手。   “女官?”他心中默念,玩味一笑。   女官?   处在风口浪尖的少府卿大人对自己即将要多一位副手的事情并无过多想法。   他心中有担心的人,亦有想做好的事,自然无心关注陛下又将什么人派了过来。   他将手中的名册放在侍从手中,这些珠宝珍品已经清点的大差不离,之前已经整理过丝织品,下面没有处理的就是各种名家字画。   秋翰擦了下手上因为触碰木制雕刻留下的松油,听着身旁的人为他复述帝王在早朝的安排。   “御前侍女?”   听到此处,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原以为这位女官是出自哪位大人的千金,却不想竟然是勤政殿的人。   御前的侍女一向是个尴尬的身份,虽有攀上龙床一步登天的机会,但更多的时候是替君王制皇后,处理内宫中大小事宜的中庸之人。   齐坞生将这样一位宫女派到国库,是监视,还是警告?   新帝手段强硬,心思多疑,秋翰难免要多想几步。   这样一位宫女做副手,陛下的说法是能够帮忙分管丝织品的处理,但是若真是勤政殿出身,恐怕也不能指望一二。难不成要将人供起来?   可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让她经手,恐怕又要落一个排除异己、嫉贤妒能的骂名。   秋翰的头有些痛,手上的松油熏的他心中也烦躁起来。   到了府监,他远远看着有些人围在一起。   他一向不喜欢手下官员当差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国库重地,丝毫的分神都有可能会酿成大祸。见此情景他脸色微沉,走上前去。   却突然听见人群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的脚步骤然停下,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这双彩鸳鸯锦就不要放在名单里了。”   秋翰听见自己的部下回道:“大人,这些都是秋大人理好的东西,要不还是等秋大人回来之后再商议?”   “不用,他不懂这些。”   女官轻笑一声,她说的自然,旁人却心中一惊。   秋翰身后的侍从连忙看向大人的脸色,这位女官好大的口气,难道出自御前就可以将朝廷命官丝毫不放在眼中吗?   谁知只见大人的唇抿了一下,神色中……似是不敢置信?   只听见那女官继续说:“这种绣法是先穿线后染色,若是出海售卖只怕一个浪来就会全然洇透。只有染好的线做成的绣品才能搏一搏完好无损的可能。”   她的声音轻柔,却格外清晰。   众人被她说的动摇几分,却还惦记着秋翰大人才是掌管此事的少府卿,谁也不敢越俎代庖先将东西收下去。   身后传来一声侍从的微咳,人群见是秋翰到来连忙让开一条道。   在人声鼎沸的尽处,同样穿着赤红官服的女子容颜倾城,神色恬淡。但是那眉眼的每一处都那么熟悉,熟悉的让秋翰几乎落下泪来。   他听见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唯一的妹妹对他说:   “秋大人,别来无恙。” 第74章   秋翰的手抖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   身着官服的清俊官员向前走了一步:“我愚钝了,不知怎样称呼司制大人?”   女官品级定的匆忙却也还算周全,后宫设正二品六尚,负责皇帝起居及后妃身边的大小事宜。前朝同礼部官员般设二十四司,分配到各部官员身边。   秋仪看着有些失态的兄长,轻声道:“在御前行走时,内务府给的名字叫采儿。”   “大人只叫我司制便好。”   此话一出,傻子都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秋翰的鼻尖一酸,眼眶微红。   世间至亲至爱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本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唤她的名字,却不想她也只是用了别人的名字身份才能来到他身旁。   他沉默片刻:“好。”   他们前后走进内室,近乎是门关上的瞬间秋翰就回身拉过她的手。   “瘦了,瘦了……”   秋仪别过头去,亦不敢看他的神色,永叙五十八年后他们再未见过面,她诈死出逃后也只给他留下一封书信。算下来,已有两年没有听到彼此的音讯。   她抿了下唇,在宫中呆的久,习惯了那些人前人后的迎来送往虚与委蛇,她竟然已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宁同河家千金的裙子是怎么回事。”   与其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落泪,她倒是反应的快些,先将困扰她几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宫变前夕,太子觊觎秋家的情报网络,她几乎是断臂自保——连夜将重要的人送出京外,用战乱无布料的名义关掉了京城中大大小小十几家铺子。   其实凭秋翰的能力,若是想重现当年的秋家盛景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任就像太子会盯上他们一般,任何君王都不会纵容他们继续在京城中班弄权术——除非为帝王所用。   她知秋翰不愿,便从未提到重新来过。   宁家千金当街惩恶扬善,将那恶霸骂的无地自容的事情连日来一直是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可是让她真正在乎的是宁家的人身上为什么会穿着秋家手艺做出来的东西。   这件事多半出自齐坞生的手笔。   秋仪烦躁地扶了下额角。   他得到了那么多为什么还不知足,便要将他们兄妹都算计干净吗?   秋翰知道妹妹的苦心与忧虑,默默道:“我将赵喜接回来了。”   “他逼你的?”   看到妹妹提到君王时复杂厌倦的神情,秋翰难得有些心虚:“圣上同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坐上那个位置,不一样也变得一样了,你是疯了相信他的鬼话?”   秋翰抬手轻轻捧起妹妹的脸,用温和宽厚的眼神宽慰她平静外表下暗含的焦虑。看着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才柔声道:   “赵喜回来不是为了秋家。”   圣上要重启船厂,出海同周边诸国进行贸易。这便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劳工,从前那些无法维持生计的百姓也有了一条出路。贸易所得报酬颇丰,农民和商人的赋税亦可缓和一二。   齐坞生找到秋家,并不为昔日之事。   高大的君王于勤政殿向臣子表露心意——若是能将这门技艺传给许多平民女人,不仅可以承担出海所需要的全部产出,也可以让更多女子有手艺傍身。   从前秋家接济东街,从来只敢让那些女人偷偷地做。   如今帝王的承诺就像是一剂定心丸,将福祉从东街变成了天下女子。   不仅是秋家的技艺,一门手艺只要可以用于出海经商,那么朝廷都将愿意从任何人手中购买、换取所制作出来的物品,不论男女。   女子若是不敢抛头露面,也可以于后宅中将东西做好。   “他说的漂亮,却不知天下奇珍技艺的传人们有几人愿意将传承拱手让人?”   秋翰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的心已经动摇了大半。   “圣上决心已定,不论代价也要将此事推行。”青年官员说的模糊,但是大抵可以想象今日的局面是那人费了不少苦心所经营出来的。   秋翰望着若有所思的妹妹,轻声道:“他如今放手,必是顾及你的心思……”   “我和他的事情,就不劳哥哥费心了。”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劝解。   美人将手中的物件摆在桌上,垂眼不语。   她还以为他多好的心性竟然真的放她回到哥哥身边。却没想到自家纯善懵懂的兄长早就因为这些前尘对他改观不少,竟愿意充当起了说客。   这样邀买人心的手段是她用惯了的。   却没想到有天让人家学了去,反倒用在她自己的身上。   天色已晚,宫门落锁。   若是旁人在此时用车驾行走,恐怕则会招来宫人侧目。可是单看那随行的几位都是御前的侍从,再看到那车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徐总管——就知车中人身份不俗。   徐启夏贸然把人接过来,心中揣揣。   见到马车中贵人许久不作声,于是主动开口:“国库处人员纷杂,事物繁重。娘娘辛苦了。”   一双莹白瘦弱的手掀开了帘子,美人含笑的眸子亮晶晶的。   “宫中人多眼杂,徐公公可不要平白无故失了言。”   徐启夏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主子是好心提醒。   陛下没有嫔妃,太妃们大多住在御花园西角的宫苑中不常出来走动。算来算去这个时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被称作“娘娘”。   更何况如今御前行走的“宫女采儿”,是陛下钦点去少府卿身边的司制大人,更是不能称作娘娘。   马车到了勤政殿,他恭敬地扶人下车,轻声道:“多谢司制大人提点。”   美人笑的弯了弯杏眼:“你我同为皇上做事,何必多谢。”   徐启夏替她推开了厚重的殿门,然后低着头退了出去。   殿中昏暗,只点了几盏微弱的烛火。   这样的光线让人不禁怀疑若是在此批上一晚上折子,恐怕第二日就要头晕眼花地卧床不起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脚步踏在厚重的地毯上被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说来好笑,这是她第一次到此处。   先皇的起居多半在处正厅,新帝登基后将御驾搬来了勤政殿后她便一次也没有来过。   大殿巍峨,殿柱高大耸立两侧。   若是无人伺候时只觉得空旷万分,人影行走其间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只觉得阴森可怖。   她不动声色地行走在殿中,朝着上首拜了下去——   “少府卿副使司制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御座上的帝王睁开闭目沉思的眼,看着下方娇小赢弱的身影。她被厚重赤红的官服裹住,红衣衬的她肌肤胜雪,更显艳色。   无论是昔年她为贵妃,还是当日被囚于永宁殿。她从未向他行过如此大礼。   她一向桀骜不驯,却不想从前她并非不懂,只是不愿。   瘦弱纤细的美人沉默地跪在殿中,她的额头叩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细白的脖颈无助地露在外面,好像丛林间的猎物被捕食者所盯上,只能万分可怜地露出软肋,别扭地乞求着怜惜。   君王的眸子中划过一丝暗色,他知道这是她的伪装。   她用无辜可怜的柔弱样子将倨傲的野心藏在其中。   人若是觉得她是温软甜糯的蜜糖,试图一口吞下,就会被藏在其中的利刺割破喉咙。   帝王的手指轻点着面前的桌子,煞有介事地问到:“先前国库理出了一批出海的物品名列,不知司制大人看后有何见解?”   她还是没有抬头,恭恭敬敬地回道:“少府卿大人选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只是有几件沾不得水,所以臣做主将它们移了出去。”   帝王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手中的菩提碰撞发出让人心惊的刮擦响动。   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沉闷地叩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江南的进贡还未到?”他问的倒是正经。   “温家派人传话,说今年寒凉,蚕丝的成品并不多……恐怕要晚些时候。”她答的也颇为公事公办。   大殿中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烛影摇晃,殿中人跪姿谦卑,只是从未抬眼。   良久,帝王率先打破僵局:“女官一职前所未有,行事不便是正常,前路亦有诸多险阻…有劳司制大人。”   她轻笑一声:“不敢,臣多谢陛下成全…”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无上荣幸。”   她口是心非的话逗笑了他,他下意识问到:“哦?有多荣幸?”   秋仪:“……”   看着一向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美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君王被她的无言取悦,放声大笑。   徐启夏在殿外听着圣上真心实意的笑,这才恍惚惊觉这些日子不见娘娘帝王整日铺在朝堂事上,天天阴沉着脸,连带着他也终日在威压下心惊胆战地当差。   若说谁能让陛下有鲜活的喜怒哀乐,恐怕只有殿内这位了。   勤政殿内,   君王突然厌倦了这样一本正经却毫无意义的问答游戏,他起身走下御座。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源,站在她面前时让她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中。   秋仪心中有些慌乱,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可以听见对方暗哑的呼吸声。   “司制大人既然说谢朕成全……”   他弯腰将她的头抬起,温柔却不容挣脱地捏着她的下颌。   “总要有些诚意。”   “毕竟口说无凭,算是欺君。”   美人将眼神移开,避免同他眸中的势在必得对视。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殊不知她如幼兔般警戒的反应落在高处之人的眼中,无处遁形。   她感受到有人凑近她耳畔:“娘娘为得偿所愿而蛊惑君王的行径,还差这一次吗?”   「他为我坏的规矩,还差这一次吗?」   他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第75章   「娘娘为得偿所愿蛊惑帝王的行径,也不差这一次了。」   若是这话出自旁人之口,不论是文官亦或是后妃,不论亲疏与否居心何在,恐怕都免不了有些含沙射影的讽刺之嫌。   可眼下这句话分明出自帝王本人,男人戏谑的语气对比上平静的神色,冲淡了其中的调笑意味,反而多了些暧昧的亲昵。   见她不回话,帝王又耐心地询问一次。   秋仪跪在原处,被迫直视他的神情,心中颇为无奈又觉得好笑。   明明是他居高临下以权压人,可是那话中明里暗里邀功得意的样子却违和极了。   帝王眼角微垂,像小狗一般可怜。   “为着司制大人,朕可是遭了前朝不少的骂名。”   他分明办成了事,却不提表面风光而重背后心酸。面前的男人若不是站在世间权力之巅的帝王,这讨赏之熟练不如说是谁家府上的得力小厮。   美人轻轻抬了下眼皮:“若是这万年功绩的美名也是臣的就好了。”   她说的不客气,指桑骂槐地暗指帝王明明早有此意,却借着她的名号行事。即成全了自己的千古社稷,又要在此处扮委屈。   帝王被她出言讽刺也不生气,反而笑笑:“外面文臣吵翻了天,纷纷说朕……”   “色令君昏。”   “可朕分明未从美人这处讨到什么好,真是冤枉。”   秋仪看着原来木讷寡言的小孩长成了如今满身都是心眼出口便是算计的君王,感叹岁月匆匆老天无眼将人改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那怎么办呢?”她无奈的说:“皇上逼我做妖妃,自己却不想做昏君吗?”   高大的青年帝王开怀大笑。   “朕如今尚存一丝理智,可谓是昏的不够彻底。”   “不如美人受受委屈,再下点功夫。”   车马行走间轮毂激起碎乱的石子纷飞。   等到渐渐平稳起来,便已经离开了山道上了官道——再往前三十里便是京城。   如今临近寒食节,城内城外多有百姓来往走动,如今这颇有些来历的精良马车隐在行色匆匆的旅者中倒不显得鹤立鸡群,多了几分低调沉稳。   也许是顾着马车中人的身份,那赶车侍从瞥了眼旁边越来越密的人群。   车夫抬手叩响了外缘和车内之间相隔的轻薄木制隔板。   “大人自此进了京城,人多眼杂,不免叨扰了您。”   他说的委婉,也是温家□□的好。贵客身份特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怠慢。纵然是想要让贵客收敛容貌身份,也不能表露出一二。   马车中人闷声“嗯”了一下,便是表示知道了。   太子多年辗转,早已经不是最开始齐国唯一继承人时的风光傲气。他品出小厮此话中的提醒意味,心中百味杂陈却也无可奈何。   秋仪自宫中回到国库,只听见旁人说温家进贡的织花锦缎已经由少府卿大人收了货物清点之后登记入库了。然而下属的官员却说,送料子的温家人还没有走。   司制大人思索一下,便叫人引路去见。   以后君王若要出海贸易,免不了同这家人有诸多往来。今日怠慢了,以后就生分了。   女官身着朱红官袍,行走其间不见闺阁女子的娇羞小心,反而举手投足从容自若,端方持重。她身后带着一个随从走去后院。那人手中恭恭敬敬地举了托盘,以便司制大人有需。   莲步轻移,景色变换。   少府卿秋翰喜爱梨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后院也因此种了一颗百年的歪脖梨花。此刻洁白如雪的点点花苞开满了整个枝头,因着树干是歪的,所以旁逸斜出将满树清香溢出院外。   盛开的梨花树下,分明站了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男子虽背对门口,但只一眼便叫秋仪觉得格外熟悉。   那鬓间些许斑白的发,已经将此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国库金钥放在托盘中,稳了稳小厮端着的姿态,不经意地低声提起:“这梨花开的好,去和少府卿大人讨要几杯茶来。”   小厮不明就里,却也点头称是,匆匆忙忙带着东西离开。   女官从转角出现,神色如常地进入院中。她的脚步声将吸引了原本背对着的客人,对方转过身来,熟悉却让人胆寒的阴郁容貌再一次出现在京城、天子脚下。   这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活命而不得已顺从对方的贵妃秋仪。   他亦不是大齐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而是流亡民间的乱臣贼子。   时移势易说的轻巧,落在每个人身上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太子倒十分平静地面对了这个事实,他微微笑道:“司制大人倒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秋仪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这个院落,几处库房中都上了锁,秋翰若是听到小厮的话必会立刻赶来,想必暂时不会有事。   她思及此,也温婉一笑:“人世间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谁知道谁与谁有前缘呢。”   “说的好!”   男人悠闲地坐了下来,单看他这泰然自若有恃无恐的模样,就知他今日必是有备而来。   他饮下一口茶:“我方才说的故人,本是前朝的一位贵妃娘娘。”   秋仪装傻充愣:“哦?”   太子见她这个反应,也只是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世人笑话这位贵妃娘娘为了一己私欲苦心经营,讨好帝王。却不想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顿了顿,“我倒不这么想。”   女官慢步走到石桌旁,亦十分冷静地坐了下来:“您有何高见?”   “我倒是想着,也许谁巴结讨好了这位贵妃娘娘,谁就有登基称帝的希望。”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眉宇间却迅速闪过一丝厉色。   “一介深宫妇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自己的身前看着茶盏中雾色缈缈。   太子听到她这话也并不着急,只是轻轻将一枚令牌放在桌上。   金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又如一记重锤敲在人的心中。   秋仪的眸子凝住一瞬。   「暗枭密令」   “同为大齐皇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后所出,他有的,本王怎会没有?”   美人轻轻摇头,她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这我就不明白了,一样的东西怎么却分出了输赢?”   她的两个指头比划着在身前并拢,又残忍地分开,一个落在高处,一个落在低处。   司制大人笑嘻嘻地说:“一个称王,一个败寇。”   太子的眸色幽深,其中有旁人看不懂的压抑和暴戾。但他仍挤出一丝笑容:“所以此事不在当局者,而在局外人。”   “有人推波助澜,亲手将成王者送去了仆地。”   两位皇子空有令牌却不知暗枭屯兵何处,十九皇子齐坞生一路前去西北茂州苦寒之地,却阴差阳错与那神秘卫队汇合,将其收拢麾下。   而奉太子命追查暗枭卫队下落的贵妃秋仪却深表无能,没有交出一丝一毫的情报。   秋仪的神色倦怠:“巧合而已。”   她当年只是看中仆地离京城遥远不受约束,粮草丰茂百姓和乐——至于暗枭曾经的主人竟然也这么想,她也毫无预料。   太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既然昔年是巧合,今日娘娘亦可创造‘巧合’。”   他直视美人的明眸,   “他囚你至此,你不怨吗?”   美人轻笑着将他禁锢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移走,抬起手腕,莹白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娇嫩的粉色:“他非善类,太子殿下又怎是良人?”   既然他肆无忌惮,也就别怪她直言快语。   太子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的令牌上,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时门外传来剧烈的叩门声:”司制大人可在?少府卿大人找您有要事相商!”   她趁着人一愣神,匆忙抽回了手。   女官大人神色晦暗:“先告辞了。”   梨花飘落,院中寂静一片,只留下鬓角微白的男人坐在原地轻饮尽一杯温茶。   他知道她刚刚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也许,会让她回心转意。   见秋仪出来,秋翰几乎是瞬间走上前去。   只是此地官员侍从颇多,他并未直接拉过她的手,而是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安然无恙。   他方才本在议事,妹妹派来的人踌躇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来。   这样无故耽搁了许久。   幸好他翻动书籍时无意间看到了妹妹身边的小厮,于是主动询问才听到那句隐秘的求救——   梨花。   她不喜梨花,怎会特意提到那满园春色。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再结合起妹妹是去见温家的人,这样不明身份的来客也许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今日留值的官员看到少府卿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议事所用的书房,匆忙带人围了后院。他这番动作太大,他却丝毫不在意。   只是到底那小厮胆小怕事误了些时辰,好在妹妹无事他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带着的人冲进院落,却见那梨花树下空无一人,唯有石桌前端放了两杯茶。   此刻触碰杯壁,已是冰凉一片。   秋仪回到自己的房中,却有些愣愣地抬起手。   令牌上生硬冰冷的触感还残存在手心,那纹路十分粗糙却毫无规律可言,并非是她之前所见过并一直认为的猛兽模样。   她心一点点沉下去,想到了一个万分恐怖的可能。   真正的令牌,是否本就是两面的?   齐坞生手中那残缺不全的令牌,是否会成为一段岌岌可危的堤坝——不知远处汹涌澎湃的洪水何时会到来。   美人神色冰冷地坐在原处,直到夕阳西沉,最后一丝天光被吞没。   夕阳残血中乌云卷起,碰撞四散,笼罩天幕。 第76章   “宫里的人一向拜高踩低,难不成你是第一天见识这些?”   太妃居所的大宫女一边用力地将落在地面上的花瓣清扫起来,一边低声敲打着有些心浮气躁的小丫鬟。兰太妃喜静,撤了许多的人手,如今事事都要由她们自己来为。   这花瓣太多太厚,若是不及时清理一场春雨下来就会混着泥土沤在原地。   她们只能紧着清理。   前阵子宫门口的石狮子嘴中的玉球许是时日久了不免松动,平白无故地滑落出来。   太妃娘娘嘀咕了一句:“所求空忙,是妖异之兆。”   