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京越关山   作者: 时兰皋   简介:   【正文完结】   明艳会撩女将军×温润腹黑摄政王   不靠谱的爹娘去江南逍遥自在,把顾家军扔给了在军中长大的小女儿顾灼。   对此,顾灼表示,她只想当一条咸鱼。   哪成想,爹娘一直不回来就算了,朝廷的粮饷还迟到了。   顾灼这条小咸鱼不得不翻身打挺,用她聪明的小脑袋瓜儿去解这困境。   嗯,顺道捡了个昏迷的书生。   俊美无俦的男子醒来时眼尾带出狭长弧度,勾得顾灼心中小鹿怦怦乱跳。   她历来敢想敢为,当即凑近男子耳边柔声软语地蛊惑:“你想怎么报恩啊?”   看着男子泛红的耳尖,顾灼好心情地不再逗他。   男子学识渊博惊才绝艳,顾灼安排他进了北疆的书院。   在听闻是摄政王授意户部拖欠顾家的粮饷后,顾灼气得柳眉倒竖:   “阿简,你入朝做了官,可得提醒皇上将摄政王发配的远远的。”   -   傅司简在北疆查案的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除了肆无忌惮的小姑娘每每撩完他就跑,看着他下颌紧绷又不得不忍的样子得逞地笑。   终于,他送到江南的纳采礼得到顾灼爹娘的同意。   他总算把这些时日被小姑娘撩起的火儿全部吻在她唇角。   偏偏当夜,他收到京城的急报。   -   后来,看着眼前熟悉的脸,顾灼终于知道,   被她捡来又不告而别的阿简,   就是那个她当着他的面儿骂了无数句的摄政王。   她冷冰冰地将人留在身后,不肯理会。   却听得缱绻温柔的声音似是越过万里关山:   “夭夭,往后我只是你的阿简。”   他在京城有多想她,只有满屋子的画儿知道。   那劳什子摄政王,哪有她重要。   / HE SC   / 小甜文、轻权谋   / 架空   【盗版有逻辑问题,感谢大家支持晋江正版】   【微博@时兰皋】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灼,傅司简(裴简) ┃ 配角: ┃ 其它:预收《见鹿闻钟》《夏夜荔枝甜》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女将军摄政王互撩互宠   立意:心中有家国,也有你。 第1章 、将军   九月份,北疆已是萧瑟至极。风夹着黄沙,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   北戎一到秋天就蠢蠢欲动。   派出城外的斥候小队报回来消息,北戎的骑兵已经多次越界试探,厉兵秣马只等找到布防薄弱之处狠狠撕大裴一块肉。   守卫边疆的大裴将士们越发严阵以待,紧张的氛围像是天空中大团大团的云,压抑在每个人头上。   顾灼正与几个副将在大帐内商议布防之事,问一旁的姚云:“朝廷的粮饷送到哪了?”   姚云是顾家军中轻骑的副将,顾灼让她负责与京城的通信。   姚云犹豫了一瞬:“从京城说要送今年的粮饷,就再没消息传来了。”   这话说完,大帐里安静了一会儿,等着顾灼把腾起的火儿慢慢压制下去。   粮饷出问题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的粮饷便是迟了一个多月才到,运粮官到军中时含糊其辞,顾灼多少猜到点这原因怕是不好开口——   无非是先帝驾崩、朝堂动荡,各方明争暗斗、排除异己,顾家和北疆受了池鱼之殃。   顾灼还怕自己武断冤枉了那帮人,想过是不是国库不宽裕。但是她打听了个遍,大裴朝没雪灾没洪涝没瘟疫,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小皇帝也不选后宫,哪有用钱的地方!   当天顾灼便写了一封奏折加急去了京中,言明北戎虎视眈眈,谁知今年居然还是如此?   一时,顾灼的火儿气着实有些大——   她气朝廷那帮人在京城的膏粱锦绣里安逸久了感受不到北疆的刺骨寒风。   她气那些世家大族只顾着争权夺利看不见大漠的将士枯骨。   不过顾灼觉得,能出粮饷迟到这事,多少有点顾家自身的缘由。   将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忘得一干二净,把顾家的安身立命全部托付在了皇帝与顾家的私人感情上。   这还得从顾灼的曾祖父随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后说起——   因着高祖皇帝信任,顾灼的曾祖父带着顾家军来了北疆,守在这片大漠上。一代代将士马革裹尸英雄白首,没让北戎占去一座城池。   最初大裴国库穷得叮当响,曾祖父不得已只能自己想办法,能解决的从不跟国库提要求。   高祖皇帝因此对这个一道打天下的肝胆兄弟更是信任,但凡私库攒下点钱全送来北疆了。   有这份交情,顾家与皇室的关系一直不错。   高祖皇帝的儿子——太宗皇帝,曾被送来北疆历练过几年,与顾灼祖父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先帝与顾灼她爹儿时在京城一块挨打,莫逆之交。   几代皇帝都与顾家家主私交甚笃,自大裴民殷国富后,顾家再没为粮饷发过愁。   直到两年前,先帝驾崩,年仅十岁的小皇帝登基,简王摄政。   简王和小皇帝可从没见过顾家的人。   去年粮饷迟到后,顾灼除了气,更是怕。   她怕摄政王因为不了解北戎而忽视北疆防务,更怕摄政王教出来的小皇帝与顾家不似以往几十年君臣相宜。   君权和兵权若是失了信任,便是王朝风雨飘摇的开始。   顾灼意识到一个被以往几任顾家家主都忽视的事——朝堂上得有为顾家和北疆说话的人。   顾家久不在京中,与朝臣没什么交情。一旦皇帝与顾家没了人情联系,顾家随时会成为朝堂各方博弈的筹码。   而北疆更是少有能走上朝堂的人。   北疆三州,幽州、凉州、并州曾经是最荒凉、最贫瘠的地方,几十年的发展也只是将将不愁温饱。可是温饱哪里够送孩子去读书呢?   黄土和战火没有给这里的百姓太多选择,科举是最看不到希望的路。   束脩和笔墨,咬咬牙总是能解决的。可是私塾少、教书先生少,三州几任太守努力了几十年,也只是从北疆走出了几个举人。   没有人从北疆走上朝堂,便没有人为北疆说话。   顾灼知道朝廷不是故意忽视北疆三州,毕竟哪个朝臣都不会突然想到要让遥远的北疆富庶起来。   但是顾灼有时会替北疆的百姓不平。   他们世代劳作,用身躯挡着北疆的朔风不吹向内地。他们的孩子参军,用血肉拦着北戎的铁蹄不入大裴。   他们朴实,善良,热情,感恩。   可是贫穷是他们的,殷实是别人的。   需要有出身北疆走上朝堂的臣子。   他们不断提起北疆,才能让朝堂知道物阜民丰的大裴还有这样贫穷的土地。   他们反复强调北戎,才能让世家明白北疆百姓和顾家军付出多少代价才有了他们的钟鸣鼎食。   顾灼有了大概的构想,但要等有成果至少需要十年,她怕这十年顾家军毁在她手里。   她闭了闭眼睛:“继续打听运粮的进度,先用去年的粮食和棉衣,别让将士们挨饿受冻。”   姚云:“是。”   让顾灼纳闷的是,去年的粮饷虽然迟了,数量倒是没少。   -   又交代了些换防事宜,顾灼和一众副将走出大帐,去了训练场。   演武台周围热火朝天,台上两个赤膊士兵拳拳生风。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将军来了”,比武的两个人更是招式凌厉,互不相让,台下的呐喊声都比刚刚多了几分热烈。   台上胜负已分,顾灼听着台下震天响的叫好,看向天际山间金黄带着暖意的落日,突然涌上一股一往无前的孤勇。   顾灼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责任,带着顾家军守住北疆边界,守住大裴。   至于顾家军,真走到了朝廷要换掉顾家的地步,不还有她爹娘去解决吗?   她现在不这么想了,落日余晖洒在训练场每个人身上,延伸到仿佛无边际的远方,就像这片土地上生出温暖的希望。   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北疆多贫瘠多荒芜,她都爱这里。   小时候在幽州将军府,街边茶摊的大娘招呼她喝甜甜的芝麻糊,铁匠铺的李叔送过她小小的匕首,大儿子战死的张婶把小儿子也送来了军营,路边的老人指着打胜仗回城的队伍跟孩子说要记得他们的恩情。   北疆的寒冬多冷啊,她每每想到这些却觉得心头滚烫。   她要护着北疆,护着顾家军,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她是顾家军未来的主帅,不能事事等着依靠爹娘了。   她绝不能让顾家军成为朝堂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不能让北戎趁机而入,不能让终于有了起色的北疆再次兵荒马乱难有生机。   顾灼看向陈卓宇:“卓宇,陪我过两招。”   陈卓宇抱拳:“是。”   顾灼从小跟着祖父学枪,用的是祖父送她的梅花枪。银枪曾在马背上大开大合,沾着数不尽的北戎士兵的血。   梅花枪与陈卓宇的剑缠绕在一起,间或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顾灼是女子,打仗自然不能凭蛮力。   她随祖父习武时,祖父有意地教她攻其弱点、一击必杀,她又身形柔韧,打仗多年倒没受什么致命的伤。   但今天顾灼胸腔里一团火气和勇气,与陈卓宇比试时,没走以前的路子,一招一式带着不管不顾的意味。   陈卓宇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打算舍命陪君子,但他没见过这样的顾灼。   顾灼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调皮捣蛋又聪明伶俐,被老将军罚也不长记性,没心没肺的。   五年前顾将军陪着夫人去江南养病,把顾家军留给顾灼。   无论顾灼排兵布阵多惊艳、战场上多身先士卒、军营里多有威望、看着多么像个一军主帅,陈卓宇都知道顾灼是怎么想的。   顾灼只想完成她爹娘走之前给她的任务,不能让顾家军不如以往她爹娘带兵的时候,所以顾灼有时候总带着点漫不经心。   可现在跟他比试的顾灼,建功立业的进取锐意伴着枪尖的寒意向他笼罩过来。   小狮子终于决定带着狮群开疆拓土,不再懒懒地窝在爹娘的怀抱之中。   这场比试酣畅淋漓,银枪贴着陈卓宇的腰腹划过,枪尖压在他肩膀上。   台下的士兵喧闹声一静,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将军!”   “将军!”   “将军!”   “将军!”   陈卓宇抱拳:“末将认输。”但是他高兴。   顾灼也高兴,但有点不适应这种场面。   她一直当自己是替她爹暂代一段时间将军,以往听将士们喊“将军”,都当成是在喊她爹。   现在她听着这声“将军”有了点不一样的感受,重担有如实质压在她肩头,顾家军是她的责任,北疆是她的责任。   顾灼心绪涌动,面上倒是一点不显。   她抬手压了压,声沉而稳:“北戎欲践踏我大裴河山、伤我父母亲人,我辈将士当如何?”   “杀!”   “杀!”   “杀!”   ……   沸腾震天的誓吼声中,晚霞灿灿,缠笼着凛寒的枪尖银芒。   -   夜里,顾灼和陈卓宇、姚云对着天上的星星喝酒。   他们小时候也经常这样。   只不过那时候,只敢偷偷摸摸地喝,还总是被大人发现。   晕晕乎乎酒都没醒,就被罚去扎马步。   姚云拿起酒囊:“将军,你记不记得卓宇小时候喝醉酒扎马步睡着的事?”   一口烈酒入喉,顾灼暖和起来:“然后栽在地上鼻青脸肿了三天嘛。”   陈卓宇无语,闷头喝酒。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顾灼看着一亮一亮的星星,突然说:“我明天回趟幽州,你俩在军中上点儿心。”   姚云扭头看她:“将军,你回幽州干嘛?”   “找太守聊天。”   “跟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   “那是你爹。”   “那他也是老头子啊。”   “……”   陈卓宇听着她俩毫无营养的对话,不得不出声:“你回去几天?”   “三天。你有没有要给陈叔带的?”   “没有,让他给我拿罐酱牛肉。”   姚云:“我也要!”   “那拿两罐。”   顾灼:“?”   你俩怕不是指望我孝敬你俩的爹娘吧。   顾灼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她怕这两个人点头。   顾灼起身:“回吧,顺道去看看我的傻狗。”   去看傻狗的路上,陈卓宇问:“将军,要不要把于老将军从东线调回主营?” 第2章 、太守   “先问问东线怎么样了,贺辰能独当一面就让老将军回主营坐镇。”   “汪!汪!”傻狗远远地就看见顾灼几个朝它走过来,终于舍得站起来摇摇尾巴。   顾灼一年前在幽州捡了这条狗,起名旺财,但是寄希望于靠一条狗的名字解决粮饷显然没有什么用。   旺财是条黑色的长毛狗,捡来的时候还是个小狗崽子,这一年来个头长得快,站起来有顾灼那么高。   旺财叫起来声如洪钟,冲人吼的时候威风凛凛,但是它懒。   天气一冷,就用狗爪子把狗头抱住,除了顾灼谁来都不理。   顾灼揉揉旺财的狗头,耳提面命跟旺财讲了一通诸如“天冷要多运动才不容易生病”的道理。   旺财耷拉着眼皮,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   第二天一早顾灼就骑马回了幽州将军府。   入了城走得慢,茶摊的大娘把顾灼叫住:“夭夭,下来喝碗芝麻糊,暖暖身子。”   顾灼这才有点双十年华小丫头肆意欢笑的样子:“好嘞,我正饿着呢!”   顾灼心满意足地喝了热乎乎甜滋滋的黑芝麻糊,带着大娘硬塞给她的老姜红枣红糖水,优哉游哉回了将军府。   换下风尘仆仆的衣服,梳洗干净,顾灼马不停蹄去了太守府。   去晚了该蹭不上太守的午饭了,虽然也不会多丰盛,但到底比军中好吃。   幽州姚太守是姚云的爹,只有姚云一个闺女,还被顾灼拐到了军营,顾灼以往都不敢在姚太守面前出现。   顾灼想着姚太守曾经浓密的头发,有点打退堂鼓。   但是来都来了,顾灼长叹了口气,敲了太守府的门。   门打开,露出小厮的脸:“是小将军呀,我家老爷刚回来,您快进来,我去通传。”   太守虽然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对别人倒是都挺好的,这大冷的天,小厮捂这么严实。   顾灼跟着小厮进了书房,正听见姚太守跟丫鬟说:“传膳吧。”   她觉得她来得真是时候。   太守大人看见顾灼,果然哼了一声:“先吃饭。”   顾灼肚子叫了一声,太守瞪了顾灼一眼,顾灼眼观鼻鼻观心,觉得姚云真是没说错。   顾灼好几个月没回幽州了,这顿饭吃得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太守大人脸上闪过一丝心疼,被顾灼看见了。   她就知道这招好使,但她按兵不动,谨遵圣人食不言的教诲。   顾灼吃完饭着实有点意犹未尽,反思着军营的饭是不是太难吃了点,决定过几天回去给将士们吃顿红烧肉改善伙食。   太守大人突然出声:“顾丫头。”   顾灼一副乖巧模样:“姚叔,我回来之前阿云托我给您带话说特别想您。”   太守大人吹胡子瞪眼:“她想不想我,我还能不知道!”   顾灼心想,那您刚刚一副期待的模样干什么。   太守自己生了一会儿气,问顾灼:“说吧,找我何事?”   顾灼看着太守大人的胡子,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姚叔,我想在北疆三州办个书院。”   “能把北疆学子送进朝堂的书院。”   姚太守听见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和神色都严肃了起来:“顾丫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容易的事。”   要是搁平常,顾灼绝对适应不了这么正经的氛围,必定插科打诨过去。   可顾灼仍是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我知道。”   “姚叔,您在幽州二十年,您知道幽州从前是什么样,也知道幽州是如何到今天这个样子的。”   “可是太慢了,幽州的百姓已经苦了很多年了,靠您、靠下一任太守、靠所有人埋头苦干,何时才能依靠政绩让朝堂注意到幽州。”   “您是江南人,您比比现在的幽州和二十年前的江南,能比吗?”   “幽州连二十年前的江南都比不上,靠什么吸引那些有抱负有想法的朝臣呢?”   姚太守听着顾灼的这些话,觉得顾丫头好像长大了。   他被压抑多年的无力和挫败浮上心头。   他被外放到幽州时二十三岁,看惯了江南水乡的婉约精致,哪里见过卷着黄土的风和厚一尺多的雪,哪吃过顿顿窝头和小米粥。   可那已经是幽州当时中等以上的吃食水平了。   他刚当父母官,看着几岁的小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给了小孩一个窝头,小孩子的爹娘跪下磕头流着泪叫他大善人。   年轻的太守看不得这个,踉跄着跑回太守府哭了一通。夫人问他缘由,他说不出话,只觉得痛苦。   他从来不知道蒸蒸日上的大裴还有这样的地方,他用五年、十年、二十年也没让幽州变成他想的样子。   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幽州就只能这样了。   他虽出自江南富庶之地,勉强算是小康之家,可他与那些琼浆玉露朱缨绮绣温养出来的的公子哥不一样。   他参加科举入朝为官,是想鞠躬尽瘁使得政通人和,给黎民百姓好日子。   来幽州上任第二天,他写下“为生民立命”挂在书房时时提醒自己。   可年轻时立志要让幽州焕然一新的雄心仿佛消散在“为生民立命”日渐浅淡的字迹里。   他明白顾丫头的意思。   朝堂上少有出身于北疆的人,连他跟朝廷提能不能再免除几年赋税,都会引得朝臣猜测是不是他贪腐和养兵。   他老了,可北疆是生生不息的,他得给北疆留下未来的希望和出路。   姚太守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顾灼觉得是不是要提醒一下太守大人。   “顾丫头,你想把书院开在哪儿啊?”   “就在幽州。”   姚太守皱了眉:“凉州的俞老头还算好说话,我给他写封信,他分得清利弊。可并州的孙海可不一定答应这事儿。”   孙海四年前因为贪腐从渝州被贬谪到这儿,三十多岁一脸精明。他任并州太守这几年倒是无功无过,见谁都是一副笑脸。   孙海一直琢磨着离开北疆,但是北疆这地方实在没什么民脂民膏可以搜刮了,是以孙海每年给吏部的孝敬可能都没有人家一个月的俸禄多。   就这么在并州待了四年,马上就要不惑了。   顾灼等的就是姚太守这句话:“您帮我搞定凉州,孙太守我去解决。”   “你怎么解决?”   “这您就别管了,我总不会用刀逼着一州太守答应我。”   “哼,这可说不准!”   顾灼无语,她觉得太守大人多多少少对她有点偏见,她什么时候这么不靠谱过!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门被推开,一个长相温婉的妇人提着一个大包袱走进来。   顾灼连忙站起身:“婶婶。”   周氏把包袱给了顾灼,叮嘱道:“夭夭,这是给你们的伤药。”   “白玉瓶里是给你和阿云涂脸的,你瞅瞅你这小脸粗糙成什么样子了!”说罢摸了摸顾灼的脸。   顾灼没忍住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觉得……挺好的呀。   但她不敢说。   姚太守看着大包袱,很小声地埋怨道:“你给她准备得这么齐全,阿云更不想回家了!”   周氏瞪了太守大人一眼:“你懂个屁!”   顾灼蛮喜欢看姚云的爹娘吵架的——如果这种单方面的碾压也叫做吵架的话。   太守大人瞪了幸灾乐祸的顾灼一眼。   太守夫人周氏是江南人,二十多年前随姚太守来幽州上任。   江南水乡滋养出的画儿一样精致婉约的女子,闺阁时期学的女红、诗书、琴棋在幽州实在是无聊也无用了些。   周氏心疼幽州的百姓,与一位老大夫学了几年医术,在城中开了家医馆,请了几位大夫坐诊,专给穷苦人看病。   这二十年下来,太守夫人医术上精进了不少,太守大人的俸禄倒是有一半都赔进去了。   太守大人的委屈当然不只在俸禄上。   他家夫人来幽州后,经常与顾灼的娘还有几位将军夫人在一处喝茶聊天,学了招式防身。   这倒没什么,他觉得强身健体挺好的。   可是他家夫人怎么能学会拧他耳朵呢!   还他轻声细语温柔体贴的夫人!   顾灼及时出声:“婶婶,我和阿云会涂的。我去找陈叔一趟,姚叔您记得给俞太守写信啊!”   顾灼火速溜了。   -   顾灼拎着包袱去药铺买了治腿的药,觉得她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孙海现在还做着升迁的美梦呢。   要他从并州拿钱在幽州办个书院,就算十年后真从北疆走出个状元,也是十年后的太守的政绩,孙海这个老油子脑子抽了才会答应。   顾灼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去拿酱牛肉。   陈叔年轻时在战场上救过顾灼她爹一命,伤了腿后在幽州城做武术师傅,幽州大大小小的孩子有挺多都受过他的指点。   当年陈叔从战场上下来开武馆,顾灼的爹为了给救命恩人打响招牌,把顾灼送去跟着陈叔练基本功。   练基本功虽然枯燥又痛苦,但是有陈叔的儿子陈卓宇陪着一起痛苦,顾灼还把自己的小伙伴姚云拉了过来。   后来他们三个才跟着不再去战场的顾灼祖父学枪、学剑、学刀。   顾灼走进武馆的时候,一群小孩正在沙坑里走梅花桩,让她回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记忆。   摔在沙坑里其实不太疼,但是陈叔的梅花桩路线是越到终点越难,最后两个桩尤其不好走,摔一次就得重新来,一天要完整地走三次。   嘶,顾灼同情地看了小孩们一眼,快步离开这个痛苦的地方。   陈叔正在擦拭武馆的兵器,看到顾灼:“夭夭来了啊!”   顾灼把治腿的药给了陈叔:“陈叔,天气变冷了,您记得按时敷药。”   陈叔笑着接过药:“上次你给我拿的药我还没用完呢。”   顾灼道:“卓宇托我来看看您。”   陈叔:“他想吃酱牛肉?”   顾灼眨了眨眼:“咳,嗯。”   陈叔:“小兔崽子!”   顾灼连忙说:“阿云也想吃。”   陈叔:“……那拿三罐,你和阿云吃,别给他。”   作者有话说:   *   夭夭是女鹅的小字!   我好喜欢叫她夭夭!   评论区掉落红包~ 第3章 、男人   顾灼左手大包袱、右手酱牛肉,大爷似的走回将军府。   回府后,顾灼写了封信,叫来将军府的侍卫顾山和顾川。   “顾山,把这封信亲自送到我爹手中,你留在江南听我爹安排。”   “是。”   “顾川,你带几个人去一趟并州,暗中查查州府衙门的账,再看看孙海有没有什么其他把柄。”   “是。”   “查清楚后直接去军营找我,我近期不会回来。”   “是。”   “你们跟顾昼和顾夜交接一下府内的防卫,尤其是我爹的书房,除了我任何人不得进去。”   “是。”“是。”   -   第二天,顾灼去幽州的几家私塾看了看。   几位先生说,来私塾的孩子大多是为了学识字和算数,即使有几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先生也不会劝他们走读书这条路。   顾灼问了私塾的束脩,与这些孩子聊父母的营生和收入,知道了大致情况。   顾灼想了一晚上,书院如何选人、书籍如何解决、未来考中了如何保证他们为北疆做一些事、考不中的人又如何安排……   顾灼迷迷糊糊睡着,早上被丫鬟叫醒,去了与将军府隔了两道街的一处院子。   她打算把院子改一改暂时作为书院,反正第一批学生不会太多。   中午去请教姚太守,列了一个科举要用到的书籍单子,毕竟当年姚太守可是考中进士的人。   顾灼准备回将军府把单子给小厮去购置,现在骑马回军营还能赶上晚饭。   顾灼刚转身踏进将军府这道街,远远看见尽头好像趴着一个什么东西,她握了握腰间别着的匕首,走近去瞧。   为了自己的小命,顾灼谨慎地把匕首架在这人的脖子上,把人翻了过来。   长得倒是挺好看——这是顾灼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闭着眼的男人身着天青色锦袍,立领交叠,脖颈修长,喉结凸起映在顾灼的匕首上,顾灼连忙把匕首拿远了一些。   她向上看去,下颌棱角分明,眉眼鼻唇都当得起优越二字,顾灼有些想看看他睁开眼睛是何模样。   顾灼被美色冲昏的头脑终于想起查看男人的伤口。   腰腹被横着划了一道,不太深的伤口渗出血来。两只手掌上各有两条血痕,像是握了剑或是匕首。   但这些伤口也不至于昏迷不醒啊,顾灼正疑惑着。   “将军!”将军府的侍卫顾昼拿着带血的刀跑过来。   顾灼问:“这是?”   顾昼:“刚刚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出来看见一个蒙面人举个匕首要杀地上这个人。蒙面人看见我就要跑,我追上去砍了他一刀,还是被这孙子跑了。”   顾灼:“那这个人是怎么晕了?”   顾昼:“我怕是调虎离山,担心这人给顾夜他们添麻烦,追蒙面人之前给这人脖子来了一下。”   “……很好。”   “他跟蒙面人打的时候就挺虚弱的,我不给他来一下他也会晕的。”   “……把他抬进府吧,去找个大夫。”   “是。”   -   大夫给男人处理了手上和腰上的伤口:“中了迷药,明天就醒了。”   顾灼看着男人被包成粽子的双手,问大夫:“他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会死吗?”   大夫以往遇到这种病人不好好养伤的情况都是要骂人的,但这是将军府,问话的人是小将军。   大夫语气温和:“不会,他伤口不深,到时候再给他换次药就行。将军府的伤药比我的好,我就不留药了。”   “好,麻烦您走这一趟。”   小厮给了诊金,送大夫出门。   顾灼眼睛盯着男人腰上伤口缠着的细布出神,想着是把他留在府里还是带去军营。   “顾昼,找个人带着他跟我去军营。”   “是。”   -   顾灼到底赶在晚饭前回了军营,交代火头军明天中午做红烧肉,引得周围士兵一阵欢呼。   男人被安置在顾灼隔壁的营帐,军中大夫来给换了药。   顾灼走回自己的营帐,叫来姚云和陈卓宇询问这几天军中情况。   姚云进来后环顾一圈又出去了,过了会儿才与陈卓宇一起进来,两眼放光地说:“将军,你是不是打算金屋藏娇?”   “?”顾灼愣了一下:“不是。”   “你犹豫了,肯定是!”   顾灼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堵住姚云的嘴。   来见顾灼的路上就听小兵说将军带回来一个男人,姚云一脸满足地嚼了几下牛肉,又忍不住说道:   “将军,那个男人虽然好看但是你别霸王硬上弓啊,我刚刚去看人还受伤昏迷着呢。”   陈卓宇吃着牛肉努力忍了忍,憋着笑意说:“阿云,咳,将军不是这么猴儿急的人。”   “那可说不准啊……”姚云老神在在地喝了杯酒。   顾灼无语,她觉得她再不转移话题,这两个人就要聊一些碧绿的江水不能承载的内容了:“粮饷有消息吗?”   姚云摇摇头:“我给京城将军府去了信鸽,估计还得几天才能飞回来。”   顾灼又看向陈卓宇:“东线怎么样了?”   “于老将军说半个月内就能回来。”   吃过饭,顾灼把大包袱交给了姚云,千叮咛万嘱咐:“婶婶说了,白玉瓶里的东西要你涂在脸上,一天两次。”   姚云茫然地点了点头,回去看着两个白玉瓶,总觉得哪里不对。   -   顾灼去了隔壁,打算在男人床前坐一宿等他醒来。   咳,她当然不是为了看这张脸。   她没把这人留在将军府,是因为她爹书房的东西太重要,一点险都不能冒。   但是她又不能不管这人,万一他是什么细作给放跑了,抓下一个更不容易,何况蒙面人见了顾昼就跑,明摆着不对劲啊。   她只能把这人带回军营,醒来若是有问题就扔进牢里。   至于她为什么在这儿等他醒来,一是人刚醒来是意识非常薄弱的时候,她想试试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二嘛,就是她确实想看看这人睁开眼的模样。   在夜里等待是件太无聊的事,顾灼已经感叹了五次这人面如冠玉,摸了摸自己的脸,甚至想着是不是应该把给了姚云的白玉瓶要回来一个。   -   长夜漫漫。   男人眼睫动了动,靠背兵法保持清醒的顾灼身子前倾,把目光凝在男人脸上。   男人缓慢睁开眼睛,烛火的亮光映在眼底。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像是寂静的海沉着无数秘密,带着短暂的刚清醒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昏暗的光线给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眼尾带出狭长上挑的弧度。   顾灼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还能否称为冷静。   因为她听见胸腔里蹦跶起来的小鹿,也听见自己清晰又蛊惑人放下戒备的声音:“你是谁呀?”   她一眼不眨的盯着男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她看到他动了动头转向她,皱了眉,又抬眼看了帐内,复看回她:“姑娘是?”   顾灼想骂人,再试探已无意义。   “你晕在我家门口了。”   “大夫是我请的。”   “按理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男人撑着床坐起身,牵扯到伤口闷哼了一声,抬起裹得臃肿的手,似是在花时间接受,又似是在想自己如何受伤晕倒。   他看向顾灼:“谢谢姑娘。”   顾灼看着面前这双眼睛,鬼使神差来了句:“你不以身相许啊?”   她不是,她没有,这话不是她说的。   顾灼从没觉得夜晚这么安静,甚至想靠心有灵犀让旺财叫几声解救它尴尬的主人。   顾灼觉得过去了很久,但其实并没有多久。   她看见男人神色怔了一下,紧接着低垂眉眼不再看她。   男人嗓音温润:“姑娘说笑了。”   顾灼想生气,却看见了男人耳朵似是比刚才颜色深一些。   帐内光线不明,顾灼倾身想离得近一些去看,带着热度的呼吸在寒冷的夜里打在男人耳侧,那颜色更深了些。   顾灼一时收不住自己的恶趣味,少女娇软的声音从耳廓传进男人心里:“那你想怎么报恩啊?”   男人越发正襟危坐,低眉敛目:“姑娘但说无妨。”   顾灼觉得她再玩儿下去要完,坐回位置抱臂,恢复了清冷神情:“说吧,你是谁,来北疆干什么。”   “姑娘可否先告诉在下姑娘的身份?”   这人真是一点下风都不肯占:“你猜猜?”   “在下晕倒之处是将军府,姑娘可是顾将军之女?”   “倒是知道我爹。”   男人抬手揖了一礼:“小将军。”   “嗯。”   男人用缠着布的笨拙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顾灼:“在下三年前在江南得过老将军的帮助,今日原是想去将军府拜访老将军。”   顾灼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玉佩,这确实是她爹的,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出。   不过,顾灼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问道:“你来北疆是专门找我爹的?”   男人似是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怔了一会儿才回道:“那倒不是,在下是为行万里路从江南一路北上游历至此。”   顾灼点头,心里却并未完全相信:“今日伤你之人是你的仇家?”   男人摇摇头:“我也不知晓,那蒙面人是突然跳下来的。我本有一点武艺,但当时不知为何浑身无力,后来被人打晕了。”   顾灼不知怎么解释打晕他的是她的侍卫:“你中了迷药。”   男人没有太多惊讶:“许是在酒楼吃饭时就被下了药。”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在下傅司简。”   这三字在顾灼舌尖滚过,她说出最后的疑问:“你可知我父亲还在江南?”   男人停顿须臾:“不知,我以为老将军早已回北疆。”   “军中不便留你,你养好伤便回幽州吧。”   “在营中不要靠近主帐和牢房,不要多跟人交谈,会被当成细作。玉佩我拿走了。”顾灼说完就离开了。   顾灼回到自己的帐中反复看着玉佩,拓了玉佩的纹路在纸上,又写了封信向她爹求证这事。   顾山两天前刚刚带着她的上一封信出发,现在这封信只能走驿站了。   -   顾灼走后,傅司简在帐中捋着这些事。   他追着线索来到北疆,可有人不想让他查,甚至想让他死在这。   北疆必定有猫腻。   而且,若是朝堂知道他死在北疆,势必会胡乱猜测是否是北疆掌握兵权的顾家杀了他,引得小皇帝怀疑顾家。   倒是狠毒。   作者有话说:   *   夭夭:冷静地贪图美色   阿简第一次被调戏,比较害羞,他会习惯的 第4章 、报恩   他在酒楼用饭后本打算回客栈,路上觉得身体不对劲才向将军府走去。   不知那蒙面人是看他走路稳当,不像中迷药,才迟迟不敢动手。   还是想让他死在将军府外,坐实是顾家杀了他。   反倒给他留了生机。   他刚刚说不知老将军还在江南,不是假话,他确实以为老将军早已回了北疆。   傅司简心头沉了一下,江南或许发生了或是查出了一些老将军不得不留在那儿的事。   三年前他去江南时,顾老将军将查到的东西交给他,说再收收尾就会回北疆,不会太久。   之后他追着线索去了其他地方,先帝身体不好召他回京,后忙着辅佐小皇帝稳定朝堂,与老将军便再无联系。   这次线索查到北疆后,他来幽州是想让老将军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毕竟老将军对北疆要比他熟悉得多。   可是,会是什么事让老将军留在江南三年之久呢?   -   顾灼接近寅时才睡,卯时一刻在军营的擂鼓声中睁开眼,走出大帐吸了一口冷冽的寒气,人清醒了不少。   吃过早上的粥后,顾灼命帐外守卫的士兵去叫来昨日送傅司简到军营的侍卫。   她把昨夜写给她爹的信交给侍卫:“你回府之前去一趟驿站,把这信寄给我爹。”   “是。”   顾灼穿盔甲、拿梅花枪,去训练场巡视。   军容整肃,铜围铁马,喝声震天。   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坐跪伏,俱从号令①。   顾灼站进姚云带的女子队伍中,两刻钟马步、两刻钟跑圈、半个时辰木人桩、半个时辰骑兵阵法后,又去耍了两套枪法。   无事的话,顾灼基本上每天都不会缺席辰时至巳时军营的统一训练。   以前她爹还在军中时,她训练习惯了。   顾灼走回营帐,远远看见一个天青色的挺拔身形立在帐外。   是傅司简。   帐外的士兵似是对傅司简说了什么,他转过身来。   阳光柔和了男人稍显凌厉的脸部线条,逆着光使她看得不甚明朗,顾灼恍然生出些不真实感。   “姑娘。”   顾灼走近才发现这人比她要高很多,阴影投下,她似被笼罩在傅司简怀中。   顾灼气息有些急促,许是因为刚训练完。她平静出声:“找我何事?”   “姑娘可否把玉佩还给我?”   顾灼绕开傅司简走入帐中,摘下头盔:“我救你的命,还不许我拿你一块玉佩?何况那还是我父亲的玉佩。”   戴头盔要把所有头发束至发顶,顾灼摘头盔弄得头发稍显凌乱,还带下来两绺搭在脸侧和唇角,弧度优美的下巴处有一滴汗将落未落,脸上还透着训练后未曾散去的红。   傅司简看着眼前略显嗔怪的顾灼,只觉得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他自觉再看不妥,只好把视线移向顾灼的额头,又见光洁瓷白如玉。   顾灼久等男人不言语,有些疑惑:“问你呢?”   傅司简才从失神中惊醒:“那玉佩于我有重要意义。”   顾灼不置可否:“夜里你说的,让我挟恩图报、但说无妨,还算数吧?”   男人听着这话有趣,嘴角牵起弧度,眸中带出笑意:“算数。”   顾灼从桌上拿起玉佩递给他:“行吧,那我想想让你做点什么。”   傅司简转身欲走,想起刚刚在帐外看见顾灼一身铠甲走过来时的感慨。   京城那群说顾家拥兵自重、嚷嚷着要严查顾家虚报兵员吃空饷的人,想必是不知道北疆军中将军与士兵一起训练同甘共苦,也不明白大裴江山是这些将士在守护。   “将身服礼、身服力、身服止欲,以知士卒之寒暑、劳苦、饥饱②。姑娘是位好将军,顾老将军想必很是欣慰。”   《立将之道奈何》顾灼十岁就背得滚瓜烂熟,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此时,她只觉,如晨钟暮鼓。   士非好死而乐伤,为其将知寒暑、饥饱之审,而见劳苦之明③。   她知道这些,但她没做到。   傅司简看她与士兵一起训练,便以为她做到。   可她是因为习惯才去训练,因为习惯才与士兵吃一样的饭食。   她没有要与士兵共寒暑、劳苦、饥饱的意识。   这样不合格的将军不会让她爹娘欣慰的。   如晨钟暮鼓。   她感谢傅司简,也庆幸自己能听到这番话。   傅司简始终看着面前的姑娘,将她明艳脸庞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她先是愣了一下,又皱起眉似是失落,复绽开笑颜。   蛾眉曼睩,荣曜秋菊。   她对他的防备似是散了一些。   虽然顾灼对他做了一些在他看来算是亲密的事,但他知道顾灼明显的试探和强烈的防备。   可现在,她真诚地向他笑了一下。   他荒唐地想让她一直这么对他笑。   顾灼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想法:“我想到让你做什么报恩了!”   他有点回不过神来:“什么?”   “你参加过秋闱吗?中举了吗?”   傅司简听出期待之意,迟疑地点了下头:“中了。”   顾灼的欣喜跳跃在她的声音里:“明年正好赶上春闱,你下场吧!”   她那么高兴地想让他做这件事,他不想看见这张脸上出现任何失落的表情。   不就是春闱吗?他点头了:“好。”   “你既然是游历到北疆,那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   “嗯。”   “你在北疆有住的地方吗?要不要住到书院?”   傅司简本打算找处宅子住下,可街坊邻居必会对新搬来的人好奇,容易走漏消息。   倒是不如住进书院,傅司简问道:“倒是不听得北疆有书院?”   “马上就有了。”   “那多谢姑娘给在下提供住处。”   -   之前顾灼说让傅司简报恩,只是想在她爹回信前找个理由看住他。   可她听完傅司简那番话后突然意识到,这人从状元最多的江南游历到此,看着像文人却能说出立将之道,是有才华又有智慧之人。   幽州的书院最少要十年才可能将北疆的人送入朝堂。   她需要的是在朝堂上有熟悉北疆、肯为北疆说话的人。   若是傅司简能在北疆待一段时间,她有把握让他生出为北疆做点什么的意愿。   傅司简能说出刚刚那番话,意味着他是个愿意弯下腰去忧虑芸芸众生之寒暑、劳苦、饥饱的人。   游历让他懂得哀民生之多艰,这样的人,会知道北疆百姓的苦。   现在,只等她爹给她回信了。   -   州府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内,黑衣劲装跪得笔直。   细看去,血已经浸染后背,暗红蜿蜒到地上。   江辞脸色有些发白,身形晃了一下,六个时辰了。   他终于听见月门处传来脚步声,来人站定在他面前:“没得手?”   江辞看向膝下的砖块,在身侧握拳:“属下办事不力,请义父责罚。”   阴沉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江辞,若是你再任务失败,就别怪义父不念父子感情了。”   江辞头更低:“是。”   “去领罚吧。”   江辞去领了二十棍。   小厮给他上药时,看着江辞背上血肉翻开的刀口,青紫的棱杂乱交错,瞬间红了眼眶:“公子,你忍着点。”   药洒在刀口,疼痛让江辞全身肌肉紧绷,稍稍凝固的伤口又涌出鲜血。   额上青筋条条绽出,江辞闷哼了一声。   好在药里止疼的成分慢慢起了效用,小厮手脚麻利的上药包扎后,江辞看起来只是更加虚弱苍白些,不再像刚刚一样被疼痛折磨。   公子七岁被老爷收为义子,他便一直跟在公子身边。   他那时还有些羡慕公子从一个孤儿成为大户人家老爷的儿子。   他记得沉默的小小少年,点头答应老爷去暗卫营训练。   暗卫营大多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训练强度哪是七八岁的少年能承受的。   可公子愣是一声不吭,只是自那以后,身上三天两头带着伤。   近些年,老爷要公子去办的事越来越凶险。   三年前公子从江南回来,胸口被剑贯穿、还未痊愈的伤口因为受罚崩开,高热不退,差点去找阎王爷报道。   醒来后,公子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时常看着带回来的砚台出神。   他不明白,老爷既是把公子当暗卫使唤,又何必收公子做义子。   他看着公子从起初的孺慕之情到如今脸上常年不见一丝笑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小厮给江辞留了桌上的一盏烛台,退出房间。   江辞趴在床上,在暗淡的光线下想起江南,那是他这辈子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情,可他亲手把它毁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见桂花树下,他与温厚儒雅的男人下棋,坐在一旁的妇人温柔地问他:“阿辞,中午想不想吃糖醋排骨?”   他点头,妇人起身要去张罗午饭:“阿辞,你别让着这老头儿。”   他对面的男人笑着捏了一下妇人的手,落下一子。   江辞想,若他是他们的孩子就好了。   他其实不怎么吃甜的东西,暗卫营的训练也不允许他有什么喜好。   可他第一次与他们吃饭,妇人见他夹了两次糖醋排骨,就把排骨专门放到他面前。   泪一瞬间逼上眼底,他连忙低下头掩饰。   他觉得再不会有比糖醋排骨更好吃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   ①“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坐跪伏,俱从号令”:来自网络。   ②③:汉墓竹简《六韬·立将》   阿辞:糖醋排骨yyds!   (突然想到一个排骨小剧场…… 第5章 、衣服   晌午过后,顾灼与典农校尉和收粮食的士兵一起去了顾家军在北疆的田地。   这是顾灼曾祖父时起一代一代将士垦荒开辟出来的,不占用州府百姓的土地。   前朝无道,十室九空,兵荒马乱多年直到高祖皇帝推翻旧朝。   大裴于断壁残垣中建立,还得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实在没有粮草给北疆的顾家军。   顾灼的曾祖父就在军营备战不紧张时,组织将士拓荒种地修渠纺织。   且耕且战,既不耽误戍边,又解决军粮,减轻百姓的徭役负担,也避免了“起于黄腄、琅玡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①的运粮消耗。   一直保留到现在。   只不过北疆的荒地即使已经养了几十年,收成也与中原良田相差甚远,是以才需要朝廷送粮。   顾家军的存粮和今年的新收成基本够今冬所需,不会让士兵饿着肚子打仗,可饷银却只能靠朝廷拨付。   -   顾灼骑马回营,奔驰间恍惚看见旺财正把前爪搭在傅司简的肩膀上。   她把马拴进马厩,抬步朝旺财的狗窝走去。   呵,还真是傅司简,毕竟这军营里只有他一个人穿天青色锦袍。   一人一狗玩得还挺高兴。   顾灼没见过旺财对除她以外的人,这般,呃,狗腿的样子。   旺财,你怎么是这样的狗?!   你是不是看脸!?   好在旺财还算有良心,看见她来,果断地抛弃了傅司简。   顾灼揉了揉狗头,看向君子如玉眉眼带笑的傅司简,戏谑道:“你是不是给我的狗下药了?”   “没有。”   顾灼又挠了挠旺财的下巴,看着旺财舒服得眯起眼:“那旺财怎么尾巴摇得这么欢,它平时都不理人的。”   顾灼疑惑:“难道真是因为你好看?”   傅司简看向蹲在地上抬头看他的小姑娘:“旺财更喜欢姑娘你。”   顾灼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听出来,他似乎是在夸她……好看?   她怎么觉得她被撩了?   旺财“汪”了一声唤回顾灼的思绪,顾灼转移话题:“你来找旺财干嘛?”   傅司简看着顾灼略显懵懂又强行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好笑:“姑娘让我与军中之人不要交谈,我只好来找姑娘的狗聊天。”   旺财的狗窝离顾灼的帐子不远,傅司简撩开帐门就能看见。   顾灼听着这话,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肯定是她听错了。   “呃,你再忍两天,伤好差不多,我让人送你去书院。”   -   顾灼沐浴后,想起今日见傅司简时,他腰腹上的衣服破着一道口子,那是他受伤的位置。   倒是不见衣服上的血迹,许是他什么时候洗掉了。   虽然傅司简在军营的活动范围基本就是他自己的帐子周围,并不会遇到太多人。   但是让那样一个翩翩公子穿着一件破衣服,顾灼觉得自己有点暴殄天物了。   顾灼去了她爹的帐中,帐内久无人住,油灯都不好点。   在箱底翻找出一件长袍,对着灯看了看,像是有一年她送给她爹的生辰礼物。   她爹居然带在军中压箱底,还挺有心。   她决定下次给她爹写信时表达一下她的想念之情。   顾灼拿着衣服去找傅司简,撩开帐门进去时,帐外守卫的士兵似乎欲言又止。   守帐士兵其实想说,浴桶还没抬出来,傅公子许是在沐浴。   但是他又觉得,傅公子人都是他们将军带回来的,被他们将军看看洗澡也没什么。   士兵目不斜视地继续守帐。   帐内,傅司简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墨发披散在身后,还滴着水,他听见帐门的动静,转过身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②。   顾灼抬手摸了摸鼻子,没流血。   心里的小鹿跳得有点快。   她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军中将士训练经常赤着上半身,她也没觉得怎么样嘛。   现在连美男出浴都算不上,衣服裹得这么严实,跳什么跳!   不过顾灼神色自若地走过去:“给你找了件我爹的衣服,我没见他穿过,应该挺新的。”   “多谢姑娘。”   傅司简比顾灼要高,走近接过衣服时,看见小姑娘的头发湿漉漉地拢在脑后,没比他的头发好多少:“怎么没把头发擦干?”   顾灼随口回道:“我擦过了呀——”   话音刚落,男人已拿起一旁还未来得及用的软巾,双手覆在她的耳侧:“外面天冷,湿着头发会受凉。”   “不会的,我冬天在城墙上守一夜都不会得风寒。”   说话时,顾灼在软巾的包裹下抬眼看向他,昏暗的营帐里只有她的眼睛映了烛光显得亮晶晶的。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眼里的自己,想起白日小姑娘抱着旺财蹲在地上抬头看他,半晌没动静。   顾灼不知男人的失神,已经抬起手按了软巾:“我自己来吧”。   傅司简咳了声掩饰,收回还隔着软巾搭在小姑娘耳侧的手,去方桌前倒了杯冷茶灌了下去。   顾灼揉了几下头发:“那我回去了,你早点睡。”   “嗯,姑娘也早点睡。”   顾灼回去后坐在铜镜前擦干头发,用白玉瓶里的软膏涂了脸。   她白日里去找姚云拿白玉瓶时,姚云难以置信地看她:“你居然想让我一人承受这个东西的折磨!”   是的,这个软膏虽然用过后让人肤如凝脂的,但是,它:“臭不可闻”!   顾灼看着铜镜里的脸,突然奇怪地想:“旺财那只傻狗不会真是因为她好看才亲近她吧?”   顾灼倚靠在床上看了会兵书,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好像是为了去看看傅司简的伤怎么样了才去给他送衣服的。   -   第二天顾灼训练回来时,看见等在帐外的男人。   乌发用玉冠束起,额前几缕发丝被风吹散,月白色长袍垂感极好,肩宽腿长。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③。   顾灼觉得他腰间需要一块墨玉。   想起昨夜忘记的事,她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傅司简伸出手,掌心朝上:“昨日就已经结痂了。”   骨节分明,横亘着两道伤疤。   “找我有事?”   “我来找姑娘借本书解闷。”   “我这里都是兵书。”   姚云那儿倒是有游记之类的,但是她若是为了傅司简去借,定会被姚云刨根问底地寻开心。   傅司简心下有些怜惜,桃李年华的姑娘,本该娇生惯养,她却戎马倥偬、以身许国。   顾灼带傅司简到书架前,看见落灰的围棋,递给傅司简:“这个给你解闷儿,书你自己挑。”   傅司简接过围棋,抽了一本《图国》:“多谢姑娘。”   顾灼想起书院的事:“你回幽州后,我派个侍卫跟着你,省得有人要你小命。”   “好。不过,那人既知我被将军府所救,想必不敢再动我。而且,我身手不错。”   傅司简知道那天打晕他的人是从将军府出来的,蒙面人自然也知道,但这只是原因其一。   傅司简没说的是,他有了防备,对方再来杀他,不易得手不说,还可能露出马脚。   那人知道他的身份,必会怕他顺藤摸瓜去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傅司简甚至还挺期待那人再来对付他,他本就是追着线索来到北疆,刺杀他的人必是为了阻挠他查案,他正愁从何查起呢。   顾灼听见他说身手不错,有些意外,他看起来实在温文尔雅,像个书生。   那天他说有点武艺在身,顾灼只以为是强身健体的花拳绣腿。   她点了头:“行,四五天若是没动静,我让他撤走。”   顾灼让侍卫跟着傅司简,主要是为了看着他,等她爹的信。   当然,也是怕有人再想杀他,她还指着傅司简春闱下场呢。   “多谢姑娘。”   -   两天后,顾灼收到将军府的信,说书院收拾得差不多了。   顾灼叫来傅司简,让他跟着送信的侍卫回去。   傅司简说:“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很快。”   顾灼有些纳闷,就这么几天有什么可收拾的,她倒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傅司简出去后,顾灼交代侍卫:“回去让顾昼找个人盯着傅司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举动,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事无巨细。”   “是。”   “若是有人杀他,带着他跑了就行,别跟对方死磕,也不必追。”   “另外,真跑不了就把他丢下,别让咱们的人死了,训练一个还挺费钱的。”   侍卫笑着抱拳:“是。”   顾灼也觉得自己有点铁石心肠了,可是就算她喜欢傅司简那张脸,她与他才认识几天,自然是她府上侍卫的命更重要一些。   何况,他说他身手不错,应该……能撑到她的侍卫去叫人救他吧。   过了不到半刻,傅司简拿着包袱进了帐,把另一只手里的《图国》递给顾灼:“姑娘送我的棋,我就带走了。”   顾灼十分想说“我什么时候送你了,我只是让你玩儿几天”,但她到底没说。   因为那棋是她以前在幽州城花了不到一两银子买的仿玉,男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说这话显得她很小气。   但她还是出声:“书院里有材质更好的棋。”   男人莞尔:“我喜欢这副。”   喜欢就喜欢,看着她笑什么笑!   “呃,那你们快出发吧,回去两个时辰天都黑了。”   顾灼看着两人疾驰而去,发觉傅司简骑马不比侍卫慢。   鲜衣怒马。   作者有话说:   *   ①《汉书·主父偃传》   ②宋·佚名《白石郎曲》   ③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第6章 、王爷   侍卫带着傅司简先回了将军府见顾昼,被顾昼派给傅司简后,又跟着傅司简去客栈取他落下的东西,吃过饭去书院时已经月上中天。   傅司简每天不是看书,就是下棋,甚至都不出书院的大门,只第二天时去买了冠袍带履中衣鹤氅和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侍卫发觉这还是个吃穿用度养尊处优的主儿,他有点替他家将军未来的小金库担心,不过傅司简现在花的还是他自己的钱。   侍卫就这么跟着傅司简,没发觉有什么异常,递给顾灼的信里着重强调了傅司简很有钱,且挥金如土。   顾灼看着侍卫的信,感受到一种“这人太能花钱了,你要是不努力赚钱可能养不起”的催促?   她觉得府里的侍卫可能是欠揍。   八天后,顾灼收到她爹娘的回信,说他们三年前在江南帮了傅司简的忙,傅司简也帮着她爹办过事,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又说她另一封信中所言之事,得等顾山回了北疆再与她细说。   顾灼这才把心放下,让侍卫又盯了两天才撤走。   侍卫撤走的当天夜里,傅司简的暗卫就找到了书院。   暗卫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扶着腰刀:“属下护卫不力,请王爷责罚。”   傅司简受伤的时候,暗卫在幽州府衙查账。   回到客栈发现主子没回来,出门去找,路上看见主子留下的记号,跟着到了将军府外。   看着地上的血迹,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欲坠,吓出一身冷汗。   正巧看见大夫从将军府出来,他跟着大夫转过将军府所在的街,连骗带吓地问出大夫看诊之人的衣着和相貌,觉得应该是他家王爷,而且伤势不重,只是中了迷药。   他本想进将军府去瞧瞧,顾灼带着人出来了,还真是他家王爷。   他觉得他的脑袋应该是保住了,跟着顾灼一路到了军营,还得小心不被顾灼发现。   看着他家王爷人事不省地带伤在马背上颠簸,他都替他疼。   不过他到底放心不少,主子去江南查案的时候,他跟着,知道主子对顾老将军极为信任,王爷在军营会很安全。   “不怪你们,是我大意了。幽州查得怎么样了?”   傅司简确实怪不到他们,是他把所有人派出去的。   他没想到那帮人会这么快知道他在北疆,还对他下手。   顾灼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确实是。   他想起小姑娘让他以身相许,笑了一下。   暗卫低着头没看见这一幕:“目前查到的消息,幽州太守没什么问题,账也很干净,小六还在继续查。对了,他女儿在顾家军中,是个副将,颇得顾小将军信任。”   “军中守卫森严,属下没敢进去找您。”   “属下让小五他们去查并州和凉州,昨天小五传信回来,说还有一批人在查并州太守。”   傅司简问:“还有一批人?查查是谁的人。”   “是。呃……”   “想说什么?”   “四天前,属下查幽州时,……拦了一封京城到幽州的信。”   傅司简打量着支支吾吾的暗卫:“怎么了?”   “是顾家在京城将军府的人给顾小将军的信,说……说京中粮饷是……被您拦着才迟迟未运往北疆。”   傅司简无语:“信呢?”   暗卫头更低:“……属下看完,封好送去军营了。想必……想必此时顾小将军早已看过了。”   傅司简一个爆栗敲在暗卫头上。   暗卫委屈,明明是主子说的查完尽量恢复原状,不要惊动人啊。   -   傅司简其实倒没有太生气,这信就算到了他手里,还是得封好给顾灼送去,他拦不下。   但好歹他能拖延几天,想想办法,好过现在措手不及、进退两难。   他当时自称傅司简,是因为他并未完全相信眼前之人,不敢贸然说自己的身份,才编了一个经历。   虽说他有八成把握猜测面前的姑娘是顾老将军之女,也听顾灼承认了,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本以为如果眼前的顾灼是真的,那很快他就会见到顾老将军,到时再澄清身份不迟。   可他没想到老将军还在江南。   在军营养伤的几天,他听士兵叫她将军,确认了她真的是顾老将军之女——顾灼。   可他没办法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贸然说自己是当朝摄政王,顾灼必定不会轻易相信。   她势必会写信去江南问顾老将军,若是信在途中被拦截,他在北疆的事情就会泄露。   虽然已经有人刺杀他,可他还未确定是哪一拨人,也不确定这人有没有传消息去江南,他在北疆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老将军给顾灼的回信中,很可能写到三年前他在江南查案时见过老将军一事。   这信若是被人截下,据此猜测老将军在江南与他查案有关,可能会给老将军也带去危险。   但是傅司简这个名字不会泄露消息。   司简是他的字,除了皇兄皇嫂小皇帝和老师知道,就只有三年前他在江南与老将军说过。   他与皇兄一母同胞,皇兄曾与他说过,皇兄儿时与顾老将军在京城撩猫戏狗不学无术被父皇罚抄兵书,还是母后偷偷给他们送吃的。   顾老将军知道他母后娘家姓傅,看见傅司简三字,必定知道他不便透露真实身份,便不会在回信中提。   傅司简还有旁的顾虑。   顾灼不是顾老将军,虽然顾老将军信任他,可他于顾灼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他说自己是摄政王,顾灼会怀疑京城是不是不信任顾家、派他来查顾家。   现在顾家军是顾灼带兵,他不想让顾家军主帅对皇室有猜忌。   另外,傅司简有些私心。   顾灼若是知道他是摄政王,必定会对他毕恭毕敬、疏离冷淡,不复促狭嬉笑。   他不愿顾灼和他那样生分,即使他明知那些戏谑多半是顾灼开玩笑,不带真心还有着浓浓的试探。   现在倒好,又加了一条。   她看过信以为是他拦着顾家的粮饷,他更不能说自己的身份了。   他与她还未熟悉起来,就算他表明身份解释粮饷一事,顾灼也不会相信他没有半分证据的说辞。   他有点接受不了她的厌恶。   想到此,他又敲了一下暗卫的脑袋。   暗卫:……早知道就先站起来了。   -   四天前,军营。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只雪白的信鸽盘旋着落在姚云帐前的士兵肩上。   士兵捉着信鸽,看向帐门另一边的士兵:“快去找姚副将!”   姚云听得信鸽飞回来,急急从训练场赶回来,拿着信鸽没来得及拆就去找顾灼:“将军,京城来信了。”   顾灼解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抽出其中的纸条,看完后眉头越皱越紧。   姚云问:“将军,信上写什么了?”   顾灼把信递给她,没说话。   姚云看过信,又怒又疑:“摄政王?摄政王拦我们的粮饷做什么?”   顾灼摇头,她也想不通。   就算摄政王不像先帝一样与顾灼她爹有小时候一起挨打的交情,可也不至于先帝驾崩没两年,就对顾家一点信任都没了。   摄政王想做什么?   收拢兵权?排除异己?   小皇帝知道摄政王拦粮饷吗?   小皇帝对顾家什么态度?   或者……   朝堂上小皇帝还能做主吗?   一时,顾灼脑海中想了很多。   小皇帝是先帝唯一的皇子,摄政王是先帝的弟弟,他们这些年关系怎样,谁都不知道。   顾灼甚至想,若是摄政王真要篡位,顾家要如何?   去年的粮饷并没有被克扣,只是迟了些,摄政王拦粮饷莫非是想让顾家表态站在他那一边?   这是最坏的情况了。   摄政王就算要篡位,也得再等几年,否则天下人的唾沫能淹死他。   她的书院得加快进度了,至少真到了那时候,朝堂上能有替顾家表态的人。   顾灼倒没有说那个皇位非小皇帝坐不可,她觉得摄政王与先帝一母同胞,与小皇帝都姓裴,谁坐那个位置都一样。   她曾祖父与高祖皇帝一起打江山,只要是高祖皇帝的后人,能励精图治,让天下河清海晏,她顾家都忠于他。   她不会让顾家军覆灭在皇权更迭中。   但她还是想骂人,觉得摄政王裴简脑子有病。   他就算是想逼顾家选边站,凭什么拿顾家军将士的性命不当回事?凭什么拿北疆百姓的性命不当回事?   他不知道北戎狼子野心吗?不知道将士吃不饱肚子就打不赢仗吗?不知道打不赢仗北疆百姓就会遭殃吗?   王八蛋!   不过,顾灼现在倒是不怎么担心今年的粮饷了,无非就是像去年一样迟几个月。   以前存着的粮草和棉衣够今年冬天使唤,饷银为了防止运送途中出问题引起军中哗变一直都是多备几个月的,总能撑到今年粮饷送过来。   -   六天后,顾川从并州快马加鞭赶回来。   他没回将军府,拿着令牌直接到军营来找顾灼。   顾川将一本账册呈给顾灼:“将军,并州的账确实有问题。”   顾灼接过,没翻开。   顾川忍着笑:“将军,属下将有问题的地方画了红圈,还有批注。”   顾灼咳了一声,还是翻开了账册。   这真不能怨她,她看见帐本就头疼。   作者有话说:   *   阿简:被媳妇骂王八蛋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7章 、阿简   小时候她娘逼她学算数,她一溜烟儿跑去找祖父求救,祖父搂着她,摸她的脑袋:“我们夭夭不想学算数就不学了,那学武好不好呀?”   她当然说好,只要不学算数,学什么都好!   她屁颠屁颠回去找她娘亲,兴高采烈开口:“娘,我要跟祖父学武,没有空学算数哒!”   她娘亲笑得一脸慈爱:“好。”   小小的她还不知道笑容背后的含意,只觉得搬出祖父果然有用!   果不其然,长了几岁后,武她随着陈叔学了,算数她也没逃过。   她就知道她娘亲笑起来准没好事!   顾灼一边看帐本,一边想着自己学算数受的苦,觉得顾川真是太贴心了。   她开口:“看这账,孙海倒是胆子不大。这账是在哪找见的?”   “孙海书房的地板暗格里。”   顾灼翻到最后:“怎么没有他这两年给京城的冰敬炭敬?”   “给他那倒霉儿子还赌债了。孙景阳两年前沾了赌,大钱不欠小钱不断的,孙海兜里的钱全送进赌场了。”   “?”顾灼想到孙海离开北疆的迫切:“孙海没被气死吧?”   顾川笑着说:“孙海就这么一个儿子,打了也骂了,都不管用。”   “还有查到其他的吗?”   “没别的了,孙海这人在并州做太守倒没有尸位素餐鱼肉百姓,贪的那点钱多是商户孝敬的。”   顾灼想起孙海那张精明的脸,觉得还挺合理。   沉吟半晌,顾灼出声:“我换个衣服,跟你一块儿回幽州。”   “是,属下去帐外等将军。”   -   一路披星戴月回了将军府。   第二天,顾灼先去了姚太守府上。   姚太守看见她来,依然是那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样子,递给她一封信:“凉州来的信。”   顾灼看过后心满意足,立马搬出马屁大法好:“姚叔无所不能神通广大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决胜千里羽扇纶巾运筹帷幄——”   “停。”   “谢谢姚叔,我走啦!”   “小白眼狼!”   书院基本有了眉目,顾灼心情很好地上街闲逛,想起该去看看傅司简。   -   顾灼走进书院时,傅司简正在摆弄她的那副仿玉棋子。   傅司简听见开门的动静,抬头看去——   视线凝在踏进门的姑娘脸上,他已经十二天未见她。   她换下军中装束,藕荷色对襟方领半袖披袄领口一圈雪白的毛,水绿色暗纹马面裙拖在地上,乌发松垮地簪起。   像是冬日梅林里探出头的一只小兔子。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直到顾灼的声音响起:“这里住得如何?”   傅司简站起身:“很清静,比客栈要好得多。”   “要不要出去,我带你逛逛幽州城?”   “好。”   顾灼带着傅司简去了茶摊:“大娘。”   “夭夭来了呀!”   傅司简听见大娘的话,问顾灼:“‘夭夭’是你的小字?”   “是呀!   傅司简觉得这小字倒是符合她,桃之夭夭,明艳张扬,灼灼其华。   “大娘,我要喝芝麻糊!”顾灼说罢转头看向他:“你呢?”   “姑娘可叫我阿简。”   顾灼:“?”   谁问他这个了。   “我是问,你想喝什么?”   傅司简哭笑不得,有些尴尬:“与姑娘一样就好。”   顾灼善良地没逗他,扭头朝大娘喊:“大娘,要两碗!”   -   暗卫觉着他家王爷不太对劲。   他去书院找他家王爷时,正巧碰上他家王爷与顾灼出来,他不好现身就躲起来跟着。   一路上,他家王爷的眼就没离过身旁女子的脸。   而且,他可从未见过王爷如现在这般不自在的样子。   暗卫痛心疾首,王爷,你的云淡风轻宠辱不惊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你不对劲!   -   黑芝麻糊端上来,大娘笑眯眯地看着傅司简:“趁热喝。”   大娘离开前对着顾灼眨了一下眼,给顾灼看得一阵无语。   “大娘做的黑芝麻糊特别甜,你快尝尝。”   傅司简看着坐在对面的姑娘尝了一口黑芝麻糊后眉眼甜甜弯起。   他也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确实很甜。   吃罢,顾灼放下铜钱:“大娘,我们走啦!”   “哎,小伙子以后常来啊!”   傅司简笑着点头。   顾灼带着傅司简从主街的东头走到西头,路过一个老妇人的小摊,买了一只桃花木簪。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在酒楼等上菜时,顾灼把玩着木簪:“幽州这里的百姓,活得太艰难了。”   “卖簪子那个妇人,丈夫早年去世了。五年前她的长子战死,又将小儿子送来军中。”   “你说,北疆何时才能像江南一样呢?”   傅司简听着顾灼低落的语气,她似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傅司简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从酒楼出来时,街上已经华灯初上、月朗星稀。   到了书院所在的街,光线暗了许多,颇有些万籁俱寂。   分别时,傅司简看着窝在毛绒绒的领子里的明眸皓齿:“事在人为,会有那一天的。”   顾灼愣了一下,终是反应过来,他在回答酒楼里她的问题。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①。   顾灼一时心弦微动,无意识出声:“阿简。”   似呢喃的声音散在夜色里。   周遭静谧得仿佛只有彼此的呼吸。   少顷,顾灼倏忽出声:“我回府了。”转身就走。   傅司简望着小姑娘看似淡定却有些仓皇意味的背影,终于回神,打了个手势叫来暗卫。   “你跟着她。”   暗卫领命离去。   -   顾灼走回将军府的街时,胸腔急促的律动总算平静下来。   她有些不齿自己。   不就是叫了个“阿简”嘛!跑什么跑!   顾灼!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没出息!   她还有些恼。   都怪傅司简白日里说什么“叫他阿简”!他们有很熟吗!   顾灼气呼呼地走进将军府,进了自己的院子碰上丫鬟玉竹。   玉竹是顾灼自小的贴身丫鬟,问道:“姑娘可要沐浴?”   “嗯。”   玉竹有些新奇,她还没见过自家姑娘这般柳眉倒竖略带羞恼的模样。   怎么看怎么像……红鸾星动。   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给将军府找个姑爷回来,玉竹天马行空地想着:“那我去给姑娘准备。”   雾气蒸腾里,顾灼舒坦地靠在浴桶边上。   玉竹舀着水浇在自家姑娘缎子一样的乌发上,觉得自家姑娘真是好看。   冰肌玉骨,不可方物。   只是看见姑娘背上的刀疤时,有些心疼。   五年前,北戎趁先帝在江南遇刺跟顾家军打了一仗,夫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姑娘背上也被砍了一刀。   老爷带夫人去江南养病,把顾家军交给了姑娘。   姑娘比以往更努力地学兵法、学枪、学兵阵、学沙盘舆图、学兵棋推演,肩上的责任比谁都重。   顾灼听着自己的小丫鬟左一声又一声地叹气:“玉竹,你想什么呢?”   玉竹嘴快道:“想什么时候能有姑爷。”   顾灼无语,脑海里却出现书院门前傅司简看着她的身影,连忙摇摇头。   玉竹嗅到一丝不寻常:“姑娘想到谁了?莫非……看上军营哪个小将军了?”   顾灼:“……没有。那什么,你快去休息吧,我自己洗。”   玉竹看着姑娘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忍俊不禁:“那不行,您好容易回来一趟。”   玉竹说是顾灼的贴身丫鬟,其实更多的是个自小的玩伴。   顾灼小时候皮得很,觉得让人伺候洗澡太慢了,从来不让玉竹做这些。   她长大去军营后,不常回来,玉竹又不能跟着她。   有一回她回将军府,玉竹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说她光拿月钱没活干,心慌。   顾灼哪见得这个,随口说,那就我回来时你照顾我沐浴吧。   得,玉竹着实是个很用功的小丫鬟,不知是请教了哪位老嬷嬷。   顾灼从来不知道沐浴居然这么麻烦,她泡得昏昏欲睡,玉竹折腾得不亦乐乎。   每次沐浴过后,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散发着花香味的白面馒头。   现在,玉竹开始用花油给她梳头发了。   顾灼晕晕乎乎地数着次数,实在撑不住了:“待会叫醒我。”   “嗯。”   -   暗卫看着顾灼进了将军府,才几个起落回了书院。   他看书房灯还亮着,推门走了进去。   傅司简正盯着顾灼送他的棋,听到动静看向门口:“她回去了?”   暗卫点头:“嗯。王爷,那是?”   “顾老将军的女儿。”   “噢。”暗卫无语,他没想问这个。   那天在将军府外听大夫说是小将军找他治伤,又跟着从将军府出来的顾灼和他家王爷去了军营,暗卫就猜测这女子是顾老将军的女儿了。   他是想知道,王爷你跟顾小将军什么关系!   暗卫没忍住,嬉皮笑脸道:“王府……要有女主人了?”   傅司简抓了一块墨锭扔向了暗卫。   他不禁想,顾灼怎么会囿于四四方方的王府,她是广袤苍穹中肆意翱翔的小鹰,越过崇山峻岭烟波浩淼,破空而来。   暗卫没眼看一脸春心荡漾的王爷,趁机在身上抹了抹自己因为抓墨锭染上黑的手,反正这黑衣服也看不太出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傅司简,蓦地停下这不该有的想法,狠狠瞪了暗卫一眼。   在江南时顾老将军托付他日后照顾着些北疆和顾灼,可没让他拱人家养了二十年的小白菜。   作者有话说:   ①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第8章 、夭夭   暗卫很无辜,瞪他干什么,又不是他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的脸。   他觉得他再不出声可能会挨打:“王爷,小五传信回来说,查并州的另一批人,是顾小将军的人。”   “小五找人跟着,那人从并州去了军营,昨夜跟着顾小将军回府了。”   傅司简剑眉微蹙:“并州查得怎么样?”   暗卫摇头:“咱们的线索虽是指向并州,可并州太守孙海除了贪点小钱给京城送孝敬,实在没什么可查的。”   “不过孙海是四年前因为贪腐从江南被贬到这儿的,当时没查出来他跟先帝遇刺有关系。”   “王爷,您说他不会是故意来北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吧?”   傅司简沉思半晌:“我去一趟并州。”   “你去将军府打听打听,他们是不是要去并州?”   暗卫真的很想回答“是”,但是:“王爷,将军府守得比军营还严,属下进不去啊!”   他甚至暗戳戳想,王爷你到底是想查案还是想跟人家姑娘一起去并州啊。   傅司简不知道暗卫的吐槽:“你去休息吧,明早随我去一趟将军府。”   暗卫十分慌张,痛心疾首:“爷,您别硬闯啊!我看过将军府的守卫,会被打成筛子的!”   “这样追不到王妃的呀!”   傅司简寻思是不是得换个人当暗卫的头儿,咬牙切齿:“我去跟顾姑娘道个别。”   “噢。属下告退。”   傅司简灭了灯躺在床上,看着洒在地上银霜一样的月光,不免想起今夜。   繁星夜幕下,影影绰绰的亭亭玉立,和那一声呢喃似的“阿简”。   很多人叫他“阿简”,父皇、皇兄皇嫂,甚至小皇帝牙牙学语时也会这么唤他。   可是不一样。   “阿简”从小姑娘舌尖柔柔地吐出,似是小猫伸出软乎乎的小爪子在他心上撩拨一下,勾人得紧。   他从来不知道,会有一个人,只是叫他的名字,便让他这般欢喜。   -   第二天一大早,傅司简带着暗卫到了将军府门口……等着。   九月底的北疆满目萧然,一阵风吹过卷起枯黄的落叶枝条,拴在一旁的两匹马无聊地抬抬蹄子刨了两下踩出声响。   暗卫看着倚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的傅司简,表情一言难尽。   “王爷,我们不进去吗?”   “再等等。”   快巳时,傅司简才抬步朝将军府的正门走去。   暗卫上前扣了门上的铺首衔环,门被打开。   小厮问:“您是?”   “在下傅司简,找你家小将军。”   暗卫补充道:“劳烦通传一声。”   小厮带着傅司简和暗卫去了正厅,又上了茶:“您稍等。”   不到半刻,顾灼一身黛色骑装走近,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找我何事?”   傅司简站起身:“姑娘,我想去并州一段时日,跟姑娘道个别。”   “你也要去并州?去做什么?”   “在下来北疆游历,三州都要去看看。姑娘说‘也’,是——”   “噢,我也要去。”   “那还挺巧的,姑娘可要与在下同路?”   暗卫喝了口茶,心想,巧什么巧!   顾灼歪头思索了会儿:“行,我去牵马。”   -   主街上熙熙攘攘,旭日东升,霞光万道,蒸腾出祥和安定的烟火气。   顾灼看见蒸笼揭开缭绕的白雾,有些饿:“你俩吃饭了吗?”   傅司简和暗卫齐齐摇头。   四人在包子摊边的小桌坐下,顾灼喊道“老板,来四屉包子,再加四碗豆腐脑!”   猪肉茴香馅的包子就一口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嫩滑绽放在舌尖。   临走时,顾灼把碎银子放在桌上。   顾川:这男人怎么让我家将军付钱!   暗卫:王爷怎么吃软饭啊!   -   一路疾驰,总算于暮色四合时分入了并州城门。   在城中找了家客栈,把马给了马童,小二迎上来:“您四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暗卫忙出声:“小二,来四间上房,再叫一桌菜。”   他实在是饥肠辘辘,午时急着赶路只啃了点干粮。   而且,他担心他家王爷继续吃软饭,未来不振夫纲啊!   四人大快朵颐,风卷残云。   顾川多少看出来点不对劲,这男人好像总在看他家姑娘。   他家姑娘可是他们将军府独一棵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这人的猪腿迟早被老将军打断。   安排房间时,傅司简和顾灼住在中间,暗卫和顾川分别挨着自己主子。   将推开门时,顾灼吃饱喝足玩儿心大起,想起昨夜自己的落荒而逃,决定扳回一局,她转过身软软开口:   “阿简,早点休息啊。”   看着傅司简耳尖染了红,顾灼咯咯笑着,麻利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傅司简觉得那只小猫又伸出软乎乎的小爪子在挠他,勾人得紧。   暗卫一脸难以置信,他听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这姑娘绝对在调戏他家王爷!   他要把这消息告诉王府所有人!   傅司简没急着回自己的房间,抬手敲了敲刚刚被合上的门,看着门打开露出一张狡黠明媚的脸。   “夭夭,你也早点休息。”   门砰的一声关上。   傅司简勾唇笑了下,慢悠悠走了两步推开隔壁的门。   暗卫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家王爷在调戏姑娘!   铁树开花,枯木逢春。   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   顾灼在门后捂着脸,为自己的冲动无知而懊悔。   她觉察出了傅司简温润如玉外表下若有若无的睚眦必报。   她一直知道傅司简的声音好听,刚刚的“夭夭”低沉得像是贴着她耳边想起。   她觉得她的脸一定比傅司简的耳朵红。   顾灼有些郁闷,她不会次次都撩人不成反被撩吧。   她这见了美色就不由自主的恶趣味还有没有救啊!   -   第二天,顾灼和傅司简的房间门几乎同时打开,顾川和暗卫也分别出了门。   顾灼理直气壮地看向傅司简,不期然听到一句:“夭夭,昨夜可安?”   顾灼皮笑肉不笑:“安,安。”   顾川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摸不着头脑,怎么就进展到叫“夭夭”了?   暗卫一看顾川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昨夜四人一上二楼就是顾川的房间,顾川想等顾灼进房间后再回房,直接被顾灼赶进去了,所以没看到后来的那一幕。   暗卫离谱地生出些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优越感。   吃过饭,顾川被派去查孙太守家的小公子,顾灼几个坐在客栈一楼的大堂闲聊。   顾灼把瓜子嗑得嘎嘣响,随口问道:“你来并州想去哪儿啊?”   傅司简剥着瓜子,随口回道:“既是游历,便是哪里有意思去哪。我看夭夭似是要查并州太守,自然妙趣横生,我便跟着夭夭好了。”   顾灼恶狠狠地抢过傅司简手边剥了一小碟的瓜子仁。   “夭夭”、“夭夭”,还叫个没完了!   她又不能当着他护卫的面像他一样厚脸皮地叫他“阿简”。   顾灼泄愤似地嚼了口瓜子,又觉得这人修长如玉的手剥瓜子都优雅得像是拿着黑白分明的棋子。   不过,拜他的厚脸皮所赐,她现在听见从他口中说出的“夭夭”二字,颇有点古井无波,心如止水。   暗卫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没想顾小将军是这么个娇憨性子,更没想到他家王爷脸皮厚起来这般……孟浪。   跟他家王爷以前那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惜字如金比起来,叫姑娘家的小字属实算得上孟浪。   不过,他家王爷也不是从来就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王爷是太宗皇帝的老来子,比先帝小十五岁。   自小父皇母后疼着,兄长护着,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①。   那话怎么说来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②   直到五年前先帝遇刺,当时的小太子才七岁。   先帝自知身体大不如前,怕小太子登基压不住朝堂,想把皇位给了王爷。   王爷没应,只说会护好小昭、护住大裴。   自那时,收起一身少年风流温文尔雅。   跟在先帝身边,学朝堂制衡,学帝王之道,学治国理政,学刑律革新,学番邦安抚……在人前越发不苟言笑。   两年前先帝驾崩,王爷用铁腕手段压住朝堂上按捺不住的魑魅魍魉,重新追查起中断的案子。   也就是到了北疆后,许是远离京城的缘故,王爷才又有了点当年温润如玉的模样,不再气势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顾灼听见暗卫的笑,瞪了傅司简一眼:“你可想清楚,查一州太守,保不齐会有危险?”   傅司简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踢了暗卫一脚,笑着对小姑娘说:“我这护卫身手很好,遇着危险,也能保护姑娘。”   顾灼哼了一声:“身手好还能让你倒在将军府门口?”   暗卫面色略有些扭曲,他家王爷踢他是一点儿力气没留啊。   忍着疼又听见顾灼扎心的话,觉得他家王爷真是没踢错。   -   顾川总算回来:“将……姑娘,孙景阳在城西一家赌场。”   顾灼把瓜子移到顾川面前:“你嗑会儿瓜子,我上去换个衣服。”说罢朝楼梯走去。   半刻钟着实有点漫长,桌上只有傅司简咔嚓咔嚓剥瓜子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   ①唐代杜甫《饮中八仙歌》   ②《诗经·淇奥》   写到猪肉茴香包子和豆腐脑的时候,属实把我馋到了! 第9章 、裴昭   顾川有心想问这男人的身份,又不知如何开口,与暗卫大眼瞪小眼,无聊得想着要不趁机切磋一番。   顾灼下来时看着都觉得尴尬,忙出声:“咳,待会叫我顾公子。”   她换了一身靛蓝色的男装,窄袖上滚着流云暗纹,腰间一条墨色锦带,头发被玉冠束起,还拿着一把折扇。   面上改了眉峰走向,唇红齿白。   当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①的小公子。   -   城西赌场,人声鼎沸。   顾川领着几人到了场中最热烈的桌前,里三层外三层。   人挤人到了内层,途中还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吼了一句:“干什么的?没长眼啊!”   顾灼这暴脾气……   战场上这种体格的北戎士兵她一枪能挑下两个,可这是大裴百姓。   她忍了。   大汉被顾川的刀震慑住,小声骂骂咧咧地转回头。   顾灼有些后悔,早知道也带把刀出来,大冷天的,这折扇花里胡哨一点儿用都没有。   顾川凑近小声说:“将——”   被顾灼瞪了一眼。   “公子,那就是孙景阳。”   顾灼看向顾川所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   眉清目秀,正一脸挑衅地看着对面:“你给小爷等着。”   顾灼:好好的小孩子长了张嘴!   小公子此时正甩着骰盅上下翻飞,把骰子摇得劈啪作响。   顾灼问了旁边一个看起来已经待了很久的人:“摇大摇小?”   那人回道:“摇大。”   顾灼闻言挑眉看了小公子一眼,行家啊!   傅司简不懂这些,看着小姑娘眉眼间的意兴盎然:“公子可知哪位会赢?”   顾灼仗着他现在不能叫她“夭夭”,促狭回他:“阿简觉得呢?”   傅司简凝着她不说话。   喧嚣中似是唯有他们之间有着关于称呼的秘密。   顾灼:这人怎么不按套路?!看什么看!   说话间,桌上两个骰盅已然掀开:“王公子胜。”   孙小公子一脸烦躁,看起来忿忿不平十分懊恼:“不玩了不玩了,王正,下次你给小爷等着!”   顾灼怀疑这孙小公子是不是只会这么一句狠话。   那王正揖了一礼:“多谢小公子手下留情。”   “知道就好,银子去府上找管家拿。”   小公子吊儿郎当走了。   顾灼用折扇敲了左手一下,掀起唇角笑了下:“走,跟着他。”   孙小公子出了赌场依然是那副纨绔子弟模样,在街上左摸摸又看看,走到一个小摊前不知买了什么玩意儿。   几人跟着孙小公子越走越偏僻,不得已只好飞檐走壁坠在后头。   看着孙小公子戴好刚刚买的面具,拐进了一处院子。   院子门前的牌匾——慈幼局。   顾灼使了轻功爬上屋顶,顾川和傅司简跟着,暗卫觉得这场面多少有些离谱,也跳了上去。   院中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围着孙小公子,叽叽喳喳:“阳哥哥,你好久没来啦!”   孙小公子摸摸眼前的小脑袋:“对不起啊虎头,哥哥这几天比较忙。”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奶呼呼地出声:“没关系哒!”   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了会儿,一位老嬷嬷被人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来:“阿阳,你来啦。”   孙小公子扶过老嬷嬷:“嬷嬷,外面太冷了,咱们进屋去说。”   “去那边的石桌吧,老婆子想看着孩子们。”   “那我扶您过去。阿兰,你照顾一下虎头他们。”   阿兰是慈幼局最大的孩子,放下搀着嬷嬷的手:“是,公子。”   孙小公子从怀中拿出银票:“嬷嬷,您收着。”   他时常来送银票米粮,嬷嬷没有拒绝,只是说:“阿阳,我这身子骨再过几年就照顾不了他们了,官府再找人来接手时你把把关,啊。”   “您放心。”   老嬷嬷拍着他的手:“好,好,嬷嬷放心。”   -   孙小公子从慈幼局出来就回府了。   四人朝客栈方向走着,顾灼把玩着折扇出声:“顾川,你去查查孙景阳这两年在赌场的输赢情况,赢了谁输了谁,数额多少。”   顾川抱拳:“是,属下这就去。”   “回来,吃过饭再去。”   “是。”   午后顾川要离开时,暗卫被傅司简赶去跟他一块查了。   桌上只剩顾灼和傅司简二人。   “姑娘是觉得那小公子有问题?”   顾灼抿了口酒:“你会摇骰盅吗?”   傅司简摇头:“姑娘可会?”   顾灼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顾川他们几个都赢不了我。”   她小时候实在调皮,喝酒划拳斗蛐蛐,就没有她不会的。   不过她从来不去赌场,那地方去不得。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一脸娇俏:“那还得劳姑娘以后教我。”   “好的不学学痞的。那孙小公子是个行家里手。”   “姑娘怀疑他是故意的?”   “是啊。”   -   京城。   裴昭看完信后,脸上一片寒意,压了压怒气才道:“把户部尚书叫过来。”   身后立着的大太监看着十二岁的皇上一瞬间散出的气势,感叹叔侄俩这几年越来越像:“是。”   大太监匆匆走出去,御书房剩下裴昭一人。   日头从糊着纸的窗棂透进来,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像是孤单的小兽。   过了很久,手边的茶已经凉透。   轻不可闻的推门声响起,他又成了那副稚嫩却威严的样子。   “陛下,刘尚书来了。”   “让他进来。”   一个胡子微白身形清癯的老人一身朝服走进来:“老臣叩见陛下。”   裴昭就那样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肩背。   刘越一时摸不准年幼的皇帝是什么意思,心里却并不把这小小的敲打放在眼里,只是跪得更为恭谨。   一盏茶过去。   “刘尚书起来吧。”   “顾将军给朕上了一份问安折子,朕忽得想起顾家军,召刘尚书问问今年的粮饷准备如何了?”   “陛下,粮饷半月前已送出了。”   “半月前……有些晚了啊。朕记得,去年顾家的粮饷是户部和皇叔吵了一个多月才送晚了,今年……是何缘由啊?”   刘尚书面上愈发恭敬:“陛下,户部办事不周,起先准备的是旧粮,换今年的新粮耽误了时间。”   裴昭一下一下敲着御案,没出声。   “老臣有罪,臣请户部上下自罚三月俸禄。”   裴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年老的尚书低下的脑袋,似笑非笑:“太重了些,尚书做个表率就好。”   “谢陛下。”   御书房安静了一会儿,刘尚书老迈的声音响起:“老臣告退。”   西风随着推开的门裹着秋叶转进来,吹起老尚书朝服的衣角。   快十月了,岁暮天寒,老尚书也该致仕了。   想让户部上下心生不满吗?   呵。   -   裴昭又打开信,看着熟悉的笔走龙蛇。   “小昭,展信舒颜。”   他生出温暖笑意,像是跟人打了一架满身泥巴的小子终于看见信赖的大人。   “北疆防务重于泰山,顾家粮饷迟迟未到,京城新贵已成世家,树大根深尾大不掉,切不可操之过急。”   “臣追线索至北疆,盘根错节云遮雾罩,需在北疆待一段时日,离开前会去信与你。若有要事,可吩咐玄卫加急。”   “小昭,臣久不在京中,需你独当一面。”   “望你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②”   方正的纸张细薄润洁,纹理纯净,翻动间带着橘色的光静静流淌。   轻似蝉翼,却重如千钧。   “为帝者,先须克己。每著一衣,则悯蚕妇;每餐一食,则念耕夫③。如此爱民,则天下归心。”   “最后,切记居安思危,保重身体。”   裴昭反反复复地用目光描摹着信笺,眼底有些湿润,他忆起儿时皇叔一笔一划教他习字。   他才十二岁,上朝时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内上方美轮美奂似要把人吸进去的藻井,看着阶下低头哈腰忠奸难辨的臣子,他总是生出恐慌。   这位置太高了,高得让他自己都望而生畏。   担子也太重了,足以将任何人压得面目全非。   他一直在失去,父皇走了,母后走了。   他有时甚至想,既是不断失去,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何意义呢?   皇叔与他说过的话总在这种时候响起:“天下苍生就是你的意义。”   幸好啊,还有皇叔。   他依然让皇叔叫他“小昭”,才不至于让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皇叔这大半年一直在外查案,经常是给他写信时还在此处,他收到信时早不知皇叔又去了哪。   他也是看到信才知皇叔如今在北疆。   可这事不能让朝臣知晓,是以他才借了顾将军的折子问户部尚书。   裴昭懊恼地按了按额角,他还是太蠢了。   两月前敲定粮饷一事,便以为万事大吉,殊不知朝臣最善阳奉阴违。   皇叔铁血手段的余威随着菜市口日渐被黄土覆盖的血迹缓缓消散,妖魔鬼怪又开始摩拳擦掌。   他得再努力一些。   才不辜负皇叔殚精竭虑,不辜负父皇母后临终嘱托。   -   斜阳晚照,落日烧云。   四人坐在顾川房间内的方桌前,桌上摊着几张纸,上面记录着孙小公子在赌场的输输赢赢。   “顾川,把账本拿出来。”   顾川犹豫了一瞬,抬眼看了傅司简和暗卫一眼:“将军,真要拿啊?”   作者有话说:   ①唐代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②诸葛亮《诫外甥书》   ③李世民《诫皇属》。 第10章 、桂花   顾灼顺着顾川的视线看过去,想起顾川还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这是傅司简和他的护卫,我爹说在江南见过他。”   顾川听得是老将军认识的人,放下戒心抱拳:“傅公子。”   暗卫看着翻开的账本,撇撇嘴,他屋里的包袱也有这么一本,是小五抄下送回来的。   比对了下账本和查来的东西,暗卫怔怔出声:“这……”   顾灼沉吟半晌:“先吃饭,咱们明天去会会孙小公子。”   叫了一壶桂花酒,顾灼喝得津津有味。   在军营总是与将士们喝最烈的酒,如此才抵得住边塞似猛兽咆哮呼嚎的风。   但是,顾灼其实更喜欢喝甜酒,桃花酿、桂花酿,一加热,像是把春去秋来的时光氤氲成香气。   喝烈酒时,她总是先想起战场上硝烟弥漫尸山血海,再由着酒醉强行忘掉。   喝甜酒时,她却总能看见军中来找她问何时吃肉包子的嬉皮笑脸,就像他们从未消失。   慈不掌兵,她知道。   她只是会想起他们。   想起,青山处处埋忠骨。   -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笑得悲伤又怀念的脸,觉得怕是醉了。   拿了她的酒杯,不自觉柔了声音,似是诱哄般:“夭夭,别喝了。”   暗卫看得一阵牙酸,闷了口酒。   顾川更是瞠目结舌,想拦,又不知道要拦什么。   顾灼小脸酡红:“拿来,我没喝醉。”说着又要倒酒。   她真的没醉,喝惯了烈酒就北风怎么会醉在焦糖豆花配桂花酿上?   她只是喝了酒容易脸红。   大惊小怪的。   顾灼抢回酒杯时,碰到了傅司简的手,没忍住摩挲了两下。   触手升温,像暖玉一样。   又绕着手背上的骨节凸起打了个转,顾灼收回手,又喝了口酒,嗯,好喝。   傅司简眼睁睁看着杯子被小姑娘重新抢回去,手没有动。   被顾灼抚了几下的地方有些痒,有些麻。   他愣了一瞬,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暗卫坐在傅司简右手边,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一口酒将将咽下去:“咳……咳……”   他觉得他家王爷简直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少男。   又敬佩地看了顾灼一眼,顾姑娘,有两下子!   顾川被酒壶挡住,丝毫不知道他家姑娘当了一把小流氓。   他嫌弃又疑惑地看了暗卫一眼,喝个桂花酿都能呛到,还当人护卫?   