这就被大宫女惦记在心,这几日紧催着内务府着人来修缮。可是那些不长眼的贱骨头分明是欺负她们太妃所的人,竟然一拖再拖也没能把事情办妥贴。   “他们想见风使舵,也要看清楚这风在何处呀。”小丫鬟并非全然不懂事,正是因为懂得这其中关窍才会更加气愤。   如今皇上没有妃嫔,后宫中自然是太妃娘娘主事。可是兰太妃修身养性不问世事许久,这些人自然轻慢。更何况她同曾经的秋贵妃那样要好,更是被贴上了标签分明了派系——   皇帝态度暧昧不清,下人们就当他不喜,更加变本加厉。   那小丫头气昏了头,看着那放在院中一角的玉球口不择言道:“真是晦气,死了还要连累旁人。”   “春合!”   大宫女抖了一下,转身请安:“太妃娘娘。”   她瞅了眼身旁呆愣的丫头,连忙将人拽着跪了下来。   揣度主子心意是大罪,而着借着主子的名义辱骂前朝的妃嫔更是罪不可恕。   兰太妃神色冰冷:“春合,你方才在说些什么?”   被唤作春合的丫头低着头看向脚边积攒的厚重的花瓣,又看了看原处那萧瑟的院落一隅。抿了下唇:   “奴婢只是在为娘娘鸣不平……”   太妃娘娘笑了一声:“哦?本宫是死了还是哑了,需要你来替本宫鸣不平。”   大宫女见状不好,连忙替她请罪:”娘娘恕罪,春合也只是惦念娘娘,请娘娘看在她平时尽力适逢的情面上饶过她吧。”   穿着素色宫装的女人懒懒地抬眼:“惦念本宫?”   “她不是心疼我,是心疼自己跟了一个不中用的主子,平白受了许多屈辱。”   她这话说的好不客气,在场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太妃院清净,容不下这么多人。谁若是觉得累了烦了就赶紧另寻出路。”她冰冷的视线扫过春合煞白的脸,“谁再提先帝的秋贵妃一句不是,本宫就拔了她的舌头。”   她吃斋念佛久了,也让这群人忘了秋贵妃未进宫时她也是能独自站稳脚跟的兰贵人。   兰太妃回到寝殿,将手中的密信重新展开。   难说她今日动这样大的肝火没有这信中内容的推波助澜。   只见上面有熟悉的字迹遒劲有力——   “东街张氏,别来无恙。”   她用力将纸条撕的粉碎,仍嫌不解气一般扔进了桌前的长明灯中。   爆起的烛花吞没了所有的碎屑,将相隔近二十年的秘密燃烧殆尽。只是在变成灰前,它们在火焰的怂恿下大放异彩。   兰太妃看着火焰跃动,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真是阴魂不散。   宽大的官袍隐去了穿着之人消瘦的身躯。   她轻低着头行走在别院回廊中,脚步急促、裙角翻飞。   秋仪是被随从带着哭腔从国库清点处叫回来的,对方在此处闹了一个晌午就差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口口声声要见朝廷官员。   她走的极快,却十分平稳。   腰间挂的玉佩并为发出剧烈的声响,只是偶尔轻撞在一起有细腻的嗡鸣声。   别院中的人已经闹了许久,此刻一大群人围在左右却也拿不出主意,看到秋仪到场后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司制大人到了,参见司制大人!”   被围在其中的是一个穿着短衫的男人。   她微微皱眉。   短衫男人?   秋仪所负责的丝织品全部是绣娘制作完成,因着女子聪明伶俐、细腻入微,在学新奇事物时总要更快些。出海贸易所制件件精益求精——女儿家的心性情绪更为稳定,交由绣娘们来办也妥贴些。   算来算去她所负责的无一人为男子。   而此人穿短衫,多半为了方便行走。普通百姓为了苦力干的多些而选择了不影响活动的衣裳,因此这人又不会是其他精工细作的男子传人。   可若是建造出海所用船只的长工……她又并非是掌管船舶建造的官员。   乍一打眼她分辨不清来人的身份,微微顿了下没有开口。   谁知她这一沉默,反倒让那男人挑起了理:“怎的是个女人?!”   他已经闹了许久,此刻正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有些粗糙潦草的面容黝黑,此刻张牙舞爪倒并不骇人,只是有些好笑。   旁边人连忙说:“这是司制大人,圣上钦点的女官。”   秋仪上前一步,拦住想继续开口的随从,语气古井无波:“你要见朝廷命官,官府自有冤鼓。为何到国库闹事?”   “国库害我,我自找国库!”   秋仪被逗笑了:“哦?国库如何害你。”   “你们害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样的冤屈难道还不能找上门来吗?圣上英明神武,难道允许你们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吗?”   这人有趣,张口便是滔天的愤怒委屈,不细说内情却满口的仁义道德天子君威。   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秋仪瞥了眼在场的主事,那人低声回话:“您先前帮着带走安顿的绣娘是这人的妻子。”   美人听了这话,突然想起半月前的一桩事来。   她将刺绣的技艺传给那些民间绣娘后会在每月末前去收回成品,做了多少件就换得多少酬劳。但是有一家却迟迟没有收上来。   她派人去看,才知道那绣娘被赌棍丈夫打伤了手,卧病在床没能如期绣好。   那女人泪眼婆娑地哀诉丈夫急用现钱,得知月末才能和官府换时抢走了她做好的所有绣品拿去集市上贱卖了。她跑去理论,却反倒被打的遍体鳞伤。   秋仪听后,只差人去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是想继续挨打,还是想继续这营生?”   如今看来,这男人是沉迷赌术半月才归家——到今日才发现妻子已经离去。   她想起这桩事来,心中也有了底。   “你游手好闲成日流连那赌钱之地,妻子做事养家却反被你殴打辱骂。她离开是你不中用,与国库何干?”随从看不得这样的男人,忍不住先开口。   “若国库不教她手艺,她哪有本事跑的了?”   男人振振有词,眉宇间的尖酸愤怒几乎要化成实质。   秋仪看着他跳脚的模样只觉得荒谬疲惫,转身欲走。却不想那人发了狠,抓起一块地上的石头就砸向她的身后。   侍从眼疾手快挡了点力气,但是那石头裹着的土块到底溅到了美人身后。   她顿了下,转身询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女人!和一笔钱。官府害我没了婆娘,我何其可怜啊……”男人看她不再继续走了,以为她是怕了。一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偷偷打量着这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官。   秋仪微微一笑:   “拉下去阉了。”   “净了身,也能学门手艺和国库换点钱。”   美人眨眨眼:   “这天下若是没有你要的贤妻良母,你自己便去做贤妻良母。”   徐启夏打量着圣上的脸色,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司制是从六品官员,自然免不了要亲自处理这些和劳工们相与的事。今日是一块石头,明日恐怕就是刀子。离了皇宫没有侍卫和暗枭,一个不小心就会出事。   就算事后能按照大齐律法惩处了,可人伤了圣上只怕要心疼的发疯。   圣上亲临国库,众人虽惊讶却也有所预料。   君王勤政殿身边的宫女被钦点了女官,却在国库处理事宜时险些被一个不知死活的地痞无赖所伤。   毕竟事关君颜天威,自然要亲自过问。   随从护主不力倒还是小事。   真正让君王动怒的,是国库中人明知此人是这样的泼皮却还是纵容其大闹了许久,逼的司制不得已亲自出面才以身涉险。   “难道堂堂国库重地无人能处理好这样一件小事吗?”   君王居于上首,神色倦怠。   太子党一脉暗中动作颇多,他与宁同河在勤政殿商议一天滴水未进。忽闻此事,他几乎是又惊又怒,推了之后的召见立刻赶到此处。   “行刺朝廷命官是死罪,司制大人是心软,难不成你们也糊涂?”   堂下众人鸦雀无声,心道就算苟活于世那人也废了。   前来此地的路上暗枭已经回禀了事情的经过,陛下虽未说什么,但是这样子哪像是准备轻拿轻放的?   君王此刻虽仍有几分外泄的骇人气势,但是手上爆起的青筋足以说明他的克制。   国库官员们抖如筛糠,少府卿今日不在,司制大人自下午后就未回来——这陛下的怒火无一人敢正面迎上。   他们连开口认罪的勇气也无。   殿中寂静无声,唯有令人心惊肉跳的菩提珠串在微微转动。   徐启夏侧头看去,忍不住思索此刻君王如一只即将出笼的猛兽无疑,一旦愤怒的弦几近崩断就会骤然将恶徒千刀万剐。   他只盼着也许只有让陛下早点见到完好无损的娘娘,才能拯救这一干人等的乌纱帽。   就在官员也承受不住帝王的威压之时,   清冷的女声自门口响起:“臣来迟了,陛下恕罪。”   威压骤散,云开见日。 第77章   许是刚刚从住处赶来,司制大人并未穿官袍而是一袭朴素淡雅的衣裙。   她本就瘦弱,如今没了宽袍大袖的遮盖更显的小巧。   只是如今她在跪立堂中的官员和垂手恭候帝王身侧的徐启夏心中却如同救星一般挺拔瞩目。   ——凭陛下今日的气势,恐怕不好收场。   司制大人的神色也并不大好。   她进入殿中先是行了一礼,周全地叩首跪拜:“陛下万福金安。”   见上首之人沉吟不语,她倒是并不急着起身,而是环顾了一圈这四下官员的神情表现。   白日里陪她处理事情的参议脸色倒还算如常,只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无处遁形,摇摇欲坠。   再看秋翰手下的一干臣子也皆是面色灰白,分明是强撑着陪在此处。   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身侧身后之人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上首帝王手中不断转动的菩提声响。   美人轻笑一声:“皇上召人议事,也不让人坐下慢慢说?”   她这话一出口,身后一人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圣上夜临国库处事阁,哪里是“召人议事”,分明是要“兴师问罪”。   她一句话就改了事情的性质,倒堵的皇帝不能直接宣泄那滔天怒火。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但是头一次见的敢给君王设陷阱的人,纷纷在手中捏了把汗。   只怕君王怪罪起来,倒让他们受无妄之灾。   其实从一开始见到皇上的神色起,他们便明白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了结。若是能保住头顶上这轻飘飘的帽子,别说是跪了,就是生生剜下一块肉也是在所不惜的。   心中的算盘打了千遍万遍,等官员看到竟然真的送上来的座椅心中还是一阵欲哭无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有心眼的人一边谢过了搬凳子的御前宫人,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圣上的神色。   此处是国库清点做账的小殿,君王坐于上首只觉得气势迫人反倒让殿顶更显低微。一眼看去和此地格格不入,足见庙小容不下大佛。   可不知是否是错觉,自从司制大人来后圣上的气势像是略微收敛了几分。   没有先前的阴森可怖。   男人此刻凤目微阖,似乎已然默许了。   等到终于壮着胆子坐定,殿中臣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新的希望——思索着难不成圣上改了主意,这是要重拿轻放过他们?   徐启夏看着骤然松下一口气的官员们,心中却暗自摇头。   陛下哪里是为了饶恕他们,这分明是心疼娘娘。   沉默良久,齐坞生率先打破了死寂:“行刺朝廷命官是重罪,护上不利亦难逃严惩。”   他此话一出,几乎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质。   徐启夏倒不奇怪圣上的态度,只因他亲眼所见听说有人行刺娘娘时圣上一瞬间的神色。   只觉得山雨欲来,暴怒将起。   比之当年听闻秋贵妃殉葬身死时有过之无不及。   连陛下都放在心尖上捧着——打不得骂不得的人竟然到国库不过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些人尚存一口气留在这也只能说是圣上这段时日和娘娘相处下来也渐渐改了性子,不像少年时那般锋芒毕露。   圣上满面寒霜,有官员上前请罪:“君王出言责怪,臣下等罪该万死……只是那人暴起突然,事有蹊跷。好在司制大人平安无事,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不怪乎是常年浸淫官场中人此话说的委婉巧妙,字字句句不说冤枉——口口声声却全是冤枉。   这人话中暗示两件事。   其一说刺客暴起突然或指向早有预谋,他们自然无法提前预料。   其二暗示陛下司制大人并无大碍,若是从严处罚只会让臣子寒心。   君王年轻,登基后虽有雷霆手段肃清政敌。但是单看他收蛮族、定西北、修船舶、立女官便可知他胸中宏伟抱负。   齐坞生为帝上位之路虽然坎坷崎岖,但是登基以来苦心经营的一番功绩已并不输给□□皇帝。若是能同海外诸国一并友好互市,减赋税轻徭役——则必然千古留名万年流芳。   臣子心中笃定,这样的人必会顾及着臣心所向不会贸然行事。   若是一开始发怒是为了帝王威严,那此刻经他提醒后冷静下来就不会为了一介女官而惩处于这些其他官员。   “你来说。”   君王挥手,身后阴影中的暗枭骤然现身容色平静:   “闹事者不过一平民百姓,因沉迷赌术殴打妻子将人逼走。今日大闹国库重地是为再讨女人,换得钱财。”   “擅闯国库禁地者当立刻扣下,却无一人通报衙门。”   “按大齐律法,伤害妻子者当羁押三月却无一人惩处。”   “闹事许久,无一人将其阻止直到司制大人出面。”   暗枭做事干净利落,不出半日就查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直截了当地公开了事实,不去管不同人瞬间变得异彩纷呈的神色。   年轻的帝王心中有一团压抑的愤怒,不仅是为了这些无能者,更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能接受亦不能想象那人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三次,你们有三次机会解决这件事。”君王将手中的菩提中中摔在桌面上,“却最后拖到让司制亲自处理!”   “追查闹事者是否蓄意已经毫无意义,可若说你们中无一人包藏祸心……”   “绝无可能!”   菩提碰撞在桌角上,巨大的力道让其中一物瞬间化为齑粉。   令人胆寒的声响几乎让在场所有人心中颤动。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殿中臣子瞬间跪拜下去,两股战战只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也好躲过这骇人威压。   他们以为帝王身处云端看不清蝼蚁之间的争斗,却没想到天子直击要害不留情面。   这人的出现是意外,闹到非要司制大人出面却不是巧合。   正如天子所怒——他们有很多次机会让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却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任由秋仪独自与那人沟通相处。   很多人心中可能抱着他们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看好戏心态。   第一位女官?   只用绣娘?   那就看看你做的事情造成了什么样的麻烦。   堂下唯一不曾挪动位置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开口:“陛下息怒。”   美人轻轻抬起了眼,没有理会身旁人心中各自的想法。从她见到那个荒诞可笑的人时,她便明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来,且只针对她来的。   天子立女官同这些人平起平坐甚至压过一头,不服者大有人在。   只是朝堂争斗素来并不鲜见,半月来她所处理的艰难险阻比齐坞生看到的只多不少。这次是因为他们失了分寸才闹成这个样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她是第一位女官,却绝不能是唯一一个,更不能是最后一个。   若是她不能自己站稳,而要依仗帝王权势的羽翼庇护——那么后来者亦不会好过。   齐坞生改革本就异常艰辛,她不能逞一时之快将所有女官仕途断送在此。   这些人是国库官员,守卫保护的自然是国库,但凡定罪也只能是以渎职之过论处。不该由君王开口定论,亦不能以护上不利的理由惩处。   她本想着这人发了脾气自然会好,却不像寒霜愈凝,此刻将这些人吓的已经无力对答。   如此,   她缓缓起身施了一礼:“殴打妻子触犯齐律,自然交由衙门的人去办。那人闹的并非国库内部禁地,他们才有疏漏。至于处事缓慢无能,是臣教导无方。”   她身旁官员瞬间眼神睁大。   若是由着陛下继续说下去,这些人全部会被打成伙同闹事者谋害司制大人的恶徒。但是秋仪三言两语间将此事扭转为“当值不力”这轻微的罪名。   这二者所对应的刑罚可谓是天差地别。   齐坞生眸色微沉,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不理解娘娘的苦心。   只是依照他一贯的手段,只有杀鸡儆猴这一条出路。   在得知她险些受伤的一瞬间,什么君王美名和朝堂和睦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讲这些污秽的东西连根拔起、消除殆尽。   思及此,他眼神微眯:“司制谦和仁善,自然不懂得旁人得寸进尺之心。”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秋仪的颈部,她看似温驯地低下头,脊背却十分挺拔。   “有些事,司制大人就不必过问了。”   “国库李王二人渎职,险些酿成大祸。杀无赦。”   美人利落起身叩首:“国库由少府卿掌管,他今夜不在,圣上难道非要在他不知情时杀了他的下臣?”   “陛下钦点臣为国库掌事,协少府卿负责出海商贸的绣品制作。若臣不闻不问,岂不亦是渎职。?”   她身侧跪着的官员几乎要吓的颤抖地哭出来。司制大人平时不声不响,竟然如此强硬。他偷偷瞥见圣上瞧自己的眼神,那目光已经是看死人无疑了。   她叩的干脆,颇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而最令帝王烦躁和愤怒的,就是这样无声的威胁。   爱之深,则更无措。   “朕心已决!”   君王怒火更盛:“来人,将……”   御前侍卫的手一直放在身侧配剑上,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悍然出鞘。   “徐启夏!”跪在地上的美人突然出声,被喊到的总管太监吓的一抖。   “把他们都赶出去候着!”   她猛地抬头,眼神直直对向齐坞生的双眼。无论是从前为秋贵妃,还是那“永宁殿”中无名无姓的娘娘,她似乎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展现过情绪。   徐启夏慌了神,那些官员倒是想跑出去,可是他没有圣上的旨意怎能随意行事?   而在所有慌乱和喧嚣中,齐坞生撞进了秋娘娘眼中的无奈和倔强的请求。   他通身的怒火仿佛一瞬间被人泼了一盆冰冷彻骨的水。   帝王压下滔天的杀意,几乎是暴躁地对徐启夏吼道:“她吩咐的你聋了吗?”   人群散去,连带着徐启夏也走出了门外。   秋仪跪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高位,阴沉着脸走向她。 第78章   从很早的时候,秋仪就知道自己随手捡的小孩心思很重。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那些琐碎的片段已经模糊了她的记忆。让她看不清前尘,亦无法参透往事。   也许是第一次发现从未读书习字的他仅靠自己摸索便能够敏锐地看穿史书典故中楚国兄弟自相残杀的粉饰太平,并轻描淡写地指出其中所暗含的政治阴谋时。   又或许是在永宁殿相处中,那个小小少年暗色眸子中那些让人读不懂的执着。   但是每一次,每一次。   他总会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就像她从未想到他能够登基为帝,不知道他如何笼络的朝中重臣,亦不知道他何时从一个只会懵懂地跟在她后面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他的感情太过扭曲炽烈,在诸多无法开解的误会与辗转中让她无法应对。   她不知、不愿、不想去思索这结该如何去解。   哪怕她早已习惯他的触碰和亲近,哪怕那些回想起来都令人面红心跳的肌肤之亲已经数不胜数。   但是当这人真的离开高处王座而行至她身边时,秋仪才惊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大了。   男人健硕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下,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当年那个有些木讷寡言的小孩已经成为了一国之君。   他是掌握着生杀大权,是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   而并非是永宁殿秋贵妃身后那个需要她怜惜照顾的小尾巴。   她的沉默愤怒与反抗在他眼中恐怕不过如幼猫轻挠,只等他无趣时就会彻底了结了这场荒唐又没有尽头的游戏。   君王之爱何其飘渺,有幸苟活于父兄身边不愧于东街也不愧于其他同为女子的绣娘,便也算成就了一番事业。   从被召进宫后的每一天,都是她苦心经营偷来的时间。何必奢求更多?   思及此,她突然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也许对未来之路无望,才会更显坦然。   她的沉默引来了他的侧目。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捏上她的下颌:“司制大人命他们退下,却没有任何话想对朕吗?”   从前人后他不唤她司制大人,偶尔提起也是调笑意味居多。   如今君王故意强调她的身份职责,分明是压抑着怒火。   她顿了顿,耐心劝谏:“帝王心术,曾有一则为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男人轻笑一声,意义不明地摩挲着她的侧脸。   “司制大人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同朕说这句话呢?”   齐坞生看着她骤然颤抖两下的细密睫毛,它暴露了主人有些慌乱躲闪的内心。   她的小心翼翼刺痛了他,她本该是张扬明媚的,她值得被捧在这世间最璀璨夺目的位置。可是如今她跪在他的身前,不得不向这个夺走她自由的暴君卑躬屈膝。   他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怨恨,可是这情绪莽撞没有出路。   他不知该自己懵懂时做了太多错事已经无力挽回,还是该怨她太过倔强不肯服软。   明明,明明只要有任何一方稍稍退让…   然而最后却只能徒劳地茫然四顾,彼此在缠绵中折磨。   “前朝的秋贵妃将朕亲手送去边塞苦寒之地。”   “永宁殿娘娘亲手谋划弑君谋逆的大罪。”   “司制大人身为人臣,难道还懂什么帝王心术?”   每说一句话时,他的心都似刀割一般痛,但是这些话亦堵在他心中良久已经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擦着她的唇,看着嫣红覆盖了淡色。   帝王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她的神色愈发苍白只能强撑着继续劝说:“女官一职本就是开天辟地,前路诸多险阻。陛下不能因小失大。”   他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她无声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可以,她宁愿堵住耳朵不去面对帝王的剖白。   他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朕永远不愿、不会因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将娘娘的安危弃之不顾。”   所谓真龙威严、冷静自持、帝王心术在她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偏偏这冷心帝王唯一的例外和偏爱不懂这其中关窍。   齐坞生看着她躲闪的神色,只觉得心头涌上深刻的无力感。她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愿懂?   秋仪跪在原地,身后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前的帝王温柔但是强硬地在等一个答案,在等她的回应。   可是这注定无法在今夜等到。   美人的神色犹疑一瞬。   她轻轻抬手,顺着男人的手腕覆盖住他有些僵硬的手掌和他十指相扣。她柔声道:“我无事,陛下大可亲自看看…”   她话音未落,男人将她打横抱起。   美人缩在那有力的臂弯中,两人都刻意躲闪着对方的眼神。   ——她知道他所要的她给不了。   ——他知道她宁愿如此也不会回答。   红烛摇曳,墨色的纸张浸了水,洇开淡色的痕迹。   徐启夏站在外面,庆幸着自己的先见之明。早早将那些官员先带去昭狱。无论最终陛下心意如何,今夜都不是议事的最好时机。将人先老老实实地关着,也不会损伤一二。   珠链碰撞,有批阅好的公文被不在意的人扫落在地。   或是在人影交叠中翻卷着凌乱无序。   齐坞生的衣袍整洁如新一丝不苟地扣在原处,只是衣襟处稍稍褶皱——像被人用力攥过一样。   美人缩在宽大的椅子中,发丝蓬乱,有不知何时被汗水濡湿的发黏在她嫣红的唇瓣上。   她的眼神迷蒙,微微失焦。   有人伸出宽厚的手掌,上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她的发中,似乎是想安抚着剧烈颤抖的她。又好像将那团缠绕在一起的乌色蹭乱。   她的裙角可疑地被拉开了一截,但是却还算端正地穿在身上。   衣衫里的绳缎勒的她喘不过气。   眼神涣散只能透过挂着晶莹泪珠的睫毛看向眼前花白的光点。   她许是真的怕了,躲在椅子的角落中缓和着那一瞬间的剧烈眩晕。却不知如同慌不择路的猎物走进了死路,亲自将清甜献上。   君王撑跪在她的身前,胸膛亦是微微起伏。   只是隔着刚刚好的距离,一个不会让她过于排斥却又能将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地的位置。   他姿容端整,可是那高挺鼻尖上覆着薄薄汗水——足以见他的忍耐已经绷紧。   猎犬仁慈地停下追逐,好整以暇地旁观着猎物蜷缩起来安顿自己,可是二者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山雨欲来,黎明之前。   以退为进,是她曾今亲手教给他的。   他是她最好的学生,如今当然要将这些法子一点点用回在她对身上。   男人温柔地手撩开她散落在眼前的发,好似为她劈开一瞬光亮。可是他高大的身影分明步步紧逼,笼罩的昏暗中让她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别…”   她想别过脸去,遮掩那狼狈不堪的样子。   男人轻啄去她的泪和汗,几乎是虔诚地期待享受着她的欢愉。   在他眼中,她此刻美的让人心惊。   那些艳色由他亲手创造,她的细微反应是对他最好的嘉奖。   光影变化,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短促的惊呼。身后冰冷的桌案抵在她的腰畔,男人凑近带来巨大的热度。   她慌乱无力地推拒:“不…够了……”   英俊的面庞划过一丝戏谑,可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格外委屈:   “娘娘自私,只顾自己吗?”   暴戾阴狠的帝王是不肯吃一点亏的,凡是放出的诱饵都要在猎物本身上一点点讨回来。   墨从高处滴落进透明清澈的水中,毛笔不留情地在其中辗转搅合,直到二者融化在一起变成了透明质的灰色——靡乱无法分开。   秋仪全身的重量落在唯一的支撑上。   她太瘦了,若是覆上某个位置就能清晰地感受出可怖的形状。   当美人想挣扎着逃开时,冰冷的桌沿又打破了她的念想。有人担心她伤到,将手掌垫在她的腰后,却好似更密不透风的禁锢,只能让她一次次回到原点。   回到压抑的、疯狂的、无法承受的原点。   “他发落了那些人?”   带着斗笠的男人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前来回话的人。   这个人的出现几乎是瞬间缓和了他的燃眉之急,但…他总觉得事有蹊跷。   “回殿下的话,不知怎的留下了他们的命。”   太子隐藏在暗处的眼神微眯:“你胆子倒是大。”   “当今圣上可没有兄弟。”   “殿下”一词用来称呼皇族中人。十四殿下齐晟被割了黄带子贬为庶人,送去做了周家的儿子。而废太子出逃在外,早已经不是皇子。   其他能被称为“殿下”的人倒是有,可有也不会出现在这郊外的别院中。   被太子这么一打岔,来人笑眯眯地回复:“我见您亲切,气势不俗。就算今日不是殿下,来日也会是陛下。”   太子哼笑一声:“有些话说的不老实。”   “老实的人都死了,不老实的人才成事。”这人说的直接。   太子哈哈大笑,眼神中多了几分真切。   齐坞生为了那个女人处理了几个官员,杀鸡儆猴的手段用的倒是不错。可是往往就是这种时候才会放松了警惕。   他想起了宫中多年的故人,提笔写下一封书信。   ——有些养了多年的棋,再不用都要锈了。   堂下中人就不动声色地等着太子将密信书写完,放在竹筒中。   “三日后温家的人会将她约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来者微微一笑:“是。”   他举起手中酒杯横着洒在地上,眼神中冰冷一片。   秋贵妃,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79章   永叙五十四年,秋。   永宁殿门口车驾颠簸了下,宫人的惊呼声引来了在偏殿读书的少年皇子。   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将养了半年后已经褪去了初来时的病弱瘦小,变得逐渐挺拔。因着刻苦练武而微微黝黑的皮肤让他的眼睛更显明亮。   十二岁的皇子在宫中已经不算年幼,如今尚且能留在养母身边只是因为秋贵妃心疼这孩子吃了太多的苦头,这才求了皇帝的恩典。   再加上永宁殿本就离内宫偏僻,平日里倒不会冲撞了其他嫔妃。   十九殿下走出偏殿,手中还拿着未读完的史书。   当值的宫女看到他严肃的模样,偷偷红了脸。俊逸翩翩的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才更显姿容。   宫门口一阵骚动。   齐坞生不禁皱眉,走上前去查看。   重阳节菊花正好,中宫周皇后邀请了各宫姐妹至崇华殿赏菊饮酒。贵妃秋仪自然推拒不得,只能赴宴。   宫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少人念着这位娘娘在中秋游园夜中刚刚出尽了风头,因此格外热络,敬酒的人也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   许是心事重重,平日里隐了多少苦涩。   贵妃娘娘不自觉地就喝了不少,到最后淡粉浸透双颊,醉眼迷离却格外动人。   高处皇后冷眼旁观着趋炎附势之人不停地灌着秋贵妃,没有丝毫阻拦的意味。   眼见着美人的杏眼半阖,迷蒙失焦时才堪堪抬手:   “贵妃喝多了,扶她去醒醒酒吧。”   宫众嫔妃醉酒失仪是大忌,永秀看着已经几乎无法独自行走的娘娘心中捏了把汗。   皇后是故意的。   但是他无可奈何,贵妃空有虚名,他这个小太监亦人微言轻。如今皇后娘娘终于松口放人,他心中稍稍安定几分。谢过恩之后便准备匆匆带娘娘回宫。   路上颠簸,他只能在车轿中不停地用温水替娘娘润着。   也好压住胃里的恶心。   他看着几乎是蜷缩在轿厢中一角的美人,心都化了一瞬。也许只有醉酒时的娘娘才会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乖巧地任人摆弄。   永秀不动声色地勾住娘娘薄粉色的指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娘娘收了奴才,奴才就会一辈子对娘娘好。”   “永远,永远,永远。”   待马车停稳永秀连忙跳下车来,他挥手拒绝了守宫的宫女递过来的凳子,恭敬谦卑地跪伏在地上,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娘娘踏着他的背走下来,心中有隐秘的欢喜。   谁知美人醉的厉害,却依旧同往常一样不愿踩在宫人的身上。   只是她如今已经模糊了神志,明明想要躲开永秀的背却忘记了自己还在高处。竟然就这样直接跌了下来。   宫人们骤然乱作一团,眼见着娘娘瞬间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离开枝头。   在永秀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一人已经迅速冲了出去,将无知无觉还在笑嘻嘻的美人接入了怀中。   那日的风大,吹起了她的乌发和衣袖。   她像漂亮的蝴蝶一般落在了少年的怀中。   齐坞生能够嗅到她身上原本的清甜和带着果香的酒气。   好像只是这么轻轻一碰,就也跟着她一同醉了。   她在他怀中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他还未来得及红了耳尖。身着华服的贵妃娘娘就被一拥而上的宫人所扶起。   齐坞生的手在衣摆处摩挲一下,只觉得手中分外空落落的。   有人喝酒会哭,因为平日中受了太多的委屈。   有人喝酒会闹,因为冷静自持并非是他的本意。   齐坞生见过曾经的嬷嬷在除夕喝了不少,于是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讲着话。   这样的人是因为平日在主子身边做事,不能有自己的口舌。   总而言之,齐坞生在此之前一直坚信醉酒只是无限放大了人们平日中所欠缺的东西。   但是从没有一个人——   像贵妃秋仪喝醉后那般安静、乖巧。   她将自己裹在被子中,缩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里。无论是谁叫谁哄也不出声。   起先齐坞生站在人群的外面,看着众人行走间发出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担心娘娘是否已经睡去。而他们扰了娘娘的清梦?   齐坞生在自远处看去,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她明亮的眸子。   她没有睡,她只是躲着所有人。   永秀端来了醒酒汤,将那些或关心或忧虑的人赶了出去。   他是太监,不能近娘娘的身。只能跪在床边细声细气地唤着贵妃:“主子,喝点醒酒汤就好了。”   永秀瞥了眼站在身后的十九殿下,压下了眼中的烦躁。   他轻声安慰道:“娘娘,殿中没有别的人了…咱们出来把汤喝了吧。”   齐坞生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只能跪在原地恪守着奴才的本分。在那奇怪孩子的意味不明的注视下演戏。   突然,一只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汤。   永秀在抬头的一瞬间收好了眼中的愤恨,阴柔漂亮的小太监慢慢说道:“殿下高贵之躯,这样伺候人的事就交给奴才吧。”   齐坞生看了眼娘娘身边的这位近侍,唔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永秀不甘地回望了一眼,看到十九殿下也同他一样跪在了床边,这才压下心中的可惜退了出去。   殿门安静地合上。   齐坞生却突然有些无措,手中的醒酒汤已经从滚烫变得普通温热,可是他却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神情有些倦怠的秋仪,他试探性地唤了句:“娘娘…”   却不想还是吓到了她。   像是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兽因为胆小的天性而瞬间警觉起来,她的眼睛很清澈但是迷蒙地打量着他。   好似是认出他来,美人甜甜一笑:“是你啊。”   齐坞生缓缓眨了下眼睛,反问道:“娘娘,我是谁?”   美人冰凉的手突然触碰到他的脸侧,他像被蛊惑般跪着爬上了她的床。任由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发、鬓角和下颌。   她笑了笑:“你是……那个谁和那个谁的孩子。”   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外,他有很多身份——齐国的十九皇子、后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她亲手带回宫中样在身边的孩子。   但是在酒醉之时,她最先提起的竟是他父母的身份。   好像是刻在骨髓般的谨慎,又像是故意在逗弄他。她没有指向具体的人,只是轻飘飘的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扯过被子把自己全部包裹在内,像是一只抱着尾巴蜷缩起来的小狐狸。   她稚气的举动把他逗笑了。   也忘记了继续询问她刚刚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也升起了恶趣味。伸手探去试图不顾她的挣扎将蒙在她头上的被子掀开,像采撷春笋般把她从厚厚的被子中挖了出来,将美人的面容彻底暴露在光影下。   乌黑的发蓬松地散乱在两侧,衬托她美的惊心动魄的容颜。   她醉的厉害,面颊的红晕和濡湿的唇瓣呼应在一起,像早春花海中鼓动人心的精怪。   他被她妖异魔性的容貌惑住,不自觉地靠近。   她咯咯一笑:“你是谁呀?”   齐坞生一愣,看着她单纯的笑颜也被带着露出了一个笑。   他轻轻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我是爱慕娘娘的人。”   美人听见,笑的更开心了。   她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脸,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既不会太重像训斥,也不会太轻像抚摸。而是恰好在一个微妙的力度,让人清楚地知道她的意思。   “你还小,不要瞎说。”   小少年鼓了下腮帮,眸中幽深地看着她醉意朦胧的眼。哪怕他知道和一个醉酒的人是不必如此较真,可还是坚定地说:   “儿臣是真心的。”   她抱着被子,呵呵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齐坞生被秋仪的态度激起了好胜心,勾着她的发不依不饶:“娘娘为什么不说话。”   她定定地看着他几秒,说道:“滚…自己玩去。”   她眉宇间烦躁又疲倦:“我要睡了。”   齐坞生知道今日是见不到清醒的她了,最后挣扎了一下:“娘娘为什么不信儿臣?”   秋仪拉过被子又一次蒙住了自己的脸,闷闷地说:   “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男人沉默地从床上起来,“掌灯。”   徐启夏从睡梦中惊醒,慌忙跑进了室内将龙床两侧的蜡烛点燃。昏黄摇晃的灯火映着君王的脸,将其中的晦暗显露无疑。   总领太监神色并不诧异,可见已经习惯。   自几日前暗枭向陛下递了一份密函后,陛下已经连续多日在睡梦中醒来——沉默无言地坐在原处,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齐坞生从未想过这样荒谬可笑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狸猫换太子,他是其中的太子。   暗枭卫队的密令被生母刻在他的脊背上,而他在登基后竟无意中得知暗枭从始至终都是那已经衰败凋亡的周家所掌控的秘密卫队。   ——周家   何其可笑。   太子兵败逃走,周家流放西疆。因此真相时隔如此之久才浮出水面,只有周家嫡女能够动用暗枭卫队,他生母的身份昭然若揭。   在这几日中,他不断梦到那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陈年往事。   那些受人轻贱不得不与宫人求得一些食物的日子、周皇后鄙夷却复杂的神情、还有不断回响的辱骂斥责——“灾星”“祸端”“低贱之躯”。   在他幼年时,他曾无比在意这些人的做法。   那些幼小孩童深夜中无比的难过委屈直到他来到永宁殿后才慢慢消失。帝王在少年时意识到唯有直视恐惧、直面困境才会真正和解。   可是今夜,他梦到了一个他曾经并不放在心上的一个微小细节。   “娘娘。”   “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第80章   黑子落定,白子已是退无可退。   朝云行长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陛下胜了。”   明明是胜局,帝王的神色却并不见轻松。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黑玉棋子,心不在焉的样子。   镇国将军伸出手去接过茶壶,为两人重新倒上一杯茶。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讲,酒要满而茶要浅。   可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惯了的人是不稀的遵循这些规矩的,满满一杯热茶嫩绿色的叶子在其中上下翻飞漂浮。   “陛下有心事?”   齐坞生没有回复他先前的感慨,他也并不在意,而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来。   君王笑笑:“爱卿看出来了。”   朝云行撩开袖子伸出手去指向棋盘中一颗黑子的位置:“陛下自己看。”   齐坞生顺着他的手看去,一瞬间便哑然失笑。   原来早在胜局已定的十步之前他便有机会一举将白子围死,而他思绪万千竟然没有发觉这一点。   朝云行看他的表情便知这人也品味出来了不对。   他是会说话的,默默回避了君王分心的事情打趣道:“臣方才还想着是否是您怜惜微臣,刻意谦让。”   齐坞生被他逗笑了。   年轻的君王将手中的菩提根手串扔在棋盘边缘,斜斜靠在身后的背枕上:“是朕不好,叫了将军来却没有认真对弈。”   朝云行不动声色地询问:“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暗枭前一段时间的动作他不是没有听说。   那周家的原家主恐怕早已经化作白骨,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妻女虽留住一命也都发配去了西疆。按理说根本成不了气候,可是陛下却派专人前去查探。   朝云行以为是西疆有变,担忧道:“若是那太子余孽……”   他一开口,齐坞生就知他误会了。   平静地解释:“并非是为了叛军。”   朝云行听后皱眉,若不是为了叛军又为了什么?西疆寸草不深、遍地荒芜,根本没有值得暗枭特意前去的理由。   “暗枭卫队的最初主人,是周家的第一任家主。”   朝云行懵了一下,不在意地笑笑:“原来如此,难怪周家曾经鼎盛一时。”   听到并非是太子党在西疆作乱,他心中稍稍安定下来。暗枭之前的主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卫队目前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暗枭不变,则皇权不会轻易更迭。   齐坞生知道他没有反应过来,饮下那口茶后道:“而在朕之前的主人,是周家主的嫡长女。”   这个关系让朝云行思索了一下:“那不就是上一任……”   他突然顿住。   眼神几乎是瞬间放大,甚至忘记了身份直视帝王幽深的眸子。   “…陛下已经确认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陛下最初收复暗枭是因着身上的密令图腾。而这图腾本该来自周家——也就是先帝第一位皇后的母家,废太子的外祖。   周家的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身上?   除非那高贵的周家嫡女、大齐国名正言顺的第一位皇后娘娘是眼前君王的生母。   不是什么姓名不详的宫女,不是先帝一夜风流的孽果。   他只觉得舌根发麻,双手有些颤抖。这个秘密让他的全身血液都亢奋起来。   齐坞生登基后受到诸多诟病,无外乎批判他并非嫡出又说他生母不详也许并非皇室血脉。   诸多难听的话不变复述,但大抵如此。   原来,原来,原来他们的圣上身体里流着同太子一样的血脉。是本该名正言顺生下来的嫡子。   这层身份会让他的王位更加稳固,也洗刷了十数年的委屈。   朝云行撩起衣摆跪地叩首:“臣恭喜陛下!云开见日,明月再临。这是天大的喜事啊陛下!”   他激动的声音都在发抖,可是顾及此事绝密而殿外的侍从必然尚不知晓,还是小心的压抑了胸中激荡的澎湃之情。   齐坞生将人扶起,神色中却不见过多的喜悦,只是淡淡说:“这层身份在,有些事情就可以开始着手去办了。”   他顿了顿:“只是当年之事实在过于蹊跷,知情人少之又少无法还原……”   朝云行不是傻子,他知道帝王此话必然有其中深意。   于是反问:“陛下有猜测?”   “永叙五十四年的重阳宴后,娘娘醉酒时曾无意中透露出…她知晓朕的身世。”   朝云行手一抖,这才明白帝王心不在焉的根源。   娘娘指的是谁不用多说。   永叙五十四年的早春是秋家嫡女秋仪入宫为贵妃的时间,直到那个冬日她的处境都是格外举步维艰。在齐坞生于隆冬离开后,她才逐渐走到了高位。   那时的她,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如此皇室密辛呢?   而十九殿下前去的封地是她一手求来,分明是她一直主动将人向外推去。她明知膝下皇子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身份却不加以利用,这根本不符合他们一直以来认为的她的性子。   “秋贵妃如何得知?”   “她知晓后为何要继续保守秘密?”   此刻这不仅仅是困扰齐坞生的问题,更是朝云行心中扎着的一根刺。   这两个人彼此纠缠折磨至此谁也不愿看到。   但是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突然有一个预感——如果陛下有一天想明白了这两个问题,也许二人之间的关系将不同从前。   迎来转机。   国库别院。   秋仪自上次的事后称病几日没有当值,亦没有前去勤政殿禀报大小事宜。等到再一次回到国库时就已经到了该要验收温家绣品的时候了。   上次温家进贡的料子没有问题,少府卿的意思是可以多采买一些。   她没有异议,于是今日得了空闲约见那温家嫡女温碧,好当面看看后续要交付的料子。   无论是昔日为贵妃,还是今日做司制,秋仪行事一向喜欢到的早些才好。   秋翰偶尔打趣,说是妹妹裁缝的活做的多了才会这样谨慎。   ——凡事都要留出余量   这套别院是国库官员专门用来接见那些供货的世家大族或是皇室商贾,因此格外清幽雅致。   外面看起不过是普通的宅邸,内部却极尽奢靡别有洞天。   她并非是第一次前来,于是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中。   如今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满池绿叶几点嫣红让整座别院更为清香。   她独自坐下,看着天色先准备好了茶水。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日的别院似乎更加寂静。   为了守着这些贵客们的秘密,这座别院除了日常有人打理以外、真正会客时是没有侍从在旁的。   可是今日的静同往日不同,并非单单是没有人员行走活动发出的声响,而是所有的声音都悉数消失。   池塘中平日肥硕的鲤鱼今日并未跃出水面换气。   原处竹林中没有寒鸦于枝头略过时留下的痕迹。   这些自然之物好像是发觉了什么端倪故意不再现身,又或者是被人为的惊吓、驱逐因此藏匿在暗处。   一切都静的分外诡异。   美人垂眼,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玉镯褪下滑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时“无意”碰撞到了那玉石做的桌沿,松散了头发掉下了一根簪子。   她一瞬间痛的几乎眼眶蓄满了泪。   秋仪就这样轻轻捂着额头一边捡起玉镯重新带好,因着疼痛似乎无力梳好方才来时复杂的发髻。只是松松散散地将乌发挽在身后。   在暗处窥视之人并未发觉的角落,她顺势抬手将那枚簪子收进袖口。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温家小姐却没有按时前来。   司制大人却好像并不着急,而是静静坐在原地看向那唯一能够进出的回廊。   申时三刻,终于有一带着斗笠的素衣女子缓缓走来。   秋仪看着那颇有些熟悉的身影,微微勾了唇角。   见人走近,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官袍挡住了她藏在袖中的手,从外面看去好像一直靠在桌沿下方。   “温姑娘。”她笑眯眯地敬上茶。   斗笠遮住面容的人却一顿,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冷静。   但是仍伸手接过了那杯茶。   等两人重新落座,后来者犹豫片刻才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秋仪无比熟悉,但此前从未怀疑过的面容。   兰太妃低垂眼帘,并不敢直接同她对视:“故人久别重逢,司制大人却并不惊讶。”   “御前宫女采儿,如何同太妃娘娘有旧?”   兰太妃苦笑一声:“你心中有怨,是我不好。”   她说话间已经是落下一滴泪来:“却不想再见时已经走到今日这步境地。”   秋仪喝了口茶,十分平静:   “是太子殿下让你来的?”   兰太妃点头,又摇了摇头——沉默地端起茶盏。   远处残阳如血,火红的圆日正在一点点被吞没。   终于有鸟儿愿意飞过宅院的上空,只是那通体乌黑的皮毛昭示了不详的意味。   穿着朱红官袍的女子在薄日映照下姿容胜雪,格外光彩动人。   