顾灼没醉,起身向楼梯走去时,步履稳健。   但她多少有点迟钝。   抬脚没看路,被楼梯绊了一下,搁平时,她很快就能假装无事发生地继续步履稳健。   现在,她稍稍后仰了下,没等她自己站稳,一条手臂自身后伸出扣住了她的腰。   顾灼:你可以不这么快。   这样显得她很弱。   “谢谢啊。”   “小心一些。”   傅司简走在她身后,刚刚看她向后倒,有些着急,下意识地想托住她。   环住她,确是意外。   腰如约素,软玉温香。   桂花酒香萦绕在他怀中。   暗卫有些好奇,为什么顾川每次都能准确地错过这种名场面?   这次顾川走在最前面,又没看到!   暗卫无语。   是夜,傅司简梦见桂花树下舞枪的姑娘。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①。   小姑娘看见他后,咯咯笑着朝他跑来。   “咚咚——咚咚”,傅司简睁开眼,听见暗卫敲门的声音。   “公子,顾姑娘问你吃什么?”   傅司简皱着眉头开了门,见门外只暗卫一人:“与顾姑娘一样。”   砰一声关上了门。   暗卫挠头,怎么还有起床气了。   -   傅司简下来时,已经恢复了往常温润如玉的模样。   馄饨刚端上桌,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顾灼喝了口馄饨汤:“顾川,孙景阳现在这个点一般在哪儿啊?”   “估摸着还未出府,不过也可能在赌场或者在西市看斗蛐蛐。”   “那先去太守府。”   -   四人走至太守府所在街的东口,看着太守府门前。   “顾川,去看看孙景阳在不在?”   “是。”   顾川很快回来:“将军,太守正要出门上值,孙景阳估计随后就会出门。”   “嗯,那咱们等等。”   不多时,一身鸦青长袍满脸精明的中年男人从太守府出来,朝西走了。   不似顾灼几年前见他时那般笑眯眯,脸有些臭,像是没睡好。   没过一刻钟,孙小公子果然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出来了,朝着跟在身后的小厮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今天不去,你别跟着了。”   小厮得了准话,只好回府了。   小公子刚一转过街口,就被暗卫锁住脖颈:“别出声,再动勒死你。”   顾灼无语,瞥了傅司简一眼,那眼神似乎是问:你这护卫是不是土匪出身?   傅司简对着暗卫使了个眼神,暗卫松开了些。   顾灼看向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孙景阳:“我是顾灼,想请小公子喝个茶,小公子可否赏脸呐?”   孙小公子没说话,只是气冲冲地看着她。   他能说什么,都给他锁喉了还问他赏不赏脸?   他有些后悔没叫小厮跟着,要不好歹能去报个信。   顾灼看了看这小孩,有些好笑:“看来孙小公子同意了,走吧。”   暗卫哥俩好似的把手搭在孙小公子肩膀上,使了力气按着他。   小公子翻了个白眼,他又不会在街上大喊大叫,他要脸。   最重要的是,他认识顾灼。   四年前他爹刚来并州时,顾灼作为边塞驻军主帅来过一次,协调并州内城需要配合顾家军完成的布防。   顾灼一身铠甲,银晃晃的,英姿飒爽。   宴上,他想从屏风后冲到她面前说他想从军,又怕顾灼嫌他年纪太小不答应。   今天,顾灼找上他。   他想知道她的目的,一军主帅又不能真的绑架他。   这要是别人,他早就在闹街喊人救他了,他才不要脸。   -   茶楼雅间内。   顾灼给孙景阳倒了杯茶:“喏,喝茶。”   孙景阳就那么盯着顾灼,盯得傅司简有些不悦。   “孙小公子猜猜我找你做什么?”   孙景阳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顾灼: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真难搞。   她决定直说,扔给孙景阳一个令牌:“商户给你父亲送的银两,你都在赌场输回去了对吗?”   孙景阳正端详着令牌,想抬头又死死克制住。   顾灼看这动静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既已还回去,你父亲便不算拿了这钱。”   孙景阳把令牌还给顾灼,嘴硬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再说,你说你是顾小将军我就信啊。”   顾灼想敲他脑袋的手蠢蠢欲动,朝顾川伸手要来账本:“你看看这是什么。”   孙景阳翻了翻,震惊地看着她,张口结舌:“你,你查我爹干什么?这些钱,这些钱我都还回去了!”   顾灼没想到把这小孩吓成这样,听着都强忍哭意了。   她忙伸手取回账册,怕这小孩情急之下给撕了,她还指着这个威胁小孩他爹呢。   “我想让你父亲答应我一个条件,本来是想用这个威胁他的。这不查到你了嘛,你既然都把钱还回去了,我看你还挺顺眼的,打算换个方式威胁你爹答应我。”   孙景阳:?这不还是要威胁我爹?   “你想让我爹做什么?”   “也没什么,我想在北疆办个书院,凉州和幽州都答应了,需要你爹支持一下。”   孙小公子疑惑:“这不是好事吗?我爹为什么不答应?”   “因为他抠。”   孙景阳:在他面前说他爹抠,不好吧。   孙小公子觉着,既然凉州和幽州都同意,这事应该没什么坏处。   “那你现在想怎么……威胁我爹?”   顾灼促狭地看了孙小公子一眼:“用你威胁他啊。”   孙小公子十一岁对顾灼正气凛然的印象一下破灭了,眼前这个人就是个小魔女!   “你真的不会用账本威胁我爹?”   “不会。”   “那你把账本还我。”   “才不,我得用账本威胁你啊。”   孙小公子:谁来救救他?   但他到底是同意了。   “那你得承诺,事成之后把账本给我。”   “行。”反正你都把钱还回去了,这账本就没什么用了,顾灼答应得很痛快。   她只想问一个问题:“那些不去赌场的,你是怎么把钱还回去的?”   孙小公子还挺骄傲:“从他们身边过的时候偷偷塞他们怀里的。”   “钱哪来的?赌场赢的?”   孙小公子昂起头:“是啊!”   顾灼没忍住敲了他一下:“再去赌场打断你的腿!”   孙小公子一脸委屈地抱着头,他还没被他爹以外的人打过,就算她是顾小将军也不行:“我都是赢的那帮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顾灼瞪眼:“那也不许去!”   孙小公子怂了,只敢默默在心里想,凭什么呀。   顾灼过了一把她爹娘说要“打断她的腿”的瘾。   与孙景阳商量了一通要如何威胁他爹,顾灼一边感叹着这倒霉孩子,一边说:“你先回吧,等今天孙太守下值我去你们府上。”   孙景阳屁颠屁颠走了。   -   四人喝着茶,顾灼忽然想起一事:“阿简,你们一起去吗?”   “可是不便?”   作者有话说:   *   ①魏晋·曹植《洛神赋》   让我们恭喜阿简抱到媳妇! 第11章 、易容   顾灼摸着下巴,从头上的玉冠看到袍下的皂靴:“那倒没有,不过你要是去的话,得换身衣服。”   她一个人去威胁孙海,孙海有可能答应。   可要是带一个人去,可就说不好了啊。   傅司简低头看了看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那我听姑娘的。”   暗卫突然被点名。   “你去给你家公子买件暗色的衣服,呃,就像你身上这件。”   暗卫心颤了一下,看向他家王爷。   说实话,除了王爷和皇帝,他还没听过别人的吩咐,这是忠诚问题。   “去吧。买完直接回客栈。”   暗卫顿时了然,走之前又看了顾灼一眼:“是。”   顾灼被他看得奇怪,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使唤不动你啊!   你家公子命都是我救的,使唤他我都毫无负担。   暗卫被瞪得快步跑了,出去时还在想,让他家王爷跟他穿一样的衣服,他这小命怎么想怎么危矣!   -   客栈二楼,暗卫的房间里。   傅司简换好衣服走进来。   顾灼还未见过他穿暗色,她一直以为浅色衣服适合他,尤其是月白色。   清贵儒雅,皎皎风华,当得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如今一身黑衣,交领右衽贴着修长颈项,喉间凸起被墨色趁得分明。   乌发半束起披散在脑后肩头,飘逸不羁。宽边腰带显得他越发肩宽腰窄,身高腿长。   整个人气势凌厉,不怒自威。   偏他还一脸询问地看着她。   怎么跟旺财这么像啊!   顾灼抬头看着他的脸,心头小鹿蹦跶起来,面上一片淡然:“还是不像个侍卫啊,你等等。”   她去自己房间拿了些东西,回来道:“你别动啊,我给你易容一下。”   傅司简被顾灼按在凳子上,又被她抬手勾起脸。   他就那么抬头用沉静温柔的眼看她。   顾灼有点受不了:“你闭上眼。”   傅司简十分听话。   导致顾灼觉得眼前这一幕格外像她挠旺财下巴,旺财舒服地眯起眼。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奇怪的画面摇出脑海。   看着闭上眼显得略微乖巧无害的傅司简,顾灼到底没忍住勾了两下手。   !   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没动!   顾川终于捕捉到了他家姑娘小流氓做派的名场面,抽了抽嘴角,抱着剑靠在墙边没动。   被调戏的又不是他家姑娘,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暗卫就不一样了,因为被调戏的是他家王爷。   他恨不得自戳双目,目睹这么多王爷还没成为夫就夫纲不振的画面,他不会被他家王爷灭口吧。   傅司简眼睫动了动,下颌紧绷,滚了下喉结。   顾灼还沉浸在没管住自己手的懊恼中,没看见傅司简的动静,直到听见面前男人有些低哑的声音:“夭夭?”   再叫“夭夭”信不信她马上逃之夭夭!?   她拿起手边的物什:“咳,你长得太显眼了,我给你画丑点。”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顾灼窸窸窣窣的响动。   傅司简只觉得顾灼温软细腻的手一下又一下地点在他脸上,他有些煎熬。   终于,在傅司简耳中似天籁般的声音响起:“睁开眼吧。”   顾灼把他推到铜镜前:“怎么样?喜欢吗?”   傅司简实在说不出“喜欢”两个字,无奈看她:“夭夭心灵手巧。”   顾灼:你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她恶向胆边生,憋着笑:“你转过去让顾川和你的护卫看一下嘛。”   傅司简更无奈,转了身。   暗卫瞪大眼:这谁!他家玉树临风的王爷怎么成了这样?!   顾川看一眼低了头,肩一耸一耸地笑。   顾灼乐呵呵地开口:“这样是不是就像侍卫啦?”   暗卫和顾川齐齐看向顾灼:顾姑娘/将军,你是不是在内涵我?   顾灼尴尬。   实在是傅司简容貌过盛,她没办法只能把他涂得肤色深了些,改了改眉毛和眼窝,让他不那么容易被人注意到。   顾川和暗卫都浓眉大眼、仪表堂堂。   现在倒是傅司简成了他们几个中最普通的人。   顾灼有些心虚,想找补一下,搬出马屁大法:“阿简啊,你貌若潘安、冠如宋玉、龙章凤姿、器宇不凡,只能用这种办法呀。”   傅司简看着她小狐狸一样的虚假讨好,和颜悦色:“嗯,从太守府回来,夭夭亲自给我恢复就好。”   听着缓慢又有力的“亲自”,顾灼觉得她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又不是故意的!   暗卫欣慰地看着他家王爷扳回一局。   -   酉时刚过,顾灼几个就出发去了并州太守府。   小厮来报说顾灼拜访时,孙海正因为孙景阳还在外斗蛐蛐没回府而生气。   “顾小将军?她来做什么?”   小厮回道:“小将军未说。”   孙海朝正厅走去,见顾灼在喝茶:“顾将军,在下有失远迎。”   顾灼放下茶,起身拱手:“是我未挑时辰来打搅太守大人。”   “顾将军请坐,您今日前来,是——”   顾灼看着比四年前沧桑了不少的孙太守,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太守大人,我便不绕弯子了。”   “我要在北疆办一书院,需三州鼎力相助,故今日来问问您的意见。”   孙海在并州四年,办书院的话一提起,他便知是什么意思。   “将军这书院要办在何处?”   顾灼就知道这老油子要问这个,她嘴角弧度不变:“在幽州。”   孙海那张精明的脸上的笑眯眯更浓了些:“书院在幽州,并州插手怕是不妥啊。”   顾灼从未见过把拒绝说得如此笑容满面还仿佛是为她考虑的人。   得,伸手不打笑脸人,顾灼好脾气地继续说:“我会向圣上言明,书院是三州所办。”   “凉州如何说?”   顾灼点头:“俞太守同意此事。”   孙海停顿一会儿:“恕我直言,书院一事对在下来说,实在是替人做嫁衣。”   姚怀雍和俞汉在北疆待了半辈子,几年后书院若是真出了状元,政绩也是算在他们头上。   可他不一样,他才来并州四年,几年后他指不定在哪呢?   既要出银子出力,他何不做些能算作自己政绩的事?   “孙太守,我知道您的顾虑。可您想想,您真的能在几年内调任到富庶之地吗?”   “您是能让并州在几年内赋税大增,还是能把这里变得沃野千里五谷丰登?”   “您靠什么调离并州呢?靠每年给吏部送的还没有人家一月俸禄多的孝敬吗?”   顾灼的话一句比一句重,句句说在孙海的心坎上。   他可不就是愁如何调任吗?   不过被人当面指出他行贿赂之事,多少有些不自在。   顾灼看火候差不多,开始画饼:“可若是这书院真有了状元,圣上自会嘉奖三州。”   “书院的学子入了朝堂,必念及在北疆受过三州官府的恩才得以读书入仕,自然会为太守在圣上面前美言。”   “那时候,孙太守何愁不能调任京师,何愁不能流芳千古?”   傅司简听顾灼与孙海一番机锋,明白了她办这书院的用意。   足智多谋,伶牙俐齿。   她很爱北疆。   暗卫在一旁暗暗咂舌,顾姑娘是真能忽悠啊,忽悠一州太守脸不红气不喘的。   顾川就淡定多了,论忽悠人,跟夫人比起来,他家姑娘就是小巫见大巫。   孙海有些被说动:“顾将军雄辩之才。”   可他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   一旦答应,就意味着他选择从此在并州扎下根来,不再筹谋升迁调任之事。   顾灼抛出最后一记筹码:“听闻府上小公子沾了赌,太守为此头疼不已?”   孙海有些疑惑,不知顾灼为何忽然转了话题提起这个。   “顾某或可为太守排忧解难。”   孙海有些不明白:“顾将军的意思是——”   “我可将小公子带入军中历练一年,保证他再不沾赌。”   孙海眉头微蹙:“可——”   “小公子才十五岁,我不会让他上战场,只是参加训练,一年后全须全尾给您送回来。”   “若是小公子未来想在军中搏一条路,我会让他先跟您商量。”   “真的?”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突然传来,紧接着就见孙小公子冲跑进厅内。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觉得这小孩真是挺顺眼。   顾灼看向孙海,孙小公子也猛然反应过来他爹还未答应。   “爹,您同意让我去军中,我就再也不去赌场了。”   他回府听管家说顾将军来访,急急朝正厅这边走,快到门口听见顾灼说他爹给吏部送孝敬,他怕他爹尴尬就躲在门外偷听。   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早晨顾灼与他商量时没提这个,只说让他劝着他爹答应书院之事。   孙海看着一脸祈求的孙小公子:“真的?”   孙小公子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   孙海扭头看向顾灼:“那麻烦顾将军照拂景阳,书院一事孙某应了。”   他颇有些拨云见日之感,他因贪腐被贬至并州,本就升迁艰难,何不在此有所作为?   何况他拼搏半生,不就是为了家人活得更好吗?   若是唯一的孩子成了不务正业的败家子,他这一辈子折腾了个什么呢?   他在并州待十几年,总能做点可以青史留名的事,孙景阳若是想从军也能投顾家麾下,他在并州不至于鞭长莫及。   挺好的。 第12章 、不行   他知道孙景阳想从军,四年前顾灼来了一趟后他就吵着要学武,孙海多少看出点端倪。   现在能让他如愿以偿,孙海不想拦着。   孙景阳听见他爹答应,欢呼雀跃看向顾灼。   这下轮到顾灼傻眼了,她就是说说而已啊!   她本来的计划是,孙海必然舍不得独子去军中受苦,他有了希望又不得不面临行不通的失望。   然后她顺势提出有别的办法让孙景阳戒赌,孙海必然想抓住再一次的希望,她就能以此为条件换取孙海答应书院的事。   到时候,她威胁孙景阳不准再去赌场,这事就成了。   她为什么要说不会让孙景阳上战场!她为什么要多这句嘴!她吓唬吓唬孙海不好吗!   她是觉得,就算只是训练的苦,孙海也舍不得他儿子遭罪。   孙景阳一看就是一副家里惯着宠着养尊处优的样儿。   她没想到孙海真舍得啊!   太守大人你要不再想想?   她真是聪明一晚上,糊涂一句话。   她不想带这小孩去军营啊!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顾灼干笑道:“太守打算让小公子何时去军营啊?”   “尽快吧。”孙海希望孙景阳远离赌场越快越好。   “那明日我将书院具体事宜写好给您送来,把小公子带走。”   “那顾某便告辞了。”   “我送顾将军。”   “让小公子送我就好,我顺便与他交待几句要带什么。”   孙海看向喜上眉梢的孙景阳:“代为父送顾将军出府。”   “知道啦,爹。”   出府的路上,顾灼问孙小公子:“你想从军?”   “是啊,我四年前就想。你早晨怎么不跟我说会带我去军营啊?”   顾灼无语,她没有,她只是想诓孙太守。   她与顾川要来账本,丢给孙景阳:“今晚跟你父亲聊聊,别让他再搞这些了。”   “嗯,他本就是为调任才做这些,既是打定主意留在并州,想必不会再做了。我待会与他说。”   “你收拾两件换洗的中衣,再带些银票,不能拿自己的兵器,其他的带了也用不到。”   “好。”   -   从太守府出来时,早已是月上梢头,满天星斗。   顾灼与傅司简并肩走在路上,影子纠缠在积水空明中。   “姑娘当真要将那孙景阳带入军中?”   顾灼此时仍没从自己多嘴的懊悔中缓过来,惆怅道:“我倒是想反悔,可话都说出去了。”   她顿了一下,叹口气:“而且看那小孩乐不可支的样子,有点不忍心。”   四人回客栈用了饭,顾灼抬脚就要上楼回房。   只听傅司简好听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夭夭可是不管我了?”   顾灼咬牙,你别一副我占了你便宜不肯负责的样子好吗!   她停下脚步,转头微笑:“管,当然管。”   “那我看夭夭……像是要急着回房?”   顾灼腹诽,你都看出我要回房还叫住我!   这么不体贴!   但她依然微笑:“我只是急着回去拿东西给你恢复样貌。”   她觉得再笑下去脸要僵了。   “那夭夭可得快一些,我当了一晚上侍卫,站得有些累,想早些休息。”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磨磨蹭蹭,是不是有读心术!   而且,站一晚上就累,你不行啊。   顾灼笑意不变:“好,你回屋等着吧。”   说罢转身脸就垮了下来,她就知道她给自己挖了个坑!   在傅司简那张脸上摸来摸去真的很考验她的意志的好不好!   顾川和暗卫吃饱喝足又看了两位主子的好戏,舒坦地回了各自房间。   -   顾灼去隔壁时,月华如银缎铺满室内。   傅司简倚靠着坐在床沿,一腿曲起在床边脚踏上,手扶着额头,看不清面容。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①。   “你怎么不点灯啊?”   顾灼放下手里的东西,掌了灯,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她看着朝她望过来的脸,一时觉得自己把这张脸糟蹋成这样真是天理难容。   “你坐过来。”   傅司简听话地起身上前,坐在桌边凳上,好奇地看她放在桌上的那一堆东西,又轻车熟路地抬头看向她。   他挺喜欢这样的角度看她。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延颈秀项,皓质呈露②。   她离得如此近,他伸手就能将她圈住,再不让她像刚刚那样跑开。   搭在膝上的手握了拳,他闭上眼。   感觉顾灼给他涂了什么油乎乎的东西,双手覆在他脸上揉了揉,又用湿布给他擦了几遍。   她许是想凑近看,呼吸轻轻落在他脸上,吐气如兰。   他有些心猿意马,甚至猜测这小姑娘是不是又起了玩儿心在逗他,就像他刚在军营中醒来时那样。   顾灼要是知道傅司简心中所想,一定大喊冤枉。   虽然她经常心血来潮调戏傅司简,作“恶”多端,但她这次真的没有!   她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擦干净!   顾灼直起身,将桌上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收在包袱里:“你去洗洗。”   傅司简走向放在门边的水盆,洗完抬起脸就看见小姑娘拎着包袱站在一旁。   他突然想起今夜孙景阳与她并肩走的背影,觉得眼前小姑娘想跑的一幕有些刺眼。   他一时气不顺,向着顾灼走了两步:“洗干净了吗?”   顾灼只顾盯着傅司简脸上的水珠,有几滴挂在下巴,将落未落。   她没注意到此刻两人过分近的距离,只顾着欣赏这张甚合她心意的脸:“干净啦。”   “夭夭觉得我好看?”   顾灼终于觉察两人糟糕的姿势,距离近得像是她被傅司简抵在墙上。   他居高临下,身后的灯被他挡住投下阴影,完完全全地笼罩住她。   顾灼难得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话有些说不顺溜:“你确实挺好看……的啊。”   “那夭夭可喜欢?”   顾灼脑子被美色搅得不清醒,嘴快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傅司简听见这话,低笑了一声。   顾灼终于被这一声笑得回了理智,手在背后摸索着,急急说了句:“那我先回去了啊。”   说着就打开门跑了。   傅司简见小姑娘颇有点落荒而逃,勾唇笑了笑。   白日勾他下巴时倒是大胆,被他一逗就跑。   顾灼回房捂着怦怦跳的心口,眼前又浮现忽明忽暗下傅司简那张带着蛊惑的脸。   笑起来时眼尾上挑,注视你时似含着深情。   招人。   顾灼拍了拍自己的脸,冷静下来,又点了盏灯在桌上。   她得写好书院事宜,明日给孙太守送去。   -   一墙之隔,傅司简看了一会儿敞开的门,总算觉得自己不爽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与她走得近,有些没气度。   无奈摇摇头,他倒未曾想过自己会如此幼稚。   伸手关了门擦干脸,躺回榻上。   他方才回屋后就一直在想今日孙海与顾灼的一番你来我往。   五年前江南贪腐甚为猖獗,折了朝廷派去的好几个刺史。   先帝不得已亲自南巡,却没想到江南那帮人向天借胆竟敢行刺。   先帝受了伤,傅司简领命狠狠查了一通,几乎整个江南官场天翻地覆。   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孙海没什么背景,便没被那些人拉着搞卖官鬻爵科考舞弊这些动摇国本的事,只是在自己任上收了些数额不大的孝敬。   便躲过了杀头流放,被贬来并州。   可先帝遇刺一事始终未找到幕后黑手。   傅司简追着线索来北疆,便是因为查到这事有些北戎的影子。   孙海曾在江南任职,又来了离北戎如此之近的并州,嫌疑实在有些大。   不过今日一见,傅司简对孙海的怀疑打消了些。   孙海毫不遮掩想向上爬的野心,这种人虽成不了清廉的官吏,但应该不会选择去弑君。   更重要的是,他今日特意戴了暗卫的玄卫令牌想试试孙海。   玄卫的令牌是玄铁打造,与普通铜制令牌颜色不同,形状也有些差异。   派刺客的人不会不识得玄卫的标志,也不会连要打量进入自己地盘的生人这点警惕都无。   可孙海完全没有异样。   孙景阳要去军中一事又是顾灼主动提出,也说不上是孙海的算计。   那究竟是谁呢?   -   第二日一早。   顾灼喝下碗里最后一口小米粥:“待会儿我去太守府——”   说着挑眉看向傅司简,戏谑道:“阿简,你还去吗?”   傅司简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抬眼凝着她。   顾灼被盯得有些受不住,干笑了一声:“你还是在客栈休息吧,顾川陪我就好。”   两人走后,客栈进来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朝着傅司简这桌望了一眼。   暗卫低声道:“王爷,人来了。”   “嗯。”   傅司简起身朝楼上走,暗卫暗暗给男子使了个眼色。   男子又坐了会儿,不疾不徐地找小二要了间上房。   小二肩上搭着条布巾,热情的声音随着伸手的动作响起:“您这边请。”   男子被小二引着到了二楼的房间,有礼地说了声:“多谢小兄弟。”   “您客气,有需要您就叫小的。”   小二的脚步声消失了有一会儿,屋内的男子才轻手轻脚走至隔了几间屋子的门前。   他刚抬起手,房门就被打开。   暗卫嫌弃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男子:“磨蹭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①《诗经·淇奥》   ②魏晋·曹植《洛神赋》 第13章 、般配   男子脸上的淡然出现一丝裂痕,闪身进了房间,躬身抱拳道:“王爷。”   “这几日查的如何?”   男子摇摇头:“没查出孙海与五年前的事有关系。昨夜属下又在他书房翻了翻,没有可疑的信件。”   傅司简拿着茶杯一下一下敲在桌上,思虑良久:“嗯,留个人盯着孙海,你去查查并州其他大小官员。另外,想办法把并州这个赌场封了。”   “是。”   傅司简又看向暗卫:“让京城的人上点心,保护好皇上。”   “是。”   正事谈完,男子脸上的正经靠谱荡然无存,面带八卦地看着正起身的傅司简道:“王爷风姿卓然啊。”   傅司简瞪他一眼:“没大没小。”说罢便起身往外走。   暗卫觉得,半月不见,小五这找死的本事又精进不少。   他们到并州后,一直没找到机会与小五联系,还是昨夜去太守府,他看见小厮打扮的小五。   小五对暗卫眨眨眼小声问:“大哥,谁干的啊?”   暗卫抽了抽嘴角,他知道小五问什么。   他看了傅司简的背影一眼,用气声回道:“未来王妃。”   傅司简走出门时就听见暗卫欲盖弥彰的“王妃”两字。   他习武,耳力很好。   而且,他们这声音也没想让他听不到吧。   傅司简再次思考起是不是要换掉暗卫这个玄卫首领,现在整个玄卫被他带得都好像格外欠揍些。   小五又惊又疑:“是顾小将军?”   暗卫点头。   小五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就半个月的时间,王爷连人生大事都解决了。   他才不管未来不未来的,王爷肯定听见了,没反驳就是板上钉钉。   啧,顾小将军沉鱼落雁,还会带兵打仗,跟他家王爷就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金玉良缘珠联璧合。   他一高兴就开始口无遮拦:“哎就说嘛,昨日在太守府我就觉得王爷和顾小将军般配——”   他突然停住,脸有些僵。   昨日,他家王爷那副尊容……   小五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他也确实抬手皱着脸拍了自己的嘴一下。   他当然没舍得给自己下狠手。   暗卫一言难尽地看着小五,他再次反思当初为什么会把这个说话不带脑子的选进玄卫。   小五看傅司简像是要转过身,生生转了话音:“王妃好手艺。”   他昨夜在太守府看见暗卫跟着顾小将军时,还疑惑他怎么没跟在王爷身边。   直到他觉得暗卫旁边那人身量实在熟悉,不动声色地看了多次才察觉出点端倪。   他实在认不出那张脸。   现在知道是顾灼的手笔,他一时只觉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没忍住又说了句:“王妃好胆量。”   -   顾灼刚转过街口,便看见孙景阳在太守府门口东张西望。   “这小孩倒是起得早。”   顾川听着这长辈似的语气,无奈地看着走在他前面半步、比他矮了一头的顾灼,觉得他家姑娘怕是忘了自己也才二十岁。   孙景阳看见顾灼,跑了过来:“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顾灼无语,抬头看了看东升的旭日。   便听见孙景阳又说:“你们在军营不会都起这么晚吧。”   顾灼再次觉得,好好的小孩子长了张嘴。   眼看孙景阳又想说话,她急忙出了声:“带我去见你父亲。”   她怕这倒霉孩子说点什么气得她忍不住在太守府门口揍他,不妥。   “也——噢。”孙景阳挠了挠头,他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书房里孙海正伏案写些什么,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头便看见他儿子格外听话地跟在顾灼身后走了进来。   稀奇。   他儿子跟他走在一块都不一定有要跟在他身后的觉悟。   “顾小将军。”   顾灼递来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孙太守,这是书院的具体事宜。”   孙海一一看过去,面上神情越发严肃,看完最后一句“于利国利民上为北边经略”,抱拳向顾灼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揖礼:“顾小将军文韬武略,为北疆计深远,是北疆之幸。”   顾灼:好家伙,文人说话用词这么夸张的吗?   顾灼一副虚怀若谷,谦逊道:“是凉州幽州两位太守为在下提了诸多意见,您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已足够周全,在下无甚异议。”   “过些时日我写信给您,三州于同日张贴告示。”   “好,趁这些日子我统计一下并州辖下私塾情况。”   顾灼看了一眼无聊得玩儿茶碗的孙景阳,“那孙小公子今日随我回幽州,过几日我便带他去军营。”   “劳顾小将军管教犬子。”   “太守可还有要交代小公子的?”   孙海看向已经立在一旁规规矩矩的孙景阳:“莫怕苦怕累。”   “知道了,爹。爹记得答应我的事。”   孙海点头。   顾灼觉得这精明的太守大人可能要哭:“那顾某便告辞了。”   “在下送小将军出府。”   到了府门口,没心没肺的孙小公子终于有了点离家的游子之情,“爹,你保重身体啊。”   “嗯,去吧。”   ……   顾灼走着走着,觉得身后的孙小公子不太对劲。   他这么话痨居然这么久没说话。   一扭头,便看见孙景阳正要抬起袖子擦眼角的……泪。   孙小公子被抓包有些尴尬,像个纸老虎似的怒道:“看什么,你离开爹娘不想哭啊?”   “呃,五年前我爹娘去江南我确实没哭啊。”   她背上中了刀,一哭扯得伤口疼。   孙景阳忽得想起,五年前的顾灼跟现在的他差不多年纪。   他更尴尬了,也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军营离并州又不算远。   又听顾灼说道:“现在哭一哭也好,等训练起来就估计就哭不出来了。”   孙景阳:“?”你再吓我我后悔了你信不信!   “那啥,我与我爹说过了,他答应不会再搞贪墨之事了。”   “嗯,你爹有个好儿子。”   孙景阳:这话到底是不是在夸他?   “会骑马吗?”   孙海一脸“你看不起谁”的表情:“当然会!”   “哦。”   顾灼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真是难搞,会骑马有什么好嘚瑟的。   她甚至开始回想,难道自己十五岁也是这么个人嫌狗憎的样子?   孙景阳:哦是什么意思?哦什么哦!他怎么听出一股子嫌弃?   “去集市上买匹马,回幽州要骑四个时辰。”   “!”   -   孙景阳一脸生无可恋牵着马,跟着顾灼回了客栈。   进门时与正要出门的小五擦肩而过时,还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他沉浸在骑马筋疲力尽会被顾灼嘲笑的悲伤中,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在哪见过这人。   顾灼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孙景阳心中已经从正气凛然变成了小魔女:“你在大堂等一会儿,我上去拿东西。”   “哦。”   顾灼没管垂头丧气的孙景阳,上楼敲了敲傅司简的房门。   门打开,“办完事了?”   顾灼回道:“我和顾川待会儿回幽州,你还要在并州待着吗?”   “那我跟姑娘一起回去。”   顾灼以为他是觉得不好意思长时间离开书院,便开口道:“你不必着急回书院,本来当初提议你住在那儿是我的私心,你把它当个住处就行。”   傅司简一听就知道顾灼误会了:“多谢姑娘。只是这几日跟着姑娘去太守府收获颇丰,我想回去把冒出的一些想法写下来,沉淀些时日。”   顾灼张了张嘴。   她实在想问你收获啥了,她怎么什么想法都没有。但她不好意思问,她觉得文人跟她这种武将,许是在思考上有所差异。   傅司简看着眼前小姑娘好奇的模样:“就如,我从姑娘身上学到,不打无准备之仗。”   顾灼:“……哦。”听起来像是在夸她。   傅司简当然是在夸她。   朝中一些老臣都不一定有她这般谋定而后动,何况她才二十岁。   更难得的是,她的聪明睿智是为了北疆百姓。   他欣赏她,一如欣赏顾老将军。   不过,他含笑问道:“夭夭说让我住在书院是出于私心,什么私心啊?”   顾灼:?你知不知道私心就是不能说的意思?她总不能说她想让人看着他防止他跑了吧。   她皮笑肉不笑,胡诌道:“为了你的安全。”   只听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我还以为夭夭是因为爱美之心。”   顾灼:你能不能忘记昨晚的事啊!   比厚脸皮她确实比不过傅司简,她认输。   “那你收拾东西吧。”说罢,顾灼转身就朝自己房间走去。   -   傅司简与暗卫下来时,就看见孙景阳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随后顾灼与顾川也拿着包袱下来。   顾灼道:“走吧。”   孙景阳奇怪地看了傅司简一眼,他想起昨夜顾灼身边那三个侍卫。   他说怎么其中一个没见过呢!   他脸色有些严肃,小声问顾灼几个:“昨夜他是不是易容了?”   顾灼有点紧张,这小孩要是现在跑回太守府跟他爹说昨夜她带了个外人,她不好解释啊!   节外生枝。   便听得孙景阳神秘兮兮地道:“你们谁会易容啊,能不能教教我?是不是要做什么人.皮.面.具,能不能不用人皮啊怪残忍的。”   顾灼:?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顾灼闭了闭眼,觉得自己高估了孙景阳的头脑,叹了口气道:“没有人.皮.面.具,我教你。”   “哦。” 第14章 、哄她   四人披星戴月回到幽州时,孙景阳觉得自己没了半条命,刚进城就吵吵着要去最近的客栈。   顾灼安顿好他,临走前道:“你在幽州逛几天,去军营前我来找你。有事去将军府找我,离这儿不远,问问路。”   孙景阳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回府的路上,顾灼开口:“你们要不到将军府吃过饭再回去?”   书院人少,每日采买便少。这个时辰只怕早已吃过饭,再开火也做不出什么好吃食。   灯火阑珊,间或有行人走过,傅司简牵着马看向前方街巷深处,无端生出一种地老天荒之感,他想与她就这么走下去。   他侧首看向顾灼:“多谢姑娘。”   夜静悄悄的,只有几匹马哒哒的马蹄声。   傅司简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侧,顾灼恍惚觉得比平日多了几分……诱人,她摇了摇头,一定是错觉。   将军府的小厮打开门看见自家姑娘带了个陌生男子回府时,因为守夜略有些困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姑娘回来了!”   听见动静跑过来的马夫接过几人手中的缰绳,小厮提了盏灯过来给顾灼引路,他这才看清男子的面容,有些眼熟。   几天前好像就是这人来找他家姑娘?当时是与姑娘一起出了门,现在又与姑娘一道回府。   好像半月前姑娘在府外救的也是这人?   啧。   小厮沉稳地提灯给四人照着路,心中偷偷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去正厅的路上遇见正急步走过来的玉竹,顾灼开口:“玉竹,让厨房开个火,做几道菜送到我……正厅。”   她差点习惯性地说成“送到我屋里”。   玉竹:“是。”   顾川突然开口:“将军,我去找顾昼他们喝酒。”既然都已回了将军府,再与将军一起吃饭不太妥当。   暗卫左右看了看,觉得还是不要破坏他家王爷来之不易的与顾姑娘单独吃饭的机会:“咳,我与顾川一起去喝酒。”   顾灼点了头,抬手拦了下要离开的玉竹:“等一下。”   她看向傅司简:“你想吃什么?”她在并州这几日与他一块吃饭,倒是没看出来他爱吃什么。   傅司简莞尔:“做姑娘爱吃的就好。”   闻言,玉竹抬起头看了姑娘身侧的男人一眼,心想:还挺识相。   她家姑娘风餐露宿地好不容易才回来,若是还得迁就别人的口味,她就心疼死了。   顾灼一看玉竹那细微的小表情就知道她想什么,好笑道:“去吧。”   “是。”玉竹匆匆走了。   -   将军府的下人本就不多,从不在顾灼与人谈事时出现在跟前,丫鬟上过茶便轻手轻脚出去了。   顾灼以往都在书房会客谈公事,不觉得什么。如今正厅空荡荡的,只有她与傅司简两人。   顾灼暗想:玉竹怎么还不来!小丫鬟今天一点都不利索。   其实玉竹平日里碰上顾灼回来也是这么不利索,她恨不得眼睛不眨地盯着大厨房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贯彻到底,给她家姑娘好好补补。   顾灼不时看向门口,始终不见玉竹过来,只好没话找话道:“府里人少,你别觉得怠慢。”   傅司简与她只隔了一张桌子,以为她是饿了。   想到她从午时出发便没怎么进食,有些怜惜,将桌上桃花状的糕点往她跟前推了推:“不怠慢,你吃些糕点垫一垫。”   顾灼无语,怎么听傅司简这语气像是他家似的。   她抗拒地看了眼那精致的糕点碟,她小时候就不喜欢吃这个。自她学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每次吃桃花糕都觉得是自己把自己吃了,还噎嗓子。   她又把碟子推回去:“还是你吃吧。”   傅司简疑惑地看着顾灼脸上不太真诚的笑,试探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顾灼看着傅司简咬下一瓣,嚼了几下,挑眉又咬下一瓣。   他好像还挺爱吃?   “……你不噎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才不吃,傅司简笑笑:“稍微有点儿,不过挺好吃的。”   “……喝口茶。”   傅司简尝着有些清甜的味道,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递给顾灼:“打开尝尝。”   顾灼惊讶地看他一眼,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会随身带吃食的人。   盒子很扁,怪不得看不出来他怀里藏着这么一个东西。这盒子外表实在朴素,只边角处像是点了一片花瓣。   打开后,顾灼眼睛有些亮,九个小格子里放着小巧玲珑的桃花形状的糖。   顾灼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桃花的芬芳和桃子的香气缠绕在唇齿间。   见顾灼满足的小模样,傅司简不由笑了笑,恍惚看见小姑娘的舌尖似是比桃花糖还要粉。   他忙低下头又咬了口糕点,便听见小姑娘惊喜的声音:“你在哪买的?”   “在并州咱们住的客栈边上的一家糕点铺子。”   早上听小五汇报完情况,他待在客栈无聊便去附近逛了逛,正巧听见吆喝。   没看上铺子里花样繁多的糕点,倒瞧见角落里晶莹剔透的粉玉似的桃花瓣。   自打他知道顾灼的小字是“夭夭”,再看见桃花便会控制不住地想到她。   艳若桃李芙蓉面,茂如春松傲霜骨。   不过他一开始倒不是买来送顾灼的,嗯,他想自己尝尝。   适才见顾灼饿了却不吃那桃花糕,才想起来自己怀里揣着糖,拿出来给她解个馋。   傅司简也捏起一块桃花糖放进嘴里,确实很甜。他想起顾灼喝桂花酒时也是这么一副心满意足,问道:“爱吃甜的?”   顾灼又含了一颗糖,说话有些含糊:“嗯,但是我娘说吃糖会牙疼,小时候不让我吃。”   她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叹了口气,似是惋惜自己幼时错过的快乐。   傅司简被她这小模样逗笑,又看了小姑娘齿如编贝:“夫人说得是。”   顾灼抬眼瞪他,会不会聊天!?   她气鼓鼓地又去拿糖,冷不防被傅司简抬手把盒子盖住了。   顾灼难以置信,居然这么小气!她才吃了两颗!   傅司简很是无奈,他是做了什么事能让小姑娘觉得他不舍得这几块糖,难道是当初拿了那盒棋?   他不得不解释道:“糖吃多了确实会牙疼,拿回去饭后再吃。”   顾灼这才收了那副表情,又觉得不对:“可是我都长大了!”   “嗯,那也会牙疼,听话。”许是听顾灼谈起小时候,又或许是听小姑娘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傅司简不自觉便想哄着她。   他怎么一副长辈的语气,顾灼觉得自己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哼了一声:“你才比我大几岁?”   傅司简听出顾灼话语中的意思,她怕是想说“你凭什么管我”。   他居然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虽比皇兄小十几岁,可皇兄与顾老将军称兄道弟,这么说来他还真算是顾灼的长辈。   可他没法说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想让小姑娘叫他叔,又不是他与顾老将军称兄道弟,于是他道:“三岁。”   后来傅司简偶然知道他皇兄曾经还想在顾灼出生时给她封个郡主,只是被顾老将军拒绝了,觉得真是幸好。   顾灼无语,她又不是真的问他大几岁。   她又瞪了傅司简一眼,到底没硬抢,因为她听见玉竹的声音:“慢点,别洒了。”   四菜一汤摆上桌,顾灼顿觉饥肠辘辘:“快尝尝,这粉蒸排骨又软又糯,我家厨子的招牌。”说着便将筷子伸向排骨。   玉竹盛了碗汤放在顾灼跟前:“姑娘,先喝汤暖暖胃。”   顾灼马上就要夹到排骨的手一顿,收了回来。   几年前她在军中腹痛难忍,军中的大夫要她以后吃饭细嚼慢咽,被她娘知道后,便天天在吃饭时盯着她,回府还交代玉竹盯着她。   玉竹本就愧疚不能时时跟着她,听得这事更觉得是自己没能好好照顾她,把她娘亲这话奉为圭臬。   只要她回府吃饭,玉竹便尽忠职守地盯着她,她吃快点还给她告状!   就算她娘现在在江南,看见玉竹写信说她不好好吃饭,她娘也能想招儿整她。   顾灼怂了,乖乖喝汤。   可是看着一桌子好菜慢吞吞地吃真的好折磨人!   鲫鱼汤实在鲜美,顾灼又喝了口,肚子暖烘烘的,脑子也活络起来。   她忽得开口,声音软软地说道:“阿简,你也喝汤。”   傅司简夹菜的手停住,抬头看向顾灼,不解她怎么突然用这种……娇娇的声音叫他,却看见她向一旁的丫鬟使了眼色,又扫了他一眼。   玉竹像是明白了什么:“姑娘慢用。”退了几步便出去了。   顾灼终于呼了口气,眼疾手快地夹了块排骨,酥香软烂,一口脱骨,这时候应该就一口酒,那才是四肢百骸都舒坦!   她看了看桌上,哦,玉竹居然没给她拿酒。她又不好再把玉竹叫回来,遗憾地叹了口气。   “姑娘方才是在利用我?”   顾灼将将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听见这话猛地又坐直,她差点忘了得解释一下刚刚那软得仿佛不是她的声音:“玉竹听我娘吩咐盯着我吃饭时慢一点,我支开她。”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用……我支开?”   作者有话说:   *   ①《诗经·桃夭》   大家吃饭要细嚼慢咽呀!不要学夭夭!   本作者就是夭夭亲妈,会盯着她好好吃饭的! 第15章 、帕子   顾灼看着他兴味盎然的笑,忽得理直气壮起来:“呃,对啊,吃我的饭还不允许我利用一下!”   “自然是允许的,只是,玉竹听见姑娘叫我‘阿简’便出去,莫非——”傅司简话音拉长,目不转睛地凝着她。   顾灼神色自若,笑吟吟道:“玉竹以为我与你有事要谈。”   傅司简挑眉:“是吗?”   顾灼干笑:“呵呵,是。”   当然不是,毕竟玉竹进来时屋里就不是谈正事的气氛,这借口根本骗不了玉竹。   走在去厨房路上的玉竹眉开眼笑,上次她觉得自家姑娘红鸾星动,这才几天居然连人都带回来了。   姑娘还给她使眼色,她当然不能打扰姑娘与未来姑爷的二人世界,反正姑娘也不会吃亏。   得去看看厨房的燕窝粥炖得怎么样了,等端过去估计时间刚刚好,玉竹乐呵呵地去了厨房。   傅司简也没真想问出什么,实际上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夭夭似乎很听夫人的话?”   顾灼内心疯狂摇头,她不是她没有她只是迫于她娘亲的七巧玲珑心斗不过罢了,但她一脸乖巧:“是呀。”   傅司简想起在江南见过的姜夫人,那也是他很敬重的人,明了地点头:“嗯,夫人巾帼英雄,知书达理深明大义,是该听她的话。”   顾灼这才想起傅司简在江南见过她爹娘,她心想:她娘亲还足智多谋,眼睛一转就是一个收拾她的锦囊妙计。   傅司简今晚已经提过两次她娘亲,让顾灼不得不回忆起她与她娘亲无数次斗智斗勇却屡斗屡败。   唉,还有点想她娘亲。   顾灼十分想堵住他的嘴,她盛了碗汤,皮笑肉不笑地递到傅司简跟前:“多喝汤。”   碗与桌子碰撞出清脆的响,顾灼心里补充道:“少说话。”   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浓白汤汁,傅司简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多谢姑娘。”   但是看小姑娘这表情好像有点咬牙切齿,奇怪。   他丝毫不知道戳到小姑娘二十年的“痛处”,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嗯,小姑娘盛的汤确实好喝。   正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吃饭细微的响动。   傅司简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姑娘可知顾老将军何时回来?”   顾灼摇了摇头:“我爹没说何时回来,你找我爹有事?”   “有些事想请教顾老将军。”   顾灼怀疑地看着他,他有什么事是需要请教她爹不能请教她的?   懒得猜,她便问道:“不能说?”   傅司简迟疑了一瞬,查案一事还真不能说,既然顾老将军选择不告诉她,自然有老将军的考量。   但他看不得小姑娘这般怀疑地看着他:“那倒不是……姑娘可对摄政王有所了解?”   顾灼刚咽下一口鱼汤,闻言被惊得咳了好几声。   傅司简见状有些后悔,自己想的什么烂借口,他忙从怀中摸出随身带的帕子,便欠起身伸手越过桌面把帕子按在小姑娘唇边擦了几下。   小姑娘咳得眼泪汪汪,嗔怒地瞪着他。   可那桃花眼盈盈含水地扑闪着,眼尾泛红,楚楚动人勾魂摄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傅司简一时愣了神,直到察觉指尖的柔软,垂下眼才看见自己的手按着帕子停在小姑娘嫣红的唇瓣上。   方才见她咳得厉害,他一时着急没想太多便上了手。   到底是冒犯了她,见她唇角差不多擦得干净,傅司简将帕子放在她手边,坐了回去,嗓音有些暗哑:“抱歉。”   顾灼这才缓过来,她咳得压根没注意到这事,以为傅司简是在为引得她咳嗽而道歉。   她倒不怪他,只是奇怪道:“你问摄政王干什么?”   “五年前先帝在江南遇刺后,当时还未摄政的简王曾在江南大查过贪墨之事,我偶然见过一面。如今圣上年幼,朝堂上想必是摄政王做主,我想问问老将军这摄政王为人如何。”   顾灼撇撇嘴,小声嘟囔:“呵,摄政王就是个王八蛋。”   “姑娘说什么?”   顾灼摆摆手:“咳,没说什么。我爹都没见过摄政王,哪知道他的为人。”   她顿了一下,话语里带了气:“不过,那摄政王不怎么样。”   傅司简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姑娘何出此言?”   粮饷事关重大,自然不能跟他提,顾灼只好说:“摄政王把持朝堂,至今未还政于皇上,谁知道他是忠是奸。”   傅司简哑口无言,想着是不是要写信让小昭撤了他摄政王的名号。他张了张口,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便听得小姑娘恨恨地说道:“若是你日后真去朝堂做了官,可得提醒皇上提防着点摄政王,最好将他发配得远远儿的。”   傅司简更后悔自己提起摄政王,忙转移话题:“姑娘明日可要回军营?”   顾灼说几句气话发泄了不满后,也觉得与傅司简说皇亲国戚坏话不太好,闻言便揭过了这篇:“我还要在幽州待几日筹备书院的事。”   她是在于老将军回来后才离开军中的,有于老将军坐镇,她不着急回去。   傅司简倒是没想到他接下来几日还能见到小姑娘,含笑道:“姑娘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顾灼摆摆手:“这点救命恩人的自觉我还是有的。”   傅司简被逗笑,想起当初小姑娘让他“以身相许”,竟是觉得那时应当答应了她。   杯盘狼藉之时,玉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   “你进来吧。”   玉竹让人撤了桌上的碗碟,又端上两个瓷白的炖盅:“姑娘试试这燕窝粥?”   分量不大,顾灼觉得还挺解腻,三两口喝完:“给今晚忙活的人赏些银钱。”   “是。”   傅司简见小姑娘喝完粥,觉得再待下去不合适,便开口道:“谢姑娘今日款待,在下该告辞了。姑娘可否派人找我的护卫过来?”   顾灼朝玉竹抬了下头。   玉竹看懂顾灼的意思,却没动:“姑娘,这位公子的护卫在偏厅等着呢。”   “那叫过来吧。”   没一会儿,暗卫与顾川、顾山一起过来了。   傅司简起身:“我这便回书院了。天色已晚,姑娘早些休息。”   “嗯。”   顾灼让顾川去送,留下顾山:“你何时回来的?”   顾山抱拳行礼:“属下两日前回来的,这是老将军和夫人给您的信。”   顾灼接过信,摸了摸有些厚,定是她娘写了许多。   她有些欣喜,拆开后看了前几张,抬头看向顾山:“那两位先生安排在哪了?”   “在西院。”   “嗯,明日我去见见。”她爹倒是及时,她正愁书院的先生呢,本打算明日去磨磨姚太守,让他暂代一段时日。   只是不知她爹是如何把这二位大儒拐到北疆的。   顾灼又问:“我爹娘身体怎么样?”   “老将军身子硬朗,夫人看起来已经无恙,呃……我去时夫人正在院子里耍大刀。”   顾灼瞪眼:“那他们还不回来?!”   顾山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嗯?”   顾山硬着头皮:“夫人说江南待着舒服,想……再待一段时日。”   其实夫人还说“让夭夭不要羡慕爹娘,我们会把她那一份儿也享受了的。”   但这话他可不敢说。   顾灼无语,又问:“我爹呢,他也同意?”   “……老将军说他听夫人的。”   顾灼气得头疼,闭了闭眼咬牙道:“行。”   怎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爹娘!   她还是太幼稚了,怎么能指望她爹不站在她娘那一边呢?   她按了按额角:“你去休息吧。”   顾山笑着低头道:“是,属下告退。”   顾灼气呼呼地看着手中的纸张,还是舍不得不看,便又装进信封准备回去慢慢看,听见玉竹问她:“姑娘,这帕子你还要吗?”   她转头去看,是傅司简的,想了想:“留着吧。”   玉竹收起来准备去洗干净,心下有些奇怪:她家姑娘何时开始用帕子了,还是这么一块什么纹样都没有的。   她得去给姑娘多找几块好看的备着。   -   夜像是墨色的帷幕,月华如水照着脚下的路。   傅司简突然出声:“给小五传个信,让他查完后来幽州一趟。”   暗卫以为王爷有什么事要交代个小五:“是。”   又听傅司简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让他去并州我们住的客栈附近一个叫什么斋的糕点铺子,多买几盒桃花糖带过来。”   暗卫:“……是。”   想到喝酒时问出的话,暗卫觉得自己真是操心的命:“王爷,属下方才与顾川他们喝酒时,问出一个大消息。”   傅司简有些疑惑,眉头蹙起:“什么消息?”   他觉得这玄卫首领真的得换,还学会说一半留一半了。   暗卫丝毫不知道自己又在被换掉的边缘试探了一圈,他看了看傅司简的脸色,心下无语:王爷不会以为是什么公事吧?   “那个,顾川说,顾姑娘有个青梅竹马,叫——”暗卫想了想:“叫贺辰,就在军中。顾姑娘刚出生时,贺辰家中长辈开玩笑要定娃娃亲,前几年贺家还请媒人来提过亲呢。”   看着他家王爷一瞬间黑下来的脸色,暗卫牵着马离远了点,补充道:“顾川说的啊。”   别这么看他啊,不关他的事啊。   吓得他突然想起来最重要的没说:“不过,顾姑娘没应。后来老将军和夫人去了江南,顾家没有旁的长辈,这事就再没提过了。”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说:   *   小剧场:   顾川:你到现在都没有名字你不想想什么原因吗?   暗卫:我的错喽(摊手) 第16章 、提亲   方才傅司简听见贺家提亲时倏地散出来的煞气,让暗卫顿觉头皮发麻,久违的不寒而栗一如两年前先帝刚驾崩时。   那时朝堂不稳,世家大族欺圣上年幼,想趁机逼迫皇上恢复“政在士族”,甚至想染指兵权。   可前朝就是毁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①的门阀垄断。   大裴高祖皇帝重兴科举,彻底废了九品中正,与三姓五宗②斗了多年才渐渐砍掉一部分他们在各地的门生故吏。   可冠冕不替的累世公卿,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何况还没死?   不过是看皇室强硬,才暂时藏锋敛锐,维持微妙的平衡罢了。   幼主即位是多好的机会,几大世家结党联姻无所不用其极,故意使绊子逼得朝堂几乎无人可用。   暗卫想到那个时候的王爷,不由得打个激灵。   王爷揪了个因为族中子弟吃喝嫖赌实在没出息而跳得最欢的卢氏,暗中查了卢家贩卖私盐的铁证。   那时卢氏只卢家家主任刑部尚书,还算个人物,倒是不难查,他们还意外地查到卢家在祖籍之地关南瞒了一座铁矿。   没急着发落,派人拿着半块虎符去了离关南不远的镇南军,几天后挑了个早朝的时辰派兵围了卢家在京城的宅子。   王爷在殿上突然向卢家发难,审问了两句却不耐烦起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摄政王握着匕首捅进刑部尚书肩上还转了个圈,卢尚书那嚎叫声吓得殿外洒扫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   又见摄政王拔出红刀子扎进卢尚书大腿,阴鸷地盯着跌在地上的卢尚书,似是在欣赏他痛苦扭曲惊恐的脸。   卢尚书出气多进气少,殿上另两个卢家人的哭天抢地都噤了声,却也没躲过被摄政王用侍卫的刀当场砍了脑袋,血溅了替卢家求情的大臣满身满脸。   暗卫当时就在殿外站着,殿内鸦雀无声了好一段时间。   朝中众人哪见过一向温雅清贵的王爷这副狠辣乖张的模样。   虽说这几年王爷不苟言笑了点,可那只是在他的温润如玉上添了几许威严,从不像现在这般……邪气得似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   关南的卢家人被押着进京,连着京城的卢氏本家,抄家灭族砍了三日,菜市口的血渗进土里,纵横交错怵目惊心。   卢家主事几个人的脑袋在宫门旁边的墙上挂了月余,大臣回回上朝都得顶着那几颗脑袋的死不瞑目。   自此,王爷暴戾恣睢嗜杀成性的名声在京城能止小儿夜啼。   世家起初还有些不甘心,撺掇御史台弹劾王爷,被王爷抓了几个爪牙杀鸡儆猴,这才慢慢安分下来。   朝堂上倒也不全是世家的人,大裴几任皇帝从不让世家子弟和门生入兵、礼、吏三部任要职,世家没能左右科考和官吏任免,是以寒门出身占据了不少位置。   没了世家的威胁恐吓,这些官员总算不再当缩头乌龟,明着站到了守正的老丞相一边,压住了世家的攻势,朝堂这才恢复了运转。   暗卫想到此,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好像已经平静下来却一言不发的王爷。   顾姑娘被提亲居然能激起王爷这么大的心绪波动,啧。   他得赶快给小五写信,让小五抓紧把任务收尾,送糖过来。   “查查那贺辰如今在何处。”   泛着寒意的声音蓦地传进暗卫耳中,他不敢再开玩笑:“是。”   -   将军府内的气氛就舒缓自在多了。   屋内熏香袅袅,薄如蝉翼的轻纱后,顾灼趴在美人榻上看信。   玉竹在一侧给顾灼绞着头发,见她看过信后无聊地在榻侧的刻纹上划来划去:“姑娘今日用饭时,可与那公子相处得愉快?”   听着小丫鬟揶揄的语气,顾灼竟还有心思认真地想了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还行吧。”   除了提起摄政王这个煞风景的。   顾灼想起傅司简落下的那快帕子:“玉竹,明日把那帕子洗干净给我。”   那可是云锦,寸锦寸金,放在她这儿算怎么回事。   也是好笑,她咳得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时,竟然还能分出神来凭着触感判断,甚至想起当初她命侍卫盯着傅司简时侍卫给她传的信:   “傅公子银钱颇多。”   确实。   玉竹不知怎么就突然说到帕子了:“呃,是。”   又话音轻快地道:“姑娘,箱子里有好些更好看的帕子,我给您都拿出来,您换着使。”   顾灼被逗笑,合着小丫鬟是嫌弃那帕子丑。   北疆云锦稀少,玉竹不认得也正常。   将军府仅有的几匹还是先帝赏下来的,可不舍得那般奢侈用来做帕子。嗯,她娘亲给她做了好些肚兜,当时就穿在她身上。   而且,那帕子也不丑啊,银灰古朴雅致,就是素了点。   顾灼摇摇头打断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不用,我平日不使帕子,你挑好看的拿着玩儿吧。”   玉竹听了这话,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不使帕子,为什么要那块灰不溜秋的?   “那帕子……不会是那位公子给姑娘的定情信物吧?”   顾灼觉得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正起身朝拔步床走去,闻言差点左脚绊了右脚,回头无语地望着正捂着嘴的小丫鬟。   玉竹扑棱着眼睛看向自家姑娘:呜呜,她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   但是她又实在好奇,见了顾灼的反应,没忍住小小声问:“真……真是啊?”   顾灼还没想好怎么回才能打消小丫鬟这离谱的念头,便看见玉竹用一副防着隔墙有耳走漏风声的姿态试探出声:“那公子真的亲姑娘了?”   顾灼美目微瞪:?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玉竹声音越来越小:“我端粥进去时,姑娘嘴唇有些红肿……既是送了定情信物,亲一亲也没什么——”   顾灼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好像傅司简给她擦嘴角擦到了她唇瓣上,或许还揉了两下?   当时没注意……   玉竹看她神情没什么变化,不知她在想什么,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还是说出口:“但是,姑娘你可不能再进一步了,千万别落下个霸王硬上弓的名声……”   顾灼听这话有些熟悉,她怎么觉得以前也有谁说,让她不要“霸王硬上弓”?   哦,是姚云。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让她们一个两个对她产生这样的误会!?   她明明是一个克己复礼之人!   顾灼觉得自己再不出声,这小丫鬟不知道能脑补到哪儿:“没有,都没有。”   她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少看点不正经的话本子。”   玉竹还沉浸在深深的担忧中,听见这话懵懵地点头:“啊,哦。”   姑娘怎么知道她看话本子?   可是姑娘总是待在军营,她在府里没有事做,不看话本子会无聊死的吧,唉。   玉竹给屋内留了一盏灯,略带惆怅地退出去,合上门的时候偷偷想:她的话本子其实挺正经的。   -   第二日,顾灼一早就去书房写了两封信,叫来顾山:“派人送到凉州和并州的太守府。”   “是。”   她继续埋头写写画画,问道:“你们回来的路上,那两位可表现出什么喜好?”   顾山想了想:“宋老总是拽着钟先生下棋,许是喜欢棋?钟先生……喜欢吃辣。”   他们从江南到北疆走官道赶得比较急,总碰不上客栈,带的干粮吃得没滋没味的。   越往北天气越寒,一日午时钟先生拿出一大包红得诱人的干辣椒嚼着吃,辣得涕泗横流也不吐出来,说是不能辜负家中妻子的心意。   到了北疆地界辣椒快吃完的时候,钟先生已经能面不改色。   顾灼搁了笔:“走,去我爹书房。”   主院里有一片西府海棠,每年四五月份,便是层层叠叠一片娇艳夺目,是她爹一棵一棵亲手种下的。   嗯,她娘叫姜棠。   顾灼扭头随口一问:“江南的院子有海棠吗?”   顾山点点头:“有几棵垂丝海棠,不太高,估计是老将军近年刚种的。”   江南水边的垂丝海棠,那才是“云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③   顾灼牙酸,顶了顶腮帮子,她爹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   推门进去,角落里的箱子又多了两个,“这次抬回来的?”   “嗯。”   顾灼又深深看了眼箱子上的锁,还是放弃了在她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偷偷打开它的念头。   她爹娘不让她看,总有爹娘的道理。   顾灼上下扫着另一边的博古架,她爹那副棋放在哪了?   红木镶银丝的棋盘与博古架颜色有些像,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配着铜镀金镂空花纹盖像两面小鼓整齐地置在棋盘一侧。   顾灼揭开盒盖,取了两粒,触手微凉。棋子并非传统的黑白二色,而是青玉、白玉两色。   又从博古架上另一个格子内取了一方澄泥夔纹砚,边框上云纹如意纹缠绕,疏密有致,别有风趣。④   让顾山拿上东西,离开主院时看见光秃秃的海棠树,顾灼琢磨着:她爹娘不会想等到明年看过江南海棠花开才回来吧。   作者有话说:   *   ①《晋书·卷四十五·刘毅传》:“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②参考了魏晋前后的“五姓七宗”。   ③唐·吴融《海棠二首》   ④参考故宫博物院收藏:玉围棋子、澄泥夔纹砚   *   玉竹:我看的可都是正经的话本子(叉腰   顾灼:?   玉竹:因为是从叫绿江的书铺买的(一脸严肃 第17章 、柔荑   刚踏进西院门,就听见一个颇为不讲理的声音:“哎哎哎,你等等,我要悔棋!”   顾灼嘴角抽了抽,心想:你们读书人悔棋都是这么明着说出来的吗?   她小时候跟她爹下棋时想悔个棋,背负愧疚软磨硬泡还被她娘亲嘲笑,她一定要学学这理直气壮的劲儿。   顾灼脚步不停,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清雅绝尘的大儒名士石桌对弈图吗?   不是。   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一脸得意地看着对面,仿佛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要落子哪儿才能赢我”,生生破坏了鹤纹滚边长袍和须眉交白本该营造的仙风道骨。   石桌对面的人看上去年届不惑,美髯玄发映清姿①,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地又落了一子,一派“花开花落云卷云舒”②的淡泊,如果不去看他手中握着的没了一半的红辣椒的话。   许是抱着两个盒子小心翼翼的顾山实在惹眼,对弈的二人齐齐转过头,那老头儿先出声:“你就是顾青山的小闺女?”   顾灼还未点头,便被老头儿拉到石桌旁坐下:“来来来,有什么事看完这局再说。”   眼看老头儿下手又是一步死棋,顾灼没忍住:“宋老,您别——”   话没说完就被抬手打断,老头儿一本正经道:“观棋不语真君子。”③   那您知不知道“落子无悔大丈夫”啊!?   顾灼实在没想到名声如雷贯耳、常年不知所踪的宋大儒,是个臭棋篓子。   她抬头瞪了不远处的顾山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宋老喜好下棋?   顾山讪讪地看着棋盘,一路上他骑马走在马车前面护着老将军要运回北疆的箱子,总是见宋老喊着钟先生“来来来,下棋下棋”,哪知道……   不过,下成这样都能锲而不舍,也……算是喜好下棋了吧?   就是心疼怀里抱着的青玉白玉棋,而且,老将军回来看见自己的心头好被送人不会揍他吧?他有些忧虑。   顾灼侧首同情地看了一眼钟先生,难为他就这么与宋老下了一路的棋。   正巧钟先生看过来,读懂顾灼的意思,颇为无奈地笑笑,把剩下的半个辣椒塞进嘴里,寻了个不容易被看出来的地方让了步棋。   宋老势如破竹,不出意外地……赢了。   过了瘾的宋老心情很好地问顾灼的来意,顾灼刚喊了声“宋老先生”便被打断:“我与你祖父熟识,你合该叫我一声阿翁。”   顾灼有些惊讶,她爹在信里倒是未说。不过她不合时宜地想着,宋老与她祖父下棋谁悔棋比较多啊?   她从善如流道:“宋阿翁,钟先生。书院一事我爹应该已与你们说过,晚辈今日来是想请两位先生出一份试题,以区分书院学生的水平。能入书院者皆为秀才,题目难度略高于童生试即可。”   宋老捋着银须:“这事儿好说,还有呢?”   顾灼眨了两下眼:“没了。”   宋老噎了一下:“你不交代交代书院如何办?”   顾灼脸上笑得无害:“除了束脩一事我需要跟三州太守商量,关于书院如何管、如何教,全听您二位的,我没意见。”   “你倒是会偷懒。”   顾灼让顾山上前来放下东西:“这是我代父亲给您二位的贽礼,书院以后就托您二位费心了。”   宋老摸出几粒玉子,咂舌道:“小丫头,你把这么好的东西送我,你爹回来会气着吧?”   钟先生揭开蝉形紫檀砚匣,眉头微皱:“小将军,这礼……有些贵重了。”   顾灼站起身摆摆手,恭谨地行了文人的拱手礼:“北疆条件艰苦,两位先生愿意来是为大义,晚辈替北疆百姓谢过先生。”   她衣角猎猎于一地枯黄落叶中,行完礼挺起的脊背满是坚韧,似是北疆寒彻骨的风霜也吹不垮。   钟嵘总算明白,为何顾老将军敢将北疆防务托付给十几岁的顾灼,在江南一待便是五年。   那是顾家人累世的铮铮铁骨赤胆忠心,是风沙黄土打磨出来的排除万难坚韧不屈。   荆棘丛生之路,正缓缓生花。   他还了一礼:“小将军言重了。”   宋老高深莫测,来了句:“你娘说你一向求稳不冒险,难得见她还有这么谦虚的时候。”   顾灼无语,宋阿翁你不用替我娘解释,我知道她的原话是说我不思进取胸无大志。   她娘亲可真是的,知不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④啊!她已经被粮饷逼得志存高远了哎。   她笑嘻嘻道:“我是在求稳啊。”   给北疆求个长久的安稳。   -   顾灼从西院出来,看着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放松下来:“你照看着点西院,别让人怠慢了。”   “是。”   “找两个人同时去送信,等五日后告示发出来看看反响再回。”   顾山跟在身后:“是。”   “姑娘!”   顾灼听见声音,抬头便看见玉竹正沿着檐廊快步朝她走过来,等玉竹走到近前,顾灼问她:“有急事?”   玉竹挠挠头:“没有,大厨房来院里问我姑娘午时是否在府内用饭,我去大门问小厮说没见姑娘出府,就来找找姑娘。”   顾灼回道:“嗯,让他们加一道川菜。”在西院看钟先生手里火红的辣椒,她有些馋。   想起西院,顾灼又吩咐道:“让大厨房给西院也添一道。”   玉竹点头称是,转身时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没说,抬步朝大厨房走去。   顾灼看出玉竹的踌躇,想着许是小丫鬟碍着顾山在这儿不好说,便也没当下就问。   -   午时,玉竹张罗着摆饭,顾灼见丫鬟们都出去了,开口问道:“顾山在场的时候想说什么?”   玉竹摸不着头脑:“啊?”   顾灼拿起筷子伸向光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的水煮肉片,说道:“你要是喜欢顾山,我做主让你嫁他。不过,你啥时候跟他看对眼儿的?”   顾灼都已经想到给小丫鬟备什么嫁妆,突然有种嫁女儿的不舍。   玉竹瞬间脸红,又疑又懵:“姑娘你说什么啊?”   她终于明白过来姑娘最初问的是什么,哭笑不得:“姑娘您误会了!”   “嗯?那你看上谁了?”   “姑娘,我那时是想问您,那帕子是不是您自己做的?”   这下成了顾灼一头雾水,愣了一会儿决定自损八百:“谁给你的信心觉得我……会做帕子?”   玉竹:真是无法反驳。   “我洗帕子时觉得它好像与姑娘的肚兜是一个材质,翻了翻箱子还真找见一块与那帕子一模一样的布,以为是您何时裁了做的。”   “那帕子就锁了个边,我寻思……万一是姑娘亲手做的,您手上肯定被扎了针眼。”   顾灼:小丫鬟知不知道“万一”和“肯定”深深伤害了女红很差的她!   便见玉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盒:“您把这个涂在手上就不疼了。”   看着操心的小丫鬟,顾灼打定主意再给她加两成嫁妆。   玉竹想起昨日的误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道:“我昨夜还以为是那位公子送给姑娘的定情信物,没想到是姑娘送那位公子的——诶,那怎么帕子被姑娘用了啊?”   顾灼觉得小丫鬟想象力实在丰富,不去写话本子真是屈才了。   她声音没有起伏:“昨夜吃饭时我呛了鱼汤,他随手拿出来给我用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尝尝这肉片。”   玉竹总算知道自己闹了个多离谱的乌龙,又看了看汤红油亮的满满一层的辣椒,敬谢不敏:“姑娘先用些温和的再吃这辣的。”   顾灼:她怎么就把玉竹的注意力引到吃饭上了!   -   申时,书院。   顾灼推开书房的门时看见的,便是温暖含蓄的光透过窗棂斜斜洒了傅司简半身。   他听见动静朝她看过来,像是愣了一下,逆着光看不真切的脸让顾灼觉得这一幕好看得有点不像话。   如果不是顾灼进来时看见他正伏案不知在写些什么,险些要被他不动声色遮掩的动作骗过去。   顾灼来了兴趣,缓步走至书案前,看了眼盖在最上方的纸,抬头挑眉问他:“我不能看?”   傅司简就那么一直垂眸看着她,脸上没有半点慌乱。   先败下阵来的是顾灼,她扛不住这双眼睛如此专注的视线。   她转头朝向门边站着的暗卫,抬了下下巴:“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暗卫越过顾灼看向傅司简,满脸都写着:王爷我真不是故意不拦着!   收到傅司简的眼色,他麻溜地离开书房这个一触即发又暧昧不明的气氛,他觉得自己无辜又多余。   替屋内的人关了门,又站得离远了些,他只希望王爷能体谅他看见顾姑娘过来找王爷而为王爷高兴,所以迟了一瞬就被顾姑娘推开了门。   他下次一定反应得更快一点,假意拦两下给王爷拖延时间再放顾姑娘进去。   他就是这么恪尽职守替王爷排忧解难。   -   屋内,顾灼的视线一直凝在傅司简脸上,绕过书案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傅司简见小姑娘盈盈秋水顾盼生辉地离他越来越近,看出那妩媚笑意下小狐狸的算计,他没动。   以为她玩儿够了觉得没意思便会放弃。   柔荑抚上他侧脸,在唇上停了片刻似是犹豫要不要按下去,终是略过。   又扫过他的下颌,在下巴处勾了两下,让他想起小姑娘为他易容时也是这般,那时他便想伸手圈住她。   指尖轻轻柔柔滑到他颈侧,在跳动的地方摩挲了两下,便绕着凸起处转了两圈,他没忍住吞咽了一下,惹得小姑娘轻笑出声,还歪头凑近看了看。   他已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见她还不停手,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在她面前出丑。   他弃甲曳兵,只得握住已经在他胸前作乱的手,不甚平静的声音沉沉响起:“夭夭!”   她依旧眼波流转,声音嚣张又宛转:“我能看吗?”   傅司简只好抬起虚虚贴着纸张的手,无奈又纵容地看向她。   顾灼扫了眼被拉着按到他胸前的手,抬眼瞪他:“还不放开?”   傅司简松开时瞥见皓腕上清晰的指痕,有些懊恼手劲儿大伤了她。   作者有话说:   *   ①明·陈子升《寄寿汤惕庵先生》   ②参考:明·陈继儒《小窗幽记·集景篇》   ③《醒世恒言·卷九》   ④司马光《孙权劝学》   *   现在的阿简:心疼夭夭的手腕被自己握出指痕   后来的阿简:热衷于搞出一些深深浅浅的指痕   (溜了溜了 第18章 、桃林   顾灼压根没觉得疼,兴趣全在那纸下覆盖着的东西,掀开一看,第一个念头竟是,怪不得他的手不敢往下按——墨还未干。   桃林似海,落英缤纷,云蒸霞蔚,美如仙境。   一袭罗裙红艳似火,玉手微拈,回眸浅笑,人比花娇。   这好像是——她?   顾灼古怪地看了傅司简一眼,她想不通:为什么要在边上画一条……那么大只的狗?   指着那趴在树下抱着狗头还被她看出几分懒洋洋的一大团毛茸茸,她疑惑道:“这是旺财?”   傅司简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问这个,静了一瞬才回道:“嗯。”   顾灼张了张口,过了会儿才一言难尽地出声:“你觉不觉得,它出现得……有些突兀?”   偏偏它还被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看来傅司简在军营那几天是够无聊的。   傅司简见小姑娘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个委婉的质疑他写意水准的说法,解释道:“提笔时落了滴墨,只好就着画了它。”   顾灼:……行吧。   点了点左侧空出一块的地方,问道:“那你这处是想画什么?”   她觉得添些浓雾山石飞鸟,模糊掉墨色出现的生硬,断出色调层次,还是能要过来裱在她屋里的。   傅司简皱了皱眉,似是被困扰:“还未想好,我……未曾见过大片桃林,许是会有些走兽?”   他只在御花园里见过“数株桃树烂如霞”。   “那你这是凭空想出来的?”   傅司简点点头:“算是吧。”   顾灼:得,这画儿没救了。没救就没救在,她顾灼不擅丹青。   她随口说道:“西郊有一片儿,明年花开时我带你去瞧瞧。”   看着画中人,顾灼叹了口气。   北疆这地方实在没什么画工到了火候的画师,她还没有过如此惟妙惟肖跃然纸上的画像。   何况还是在一片灼灼桃林中,她实在喜欢。   傅司简见小姑娘面色失望又艳羡,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便顺着她的话说道:“嗯,到时我与你画一幅。”   顾灼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似是怕她不放心,傅司简从一旁的字画缸里抽出一卷,展在桌案上。   是一幅大漠孤烟图,意境雄浑、苍凉壮阔,题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嗯,大气磅礴气壮山河,但顾灼不明白他给她看这画的用意。   只听傅司简道:“那幅画是个意外,往常是这个水准。”   顾灼见他侧头看向她,面上表情像是怕她不信,又想着刚才他一言不发翻出画儿来是要证明自己,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妙手丹青,吴带当风。”   原来挡着不让她看,是怕被她误会画功不佳啊。   真不是她妄自菲薄,比起她的画,那是天渊之别。   听见小姑娘笑出声,傅司简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属实幼稚又莫名其妙。   直到打开门看见暗卫眉飞色舞的脸,傅司简也没等到顾灼问为何画她。   他说不清希望小姑娘有什么反应,也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可看着小姑娘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却有些不是滋味。   傅司简,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暗卫以为这两人出来时总得有一个面红耳赤,虽然他家王爷的可能性比较大。   谁知一个比一个喜怒不形于色。   暗卫挠头,难道是在屋内平静一阵儿才出来的?   也对,他家王爷总被顾姑娘调戏这事儿不好被更多人知道的。   傅司简随顾灼往外走:“姑娘今日来书院是?”   “不日便会有人入学,我来看看还缺些什么。”   “我爹从江南请了夫子来,宋大儒和衡鹿书院的钟山长,你既是明年下场,有时间找他们聊聊总是好的。”   “我爹说钟先生还教过摄政王,你可以问问他摄政王的为人。”   傅司简听见钟山长,微不可察地愣了下。   他几乎立刻就肯定,钟先生知道他在北疆。只是不知先生寻他是查到什么要紧之事,还是顾老将军托先生带话给他?   见他迟迟不应,顾灼偏头就瞧见他蹙起的眉头和凝重的神情,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傅司简这才回过神,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何钟先生会离京去江南。”   顾灼虽知他未必是在想这个,但也没追根究底地问,只是漫不经心地信口胡诌道:“被摄政王气走的呗。”   书院已经改建得差不多,她随手推开一间讲堂,视线向内望去。   因此没瞥见傅司简微僵的脸,也没听到叹息。   傅司简想,小姑娘对他的偏见挺深的。老将军再不回来替他说几句,他堂堂摄政王在小姑娘这里就真快成十恶不赦的奸佞了。   顾灼没管这些,她已经在讲堂最前面的案几坐下,摸着上面的纹路。   木料虽不名贵,胜在结实平滑,高度也合适。   她冲傅司简招手:“你来试试。”   他选了小姑娘后面的案几坐下,看着她半转过来离他极近的脸。   午后的光线泛着暖融融的金黄,照得她脸上软乎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面颊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似是上好的暖玉引得人去触摸。   眼睫翕动,如振翅的蝴蝶翩翩起舞,偏又被拉回桃花眼下,恋恋不舍。   朱唇翕动,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什么声音发出,他只觉得那唇瓣还能更红一些,就如六七月份的贡品樱桃,娇艳欲滴。   她总有这样让他失神的本事。   直到素手自香罗翠袖伸出,在他眼前摆了摆,他才动了动腰背:“有些矮。”   脑海里想的却是不久前,书房里贴在他颈侧的温软酥麻。   顾灼又回过头试了试,觉得正合适。   她想起傅司简比她还要高很多,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傻了,哪有那么多人像他一样身长八尺。   顾灼突发奇想:“傅司简,你乡试都中举了,应该能教一群秀才吧?”   她还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以往不是你啊我啊地叫着,就是玩儿心大起故意娇声娇气地叫他“阿简”。   “嗯?我?”   顾灼捏起他散在案几上的袖口,拽了拽,对他挑眉使着眼色:“你上去试试,给我讲一堂课,快去——”   傅司简想,如果他把小姑娘拉长的尾音看做是在跟他撒娇,她说什么,他多半都舍不得拒绝。   于是他言听计从,起身走到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撩了衣袍在先生的位置坐下。   -   傅司简嗓音好听,样貌好看,足够吸引顾灼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可渐渐地,却是被他讲的内容吸引。   顾灼自小听的学的多是兵法战史,祖父爹娘亲自教她,那才是她听了便觉得热血沸腾的东西。   北疆没有名士大儒,爹爹给她请的夫子回回都说得她昏昏欲睡,夫子讲不出什么东西,她只好先背下来,经历了事才慢慢懂了意思。   可经史子集由傅司简讲来毫不枯燥,他言之有物,鞭辟入里。   真正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更让她惊喜的是,傅司简有些剖析虽与古籍所言相左,却与她不谋而合。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①,唯半言是矣。民非不患寡,而无计除寡。唯除寡且除不均,方能安天下定民生。”   顾灼从小看惯北疆荒芜,她第一次跟夫子学这篇时便问夫子,百姓怎么会不担忧穷苦呢?吃不饱饭穿不暖衣,遇上饥荒易子而食,何来天下太平?   夫子也是北疆人,看着父辈子女清苦一生,哪能不明白她是何意。她记得夫子良久不言,最后只沉沉叹了口气。   其实她知道夫子最后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先贤是这么说的。”可她觉得先贤的话只后半句说对了,贫富不均确实是忧患。   寡与不均都易祸起萧墙,需双管齐下,不可偏废。   她去问爹娘,爹爹摸着她的脑袋:“夭夭说得对,再则,寡贫不只是内忧,还易引得外患。养不起将士武器,则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娘亲抱起她,点点她的小鼻子,又补了一句:“不事生产而重税以富国库,是大忌。”②   顾灼被傅司简的温文尔雅从回忆中拉出时,他正说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③   五年前与北戎一战,顾家可不就是差点“死于安乐”。十几年的相安无事、北戎王庭内部的权力争夺,让顾家军失了本该有的忧患意识。   顾家军虽训练不减,却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可北戎记熟了与顾家打过的每一仗。   顾灼定定地看着一丈远的傅司简,博古通今,惊才绝艳。   他哀民生多艰、愿苍生保暖、求天下长安,顾灼第一次不是因为他那副惑人的皮囊而对他生出心思。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   一开始讲学时,傅司简看着就在他面前不远托着腮的顾灼,觉得她实在可爱。   听闻父皇曾被皇祖父送来北疆历练,他不由得想,父皇若是也将他送来,说不准能与小姑娘青梅竹马,看她从垂髫总角到豆蔻及笄,许是还能见着在学堂捉弄夫子。   可顾灼越来越心无旁骛地专注盯着他,就像她眼里只有他一人。   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似是藏着什么吸引他沉沦靠近。   作者有话说:   *   ①孔子及其弟子《季氏将伐颛臾》   ②参考一些古代变法成败和王朝更迭原因   ③孟子及其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   ★预收文案《新火试新茶》   新帝择后,一道圣旨定下刚回京不久的池离。   彼时,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池离还看不懂父兄眉间抹不去的忧虑。   只觉得,她谨言慎行,总能当好皇帝的妻子。   大婚当夜,一身绛色喜袍的男人声音淡漠:   “池离,你只需做好皇后的本分。”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椒房殿。   池离用三年时间明白,   所谓“皇后本分”,是与皇帝一起当这王朝的符号。   她交上凤玺,自请离宫。   *   景渊登基后做过最出格的事,   便是拂了大臣的意,选池离为后。   余生既是要困在这朱门里,   有那般鲜活灵动的她陪着,也不算太难熬。   可看着凤冠霞帔端坐的池离,景渊后悔了。   她合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他回了紫宸殿,盯着御案上白瓷缸里的鱼枯坐到天明。   景渊本也是要寻个由头放她走的,   贪心地留了她三年,够他有生追忆。   她换下皇后装束,终于离他而去。   他常去空无一人的椒房殿,   偶然翻到池离留下的信。   才知,困住他的,并非是红墙绿瓦。   *   池离在漠北纵马肆意,有时还是会想起京城。   想起景渊醉酒埋头在她颈侧,低低喊着“阿离”。   想起景渊送她的簪子上,他亲手刻着“愿你恣意”。   可他把自己困住,把她推开。   池离以为,她与景渊这一生注定有缘无分。   那她便替他看了这山河辽阔人间烟火。   直到他踏雪而来,光风霁月,拥她入怀。   “阿离,回家吧。”   “好。”   池鱼思故渊,且将新火试新茶。   #温暖灵动小太阳皇后×很爱皇后的皇帝#   #大概是一个爱她越深越想让她明媚自由、但她想陪着他过余生的故事   #虽然文案刀了点,但是我保证全文一定是个甜饼,分开不超过五章   #男主后宫无人   *1v1 HE SC   *救赎文、小甜饼   【2022.1.25已截图存档】   小可爱们可以去隔壁预收点个收藏呦~ 第19章 、戒色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乃华夏民本之源,圣人皆以为然。子曰‘君以民存,亦以民亡’,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颠扑不破,概莫能外。”①   他终于讲完最后一句,终于能心无二用地看她。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眸子忽闪着,灿若星辰,撩人心怀。   傅司简荒唐地想吻她的眼睛,让这波光潋滟只为他一人所见。   他心下叹了口气,还不是时候。   小姑娘在许多事上不拘小节,那是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养得她潇洒肆意,他自然是愿她一生如此,不受束缚。   可他却不能在什么都没有准备时就冒犯她。   虽不能做什么,但他此时实在想离她近一些,这一丈的距离有些远了。   傅司简起身向小姑娘的案几走去,见她的小脑袋随着他走近越来越仰,极是憨态可掬。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高,此处又无可坐的筵席,担心她脖子不舒服,便俯身撑在案几上,又伸手垫着头发轻轻托了下她后颈。   小姑娘只需微微翘首,不必那般费力。   但傅司简很快就察觉,他忍耐地有些费力。   因他垂眸便见眉如远山双瞳剪水,红唇微启似任君采撷,他只要再进几寸便能解了这吐气如兰的折磨。   偏偏小姑娘像是毫无防备的小狐狸。   傅司简几乎要忘记,他走近小姑娘本是为了缓缓想吻她眼眸的冲动,不成想却更难熬。   看着越发不可方物的笑靥,他终于想到要说些什么:“夭夭觉得我讲得如何?”   -   顾灼从傅司简起身走过来,目光就没舍得从他脸上移开。   直到他伸手绕过她耳侧,兜住她颈项。   那是习武之人命脉所在,顾灼差点儿本能地就要抬手卡住他臂弯。   但他们现在的姿势,像是宽袖拢住彼此,也挡住窗扇泄进来的暖光。   一副要在青天白日下遮挡着做些不可言说之事的样子……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顾灼不好施展,忍着未动。   她渐渐被傅司简盯得有些渴,解渴之物分明就在眼前,她伸长脖子便能够着。   偏巧她这时想起“别落个霸王硬上弓的名声”。   得,顾灼只得反复念“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②,才能克制得住。   她一边念,一边咬牙切齿:傅司简你到底亲不亲,不亲能不能快点起开别诱惑我!   顾灼笑得愈加明艳醉人,就见肖想许久弧度好看的薄唇轻启——   问她,他这先生当得如何。   ……   好,太好了。   顾灼被吊得心痒却戛然而止,只得侧过头闭了闭眼,出声道:“你若是有空就给他们讲讲。”   “好。”   温柔含笑还带着纵容的声音完完全全地罩住顾灼,她觉得她迟早会忍不了坐实了“霸王硬上弓”的名声。   起身离开铺天盖地的清冽梅香,顾灼还有心思想,这香当真“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③,甚是配他。   她又去看了藏书和祭祀之地,叫来这院子以前的管事:“张叔,过几日有两位先生要来,书院一应事宜您听他们安排。只是那藏书,找机会向两位先生搜罗些孤本,寻字迹漂亮做事妥帖之人多抄几本,妥善些还回去。”   那棋和砚可是她爹的心头好,送出去总得听个响,好给她爹有个交待。   管事点头:“是。”   傅司简在一旁看得失笑,他委实爱看小姑娘这副伶俐狡黠算计人的模样。   不知老师此次来北疆可带了最爱不释手的几卷书,若是老师不舍得,他少不得得帮帮小姑娘。   远在将军府西院的钟嵘,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许是午时的川菜有些辣。   -   书院门口,傅司简送小姑娘离开时,恰巧暗卫回来。   顾灼这才发觉从书房出来见过暗卫一面后,不知何时他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她甚至都未看见傅司简给暗卫打过什么手势或是使过什么眼色。   顾灼深深唾弃自己的色令智昏,失了武将该有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属实该引以为戒。   见暗卫朝她抱拳行礼:“顾姑娘。”顾灼点了下头,又冲傅司简道:“别送了,我走了。”   暗卫看了看顾灼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的背影,又看了看驻足而立衣袂猎猎看起来像一块望妻石的自家王爷,半晌无语。   眼见着顾姑娘转过街角连裙角都看不到,暗卫终于听见自家王爷出声:“回吧。”   他谢天谢地,他本就在贺家房顶树上趴了个把时辰,北疆十月的风赶得上京城的寒冬腊月,再不回他要被风吹死了。   回了书房,傅司简端详着桌案上未竟的画儿,想起今日见小姑娘手腕中央有颗小小浅浅的红痣,拿起笔舔了朱墨点在莹白腕间,与桃花明艳相得益彰。   暗卫离得再远也看到那画上是个女子,想也知道是刚离开不久的顾姑娘。   怪不得方才他跟着王爷朝桌案走,路过炭盆时得了王爷一句“在这儿烤烤火”。   他险些感动得热泪盈眶,以为是王爷意识到他这个玄卫首领为了王爷的终身大事四处奔走的不易。   啧,原来只是不想让他看见画上的顾姑娘。   站得离那炭盆更近了些,暗卫道:“王爷,贺家的事属下查清楚了。”   傅司简头也未抬:“说。”   “贺辰父亲是顾老将军麾下副将,战死消息传到贺家时,贺辰的母亲悲痛欲绝,不足月产子后气血亏空,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贺辰是他二叔二婶抚养大的,属下去贺家转了转,贺辰那院子比起他二叔二婶的亲儿子可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属下还打听到,贺辰身边有一嬷嬷,是他幼时发高热差点儿没命后将军府送去的人,自那之后将军府对贺辰颇多关照,才有了顾姑娘与贺辰青梅……自幼相识。”   