她看了看已经泪流满面的兰太妃,笑笑:“他打算杀了我?”   “……不。”   素色衣裙的女子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有无数带着火把的黑袍暗卫冲了进来,将两人所在的亭子牢牢围住。   有一清瘦男子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出:   “一别多日,贵妃娘娘可还安好?”   秋仪瞥了眼身侧不停颤抖的兰太妃,装着糊涂:“太子殿下今日的阵仗……倒像是希望我不得安生。”   太子冷笑一声,有人迅速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紧握在手中的簪子打落在地。   “挣扎不过是徒劳。”   “娘娘请吧——”   秋仪面上苍白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看出了她的动作。可是在被带扣上镣铐的一瞬间,她回头望向了那个她一直倚着的桌沿。 第81章   紫禁城彻夜灯火通明。   京郊别院处,朝云行连夜带着戍卫军已经封锁了所有能够出入的通道,扣押了在此前当值的所有宫人与守卫。   再近些,宫中御前侍卫把守正门,无论是天上的飞鸟还是地上的走兽都无法从中走漏半点风声。   而能够跟随圣上亲自进入别院内部的唯有暗枭和徐启夏秋翰等人。   高大的帝王神色冷若冰霜,步伐却稳健快速。   只有行动间不经意露出的呼吸声才暗示了他内心中的波澜。   徐启夏紧跟在身后,平日中油光水滑的白色拂尘如今也打了绺,可见是主人今日也慌了神无力爱护。他转头看去,少府卿的神色异常苍白。   亲眼确认妹妹失去了消息,被穷凶极恶的人带走,没有人能在此刻做到冷静如常。   是秋翰率先发现了个中蹊跷这才发现别院中空无一人,唯留下一截明黄色的帕子。   太子几乎是用暴露了行踪为代价去将两个女人带走,留下帕子却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的态度彰显了他的狂妄和自傲。   没有交易、谈判的余地。   太子心愿何其简单,昭然若揭。   其余所有的条件对此刻已经亡命许久的前朝废太子而言皆是虚妄,兰太妃和司制大人的消失是一场无声的警告。   他能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无声无息地带走内宫太妃和朝廷命官,他也能突然暴起发动宫变。   永叙五十八年秋翰曾经也被这像毒蛇一般阴毒的男人盯上,深知此人执着,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轻易罢休。   ——他要齐坞生的命,和身下的王位。   秋翰心中忍了又忍,几乎是带着彻骨失望和恨意地看着齐坞生冷静地处理着所有朝中要事。   “派两支精锐,守在太傅府邸和宁大人处。”   “国寺自明日起驱逐外人,不许香客入内。”   字字句句都关乎他的王位稳固,没有丝毫提到身陷囹圄失去音讯的妹妹。   秋翰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并不正常,于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比的上江山稳固万年太平。自己妹妹的安危在此刻自然是在他心中排不上号的。   他低下头去,宽大袍袖掩去了攥紧的拳头。   齐坞生走在人群的最前处,君王高大的身影脊背笔直,几乎是丛容地应对了所有可能在未来某时突发的危机。   可是旁人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不自然的紧绷,和那眼底的猩红。   齐坞生抿唇走至她最后所在的凉亭,环顾四周。   石凳安然无恙矗立原地,桌上傍晚时分准备的热茶已经全部冷去。   暗枭下意识上前端起茶杯,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手腕上抹开,用鼻子轻嗅:“没有麻沸散,也没有毒药。”   秋翰一听几乎是瞬间松了一口气,如果妹妹是在清醒时分被带走的,那么留下一条命的可能性将会立刻增大。反之,则凶多吉少。   齐坞生双手撑在石桌前,并没有发话。   旁人见君王如此庆幸也不敢轻易打扰,场面一时间死寂万分。   良久,传来帝王暗哑的声音:   “封锁京城周边所有官塞、要道。”   “排查三个月以来所有交易的地契,位置偏远却价值不菲的。”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觉自己的脚下有几粒破碎的石子。他没有弯腰查看,只是视线不经意的扫过桌角边缘的一点磕碰,似乎是有人曾用力撞了上去,这才磕碎了一个边角。   齐坞生想到了什么,坐在了秋仪曾坐的位置上。   伸手探去,石桌下方有人用尖利的物品在上方艰难地刻划了文字。   刹那间,石桌化为齑粉,掩盖了曾经一切的痕迹。   君王起身,沉默地离开了别院。   只是暗枭首领觉得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陛下离开时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月明星稀,   枝头老鸦振翅,发出令人胆寒的抖擞声。   耳房外突然亮起微弱的灯火,有人提着灯笼悄悄走了进来。   秋仪起身,沉默地点燃屋内的灯后推门走出:“这么晚来作什么。”   兰太妃一愣,没想到她还醒着,灿笑一声:“过来送些吃食。”   世人都知道兰常在成了兰贵人,兰贵人又升了兰太妃。但是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她本家姓张,曾住在京城的一条巷口有梨花老树的街。   她有一个做押运粮草的父亲,偶尔会私下里做些小生意。   永叙四十四年,太子在前线中断了粮草差点命丧沙场。回京后料理了几个官员,其中便有她父亲的正使。幸得邻居作保,她父亲才从昭狱中捡回了一条命来。   她家的邻居姓秋,丈夫在朝廷中做了一个清廉的小官,母亲身子不好但是格外会做绣品。   街头巷尾的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温温柔柔的女人。   后来那日突遭横祸,就此失散了。   当年异兽园中,宫中不得圣宠的兰贵人拜见新进宫的秋贵妃娘娘。   她问:「娘娘可曾觉得嫔妾眼熟。」   贵妃娘娘不明所以:「若是儿时玩伴,就快些与本宫相认吧。」   她那一瞬间却犹豫了,犹豫自己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踌躇于背后遭恶人利用裹挟,胆怯于自己以怨报德的无耻行径。   所以她才笑笑否认:   「要想俏,一身孝。」   「嫔妾今日素色衣裙穿的像贵妃娘娘。」   她傍晚在别院中又提到故人相逢,单看秋仪毫无睡意等候在此的样子。兰太妃突然有一个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也许从最开始,秋仪便看出了她的身份。   兰太妃提着灯笼,冷静地问道:“你一早便知道?”   秋仪倚靠在门框旁,面上不见笑容: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张氏遗孤,还是知道你一手算计我入宫为妃?”   兰太妃的神色瞬间苍白下去,眼神中有着不敢置信。   这些年她被太子一手养大,早已经隐姓埋名换了无数个身份。最终入宫时也是作为江南织造家的秀女,没有和东街、和过往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她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的伪装在秋仪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无处遁形。   而她左右国师决定让秋仪入宫,是压在她心头最深的秘密——也是最深的愧悔。   她压下想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几乎是发麻的舌头抵住自己的牙。   “你为什么会知道?”   秋仪看着面前人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的原因,倒突然扯出一个笑容:“我在国师处看到了那张纸条,上面是我的生辰八字,却是你的笔迹……”   兰太妃好像再也担不起身上所背负的东西,痛苦地跪了下去。   院落常年未用,如今满是灰尘。   可她却像毫无察觉一般跪在原处,不肯起来:“是我对你不住。”   那些无数年中在深夜辗转徘徊的愧悔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决堤中汹涌而出。   她说:“是我害了你。”   若是没有她,秋家女秋仪也许是京城中最出挑的美人。能够选一个自己中意的郎君,美满平凡地过完一生。   不用和那些疯子一样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她似乎想解释:“……太子答应,这次……”   却戛然而止,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院门处传来了悠闲自得的脚步声,和让人恨入骨髓的轻笑:“大半夜的,这是在干什么?”   太子身后的人替他举着灯,男人阴郁的神情在明暗交界处更显嶙峋。   美人慵懒地看向门口:“商量着如何除掉你,逃跑呢。”   兰太妃知道她这是在装疯卖傻保住自己。左右逢源两头讨好的人从未有好下场,她帮着太子害了秋仪,若是被太子知道自己在秋仪这里又出卖了他。   她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纵使这样,秋仪张扬露骨的话还是让她捏了一把汗。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人是一个怎样的疯子。   太子哈哈大笑:“有人说前朝秋贵妃倾国倾城,有人赞许你天资聪颖。”   “孤倒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秋仪神色恹恹,似乎已经非常疲惫。她抬手理了一下自己身侧的长发。   太子的人收走了她所有的珠钗首饰,因此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发。   “有趣无趣的,不都是要死吗?”   太子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可惜地咂了咂嘴。   “齐坞生那个孽种死了,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怎样?一命抵一命。”   美人也笑了,她笑的越来越开心,笑的前仰后合,笑的眼泪都要落下。   太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江南多雨,是不是水汽泡坏了你的脑子?”   美人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的线人也没打听清楚?我亲手下了毒害他不成,你杀了我他反而要谢谢你。”   太子看向身侧,那提灯的人愣了一下,心虚道:“确有其事。”   他看着主子阴毒的眼神,暗道不好。   可惜太子此刻没有心思处理他办事不力的问题,显然是不信秋仪的鬼话:“他若是恨你为何不亲自动手?司制大人。”   太子暗骂这女人狡猾,差点让自己忘了她一天之前还在安然无恙地做官。   美人嗤笑,好像懒得和他废话:“他不是你。他精着呢。”   太子面色一黑,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用眼前人做挡箭牌肃清朝堂,等到世人承认了女官存在就会立刻给旁人退位让贤。   若她真是皇帝深爱的女人,齐坞生怎么会让她抛头露面受这样的苦楚。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子,都比小小女官来的舒服。   思及此,他也定了定神:“司制大人这样想摆脱和他的关系,难道不担心孤觉得你没用,反而杀了你?”   秋仪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   回身走进那破败的小小耳房,将门重重合上。 第82章   “仪姐儿慢些跑,仔细摔着……”   出来晾晒衣物的女人看到自身旁疯跑过去的女童,忍不住会心一笑。   东街的秋家是出了名的好相与,秋大人平日忙,他夫人身体又一向不好。他家的两个孩子归根结底是这些邻里们一起帮着照看的。   扎着两个小小羊角辫的女孩听到了她的呼唤,连忙停了下来回身:   “知道了婶婶!”   然后接着哒哒哒地踏在青砖上跑走了。   她年纪小,声音十分稚嫩。脆生生的好听极了。   那婶娘看了眼手中的衣物,又回身看着那跑走的女童,叹了口气:“这丫头。”   年幼的秋仪穿着娘亲专门为她缝的小衣裙,袖腕上系了彩色的布条。在她跑动的时候迎风飘起,精致灵动。   她跑到巷尾,同巷口一样此处也有一棵百年的老梨花树。   也许是藏在这样的深处见不到阳光,这棵树总是病怏怏的。   如今明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节,却没有几朵像样的花。反而根茎上有大块的树榴,能够透过空洞的树干看到其中腐烂的模样。   年纪稍长些的姑娘坐在树下,见她过来连忙站了起来。   “姐姐,你找我。”秋仪向前走了两步,却在看到她并不太好的神色时怯懦了几分。   可是年长些的姑娘却没有给她回避的机会,几乎是瞬间走了过去:“妹妹可要救我。”   秋仪想将手抽回去,但是挣不过对方,只能看着平日里温柔开心的姐妹如今神色中满是惶恐和哀求。   “平姐姐,这是出了什么事?”   连带着秋仪也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要好的伙伴几日未见,今日留了消息却是这副模样。小小的女童有些不明所以。   远处洁白的梨花飘落在地,积攒着堆了厚厚的一层。   因为没有人打扫,最下面的已经开始发黄——甚至泛起了青黑。   平日里没什么人踏足的巷尾此刻无故多了些阴冷。   张家的女儿也一时间说不明白。她这些天过的浑浑噩噩,她的年龄和阅历不足以支撑她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父亲被人带走,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可唯独有一件事在这几日一直在她心中存着。   父亲出事的当晚曾将她叫道书房中,无论如何叮嘱她若是事发一定要让母亲去找秋家。   说秋伯父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父亲出事后,母亲已经垮了。根本不能想起来父亲的吩咐,而她的提醒也不做用处。   「秋大人官不大,怎么可能保下你的父亲!」   「更何况……我们两家本就没有什么交情,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将别人拖下水?」   可是她不甘心,她总想着如果不试试的话会怎样。   于是她叫来了秋仪——   “好妹妹,你告诉我秋伯父何时会回来好吗?”   得到答案后,张家的姑娘用一种半是请求半是诱哄的神情面对秋仪,她看着她最后的希望,对方眼睛中的澄澈让她几欲落泪。   年长些的女孩紧紧攥着对方的小手:   “告诉姐姐……”   “若是你想向你的父亲要一个他不会答应的东西,你会怎么说?”   ……   “贵人,贵人?”   天色渐晚,国寺还有一个时辰就要闭门谢绝所有的香客。   兰贵人身边的宫女看着出神的娘娘,又看了看桌面上的字条。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但是从锋芒毕露的笔锋中可以看出落笔之人的决心。   脑海中幼年的景象和太子府中的苦楚交杂在一起,让兰贵人头痛欲裂。   她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向呼唤她的人。   “太子殿下交代过,这个人选必须慎之又慎……”宫女有些犹豫,今日便是去国寺的日子。可是直到启程娘娘才写下这样一个八字。   仓促的仿佛好像随口编的一样。   娘娘久在宫中不得宠爱,皇帝不常进后宫,分到主子殿中的日子自然少之又少。   太子殿下的差事她们办的不好,这才设计要让新的人入宫。   只是皇帝年迈又病了一段时间,已经几年没再张罗过天下大选,这一次便不能从秀女的身份下手。   “主儿,此人必须能完成太子吩咐的事,否则我们都会……”   小宫女的嗓子发紧,不动声色地提醒到。   兰贵人瞥了一眼身后站着的人,神色并不算太好。   “多嘴。”   小宫女瑟缩一下不敢多问。   娘娘这几日整夜地做噩梦,谁都看出来必然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这个差事。   她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婢,也对这八字的用途有所耳闻。自然知道这上面写了谁就是送谁进了火坑,非得是恨的牙痒痒的人才好写在上面。   等娘娘从国寺出来,她凑上前去。   只见自家娘娘苍白着一张脸,伸手探去,她手心中的汗已经湿透了。   小宫女有些好奇地问:“国师应了?”   宫妃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庆幸还是哀伤的神情,微微点头:“他说刚好合适。”   “娘娘是写了什么人在上面?”   兰贵人沉默一瞬,良久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一个也许能救你我的人。”   太子坐在下首,青年僧人为他奉上了热茶。   “客人久等。”   皇帝封锁了国寺,这人却还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   可见皇帝身边之人出现了奸细。   太子接过茶水,若有所思地看着虽然十分年轻但是已经坐上住持之位的青年。   “大师真是年轻有为。”   他感叹一句,却不想面前之人几乎是瞬间变了神色。眼神微微有些躲闪,双手合十拜了下去:“施主过誉,国师大人很快便会出来。”   “贫僧先告退了。”   净尘踏出门去,国寺中少了平日往来祈福的香客,此刻格外安宁肃静唯有飘落下的叶子落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默念了两遍清心咒这才压下内心的不安与烦闷。   当日贵妃娘娘雪夜上国寺求救,他顾及师父的话并没有开门放人进来。   而一念之差,才招致今日这种种祸端。   到访的客人是如何的狼子野心净尘已经参破,凭着君王对娘娘的在乎,此人怎会轻易放过握在手里的质子。娘娘多少会受些苦楚。   净尘回到自己的禅房,心却总也静不下来。   香炉中有檀香缈缈,落地如水。   他望着那烟,又想起永叙五十四年的那场荒谬的冲喜冥婚。   ——是国寺中人的一句话将本来置身事外的她牵扯进这浑水之中。   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唯独她,他们亏欠了太多。   这住持之位是当今圣上亲口所赐,本意是嘉奖他的”识时务“。但“时务”二字犹如万重枷锁在身,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日是如何冷眼旁观着一切。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她羊入虎口。   这住持的袈裟与禅杖就好像是明晃晃的嘲讽质询,拷问着他用旁人的命运换来了什么。   净尘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国师大人。”   见到自己想见之人终于现身,太子眼中终于产生了一丝兴味。   国师没有居于上首,反而跪坐在了殿中的蒲团前,对着高大的神像拜了下去。   他并未回话,殿中只有他手中一串黑色紫檀玉做的珠子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太子见状起身,犹豫片刻之后也跪坐在了国师身后的蒲团上。   “国师仁善,必见不得这天下疾苦。”   太子拜了下去,低声说道。   国师半阖双目,反问;“天下人何苦之有?”   齐坞生上位之路并不光彩,在位期间却无大过而多恩泽。   百姓爱戴、臣子敬佩,何来疾苦一说?   太子微微一笑。   “卑贱之人鱼目混珠,攀得本不属于他的权势富贵。天命不佑,德行大亏。”   “若将错就错,上苍只会降罪于齐国。置黎明百姓于水火。”   史书由赢家起草定论,真相与否并不重要。若是国师能助他一臂之力,有国师箴言,民心所向只不过是时间早晚。   国师手中的珠串慢慢转动了一圈。   空旷的佛堂中传来一声轻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苍可不会轻易降罪人间。”   他微微侧头转身看向太子有些不虞的神色,慢条斯理地说:“恐怕到时兵变京城祸乱四方的,是太子殿下您……”   被点破意图,太子却并未发怒。   将话原封不动圆了回来:“国师仁善,怎会愿意见到这天下疾苦?”   国师叹了口气:   “殿下此话,倒是有道理。”   “不过……”   他话锋一转。要说这天下归属尚未定论,国寺更想隔岸观火等一切尘埃落定。   “若殿下事成,国师会为您批命。”   “说您真龙腾飞,理应为尊。”   国师虽然没有立即答应,但是到底松了口——今日的目的达成了多半。   太子笑笑:“多谢国师大人。”   徐启夏绷着劲,几乎是将脚步声压到了最低。   旁人道圣上冷静自持临危不乱,几乎是瞬间将局势稳定了下来。可是徐启夏心中无比清楚朝中如今还能正常运作是眼前人熬了几个夜的心血所保住的。   局势平稳,所有人心中都踏实不少。   而圣上心中最隐秘的担忧,那不能暴露于人前的软肋……其实还尚未解决。   总领太监望着桌案后似乎在闭目养神的帝王,犹豫是否要将手中的东西送上前去。这信中内容就连他看了也于心不忍。   谁知就是这么一愣神,御座上的人已经睁开了双目。   其中清明一片,眼底血红。   “朕的好兄长说了什么?”   徐启夏哑了一瞬,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只能亲自将手中的东西呈上。   乌木制成的托盘中静静摆了两件物品,   一封信,   和一只素雅的金钗。 第83章   让徐启夏如此胆战心惊的原因并非是乱臣贼子在这其中说了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恰恰相反,这封信是由那被叛匪掳走、杳无音讯的司制大人亲笔所写。   这长达三页的信中洋洋洒洒从永叙五十四年晚春的相遇,写到了九月醉酒,又从腊月离别写到了永叙五十八年的兵变。   齐坞生从未见过她写这样长的内容。   不过他也从听她说过这样大段的话。   她永远都是含蓄的、神秘的,让人捉摸不透想法。   这封信的内容涵盖了他记得的事情,也向他展示了很多他并不知道的事。   就是这样一封平淡无奇的信却让徐启夏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因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让娘娘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留下这样的剖白。   ……难不成她已心存死志?   徐启夏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任何人读到这样的信都会心中惴惴不安。齐坞生捏着信纸,手上青筋都在暴起。   只是读到后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帝王的神色渐渐平复,只是紧皱的眉宇间又透露出他的沉思。   「若能回到永叙五十四年,我恐怕会同意兄长荒诞的想法。   悬印门前,出逃京外。这样一切都不会改变。」   「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她结尾的书写龙飞凤舞,似乎真的将这御座上的人恨到了极致。以至于她唯一留下的笔墨反而要和他恩断义绝。   可是帝王却并未慌乱,反而因着这句“回到永叙五十四年”而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某一个想法。   他将信纸翻到最初的那页,从“永叙五十四”开始重新扫读,在读的同时顺手将这信中所有出现的时间和数字誊抄下来。   五十四、三   九、十二   五、三十一   ……   看着整整十几组的暗语,他深吸一口气:“传秋翰。”   一连熬了多日,青年官员已经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他的下巴因为疏于打理而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眼底的青黑和鬓边的白发昭示了他所受的煎熬。   妹妹消失的每一日都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浑身是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流尽了最后一滴泪。   午夜梦醒时分,他不停地质问着自己,为什么当年没有带着她离开京城。   哪怕亡命天涯也好过这些年受的委屈辛苦。   受到帝王传召,秋翰神色却不见好转。   只是阴沉着脸行了跪拜大礼:“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事?”   君王这些日子排查叛匪,稳定朝纲,行事间果断狠辣丝毫不顾及秋仪还在太子的手中。秋翰已经断定君王薄情,不抱希望。   秋翰冷淡的神色自然全被帝王尽收眼底。   曾经住在永宁殿的时候,秋娘娘曾跟他说她羡慕自己单纯愚忠的兄长。因为行事磊落坦荡,所以才能够敢爱敢恨。   他从前不解,如今全然明白了娘娘当时的心境。   娘娘出事,他若是自乱了阵脚只会让那些人继续伤害她。   越是克制、越是冷淡、越是假装不在乎才会保娘娘平安。   但是秋翰什么都不用顾及,他可以尽情的担忧和愤怒,因为他不知其中博弈凶险。   思及此,他摆手。   徐启夏上前将桌前的纸递给了秋翰。   “从前娘娘的锦缎中用缺针短针的数量传递消息,想必当年的功夫秋大人并未忘却。”   秋翰听后猛地抬头,没有想到他们最深处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   可是君王却没有顾及他心中的震动,反而疲倦地扶住额头,摆手催促:“朕不知其中关窍,还望爱卿尽快。”   秋翰这才强压下心中震撼,低头看去。   他一目十行,几乎是将密码的底本印在了脑海中。因此才能瞬间反应过来每一组数字所代表的含义。   读到最后,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说了位置……”   「河水湍急,两侧槐杨。」   短短八个字,却一瞬间将局势转危为安。   “徐启夏。”君王沉声,“送少府卿回去,召朝云行。”   这个位置的描述非常精准,朝云行几乎是立刻对上了之前齐坞生要求刻意留意过的地方。有三处大约符合这样的概括。   司制大人出事后,帝王吩咐切断京城周边的所有官塞要道。   可是京城十分冗杂庞大,根本无法做到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排查到叛党的藏身之地。   但是齐坞生非常果断地指定了排查的方向。   一、三月内所有交易的地契。   二、半年内所有停止活动的山匪。   太子要复辟,需要土地藏身安顿。这样一来必然会在京中选择大块的土地或是别院进行整顿。   而温家确定进贡月份的日子在三月以前。   太子无论如何是在那之后才下定决心趁此机会前来京城筹谋的。   至于第二点,扰乱京城巡查或者戍卫军的视线需要大量的山匪贼人。这些人和太子接触的时间可能会更早一些。他们收了太子的钱,自然会安分老实一段时间——   所以许久不会生事。   朝云行几日内朝家的人确定了十几个可能的位置。可是太子何其狡猾自然也做好了迷惑的伪装。因此虽然他心中有数,却不敢轻举妄动。   秋仪的信来的恰如及时雨。   朝云行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叛贼一网打尽。但是考虑到他并非京城守军的将领,于是提议道:   “不如陛下让暗枭前去查探?”   帝王的手指在桌前轻点两下:“你亲自带着宁家的人去。”   朝云行抬头,不明就里地看着圣上平静的神色。   想到也许是圣上有别的要事交给暗枭。来不及多想,他领命出去。   徐启夏在一旁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圣上身边有不安分的人。   他虽然有此猜测,但是从来也不敢宣之于口。   却没想到圣上在如此混乱的时候却依旧能找到这个人的所在。   徐启夏有些牙痛……暗枭是帝王最尖锐的一柄剑,难道这宝剑的刀锋也会生锈?   他忽然又想到:“娘娘是怎么知道您能发现的呢?”   帝王靠在御座上,轻声说:“朕是她一手养大的。”   无论是石桌下方隐秘的对于叛徒的暗示,还是信中数字所蕴含的奥秘。   她似乎从未怀疑过他不能发现。   他是她养过的孩子,她知道他所有的敏锐、警惕和弱点。   她必然一早就猜到他能看破她用绣品上的针线传递消息,但他不说,她也从未问过。   这成为了无声又心照不宣的秘密。   齐坞生闭上眼,一夜过去太阳初升,金黄明亮的光照亮了勤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心中有惶恐,她的做法太过冒险,若是出了差池只会让她受伤。   但是与此同时,多疑帝王心中的隐秘欲望被一点点填满。   巨大的满足感让这个疯子发出谓叹。   在皇权交替、局势动荡、生死关头。   她只相信他。   日上三竿,   女人提着食盒来到那间偏僻的院落中,为耳房中关着的人送来了今日的饭食。   她沉默地行至桌前,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   秋仪瞥见一眼,笑笑:“这东西瞧着倒像是你的手艺。”   兰太妃冰冷地说:“吃你的东西,不要多嘴。”   床上的美人赤足跑下来,拿起一块绿色的茶味糕点咬了一口。   津津有味地吃着。   恐怕只有她还能在这样的境遇中吃的下饭。   兰太妃犹豫一瞬:“你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太子要求秋仪写一封信去挫挫齐坞生的锐气,她倒是认认真真的写了,太子看过没说什么。倒也将信送了出去。   她想到自己昨日无意之中撞破的秘密,有些后悔没能早些告诉她,也好随着信想办法一起送出去。   如今再说,恐怕也只能平添烦恼。   秋仪知道她会问,一边吃一边不在乎地说:“就写了些家常,说说前尘、忆忆往事。然后说要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之类的。”   兰太妃挣扎许久,还是低声开口:“他身边的那支卫队,恐怕有变。”   秋仪拿糕点的手一顿,没有作声。   “太子虽然只能掌握几个人,但似乎他们对太子非常死心塌地……”   她说到这,自己也不太确定。   齐坞生身边的人怎么会突然成了太子的人,而且言听计从十分忠心。   秋仪喝了口茶,轻声说:“太子手中有一块令牌。”   她顿了顿:“比齐坞生的更为完整。”   兰太妃眼睛瞬间睁大,她没想到秋仪竟然早就知道。   当年周家制暗枭密令,每任家主手中的令牌是双面的,而嫡女手中的令牌则是单面的。这代表着两股互相博弈的力量。   齐坞生在仆地收复暗枭,却并不知晓完整的原委。   因此现在有人因着他的个人魅力选择继续追随,有些顽固者倒向了拥有完整令牌的太子一侧。   兰太妃听后,眉头皱紧。   “陛下知道吗?”   秋仪歪头:“应该……知道的吧。”   她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她将「暗枭有变」刻在了石桌下方,按照估计他应该能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哪有应该?”   听她这么说,兰太妃反而更紧张了。   她匆忙地在房间中踱步,好似只有这样能够排解心中焦虑。   突然,她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坚定下来。   “你告诉我,那令牌大概是什么样的?”   秋仪不假思索道:“半个手掌,青铜制成。”   兰太妃定定地看着秋仪,微微笑了一声:“总要当回好人。”   美人似乎感受到什么,想站起来阻止她。   面前女人一瞬间突然暴起,将桌上的瓷碗全部扫落在地,大声吼道:   “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第84章   秋仪站起身来慌忙向前走了几步,她似乎一瞬间懵住忘记了如何反应。   竟然呆呆地想要将散落的碎片捡起。   兰太妃拼命向后躲去,甚至继续提高了声量。   “是啊,这些东西你现在不说,你总有一天会说的!”   “国库密钥的位置,司制大人难道连这都不记得了?”   窗外日头正盛,安静时分可以听见院落外的溪水不停地奔流而过。似乎不因任何人事物的改变而停止迅速的流逝。   若是平日到此处,也许可以享受片刻恬静。   但是如今那水流的噪声配上那撕心裂肺的怒骂让整间屋子陷入焦躁。   那不停奔腾的白色马匹就像是昭示着人迅速流失的生命。   ——没由来地让秋仪心中慌乱至极。   她几乎是带着哀求地拉住兰太妃的手,一双眼睛中满是惶恐:“姐姐,你在做什么?”   在这样危机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叫出了那已经十余年未曾出口的称呼。   理不清缠还乱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已经相偕走过了多少泥泞中跌爬滚打的日子。真要一桩桩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去算计谁愧对谁,毫无意义。   兰太妃听到这声呼唤,怔愣一瞬,眼睛也渐渐红了。   往事刹那间浮上心头,只是再回不到从前。   东街的安稳好似只是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剩下的所有都被蒙在灰色的阴霾中。   但是如此才会觉得那段日子光明灿烂,弥足珍贵。   可是停滞刹那,她很快甩开了秋仪的手,别过脸去沉声说道:“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要管。”   沉默一瞬,她又软了语气轻轻说:   “等着吧。”   “姐姐送你出去。”   从第一个瓷碗落地应声而碎时,局势已经无力回天。   秋仪知道她的打算,两人假意反目成仇诱敌深入,再由兰太妃将暗枭密令从太子处誊印而出。   可是这样的想法何其天真愚蠢。   两方局势已经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太子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牌轻易示人。   纵使她们的戏做的再真,兰太妃又怎能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   当了四十年的储君,太子不是蠢货。   一旦失手,只是白白陪去性命。   秋仪抓着兰太妃的衣袖,好像这样就能挽回这种没有几近孤勇的行为。   美人眼角殷红一片,声音很轻很轻,双手不停地颤抖。   语气似是哀怨:“你叫我等,你为何不等?”   齐坞生的人找到此处只是时间问题,是否得到完整的暗枭密令也是时间问题。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选择这样没有退路的行动。   院外已经传来了太子守卫的脚步声,他们发觉了此处的骚乱。   兰太妃这时转身握住她的手,反而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其中一丝一毫的情绪变换。   “你恨他怨他,但是你没有发现你还相信他。”   秋仪一时间哑了声音,她的目光躲闪几乎是瞬间摇了摇头。   兰太妃笑了笑。   “你们闹的那样厉害,你却从未怀疑过他会来救你。”   “你一直是相信他的。”   美人不作声,心中思绪万千乱的她头痛,只有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兰太妃见此叹了口气,轻轻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温柔地拢好。就像小的时候不会扎头发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找到邻居家的姐姐,让她为自己扎起小巧的羊角辫。   看到压抑着哭泣无法说话的秋仪,兰太妃望了眼围在院落外的侍卫。   他们在等候主人的到来。   她眼中温度消失,语气也冷漠起来:“可是我不相信他。”   自古无情帝王家,靠着谋逆上位的君主更是薄情寡义。   ——她怎敢赌秋仪的性命比得上那帝王心中的江山永固?   他昔年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喜欢的事情,难道如今就能指望的上吗?太子要是用秋仪去换玉玺、换龙座,难道齐坞生真的会拱手相让?   帝王看重权力是人之常情,就算他真的不来兰太妃也不怨怼。只是她必须为这种结局做好准备。   既然太子能靠密令动用暗枭,那么她们如果能够拿到亦能自救。   在千回百转的念头中,只有一个异常清晰——无论齐坞生来与不来,她都要保秋仪离开。   “听着!”   她压着声音,伸手按住秋仪的肩膀逼迫她抬眼看向自己。   “如果他没来,你就用令牌让暗枭杀了他。”   “如果他来了,令牌随你处置。”   她突然含蓄地笑了一下,摸了摸秋仪的长发。人家说长姐如母,她们并非同族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名正言顺的姐姐。但是在这一刻,兰太妃说:   “……算是我给我妹妹的新婚礼物。”   太子步履匆匆推门而入,却只见的两个女人分开而坐,不见刚刚属下禀告的争吵。   他担心兰太妃失了分寸将人弄死,如今看到人还活着也算松了口气。   秋仪眼中还带着泪,兰太妃却满面冰霜。   桌面地面一片狼藉,皆是瓷碗瓷罐的碎片。   他心中衡量一瞬,走上前去狠狠给了兰太妃一巴掌。   男人的掌风用了十足十的气力,将她打的跌落在地,嘴角崩裂流出鲜血。   “谁准许你来叨扰司制大人的!”   兰太妃跪趴在地上,时间又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穿着名贵靴子的人踏足过的地方将她从小长大的家彻底颠覆。   ——父母弟弟死于非命。   那夜的靴子踏在她的脊背上,力道大的好像要将她踩碎。   幼时的她趴在泥土里,舌头被粗糙的石子划破,脸上的每一处都在痛。   被灭门的贼人收养,日复一日养成所谓的细作,再送去宫中给一个祖父辈的人做妾妃。和母亲一样年龄的女人争宠。   更屈辱的,是她连反抗的能力和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痛极了,也怨极了。   穿着宫装的每一日她都觉得自己还趴在十几年前的土里,被人拿靴子踩着脊背。整张脸都在火辣辣的疼。   老皇帝死了,齐坞生登基对前朝嫔妃还算厚待。   她以为终于那些秘密终于随着棺椁入土而过去时,这个人又一次出现将她打回了尘埃之中。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等,亦不想忍了。   ——腐烂的人合该葬在一起同归与尽。   兰太妃捂着脸缓和了一下,露出嗤笑:“太子要国库密钥,妾就来询问。”   “谁知她出言不逊……”   太子盘踞京城伺机而动,加上暗枭需要三道手谕。   第一道是卫戍军区的将军令,若是有了它则可以自由调动禁军出入宫廷,此时由宁同河掌握手中。皇室财宝皆在国库,唯一的密钥在秋仪和秋翰处。   三道手谕中唯一被太子收入囊中的是暗枭密令。   宁府自第一日起已经被朝云行带兵团团围住,既是保护也是暗中的警告。   太子一时间无法得逞,自然转而盯上了秋仪手中的密钥。   如果时机恰当,它可能成为决定局势成败的重中之重。   他让兰太妃假意和秋仪亲近骗取她的信任,却没想过让这个愚蠢的女人和秋仪起了争执!   男人用靴子勾起兰太妃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神色。他的不悦几乎溢于言表。   “你在说谎……”   他的语气有些玩味,似乎在打量着两个人的关系。   兰太妃并未慌乱,眼中流露出不屑——她轻笑一声:“妾心中愤懑,于是借着这个由头小题大做罢了。”   秋仪适时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不知我做了什么,才引得太妃娘娘如此怨恨?”   男人扫了她一眼,低头质问兰太妃:“是啊,本王也好奇你发了什么疯到这里大闹一场?”   女人笑了一声。   “就是因为她什么也没做,我才恨呀。”   她的声音幽幽。   “她有父兄,有皇宠,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好运气。可是我有什么呀……”   她咬住指尖,眼中的恨意在某一瞬间比太子身上的气势更盛。   兰太妃从地上缓缓做起,将汗意濡湿的发撩开到耳后。   人们说如果前朝的秋贵妃是张扬明媚的百灵鸟,那么兰贵人就是她身后的一只乌鸦。   如果秋贵妃是那威风凛凛的虎,兰贵人就是她背后阴人的狐狸。   世人大多喜欢评价她低调阴毒的手段,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她也是一位美人。   她的五官如她的人一般小巧精致,唯独上唇有些薄——显得有几分苦相。   “妾身是孤儿,是细作,是惹人厌弃的棋子和玩意儿。”   “太子殿下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秋仪坐在远处,身侧的手指死死扣着旁边的木制雕花围窗。她有时有种错觉,兰太妃只是在借这个机会说出心中压抑的苦怨。   这真话太假,假话太真。   真真假假让人看不清。   她恨也好,妒忌也好,秋仪心中毫不在意。   她只在意姐姐这些年受的侮辱与委屈,这样感同身受的痛苦要将她逼疯。   太子心中似乎也受到了震动,男人垂下眼去,语气中有着诱哄——“好了,你先起来。”   这个女人对他尚有用处,不能将人逼的太狠。   他吩咐左右:“给司制大人换些新的餐食来。”然后将兰太妃揽在怀中,先行走了出去。   太子的人做事很快,不到一刻钟就将整个房间恢复原状。   只是桌上餐食却再未有人动过。   原处皇城中央,勤政殿。   宁同河神色不悦:“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子故意暴露行踪,难保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如果圣上顾及娘娘前去营救,可能恰恰中了对方的圈套。   齐坞生将手边的明黄圣旨收拢起来装进玉匣放在王座之后,提起身侧的佩剑。   “事关她,没有权衡可言。” 第85章   勤政殿安静至极,来来往往的宫人皆是压低了声音和脚步。   此刻月上树梢,万籁俱寂。   皇上和宁大人议事许久也拿不定个主意,这些人做奴才的心也跟着紧紧悬了起来。   他们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黑暗中蛰伏已久的事物。   宁同河面色阴沉地跪在下首,虽然恭敬低头却毫不见退让的意思。   他偶尔抬头打量一下那已经沉默许久的帝王,对方眼中的坚决在某一瞬间震撼到了这位执着的臣子。   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服他。   执拗的人他见的多了,但是总要有所取舍。   自古良臣忠言逆耳,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继续劝说:“陛下,切勿因小失大。”   这话何其耳熟。   昔日他一怒之下要为了秋娘娘惩处国库官员,她似乎也是这样说的。   「陛下,切勿因小失大。」   帝王轻笑一声,再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这一次换作宁同河沉默。   江山?还是美人?   恐怕除了这位帝王本人,这天下没有一个人会给出这个问题的其他答案。   美人再好再娇艳也不过是如花朵一般,开过了一茬还有一茬。重美人而轻江山的君主只活在民间的画本中。   可是既然君王问了,宁同河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江山稳固重于一切。”   齐坞生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如果对方不是这样想的,也不会从白日跪到此刻逼迫他回心转意。   宁同河见君王并未搭话,反问道:“陛下登基以来推陈出新,大肆改革足可见心中抱负。难道今日要为一女子蛊惑,而生生将手中权柄拱手他人?”   帝王似乎也想说服他,宽慰道:“爱卿未尝可知朕不能兼得?”   中年臣子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不赞同,任何可能动摇国本的根源都要灭杀在摇篮中。   纵使帝王能够做到全身而退,他也已久会坚持自己的看法。   ——绝不能亲自以身涉险。   见这无法说服宁同河,年轻的君王沉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太子阴险狡诈,既然亲口指名道姓要见齐坞生,那么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代替。   宁同河冷笑:“陛下英明,平日里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叛党众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若揭,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他一声英明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讽刺这位君王关心则乱,才故意装作看不出其中的圈套。   屋外寒鸦略过却并未停歇。   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在黑夜中无端让人胆寒。   帝王手中转动的菩提子终于停下。   齐坞生向身后靠去,冰冷的王座抵住他的脊背。明明是温润的玉石,却冷的让他心中烦躁。   君王提笔书写密诏,朱砂在明黄的纸上快速留下痕迹。   宁同河闭上双眼,知道最终还是未能改变。   果不其然,上首帝王沉声道:“爱卿心意朕已经知晓,那就请爱卿坐镇勤政殿,掌戍卫军区兵符以备不时。”   拍板落定。   宁同河气急,口不择言:“陛下难不成真要做那为女人而以身涉险的昏聩之君?”   这话算得上大逆不道,换做旁人恐怕现在早已尸首分离。   可是齐坞生倒似乎真的认真思虑了一下:“昏君便昏君吧。”   “毕竟朕昔年起兵,图谋这无上君权……”   “也只是为了以天下为聘,换她在身边。”   这是兰太妃住在这偏僻院落的十来日中第一次被太子主动传召。   这座别院十分奢靡繁复,比之皇家行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建筑似乎是后来又重新翻新修建过,并没有依照别院中天然的景观进行规划。   如今布局紧凑,所有的院落错综复杂地排列在一起。若是第一次来恐怕就要被这不明就里的林间小径环绕其中,不知天地四方何处。   好在步履变化间景色豁然开朗。   主院巍峨高大,门外侍从把守更显森严。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堂中站着的几个男人。他们都被黑布蒙着脸看不清容貌,也分不清身份。   兰太妃无法辨别其中哪个人是齐坞生身边那随时有可能反水的棋子。   女人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盈盈一拜。   屋内不算窄小,却因为供奉了巨大的香案而显得有些促狭。   香案上有一尊叫不出名字的佛像,其实兰太妃素来不信这些。若是天上真有神佛,为什么听不到她心中祈愿,为何又不讲下神罚惩处叛贼?   思及此,再抬眼时她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这尊玉佛,细细打量只看到宝相并不庄严,眉宇间满是煞气。   ——太子必定是用了阴毒的手段去供奉。   身着暗金色龙袍的男人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水。   见她来了也并没有反应,还是老神在在的模样。   他尚未将脚踏进紫禁城中,却已经做起了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兰太妃心中啐了一口,面上却放低了身段儿,压软了话头轻声询问:“太子殿下叫妾身来,所为何事?”   太子仍未搭理。   男人举起身前的杯子放置眼前仔细端详了下,上面的青花暗纹并不清晰但是浅浅看去似乎勾勒了一些民间典故。   这样的杯子原先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放在王府中,连小厮都不会用来喝水。   大齐国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从来用的都是官窑亦或者是贡品。   可惜这如今虎落平阳,也只能用得上这样仓促寒酸的物件。太子咂了咂嘴,神色中有着旁人看不懂的阴郁。   良久太子才终于开口道:“孤身边不养没用的人。”   女人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压低了头:“是妾身无能。”   整整五日没有结果,太子的耐心已经被渐渐耗尽。   “恐怕不出明日,那个孽种的人就会找到此处。有些东西迟迟没有拿到,到好像是有人故意在从中作梗……”   “不过孤猜并非是你,毕竟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兰太妃,好像能透过她假装从容的表象看出她内心的盘算。   ——原来明日就是最后一天吗?   兰太妃闭了闭眼睛。   「太子身边不养无用的人。」   这句话她听过一千次、一万次,不管以前的事办的怎样。这个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永远不会餍足。只要有稍稍的瑕疵,帮他做事的人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幼时在太子府,兰太妃并非是唯一的细作。   那个如牢笼地狱般的地方藏匿着上百个没有来历没有身份的孩子。