暗卫觉得他要是把“青梅竹马”说出口,许是会被王爷随手扔个砚台什么的。   “不过,提亲那事是贺辰的二叔二婶趁他在军中时张罗的,将军府拒绝以后,贺辰还专程上门道了歉,回府言明对顾姑娘无意。”   “属下觉得,贺辰那二叔二婶纯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想用贺辰攀着将军府在幽州府衙往上爬一爬。”   他们玄卫可是收集了京城各大家族的秘辛,不会连贺家这些事都看不懂。要他说,贺辰母亲去世说不准都有猫腻。   “贺辰十四岁去了军中,提亲那事以后自请调去东线了,不在顾姑娘的主营。”   暗卫抬眼瞧了自家王爷的神情,见他拿着笔顿在画纸上方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他觉得贺辰实在有些惨,因为摊上那么个二叔二婶就被自家王爷当成情敌。   出于自己的良心,他还是替贺辰说了句话:“那贺辰既是对顾姑娘没心思,王爷您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傅司简像是被这话提醒得回过神来,笑得凉薄。   没心思吗?呵,那可未必。   不过,就算是贺辰对小姑娘有什么心思,他傅司简也不会对战死沙场的忠臣之后动手。   他只是觉得紧迫。   那样明媚美好的小姑娘,她前二十年的生命里没有他,甚至可能她情窦初开都不是为他。   会有人早于他向她表白心意,早于他向她提亲。   如果他再晚一些才遇见她,是不是她的名字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被一同写在婚书上?   傅司简搁下笔,苦笑着扯扯唇角。他已迟来了二十年,居然还无法以真实身份与她相识。   “凉州有消息吗?”   暗卫不知怎么就从查贺家转到了查案,遂严肃起来:“凉州一直查不出问题,但是小四说几个主要官员的府邸守卫严密得有些不正常,他派人潜进去差点被发现打草惊蛇。”   傅司简眉头皱起,琢磨着北疆的舆图,突然出声问道:“俞汉在凉州多少年了?”   “十八年。”   暗卫说完就察觉出不对,大裴朝为防止滋生地方割据,特规定地方主政官员九年一换。驻军州府则例外,九年之期由皇帝综合考量戍边需要和官员意见,通权达变。   可北疆驻军州府是幽州,而非凉州。   傅司简一下一下用指节敲着桌案,九年前父皇病重,皇兄刚接手朝堂三年多,确实焦头烂额过一段时日。   “让京城的人去吏部调北疆三州二十年来官员任免黜陟档案,查清楚九年前凉州是为何没换下俞汉。”   他想了想,又问:“姚怀雍在幽州的时间也不短吧?”   暗卫点头:“嗯,二十年。”   “把当年顾老将军和姚怀雍的奏折,以及父皇和皇兄的朱批,还有大臣关于这事的上疏,全部誊一份送过来。”   “是。”   “让小六去凉州帮忙,先查最近几年调到凉州的小官。守卫不寻常的那几家——”   傅司简顿了下:“——从族中子弟入手,不肖子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法子还是他与顾灼学来的。   不过,两年前查到卢家贩卖私盐的证据,也是他派人到青楼听卢氏长孙的墙角听到的。   这也算是与小姑娘……心有灵犀?   傅司简不禁笑了下,看得暗卫一阵无语。   暗卫当然知道王爷这笑多半是想到顾姑娘,毕竟他是跟着王爷去并州看了顾姑娘忽悠孙太守全程的。   但是王爷您知不知道,这么严肃的气氛下您突然笑一下,真的怪吓人的。   “给凉州去信,暂时先不要派人进那几家府内打探消息了,省得被人瓮中捉鳖。”   “让他们在凉州警惕些,若是凉州真有问题,那就是敌众我寡,万事以性命为重。”   暗卫抱拳:“是。”见王爷半晌无话,道:“属下告退。”   傅司简摆摆手,视线回到桌案上,一寸一寸地描摹画中佳人。   青梅竹马不是他,两小无猜不是他,没关系。   余生地久天长是他就好。   他着急了。   作者有话说:   *   ①参考《尚书·五子之歌》、《礼记·缁衣》、《孟子四章》、《荀子·哀公》   ②《论语·季氏篇》   ③黄庭坚评“韩魏公浓梅香”   *   傅司简:为什么青梅竹马不是我!(磨刀霍霍向作者/)   顾灼拦住刀温温柔柔地说:想与我青梅竹马吗,被我按在地上打得起不来的那种?   作者:女鹅就是女鹅,知道护着我呜呜呜~   *   多多评论呦~嘻嘻~o(*≧▽≦)   欢迎收藏隔壁预收《新火试新茶》和作者专栏呦~   祝大家虎年大吉!如虎添翼!小钱钱越来越多!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天天开心!   最重要的!疫情快点给我结束!!!结束!结束!结束!   最后!祝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世界和平! 第20章 、缠绕   第二日恰逢衙门休沐,顾灼一早去了太守府。   “姚叔,书院的事并州已经答应了。”   闻言,姚太守惊疑地看向她:“顾丫头,你有两下子啊。”   顾灼正考虑要不要适时表现得谦逊一些,便听见姚太守的声音:“你没拿刀子架孙海脖子上逼他答应吧?”   姚叔,您不要以为一脸严肃就能掩饰语气里隐隐的想暗戳戳看热闹的期待!   顾灼义正辞严道:“没有。”虽然,也差不多。   姚太守吹胡子瞪眼:“哼,就该吓唬吓唬他,因为贪墨被贬还不老实。”   “行了,不说他了,说说你今日来府上的正事。”   顾灼摸出来之前写好的纸:“按照上回与您商议的,我拟了份告示已经送往俞太守和孙太守府上,定于孟冬初九三州一同发布。”   见姚太守看着纸张上的内容点点头,她又道:“银钱调运之事也一并告知了凉州和并州,以后就劳您和幽州府衙受累。”   姚太守摆摆手,转头看向墙壁,声音似历经沧桑穿透岁月而来:“能做成这件事,也算对得起我在幽州这二十年,对得起北疆百姓。”   顾灼顺着姚太守的视线看过去,朝阳透过窗格,在那幅“为生民立命”的字上投下斑驳光影。浅淡字迹被金色笼罩,让她想到一句话: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①。   “姚叔,我爹从江南给书院找来了两位夫子,宋大儒和衡鹿书院的钟山长。您看,是在太守府设宴,还是在将军府让两位夫子与您见上一面聊聊书院事宜?”   姚太守将目光收回来:“我去将军府吧,两位夫子愿意来北疆,我理应亲自上门拜访。”   “那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您。”   “好,你安排吧。”   “对了,姚叔,您知不知道钟山长以前是摄政王的老师啊?”   “嗯,知道。”   “那您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京城去江南吗?”   姚太守眉头皱起,摇了摇头:“这倒是不晓得,钟嵘是五年前辞官的,那之后就去了衡鹿书院。”   闻言,顾灼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五年前,先帝遇刺、北戎来犯……发生的事还挺多,她爹娘与钟先生都去了江南,难不成还都是与此有关?   不待她细想,便听见要姚太守出声:“许是志在衡鹿,想踏踏实实做夫子。”   她没再细问,原本就是想起昨日在书院时傅司简问过这事,她才随口提了一句。   顾灼要离开时瞥见书房里满面的书墙,猛然想起一事,开口道:“姚叔,书院藏书太少了,您这儿可有些古籍珍本?我着人去抄几份再给您送回来。”   姚太守横眉竖眼瞪了下她,走到书墙前一口气抽出好几本,递给顾灼时没好气道:“怎么不知道薅一薅俞老头和孙海!”   顾灼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雁过拔毛的本事被低估了:“写给他们的信里……提了。”   言罢,便瞧见姚太守的汹汹气势满意地平静下来,神情祥和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好样的”。   顾灼拿着书离开书房时,丢下最后一句话:“姚叔,我先走了啊,以后您休沐时有空去书院讲讲学。”   合上门时还听见姚太守声如洪钟:“你个小丫头在这儿等着我呢!”   说到底这书院办在幽州,后续一应事宜全部都落在姚太守头上,总得有个由头让姚太守能时常去书院看看。   一则书院夫子与州府官员及时商议能步调一致和衷共济,于书院有益;二则能教姚太守厕身其间时时上心,不至于因其他事而有所忽略。   就是累了些。   只是姚太守不是那等争抢功劳之人,顾灼觉得给皇上的奏折还得她来写。   -   走至岔路口时,顾灼想着迟早也要向两位夫子引荐傅司简,不如趁今天一起,便抬脚去了书院。   正守在傅司简院门外的暗卫远远就瞧见顾灼走过来,吸取昨日教训想进去提醒一下王爷,又觉得王爷在院中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最重要的是,顾姑娘已走到近前,他此时回去实在刻意又失礼,索性推开院门,不等来人开口便抱拳出声道:“顾姑娘,公子在院中,您请进。”   暗卫动作迅捷、态度恭敬,活像顾灼才是他效忠之人。   顾灼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高深莫测地问道:“你家公子昨日没交代你要拦着点儿我?”   暗卫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姑娘肯来,公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拦着姑娘?”   何况照着目前王爷的所作所为,顾姑娘成为王府另一个主子就是板上钉钉指日可待的事。   他没觉得会有什么变数。   既然如此,那就算是顾姑娘想看王爷沐浴,他也敢把人放进去。   至于王爷的清白什么的,哪有他在未来王府女主人跟前儿刷好感重要。   他就是这么忠心耿耿。   这话听得顾灼失笑,昨日回府后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问问傅司简的意思。省得日后遇到昨日的情景,她还得顾忌着“霸王硬上弓”没法心安理得地亲上去。   不过听傅司简的护卫这么说,她反而不急了。   她倒要看看傅司简能忍到几时。   -   踏进院门时,顾灼瞧见庭下行云流水的身影,他手中银龙上下翻飞,剑锋凌厉,气贯长虹。   显然不是花拳绣腿,招招都是要命的路数,大气磅礴,狠而不阴。   顾灼几乎立刻就断定,傅司简师出名门。   那张一向温润含笑的脸此时满是凌人肃杀之意,却比平日更让顾灼倾心。   长剑横劈,带出摧枯拉朽之势,先前被剑气聚在一处的枯枝残叶猛地四散,一派苍凉萧瑟。   顾灼环顾左右,这院子被糟蹋得不轻,干脆更狼藉一些。   见收了剑的傅司简朝她走来,顾灼意兴盎然地开口道:“比试比试?”   傅司简早已恢复一贯的清雅绝尘垂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闻言怔了下,含笑点头:“好。”   将手中长剑掷出,钉在不远处的地上,铿然作响,似虎啸龙吟。   不断摇曳的银芒晃了顾灼的眼,教她愈加热血沸腾,习武之人本就见猎心喜,何况是傅司简这种一看便是高手的切磋对象。   顾灼没与他客气,拳风朝他面门流星赶月般而去,丝毫没有会在那张眉眼如画的脸上留下青紫的担心。   傅司简伸手握住离自己的极近的手腕,两人便纠缠在一起。   看上去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像是配合默契,偏偏锋芒逼人,锐不可当。   顾灼抬腿横扫,不期然被傅司简抓住脚踝往旁边一扯,她只好顺势抬起另一条腿绕在他脖颈上,上半身后仰直至双手够到地面,远远看去便成了她被傅司简提着一条腿倒挂在他身上。   傅司简明知以她的身手不会掉下去,却还是提心吊胆地用另一只手环住贴在他腰腹处的纤细,甚至还分出一些心神注意着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却没瞧见顾灼将垂在他胫侧的双臂朝后环绕过他膝弯,按在他经脉处,逼得他不得不松开握着她脚踝的手。   顾灼一条腿得了自由,另一条腿也不再勾着傅司简的脖子,手撑着地离开禁锢,侧着翻了个跟头翩翩立住,正想转过身开口叫停,却毫无防备地被傅司简突然的动作打断——   傅司简从身后又环住她,她的后背便不得不紧紧贴在蒸腾着热气的胸膛上,严丝合缝,她似乎都能感受到一些分明的轮廓。   顾灼立时便想起一些其他的东西,思绪不再集中。   其实方才傅司简提剑朝她走来时,略薄的衣衫因为染上晨起的湿气从脖颈处便紧贴着他身体,顾灼那时就看见衣料覆盖下显出的胸腹上的硬朗线条。   再往前一些时日,他被她捡回将军府治伤时,她就见过。   嗯,是挺好看的,不知腰腹那道伤有没有留下疤。   傅司简垂首看见身前小姑娘耳朵上细小的绒毛时才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她似一尾柔软的鱼滑出他环着她腰肢的手臂中时,怀中空了的怅然若失让他本能地将人捞了回来。   现在倒是无法解释。   顾灼扭动了下身体,她有些热。习武之人本就耐寒,就如傅司简练剑时的衣着一样,她也穿得并不厚重。   于是就导致她与傅司简于紧贴的胸膛后背源源不断地交换着热度,还将傅司简稍稍有些急促但是有力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让她有些……不自在。   怀中人的挣扎惹得傅司简回神,胡乱找了个借口问她:“再打一场?”   顾灼听见傅司简的问话,以为他还未尽兴。   实际上她也有些意犹未尽,方才她是怕傅司简练过剑又与她打斗这么长时间会体力不支才想着叫停。   虽然她并未感受到傅司简有什么乏力的迹象,出招依旧稳准狠,但是她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不是?   既然他想继续,那顾灼当然乐意奉陪:“好啊。”   本该就此结束这场过招的两人又缠绕胶着起来。   顾灼被他拉着转过身看见他那张依旧如玉的脸时,后知后觉地揉了下耳朵。   方才他说话带出的热气就落在她耳侧,顾灼颇为无语:他是怎么把“再打一场”说得缱绻得好像是“再亲一下”似的?   作者有话说:   *   ①《孟子·尽心章句下》   *   傅司简:夭夭,你怀疑我体力不支?   顾灼:对不起,现在还不太了解。   …… 第21章 、体力   先觉得吃劲的反而是顾灼,倒不是因为她体力不支,而是她近身的招式几乎要用尽了。   她学的本就是马背上战场上杀敌的本事,面对的威胁并非是武艺高强之人,而是人海战和车轮战。   与傅司简这种高手对上,自然落下风。   何况傅司简与她过招许久,早将她路数摸透。   她只能竭力将他拖在身前,教他难以施展。   眼见两人要从石桌上翻滚而过,顾灼瞥见桌上有一茶盏,电光石火间抬腿一扫,正巧打在院门上。   暗卫被这声音惊了下,忙回过头踏进院中,看见的便是——   自家王爷被顾姑娘压在地上。   他唐突了。   利落地转过身,为院中二人关上门,一本正经地站着,活像是一尊石狮子。   顾灼还是格外感激此刻被她压着的傅司简的。   虽然地上铺着石砖,但摔上去还是会粘得一身土,她实在做不到顶着背后的泥印子招摇过市。   她可不是怕疼。   傅司简却是怕她疼。   才在从石桌上翻下来的时候,将两人位置掉了个个儿。   与背后硬邦邦的地面比起来,她就如一团温软的棉花撞进他怀里。   只是怀中人并未察觉到她的腿压在什么地方,还蹭了几下。   傅司简额上青筋跳了跳,气息都变得有些不稳。   顾灼想起身,见傅司简下颌绷住,面上像是痛苦又像是克制,以为是他背后受了伤。   之前她好似确实看见地上有些石块。   她更觉铭感五内,挣开搭在她后腰的手臂,站起来又去拉傅司简,过意不去地问道:“你磕着哪儿了?”   傅司简顺着掌中柔软的力道半坐起来,缓了缓因为小姑娘起身时再次无意间给他带来的煎熬,声音低哑道:“我没事。”   见他迟迟不动,顾灼以为他伤得严重,转过身想朝着院门方向走,却没抽出还握在傅司简掌中的手。   被他拉住后低头瞧见他略带疑惑的眼神,只得解释道:“我让你的护卫找个大夫过来。”   傅司简知晓小姑娘误会,又不能解释,只好含糊其辞道:“我坐在这儿缓缓就行。”   顾灼居高临下,自是瞧见他方才躺着的地方没有石块,那想必不会伤着骨头,便顺着他的意没再坚持。   只是——   能不能别一直拉着她的手!   傅司简那双手骨节分明,此时手背青筋鼓起更显修长有力,掌中薄茧刺得顾灼的手有些痒。   她有些蠢蠢欲动。   再不松开她真的会把持不住挠两下。   傅司简正屏气凝神,一门心思要平息自己的心浮气躁,压根没注意还拉着顾灼的手。   地面的凉意终于让他的异样消退,他这才敢站起来,也才发觉自己失礼地抓着小姑娘许久。   他松了劲儿,小姑娘把手抽走,惹得他握了握拳,似要留住掌中温度。   他问起小姑娘的来意,便听得:   “今晚幽州太守要去将军府见一见两位夫子,你一道去吧。”   傅司简听见这话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是书院有事需她亲自过来,没想到小姑娘是专程来找他。   不过,他倒是没料到能这么快就与老师见面。   老师不知他住在书院,他也没什么借口去将军府。他本想着等到书院开课,自然有机会询问老师江南的事。   “好。”   “那到时候我着人来接你。”   看了看傅司简染了土的袖边,估摸着他背后更甚,顾灼觉得他此时该是十分想沐浴,便没再跟他继续聊下去:“那我走啦。”   “嗯。”   他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别着了凉。”   顾灼推开门瞧见站得笔直的暗卫,想起一事:“待会儿去给你家公子找个大夫来瞧瞧,他后背磕在地上了。”   暗卫眼睛瞪大,战况这么激烈的吗?   既然王爷受了伤,那想必是顾姑娘赢了。   玄卫还没人能打得过王爷,暗卫瞬间对顾灼佩服得五体投地。   啧,他一定得嚷嚷得让玄卫所有人都知道未来在王府该听谁的。   他就是这么识时达务。   顾灼确定,她在这护卫的脸上看到了喜形于色。   她古怪地瞥了暗卫一眼,不明白怎么自家公子受伤他还这么不着急,最后只能归咎于他脑子不好。   送顾灼出了书院,暗卫倒没有去医馆找大夫。   一则,看顾姑娘的神色,王爷伤势该是不重;再则,王爷必是不愿意有陌生人进他住的院子的。   而且,王爷离开京城时带着太医给备的药,在外查案这些时日一直没派上用场,效果总是比外面的药要好些的。   但他没想到回到院中时,见到的是自家王爷还在练剑。   看起来一点不像受伤的样子。   暗卫哪知道,傅司简是觉得还不够平心静气,想再消耗一些体力。   “浴室里备桶冷水。”   暗卫闻言纳闷,他猜着,王爷许是想冷敷伤处?   那也没必要冷水沐浴吧,这天儿这么冷,光是想想就冻得他一哆嗦。   但他唯命是从:“是。”   -   落日在山峦间映出缤纷绚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傅司简到将军府时,正巧碰见顾灼往外走。   “我去迎一下姚太守,你先去西院见两位夫子。”   “嗯。”   傅司简见顾灼换了衣服,放下心来。在军营她头发未干来给他送衣服那回,他就发觉小姑娘对自己的身体不太上心。   其实顾灼这回也并不是因为怕着凉。   她离开书院回府的路上,被风一吹,觉得方才打斗时出的薄汗将衣服黏在身上,像是严严实实地束缚住她。   她可受不了这个。   虽然她在军中摸爬滚打,狼烟起时在战场上滚一圈就浑身血污,甚至两三天都无法沐浴。   可平日里但凡有时间,她总要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   -   傅司简随着引路小厮进了西院花厅时,宋老正对着一本看起来十分残破的棋谱与桌上的棋较劲,没瞧见他。   倒是端着本书的钟嵘正望着花厅门口,见傅司简进来时下意识地要起身,又生生止住。   从午时顾灼来西院与他们说,晚些时候幽州太守会来拜访,还有一位学问不错的公子。   他就猜到是傅司简。   “晚辈傅司简见过宋老先生,见过钟山长。”   傅司简这揖礼行得规范,让钟嵘如坐针毡,他可受不起摄政王向他躬身,不动声色地侧着躲了过去。   宋老听见声音,放下棋谱问他:“顾丫头说你学问不错,会下棋吗?”   “晚辈略知一二。”   钟嵘听见这话,低下头无奈笑笑,傅司简于棋艺上哪是“略知一二”。   善谋者善奕。   傅司简的棋是他教的,以往与他对弈时也算伯仲之间。   可三年前他在江南见傅司简时,已经明显察觉到他棋风的变化。   越发深谋远虑,一子落而全局活。   先帝遇刺让他不得不担起重任,从一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急速淬炼成王朝的中流砥柱。   宋老的声音打断钟嵘的回忆:“来来来,有个残局,考考你。”   傅司简落座在宋老对面,看了看棋盘上的落子分布,这好像是他十几岁就解了的。   瞧见放在一侧的棋谱,心道果然如此。   那棋谱是老师的,教他下棋时在他手里待了几个月,前几页缺了的角还是被当时才三四岁的裴昭扯掉的。   他以为宋老是真的想考验他,没多耽搁便拈起棋子落在几个位置解了局,抬头却看见宋老抖动的胡子。   傅司简有些不解,就听见宋老没好气的声音:“还不错,陪我下两局。”   这语气好像不是在夸他。   他没多想,许是老先生还有更为精妙的破局之法。   不过没多久,他便知道宋老那话确实是在阴阳怪气。   因为他几招就试出宋老……着实不怎么会下棋。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落子在何处才能既让棋又不被对方看出来时,顾灼领着姚太守进了花厅。   傅司简转头望去,瞧见小姑娘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他无奈笑笑,不过她的到来还是“解救”了他。   “宋阿翁,钟先生,这位是幽州姚太守。”   姚太守向宋老恭敬行了揖礼:“晚辈姚怀雍见过宋老先生。”   他参加科举时,宋老先生便是泰山北斗,无人不晓。后来虽不知宋老为何要在名满天下之时去游历大好河山,却教他佩服不已。   姚太守又与钟嵘拱手道:“钟先生。”   钟嵘如今虽是白身,可他除了是摄政王的老师,辞官前还领着太子太师一职。何况钟嵘在衡鹿已是山长,还愿意到北疆这地方来,姚太守觉得自己对其恭敬行礼实属应当。   几人寒暄几句,姚太守问起站在一旁的傅司简:“这位是?”   傅司简行了礼,回道:“晚辈傅司简见过姚太守。”   钟嵘在一边看得眼皮直跳,有些同情以后知晓真相的姚太守。   顾灼觉得自己真是被傅司简蛊惑得不轻,行礼都被她看出翩翩佳公子的意味。   她解释道:“傅司简……算是我爹给书院找的副讲,明年春闱下场。”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胡诌。   她总不能说是她见色起意捡回来的吧。   钟嵘听见这话,饶有兴致地看了顾灼一眼。   他之所以来北疆,是顾老将军给他看了顾灼的来信,知晓傅司简在北疆,也知晓傅司简与顾灼如何相识,更知晓顾灼还不知道傅司简的身份。   只是他未想到顾老将军这小女儿会在书院给堂堂摄政王安排这么个位置,也没想到摄政王会与顾小将军说自己要参加会试。   不管是顾灼安排一个要春闱下场的人入书院结识宋老和他,还是傅司简愿意纡尊降贵揽了这副讲的活儿——   钟嵘都觉得这二人……似是关系匪浅。   作者有话说:   *   钟嵘——夭夭和阿简的cp头子 第22章 、告示   觥筹交错,嘉肴美馔。   席间定下书院教学管理运转一应事宜,顾灼概不插手,只专心对付桌上的剁椒鱼头和酸菜鱼。   这鱼是大厨房养的,又鲜又嫩,被巧手辅以不同佐料,便成了愉悦舌尖儿的美味。   辛辣香气刺激得人食指大动,似是将花厅内都蒸腾得热闹而红火。   顾灼分外喜欢这酸酸辣辣的滋味,配上去岁初冬时新酿的桑落酒,清香悠远,回味绵长。   辣和酒,在北疆的冷峭风雪中,总是受人青睐的。   她见傅司简话少,也知晓他在这场合不好多话。   横竖他都住在书院,有的是机会听两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不急在这一时。   顾灼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着天,招呼他尝尝这两道鱼。   傅司简见小姑娘吃得欢喜,早就不自觉带上笑意,闻言夹了一筷子酸菜鱼,在顾灼期待的目光下送入嘴里:“嗯,还不错。”   其实是有些不合傅司简口味的,可因为是她喜欢的,他便也觉得是珍馐美味。   正巧钟嵘倒酒时瞧见这一幕,暗暗咂舌,觉得稀罕。   这饭桌上别人不知,他可是知晓傅司简饮食一向清淡,几乎从不食辛辣重口。   钟嵘可不觉得傅司简会想不到法子拒绝,除非他不想。   他笑眯眯地扫过两人,有些想看远在江南的顾老将军知晓这事的反应。   不过皇室和顾家真结了秦晋之好,朝廷上那帮人又得不安生了。   钟嵘抿了口酒,觉得傅司简想当顾家的女婿实在任重道远,便又去与姚太守相谈甚欢了。   杯盘狼藉,酒足饭饱。   宋老醉得有些厉害,有些站立不稳,还非要拉着姚太守下棋,捋着胡子时不时地念叨着:“我倒要看看,在北疆认识的这些人是不是只有老夫不会下棋。”   他其实连棋盘都看不大清楚,像个老小孩似的胡乱落子,还大声喊着:“还是以前与顾老头子下棋时畅快,我们两个臭棋篓子谁也不让谁。”   这话听得众人失笑。   顾灼嘴角抽了抽,她确定这个“顾老头子”说得是她祖父。   趁宋老与姚太守下棋这空当儿,钟嵘在一旁与顾灼提起:“小将军,我与宋老先生商议着,到书院考试前几日便搬去书院,这些时日叨扰了。”   钟嵘来北疆后便一直打听傅司简的落脚处,想着既是顾灼与傅司简相识,他住在将军府说不准能遇见。   宋老问他何时搬去书院住,他寻了个借口,说住在将军府顾小将军有事找他们会方便些,搪塞了过去。   方才在席间知晓傅司简就住在书院,钟嵘一阵后悔,觉得自己颇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灼闻言摆摆手:“您与宋阿翁来北疆,我自然该照料着。我着人去书院收拾两个院子出来,过些时日安顿好,您与宋阿翁再搬过去。”   钟嵘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开口,瞥见傅司简给他使的眼色,还是应了下来:“也好。”   其实他是想尽早把从江南带来的东西交给傅司简,方才是想说,不如他明日与顾灼的人一道先行去书院,宋老年纪大了,等他安排得差不多再过去。   不过看傅司简的眼色,钟嵘也明白查案的事不急在一时,他这般前后矛盾地着急去书院,反而惹得宋老生疑。   宾主尽欢。   顾灼送走姚太守和傅司简,回了自己的院子想着给皇上的奏折该如何写。   -   十月初九,天寒地冻没能阻挡告示墙前的熙熙攘攘。   『府衙补邦私塾,束修减半,益小儿读书。   北疆三州协力于幽州立一书院,招徕来学,以广栽培。   凡越隽生员皆可于十月十四入书院一试,取二十员正课生,不需一束,二十员附课生,减半之,均得入院肄业,按月观课,作育人材,大公无类。   更欲立书舍,给膏火花红,另刊其文,以勉之。   乡试举者得释书及春闱,不中者次之书院须授额束带以至乡举,或出田家塾处,当再岁师。   书院供赴京师会试之费,不中者续于书院得盘缠以一次之,犹不中则归书院五年,自备以待时费之。   会试进士者,须于十五年还书院免劳读书之费,或请外置北境,望入翰林者于利国利民上为北边经略。』①   贴完告示的衙役瞧见围上来的百姓,寻不到出去的路,只得大声喊着:“来,让一让,让一让。”   终于艰难地挤到人群外圈,衙役被一旁佝偻着身子的老翁拉住,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小伙子,告示上写得什么事啊?”   衙役瞧着老人颤颤巍巍的样子,怕他被这摩肩接踵带倒,便顺手将老人扶到人群之外的宽敞处,说道:“家中有娃娃就送去私塾吧,束脩比原先少一半呢。”   老翁有些错愕,声音里掺着将信将疑:“真的啊?”   “真的,您瞧——”   人声鼎沸不知何时缓缓静了下来,告示墙前一男子正大声解释着:“小儿入私塾读书,束脩只用交以前的一半。咱们北疆在幽州办了家书院,能去这书院读书,不但有地方住,还给钱呢。”   有人扬声问道:“还有这种好事?那人们不都去了?”   那男子又道:“可不是谁都能去的,得是过了童生试的人才有资格……”   男子还在滔滔不绝的回答着人们的疑问,老翁听见男子与衙役说的一般无二,那双饱经风霜干裂粗糙的手颤抖得拍着正扶他的手臂,年迈的声音似带着无尽感慨:“有机会读书是好事啊,读书好……”   -   又过了两日,去并州和凉州送信的侍卫带着参加书院考试的名册回了将军府:“将军,名册上一共五十六人,是两州生员的十之二三,其余的多是由于年纪已逾三十才未报名。”   顾灼翻了翻,问道:“私塾如何?”   “属下虽未走街串巷地去问,但并州客栈酒楼里多是谈论这事的。”   “凉州也是如此,肉铺的生意都好了几分,屠户们说来买肉的大都是称二斤,恰是私塾束脩之数,该是有许多人愿意将家中小儿送进私塾的。”   顾灼点点头,与这几日幽州的情况差不多,将名册递给其中一个侍卫:“你去把这名册——”   说到一半停住,宋老与钟先生今早才去了书院安置,顾灼想了想觉得还是亲自去送比较妥帖,遂摆摆手:“算了,你们先去休息吧。”   顾灼倒没急着去,她得先把这奏折写完。   既得言明顾家兵权无意干涉北疆衙门之事,只是给书院牵个头,又得将书院详细事宜和三州责任分配说清楚,顾灼觉得这真不是个轻松的营生。   去书院时已是申时,顾灼进书房时,宋老正瞅着手中的写得密密麻麻的几张大纸,时不时勾勾画画。   她走近瞧了瞧,问道:“宋阿翁,这是……此次的考题?”   宋老听见她问,随手递给她:“嗯,我前晌拿去让那傅司简答了一份,这小子学问是不错。”   顾灼看着纸上端正的小楷,笔力遒劲,她想起上次看他的字还是那幅大漠孤烟图上铁画银钩的草书。   她大致扫了一眼,这文章字字珠玑,被圈出来的地方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又听得宋老出声:“你来得倒是巧,钟嵘看过后刚离开,说是要去找那小子讨论为何要放开海疆商路,你来时未碰上他?”   顾灼摇摇头。   不过她好像是看见另一条路上匆匆的背影,估摸着就是钟先生。   她虽从未担心傅司简的学问得不到两位夫子的认可,倒也未曾想到傅司简只是答了份考卷便能让钟先生这般惜才地亲自去寻他探讨。   她低头笑笑,拿出名册递给宋老,谈起来意:“宋阿翁,这是两日后凉州和并州来参加考试的人。”   -   傅司简的书房里并没有如宋老所说是在讨论开放海疆商路之利弊,三年前在江南时钟嵘早与傅司简聊过这事。   “老臣参见王爷。”   傅司简快步走到近前,抬手扶起躬身的钟嵘:“老师,我与您说过,您见我不用行礼。”   钟嵘顺势起了身:“礼不可废。”   落座后,傅司简问道:“老师可是从顾老将军处知晓我在北疆的?”   钟嵘喝口茶,点点头:“我此番前来北疆,主要也是受顾老将军所托。”   “这些年我在江南一直没查到关键的东西,不够明朗。朝堂不稳,你要时时提着精神对付京城那些人,我怕因为混乱导致消息泄露,后来你又离开京城行踪未定,我便一直未拿这事扰你。”   当年的事,时移世易,该有的线索早被抹去,只他刚到江南时那两年查到一些,三年前都交给了傅司简。   那时他见过傅司简后,更不敢冒进,唯恐被人察觉到他来江南的真正目的。   他是傅司简安放在江南唯一的棋,得小心翼翼。   听完这话,傅司简道:“顾老将军这三年也未曾去信与我,想必也是这个缘故。”   钟嵘又道:“是,也不是。”   “大半个月前,顾老将军找到我,说你在北疆,希望我以书院先生的身份随将军府的人北上,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钟嵘从袖间抽出一封信和一本并不算薄的册子:“这册子我路上看过,顾老将军查到的东西远比我要详尽得多,有些地方我明明查过却毫无所获。”   “不过顾老将军这三年从未寻我,要我动用衡鹿书院的力量帮忙。我自然不是怀疑顾老将军与当年的事有关,毕竟他肯将这些东西托我都交与你。”   “只是我猜测,顾老将军许是查案时遇到过什么危险,怕我也陷入险境才没告诉我。”   闻言,傅司简眉头越皱越紧,忽得想起顾老将军在江南时交代他的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   ①参考古代书院设立、运行、招生情况,如白鹿洞书院、四川文昌书院等,引用《文昌书院记》中的两句话,连续引用不超过20字。   告示那段文言文大部分是我自己编的,大家原谅一些语法错误、用词不准、文白夹杂......(捂脸逃走/) 第23章 、承诺   “司简,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拂着些顾家军,我怕顾灼带兵后镇不住朝廷那些人,耽搁了北疆防务。”   他那时候也没多想,只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①。   他以为顾将军是担心自己到了年纪解甲归田后,顾家军会受朝廷那些捧高踩低之人的刁难,所以才托他在必要时帮一把。   可他早该想到的——   等顾将军致仕还有将近二十年,那时顾灼早该站稳脚跟,何需托他照拂。   那么,也许正如钟先生猜测,顾将军夫妇可能遭遇过危险——   才会怕自己在最后收尾关头遭遇不测,才会有些逾矩地替他们的女儿顾灼向他这个皇室中人要一个承诺。   傅司简犹记得那时,江南的那处院子里桂花落了满地。   顾将军递给他一块玉佩,笑着说:“老臣想用这玉佩替我那小女儿跟王爷讨个赏。”   因着皇兄与顾将军称兄道弟,自来了江南,傅司简便一直让顾将军叫他的字。   冷不防听见“老臣”、“王爷”这称呼,他便知顾将军是以臣子的身份在与他谈事。   用来讨赏的当然不是这平平无奇的玉佩,而是顾将军在江南帮他的忙。   他接过玉佩,已是答应的态度:“您但说无妨。”   顾将军却极为正式恭敬地躬身行礼,声沉如钟:“以后若是我那小女儿拿着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去找王爷,不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还请王爷出手帮她一把。臣,谢过王爷。”   傅司简将人扶起:“好,您放心。”   他自然不会吝啬于给出这样的承诺。   顾将军夫妇离开北疆前向皇兄呈的密折里只说是想下江南寻名医为姜夫人调养身体。   他也是这几天来拜访,才知顾将军夫妇的另一重目的——   顾家与北戎那场惨烈的仗有江南的手笔,再加上皇上于江南遇刺,他们生出疑心才想来江南查个究竟。   只是线索太少,默默查了两年也没有大的进展。   听闻他来江南是为查皇兄遇刺之事,顾将军夫妇这才和盘托出,将查到的东西交给他。   光是他们为国为民为君的这份忠诚仗义,就足以让傅司简给出这么一个承诺。   不过,顾将军似乎还未与顾灼说过玉佩的事。   傅司简想起自己被顾灼带回军营那日——   他拿出玉佩,顾灼除了知道这玉佩是她爹爹的以外,无半点其他反应。   也因此,他才对当时自称是顾将军女儿的小姑娘有些怀疑,没第一时间说出自己的身份。   -   钟嵘见他良久未出声,疑惑道:“王爷?”   傅司简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不起眼的书翻了翻,将夹在其中残破的纸片递给钟嵘:“老师,您瞧瞧这纹样。”   见钟嵘拿过去反复端详着,傅司简便在一旁解释着纹样的来历:“这是从五年前发落的那批江南官员被抄掉的东西中翻出来的。”   那些东西繁多而杂乱,光是书册纸张就堆得大理寺无处落脚,只好寻了个附近的五进院子才勉强放下。   大理寺平日里的案子本就不轻,院子里那些东西到现在都还没翻完。   要说这次能找见这纹样也是巧。   大理寺卿翻一本日录时见里头提到一个匣子,就命人去找。   大理寺丞从犄角旮旯把这匣子刨出来时,刚松口气站起身准备回去交差,不慎用袖摆打翻了一个镂空梅纹葫芦瓶。   “毁坏证物”四个大字砸得寺丞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眼前闪过的全是大理寺卿知道这事后怒火中烧的脸。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脑瓜子这么好使过,瞬间就想到好几种借口。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得先把摔成几瓣的瓷瓶收拾起来。   于是,就瞧见被压在碎片底下的一张被烧得残破的纸。   捡起来一瞧,寺丞都不知是该为自己不用承受顶头上司的怒火而高兴,还是该担心这案子怕是要牵连甚广引得血雨腥风。   纸上留有小半个奇怪的纹样,零零星星的有些字:“……关文牒……戎……速……银……”   大理寺卿见了这纸后大惊失色,哪还顾得上被摔碎的葫芦瓶,火急火燎地让寺丞送去给王府的玄卫。   倒是那匣子里的东西无甚价值。   小五就是那时候离了京城,循着玄卫内部的联络暗记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傅司简一行人。   小五眉飞色舞地讲了这纸张的来历,被跟在傅司简身边的暗卫抓着后衣领拎了出去。   自此,暗卫不断反思当初为什么会把这个说话不带脑子的选进玄卫。   彼时傅司简还在关南收拾那座卢家瞒下的铁矿。   铁矿还未开采,卢家被抄家后,矿山一直由镇南军守着。   傅司简正愁找不到可靠的人接下矿山,偏偏镇南将军闻陆婚事在即,时不时在傅司简跟前儿炫耀。   譬如,“王爷啊,我媳妇儿还在府里等着我呢,您就一人继续看这几块儿破石头吧。”   大摇大摆往外走时,还要摇摇头留下一句:“唉,有些人啊,连个心上人都没有——”   “——也是,一天天冷着个脸,怪不得没有姑娘喜欢呐。”   傅司简无语。   闻陆自找回他那位心尖儿后,好像就变得格外欠揍些。   当年把心上人弄丢,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自那之后脸上煞得像是要在京城开冰铺的人,是谁?   不过傅司简没与他计较。   只是在闻陆大婚后第三天,将矿山扔给了他。   惹得闻陆骂骂咧咧:“你太没人性了,居然使唤一个刚成婚的人给你干苦力活儿,你的良心不疼吗?!”   傅司简面不改色地摇摇头。   闻陆噎住,表情复杂地抬手指着傅司简说不出话。   傅司简也不想这么急的,可他没料到小五会送来这么一个消息。   他得去北疆一趟。   -   钟嵘还在看手里的纹样,脑海中闪过什么,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开口:“老臣像是……在何处见过。”   听见这话,坐在桌案后的傅司简不自觉地倾身:“老师?”   钟嵘抬手握拳抵在额头上,眼睛不知是瞧着桌上的茶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顿了一会儿,有些挫败地摇摇头:“实在是想不起来,该是在江南时……”   傅司简倒没有太过失望:“那您回头再想想。”   “我是循着纸上的字来北疆的,这些天还未查到可疑的通关文牒。您看——”   傅司简于桌案上展开偌大一张北疆舆图:“幽州是三州中离北戎最近的地方,出关最容易不过。凉州、并州域内狭长,却都各自有几条通向北戎的路。”   “为免打草惊蛇,这些时日只能派玄卫暗中去查。老师,还得劳烦您在北疆多留些时日。”   钟嵘回道:“老臣但凭王爷吩咐。王爷是想……用衡鹿书院那法子?”   傅司简点头,随即笑着道:“您来得太是时候了,我正愁玄卫人手不够呢。”   -   敲门声响起,暗卫道:“王爷,小五从并州回来了。”   “进。”   钟嵘起身道:“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老师慢走。”   小五进来后便立在一旁,等钟嵘离开才上前抱拳道:“王爷,并州的事属下都处理完了。”   “孙太守这些时日没出什么幺蛾子,您让属下查禁的那赌场的老板去给他送孝敬都没要。”   说完又感叹一句:“顾小将军是真厉害,深谙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跟王爷您那股老谋深算的劲儿着实是像。”   暗卫无语,小五总是喜欢在挨揍的边缘活蹦乱跳,他是拉也拉不住啊。   傅司简随手扔过来半块墨锭,小五这才老实下来。   暗卫觉得这墨锭可能是以前王爷扔他那块,啧,作为一个墨锭,竟如此命途多舛。   便听见小五转移话题道:“那赌场老板还挺上道,孝敬没送出去,倒是没死乞白赖地瞎折腾。”   查禁这赌场倒没怎么费事,赌场许是觉得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来,放账本的地方只有两个人守着。   小五偷了账本溜出去时,还恰好看见赌场的打手打死个人正从后门往外拖。   账本悄无声息出现在孙太守桌案上,尸体被小五大半夜地拖到衙门外。   孙海起初还是有些怕的,今天能潜进府搁个东西,明天是不是就能割他的脑袋,而且他也怕这账本是假的坑了他。   他这两年头疼孙景阳总去赌场,早就暗中查到许多赌场的把柄,只是一直没有账本这么直接有力的证据。   连夜看了那账本,与他查到的东西都能对上,孙海才放下心。   第二日上值看见衙门外的尸体和尸体怀中写着“赌场杀人,城南树林”的纸条,他当下就派人围了赌场。   赌场老板发觉账本被偷走,又见了外头这阵势,以为是孙海因为孙景阳的事儿请了高手对赌场开刀。   于是赶快收拾了赌场里一半的现银,半骗半吓地让外头的衙役带他去了太守府。   孙海见着堆笑的赌场老板时,巴不得给他打出去。   不过那账本最多是让赌场关停几个月,真正定下罪的还是尸体。   城南树林中还有一具,也是还不起赌债被打死的。   杀人抛尸,足够赌场喝一壶的。   孙海难得在办案时一点情面都没留。   赌场是彻底被关了。   可杀人的罪,赌场老板却怎么都不认,声称自己不知情,是打手自作主张。   那两个打手更是一股脑儿地把罪往自己身上揽。   最后,孙海也只能是以“匿税”的罪名,对赌场老板罚钞千贯,杖二十。   听小五绘声绘色讲完,暗卫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眼光的。   看看他选的这人、办的这差事——   祸水东引不惹人起疑,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王爷怎么还不给他涨俸禄?他给玄卫选个机灵的人多不容易啊。   “不过那老板好像不是并州人,听他说话像是江南一带的口音。”说着话,小五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被线捆着的牛皮纸包:   “王爷,这是您吩咐我买的糖,属下方才来时还看见顾小将军正要出去呢。”   作者有话说:   ①《战国策·赵太后新用事》   走了两章剧情,终于能让男女主贴贴啦!   我好快乐! 第24章 、厮守   “你暗中跟着钟先生保护他的安全。”   说完这话,傅司简拎起牛皮纸包就向外走,徒留下欲言又止的暗卫和小五。   小五看向暗卫:“老大,赌五两银子,王爷追出去时顾姑娘早走了。”   暗卫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瞄着小五,没理他便出去了。   且不说他为什么要用五两银子跟他赌这个。   就算是顾姑娘走了,王爷难道还不能追出去?   小五气急败坏的声音跟出来:“哎老大,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敢赌——”   -   傅司简到书院门口时,顾灼确实已经离开了。   “顾小将军朝哪边走了?”   守门小厮指指西边:“往那边去了,小将军刚走没多久。”   “多谢。”   傅司简远远瞧见顾灼时,她正俯身在街边一个小摊子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走到她身侧时,正听见支着这摊子的老婆婆慈祥又善意的声音道:“姑娘美得像仙女一样,照着姑娘的模样捏出来一定好看。”   摊子上错落有致地摆着好几排巴掌大小的瓷娃娃,肉嘟嘟圆滚滚的,或歪头或托腮,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那就捏一个吧。”   顾灼听见傅司简的声音时,本要说出口的话噎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转头看见的就是傅司简那张温润含笑的脸。   不怪顾灼没察觉傅司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边,摊子周围本就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四处喧嚣,只这两人在日暮斜晖中无声看着对方。   傅司简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确实美得像仙女一样,金色的光似是浮在那张娇艳脸庞上,眉梢眼角都透出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顾灼脑海中有一瞬间空白。   随即冒出来个荒唐念头,若是这街上无人,她定从了自己心意一鼓作气亲上去。   顾灼盯着就在她眼前三寸的唇,遗憾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是谁被谁绊倒,刹那间更为拥挤的人群撞到顾灼的后背——   将她撞进傅司简怀中。   傅司简电光石火间用没拎东西的那只手将人护到怀里时,唇不期然蹭到小姑娘软软的额头和发顶,似是心都要被填满。   他想长长久久地抱着她。   只是,人群早已恢复秩序,得松开了。   偏巧这时听到怀中传来软软的声音:“傅司简,我有些冷。”   傅司简起初还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只愣愣看着小姑娘乖乖贴在他下颌处的发顶。   等他终于回神,喉咙发紧,低沉的嗓音带着不确定:“夭夭?”   顾灼早在他久久不出声中忐忑起来,不知该埋怨自己会错了意,还是嫌弃傅司简那暗卫话说得夸张误导了她。   她现在真的有些冷了,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她与傅司简才认识不到两个月,不着急慢慢来徐徐图之,她爹当年追她娘亲还好几年呢。   “我不冷啦。”话音落下,她试图挣开环在她后腰的手臂,离开盈满冷冽梅香的怀中。   不料那手臂猛然间箍得更紧,滚烫呼吸落在她颈侧:“夭夭,我有些冷。”   “姑娘,没事吧?”老婆婆护着摊子躲过方才人群的混乱,连忙去看被撞了一下的顾灼。   略带着担心的声音响起,终于让两人俱从惊喜中回神。   顾灼终于想起他们还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她虽敢作敢为不拘小节,但这“小节”绝不包括在众目睽睽下与傅司简紧贴在一起。   顾灼小声道:“你先放开我。”   傅司简以为她要反悔,哪肯放手,环在小姑娘腰间的手半点没松劲儿,带着她转过身:“婆婆,您给她捏一个吧。”   顾灼去掰他的手,反而被他捉住捏在掌中。   嗯,看上去就像,傅司简搂着她,她还主动把手搭了过去,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   顾灼嘴角抽了下,她以往还真没看出来傅司简脸皮这么厚。   他没瞧见老婆婆那揶揄的目光吗?   婆婆见了顾灼的动作,笑呵呵道:“我与我家那老头子刚定亲时啊,也像你们一样黏黏糊糊的。”   顾灼感受着腰侧传来的热度,无奈地看向远处被落日点缀的山间,她也没法跟婆婆解释啊。   等她终于能坦然接受与傅司简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其实并没有过多久,收回视线时却瞄见傅司简脸上明晃晃的称心如意。   顾灼无语,她甚至想上手捏捏他这脸比她到底厚在哪了。   明明她在军营逗他时,他还会耳朵泛红的。   见老婆婆正揪出一团泥抬头端详着她,顾灼突发奇想,没被傅司简握住的那只手托在他下巴处:“婆婆,您照着他的样子也捏一个。”   顾灼的手并未贴住他的脸,但这距离也足够傅司简感受到温热,他微微低头就能吻在小姑娘掌心。   但他不敢。   他哪还能看不出,小姑娘方才教他放开并非是想反悔,只是脸皮薄。   他怕这举动真将她吓跑。   不过,若非是手里还拎着东西,他是想将她这只手也捏住的。   掌中握着她软软的手,手臂抵着她的腰,才让他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好好好,给你们捏一对儿。”老婆婆许是见多了像他们这样的,重新揪了更大一团泥,分成两团道:“一块泥捏出你们两个,这辈子就长相厮守不分开了。”   顾灼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她其实……还没想过长相厮守的事。   她心悦傅司简,便不想错过他,可是以后……   傅司简正凝着老婆婆手里的泥慢慢被捏出轮廓,察觉到怀中小姑娘因为老婆婆的话绷了一下,那股子不安和虚幻感瞬间从他四肢百骸冒出。   他偏头去看,见小姑娘正低头盯着不知何处出神,傅司简觉得自己要被她气死。   他几乎立刻就猜到小姑娘在想什么,这小没良心的回回撩完他就跑不说,这才刚与他确定心意在一起便又想着过段时日就跑?   傅司简的心被小姑娘要离开的念头紧紧攫住,手下不自觉用了力。   顾灼的腰被箍得一疼,“嘶”了一声,皱起眉正要问他——   便听见耳边热气袭来,依旧低沉好听的声音带着一丝恶狠狠的意味响起:“夭夭,你敢后悔?”   顾灼奇怪地看着他,她哪后悔了?   见他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她,顾灼只得解释道:“我没后悔呀。”   傅司简不信:“那你方才想什么呢?”   “喏,”她看向已经基本成型正被勾勒面容的泥娃娃,“以后分不分开,谁说得准呢?——嘶,你!”   顾灼真要生气了,正想转头瞪他,便觉得肩膀上压下来什么。   是傅司简的下巴,像是恰好隔着衣料嵌在她颈间美人骨后的凹窝处。   他好像偏过头朝她颈侧,顾灼都能察觉他睫毛的颤动,挠得她有些痒。   她本能地一缩,却被挡住,她的脸颊便贴上傅司简的。   有些凉。   她听见傅司简因为埋在她颈侧而显得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些妥协和可怜巴巴:“夭夭,你别离开,我们不会分开。”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可以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吗~啾咪!! 第25章 、撒娇   顾灼哪儿受得了这个, 本就没多大的火气烟消云散,心里软成一滩水, 只想立刻答应他:“好, 我不离开。”   顾灼那只被握住的手挠了挠傅司简的掌心,声音也不自觉变得软软的,像是撒娇:“你松开点儿,我有些疼。”   其实倒没多疼, 傅司简再用力也顾着她。   主要是她腰间被人碰时痒得很, 有些难熬。   傅司简听见这话, 也发觉自己箍得有些狠了, 手臂环住之处盈盈一握, 似是他两掌就能合拢。   她怎么这般纤瘦。   他卸了手臂上的劲儿,从小姑娘温暖的颈侧抬起头:“捏完这小娃娃,我们去吃饭?”   顾灼不知怎么就说到吃饭的事了, 不过她原本走这条路就是要去雁回阁的,指着前面道:“嗯, 那一家的酒不错,去尝尝?”   “好,听你的。”   说话间, 老婆婆手中的泥团已经惟妙惟肖:“姑娘,这娃娃得再过五日来取, 老婆子回去还得晒坯、施白釉彩釉各烧制一次, 这娃娃才能像摊子上这些一样好看。”   傅司简放下银子,也放下环在小姑娘腰间的手。   却是腾出手牵着她,朝雁回阁慢悠悠走去。   顾灼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一直拎着东西, 问他:“那是什么呀?”   “给你的, 待会儿就知道了。”   顾灼无语, 怎么还留着悬念不告诉她呢?   斜阳将两人身影投在一侧,紧紧相依不分你我,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少年人的缱绻爱恋。   “你告诉我嘛~”   “怎么今日这般爱撒娇?”   “为了逗你脸红呀。”   “嗯,那多逗逗我。”   街边茶摊上,刚端着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黑芝麻糊出来的大娘无意间抬头,看见的便是牵着手依偎着的一对璧人刚刚走过去的背影。   男人偏头温柔看向身侧小姑娘,露出的侧脸让大娘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这不是前些日子夭夭带过来的公子吗?   那小姑娘的背影看上去也像是夭夭。   大娘乐呵呵地将黑芝麻糊放在客人桌上:“您慢用。”   那客人尝了一口,暖乎乎甜滋滋滑进心里,见了大娘喜笑颜开的样子便随口聊起来:“大娘笑容满面,家中可是有喜事?”   大娘将手在身前围裙上抹了抹,声音都带着明显的笑意:“算是,算是。”   -   雁回阁二层的雅间里,等上菜的空当,牛皮纸包早已被拆开扔在一旁。   顾灼看着散落在桌上的小盒子,一时无言以对。   她数了数,八十一盒。   一盒里头九颗糖,那就是七百二十九颗。   ……   她一言难尽地看向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的傅司简:“你觉得我吃得完?”   傅司简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将他刚摆放整齐的盒子推倒的小姑娘:“看你爱吃这个便托人买了些,吃腻了就剩下给我。”   听见这话,顾灼也想起从并州回来那天晚上的事,挑眉戏谑问他:“这回怎么不担心我吃得牙疼?”   傅司简眼中,小姑娘就像只摇着尾巴挑衅的小狐狸似的,仿佛在说:糖都送给我了,看你怎么管我。   男人皱了皱眉,好似这问题真的将他难住一般:“那我只好把这些拿回书院慢慢喂你了。”   其实傅司简到现在也想不通,那天晚上他为何会想也未想就拦着小姑娘不让她多吃糖。   他明知小姑娘十几岁便在边关带兵,这五年从未在北疆防务上出过任何问题。   这样的人哪会是抵制不了诱惑之人?   可他那晚偏偏想拦她,许是他内心卑劣地,想看她朝他发些脾气,再由他哄着,仿佛他们已足够亲密。   也或许,是他听到小姑娘说起小时候,仿佛拦着她哄着她,便能弥补他没能参与她年少的遗憾。他想,若是他自小陪着小姑娘长大,她朝他耍赖任性撒娇发脾气的事该是不少。   他也说不清那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   -   顾灼听见傅司简的话时,正拿了一颗桃花糖放进嘴里,甜甜的滋味让她思绪有些停滞,不知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地盯着他回了句:“怎么喂?用嘴喂吗?”   等顾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去扔了玉竹那小丫头的所有话本子。   天可怜见,她昨夜正看到风流王爷调戏俏王妃,用的就是这句。   谁能来救救她?   许是老天爷听见她的呼唤,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官,您的菜好了!”   顾灼强作镇定地转过头:“进来吧。”   傅司简还没从小姑娘的话中回过神来,甚至不自觉地跟着她的话,想到一些让他呼吸都急促起来的画面。   她该是软软的,甜甜的。   等他意识到在想什么时,连忙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才将那些旖旎从脑海中抹去。   闭眼时还在想,小姑娘撩完就跑的做派是一点儿没改。   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小姑娘推过来倒满的青瓷酒盏,仿佛方才调戏他的不是她一样。   顾灼要是知道傅司简这么想,必定指天发誓,她绝不是故意调戏他的。   “雁回阁的酒可是一绝,尝尝。”   眼前小姑娘一脸若无其事的真诚模样,傅司简却分明看出些狡黠。   他得治治这小没良心。   他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没咽下去。   只缓缓地,缓缓地,朝她倾身过去,停在她唇边一寸远的地方,欣赏她扑扇得越来越快的睫毛。   她分明也像他一样不平静。   嘴角无声勾了勾,他咽下喉间烈酒,却还不肯离开。   不吓吓她,这小没良心的不长记性。   他更慢地,朝她靠近。   梅香和酒香突然朝顾灼涌来时,她是有些懵的。   傅司简那张惑人的脸离得太近了,近到她不知该将视线放在何处。   她觉得,就这么亲上,也挺好。   可眼前人继续向她靠近,仿佛还差一点就要碰上她唇瓣而不见半点停下的迹象时——   她怂了,偏过头拿起手边的酒盏一饮而尽。   顾灼清晰地听见藏在怀中的小鹿活蹦乱跳,不给她留一丝缓冲的时间。   她终于承认,她根本受不住傅司简这副攻城略地的模样。   她还未平息下来,便听见身旁男人喉间逸出一声低笑。   低沉的,撩人的,带着促狭的。   顾灼觉得傅司简必定在心中笑她是个小废物。   转头瞪过去,却瞧见男人端起她刚放下的酒杯,用好看的手转了转。   青瓷从指缝间漏出,映得那只手格外好看,让她想起茂林修竹,想起一路上他牵着她,包裹着她。   傅司简的视线从酒盏上她抿过的位置终于移到她脸上,好听撩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夭夭,你喝的……是我的酒。”   听见这话,顾灼顿了一瞬,才僵硬地转头去找还放在桌上的另一只酒盏。   那酒盏是空的。   方才她还未给自己倒酒。   顾灼不自觉地又吞咽了一下。   瞧见小姑娘这动静,傅司简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他还是第一次见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被堵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的样子。   实在可爱。   傅司简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肤如凝脂:“好了,快吃饭吧,不逗你了。”   他原本也就是吓唬吓唬小姑娘,没想将她怎么样。   顾灼却只想将那张笑起来过分好看的脸推开,不再晃她的眼。   她打掉那只还捏着她颊边软肉不老实的手,瞪了他一眼,拿起筷子专心吃饭。   傅司简想,小姑娘该是不知道,那一眼似嗔似怒,却顾盼生辉,盈盈秋水,只教他心猿意马,不敢再看。   -   日头终究还是落了下去,那仅剩的昏黄温暖的光也渐渐隐入山间。   江辞低垂着头站得笔直,暮色透过窗棂,将他缓缓淹没。   桌案后提笔不知写些什么的男人将他叫来后便一直晾着他,屋内安静得只剩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江辞早已习惯这种压抑。   他也不在意。   等那炭盆都要燃尽,屋内只剩桌案上的灯盏还有些光亮。   落针可闻的寂静终于被打破:“江辞,我记着你考了童生试?”   “是,义父。”   那还是前些年江鹿泫然欲泣央求着他去考的,虽然他知道那眼泪多半是装出来的。   只是,他这种人,这一生注定在黑暗泥泞里挣扎,考与不考又有什么分别。   “明日你便动身去幽州,务必考进书院。”男人停了一瞬,声音里阴沉更甚:“你的本事,该是不会让我失望。”   江辞听出男人话中警告之意,是在提醒他上次任务的失手。   “是,义父。”   “摄政王在幽州,钟嵘便也去了幽州。”男人似笑非笑地盯着暗处那道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身影:“江辞,你三年前查到的消息恐怕不太准确。”   江辞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握紧,却不敢再有半分动作,只尽力保持着镇静,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任何起伏:“义父,三年前查我们的人确实不是钟嵘,属下能用性命担保。不过,钟嵘这时候来北疆必是与摄政王有关,属下会查清他的目的。”   言多必失,他没再说话,静静等着下文。   屋内良久地沉默下去。   方才便僵住的脊背已经冒出冷汗,江辞不敢放松分毫。   终于等到一句:“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着人与你联系。”   听见这话,江辞知道自己该是过了这一关,缓缓吐出一口气,却没听从吩咐离开。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口:“义父,江鹿这次的任务……危险吗?”   桌案后男人的神色在烛火光影的映衬下显得晦暗莫测:“任务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要去的,我派了人保护她,你不必担心。”   江辞的心猛地被攥紧,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想起江鹿半年前与他说的那些话,他觉得自己真是迟钝得厉害。   脑海中瞬间涌上万般念头,却还是不得不选择配合她:“义父,您将那些保护她的人撤了吧,江鹿的身手比他们都要好,我怕因为他们反而让江鹿惹人怀疑。”   觉得这话剂量不够,又加了一句:“若是因为他们暴露了江鹿,”他终于抬起头,眸中阴鸷不加掩饰,“呵,义父,您知道的,我也说不准我能做出什么。”   男人却是笑了笑:“好,我去信让人撤回来。江鹿的任务一向是你做主,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多谢义父,属下告退。”   江辞推开书房的门出去时,明月高悬,也将他身上的阴鸷驱散。   他自然知晓自己有软肋的模样能让义父放心,在江鹿的事情上从不掩饰自己的在意。   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是他留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扳不倒他这所谓的义父,他们兄妹就算是凭借身手逃了,也永无宁日。   -   雁回阁的酒烈,顾灼今日高兴,一杯一杯下肚,脸上都带出红意。   她有些醉了。   醉后就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傅司简,从眉毛到鼻子到嘴到下巴再到——   傅司简仰头灌下一杯酒,喉间凸起先向上滑又缓缓落下,惹得顾灼也不自觉跟着咽了下口水。   他无奈地转过头:“夭夭,别再看我了。”   小姑娘已经盯着他好些时候了。   桃花眼尾被醉意染上红晕,似是笼上一层薄雾,明明该是迷离懵懂,偏偏眼波摇曳,勾魂摄魄。   再这么盯下去,他应该是撑不住的。   可他听见小姑娘带着醉意慵懒又甜软的声音:“你好看呀~”   这话其实是有些熟悉的。   是在并州的客栈里,小姑娘被他抵在墙上,糊里糊涂说出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他突然想再问问她:“夭夭喜欢我这张脸?”   小姑娘的脑袋还托在手上,幅度不大地点了两下:“喜欢啊。”   他循循善诱,丝毫不觉得这样套一个醉酒小姑娘的话是多无耻的行为:“除了脸,夭夭还喜欢我什么?”   只见小姑娘将手放下,还真的仔细数了起来:“喜欢你的手,喜欢你讲学,喜欢你练剑,唔,还喜欢你抱着我,你特别好闻——”   她突然朝他倾身,投入他怀中。   小姑娘的手搭在他腰上,傅司简下意识便揽住她。   就如今日在街上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投在他怀里给他带来的满足。   就像心中缺了一块的地方被补全,与她一起看这世间才圆满。   傅司简听见怀中人似是感叹的声音:“傅司简,你喜欢我什么呀?”   小姑娘说话间带出的热气穿过锦衣融在他胸膛上,让他心口那块地方泛起微微麻意。   他也在想这问题。   怎么会有这样让他喜欢的小姑娘呢?   他不知自己何时动心,许是在军营时看她训练带兵铁马金戈,许是并州时看她算无遗策伶牙俐齿,又许是她玩儿心起时总让他难以自持——   也或许,是更早在江南时听顾老将军和姜夫人提起小女儿,言辞间掩不住的骄傲和宠爱便让他好奇。   好奇那长在北疆军中的顾小将军,有多洒脱肆意。   傅司简扶着小姑娘脑后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声音低得不像话:“夭夭,我喜欢你,全部。”   话音落下,半晌都没听见怀中小姑娘的动静。   “夭夭?”   傅司简将下巴离开软软的发顶,低头去看结结实实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   小脸酡红,长睫落下,呼吸均匀。   傅司简不由失笑,小姑娘竟是睡着了。   爱怜地抚了抚小姑娘脑后,调整了下她趴在他怀中的姿势,好教她睡得舒服一些。   眼看时辰差不多,再耽搁下去怕是没等回去便要宵禁。   傅司简严实地挡住了会从门口看过来的视线,这才抬手拉了桌边的细绳,那绳子连接着门外的铃铛,不消半刻,小二便推门进来。   眼前一幕只瞧了一眼,便低下头。   小二听见那护着怀中女子的男人压低声音道:“结账。”   他自然识趣,不敢高声:“客官,二十七两银子。”   不过,傅司简放下三个银锭,抱着顾灼起身往外走时,小二还是用了比平日还响亮几分的声音道:“公子,您还是等这位姑娘醒来再离开吧。”   这两位虽是牵着手进雁回阁的,可这女子的头发还是未出阁的装扮,他自是不能任由这位姑娘醉酒睡着被带走。   傅司简看出小二的意图,又瞧见怀中人被这声音扰得像是要醒。   他倒是没恼,反而觉得欣慰。   小姑娘在战场上拼命、在府衙之间周旋,护着的是这样善良朴实又勇敢的百姓。   他替她高兴。   “夭夭?”傅司简低头去叫她,“醒醒。”   小二的声音响起时,顾灼就已经清醒些了。   她是武将,本就对不熟悉的声音保持警惕。   只是包裹她的气息足够安心,才下意识地教她不想醒来。   可,好像是傅司简的声音在叫她?   顾灼皱着眉睁开眼,便觉映入眼帘的有些不对,她何时比傅司简低了这么多,抬头只瞧得见他的下巴。   等她终于感受了下腰间和腿弯的力道,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傅司简抱着。   想起自己睡着前似是说过“喜欢你抱着我”,顾灼还是为自己的厚颜羞耻了一瞬的。   但她继续厚颜地说道:“傅司简你抱我回——”   不期然被男人打断:“夭夭,这位小哥担心我是坏人将你灌醉带走,你与他解释解释。”   小二听见这话,有些尴尬,却只是抬手摸了摸鼻子,依旧没将门前的路让开。   顾灼猛地僵住,缓慢地在傅司简怀中转过头去看挡在门边的小二,又猛地转回来,小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快放我下来!”   她哪知道屋内还有一个人,深觉自己今日算是丢了大脸。   傅司简从善如流,放下小姑娘后扶着她站稳,牵着小姑娘的手任凭她挣扎也没放开。   顾灼比小二还尴尬:“那个,谢谢你啊,他不是坏人,我是自己喝醉的,你别误会。”   小二听见顾灼亲口说这话,才总算放下心,随即不好意思地向眼前这二人道歉:“公子姑娘,不好意思,小的家中有妹妹,平日见这情形便警惕些。”   离开前,顾灼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小二:“拿去给你妹妹买些喜欢的衣服首饰。”   小二没接,只道:“方才这位公子已经给过赏钱了。”   傅司简放下的三个银锭子便是三十两,多出来那三两自然是给他的。   小二更觉不好意思,拿人赏钱还误会人家是登徒子。   可就算是给他三百两,他也得拦着啊。   便听见这姑娘含着笑的声音:“拿着吧,好人得有好报,你妹妹有个好哥哥。”   “是,多谢姑娘。”   走出雁回阁时,外面已月朗星稀,万籁无声。   原是这般晚了。   街上只余他们二人。   傅司简牵着小姑娘的手,出声问她:“想有个哥哥?”   顾灼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因为她在客栈与小二那番话才这么问,耸了耸肩道:“那倒没有,只是小时候与我娘亲斗智斗勇时会想,是不是有个哥哥姐姐就能陪我一起想法子。”   “不过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三个我都斗不过我娘亲。”   小姑娘话语里那股子无奈劲儿着实逗得傅司简失笑,笑声惹得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瞪他时顾灼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出声道:“怎么问起这个?想当我哥哥啊?”   谁知身侧男人语调都未变,摩挲着小姑娘的手道:“嗯,想早些认识你。”   顾灼顺着他这话想了想,也觉得小时候有这么个青梅竹马该是挺有意思的。   起了玩儿心,她快走了两步转到他身前,没被傅司简攥着的那只手拽着他衣角轻摇,一边倒着走,一边仰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司简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呀~”   傅司简明知小姑娘在演,却还是被她这副模样激起无限爱怜。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轻轻拽了拽她的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小姑娘带着一脸得逞笑意从他身前绕过,柔软的身体贴上他的背,双臂圈住他脖子时还在他耳边打趣他:“你应该说‘哥哥背你回去’。”   傅司简起身颠了一下,顾灼以为自己要掉下去,本能地将他缠得更紧。   过后才觉得有些丢人,就这么点距离,摔下去估计连点儿擦伤都不会有。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她十岁以后就没人背过她了,有点本能反应是很正常的。   顾灼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   傅司简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为什么要这么说?”   顾灼只以为是他背自己费了力气,两条腿还无知无觉地在傅司简身侧晃着:“因为话本子里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傅司简只好按住小姑娘两条作乱的腿:“夭夭,别乱动,会掉下去。”   顾灼连忙将缠在傅司简脖子上的手臂勾得更紧,嘴上却不饶人:“你把我掉下去我就揍你。”   仿佛是怕他不信,又补充道:“小时候陈卓宇摔了我,又摔了阿云,被我们俩打得两天没起来。”   虽然他多半是为了不去练梅花桩才装得那么严重。   傅司简在军营中那些时日,自然知晓小姑娘口中的“陈卓宇”和“阿云”是何人。   只是不曾想,那陈卓宇竟也是与小姑娘幼时便玩在一起。   他手上力道不由重了几分,声音却刻意稳着显不出分毫变化:“陈小将军是你幼时玩伴?”   “对啊,”小姑娘像是累了,侧着脑袋搭在他肩窝处,“我们三个一起在陈叔的武馆练基本功的。”   其实从顾灼的角度,是看不太清背着她的男人神色如何的,只瞧见他眉尾动了一下,唇角也像是比方才抿得更用力了些。   让她觉得傅司简的情绪……有些微的变动。   腿弯传来的力道让顾灼多了几分猜测,试探着开口:“傅司简,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顾灼本以为,这话该是能逗得傅司简无话可说的。   他总不好说他吃醋,也总不好说他不吃醋。   谁知傅司简顿了一会儿,居然点了点头:“我只是羡慕他与你一起长大。”   “呃,倒也不用羡慕,与我一起长大的……都被我打过。”   这话轻而易举地抚平傅司简心头泛起的醋意,便顺着小姑娘的话逗她:“你打不过我。”   “那改天在马上打,我肯定打得过你。”   “嗯,改天试试。不过,小时候我可以帮你打别人。”   顾灼听出纵容之意,觉得傅司简好像哪哪都合她心意。   她想看看他能纵容她到何种程度,便又挑眉问他:“你怎么能这样不问缘由就帮我呢?万一我故意欺负人呢?”   傅司简颇为认真地道:“夭夭不会做无理之事。”   顾灼愣了一下:“傅司简,我爹娘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知道后来我问他们‘要是真的是我无理’,他们说什么吗?”   “给你讲道理?”   “不是,他们说让我连着三个月每天作一首诗。”   傅司简低笑出声,总算是理解了为何小姑娘说三个她都斗不过姜夫人:“那我可以帮你作诗。”   惹得顾灼气乎乎道:“你为什么不能在我无理的时候拦着我?”   “怕你讨厌我。”   “我会感谢你。”   ……   月光照出两人纠缠着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跟在身后。   少年人再不舍得,这条路也总有尽头。   -   将军府门前那两只封灯的烛火透过灯纸将附近都染上昏黄的暖色。   傅司简将她放下,手却没松开,只定定地凝着小姑娘灯下更显娇艳动人的眉眼。   顾灼低头瞧了瞧握着自己的手,又见他一直不说话,眨了眨眸子笑得灿烂:“要不,跟我到府里去住?”   男人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无奈看着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回去吧。”   顾灼实在爱看他这副无奈又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凑近他道:“真不去啊?”   娇软的声音就响在傅司简耳侧,呼吸也拂过他脸颊,一路上被小姑娘趴在背上勾起的一些似有似无的煎熬混着与她分别的不舍,齐齐朝傅司简涌来。   他丢盔卸甲,再不愿忍着。   小姑娘的手还握在他手里,他只稍微一用力便将人拽入怀里。   另一只手穿过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和腰间的缝隙,将她彻底环住,仿佛这样才能阻止她再次撩完就跑留他一人煎熬。   顾灼倒没多意外,只是觉得,这情景像是他们今晚分开便会长时间见不了面似的。   不过,周遭寒冷只他怀中温热,她其实也不舍得离开。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话。   直到将军府大门被从内打开,传出声响,才打破了这份静谧。   小厮是见姑娘快宵禁时还不回来,出来瞧瞧,顺便换换门前灯笼里的蜡烛。   打开门就瞧见姑娘被抱在那位曾来吃过饭的公子怀中。   他揉揉眼,又缓缓合上门。   顾灼挂在傅司简后腰的手收紧,复又松开揪住他腰侧衣料的褶皱,脑袋在他胸前蹭了几下,出声道:“你快回去吧,等会儿宵禁了。”   傅司简无声在她发顶吻了下:“嗯。”   终是松开了她。   他看着将军府大门合上才转了脚步离开。   -   玉竹听见小厮通报迎出来时,便见自家姑娘提着一包什么东西踏进院子。   那张桃花面上比往日更娇媚动人,不可方物。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欢喜。   “姑娘可吃过饭了?”   “嗯,我先回房,待会儿沐浴。”   “那我去给姑娘准备。”   顾灼想起今日在雁回阁时的事,叫住玉竹:“你那些话本子——”   听见“话本子”三字,玉竹吓得一激灵,姑娘不会真的要扔她的话本子吧。   昨日姑娘让她拿一本给她看看,她可是挑了最正经的一本。   玉竹都想好该怎么哭才能让姑娘心软,便听见自家姑娘一本正经道:   “咳,再挑几本好看的送过来。”   顾灼觉得自己今日与傅司简对上时颇有些色厉内荏,她得学习学习,省得下次再落荒而逃。   玉竹一头雾水,没搞懂怎么一天过去,姑娘就从“我看看你那些话本子有多不正经”生生变了态度,却还是欣喜起来:“是,姑娘。”   她的话本子保住了,嘻嘻。   要说昨日顾灼问玉竹要话本子,纯粹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玉竹这小丫头不知怎么就自己脑补出来自家姑娘要没收她的话本子,还为此惆怅了一整天。   不过顾灼到底是没怎么看成,因为第二日一早,军中便来信了。   -   京城虽不比北疆那般寒风凛冽,可到底也快十月中旬了。   裴昭便是在京城初雪时接到皇叔的信的。   看过信,裴昭吩咐身后的大太监:“给吏部尚书传口谕,让他配合玄卫。”   “是。”   复又看向还立在御书房正中央的玄卫副首领:“你随他去吏部,父皇和皇祖父关于凉州太守的朱批该是都在那儿。”   玄卫副首领是留在王府处理一应需京城配合之事的,闻言恭敬抱拳道:“是,谢皇上。”   御书房空下来,裴昭才琢磨起皇叔的信。   他饶有兴致地低头去数,一封信里除了开头三行交代他吏部的事、末尾三行让他给身边再多放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几乎全部都在说顾小将军。   光是“顾灼”二字,便出现了十八次。   皇叔给他的信虽不多,却也有十几封。   可从未有过这种大篇幅提起一人的情况。   裴昭看着那大段的话中最后一句:“小昭,顾小将军并州一事全貌如此,望你也能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他自然知晓皇叔的教导之意。   只是这篇幅笔墨比起来,怎么看这句都像是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后才猛然想起来加上的。   更何况,皇叔提起顾小将军,言辞间颇多欣赏和……骄傲。   裴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能是那语气,颇像皇叔在父皇床前说“小昭那孩子天资聪颖,臣弟相信他能坐得了那个位置”。   啧,不对劲。   他忽然记起今日大太监提了一嘴,说顾家有奏折送过来,还问他要不要放在最上面。   倾身摸到那一摞奏折的第一封,打开一瞧,果然是顾小将军的。   奏折里写的大多是书院一事。   顾家掌兵牵涉文臣之事,本就最易引起猜忌。   但是顾灼的奏折里陈情真挚,言辞恳切,言明书院受三州府衙管辖,将军府只是牵头,不参与书院事宜,与书院再无关系。   加上皇叔信中所言,倒是打消裴昭的疑虑。   只是奏折中最后一句:“皇上,臣斗胆托皇上问摄政王一句,臣何时得罪了他,教他拦着北疆的粮饷迟迟不送?”   裴昭察觉出一股浓烈的告状的意味。   他有些疑惑,顾小将军怎会以为是皇叔拦着粮饷?   更何况,皇叔信中所说并州一事,明显是一副与顾小将军熟识的模样。   裴昭想到一个可能,喝进嘴里的茶水都香了几分。   皇叔不会是……还没告诉顾小将军真实身份吧。   呃,他能理解,就是有些想笑。   皇叔居然也有替人背锅还不能解释的时候。   裴昭笑呵呵地叫来禁卫:“去查查,摄政王拦了顾家粮饷这消息是怎么传到北疆的。”   “是。”   要说顾灼这奏折能这么快从北疆送到京城,还是搭了傅司简那封信的顺风。   往常除了军中急报是八百里加急,普通的奏折走驿站至少得两个月时间才到,碰上沿途落雪更是不知得等到何时。   是以当初粮饷没了音信,顾灼也并未写奏折来问。   一则去年粮饷迟到时她便问过一次,再问也得等这次的粮送过来;二则便是奏折太慢,等那奏折送到皇帝手中,粮饷再迟也该上路了。   而这份奏折里写这么一句,多少有点提醒皇帝警惕摄政王的意思在。   裴昭是一点儿都没往这处想。   -   北疆是夜阑人静时落雪的,顾灼接到信时,院子里已经白茫茫一片。   “粮饷已至,请将军速速回营。”   顾灼吩咐人带着送信士兵去换身衣服吃点热饭,士兵天没亮便从军营动身出发,将军府的小厮见着时只当门外是个雪人。   顾灼这才有心思去想回营的事。   若是不下雪,她晾那运粮官两天,教他知晓顾家的不满,等书院考试过后再回去也是不迟的。   可是这雪鹅毛似的,院中已积了一层,路难走不说,她怕北戎趁机有所动作。   顾灼只道昨夜在府门前的念头竟是一语成谶……   她觉得自己有些像话本子里的负心薄幸人。   军营的事不能耽搁,她甚至没有时间去跟傅司简说一声。   只能吩咐玉竹,若是傅司简来将军府问起,就说军中事急她先回去了。   那士兵也知道紧急,不到一刻钟便回来,顾灼随即便启程回军营。   往常那条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闹街,尚因为时辰过早显得冷清。   只顾灼与士兵的跑马声格外响亮而急遽,破坏了洁白平整没有多少脚印的雪面。   远处重峦叠嶂间雾霭苍茫,透着初雪的寒气。   顾灼纵马疾驰瞧见那道等在糕点铺子前的墨色身影时,心道给玉竹的吩咐怕是用不上了。   “吁!” 第26章 、归期   马蹄高高扬起, 堪堪停在傅司简身后三尺远处。   那糕点铺前只他一个人,在遍地银涛纤尘不染中, 仿若遗世独立, 孤傲清绝。   却伸手接过包好的糕点,终是落入人间。   披着墨色大氅的男人转过身来,仰头去看马背上的小姑娘。   没等顾灼开口,男人已经上前将糕点递给她:“桂花糖蒸栗粉糕, 带着路上吃。”   泪一瞬间逼上眼底, 顾灼握着缰绳的手更紧, 不知该说什么, 只无意识地叫着他的名字:“傅司简……”   男人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让她心动, 读懂她内心所有的纠结和歉意,却仍给予她无限的理解和爱怜:“去吧,路上小心, 我等你回来。”   顾灼接过还带着刚出炉的热气的栗粉糕,只用力握了一下男人因为长时间露在外面而有些冰凉的手。   她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驾!”   两侧房屋在大雪漫天纷纷扬扬中飞快向后掠过, 快到几乎有了残影。   顾灼看不清是哪些熟悉的门面,也看不清前方雪色朦胧像是没有尽头的路。   她只知道,她离傅司简越来越远, 归期未定。   以往那些年,她回营多次, 从未这般舍不得幽州。   她心里又甜又涩。   顾灼想起昨夜傅司简背着她的那一路。   她在他背上随口说起爱吃这家的栗粉糕, 却因为只在早上出炉,她总忘记吩咐人第二日一早去买。   傅司简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也好像是说她“怎么这般爱吃甜”。   他无声记下,许是在她还未醒时就出了门, 踏着初雪踱步到此。   若是她没有走这条路, 傅司简该是会提着糕点去将军府, 却得了她已回营的消息。   光是想想他得知消息孤身离开的场景,顾灼都觉得心疼得不行。   骑着马转过街角时,她侧头去看,天地一片纯白,屋顶地面覆上雪被。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①   墨色身影仍立在那处。   下一瞬,她的视线就被挡住,再看不到他。   -   “公子?公子?”糕点铺的窗口传出问询声,终于唤得像是定在那儿的傅司简转过身来。   长街尽头早就没了那道教他思了一夜的倩影,只余地上重新被覆上雪的马蹄印。   他回到糕点铺前:“再拿一份栗粉糕。”   他昨夜其实是没怎么睡着的,将他与小姑娘从遇见开始的一幕幕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想起小姑娘在他背上时一副小馋猫模样,他只恨不得把所有她爱吃的都捧到她面前。   便早早起来买了这栗粉糕,想送去将军府解她的馋,也解他的相思。   却没想,他在这里便遇上她,遇上要离开的她。   他才刚拥她入怀。   跟在小姑娘身后那人的马一看便是军中战马,傅司简不消问,就猜到她是要去军营。   除了不舍,怕是怜惜更多。   初雪至,天地寒。   人们都窝在燃着炭盆烤得暖烘烘的房内,小姑娘却冒着风雪长途跋涉。   以往的那些年,在他没遇上她的那些岁月里,她有过多少次。   暴雨、酷暑、狂风、严寒……   更让他无奈的是,即便他认识了她,也无法替她分担。   新一炉的栗粉糕需得现烤,老板见傅司简等着无聊,便与他闲谈起来:“碰上这天气,公子您是头一个来买的,我给您算便宜点。这雪天是真不好,生意差不说,北戎怕是又想南下抢东西,若非顾家军守在北边,哪有安生日子过啊……”   老板也觉得稀奇,这般冷的天,寻常人都得跺跺脚走动走动暖和身子,这位公子倒好,站得像棵松树似的。   他倒是想叫他进来铺子里坐坐,只是他这门面朝街的这边只开了一个窗口,没装门。   其实听见“北戎”二字,老板继续在说什么,傅司简已经听不到了。   他在京城时翻看过北戎侵扰大裴的历次战争,确实多是秋冬。   傅司简终于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大氅都挡不住刺骨寒意。   战争,就意味着她会受伤,会染血,甚至可能……   他不敢想。   不敢想她身上带着多少伤,不敢想她曾多少次千钧一发生死关头。   他提心吊胆,却无可奈何。   她属于边关,属于战场。   “公子,栗粉糕您拿好,一共二两银子。”   将银子从窗口递给老板,傅司简提着栗粉糕回了书院。   暗卫瞧见自家王爷冷着脸披着雪回来,几乎要以为王爷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打住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有些谨慎地跟着王爷往书房走,边走边道:“王爷,要不属下给您多添个炭盆?”   傅司简脚步没停:“不必。”   进了书房便问暗卫:“皇兄当初派去北戎的人,多久没传消息回来了?”   “您说乌奇啊,都两年了。”暗卫挠挠头,“先皇是单独吩咐乌奇的,属下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   “去当军师的。”傅司简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暗卫,“问他北戎王庭的情况和大王子的进展,让乌奇加快进度。除了我写的那几个字,其余内容用密语发出。”   “是。”   暗卫出去后,傅司简便开始琢磨回来一路上他在想的事。   以战止戈不是长久之计。   要结束这种局面,得要一个契机。   乌奇做的事就是这个契机。   -   顾灼是到了第二个岔路口才想起孙景阳的。   她扔了个令牌给跟着她的士兵,吩咐道:“去城南的客栈,天字五号房,找一个叫孙景阳的人,带着他一起回营。”   “是。”   士兵掉头朝南,顾灼没耽搁继续纵马出了城。   城南客栈里,孙景阳颇为无语地看着手里的令牌。   关于顾灼把他丢在客栈不闻不问十几天这件事,他倒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这十几天他在幽州城吃吃喝喝逛逛的,还挺舒坦。   只是她终于想起他来,便让他在这大雪天骑马去军营。   孙景阳问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的士兵:“顾将军在外面等我吗?”   士兵那张严肃的脸出现了颇为疑惑不解的神色,孙景阳看懂了。   那是在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是哪根葱,凭什么要我们将军冒着雪等你。”   士兵说出口的话还是很客气的:“将军已经先行回营了,让我来接你。你动作利索点,雪厚了行路不便。”   “哦。”   孙景阳也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傻,顾灼真因为等他在外面冻着,估计他自己心里都得觉得自己有罪不可。   收拾包袱时,孙景阳随口问道:“从这里去军营得多长时间?”   士兵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道:“骑马两个时辰。”   走出客栈,似乎带着冰碴子的雪沫扑面而来,冻得孙景阳一哆嗦。   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前些天见彤云密布就买了氅和棉靴换上,果真下雪了。   还未出城,孙景阳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顾灼说的“等训练起来就哭不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脸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哪在如此条件下骑过马,冷不说,甚至方才马蹄子打滑险些上演人仰马翻。   孙景阳更佩服顾灼,四年前他只瞧见她一身银甲威风凛凛。   她吃过的苦,他只窥见这一角便觉得不易。   -   顾灼赶回军营时,怀中的栗粉糕早已没了热度。   她还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帐中桌案上,午饭时就着吃了。   顾灼不知晓的是,傅司简午时也吃了带回去的那叠栗粉糕,就像是两人隔着千里有了联系。   运粮队伍是今早丑时到的,按理说,这么晚该是先休整一番。   可那运粮官不同意,非得要求立时便点清粮饷的数目,说什么防止粮饷丢了怨他。   粮饷都运到顾家军营了,还说会丢,这不明摆着说顾家军会偷拿自己的粮饷然后栽赃给运粮队伍吗?   有些诛心。   其实除了运粮官话说得不好听,这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无非是惹人嫌了点,还有些费火把。   可毕竟运粮队伍连夜行军,姚云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她只得叫醒小半个大营的士兵,起来点粮。   可点完粮以后,那运粮官又拉着姚云,非得要见顾家主帅。   别说顾灼如今不在军中,就是她在军中,那也是代顾老将军行从一品的镇北将军一职,哪是他七品运粮官说见便见的。   那运粮官说摄政王有话要他交代给顾家主帅,姚云怕耽搁了要事,才派人去给顾灼送了信。   听闻顾灼回营,姚云总算从与那运粮官的扯皮中脱身,进了顾灼帐内时仍气得不行:“将军,那运粮官油嘴滑舌,说得全是废话。我方才来路上还听闻,点粮时咱们的人套出来话,说是那运粮官昨日故意白天休整,夜里行军。这不纯粹折腾咱们吗?”   顾灼正专注看着墙上的舆图,闻言道:“好了,别生气,我收拾他。”   姚云一听这话,瞬间没了火儿气,甚至已经开始同情那运粮官。   顾灼那些损招儿,嘶,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她决定再添一把火:“将军,那运粮官还说摄政王让他传话给您。”   顾灼眉头皱起,在舆图前转过身来:“什么话?”   “他没说,要见您才说。”   顾灼眉头皱得更深,忽得想起什么:“他说这事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姚云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老老实实想了想那时的情形:“好像是我将点粮的人叫起来整了队列又派了任务,士兵们饶过我与那运粮官时他突然说起的,声音还不小呢。”   她说完这话也觉出不对,其实当时她便觉得这人突然出声有些奇怪,只是被话中的“摄政王”三字带走注意力,又被那运粮官的胡搅蛮缠扰得完全忘记了他这行为的不寻常。   顾灼之所以问这问题,是觉得摄政王不该用一个运粮官给她传话。   若是不能为人所知的话,他自然该派亲信带着信物来。   若是普通的什么话,就更不该用这种随意的方式,来给堂堂四镇将军之一传话,这可是明晃晃的侮辱。   顾家拿着大裴几乎五分之一的兵权,摄政王若是想篡位,用粮饷威胁还说得过去。   耍这种把戏侮辱顾家,除非摄政王脑子被门挤了。   顾灼撇撇嘴:“给他在茅厕边上安排一个单人的小营帐,偏僻些,派人白天晚上一刻不停地在边上敲锣,除了出恭不许他离开营帐半步。”   又补充道:“哦,敲锣的人半个时辰一换,声音不用太大,别给自己敲聋了。另外,炭也给他少用一些。”   姚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是。”   惹谁不好惹顾灼,自求多福吧。   她这就去问问昨夜被吵醒去点粮的那群士兵有没有想亲自报仇的。   顾灼又去看那舆图:“先整他一天再说,叫人未时三刻去主帐议事。”   “是。”   