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将自己变成“有用的人”,才能够留在太子身边。   ——换句话说,苟且偷生。   当所有训练完成的那一天,活下来的几十个孩子以为终于云散日出。   而太子的人只是将他们带进长满奇异树木和游荡着猛兽的别院中,这座院落中藏着一块玉牌。拿着玉牌活着走出来的人,是唯一一个能够离开这里的孩子。   那些嗜血的猛兽在她面前将昔日的同伴生吞活剥。   她只能蹲在角落,将自己藏在石头的缝隙之中,看着外面尚未饱腹的老虎焦躁地打着圈。   不知道在那个小小的缝隙中藏了多久,她看到了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身上有很多伤口,但是他露出白骨的手中攥着那块令牌。   他步履蹒跚,已经是摇摇欲坠。   她爬了出去,走到那个男孩的身边。   “在太子府没见过阳光,在这林间更是没有……你让我跟着你吧,看一眼今天的太阳是不是还那么亮。”   男孩的脸很熟悉,声音也很熟悉。   但是她好像完全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走到别院门口,数十弓箭手等候在此。地面上散落的是在最初想要强行逃离的孩子。   对方问:“谁拿到了令牌?”   那个男孩伸手探去,可她虚弱微笑着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其实那天已经是深夜,她没有看到阳光。   但是她看到了后面每一日的艳阳高照。   太子说「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就是知道她昔年如何不择手段地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   今日若她和秋仪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走出去,那太子笃定她会不择手段拿到那枚国库密钥。   兰太妃低下头,她知道如果她拖到最后一刻。   那么没有得到密钥的她会被放弃,而秋仪至少会被太子活着带走。   思及此,她笑了笑:“司制大人和我说,太子手中有一块暗枭令牌。询问我是否见过……”   太子一瞬间警觉起来,屋内有人亦伸手按在了佩剑上。   兰太妃好像毫无所察地继续说道:“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暗枭,更不知道什么是令牌。”   “所以那个女人不肯相信我的承诺,觉得我不受殿下的信任。”   她的眼神幽怨,语气哀转。   “她说的对,殿下从未信过我……”   太子冷笑,觉得她的算计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原来兜兜转转,所图谋的是他的手中的暗枭密令。   他好整以暇道:“并非孤不信你,可向来孤相信的只有死人——”   男人话音未落,却只见兰太妃突然暴起抽出其中一侍卫的佩剑。就在他慌乱想躲避时,她却将那柄剑利落地送进了自己的身体。   太子的瞳孔紧缩,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事情的走向。   而他这一瞬的迷茫,却恰恰是兰太妃苦苦等待的时机。   她踉跄一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左手捂着腹部,但是无法堵住那不停涌出的鲜血。女人面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些年追随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不想落的今日下场。”   “如今殿下身陷囹圄,我却无法为殿下排忧解难……您出言责怪,妾身只能以死相抵。”   太子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她竟然如此干脆地了结了自己。   血液和生命的迅速流失,让她的神色灰白了下去。   但是不知哪来的最后一丝力气让她支撑起自己,扭曲地向前爬去。   女人没有给太子继续后退的机会,她的手和带着温热的血扒上了太子的靴子。   这双靴子无数次踩着她的脊背上,只是这一次,她终于有机会握住它——看着它即将跌入深渊。   她恶狠狠地说:“让我看一眼。”   她笑着说:“殿下,让我看一眼要了我命的令牌……”   兰太妃被血染红的手探上去,明明此刻她已经虚弱地哪怕一碰就会倒下。但是她的样子震慑住了屋内的所有人。   在最后一刻,她摸到了那块坚硬的青铜疙瘩。   那个要了无数人性命的东西。   远处天光微亮,月色却还是朦胧。   今日她没有看到太阳。 第86章   “小仪!”   张家的姑娘神神秘秘地将女童叫了过去,她下个月便要和父亲一同去江南运送一批货物。   “我和你说,上次我去见到一种特别好看的花……”   京城地处北方,有些惯爱长在江南的花朵便从没有在此地出现过。   半大不大的姑娘心中有着小算盘,若是将那花带回京城来,让邻居家的姨姨帮忙绣在裙角袖口,那一定是整条东街最好看的纹样。   谁知她上次将花折下,路途中不到半月就已经枯萎腐烂,再不见当初在枝头那般红艳艳的好看。   她央求道:“你帮我想个法子,怎么把那花带回来啊?”   秋仪想了想,说不如将它插在水里。   “哎呀,能用到的法子我当然都想了……要不是都会烂,我何必来找你呢?”   年龄稍长些的女孩反而更爱撒娇,摇晃着妹妹的手催促她想着办法。   巷口的梨花落了,此刻光秃秃的。   但是树干粗壮蓬勃,树皮之间还是流露着淡淡的香气。   让人站在附近,心中就会稍稍安定一分。   小小的女孩无奈地说:“不如你请人将花画在纸上带回来——”   张家的姐姐摇摇头。   这花朵落在纸上就成了片,哪里再能对照着绣出栩栩如生的模样?   她眨眨眼,终于露出自己的小心思:“不如…你帮我求求你娘亲,如果她能帮忙的话一定可以。”   东街秋大人的妻子最擅长做女红,所有的纹样落在她手里都像是活了一样。   可惜从几年前秋大人从落魄书生考取功名后她就不用再做绣品补贴家用了,因此也再未有人有幸得见她做的东西。   “你行行好,帮帮忙嘛。”   张家的姑娘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就是心软,于是耐心地磨着。   “我听说凡是到了你娘那儿,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把花的形态样貌都还原出来。就算是画,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这一次,秋仪还是摇摇头。   很认真地说道:“我母亲近日眼睛不好。你不要为难她了……”   张家的苦恼起来,她说什么都想要将那朵红色的花带回到京城。于是缠着自己的好姐妹要个法子。   小秋仪只能无奈叹气扶额。   “要不这样吧,先把它带回来我帮你绣。”   大些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笑颜:“对啊,怎么没想到你呢?”   可是转而她有些怀疑的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人小小的,手也小小的,哪里能穿针引线?   被她这么一激,小秋仪也不甘示弱:“我会走之前就会拿针了。你就尽管带着回来!”   后来那朵杜鹃真的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张家姑娘的袖口上,院子中、巷口里的所有孩子都喜欢那朵花,围着要摸摸看是不是她将真花放在了上面。   张家的姑娘骄矜地说:“这是我仪儿妹妹给我绣的。”   “凡是她看过一眼的图案,一定都能绣出来。”   这句话她那时说过,在心中就记了一辈子。   彼时她有纸有朱砂,将鲜红的花朵从江南带到了京城。   今时今日她没有纸笔,亦没有时间誊抄复杂的纹样。   所以满手鲜血就是她的朱砂,将令牌的每一处纹理都印的清清楚楚。就像是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张纸,死死攥在手中。   ——带给她的妹妹。   秋仪被带来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看到主院门口冷漠的侍从正在面无表情地洒扫着零星地血迹时,她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美人抿了下唇,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厅堂之中。   素色的地毯与衣袍已经被全部染红。   其实兰太妃从来不喜欢什么淡雅低调的纹饰,她喜欢的一直是如烈焰般灿烂火红的颜色。譬如当年的杜鹃花。   秋仪的魂魄和身体似乎在某一刻割裂开来。   她的耳畔能够听见很多哭声。   有十几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邻居张家夫妇的哭声。   他们遭受无妄之灾,死在自己所效忠的人刀下。   她好像又听到了先帝第一位皇后的哭声。   她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却被奸人所害,自己的两个亲子反目成仇。   秋仪还听到了压抑的啜泣。   那是几日前她第一次愿意再唤那人一声姐姐。世人隐去她姓名,叫她贵人、尊她太妃。可笑的是十年来人世间唯有灭门仇人知道她姓张。   但是最清晰的,是她自己的哭声。   她不知道为谁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在这一时刻她难以自控地陷入了无尽的迷茫。   皇权更迭。   写在纸上只需要四个字,史书中也许需要一个段落,落在人身上却需要活生生的命。   张家、秋家、周家、宁家,有那么多人为了一块冰凉的玉和一块已经生锈的令牌流干了血。   往事沉痛不堪回首。   前路被蒙在血色中,看不真切。   太子观察着她的神色,美人行动间虽有些僵硬但是并未落下一滴泪。   看来她真的已经和兰太妃反目成仇?   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看笑话似的说:“屋内血腥气重,是不是吓到你了。”   美人没有搭话:“殿下杀了她?”   “怎么会?”太子嗤笑,“她要以死效忠,孤就成全了她。”   秋仪蹲下身来,抽出地上的人身侧别的帕子。   其实她早该想起,这样粗糙的棉布为何会被她一直随身带着。不像是宫中专门给嫔妃贵人们专门准备的锦帕,倒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匆匆剪下来的。   她翻开,如她所料——在帕子的一角   有一朵小小的杜鹃花。   在真的触碰到她时,秋仪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没有用的哀痛只是对姐姐一腔孤勇的牵绊。   她先是替兰太妃整理好了发髻,然后是领口袖口。   她牵起她的左手握住一瞬,然后缓缓放在身侧,用帕子将兰太妃的满手血迹擦拭干净。   太子冷眼旁观她平静的举动,反问:“她死了,你为何要收拾?”   巨大的窒息感压的她喘不过来气,但是秋仪知道此刻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会让太子死死咬住不放。   她安静了一瞬,轻笑了一声。   “兔死狐悲。”   “唇亡齿寒。”   她意味深长地说:“谁能保证下一个躺在此处的,并非是自己呢?”   这个理由无法辩驳。   太子走下高位,语气半是威胁半是诱哄地说道:“司制大人此刻还不交出国库密钥吗?”   美人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国库密钥,一直在殿下的手中呀。”   暗道中因着前几日接连的大雨,四处都颇为湿滑。   太子的人在前方开道,避免无意中触发了未完全清除掉的机关。   秋仪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双手背在身后上了镣铐。有人粗暴地拉着她在泥泞的路上前行。   齐坞生的人已经围了院子,所用的时间远比太子想象的快上许多。他不知这其中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紧急带着人离开此地。   唯一的变数是那枚国库密钥。   虽说叫做“密钥”,是因为这是唯一能够操纵国库官员动用其中珍宝的凭证。   但并非意味带着一个“钥”字就是一把钥匙。   在往年的国库掌事手中,多半是象征身份的令牌,或是一道手谕。   秋仪被抓到时,身上并未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太子笃定她一定将密钥藏在了某个地方,于是将人留着并未直接处死。   方才在主院她告诉太子,原来密钥就是昔日她握在手中被打落的簪子。   她误入圈套落在太子手中的那一日,曾故意从发中将簪子撞落,在石桌下为齐坞生留下暗语提示。   然后她便一直将其捏在手中。   往往这样明显的东西,太子才不会怀疑。   太子几乎七窍生烟,恨的咬牙切齿。   抓这个女人时他们匆匆行动,谁能注意其中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掉到了何处?就算有暗卫留心捡起,在今日慌乱的情形中又如何能找到。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秋仪是否是随口编了一个东西来诓他。   但是当刀尖抵住她的脸侧和脖颈时,她也依旧没有改口。   血线浮在她细白的皮肤上。   美人被蒙着眼睛按在密道的墙壁上,她看起来万分脆弱,像是摇曳在寒风中的花。会在不经意的时刻骤然凋零。   但是从始至终她只有一句话。   也咬死了一件事:“东西只有可能在你手里,太子殿下。”   无奈,他只能将人带走。   出了暗道就是不见天日的丛林,太子的人在泥泞的山路中前行,有人负责封锁住暗道的出口。   秋仪被扔在一边的地上,美人莹白的皮肤和暗色的布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她的唇微微濡湿,发丝贴在脸侧。   没有人注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秋仪蜷缩在角落中,宽大的袖口隐住了她手上的动作。她的手指在地上摸索,捡起了一块锋利的石头。   「什么图案小仪妹妹只要看到一眼,就能够绣出来。」   她确实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只是现在没有绣线,亦没有布匹。她唯一能握在手中的,是那块尖细的石头;唯一能碰到的,是自己的手腕。   太子挥剑斩段前路缠绕的荆棘,低声怒骂道: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齐坞生那个孽种是,眼前这个女人是,已经死了兰太妃更是。   他咒骂着:   “当年了结自己弟弟时还有几分果断,怎么如今半分也不及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秋仪刹那愣在原地。   哪怕看不见,她的头也向着声音的来源偏了一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有一个万分恐怖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紊乱一瞬的呼吸。 第87章   许是一场暴雨将至,白日的天色也十分阴沉。   黑云压低,飞鸟蜜蜂都停止了飞行匍匐在地面附近。   黎明时的那一丝微弱的天光已经是整日中最明媚的时刻。到了正午,乌云更是密布,湿润的气息卷着尘土腐朽的腥味,无声宣告着一场恶斗。   枝头上有几只看不清样子的鸟,黑乎乎地一片——分不清是喜鹊还是乌鸦。   勤政殿外的人貌恭心敬,但是偶尔对视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焦躁惶恐。   徐总管垂手立于殿外,他手中的拂尘白的在微弱的天光下精致的每一根毛都根根分明。   他沉着脸吩咐了御前侍卫让人拿了粘杆打死几只已经开始嗡鸣的蝉。   徐启夏行动间频繁望向长街的方向,期盼着熟悉的身影到来。   正午过了三刻,朝云行骑了快马赶到。徐总管犹如吃了一剂定心丸,紧赶慢赶将人迎了进去。   朝云行踏入殿中,纵使心中已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阵仗所惊。   君王甲胄在身,配剑从高阁取下带于身侧。   他平时只穿普通的衣袍就已经格外气势迫人,如今这番准备更是让人不敢轻视君威。   殿中宁同河坐在帝王面对的左手,身边依次是王太傅和秋翰。他们对面局促不安地坐了一位年轻的宗亲,有些眼生。   但是朝云行看着此人和王太傅偶尔的眼神交换,便猜出这位是王月琴的夫婿。   京城要地,三道密令可定乾坤。   宁同河掌握卫戍军区大权,几乎是扼住了整个京中的喉舌。此刻他微微低垂眼帘,不露声色。   秋仪不在,秋翰为少府卿掌国库,是唯一可以决定此处财宝是否有失之人。   王太傅作为两朝老臣,门生几乎遍布了朝堂中大大小小所有的位置。他的想法意见在文臣中至关重要。   君王要亲自追缴叛匪,京中自然空虚。   召集几位大臣在此处除了坐镇,亦是能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朝云行打眼看去,那位年轻的皇室宗亲不停地擦着汗,想必是从未见过如此紧绷的局面。陪着帝王征战多年的将军心中有了数,听说王月琴最近有了身子。   这位宗亲没有一官半职,平日放在朝堂中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是他只要出现在这,就代表了王月琴的意思。   ——她不想冒险,只求平安产子。   王太傅脸色平静,似乎没有意识到君王此举是制约,亦是警告。   永叙四十三年先帝御驾亲征西北,也是他坐在此处。   先帝做事更为果断不留情面,彼时他的一家老小全部将养在皇家在京郊的行宫中。   ——先帝生,则王家生。   也许他是早已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或者他扪心无愧所以泰然自若。   其实王太傅年岁已长,朝云行到并不惧怕他突生反意。   只是看到宁同河和秋翰两人冷若冰霜的互不理睬的样子才看出君王的苦心。   宁同河坐镇后方,必然会为君王扫平任何障碍——他的忠心是一种隐患,很可能为了所谓的大局而放弃齐坞生真正所在乎的。   而秋翰自己的妹妹身陷囹圄,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宁同河。   两人彼此制衡倾轧,能够让局势达到微妙的平衡。   至于王太傅在此,只是给不明所以的朝臣们一个定心丸。   只要王太傅没有倒戈,那么龙椅的主人就不会换人,大齐国的天也从不会变。   未时二刻。   前方探子回禀别院已经得手,太子人去楼空。   年轻的君主对这个情况并不意外,眼前的颓势或许只是对方的伪装。囤兵京城许久,对方怎会轻易落败。   两刻后,京西军营突然遭袭,粮仓火光冲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叛贼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动手。   齐坞生和宁同河对视一眼:“卫戍军兵分三路,一路驻守皇宫,一路镇守京城百姓不容叛党祸乱。”   他顿了顿,“其余人守住国库。”   京西军营失火不过时宴席前的开胃酒,若是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才是将胜局拱手让人。   朝云行带着轻骑同君王自宫中策马而出。   左右亲信都是朝家多年一同出入生死的好手,从仆地一路走到现在。   但是这些人中无一人来自暗枭卫队。   其实自事发后君王对暗枭暧昧的态度已经无形之中佐证了朝云行的想法。司制大人无端落入敌手,若说没有内部之人从中作梗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是他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暗枭此刻都在何处?”   暗枭并非全然出了问题,依旧有部分人誓死效忠。   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秋家。”   “宁同河的女儿对秋翰有意,朕将她护在秋家,也算圆了她一桩心事。”   明明是夏日,朝云行却突觉身侧寒风刮过。   比起在战场上的英明神武,君王在朝堂之中杀人不见血的用人之术才堪称手段果决。   宁同河要为了江山除掉秋翰的妹妹,可是自己的女儿却被“保护”在秋翰的府邸。   彼此制约忍耐不说,唯一能够和解双方从而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同时确保君王和司制大人安然无恙。   如此谋划,几乎是做足了准备。   可是朝云行还有一事不明——暗枭首领既然十分忠心,大可一同前来应对叛匪也好多一分胜算。   留守秋家,岂非暴殄天物?   君王沉默一瞬。   “令牌纷争,无关于他们。”   “朕与太子早晚有此鏖战,何必让他们昔日同袍刀剑相向?”   朝云行听后再无多余的话可说。只觉一介君王在手中权柄动荡时分依旧有如此心胸,大齐不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这场仗最终打了整整两日。   太子果然如齐坞生预料的那样集结了无数山匪,在城中为虎作伥混淆视听。   好在朝家和宁同河的人以雷霆之势控制了局面。   不至于让京城百姓在战火中被无端殃及池鱼。   天空中云层里积攒的暴雨迟迟没有落下,京西军营的火整整烧到了第三日。   唯一有所宽慰的,是叛党余孽已经四散奔逃所剩无几。   秋仪被绑着带到了太子身边。   大势已去,看守她的侍卫耐心全无几乎是将人粗暴地推搡到地上。   她的双眼依旧被紧紧蒙住,天气闷热又滴水未进,她的脸色已经白到透明。   但是她心中却无比镇定,太子的人越慌乱,越愤恨——证明他们已经逐渐后继无力,陷入困顿之中。   有人强硬地捏着她的下颌,那力道重的好像要将她捏碎。   “司制大人就在等这一天吧?”   “你养大的东西真是重情重义啊。”   太子的语气颇为嘲弄,这三日的围追堵截那个孽种就像不计代价不论后果般激进。他先前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对方已经放弃秋仪,这才没有防备地带着她离开别院。   可是现在他却意识到——齐坞生这哪里是不在乎,分明是在乎的发了疯。   他凑近美人的耳边,撩开她散落的碎发。   轻声呢喃:“孤忘了司制大人看不到,那我来说给你听。”   “我们站在悬崖的边上,我的人都死绝了。此刻只有你我。”   秋仪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是太子的手牢牢地禁锢住她。   “但是那个孽种就在不远处看着呢,他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一起死……”   秋仪似有所感,头轻轻向一个方位歪去。   原来方才那马蹄的声响并非是她的错觉。   齐坞生站在原地,神色中满是冰霜。他没有说话,非常镇定地看着已经没有退路垂死挣扎的太子。   ——娘娘瘦了。   美人经历过连日的辗转折腾已经是十分虚弱,她此刻被绑在太子的身侧显得更加娇小无助。许是心中平静,她通身的气度让她并非憔悴不堪。   并不狼狈,只是看起来易碎地让人心惊。   见太子情绪似乎稍稍稳定,齐坞生终于开口:“乱党已被镇压,你如今纳降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太子嗤笑一声却没有答复。   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   这样行为被太子是为狂妄自大的挑衅,是胜利者对于失败者的侮辱。   齐坞生也笑了:“你给朕的信中不是说了只允许一人前来?”   在太子风头正盛时,他曾主动约见帝王。   可是如今败局已定,落于下风的人制定的规则为何还被遵守。自己的亲信已经死伤无数,对齐坞生再构不成威胁。   太子思索一下,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就为了这个女人?”   男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将冰冷的刀背贴在她的脸上。用力抓着美人的头发逼迫她抬起头。   原处,年轻帝王微微收紧了手中的缰绳,但是冷静地并未移动。   “你得意吗?秋贵妃,你的好孩子为了你可是连命都不要了。”   太子看着没有反抗的女人,又看了看眼神微沉的齐坞生,笑的前仰后合。   他不是傻子,不会像画本里的情节一般用她逼着齐坞生跪下,这样自欺欺人的挣扎毫无意义。他更没有异想天开到用她的命来换传国玉玺。   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齐坞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他心爱的女人共赴黄泉。   秋仪的声音十分沙哑,因为干涩甚至尝到了血的腥甜。   她说:“我高兴,是因为你要死了。”   太子哼笑站在她身后,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然后举起手将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似乎即刻之间就要扎下去。   就在这时,一支利矢从林中穿出死死将太子的右手钉在地上,力道之大让他动弹不得。   有人捂住她的耳朵隔绝了惨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发疯的恶犬找到了他丢失的珍宝,不忍心她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第88章   男人的手温暖干燥,捂在她的耳畔隔绝出一个安静的世界。   齐坞生没有将蒙着她眼睛的黑色布料移开,反而任由她陷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因此才不会见到那些脏了眼睛的东西。   他用力将她抱在怀中,美人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明明隔着铠甲,她却好像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良久,他牵着她的手缓缓探去,他的怀中揣着一截绸缎。那是用上好的天蚕丝织成的料子,每一个图样都穿了银线,触手生凉。   秋仪的手颤抖了一下。   这条布料的触感如此熟悉。   永叙五十四年,她亲手让永秀备下又花了四年时间亲自绣好。   一匹布做成了两份缎子,一份用在了永叙五十八年。   啼血、断翅的凤。   和余下的没有爪子的龙。   太子出逃,周皇后下葬。所有的沉疴已经腐烂在了泥土中,这段布料的去向也一度不知所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它落在了齐坞生的手中。   好似看出了她的困惑和不解,齐坞生抵住她的额头,似是安抚。   当年得知她身死,他只觉得浑身信念都要崩塌。痛彻心扉之下,他连开棺验尸的勇气都无。   但是,他发现了周皇后身上的那条料子。   上面的一针一线是那样熟悉。   因此,就算无法确信她依旧藏在这个世上的某一个角落看着他因为失去她而发疯,他也知道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说了谎。   皇帝驾崩前半个月她并没有被拖出去殉葬。   ——秋贵妃活到了宫变的那一夜。   她亲手,或者至少亲眼看着周皇后的眼睛闭上。   “娘娘的秘密被我发现了……”   男人的力气大极了,好像要将她摁在怀中融入骨血。但是又小心地避开了所有会伤到她的硬物,让她能够有所依靠。   秋仪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在声声爱语和黑暗中更显迷茫。   好似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可是怎么办呢?娘娘想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这两条白绫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言。   周皇后和太子对秋家、秋仪做的所有事情会被亲手偿还。   她好像被他牵着站了起来,她能够感受到身前的脚下有人在拼命挣扎。   太子痛的几乎失去了声音,但是那根箭矢牢牢地插在他的臂膀中,让他无法动弹。   齐坞生看向他的眼神像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太子向后缩了一下,却眼睁睁地看着齐坞生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强硬地塞进了秋仪的手中。   她被揽在怀中,保护的很好。齐坞生耐心地握着她的手,轻松地像教会一个不会放风筝的孩子使用手里的小木棍。   而此刻,她蒙着双眼。   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体会。   一个恨你入骨却并不擅长此道的人拿着一柄匕首站在你的面前,她看不见,你却能清晰地看着她的动作。看清她每一次笨拙地调整手中利刃的方向。   在这一瞬间,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终于无比贴近那些曾经被他害过的人的绝望。   只因不愿结党营私就惨遭灭门的所有朝堂官员。   死在不知名的地牢还有行宫中的无数孩童。   被刘平顶替所有功劳还被投入昭狱受尽刑罚的秋翰。   ……   昔日他为刀俎,今日也要为一次鱼肉。   原来跌入尘埃任人宰割,刀落下的时间和位置都无法控制的感觉是这样极度的恐惧。   第一刀偏了。   扎在了旁边的地上。   齐坞生轻笑随手将刀拔出,扯了一截衣角将其擦干净。   又重新递还给了她。   这一次没有偏。   其实刀刺穿皮肉时所感受到的推阻和针刺破锦缎时手所能感到的压力相差无几。   这一刀并不在要害。   但是却能够感觉温热的血流了出来,将她的手缠绕包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秋仪在这一刻并不高兴雀跃,也不是忐忑恐惧。   她只是没由来的想起了兰太妃。她害不害怕,她痛不痛。   美人的手攥紧了刀柄,向前推了几分。   她说:“这一刀是为了张宛平。”   太子已经痛的几近昏厥,但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唤起了他残存的意识。他几乎没有思索地问,这是谁?   秋仪笑了笑:“是啊,连你都不记得了。”   东街张家有两个孩子——姐姐叫张宛平,弟弟叫张宛其。   张宛平是小姑娘的时候不算讨人喜欢,她总是想要当所有孩子中最耀眼灿烂的那一个。她想要别人没有的杜鹃花,想要最好看的裙子。   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那一夜火光点亮了半边的夜晚,她的记忆也出了错。   或许是巨大的负罪感让她淡忘了所有的细节,又或是为了活下去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地自欺欺人着。   那夜被带走的,是两个孩子。   而在细作考核中最先找到玉佩的男孩,叫张宛其。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   在这一条路上,她害过了太多的人。   隐去自己的身世,丢掉自己的姓名,充当先皇后宫中一只不起眼的莺。   秋仪想不通兰太妃为何在最后一刻像飞蛾扑火般寻死,直到找到那朵杜鹃花又听到太子的那句呢喃——张宛平活着的每一日都在期盼着结束。   而让人扼腕叹息的,   是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不知道有人记得她。   知道她不是江南来的姓李的秀女,知道她不想当兰贵人、兰太妃。   知道……   “她叫张宛平。”   太子不理解秋仪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对他有这么深刻的怨恨。明明张宛平才是亲手陷害她进宫的人。   “我说过,兔死狐悲。”   当年是张家,若是再来一次未必不可能是秋家。为了活着互相残杀的孩子也许从姐弟变成了兄妹。就算秋家逃过一劫,秋仪到底也没能躲过当年入宫冲喜。   皇权倾轧之下,焉有完卵?   百姓的命在此时比草都贱。   太子三言两语把自己撇的干净,好像一切都是兰太妃的错。殊不知秋仪看的清楚,用百姓斗百姓,让人陷害人,最后冤冤相报只剩下上位者作壁上观。   玩的好一手移花接木,   不是不怨,只是脊背上踏着的那只靴子没有抬起时,秋家张家都是一样的。   齐坞生看到她滑落的那滴泪,心疼地轻轻啄去。   他将刀拿了回来,转而用自己的佩剑轻松利落地了结了太子。他是用剑的好手,快的几乎没有声响亦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   他说:“杀了这样的人,未免脏了娘娘的手。”   话音未落,从林中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齐坞生警觉起来,侧身看去。   有几个蒙着面的黑衣刺客突然出现,他们的身形过于熟悉,这番打扮只是欲盖弥彰。   秋仪似有所察觉,她尚看不见只能轻声询问:“有人来了?”   齐坞生嗯了一声,安抚地拉着她的手。   他冷静地询问:“事不关她,我们相斗不要伤了无辜的人。”   刺客中为首之人声音低沉,回复道:“陛下恕罪。”   言毕,没有多话提剑便冲了上来。   这便是连秋仪也不会放过的意思,齐坞生知晓却没有慌乱,单手持剑一手抱着秋仪飞身上马。   瞬间传来刀剑兵戈相碰的声音。   年轻的帝王十分骁勇但是顾及着怀中之人的安危,行动间稍有克制。   秋仪被齐坞生牢牢地圈在臂弯中。   她知道此刻凶险并没有乱动,安静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帝王并不恋战,只是想速战速决带着娘娘远离困境。   回身闪避,他刺倒了两个最近的刺客让包围有了缺口,他猛拉缰绳迅速脱身。   身下战马一路飞驰急跃,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看不真切,眼见着似乎已经甩掉了对方。   可突然,熟悉的破空声又一次响起。   秋仪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松开了缰绳,又一次将她按在怀中。世界安静下来,但是她却好像什么都听见了——男人压抑的闷哼,和箭矢刺穿皮肉的声音。   她皱了下眉,想伸手将眼上蒙着的布条扯下。   但是齐坞生阻止了她,说:“乖,别看这些。”   他肩膀中箭却并没有停下继续朝着山下奔去,朝云行的军队在半山腰处等候。刺客想必是从悬崖背后一路攀爬上来。   山路崎岖不平,箭上不知是否涂了什么东西。   秋仪只觉得齐坞生的呼吸渐渐不再那么平稳,身后远处的树林中亦传来细碎的声音。   她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   “是暗枭吗?”   齐坞生回答:“曾经是。”   他们如今投靠太子,暗枭密令也无法控制。   秋仪瞬间明白——齐坞生并不知道令牌有两份,太子手中的更为完整。   身后的声音越发逼近,齐坞生圈着她的力气好像也小了很多。   她不顾男人的组织一把扯下眼前的布条,敏锐地看到身后的暗枭已经停止追逐,下马逼近。   电光火石之间,秋仪脱口而出:   “停下!”   齐坞生还有心情开玩笑:“难不成娘娘愿意和儿臣死在一起了?”   她气急,掐了他一下。   看她似乎是认真的,齐坞生瞬间拉住缰绳,在生死关头对她有几近无条件的信任。   秋仪对上了刺客露在外面的眼睛,对方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弓弦。   美人做了一场豪赌,   ——她猛地撩开自己的衣袖。   细白的手腕上鲜血淋漓,已经愈合一半的伤口歪歪曲曲像狰狞的猛兽。逃亡的三天中,她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忍着剧痛将脑海中的图案一点点刻在了自己的身上。   让被太子毁掉无人能够再次得到暗枭密令与她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那些繁复的花纹像藤蔓缠绕在她的肌肤上,有着妖异的美感。   蛊惑着人的视线。   她说:“暗枭密令在此。”   “诸君听令。” 第89章   盛夏,君王已经十日未曾临朝。   京中大臣只知道陛下暑热攻心,许是生了急病。但具体是什么病,这病什么时候好,会不会好,谁都说不明白。   有的人胡乱猜测说齐坞生病倒那日下了大雨,在酷暑中寒凉侵体更是不易好了。   只有勤政殿的宫人知道——君王已经昏迷多日,分明是中了箭毒。   秋翰随手搭理了一下院中妹妹中下的花,他回身望去,清瘦的人影坐在回廊中平静地看向远处。   他时常在想,自己的妹妹沉默时是在看什么呢?   她又是在想着谁?   注意到秋翰的目光,秋仪回过神来微笑:“怎么还不去当值?”   君王病在榻上,手底下做事的人却不能放松。虽然免了早朝,但是各处还在照常运转。   秋翰被发现了也不惊慌,温声说道:“多看看你。”   那日惊魂一刻,妹妹带着受伤昏迷的君王从山中走出。朝云行等人几乎是目眦欲裂地将心思全部扑在了那人身上。妹妹竟然就独自一个人回到了秋家。   可是回来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有些沉思的表情。   秋仪知道秋翰在想些什么,也没有点破。反而催促道:“你去国库当值吧,省的人家扣你的俸禄。”   秋翰不在乎地摊手。   “我不讲究吃穿用度,要那么多俸禄做什么?”   他现在也学会了忙里偷闲,不再那么死心眼地连轴转。   秋仪别有深意地看着秋翰因为搭理花草而翻起的袖口,上面一瓣小小的梅花格外眼生。   “成家之后可不能这样想啊……”   清俊的官员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地红了脸,别过头去继续摘着叶子,嘴里还硬气:“不要胡说。”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妹妹的轻笑声。   他低头去看,原来是心不在焉的时候将枝头的花苞也一并折下来了。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不打自招。   他匆匆放下剪子,脸皮薄的已经是挂不住了。原来还能装装兄长威严,如今手上完全没有绽开的花苞几乎是将他的伪装踩在脚下。   他抬手理了领口让官袍端正,作势要出门。   ——秋仪扬声又说:“记得把袖口翻过来啊,不然要让人家笑话了。”   男人耳尖已经红到了脖子,步履匆匆间倒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秋仪坐在原地,看着那繁盛的花园。   她面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收起,眼中却只有无尽的空茫。   风在此刻好像都停下了。   手心中温热滑腻的触感无论洗多少次都不会消失,她指尖缝隙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中干涸的不仅是自己的血,还有齐坞生的。   暗枭停手,但是箭毒已经深入。   她不停地捂住那涌出鲜血的洞穿伤口,可是无济于事。   她不知道是怎么将人又拖上了马,又带着马与他的人汇合。记忆似乎模糊了那些痛苦的部分,但是唯独没有忘记的,徐启夏和宁同河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十日她谢绝了所有客人,也没有去国库帮忙清点珍品。坐在此处想将那些纠缠在记忆中的千丝万缕理清楚。   「各不亏欠,一别两宽。」   「此生不复相见。」   她为了在太子府将消息传出去而写下那封信时,唯有这句话是发自肺腑。   齐坞生不清楚她昔年种种的不得已,就像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她不可。既然互相无法信任说服,不如就承认自己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只想着永远逃避下去。   手腕处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此刻还在渗血。   美人心中烦躁似乎想起身处理,却突然看到了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她的神色一瞬间冰冷下来:“我倒是不知道将军什么时候有了不请自来的习惯。”   秋府不见客。   朝云行翻墙而入不仅是不光彩,甚至算得上小人行径。   她说的委婉,但是明里暗里都是讥讽之意。   朝云行向前走了一步,看到美人警惕的神色只好苦笑,倒是非常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陛下十日未醒……”   “娘娘不如去看看?”   暗枭出手从不会落空,如果不是齐坞生身手了得只怕那国寺的钟声早已经响了九次。   可是尽管如此,那箭矢上的毒太狠太重。   连太医都说……凶多吉少。   秋仪的手腕又痛起来了,她有些疲倦地回复道:“我不通医术,我看了有什么用?”   其实那日她回到府中将腕上的令牌纹样用纸笔誊了下来,连夜交给了宁同河。国库的东西已经理的差不多了,就算没有她也可以一样运作。   如此前朝后宫有她无她,   毫无区别。   思及此,她微微欠身:“有恙在身,恕不奉陪了。”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朝云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娘娘莫非真的如此狠心?”   他话一出口,也知自己失言。却心中抱有一丝希望,毕竟——   “他可是您一手养大。”   美人的脚步一顿。   她平静地纠正:“我只养了半年,算不得什么。”   “可是他视这短短半年为此生最为珍重的时光。”   “娘娘亦是他心中唯一深爱之人。”   秋仪被逗笑了。   “我被锁在永宁殿的那几个月,可丝毫没看出来。”   “倒觉得是他恨我入骨呢……”   朝云行见她提到那段日子,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   “可娘娘不也动手还了回去?”   这便指的是她从太医处拿了毒药下在齐坞生的醒酒茶里并亲手喂他喝下的事。只是雪夜中齐坞生毫发无伤,分明是早就看出她的动作。   “是啊,谢谢他陪我演了幼稚的把戏。”   刘伯平在最开始就被识破了身份,只是齐坞生一直不动声色地装作被蒙在鼓里的样子,提前调换了药。最后故意喝醉,实则满目清醒地等着她动手。   没毒的药吃下去,却作出一副被亏欠的样子。   朝云行听了她的话眼中却闪过一丝诧异:“你不知道?”   秋仪看着朝云行的神情,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对方的样子就好像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但是她丝毫不知情。   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糟糕透了。   “我该知道什么?”   朝云行的思绪瞬间百转千回,明明以那个人什么都要向自己家娘娘邀功讨赏的性格,他不可能隐瞒这么大的事。   如果是朝云行,也一定会用此事作为把柄换来她的愧疚。   可是……   偏偏是那样一个在这段感情中偏激疯狂的人却亲自将真相隐瞒起来。   没有利用这个最好的机会去要挟、逼迫、交换他想得到的东西。   年轻气盛的将军不理解那人在压抑着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打破了一个藏着帝王良苦用心的秘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遮掩过去,却发现自己只能无力地张张嘴。   美人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询问道:   “朝将军,你刚刚想说什么?”   朝云行抿了一下干涩的唇,心中满是慌张。   没有得到回复,她又一次轻声呢喃。   “朝将军,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朝云行看着神色苍白的秋仪,又想到此刻已经生死不明的君王。突然生出一种命运弄人的绝望,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真相。   知道那人藏着的心事。   他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道:“臣知道的不多,但是陛下上次能够安然无恙活下来的原因,恐怕要问娘娘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剧毒之物和麻沸散,娘娘究竟下的什么?”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秋仪,不出所料地看到她有些躲闪地垂下了眼。   她说:“都被调换了,两者有什么区别?”   朝云行笑了一声。   “天差地别。”   他斩钉截铁地看着她,不放过美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他再一次提起这些事的时候,才有一次意识到君王有多么胆大和偏执,竟然将性命全然交给面前这个恨他的女人决定。   可是他又有些同情毫不知情的她。   ——被这样的疯子盯上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他今日不说,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她离永远的解脱如此之近。   她恐怕也不会相信刀柄一直攥在她手中,是她自己心软才会引来怪物的沉沦。   喝下那碗醒酒汤在意识到其中只是麻沸散时,那个疯子是不是高兴的快要死掉了。因为他意识到了她的心软,看穿了她最后的动摇。   ——她舍不得。   就像是最香甜的诱饵,让已经准备成全她的恶犬突然后悔了。   并且再也不会放手。   朝云行说:   “若我告诉娘娘,他没有换走那份毒药呢?”   齐坞生在知道她的计划之后确实做了准备,他撤走了永宁殿和宫门处一半以上的守卫。故意在元宵宴上喝的酩酊大醉。   麻沸散被换成了普通的甘草,但是那烟粉色的剧毒之物他却并未动过。   「娘娘在这里呆的并不开心,朕想知道怎么会让她开心。」   朝云行记得当时自己已经被气的发疯:“如果她真的用了毒药,而你真的死了又怎么办?”   将军在思考齐国的将来,在担忧一切恐怖至极的后果。权衡利弊想要用这些阻止那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疯子。   所以才会问:“如果你真的死了会怎样?”   然后他得到了认真却荒谬的答复「那她就会开心了。」   在那一刻,如果她真的觉得只有杀死他才会解脱。   ——那么他甘之如饴。   可是幸运也是不幸,这个疯子没有得逞。   他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舍得他死,所以得意地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无数次地咀嚼这甜美的诱饵,如魔般痴嗔。   她的心软也像柔弱的猎物无意识地向猎犬透露了行踪,献上了自己的把柄。   所以再也退无可退。 第90章   勤政殿暗香泠泠,似乎焚了很厚重的檀香。   纱幔摇晃人影憧憧,来往的人皆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全部吸附,安静地好像此地已经与世隔绝。   又好像是深渊中用蛛丝勾成的茧房。   行走在其中,所有的动作都失去了声音。   人连自己的心跳都无法听见。   好像是把魂魄抽出来放在了一盆水中,只能在慢慢的摇晃中窥见外界存在的痕迹。   这才发觉自己并非是世间留下的最后一个生灵。   勤政殿的香太浓了。   浓的让生人一踏进啦就会被熏的喘不上来气。   但是秋仪却仍能敏锐地察觉厚重香料下掩盖的艾叶的气息。   “已经熏艾了?”她将身侧的帕子抽出来搭在徐启夏手中的铜盆边缘。里面晃晃悠悠地盛着清澈见底的水,她可以从中隐约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齐坞生受的是箭伤。   按照医家惯例是本不能用这样疏通气血行驶的药,毕竟若是让伤口崩裂无法愈合,那么人离大限的距离就不算太远了。   可与之矛盾的是,真正让帝王昏迷不醒的是箭上的毒。   如今熏艾只能猜测是要强行活血,好让毒物离开心脉。   箭伤、箭毒。   二者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   射箭之人用了十足十的狠心,分明是抱着绝后患的念头。   用艾草,赌它能够将剧毒之物引开在血流而死之前将人救回来。   ——换句话说,死马当活马医了。   徐启夏也没有瞒着,点头回复:“第五日就用艾叶了。”   秋仪的心一紧,她虽然料到这伤势危重棘手。却没有想到齐坞生自己竟然只能撑到第五日,连一半都没有过。   她抿了下唇,似乎想撩开面前的纱帐看一眼。   徐启夏伸手阻止:“当日陛下吩咐过若是他不见好,便不能让娘娘瞧见。血腥气太重仔细冲撞了您。”   美人顿住,她心中有疑虑。   “若是不让见,为何又要让朝云行千方百计劝我过来。”   徐启夏微微欠身,“娘娘勿怪。”   原来朝云行的举动是这位总领太监亲自授意的。   徐总管神色自若,引着她从相反的方向进了暗室。太监保养得体的手点燃了墙上的红烛,将整间屋子的全貌展现出来。   秋仪这才发现脚下绵软的触感竟然是一张铺满整间屋子的皮革地图。   徐启夏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娓娓道来。   齐坞生在事发的前一夜做了无数的准备,京西军营、国库事宜、卫戍兵符……无论是秋家宁家还是朝家都接到了独自的密令。   帝王清清楚楚谋划了所有的时间节点,异常缜密精确。   而且事情也确实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这些做事的人似乎只需要依照君王事先的吩咐行事就可以将这场闹剧彻底收尾。   