作者有话说:   *   ①李白《清平乐·画堂晨起》   夭夭她真的很损哈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失踪   孙景阳随着那士兵到了大营时, 已经误了午饭的时辰,正碰上往主帐去的顾灼。   顾灼上下打量他一眼, 见这小子浑身是雪和着泥, 笑问他:“路上摔了?”   孙景阳颇有些丢人,没敢抬头看她,小声嗡嗡了句:“嗯。”   “摔伤了没?”   孙景阳摇摇头:“没有。”   随后便听见顾灼似是转了方向:“阿云,把他安排进新兵营, 先练三个月。”   他终于抬头去看, 是个一身银甲杏脸桃腮的姑娘, 腰间挎着把三尺的长刀。   那姑娘爽朗笑着看他:“练三个月就抗摔了, 走吧。”   孙景阳屁颠屁颠跟上, 没了在顾灼跟前儿的欠揍模样:“姐姐,我叫孙景阳,我怎么叫你呀?”   姚云听见他这称呼, 颇有些忍俊不禁。   正巧遇到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喊了声“姚副将。”   姚云冲他们点了头, 又侧头去看落在自己身后半步的孙景阳:“听见了?”   “嗯。”   眼看离前方那处一下子密集起来的营帐越来越近,孙景阳没忍住:“姚副将,你这刀何处买的啊?”   姚云脚步不停:“怎么, 也想有一把?”   孙景阳点头:“嗯,我家里那些刀不如你这把好看。”   得, 嘴甜原是为了她这刀。   姚云深觉孙景阳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小孩, 却还是毫不留情地开口:“刀呢,是很容易买到的。只是你至少得混到把总,才能用自己的刀。”   孙景阳瞬间蔫头耷脑, 他记起顾灼好像也与他说过不能用自己的兵器。   而且, 把总什么的, 那可都是按战功封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顾灼忽悠他爹时,是说他年纪不够不让他上战场的。   姚云可没工夫理会被她的话打击得没精打采的小屁孩,交代了新兵营的将军几句,便有朝主帐方向去了。   徒留饿着肚子不知所措的孙景阳。   还好那将军厚道,知晓他午时没吃饭,吩咐人带他去伙房垫了两个馒头。   不然他还没训练就得饿死。   -   主帐内,顾灼正与于老将军商议前线布防。   他们所在的主营是西线,与贺辰所在的东线隔着一座元宝山。   元宝山,顾名思义,它长得像个金元宝,或许还寄托着这片荒芜土地上的人们想要富庶起来的愿望。   元宝山是条南北向的山脉,南脊插入幽州城,北脊延伸入大漠。   北戎地处西北,向南越过几个不高的山头便是大裴北疆防御的西线。   是以西线布防一向是重中之重。   北戎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绕过元宝山北脊从东线侵扰的,只是路途遥远损耗巨大,若是打不赢,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划算。   顾灼指着舆图上起伏的线:“老将军,我想将最前头的防线推到这个山头上,您觉得如何?”   于老将军将近七十岁,依然威武凛然,声如洪钟:“有足够的粮,推到这个山头是保险些。”   言罢,便站起身向顾灼抱拳道:“老夫愿领兵前往。”   顾灼无奈地扶着老将军又坐回去:“您啊,就留在主营坐镇吧,我们好有个主心骨,万一东线有事您还能拿个主意。”   于老将军是当年顾灼祖父麾下的副将,驰骋疆场大半辈子,顾灼哪能让年近古稀的老将军走雪路上山头。   顾灼道:“我带兵去吧。”   北戎与大裴之间的这几个山头和荒原,本也没个定论是谁的。   北戎不事农耕,那些荒原又不怎么长草,北戎拿了也没什么意义。   大裴则是因为北疆这三州城内的地都开垦不完,将其划进版图却无人去住,平白耗着守线的将士。   于是大裴和北戎之间的边界就一直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可如今书院办起来,是得考虑往后三十年的。   朝堂上慢慢有了出身北疆的大臣,朝廷重视起北疆,三州富庶起来,人口必会大增。   不能等需要这些地时,才想着开垦,那便什么都晚了。   更何况,防线推到那山头上,便能居高临下,一切动向尽收眼底,不至于等北戎越过那山头,顾家军才被动地迎战。   这也是于老将军不知晓书院之事却一口答应推进防线的缘由。   前些年顾灼当然也想过。   只是五年前与北戎那一仗让顾家军着实伤了元气,爹娘去江南后顾灼不敢冒进,怕引得北戎赌上一切反扑。   好容易休养过来,碰上去年粮饷迟到,只得搁下。   今年天时地利,顾灼觉得实在是个推进防线的好时机。   听见顾灼那话,陈卓宇眉头皱得死紧:“将军,那山头咱们还未驻扎过,要不还是末将去吧。”   顾灼知晓他的担忧,往前推进防线其实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这种未知地域。   可是——   顾灼叹了口气道:“吴将军和苏将军那暴脾气,还是我去吧。”   惹得主帐内众人大笑。   “卓宇,你再多派五队斥候,三个时辰一换。在防线安顿好之前,务必及时掌握北戎的动静。”   -   第二日雪便停了,幽州书院外的长街上已经扫得干净,水泄不通地排了长队,皆是前来应考的生员。   临近考试这几天,钟嵘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才终于闲下来。   傅司简打定主意要搅和进北戎王庭那一烂摊子里头,便趁今日去与钟嵘商议。   路上与江辞擦肩而过时,傅司简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这人。   他止住脚步,转头皱眉看着那人进了一间考场,若有所思。   背对着门坐下的江辞,听着身后久无动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方才远远瞧见傅司简时,便觉得诧异。   他实在没想到摄政王会在这书院里,也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钟嵘来北疆必是来寻摄政王的。   不想与傅司简照面,江辞便想转个方向绕着那条偏僻些的檐廊走,可傅司简已经抬头朝他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这时掉头就走未免太过惹人怀疑,江辞只好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模样不动声色地朝前走,经过傅司简身侧时还刻意敛着气息不教人察觉他会武。   他几乎要以为任务还没开始便要失败,甚至已经本能地扫了周围一眼看好哪处容易跑。   江辞倒也不是以为自己就一定打不过傅司简,只是他怕被抓后没人护着江鹿。   他以自己为筹码牵制义父,义父以江鹿为筹码牵制他。   一旦他不能继续为义父所用,江辞不敢赌江鹿那一身好功夫会被派去做什么。   他不想让江鹿因为这些肮脏的任务手上沾血,她该有明媚干净的一生。   不必像他一样。   江辞察觉到身后盯着他的视线,他竭力镇定,缓缓摸向怀中匕首。   直到他进了考场,匕首也没机会被拿出来。   他只道好险,却也怀疑傅司简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不过那便恰好与他不谋而合了。   午后,书院才陆陆续续地送走这批生员。   有的愁苦,有的欢喜,有些还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方才写过的试题。   总算不再嘈杂。   可谁料傍晚,居然又下起雪来,越下越浓。   仿佛白天这不下雪的空当,只是为了书院的考试而天公作美。   这雪入夜也未停,连着下了两日,鹅毛般的雪花急速坠落,浓重得像是要将天都拽下来。   屋顶路面上的雪足有一尺厚,院中的树枝都被压断,街上行人稀少,滴水成冰。   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山都铺上一层银霜,勾勒出山脊上崎岖嶙峋的纹路。   青灰色与雪线错落纷杂,山顶上还缭绕着些许雾气,似是巧夺天工地在山间作了幅画,让人觉得越发寒冽逼人,高不可攀,不容侵犯。   放晴那日,书院在大门东侧外墙上贴了榜,榜前被围得严严实实,“有我!有我!”的声音此起彼伏,熙攘喧闹。   唯独江辞在人群外头不经意间瞧见,摄政王与另一人牵马离了书院,疾驰而去。   -   赶去将军府时,傅司简已顾不得多少礼数,没等将军府门前的小厮说完“姑娘不在府内”,便扔下马闯了进去。   多亏那小厮几日前见过这位公子与自家姑娘在门口那一幕,这才没按下府门处设置的机关,只无奈地将两匹被主人丢下的马拴在一边。   傅司简跟着暗卫找见顾川时,那股骇人的煞气已经收都收不住:“怎么回事?”   仿佛顾川说出什么他不愿意听的话,就会将顾川碎尸万段似的。   傅司简面上似是没太多变化,只比平日不苟言笑寒意逼人了些,声音也依旧沉稳。   暗卫却将那份焦急慌乱听得分明,还有些被极力压制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觉得王爷的情绪比两年前在殿上还要不对劲。   顾家的侍卫只顾川与傅司简熟悉些。   在并州的那些时日,顾川见到的一直都是温润含笑的傅司简,被他家姑娘百般捉弄也没什么脾气。   倒是从未见过傅司简这般暴戾慑人的模样,似乎比老将军身上的气势还要凌厉,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公子能有的。   可顾川此时心急如焚,也来不及细想。   他知晓顾灼对傅司简的信任,便也没瞒他:“姑娘在雪山失踪了,我带人去找。” 第28章 、焦急   傅司简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浇灭, 声音似乎比外面经久不化的雪还冷:“现在就走,我跟你们一起去。”   顾川多少知道点傅司简与自家姑娘的事, 听他这话也觉得动容, 只是这却不是靠动容就能答应的。   “傅公子,我知晓你心急。可雪山上地势复杂,若是带你去……你也出了事,会更麻烦。”   顾川没把话说得更直白, 其中含义却明显, 傅司简跟去若是也失踪了, 他们还得分出人手来找他。   傅司简听出话中意思, 没有出声解释。   众人没看清他怎么出手, 转瞬之间已是他将未出鞘的匕首抵在顾川颈前。   顾川知晓傅司简的意思,他在证明他比在场每个人的身手都要好。   既然傅司简不需要他们分心,顾川自然愿意多个人去找自家姑娘:“好, 那傅公子便一起吧。顾昼顾夜,你们带人守好将军府, 姑娘失踪的消息莫要让府中其他人知道。”   “是。”顾昼应了声又皱眉问起:“那老将军和夫人那里——”   这倒是难办了。   顾川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还是道:“先等几天,五天后若是还没消息……”   “不会没有消息, 我会找到她。”   傅司简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教顾川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   顾川面色凝重:“先等等吧, 找到姑娘再说。”   顾家十几个侍卫去牵马,傅司简和暗卫便先去将军府门外等。   暗卫其实是想劝劝王爷以大局为重的,只是王爷现在这个状态实在让他不敢开口。   何况, 查案与顾家主帅失踪这两件事, 也分不出哪个算是大局。   顾小将军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一时还赶不回来,这消息一旦传开,北戎哪能不抓住这机会侵扰大裴?   今日暗卫本是出来给乌奇传信的,已经两年没有消息,传信途径需得重新试探畅通,因此费了几天时间。   他回书院时见穿着甲胄的士兵策马从北城门而来,马蹄都要飞起。   暗卫下意识便跟了上去,果不其然是去将军府。   许是守门小厮见这情形紧急一时慌乱,又或许是以为他与士兵一块前来,总之是没拦他。   那士兵见着顾川第一句便是:“小将军失踪两天了。”   暗卫听着这话脑子一懵,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转身便走。   顾川终于被他离开时细微的动静惹得回过神来,注意到屋内还有个不该在这儿的人。   可他也并未拦着。   这么多侍卫自然不是拦不住,只是拦住了也不能扣下或是灭了口。何况,姑娘信任他们,他便也任由暗卫回去禀告。   暗卫哪里不知道王爷对顾姑娘的在意,几个起落就回了书院,半点没敢隐瞒。   他现在想起王爷听了他的话后的反应都觉得唏嘘。   暗卫正祈祷着顾姑娘可千万不要出事,便听见傅司简道:“你留在幽州。”   暗卫知道王爷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处理查案和乌奇的事。   可王爷去寻顾姑娘出了危险怎么办。   “属下——”   暗卫想再争取一下,却在傅司简的眼神下噤了声。   他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应道:“是。”   眼见顾家的侍卫们就要出来,暗卫终于想到能教傅司简重视起自己安危的理由:“您小心些……皇上还年幼,大裴还得您撑着。”   傅司简终于松开握得死紧的拳,抬手揉了揉额角:“嗯。”   -   西线大营里,看上去一切如常,训练场依旧摩拳擦掌,热火朝天。   一顶帐内却气氛凝重。   姚云一拍桌子:“要不我也带人去找吧。”   陈卓宇按住她肩膀:“阿云你别冲动,消息已经送去将军府了,顾家的侍卫去找比我们合适。”   姚云也知道这个理,主营里只有他们两个和于老将军知晓顾灼失踪之事,万万不能传开。   她带过去的兵与防线上那些兵没什么太大分别,平白多了泄露消息的可能。   可她实在担心。   陈卓宇也担心,他还后悔,后悔当时没能坚持自己带兵去推进防线。   他见姚云忐忑不安心神不宁,脸上明晃晃写着“出事了”。   怕她这样出去被人看出端倪,陈卓宇提起另一件事转移她的注意:“那运粮官还赖着不肯走?”   说起那运粮官,姚云就气得牙痒痒。   顾灼嫌运粮队伍留在军营耗粮食,想让他们早些离开。   是以第二日就撤了那运粮官帐外的锣,叫人把他带过来后,顾灼问他摄政王有什么话。   那运粮官倒好,说自己听了一夜的锣脑子不清醒,忘了。   被顾灼高深莫测地威胁了一句:“现在不说,你可没机会说了。”   那人可能脑子确实不太清醒,竟是以为顾灼要砍他脑袋:“你、你敢!”   顾灼语气变冷:“说不说?”   那运粮官腿都打哆嗦,说了些诸如“顾家要看清楚是谁掌天下权”这样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在顾灼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闭了嘴。   “没了?”   “没了。”   “那待会带着你的人动身回京吧。”   那运粮官似乎有些意见,咕哝了一句什么出去了。   帐帘掀起又落下,顾灼笑出声来,偏头与姚云道:“这人真不经吓,还不如去年那个锯嘴葫芦呢。”   姚云想起去年那个话少而无辜的运粮官,无语道:“这就是你命人学狼嚎吓唬人家的理由?”   “逗逗他嘛。”   姚云还记得两日前顾灼说这话时挑眉撇嘴的模样,灵动俏皮,那般风华正茂。   怎么就失踪了呢。   顾灼见过运粮官后没多耽搁便带人去了吴将军他们的防线上。   结果,那天傍晚下起雪,运粮官说走不了。   姚云虽然看运粮官不顺眼,却也不能在那种雪天把人赶走。雪下了两日,运粮队伍愣生生拖到现在还没动身。   今早吴将军的人送信过来时,那运粮官还鬼鬼祟祟跟过来想偷听,被来找姚云的孙景阳抓住时还狡辩说有事要见顾灼。   若非现在没心思整他,姚云非用顾灼以前那些损招儿好好招呼他一遍。   姚云听见陈卓宇问她的话,顿时气儿不打一处来:“雪都停了,我去赶他,总觉得他留在大营是个隐患。”   “嗯,别被人套了话。”   “知道。”   -   姚云回自己帐中后,叫人提了那运粮官过来,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今日雪停了,你也该带着队伍动身了吧?”   那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我还有事要与顾将军说。”   顾灼这几日不在军中,他已经忘记响了一夜的锣和顾灼那让他遍体生寒的威压。   姚云因为顾灼失踪的事本就心情不好,见此更是愈发不耐烦起来:“偷听军中机密的事吗?”   那运粮官死不承认:“我没有!”   姚云懒得与他扯皮:“留你们在军中两日已经不合规矩了,要么你带着人今日便动身,要么我认为你是细作将你扣下,你选吧。”   见他还不出声,姚云彻底没了耐心:“来人,带他去牢里。”   帐外进来两个士兵,架起他的胳膊拖着他倒走。   运粮官这才知晓眼前这看起来面色不善的副将是来真的,着急忙慌地开口:“我走!我走!”   他今日见那来传信的士兵面色凝重,才想去听听,万一能听见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回京还能讨些赏赐。   可他只是奉命来传个话而已,没想把自己传进牢里。   -   傅司简跟着顾川他们到了吴将军的大营,才从留守在此处防线的一个副将口中知晓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日顾灼带着人来了这处,与吴将军苏将军商议了推进防线一事后,见时辰还早,便带了一小队力气大骑术好的弓箭手先去那山头看看。   谁料就快要到山顶时,雪便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起初,许是被参天的古树和常青的红松挡住,那雪不算大。或是说,他们以为那雪不算大。   等他们翻过山头到了北侧山腰一片开阔地带,才知那西北风的咆哮有多尖厉刺耳,雪网织得有多急多密。   掉头回去,来路上早已铺满因扛不住狂风或是不堪雪的重负而折断的树枝,以及积少成多的雪。   路变得难走,打滑,而且,大部分路是下坡。   不是没想过先带着人在山里过夜,可顾灼担心这雪没个停的时候,到时全被封在山里没吃的不说,万一饿得没力气时遇上出来寻食的兽,弓都拉不开。   顾灼可不舍得这些弓箭手因为雪全折在这儿,只能带着人硬着头皮顶着风雪往下走。   树木渐渐稀疏起来,风雪也显得更凶猛些。   北疆的雪可不是轻柔的羽缓缓飘下,向来都是和着细小的冰碴子被风吹着,划过人脸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刀尖刮着。   就如这般,教人睁不开眼。   虽然,就算是睁得开眼,也是看不清三尺远的。   因那雪落得又急又猛,弥漫而浓重,就像是从九霄倾倒向人间,连间隙都无。   不知是谁的马打了滑还是踩了空,只是听见呼啸的猎猎寒风中的几声马的嘶鸣,一阵混乱,前头的人回来去看时,就已经寻不见顾灼和另外几个人了。   剩下的那些人在原地喊了几声,却没听得有什么回应,不知是真的无人应答,还是声音被风雪遮掩。   几人商量时都是靠喊的才能让对方听到,最终还是决定不冒冒然去找。   他们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太清,这路甚至还是上山时便走过的,谁也不知后面的这一路上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总得要有个人回去报信。   几人更为小心谨慎地走着剩下的路,终于是将消息送了回去。   雪幕依旧遮天蔽日,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可吴将军他们半点不敢耽搁,带着些人连夜去了山脚下安营扎寨。   这时显然是不能再上山的,便先派人举着火把绕着南坡的山脚看是否有滚落至此的人。   后头两日雪重,回来报信的那几人也只能在山下依稀辨认着可能是从何处出的事,寻找的人便也只能冒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脚慢慢往上探。   倒是找回了三个人,甚至还找回两匹马,却依然没有顾灼的消息。   今日雪一停,吴将军便与苏将军提起要送消息回主营。   两位将军虽在战事上总有分歧,时常掀桌子发脾气,有时还会动个手,但却识大局。   两人在这事上意见十分统一,知道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吴将军派了亲信回主营,千叮咛万嘱咐:“这消息,务必亲口向于老将军和陈、姚二位副将说,让两位副将回幽州找将军府的侍卫来,万不可惊动主营其他人。”   于老将军听闻后,虽是着急得想立时便派大量的人去寻,却也认可吴将军这法子才最是合适不过。   陈卓宇和姚云明白吴将军为何没直接派人去将军府,估计是担心顾家的侍卫会怀疑有人传假消息使调虎离山之计,一来一回再去确认平白耽搁时辰。   陈卓宇便命自己的亲信拿着他的令牌回幽州报信,带顾川他们直接去防线那处。   -   傅司简与顾家的侍卫拿上军中的弓箭,又换下从幽州跑来筋疲力尽的马,一刻不停地赶去了山脚下的营帐。   趁天色还亮着,便跟着那日随顾灼进山侥幸回来的人又去辨认位置。   顾灼他们下山那条路是沿着南坡山势向下由西至东的,意外大致就是在半山腰发生的。   傅司简问这几日带队寻人的将领:“找回来那些人和马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将领指了指东边:“基本都是这一片,有的被山石卡住,有的被树干挡着,有匹马是陷进雪里蹬不上来,这两日我们的人基本上沿着路的走势将这里寻遍了,都未找见顾将军。”   傅司简抬头去看,近处看山反而没有了高不可攀的凛然,眼前不过是土、石、林和绵延不绝的雪。   这山头其实并没有很高,一两个时辰就能到了山顶,只是它东西向横亘起伏着,看起来才有些壮阔罢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问道:“顾将军身上可带着弓.弩?”   一旁的士兵是下山时走在最前头的人,闻言点点头道:“带了的,将军让我们每个人都背着弓,不过箭筒是绑在马背上的,可能……”   傅司简担心更甚,雪一停,野兽很可能出来觅食。   其实顾灼进山前也是担心这个,才挑了力气大的弓箭手。   顾川问那将领:“这两日可有碰见什么兽类?”   将领摇头:“那倒没有——”他停顿了下,似是不愿去想可能会发生的可怕的事,试探着找出个能缓解担心又说得过去的理由:“许是我们搜寻的这些地方,树木已经不太繁茂。”   听见这话,傅司简并没有放心多少。   他不敢心存侥幸,迟一分,他的小姑娘便多一分危险。   光是想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让他觉得心如刀割。   他与顾川商议一番,决定让顾川带着几个侍卫再去把东边搜一遍,他则带着人往西边慢慢摸过去,总得把从这条路滚落下去可能会到的地方都找找。   -   这天直至深夜,傅司简才从山上下来。   他其实睡不着,却不得不逼着自己休息上几个时辰,明日才有足够的精神去找。   第二日,傅司简没从山脚一丈一丈往上找,而是先带人去了那条路上。   既是从路上滚落下去,那便该从上往下找,顺着坡势或许才知道最有可能落到何处。   可辨认位置时是那人在山脚下遥遥指了个差不多的地方,又因连下了两日雪,发生意外的痕迹早已被掩盖。   傅司简便只好从这条路上树木稀疏处开始,让人分散开来,顺着南坡去找。   “顾将军——”“小将军——”这些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直至山间只剩下傅司简低沉有力却焦急担忧的声音:   “夭夭!”   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他会找到他的小姑娘。   他不顾一切,非她不可。 第29章 、肚兜   傅司简劈刀砍掉挡着路的荆棘, 手被划破涔涔地渗出血,他却无甚反应, 看都未看。   天寒地冻, 人的知觉本来就会迟钝些。   更何况,傅司简一想到顾灼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挨饿受冻,心就疼得发紧,哪还顾得上这点小伤。   她跌落下去, 会磕碰到山石, 击撞到树干, 荆棘会划破她的衣裳肌肤, 会让她觉得疼。   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时间一点点流逝, 傅司简已走了很远,却仍是没有发现什么。   血滴滴答答落在他身后一路,在雪中红得刺眼。   他越发焦灼不安起来, 步伐更急,却不敢放过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夭夭!”   话音刚落, 傅司简就觉得脚下踩住什么滑了一下,将手中的刀用力钉入雪下覆盖的土里,才将将稳住身形。   他低头去看是何物, 那东西像是个什么环,被他踩得陷进雪中。   拾起来抹了抹上头的雪和泥, 是枚玉冠。   瞧着有些熟悉。   傅司简觉得自己心头都被攥紧, 就如他此时攥紧这枚玉冠。   已经凝固的伤口崩开,血将白玉染得妖艳。   他心跳有些急促,在一片寂静雪白中听得清楚。   那希望就在他心尖上摇摇欲坠, 他得强压下惊喜和慌乱, 才堪堪稳得住。   “夭夭!”   是初雪那日, 糕点铺前,她的束发玉冠。   -   顾灼听见傅司简的声音时,是有些恍惚的,一度觉得是自己脑子发热不清醒产生的臆想。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其中焦急紧张她听得分明。   顾灼觉得不太可能,可又怕真是他来找,便拖着腿一瘸一拐地离了这山洞。   绕过外面的石壁,终于见了天日,那声音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朦胧。   “夭夭!”   低沉,可靠,还有些嘶哑。   真的是傅司简。   顾灼也说不上此时的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当然知道会有人来找她,可当这个人是傅司简时——   顾灼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终于叫出这两日在她心头反复打转的名字:“傅司简!”   一遍一遍,哽咽而颤抖。   直到看见傅司简跳下来出现在她面前,她再也止不住,泪从眼眶争先恐后地涌出,无声滑过脸颊,坠在下巴,被光照得晶莹,又无声落下消失在雪中。   傅司简听见自己昼思夜想的声音时,失而复得的惊喜瞬间盈满他心怀,他不敢大意,细细辨认,才终于见到他梦寐以求的人。   可眼前的小姑娘,乌发散乱,眼眶通红,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扑簌簌落下,无声而委屈地看着他,那件带着毛边的绛色斗篷深一块儿浅一块儿地沾着泥。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不敢抱她。   只敢上前轻轻托住她后脑,一点一点吻去小姑娘脸颊上的泪痕,那泪却落得更凶。   唇缓缓向上,吻过冻得通红的鼻尖,覆在含着一汪水盈盈看他的桃花眼上。   眼睫轻颤,拂在他唇上,也拂在他心头。   傅司简只敢虚虚地环住她,万般克制。   可小姑娘却伸出手在他腰后缠紧,整个人投进他怀中,将全部身心都交给他。   她上半身该是没有受伤的。   他终于敢放任自己,将她紧紧按在胸口,教她不留一丝缝隙地贴着他,才抚平他这几日的担惊受怕。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唇也离开她脸上,想与她说些什么。   可小姑娘湿润的眼睫轻扇,睁开眼时懵懂又无辜,似是不解为何不亲她了。   他没忍住又吻了下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澄澈眼眸,唇就贴在她眉间:   “夭夭,对不起。”   傅司简看见小姑娘扑闪了下眼睛,埋进他肩窝摇了摇头,轻声道:“傅司简,我好想你。”   热气扑在他脖颈上,钻进他衣领,一路滑下到他心底。   可傅司简渐渐察觉不对,小姑娘的呼吸就在他侧颈,有些烫人,她在微微发着抖,脸上的红也不大对劲。   傅司简渐渐觉出,抱在怀中的小姑娘仿佛冰块一般泛着寒气,她身上的斗篷摸起来湿冷异常,还有些僵硬。   他用唇探了探她的额头,果不其然。   傅司简抚了抚小姑娘有些杂乱的头发:“先进去,我带了药。”   她身后的脚印延伸到的幽暗处,应该是处山洞。   他方才跃下石壁前站的地方,估计就在那山洞上方。   怀中传来声音:“嗯。”   傅司简带着顾灼转身,走了两步便发觉她走路有些不稳。   他皱眉问:“腿受伤了?”   顾灼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嗯,好像是滚下来的时候被石头划的。”   傅司简扶着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洞穴前,才发现这处山洞并非直直往里,而是拐进去成了一方天地。   山洞里燃着小小的一堆火,散出微弱的热度和昏暗的光亮。   将小姑娘安顿在一处较为干净的明显有人躺过的地方,傅司简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些药,挑了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递给顾灼:“先把这个吃了,退热。”   顾灼听话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她自然知晓自己发了高热。   其实,若不是因为这高热让她浑身乏力,她是想今日自己寻路下山的。   她静静看着傅司简将火堆拨得更拢了些,听见他说:“我出去找些树枝,你别乱动。”   顾灼点点头。   小姑娘这副乖巧模样还是很少见的,傅司简疼惜更甚,他知晓她身上不好受。   摸了摸她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吹得冰凉的脸慢慢回温,傅司简放下手出去了。   看着男人出去的背影,顾灼就如他所说那样没有乱动。   她现在思绪有些迟钝,许是高热真的严重到让她再无精神去想任何事,也或许是见着他便不自觉地依赖,笃定他会安排好一切,会将她平安无事地带回去。   以往,除了爹娘,她不会这样依赖谁的。   等了好一会儿,傅司简才回来,顾灼都要以为方才那些事都是她脑子不清醒胡乱想出来的。   “你怎么才回来啊~”   声音软软的,像在抱怨又像是撒娇。   顾灼确实是有些糊涂的,她并未察觉这话有什么不寻常。   可傅司简分明感受到,小姑娘这状态与平日里大不相同,甚至与方才也不同。   她哪有过这样脆弱、这样依赖别人的时候?   像是褪去所有防备和紧绷,不再严阵以待时时警惕,将最柔软的一面展露给他。   傅司简将找来的一大捆枯枝扔在地上,挑了些加进火里,山洞里亮堂了些。   顾灼就围着斗篷坐在火堆边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冷不防听见傅司简出声:“夭夭,把斗篷解下来。”   她伸手烤着火,抬头不解地看着正在脱着大氅的男人:“啊?”   “你穿我这件。”   顾灼怔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她那斗篷随着她滚落下来,沾满了雪和泥,后来就变得又冷又硬。   披在身上都觉着寒意渗进肌骨,可是不披着它,更是受不住洞穴口吹进来的凛冽寒风。   她解下斗篷放在一边,傅司简已经在身后给她披上大氅。   暖意慢慢包裹住她,带着熟悉的梅香,就像在他怀里。   她看着傅司简将她的斗篷铺在离火堆不远的枯枝上,捡起他方才出去之前放在地上的那一堆药,走过来问她:“哪受伤了,我看看。”   顾灼正环抱着腿烤火,闻言,将左腿伸展,微微转了一下。   傅司简看见小姑娘腿侧被划破的布料周围的血都已经凝固变成暗红,慢慢将裤腿推到她膝弯。   伤处被简单地处理过,绑着一块布止血,那布因为早已被血染透而有些发硬,边角上依稀瞧得出应该是一块银灰色的锦布。   他解开那布,终于看到伤处。   一瞬间心如刀割。   将近两寸的伤口血肉外翻,不像刀剑划伤那样平整。   愈合不佳,又因为方才的走动崩开,此时缓缓渗出鲜血。   傅司简握着她细细的脚踝轻轻转了下,拿起一个扁扁的小纸包打开:“夭夭,稍微忍一忍,会有些疼。”   “嗯。”   他弯下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明显察觉手中的脚踝瑟缩了下,他无法替小姑娘受这疼,只能更快些上药。   总算止住血。   寻包扎伤口的布时却犯了难,那块已被血浸透的自是不能用了,傅司简指着被丢在地上那块布问她:“还有干净的吗?”   顾灼愣了下,点点头。   看着傅司简向她伸出手,她迟疑着道:“就是,不太好拿。”   见傅司简脸上神色有些疑惑,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顾灼此时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不到也懒得想如何隐晦地跟他解释,索性直接道:“你转过去。”   傅司简还没明白“不太好拿”是为何意,但依旧听从小姑娘的吩咐转过身,便听到小姑娘水波不兴地说出下一句:“是我的肚兜。”   他脑子里轰得一下,仿佛不转了似的。   只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他越想让自己不去听,那些声音却偏偏往他耳朵里钻。   解衣扣的声音,拽动衣料的声音,匕首出鞘的声音,划破布帛的声音,细细的摩擦声,还有小姑娘轻轻“嘶”了一声……   傅司简觉得身侧的火堆有些旺,他不穿大氅仿佛都觉得热。   终于等到小姑娘叫他:“好了,你转过来吧。”   顾灼将一块银灰色的锦布递给他:“给。”   那布上还带着小姑娘身体的温热,傅司简接过时甚至觉得有些烫。   他包扎伤口时不断念着清心咒,才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布从何而来,曾经包裹着什么。   总算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方才着实是犯了蠢。   他怀中就揣着帕子,还是他给顾灼用过又被还回来那块,明明也是可以拿来包扎伤口的。   好像与他手里拿的这块布材质很像,也是银灰色。   终于将伤口缠好,又给她穿好鞋袜,傅司简才直起身。   却见小姑娘一手捂着脖子,另一手捏着被他扔在地上的用来包药粉的纸问他:“傅司简,还有这种药吗?我刚刚把这儿划破了。”   傅司简有些心疼她又给自己添了一道伤,皱着眉去找药:“怎么这般不小心?”   转过身时就听见小姑娘闷闷不乐发小脾气的声音:“你怎么能凶我?”   傅司简找到药后无奈地转回去看她,觉得小姑娘发脾气的模样稀罕又惹人疼,捏了下她嫩滑的小脸,拿开她捂在脖子上的手时又重重揉了揉:“小丫头,你说这话心虚不虚?”   顾灼头偏向没受伤的那一侧,好让傅司简更容易给她上药,嘴里还嘟囔着:“不心虚。”   她当然知道傅司简方才那声音温柔得过分,不过是看他包扎伤口时表情凝重,不想让他更担心,她才装模作样地发脾气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这道伤口不重,添在白玉似的一点瑕疵都没有的脖颈上,看起来甚至有些冶艳。   可看在傅司简眼里,只觉得刺眼。   那伤口虽浅,可却是伤在脖子上,稍偏一分就容易有危险。   “怎么划伤的?”傅司简的声音比刚才还温柔低沉,唯恐再被小姑娘说“凶”。   “肚兜被扯下两块布穿着有些磨,我就把挂在脖子上的系带划断了。”顾灼说这话时,男人正用手指打着圈给她涂药,指腹上的薄茧磨得她脖子有些痒。   傅司简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他不晓得女子的肚兜是什么样的,也不晓得是怎样穿的,可他这时偏偏是上完药抬起头,于是就瞧见被顾灼随手扔在地上的——   肚兜。 第30章 、濡湿   两侧细细的四条带子懒懒地散在两边, 本该挂在小姑娘脖子上的系带被她划断,布料只剩下上面窄窄的一条。   傅司简几乎是不自觉地将用来包扎伤口的那两条锦布的形状补齐在这件小小的衣服上, 这是他看多了舆图训练出的本能。   不同的舆图细致程度不同, 大小范围也有出入,时常需要几张混着看,他便学会将他需要的部分在脑海中合成一张,凭着边缘轮廓, 凭着标志物。   就如, 这件小衣下缘, 被刀一分为二的几朵绣得精致的嫣红桃花, 恰能与如今绑在小姑娘腿上的锦布对上。   他无师自通地知晓了女子的肚兜是什么样, 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如何穿。   不太齐整的边缘确实会磨得不舒服。   银灰色的锦在跳跃的火光照映下显得流光溢彩,在昏暗山洞中平添了几分含混不清的暧昧。   傅司简不敢再看,想起除了她的伤之外还有件要紧事, 摸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和水囊:“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再休息一会儿咱们就下山。”   顾灼接过来, 咬着难嚼的肉干,只觉得腮帮子疼,仰头灌了口水才勉强咽了下去。   她被雪困在山里的头一日, 吃的就是这些,那时没觉得有这么难吃, 一定是前日打的那只兔子让她“由奢入俭难”。   一边奋力跟肉干较劲, 一边含糊地问出她从见了傅司简就一直想问的话:“傅司简,你怎么来了啊?”   傅司简正拿过她手里的水囊凑近火堆,想将水烤得温热一些, 头也没抬道:“听闻你失踪就来了。”   听他避重就轻, 丝毫不提这几日的奔波辛苦, 顾灼有些愧疚。   他看起来分明疲惫得很,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都让他不复往日温润翩翩。   傅司简良久没听见小姑娘的声音,直起腰侧过头去看她,就见小姑娘缱绻又怜惜地看着他。   心弦被拨动,所有的克制自持轰然倒塌。   他凑过去吻她的眼睛,气息紊乱,拂在顾灼脸颊上像是轻柔的羽毛不住地撩动着。   唇流连在她眉眼间,反反复复,顾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又来吻她。   可她心疼他从幽州赶来这里,心疼他连日焦急担忧,只仰着头默默地由着他吻,由着他的胡茬磨得她脸颊微痒。   等他终于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滚烫的气息急促地喷在她唇角,声音暗哑:“夭夭,别那样看着我。”   傅司简知道小姑娘在心疼他,可就是那样澄澈柔软的怜惜教他心里狠狠颤动。   很久,没有人用这样怜惜的眼神看他了。   他孤军奋战,单枪匹马,撑着暗流涌动云谲波诡的王朝,等着皇兄的孩子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铁石心肠,手段狠辣,不恤人言,为的就是让那些魑魅魍魉怕他,给他留出肃清朝野的时间。   傅司简以为,自己是不需要怜惜的,可当她那一眼看过来时——   他便知道不是那样的。   心被拂起波澜,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迫切需要一个出口,去释放心中热切而汹涌的爱。   他不是时时都能克制自己,也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克己复礼正人君子。   他卑劣不堪,想要她更多的爱和怜惜。   在无人的,昏暗的,寂静的山洞里。   但傅司简还是停住了,他甚至不敢去吻肖想许久的看起来就娇艳欲滴的樱唇。   他怕一发不可收拾。   她是他掌中明月,他心头珠玉。   他哪里舍得。   傅司简一下一下地抚着小姑娘的发丝,亲着她软软的发顶,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顾灼是察觉到傅司简方才情绪有些不对的,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在他一下一下的抚摸中觉得有些困:“傅司简,咱们今日还下山吗?”   傅司简听出她声音中的困意,知晓该是药起了效用,待会儿发了汗若是在外面的天寒地冻走上一两个时辰,恐怕会更严重。   何况他方才出去时天色就已经有些暗了,下山的路多是崎岖险峻,黑灯瞎火的更是不好走。   他抚了抚小姑娘的后脑,柔声哄着她:“还是明日天亮了再走吧,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小姑娘的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哼哼唧唧的,无力又脆弱:“嗯,其实我今日本来是想自己慢慢下山的,可是实在没力气,手脚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   贴着他颈窝的额头依然有些烫,傅司简怕小姑娘没发汗就睡着,便一直跟她聊天消解她的困意:“这几日是怎么过的?”   顾灼没立即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突然想到傅司简将大氅给了她,如今又将披着大氅的她整个拢在怀里,那他就只穿着一件厚实些的锦袍。   怕是明日她退热病愈,他再受了风寒。   她从傅司简颈窝抬起头,掀开将她拢得严实而温暖的大氅,看着他道:“你进来,咱俩一起披着它。”   小姑娘又在心疼他啊。   傅司简的心软成一滩水,脸上笑意温润,抬手将她掀开的大氅复又拢紧,不让寒气趁机钻进去:“你盖着它,我不冷。”   顾灼皱眉,她才不信。   外头的风咆哮的声音那么大,他们所在之处虽是进洞穴后拐了一下,可到底洞穴处又没有门,那风总会吹进来,火都有些摇曳。   只是她如今身上没有力气,挣不开傅司简强硬的拢着她的手。   顾灼着实犯了一会儿难,才想到能说服傅司简的招儿。   傅司简终于感觉不到大氅里小姑娘的挣扎,以为她放弃了,正准备继续将她拢进怀里,就听见小姑娘软得能掐出水的声音:“傅司简,你抱着我嘛,我冷~”   他原也是要抱着她的,只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将她连人带氅抱进怀里。   便又察觉到怀中人在挣扎,一边没章程地动着,一边依旧用软软的声音跟他抱怨:“你这样抱着我,你身上的热气都被挡在这个东西外面了,我根本就暖和不起来啊~”   难为小姑娘为了让他暖和些想出这么充分的理由,可那大氅披在两个人身上,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将人捂得这般严实的。   傅司简冷着心不听小姑娘这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娇软声音,没接她的话。   顾灼见他不理自己,气得想咬他,可是她被他死死按在怀里,脖子捂在大氅里动不了,够不到他。   她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司简哥哥~”   尾音上翘,刻意招惹他的意图不加掩饰,偏偏小姑娘说这话时还眼波流转,抬头盈盈看他。   今日她流泪许久,眼尾还带着绯色,山洞内火光被风吹得不稳,长睫落在眼下的阴影也随之袅袅摇曳,像是妖精在诱着没见过世面的书生。   可小姑娘眼眸澄澈,至纯至真,两种完全矛盾的感觉融合在一起,成了一种致命的冶艳惑人。   更不用说那眼里只他一人。   傅司简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得无奈地将小姑娘按在颈窝处,在她耳边低低地反复地喊她的名字:“夭夭、夭夭。”   她知不知道,再这般撩拨下去,他真的说不好还忍不忍得了。   很快,傅司简就知道,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有多难熬。   “傅司简~你抱着我嘛~我想挨着你~傅司简~司简哥哥?”   尾音上挑,故意勾他。   傅司简闭了闭眼,她是真想折磨死他。   他妥协了:“好。”   他松开怀中抱着的小姑娘,就见她迫不及待地掀开大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无声地邀请着他,颇有些任君采撷的意味。   明明是他龌.龊。   傅司简唾弃着自己的无耻,尽力将不该有的想法甩出脑海。   手伸进大氅环住小姑娘纤瘦的腰肢,另一只手拽过大氅的一边将两人堪堪拢住。   其实还是不够严实的,他带着小姑娘挪了挪,让她离火堆更近一些,又拽了拽身上的大氅,将没合上的缝隙转到了他这一侧。   顾灼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她觉得这法子明明就比方才暖和得多。她伸手搂着傅司简的腰,将额头贴在他侧颈处,得意地跟他炫耀:“你看我就说这样会更暖和。”   小姑娘说话间呼出的带着热度的气息就缠绕在傅司简的喉结上,她的身体柔柔软软的趴在他胸前,傅司简甚是认同小姑娘的话。   他确实觉得暖和得多,甚至还有些热。   他爱极了小姑娘这般傲娇的模样:“嗯,夭夭说得对。”   顾灼这才回答起他方才的问题:“我那日摔下来掉在山洞外面你跳下来那个位置再偏东一些,然后就来这个山洞躲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无聊地在傅司简颈窝处蹭着:“我是想等雪停了就自己下山的,谁知道这雪居然下了两天,第一日还有干粮可以吃,第二日的时候我都以为我真要饿死在这里了,传出去都能笑掉人们的牙。”   “后来呢?”   傅司简说话时喉结上下滚着,顾灼没忍住腾出一只手摸了摸。   小姑娘的手温软又纤柔,指尖贴在他因为露在外面而冰凉的脖颈上,惹得他不自觉地又滚了下喉结。   她还来了兴致,仿佛是觉得好玩儿,用指腹一点一点描摹这凸起的形状。   傅司简实在受不了,抬手将小姑娘不安分的手从他脖子上拉下来,搭在腿上攥紧再没松开,不住地揉捏着。   顾灼也没挣扎,继续说道:“估计是我命不该绝,第二日傍晚的时候我拿着水囊出去装了些雪准备回来化着喝,又捡了些树枝,路上恰巧碰见只兔子——”   她腾不出手,只能用下巴指了指火堆另一侧:“喏,被我抓回来烤着吃了,可比干粮好吃多了。”   傅司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把小巧的弩。   他光是想小姑娘是如何拖着伤腿出去捡柴装雪,又是走了多远去捡那只被她打中的兔子,就觉得心被揪紧。   他又觉得庆幸,幸好有这只兔子。这般冷的山里,若是长时间不进肉食,人是撑不住的,会冷得发抖,脏器也会慢慢受不住,人会意识不清,会渐渐昏迷。   傅司简听见小姑娘后怕地道:“幸好随身带着火折子,不然非得冻死。”   他爱怜地亲亲她的发顶,箍着小姑娘纤腰的手都更紧了几分,声音低沉而笃定:“夭夭福寿康宁,长命百岁。”   “那我当然是想的呀,本来昨日雪停了我是要下山的,可是我根本起不来,就躺在这儿,又冷又饿又乏,高热比今日还要严重些。”   顾灼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更紧,她觉得……傅司简是在害怕。   她暗自叹了口气,傅司简总能让她更喜欢他。   她心软得像棉花,不想让他这么紧张,凑过去在傅司简脖子上吻了一下。   她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办法能抚平他的害怕,亲吻和拥抱几乎是本能的选择。   但她没想到恰好吻在那颈上凸起处,更要命的是,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唇就含.着傅司简的喉结吮了一口。   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觉得方才的昏昏欲睡已经彻底离她远去。   这是她这几日最清醒的时候。   而且,这荒山野岭,没有人会来缓解她的尴尬。   傅司简听她说那些话时,确实是心有余悸的,他不敢想若是小姑娘再迟些才被找到会发生什么。   可这小姑娘在做什么?   吻在他喉结上便罢了,还含.着.吮了一下,甚至还用舌尖抵了一下,那温热濡湿让他脖颈酥麻,随即那酥麻传遍全身。   喉结不自觉地滚了几下都仍是含在小姑娘唇间,傅司简见她还不放开,一股邪火儿冲着下.腹而去。   她到底知不知道男人的喉结不能这么碰。   他捏住小姑娘腰间软肉,咬牙切齿道:“夭夭,你故意的是不是?”   顾灼总算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唇从那不该含着的东西上移开。   她听着傅司简暗哑的声音,感受到一丝危险,深觉自己这次玩儿大了。   她鹌鹑似的将头埋在他颈窝,不敢去看傅司简此时有些恶狠狠的神色,闷闷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她埋着头都能感觉到傅司简缓缓侧过头,甚至都感受得到他不容忽视的炙热的盯着她的视线。   她听到低沉沙哑得仿佛是从唇齿间研磨过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夭夭,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嗯?”   所以才这般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顾灼都要哭了,她觉得傅司简是忍无可忍地舔着后槽牙在跟她说话。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到底要怎样才相信她。   就,任凭谁的嘴唇遇到凸起的东西都会本能地吮一下吧,顾灼弱弱地想着。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消了傅司简的怒火儿,他好像真的很生气。   顾灼觉得埋头当鹌鹑不是她的人生态度,她还是得直面挑战,傅司简就是这个挑战,甚至可以说,是她遇到的最大的挑战。   其他事她总是有个头绪的,可这事她真的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她长舒了一口气,从傅司简颈窝处抬起头,眨着眼睛看他,想着这话该怎么说。   但她看见傅司简的脸,就有些忘记该怎么思考了。   他本就五官精致,芝兰玉树,甚是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浓郁,引人沉沦。   此时那张脸被火光染上暖色,比平日里更添温柔,他对着她时,一向是温柔的。   可偏偏他比她要高,掀开长睫垂眸瞧着她,眼尾弧度上扬,无端显出一股子恣肆和危险,却更吸引着人靠近。   火光跳跃蹁跹,他漆黑的眸子里似是有星辰幽幽闪烁。   却始终有一个小小的她。   他深深地盯着她,热烈而极具侵略性。   顾灼觉得他就像一头狼,盯着她这只能解馋的小白兔。   她被傅司简这副惑人模样勾得心中小鹿乱跳,彻底放弃思考,他这怒火儿不消也罢。   她当然是想继续欣赏这张脸的,可她毕竟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这炙热视线她有些承受不住。   正准备继续埋头当鹌鹑,冷不防被傅司简的手捏住下巴,再不能动。   她是试图撇了下头的,因为眼前这男人看起来好像比方才还要更不好惹,可如今浑身无力的她哪抵得过这力道。   其实,顾灼感觉的没错,傅司简是想用她解馋的。   傅司简的手指缓缓从下巴处向上移,停在方才含.住他喉结的软软的唇瓣上。   从唇角开始,他一点一点地拂过唇珠,手上力道越发重了起来,狠狠地揉了几下,直到那唇瓣嫣红得像是要滴血,才停了手。   傅司简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染上她唇中湿.润,在火光照映下显得晶莹,有种不可言说的暧.昧。   顾灼就看着傅司简将抚过她唇瓣的指腹贴在他自己的唇上,抹了一下,便也染上晶莹。   就仿佛,他们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第31章 、下巴   顾灼脑海里轰得一下, 眼睛都微微瞪大,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竟会做出这种事。   这副模样, 一看就是要来真的啊。   她怂了。   顾灼话都说不利索:“傅、傅司简, 这里太、太简陋了,而、而且太冷了。”   傅司简都要被她气笑了,这小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凝着她那双略显惊慌眨个不停的桃花眼, 缓缓地道:“夭夭, 你的意思是, 不简陋的地方——就可以?”   傅司简又将手移回小姑娘脸上, 捧着那张诱人不自知的芙蓉面, 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拂着方才被他蹂.躏得娇艳欲滴的唇瓣,像是安抚,又像是舍不得离开。   方才, 他当然是想用唇来代替手指好好教训小姑娘那张作乱的嘴的。   可他不敢。   有些事,开了头便会想要更多。   他只能近乎自虐地克制着, 克制着自己对她不可言说的欲念。   顾灼听见这话,飞快地摇摇头:“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见傅司简笑得危险又撩人,怀疑这男人是不是知道她此时身子乏意志力不坚定而在故意勾引她。   美色当前, 顾灼生怕自己昏了头忍不住做出点什么,就抬起被傅司简放开的那只手, 抵在两人已经离得过分近的胸膛前。   她决定蒙混过关, 抬头看他:“傅司简,我困了。今天我本来想等恢复力气就下山的,可你看, 直到你来我都没有力气, 现在还发热呢。”   顾灼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声音里无意识的撒娇和信赖。   傅司简低头瞧了瞧小姑娘推在他身前的手, 软软的,一点力道也没有。   没去管这无力的抵挡,捏了捏小姑娘柔嫩滑腻手感极好的脸颊,又滑过她的脖颈,感受到小姑娘缩了缩脖子也没停手,浅浅探进她领口。   顾灼被他指腹的薄茧刺激得一激灵,抬手抓住他手腕,声音比方才还软:“傅司简——”   傅司简只伸了三指,在小姑娘颈间美人骨处摩挲了几下,察觉到潮润便收了手:“睡吧,不欺负你。”   “真的?”   傅司简反手将小姑娘还握在他腕上的手攥进掌心,捏了捏,又亲亲她眼角:“真的。”   他本也没想着欺负她,他舍不得。   他只是想试试小姑娘有没有发汗。   显然,方才这一番折腾出一身汗,小姑娘身上也没有先前那般热。   那药起了效,估计睡一觉就该好了。   顾灼觉得喉结的事应该是过了,放松下来后,远去的困意又渐渐袭来。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这几日她不仅要对抗着寒冷和饥饿,还得时时打起精神防着会有野兽,睡都睡不踏实。   若是傅司简不来,她今日强撑着也得下山的。   顾灼靠在傅司简暖烘烘的怀里,睡过去之前还迷迷糊糊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傅司简亲着小姑娘的发顶:“路上瞧见你的玉冠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摔下来的时候那玉冠不知道被什么挂住了,揪得我头发可疼了……”顾灼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不可闻,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睡着了。   傅司简怜爱地亲了亲小姑娘的发顶,低低出声:“别再受伤了。”   声音散在山洞里,不知是说给谁听。   -   第二日,是顾灼先醒来的。   她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才慢慢察觉到与昨夜睡着前不太一样。   顾灼抬头去瞧,从山洞门口照进来的阳光洒在傅司简半边脸上,下巴处的胡茬也比昨日更多了些,显得野性又风流。   她偷偷凑上去亲了一下,趁傅司简还没醒时。   嘶,有些刺人。   便听见上方戏谑含笑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和嘶哑:“夭夭,现在有力气了?”   他其实是比她醒得要早些的,看她还睡着便又闭上眼没惊动她。   谁知道能逮住小姑娘偷偷亲他,傅司简心情颇好。   “呃……”偷亲被发现这种事,还是让顾灼有些不好意思的。   听傅司简提起昨晚的事,顾灼挣扎着就要起来,却被搭在她后腰的手臂拦住,又趴回身下人怀里,严丝合缝。   顾灼觉得自己胸口被压得有些疼。   此时,傅司简平躺在她解下来的那件脏兮兮的斗篷上,一手枕在脑后,顾灼毫不怀疑这一晚上估计都是他垫在她身下。   他必是舍不得让她睡在那般凉的地上的。   顾灼光明正大地又亲了一口傅司简的下巴,眨了两下眼睛回答他:“对啊,有力气了,我们可以——”   话还没说完,两人位置就掉了个个儿。   傅司简甚至还有功夫注意着她的腿,没叫她磕着碰着。   顾灼咽下还没说完的话,无声地看着在她上方的傅司简。   他的头发垂下来,落在她脖子上,钻入她衣领中,挠得她的心也跟着悸动。   顾灼就看着傅司简慢慢沉下来,离她越来越近,直至紧紧贴着她,将头埋进她侧颈。   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响起:“可以什么?”   顾灼觉得,傅司简的唇似乎就贴着她的脖颈,说话间呼出的热气比他的头发还让她觉得痒。   她咽了下口水,说道:“可以——下山。”   惹来傅司简一阵低笑,仿佛是笑她不自量力地在言语上耍他。   顾灼耍他可不是为了看他这种反应,气呼呼地抬起没受伤的腿踢了他一下。   呃,没踢到。   傅司简与她紧紧贴着,长腿分开在她腿的两侧压制着她,顾灼抬起来腿,只是让两人挨的更紧了些,什么都踢不到。   但还是惹得埋头在她侧颈的男人闷哼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淡淡的痛苦。   “顾夭夭!”   那声音恶狠狠地仿佛要吃了她似的。   顾灼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正想着这称呼倒是新鲜,从未有人这么叫她,脖子就被男人咬了一口。   其实,说“咬”也不太贴切,因为傅司简只轻轻用牙齿碾了下。   男人的唇从她颈窝处一点点向上,耳鬓厮磨,切切低语。   一阵酥麻从她耳后席卷全身,顾灼的手不由得抓住了身下的斗篷,偏偏傅司简还不放过她,又转移了阵地去亲吻她耳垂。   傅司简听到小姑娘轻软又可怜的声音:“傅司简……”   他离开小姑娘的耳垂,又流连在她的脖子上,肤如凝脂,冰肌玉骨,仿佛他稍微用些力气,就能弄出一些属于他的艳丽的红痕。   “还继续吗?”   顾灼听见这话,也不怕他。   今日她高热已退,脑子清楚得很,自然知道傅司简只是言语上吓唬她,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顾灼笃定得很,他哪舍得在这地方欺负她。   是以,她是想回答“继续啊”陪着傅司简卿卿我我的。   可是,她腰上被什么东西硌得难受,硬邦邦的。(审核,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个玉冠卡在这儿硌人   再继续下去,身上非得被硌出青紫印子不可。   “傅司简,你硌着我了。”   傅司简连忙支起身子,小姑娘的手已经摸了上来,按在他腰腹上一个鼓起的地方,疑惑问道:“这是什么呀?”(审核,是玉冠!!!   傅司简暗自长叹一口气,他都以为自己要在她面前出丑。   他一只手垫在小姑娘脑后,另一手撑着自己不压在她身上,腾不出手去拿,只好对她道:“你掏出来看看。”   顾灼将手伸进傅司简怀里,摸到了却拿不出来。   傅司简额头上的青筋都有些鼓起,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又在故意折磨他。   柔软纤细的手伸进里衣,稍有些冰凉的触感从他胸口滑至腰腹,指尖顺着沟壑和轮廓滑过每一块。   傅司简着实有些难熬,闭了闭眼道:“在外面那层。”   “哦。”   顾灼拿出手,低着头去找里衣和外面锦袍的缝隙,没注意傅司简的异样。   她可不是故意伸进他里衣的,方才那一番折腾,傅司简身上的衣服早已不复板正贴身,里衣锦袍一起向上挣出腰间玉带,鼓出一个不小的敞口。   她自然朝着敞口而去,谁料就是傅司简精.赤的身体。   傅司简此时双臂撑着自己,胸腹上摸起来硬邦邦的,顾灼只是想数数有几块,她可没有趁机占他便宜的意思。   终于找对位置,掏出硌得她不舒服的东西,原是那玉冠。   傅司简已经从她身上起来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看起来恣意又不羁,只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   顾灼也起身,无比自然地靠在傅司简身上,把玩着这个功不可没的玉冠:“我不会压着它睡了一晚上吧?”   便听见傅司简毫无波澜的声音:“不会。”   她也觉得应该不会,刚醒过来时一点都没觉得有东西硌着她。   傅司简昨日怕她坐一晚上第二天醒来会腰酸背疼,就铺了那斗篷让两人有个躺的地方,又将她抱在身上免得她睡地上受凉。   担心她趴在他身上不舒服,他特意将怀中的东西都移到了衣服两侧。   方才折腾得动静不小,这才掉了下来挤在两人中间。   顾灼将东西放回他怀中,手却没舍得拿出来。   她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他:“傅司简,我手冷。”   傅司简是拒绝不了小姑娘这副模样的,伸手环住靠在他身上的温香软玉,另一只手隔着锦袍按住早已钻入他里衣的小手,无奈又温柔地在她耳边道:“那你乖一点,别乱动。” 第32章 、害羞   傅司简的怀中确实很暖, 从顾灼的指尖一直暖到她四肢百骸。   两人便这样静静地依偎着,在晨起的凉意中汲取交换着彼此的热度。   等洞口照进来的光线更亮堂了些, 顾灼将手拿出来,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傅司简则是在一旁灭了火堆,收拾了弓.弩和药,最重要的是——   他看向被小姑娘随意丢在地上的肚兜,破碎而颇为引人遐想, 字斟句酌地酝酿了一会儿, 严肃又带着几分踌躇道:“夭夭, 这个……你要不要收起来?”   顾灼正盯着那件铺在地上的斗篷在犯难, 这几日的“尽忠职守”已经让它变得脏兮兮的, 湿冷的潮气早已浸透,穿着它不舒服却总比不穿要暖和那么一点。   宛如鸡肋,弃之可惜。   听着傅司简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拿不准主意, 顾灼转过头疑惑地去看他。   她颇有些好奇,想不通这山洞里有什么东西能让傅司简不得不用这种纠结的语气来问她, 便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   瞧见那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的肚兜,顾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都裁成这样了,也没什么收起来的必要了吧?   不过, 她还是可以理解傅司简的纠结的,毕竟, 即使他知天文地理博古通今, 也可能没见过女子的肚兜。   顾灼好心地解释道:“不用收,它这样已经不能再穿了。”   说罢,她弯腰去捡那件分外埋汰的斗篷, 便听见男人低低的声音响起:“我知道。”   闻言, 顾灼拿斗篷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众多念头。   她原先倒是没想到这个,可傅司简这个年纪,很可能,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   那就意味着,他可能有妻,有妾,有外室,或是去过青楼……   每一种,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顾灼站起身来,笑得明媚又艳丽,偏偏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寒意和锐利:“你……知道?”   冬日的阳光是驱不散山洞内经久的阴冷的,没了火堆,顾灼被傅司简胸膛暖过的手也渐渐凉下来。   她几乎要拿不住手中的斗篷,只能紧紧抓着才不至于让它再掉回满是尘土的地上。   从将军府外捡了他,直到昨日,浓情蜜意种种在顾灼眼前掠过。   时间不长,还能抽身。   眼前的小姑娘嫣然含笑,眉黛青颦,看上去仿佛真的只是随意问他。   可傅司简知道不是。   他甚至从这简单的三个字中猜得出小姑娘在想什么,她在等他给一个答案,一个衡量他还值不值得的答案。   傅司简一时不知是该气她还是气自己,再不敢犹豫和耽搁,大跨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他察觉到小姑娘身体的僵硬,那双不久前还在他怀中取暖的小手也并没有向往常一样搭在他腰侧。   她一身傲骨,眼中必是容不得沙子。   怀疑信任之人不值得信任,无疑是痛苦的。   傅司简心疼得不行,是他的错。   是他用假身份不明不白地与她开始,是他没有与小姑娘交代清楚让她安心,才教她如今这般不好受。   他哪有资格因为她在权衡取舍而生气?   何况小姑娘还肯让他抱着,还给了他机会解释。   傅司简万分庆幸,父皇和皇兄皆不愿靠联姻平衡前朝,从未要求他娶哪家贵女。   他又向来洁身自好,没沾染过任何风月之事,此时才敢拥她入怀。   傅司简埋首在她侧颈,嗓音低沉而可靠:“没有你想的那些事,以后也不会有。”   “我只有你一个。”   他这才觉得怀中人身体慢慢软下来,不再像方才那样竖起满身盔甲对他全然戒备。   却还是没抱他。   其实,顾灼只是因为手里揪着斗篷才腾不出手。   当然,她也确实还没完全信任他便是了。   不是不信他的话,而是她回忆了一番,发现傅司简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他家中的情况。   她懒得去猜,索性直接问道:“傅司简,你家里……”   傅司简听见这话时,有一瞬几乎都忍不住想说出自己的身份。   这样,小姑娘随便差个人去京城打听打听,便能知晓他的名声。   可他不敢冒险。   知道他是摄政王后,小姑娘对他,恐怕就不再是纠结取舍,而是直接舍弃了。   她还会怀疑,他来接近她,是不是皇室对顾家的兵权打着什么主意。   这是她身为顾家主帅应该有也一定会有的警惕,傅司简理解她欣赏她,却还是被这种必然气得心窝子疼。   她对他的喜欢,比不过对摄政王的怀疑。   傅司简无声苦笑了下,深觉是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无解的局。   傅司简将怀中人箍得更紧,仿佛不这样,他就会轻易被她舍弃。   “夭夭,我家中只剩一个侄子,是我兄长留下来的。前些年兄长去世,我整饬家中生意就足够焦头烂额,又要教导侄子成才,没空去招惹旁的女子的。”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你不一定相信,可顾老将军是了解我家中情况的,你问问他,好不好?”   声音带着些被她误会的委屈和可怜,似是响在她心底。   能让她去向爹爹求证,顾灼已然信了他的话。   山洞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顾灼甚至能感受到仿佛贴着她胸口的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偏偏这时候,她听见男人低低的声音:“别离开我,夭夭。”   他跟她说过这句话,在那条熙熙攘攘的闹街上,也是这般,让她觉得悲伤而孤独。   顾灼想起傅司简方才的话,他……爹娘和兄长都已辞世,只剩下小侄子。   形单影只,六亲无靠。   她有些心疼。   顾灼不舍得让傅司简继续沉浸在伤怀中,想抱他却腾不出手,只能抓着斗篷戳戳他腰腹,故意无理取闹插科打诨地破坏凝重的气氛:“那你的意思是,有空就要去招惹了?谁知道你从江南北上的这一路有没有啊~”   傅司简感受到她的小动作,听出小姑娘轻轻软软的质问背后的信任,总算在心底长舒一口气。   还肯跟他发小脾气,就是还愿意与他亲近。   他蹭蹭小姑娘的侧颈:“我说得不对,不是因为没空,是因为没遇上你,我只招惹你。”   顾灼被他蹭得有些痒,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送给他八个字:“甜言蜜语,我才不信。”   傅司简看着近在咫尺的修长玉颈,领口遮掩下尚存着半个时辰前他没忍住吮出的一个浅浅红痕。   他用下巴蹭开领口,低头又去加深那处冶艳。   若不是担心今日下山后被人看见,他更想在这嫩白的脖颈上处处印上他的痕迹。   顾灼被男人突然的举动搞得措手不及:“嘶,傅司简,我还没消气呢!”   傅司简仍含着那处美人骨不放开,直到那痕迹越发娇艳欲滴才满意地吻了吻。   他低低在小姑娘耳边道:“夭夭,其实,是有法子证明我没有过旁人的。”   顾灼被这话勾起好奇,不自觉顺着他问道:“什么法子?”   便听见傅司简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些话……   虽说是压低声音,可山洞寂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那些话像是有回音,一遍一遍地在顾灼脑海中响起。   她怎么也想不到傅司简会说出这般孟浪的话。   顾灼的脸红得滴血,却还是不肯在他面前露了怯,嘴硬道:“等到那时候,什么都迟了,我难道还能第二日便与你和离不成?”   不知是哪个字刺激了傅司简,他低头故意在那红痕上又咬了一口。   他故意曲解小姑娘的话:“你觉得迟的话,我早些提亲便是。”   顾灼气得只憋出一句:“谁、谁要嫁给你?早就有人去我家提亲了。”   话音落下,便觉得后腰一紧,随即男人阴鸷乖戾的声音贴着她耳侧缓缓响起,像是毒蛇吐着信子舔过她耳后:“夭夭,不嫁我,你还想嫁谁?嗯?贺辰吗?”   顾灼被男人话语里的狠辣吓得一个激灵,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贺辰,也确实这么问出来了。   傅司简听见小姑娘嘴里念出的“贺辰”二字,嫉妒一瞬间冲上脑海,她都还没有念过他的名字。   他在小姑娘耳后反复舔.舐,气息越发粗.重起来:“夭夭,不用等到成婚,现在就能证明。”   顾灼还不知道男人怎么就突然生起气来,但她被傅司简的话绕回到“证明”的事上,面红耳赤更甚,气乎乎道:“登徒子!”   说完还暗暗想着,谁知道他说的那法子是不是真的,道理上确实说得通,可好像又有些不对……   便听见男人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   顾灼本就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比不过傅司简的厚颜无耻,又被他这一声笑激得来了脾气,终于找到那法子的破绽之处,不服气道:“你那法子,谁知道你是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快——”   话还没说完,膝弯上方就握上来一双手。   双腿被傅司简拉起挂在他腰侧,顾灼再没工夫去管手中的斗篷会不会掉,她只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男人就这么托着她朝山洞更深更暗处走,会掉下去的恐惧让她本能地伸手牢牢挂在他的脖颈上,也本能地用腿将他的腰缠得更紧。   傅司简一言不发地走着,小姑娘的腿随着他走动一晃一晃的,将她抵在山洞内的石壁上才开口:“夭夭,你觉得,它能快吗?”   ……   傅司简已经背着她走出山洞挺远一段路了,顾灼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依然没消下去。   她看着自己差点被男人拉着覆上他的手,深觉自己已经具备了些“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优秀品质。   顾灼侧着头去看傅司简在朝晖下显得分外俊美的脸,想着他听见自己软软开口说“我错了”时瞬间无奈又温柔的模样,就觉得更喜欢他一些。   不过,想起男人离开山洞前将她那件已经不成模样的肚兜团成一团收进怀里,顾灼还是想问他:“傅司简,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女子的肚兜要如何穿的?”   不问清楚,她总觉得有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她心里不上不下地挠着她。   傅司简没想到小姑娘还在疑惑这个问题,顿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话,却始终没想出合适的措辞。   怕小姑娘又想些有的没的,他索性盯着前路不去看搭在他肩头的小脑袋,直接道:“昨天看你扔出来,猜的。”   这话说出来,傅司简有些不自在。   他尽力将想到的那些旖旎死死压在心底,耳根都渐渐泛了红。   顾灼倒是没注意,她只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直起身不再伏趴在傅司简宽阔的脊背上。   险些掉下去她才复又抓紧男人肩头的衣服。   傅司简感受到小姑娘这动静,有些失笑,徐徐道:“夭夭,你这时候才害羞,会不会太晚了?”   顾灼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属实多余,没穿肚兜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   可傅司简明显是故意说得这么慢,仿佛说一个字便要停一会儿,专门调侃她。   她又趴回男人背上,手在他脖子前面环得更紧,不承认道:“谁害羞了?”   她甚至还有心思反将一军:“你、你怀里收着我的肚兜,无耻。”   闻言,傅司简脚步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姑娘解释。   那银灰色锦布浮光跃金,曾那般亲密地贴着她,他不想她的肚兜留在这山间。   就算无人知晓这是她的,就算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就算它是件破的,他也不想。   顾灼见傅司简良久不说话,便只能玩儿着他的头发,用发梢有一搭没一搭地挠他的脖颈和脸颊。   目之所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如果不去考虑路太难走的话,实在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美景。   傅司简背着她踩在路上,咯吱咯吱地响。   到了陡峭崎岖的地方,傅司简便放下她,扶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前走。   树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淋在两人头上。   远远看去,墨色绛色依偎,似是在一片洁白间浓墨重彩地点了几笔,偏又留白甚多,生出一种天荒地老之感。   一路上,顾灼也咂摸出点方才没想明白的东西:“傅司简,你为什么非要收着我的肚兜啊?”   “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顾灼侧过头戏谑问他:“不想被别人看到?”   傅司简下颌紧绷,沉沉应一声:“嗯。”   顾灼笑得眉眼弯弯,又问:“在山洞里生气是因为我提了贺辰?”   傅司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算是。”   “什么叫算是?”   傅司简环在小姑娘肩头的手紧了紧:“因为他向你提过亲。”   “我拒绝了。”   “我知道。”   “那你还生气?”   傅司简沉默的时间比上次还久,顾灼都以为他被她问得没话说了。   正想开口,便听见男人有些低落萧然的声音:“可我还没向你提过亲。”   他这副模样实在教顾灼扛不住,她脱口而出:“你也可以提。”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傅司简的声音便随之而来:“好。”   顾灼都怀疑傅司简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给她看的。   她挑了挑眉,垂眸看向不远处那块形状奇特的山石,歪着头挑衅了一句:“我爹娘没同意贺辰,也不一定会同意你。”   傅司简环在小姑娘肩头的手移到她滑腻脖颈上轻轻捏了捏:“夭夭,你还敢提他?”   顾灼无语,蹭了蹭在她脖子上作乱的大手:“你醋劲儿还挺大。”   傅司简觉得小姑娘这副模样有些像仰着肚皮用头蹭他的小猫,便将手又游移到她下巴处挠了挠,没反驳她的话,只是道:“那在山洞时是哪个小醋坛子因为肚兜的事差点跟我翻脸的?”   他听见小醋坛子娇娇软软又理所当然的声音:“喜欢你嘛,想让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甜润悦耳,宛如天籁。   傅司简觉得怀中揣着小姑娘肚兜的那块地方有些发烫,温柔低语诱哄着她:“夭夭,再说一遍。”   顾灼将头转到另一边,却让泛着粉红的耳尖更清晰地映入傅司简眼帘:“我不,好话不说第二遍。”   “那我说。”   顾灼的视线依旧看向远处,嘴角轻轻上扬,语调却没有明显起伏:“说吧。”   似是不想让人看出来她在期待,却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心生欢喜。   傅司简凑近小姑娘耳边,看着树上的落雪融化在她粉嫩耳尖上,将细小的绒毛都染上晶莹。   他吻去那些小小的水露:“夭夭,我喜欢你,我只是你的。”   矜重而低沉的声音在寂静林间响起,像是请这几百年都不会动的山岭峰峦作见证。   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可爱得紧。   傅司简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软乎乎的脸颊:“你呀。”   他想娇惯着她,让她永远愿意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   傅司简环着顾灼慢慢下山,路上还在想她说的那句“想让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眉眼间的笑意惹得小姑娘频频侧头看他,他也不解释,只浅浅笑着,不时地亲亲她的鬓发脸颊。   以前,他曾打趣闻陆有了心上人后总是做些没头没脑的蠢事儿。   那时候,闻陆在回京途中捡了个姑娘,带回来后宠得如珠如宝,要星星不给月亮,不舍得让人家受半分委屈。   有一日偏偏生了混蛋念头——要去青楼,还非得撺掇着傅司简一起去。   傅司简觉得闻陆脑子里进了水:“不去。”   架不住脑子进水的闻世子浑身是胆,敢威胁他:“你不去,我可撂挑子不管镇南军了啊。”   得。   玩笑话自然是句玩笑话,却是提醒了傅司简:闻陆那个继母王氏可是个狠角色,保不齐就会派人借着青楼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掩护对闻陆下死手。   镇南军可不能落在闻陆那个便宜弟弟手里。   傅司简得看顾着点儿闻陆这条珍贵的命。   但他到了青楼门口就觉得自己多虑了——   闻陆吩咐了一堆手下在这儿等着,要跟着他们一块进青楼里头。   桀骜不驯的闻世子豪气万丈地进了青楼……窝在大堂角落喝闷酒。   喝得酩酊烂醉后,闻陆抬起手不知道指着何处,咬牙切齿地胡言乱语:“王氏给我府上送来个什么表妹,江鹿居然笑眯眯地把人留下了,还问我用不用把她住的那间院子腾出来!呵。”   “她知不知道那是主院啊?那是能随便给别人腾的吗?”   “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气我?”   “是不是我进了青楼她都能无动于衷啊?”   闻陆越说越来劲,引得大堂里那些人都看过来,甚至还有喝醉酒摇摇晃晃想过来瞧热闹的,被他那些手下拦在几丈之外。   闻陆仰头又灌了一杯酒,情绪平静了少许,混沌的脑子突然想起来一件最重要的事儿,手抵着额头闷声道:“万一江鹿生我气了,王爷您可得替我作证,我来青楼可什么都没做啊。”   傅司简终于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也终于知道了闻陆来青楼为何非要拉着他。   他揉了揉眉心:“你怎么不让你那些手下作证?”   闻陆头也没抬:“我怕她不信。”   傅司简觉得闻陆脑子里进的是浆糊:“那人家能信我?”   闻陆愣了下,终于想到这一茬,放下酒杯就踉跄着起身:“那、那我得回去了。”   走了两步又坐回来吩咐手下回府去接江鹿:“还是让她过来,眼见为实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傅司简觉得,闻陆今天这一遭,总结下来就是四个字:“多此一举。”   他悠哉游哉抿了口酒,等着看发小的热闹。   没多久,江鹿眼圈红红地过来,盯着闻陆一句话不说,一副气急了又委屈的模样。   闻陆看见江鹿后,笑得简直像个二百五,三番五次要去抱人家却被推开,还得了一句“别碰我”。   方才还生着心上人气的闻陆此时恨不得黏在人家身上。   -   当时,傅司简理解不了。   可他现在遇见了顾灼,识得情爱一事,才明白,看心上人为自己吃醋,的确欢喜又满足。   她一句话,能让他如置云端,也能让他跌落冰河。 第33章 、牙印   下山的路渐渐好走起来, 傅司简停下脚步,蹲在顾灼身前又要背她。   可顾灼自认为腿上这点伤完全可以自己走, 也不是很远了。   而且, 若是背着她,傅司简又得脱下大氅。   下雪不冷化雪冷。   先前傅司简为了方便背她,将大氅和斗篷都披在她身上,她都觉得寒峭逼人, 何况是他只穿一件厚实些的锦袍。   后来路段崎岖背着她容易摔, 顾灼从他身上下来后, 好说歹说才让他披上大氅。   这才刚暖和了没多久, 哪能又让他脱下。   “傅司简, 剩下的路我们走回去吧,我的伤……其实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傅司简听她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的伤,心中疼惜不已。   小姑娘到底受过多重的伤, 才会觉得腿上的那伤还不够严重。   他依旧蹲在她身前,执拗地不肯起来:“夭夭, 我会心疼。”   与在山洞前要背她时的模样如出一辙,让人难以拒绝。   顾灼觉得自己不能总被傅司简这样拿捏,撒娇耍赖不答应, 最后总算想出个折中的办法——   “傅司简,你可以抱着我。”   -   顾灼被抱在傅司简怀中遇上今日依然在寻她的那些士兵时, 颇有些不自在。   难怪当时傅司简听了她的话后欲言又止, 转过身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勾勾唇角:“也好。”   原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顾灼压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旁人。   她上战场那么多次, 还从来没有受伤后被人抱着回来过。   如今就只是腿上受了点小伤。   啧, 丢人。   眼前这一队士兵的视线来来回回地在她和傅司简身上穿梭, 甚是……慈祥。   说来也好笑,顾灼居然从他们眼里看出了慈祥。   她却还得装作没看见,硬着头皮问他们一些最要紧的事:“那天随我上山的人都回来没有?”   领头的那个比较有眼色,闻言便低下头抱拳道:“将军,人都找回来了,没受重伤。马……还有些没找到。”   那可是战马,再养那么几匹费钱又费劲。   “别找了,去叫山上的人都回来吧。”   “是。”   领头的带着他的一队人默默向山上去了。   此处已临近山脚,没有嶙峋怪石,也没有虬起突出的树根,地势平缓得多。   傅司简抱着小姑娘继续慢悠悠稳稳当当地向山下走。   两人耳力都不错,于是便听见顺着风传来的——   士兵甲:“头儿,抱着小将军的人是谁啊?”   士兵乙:“难不成是将军府的侍卫?”   士兵丙:“啧,看着不像,与顾侍卫他们的衣着不一样啊。”   士兵丁:“今早上山前,顾侍卫到处问,昨晚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墨色大氅的人回来,不会……就是抱着小将军那个人吧?”   士兵甲:“那岂不是小将军昨晚就被找到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山上待一晚上不回来歇着吧?”   士兵丁:“……重点难道不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领头的听着身后的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严厉道:“咳,别学会个词就乱用,小将军的私事是你们能议论的吗?”   声音终于渐渐远去,顾灼却始终将头埋进傅司简侧颈不敢抬起来,心里数落着士兵们口中的“顾侍卫”。   怕不是军营里的人都要猜出来,她与傅司简在山里过了一夜。   偏偏她听见男人低笑了下,然后凑近她耳边慢慢地重复着:“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还状似无奈地又来了一句:“夭夭,虽然我们什么都没做,对不起他们这些猜测,可我的名声算是毁了,你得对我负责啊。”   顾灼还在想该怎么挽回自己被“顾侍卫”问走的威严,闻言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我的名声也毁了,你怎么不对我负责啊?”   她说完就意识到不对,甚至都猜到这男人要回什么。   果不其然,她听见男人的声音里笑意明显:“嗯,也行。”   得了便宜还卖乖,气得顾灼伸手就想拧他的腰。   可不知是男人身上的衣服太厚,还是他腰侧梆儿硬,总之,她没拧动。   她气不过,张嘴朝眼前的脖颈咬了一口,没用狠劲儿却也弄出来个不浅的牙印。   对傅司简来说,这几乎都算不上疼,含笑道:“夭夭,你再多咬几下,被你那些属下看见,咱俩的‘干柴烈火’可就真的坐实了。”   顾灼想不管不顾地咬他,终是屈服,嘴唇翕动了几下便放弃。   她才不要坐实。   小姑娘的唇瓣还没离开他的脖颈,张张合合那几下就像是细细密密的吻,轻柔而温暖,傅司简没忍住抽了口气。   他这两天属实忍得不轻,小姑娘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轻易打开他汹涌欲.念的闸门。   握着她腰肢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夭夭,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顾灼这才离他脖颈远了,呢喃细语:“呃,我没有。”   傅司简舔了舔后槽牙:“你最好没有。”   顾灼眯了眯眼:“傅司简,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我?”   “那倒不是。”   明明就是。   她挂在男人脖子上的手臂缠得更紧了些,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才开口:“就算我占你便宜,你能拿我怎么样?”   傅司简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挑衅我?嗯?”   “你总不会把我摔下去吧?”   “我自然舍不得,不过……我把便宜占回来,还是很容易的。”   “切。”   傅司简在她脸上亲了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灼没放在心上,他不会在这随时能碰到人的路上使那些招数欺负她的。   -   又遇见一队士兵,被傅司简以“小将军腿上受了伤,回去让军中大夫准备着”打发走后,顾灼开口道:“傅司简,你放我下来吧。”   “先抱着,看见营帐再放。”   可眼看,营帐顶都瞧见了,傅司简仿佛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一般,一点儿要放她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顾灼再次提出下来自己走的要求时,便听见男人低低笑了一声。   电光石火间有什么念头从她脑海中飞快闪过,她抓住了:“傅司简,你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   “夭夭,你难道没听过,兵不厌诈?”   她听过,她还很熟。   顾灼总算知道方才傅司简那句意味深长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他要将便宜占回来,确实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她。   他只需要抱着她走回山脚下的营帐,就足够众人浮想联翩地猜测他们有多关系匪浅了。   顾灼倒也不是不想让人知道她与傅司简的关系,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但是看傅司简,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模样。   她十分后悔,她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   她明知道,在“厚颜无耻”这件事上,她根本比不过傅司简。   “你、你卑鄙。”   “夭夭,你现在最好的做法是把脸藏起来,我可以跟他们解释是你身体乏力。”   “那你为什么不能把我放下?”   “抱着你比较舒服。”   ……   顾灼此时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一条任人摆布的鱼,挣也挣不脱。   便只能如他所说,将头埋进他侧颈,不让人看见她的脸。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有点掩耳盗铃了,难道营中的士兵还能不认识她身上这件绛色的斗篷。   就算它已经脏兮兮的。   可总要比她再看一次那种慈祥的来来回回在她和傅司简身上穿梭的视线要自在。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贴在他侧脸的发顶,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他觉得她在这些事上,有时候迟钝得厉害,就像现在。   她这样紧紧地贴着他,恨不得钻紧他怀里,看起来可比方才与他亲密多了。   一看便知道,他与她,关系不同寻常。   正合他心意。   他不过是想让这些人知道,小姑娘已经有他了。   可他没想到,小姑娘还能更合他心意。   顾灼是偶然间睁开眼才看到,方才她在傅司简的脖子上咬出来的牙印,不仅没消,还在那浅浅的凹凸不平四周显出越来越深的红痕。   她居然咬得这么用力吗?   怎么傅司简都不喊疼的。   顾灼心疼归心疼,当务之急却是让这个痕迹尽快地消下去,不然被人看见,她真的说不清了。   姚云和玉竹的话又清晰地响在她的脑海:   “将军,你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她不是,她没有啊。   病急乱投医这种事,总是脑子滞后于行动的。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舔.舐了几下,仿佛这样抚慰着,便能奇迹般地让它消失似的。   端详了会儿,好像,确实有些效果?   其实,只是晶莹的水渍染在麦色的肌肤上,填在那些小小的牙印凹陷中,模糊了红痕与周边肤色的分明感。   她又凑上去,温热的呼吸填满她与男人脖颈间的缝隙,更轻柔地用舌尖细细扫过牙印的轮廓,一圈一圈,将每个角落都照顾得周全。   倒是折磨得傅司简浑身一麻,险些手一松将怀中人摔下去。   更紧地握着她的腰和腿弯,享受却又难熬,傅司简几乎已经没了脾气。   他听见小姑娘沮丧的声音小小地抱怨着:“怎么还消不下去啊?”   便又要凑近他,继续方才那一番动作。   