因此才会出现君王虽十日未曾临朝却依旧万事妥帖的情形。   京中原本错综复杂的局势被简化成了一盘棋局。   而从始至终都只有齐坞生一人执棋,那些环环相扣的制衡与博弈好似是他与自己对弈的产物。精妙绝伦,毫无纰漏。   这本是一件好事。   可是秋仪听后却意识到总领太监的暗示:“他的安排,只到第十日?”   徐启夏抬眼看了她一瞬。   语气还是十分镇定。   “是的,第十日陛下吩咐的是让朝将军将您请进宫,而由奴才将此物转交给您。”   无论是朝云行、宁同河还是徐启夏。   齐坞生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在特定时间需要完成的事,而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知晓对方所接到的命令。   今日要见秋仪的不是齐坞生,而是徐启夏。   朝云行误解了密令的深意,只看到了表象。可是阴差阳错间却说服了她来到此处。   总领太监跪下,恭恭敬敬地从桌椅后的暗格中抽出一枚方正的木匣。   这东西似乎是由天山脚下上好的紫龙乌木制成。   紫龙乌木生长在极寒之地,十年才能长成小指粗细。这木匣却是由一块完整的成木挖空制成,没有丝毫的拼接缝隙浑然一体,莫说百年就是千年也是有了。   秋仪一打眼就认出了此物的珍稀异常。   可是她却并没有将注意放在这东西有多么难得一见,反而脸色有些苍白。   不同寻常的贵重木匣和没有缝隙的整体。   这无声宣告了此物的用途——   皇家遗诏。   她按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想向后退。   “国丧并非小事,他还没有……”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在场的人却心知肚明。   徐启夏跪在原地,手中的木匣又举的高了几分,“陛下如此吩咐定是有他的缘由,还请娘娘开启。”   他的心中一片宁静。   这圣旨中的内容他看过、读过。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便是无尽的敬佩。   一个君王能在明知自己有可能命丧黄泉时分依旧用这么大的心力去保下所爱之人。   他无话可说,只能竭力成全。   秋仪翻开明黄的圣旨,上面每一个字都无比刺目。   「王草临于舄,宸启居于舸。仰奉慈颜则宣明孝治。皇考柳氏出身名门,柔嘉表度,德冠后宫,诞育元良。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谨上尊号曰皇太后。」   ……   当今圣上之所以为人所诟病“来路不正”,只因为无数传言说他的生母是先帝醉酒宠幸了一个乐坊中柳姓的宫女。   殊不知这是小人偷龙转凤的污蔑。   齐坞生的生身母亲是大齐名正言顺的皇后,周家的嫡女,从紫禁城正门里抬进去的中宫。   他和太子流着相同的血。   所谓生母不详,只因乐坊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柳氏。   被临幸的宫女在永叙四十三年的秋日就被打发了出去,所有的阴谋都是继后所为。   单看朝云行昔日的振奋,就知身世沉冤得雪对皇位稳固、史书工笔所看重的“正统”一说有多么至关重要。   可是齐坞生在遗诏中没有提及。   他认了自己是宫女所生,认了“柳氏”的存在,只因他要用帝王生母和皇太后的双重身份保下最为惦念的人。   “改了姓氏,增了十岁。”徐启夏看着她的神情,轻声补充。   生、母。   这两个字兜兜转转在舌尖,却好像是石子一样硌的人不能安生。   朝云行曾经在对弈中预言如果齐坞生想明白两个问题,那么一切事情都将迎来转机。   可是何其困难。   让一个擅长杀伐的人意识到秋贵妃曾经的不得已和她的良苦用心,让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知道自己一直是她用心庇佑的孩子。   这就像逼迫自私的乞丐分出自己最后的一块馒头。   没有人想到他会退让,会放手。因为这违背只知掠夺和索取的野兽天性。   他成长于泥泞之中,万事不同于常人。   谁也不知道齐坞生是否想清楚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却竭尽全力地给出了世俗中最深情的人也无法做到的承诺。   没有什么比这封密诏更为直接地将一切遮掩撕碎,将粘连在一起的爱与恨变成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炙热的骄阳之下。   ——只字未提爱意,却将爱融入骨血化作笔墨写进每一个笔画之中。   长在深渊中不通世俗的怪物用自己的方式剖白他自己的心脏。   他在摸索,他在琢磨,他在改变。   在最后的最后,他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只是这种醒悟来的太晚,晚到不能亲口说出,只能借着一封没有丝毫温情的遗诏流露那从未出口的悔意。   比起拥有年少时的那惊鸿一瞥的美丽蝴蝶,   那个执拗的孩子选择在触碰到她的翅膀后又亲自将她捧到他所能到的最高处。   在最后的最后。   藏起那些狂妄的侵占欲,收敛残暴的手段。   「违背了我自私的天性,去爱你。」   他说:飞吧。 第91章   秋仪从暗室中走出,脸色如常看不清情绪。   徐启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她倾身走到榻边伸手去探,方才徐启夏端着的清水已经冰凉彻骨,冷的像刚从井中打出来的一样。   滴滴水珠从她纤细的手指上滑落,打湿了身前的裙摆。   她这才意识到带的帕子已经在来时放在了水中,此刻全然不能用了。   秋仪并未懊恼,只是撩开了内室的帘子。   美人没有回头,低声吩咐道:“再打一盆回来。”   徐启夏给了身后侍奉的宫人一个眼神,懂事的立刻上前将这盆水撤了下去。   这位总领太监此时倒并未阻止她前去看了。   秋仪看着这个相貌平平的太监,突然觉得就连她也小瞧了此人的心计。   谨慎如此,难怪能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上。   若说永秀是永宁殿娘娘身边一条阴毒的蛇,是赞许了他的手段,却也暗示了他狭窄的心胸。万事只要是有坏主意都能让人一眼瞧出来。   人们怕永秀,却也轻贱他。   可是徐启夏是君王身侧的一条狐狸。   永远轻轻舔舐着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做的极好,跟在强硬的帝王身边能够谁也不得罪,该办的却也都办了。   左右逢源,夹缝求生。   她刚来时,徐启夏拿不准她的主意。   生怕她再谋害了病榻上的人。   但是顾及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他又未曾明说。只是搬出齐坞生做那保命符——「陛下不愿让您得见病容。」   齐坞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话只能是徐启夏用来蒙混过关的托词。   而等她看了密诏心下动容时候,他又松口让她见到人了,还吩咐宫人把那盆冷透的水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明摆着是让她多少照顾几分,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好。   这样又在帝王心中邀了一笔功劳。   他把自己的心思藏的太好,原先跟着先帝御前的黄德全时丝毫不见此人这样玲珑剔透的乞巧心。只是默默当着师傅身边最哑巴的徒弟。   想到这,她只能感叹齐坞生的眼睛实在毒辣,能将这样的人收为己用。   美人打量着徐启夏低眉顺眼的样子,却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眼神中满是讶异。   漫天风雪、蒙着黑布的宫灯。   跟在身边的永秀、等在中宫外的御前太监们。   两年前已经被模糊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无数个原本陌生的人脸变得具象,光影明暗交错,但是其中一人的脸此刻无比清晰。   宫变前夜,黄德全亲自领路带她处理了周皇后。   “……你,是不是见过我?”   秋仪下意识看向床上昏迷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躯已经消瘦许多,裸露在外的伤口上还渗着鲜血。也许是他本就年富力强,此刻如忽略那厚重的血腥气,他只像是沉睡了一般。   徐启夏笑呵呵地说:“娘娘近在眼前,怎么会没见过?”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秋仪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只见那打水的宫人将新的水盆已经送至殿中。   她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   如果徐启夏真的是宫变那夜跟在黄德全身后的那个徒弟,那么他有一万次机会可以告诉齐坞生她的去向。他没有任何理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而并未像新帝邀功请赏。   将手放进水中投洗帕子,那滚烫的水染红了她的手指。   齐坞生躺在那里,眉眼间的样子和记忆中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好像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地瞧过他的容貌。   多年前在永宁殿,他练剑时伤到了自己。她就每夜点上小小的宫灯走到偏殿,等推门而入的时候再将灯火熄灭,免得惊醒了睡梦中的小孩。   可是直到元宵惊魂的那夜,齐坞生才告诉她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那时候没有光亮,她就只能摸索着将帕子放在他的额头。   白日里她和皇后斗、和太子斗,满心满眼地想着如何活下去,所以也没有仔细端详过十九殿下的样子。   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那黝黑晶亮的眸子。   总是盯着她,像一条呆笨的小狗,走到哪就跟到哪。   后来的这些,怨恨和慌张恐怕占据了上风,她也忘了去看看自己那么用心养的孩子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周氏当年唯一的嫡女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她唯一的儿子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世人都过于在乎他的出身,又畏惧他铁血强硬的手段。   这位君主英俊的相貌倒是少有人提及。   秋仪撩开他额前的碎发,将帕子洗了又洗,最后确定不会烫到之后替他放在了额头上。   等到安静地做完这些,她就轻声慢步走出殿外。   徐启夏和一辆马车已经恭候在那了。   美人被扶着上了马车,回身看去巨大的勤政殿端正地矗立在那。所有的建筑棱角分明不见丝毫温度。更不要说有丝毫的怜悯可言。   有人生死未卜,有人担惊受怕。   但是这座诺大的皇宫中没有一人是因为真的担心帝王的生死。他们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变革,不想落入混乱的交叠之中。   宫里的人,最少见的是真情,最不重要的是真心。   她想放下帘子,徐启夏却突然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娘娘没记错。”   “奴才确实在一个不该见到娘娘的时候……见到过您。”   秋仪的眼神暗下来,她的神情躲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反而是徐启夏,他手中的宫灯将他平静的眉眼映照分明。外人根本不可能从他的神情中读出来他究竟隐瞒了一个怎样的秘密。   美人轻声询问:“徐公公既然撞见了,为什么不说呢?”   徐启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君主视眼前人为毕生所珍视的宝物,连他自己也不能伤害这位娘娘半分。单看那封遗诏,还有勤政殿暗室中那几年来上千幅的画卷,就可以窥见作画之人的心意。   君王的爱是不能用曾经在皇室中见到的帝后之情来衡量的。在这份情意中,眼前美人的喜怒哀乐早已在他自己的不知情的时候重于了一切。   为她,他甘作裙下之臣。   旁观者清,他跟在黄德全身边一直看的明白。   秋贵妃为了自己远在仆地的孩子向皇帝进了多少的言,费了多大的心力都落在这御前之人的眼中。   无理取闹不通情爱的恶劣孩子不知道自己是被命运眷顾的,也并不知道自己一直所执着的人其实早已陪在他的身后。   秋贵妃和十九殿下的困局不在她,而在君王。   他要认清楚这是一颗活人的心,而并非是如王权一般冰冷的东西。侵占和掠夺不可能得到心爱之人,只有学会退步,学会回头去看才能发现被自卑所忽略的那些所有被爱的细节。   等到误会解开,二人终有和好之日。   帮助帝王找到诈死出逃的娘娘固然是功劳一件,可是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问题——这是对昔年秋贵妃的不利。   他能够从众多人中活下来走到今天不是因为长袖善舞、不是因为左右逢源,是因为他看穿了君王内心最深处所最为在意的软肋。   在君王和娘娘面前,他选择依照君王的选择,所以他也如此行事。   徐启夏从未点破,但是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要想做好陛下的奴才,就要先做好娘娘的奴才。”   他的语气平常,但是字字诚恳。   他选择此刻说出来,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将欺君之罪一笔揭过。   所以他在赌。   赌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没有错。   从看到那封遗诏起,他的心就已经安了大半——在齐坞生的心中,爱她这件事已经重于帝王的性命。   徐启夏没有看错。   总领太监的头很低,低到已经紧紧贴在了地上。那一天已经近在咫尺,取决于眼前之人什么时候愿意承认帝王的改变。   美人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声。   她将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   骄阳正盛。   一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院中,他周围的花草侍弄地极好,在盛夏中发出馥郁的芳香。   秋父辞官后,秋翰慢慢走到了他曾经没有走到的位置。他的女儿在前朝后宫都有一席之地。   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于是在亡妻的长眠之地修了一个小小的宅院,终日养花弄草将昔年没有做到的陪伴一一还了回来。   午夜梦回,他再不用从东街赶到此处。   直接席地而坐喝的酩酊大醉,只因他已经在离妻子最近的地方。   看到许久未见的人,他眼神中盈蕴着泪光。   唇瓣开合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他长长出了口气,摩挲着女儿的手:“是为父对不住你。”   无论多少次回想起,他心中都有无尽的遗憾。   一个是少年时为了考取功名疏于对妻儿的陪伴,因此秋夫人早逝后抱憾终身。   第二个便是中年时官职低微,因此才叫奸人肆意欺压,让女儿深陷险境。   好在如今苦尽甘来。   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如今,再不会有人平白要你的性命。”   秋仪没有提及太多,反而开口询问:   “父亲还记得当年的张家吗?”   秋父怔愣一瞬,又是眼眶一红。   当年他费尽心机保下了张家,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让老友死于非命,只剩下两个孩子不知所踪。   老人犹豫一下,眼中带着微微的希冀:“你……这些年见过他们?”   秋仪本想说些什么,但是对上父亲的神情时鼻尖一酸。   她垂下眼,硬撑着勾了下唇角。   “是,我见过他们。”   “张宛平在江南找了个好人家,张宛其跟着姐夫做些买卖。”   秋父的泪一瞬间落了下来。   “好好好,总算这吃人的世道做了些好事。”   他说:“我总惦记着,那么小的孩子得吃多少苦啊……”   秋仪的眼眶也红了。   她说:“是呀,苦尽甘来了。”   勤政殿,   天光透了进来,有人的睫毛颤动一下。 第92章   夏天走到的末尾。   树上的蝉鬼歪歪斜斜地好像已经要掉了下来。   京中一派祥和热闹,朝中也鲜少如此齐全。年轻的君王或许仍能看出些许病容,但是单看他走上御座时脚下沉稳的样子,朝臣的心中都送了一口气。   陛下暑热攻心染了急病,如今天气凉下来也就渐渐好转。   宁同河拱手立在下头,广袖宽宽迎风而动,虽在动处却万分安静。   王太傅告老宁家独大,宁同河当然知晓木秀于林的终局,因此一直默不作声。   国寺钟声鸣了五下,二十四礼官一次列开传唱。   本朝的皇帝大病初愈的好日子,也是第一艘齐国商船入水出海的日子。   少府卿秋翰躬身上前,拜别帝王。   齐坞生居高临下眼神中却都是平静,帝王微微抬手令臣子平身。赐下宝印、宝带,携天子令出海同诸国往来。   清俊的官员此刻意气风发,虽然前路亦并非全然明晰,但是心中所担忧之事已经悉数圆满。   当年站于东街巷口指着那百年梨花许下的誓言,如今也到了实现的机会。   「愿做梨花,芳香洁白。」   是国之忠臣,民之良臣。   兜兜转转两朝帝王,去过宗人府、掌过户部令,却最终在少府卿的位置上做出了一番功绩。   “此去海外,必珍重自身、扬我大齐国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依次叩拜,站于文臣身侧的一列是新科选中的女官。   平乱党、定西北。   开女官科举,建出海船舶。   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一切尘埃落定,臣民无不拜服。   少年帝王的名字会记入史册,千古流芳。而昔日沉疴已经不足为诟病。   远处礼炮钟声响起,连成片的红色官服和天边初生的日头交相辉映,红的像烧的炽烈的火焰。   下了朝,   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慌里慌张地候在宫中的长街上。   如今叛匪平定,前朝也安稳下来。皇上总得将心思分出一点来选秀吧…   他心中没底,   皇嗣乃是国本大事。   君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先帝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了前朝的那位太子。不说三宫六院,身边有几个体己可心的照顾着也是好的?   ——总在勤政殿歇着算什么事呀。   他盘算着,手中的汗几乎侵染了整根拂尘,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可谁知这满朝文武走了大半,他也没见到陛下的车驾向勤政殿走。   于是这个太监干脆想壮着胆子,往宫门口去。   如此便见到了正要下朝的朝云行。   “诶呦,朝将军……”   他老远喊了这么一声,朝云行瞬间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看见来人,他笑了下:“苏公公这是什么事,大清早的劳烦您跑这么一趟。”   有些胖的太监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不明所以地问到:“将军,恕奴才多嘴问一句。奴才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西北将军伸手打断:“苏公公直言便是。”   “陛下这是上哪儿去了?可让奴才好找。”   朝云行微微一愣,垂眼回复:“陛下去京郊了。”   苏公公看着朝云行的背影,八杆子摸不着头脑。   这京郊偏僻荒芜的地方……能有什么?   山中小径清幽,丝毫不见暑热。   马车的轱辘连着转了许久,终于稳稳停下。   驾车的人似乎担心地上怪石嶙峋于是伸了手去想扶着车中的人,可是那尊贵之躯却毫不在意地轻巧落下。   青年帝王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只是分明瞧着有些无措。   太医本想让陛下在勤政殿多休息几日,徐启夏却说什么也不肯帮着劝谏了。只因这位总领太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对陛下有多么重要。   面前的小院古朴典雅,一排长阶走上去就是斑驳的院门。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帝王难得有些紧张,心从未跳的这样快过。   当年仆地起兵、登上王座时的台阶,好像都没有这样嶙峋难爬。   他走上前去。   却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沉默地叩了两声门。   隔了不久,有人轻声问道。   “是谁?”   这个声音清冷极了,但是落入听者的耳中让人的心都颤了一瞬。   齐坞生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说道:“从前说过,要给你带沙漠中会发光的石头。如今终于寻见了……”   里面没有动静。   好像有人淡淡地叹了口气。   “秋翰今日出海,也没有见你去送他。”齐坞生的语气顿了下,不见曾经的锋芒毕露,也不像孩童般不知进退。反而带着一丝温柔的包容。   “娘娘的心是最狠的,说了那么多谎。可是如今想扔了过去的一切吗?”   他没有给那个人继续说出伤人之语的机会。   反而释然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的青苔上,那些郁郁葱葱的生命挤在一起,躲着那明亮的天光。   “其实我早就知道娘娘不想见我。”   那封信中,所有的数字都是暗藏的信息。却唯独最后两句中什么也没有。   「宁愿回到永叙五十四年的春日……」   「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这唯独什么都没有说的话,就是她一直压在心里的念头。   俊美的君王有些落寞地转身席地而坐,他的背靠着那扇紧闭的门。将那些记忆中的悔与怨翻来覆去地说。他明明没有喝酒,却被那些汹涌的思绪醉了。   徐启夏颤抖着递上他要的东西。   “娘娘,相见是两个人的事。”   门中的人微微一顿,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手像被烫到一样离开了门环。可是刀剑出鞘的声音让她抖了一下,几乎是又一瞬间将门打开。   一把匕首稳稳立在男人的眼侧,血液沿着眼眶慢慢滑落,缀在眼角。   若是再慢上一分……   男人还是在笑,却笑的开心极了。笑的他从石阶踉跄一下跌了几步。   “疯子!”秋仪一把打开匕首。   “这样也不行吗?娘娘。”   男人抿着唇,神色居然还有几分委屈,他抬头看向秋仪。美人站在石阶的尽头,她倾城的容色被洒上了光影。   美的一如初见。   只是如今他半侧面容被鲜血覆盖,倒是看不真切了。   男人慢慢、慢慢、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的脊背挺的很直,并不似哀求。反而让人觉得居高临下掌握主权的是这样一个疯子。   齐坞生就这样一步一抬。   他的领口有些松动,其中金色的链条闪出暗色的光。   秋仪步步后退,他跪着步步向前。   他仰着头看着她,就像年少时初遇的那样,那双黝黑的眼中是孺慕和深不见底的爱。而她就像当年一样无法移开视线。   就好像无论重复多少次,   在永叙五十三年的盛夏,她都会用石子砸开欺辱他的嬷嬷。   对他说:「小孩,跟我走吧。」   那条锁链被帝王亲手、强硬、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一个牵扯了数十年的阴谋,和无数鲜血淋漓的误会化成了一句。   “娘娘,我把自己给你了。”   无论重复多少次,十九殿下都从未后悔在那个满天繁花的盛夏——   牵起了她的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命运中最美丽的蝴蝶就已经停在了无知孩童的指尖。只是需要他停下来,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回头去看。   原来那些挣扎在泥泞中的困顿,他用毕生运气遇见了她。   秋家有女,倾国倾城。一朝被选入宫为贵妃。   她说,不想殉葬。   于是扶持母家、玩弄权势、收养皇子。   她躲过了第一次。   除掉周氏、扳倒太子。   她躲过了第二次。   帝王薄情,却为了她设立重重准备,只为了哪怕百年后她也依旧不受任何宫规制约。   这一次她不需要汲汲营营,不需要机关算尽。   她说不想殉葬,   她说想做第一位女官,   她说想看大齐盛世无边繁华。   ……   于是就有人记下了她的每一句话,用一生去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