傅司简没工夫去思考她要把什么“消下去”,却不能再任由小姑娘这样作乱,只得捏了捏她的腰间软肉,哑着声音道:“夭夭,方才有人过去。”   这才惊得顾灼从男人脖颈间抬起头,他们居然已经进了山脚下这处营帐,她还看见有士兵小跑着朝他们过来。   那、那岂不是都被看到了?   她刚刚,都做了什么啊?!   顾灼要疯,甚至想再咬傅司简一口,比上一次还要用力。   “你、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小姑娘脸都皱成一团,眼角都泛起水意,懊恼又生气,噘着粉唇控诉他,声音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司简几乎要克制不住亲上去,从她扑闪着的桃花眼到他肖想已久的红唇,全都印上他的痕迹。 第34章 、祛寒   最终, 却也只是安抚地蹭了蹭她的发顶:“我挡住了,没人看到。”   “真的?”   “真的, 不骗你。”   他哪会让别人看见小姑娘那副模样。   -   士兵已经到了他们近前, 看着两人气喘吁吁道:“将军,大夫已经在等着了。”   傅司简朝他点了点头:“走吧。”   那士兵转过身带路,缓了缓剧烈的呼吸,才有心思琢磨起别的。   他方才跑过来时, 好像是远远瞧见, 这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   那话怎么说来着, “打情骂俏”。   啧。   不一般。   傅司简抱着顾灼, 随着那士兵进了一间营帐, 大夫已经提着药箱在候着了。   营帐中提前准备了炭盆,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他将小姑娘放在简陋的床榻上,便给大夫腾了位置。   大夫打开药箱, 在塌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小将军, 伤在哪了?”   “在腿上。”   顾灼将左腿微微转了一些,大夫就瞧见那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裤腿。   正拿了剪刀要划开裤腿时,冷不防被站在身后的男人按了下肩膀:“先等等。”   傅司简见那士兵还在帐中等候吩咐, 揉了揉额角:“你出去守在帐外,别让人进来。”   士兵倒是个懂规矩的, 闻言先是去看顾灼, 见她点了点头,才转身出去。   在帐外守着时,他也回过味儿来。   那个男人, 该不会是嫌他杵在那儿看小将军换药吧。   呃, 就十分无语。   士兵出去后放下帐帘, 傅司简才拍了拍大夫的肩头:“你继续。”   而后,就被小姑娘瞪了一眼。   顾灼当然知道傅司简为何让人出去。   她觉得这男人从山洞回来后,醋劲儿越发不再遮掩。   不仅如此,被她瞪,傅司简竟只是挑了挑眉。   得,无耻劲儿也懒得遮掩了。   大夫将裤腿剪开,露出包扎着伤口的布,已经被血染了一大片,中间点点鲜红。   他小心翼翼解开看了看,用干净的布巾沾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晾凉的开水去擦拭清洗,没一会儿,盆中的水也不再清澈。   傅司简只看了一眼那再次崩开的伤口,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转头去看小姑娘,正巧看见她低头躲开他视线的动作。   像只小鹌鹑。   她也知道心虚!   顾灼自然知道。   她看见傅司简皱起眉头的一瞬间,就猜到他肯定会生气,会温柔地看着她,会用心疼又无奈地口吻问她:“夭夭,这就是你所说的,不严重?”   她十分心虚,仿佛她是个骗人的小孩。   但她又在心里弱弱地反驳:她其实也没有怎么骗傅司简吧,实在是他太大惊小怪了。   才那么一点点血,伤口也不太大,还没他自己腰上那道伤重呢。   这种小伤,她受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顾灼觉得她被傅司简拿捏得死死的。   方才她躲开他视线的时候,甚至都生出不敢再受伤的想法了。   他成功了。   不过,顾灼当了会儿鹌鹑,倒是没等到傅司简出声。   她抬头去看,他还依旧皱着眉头,眼睛都不眨似的盯着大夫给她处理伤口。   她瞬间就明白,傅司简顾着她在军中的威严。   他好像,总是待她这般周全妥帖。   -   大夫细细清洗了顾灼腿上的伤口,见愈合得还不错,那布上大片的暗红多是早已干了的血迹。   “小将军没伤着骨头,伤口崩开的地方不算严重,再上些药,这几日注意着不要沾水,很快就痊愈了。”   顾灼听见前半句时,还有功夫对皱着眉的傅司简挑挑眉,意思是“你看,大夫都说不算严重。”   她觉得他能看懂。   可她听见“不要沾水”时,愣了一下,再顾不得与傅司简争论伤口严重不严重这事。   因为,她想洗澡。   她甚至开始后悔,怎么就让傅司简也听见这话了呢。   方才应该让傅司简跟着那士兵一道出去的,现在倒好,她想偷偷洗澡,他肯定会拦着。   要了命了。   -   大夫低头从药箱找药时,听见傅司简问道:“你瞧瞧,这药可使得?”   将自己的药放在塌边,大夫拿过傅司简的药闻了闻,又捻在指尖一点尝了下,皱着眉头开口:“这药……”   傅司简见大夫这反应,紧张起来。   他给小姑娘腿上用的,就是这个药。   这是他离京时太医给备的金疮药,还备了些解毒丸什么的,自从上次他在客栈被下了迷药便一直随身带着一些。   那天上山寻人前,他猜到小姑娘可能会受伤,也可能因为风雪和伤口引发高热,便又从军中拿了能治温病的药。   他嘱咐着其他上山寻找的人也从军中拿了类似的这两种药,以防谁找见顾灼却不能及时给她治伤。   只是他这金疮药该是比军中的要好些的,怎么这大夫是这副神色。   这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其实大夫只是有些疑惑。   他师父的祖上是被皇帝送到军中的太医,后来便在北疆安了家。   手上的药有些像师父曾经给他看过的金疮药的药方,用料极其珍贵。   军中自是找不齐那些名贵药材的,是以军中的金疮药改了其中几味药材降低了成本。   用在普通的伤口上止血是足够的,只是生肌愈合的效用打了折扣。   这药该是只有宫中才有,不过说不准是皇上赏下来给顾家的。   何况,他并不是很确定这药是不是与师父的那个药方一般无二,将军府有几瓶珍贵的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大夫便也没把疑惑说出口,只是道:“这药,药效奇好,比军中的金疮药好得多,小将军便用这个吧。”   他将那药洒在顾灼的伤处,又用洁白的布仔仔细细地包扎好。   “小将军可还有其他不舒服?”   “没了——”   顾灼话音刚落,就听见傅司简对着那大夫说:“她昨日发了高热,今天稍微退下去儿,你看看还需不需要再用些什么药?”   大夫抬起顾灼的手腕,把了把脉,问道:“小将军现在可有头疼头晕之症?”   “没有。”   大夫道:“那就是好得差不多了,我待会儿让人煎服药送来,下午睡一觉应该就彻底好了。”   “小将军在山中待了多日,寒气入体,下次月事怕是会腹痛。明日我再开一服调养身子的药,喝三日,祛祛湿寒。”   顾灼本来没什么不自在的,哪个女子不来月事呢?   偏偏傅司简颇为郑重地追问了一句:“能彻底祛寒保证她下次……不腹痛吗?”   惹得那大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司简,露出顾灼今日已经看过多次的慈祥的笑意:   “小将军体质好,应该是没事的,只是我这医术有限,对女子的病钻研得不太细致。”   大夫拿着药箱起身:“公子若是担心,可带着小将军去幽州城找一位姓郑的女大夫。她是专门替女子调养身子的,很有名,就在太守夫人开的那家医馆内。”   大夫说得倒是实在话,他在军中多是琢磨如何快速地止血救命,让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活下来,对女子的病只是最初学医时有所涉猎。   傅司简点点头表示记下了:“多谢。”   他这么一副认真的模样,搞得顾灼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   大夫走后,傅司简坐到榻边,俯身撑在小姑娘两侧,离她越来越近。   她能数得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得见他眼底的深情。   顾灼心里默默想,看吧,他果然要翻旧账了。   吐了吐舌头,索性闭上了眼睛。   却只是感受到傅司简温柔地吻她的眼,拂过她的脸颊,蜻蜓点水地亲她的耳朵,亲她的下巴。   她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热,却只是流连在她的脖颈上。   力道不重,反反复复。   “夭夭,别再受伤了,好不好?”   声音从她颈窝处传来,闷闷的。   顾灼明知道自己保证不了,却还是拒绝不了他:“好,我尽量。”   傅司简能得到这个答案已经足够满意。   -   这时,帐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两声“将军!”   是那两个暴脾气的吴将军和苏将军。   帐外守着的士兵赶忙拦住:“吴将军,苏将军,不能进不能进!”   他自从琢磨出那男人为何让他出来守着后,就十分尽忠职守。   他很理解。   吃醋嘛,谁还没吃过呢。   “谁说不能进啊?”   暴脾气之所以是暴脾气,就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总是突然间就急躁起来,吓得小兵一个哆嗦。   却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吴将军的问题:“是小将军的命令。”   暴脾气瞬间熄灭。   无他,在吴将军苏将军心目中,顾小将军简直是跟姜夫人一样的存在。   她娘亲的“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她是学了个淋漓尽致啊。   顾灼还小时经常随着顾老将军和姜夫人来军中,他们在帐中商议事情,她就在一边自己玩儿。   吴将军脾气爆声音大,他后来甚至都记不清那天到底是在商议什么要紧事。   只是记得姜夫人说完什么话后,他吼了一声。   商议事情时,大家吵个架是常事,出了帐门大家还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他性子急,军中副将以上的人基本都被他吼过,脾气上来了顾老将军他也照吼不误。   他真不是专门针对姜夫人啊。   真的只是嗓门大,一急眼声音响了不受他控制啊。   没人发现顾灼悄悄出去了。   午时他回帐中休息,掀开被褥,吓得一下子跳到三尺开外,指着床榻上的东西手都在哆嗦。   床底钻出来的顾灼叉着腰笑得欢畅,笑够了又鼓着个小脸凶他:“让你再吼我娘亲!”   得,这小丫头捏了蛇的七寸抓了条蛇,用这蛇来打了他的七寸。   当年,顾灼刚满八岁。   他看着比他腿高了没多少的小丫头捏起那条小蛇就走了出去,当时他都想叫“小姑奶奶”了。   抹了抹头上的汗,他甚至不敢出去问到底是谁告诉这个小祖宗他最害怕蛇的。   事后,小祖宗做的这事还是被姜夫人给知道了,拉着小丫头来给他道歉。   小顾灼脸上有着明显的懊恼和后悔,脆生生道:“吴叔,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您小时候被蛇咬过,我下次不会了。我去演武场上跑圈当做惩罚,您别生气。”   他看得出来,小丫头是真心来道歉的,姜夫人必定已经与她说过他为何怕蛇。   但是他哪敢让小祖宗去跑圈啊,太阳这么大,中暑了怎么办? 第35章 、起身   吴将军是相当真挚地阻止了一番的, 他几乎是看着顾灼长大,自然舍不得让她受罪:“嫂子, 您别罚夭夭, 确实是我的错。她抓的那条小蛇,是没毒的。”   姜夫人笑得和善:“不是我罚她的。”   吴将军一直知道顾将军和姜夫人管教顾灼自有一套,知道是小丫头自己的主意,便也没再劝。   主要是他也不敢劝, 姜夫人这副模样, 一看就是打定主意要让小丫头主动认识错误, 他可不想坏了姜夫人的事。   被顾灼坑完若是再被姜夫人坑一次, 他一定会怀疑人生的。   姜夫人当然不是觉得小女儿护着她有错, 她还专门先夸奖了这一点,亲了两口女儿嫩乎乎的小脸,才跟她说这件事错在何处:   “夭夭可知吴叔为何怕蛇?”   小顾灼摇摇头:“我没问。”   “吴叔在你这个年纪时被坏人所害, 将他和两条蛇扔在枯井里——”   姜夫人话还没说完,顾灼就“啊”了一声, 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娘亲,我知错了,他小时候一定很害怕, 所以现在也怕蛇。”   “对呀,何况吴叔看着你长大, 平日里对你一直不错, 记不记得他送给你的那个小盾牌?”   顾灼歪头想了想:“娘亲,你说的是库房里那个特别重的玄铁盾牌吗?”   “……对,吴叔送给你是希望你永远有盾牌护着, 不会受伤。所以——”   “嗯, 娘亲我明白的, 我不该这样吓唬一个对我很好的长辈。”小顾灼挠挠头,“我只是忘记那个盾牌了。”   忘记属实是不能怪顾灼,怪就怪那盾牌实在太重,放进库房后她就再没自己拿出来过,她压根搬不动。   那时候吴将军一脸自得地颠了两下手里的盾牌:“嫂子,这东西是我找城里最好的铁匠铺打的,给小丫头玩儿。”   姜夫人想起这事揉了揉眉头,捏了捏顾灼的小手:“这不怪夭夭,待会儿去给吴叔道歉好不好?”   “嗯,好。”   “那我们再说些别的。你只看到吴叔吼了娘亲,却不去看他日常为人;只问到吴叔怕蛇,却不问他为何怕。”   “若这是打仗,不知晓来龙去脉便轻率出手,轻则无功而返,重则打草惊蛇甚至伤及自身,置将士性命于不顾。”   “夭夭,为将者不可意气用事,不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小顾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握紧了小拳头:“娘亲,我记下了,下次我一定考虑周全好好调查再去整人,一击必杀。”   姜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欣慰:“是这个意思,夭夭理解得没错,凡事谋定而后动。此次治治你吴叔那个暴脾气,也挺好。”   是以,惩罚确实是顾灼自己提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该罚。   吴将军拦不了。   不过,小丫头哼哧哼哧在大太阳底下跑圈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端茶倒水扇扇子,以至于后来小丫头倒是与他关系很不错。   这不,还把他派到抵挡北戎的第一道防线上,这可是最能建功立业的位置。   吴将军被顾灼吓了一次后,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暴脾气。   自那以后商议事情时,但凡他想跟人急眼,就会想起那条小蛇直勾勾的眼神,吼人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少了起来。   还被其他将领调侃,一个八岁的小丫头给你治得服服帖帖,倒是造福我们了。   吴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嘀咕:那哪是八岁的小丫头,那是他小祖宗。   实话说,造福的可不只是吴将军的同袍,还有吴将军手下带的兵。   他身材魁梧嗓门儿大,训人的时候仿佛地都在颤抖,被他训过的兵多多少少都反映过,一整天内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自吴将军收敛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儿,去找军中大夫看耳朵的人都少了些。   八岁的顾灼就这样在军营攒下了第一波威望,尤其是吴将军手下的兵,那个时候就有人玩笑着叫她顾小将军。   苏将军倒是没被顾灼这些损招儿坑过,但暴脾气的小伙伴都被吓成这样,他自然成了被敲山震的那只虎,隔山打的那头牛。   自此在顾灼面前,不敢高声语。   只是,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吴将军和苏将军再修身养性也是成不了那等心平气和之人的。   不好对着其他人发脾气,这二人倒是吵得越发频繁,时不时地还要动个手。   顾灼没想到抓条蛇能给自己抓出个和事佬的差事,八岁的她非常无语,深觉自己小小年纪就得承担起维持军中和睦的重任。   于是,众人就时常能看到,一个明明粉妆玉琢却总把自己滚成个泥猴子的小丫头,揪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的袍角,小脸一板,神情严肃,声音清脆:“不要再打了!”   整整十二年。   五年前那场仗结束后,前线的将领受伤严重回城休养,顾灼火速将吴将军和苏将军打包送去顶了空缺,省得他俩将主营吵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她回回都得去拉架,她脑袋疼,她累了。   何况,军中的将领,还真是数他们两个最适合前线的战事。   -   帐内躺着的顾灼听见声音,推了推伏在她身上的傅司简,在他起身之前亲了亲他的下巴,便对着帐外道:“进来吧。”   傅司简将一旁的毯子盖在小姑娘身上,摸着自己被她吻过的地方,勾了勾唇角,很是满意她与自己亲昵的模样。   但她想让他别轻举妄动暴露关系的计划恐怕是要泡汤了。   两个魁梧健壮的将军迈着虎步威武地走进帐中,几个大步到了床前,其中一个着急地问:“伤得严不严重啊?”   顾灼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吴叔,苏叔,您二位坐。我的伤不重,您别担心。”   椅子嘎吱一声响,伴随着吴将军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这两天没把我吓死。”   苏将军注意到坐在床尾的男人,问道:“是这位将小将军找回来的?”   傅司简无视小姑娘隔着毯子轻轻踢他,甚至还在背后按住她的腿防着伤口再崩开,对两位将军点了点头:“是。”   他没起身。   吴将军却没细想苏将军问话的意图,只是顺嘴问了一句:“在何处找到的。”   顾灼见傅司简在床尾不动如山,索性作罢,被人看出来就看出来吧。   正想去回答吴将军的问话,便听见傅司简的声音响起:“昨日在西边的一处山洞里。”   顾灼抬手按在两侧额角,下意识地拒绝去看可能会出现的慈祥的眼神,腹诽道:人家问你“何处”,你不用多此一举回答“何时”的,真的。   吴将军依然没注意到不对,只是皱着眉头道:“这帮小兔崽子还跟我说将山里搜了个遍,过几日还真是得加一个搜捕追踪的训练。”   倒是苏将军看了傅司简一眼,又看了看挡着脸欲盖弥彰的顾灼,低下头笑了笑。   见吴将军这个没眼色的还赖在这里与小将军唠嗑,只得挑了个空当打断:“小将军这几日受苦了,我与老吴先去盯着训练,小将军好好休息,过几日再商议防线一事。”   吴将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险些将这本就不太结实的椅子拍得散了架:“老苏这话靠谱,小将军你先休息啊,我让伙房给你做了点吃的,估计一会儿就送来了。”   两人掀开帐帘离开,一出去,苏将军就没忍住呛了吴将军一句:“你简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看见人家夭夭和那男人关系不寻常,还在那儿叭叭的惹人嫌,一天天就你长了张嘴。”   “哎哎哎,刚夸完你你就喘上了是吧,你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哎你刚说什么,夭夭跟那男人关系怎么不寻常,我怎么没看出来?”   守在帐外的士兵看着两位四肢发达的将军,无语望了望天,他不理解,这二位怎么就吵不完呢?   他才来军中不到两年,隔三差五就能瞧见两位将军脸红脖子粗地因为各种事吵起来。   有时是战事分歧,有时就是各种鸡毛蒜皮。   顾灼如果知道这小兵的想法,一定会老神在在地拍拍他的肩头:“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已经被他们吵了十几年了。”   此时,吴将军还在追问着:“老苏,你说清楚,夭夭怎么就与那男人关系不寻常了?”   这一声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惹得许多士兵都看了过来,神色各异,却无一例外地都想知道,吴将军说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苏将军想给他一拳,随后想到什么又乐呵呵道:“你完了,你等着小将军整你吧。”   这话吓得吴将军虎躯一震,脑袋也灵光起来:“好像,我是看见那男人脖子上有个牙印,不会是夭夭咬的吧?”   苏将军倒是没注意到,光顾着想那男人为何不起身站着了,普通的侍卫可是不能坐在自家姑娘的床上的。   但他还是想揍吴将军:“我劝你最好小点儿声。”   不过,已经迟了。   这一路,属实有不少人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吴将军脑海里冒出清晰的两个大字:“完了。”   -   顾灼此时还不知道两个年近半百的暴脾气将军给她挖了个多大的坑,她还在对抗突然发起疯来的傅司简。   “傅司简!会有人进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2 23:53:34~2022-03-04 23: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执夙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白粥   “不会的。”   暧.昧含糊的声音幽幽从顾灼肩窝处传来, 说话间男人的唇瓣还若有若无地蹭着她娇嫩的颈间肌肤。   方才那两位将军出去后,帐帘一落下来, 傅司简就将毯子提到顾灼胸口往上半寸, 又沿着毛边绕到她身后,牢牢地裹住她。   动作迅疾得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狼捕获猎物,不容对方反抗。   顾灼的手臂被严严实实地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半分。   傅司简缓缓俯下身, 顾灼便只能由着男人将她慢慢地压在床榻上。   男人的视线似是盯着一处不挪开, 顾灼低头去瞧, 瞧见的便是自己被毯子箍得鼓鼓囊囊的胸口。   眼眸抬起来去瞪他, 却没被男人捕捉到, 气得顾灼将头偏向床榻靠着的墙。   却恰好便宜了傅司简。   毯子裹得紧,将领口推得敞开几分,露出些许玉肌雪肤, 晃人的眼。   更别说,那莹白细腻上还开着一朵早上他刚种下的娇艳红梅, 他已盯了很久。   此时小姑娘偏向一侧,几乎是将颈间带着红痕的美人骨送到他唇边。   他哪有放过的道理?   傅司简在那细细骨间描摹其形,轻咬了下, 便沿着弧度美好的颈侧缓缓向上,留下一行湿润的痕迹, 直到含.住她软软的耳垂。   这才引来小姑娘低声喊着“会有人进来”。   他听见这话, 却还是没有停下,辗转来到她小巧的下巴处细细吻着,抽空回了她的话。   小姑娘娇嫩诱人的唇瓣近在咫尺, 傅司简就要覆上之际——   “将军, 伙房的人来了!”帐外的士兵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大声地朝顾灼汇报着每一个要见她的人。   打断了傅司简,他只好停了下来。   顾灼眼眸弯弯露出笑意,粉唇轻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没想到吧?”   从男人的角度看过去,小姑娘的唇开开合合,能瞧见粉红柔润的舌尖,无声蛊惑着人去捕捉。   傅司简眼神变暗,却只是勾了勾唇角低声回她:“夭夭,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这句话像是触碰到顾灼的某处穴位,教她的笑轻微地僵住,脸颊上泛起浅浅的红。   她想起自己被抵在山洞石壁上,险些被男人拉着手覆在锦袍被支起之处,去证明一些快不快的问题。   在即将碰上时堪堪叫住傅司简,她颇为识相地摇头,尽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诚恳又真挚:“必然不能快啊。”   那时,他低低笑出声,撩拨着她早已泛起涟漪怦怦乱跳的心,嗓音暗哑一如现在:“也罢,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   一日之内,这话说了两次,像是迫不及待地证明话的主人早已忍耐良久,却不得不说服着自己“不急在这一时”。   顾灼觉得傅司简说这话是故意勾着她回想,无端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垂眸躲过男人暗潮汹涌如有实质的眼神,小声道:“我饿了。”   傅司简蹭蹭小姑娘的鼻尖,托着她的后腰扶她坐起来。   毯子松散开来堆在腰间,方才那一番折腾让顾灼的领口敞得更大了些,靡颜腻理,春色撩人。   傅司简一言不发地伸手搭上她前襟,却不想被得了自由的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按住。   手腕和小臂被压制,隔着衣料紧贴在柔软的起伏之处,傅司简晦暗不明地去看正仰头惊慌且戒备地瞪大眼睛的小姑娘,嗓音更沉:“夭夭,领口开了。”   顾灼方才的动作几乎是本能的,她生怕傅司简哪根筋搭错了,刚说完“不急在这一时”便要反悔。   毕竟她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何两位将军走后他突然就来亲她。   听见傅司简的话,她低头去看,便是自己将男人的手臂牢牢按在胸前,那双好看的大手正捏着她的衣领,麦色与白皙对比分明。   顾灼终于意识到不对,她误会了傅司简不说,还让自己被占了便宜。   她忙不迭地松开还使着力气的手臂,握在男人的腕上:“我自己来。”   傅司简没听她的,自顾自地将小姑娘的衣领整理妥帖,一切只属于他的美好景致皆严严实实藏于衣料之下,不愿为任何其他人所见。   顾灼倒也没在这种小事上固执,便由着傅司简,看着他垂眸专注的脸,甚至还分出心思摩挲着他动作间腕上筋脉的张弛绷舒。   待傅司简停了手,扶着她朝水盆慢慢走去,顾灼才扬声道:“进来吧。”   那端着食盒的士兵进帐后见这情形,便快步去了帐中唯一的桌案边将饭菜摆了出来。   顾灼净了手后,过来瞧见这分量不俗的白粥和馒头酱菜,又想起吴叔送她的盾牌。   士兵拿出最后一碟红烧肉,只有五块,比起用盆装的馒头和白粥,显得小巧而精致。   他与顾灼解释着:“将军,吴将军说您在山中待了好几日必定饿得很,让我们多送些清淡的。这红烧肉只给您解解馋,您别多吃。”   顾灼无语,吴叔对她的力量有一些误解,对她的饭量也是。   倒是碗筷抠抠搜搜地只拿了一副。   她吩咐士兵:“你再去拿一副碗筷过来。”   “是。”   顾灼坐下托着腮看傅司简给她盛普普通通的粥,明明烟火气十足的动作被他做来却优雅矜贵,赏心悦目。   傅司简将碗放在她面前:“先喝粥。”   顾灼看了看白粥,又看了看色泽鲜亮更有滋味的红烧肉,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庙都在叫嚣着威胁她:你最好选红烧肉。   明知道希望渺茫,她还是带着一丝祈求试探着问道:“傅司简,我能先吃肉吗?”   男人笑得宠溺,刚端过粥碗还有些烫的手指抚了抚她的唇角,声音温柔地不像话,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两个字:“不能。”   便见小姑娘瞠目结舌,哼了一声挣开他的手,小猫一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可爱得紧。   “慢点喝。”   小姑娘没理他。   顾灼其实知道,饿狠了是不能立时便吃大鱼大肉的,得吃些清淡的缓一缓。   可在傅司简面前,她就是忍不住撒娇任性无理取闹。   用勺子舀着尝了几口,该说不说,这粥软糯浓稠,还能品出一丝甜甜的味道,顾灼这几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五脏庙终是屈服在这朴实温暖中。   于是,压根就没听见傅司简的话。   傅司简此时眼睛不眨地看着小姑娘闷头喝粥,思忖着:小猫生气了,该怎么哄呢?   “夭夭,嘴角沾上粥了。”   其实没有。   但是终于哄得小姑娘抬起头看他。   傅司简只好将这个谎圆下去,抬手指了指自己唇角一侧,随后便瞧见小姑娘粉嫩濡润的舌尖探出,勾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勾到。   傅司简喉头一紧,深觉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敛息静心之时,偏偏那小舌又从另一侧探出,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粥粒,灵俏粉润,像是雨后沾了一层晶莹水雾的花瓣。   在桌下的那只手握得死紧,唯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心底那头才被他关住的凶兽。   方才他是如何险些失控的呢?   是小姑娘轻轻踢他,却又在他的固执坚持下由着他不站起身,由着他说些一听便知他们关系亲密的话。   她在惯着他,纵容他,在种种事情上。   他只觉心头滚烫,爱意汹涌,想抱她,想吻她,想将她揉进身体里,想名正言顺地拥有她,也想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没有啊。”小姑娘疑惑的声音响起,扑棱着水汪汪的眼眸不解地望着他。   傅司简滚了滚喉结,倾身上前在她唇边重重抹了下,抹去那诱着他的点点水渍,嗓音暗哑低沉:“好了,没有了。”   顾灼见男人一直盯着她的嘴巴,像是明白了什么,问他:“傅司简,你是不是饿了?”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粉润得像是裹了糖衣的唇瓣,话语里意味不明:“嗯,我饿了。”   “那你,要不,先吃个馒头?”   他摇摇头,眼睛沉沉地看着她:“我想喝粥。”   顾灼不理解,白粥和馒头的味道难道差别很大吗?   而且,这只有一个碗啊,总不能让他用盆喝。   有损他如玉君子的形象不说,那盆粥他也喝不完啊,剩下岂不浪费?   军中粮食珍贵,顾灼还等着热一热晚上继续喝呢。   她只好道:“碗筷应该就快送来了,你稍微等一等。”   “我现在就想喝。”   顾灼有些惊讶地看向傅司简,她总觉得这男人在跟她……任性撒娇无理取闹?   她心里暗爽:这么快就以同样的方式栽到她手里,呵。   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顾灼笑得明媚动人,伸出纤纤玉指点在男人唇上,声音温柔地不像话:“不行。”   与他不久前不让她吃红烧肉时,如出一辙。   傅司简被小姑娘这反应逗得低笑出声,也想起方才的事。   握住她的手腕,亲了下还按在他唇上的指腹,又沿着细腻柔荑一寸寸吻到小姑娘的手背,连骨节凸起都不放过。   傅司简的吻落在哪,那处就被点起细细密密的酥麻,顾灼觉得自己的整条手臂都有些发软。   男人依旧凝瞩不转地盯着她,在她终于受不住这种黏稠又旖旎的对视而转移视线时,他另一只手抬起,将她面前的粥碗扒拉了过来——   而后,用勺子舀起白粥,送入口中。   迅雷不及掩耳,不给人阻止的机会。   顾灼刚刚绕到自己手背上的视线瞬间被带回来,看向已经空了的勺子,艰难开口道:“傅司简,那、那是我的勺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4 23:57:01~2022-03-06 18:3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389663、执夙、麻辣王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上风   只得来男人一声了然于胸的“嗯”。   碗中剩下的粥不多, 三两口就见了底。   顾灼盯着空空如也的浅口白瓷碗,抿了抿嘴, 半晌才干巴巴地问出一句:“粥, 好喝吗?”   傅司简摩挲着小姑娘细细的手腕,在她一言难尽的眼神中给出了相当肯定的答复:“好喝。”   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确实挺甜的。”   男人脸上的笑意愉悦又畅然,像是得了什么满足,晃得顾灼眼花。   她也觉得那粥挺好喝的, 但是现在她喝什么?   倒不是不能再把碗抢回来, 就是、就是……   这勺子来来回回……怪不好意思的。   顾灼勉强笑着:“那你多喝点。”   傅司简依然攥着她不肯松手, 却是越发得寸进尺起来:“夭夭, 你能不能喂我?”   顾灼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让一个伤了腿的人喂你?”   话音落下, 她便瞧见傅司简皱起眉头,好似他当真觉得自己这要求过分了些。   随后他薄唇轻启,佯装勉为其难道:“我喂你也不是不行。”   顾灼被这话噎了下, 悄悄在心底哼了一声。   别以为这副样子,她就听不出他话里的不怀好意!休想哄着她再用那把勺子!她可不像他那般厚颜无耻!   于是, 她严词拒绝,斩钉截铁:“不行。”   犹豫了下又满眼期待道:“但是你可以喂我吃红烧肉,我已经喝掉一小碗粥了, 可以吃。”   傅司简挑了挑眉,拿起被冷落许久的筷子, 夹了块红烧肉送到小姑娘嘴边:“夭夭, 张嘴。”   色泽鲜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齿颊生香。   顾灼心满意足。   -   伙房的士兵再次进帐, 只觉得小将军身边这男人好没规矩。   与小将军同桌吃饭便罢, 居然还用了唯一的一副碗筷,让小将军饿着肚子等了这么长时间。   顾灼给两只碗里盛了白粥,又留下三个馒头,吩咐那士兵:“你将这两个盆端回去吧。”   这桌子不大,盆实在是占地方。   “是。”   离开时,士兵从还未放下的帐帘缝隙中似乎是瞧见,那两人的手在桌下交握着。   啧,不得了。   不懂规矩之人原是他自己。   -   顾川与其他侍卫被人从山上喊回来时,顾灼正斜斜靠在床榻上,与傅司简相持不下地拉锯着。   傅司简颇为无奈地看着小姑娘:“夭夭,大夫说你的伤口不能沾水。”   “可我就是想沐浴嘛~”她抬起袖子,凑到男人鼻尖前,“你闻闻,都臭了。”   “暗香盈袖。”   顾灼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鬼话,还文绉绉的。   “傅司简~”   男人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顶:“乖,听话。”   守帐的士兵便是这时在帐外通传道:“小将军,将军府侍卫长求见。”   “小将军,是我。”   听见顾川的声音时,顾灼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惹得傅司简醋意翻腾,俯身就去吻小姑娘波光粼粼的眼眸,勾着她的细腰,沉沉在她耳边问:“听见他来很高兴?嗯?”   顾灼真是有口难辩,她纯粹是想待会儿吩咐顾川回将军府时,顺道劝傅司简也回幽州,这样她就能沐浴。   她若是与傅司简一说,这盘算岂不是就落空了?   她一时找不出个两全的借口,既能打消傅司简的醋意,又不让他猜到她的意图。   落在傅司简眼里,小姑娘的迟迟不语却几乎是坐实了他的话:她还真的因为顾川前来很高兴。   傅司简自然知晓她对顾川没有男女之情,他也不是因此而吃醋。   他只是见不得小姑娘翘首以待的模样,是对着另一个男人。   傅司简将她箍得更紧,声音温润带着诱哄:“夭夭,顾老将军这些年在江南换过住处吗?”   顾灼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回答男人的上一个问题,不期然听到这句,还未想明白他为何要问,就已经摇摇头将话说出口:“没换过啊。”   说完才觉得自己在傅司简面前半点戒心都无,轻而易举就被套了话。   她微微皱着眉头,疑惑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便见男人舒眉展目,一派光风霁月:“想准备准备早些去提亲,省得我没名没分。”   顾灼怔住:“你认真的?”   “我怎会拿这事与你开玩笑?还是说……夭夭你想反悔?”   顾灼躲闪着男人炙热的视线,弱弱地反驳道:“那、那倒没有。”   傅司简一看小姑娘这副反应就知道,下山路上说起提亲,她还真没把这当成个正经事儿进了脑子。   他迟早被这小没良心的气死。   顾灼眼见着傅司简那张惑人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眸中深沉似暗流涌动,声音里却带着不相符的委屈:“夭夭,你路上说,我可以去提亲的。”   男人的大手沿着她腰身一寸寸地抚上来,缓慢得像是故意让她细细感受每一处被他指尖动作点燃的火。   她腰上被人碰时本就容易痒,哪受得了如此这般。   待傅司简堪堪停在即将越界之处,她早已小脸酡红,眼中沁出点点湿泪,浑身软得不像样,发出的声音也娇得不像样:“傅司简,我说过的话便是作数的。”   傅司简受不住小姑娘这般泪眼盈盈看他,仿佛被他欺负狠了一样,喉结滚了滚,只好将唇落在她眼上。   他察觉到小姑娘眼睫轻颤着,又亲了亲她才问:“这回上心了?”   顾灼知晓傅司简是说先前在下山路上的事,有些心虚,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男人却还不放过她,又问:“可愿意与我成婚?”   顾灼觉得这男人简直得寸进尺,都同意他去提亲了,还问!   非得她说得那么明白吗!   顾灼倒不是害羞,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在现在这种——她被傅司简完全掌控,毫无招架之力的情形下答应,她很没面子的哎!   可她又不能为了面子违背自己的心意,何况她也舍不得傅司简难过。   顾灼闭着眼思来想去,却折磨得傅司简提心吊胆。   他不敢追问,不敢催促,只细细端详着小姑娘脸上细微的动静,想从中推测她是何意。   见她久久不言语,傅司简本能地沉下身子将她更严实地笼罩在怀中,仿佛这样才扛得住她接下来可能脱口而出的拒绝。   却是等到小姑娘将手环上他后腰,将他拉得更低,与她贴得更紧。   顾灼仰起头去亲他带着胡茬的下巴,似是亲不够过瘾,还张嘴咬了两口,又转移阵地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吻到他的脖颈,在那处被她咬出来的牙印上反复舔.舐着。   她余光瞧见男人喉结明显的不平静,轻笑了声,不去管腰间力道越发重的大手,自顾自地寻到他衣领处,试图用唇抿着拨开却不得章法。   倒是胡乱地将唇印在男人领口边缘那处颈间肌肤上,惹得他呼吸更是粗.重了几分。   傅司简却只能忍着,不敢轻举妄动。他虽不知小姑娘这些举动是何意,却知这必定与他方才的问话相关。   顾灼总算认清自己没法像话本子里的人一样用唇齿解开衣服,只好腾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傅司简的领口翻开一些,露出男人线条清晰深浅合度的颈间横骨。   她从颈窝凸起处缓缓向一侧吻去,到了她觉得差不多的位置便含.住狠狠吮了一口,松开一瞧,却没出现她想要的痕迹。   她只得将唇贴在那处,重复着方才吮.吸的动作多次,再去看才终于让她满意。   傅司简却被小姑娘的动作撩拨得头皮发麻,她每吮一次,都用温软濡湿的舌头将他颈间那处骨头包裹得更多,随即松开,反反复复。   撑在她耳边的手握得死紧,他想起身,却被小姑娘仍搭在他后腰的手拦住。   他与她这般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她哪能察觉不到,却不许他离开。   傅司简额头青筋都鼓起,瞬间便明白小姑娘的故意,她在故意让他失态。   他摸不清她的目的,只能在她耳边低哑着声音唤她的小字,一遍遍地,教她知道——   他不好受,他方寸大乱,他轻易便能被她掌控。   顾灼虽瞧不见自己颈间被傅司简作弄出何种痕迹,但看着他颈间与她是同一侧的那处红痕,想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确实,甚是好看,怪不得傅司简在她美人骨前捣鼓了好几次。   顾灼察觉到男人不容忽视的动静,满是隐忍克制的声音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响起,她终于大发慈悲,揪着他衣领道:   “傅司简,你可愿与我成婚?”   嚣张恣意,又勾魂摄魄。   傅司简终于明白小姑娘方才这些举动为的是什么,低低笑了声,在她耳边凑得更近,声音笃定:“愿。”   小姑娘的声音欢喜又得意:“哼,这还差不多。”   “喜欢占上风?”   “那是自然。”   “往后想不想时时都占上风?”   顾灼点头如捣蒜:“想。”   “那先让你未来夫君起来。”   “未来夫君?”   软软的声音听得傅司简浑身舒畅,尤其是最后两字尾音上挑,挠得他心痒痒,教他越发“欲壑难填”:“夭夭,你想现在就叫‘夫君’,我自然是乐意听的。”   顾灼轻轻推了他一下,看着男人顺势坐起身,嗔了他一眼:“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过了一阵儿,见傅司简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已经看不出异样,顾灼才将顾川叫进帐中。   半个时辰前,顾川要见她,傅司简却非得缠着她说什么名分的事,她只好让顾川先去休息,三刻钟后再过来。   可如今,顾川已经在帐外等了将近一刻,顾灼颇为愧疚:“你快拿着这椅子去炭盆前烤烤火。”   “是。”   趁顾川低头提起那椅子时,顾灼狠狠瞪了傅司简一眼,却只换来男人浅浅勾了勾唇角。   作者有话说:   关于“谁占上风”这件事,后来,夭夭和阿简反复地探讨了很久,咳咳,就,不可说不可说。 第38章 、沐浴   顾川见傅司简也在帐中倒是不觉得意外。   他今早问了个遍, 确认傅司简昨夜未回来后,就猜到可能是他找见小将军了, 却因为什么缘由不得不在山中过夜。   不久前有士兵上山说小将军已经找到了, 他便匆匆回营想看看顾灼可有受伤身体如何,不曾想,都到帐外了,顾灼却让他过会儿再来。   也罢, 既是听得他家姑娘声音铿锵有力, 想来身体该是无恙, 他也稍稍放下心来。   如今见了人, 还是问道:“姑娘可有受伤?”   “小伤, 不碍事。将我失踪的消息传回府中的是谁的人?”   “陈小将军的亲信拿着令牌来报信的。”   顾灼沉思了一会儿,想通其中关窍,知晓她失踪的消息该是还未在主营传开。   又听顾川汇报了将军府内的安排后, 她想了想似乎是再没什么其他事了,便吩咐道:“顾川, 你这就带人回幽州,顺路去主营跟卓宇和阿云说一声我没什么事儿,让他们别担心。”   “是。”   顾灼转头看向坐在床尾的傅司简, 声音平静得仿佛真的就是话赶话随口一问:“你要不,也跟他们一道儿回去?”   眼中尽力压制的狡黠却被傅司简看得分明, 他总算知道小姑娘方才在高兴些什么。   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不过, 她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傅司简挑眉看她:“我照顾你几日再回去。”   大可不必!   顾灼皮笑肉不笑:“军中这么多人,总能照顾好我的。”   “那你的衣服, 是打算拖着伤腿自己洗?”   顾灼立时便脱口而出:“我可以让浣衣婆婆帮我洗——”   话说到一半就顿住。   军中女兵数量不少, 与那些大老爷们的衣服一起清洗不太妥当, 顾家便从幽州城中找了一些妇人来照料。   这些妇人大多都是丈夫儿子皆战死,靠抚恤银过日子的,如此也能有个收入来源。   可山脚下这处营帐在她上山前还没有呢,显然是前些天为了找她才临时搭的。   军中的女兵大多编入骑兵,身子轻,马便跑得快,女子又身形灵活,在战场上是奇袭的不二人选,战功赫赫。   但是正如顾灼上山前的考虑一样,吴将军和苏将军不会想不到山中可能有野兽,那么带到此处进山寻人的士兵应该也都是力气大的弓箭手。   顾灼回来时也确实未曾看到营中有女兵身影,她不死心,试探着问道:“这处,不会没有浣衣婆婆吧?”   傅司简摇摇头,将顾灼心中期待的小泡泡全部摇破。   她死心了。   顾川见他家姑娘这副少见的深受打击的模样,有些想笑,因为向来只有夫人才能让他家姑娘如此绝望。   他低下头咳了一声掩饰笑意,却终是在声音里透露出些许:“姑娘,那属下便带人动身了。”   顾灼听出来顾川的揶揄,气得瞪了傅司简一眼才道:“路上小心。”   “是。”   傅司简这几日对顾灼的紧张,顾川看在眼里,他也觉得傅司简留下确实比军中的人能更好地照顾他家姑娘。   何况,从傅司简脖子上那个牙印来看,他家姑娘应该不会吃亏。   于是便起身离开:“属下告退。”   -   顾川走后,顾灼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支开傅司简:“要不你去其他帐子里睡个觉休息休息?都累了好几天了是吧。”   却被男人一眼看穿:“想支开我偷偷叫人给你抬个浴桶过来?”   你可以不用这么聪明,真的。   随后便听见男人幽幽补充道:“何况,我在这个帐子里一样可以休息。”   顾灼咽下自己不过脑子的一句“这里只有一张床”,她都能想到,这句话说出去,傅司简会怎么厚颜无耻地回她。   而且,跑偏了。   顾灼言辞恳切,神情真挚,渴望能打动傅司简:“我可以保证伤口不沾水。”   “怎么保证?”   “就、就……”顾灼被噎住,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各种避开伤口的方法,虽一时还未找到一个容易做到的,但是她要怎么跟傅司简描述沐浴时的这些……姿势。   “嗯?就什么?”   “就……”   “夭夭,你的脸有些红。”   “谁脸红了!”   傅司简对小姑娘有些激动的反驳颇为不解,抬手摸摸她泛红的脸,有些热。   他皱起眉头,担忧道:“不会是又起高热了吧?”   “没有。”   “我再叫大夫来瞧瞧。”   “真不用。”   话题再次跑偏,顾灼颇为无奈,不知该怎么再提起沐浴一事。   帐外正巧有声音传来:“小将军,您的药好了!”   “进。”   士兵端着药进了帐,顾灼闻见那药味都觉得苦得难以下咽,军中的药向来如此......朴实但有效。   傅司简接过药碗,那药已经在送过来的这一路上晾得差不多了。   他看着整张脸都皱起来的小姑娘,索性也放弃用勺子喂她的打算:“一口闷应该……不会太苦。”   顾灼身子都向后撤了些许,仿佛离得远些便能逃过:“我不想喝。”   “听话,喝完我去给你找糖吃。”   “军中哪有人会带着糖?”   “……伙房总有黄糖。”   那倒是,你知道得还挺多。   顾灼正想接过碗一口气干了,突然灵光一闪,抬眼看向端着药碗的男人:“傅司简,你让我沐浴,我就把这药喝了。”   傅司简没想到小姑娘为了沐浴能想到这种招数威胁他,他放下碗,无奈地摸摸她的脸:“这么想沐浴?”   顾灼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子:“真能保证伤口不沾水?”   顾灼继续点头,怕他不信,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我将受伤的那条腿搭在浴桶边上。”   傅司简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怎么个洗法儿,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咳,那我让人去给你准备。”   说完便起身出去了,背影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倒是把顾灼笑弯了腰。   她没想到傅司简居然这般轻而易举便松了口,更没想到他居然因为这个不好意思。   顾灼端起碗几口就喝光了药,豪爽至极,对即将到来的神清气爽满是期待。   -   傅司简几乎是与浴桶前后脚一起回来的,他到伙房安顿了烧水的事,包了块糖,又去找吴将军拿了一身新的军中士兵的衣服。   他将糖纸剥开送到小姑娘唇边,看她粉嫩舌尖将糖块卷入口中,突然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可他只拿了一块过来。   顾灼没想到傅司简出去一趟还真给她带回来糖,被人珍而重之放在心上的感觉实在不错,若不是抬浴桶的士兵还未出去,她定是要去亲亲他的。   傅司简将衣服递给小姑娘:“这是新的,你洗完后穿,换下来的衣服先放在一边,我待会儿拿去洗。”   “嗯,你先去休息吧,我腿不方便,得很久呢。”   傅司简没应,只道:“我在帐外守着,你有事叫我。”   顾灼想了想,便也点头:“行。”   她也怕自己万一摔倒什么的,不好叫别人进来扶她。   傅司简,毕竟,未来夫君嘛,便也无所谓了。   傅司简扶着她走到浴桶边,替她安顿好沐浴用的东西,又在一边放了把椅子,便出去了。   出去后与原来的守帐士兵道:“去军中大夫那儿取一下小将军调养身体的方子,半个时辰后再回来,这里我守着。”   守帐士兵觉得傅司简这人能处。   虽然醋劲儿大了点儿,但是人还不错,你瞧,想支开他还给他找了个暖和的去处。   顾灼在帐内舒适地洗去一身疲惫,傅司简在帐外却是担心得很,怕她摔着,怕她伤口沾水,怕她无人照应什么动作都做得艰难。   帐外只他一个,来来回回地走着。   等帐中的动静渐渐变小,他才出声问:“夭夭,好了吗?”   “等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帐中才再次传来声音:“傅司简,你进来吧。”   他进去时,帐中湿热雾气蒸腾,颇有些蓬莱仙境云霭缭绕之感。   小姑娘就在朦朦胧胧雾气尽头的床榻上坐着,用布巾拧着垂落在胸前的湿漉漉的头发,像是落入人间的神女。   待他走近些,才看见小姑娘蹙着眉头撅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看她这副表情,傅司简以为是她沐浴时碰着了:“伤口疼?”   “没有,伤口没沾水。”   傅司简蹲下身掀开她的裤腿,见那包扎伤口的布上并没有被水浸湿,也没有渗出血,这才终于放下心。   他起身捏捏小姑娘的鼻尖,俯身看她:“那是怎么了,沐浴完还这般不乐意?”   却见小姑娘皱了皱鼻子,抬眼嗔他:“傅司简,你哄我。”   “嗯?什么?”   小姑娘声音里满是撒娇而不自知:“我明明可以派人回主营去拿我的衣服的,甚至就是个让顾川去主营时顺便的事儿。”   这还是她方才沐浴时突然想到的。   她觉得自己失算了,觉得她被忽悠了。   傅司简用洗衣服的理由要留在这里时,她居然半点都没想到!   太丢人了。   傅司简也反应过来小姑娘在懊恼什么。   明明应该想到的东西却没想到,是相当挫败的。   不过,小姑娘怕是误会了他。   傅司简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我当时也没想到还能回主营拿衣服,不是用那话忽悠你。”   “真的?”   “真的。我依然将你贴身的中衣洗了,可能信我?”   倒也不必!   她又不是因为洗衣服的事情生气。   她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当时脑子没转过弯儿来。   傅司简捏了捏小姑娘沐浴后被热气蒸腾得嫩滑酡红又因为懊恼而有些鼓起来的小脸,又亲了亲她搭在腿上的手:“别恼了,我去主营给你取衣服?穿着舒服些。”   他找吴将军拿衣服时就知道这衣料有些粗糙,可那时他以为只能等她换下来的衣服洗净晾干。   现在既是有法子能让她穿得舒服些,他自然想让她一身娇嫩肌肤少受些罪。   顾灼提这个的本意倒不是说就要去主营取衣服,她没觉得身上穿的这件粗糙到难以忍受。   何况,就算是去,她也舍不得傅司简再奔波这一趟了。   他为了找她都已经折腾好几天了。   “我没恼,你别去,我穿这个就可以。”   傅司简看了看穿在小姑娘身上宽得不像样的衣服,抬袖间隐约可见纤细腰身,觉得更该去取了。   “路不远,很快。”   “我派别人去取,你去休息。”   “派谁?”   “……随便找个士兵。”   “那……贴身衣物,你也打算让他带?”   顾灼哑口无言,又拦不住执意要去的傅司简,只好将令牌给他:“你找姚云,让她去我帐中拿。”   傅司简起身亲亲小姑娘还带着湿润的发顶:“你睡一觉,我就回来了。”   -   京城里,裴昭丝毫不知道他的皇叔正盘算着去北疆当上门女婿。   听完禁卫的汇报,裴昭提笔写了封信,封好递给禁卫:“将这封信送去王府,让玄卫带给皇叔。”   “是。”   禁卫走后,裴昭才终于细细想这事的来龙去脉。   户部筹粮出了幺蛾子,却被栽赃在皇叔身上,偏偏这假消息还被京城将军府打听粮饷进展的人查到,又传去了北疆。   呵。   真当他这皇帝奈何不了他区区一个户部尚书吗?   皇叔教他时,言道:“成大事者,善阳谋,少阴谋。阳谋者智,敌之不能还,为长久计。阴谋为间道,不足与阳图。”   他觉得这话有理,便懒得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可不是不会用。   “从朕私库里找一枚玉佩来。”   御书房中除了皇帝,就只剩在一旁立侍的大太监,这话自然是说给他听的。   大太监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禁卫查来的那些消息他听着都觉得惊心,怎么陛下又突然绕到玉佩上了。   但他不敢置喙,只问道:“陛下,玉佩成色是要好些的,还是……”   便见御案后的裴昭皱了皱眉头,似是忍痛割爱终下决断:“上好的。”   “是。”   大太监退着走了几步,又听见裴昭补充道:“别挑父皇他们送我的那些,再把章太医叫过来。”   “是。”   大太监在私库里那些玉佩前挑花了眼,陛下这些玉佩,还真没几块儿符合要求。   陛下虽然没明说,但他毕竟侍奉多年,自是清楚圣意。   不只是先皇送的,先皇后、摄政王送的,皇上恐怕也都是不舍得的。   就是不晓得这玉佩要拿来送何人,不愿送,却还得送上好的。   大太监只觉得,坐在那龙椅之上,也不全然能凭自己心意。   -   他挑了玉佩回来时,正巧看见方才被他吩咐去叫章太医的小太监领着人过来。   便带着人一道儿往御书房走,停在门前,他道:“章院首,您在这处稍候,我进去通禀一声。”   年近不惑的章太医点点头。   大太监进了御书房,将玉佩呈上:“陛下,您瞧这块可合适?”   裴昭端详了一番,白玉通体温润,照着日头时晶莹剔透:“合适。”   就是可惜了。   大太监松口气:“陛下,章太医在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来,你去守着门。”   “是。”   章太医进来后行了礼,照着往常问道:“臣给陛下请平安脉。”   裴昭摆摆手:“今日找你不是请脉的,朕问你些事。”   “陛下请讲。”   “朕记得刘尚书家给宫中递过几次牌子请太医,是哪位太医去的?”   “是魏太医。”   裴昭对魏太医没什么印象,皱了皱眉道:“以后,都换成你去。”   章太医听见这话愣了一瞬,才恭恭敬敬回道:“是。”   他觉得皇上这话,好似话里有话。   太医到底是有品级的臣子,照料皇室、编撰医典、精进医术、防治疫病、或是去军中诊治那些将士,才是他们的职责。   大臣们是不能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找太医的,需得是天子近臣得皇上关怀,或是与皇室关系亲近有门路递牌子来宫中求贵人恩典。   如今后宫简单,没有什么贵人娘娘,递牌子便直接递到皇上御案上。   一般的小伤小病,不会有人如此没有眼色来打搅天子。   皇上专门交待以后由他去刘尚书家,这等小事原是不该由皇上亲自过问安排的,事出反常则必有深意。   只是他现在还无法窥见这深意究竟是何意。   皇上虽然年幼,朝堂行事上却颇有摄政王的影子,教人难以猜测其背后目的。   章太医隐隐觉得,刘尚书家,怕是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便应验了。   太医院接到刘尚书在御书房前摔倒疼得无法走路的消息时,章太医向往常一样在太医院值守。   听闻是刘尚书,他收拾了药箱就往宫中赶,出门时还听见体谅他院首事务繁多、自告奋勇要替他分担的太医疑惑的声音:“尚书,用不得院首大人前去诊治吧。”   确实用不得。   他作为太医院院首,要管理太医院一应事务,还要时刻候在太医院以防皇上身体不适需要他时他却不在。   何况,他知晓朝堂不稳,暗潮汹涌。他担负着皇上的龙体安康,本就忌讳与大臣走得过近。   为了避免被暗处的奸臣利用以谋害皇室,他很少去大臣家诊治,除非皇上亲自指定。   可前些天皇上才与他交代过刘尚书的事,这一趟估计就是皇上的第一步棋,他哪敢拖后腿?   刘尚书早已被抬进一间空置的房内,章太医进去时,便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侯在一边,一脸担忧神色不似作伪。   章太医放下药箱,问道:“刘尚书,您觉得身上哪些地方疼?”   刘尚书抬起左手指了指摊在床榻上一动就钻心地疼的右臂和右腿,额头上冷汗涔涔,微白的胡子都疼得一颤一颤的。   章太医将刘尚书右臂右腿上的衣料剪开,摸了摸骨头:“是骨折。”   为了上夹板,得把刘尚书的鞋脱下来,章太医来得匆忙没带打下手的,这些太监宫女又不懂医,恐他们将伤处弄得更严重,他只得自己上手,拿住刘尚书的鞋底时,手一顿。   章太医抬头去看立在一旁一副担心神色的大太监,想说什么又及时咽下,只道这宫中皆是人精。   御书房前,鞋底上怎么可能沾得上这么多油呢?   章太医不动声色地脱下鞋,又将手上沾染的油在衣袖上暗暗抹去,废了一番功夫才将刘尚书的手臂和腿固定好。   敷得药有止疼的效果,刘尚书终于觉得疼痛没那么剧烈,却也难以忍受:“多谢章院首,老夫这伤,得养多少时日?”   章太医心中盘算着,没敢说得绝对,留了个活话:“您先养三个月,到时候得看施针效果。而且,您年岁大,恢复起来,会稍慢一些。”   大太监适时开口:“尚书大人,如今外面已经天黑,路不好走,您在宫中住一晚,也好让章太医在一旁照料着。”   章太医见状忙道:“公公说得在理,这些夹板可不能磕着碰着,等您疼劲儿过去,我也好给您施个针。”   刘尚书心中懊悔今日进宫这一趟,却也无可奈何已成定局:“那劳烦章院首了,也劳烦公公。”   章太医摇摇头,没说话。   “陛下特意交代,要好生照料着您。”大太监抬手指了屋内几个人,语气相当严肃,“你们几个,今晚留在这里好好照顾刘尚书,磕着碰着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   “既如此,章院首,您先去皇上那儿回话吧,皇上担心不已还等着呢,我在这儿照看着等您回来。”   “也好。”   章太医转身之前,看见刘尚书外袍上的油,叹了口气还是道:“刘尚书,您将这外袍脱了吧,它容易扫到夹板。”   一旁的宫女太监赶忙上前,小心地避着夹板,脱下了刘尚书的外袍。   这倒是省了大太监的事,他原本正琢磨着待会儿让人多送个炭盆进来,再以热为借口让刘尚书脱下外袍呢。   大太监觉得这章院首是个聪明人,便索性趁此机会全都解决了:“给尚书大人将另一只鞋也脱下,能舒舒服服地躺着,对养伤也好。”   可算是将所有沾了油的衣服鞋履都弄下来了。   章太医走了没一会儿,刘尚书便睡着了。   他本来年纪就大,折腾这么一通早就疲惫不堪,方才章太医给他伤处敷的药也有助眠的效用。   大太监便趁此时候,以打扰尚书大人休息为由,将屋内所有人都清了出去,自己也抱着外袍和鞋履退了出去。   有小太监想讨好他替他拿着,被他拒绝了。   这些东西可是要拿去毁掉的,多一个人拿过,就多一分被发现的风险。   可毕竟他往常一向是笑脸迎人,不想被小太监察觉他今日的异常,便吩咐道:“你去内务府给尚书大人找一件外袍和一双鞋,这些脏了的,不好叫尚书大人再穿。”   那小太监屁颠屁颠应下:“是。”   大太监在外间等到章太医回来,起身道:“劳烦章院首在宫中歇一晚上。”   章太医点了头。他方才去见了皇上,已然知晓圣意。   大太监便拿着染了油的衣服鞋履离开,悄悄去处置干净,才回了御书房禀告:“陛下,办妥了。”   “嗯。”   大太监看着年幼的皇上,不住感叹是条妙计。   怪不得当初皇上看那块玉佩时,表情那般可惜。   赏赐给刘尚书只是为了引得刘尚书进宫谢恩。   阶前洒了些油,为的就是滑倒刘尚书。怕有什么意外,还命禁卫在暗处见机行事,却是没用上。   又算准时候让刘尚书留在宫里,将沾了油的衣服处理掉,刘尚书纵是怀疑有蹊跷,也找不到证据。   就是可惜了那玉佩,在刘尚书摔倒时便一并摔碎了。   刘尚书输就输在,这人面子功夫做得极佳,不只收到赏赐立时便要来宫中谢恩,他还要戴着那赏赐的玉佩来。   皇上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坑得刘尚书喊冤都没处去。   第二日,朝堂便知晓:   户部刘老尚书进宫谢恩时于御书房前阶下滑倒,右臂右腿皆骨折,需静养三月,户部一应事宜暂且由两位侍郎做主。 第39章 、按摩   昨夜宫门落锁, 没人来告知户部尚书府。   刘尚书久久未回,随刘尚书一道去却被拦在宫门外的小厮赶在宵禁前回了府, 说刘尚书不知何故被留在宫中一直没出来。   尚书府担忧焦急了整整一夜, 今日早朝后才从与府上来往密切的同僚处打听出来刘尚书昨日受伤的消息。   此时,府中众人看见被抬着送回来卧床不起的刘尚书,一时间如丧考妣,全然没了当初接下皇上赏的玉佩时得意又不屑的嘴脸。   户部尚书的长子趴在床榻边上喊了一声:“爹!”   便没再转过身去理大太监, 府上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好脸色, 连茶都未上。   大太监看着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心中暗笑, 他们莫不是还认不清形势想通过打他的脸来向陛下表达不满吧?   嘿, 他还果真是爱看他们这副看不惯皇上又拿皇上没办法的无能狂怒的模样。   这些世家总觉得他们能势倾朝野拿捏陛下, 迟早得被一个不落地清算,他就等着那日。   大太监懒得与户部尚书府上这些人计较,他也不缺那一口茶, 只是心中暗道:刘尚书的面子功夫,这一家子是一点儿都没学到。   他面上仍是一派沉痛可惜之色:“陛下体恤, 命章院首来为尚书大人诊治,尚书大人可要好好休养,陛下还等着您在朝堂上分忧呢。”   刘尚书起不了身, 只能在床上回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大太监不想看户部尚书府这些晦气的脸,主要是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便道:“那我这就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只尚书夫人说了一句:“公公慢走。”   -   御书房内, 裴昭正与老丞相商议户部的事。   昨夜恰好卡了个宫门落锁的时辰,刘尚书受伤的消息半点都没送出去,今日早朝上才打了个朝臣措手不及。   刘尚书的伤倒是不用裴昭吩咐章太医做什么手脚, 没几个月是站不起来的, 更何况他伤的是右臂, 连笔都抬不起来。   裴昭是打定主意要在刘尚书伤好前寻个由头让他致仕的,户部的新尚书便得趁这些时候好好考察考察。   “丞相,户部最近可能会出些幺蛾子,您看着些。”   “是。尚书人选,陛下可是打算从左右侍郎中挑选?”   裴昭揉了揉额角:“丞相可知这二人哪位与刘尚书关系来往密切些?”   其实,户部左右侍郎皆是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可他们毕竟在刘尚书手下办事多年,是否被刘尚书拉拢站在世家一边也未可知,不然筹备粮饷那般重要的事,凭刘尚书一人也拖不了那么久。   老丞相面容肃然:“臣不知,但臣以为,不需以此挑选尚书人选。二位侍郎皆寒门子弟,若可堪大用,必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裴昭良久不语,想起皇叔曾与他说过:“任人唯贤唯才,不拘派系。处理得当,皆能为你所用。”   是他狭隘了。   能力可居尚书之位,才是最要紧的。   若是与刘尚书关系冷淡,无什么把柄落在刘尚书手中,自然最好;   若是来往密切,无非是为了向上走,他裴昭难道还收服不了一个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臣子?何况,这人必然能知晓刘尚书的一些罪证,倒是省了他的功夫。   “朕,多谢丞相教导。”   老丞相起身行礼:“陛下折煞老臣了。”   裴昭忽得想起一事:“丞相的小女儿可许了人家?”   他问完这话也觉得尴尬,他虽是皇帝,但到底才十二岁,问臣子家中子女的婚配,总觉得怪怪的。   丞相顿了一下,才道:“小女才及笄没多久,臣与夫人便也不急着将她许人。”   “丞相可有中意的儿郎?”   丞相一时摸不准皇上的意思,不知他是想选人进宫,还是要赐婚,却也只能实话实说:“没有。”   他着实不想让女儿进宫,也不想与那些世家联姻,更不想让皇上给他女儿乱牵红线。   虽然他觉得皇上不是这种不顾臣子意愿干涉其子女婚配的人,但到底君心难测,便又补了句:“老臣想多留小女些时日,过些年榜下捉婿挑个她喜欢的便好。”   皇上总该能听得出他委婉的拒绝之意。   便听得御案后的皇帝轻笑出声:“朕也是这个意思,到时候选好了,朕给他们赐婚。”   老丞相松了口气:“老臣多谢陛下。”   裴昭还真的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想提醒丞相一声。   朝堂上多亏丞相守正不移站在他这一边,皇权才能与那些世家分庭抗礼。   他可不想丞相的女儿到了婚配之龄与世家凑在一处,倒时候清算世家平白多一份阻力。   “那丞相便替朕先考察户部两位侍郎一番。”   “是。”   -   这几日,山脚下这处营帐的士兵越发多了起来,原先防线上的人马陆陆续续都来了这里。   前些天为了寻找顾灼,几乎将这座山头搜了个遍,路也摸了个清楚。   顾灼与吴将军和苏将军商议过后,决定将北侧山腰那处开阔地带当成瞭望台观察敌情,再派一队弓箭手长久地驻扎下来,万一北戎来犯,也可先发制人。   又在山顶设了烽火台,这距离足够主营看到,及时增兵支援。   这座山东西向绵亘不绝,几处山谷的位置便是北戎南下最常走的路。   顾灼指派了几位将领带着各自的兵去熟悉这几处山谷的地势,为的就是一旦烽火台点燃,他们能迅速去往山谷设下埋伏,尽可能多地消耗北戎人马。   北戎倒也不是没可能避开瞭望台的视线绕过这座山南下,只是路远些罢了。   顾灼便又点了几队斥候于东西两侧随时打探,若北戎真愿意如此大费周章,顾家军倒是能直接从后包抄合围,也算是省了事。   -   这些时日除了顾灼商议军中事宜,傅司简几乎是陪在她身边照料,再加上吴将军的大嗓门早已将他们两人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如今顾灼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面对那些慈祥揶揄的眼神了。   此时,傅司简靠在床榻上姿态慵懒,不时地拈起小姑娘的发梢挠挠她的脸颊脖颈,不亦乐乎。   顾灼窝在他怀里翻看兵书,无语地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与我一道看吗!”   便听见男人无甚诚意地道:“我看不懂,夭夭给我讲?”   我信你个鬼!   她又翻了几页,忽得想起什么,微微侧了侧头:“傅司简,晌午过后我就要回主营了。”   傅司简一直不轻不重地捏着她耳垂的手一顿:“嗯,那我也该回幽州了。”   他垂下头贴在小姑娘侧颊蹭了蹭,低低出声:“又要与你分开了啊。”   这话说得顾灼心里一酸,她也不想与他分开。这几天因为受伤不需要训练,她已经习惯了无事时便与傅司简待在帐中腻歪。   可此时她却只能放下书握住他的手:“你记得去取那天捏的小娃娃。”   “嗯。”   -   顾灼陪着傅司简去马厩牵了马,送他到大营门口,压下心里的不舍:“路上小心。”   傅司简却并未急着上马,而是微微俯身到小姑娘近前,低声道:“夭夭,我想再抱抱你。”   其实方才在帐中依依惜别了好一阵儿呢,差点儿……   可顾灼着实扛不住男人现在这般单纯无害征求她同意的模样:“你等下。”   顾灼转过身去看守在营门左右两侧的士兵,打了个手势,谁知那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与她大眼瞪小眼。   她抿了抿嘴,无可奈何只得出声说得明白:“你俩转过去。”   “是。”“是。”   那两人刚转过去,顾灼正要转身,就被傅司简从身后抱住。她感觉到男人亲了亲她的鬓角,将下巴搭在她肩窝:“夭夭,你要想我。”   她轻轻点点头:“嗯。”   男人的手臂就圈在她腰间,将她腰腹都捂得暖和起来。   “月事还疼不疼了?”   许是在山中受了寒,顾灼月事提前,而且被军中大夫说中,确实有些腹痛,像有东西坠着。   大夫开的那副调养身子的药才用了一日,未起效不说,还只能等月事过后再喝。   顾灼觉得忍过第一日就好多了,偏偏傅司简如临大敌一般,还专门去找大夫学了一套那大夫也不怎么熟练的按摩手法。   但凡她闲下来回帐中休息,他就抱着她,搓热手掌,隔着中衣,一遍一遍地从她腰侧往中间按揉,不厌其烦。   顾灼总是被揉得昏昏欲睡,有时午后一觉醒来,傅司简依然在重复那一套动作。   她拉过他的手问他:“累不累?”   男人就亲亲她的脸,低笑着道:“不累,你腰上软软的,我乐意着呢。”   气得顾灼张嘴咬在他虎口上,没舍得用力气,咬了几口就成了吻,吻过他掌心那两道浅浅的疤,吻过他常年练剑留下的茧,吻过他按揉在她腹上的每一根手指。   直到将他的大手贴在她的脸上蹭了蹭:“傅司简,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傅司简捏了捏她的脸:“这就好了?夭夭你还真好哄。不过,我若成了你夫君,还能对你更好。”   她仰头亲亲他的下巴,笑眼盈盈看着他垂眸时更显俊美无俦的脸:“那我拭目以待吧。”   就如现在,顾灼依然想亲亲男人的下巴,又觉得这般仰着头够不到,便在他怀中转过身,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抬头亲了亲他:“不疼了。”   傅司简吻了吻小姑娘的眉眼,终是顾忌着什么没去吻她诱人的樱唇,又埋首在她颈间亲了两下:“回去我找那位郑大夫开个方子,让人把药送去主营,你试试管不管用。”   顾灼声音里都有些哭腔,故意道:“那我要是嫌药苦呢?”   便听见男人温柔耐心地轻声哄着她:“那把桃花糖一道给你送来,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揪红包~小可爱们快将评论砸向我~啵唧! 第40章 、聘礼   远处, 傅司简骑马的身影渐渐成了一个墨点,直到再也看不见。顾灼叹了口气, 她好像比上次分开时还要舍不得他。   她转身朝营门走去:“你俩继续守着吧。”   “是。”“是。”   那两位士兵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转过来继续面无表情地守着营门,看得顾灼十分满意。   她走了没两步,路过瞭望的高台时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还没等她有什么动作, 那高台上站着的士兵就瞧见了她。   顾灼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士兵一下子站得更加挺拔, 目视前方, 声音洪亮:“将军, 我什么都没看见。”   欲盖弥彰, 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全营的人听不见似的。   偏偏此时,营门处那两人听见这话实在憋不住笑, 掩饰笑意的咳嗽声清晰地从顾灼身后传来。   顾灼抬手揉了揉额角,被这几人插科打诨, 倒是冲淡了她的一些离愁别绪。   -   傅司简一进城便直奔太守夫人那家医馆,言明要找郑大夫。   郑大夫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听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说了来意, 提笔写了个方子递给他:“先照着这个喝十帖。不过最好还是带她过来让我把把脉,方子能更准确些。”   “过几日她回城中我便带她过来。”   见他起身要去抓药, 郑大夫又叮嘱道:“女子月事腹痛时不好受, 你做丈夫的,可要多心疼她。”   傅司简愣了一下,眉眼都柔和下来:“嗯, 我会的。”   他带着抓好的药去了将军府, 见到顾川:“你找人把这个送去主营, 给她调养身体的。”   又看向被叫过来的玉竹:“你家姑娘先前带回来的桃花糖,拿几盒给她一并送去,她喝药怕苦。”   玉竹虽搞不清状况,却还是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拿。”   姑娘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忍得了疼,受得了累,流血流汗一声不吭,身上的娇气可就只剩下喝药怕苦这么一条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是怎么知晓的。   -   傅司简回书院时,暗卫正与从凉州回来的小六比对着查到的东西和京城送来的官员档案。   回想起这些时日,暗卫都不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提心吊胆又累死累活不说,而且,顾姑娘已经找到的事,还是顾川回幽州的第二日来书院问宋老和钟先生缺不缺什么的时候,顺便,告诉他的。   气得他这几日饭量都大了不少。   呃,顾川那天来时,给书院又添了两个厨子,做饭还挺好吃的。   暗卫知道王爷要在军中待几日照顾受伤的顾姑娘,今早收到京城的信时,他都打算明天找顾川要个令牌把信送去军营了。   因此,见着自家王爷突然回来,暗卫一时有些惊讶,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王爷您终于舍得从温柔乡里出来了啊!   但他多少还是有那么点求生的本能在身上,话音及时一转:“王爷,京城来信。”   傅司简将手里拎着的匣子放在桌案上,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居然是裴昭写的,还在末尾印了朱红的玉玺。   信中除了揶揄他上一封信中几乎通篇都在提顾小将军,便是“顾小将军将粮饷迟到的状告到朕这里了,朕已命禁卫查清楚,顾家粮饷一事是户部失职,又栽赃在皇叔身上。”   “朕特意在信上盖了印,皇叔可以拿着这封信去向顾小将军解释。皇叔可别因为替别人背锅,让顾小将军误会啊。”   信的最后,是裴昭打趣问他:“皇叔,顾小将军是不是朕未来的皇婶啊?”   -   傅司简看完信,细细理了理粮饷一事的来龙去脉。   两年前,皇兄驾崩后没多久便赶上筹措粮饷,户部上奏怀疑顾家虚报兵员吃空饷,又有些朝臣附和说顾家在西北拥兵自重不理朝堂,与世家合起伙来要削减顾家粮饷。   那时裴昭刚登基,傅司简原是没打算用太过凌厉的手段震慑朝堂的。   他与朝臣周旋了几日,户部尚书那老油子提了个看似折中的法子,说是怕耽误边关备战,先送三分之二的粮饷过去,剩下的等查清楚顾家是否有吃空饷的罪名,再决定要不要送。   傅司简却知道这法子用心之险恶,削减后的粮饷送到北疆,运粮的人稍微透出点风声,顾家不消打听就能知道是朝廷对顾家生了疑。   若是北戎来犯,顾家败了,朝臣便会说,北疆战事历来是北戎节节败退,顾家置边关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故意打败仗表达对朝廷的不满,要挟朝廷恢复粮饷。   若是顾家胜了,朝臣便说,既是三分之二的粮饷都能打胜仗,想必以往的粮饷确实是多了不少。   怎样都能给顾家安排个莫须有的罪名。   至于户部尚书所说派人去查顾家有没有虚报兵员,查不查得清楚另说,光是耗掉的这些时日,就足以将削减顾家粮饷一事在长久地拉锯中定下来。   京城与北疆相距甚远,到时候他们一句“还有疑点”,就能生生将这事拖到猴年马月。这口子一旦打开,再想将粮饷加回去可就难了。   更何况,傅司简压根就不信顾家会做出虚报兵员吃空饷这种事。   他从江南回京后,与皇兄说了顾将军在江南的所作所为,皇兄那时便说:“阿简,顾青山和姜夫人是你和小昭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于是,傅司简就一直未同意户部尚书的法子,僵持了将近一个月。   许是京城那些世家见粮饷一事上他与裴昭皆手段温良,大有一副以理服人的姿态。   才让这些人半点都懒得掩饰,嚣张到敢向朝廷施压,妄图恢复士族权势,甚至想染指兵权。   傅司简看情形不对,才手段狠辣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卢氏,用菜市口的血流成河和宫门外挂了许久的脑袋让世家安分下来。   户部当即成了鹌鹑,朝堂上再无人敢置喙顾家粮饷。   谁料今年户部还不死心,手段倒是隐晦了些,迟送粮饷,再栽赃在他身上。   加上去年顾家的粮饷便是迟了一个多月才送出去……怪不得小姑娘言语之间总怀疑,他这个摄政王想把持朝堂且与裴昭关系不睦。   顾灼今年派人去查为何粮饷迟迟未到,得到的消息是摄政王拦着,自然便觉得去岁粮饷迟到也是他的缘故。   她怀疑摄政王想篡位并以粮饷威胁顾家支持他,简直是再合理不过的猜测。   傅司简闭了闭眼,先前刚到北疆忙着安顿查案之事,竟是忘记去查暗卫曾拦下的那封京城将军府给顾灼的信上为何会写是摄政王拦着粮饷。   此番裴昭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他前些时候就是怕小姑娘对他的喜欢抵不过对摄政王的怀疑,才不敢与她说明真实身份,便想着这回派亲信去江南提亲时拜托顾老将军写封信替他解释解释。   他原本还担心,小姑娘即使看见老将军的信打消了对摄政王的怀疑,也必然会因为他之前的隐瞒与他生一阵子的气。   有了裴昭盖着玉玺的信,他便能亲自与小姑娘解释清楚。   不过,纳采一事是得让王府准备起来了。   -   傅司简收起信,问道:“查得如何了?”   小六将查到的东西递给傅司简:“王爷,凉州的那些小官对一处宅邸讳莫如深,据说是凉州一个富商的。属下去那附近转了转,守卫颇为森严,不过那富商人在江南,几年才回来一次。”   傅司简皱了皱眉头:“又是江南?”   暗卫脑海闪过什么,出声道:“王爷是说,并州那个赌场老板?”   傅司简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匣子提手上的纹路:“嗯,我记得小五说那人是江南一带的口音……呵,还真是全凑到江南了。   他停顿须臾,又道:“小六你继续说。”   “如今凉州的户曹参军是三年前刚爬到这个位子的,四哥诈吓了一番,从他嘴里问出来,六七年前凉州户曹零零散散签发了十几张去大月氏的通关文牒,后来户曹的存档又陆陆续续都被毁了。”   “因路途遥远,大裴商人很少与大月氏做生意。这位户曹参军当年只是户曹里的一个小官,给上官办事时觉得不寻常便私自留了一份。”   “前些日子又有商队要签大月氏的通关文牒,他想瞧瞧是不是前些年的那个商队,便又找出自己留的那份,一看还真是。”   “四哥派人在凉州北城门守了好些天,始终未见这个商队出城。”   “别的,还没什么进展。”   傅司简沉默良久,问道:“凉州太守九年前为何没换?”   暗卫从京城送过来的一堆档案里找出一份看起来十分陈旧的奏折,递给傅司简:“王爷,俞太守当年上奏说自己身体旧疾难忍,想辞官留在凉州。”   后面的话他没说,都在王爷手中的奏折里写着呢。   先皇的朱批字迹清晰:“朕念你治下凉州多年安定,便留任凉州,免于奔徙。”   傅司简合上奏折,那时候母后薨逝,父皇身体越发不好,皇兄忙于处置南方水患焦头烂额,只每日晚间能抽出一会儿功夫来看看父皇。   皇兄一时不察,倒是让俞汉以退为进,留在凉州多年。   “继续去查那支商队,暗中问问凉州百姓。知道那处宅邸的主人叫什么吗?”   小六挠了挠头:“这个倒没查出来,问的时候,有人说姓罗,有人说姓范。听附近百姓说,那富商回来凉州也不怎么露面,只是大张旗鼓地带着好多大箱子往那宅子里搬,也不知道是搬的什么。”   “王爷,要不属下找机会去那宅子里看看?”   “不必,让我们的人离那宅邸远一些,盯着何人进出便是。至于那个富商……我让人从江南查,你们别管了,免得在凉州打草惊蛇。”   “是。”   “你们先出去,”傅司简指了指暗卫,“两个时辰后你再过来一趟。”   “是。”“是。”   -   傅司简打开桌案上的匣子,里头是那两个照着他与小姑娘的模样捏出来的瓷娃娃,依稀能看出与他们二人有几分相似,极是憨态可掬。   他展开一张纸,思考良久才组织好言辞落了笔,将顾老将军给他的那块玉佩一道装进信封,郑重其事地封好。   这才发觉,外面天色都已经有些暗了。   没过一会儿,暗卫便在书房外敲门:“王爷。”   “进。”   傅司简将信封递给暗卫:“将这封信送回王府,让小二亲自去江南给顾老将军送去。”   暗卫还疑惑着,为何不直接将信送去江南,非得从京城绕一圈?   不过,小二作为玄卫副首领一直留在京城,三年前王爷去江南时也没跟着,怕是不知道老将军在江南的住处。   “王爷,顾老将军可是还住在三年前的那处宅子?”   “嗯,你给小二写清楚,让他别找错了地方。”   暗卫点了点头,刚要应“是”,便听见自家王爷沉稳严肃但是能听得出几分紧张的声音:   “另外,让他清点府库,按照礼部规定迎娶王妃的规制再添五成准备聘礼,将礼单送去江南给顾老将军过目。”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依旧揪红包~小可爱们不要不好意思,快把评论砸向我!   感谢在2022-03-14 01:24:43~2022-03-15 01:4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389663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提亲   暗卫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这就要下聘了?!   王爷您出息啊!   王府总算是要有女主人了!   玄卫那些兔崽子知道后非得大吃一惊!   暗卫一派喜气洋洋之色:“恭喜王爷!”   傅司简反倒是有些不安地在桌案后踱步,唯恐落下什么环节, 轻慢了小姑娘。   纳采礼活雁为佳, 可此时北疆天寒地冻,鸿雁早已南飞……只能明年春天再补给她了。   他垂眸思考片刻,吩咐道:“让小二到了江南捉一对活雁作纳采礼先送过去。”   “是。”   -   顾灼训练结束,与姚云一道往回走:“阿云, 让将作坊加紧制箭, 关南送来的那批铁留下一半以备不时之需。”   “是, 我待会儿去安排。”   “孙景阳最近怎么样?”   “将军, 你说那个小孩啊, 挺吃苦耐劳的,前些日子还立了一小功呢。”   顾灼饶有兴致地挑眉,连战事都没有, 这小子立得哪门子的功?   便听见姚云颇为赞赏地道:“那天吴将军的人来军中与我们说你失踪的消息,运粮官鬼鬼祟祟地想在帐外偷听, 被孙景阳逮住了。不然被那人听见,属实是不好处置。”   说起那运粮官,倒是教顾灼又想起摄政王。   既然不可能是摄政王, 那究竟是谁吩咐运粮官给她传那些话的?   摄政王到底有没有威胁顾家的意思?   甚至于,当初京城将军府传信给她是摄政王拦了粮饷, 这消息有几分真假?   是他们查消息时受人蒙蔽, 还是京城将军府的人……本身就出了问题?   她与爹娘久不回京,倒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顾灼一时间想到更多,京城将军府的人若是不可信, 那她想弄清楚粮饷一事是何人阻挠, 还是得派这边的人去京城一趟打探消息。   可边将无召不得进京, 派人回去也不成。   此事需她细细筹划一番,倒是不急。   远处群山起伏,烟岚云岫。太阳被连片的云层遮掩得严严实实,漫天灰白,一丝暖光都不肯散出。   顾灼心下叹了口气,京中无人,当真是深受掣肘。   “将军!将军!”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顾灼的思绪,她驻足转身,瞧见一个士兵带着顾家的侍卫正朝她走过来。   侍卫上前将手里的包袱递给顾灼:“小将军,这是傅公子给您的东西,说是给您调养身体的药,还有糖。”   顾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被京中之事挑起的烦躁都淡了几分:“嗯,辛苦了。”   别人注意不到,姚云可是在一旁看得分明,当即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待周围没了别人,她才眯起眼一脸八卦神色地打量着顾灼,压低声音揶揄道:“啧啧啧,将军啊,可是那位与你在山中孤男寡女整整一夜的傅公子啊?”   顾灼点点头:“是又如何?”   姚云高深莫测地吐出一句:“我这双火眼金睛,早就看透了太多。”   顾灼听见这话好笑又无奈:“你看透什么了?”   姚云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捋着下巴处并不存在的胡子,活像一个神棍:“自然是看透,你当初将傅公子带回军营时,就对人家图谋不轨。”   说完就退后几步,生怕顾灼被她说中后“恼羞成怒”想出什么损招儿对付她,比如拖着她去涂她娘亲送过来的那个臭烘烘的软膏什么的。   姚云想起这个就觉得悲愤,她娘亲到底知不知道那东西那么臭啊!   谁料顾灼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淡淡地不解,仿佛是真的反省自己却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这么明显吗?”   猝不及防的承认差点惊得姚云左脚绊了右脚,惹来顾灼一阵无情的嘲笑:“阿云,是不是路不平啊?”   姚云:你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她错了,她不该这般不自量力地试图调侃顾灼的。   -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北疆一日比一日更冷,风刀霜剑,透骨奇寒,雪窖冰天。   为了让那处山头的地形发挥最大的作用,顾灼与几位主要将领研究更合适的战阵,训练骑兵的弓箭,带人过去演练了好几次,忙得脚不沾地。   只冬至那日赶回幽州,交代了顾川派人进京的一应事宜,又与傅司简匆匆忙忙地吃了一顿饺子。   没来得及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不说,还被傅司简拉去医馆,让郑大夫把了个脉,又给她拿了一大包的药。   顾灼总算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入骨相思,魂牵梦萦,当真是比那些药都苦。   她有时都想,不如干脆让傅司简过来陪她好了,就像在山脚营帐时一样,他就在她触手可及、回头可见的地方。   却也只能是想想。   军中规矩不是摆设,傅司简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可是,她好想他啊。   想触摸他,想拥抱他,想亲吻他,想听他低声喊她的小字,想看他寂静眼底的汹涌爱意。   顾灼看着所剩不多的桃花糖,拈起一颗丢进嘴里,甜甜的,多少是冲淡了心中相思的苦。   等这些都吃完了,她便纵容自己回去见他一面。   -   “王爷,这是顾老将军给您的信。”   玄卫副首领邵西从江南一路快马,将这封轻于鸿毛却重于丘山的信面无表情地递给傅司简。   他的脸已经在北疆腊月的刺骨寒风中冻得僵到做不出任何反应。   傅司简接过信,却是迟迟未打开。   他有些忐忑。   邵西是没见过王爷这般犹豫迟疑优柔寡断的模样的,颇为稀奇地看了一眼,站得离炭盆更近了些。   未来王妃就是在这种隆冬苦寒之地守着国门,他已经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冷不防听见王爷问他:“老将军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邵西想了想当时顾老将军给他信时的横眉立目,嘶,那是一句话都没与他说啊。   -   顾老将军会生气,邵西觉得原因全在自己,他这差事办得实在不够妥当。   他在王府接到暗卫的信后,高兴之余便是觉得此次的任务非同小可。   礼单倒是好说,府库里贵重的东西都写上便好,可提亲这事,他是真没做过啊。   因此,从京城出发之前,邵西专门去请教了一个有名的媒婆如何提亲。   那媒婆相当热心地告诉他:“你去到女子家中,要面带喜色,寒暄几句后将话题引到要求娶的那位姑娘身上,将那姑娘夸得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上无的,再说提亲之事。”   于是,邵西刚到那座被修葺得十分古朴雅致的宅院时,表明身份后便想着先寒暄几句。   顾老将军问他:“王爷派你来江南寻我所为何事啊?”   他笑得灿烂,想了想道:“凉州有一富商久居江南,回凉州时总是带着好些东西送进他的一处宅院,那宅院守卫森严疑点颇多,王爷让我来江南查查这富商是谁,所运何物。”   这可不是假话,跟他一道来江南的另外几个人就是来查这事的。   而且,大哥说查案的事是不需要瞒着顾老将军的。   邵西下一句正想说“听闻顾老将军的女儿在北疆任顾家军主帅,可谓是惊才绝艳、风华正茂、运筹帷幄、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蕙质兰心……”,他来之前可搜罗了好些夸人的词呢。   才开了个头,便听见老将军出声:“老夫自当竭尽全力帮王爷寻人。”   邵西一个激灵,脸上的笑都僵住。   哎,不是啊,老将军您别误会啊!   这还没提亲呢,就让王爷的未来老丈人误会王爷来提亲之余还顺便使唤老丈人帮忙查案!   谁来救救他啊?   邵西都想抬手扇一下自己这张说话不过脑子的嘴。   媒婆这营生还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他再顾不上媒婆教他的那些,赶紧摆摆手道:“您别误会,王爷派我来寻您不是查案的事。”   邵西向后招了招手,叫跟来的人把大雁送过来,又拿出王爷那封沉甸甸的信和他整理好的聘礼单子递给顾老将军:“顾老将军,这是王爷命我交给您的信,还有这份礼单。”   他就眼睁睁看着顾老将军瞅了一眼活雁和礼单后狠狠皱起眉头。   信封拆开后抖落出一枚玉佩,老将军看完信肉眼可见地大动肝火,一甩袖子走了。   邵西总觉得顾老将军当时是想将他揍一顿扔出去的。   还留在花厅的姜夫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拿起那封信一页一页地看过去。   其实比起顾老将军久经沙场形成的威严气势,邵西显然是更怕这位看起来十分温婉的姜夫人。   姜夫人战功卓著,在顾家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从二品的官阶可都是靠战场上的人头累起来的。   边关杀敌的将士身上沾染些杀气不可怕。   但若是用温蔼柔和将这杀气包裹得一丝都不可窥,才真是要了命了。   邵西正襟危坐,垂眸不敢去看坐在上首的仍是那副闲适姿态的姜夫人,活像是犯了什么错等待宣判。   便听见姜夫人温温柔柔含着笑意的声音:“你们王爷还在北疆啊?”   邵西恭敬又谨慎地回道:“是。”不敢多说一个字。   姜夫人悠哉游哉地又抿了口桂花茶:“倒是意料之中。”   顾灼那点儿“贪图美色”的德行,她一清二楚。   邵西却不知道这话是何意,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胡乱揣测。   姜夫人又问:“皇上知道这事吗?”   邵西点点头:“知道。”   大哥给他的信里说,王爷相当看重未来王妃,聘礼中的一应物件越贵重越好。   府库里的那柄玉如意云纹刻得不够精细,他便去宫中找皇上要了一柄紫檀嵌白玉三镶如意,中间还嵌着绿松石做的小巧的玉雕。   “皇上是什么反应啊?”   邵西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皇上听闻王爷要娶王妃,还能有什么反应呢?   但他也不敢表现出来什么,字斟句酌回道:“皇上很高兴。”   高兴得当即便要吩咐大太监去私库里挑些上好的物件,说是要给再添两成聘礼。   若不是邵西说王爷吩咐此事不宜在京城声张,恐怕皇上都要下旨赐婚由礼部张罗了。   姜夫人挑了挑眉,小皇帝怕是不知道他皇叔信里写的是:“往后我会陪夭夭留在北疆。”   啧,到底圣上年纪小,想事情不够周全。   摄政王不在京城辅佐他,可就只剩他一个人对付朝堂上那些牛鬼蛇神了。   先皇与先皇后是她与顾青山的挚交好友,小皇帝是先皇唯一的孩子,也算是他们应该照料着些的晚辈。   顾灼就这么把小皇帝唯一的亲人拐到北疆,姜夫人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愧疚。   也罢,反正小皇帝早晚得自己一个人扛起大裴江山,当皇帝总是要走向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地步的。   过了许久,姜夫人才出声道:“将那对雁放下吧,你过几日再来,顾青山……得生几天气呢。”   邵西应了声“是”,他隐隐约约从姜夫人这话中觉得,提亲这事可能是成了。   他轻手轻脚退出去,却是没听姜夫人的话等顾老将军气消了再过来,而是天天去这小院里报到。   主要是怕老将军想揍他找不到人。   被老将军揍,总比提亲这事办不妥被王爷揍,要好那么一些。   不过,老将军也没揍他。准确来说,是压根见都没见他。倒是姜夫人见他爱喝那桂花茶,还给他包了些。   顾老将军只在第五天时给了他一封信,横眉立目,看起来依然没怎么消气:“把这信交给摄政王。”   “摄政王”这称呼都用上了,邵西有些拿不准,这信里,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他小心翼翼去看姜夫人,便见姜夫人仍是像前几天那般温婉的模样,说话时却是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你回去与摄政王说,若是我家女儿改了心意,这亲事可是随时要退的。”   邵西脑门上都冒出冷汗,却也知道这亲事——至少目前是成了。   他恭敬抱拳道:“是,我一定带到。”   -   于是,此时王爷问他,顾老将军有没有带什么话。   邵西只得摇摇头又点点头:“老将军没说,但是姜夫人有话带给您。”   “姜夫人说,若是王妃改了心意,这亲事他们随时……随时要退。”   说完,便大气不敢喘地看着王爷的脸色。 第42章 、冬至   傅司简听见这话, 并没有如邵西所以为的那样,觉得被冒犯而生气或是愤怒。   紧捏着信封的手缓缓松了劲儿, 又慢慢抚平被他攥出的褶皱。   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纸上也没有几个字:“一切凭夭夭的心意。”   那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能看出写字之人的郑重其事,慎之又慎。   傅司简这些时日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你先出去吧。”   “是。”   邵西搓搓已经不那么冷的手, 正要转身出去, 忽然想起一事:“王爷, 凉州富商一事, 老将军说他来查, 将属下带到江南的人都要过去了。”   傅司简倒是没想到这个,不过顾老将军在江南五年,查案确实比玄卫要方便一些。   “我知道了。”   “属下告退。”   屋内只剩下傅司简一人, 他想见她,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   冬至时匆匆一别, 已经将近半个月了。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突然就出现在他书房门口,言笑晏晏对他说:“傅司简, 我回来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思念过甚出现的幻影,半晌都没做出回应。   直到温香软玉入怀, 小姑娘的脑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似是叹了口气,低声软软地道:“傅司简,我回来了。”   他才终于敢伸出手, 箍住她纤细腰肢, 将人紧紧扣在怀里, 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如缎子一般顺滑的长发,吻着她的鬓角许久,才渐渐平息下乍然见到她的惊喜。   舍不得放开她,便将她抱在怀里,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书房唯一的一把椅子中,小姑娘便比他高出些许,垂眸瞧着他。   傅司简靠在椅背上,看见的便是她嫩白的脖颈低垂,到她小巧而优美的下颌,丹唇琼鼻,眉黛青颦,还有那双秋水含情的桃花眼,和垂散在她身前的乌发。   她双手缠在他颈后,将他完完全全地划进她的领地。   小姑娘软软的唇瓣贴上他的眉眼,又在他脸上啄了两口,便敷衍了事一般塌在他怀中,贴在他颈侧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   傅司简扶着她盈盈一握仿若无骨的纤腰,让她更加严丝合缝地趴在他怀里,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了她:“怎么回来了?”   小姑娘彻底懒下来,将下巴搭在他肩窝处就再没了动作,声音柔软:“想你了嘛~”   他愣了一下,箍着她的力道更重:“夭夭,再说一次。”   她依然慵懒,娇娇地道:“我想你了。”   傅司简心头滚烫,心跳加快。   直白且毫无保留的相思情意教他浑身熨帖,却也让他不知足地想诱哄着她说得更多:“夭夭,再说一次。”   惹得小姑娘在他侧颈处狠狠蹭了几下,软着声音气乎乎地埋怨道:“你都不说想不想我,一直要我说~”   傅司简将她往下按了按,让小姑娘在他身上坐得更实了几分,一下一下地揉着她腰间软肉,侧头在她耳边,低哑的声音满是动情和克制:“夭夭,你觉得,我想不想你?”   他能感受到怀中的小姑娘似乎是僵了一下,想离开却被他按住,她明明不安又虚张声势地故作逞强,断断续续才把话说完:“我、我哪知道!”   傅司简也不去与小姑娘争辩,她该不该知道的问题。   他稍稍偏过头就是她珠圆玉润的耳垂,小巧可爱诱人采撷。他含.住轻轻咬了下,就顺着她耳后到下颌,逼得小姑娘不得不仰起头露出脆弱而优美的颈项,任他在上面流连忘返,不舍离开。   他显然是要比小姑娘的唇齿更灵活一些的,轻而易举就咬开她领口的盘扣,又去到下一颗。   待两颗盘扣皆松松垮垮,领口便敞开些许,肤如凝脂,白得晃了他的眼,也露出挂在她颈间的肚兜系带。   那细细的带子搭在弧度好看的美人骨上,像是清浅的水池上架着的软桥,想让人用指尖挑起,最好是扯断,看它颓靡散落,任凭拉扯。   傅司简呼吸粗重了几分,更美好的景致就藏在深处,只需再解开一颗盘扣。他却不敢再继续,抬起手将那被他唇齿晕染的盘扣又仔细地扣上。   抬头去看小姑娘,便见她眼眸水润盈盈,眼睫轻颤,似是含了春情,也的确是动了情。   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压低几分,吻了吻她的眼睛:“怎么不喊停?”   小姑娘的声音娇软得能掐出水,支支吾吾细声细气道:“我觉得……你舍不得。”   惹得他低笑出声,又亲了她的眼睛一下,用指尖摩挲着她滑腻的颈间肌肤:“是,我舍不得,我很想你。”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他不敢再有别的动作,只这么安安静静地抱着她,听她说这些时日在军中的忙碌,听她说有些想爹爹娘亲,听她说明年带他去桃林看花,听她说一切她想说的。   她说得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他都爱听。   他们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肆无忌惮的小姑娘每每撩完他就跑,偏偏被他捉回来教训得泪眼朦胧时又撒着娇让他心软,然后看着他下颌紧绷又不得不忍的样子得逞地笑。   直到传来一声清晰的“咕~”。   软塌塌地趴在他怀里的小姑娘立时就直起身,捂住自己的肚子,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一下一下地眨着。   傅司简的视线就在她领口处,她这般按着肚子,显得胸口更鼓,腰肢更细,他连忙移开目光,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蠢蠢欲动经不起任何撩拨,即使她根本无意。   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是致命的惑诱人心。   “饿了?”   小姑娘点点头:“为了陪你吃饺子,我午时都没用饭。”   傅司简皱起眉,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怎么方才不说?”   小姑娘粉唇撅起,煞是可怜可爱:“想跟你再腻歪一会儿嘛~”   他向上拖了下她的腰,让她借力起身离开这方逼仄的却容纳他们二人的椅子站定在地上,随即也站起来,拉过她的手便向外走:“先去吃饭。”   冬至这天,街边的食摊食肆酒楼酒馆皆是吆喝着:   “冬至到,家家户户吃水饺!热腾腾的大馅饺子,尝一尝,看一看了啊!”   “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咯!”   “祛寒娇耳汤!皮薄馅嫩,味道鲜美!”   傅司简领着小姑娘挑了个门面干净的食肆坐下,时辰还早,客人不多。   老板肩上搭着布巾,上前热情地介绍:“一份饺子四个,今天冬至,好些馅儿呢,喏,您瞧——”   两人顺着老板指的方向看过去,墙上挂着一排长条状的小木板,十几种口味写得明明白白。   傅司简仍然握着她的手,捏了捏:“你挑。”   小姑娘抬头瞧了一会儿,声音清脆道:“要一份香菇猪肉、茴香羊肉——”   她又转头问他:“傅司简,你要什么馅儿的?”   “跟你一样。”   小姑娘对他这副敷衍躲懒的样子十分不满,皱着眉道:“不行,我想多尝尝不一样的~”   他抚了抚她鼓起来的小脸,含笑道:“那你再挑几个你想吃的。”   “你好懒啊~”小姑娘说着又转过头去挑,“那就再上一份芹菜牛肉、一份莲藕牛肉的。”   老板又问:“可还需要些什么配菜?”   “两碗冬瓜排骨汤,一份泡菜。”   “好嘞,您稍等。”   傅司简午时吃过饭,不怎么饿,只吃了四五个饺子就觉得饱,随后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姑娘吃得心满意足,小脸都鼓起来。   时不时给她擦擦嘴,挪挪盘子,都觉得心中欢喜而幸福。   看小姑娘被泡菜辣得不住地呼气却还是要去夹,好笑地将汤碗推到她面前:“就这么好吃?”   那排骨汤喝起来热度正好,清清淡淡的,可算是解了辣。   小姑娘夹了块水灵灵的萝卜块儿递到他嘴边:“你尝尝,蜀地传过来的做法,可好吃了。”   好看的桃花眼扑棱扑棱地眨着,不难看出其中狡黠。   食肆里零零散散地有几桌来吃饭的人,他便凑到小姑娘耳边,压低声音道:“你愿意给我解辣,我就尝尝。”   小姑娘疑惑地问他:“我?我怎么给你解辣?”   他退开些许,视线定定地盯着她被辣得嫣红的唇瓣,停了片刻才慢慢道:“你说呢?”   小姑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何意,收回筷子瞪了他一眼:“那你别吃了!”   惹来他低笑出声。   待她终于吃完,桌上也不剩什么了。   看小姑娘抚着肚子一脸满足,傅司简忍不住逗她:“小馋猫这么能吃啊?”   便见小馋猫故作凶狠,一副张牙舞爪的炸毛模样:“你是不是养不起!”   他放下银子,起身又去牵她的手:“养得起,我有钱。”   小姑娘任由他拉着,也不问去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着:“你口气还挺大。不过,我以前让侍卫盯着你的时候他是说过你很有钱。”   “钱都给你。”傅司简挑了挑眉,侧首看她,“不过,让侍卫盯着我?”   小姑娘晃着他的手,撒娇道:“就是刚认识你的时候嘛~你别生气~”   他故意道:“要是我生气了呢?”   小姑娘的话干脆利落:“那我哄到你不生气。”   “怎么哄?”   小姑娘试探着开口:“亲你几下?”   他刻意板起脸:“那我生气了,你亲吧。”   她明明知道他是佯装生气诱哄着她亲近,却还是愿意纵容他:“那等没人的时候嘛~”   傅司简摩挲了几下握在他掌中的柔软的手:“其实我知道。”   小姑娘不解地看他:“知道什么?”   “知道你派人盯着我。”   她看起来毫不意外:“哦,从我发现你身手确实不错的时候,我就已经反应过来,侍卫的举动恐怕都在你视线之内。”   傅司简攥着小姑娘的手的力道稍稍重了几分:“不怀疑我那时候待在书院不出门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怀疑啊,你那护卫出现得就够蹊跷的了。不过我爹都说你对北疆、对顾家没有恶意,既然如此,有些秘密你不想说也没什么。”   傅司简听见小姑娘这话,不敢知道却又想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到了何处,终是忍不住开口:“只是因为顾老将军的话?”   小姑娘歪了歪头,语气轻快:“以前是。现在嘛,我喜欢你,自然愿意信任你。”   云烟缥缈,远山重叠,世间广阔。   他何其有幸,能遇见最独一无二的她,能拥有她最珍贵的喜欢。   傅司简被小姑娘的话勾得心头微痒,想在无人处,用行动告诉她,他有多欢喜,他有多爱她。   可街上还有行人,他只能压下自己心中的念头,牵着她继续朝前走。   “我们去哪儿啊?”   “去医馆去找那位郑大夫给你把把脉。”   小姑娘一下子拉住他,脸上是可可怜怜的抗拒。   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傅司简,我觉得我已经好了,不用去了。”   他放开她的手,转而去揽她的腰,哄着她:“听话,再去看看。”   小姑娘被他抱着往前走,还试图通过装可怜让他心软:“可是我不想喝药,那个药好苦~”   他不为所动,在小姑娘一声声软软的“傅司简~”中,揽着她进了医馆。   慈眉善目的女大夫还记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见他带来的女子还是未出阁的头发装扮,才知上次是自己误会了。   不过看两人举止亲密,想来也是感情甚笃,好事将近。   她对小姑娘道:“来,将手放在这脉枕上。”   搭在她腕间停了些许时候,郑大夫面色舒缓下来:“姑娘身体底子好,前些日子那几帖药也将寒气祛得差不多了。我再开一个方子,喝上十帖,调养调养。”   “那她下次月事还会疼吗?”这话是傅司简问的。   郑大夫见这年轻公子皱着眉头,显然是十分紧张这位姑娘的身体,便和善地说道:“放心,不会疼。”   傅司简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摸了摸将头靠在他腰侧的小姑娘软软的发顶,随即就听见她委委屈屈地问郑大夫:“这次的药,苦吗?”   郑大夫好笑地看了看顾灼皱成一团的小脸,许是见不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这般看着她,便好脾气地道:“我给你加些甘草,就不怎么苦了。”   傅司简这才见小姑娘眉开眼笑,嘴甜道:“谢谢郑大夫,您真好。”   他想,这般讨人喜欢的姑娘,哪会有人舍得让她脸上出现不开心的表情呢?   冬至是白昼最短的一天,他们从医馆出来时,外面已经日头西斜,薄暮冥冥。   傅司简这才想起问小姑娘:“今晚是回军中还是留在幽州?”   小姑娘还在看着他手里那一大包药发愁,闻言头也没抬道:“要回军中的,得与将士们一起过冬至。”   路远迢迢,她跋履山川,只是为了回来在冬至这天陪着他几个时辰。   她原本不必这般辛苦的。   她怎么能对他这么好呢?   他满腔爱意,尽数化成一句句在她耳边滚烫而热烈的——“夭夭”。   -   回书院的路没有多远,不过是他喊了几声她的小字,小姑娘又不厌其烦地应了他几声,就已经到了。   天色更暗了些,他便也没有时间给她看裴昭的那封信,也没有时间与她解释他的身份。   他只来得及在小姑娘上马动身前,将她环在怀中抱紧,吻了吻她额前碎发:“按时喝药,在军中好好照顾自己。”   再舍不得,也得松开,   小姑娘离开前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傅司简,你等着我,我过些时日还要回来的。”   “嗯,快去吧,路上小心。”   -   此时,昏暗的书房里只傅司简一人,桌案上点着一盏灯。   他看着那封只有“一切凭夭夭的心意”这八个字的回信,脑海中想的,全是小姑娘去军中之前那句“你等着我”。   已经将近半个月了。   他好想她。   想看她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想看她宜喜宜嗔、顾盼神飞,想抱着她在怀中温香软玉,想听她毫不吝啬地对他言明心意,想亲她软乎乎的脸颊,想捏她软软的手,想与她待在一处,就算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都觉得满足。   他更想让她知道——   他提亲了,她爹爹娘亲也同意了。   他与她的名字会被一道郑重地写在婚书上。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头之约,红叶之盟。   他们会长相厮守。 第43章 、红痣   过了几日, 傅司简亲手雕刻的那只白雁玉簪终于有了雏形。   “纳采,用雁。”①   他虽吩咐邵西到江南后捉一对活雁再去顾老将军和姜夫人的住处提亲, 也打定主意明年春天, 亲自捉一对雁补给她。   可到底,还得三四个月呢。到时候,亲事的流程说不准都走了一大半了。   那样的话,这亲事纳采的环节, 小姑娘便见不着雁。   即使她多半不在意这些, 甚至她会觉得, 北疆冬天没有雁, 那冬日纳采缺了雁也是理所应当。   可他却不能因为她不拘小节, 就也觉得这种“小节”没什么大不了。   他不想让他们的亲事有任何的缺憾。   何况,大雁忠贞。   他想让小姑娘知道,他会忠诚于她, 至死不渝。   -   于是,派人给京城送信准备提亲事宜的第二日, 傅司简就逛遍了幽州城中所有的玉石和首饰铺子,专挑成色好的、还未雕琢的白玉,又买到一只簪首是大雁形状的木簪, 准备照着它亲手刻一个出来。   但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玉石雕刻手艺的难度, 糟蹋了好些玉石不说, 刻出来的还没一个像样的。   傅司简搜罗来的这些玉石,几乎是幽州城能买到的所有的白玉了。   他手里剩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便不敢再轻易动手。   只好又去找了些木料来, 先从雕刻木料练起, 等练得差不多, 再去对那些为数不多的贵重玉石下手。   冬至那日,小姑娘后来见着角落里那堆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东西时,还问他那是什么。   他含糊其辞地带过,没让她知晓,只说是“近日无聊,打发时间的”。   傅司简是想等过些时候雕刻好了给小姑娘一个惊喜。   另外嘛,手忙脚乱的笨拙和那些刻废了的四不像……还是不要被她知晓的好。   他希望小姑娘看见的是一只精巧得足以配得上她的簪子,想到的也是他游刃有余得心应手的模样。   并且,若是她瞧见那只簪子时,能扑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夸他一句“傅司简,你居然还有这种手艺”,那他便再熨帖不过了。   -   如今,他已与这些物件打了一个多月的交道,这个角落堆满了各种像样的不像样的、但总归是能够看出来大雁轮廓的无数的簪子。   他雕刻的手艺也越发纯熟,上一只木簪已经是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模样,只是被他不小心弄断了。   他终于决定挑一块玉石,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刻下去。   所幸,还算不错。   -   傅司简正端详着初具雏形的白雁玉簪,琢磨着下一刀该落在哪儿,钟嵘便是这个时候进了书房的门。   钟嵘历来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此时的步伐却颇为着急,面色上带着明显的激动,美髯都不像往常那么一丝不苟:“王爷,老臣想起在哪儿见过那纹样了!”   他说完这话才瞧见桌案后无人,转了半圈才瞧见角落里席地而坐的傅司简……和那一堆木屑木块碎玉发簪。   他愣了一下,脑海里竟然是立时便猜到摄政王这是在做什么。   王爷在练习雕刻发簪——还雕刻了……不少,如果那些四不像也算簪子的话。   想都不必想,自然是给顾姑娘的,总不能是王爷给自己刻的。   傅司简抬起头,面色严肃:“老师,您在何处见过?”   钟嵘听见傅司简的问话才反应过来自己来这一趟是有要事禀告。   但见傅司简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也不好居高临下看着摄政王,便也像傅司简一样席地而坐:   “王爷,在衡鹿书院时,老臣总在下学时留功课,有一日臣在看交上来的策论时,有个叫罗全的学生过来说交错了,从那一摞纸里头抽出他原先的那份时,那张纸的背面就有这个纹样。”   “正面写的是写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又交上来一份新的策论,老臣便也没有太在意。”   傅司简却是注意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又确认了一次:“老师,您说的这个学生,是姓罗?”   钟嵘点点头道:“对,姓罗,就是王爷想的那个罗,臣也有此猜测。”   傅司简听见钟嵘这话,旋即便皱着眉问道:“他家中是经商的?”   钟嵘当初在衡鹿书院,便是顺着那些学生,掌握了江南大部分簪缨门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并且以此,一点一点地去查探当年刺杀先帝的幕后主使。   只是,来书院读书的学生到底年纪尚浅,都还是家族里的后辈,而并非是当家人,知道的事本就不多。   钟嵘套他们的话时又不能做得过于明显。   是以,零零散散能问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足以触及各个家族的核心,查案便也一直没有什么关键的进展。   可那个关系网,钟嵘却是记了厚厚的一本册子。   某位学生家中三代姓甚名谁,是为官还是经商,与哪家是姻亲,与哪家不对付,与哪家来往多,在官场中依附于谁……事无大小,巨细无遗。   这册子,他今日也带来了。   罗全那一页还算比较简单,家中经商,与哪些官员走动得多,常去送一些上好的瓷瓶玉器,好教官府在他经商之路上不设阻碍。   钟嵘来之前,就已经将罗全那页折好,此时一下便翻开摆在傅司简面前:“是经商的,罗家在江南有个瓷窑。”   傅司简想起这纹样的来历,小五当时说,是大理寺丞打碎了一个镂空梅纹瓷瓶,从中掉出来的。   前些日子小六回来时,说那富商可能是姓罗或是姓范。   如今,这几样凑在一处,便颇有些巧了。   “邵东!”   暗卫就守在书房门外,听见王爷叫他,转个身就进了屋内:“王爷。”   傅司简将这本子指给暗卫,想说什么又顿住,转头看向钟嵘:“老师,顾老将军那儿可有这册子?”   他觉得,以老师办事周全的作风,该是会在北上之前给老将军留一份的。   果不其然见钟嵘点头:“有。”   傅司简这才又吩咐暗卫:“邵东,传信给顾老将军,凉州那个可疑的富商,很可能就与这册子上的罗全有关。”   “另外,吩咐我们的人,除了罗全,江南其他罗姓和范姓的商贾,以及与凉州有过往来的,一个也别落下。”   暗卫抱拳道:“是。”   -   要说今日钟嵘能想起这纹样也是巧。   一个月以前,傅司简就与他说过凉州查案的进展。   钟嵘知晓有一久居江南的富商在凉州的宅院有些可疑,也知道凉州签发了不少去往大月氏的通关文牒。   书院里有凉州来的学生,钟嵘便打算试一试能不能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也是前些时日才猛然想起,既然那富商在江南长住,说不定就有家中子弟在衡鹿书院读过书。   他这才去翻那个册子,专门找罗姓或是范姓的商贾之家子弟。   细细翻下来,还就只翻到罗全一个人。   钟嵘今日找傅司简,本是来说凉州富商一事的。   来的路上,他正回想着关于罗全能想到的所有的事,随意瞥了一眼,就瞧见讲堂里的学生正陆陆续续地将纸张送到先生的桌案上。   他忽然就想起当时罗全从一摞纸中抽走一张的那一幕,那个纹样一下子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没想到他思索了那么多天到底在何处见过这纹样,竟是在这种情形下突然忆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富商和纹样两个疑点全都集中在罗全这处,钟嵘知道,这或许真的会是查案的突破口。   -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对顾灼来说,大量的训练、演兵几乎填满了白日里的时时刻刻,挥着汗水将她那杆梅花枪舞得杀气腾腾气势汹汹之时,她很少会想起傅司简。   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她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时,脑海里便全是他。   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知道他今日过得怎么样,是否欢喜,是否顺意。   她只能习惯性地去摸放在枕头下的糖盒,那糖盒里的桃花糖每天便在这种时候少一粒。   等那糖盒空了,她就回去见傅司简一面。   她很想他,却不能让这种想念影响到她在军务上的判断和决策。   她必须要理智,也必须得克制。   长夜漫漫,唯有星月知晓相思。   -   对傅司简来说,见不到顾灼的日子,好像就没有快的时候。   幽州城中到处都是他与小姑娘的回忆。   他穿上小姑娘在军中给他送来的那件月白色长袍时,脑海里闪过的便是与她相遇相识以来的一幕幕。   他打开那幅被她嫌弃过的画儿时,便想起在桌案后,她柔软细腻的指尖拂过,又停在他心口,惹得他第一次方寸大乱。   他被宋老安排去讲学时,便想起小姑娘曾坐在下面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那般可爱娇憨的模样。   他晨起练剑时,便想起小姑娘曾与他在这院中比试,被他抱在怀里,与他一同跌在地上。   他桌案上就摆着那两个憨态可掬的瓷质娃娃,看见时便能想起,她在熙熙攘攘的闹街中向他迈出一步,戳破他心底早已汹涌的爱意。   其实冬至那日,小姑娘玩儿过这两个小东西。   她被抱坐在他怀中无聊地玩着他的发梢时,问起他有没有从婆婆那儿将它们取回来。   其实就在桌案上。   只不过小姑娘背对着桌案没看到罢了。   他抱着她前倾去桌案上拿时,小姑娘担心后仰掉下去,手在他颈后缠得更紧。   他自然是护着她的后腰不会让她有什么危险。   不过,他想让小姑娘像这样与他亲密无间的时间再长一些,便假意吓唬她,惹得她更深地钻进他怀里。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将人抵在桌案上亲了又亲,才作罢。   他伸手够到桌案上那两个瓷质娃娃给她瞧,小姑娘将照着他捏的那个娃娃举在他的脸边上,一本正经地比对了一番,用笔在娃娃的颈间点了一颗小小的痣,满意地道:“你这处就有。”   傅司简还真不知道自己颈上竟是有颗浅浅的痣。   他让小姑娘指给他,那柔软的指尖在他脖颈上胡乱摸了许久,终于在他握住她作乱的手时,停在某一处。   她有多不老实,有多调皮,他实在清楚。   手指点在他颈间那处揉一揉捏一捏还不算数,没过一会儿便仰起头去亲,折腾了一阵儿后用大发慈悲的口吻对他说:“待会儿还要出去,就不给你留下什么痕迹了。”   几乎就是吃定了他不会把她怎么样,便肆无忌惮地撩拨他。   傅司简也不是毫无办法。   他的视线一刻都不离开小姑娘的桃花眼,捉起她一只手露出她手腕中央的那颗红痣,吻上去,用唇试探出她腕间一下一下的跳动,用齿轻轻地研磨着那处细嫩的皮肉。   腕间肌肤着实娇嫩,他轻吮了一下,没用什么力气,就出现一片嫣红。   那颗小巧红痣像是点在一簇冶艳中的花蕊,隐约朦胧,不见其形。   以至于,小姑娘去医馆把脉时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又不动声色地缓缓放下换了另一只手,偏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①《仪礼·士昏礼》   *   以及,暗卫终于有了名字,他叫邵东。   邵东:谢谢(你看我开心吗?) 第44章 、愿意   桃花糖早就一颗不剩, 顾灼却一直忙于军务,未能抽出时间回一趟幽州。   待弓箭训练卓有成效, 战阵演练也步上正轨, 已是临近小年。   她终于能去见她朝思暮想之人。   -   不过,顾灼还是先回了趟将军府。   “京城有消息吗?”   顾川点了点头:“确实如姑娘所想,京城将军府查到的消息有误。今年粮饷并非是摄政王拦着,而是户部筹粮出了差错。”   “去岁的粮饷倒是与摄政王有些关系。那时候户部尚书上奏说顾家虚报兵员, 想先送三分之二过来, 摄政王不同意, 僵持了月余, 这才送迟了。”   顾灼听见这话, 倒是有些惊讶。   这与她原本的猜测完全不一样,简直是天翻地覆。   嘶,这下误会有些大了。她给皇上的奏折上, 可是明明白白地告了摄政王一状。   再想到那运粮官说要替摄政王给她传话,多半也是户部搞得鬼。   顾灼一下一下地转着匕首, 一个结论呼之欲出——   户部想让顾家以为是摄政王拦了粮饷。   即使她当初没有吩咐京城将军府的人打听,即使她也没有收到那封说是摄政王拦了粮饷的信,运粮官来给她传的那些话, 本也是要引着她去怀疑摄政王的。   户部为何想让顾家怀疑摄政王?   顾川又道:“不过,户部尚书受了伤, 被皇上勒令在家休养, 还天天派太医去施针照料,我们的人……不好下手。”   咳,教训朝廷命官这种事, 多少还是有点不合规矩。   但是派个人进京实在太不容易了, 顾灼让姚云去姚太守那儿磨了好久才要了两张过所。   只去京城查个消息, 有些亏。   何况,就算是查出来置北疆将士和百姓于不顾的人是谁,也没法光明正大地讨回公道啊。   顾灼索性吩咐假扮商贾进京的侍卫,若是能保证不被发现,便暗中找机会教训一下拦粮饷之人。   比如蒙着眼睛打一顿,再扔到倒夜香的车上让他清醒清醒什么的……省得一天天包藏祸心,无事生非。   此时,顾灼听见户部尚书受伤的消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怎么偏偏在她想教训人的时候受伤了?   老天开眼还是哪位仁兄也看不惯户部尚书这老头儿?   她问道:“怎么受的伤?”   “说是进宫谢恩时在御书房前的台阶上滑倒的,伤了右臂右腿。”   顾灼都有些怀疑是小皇帝看见她那封告状的奏折后设局坑了户部尚书一把。   不过,不管户部尚书受伤这事儿有没有小皇帝的手笔,顾灼都决定要在心里好好感谢他,感谢他让户部尚书进宫谢恩,感谢他的御书房。   顾灼勾了勾唇角,心情颇好,又想起一事:“京城将军府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们的人还在查。”   -   吃过午饭,洗漱一番换了衣服,顾灼才去书院找傅司简。   他正在讲学。   这是年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明日便是腊月二十三,直到正月十六学生们才会回来。   傅司简执卷站在讲堂最前面,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煞是好看。   嗓音温润,深知灼见,鞭辟入里。   她真正为傅司简这个人而不是他的皮囊心动时,便是在这间讲堂里。   几乎是顾灼刚刚站定在讲堂门口,傅司简便似有所感地转头瞧见了她。   书卷被他握紧,手上的骨节都泛了白。   他看见小姑娘扬起唇角朝他笑了一下,无声说了句“我等你”,明艳至极,美得不可方物。   他朝思暮想之人,终于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讲堂里的学生们是瞧不见顾灼所在的位置的,他们只看见——   一向沉稳儒雅的年轻夫子留下一句“今日讲学先到这里”,没等他们作揖行礼便快步走出讲堂,简直比他们想放假的心情都要迫切。   -   顾灼险些都要以为傅司简是生气了。   从讲堂出来后一句话都不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难道是因为她这些时日一直没回来?   啧,傅司简在她面前一向是好脾气得不像话,现在这副模样还挺新鲜。   顾灼一时间想到了无数将傅司简哄好的办法,无非就是亲亲抱抱举高高,就准备待会儿一一尝试。   但是,他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傅司简这处院子里,东厢房是书房,此时掠过不进去,那便只能是去正房。可是正房——   是他的卧房。   顾灼有点慌。   不是,傅司简,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你克制一下。   卧房的门被“砰”得一声打开,又被“砰”得一声合上。   原本守在书房外面的邵东相当识趣地离开了院子。王爷和未来王妃这番架势,他应该是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的。   几乎是电光石火间,顾灼就被抵在了门板上。   她微微仰头看了看傅司简那张好看得人神共愤但是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便分出心神去打量他的卧房。   桌案上的青瓷茶具和那扇红木宝座屏风是他住进来之后添置的,其他的陈设倒是没什么变化。   顾灼正猜测着,以傅司简吃穿用度养尊处优的程度,屏风后床榻上的被褥枕头估计也被换过了。   冷不防地,就被男人抬起下巴,撞进他晦暗不明墨色浓重的眼里。   山雨欲来——   顾灼只来得及想到这四个字,男人便压下来,疾风骤雨般地吻在她的唇瓣上,发了狠地吮.吸啃噬,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唔,嘴巴有些麻。   傅司简,你能不能轻点咬!   这话只开了个头,便化成“傅……唔”,全被堵在唇齿间,再说不出口。   男人便趁此机会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与她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勾住便不松开,誓要品尝出什么滋味儿似的。   顾灼觉得,这下好了,不只是唇瓣,她舌.根也有些麻。   _   傅司简自然不是生气,他只是有些着急。   从见到小姑娘的第一眼,他就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最好是揉进他身体里,再不让她离开。   他着急地想带她到无人之处,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于是便拉着她,一刻不停地回了他的院子。   之所以不去书房而回了卧房,也并非是想欺负她,而是江南那封只有八个字的信和那早已刻好的玉簪,就压在他枕下。   他想给她看。   可这小姑娘进了屋内是在做什么?   扑闪着眸子瞧了他两眼,便移开目光饶有兴致地去看这屋子。   这屋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能让她打量这么久还不看他!   傅司简也说不清自己是本就肖想已久,还是被她这举动气着,垂眸只见小姑娘的唇瓣艳丽欲滴,诱人采撷。   低头,攫住,一切顺理成章。   如他曾经所想,她是甜甜的,软软的,美好得让他失了控。   他伸手环住小姑娘的腰将她提起一些,另一只手垫在小姑娘脑后,避免磕着她,也托着她仰起头更深地承受着他的亲吻。   傅司简确实有些没轻没重了,等他终于退开,看见的便是小姑娘的唇瓣被他蹂.躏得嫣红娇靡,眼睛水汪汪地控诉他:“你、你怎么这样啊?”   小姑娘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并没能让他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过分了点儿,反而是让他想更过分一些。   抬手抹了抹她唇边沾染的水渍:“夭夭,我哪样了?”   顾灼显然是没想到傅司简能这般理直气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他。   瞪了他一会儿,眼睛有些累,腿脚也有些累。   傅司简将她箍得死紧,还用了力道往上提她,方才他亲她时,她可一直都踮着脚呢。   顾灼越想越气,索性凑上前也咬了傅司简唇瓣一口,贴着他唇瓣同样理直气壮道:“傅司简,我好累,我要坐着~”   傅司简爱极了小姑娘在他面前肆意撒娇使唤他的模样,将她打横抱起,一步一步绕过屏风,直到他坐在床榻上也没将她放下。   小姑娘依然环顾打量着,像是这屋子里有什么宝贝值得她这样好奇。   想将她的视线重新拉回到他身上,傅司简只能又低头去吻她。   这次便和风细雨得多,从她的额头,到眉眼,到鼻尖,再到她软软的唇瓣上。   他印上去轻轻吻了几下,又攫住上唇温柔地碾压含.吮,一点一点试探,直到她将手缠绕在他后颈,有所回应,傅司简才终于放纵自己的心意,无所顾忌地热情而炽烈地与她共舞。   将这些时日的思念和对她的汹涌爱意全部融进这个柔和又深切的吻中。   顾灼被吻得软成一滩水,搭在男人脖颈上的手早就滑落下来,揪着他胸前衣襟,才勉勉强强撑着。   傅司简已经停了动作,却仍是贴在她唇边不舍得离开,不知何时从何处拿出那只白雁玉簪,簪在她发髻上:“夭夭。”   小姑娘眼眸含水,显得有些懵懂:“嗯?”尾音上扬,似是疑惑,也像是动情。   “夭夭,我很想你。”   “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想与你成婚,所以我提亲了。”   “北疆如今没有大雁,我刻了一只白雁簪子送给你。这辈子,我只有你,我忠诚于你。下辈子也是。”   “你爹爹娘亲说,一切凭你的心意。”   “夭夭,你愿不愿意与我成婚?”   他说一句便吻她一下,不让她回话,直到最后一句话说完。   这话,他曾经问过她。   那时,她没回答,只反过来问他。   她不知道傅司简何时派人去了江南提亲,也不知道爹娘何时给他回了信,可她本来就是愿意与他成婚的,却从未像他这般认真地剖白心意。   顾灼捧起他的脸,重重亲了一下他弧度好看的薄唇:“傅司简,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愿意与你成婚。”   话音刚落,便被男人倏地抱紧。   傅司简的下巴搭在她肩窝处,一声一声缱绻而深情:“夭夭……夭夭……”   -   待两人俱从惊喜和感动中平静下来,顾灼便已经有些困了,与傅司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问他:“这东西你刻了多久?”   傅司简面不改色地说:“十天。”   顾灼很无语,明明冬至的时候就见他书房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玉石,那时候问他,他还不说实话。   她将簪子插回发髻上,拉过傅司简的手。   右手还好,左手上很多新新旧旧的细小的伤口,并着掌中那两道陈旧的疤,实在刺眼得很:“没有雁就不要了嘛,做这个干嘛啊?疼不疼啊?”   傅司简就知道她会这么想,便出声逗她:“只是为了让你心疼,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谁料小姑娘还真是捧起他的手,从他的掌根吻到指尖,每一个伤疤都被温热柔软的唇瓣照料得周全,酥酥痒痒,直教他整条手臂都失了力气。   等她终于结束,傅司简便再也忍不住将她按在榻上亲了又亲,惹得小姑娘像只炸了毛却没有攻击力的小猫:“你又欺负我!”   他哄了很久才哄好。   顾灼看完她爹娘给傅司简的那封信后,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下落,扑进傅司简怀里蹭了蹭:“傅司简,我跟你说,我爹娘是世上最好的爹娘。”   随即又委委屈屈地啜泣道:“可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好想他们……”   傅司简爱怜地抚着小姑娘的乌发,说到底她也才二十岁,便已经掌着顾家军五年,北疆防务之重,其中艰难压力可想而知。   他只能安慰着:“很快就回来了。”   小姑娘还是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小声哭着,像是要把这五年来的想念都发泄出来。   傅司简看得心疼,只好逗她:“我们有了孩子,也是最好的爹娘。”   顾灼果然被转移注意,抽噎着道:“婚、都还没成呢,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们可以奉子成婚。”   “大可不必。”   逗了两句又亲了一通,小姑娘总算从方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却已经是上眼皮与下眼皮直打架,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样。   “睡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6 23:50:20~2022-03-20 03:0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执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216186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急报   顾灼睡眼惺忪地醒来时, 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离恍惚之感。   屋子里完完全全地暗下来,她所见之处皆影影绰绰, 看不真切。   待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睡着之前是在傅司简的卧房里, 微微动了动身子,便察觉到现在的处境。   傅司简在她身后,右手穿过她脖子与床榻间的空隙与她的左手十指相握,另一只手环在她腰上, 将她抱了个严严实实。   顾灼动了动脖子, 该说不说, 他这枕头确实还挺舒服的。   但是, 他的手被她压着这么长时间, 不麻吗?   她慢慢地试图从交缠中抽出自己的手,想着待会儿微微欠起身将傅司简的手臂拿出来。   谁料她的手还没抽出来一半,就被男人再次抓紧。   温热的身躯穷追不舍地凑上来, 男人搭在她腰上的手也使了力气按着她向后,刚睡醒有些沙哑低沉的嗓音慵懒地在她身后响起:“醒了?”   她用头顶蹭了蹭男人的下巴:“嗯, 刚醒。我们睡了多久啊?你的手一直这么被我压着不难受啊?”   傅司简亲了亲小姑娘的发顶,看了看天色:“大概一个半时辰,抱着你就不难受。饿不饿?”   顾灼摇摇头:“不怎么饿。”   便听见男人幽幽地道:“我饿了。”   “那我们去用饭, 明天小年呢,今晚街上肯定很热闹!”顾灼说完这话就想起身, 却被男人又拉了回来。   转眼之间, 傅司简已经撑在她上方,像是正凝瞩不转地看着她。   无声的暧.昧旖旎在昏暗的床榻之中肆意蔓延,一切柔情蜜意沾了夜色昏沉都野蛮生长, 渐渐升温。   他们所在的这处尺寸之地, 明明睡两个人都显得宽敞, 此时却也变得逼仄拥挤起来。   被子从傅司简身侧滑落,他的发梢垂下,拂过顾灼的脸颊脖颈,似是要钻进她的衣领。   屋内没有灯盏,顾灼其实是看不太清傅司简的脸的,但她知道傅司简正慢慢沉下来向她靠近,她察觉到他烫人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她听见傅司简含着笑的声音响起:“不急,我先解解馋。”   话音刚落,傅司简就在黑暗中精准无误地寻到小姑娘柔软的唇瓣,轻轻抿着含.咬,来回辗转,一些细碎的羞人的吮.吸声在寂静的床榻之中越发清晰可闻。   顾灼听得清楚,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烫,甚至还庆幸着傅司简该是看不见她脸上的红晕的。   不过很快,她就再分不出心神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因为傅司简已经彻底严丝合缝地与她贴在一起,大手也不太老实地在她腰间作乱,一下一下地揉.捏着,不知道是碰到哪处,惹得她没忍住低低浅吟了一声。   傅司简察觉到小姑娘这点细微的动静,越发专心地对付她腰上敏.感之处,又趁她红唇微张之时探了进去。   她躲着他,他也不急着捉,用舌.尖一点点地轻柔舔.舐着她的上颚,直到察觉她的身子彻底软下来,才勾住她的湿.滑柔软再不舍得放开。   待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傅司简抚了抚小姑娘的脸,在她唇角浅尝辄止地又亲了下,便埋首在她侧颈平复着有些粗重的呼吸。   顾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下身体,惹得男人闷哼了一声,随即她脖颈上就被轻轻地咬了一口,烫人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项和耳后:“夭夭,你别动。”   顾灼抿了抿唇,颇为乖巧听话地应道:“哦。”   她虽然一向胆大妄为,总喜欢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可是却一点儿都不敢惹这种时候的傅司简,更何况这还是在他的卧房,他的床榻上。   审时度势,识时达务,她可是相当擅长。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床榻上待了好一会儿。   顾灼都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了,可傅司简还是赖在她身上不起来。   她抬手戳戳男人腰侧,有些不确定地问:“傅司简,你好了没?”   便听见男人幽幽道:“没好,跟你成婚那日才能好。”   顾灼一时语塞。这话她没法接啊,只能假装没听到。   她正天马行空地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比如她娘亲可能、或许、应该、大概是……给她准备了嫁衣的吧?不过,她不擅女红刺绣,她娘亲也不擅长啊,这事儿还真是说不准……   冷不防听见傅司简开口道:“夭夭,有件事……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声音突然就严肃郑重起来,顾灼甚至还从中听出几分小心翼翼。   她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你说。”   傅司简已经从她侧颈抬起头来,像是在注视着她的眼睛:“顾家的粮饷——”   话没说完,就被屋外邵东的声音打断:“公子,顾川来找顾姑娘,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   “十万火急”,是相当严重的说辞了。   除了军情,顾灼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顾川用上“十万火急”四字。   她心头一震。   前些时日又下了几场雪,鹅毛般的雪片被风裹挟着,又急又猛地落下,将北境装点得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像是将一切蠢蠢欲动都掩埋,却也实实在在地暗藏着危机。   秋冬之时,北戎历来都不安分。   只是北戎王知晓对上顾家败多胜少,便一直收敛着,小打小闹居多。更何况北戎王庭内部权力斗争,几乎称得上是你死我活乌烟瘴气,部落之间意见不合,也凑不齐大规模的军队。   因此,十几年来北境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七年前,北戎二王子几乎杀尽了兄弟姐妹,成了北戎王指定的继承人。   二王子嗜杀成性,残暴不仁,又早就觊觎大裴。五年前那场仗,便是他纠集了北戎各个部落,于一场冬雪后,向顾家军发起突袭。最后,北戎虽然败了,顾家军却也付出惨重代价。   自那以后,雪重,几乎都成了北戎南下的信号。   北戎年年故技重施,不过到底是被五年前那场仗伤了元气,再没凑齐过那般黑云压城的阵势。   顾灼想起二王子那张脸就觉得来气。北戎每年都打不赢,自然抢不到东西,却还每年都锲而不舍地来试,就像是看大裴不顺眼,即使占不到便宜也要来找找不痛快似的。   是以,每年雪后,顾家军中都枕戈待旦,格外警惕,今年也是。   不过今年冬天,不知是二王子终于头脑清醒了一回,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这几场雪后,北戎都没有什么南下的动静。   顾灼也是因为最近的这场雪,才一直不敢离开军中,等了有六七天才在今日回来幽州一趟。   此时,听见顾川说“十万火急”之事,顾灼脑海中唯一的猜测,便是北戎南下,北疆又起战事。   傅司简也明白“十万火急”的分量,几乎是在顾灼要起身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坐起来下了榻,将她的鞋子拿了过来。   两人用了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着,顾灼便率先推开门出去,见了立在门外的顾川便问:“何事?”   顾川抱拳道:“姑娘,京城的人回来了……大事。”   这倒是出乎顾灼的意料,她原本以为会是军中之事,谁料想竟是京城。   只是,京城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她听出顾川话中的意味,这事怕是不方便被傅司简知晓。   顾灼只能用力紧握了下傅司简的手,便抬腿朝空旷处走去。   这事情实在要紧,就算远离了傅司简和暗卫,顾川也仍旧谨慎得很。   院中的几盏石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一簇一簇地散出朦胧温暖的光,并不似房中那般昏暗。   傅司简只瞧见顾川跟上去后附耳对顾灼说了些什么,她便猛然皱起眉头,面色也不太好看。   小姑娘的嘴唇翕动了下,像是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   她听完顾川的回答,抬步就朝着院门走,走了两步停下——   转过身向他跑过来。   裙摆摇曳,地上的雪被拖行扬起,在灯下晶莹翩飞又寂寂落下。   她投入他怀中,伸手抱紧他:“傅司简……”   剩下的话,顾灼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她不舍得与傅司简分开,也愧疚能够陪着他的时间那么短。   她总是让他等,一等便是大半个月。她总说她会回来,却只回来这么几个时辰便又要离开。   傅司简理解她的责任使命,理解她的家国天下,从来不会让她为难,她才更觉得愧疚。   就如以往每一次分开,她只能用力地抱着他,却无法给他任何归来的承诺。   男人环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最后,却也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温柔吻在她鬓角:“去吧,我等你回来。”   顾灼从他怀中退开,抬眸定定地看着他,想将他更深地刻在心底。   其实也只有一瞬,她便再不敢耽搁,转身离开。   傅司简便看着他的小姑娘匆匆地消失在院门处,发髻上还插着那只白雁玉簪,展翅欲飞。   他舍不得她,却知道戍边卫国保境安民在她心中重于一切。   他欣赏她,他爱她,他不会拦着,也不想让她有什么负担。   只是到底没能与她解释完粮饷的事,也没来得及与她说自己的身份。   不知京城出了何事能让她这般着急?   -   不过,很快,傅司简就知道了。   夜阑人静,只有北风呼啸。   急促的敲门声甫一响起,傅司简就睁开眼,随后便听见暗卫明显有些慌乱的声音:“王爷,京城急报。”   傅司简倏地坐起身,冲着外面喊道:“进。”   暗卫进屋后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礼,面色沉重:   “王爷,皇上中毒,昏迷不醒。”   作者有话说:   我宝酒过九巡的现言《不虞之隙》正文完结啦~指路5426059~   感谢在2022-03-20 03:05:41~2022-03-21 11:5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二也是Yuki呀 5瓶;薛定谔的猫主、5783194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回京   傅司简听见这话心下一沉, 当即就站起来,眉头皱得死紧:“何时的事?”   “三日前。”邵东将得到的消息一一汇报, “有人给王府送信, 信上写的是‘皇上中毒乃户部尚书长子和魏太医所为’,邵西派人进宫查看,正巧与来王府的禁卫碰上。”   “禁卫说皇上昏迷,让玄卫给王爷传信, 小九从京城出发前, 邵西已经将户部尚书长子和魏太医拿住, 还在查其他可疑之人。”   傅司简的声音像是从寒冰中沁过, 带着刺骨的冷意:“魏太医、尚书府?”   太医院负责裴昭的身体康健, 最容易近身,也最容易动手脚。因此,入太医院者皆需身家清白, 且随时会被玄卫探查是否与哪家大臣来往频繁。   如今倒好,户部尚书长子勾结魏太医给裴昭下毒, 玄卫竟是半点都没有察觉。   邵东听见王爷压抑着怒气质问的话,头垂得更低。   王爷先前专门吩咐过,让京城的人上点儿心, 保护好皇上,谁料居然还是让人钻了空子。   皇上中毒, 的确是玄卫的失职。   邵东从不觉得, 在北疆在顾姑娘面前温和儒雅的王爷当真就收起了在京城时的凌厉气势。   就如此刻,他在冷凝可怕的威压之下动都不敢动:“王爷,没保护好皇上, 玄卫甘愿领罚。”   又硬着头皮继续汇报:“邵西已经通知羽林军将京城出口全部封锁, 禁止任何人出入, 皇上昏迷的消息不会传出去。”   “那顾家的人是怎么把消息送到幽州的?”   邵东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王爷的话是何意。顾川所言“十万火急”想必应该就是皇上中毒之事,那顾家的人必然是在羽林军行动之前就离京的。   他忽然有一个猜测,小心翼翼地说出口:“属下觉得,给王府送信之人可能就是顾川所说的从京城回来的人。”   傅司简已经穿好衣履,将枕下的信收进怀中,抬步朝屋内简陋的桌案走去,沉声说道:“起来吧,小九人呢?”   “属下让他去找小五了,估计很快就回来。”   邵东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时,抬头扫了一眼,见王爷正提笔在纸上快速写些什么,看着甚是平静,像是又恢复了这些时日一贯的温润。   他却知道,只怕此时,王爷将那下毒之人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皇上是王爷唯一的亲人了,若是真的……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没多久,小五和小九就过来了:“王爷。”   傅司简头都没抬,冷声吩咐道:“你们二人留在北疆继续查案,书房里的东西处理一下,别落在别人手里。”   片刻后,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了笔,将写好的东西折起来封好,递给小五:“你送去将军府——”   说到这里,傅司简闭了闭眼,才觉得自己真是因为着急而昏了头。   将军府的人没见过小五,怕是不会轻易相信他。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还是将这封信拿给钟先生,托他送去将军府给顾姑娘。”   “是。”“是。”   傅司简又看了一眼桌案上那幅没完成的画,小姑娘蹲在地上挠着旺财的下巴,抬头巧笑倩兮地看他,那是在军营时的事。   他终是移开视线。   “邵东,回京。”   “是。”   傅司简大步朝屋外走去,面容沉肃,袍角猎猎,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书院门外,他骑在马上,抬头看向漆黑空中的那轮弦月。   颇为明亮,但是缺了一半。   他收回视线,挥下马鞭劈开沉寂:“驾!”   -   清辉洒下,长夜寂静,主营里的巡逻士兵仍然举着火把来回穿梭,不让任何宵小之辈有机可乘。   守在顾灼帐外的兵卒目光炯然,看不出半点困顿的模样,见着小将军踏着月色归来,身姿更为挺拔:“将军。”   “去休息吧。”   “是。”   顾灼没再惊动旁人,也未点灯,只静静在桌案前坐下,不知是看向黑暗中的何处。   几个时辰前,她与顾川离开书院。   事关重大,顾川不敢在路上与她细说,而且顾灼也想亲自问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先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中,回来报信的顾江正在狼吞虎咽,活像是几天都没吃饭似的。   其实也差不多,这三日除了必要的休息,他几乎全在马背上,饿了就啃干粮,这才用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从京城赶回来。   为了让顾灼尽早知道消息,顾江原本是想直接去军营跟她汇报的。   只是当初顾灼派他们进京时,怕被人查出来便没让他们带顾家的令牌,如今没有令牌也进不去军营,他只好先回将军府,准备取了令牌再去军营。   谁料顾灼今日恰好就在幽州城内,有顾川去找,顾江才放下心来,终于能坐下好好吃顿饭。   见到回府的顾灼,他一下子站起来,噎得灌了两口水才终于缓过来:“姑娘。”   “坐。”顾灼在顾江对面坐下,“跟我说说是如何知晓皇上中毒之事的,从头到尾,事无巨细。”   “是。”   顾江顿了一会儿才想出来这事儿该从何说起:“户部尚书的腿已经养了将近两个月,太医隔几天便来施一回针,眼看着都要站起来了。”   “属下气不过,前些时日便经常趁太医去施针时潜进尚书府,想再给户部尚书添点儿伤。不过,他身边时时有人侍候着,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其实,他随便怎么着都能给那老匹夫的腿再敲上一下,这事儿并不难。   以他的身手,就算是惊动了尚书府所有的人,他也能全身而退。   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在京城不宜惹人注意,他担心尚书府向京兆尹报案,这才不敢做得太放肆。   顾江继续道:“上回施针换了个太医,临走前要见户部尚书长子,属下以为是要说户部尚书伤处的恢复情况,便跟去听了听。”   “太医说:‘药明日就会发作,你把银子给我,现在就送我出城。’   户部尚书长子不同意,说:‘那就等明日宫里传出消息来再说。’   太医有些气急败坏,说什么‘这是诛九族的罪’,但是最后也没说服人家送他出城,就离开尚书府了。”   “属下觉得这话不对劲,便一直跟着他回了太医院,不过,太医院在宫内,我进不去,只能在外头等着。他下值后回了自己的宅子,也没什么异常举动,我就离开了。”   “属下回去后跟顾河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得盯着这个太医,第二日一早我就又去魏宅了。魏太医——”   话被顾灼打断:“太医姓魏?”   顾江挠了挠头,也觉得是自己没说清楚:“他宅子门口挂着‘魏宅’的牌匾。”   又听顾灼问道:“哪个‘魏’?”   “‘委’‘鬼’的‘魏’。”   “你继续说。”   “那天,魏太医眼见着越来越慌张,大概午时的时候就匆匆忙忙地又去了尚书府,找到户部尚书长子就说‘皇上现在应该已经昏迷了,宫中马上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你快把银子给我,送我出城。’”   “属下听到这儿觉得这事儿大了,就赶紧回去找顾河。顾河说他给摄政王府递消息,让我快点回来给姑娘报信。”   顾江说到这里还有点儿心虚,生怕他与顾河两人做错了事儿,解释道:“属下和顾河进京后打听到的消息,摄政王与皇上的关系还挺不错的……而且粮饷一事上,摄政王挺向着顾家的。”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姑娘,我们没坏事儿吧?”   闻言,顾灼抬头安抚地看了顾江一眼:“没坏事儿,做得很好。”   且不说她早已打消对摄政王的怀疑,又知晓他去岁在粮饷上帮过顾家的忙。   更何况,皇上中毒昏迷,摄政王理所应当主持大局,就算他真有篡位之意,也比京城那些心怀鬼胎的世家趁机把持朝政要好。   顾江听见顾灼的话,这才放心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方才说的话太多,着实有些渴。   顾灼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视线看向茶盏,却也并未将茶盏的模样看进眼里。   她将顾江说的话又重新过了一遍,思考了一下到底有几成可能,是有人故意造了这么一个局,引得顾江他们将这样一个消息传回幽州。   因为,顾家一旦知晓皇上昏迷的消息,按规矩是要做好进京勤王、护卫皇上的准备的。   可若是皇上昏迷一事是假,那顾家军真的带兵进了京城,便成了谋反。   顾灼终是停下了这个猜测,左右她也不会贸贸然就带兵勤王。   等过几日,顾河必然会再传消息回来,是真是假,到时候便知。   何况,若是皇上确实中毒昏迷,京城有摄政王在,总不会当下就出了乱子。   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羽林军统领会对摄政王的命令阳奉阴违吗?”   户部尚书在粮饷上搞鬼是想让顾家怀疑摄政王,就说明户部尚书和摄政王不对付,给皇上下毒不会是为了让摄政王登上皇位。   那户部尚书长子给皇上下毒的目的何在?   皇上昏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必然会引得东西南北四地兵权异动,难道是想浑水摸鱼助人谋反?   可是有摄政王这个皇室中人在,谁谋反都名不正言不顺,除非摄政王有不能为君的污点。   莫非是通敌叛国,想引得四方边境邻国异动?   那皇上昏迷的消息能否被拦在京城之内,便是重中之重。   否则,大裴必定内忧外患,腹背受敌。   顾江摇摇头道:“不会,羽林军统领以前是摄政王近卫的首领。”   听见这话,顾灼稍稍放下心。   摄政王必然会吩咐羽林军封锁城门,只要羽林军能严格执行,皇上昏迷的消息应该不至于那么快传到边境。   可顾江下一句话便让她的心再度提起来:“不过,摄政王不在京中。”   顾灼皱着眉问道:“那他在哪?”   “属下不知道,听京中的人说,摄政王已经离开京城好几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1 11:55:17~2022-03-23 23:0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20瓶;50216186 4瓶;薛定谔的猫主、Lanet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花灯(修)   听完这话, 顾灼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先担心小皇帝能不能醒来, 还是该着急摄政王究竟何时才能回到京城。   她想不通, 一个摄政王,不踏踏实实留在京城“摄政”辅佐小皇帝,瞎跑什么?!   顾灼越想越气又无处发火,只好瞪了顾江一眼:“上回传消息回来怎么不说?”   作为被殃及的池鱼, 顾江一脸无辜, 弱弱开口道:“您、您没问啊。”   顾灼被这话噎了一下。   得, 确实。   她只是让顾江顾河去查何人阻挠顾家粮饷, 以及京城将军府的人有没有问题。   顾灼揉了揉眉头, 问道:“你们查京城将军府的人查得如何了?”   正在反省自己办事不够周全的顾江瞬间正襟危坐:   “确实有户部的人刻意引导,让将军府的人误以为是摄政王拦了粮饷。不过,顾河还在查将军府的人是真的一时不察被人蒙蔽, 还是与外人勾结。”   离开将军府前,顾灼冷声吩咐:“顾河若是传消息回来, 第一时间送到军中。”   “是。”   “顾川,派个人去江南,将京城的情况告诉我爹娘, 让他们尽快回来。”   “是。”   -   顾灼已经在帐中坐了一整夜。   在京城的情形更加明朗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却得做好准备防患于未然。   顾家军十五万将士, 北戎能凑齐的兵马最多也就是这么些。   今年有山头那处防线的瞭望台和地形优势,北疆的布防本来是绰绰有余的。   可若是进京勤王,势必要带走至少三万人, 一下子便捉襟见肘起来。   北戎今年迟迟没有动静, 这种不寻常让顾灼心里不安。她担心北戎前几年的小打小闹是故意为之, 只等顾家放松警惕之时给北疆致命一击。   她须得重新调整兵力,也得让爹娘回来坐镇稳定军心。   擂鼓声响,天将破晓。   顾灼虽一夜未眠,却不见困意,心头清明。   她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脚,掀开帐帘——   外头晨光熹微,寒气凛洌,士兵们正整齐有序地列队,精神抖擞,摩拳擦掌。   她得做好她该做的事。   护住北疆,护住大裴,也护住十几万顾家将士。   -   千里之外的京城内,各处皆有身着银甲手握腰刀的士兵巡视,气氛压抑得不同寻常。   还有摄政王府那些来无影踪的黑衣侍卫,穿梭着不知是在寻找何人。   已经六七日了。   百姓们知道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皆闭户不出。   街上的铺子门面也都息了热闹喧腾的吆喝,唯恐触了霉头,冷清得不像样。   城楼巍峨高耸,檐角锋利地扬起,似是睥睨万物。   染着朱漆的大门上卯着一排鎏金的铜钉,处处彰显着皇城的华贵威严,却不见往常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守卫在此的士兵正颜厉色,不近人情。无论谁来,得到的都是冷冰冰的一句:“任何人不得离京。违令者,斩!”   整齐铿锵的步伐声来来往往,观察着周围一切可疑之人。   于是,压根就没人敢靠近这里。   远处两个纵马疾驰的身影直冲城门而来,其中一人高举手中令牌,扬声喊道:“摄政王回京——速开城门——”   站在城墙上正吩咐着什么的羽林军统领听见声音,立时转头去看,瞧见为首那人的面容,这些时日悬起的心才终于放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城楼,声音洪亮地命令门内的士兵:“快开城门!”   傅司简到了近前时,城门已经大开,马匹风驰电掣,片刻不停。   只有他身后掀起的大氅在众人眼前掠过,像是泼下浓墨。   惊扰一潭死水,又压下所有波澜。   长街上没什么人,唯有急促且沉重的马蹄声哒哒作响,昭示着主人心中的焦急不安。   宫门紧闭,侍卫比往日里多了一倍。   傅司简猛地揪住缰绳:“吁!”   萧萧嘶鸣声中,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掀起一阵尘土。   -   勤政殿前的宫女太监瞧见突然出现的摄政王,脸上的惊讶之色刚显露便又本能地收敛起来,站得更为恭敬肃然,生怕浑身寒意的冷面阎罗一个不顺眼就取了他们的性命。   傅司简自是没空理会,他推开殿门快步走进内室,便瞧见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裴昭。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还不到他肩头,在他面前时永远是那副长不大的调皮小子模样。   他看着裴昭年少丧父丧母后艰难走出消沉,看着他用自己的稚嫩肩膀扛起大裴江山。   裴昭是他的侄儿,是皇兄唯一的孩子。   傅司简竭力抑制住心头的暴戾杀意,侧头看向自他进了殿中便跪在一旁的章太医:“皇上身体如何了?”   “王爷,皇上这几日每天能醒来一次,时辰不长。臣与众位太医诊脉以为,皇上中的毒只是让人困顿难醒,真正的危害之处是长期进食不利导致身体越来越虚乏,最终——”   剩下的话,章太医不敢说下去,却也知道摄政王听得明白。   “何时醒来?”   “没有确定的时辰。”   “可有解毒的办法?”   章太医的头垂得更低:“太医院拟了几个药方,还在古籍中找出一套针法。只是,皇上不同意让宫女太监中毒后替他试药,醒来时又特意吩咐过,要等您回京后再用药。是以,臣等......还未开始给皇上解毒。”   傅司简知晓裴昭的意思。   裴昭心性仁厚,不忍让无辜的宫女太监因他而死。又担心解毒会出意外,所以宁可拖着也要等他回来主持大局。   甚至,怕是已经做好解不了毒的准备,要将皇位留给他。   他才十二岁,才看了这世间十二年。   毁天灭地的恨意尽数化成浓重的煞气,让殿内众人皆胆战心惊不敢抬头。   尤其是章太医。   半晌,才听见摄政王沉声道:“起来回话。”   他松了口气:“是。”   刚起身就听见摄政王又问:“如何让旁人中毒?”   章太医回答得十分小心翼翼:“需得......取皇上的血。”   “那皇上的身体能否撑得住?”   “这些时日,皇上醒来时都会用些温补的药物,取血不会有太大影响。不过,再拖下去的话,皇上醒来的时辰越来越短,身体的亏损会愈发严重。”   “下毒之人查得如何?”   这些时日一直在殿内护驾的禁卫首领知晓摄政王是在问他,上前回话道:“王爷,是户部尚书长子指使魏太医下的毒。不过,户部尚书长子招认说,那毒药是醉花楼一个舞姬给他的。”   傅司简面色冷沉似覆着寒霜,皱眉问道:“人呢?”   “户部尚书长子和魏太医已经下狱了,舞姬不知所踪,目前还在找。”   “尚书府呢?”   “已经围起来了。”   “那便用尚书府的人试药,尽快找出解毒的办法。”   章太医心中总算踏实几分,太医院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他与禁卫首领一齐应道:“是。”   -   鹰隼在北疆大漠盘旋,间或俯冲而下,唳鸣声惊空遏云。   这些时日,调兵遣将、演兵备战迫在眉睫,顾灼一直待在军中。   转眼便到了除夕,众人依旧尽忠职守,毫不懈怠。   火头军自午时就开始张罗年夜饭,得了顾灼的令,要好好犒劳全军将士。   此时夜幕垂下,繁星点点,一口口热气腾腾的锅架在一簇簇的火堆上,伴着围火而坐的士兵们的嬉笑声,让平日里整肃的军营也染上喜庆热闹的年味儿。   酒坛子被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倒满无数的碗,似是比人还多。   顾灼走上演武台,抬手压了压,震天的喧闹声渐渐静下来。   她拿起一碗热酒,看向台下肃立端着酒碗的士兵,扬声喊道:“第一碗,敬战死沙场的顾家将士——”   沉缓有力的声音传向远处,越来越多的兵卒如顾灼的动作一般,将酒洒在地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将酒香吹向每一个角落,就像是那些留在战场上的忠魂听见他们的想念,回来看看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第二碗,新一年,吾与诸位将士同在——”   “第三碗,大裴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顾灼一饮而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随后便汇成气势磅礴的一声声口号,在寒夜中凛然而热烈。   ……   顾灼没再打扰士兵们似要掀了天的欢闹,一个人去了军中瞭望的高台上。   高台上的士兵听得见演武场那边气吞山河的喊声,却仍是不为所动,目光坚毅地眺望远处,随时准备汇报一切不寻常的动向。   他见了顾灼,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将军,过年好!”   顾灼也笑了笑:“过年好,去吃饭吧,我守着。”   士兵没推辞,爽快地应道:“是,谢谢将军。”   每年除夕,顾家军中的将军皆会来替下士兵,让他们去享受一下难得的热闹和轻松。   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士兵们并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样与家人待在一起。   正是因为他们戍守在此,才能保得万家灯火祥和安稳。   顾灼望向远处的幽州城,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街巷之间必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夜半之时,空中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顾灼望见烟花绚烂升起,在这一刻分外想念傅司简。   不知他是否与她一样瞧见这盛景,不知他是否也在想她。   -   半月过去,顾灼始终没等到顾河的消息,多少猜到该是羽林军封锁了京城,稍稍放下心。   倒是正月十五那天,派去江南的侍卫来了军中:“姑娘,将军和夫人回府了。”   顾灼倏地瞪大眼睛,遣人去与于老将军打了声招呼,便一路疾驰回了幽州将军府。   到了门前跳下马就匆匆往府里跑,逮住一个小厮问道:“我爹娘呢?”   小厮面带喜色:“将军和夫人在主院。”   将军和夫人回府,小厮本就高兴。更何况,夫人说他们将府里照料得不错,还发了不少赏钱。   主院里的海棠树依旧光秃秃的,看在顾灼眼里却仿佛是下一瞬就能长出花骨朵来。   瞧见花厅里正喝着茶不知聊些什么的两个人,她声音里的惊喜任谁都听得分明:“爹!娘!”   温婉的妇人转过身,含笑道:“夭夭回来了啊。”   顾灼一头扎进妇人怀中,话说着说着就有了哭意:“娘亲,我好想您。”   姜夫人听见小女儿少见的哭腔,笑得愈发柔和,抚了抚趴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娘亲也想你,天天想你。”   顾灼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道:“天天想我还不回来看我?”   娘亲的嘴,骗人的鬼。   “这不是爹娘在江南有事要办嘛。”   顾灼偷偷用娘亲的衣服抹了抹眼泪,问道:“什么事啊?”   姜夫人看到顾灼的小动作,捏了捏她的脸:“以后再与你说,你先起来。”   顾灼起身想继续问,就听见方才一言不发的顾老将军沉声开口:“夭夭不想爹啊?”   平静中隐隐含着期待。   顾老将军其实不老,还未到天命之年。   只是顾灼的祖父去世后,老将军的名头便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爹身上。   顾灼觉得她爹不穿那身铠甲时,就是一个温厚儒雅的中年美男子,要不当年怎么能追到她娘呢。   不过板起脸时就有些唬人了,就像现在这副模样。   虽然顾灼不消得看就知道她爹必然又是在演,但她还是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相当无奈地道:“想想想,可想了。”   又走到她爹身后给他捶了捶肩膀:“我最想您了。”   顾老将军的面色一下子便心满意足起来,转头得意地看向姜夫人,像是在炫耀:“你看,夭夭说最想我。”   不出意外地得到姜夫人一个白眼,顾老将军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没有半点镇北将军的威严。   顾灼无语,虽然她爹娘突然攀比起来她更想谁一点,看似好像她很重要,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顾老将军笑痛快之后,拉过顾灼的手腕:“好了快坐下,你这力道再捶下去,爹就要内伤了。”   顾灼嘀咕着“哪有爹说得那么严重”,到底是收了手。   她坐下抿了口茶,眼睛一下亮起来。   这是娘亲自己制的桂花茶,她可有好几年没尝到了,连着喝了好几杯下肚,才算是解了馋。   姜夫人端详了一阵儿,好笑道:“我们夭夭都是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馋猫一样。”   顾灼在爹娘面前,说话时不自觉地就是撒娇的口吻:“好喝嘛。”   “跟爹娘说说这五年来军中的情况。”   ……   “夭夭做得这么好,看来爹再过几年就能跟你娘去游山玩水了啊。”   “您二位这五年还不算游山玩水啊?”   “那自然是不算的,最多就是游了个江南吧。”   “娘,您又气我!”   ……   一整个下午,顾灼都黏在爹娘身边,仿佛想将这五年没能说的话一口气都补上。   问爹娘江南的景致,讲自己打过的每一场仗。   说累了,宁可去厢房休息,都不愿意离开主院。   直到天黑用过饭,心中的惊喜才算是缓了下来。   顾老将军拍了拍她的发顶:“京城的情况你不必太担心,既然不是当即就要人命的毒,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何况,摄政王已经回京,不会出大乱子。”   顾灼吃饱喝足:“嗯,我知道,爹娘早些休息。”   她之所以说“知道”,完全是觉得,都这么长时间了,摄政王不论是在哪儿,也总该回京了。   而顾老将军以为顾灼与摄政王是一起知道皇上中毒的消息,而后一个回京,一个派人去江南叫他们回来。   这一下午,顾灼一直沉浸在爹娘回来的喜悦里问东问西,愣是没与爹娘说起傅司简。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则是觉得未来女婿此时不在北疆,也不能叫过来让他们见见,便也没有提。   尤其顾老将军一想到自己曾经请摄政王照顾着些顾灼,就不知道是该气自己“识人不清”冥冥之中给他们两人牵了线,还是该气摄政王“心怀不轨”哄着夭夭嫁给他,更是不乐意提。   于是,阴差阳错的——   顾灼错失了从爹娘口中知晓傅司简身份的机会。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也不晓得女儿还被蒙在鼓里。   -   夜幕沉沉,满月生辉。   顾灼分外闲适地离开主院,彻底地放松下来。   爹娘回来,她再不用如履薄冰地生怕自己哪个决定会行差踏错。   也有心思想起回城后看到的各式各样的花灯。   今日是元宵节呢,她得拉着傅司简出来猜灯谜凑凑热闹。   长街上灯烛辉煌,火树星桥,人头攒动。   商铺酒楼皆在门前挂满了精致的花灯招揽客人,小一些的食肆摊贩也摆出一些自制的花灯添了几分巧思灵动。   年轻的公子姑娘借花灯诉说情意,满眼缱绻,不知又要成多少佳话。   “月娘可有看中的花灯?我给你赢回来。”   “那要是猜不中呢?”   “……我问问老板能不能买下来。”   惹得女子笑出声,捶了男子一下。   顾灼路过时看到这一幕,嘴角也不由得牵起来。   她想,应该不会有能难住傅司简的灯谜。   若是有,这不还有她嘛。   她走得愈发快,没多久便到了书院。   学生们明日才会回来,书院里有些冷清。   顾灼直奔傅司简的院子,推开院门便欣喜地喊道:“傅司简!”   看见眼前的景象,她愣了一瞬。   这院子漆黑一片,安静得过分,连时常守在书房外的那个护卫都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3 23:04:36~2022-03-26 16:0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就好、3733324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卡巴卡 32瓶;麻辣王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离开   顾灼有些纳闷儿, 难道傅司简出去了?或是,这个时辰就已经歇下了?   可是院门并未上锁, 他的护卫不该这般粗心才是。   她心中涌上一股不安, 快步走向书房,一把推开门。   冷冰冰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意像是已经浸入墙壁,又经久地笼罩着这间屋子。   这种冷不同于外头那种呼啸着的萧瑟苍凉和铺天盖地, 而是一种能透进人骨缝间的许久没有人气儿的森冷。   明明寒风皆被关在门外, 顾灼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她借着月光寻到角落里高几上的灯盏, 拿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了灯, 房间亮堂起来, 她才得以看清。   高几上落了一层灰,被她方才点灯的动作拂开些许,露出红木几面特有的光泽。   顾灼转过身第一眼便瞧见隐在昏暗的光影之中的书架, 空空荡荡,比先前的时候少了大半。   桌案上再没有那些散乱的纸张, 分外整洁而宽敞,像是被人刻意地收拾过。   唯独剩下那两个憨态可掬的瓷质娃娃,孤零零地和一旁的笔墨作伴。   顾灼拿起来瞧了瞧, 还能找见她亲手点上去的那颗痣。   可是本该明净的釉面灰蒙蒙的,色彩看起来也黯淡了几分。   她想到什么, 拿着灯盏转身离开书房, 朝这院中面向正南的那间屋子走去。   烛火随着顾灼的走动摇晃得厉害,就如同她此时的心绪,惴惴而忐忑。   她的手搭上卧房的门, 稍稍迟疑了一瞬, 缓缓地推开。   迈步进去, 屋中似乎还残存着傅司简身上的梅香,却与书房一样,透着久无人住的寒气。   顾灼环顾了一圈,视线定在那张简陋的桌案上。   她走过去,看清那张散开的卷轴上,是一幅没画完的画儿。   一顶顶营帐旁的空地上,她挠着旺财的下巴,正抬头看傅司简,眉眼弯弯不知是说到什么高兴的话。   那是在军营时,她与他刚相识。   画上的男人只有一个侧着的背影,顾灼不自觉地将灯盏凑近想瞧得更仔细,却没拿稳。   “嘶。”   灯油洒在她的手背上,火烧火燎的灼热刺疼让她本能地想放手扔掉,却又担心点着了桌上的纸而死死忍住,随后才稳稳搁下。   只是在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间,灯盏被顾灼紧握着倾向另一边,大半灯油洒在画上,模糊了画上的男子,也让顾灼再看不清。   让她无端有些心慌。   顾灼并未在意被燎起的水泡,翻遍桌案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有找到留给她的哪怕只言片语。   她抬头看向床榻,被面的锦缎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光溢彩,那是被她感叹过的养尊处优。   曾温暖地裹着他们两人,如今却被胡乱地推在床尾,摸上去冰冷异常,像是寒铁。   手背上的疼久久不散,一些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顾灼大步流星地离开。   她得去问问宋老先生和钟嵘,知不知晓傅司简已经有些时日不在书院待着了。   她担心傅司简是出了什么意外。   虽然他自己身手颇好,身边又有护卫,按理说不会出事。   可顾灼记得清楚,她见他的第一面,便是有人要杀他。   她生怕他这般杳无音信地消失,是因为一时不察着了道被人抓走。   -   钟嵘见顾灼突然到访,是颇为诧异的。   正如她当初所说,关于书院如何管如何教,她概不插手。   是以,顾灼很少来找他与宋老先生,最多就是让顾家侍卫来问问他们衣食住行上有什么需要。   钟嵘明白,她是不想让皇上以为掌兵的顾家还想干涉文臣之事。   也因为她的这种进退有度、思虑周全、不沽名钓誉,而对她越发赞赏。   北疆有顾家,顾家下一辈的当家人是顾灼,当真是大裴之福。   顾灼心里焦急,也顾不上寒暄客套,见了钟嵘的面开口就问:“钟先生,您这些时日可有见过傅司简?”   钟嵘听了顾灼的问话,才明白她的来意。   不过,就算她不问,他见了她也是要说的:“京城有些急事,他回京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他吩咐护卫来找我,让我见着你时与你说明他的去向。”   半个多月前,他在书房被人打晕,醒来后觉得血腥味浓重,便看见靠在角落里肩膀受伤的小五正捧着一张浸透血的纸愁眉苦脸。   小五见他醒来,告诉他方才发生的事,他才知晓有人想翻找他的书房。   那两人死了一个跑了一个,尸体已经处理了。   小五临走前嘱咐他:“钟先生,京城有急事,王爷昨夜启程回京了,顾小将军若是来书院,您与她说一声。”   不过,小五说完这话像是欲言又止地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   “他回京了。”   这四个字响在顾灼耳边,让她放下心来。   傅司简有去向,有交代,不是无人知晓地失踪,不是她所担心的出了意外。   那便好。   “您可知是因为何事?”   钟嵘摇了摇头:“这个倒是不知晓,他的护卫也没跟我说。”   她又问道:“那他是何时离开的?”   钟嵘想了想道:“他的护卫来找我那天是小年,那他该是腊月二十二晚离开的。”   顾灼听完这话,恍然回忆起,腊月二十二是他们见面的那日。   因为第二日是小年,她记得格外清楚。   那便是在她离开书院后,他回了京。   等等,钟先生用的是“回京”,而不是“去京城”。   顾灼突然意识到不对,皱眉问道:“他是京城人?”   钟嵘一听这话,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顾灼并不知道傅司简是摄政王。   他虽不知摄政王是出于何故没有对顾灼表明身份,却知道这是他们两人的事,他不能插手挑明。   于是,钟嵘只能含糊地回答:“是。”   不算骗人,也没有和盘托出。   他有些担心她会继续问下去,因为他怕自己无意间哪句话就将傅司简的身份暴露。   不过,出乎钟嵘的意料,顾灼并没有问。   顾灼以为,钟嵘大概是在书院与傅司简闲谈时才知道他是京城人的。   毕竟,他们才认识了几个月,其他的事钟嵘也不见得有多了解。   她若是想知道傅司简的情况,比起钟嵘,问她爹娘可能更合适。   不过,顾灼并不打算问。   不问钟嵘,也不问爹娘。   她想知道什么,自会等傅司简回来亲口对她说,她不会从旁人的口中打听他。   她只是有些意外。   一直以来,她听得傅司简是从江南游历到此,便以为他是江南人。   原是她先入为主了,这种错误打仗时可万万不能犯。   其实,顾灼知道傅司简有很多事没告诉她,甚至他来北疆的目的可能也并不是他所说的游历,她也早就歇了让他参加科举的心思。   他不说,她便也不问。   因为她自己同样有许多事不能与他讲,也没时间与他讲。   他们之间见面的时候本来就少,若是把时间浪费在交代秘密上,那就真的太不值了。   他们还有很长的以后,会对彼此了解得更多,会将一切掰开了揉碎了告诉对方,不急在一时。   不过顾灼还是有些失落。   她的失落并不在于那些他还没有告诉她的事,而是他离开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交代。   她能理解事情紧急逼得他不得不离开,也担心他能否解决。   可是再着急,也总能有时间写几句话的吧。   既然他的护卫在他离开后的第二日还能去告知钟嵘,那就说明护卫不急着随他去京城。怎么就不能去将军府跟她的侍卫说一声,让他们去军中告诉她呢?   再不济,在书房卧房里留下三言两语,都能等着她回来找他时看见。   可他什么都没写,只让钟嵘在她找过来时才告诉她。   若她一直没有时间回来,若是她不去找钟嵘问,便一直都不知晓他的去向。   她在军中想他时便登上高台朝着幽州的方向看一看,连除夕那晚的烟火,她都觉得是与他一起看了的。   可那个时候他早就不在幽州了。   她的思念可能在书院上空打了个圈就不知道该落向何处。   顾灼有些委屈。   按理说,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怪他。   可是,或许是因为爹娘回来后她就不想再那般严格地要求自己万事理智,也或许是傅司简总是纵着她惯着她——   她想任性地感情用事,尤其是在傅司简的事情上。   她想埋怨他的不告而别,想怪他杳无音信让她方才找不见他时那般不安。   顾灼与钟嵘闲聊了几句,全了礼数才告辞离开了书院。   回府的路上,熙熙攘攘,屯街塞巷,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比先前还要热闹几分。   可是她没了来时猜灯谜的心思,东风夜放花千树在她眼中好像也没了差别。   只在瞧见一个四面的绘着雁飞的花灯时,她愣了下神,想起傅司简。   明明那天,他还在拿着白雁玉簪问她是否愿意与他成婚。   她都答应他了。   可如今,她想带着喜欢的人去给爹娘看看。   却找不到人了。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好像是有人猜中了最难的灯谜,得了摊子上最好看的花灯。   一些人朝着这处张望,都想来凑热闹瞧瞧,顾灼被推了一下,差点没稳住身子。   她又想起傅司简。   他就是在这样的人潮拥挤中拥住她扶稳她,又可怜巴巴地在她耳边说:“夭夭,别离开我。”   可是现在,是他一句话不说地离开她了。   回府后,顾灼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一片漆黑,打定主意等傅司简回来时要好好惩罚他。   睡过去之前迷迷糊糊想到:   京城最大的要紧事必然是皇上昏迷,难道傅司简是因此才急着去京城的吗?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京城必定封锁了城门,那他进得去吗?   ……   第二日醒来便被她抛在脑后,再没想起来。   这点小小的失落并没有影响爹娘回府给顾灼带来的好心情。   只是手上的烫伤看着有些碍眼、涂过药后不能沾水有些不方便罢了。   午间用饭时,她随口问道:“爹娘何时去军中啊,我与你们一起?”   没成想得到一句:“夭夭啊,我们在城中再待一段时间休息休息,你先回去吧。”   “那好吧。”   她还以为爹娘最迟明日就要去军中呢。   不过他们从江南回来舟车劳顿,确实应该休息休息,那她便再劳累些时日好了。   不过,她觉得她爹娘奇奇怪怪的。   听去江南传信的侍卫说,爹娘听见皇上昏迷的消息,虽然紧张得很,却仍是在江南又待了十几天才启程,不知是在安排些什么事。   要不然哪至于这么晚才回来!   其实从爹娘的一些话里,她隐隐约约地猜出来,好像他们在江南这五年并不单单是在养伤,而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办。   顾灼倒没有太过好奇,该说的时候,爹娘自会跟她说。   现在不说,肯定是有不说的理由。   _   远在京城的傅司简得知他留给顾灼的那封信并没有被送出去,是在十天前。   彼时太医院终于琢磨出有效的法子,裴昭用了药,醒来的时辰一天比一天久。   世家们此次倒是没有什么别样的动静。   皇上昏迷、摄政王又不在京城,对他们而言其实是个绝好的揽政机会,完全可以借追查凶手之名搅混水,提拔臂膀,打压政敌。   皇权和士族权力本就是此消彼长,你强我弱。   可偏偏知晓皇上中毒后,没等他们有所动作,下毒之人就已经被抓——   还是户部尚书长子。   京城世家皆以户部尚书为首,羽林军围了尚书府,他们想与刘尚书通气都没了办法。   摄政王回京后亲自去狱中处置了户部尚书长子和魏太医,半死不活浑身是血的两人被绑在菜市口,惨不忍睹。   世家生怕摄政王又像两年前对付卢氏一般借机发落世家,更为噤若寒蝉,小心谨慎。   没有他们搞幺蛾子,傅司简便腾出心思抓那个舞姬。   那天刚与裴昭商议完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计策,他回到王府瞧见鞍马劳倦风尘仆仆的小五时还有些意外。   小五汇报完查案的进展和乌奇从北戎传回来的信后,突然跪下,双手呈上来一张染血的纸,满脸愧色:“属下办事不力,没能将王爷的信交给顾姑娘,请王爷责罚。”   傅司简拿过那张纸看了看。   血色与墨色混成一片,只剩四角上的几个字还能看清,“夭夭……回京……等我……裴简留”。   这是他留给顾灼的那封信。   他眉头皱起,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16:03:58~2022-03-29 17:4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麻辣王子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想她(修)   这事还得从傅司简离开北疆后的第二日说起。   小五收拾好书房里的信件档案给了小九后, 便听从王爷吩咐去找钟先生,想托他将信送去将军府。   只是去到钟先生的院子后, 敲了敲书房的门却无人应答。   小五直觉出了事, 猛地推开门,瞬间就有暗器冲着他面门而来。   他闪身躲过,也看清屋中两个蒙着脸的不速之客。   钟先生倒在桌案后的椅子上,人事不省。   小五心中大骇, 没想到他只这一天没跟在钟先生身边保护, 便被人钻了空子, 当下便抽出匕首朝两人出手。   扔暗器的那人正站在书墙前, 显然方才是在翻找什么。   小五不确定他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只能想办法先把他弄死在这儿。   让他觉得庆幸的是,这人虽然暗器扔得准,身手却差了不少。   没过几招这人就受了伤, 冲着另外的黑衣人大喝了一声“你还不帮忙”,随即就被他踹在地上吐了血。   小五准备去对付另一个, 刚转过头就瞧见方才一直袖手旁观的人突然出手,银光闪过,两枚暗器掠过他身前。   铮得一声, 其中一枚与倒在地上那人扔出的暗器撞在一起,在黑暗中擦出的亮光格外明显, 随后皆掉落在地上。   轻微的割破皮肉的声音响起, 是另一枚划过地上那人的脖颈,一击毙命。   电光石火间,小五躲闪不及——   一声轻不可闻的“噗”, 暗器没入他的肩膀。   原是方才地上那人同样扔出两枚暗器, 一枚在途中被拦住, 另一枚便如此见了血。   小五一时拿不准眼前这人的意思。   这人杀了地上的人,还能说是因为见自己的同伙确实逃不掉,索性灭了口。   可不久之前地上的人让他帮忙时,这人可丝毫没有要出手的迹象,眼见着自己的同伙逐渐落于下风,最后被踹倒。   更何况,这人拦下那枚暗器,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小五捂着肩上的伤口,怀疑地问道:“你是何人?”   这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那个,才开口道:“他们可能还会派人过来,你最好时时跟着钟嵘。他没死,被敲晕了。”   临走前又指着地上那个人对小五说:“把他脖子的伤处理一下,别让人看出来是我杀的。”   话音落下,便转身出了门,隐入夜色。   小五觉得,这人的身手可能与邵东不相上下。   他打不过。   房顶有瓦片被踩动的细微声响传来,这人该是飞檐走壁离开了书院。   小五没去追,他受着伤能不能追得上都是个问题,更何况他也不能把钟先生单独留在这儿。   “钟先生、钟先生。”他推了钟嵘几下,没推醒。   上下察看了一番,见钟嵘没有伤处没有流血,又抬手在钟嵘鼻下试了试,气息也正常,小五这才腾出心思去捡地上散落的暗器。   他起身走到死了的那个人身边,顺手用匕首改了一下这人脖子上的伤口,又在他身上搜了搜,从怀里找出一张纸。   那张纸被一分为二,还有一点点仍连在一起。   是方才打斗时他用匕首在这人胸前划了一刀所致。   整张纸被血染透,软塌塌的,不知道是从这间房里找到的,还是这人本身就带着。   小五端详了会儿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便也作罢,靠在角落里等着钟嵘醒来。   他随身带着伤药,想拿出来给自己止止血,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吓人的念头,伸手就向怀中摸去——   摸出那封王爷留给顾姑娘的信。   信虽然没有像那张纸一样被划成两半,却也同样被血染了个遍。   他装着信的位置,离他肩上的伤处不远。   “完了。”两个大字砸在小五脑门上,他也顾不得这信他能不能看,只想着赶紧拆开拯救一下信封里头的东西。   抽出一看,他觉得自己的伤口更疼了。   信封里的纸没能幸免,只剩一个角干净着,鲜红的血正朝着那个角缓慢地爬过去。   小五连忙展开,可是信的中间已经被血迹晕得模模糊糊,看不清内容。   纵是他平日里再机灵,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让这封信恢复原状。   先前邵西来北疆时,与他们说过王爷派他去江南提亲,聘礼单子几乎要将王府搬空。   顾姑娘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王妃,是他们王爷心尖儿上的人。   他把王爷给王妃的信毁成这副样子,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信上仅剩的几个清晰的字只能推测出王爷大概是说了回京的事,小五托付钟先生时,便也只敢透露这些。   他得尽快回京亲自向王爷请罪。   本来,小五是打算养两天伤、与小九交接好北疆的事就动身的。可是乌奇与大裴通信的渠道突然有些试探的动静,小五回应过去,等了几日接到乌奇的信后,这才启程。   -   傅司简听完来龙去脉,脸色越来越沉,寒气逼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可知错在何处?”   小五的脑袋都恨不得垂到地上:“王爷安排属下暗中保护钟先生,属下因为其他任务离开却没有安排别人补上。”   这才导致钟先生的院子潜进刺客,才导致王爷的信被毁。   闻言,傅司简的面色略微好看了些。   他不会因为意料之外的横生枝节惩罚手下,却不会容忍马虎大意带来的失误。   “待会儿自己去领罚。”   “是。”   “查出刺杀钟先生的是什么人了吗?”   小五摇了摇头,摸出那两个黑衣人掷出的暗器递上去:“还没查到,这暗器太过普通,帮着属下的那个黑衣人也再没出现过。”   傅司简翻来覆去看了看这几枚一丝标记都无的暗器,又思考着小五所说的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黑衣人,突然想起他刚到北疆时遇刺的那一回。   那时他以为,那个蒙面人是想等迷药再起些效果,或是想让他死在将军府外,才一路跟着他迟迟不动手。   可若是那个蒙面人本就没有存杀心呢?   傅司简虽然记不清当时打斗的具体情形,但最终他手上和腰腹所受的伤着实称不上严重。   而且那个蒙面人见了将军府的人就跑,这番作为可丝毫不像是敢来刺杀摄政王的死士。   蒙面人和黑衣人会否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他又是为谁做事?他们是否就是五年前刺杀皇兄的人?   不过,傅司简能肯定的是,刺杀他的人和潜进钟嵘书房的人,一定是同一个主子。   毕竟钟嵘是他的老师,那些人必然会怀疑钟嵘来北疆是听从他的命令。他们不敢再对他动手,便盯上钟嵘。正是因此,先前他才派小五暗中保护钟嵘。   傅司简闭了闭眼,他总觉得,他离真相可能不远了。   他会为皇兄报仇,会铲除一切心怀不轨。   “你先下去吧。” 他抬手摆了摆,声音平淡得没有半点情绪。   “是。”   -   汤泉室里湿雾缭绕,高台上灯盏的光亮在缥缈的热气中散得柔和而缱绻。   傅司简双臂伸展搭在池沿上,视线望向前方影影绰绰的水面。   京城偌大的王府雕梁画栋,朱甍碧瓦,飞阁流丹,无一处不是琼林玉树,无一处不是和璧隋珠。   可是都不如北疆。   不如书院里那处局促的院子,也不如山脚下简陋的营帐。   汹涌的思念一时开了闸,放肆地占据傅司简的脑海。   嫣然含笑的,狡黠作怪的,任性撒娇的,英姿飒爽的,佯装嗔怒的,甜甜软软的……   全是他朝思暮想之人,全是他的小姑娘。   他在幽州时,虽然也不能时时与她在一处,可他知道她在军中,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不像如今,他们相隔千里。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①   天长路远,孤灯不绝,望月长叹,难度关山。   除夕那天夜里,他看见京城绚烂璀璨的银花火树,想的却是她在烟火盛放时转过头对他露出笑颜。   不能与她共赏,再美的风景都失了斑斓。   留给小姑娘的信里,写了那天他被打断没有与她说完的话。她看到信知晓他的身份,必定会生气他的隐瞒。   傅司简原本想着,等京城事了,便回幽州厚着脸皮赖在她身边与她解释,只要小姑娘别不要他就好。   可现在,那封信压根没有送到她手里。   他的小姑娘以为他不辞而别,会担心他,会以为他忘记告诉她,会难过。   光是想想她的委屈和不安,傅司简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攥紧。   他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呢?   虽然信被毁是意外,可说到底是他离开时太过匆忙安排不当。   傅司简倚靠在池壁上无声叹了口气,是他的错。   只是如今,他想重新送一封信,却是难办了。   -   据户部尚书长子交代,他爹进宫摔断腿后,他气不忿儿,怀疑皇上送那块玉佩是故意的。   一开始他并没有向皇上下药的狗胆,是被那舞姬诱着才一步步酿下大祸。   他时常去醉花楼,是那舞姬的入幕之宾,只不过平日里舞姬对他比较冷淡罢了。   好像是他与舞姬抱怨过皇上下令让他爹在家休养三个月,言辞之中多有不满和不屑后,舞姬突然就对他热情了起来。   经常给他留房不说,床榻之间还变得颇为妖娆大胆花样繁多,甜言软语,藕臂柳腰,哄得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要不怎么说户部尚书长子是个混蛋玩意儿呢。他爹受伤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在醉花楼温柔乡里舍不得回府。   听了几句恭维的话,便真觉得他自己是世家里头一份的公子哥儿。   他也不知那一日是喝醉了还是被舞姬诱导,不知怎么就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我非得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不靠世家,他这皇帝什么都不是。”   那舞姬更是附和着将他捧上天。   没过几日,舞姬就拿来一瓶药,趴在他怀里娇声道:“公子不是想给皇帝一个教训嘛,这药能让人困顿昏睡,三日后才发作,公子将这药悄无声息地下在皇帝身上,到时候京城乱了,那些世家还不是得唯尚书府唯公子您马首是瞻。拿捏住皇室,谁人不高看公子?”   他一开始没准备答应:“不行不行,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可那舞姬将将抚着他让他来了兴致,闻言就退出他怀里,脸上神色似是受伤又像是嫌恶:“公子原是这般没有担当和抱负之人,枉我一片痴心错付,以为公子是当世的英雄。”   他被捧了这么些天,哪能受到了这个,一把拉过美人儿软言哄着:“本公子也没说不做啊,可是给皇上下药哪是那么容易的,我连宫中都进不去。”   “那公子前些天就是在吹牛了?”   “也没有,我这不是得想想办法嘛。”   后来,那舞姬在床帏之中状似不经意提起:“我听闻有位魏太医欠了不少赌债,公子可以让他帮忙嘛。”   户部尚书长子哪儿还顾得上这个,顺嘴答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不过,他回府后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舞姬的话还挺有道理。   他一直都知道他爹在想方设法地改变朝堂上的力量平衡,想剪掉皇帝的羽翼和助力,让皇帝不得不向世家让步,给世家允诺更多好处。   削减顾家的粮饷就是为此。   东西两地的将领是近十几年才换上的忠于皇室的纯臣,镇南将军则是两年前先帝驾崩后由摄政王直接指派的。   唯有北疆的顾家驻守百年之久,是跟着高祖皇帝打下江山的武将世家,且北疆又时常有战事,构陷顾家自然相当容易。   编撰顾家虚报兵员进而削减其粮饷、迟送粮饷并栽赃给摄政王,都能引得顾家怀疑皇上是否有卸磨杀驴弃信忘义的意图。   一旦顾家对皇室没了信任,再看见京城的旨意,为了自保也得多想三分。   如此一来,他们只需在朝堂上稍加煽风点火,就能让皇上猜忌顾家拥兵自重,北地百姓只知顾家不知皇室。   等皇上想换掉镇北将军之时,他们便能趁虚而入,往军中安插人手。   否则,世家手中一直没有兵权,做什么都有徒劳无功的意味。   户部尚书长子倒是并没有如此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爹削弱顾家是为了削弱皇上的势力。   那舞姬所说的给皇上下毒,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等摄政王回了京,一切尘埃落定,摄政王就是坐上皇位,也得看世家脸色行事。   再加上正好有这么一个能为他所用的魏太医,在户部尚书长子看来,几乎称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自然想不到,这办法要是能达到壮大世家的目的,他爹为何不用?   他也想不到,哪有那么巧会出现一个欠着赌债的魏太医?不过是舞姬筹谋多日引诱魏太医陷进赌场。   他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了结了魏太医便再无人知道是他在背后筹谋一切。   而魏太医则是觉得,药不会立即发作,他便不会立即被抓。可赌场的人可是给了他期限要他的命,有尚书府的人帮他还债再送他出城,天高皇帝远,没人找得到他。   羽林军是审完户部尚书长子才去醉花楼抓那个舞姬的,那时已经封锁京城一天了。   据老鸨说,羽林军封锁京城的那天夜里,舞姬还在醉花楼出台跳了舞,是第二日老鸨让人去叫舞姬准备一下晚上跳舞的装束,才发现人不见了。   那便证明,舞姬还在京中。   傅司简觉得她既然筹谋这么多想搅乱京城,如今见京城并未像她所想那般,必然会不甘心而有所行动。   为了引蛇出洞,他打算让裴昭继续装病。   裴昭的身体状况只有勤政殿内的人知晓,京城那些官员皆以为皇上身体每况愈下。   那么舞姬便极有可能在百姓间散播皇上昏迷的消息,或是有什么别的举动。   只要能发现她的动静,羽林军必然能顺藤摸瓜抓到人。   -   傅司简揉了揉紧皱的眉头,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这些事不能写进他给顾灼的信里,不是想瞒着她,而是怕送信之人在路上又出现什么意外,导致他与裴昭的计策功亏一篑。   何况,还有他的身份,他这几个月待在北疆的意图。查案一事好不容易有所突破,若是信被人截下打草惊蛇,再想查就难得多了。   他如今能写给她的,就只有让她等他。   写这么几个字送过去,他的小姑娘怕是会更恼他。   现在,他只能等,等抓住舞姬,等稳定局面——   回幽州亲自向顾灼认错,厚颜无耻地哄着她求她原谅。   只是傅司简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回去见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就来京城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①唐·李白《长相思》   感谢在2022-03-29 17:49:27~2022-03-30 22:2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旨意(修)   京城百姓已经习惯了有些压抑的气氛, 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生活。   只是街上到底不像以前那般繁华热闹。   舞姬并没有如傅司简所想散布皇上昏迷不醒的消息,而是孤注一掷, 想趁机将他也一并除掉, 让大裴皇室彻底无人。   冲着傅司简而来的两支箭是从临街的一个阁楼上同时射出来的。   以他的身手,本来能轻松避开。   可是一旁的巷道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嬉闹着与身后追逐着的小伙伴说说笑笑,眼看着就要命丧箭下。   电光石火间, 傅司简回身想抱走那个孩子, 却已经来不及, 只能侧身护住。   箭头从背后扎进他的身体, 又从胸膛的位置穿出来。   远处正与羽林军吩咐什么的邵东看见这一幕, 目眦尽裂:“王爷!”   -   章太医几乎是被揪着后衣领提到王府的。   看见傅司简身上的伤,想把刺客砍了的心都有。   箭当胸穿过,位置十分凶险, 章太医只能小心翼翼地先将箭头剪下,又让力气大的邵东猛地拔了出来。   饶是傅司简再能忍, 拔箭瞬间钻心的疼痛都让他闷哼出声。   额头上冷汗涔涔,面色因流血不止而急速苍白起来,连紧皱的眉头都显得无力了几分。   章太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血止住,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仿佛劫后余生。   傅司简高热昏迷整整两日, 才终于挺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裴昭哭得比先帝驾崩时还大声:“章太医!章太医!皇叔醒了!”   陪着皇上两天都没合眼的章太医再三保证:“皇上,王爷的伤愈合得很好, 只是气血亏虚严重, 需得好好调养月余。”   才终于得了皇上的首肯, 能够回去好好休息。   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真的是心力交瘁。   先是用尽毕生所学抢着时间地给皇上解毒,又是胆战心惊地给摄政王治伤,生怕他抗不过重伤之后的高热。   章太医觉得自己的脑袋反反复复地摇摇欲坠,如今总算是稳稳当当地留在了他的脖子上。   真是普天同庆。   裴昭还在声泪俱下。   傅司简被他吵得烦,把人赶回宫中去休息了。   -   舞姬已经被抓住,傅司简有心锻炼裴昭,将审问的事一股脑儿全丢给了他。   自己便彻底闲下来,在王府养伤。   只是他回幽州的计划不得不往后延,也一日比一日更想他的小姑娘。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①   窗外明月圆满,千里共婵娟,却瞧不见他魂牵梦萦的绰约娉婷。   他只能将他们相识以来的一幕幕都画下来,入骨的相思仿佛才有了寄托。   军营、书院、客栈、长街、初雪、山洞、冬至、卧房……   不知从何时起,他满心满眼已经全部都是她。   想让她康乐无忧,想保她一生肆意。   想与她余生相守,看遍世间美景。   -   过了几日,派去江南的人回了京,说已经查明,江南的瓷商罗家就是凉州那个可疑的富商。   凉州的宅子并不是他的,他只负责将东西从江南运过去。   那处宅子真正的主人是凉州太守——俞汉。   能发现罗家与俞汉在通信,还是多亏了顾老将军。   玄卫从罗家偷出来的信上有一个奇怪的纹样,顾老将军恰好在北疆见过。   那是多年以前,他去凉州太守府与俞汉商议城内布防时偶然间看到的。   那时虽然觉得奇怪,却没太在意。   毕竟各家都有自己的纹样,方便通信时识别,俞家的无非是看起来复杂了点。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复杂和奇怪,顾老将军才将这纹样记在了心里。   派去江南的玄卫里有人见过王爷手里那张纸上的纹样,与罗家信上那枚如出一辙。   傅司简听完这事后,觉得自己真是舍本逐末了。   当初他因为大理寺找到的那张残破的纸去了北疆,便将全部精力几乎都放在了通关文牒上。   因为纹样太难查了。   他总不能让玄卫拉着街上的百姓一个一个问:“可有见过这个?”   一开始,傅司简去幽州也是想问问顾老将军是否有头绪,可知晓老将军还在江南后便作了罢。   谁料想,他没抱多少希望的事,老将军还真知道。   若是他早些派人拿着纹样去江南,也不至于查了那么久才查到俞汉身上。   这些时日,江南的玄卫皆听从顾老将军的调遣,已经将罗家的人看住,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才没抓。   老将军安顿好一应事宜之后,跟他们说王爷已经回京,遂挑了个人,让他直接回京城汇报。   彼时,顾灼派到江南的侍卫早已等了十几天,每天都在反省自己辜负小将军信任,没能让老将军和夫人早日回去。   顾老将军和姜夫人从侍卫口中听闻京城情况后,虽是担心裴昭的身体,却觉得摄政王知晓皇上昏迷必然会回京,不会出乱子。而案子正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候,必须事事周全不能出一丝差错,是以并没有急着回北疆。   嗯,顾老将军一直以为,顾灼会知晓皇上昏迷,是摄政王告诉她的。   毕竟,他是完全没想到自己闺女会派人进京,还能顺便打听到皇上中毒的事。   他更想不到,他闺女其实还不知道傅司简就是摄政王。   从江南回来的玄卫说,顾老将军与姜夫人是与他们同时动身的,那算下来的话应该已经回到北疆了。   傅司简便与裴昭商议着,由裴昭下旨召凉州太守、并州太守和顾老将军回京述职,实则让顾老将军带兵提防着俞汉途中发觉不对想跑。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侄子能在最后关头瞒着他改了旨意。   把“顾老将军”,换成了“顾小将军”。   -   裴昭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日月可鉴。   皇叔高热昏迷那两日,他吓得不轻,生怕唯一的亲人离开他,便一直守在床边,听见皇叔总是在呓语“夭夭”。   他问了邵东才明白所谓“夭夭”是何人。   皇叔醒来后每天都数着日子,只等养好伤就动身去幽州。   别问裴昭是怎么知道的。   王府书房里那些画儿,他又不是看不见。   既然皇叔这般思念未来皇婶,他作为一个善良孝顺的小侄子,当然要给皇叔一个惊喜。   裴昭盖下印玺的时候,还沾沾自喜地想着,他一定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别出心裁的见面。   皇叔一定会感谢他的。   -   侍卫来军中时,顾灼刚练完兵回来。   “姑娘,皇上召您和凉州、并州太守进京述职,传旨的人已经在府上等着了。”   “老将军和夫人让您抽出五千兵马带回幽州,随您进京。”   听完侍卫的话,顾灼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要让她和两州太守一道回京述职,怎么不把姚太守也叫上?   她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倒也没想让侍卫回答。   谁成想侍卫还真知道!   “皇上说,总不能把三州太守都召回京,多少得留一个照看着。”   顾灼抿了抿唇。   行吧,这理由……就还挺充分的。   她调了先前准备好的三万兵马中最精锐的五千赶回幽州,城中百姓倒是颇为热情,抓着手边的包子大饼就往士兵手里塞。   顾家军军纪严明,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又不忍拂了大家的意,顾灼只好专门派出几个人沿途说服了一番才终于回了府。   -   来传旨的小太监在正厅里已经待了好些时候了。   他到府中说完皇上的旨意后便分外热情地让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先去休息,由他来等着顾灼。   此时见穿着银甲都难掩明艳的人进来,又听一旁的小厮叫了声“姑娘”,小太监立时站起身,满脸堆笑地问候:“想必您就是小将军了!”   顾灼听着小太监如此激动的声音,属实是一头雾水。   不过,她顾不上去想原因,只想打听打听皇上的身体如何了,毒到底解了没有。   于是旁敲侧击地问道:“皇上近来可好?”   小太监笑得更加灿烂:“皇上身体康健,时常惦念着小将军,这回才叫小将军去京城呢。”   来幽州之前,皇上可是特意吩咐他,一定一定要对顾小将军毕恭毕敬,而且还要展现一下皇上对小将军的亲近之意。   他应该是做到了吧?   小太监话音刚落,顾灼一口茶喝进去差点呛出来:“咳、咳。”   不至于吧。   她何时与小皇帝有这份交情。   虽然她爹娘曾经说,以他们与先皇先皇后的关系,小皇帝应该要叫她一声姐姐。   但是她都没见过小皇帝啊!   她可不敢跟皇室乱攀亲戚!   不过,皇上身体无恙便好。   又聊了几句,打发小太监先去准备,顾灼才有机会问一旁的小厮:“我爹娘呢?”   小厮刚要回复,顾老将军和姜夫人就从正厅后的那间房中走出来:“夭夭。”   “爹娘,皇上召我去京城是何意啊?还有,您为何让我带五千兵马啊?”顾灼又翻看了一遍圣旨,疑惑道,“这上头没写要带兵啊。”   “是口谕。”顾老将军和姜夫人没时间与她讲清楚查案的事,只能简略地交代了最为要紧的一句,“路上看住俞太守,他问起为何带兵,就说皇上要检验顾家军战力。”   顾灼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时间紧迫也只能应了声“是”,便匆匆去找外面等候她的传旨太监了。   方才听小太监话中的意思,皇上的吩咐是旨意一到立即动身。   可是她在军中,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俞太守和孙太守估计已经在北疆进京的必经关隘处等着了。   作者有话说:   ①唐·张九龄《望月怀远》   裴昭:我可真孝顺! 第51章 、淡漠   关山迢递, 悠悠道远,五千兵马于四日后行军至京城外安营扎寨。   夜间繁星漫天, 顾灼心头盘旋的是这几日都解不开的疑惑。   她思来想去, 总觉得皇上召他们述职的真正目的更像是……让她带兵押解俞汉进京。   一路上,俞汉倒是没什么异常举动,只是方才提出来要去住进奏院。   顾灼哪能让他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俞太守,您毕竟是与这些兵马一道来, 这么晚孤身进京怕是容易引起羽林军的误会, 还是委屈您在大营再住一夜等明日的旨意更为妥当些。”   俞汉听完这话皱了皱眉,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和气平静地应了下来。   顾灼却没错过这位看起来温和瘦削的俞太守眼中转瞬即逝的阴狠和警惕。   她担心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差错, 几乎一夜未眠。   她看向远处城墙上一排排的火把, 突然对这座她从未踏足的城生了好奇和亲近。   傅司简,在城中何处呢?   -   旨意来得比顾灼想得还要早许多。   大概是寅时,昨日先行回宫向皇上复命的小太监便又来了, 让他们三人准备一番参加今日的早朝。   皓月西沉,薄晓清寒, 城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厚重而悠远。   这个时辰,街边居然已经有支起的摊子,挂在高处的灯散出柔和昏黄的光亮, 和着锅上蒸腾出的白茫茫的热气,将冷峭而寂寥的长街映得温暖起来。   小太监颇为殷勤地解释:“许多官员上朝都要经过这条路, 没来得及用饭的便会在这里的小摊上解决一顿, 以防饿得殿前失仪。”   话音落下又问道:“小将军和两位大人可要用一些?”   顾灼确实有点饿了,何况谁知道早朝要几个时辰。   她看向小太监:“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您正好尝尝京城的馄饨滋味与北疆的有何不同。”   几个大大的瓷碗被端上桌, 点点香油浮在馄饨汤的表面, 泛出晶莹鲜亮的光泽。   顾灼盛了一勺喝下去, 暖意和香气似是瞬间就抚慰了她的四肢百骸。   馄饨分量不小,几人吃了有一会儿才见底。   期间还听见摊子的老板低声哄着哭闹不已的孩子:“圆圆,别哭了,再哭摄政王就要来把你抓走啦。”   那孩子打了个哭嗝,倒是真的渐渐不哭了,抽噎着说:“我、我不哭了。”   顾灼哑然失笑,这摄政王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能将小儿吓到这般地步?   她偏头去看那个小太监,见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到老板的话似的。   在百姓眼中,小皇帝和摄政王皆为皇室。   太监这身装扮一看便知是宫中之人,可老板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话会被皇室知晓。   他用摄政王的名头吓唬小孩子时行云流水,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显然,这种话在京中流传甚广,且从未有人管。   皇上没管过,摄政王也没管过。   顾灼挑了挑眉,看来,残暴吓人的名声,说不准是有摄政王自己推波助澜的手笔。   -   晨光熹微之时,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在外等候许久,终于进殿立在各自的位置上,小声地与旁边的同僚闲谈。   顾灼与俞汉、孙海便站在了最后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殿中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顾灼看不到前面,只以为是皇上出来了。   可隔了足足有一刻钟,才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门在顾灼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呼啸的寒风,也让她察觉到大殿内环绕四周的蓄势待发。   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侍卫。   只是这人数……都赶上殿内官员的数量了。   不过,毕竟皇上刚经历了被人下药,小心些也是情理之中。   由于站得太远,顾灼听不清前面都在说些什么,也懒得去分辨,垂手立在大殿最后,实在有些昏昏欲睡。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昨夜没怎么睡而出现了幻觉,要不怎么会隐约听见像是傅司简的声音?   太监的声音又响起:“凉州俞太守何在?”   俞汉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臣在。”   谁也没料到下一瞬便是平地惊雷:“拿下!”   禁卫如猎豹般从暗处扑上来,将俞汉擒住,第一时间卸了他的下巴和双臂。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俞汉已经被禁卫拖着带到了殿外。   顾灼的瞌睡虫早已被吓跑,却不是因为俞汉被抓,而是方才下令的声音。   那么像傅司简。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无数的猜测和怀疑闪过,她却一个都抓不住。   太监已经在问第二遍了:“顾将军何在?”   还是被方才的一幕吓懵的孙海终于回过神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站在他身侧的顾灼,低声提醒道:“小将军?小将军?皇上叫你呢。”   顾灼猛地醒过神来,连忙迈开步伐向大殿中央而去。   走动间铠甲的琤瑽声铿然作响,那是北疆的寒光朔气浸染过的见证。   她行了武将之礼,嗓音清亮沉稳:“臣在。”   站在龙椅阶下最前面的傅司简听见这两个字,瞬间就转过身,看见正垂首抱拳的、无数次入他梦的——   他的小姑娘。   她瘦了。   她低着头,面容疏淡。   傅司简像是被定在那儿,愣愣地凝瞩不转地盯着他朝思暮想之人。   殿中众人在长久的奇怪氛围中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摄政王这是怎么了?”   “这位顾将军是谁?”   “顾青山的女儿?”   “皇上怎么将她召进京了?”   “看摄政王的神色,像是与这位顾将军认识?”   “方才的俞太守是犯了何事被抓?”   “顾家远在北疆,摄政王怎么可能认识?”   “你别忘了,摄政王可是时常不在京中。”   “也是。”   坐在龙椅上的裴昭相当满意皇叔现在这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枉他昨日扛着困意让皇叔给他讲课讲到宫门落锁。   又苦口婆心地劝说:“虽然您去迎接岳父是应该的,但从北疆一道来的还有两位太守,您作为摄政王去迎他们实在不妥。”   这才将人拦下,没让皇叔出城去看。   也才能有今日早朝的效果。   他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   看吧,皇叔果然很惊喜。   “咳、咳。”裴昭握拳假意咳了两声。   大太监知晓圣意,随即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殿中安静下来,裴昭才开口道:“顾小将军从北疆一路跋山涉水赶来,辛苦了。”   “方才说起给朕下毒的那个舞姬,已经查明是北戎细作,潜伏在京城多年,早就想刺杀朕和摄政王,此次正是利用了户部尚书长子对朕的不满。”   “关于户部尚书长子的处置,摄政王要求满门抄斩。顾小将军常年与北戎作战,可有何意见啊?”   裴昭说完后看了看手里攥着的纸,密密麻麻全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就为了不露痕迹地让皇叔皇婶尽早说上话。   这个流程,他都演练好多次了。   此时却还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流畅自然。   不过,这都不重要。   他抬眸去看阶下他未来皇婶的反应,却见——   未来皇婶只朝着杵在那儿动都不动的皇叔瞥了一眼,随即便将视线转走,面色淡漠,声音清冷:“有弑君之意,自然该杀。摄政王所言极是,臣并无意见。”   再也没看皇叔。   裴昭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顾小将军说“摄政王”时,都像是将这三字在齿间狠狠研磨过才挤出来的。   傅司简终于能在小姑娘抬头时看清她的脸,素面朝天却明艳动人。   她冷淡地转过头,面上凛如霜雪,不肯再看他。   傅司简暗自苦笑了一声,却舍不得移开视线,依旧失态地、贪恋地,用视线一寸寸地描摹她的额头眉眼翘鼻樱唇。   她生气了。   她叫他“摄政王”。   傅司简只觉像是坠进冰窟,浑身发冷。   他一下子想起顾老将军给他的那封信:“一切凭夭夭的心意。”   她改变心意怎么办?   她想离开他怎么办?   傅司简的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觉得殿中这些人分外碍眼。   他转回身,抬头冷冷扫了裴昭一眼。   怪不得这小子前些天想尽办法地拦着他,不让他动身去幽州。   越看越糊涂的裴昭看见皇叔的表情吓得打了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地理解了皇叔的意思,脱口而出:“朕累了,退朝吧。”   今日早朝的要紧事都排在前头,早商议完了,本就该退朝了。   是他在最后安排了这么一出。   原以为皇叔皇婶见面应该是有情人执手相看泪眼,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到底哪里出错了?   裴昭走回勤政殿门口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皱着眉喃喃自语道:“皇婶不会……还不知道皇叔的身份吧?”   他越想越觉得,大概、可能、或许,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说得通。   完了。   -   皇上说了“退朝”后,顾灼转身就走,没去理会那些官员的私议和猜测。   她得理理脑子里这一团乱麻。   怎么傅司简就成了摄政王?   怎么皇上就偏偏召她进京?   “夭夭!夭夭!”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急切,像以往一样低沉好听。   顾灼却不想理,头也未回地随着人群往前走。   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男人握住:“夭夭。”   又是这种恳求和可怜巴巴的语气。   顾灼在心中讽刺了一句自己没出息,抬头去看碧空如洗,将涌上眼底的泪意强硬地逼回去,不带半点情绪地冷冷开口:   “摄政王,请你自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0 23:57:42~2022-04-04 23:5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 5瓶;麻辣王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松手   温煦的阳光被挡住, 顾灼身前覆下一片阴影。   眼前的男人一身紫色朝服,显得更为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腰带纹金, 玉冠束发, 处处都是天家涵养出的雅致贵气和高不可攀。   摄政王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裴简?   总归是不叫“傅司简”罢了。   周围还未离开的大小官员大概是碍于他的威势,不敢光明正大地驻足看热闹,却明显地慢下脚步,带着一脸好奇不时地侧目。   顾灼不想闹得难看, 隐隐使了力气想从男人手中挣脱出来, 却被握得更紧。   她低头看了一眼男人青筋鼓起的手背, 凉凉地道:“王爷是想卸了我的手腕给顾家一个下马威?”   傅司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太重了些, 脸上闪过懊恼, 连忙松了劲儿,却仍是不肯放开。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语速极快:“夭夭, 我可以解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那天我正要与你说的时候——”   却快不过顾灼抬眼时露出的讥诮和她温淡的嗓音:“我知道,但我不想听。”   傅司简看着她唇边的寥寥笑意,再说不出口。   他看得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听。   是啊。   她那么聪明,从方才在殿内见到他到现在, 足够她拼凑出他在北疆隐瞒身份的理由。   她只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罢了。   傅司简有些承受不了她眼底的疏离和冷漠, 抬手想撩起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想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还愿意与他亲近。   可她却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他,侧首躲过, 没让他触碰到分毫。   傅司简的手僵在空中, 指尖动了动, 终是缓缓收回。   她侧颊粉润如玉,颈项柔和优美,对他来说却仿佛遥不可及一般。   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让她转过头再看他一眼。   半晌无言。   官员们走得再慢,也已经到了两人的前面,有些正小心翼翼地回头窥探。   顾灼有些不耐烦,她可不想来京城第一天就被人谈论与摄政王纠葛不清。   她挑起眼皮,淡淡开口:“能放开了吗?”   傅司简不舍得放,总觉得一旦放开她,她就真的不要他了。   可他忽视不了她话中隐隐的疲倦。   这几日从北疆一路赶来,她必是夜宿晓行,风餐露宿。   她得休息。   他疼惜不已,张了张口,原是想说“将军府久无人住,怕是侍候不周,你要不要先住进王府”。   可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不敢逼得她太紧。   最后,在她越来越不耐的视线下,他终于松开手,艰难地说出一句:“我送你回府。”   顾灼没出声应他,像是没听见似的,抬脚绕过他利落地离开,半分留恋都无。   傅司简心下苦笑,她哪是没听见,只是不想理他。   不过,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毕竟,她虽然没答应,但好歹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他想了她一个多月,想得心都发疼,如今终于能看见她,哪怕能多看一会儿她的背影也是好的。   -   阳光洒在长街上,似是镀上薄薄的一层金。   重楼飞阁,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顾灼牵着马走在熙熙攘攘之中,却对街边摊贩商铺热情的吆喝揽客声置若罔闻。   她不想理傅司简,其实并不是生他隐瞒身份的气。   他来北疆,大概就是为了查俞汉。   所作所为没有算计顾家,也没有算计她。   那便足够了。   至于他是因为一开始的不信任,还是后来顾忌着什么才没告诉她,顾灼并不是很在意。   总归,以傅司简的行事作风和人品,只能是时机未到,不会是故意为之。   她可以肯定这一点。   而且,若换做是她,做得不会与他有什么不同。   她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儿怀疑他的感情。   何况,小年前一天,顾川着急忙慌地来书院将她叫走之前,傅司简确实是在说有一事要与她解释。   顾灼之所以生气,更多的还是有些不满自己没能早日发现端倪。   她怎么能忽略掉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呢?   傅司简那块银灰色的帕子,用料与先帝赏给顾家的那几匹云锦一般无二;   当初他答了一份考卷便让钟先生起了惜才之心主动找他探讨海疆商路,如今看来,其实是他的老师寻了个借口去见他;   他说他家中只剩一个侄子;   钟先生说他是京城人;   他是在皇上昏迷后匆匆回京的;   更为关键的是,她爹曾经跟她说傅司简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她作为边关主将,掌握着北疆一切军机要事,她爹怎么会轻易让她信任一个三年前在江南仅仅是帮过他忙的人。   能够被她爹认为绝对不会背叛大裴之人,除了顾家,也只剩皇室了。   可她当时竟是半点都未察觉这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就是不知道为何她爹给她的信里没说傅司简的真实身份,大概是从名字推测出他不想暴露?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没能洞隐烛微,也不够敏锐。   顾灼叹了口气,她离合格的顾家主帅还差得远呢。   说到底,她对傅司简多少是有些迁怒了。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①,怪不到他身上。   只是方才在殿内看见他时,太多的信息纷至沓来,她有些乱,想理一理。   尤其她思念他许久,一见面就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她再怎么说服自己保持理智,也还是在对上他时不自觉地冲他撒气。   何况,他不告而别一事,她还没与他算呢!   -   习惯驰骋奔逸的战马适应不了闹街上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有些烦躁地轻轻跺了跺脚,又用头蹭了蹭主人,催促着她快些带它离开。   顾灼摸了摸马儿的脸安抚它,担心它会尥蹶子伤到人便转过头去看——   不期然隔着不少人与傅司简的眼神对上。   他一身紫色朝服在人群中分外显眼,龙章凤姿,气宇轩昂。   百姓怕冲撞了贵人皆尽量避开,于是,在人山人海张袂成阴之中,他的周围甚至还空出不大不小的一个圈。   顾灼没好气地转回去撇了撇嘴,摄政王好大的威风!   而且,他怎么还跟着她!   她刚刚拒绝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呵,送她回府?   京城将军府占地不小,随便问个人都能知道在哪,她还能找不见?   而且,她明显是朝着城门走的啊,他跟了这么久也该知道她不是要回府了吧。   顾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以前没觉得他这么……   也罢,以前他就挺厚颜无耻的。   -   城门处依然冷清。   大概是解开封锁的旨意今早才下,百姓们还不知晓。   顾河已经在等着了,远远瞧见顾灼牵着马过来,便快步上前抱拳行礼:“姑娘。”   “查得怎么样?”   “将军府的人没问题。管家派人查粮饷一事时没有门路,只能找运粮队伍里的兵卒打听,那些兵卒被特意交代过,有人来问粮饷就说是摄政王拦着。户部尚书府被围后,将军府的人也没有试图与尚书府联络的。”   顾灼听完后点点头,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顾河:“吩咐将军府的人收拾一下,我晚上去住。”   “是。”顾河拿了令牌却没立刻就走,犹豫着开口道,“姑娘,跟着您那个人……是摄政王。”   前些时日,他查清楚京城将军府的人后想回幽州复命,于是便时常在城门处晃悠。   偶然一次瞧见傅司简时还有点儿不敢置信。   这不是与顾家侍卫一道上山找他家姑娘的那个身手不错的傅公子吗?   他不踏踏实实待在幽州陪着他家姑娘,来京城做什么?   更让顾河惊讶的是,羽林军统领在这位傅公子面前还颇为恭敬。   要知道,羽林军统领是正二品的武官。   那这位傅公子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位极人臣。   果不其然,顾河稍加打听,就知晓了——傅公子是当朝摄政王。   他觉得,他家姑娘可能、或许、大概……还不知道这事。   只是城门一直封锁着,他出不去,也回不了幽州。   今天早晨有士兵拿着顾家的令牌找到他的住处时,顾河这才知道自家姑娘来了京城,随着士兵来到城门处等候。   此时看见不远处的摄政王,顾河虽然猜到这两人大概已经在早朝上见过了,但还是尽职地将傅公子的身份告诉自家姑娘。   淡得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我知道。”   “属下告退。”顾河火速溜了。   凭他的了解,姑娘绝对是生气了。   啧。   他家姑娘生起气来,那些损招儿就跟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坑得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摄政王,自求多福吧。   -   顾灼没想到自己临出城时能被羽林军拦住。   两杆红缨枪交叉挡在她身前,泛出不近人情的冰冷寒光。   她侧头看了一眼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士兵,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去,傅司简已经到了近前。   他没什么动作,只垂眸看着她,微微蹙眉问道:“你去哪儿?”   顾灼心下微哂,只觉得自己的脾气修炼得还不够好,纵是方才的路上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看见他却还是忍不住来气,出言呛道:“你管我?”   一旁的士兵听见这话瞠目结舌,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又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胆大包天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毕竟可是摄政王打了手势让他们把人拦住的。   傅司简倒是愣住了。   方才情急之下问出口,他并没有指望小姑娘愿意搭理他,尤其还是用这种凶狠却透着亲密的语气。   他心头燃起一分希望,凝着她冷艳的眉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夭夭,你现在、有时间听我解释吗?”   作者有话说:   ①《孟子·离娄章句上·第四节》   感谢在2022-04-04 23:56:48~2022-04-07 17:3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33324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055502 10瓶;薛定谔的猫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令牌   士兵听见摄政王如此低声下气的话, 只恨自己没能及时退后半步。   而更让他心中大骇的,是这姑娘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声音冷淡得几乎称得上是跋扈。   这是他能听的吗?   他听了摄政王的八卦不会被灭口吧?   他想原地消失。   不过显然, 傅司简压根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听, 他全副心神都在眼前小姑娘的脸上。   依然落落穆穆清清冷冷,却仿佛有些不一样。   不那么疏离,不那么厌烦,像是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   只是那些细微的表情一闪而过, 在她话音落下后皆杳无踪迹, 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模样。   傅司简暗骂了自己一句痴心妄想, 却还是冒着惹她嫌弃的风险又问了一句:“你、要离京了吗?”   顾灼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嗤笑了声:“我说是的话, 摄政王打算——”她侧头瞥了一眼随风而动的红缨, 又转回来继续泠泠嘲讽道,“就这么让人拦着我?”   傅司简的眸光颤了颤,他其实很怕她说要离开。   方才看见她要出城门时, 被她舍弃的恐慌铺天盖地袭来,他不消多想就抬了手, 让士兵将她拦下。   可他能把人拦住一时,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现在,他在她的质问下理屈词穷, 哑口无言。   傅司简固执地看着顾灼,祈求她能将他拉出惶遽的深渊, 却渐渐在她古井无波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艰难开口:“不是。”   他抬手让士兵退下。   他无可奈何,他毫无办法。   傅司简眼底的怆痛看得顾灼一愣。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将人吓得太狠了。   可她方才不就呛了他一句吗?她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啊。   顾灼还没想明白, 就又听见傅司简低声哑气地征求她的同意:“夭夭, 我随你回幽州好不好?我跟在队伍后面不打扰你, 你何时愿意听我解释就遣人去——”   “我不回幽州。”   顾灼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傅司简的话。   她总算知道他哪里误会了,但她不理解他是怎么误会的。   明明她说的是假设,怎么听到他耳朵里就成了肯定?   她能离京吗?   虽然她猜测皇上召她回京只是为了押送俞汉,可毕竟口谕里说是要检验顾家军战力。   天子一言,就算只是借口也不能怠慢。   她得在京城等着皇上的吩咐。   傅司简问她有没有时间听他解释,她说“没有”,并不是跟他赌气,她真的没有时间。   方才踏出宫门时顾灼想起来一件最重要的事——皇上没交代她带来的兵怎么安置。   她折返回去想进宫,却被宫门侍卫拦住:“无召不得面圣。”   顾灼相当无奈。   早上带她进宫的太监将她送到大殿外就离开了,如今必然是在宫里。   皇上召她进京的圣旨又还在城外军营中。   那她只能出城拿了圣旨再进宫面圣。   早知道傅司简那时候跟着她,就直接让他带她去见皇上了。   可她现在都走到城门处了,不去拿圣旨好像这一路都白走了似的。   果然,生气让人不理智。   顾灼瞪了看起来颇有些迷茫的傅司简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回军营取圣旨进宫,问问皇上顾家兵马如何安置。”   傅司简听了这话,才觉得自己方才是昏了头,竟是没想到这一层。   边关将领进京,怎么可能擅自离开?   只是小姑娘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他急急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不用问他,我能安排。”   顾灼停住脚步。   若是傅司简能安排,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再穿过大半个城进宫。   快正午了,那条长宁街只会越发人潮拥挤,等她走到宫门前,说不准都午后了。   来来回回地,她带来的兵就得再多饿一会儿肚子。   幽州的粮草珍贵,要紧着将士们训练以对付北戎,而进京一路上都在大裴境内,不会有什么作战的可能。   于是,当初顾灼带兵从幽州动身时,只带了五天的粮草,将将儿够赶到京城。   今天已经剩得不多了。   她还打算进京后让皇上“管饭”好好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呢。   顾灼侧首抬眸询问地看向傅司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而看在傅司简眼里,顾灼没甩开他的手,也没露出抗拒的表情。   虽然他觉得小姑娘多半是因为关注他的话才没注意,却也足够他欢喜了。   他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极稳,生怕惊扰得她意识到不对而抽回手。   不敢让小姑娘等久,傅司简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话道:“你带来的兵马安排进京郊大营,那是羽林军的驻所。”   顾灼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进京路上还在想,该怎么跟皇上提一提,让她到羽林军的大营中观摩一番他们的训练和管理。   毕竟顾家军常驻北疆,能与其他军队交流切磋、他山攻错的机会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进京一趟,她自然得利用好。   如今傅司简能将她带来的人都安排进京郊大营,比她原本设想的还要更好一些。   “偷师学艺”、“物尽其用”什么的,她的兵机灵着呢。   可是——   顾灼蹙眉问出她最后的顾虑:“你这么‘越俎代庖’,皇上会因此生气而迁怒顾家和……吗?”   傅司简直直地望进她眼底,心头发软:“不会。”   他知道小姑娘没说出来的是什么。   是他。   她明明还生着他的气,却依然愿意关心他。   傅司简用了大力气才克制住想不管不顾地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视线舍不得移开半分,话却是对着一旁的士兵说的:“去叫邵北过来。”   “是。”   士兵飞快地离开了,徒留下另一个士兵风中凌乱,暗暗后悔自己反应不够迅速,让小伙伴抢走了这个好差事。   他不想留在这儿听摄政王做小伏低哄姑娘啊,还是毫无底线的那种。   总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   邵北很快就过来了。   他已经从士兵的口中知晓了摄政王拉着一个姑娘的手不放开的事,十分想瞧瞧这颇为罕见的一幕。   只是,到底是没瞧见。   去叫邵北的士兵离开没多久,傅司简的小动作就被顾灼发现了。   傅司简凝在她脸上的视线过于深沉和炙热,顾灼险些绷不住自己波澜不惊的表情。   她就知道这人会得寸进尺。   顾灼转过头想背着傅司简揉揉自己的嘴角,一抬手才发觉不知何时就被他握着。   她低头去看,自己竟还不自觉地圈着他留在她掌心的手指。   顾灼急忙松开,却抽不出来,只能低声要求他:“放开。”   他倒是听话:“哦。夭夭,你别生气。”   这时候知道让她别生气了,方才握住她手的时候怎么不担心她会生气。   给他点儿甜头,好像全用来长了他的脸皮一样。   这样不行。   他瞒着她,他不告而别,无可厚非,她能理解。   但是,那她也得好好折腾折腾他,要不然不足以排解元宵节那日她兴致勃勃去找他出去看花灯结果发现他早就离开了的委屈。   被他握过的地方仿佛渐渐灼人起来。   顾灼平静了下被傅司简的目光扰得有些怦然的心绪,沉了嗓子凉凉地开口:“我怎么敢生摄政王的气?”   傅司简攥了下空空如也的手心,有些失落:“夭夭,你别叫我‘摄政王’好不好?”   顾灼从善如流:“好的,王爷。”   傅司简被她噎了一下,却从这话中听出一些故意气他的端倪。   总比不理他要好得多。   “夭夭,你还像在幽州时那样叫我,好不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顾灼的火儿腾得一下就上来了,反问道:“你是叫那个名字吗?”   傅司简听出她语气的变化,深觉自己挑了个极其差劲的话题。   可是总听她生分地叫他“摄政王”,他心里酸涩得厉害。   他凑近她耳边解释道:“傅是我母家的姓,司简是我的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热气喷洒在顾灼侧颊,她自然而然地想起曾经的耳鬓厮磨。   尤其他最后一句话可怜巴巴的,她一向受不了他这样,抑制不住地心软。   顾灼心下唾弃自己对傅司简的毫无抵抗之力,只得想些别的转移注意,才能克制着自己不转头去看他。   她爹当初大概是知道“傅司简”这名字的来历,才推测出她信中所写之人是摄政王……   顾灼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傅司简低沉好听的声音又在她耳侧响起:“夭夭,我一直想听你叫我裴简的。”   她立时就想到了如何能气到他:“我哪敢直呼摄政王的名讳?”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若是你不想叫,还叫阿简,好不好?”   他的声音像是穿过北疆与京城的千里之途,与几月前茶摊上那个声音重合在一起。   顾灼张了张嘴,“阿简”两个字就在舌尖,滚了滚却没叫出口。   她不知道她在犹豫顾忌着什么。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却始终未能如愿听她开口叫他。   虽然有些失落,却也知晓不能逼她太紧。   -   邵北已经到了近前:“王爷。”   又对着顾灼恭敬抱拳道:“顾将军。”   他知道这姑娘是谁,今早宫中太监领着她进城时,就是他亲自放的行。   她一身银甲,深衣为紫,金带金銙,品级高于他。   何况,她的另一个身份,是王爷认定的妻子,那便是他邵北的主子。   他原本是王府玄卫首领,几年前被王爷送到羽林军中,一步步做到了如今的位置,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王爷的手下。   前些天与邵东邵西他们喝酒时,听他们说起王爷提亲的事,自然晓得王爷有多看重未来王妃。   邵北见礼后就站在一边,垂首等着王爷的吩咐。   倒是让顾灼再一次摸不着头脑,这位邵统领行礼时头低得有些过分了吧。   她按武将的规矩还了一礼:“邵统领。”   却被避过了。   不要以为她没有瞧见!   顾灼猛然想起顾江与她说过的,羽林军统领曾是摄政王近卫的首领。   估计是知晓傅司简与她的事,才会像傅司简身边那个护卫一样过分恭敬地待她。   她没忍住转头瞪了傅司简一下,眼神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傅司简看着她,却是勾起唇角,不掩温润笑意。   小姑娘终于愿意看他,愿意对他露出亲近之意。   他知道她为何瞪他。   可她误会他了。   傅司简解下令牌,低头仔细地系在顾灼腰间,声音沉缓有力:“我没有与别人说我们的事。夭夭,不论何时,你都先是顾将军,再是摄政王妃,我保证。   你会多一枚王府的令牌,但它永远不会取代你腰间顾家令牌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17:33:54~2022-04-11 01:1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昔在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7642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缘分   风声渐消, 周匝寂寂。   嘈嘈杂杂的喧嚣远去,顾灼的耳边只剩下傅司简笃定的话语。   她一败涂地。   为了气他而故意装出来的不理不睬和话中带刺, 尽数化为乌有。   他一向这样, 对她温柔、耐心、处处周全、事事纵容。   他那么好。   她那么喜欢他。   傅司简已经站起身来,对着邵北吩咐顾家兵马暂驻京郊大营一事。   徒留梅香如旧,清冽地将她缠绕淹没。   顾灼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得知傅司简的身份后心底莫名的抗拒来自何处。   那些明明应该克制、却忍不住散出来的火儿气背后,隐藏的是连她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的不安——   她不可能离开北疆, 来京城做他的摄政王妃。   她也不可能要求他抛下京城的一切, 随她长驻北疆。   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的, 是各自背负的、不可推脱的责任。   顾灼低头看向腰间坠着的令牌, 玄色古朴而神秘, 沉甸甸的,也孤零零的。   她的顾家令牌,不久前被她拿给了顾河。   冥冥之中, 这两枚令牌恰好错过了同时挂在她身上的机会,就像她与傅司简——   大概是无法在一处的。   酸涩漫上心头, 惘然有如潮水,一股脑儿地朝顾灼涌来。   她没了佯装嗔怒吓唬傅司简的心思,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 却还得打起精神处理公事。   打发邵北去牵马后,傅司简低头去看顾灼, 却见她盯着令牌半晌不动, 像是在出神。   她是不是不愿意收他的令牌?   傅司简有些紧张地开口唤道:“夭夭?夭夭?”   小姑娘抬起头,澄澈的眸子扑闪着看向他,双瞳剪水, 波光潋滟。   这是今日她第一次这般柔软地看他, 像从前在北疆时一样。   其实是多了些什么的, 只是傅司简已无暇去分辨。   小心翼翼地冒出星星点点的欢喜,只等她一句话,决定他心中旷野是春风拂过还是凛冬未歇。   傅司简眼底的深情和笨拙看得顾灼心头一疼。   等皇上下旨让她离京,还有多少时间呢?   一个月?或是仅仅半个月?   她不舍得再折腾他,也不愿再折腾自己,用视线描摹着他的眉眼,扬起唇角笑着道:“傅司简,我饿了。”   小姑娘的笑颜明媚得晃人,于傅司简来说,是渴极之人被赐予甘甜清泉,是坠入黑暗之际被温暖光束照耀。   他怔了一瞬,只觉心头发热,加速跳动。   傅司简上前一步,将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按得死紧,生怕她的亲昵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他吻在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歉意:“夭夭,对不起,对不起……”   午时的太阳给顾灼的银甲染上金灿灿的光,似是将赛雪欺霜的寒气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可她还是冷。   傅司简怀中的温热始终透不过铠甲,无法温暖她有些泛凉的身体。   只余她的脸颊能贪恋地蹭着他颈间,汲取微弱的暖意。   顾灼将自己更深地嵌进他怀里,闷闷地道:“我们用饭的时候再说这些好不好?”   “好。”   -   邵北牵马过来时,终于瞧见了王爷拉着姑娘手的这一幕。   不过,他也没多意外就是了。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方才王爷将令牌送出去的时候。   王府主子的令牌有两枚,一枚是王爷的,另一枚是王妃的。   区别在于,调动玄卫发生冲突时,云纹令牌要让步于龙纹。   而王爷佩戴的那枚,一直是龙纹的。   如今,龙纹令牌在未来王妃身上。   那按道理讲,以后玄卫见了人,都得先给王妃行礼。   啧,怪不得邵东喝酒时言辞恳切地告诫他们,惹王爷不快都别惹王妃不快。   看来所言非虚。   邵北牵着两匹马站定在一旁,极快地改了见礼的次序:“顾将军、王爷,马备好了。”   说罢就低下头等候吩咐。   邵北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后悔,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耳力颇好而困扰。   王爷应该是凑近王妃耳边说的,声音很低:“夭夭,我想跟你骑一匹马……”后面好像又说了什么,邵北听不真切。   王妃有些犹豫,拒绝了王爷:“……可是我的马认生,它可能会很暴躁。”   王爷顿了一会儿又道:“那我们骑那匹,让邵北骑你的马。”   王妃咯咯笑了一声,有些嗔怪地教训王爷:“邵北是你的属下吗?”   邵北无语,他也想问。   他觉得他太惨了。   他一个没有媳妇的人,要在这里看王爷王妃甜甜蜜蜜,还得被王爷当成工具人逗王妃开心。   他错了。   他不该忘记邵东对他们的另一条忠告——王爷王妃在一处时,自觉离得远一些。   -   五千兵马进城,虽是沿着城墙根儿的街巷去京郊大营,却还是引起不少百姓围观。   猎猎飘扬的战旗上斗大的一个“顾”字,已经足够众人猜出这是北疆那支戍边的军队。   普通百姓对保家卫国的边关将士总是感恩而敬佩的。   他们虽难以想象大漠之中是如何的艰苦,却在戏楼里听过前朝边城被外敌侵扰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没人不怕死。   当他们被保护得安居乐业不见战火的时候,是将士们牺牲了阖家团圆的机会,是青山处处埋忠骨,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紫色朝服的贵人骑马与身着银甲的女将并行,极为引人注目。   “那位贵人是谁啊?”   “一品大员?”   “一品大员里哪有那么年轻的?”   “那便是……”   “哎呦快别说了,小心被砍了脑袋。”   顾灼听见这些小声的议论,转头朝傅司简挑了挑眉。   除了看路,傅司简的视线一直都在顾灼身上。   小姑娘一转向他,他立刻就发觉,看过去便是她戏谑灵动的表情。   他无奈地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给自己澄清:“冤枉。”   傅司简有些头疼。   当年是为了震慑朝堂刻意为之,可万一小姑娘嫌弃他暴戾恣睢的名声会损了顾家军的威名怎么办?   不知道现在挽救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小姑娘冲他眨了眨眼,意思明显:你猜我信不信?   他却知道,她信他。   小姑娘已经转回去了,傅司简看着马背上的她挺秀的身形,还是觉得惊喜和恍惚。   他其实已经做好她会生气很久的准备了,或者说是做好被她捉弄的准备。   小姑娘不吃亏的性子,他略知一二。   他自然不舍得让她忍着脾气,能冲他撒出来最好。   可她突然就原谅他了,毫无征兆。   与他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撒娇勾人不一而足,像是他从未惹她生气一般。   傅司简有些不安,但是小姑娘并没有真的避开他隐瞒身份不告而别之事不谈,而是让他用饭时好好交代来龙去脉。   于是,他就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只能归结为,她本就肆意洒脱,又理智聪慧,能理解便不在意这些小事。   分明是他做错事,该是他低声下气哄着小姑娘原谅他,现在却是她自行消解了自己的脾气。   傅司简心中愧意更浓,怜惜更甚,落在顾灼侧脸上的目光更为缱绻情深。   “这两人看着还挺登对的……”   “肯定有情况啊,要不怎么并排走呢?”   “就是不知道这位女将是谁……”   “是谁也难成姻缘啊。”   “哎?这话怎么说?”   “啧,”说话者摇摇头,“鸿鹄鹰隼不入樊笼……”   窃窃私语随风消散,落在队伍后面,并没有被多少人听见。   -   顾家兵马在京郊大营安顿下来。   “让我们的人收敛些脾气,多看多学,别跟羽林军起冲突。”顾灼如是吩咐着随她进京的副将。   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脾性和傲气,住在一起互相看不惯想争个高下几乎是必然的,可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   不过,“比试起来就另当别论,不必手软。”   “是,将军放心。”   交代完所有的事,顾灼整个人都松下劲儿来,不想再动,遂转头看向傅司简:“我想尝尝羽林军的伙食。”   傅司简自然事事听她的:“好。”   京城那些好吃的,这些时日慢慢带她去尝便是。   “待会儿送两份饭来我帐中。”顾灼说完后又补了一句,“与你们的一样。”   除了懒得动的缘故,她主要是想根据羽林军的伙食确定离京时跟皇上要多少粮草合适。   “是。”副将领命退下。   -   帐帘甫一放下,顾灼就被傅司简打横抱起,朝床榻而去。   她只愣了一下,就极为自然地将胳膊缠上他的脖颈,含着笑意问他:“重不重?”   “不重。”   顾灼凑上去亲了一口傅司简的下巴:“赏你的。”   她虽看起来纤瘦,可一点儿都不轻,不然如何拿得起银枪上阵杀敌,尤其现在还穿着厚重的铠甲。   他看起来倒是毫不费力似的。   傅司简的下颌在她软软的唇瓣贴上来时就紧绷了起来,握着她腿弯的手收紧,克制地走完剩下的几步,将她放在榻上。   他俯身撑在两侧,深深看着小姑娘的明眸善睐,那是夜夜入他梦的转盼流光。   以至于让他生出不真实感,好像她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离他而去。   他半晌没有动作。   顾灼刚想开口问:“傅……”   只说了一个字,就被男人攫住唇瓣,将她堵了个严实。   突如其来,不给她半分准备。   肆意啃咬,疾风骤雨,潮润羞人的吮.吸声盖过帐外隐约混沌的训练交谈声,占据顾灼全部的听觉。   她闭上眼任由傅司简在她唇上舔.舐碾磨,顺从着他的试探轻启牙关。   男人似是受到鼓励,压迫愈紧,追缠不断,她舌尖发麻,喘.息更急,只得靠他渡气。   这场堪称激烈的亲吻持续了好一阵儿才渐渐和缓。   傅司简连日来的入骨思念终于有了出口,也有了归处。   丹唇湿.润晶莹,娇艳更浓,全是他留下的痕迹,他这才觉得有了实感。   她在他身边,他触手可及。   他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小姑娘的眉眼和脸颊,最后还是停在她唇角,终是问出心中的惶惶无措:“夭夭,怎么突然就不生气了?”   光线钻进帐帘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床榻的两人身上,尘土的细小颗粒在其中跳跃飞舞,仿佛永无停歇。   被顾灼刻意压在心底的清醒终是再次浮起,在浓情蜜意中显得突兀而尖锐。   睫毛轻颤,她不敢睁开眼睛,怕傅司简发现端倪。   她只是用这种时候再恰当不过的语调,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瞒我,我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浪费时间生气多不划算啊。”   这也不算骗他,顶多是留了些话没说。   他们哪还有时间能浪费呢?   如今,她能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就是过一日少一日。   有缘无分的刀悬于他们之间,落下之期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1 01:19:33~2022-04-14 14:2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333248、2338966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407642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辈分   顾灼的话说完, 帐中就静了下来,只余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攀缠袅绕着。   她有些紧张, 等了半晌听不到傅司简的回应, 终是没忍住浅浅地睁开眼去看——   入眼的一幕便是金色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在英挺的鼻梁处分出不甚明显的界限,无端让顾灼觉得有种浮生若梦之感。   她缓缓抬眸,视线扫过他的下巴, 他的薄唇, 他的睫毛, 最后对上他深邃如夜的眼睛。   顾灼本想从中判断他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却不期然被他眼底浓浓的歉意刺得心里一疼。   她知道傅司简在想什么。   他觉得他没付出任何代价就得了她的原谅, 是亏欠了她。   他觉得她还没把脾气撒出来就消气了,是委屈了她。   他觉得他做得不够好,他觉得他对她不够好。   他总是这样——   她任何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的情绪, 都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头呵护备至。   就算是她都不以为意的事,他也从来不会视为等闲。   可正是如此, 顾灼才更不敢跟他说她的顾虑。   现在,傅司简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人在一起要面对的阻碍。   等他意识到时,他肯定不会让她远离故土亲人而囿于王府。   因为他知晓她的使命在顾家军营中, 知晓她的抱负在边关黄沙里。   他必是舍不得让她割舍自我价值做出让步的。   他会把做选择的为难留给自己。   可是现在因为她自行消气这么件小事儿,傅司简都觉得让她受委屈了。   真的到了在她和朝政之间做选择的时候, 他得愧疚成什么样?   在顾灼看来, 傅司简会选择留在京城辅佐皇上是一定的,也是应该的。   他们是一类人,理智大于情感, 家国重过儿女私情。   她永远不可能将傅司简置于北疆防务之前, 自然不会要求他事事以她为先。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①   她已经足够幸运。   她不会怪他,半点儿都不会。   可是傅司简会怪罪他自己,会觉得是他对不住她,会因为内疚而痛苦不堪。   她舍不得。   在心爱之人和与生俱来的责任之间做选择的苦楚,她一个人尝着就够了,没必要现在就让他知道。   除了让他多痛苦些时日,没有半分用处。   傅司简依然在歉疚地看着她,低低的声音温柔至极又动人心魄:“夭夭,别这么惯着我。你在我面前可以由着性子,可以无所顾忌,可以随意发脾气。别忍着,好不好?”   顾灼心头发软,比起他对她的纵宠,她惯着他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凑上去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唇,眉眼弯弯地开口:“你快起来嘛,我要兴师问罪了。”   小姑娘嗓音温软甜腻,唇瓣开开合合地摩挲着他,傅司简没忍住又覆上去,贪婪地索取她的气息,反复辗转,攻城略地,好一会儿才平息他看到她眼中怜惜时泛起的悸动。   -   傅司简终于听话地起身,倚靠着坐在床沿,低头看向被他亲得眼眸雾湿水润灿若星辉的小姑娘。   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夭夭,枕到这儿来。”   营帐搭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细节,床榻上并没有枕头。   顾灼觉得一直平躺着的话恐怕会无聊,便从善如流地用傅司简的腿当了自己的枕头,又相当不客气地颐指气使道:“老实交代吧,王爷。”   傅司简听小姑娘故意打趣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随后将一切事情和盘托出,细细道来。   其间,他的手就没离开过她。   要么摩挲她的脖子,要么挠挠她的下巴,要么揉捏她的耳朵,要么来回地用指节抚着她的脸,要么将手掌放在她眼前感受睫毛轻轻柔柔酥酥痒痒的扇动,要么绕着她额前碎发不亦乐乎。   总之,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可爱至极。   直到把小姑娘惹得烦了,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不再放开。   顾灼以为傅司简消停了。   谁料没一会儿,他便又换了另一只手来逗弄她,好像她脸上多有趣多好玩儿似的。   等他终于讲完,顾灼抓住机会顺势半坐起来,才总算离了傅司简不安分的手。   她一手撑在榻上,微微侧过身看他:“你是说五年前顾家和北戎那场仗有江南的手笔,我爹娘明面上说是去江南养伤,实际上是去查这事了?”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顾灼皱了眉头,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他们怎么不告诉我嘛?”   傅司简倾身上前吻了吻她的眉心,解释道:“老将军和姜夫人说,他们不想你分心,怕你在战场上出了差错。”   “唔,好吧。”   想起傅司简方才说他被她带回军营那天夜里没把他的身份告诉她是因为见她没认出来那块玉佩,顾灼就觉得有些丢人。   当时她打的是试探他的主意,没想到原是被他试探了个底儿掉。   又想起自己被他瞒了这么久,顾灼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凶狠道:“我爹娘没跟我说玉佩的事,要不然早就认出你来了。”   傅司简看见小姑娘这副张牙舞爪的小猫模样,低低笑了声,又吻了一下她看起来十分没有杀伤力的眼睛,才退开解释道:   “我离开时给你留了信,里面写了粮饷一事和我的身份,本是打算托钟先生送去将军府,可送信之人去找钟先生时遇上刺客,打斗时受了伤,把信给毁了。”   他握着小姑娘的手贴在他脸上:“夭夭,你觉得委屈就打我几下出出气,别憋在心里,好不好?”   没浪费傅司简给她的机会,顾灼捏住他的脸轻轻往外扯了扯,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她手下变了形,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假意咳了一下恢复正经,才控诉他不告而别的“恶行”有多过分:   “元宵节那日我去找你,满心欢喜地想让你陪我出去看花灯,结果你的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有。书房没有,卧房也没有,我都担心你是不是被人抓走了。后来去问钟先生,才知道你早就离开了。”   傅司简听得心疼不已:“夭夭,对不起,我——”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不过那几天我才没空想你呢,因为我爹娘回来了。”   他看着小姑娘上挑的眉梢带出的傲娇之意,知道她在宽慰他。   傅司简心中怜惜更甚。   是他让她本该欢喜的元宵节有了遗憾,她却轻易就原谅了他,还让他不要觉得歉疚。   他握住小姑娘贴在他脸上的手,从手腕吻到她的指尖,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将她的遗憾补全。   顾灼自然不知道傅司简在想什么。   她没抱太大希望地抽了一下自己的手,不出意外地没抽出来,便也作罢,继续故作严厉地“审问”傅司简:“抓到舞姬之前怕泄露消息不能送信,那抓到人以后呢,你为什么还是没给我寄信?”   “我想回幽州亲自跟你说,就没写。”   “那你回去了吗?”   傅司简正揉捏着顾灼的手,闻言动作一顿:“没有。”   抬头瞧见小姑娘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没说自己受伤的事,只道:   “裴昭改了圣旨,将顾老将军换成了你,前些时日又找各种理由不让我离京,所以我才没能早点回幽州。夭夭,你想出气的话,过几天我找个机会让你教他两招,你可以趁机揍他一顿。”   “你这么坑亲侄子……不好吧?”   “他坑我这个亲叔叔的时候也没见他手软啊,夭夭,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呢?”   顾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皇上我也不能这么早知道你的身份啊。”   不过,她突然想起个有意思的事儿,越想越忍俊不禁。   顾灼饶有兴致地抬手,微微挑起傅司简的下巴,端详了一小会儿后道:“我爹娘说他们与先皇先皇后是好友,让我跟皇上攀个姐弟的亲戚。那这样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笑得愈发不怀好意:“王爷啊,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皇叔啊?”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眼中的狡黠和打趣,无声叹了口气。   他之前一直刻意地忽略他们之间的辈分,谁料她知晓他身份的第一天就想到这个。   偏偏她好像不过瘾似的,笑得明媚而挑衅:“皇叔?听起来有点老,”她抚了下他的眼尾,嚣张至极,“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保养得宜啊,皇叔。”   傅司简一把将人拽过来,严严实实地困在怀里,双手圈在她身前将她的手牢牢攥住。   他侧头探进她颈间,叼住一块软肉轻轻地碾着,说出口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却颇为慢条斯理:“夭夭,用不用我向你证明一下……我老不老啊?”   作者有话说:   ①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感谢在2022-04-14 14:26:45~2022-04-17 01: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麻辣王子 6瓶;48055502 5瓶;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枕席   威胁性十足的话如恶魔低语, 一字一顿地敲在顾灼心上。   “证明”二字唤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让她一瞬间非常后悔自己方才“不知分寸”的玩笑。   她即刻认怂, 飞快地摇头道:“不用不用, 你不老,不老。”   男人低低哼笑了声,大概是嫌弃她的改口过于敷衍草率了些。   湿.滑触感舔.舐过血脉跳动之处,喷在她颈间的气息炙热而危险, 顾灼正想着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补救一下, 却听见傅司简问起毫不相干的事:“夭夭, 你何时进宫面圣述职?”   “明日吧, ”话题转得突然, 她答完才不解地道:“怎么问这个?”   “我陪你一块去,正好让裴昭给你见见礼,”傅司简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像是在说“知道了”这种话一般, 极其自然地补上后半句,“他是我侄子, 以后得叫你一声‘皇婶’。夭夭涨了辈分,总不能再嫌我老。”   顾灼听见这话,愣了下神儿。   他难得迟钝, 一心欢喜,便轻易地将“以后”说出口。   可他们的以后啊……   所剩无几, 寥寥可数了。   男人略带不满的声音响起, 可怜巴巴地质问她的走神:“想什么呢?怎么不理我?”   顾灼缩了缩脖子,试图躲开热气拂过的痒意,却被男人穷追不舍地隔着衣服咬在她美人骨的凸起处。   她只得逼迫自己从被勾起的低落情绪里挣脱出来, 不让自己沉浸其中, 也不让傅司简察觉:“没什么, 我在想……以前误会你是个把持朝政的大奸臣。”   “嗯,夭夭当着我的面骂过我好几次,”傅司简将怀中人圈得更紧,凑近她耳边刻意压低声音蛊惑道,“你说,该治你什么罪才好?嗯?”   顾灼贪恋他的怀抱和亲昵,索性彻底地让自己的身体软下来,懒懒地躺靠进身后的胸膛,丝毫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听到的心虚,无所谓道:“但凭王爷处置吧。”   傅司简把下巴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歪头盯着她的侧颊,好似真的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番才道:“那便罚夭夭用自己的俸禄养着我如何?你也知道,我挺费银子的。”   顾灼讶异地瞪大眼睛,转过头茫然地看着男人的脸。   傅司简觉得小姑娘这副懵懵的模样可爱得紧,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唇瓣,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想住进你的府里。”   怕她不答应,又解释道:“夭夭,我们许久没见,我想时时与你待在一处。”   还没等顾灼反应过来,傅司简就分条列点地给她数着:“你进京后定有许多官员要来拜访打探,我在你府上可以随时告诉你哪些人包藏祸心,哪些人值得结交,免了你遣人打听消息的麻烦。”   见小姑娘微微点了点头,他更是受到鼓励般地继续道:“你在京中可用的人手不多,我在你府上,你便能随时使唤玄卫。而且,可以让他们负责你院子里的守卫。”   顾灼眨了几下眼睛,看着傅司简用严肃正经的表情“王婆卖瓜”,忍不住想笑。   她眉梢眼角皆染上笑意,想看他还能说出些什么,便听得他又道:“我可以陪你聊天解闷儿,带你去京城所有好玩儿的地方,还能……”   傅司简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缓缓地凑近,唇贴着她侧颊翕动,温柔而惑人的气声从他喉间低低逸出:“还能在寒夜帮夭夭暖枕席。”   顾灼浑身一软,抽出手艰难地抵在他肩头,躲闪着他的眼神,话都说得有些不顺当:“谁、谁要你暖枕席?”   傅司简看着小姑娘蝶翼般的眼睫扇动得越发快,低笑出声:“我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帮你暖一暖被衾,不扰你休息。夭夭想到哪儿去了?嗯?”   他是故意的!   故意说得暧.昧不明!   顾灼抬眸瞪了他一下:“谁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出尔反尔临时变卦?”   “我保证。”   顾灼蹙起眉头,面上的怀疑不加掩饰:“真的?”   “真的,君子一言。”   “那,那好吧。”   傅司简眸色深沉晦暗,不动声色地诱惑着他的小姑娘一步步踏入他蓄谋已久的陷阱。   却不知道,她心如明镜,甘愿入局,去赴他们之间最后一场雪月风花。   -   邵东已经在帐外候着有一会儿了。   两位主子出来时,他第一眼瞧见顾姑娘腰间的令牌,第二眼就注意到王爷朝服上不容忽视的褶皱。   啧,他就知道王爷和顾姑娘得腻歪一阵子,也就邵北那个缺心眼儿的非得让他在这儿守着。   邵东嘴角抽了抽,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站得远才没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此时,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恭敬行礼道:“顾姑娘,王爷。”   顾灼看着眼前的熟人——在幽州时跟在傅司简身边的那个护卫,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是邵东啊?”   这名字还是方才她听傅司简吩咐人去王府时知道的。   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邵东身上,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小心谨慎地应道:“是。”   他暗暗回想着,自己应该……没惹过顾姑娘吧。   直到含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够会演的啊,在我面前倒是从未将你主子的称呼叫错。”   他心里一紧,大气都不敢喘。   这话听上去,怎么着……也不是在夸他啊。   可他觉得自己好冤枉。王爷吩咐他,他也没法不演呐。   作为被殃及的池鱼,邵东在得罪王爷还是得罪未来王妃中纠结了短短一瞬,还是决定向着能给他发俸禄的人:“王妃您就饶了我吧,”他头垂得更低,含含糊糊地小声道,“属下、属下就是听命行事。”   又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您找王爷算账就好。”   然后,他听见王妃善解人意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确实,你们王爷才是‘罪魁祸首’。”   这话邵东没法接,不过他到底是长舒了一口气。   顾姑娘的话算是应下了他叫的“王妃”,王爷心里头估计正高兴着呢,应该是没空计较他方才“临阵倒戈”把王爷供出来一事。   别说罚他了,说不准还会因为他的上道,给他涨涨俸禄什么的。   果不其然,王爷向顾姑娘讨饶的声音里都带着掩不住的欣喜:“我的王妃,想怎么惩罚我啊?”   “傅司简,你把手放开,这儿还有人呢。”   “不放。”   顾灼被厚颜无耻打败,咬牙切齿地道:“.…..行。”   傅司简心满意足牵着小姑娘的手,这才转过头问:“都安顿好了?”   邵东点头:“王府的人已经收拾好您书房的东西去将军府外候着了。”   -   将军府门口,顾河已经与台阶下拎着大包小包的黑衣侍卫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了。   管家认出这些人是王府的玄卫,心里打鼓又强装镇定地问顾河:“顾侍卫,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姑娘回京第一天就惹上摄政王了啊?”   摄政王可不是好惹的啊,前些日子户部尚书府就是被这么围着,现在阖府下狱,基本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了。   管家心里打鼓,脑补出一场顾家要被皇室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戏码。   顾河揉了揉眉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总不能说:“您别大惊小怪,姑娘招惹摄政王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尤其是,他也没搞明白现在这是咋回事啊?   那领头的人将他叫过去只跟他说了一句:“王爷要住进来。”   看这副架势,顾河只能合理而大胆地猜测,要么是摄政王想当上门女婿,要么就是姑娘要金屋藏……摄政王。   但是这话可不兴当着人家侍卫的面儿说啊。   他只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地安慰着看起来惶恐不安的管家:“姑娘与摄政王认识,王爷大概是……要来做个客。”   “哦,那就好,那就好。”管家松了一口气,又问,“那、要不要先把人请进来啊?”   顾河考虑了下,开口道:“还是等姑娘回来再说吧。”   他还不知道姑娘与摄政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姑娘还生着气,他把人放进来,这不是给姑娘添堵吗?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斜晖毫不吝啬地洒在将军府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一下子驱散了多年的冷清寂静。   “吁!”   几匹马堪堪停下,引得府门前众人皆打起精神,肃然正色。   管家瞧见为首一身银甲英姿飒然的姑娘,向顾河确认了下,便快步到了阶下行礼:“于庆见过姑娘。”   顾灼翻身下马,瞥了一眼顾河,见他点头才道:“辛苦于管家这些年打理王府。”   她让顾河先过来,原也是想看看于庆会不会阳奉阴违地怠慢。   既然顾河点了头,她便也免了下马威这一环节,只待日后观察一番再决定要不要将人换掉。   管家可不知道自己在被换掉的边缘走了一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府里的小将军,有些激动:“不辛苦,不辛苦。主院已经给您收拾好了,几间屋子里的炭盆燃了有小两个时辰,寒气也驱得差不多了。不过府上的下人不多,您看我明日要不要采买一些回来?”   “不用,我使唤的人不多。”   傅司简知道她是顾虑外面的人底细不明,却不舍得她因为这个在饮食起居上委屈了自己,便道:“夭夭,我可以从王府挑几个丫鬟过来照顾你,还有以前在宫里当过差的御厨,都知根知底,你可以放心使唤。”   小姑娘转头看向他,眸中亮晶晶的,像是遇上什么惊喜:“你把御厨叫过来吧,反正你也住在这里。”   小馋猫。   他忍着在人前吻她的冲动,只是抬手将拂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掖到耳后,温柔地笑看着她:“好。”   管家看见这一幕,瞠目结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未向这位冷面鬼见愁行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见过王爷。”   只是低下头后暗暗心惊:姑娘和摄政王的关系,可不只是认识的程度啊。   “免礼吧。”   傅司简召来邵东,吩咐道:“你回府挑几个擅长酸、辣、甜口菜系的厨子,还有那个会做药膳的,一并带过来。另外,让惊云和惊雨放下手头的事,暂时先跟着王妃。”   “是,属下这就去。”   -   将军府中看起来有些陈旧,尤其正值冬日,就更显得荒芜空旷。   管家陪着顾灼在主院看了一圈,紧张地询问:“姑娘,您瞧着还缺不缺什么?”   “先这样吧,挺好的。”顾灼顺手折了一枝院中的梅花,在傅司简胸前点了点:“走吧,再去挑个院子给你住。”   抬眼间瞧见他肩头处有一枝开得更漂亮些的,便伸手去够。   傅司简在暗香浮动中捉住她的手,与她一起使了力道将花枝折下,薄唇轻启:“夭夭,我想住在你的院子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7 01:12:28~2022-04-19 21:3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和作者比命长 30瓶;薛定谔的猫主、573589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衣冠(修)   听见这话, 顾灼难以置信地将视线移到傅司简脸上,觉得这男人简直是得寸进尺!   正想严词拒绝, 不期然被男人凑到她眼前两寸的俊脸逼得稍稍后仰, 话也忘记要说出口。   傅司简低沉好听的声音像是在刻意蛊惑着她:“听管家的意思,别的院子并未收拾,夭夭舍得我住那般阴冷的地方?”   ……行,她舍不得。   但她不死心。   顾灼转头去问站在一旁的管家:“于管家, 再收拾一处院子出来需要多久?”   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的于管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看着眼含期待的自家姑娘和不怒自威的摄政王, 深觉差事难办。   他哪个都不敢得罪, 只得照实回答:“收拾出来倒是不费事, 一个时辰足矣——”   沉重的威压瞬间袭来,吓得于管家一个激灵,忙不迭地补上后半句:“只是要驱散房中的寒气, 最起码得、得两个时辰。”   顾灼自然察觉到傅司简故意吓唬人,却也知道管家所言并非是威胁下的假话。   京城将军府常年无人居住, 经久的寒气恐怕已经侵入墙体,确实难搞。   可让傅司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逞,她怎么那么不爽呢?   仿佛她只能跟着他的节奏亦步亦趋, 毫无招架之力似的。   尤其此时,傅司简唇角噙着的温润笑意分明是笃定她不会拒绝, 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手, 只等她被酥酥麻麻的痒意瓦解掉最后一丝清明。   顾灼一时想不出法子对付他的有恃无恐,只能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说要住我的屋子呢?”   傅司简笑意更浓,上手捏了捏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那样自然更合我心意。夭夭若是不嫌弃, 我让他们把东西送到你的屋子里?”   顾灼打掉他的手, 咬牙切齿道:“我、嫌、弃。”   “嫌弃什么?”   顾灼忽略掉傅司简脸上故作受伤的可怜神色, 瞪了他一眼:“嫌弃你道貌岸然,冠冕堂皇,衣冠楚楚,厚颜无耻。”   却见男人挑了眉头,似是颇为认同。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灼抽出还被他握着的手,将梅花凑到鼻端轻嗅,不愿再看他那张美如冠玉却十分欠揍的脸。   不过傅司简并没有再说出什么更让顾灼生气的话,而是转向管家吩咐了一句:“让他们把东西安置进东厢房。”   于管家不敢忤逆摄政王的命令,却还是看了眼自家姑娘询问意见。   见她没什么动静,他便知晓这是默认的意思,低头应了声“是”,就去叫侯在院门外的那群黑衣侍卫了。   待管家转身离开,傅司简才看向人比花娇却对他不理不睬的小姑娘,凑到她耳边将“厚颜无耻”演绎了个彻底:“夭夭既是嫌弃我衣冠楚楚,那要不……我将衣服脱了?”   顾灼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饶是她再伶牙俐齿,也从未想过“衣冠楚楚”可以被这样反驳!   她反复张了张口,最后只破罐子破摔地吐出一句:“你脱吧。”   却不想傅司简还能更无耻——   他拉过她的手搭在他的腰带上,言语中竟然能听出几分期待之意:“那,夭夭帮我脱?”   顾灼觉得自己得治治他,不能总被他这些虎狼之词拿捏。   明明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傅司简还是个她凑近说话都会耳根泛红的清贵公子。   她用几根手指勾住手下的腰带,稍一用力将男人拉到近前,另一只手攀上他耳后轻轻点了点,随后缓缓滑下停在他下颌处,一下一下地抚着。   微微踮起脚将唇瓣凑到她抚着的地方,柔柔吐了口气,声音妩媚又嚣张:“那王爷夜里沐浴后换件更好看的衣裳来我房中伺候吧。到时候,本姑娘……亲自给你脱,如何啊?”   小姑娘软软的脸颊近在咫尺,傅司简也没什么克制自己的心思,偏头亲了一口才道:“既然姑娘花钱养着我,我自然是有求必应,姑娘对我做什么都是使得的。”   “……行。那本姑娘拭目以待,这钱花得到底值不值?”   “好。只是,夭夭,你再不放开,大概要被人以为……你在调戏我。”   “啊?我是在调戏你啊。”   “你往左边瞧瞧?”   顾灼退开一步,转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低着头的邵东和另一位她不认识的人。   方才,她被傅司简挡住视线,竟是完全没察觉。   想都不用想,必是邵东两人一进院门就被傅司简打了手势,刻意收敛了脚步声。   顾灼戳了戳他腰间,压低声音故作淡定地问道:“他们何时来的?”   “在你说‘拭目以待’时。”   顾灼松了口气,不是她耍流氓时就好。   不过,就算是她调戏傅司简时被看到,那也是他比较丢脸嘛。   她担心个什么劲儿。   顾灼理直气壮起来,将手里的梅花枝掖进傅司简腰带与衣服的缝隙间,抬眼笑得明媚又不怀好意:“不准拿下来!”   这下轮到傅司简额角颤了颤,要他在腰间别着一枝花去面对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下属,小姑娘确实是脑子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   他试图挣扎一下:“夭夭,能商量吗?”   小姑娘的笑颜明艳得晃人,唇瓣翕动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两个字:“不能。”她盈盈看着他,“王爷吃我的住我的,难道不听我的话吗?”   被自己说过的话堵了回来,傅司简只好拾起吃软饭的觉悟:“……我听。”   顾灼甚为满意,抬手替他整了整衣领,语气轻快:“邵东他们都在那儿等很久了,你快问问。”   傅司简捉住她的手,无奈的声音里满是宠溺和纵容:“看我笑话这么开心?”   小姑娘眨了眨好看的眼睛,点头道:“嗯。”   他便只能听她的话,转身面向不远处的邵东二人,问道:“人都安顿好了?”   顾灼看着雍容闲雅、半分窘迫都无、还牵着她的手不放的傅司简,撇了撇嘴——   这哪里捉弄到他了嘛。   -   邵东的牙有点酸。   即使他在幽州时早已见惯了王爷王妃的鹣鲽情深情投意合,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刀枪不入,此时却还是受到暴击。   再想起方才惊雨那个死丫头嫌他送的步摇华而不实狠狠给了他一脚,邵东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是差事还得做:“王爷,御厨已经让于管家带着去将军府的大厨房了。惊云、惊雨正在与人交接任务,随后就过来。”他换了口气,又道,“属下回王府时,章太医在正厅等您,属下就带他过来了。”   “臣见过王爷、王妃。”章太医行了礼,心想,得亏自己在路上问了邵东,为何王爷要住进将军府,要不然岂不是行礼都不晓得如何称呼。   更让他暗暗欣喜的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可能是要有着落了。   章太医觉得自己这些时日过得真是不容易。   本以为皇上的毒解了、王爷的伤痊愈了,他能得几天安生。   可王爷喝了几日补药就不肯再定时定点地用了,说是觉得进补太过,问他能不能将方子里的药材减半。   章太医心底十分不服气,他把的脉,他能不知道方子里的药劲儿放到多少最合适吗!   但他不敢怒也不敢言。   反正也只是个进补快慢的问题,又不会出什么差错,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忤逆王爷。   不过,与其药材减半,倒是不如直接用药膳调理,还能少受些良药苦口的罪。   王爷欣然同意了。   可是皇上不死心啊!   皇上觉得,太医一开始拟出来的方子定然是效果最好的,是迫于摄政王的威势才不得不改用药膳的法子。   对此,章太医很是认同,也相当感谢皇上的信任,却始终无法让皇上相信,药膳进补只是慢了点,效果不会打折扣。   于是,皇上自己不敢劝王爷喝药,就让他这个太医院首出头。   他每每去王府把脉,试探着提起“要不要换回补药”时,都快要吓死了。   真是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安稳,才反复在王爷面前讨嫌。   章太医鞠了一把辛酸泪,想着待会儿给王爷把过脉,他一定得找机会让王妃帮着劝劝王爷。   “臣给王爷请脉。”   “进屋吧。”   -   东厢房中。   章太医诊脉后,依旧是老生常谈:“王爷的气血仍有些亏空,您看是继续用药膳,还是换回补药?”   “药膳吧。”   “他为何会气血亏空?”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章太医应了声“是”,又去回答顾灼的问题:“王爷前些时日——”   “咳!”   章太医听见王爷这一声提醒,默默将堵在喉中的话暂且咽下。   顾灼原本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毕竟习武之人大多气血旺盛,傅司简的身手那般好,当初与她在山洞里待了一夜,第二日都依然像个暖炉似的,怎么会与“气血亏空”沾上边?   可章太医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她脑海里突然涌上不好的猜测——   皇上被人下毒,傅司简回京打乱了凶手的计划,会不会也遭人暗算?   他不想她担心,所以不让章太医告诉她?   顾灼心里一沉,正色看向傅司简,强自镇定地问:“你是不是中毒了?”   小姑娘话里的紧张和不安显而易见,傅司简瞬间便猜到她为何会如此问。   她吓着了。   他心疼不已,有些后悔先前在京郊大营的帐中没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她。   那时他正与她解释这些日子为何没去幽州,总觉得若是说了受伤之事,像是在使苦肉计让小姑娘不得不原谅他。   到了方才,他出声提醒,原本只是想让章太医斟酌着话语,别说那些凶险吓人的,并非是要瞒着她。   谁料章太医会错了意,直接住了口。   小姑娘自然就以为,会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却不让章太医告诉她。   又有裴昭中毒的事在先,她便担心他也被人下毒。   傅司简心头发软,正要开口解释,却看见小姑娘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越收越紧,他眼神骤缩,生怕她伤着自己:“夭夭,你先松开手。”   听见这话,顾灼才察觉到自己无意识攥紧的东西是个危险之物,遂卸了手上的劲儿。   可傅司简仍不放心,伸手将茶盏拿走,这才松了口气。   他顺势握住小姑娘搭在桌上的手,温言安抚道:“没有中毒。只是受了点儿小伤,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   “小伤?”顾灼可不信他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若真如他所言是微不足道的小伤,何至于“已经没事”却仍是气血有亏?   她看向章太医:“你说。”   章太医瞬间正襟危坐。   听王爷方才那句话,应该是不想让王妃知道受伤时有多凶险的。   可他又想抓住这“死而复生”的“告状”机会,让王妃劝王爷喝药,那自然就得说得严重些。   这话不好回啊。   章太医脑子转得飞快,总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说辞:“王妃,王爷背上中了一箭,如今已无大碍。只是当时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些时日。”   “需要多久?”   章太医等的就是这句话,心中暗暗称赞自己不露痕迹的话术,面上却不显:“若是用补药,大半个月便足矣;王爷如今用的药膳效果慢一些,得两个多月。”   “那为何不用补药?”   章太医意有所指地移动了一下视线,犹豫着道:“这……”   顾灼看懂了——是傅司简不同意。   可她实在是不解。   章太医能给他把脉治伤,自然是得他信任的。   那给出的进补法子,无论是补药还是药膳,总归都是有效而可靠的。   既然如此,傅司简为何要选效果更慢的那个?   顾灼想到自己是因为怕苦才不喜欢喝药,便试探着猜测道:“你是不是……也嫌药苦啊?”   作者有话说:   给我亲爱的宝子酒过九巡的现言《告解教堂》打个广告~指路ID 6429661 # 叛逆少女×操心男友 #   感谢在2022-04-19 21:34:23~2022-04-23 23:4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补药   说完这句, 她后知后觉地愣住。   整理卷宗书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何时就停了下来,宽敞空旷的房中落针可闻。   “嫌药苦”三个字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响亮。   顾灼觉得自己好像……又把傅司简坑了。   可她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屋内的侍卫一直在南面的书架处忙活, 嘀嘀咕咕地自成一方天地。   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们心无旁骛, 两耳不闻周围事。   于是,顾灼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他们还在这儿了。   她开口问傅司简时,也没想到那些侍卫会不约而同且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啊。   仿佛是专程腾出一片鸦雀无声,好让她那句话隆重登场似的。   -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邵东。   他小声招呼着面面相觑的侍卫们:“别愣着啊, 继续干活, 干活。”   低下头分门别类地归置物件儿时, 倒是悄悄竖起耳朵, 大逆不道地生出些看好戏的心思。   他虽不知晓王爷为何不用补药, 却能肯定,绝非是“嫌药苦”的缘故。   也就是顾姑娘敢这么无所顾忌地揣测。   见了顾姑娘,王爷将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冷厉气势收敛得分毫不剩, 一下子便多了几分人气儿,就如先前在幽州时那般。   主子心情好, 他们做下属的办差时也能轻松些啊。   尤其是,邵东觉得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前些时日,他在酒桌上发自肺腑地给兄弟们分析王府未来的形势, 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一定要听从他总结的“王府生存守则”第一条——“惹王爷不快都别惹王妃不快”。   谁料玄卫那帮兔崽子一直觉得他所言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丝毫不把他的火眼金睛放在眼里。   呵, 这下见着王爷被王妃拿捏得死死的场面, 兔崽子们还不得对他这个首领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邵东心想——   若是待会儿有人来恭维他:“大哥,你说的话果真是金玉良言。”   他一定要表现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和淡泊。   -   顾灼听见不远处重新忙碌起来的动静, 更替傅司简尴尬了。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那些侍卫一个个的, 恐怕都耳听八方着呢。   看着傅司简欲言又止的神色, 顾灼非常理解他的为难。   喝药怕苦其实并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是,被下属知晓就另当别论了。   换作是她,她也不愿意让手下的将士知道他们的将军有这么个养尊处优的破毛病啊,太有损她威风凛凛的形象了。   方才她那么问,使得傅司简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脸,反正是丢定了。   顾灼有些愧疚,却想不出办法帮他挽回,只能在其他方面补偿一下:“要不,我喂你喝补药?”   傅司简见小姑娘将他的犹豫当成了默认,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应下。   真正的缘故卑劣龌龊又难以启齿,他不想吓着她。   只是——   “把补药换成药膳行吗?”   药膳的效果虽然慢一些,却不至于像补药那样,补得他夜夜做些缱绻旖旎的梦,晨起时分外难熬。   而且,药膳要吃两个多月,那他便有两个月的时间能听到小姑娘甜言软语哄着他,怎么会傻到去选补药呢。   顾灼可不知道傅司简这些盘算。   她摇摇头:“不行,太医明显是想让我劝你喝补药啊。”   章太医一噎,被、被看出来了啊……   在顾灼眼里,章太医想“告状”的意图掩饰得并不好,她觉得傅司简也看得出来。   不过,她想哄着傅司简用补药,却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也不只是为了补偿他。   而是——   她想让他早点好起来。   她在京城待不了两个多月的。   她想在离开之前,确定他安康无恙。   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顾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眨了眨。   她没能如愿地将其隐匿,反倒是将些许细碎晶莹推到眼睫眼尾,被抬眼看过来的傅司简捕捉了个正着。   他虽不知小姑娘为何突然情绪低落,却瞬间心软,本能地想答应她的任何要求:“我喝。”   顾灼抬起头,有些强硬地要求道:“不许中途反悔!”   傅司简揉了揉小姑娘无意识握紧的手,安抚道:“好,不反悔。”   若他同意用补药能打消她突如其来的不安,那他答应便是。   如今能时时见着她,想来也不会再像前些时候一样,因为思念过甚而夜夜梦到她。   至于晨起,无非就是多泡几次冷水而已。   不过,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章太医——”   章太医突然被提及,吓得一哆嗦。   他的行为,往大了说,可是摆了王爷一道啊。   这不就是纯粹的找死行为吗?他怎么会觉得自己的话天衣无缝呢?   章太医恨不得给自己两下嘴巴子:多什么嘴!多什么嘴!   他战战兢兢地等着王爷对他的处置,听见的却是:“本王听说你正在带人编纂有关女子身体调养的医典,想来在这方面颇有医术,你给王妃诊诊脉。”   章太医提起来的心噗通一声踏踏实实地落回去,有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不过,说起来医典编纂这事,还跟王爷有些关系。   两年前先皇后薨逝,宫中再无贵人娘娘,太医院妇人科①的医术便没了用武之地。   他与同僚商议后便去请示王爷,能否选一批民间的大夫跟着太医院学习一段时日,以后行医便专门诊治女子的疾病。   如此有后生继承,不断实践,医科才能生生不息地向前。   王爷听过后很是支持:“你先从京城选些合适的,让各州府医官陆续分批选人进京。多选些女医,往后给百姓看诊也方便。”   章太医明白这话的意思——既是要学习妇人科的医术,往后要常常给女子看诊,确实是女医会更妥帖一些。   这桩事如今已经步入正轨。   那些学成归去的大夫将看诊的医案源源不断地送至太医院,他与同僚觉得珍贵,便着手据此编纂妇人科医典。   只是王爷回京才不到一个月,居然就对太医院这等小事都了如指掌。   章太医不知道的是,由于魏太医的事,傅司简回京后让玄卫彻查了太医院上下,自然事事清楚。   此时,章太医压下心中的震惊,忙不迭地站起身挪了位置:“王妃,臣给您请脉。”   傅司简拉着顾灼的手搁在脉枕上,抚了抚她腕间那颗小巧的红痣,又想起些别的:“夭夭,你身上若是有陈年旧伤没好透彻的,也一并让他瞧瞧。”   他方才在院中见着章太医时,第一个念头便是让章太医给顾灼把个脉看看她体内寒气祛尽了没。   尽管在幽州时已经带她看过大夫,可他还是担心她落下病根。   尤其她在军中摸爬滚打,淬炼出一身坚韧和意志,就算是来月事时仍有些不舒服,她可能也不会当回事儿。   如今能让章太医再确认一下,总归更放心一些。   顾灼歪头想了想,看向正在诊脉的章太医:“我肩上的伤一到雨雪天气就不痛快,这、能治吗?”   “臣调些敷的药,您先用五日,再辅以针灸,应该能缓解大半。只是要根除的话,却是不能了。”   这也足够让顾灼惊喜了:“太医能否将这药方和针灸的手法教给我带来的军医?”   军中将士多多少少都有她这样的伤病,若是能缓解大半,便再好不过了。   “自然可以。能为边关将士尽些绵薄之力,是臣的荣幸。”   顾灼十分满意。   章太医诊完脉站起来道:“王妃身体康健,并无不妥。您肩上用的药,臣明日送来。”   “好。”   -   书架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邵东便带着人与章太医一同告退了。   出去后,章太医喜上眉梢,甚至高兴地哼出了小调。   他终于能给皇上有个交代了。   王妃真是他的大恩人!   不过,王爷居然是因为嫌苦才不喝补药。   唉,年轻人。   药,哪有不苦的啊。   -   另一边,侍卫甲凑上来一脸八卦地开口:“大哥——”   邵东立马端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等着迎接兄弟们滔滔不绝的崇拜,然后便听到:   “——王妃一点儿都不像你说得那么凶啊。为了让王爷喝药,王妃还亲自喂呢。”   邵东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什么时候说过王妃很凶啊!你不要造谣生事好不好!   侍卫乙接着道:“就是就是,以前听大哥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王妃一言不合就会揍王爷呢。”   邵东嘴角抽了抽,为自己兄弟的脑子感到担忧。   王爷对王妃百依百顺得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捧过去,你居然觉得他们之间可能会出现“一言不合”的情况?   不是,这群兔崽子怎么就抓不到重点呢?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别惹王妃”这几个字记在心里啊!   惹到王妃真的会哭都没地方哭的!   -   第二日,顾灼进宫面圣述职,将顾家军中将领、士兵、马匹、武器、粮饷、训练、战事成败等等情况一一道来。   ……   “军中时时严阵以待,定为皇上和百姓守好北境。”   “北境有你们,朕自然放心。过几日,朕去京郊大营的校场亲自检阅小将军带来的精锐之师。”   “谢皇上。”   谈完正事,裴昭终于能放松下来:“皇叔、皇婶留下陪朕用午膳吧?”   顾灼被这声“皇婶”叫得一愣,然后便听见方才一言不发的傅司简温柔开口:“夭夭想不想尝尝御膳房的手艺?”   听他这意思,她若是说“不想”,他还打算带着她违抗圣谕是吧?   她还没有这么胆大包天哎!   顾灼瞪了傅司简一眼,转回去向皇上抱拳行礼:“臣遵旨。”   席间,裴昭兴致勃勃地问起北疆是何风土人情,言辞间颇多向往和憧憬。   顾灼只当是皇上没出过皇城,所以对万方皆有好奇。   于是,她描绘大漠孤烟、北风卷地、乱琼碎玉,讲述金戈铁马、民风淳朴,也直言地瘠民贫。   裴昭听完后,眼中亮色依旧,保证般地对她说道:“北疆一定会富庶起来的。”   顾灼眉眼柔和:“嗯,臣也相信。”   ……   一顿饭吃到尾声,三人已经说到了昨日早朝上的事。   裴昭心虚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坑了的皇叔,转移话题道:“皇叔打算如何处置俞汉?”   “先熬鹰吧,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再等等凉州的消息。俞汉此人不简单,我担心他会有后手,小昭,你多派些人隐在暗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嗯,知道了。”   ……   顾灼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暗暗感叹了一句:不得不说,御膳……确实还挺好吃的。   她给傅司简递了个眼神: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傅司简看懂了却没答应,倒了杯茶推给小姑娘:“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又转头看向裴昭:“小昭,陪你皇婶聊聊天儿。”   裴昭点头如啄米:“皇叔放心。”   顾灼额角跳了跳,觉得自己的为臣之礼被傅司简那句话糟蹋得稀碎。   她不想大不敬啊!   顾灼闭了闭眼:“你快去吧。”   傅司简瞧见小姑娘这副无奈的模样,好笑地抚了抚她后脑,没再说什么便出去了。   -   腊尽春回的时节,大多数花木还沉睡在料峭的风中,不肯吐露新生。   唯有常青的苍松翠柏,奇形怪状的山石堆叠,以及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让御花园显得不那么萧瑟索然。   西南角有一小片桃林,枝干肆意伸展,参差错落。便是如今还未开花,也颇有一番意境。   不过,傅司简却不是来赏景的。   “这些桃树是谁培植的?”   方才在此处修剪枝杈的小太监诚惶诚恐:“回王爷,是、是张公公。”   “叫他过来。”   “是。”小太监如蒙大赦地退远几步,转身跑开。   ……   没过一会儿,张公公就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过来了,他可不敢让摄政王久等:“王爷。”   傅司简轻轻压下暗紫红色的树枝看了看,未见吐苞,便问道:“京城的桃树何时开花?”   张公公的气还没喘顺:“再过半个月就、就陆陆续续地开了。”   “王府的花园中要移栽些桃树,你去照料一下,到它们开花为止。”   “是。”   -   勤政殿内。   裴昭正在解释这两年顾家粮饷经历的曲折。   顾灼觉得,小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却实在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她虽早已知晓第一次粮饷迟到是因为户部尚书构陷顾家、妄图削减,却并不清楚傅司简当时竟是在那般危机四伏、孤立无援的境况下与世家周旋。   若非他力挽狂澜,顾家必定会受到世家党同伐异的打压。   北戎若是再趁机南下,大裴便是内忧外患了。   这也让顾灼更加确定——   朝廷、京城,离不了傅司简。   “皇婶,上次的粮饷送迟是朕失察,以后每年朕都提前盯着,断不会再出这等纰漏。”   闻言,顾灼起身恭敬行了一礼:“皇上言重,臣替顾家将士谢过皇上。”   既是说到粮饷,她便又问了另外一事:“臣带来的兵马在京城需用的粮草,依皇上的意思,臣按多少天的量向户部申请比较合适?”   “皇婶您先坐下,”裴昭想了想,才道,“先按一个月吧,让他们和羽林军在京郊大营多切磋些时日,取长补短。等凉州新任太守的人选定下,再动身回北疆。皇婶,这一个月就让皇叔带您四处逛逛。”   顾灼藏在桌下的手攥得死紧,靠着掌心的刺痛勉强稳住声线,艰难地应道:“是。”   旁敲侧击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尽数化为齑粉。   她自欺欺人地在心底反复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②。   却知道,自己已经失魂落魄,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有一个月了。   这个意味着“到此为止”的期限,如一块巨石,绑着她所有的欢喜沉入暗不见底的深潭,再无浮上来的可能。   涟漪带着吞噬一切的意味,无声归于寂静。   轻微的“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傅司简裹挟一身寒气由远及近,路过顾灼身旁时用指节轻轻刮了下她的脸,笑着逗她:“冷不冷?”   复又看向裴昭:“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   顾灼咽下口中苦得发涩的茶,抢在裴昭开口之前道:“皇上让你陪我逛逛京城。”   她拉过傅司简的手,不顾冰冷地与他十指相扣,就像是即将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傅司简有些惊讶。   小姑娘今日进宫之前,特意警告他不准对她做出亲密之举,拉手都不行。   如今既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他便不客气了。   傅司简抬起两人紧握着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小姑娘的手背,才道:“夭夭,他不说我也打算带你去玩儿的。”   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便拉着小姑娘起身,临走前嘱咐道:“小昭,前几天给你讲的课,写成三篇策论,让人送去将军府。别偷懒啊。”   裴昭苦着脸应下:“啊?哦。”   他就知道皇叔“睚眦必报”!   等等?为什么是送去将军府?   皇叔这就……登堂入室了?   -   从勤政殿到宫门的这条路并不短,足够顾灼收拾起那些不该显露的心情。   唯一放纵自己的,便是没舍得挣开傅司简的手,还与他靠得更近。   傅司简以为小姑娘是因为冷才不住地往他身边蹭,暗自懊恼出来时没给她带个手炉。   他想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抬手时却被她缠得更紧。   小姑娘抬起头,楚楚可怜的桃花眼中是满满的委屈和不解,明晃晃地控诉他:为什么要松开她的手?   傅司简在她依赖又柔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好将她的手换到他另一只手里,又掀开大氅将小姑娘整个人都搂进怀里:“下次出门还得再给你多穿点。”   顾灼也不解释,任他误会,只要别抽走她的救命稻草便好。   她窝在他温热的带着梅香的怀抱里,拼命地将与他依偎相守的感觉刻进心底。   -   停在宫门外的马车的帘子被撩起又被放下,将清寒隔绝在外。   顾灼一头扎进男人怀中,抱着他的腰,贴在他胸前听他沉稳踏实的心跳。   傅司简伸手将人环住,侧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怎么突然这般黏人?”   便听见小姑娘甜软又懒散的声音:“困了,想睡觉。”   顾灼说完这随便找的借口,倒是真觉得有困意袭来。   想起男人昨夜的恶劣行径,她不满地在他腰上拧了一下:“还不是都赖你,脱个衣裳那么麻烦!”   她哪能想到,傅司简会把她白日里的玩笑当真啊——   沐浴后真的换了件好看的衣裳敲了她的房门,然后便堵着她,让她帮他一件件脱掉。   脱一件,便要磨磨蹭蹭将近一刻钟,最后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脱到中衣。   她不肯继续,这事儿才算结束。   那会儿都要亥时了,今日又起得早,能不困吗?   傅司简也想起昨夜的事来,勾唇笑了笑。   其实一开始,小姑娘还是很大胆的。   大概是存了捉弄他的心思,便媚眼如丝地勾着他的腰带撩拨,在这场由她主导的游戏里玩得不亦乐乎。   直至看到他喉结滚动、气息不稳,她便心满意足地退开。   可他的来意哪止于此?   将小姑娘堵到床榻一角,拉着她的手替他解了腰带,看她小脸酡红又故作逞强地扯下他身上一件件衣裳。   直到她实在不肯替他解开中衣的带子,他便只好哄着她喊了几声“哥哥”,这才作罢。   确实折腾得有些晚了。   傅司简抱着小姑娘换了个位置,好让她能躺下枕着他的腿,又摸了摸她软乎乎的脸,温声哄着:“睡吧,马车到了叫你。”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十三科为: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接骨、金镞、按摩、祝由。   ②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感谢在2022-04-23 23:40:11~2022-05-01 07:5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谦逊鬼才 4瓶;麻辣王子 2瓶;薛定谔的猫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闯祸(修)   将军府大门外屹立着两尊石狮, 卷发巨眼,张吻施爪, 威武地睥睨着阶下——   那辆已经停了多时、却不见有人出来的马车。   车身上低调却不容忽视的摄政王府标志和立在一旁手握腰刀的黑衣侍卫, 让来往的行人不由得加快步履,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阎罗取了性命。   日头照耀下,银灰色的帘子荡漾起若隐若现的流光溢彩,显得神秘而诱惑。   风吹起一角, 将帘子后的场景泄露几分, 却无人敢窥探。   顾灼窝在角落, 无聊地用指尖描摹着车壁上雕刻精致的纹路, 时不时地侧过头瞄一眼大马金刀坐在对面的傅司简——   腿上覆着的大氅。   大氅很厚, 她看不出端倪,又想知道他此时是个什么情况,视线便在那个地方游走了一会儿。   傅司简察觉到小姑娘的动作, 险些气笑。   方才她闯了祸,下一瞬就恨不得撩开帘子夺门而去, 丝毫不顾马车还行驶着,跳下去可能有危险。   被他眼疾手快地拉回来威胁了一通,才不情不愿地留在车厢里陪他。   陪得也甚是敷衍, 像只小鹌鹑似的不敢抬头看他,挣开他的手坐得远远的, 美其名曰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可现在这小没良心的在干什么?   转头就忘了她自己说过的话, 看他还不够煎熬,便再给他添一把火。   傅司简觉得被小姑娘目光扫过的地方隐隐又有了些卷土重来的势头。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低哑的声音里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想把人拆穿入腹的意味:“夭夭, 需不需要我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啊?”   顾灼迅速垂眸, 躲过男人如有实质的炙热视线, 故作淡定地摇头道:“不用不用,我不好奇,不好奇。”   唯有扇动不停的眼睫泄露她内心的波动和摇摆。   可她总不能说,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吧……   顾灼弱弱地给自己找着理由:方才醒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对她的冲击过大,她还没来得及端详就松了手,有点好奇也不为过嘛。   只是,想起方才,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又高了几分。   马车从宫门前起步后,一直行得平稳。   车轮辘辘,马蹄哒哒,是极好的催人入睡的声响。   傅司简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她不多时便趴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梦见闹街上有人叫卖冰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莹亮的糖衣,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垂涎欲滴。   她伸手想取一串下来,却挑错了位置下手,没找到串着山楂的木签,反倒是抓在山楂上,沾了一手黏糊的糖衣。   而且,她发现这山楂竟是软的。正猜想着,难道是因为天气转暖的缘故——   便察觉到这串糖葫芦像是起了变化。   糖衣重新凝固,给变大了不少的山楂包上坚硬的外壳。糖葫芦饱满地撑开她的手心,她无法合拢,也无暇去想为什么带着热度的糖衣不会融化,只觉得咬上去应该不会冰到牙。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过看起来这么诱人的糖葫芦了。   军中事务繁忙,她哪有功夫专门回幽州城里买串糖葫芦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如今既是碰上了,自然要大饱口福。   她使了些力气,想把糖葫芦从草垛上拔下来。   可是,好像有人在跟她作对,要跟她抢哎!   她抓得更紧。   自小,还没有人能从她手里抢走她想要的东西呢。   想要她的东西,可以跟她好好说嘛,招呼都不打就明抢,算什么英雄?   “夭夭?夭夭?”   怎么是傅司简的声音?   听起来有些急促和克制,他是来帮她的吗?   嗯,他肯定是向着她的,肯定会把跟她抢糖葫芦的人狠狠揍一顿!   “夭夭,松手。”   这回的声音听上去沉了几分,顾灼都能想象到傅司简说这话时皱起的眉头。   她一下子委屈起来。   别人跟她抢东西,傅司简为什么让她松手啊,还凶她!   气得她瞬间睁开眼,准备怒目而视质问他——   睡眼惺忪之际还没看清眼前的景象,只感觉到傅司简在试图掰开她的手指。   梦中没有消散的怒气燃得更加旺盛,本能地便对抗起傅司简的动作,将手中的东西抓得更紧。   然后,她听见一声闷哼从男人喉间低低逸出。   她也渐渐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方才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   “顾夭夭!”   危险又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惊得顾灼倏地回神,火烧火燎地松了手。   紧接着便腾得一下坐起来,起身就往银灰色的车帘处跑,还不忘留下一句实际上很有诚意但因为语速过快、气息过虚而显得十分敷衍又含混的“对不起”。   不过,她还是没能如愿逃离车厢这方逼仄狭窄的空间。   傅司简精准无误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来,坐在他怀里。   “跑什么?敢做不敢当?”   顾灼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伸出一只手抵住男人越来越近的胸膛,却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她小小声地解释自己的梦,解释自己刚醒来时的糊涂和逆反,甚至还控诉了他在她的梦里并没有向着她。   随后便听见傅司简低低呵了一声,像是被她的蛮横不讲理气笑:“夭夭这是怪我阻拦了你,是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佯装没听到继续低着头。   只是下一瞬便被指节抵着,不得不抬起下巴,视线直直撞进那双蕴着沉沉暗色的惑人眼眸中。   男人不甚明显地动了下腿,凑得更近:“要不,我让你继续玩……糖葫芦,玩儿到尽兴为止?”   这个“玩”字实在太过羞耻,顾灼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话都说不顺当:“不、不必。”   她动都不敢动,讪讪道:“傅司简,那个,要不我先出去,不、不打扰你。”   “夭夭,回回撩完就跑,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烫人的气息在浅浅触碰着的唇间流转,痒得她说话都失了气势:“那、那你想怎么样嘛?”   “我总得收点儿好处。”话音甫一落下,男人的唇就凶狠地覆上来,将她临时想出来的狡辩之词堵了个严实。   强势地攻城略地,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了似的,临了还真的咬了她一口。   “嘶——你咬我干嘛?”顾灼气喘吁吁地控诉,却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软得像是撒娇,毫无威慑力。   看在傅司简眼里,便是小姑娘眨着湿漉漉的桃花眼瞪他,还无知无觉地伸出粉润的舌尖舔了舔被他咬过的地方。   他眼神更暗,欲.念更甚,却没再有什么动作,只恶狠狠地威胁着她:“夭夭,你敢跑,我们现在就洞房。”   顾灼的脾气一下子被心虚戳破,缩了缩脖子,识相地没顶嘴。   傅司简平日里虽是一副矜贵体面的翩翩君子模样,可现在这种时候,她也说不准他是在吓唬她还是真就这么打算的。   听马车外的喧闹,该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闹街,还有个在外面驾车的侍卫。   傅司简不要脸,她要啊!   “我不跑,你、你别冲动。”顾灼只能继续与被她祸害的傅司简共处一室。   可是,他这么抱着她,完全没有一点儿要恢复体面的迹象嘛。   她抽出被傅司简攥紧的手,指了指对面车门边上的角落,格外诚恳地建议道:“傅司简,我去那儿坐着,你自己冷静一下。”   下一瞬,她的唇瓣就又被傅司简咬了一口:“还想跑?跳车下去摔着怎么办?”   顾灼欲哭无泪,动之以情:“我真不跑,但是、但是我这样坐着不舒服嘛。”   又晓之以理:“而且,你这么抱着我,到了家门口都不一定能下车。”   ……   傅司简终于大发慈悲地放了她。   视线却始终凝在她身上,不肯移开分毫。   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随时准备抓捕试图逃跑的猎物。   -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悠悠停下时,顾灼看了一眼傅司简,然后就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扔给了他:“那个,我先回府了啊,你再、再等等。”   可傅司简哪会允许没良心的小姑娘独自回府逍遥,徒留他一人煎熬?   于是,顾灼的手刚抓上车帘,就听见男人颇为无赖地威胁她:“夭夭若是想先回府,我便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下车了。那时,府上所有人都会知道,夭夭在车上非.礼我,还始乱终弃,只点火不灭火……”   “你闭嘴。”顾灼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抓着车帘的手。   行!傅司简,你够狠!   跟她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吧。   可她居然无计可施。   顾灼只好认命地重新窝回车厢里离傅司简最远的那个角落,咬牙切齿:“我、等、你。”   ……   只是,这也等太久了吧。   她好无聊。   车壁上的纹路都要被她磨包浆了。   -   傅司简和顾灼终于踏进将军府的大门,已经快要申时了。   在主院门口翘首以盼的惊雨看见两位主子回来,连忙回身抱起放在院中石桌上的药罐,还不忘招呼着斜躺在树枝上的惊云:“快下来!”   两人一齐上前行礼:“王爷、王妃。”   见顾灼的视线移到药罐上,惊雨适时开口道:“王妃,这是章太医送来的药,让您涂在觉得疼的地方,半个时辰后洗掉。您现在要不要试试?”   顾灼眼睛一亮:“好啊,那送到我房中吧。”   “是。”   -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所及之处染上金色的暖意。   顾灼看着坐在桌边不动如山的傅司简,有些头疼:“我要上药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该出去了。”   可傅司简却像是听不懂似的,悠哉游哉地抿了口茶:“所以呢?”   这语气,一听就是故意的。   气得顾灼想打他。   不过,没等她想好朝哪儿下手,就听见傅司简道:“上药啊,那确实不太方便。”   话里还带着一点儿恍然大悟的意思。   顾灼点点头表示肯定:算你识相。   她耐心地等着傅司简自觉地起身离开。   却看见他那双多情而深沉的眼眸中渐渐漾出惑人而昳丽的浅笑。   顾灼心里一颤,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她听见傅司简淡淡开口,却不是对她:“惊雨,你出去吧。”   顾灼:!   跟她玩文字游戏是吧!   她怎么会以为傅司简温润如玉外表下的恶劣性子会那么容易地收起来呢!   她想叫住惊雨,却发现身边人影一闪,圆脸杏眼、看起来十分可爱无害的小丫头已经退到了门外。   顾灼抬手按了按额角,隐约记起昨夜——   她快睡着时,傅司简好像是跟她说过,惊云、惊雨的身手颇好,尤其是轻功,还对京城世家和官员的情况了如指掌。   说实话,她有点儿想把这两个小丫头挖到军中。   轻微的“咔哒”声打断了顾灼的胡思乱想——   是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抵在一起,隔断了照进来的光线,让房中瞬间就暗了几分。   也是傅司简将茶盏搁在桌上,倾身向她靠近,慢条斯理道:“夭夭,我给你上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1 07:57:41~2022-05-06 10:3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055502 10瓶;薛定谔的猫主 2瓶;满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伤疤   浅淡的橘光落在他脸上, 将剑眉星目衬得极为俊朗温柔。   长睫低垂,将墨眸中的情绪遮挡了些许, 却引得人不自觉地想上前一探究竟。   顾灼按捺着自己的蠢蠢欲动, 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别处。   男人下颌的利落棱角在暗影下显得更为锋芒毕露,却也无端生出些蛊惑的意味,像是给心思摇曳之人准备的考验。   顾灼终究还是没能招架住这番考验——   她被引诱着抬起手,细细描摹可堪入画的眉峰眼尾, 又顺从心意, 柔柔抚过宛如刀刻的精致轮廓。   指尖搭上高挺的鼻梁之时, 不期然被男人握住手腕:“先上药, 待会儿给你摸个够。”   她这才回过神, 暗暗吐槽傅司简对她使美人计。   可她能怎么办嘛?   对着这张俊美无俦、让她一见倾心的脸,她只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但是,言语气势上还是要争个上风的——   她挑了挑眉, 放了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那你可别反悔。”   说罢就抽出手,转过身想去看看药罐里的东西。   只是, 手刚揭开刻着竹纹的瓷白盖子,就听见傅司简略有些严肃的声音:“马车上那样……不行。”   “啊?”顾灼扭头看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夭夭, 你再来那么几次,我可能就得看大夫了。”   顾灼觉得,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 傅司简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委屈?   好吧,她在马车上的流.氓行为确实有些过分, 他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但是, 他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这个事儿上的?   顾灼刚想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才的对话——   “摸个够……别反悔……”   什么嘛!   她当时就是顺口接个话,也没想在上完药后真的把“摸个够”付诸实践啊!   尤其没有重现马车上的尴尬一幕的打算!   没有!   傅司简将小姑娘精彩纷呈的神色看在眼里,知晓自己怕是误会了她。   他以为小姑娘是想出了一些对他为所欲为的“坏主意”才会让他“别反悔”。   毕竟她曾经的“玩心大起”,可以称得上是不胜枚举。   她屡屡给他甜蜜又让他难熬,总是只点火不灭火,极为不负责任。   他喜欢小姑娘对他亲昵,也不想扰了她待会儿的兴致,可总得跟她提前说说,哪些事做不得,哪些地方碰不得。   哪知,她压根没想到这上头去。   傅司简难得地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儿,温言哄道:“别生气,我错了。”   顾灼哼了一声,放下盖子转过身,背对着傅司简颐指气使道:“快去净手,给本姑娘上药。”   傅司简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吻了下小姑娘的发顶,笑着道:“遵命,我的王妃。”   ……   他回来时,就看到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已经解了衣服,露出白皙莹润的左侧肩背,和她的伤疤——   狰狞的疤痕从肩头而起,斜斜延伸,又隐入褪至蝴蝶骨处的衣料之下。   桑皮线缝合留下的痕迹凌乱交错着,一看便知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深可见骨。   傅司简的眉头狠狠皱起,面色瞬间沉得滴水。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却怕弄疼了她,迟迟不敢落下。   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娇声催促着:“你干嘛呢?快点儿~”   他这才将胸腔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去。   “夭夭,何时受的伤?”傅司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重一分便会影响到早已愈合的伤口,会让她疼。   顾灼正抱着药罐端详里头黏稠浓黑的药膏,闻言头都没抬:“五年前。”   别说,这药膏虽然看着丑了点,味道还挺好闻的,是那种醇厚浓郁的药香。   带着薄茧的指腹终是抚上在冰肌玉骨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不平整的触感被清晰地捕捉,又化成无形的网将傅司简的心紧紧罩住,不断地收紧挤压。   他的小姑娘,受伤时该有多疼。   傅司简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轻得不能再轻,似乎都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指尖终是停在衣料边缘,他极尽温柔地问道:“疼不疼?”   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种迟了五年的安抚和关心无济于事,并不能让小姑娘曾经受过的疼减轻分毫。   他话里的郁痛和爱怜那么明显,顾灼觉得自己几乎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软言回道:“都五年了,早就不疼了。”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傅司简问得不是现在,而是五年前的她。   顾灼顿了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被她压在心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她仿佛又看见那场红得刺目的晚霞。   胸腔的憋闷渐渐累积,像是无数根针刺上去,细细密密地疼。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却是无果。   索性放弃。   反正这五年来,每次忆起时都有这么一遭,疼过去也就没事了。   顾灼继续回答傅司简的问题,只是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悠远,又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受伤时也不怎么疼。”   大概是杀敌杀得筋疲力尽,痛感都变迟钝了。   也或许,是心里痛极怒极,便察觉不出身体的疼。   她出发时带了三十几个人,突围出去时只剩下遍体鳞伤的六个。   战马踏血绝尘而去时,她回头望见的,是数不清的顾家士兵一个个倒下。   顾灼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向前,麻木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血雾喷溅在她的眼睫上,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杀红了眼”。   尸山血海,刀光剑影。   收兵的鸣金声响起,她策马朝着城门疾驰而去,终于见了知情的将领。   她强撑着说完一句“成了”,便从马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   后来,顾灼是生生被疼醒的——   针线刺破皮肉的疼,和着伤口的疼,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咬着布巾的牙在打颤,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滴滴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疼得有些恍惚,却愣是没中途叫停,直到终于处理完伤口,她的手心都被指甲掐出青紫破皮。   大夫拿着药箱匆匆离开,帐中只剩下姚云陪着她。   她看向姚云那张哭得不成样子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阿云,我没能带她们回来。”   泪意瞬间汹涌,心底的悲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前些天,她们还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姐姐张罗了个铺子,说等我有假时就开张,到时候大家都去捧个场啊,吃喝管饱!”   “一定去,一定去,我正好回城看看有什么时兴的衣裙首饰,感觉已经八百年没捯饬自己了。”   “我要去买个银簪,你去逛的时候叫上我。”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吃肉包子啊?”   ……   可转眼之间,便再也回不来了。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带着那些再没机会实现的憧憬和期待,永远地留在了被血浸染的黄土之中。   顾灼其实很少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她不想让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脸替代了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笑颜,她怕忘了她们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回忆的闸门突然被傅司简的话打开时,她无端生出些倾诉的念头,想给她心底陈旧而沉重的痛楚找一个出口。   也许是因为午后暖意正浓,光线柔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地面上,傅司简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包裹,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他。   于是,她轻声开口:“傅司简,我跟你说说我受伤的那场战事吧。”   平静而柔软的声音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伤怀和低落。   小姑娘的模样与平日里的张扬肆意明显不同,傅司简看得心疼,舍不得让她继续回忆曾经的痛苦,却又阻拦不得,只能劝道:“夭夭,觉得太难过就停下,好不好?”   顾灼点了点头:“嗯。”   ……   银质的小勺舀出黏稠浓黑的药膏,涂抹在瓷白如玉的肩头。   药物渐渐起了效,渗进肌肤和经络,带来热意和点点刺痛。   傅司简用干净的布巾包裹好涂药的地方,又帮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的床上。   顾灼难得地乖巧听话,不问也不挣扎,任由傅司简给她脱去鞋子、外衫,然后就盖了被子躺下,继续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她讲得很慢。   偶尔会语无伦次,临时想到些前面忘记说的事儿;有些时候她又记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   傅司简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   五年前,北戎纠集了各个部落的十几万兵马,在一场大雪后,浩浩荡荡地南下突袭。   顾家军与其鏖兵苦战多日,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皆因对垒之际使的阵法频繁被破。   顾家军甫一列阵,北戎的箭矢就直直冲着几处阵眼奇兵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分明是早就知晓阵眼在何处。   当敌以正阵,决胜以奇兵。①   阵眼被打掉,还未完全布好的战阵瞬间混乱不堪,失了大半战力。   顾家军及时挥旗击鼓、变换阵法,可是变阵毕竟需要大量时间,其间折损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且,换了别的阵,依旧会被准确地打掉阵眼。   如此几次吃亏,军中将领们也渐渐回过味来——   北戎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准备。   十几年来,北戎与大裴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个或者某几个部落没储够过冬的吃食,想南下来抢,又被顾家军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顾家军屡战屡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丧失了警惕。   纵是再怎么告诫自己骄兵必败,再怎么努力训练,潜在的认知里头还是自大地觉得,北戎不善用阵,破不了顾家军的阵法。   于是,顾家军便从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   岂知北戎王庭蛰伏多年,无声无息地收服了十几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还将与顾家军打过的每一仗研究了个透彻。   不仅找出了阵眼,还训练了能够在乌压压的万军之中隔着那么远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顾家军已经来不及编排演练新的战阵,只能再想其他办法扭转战局。   干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顾灼提出来的。   她观察过,这些时日的几场战事中,破坏掉顾家军阵法的关键性的几支箭,都是来自北戎军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战车上,周围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严密得多。   北戎军中应该只有这么一位神箭手。   一则,射箭的好苗子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准头、力道、距离皆属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赋又需训练,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顾家军中没有这般厉害的。   二则,这种长距离射箭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顾家军勉强打赢的那几仗,都是凭借拖延时间,拖到那个神箭手渐渐失了准头,不再对顾家军的阵法构成威胁。   阵法终于能发挥战力、顾家军转败为胜之时,北戎军中也始终没有第二个那般厉害的神箭手出现。   是以,只要派人深入敌军阵营取了这个神箭手的性命,顾家军往后再用阵法便不至于如此被动。   顾灼说完自己的计划,帐中鸦雀无声。   议事的将领们表情复杂而难过地看向她,却没有一个人表达意见。   她无奈地看了一圈,叹了口气。   她知道缘由。   其实,她的计划并没有多么惊才绝艳、另辟蹊径,别的将领都可以想得到,只是不敢提、也不忍提罢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一旦提出来,必定会被采纳。   执行之人,也必定是适合奇袭的轻骑兵。   而这支轻骑,是顾灼一手训练的。   作者有话说:   ①《武经总要》   感谢在2022-05-06 10:36:58~2022-05-14 19: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甜虹 5瓶;薛定谔的猫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战场   为了一役功成的可能性大一些, 她必须亲自带兵,身先士卒。   否则, 一回不成, 让北戎有了防备,顾家军再想使这法子就难如登天了。   可深入敌军取人性命,如虎口拔牙,危险至极, 谁都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   顾灼是顾青山和姜夫人的独女, 是顾家军下一任主帅, 是军中将领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没人敢让她冒险, 也不舍得她冒险。   可她哪能贪生怕死?   顾家军的责任和使命早已刻进骨血, 她自小便知未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山岭巍巍,天际莽莽,她该驰骋于此, 也该埋骨于此。   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可被折辱屠戮。   大好河山不可被铁蹄蹂.躏践踏。   枕戈泣血的将士不可再无谓赴死。   威名赫赫的顾家军不可折戟沉沙。   -   而且,顾灼也不想让爹娘为难。   军中将领此次议事, 本就是为着能够细细复盘前几场战事,以及商量下一战中如何对付北戎。   爹娘再舍不得她,也不能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最终还是会提出这个法子,还是会让她带着她的轻骑兵深入敌营。   顾灼对此不会有任何怨言, 因为她知道爹娘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只是怕, 若是她真的回不来,爹娘余生会怀着对她的愧疚,再无欢喜。   所以, 她不能让爹娘来做这个决定, 也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代她去涉险。   顾家军离得了她顾灼, 离不了她的爹娘。   那她便自己提出来好了:“爹、娘,我想去、也该去这一趟。”   -   几日后,战事再起,旌麾蔽空,寒风悲啸。   两军列阵对峙。   将士横戈跃马,威风凛凛。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天边日色昏黄黯淡,远处山峦重叠交错,蓬蒿断野草枯,尽是一派苍凉萧瑟。   前些时候落的雪早在数次交战中被踏得泥泞,和着血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褐色斑驳,脏污而怵目。   顾灼握着一杆梅花枪立于阵前,身后的墨色披风猎猎作响。   她凝神远眺,寻到北戎军中那驾高大战车上的人影时,眸光一凛,杀意毕现。   鼓角齐鸣,骏马奔腾。   烟尘四起,大地震颤。   两方数万兵马如黑色潮水般撞在一起,呈出推山倒海之势。   刀剑铿锵,厮杀惨烈。   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咆哮嘶吼,混乱狰狞。   顾灼一骑当先,挥枪打落箭雨流矢,带着她的三十多轻骑,如一尾灵活且颇具锋锐之势的蛇,蜿蜒着在模糊的交战线上穿行。   ——与她们在前几次战事中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同。   有她们相助,渗透到顾家军这方的北戎士兵被消灭得很快,交战线缓慢地向北戎那方推进。   北戎神箭手自是不理会这种在前几次战事中出现过多遍的手段。   他要做的,只是找到阵眼,再射出精准的一箭,便能让阵法瞬间混乱不堪。   那时,顾家军要使的一切手段都不足为惧。   只是他没料到,此次为了给顾灼和轻骑的行动争取时间,阵眼处的兵皆配了一到两名候补。   一旦原本的人倒下,候补即刻承担起看旗听令的责任,维持所处的小部分在整个大阵中的作用——“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①   只是这法子代价颇大。   能胜任阵眼的士兵本就不易培养,既得看得懂阵法,知晓里头的配合门道;又得听得懂指挥,及时反应调整。   前几次战事折损的,加上这次战事预计折损的,已经将近一半。   趁北戎神箭手顾此失彼、力不从心之时,最前方的交战线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   顾灼当机立断,调转马头,收拢蛇形分布的轻骑成箭镞之形,朝着那驾战车的方向冲锋陷阵。   梅花枪划破拦路之人的喉咙,刺进拦路之人的胸膛,挑起,再甩下。   枪尖殷红滴血,泛着的寒光更添了几分骇人意味。   一个个障碍被清除,纵是仍有数不尽的北戎士兵涌来,顾灼也硬生生撕开一道向着战车而去的豁口。   顾家军的普通骑兵和步兵跟在顾灼与轻骑所形成的“箭镞”后面,由细到宽,义无反顾地随她进了那道豁口,用血肉之躯为她们掩护侧翼和后方。   北戎神箭手终于意识到冲着自己而来的威胁和杀气,将视线从远处拉回到近前——   他不在意的“手段”已经直逼他所在的战车而来,强势地冲击着战车周围堪称严密的防守。   残骸血肢被抛起又落下,惨叫嘶喊声不绝于耳,此处累起的尸骨比战场上任何一处都多。   于是他抬手挽弓,瞄准最前面的顾灼,松手放箭,凌厉而去。   箭矢破空的厉啸声惊心动魄,箭尖的银芒阴冷森然。   千钧一发之际,顾灼一手揪住缰绳,夹紧马腹向旁侧倒去,半挂在马身上;另一手挽过枪花,绞住那支原本冲着她、如今即将射在马背上的箭。   射石饮羽的力道撞在银枪上,铮鸣作响,震得顾灼手臂发麻。   那支箭终是被她改了方向,斜斜插.入地面,只留一半在外嗡嗡摇晃,又被纷沓的马蹄踩断,彻底陷进泥泞。   顾灼腰腿使力,重新坐回到马背上,向前疾冲而去,劈开最后一层防守——   枪尖已能触到战车边缘。   她借着马镫的支撑足尖一点,纵身越过拦在她面前的北戎士兵,提着枪桓桓地立于战车之上。   满脸、满手、满身铠甲,血迹斑斑。   眸中掠过恨意,手腕一转,长.枪起势,锋芒凛锐森寒——   北戎神箭手还未想明白战车周围的层层防守为何会被攻破,就惊恐地看着杀气腾腾的枪尖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来不及搭弓射箭——弓箭在近搏中根本毫无用处,只能慌乱地抽出腰间别着的弯刀,堪堪抵挡。   ……   梅花枪大开大合,招式狠绝,直指命脉,却次次被神箭手的蛮力逼停。   顾灼急剧地喘着粗气,胸腔和喉咙似是灼烧般地刺痛。   她咽下腥味,扫了一眼身侧的影子,咬牙握紧长.枪,再次迎上刀光。   搏杀更酣,顾灼抵挡不及,连连后退,转身逃跑。   神箭手紧随其后,举起弯刀,倾注霹雳之势。   顾灼始终侧首瞥着两人的影子——   就是现在!   她微微拧身,一记回枪狠狠刺进神箭手的颈项。   神箭手握着的弯刀也半分力道不减地劈上她的肩头。   滚烫的血液飙溅在顾灼的后颈和披风上,她回过身撑着最后的力气将枪尖刺得更深,使劲地转着。   终是等到弯刀“咣当”一声掉落,身后的大块头满眼不甘又愤恨地轰然倒地。   血汩汩涌出。   心腹大患已除,顾灼却生不出一点欣喜——   为了阻拦北戎士兵爬上战车,她带来的轻骑拼尽全力抗住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深入敌营的无数顾家将士,奋勇搏战,却因寡不敌众,死伤无数,血染长空。   沉重的痛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累到脱力的身体需要依靠梅花枪才能勉强支撑。   可心底怒极恨极之时,竟是又激起源源不竭的力气。   她恨不得杀尽敌人,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顾灼大口大口地往胸膛中灌着寒气,抬手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战马在黑压压的士兵之中横冲直撞,伤痕累累地向她疾驰而来。   她翻身跃下战车,稳稳地落在马背上,扬声高喊:“杀——”   神箭手被除掉,顾家军士气大涨,厮杀冲锋更加悍勇无畏。   顾灼夹紧马腹,不要命地向前,银枪尽染鲜血,以最利索的方式将所遇之敌诛尽杀绝。   突围成功之时,她已然成了个血人,墨色披风都隐隐现出暗红,沉重地紧贴在铠甲上。   残阳如血,朔风阵阵。   北戎颓势已现,鸣金撤退。   顾家军两翼的骑兵迅速上前收拢战线,将退不及时的北戎士兵合围在顾家军阵之中,绞杀殆尽。   这场惨烈而血腥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   “第二日我才知晓,我娘在这次战事中也中了箭,伤势极重。”顾灼咬牙切齿,声音里全是刻骨恨意,“我只恨当时让那神箭手死得过于容易,没再往他身上多扎几个窟窿。”   说完这话,安静的内室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傅司简的大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似的。   她反而在这种安抚下更加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意,飞快地将脸埋进枕头的一片潮润之中,才任由眼泪放肆地逸出,将那片潮润晕染得更大。   被子下的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傅司简看在眼里,心疼得厉害。   小姑娘在那般稚嫩的年纪,用瘦削的肩膀担起重任,临危受命,出生入死。   在虎尾春冰、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取得胜利,转过身要面对的就是同袍战死、亲人受伤的残忍痛楚。   这痛楚压在她心底五年,从未真正消解,时不时便冒出头将她折磨撕扯。   她习惯独自舔.舐伤口,不愿将脆弱露于人前。   可她如今也才二十岁。   傅司简心中爱怜更甚,伸手隔着被子勾住小姑娘的腰,将人捞进怀里。   他抚了抚小姑娘后脑,侧首在她耳际吻了下,轻声哄道:“哭吧,我不看。”   顾灼趴伏在他肩头,起初还只是一抽一抽地小声哭着。   渐渐地,泪落得越来越凶,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   傅司简也不拦着,任由小姑娘发泄出压抑多年的痛楚。   温热的泪落在他颈间,顺着领口滑至他心底,他将人抱得更紧——   支撑着小姑娘哭得乏力的身体,也以此平复他自己心中极大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①《孙子兵法·九地》   感谢在2022-05-14 19:49:59~2022-05-18 02:4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就好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脆弱   在他还不识得她的岁月里, 他差点儿失去她。   后怕如深渊里张牙舞爪的水草,严严实实地缠捆住他的手脚, 拽着他往下沉。   只有抱着她, 抱着如今安然无恙的她,才像是抓住浮木,得以喘息。   他的小姑娘,曾无数次在残酷肃杀的刀枪剑戟中浴血, 受过凶险万分的伤, 也差点儿被血雨腥风的战场所吞噬。   那些戍守边关的将士亦是。   白刃血纷纷, 沙场碎铁衣。战骨埋荒外, 犹是梦里人。   北戎南下的狼子野心一日不绝, 北疆的狼烟烽火便会年年再起。   所幸,乌奇传回来的信中言明,北戎王庭的形势已经生变——   二王子嗜杀成性, 残暴专横。穷兵黩武和接连的败仗已经让一些曾经愿意追随他的部落生了异心,今年的南下也因此屡屡受阻, 至今未能成事。   大王子的腿疾已有好转,不仅取得了母族部落的支持,还在老北戎王身边安插了人手, 暗中夺权的动作倍道而进。   那便快了。   -   顾灼终于哭得累了,也发泄够了。   只是, 泣声却不是说停就能戛然而止的。   她抽抽搭搭地将自己脸上眼上的泪蹭到男人肩颈处的衣服上, 又欠起身换了另一边儿继续趴着,舒缓着自己一抽一抽的呼吸。   折磨了她五年之久的如有千钧的枷锁,在傅司简无声的倾听和安抚下, 悄然打开。   她如释重负, 脆弱而慵倦, 只想窝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里不起来。   傅司简自是察觉到小姑娘缠在他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搂着人往上提了提:“哭完了?”   小姑娘抽噎着应他:“嗯。”   “那我看看?”   蓬松柔软的小脑袋在他颈间蹭了蹭,鼻音又娇又懒:“不要,不好看。”   傅司简侧过头亲了下她的鬓发,轻怜重惜道:“我的夭夭,何时都是最好看的。”   小姑娘哼哼唧唧又磨蹭了一会儿,才终于从他颈间抬起头。   手撑着他的腰.腹起身时,红唇微撅小声嘟囔了一句:“才不信你呢,就知道哄人。”   傅司简听得清楚,刚想开口,垂眸就见小姑娘正抬眼朝他看过来——   那双桃花眼又湿又红,还有些肿,白玉般的小脸儿上泪痕点点,鼻尖通红,像只淋了水的小花猫,狼狈又可怜,实在惹人心疼。   傅司简吻去她长睫上晶莹而细小的泪珠,声音温柔:“没哄你,是实话。”   确实是实话。   小姑娘大概不知晓,她哭过后泛红的眼尾无辜又委屈,却生生勾出妩媚妖娆,颊上更是透着灿若烟霞的粉艳,如芙蓉出水,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傅司简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你自己躺一会儿,我出去让人准备些热水和冰块。”   顾灼也不想明日顶着两只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出去见人,便利落地推开傅司简的胸膛,乖巧地坐回床上:“你快点儿。”   傅司简倒是被小姑娘这副无情又眼巴巴的模样逗笑,凑近捏了捏她的粉腮:“夭夭,我怎么觉得你对我用完就扔呢?”   顾灼美目一瞪:“我哪有!”   她只不过是方才推人的动作稍微急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没有啊,”傅司简挑了挑眉,将侧脸凑到小姑娘唇边:“那你亲我一下。”   顾灼无奈地屈服于美色之下,在傅司简极为勾人的下颌线条上响亮地亲了一记:“行了吧?”   只见男人慢条斯理地站起,疏朗含笑道:“还行吧。”   说罢,便转身走了。   徒留她在床上冲着男人修竹般挺韧的背影扬声表达不满:“傅司简,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回来得很快。   快到顾灼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凶狠气愤的模样被逮了个正着。   她僵了一瞬,随即强自镇定地将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常,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你、你怎么、这么快啊?”   傅司简倒是没想到回来时会看见这么一幕——   小姑娘皱着鼻子抿着嘴,气鼓鼓的小脸儿偏要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实在可爱娇憨得紧。   他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   却不想这声笑引得小姑娘恼羞成怒,娇声喝他:“你、你笑什么啊!我跟你说,我生气了!”   傅司简眉眼间笑意未减,一步步走到床边,俯身撑在小姑娘身体两侧:“夭夭为何生气?”   “你!你还问为何?”顾灼恨不得撸起袖子跟这男人一一列举他的“罪证”。   她抬起下巴,皱眉控诉道:“你不满意我亲你,在前;笑话我,在后。你说我为什么生气?!”   说完这话的下一瞬,她就被男人压低的上半身逼得退无可退,鼻尖相抵,气息缠绵。   低沉的嗓音震颤着她的耳骨,却是先解释最后一个问题:“夭夭,我笑是因为,你又软又凶的模样太过……惹人疼,像只几个月大却喜欢张牙舞爪的小猫。”   顾灼的小脾气消了几分,却本能地张嘴反驳:“你才张牙舞爪!你才几个——”   鼻尖被咬了一口,她不得已停下要说的话,十分担心明日——   大概,她不仅要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还要顶着鼻尖上的牙印。   傅司简安抚地亲了亲小姑娘被他咬了一口的鼻尖,继续解释:“至于夭夭说的,我不满意你亲我,倒是确有其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姑娘因为难以置信而瞬间瞪大的眼睛,声音又低又哑:“我想要的,是这样的亲——”   眸光一暗,低头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因不满而嘟起的红唇攫住,又将他的不满反喂给她。   大抵猛兽捕了猎物,总是喜欢先疾风骤雨蛮横凌厉地逗弄着,看其喘息不及;再和风细雨温润而泽地舔.舐过每一处纹路,听其逸出耐不住的低.吟,才慢慢享用。   水声啧啧,湿涎涔涔,是猛兽终于饱腹却不甚满足的喟叹。   这场身体力行的解释将小姑娘眼尾的红意涂抹得更为冶艳浓郁,傅司简被晃得险些失了克制,却不愿从她身上起来。   其实隔着被子,他并不能如何,也没想如何。   他只是想离她近一些,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听到她加快的心跳,能清楚地察觉到她在为他情动。   顾灼扑闪着不自觉沁出湿意的眼睛,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找回清明。   看着傅司简那张因为情动而更显昳丽绝俗的脸,顾灼突然从一团染了黏腻的乱麻中理出清晰的头绪:   “傅司简,当时凑到我唇边的,是你的侧脸。”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满意她的亲吻,追根溯源,是他自己没有给她提供足够的便利。   如何能怪她?   只是,她没想到,男人并没有反省过去所作所为的自觉,他思路清奇,无耻加无赖地,要她对未来做出保证:“夭夭的意思是说——”   傅司简艳色浓重的薄唇就贴着小姑娘被吻得嫣红欲滴的唇瓣翕动,接着前半句未说完的话,沉沉吐字:“我将什么东西凑到你嘴边,你就亲什么?”   “嗯。”顾灼茫然无知地应了声,从未思考陷阱和前路。   “那夭夭现在,是不是应该亲一亲……”,后面的话并未全部说完,男人湿.热的舌.尖就已经舔上她的樱唇,将剩下的意思表述得淋漓尽致。   顾灼敷衍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柔声拒绝:“方才已经亲过了。”   然后她便看着傅司简挑了眉,慈悲又淡然地垂眸看她,似是本就没指望着她答应,无奈地包容她的不自量力。   下一瞬,顾灼就察觉到男人的手已经强硬地挑开被子的边缘,正攀上她的腰际。   她急忙制止:“好吧,我亲。但是——”   眉眼盈盈,盛着狡黠和捉弄,“你不许动,听我的。”   男人喉间的低低笑意满是疼宠和纵容,任她玩闹:“好。”   顾灼伸出柔软的手搭上傅司简后颈,将他压得更低,更方便她的动作。   只是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力不从心,并将其归咎于——   她平躺着,实在称不上是一个捕猎者容易施展身手的位置。   扬着下巴去够,去追逐,累得她够呛。   反正也应该差不多亲够本儿了,顾灼索性放弃,理由干脆:“我没力气了。”   说完就无辜地看着在她上方气息粗.重的傅司简,连认错的意思都无。   傅司简被小姑娘生涩不得章法的亲吻吊得不上不下,忍得头皮发麻,腰.腹绷紧。   偏偏始作俑者半途而废,拍屁.股走人,还理直气壮。   他很是不满,捏了下她腰间最为敏.感的软肉:“玩儿高兴了?”   顾灼当然不会在被自己惹恼的男人面前炫耀,她识时务地道:“那倒也没有,这不是中途累了嘛~”   傅司简险些气笑,刚想低头教训她,就被屏风处的声音打断:   “王爷、王妃,东西备好了。”   他闭了闭眼,却不得不起身,顺势将小姑娘也拽起来,低声在她耳边威胁:“总有机会让你这小废物玩儿个尽兴。”   随后便伸手放下床边的罗帷,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的小姑娘脸上的泪迹。   她的脆弱,是她的秘密,只为他一人所知。   傅司简这才吩咐道:“把东西送进来。”   “是。”   惊云、惊雨进了内室后,极为知礼,视线从未往床榻上扫过,只低头动作利索地在床边安置了一热一冰两个木盆,便快步告退。   床外的声响消失,周遭又归于一片寂静。   顾灼这才微微欠身,抬手勾住傅司简的脖颈,缱绻温柔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眼眸莹亮似盛着万千星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8 02:44:28~2022-05-22 04:1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407642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钟情   傅司简眼尾笑意更浓:“知道我不好受, 特意补偿我?”   “不是补偿,是奖励。”顾灼仰头在他下巴上又亲了一口, “奖励你, 知我心意。”   罗帷罩起的小小一方天地中,细小的颗粒在昏沉的光线中轻盈流转,时间似乎都在此放缓了脚步。   隐匿的欲.望被信任又依赖的笑靥再次勾起,颈间凸起微微滚动了几下, 气息渐重, 眸色烫人。   傅司简忍了又忍, 才克制住想把人按回去再狠狠亲一通的念头, 只剩下不安分也不想安分的大手隔着轻薄的里衣在纤腰上摩挲。   顾灼受不住痒, 没几下便软在男人怀里,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你干嘛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嗯。”沉沉的声音带着在喉间滚过的热气,从她头顶传来。   顾灼很不满意。   她说三句话, 傅司简居然就回了她一个字!   “你也太敷衍了吧!”她蹭了蹭男人侧颈,“不解风情。”   这话说完她就想撑着起来, 却被男人掐在她腰间的手阻止。   酥麻的痒意顺着她后腰浅浅的弧度向下,“啪”的一声,很轻, 但是足够顾灼炸毛。   她蹭的一下直起身,声音都变了调:“傅司简!”   别说她都已经二十岁了, 就是她五六岁正调皮得不像话的时候, 也没被人打过屁.股啊!   傅司简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虽然不疼吧,但是、但是……   顾灼也“但是”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她又羞又恼地瞪着傅司简, 希望他能把手拿开, 却只等来——   眸色暗沉的男人凝瞩不转地盯着她, 薄唇轻启:“我想要不正经的奖励,夭夭给吗?”   顾灼:啊啊啊啊啊啊!让你“解风情”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扛不住如此炙热的视线,快速低头躲过,却始终无法忽视还托着她的那只温热的大手。   她也不敢动,说话声小得近乎呢喃:“你好好表现嘛,会有的……”   那只大手忽地收拢,又在顾灼带着惊讶又低柔婉转的一声“啊”后,缓缓松开。   热气凑近她耳畔,声音低哑:“那我等着。”   顾灼痒得缩了一下脖子。   随即,她就察觉到自己绕在傅司简后颈的手被温柔地扯下来。   她抬头去看,就见男人板着一张正经又严肃的脸,颇像个正人君子:“坐到床边来。”   说罢,便起身挂起罗帷,朝那两个木盆走去。   顾灼慢吞吞地挪到床边,视线追着男人挺拔的肩背,心下吐槽:什么正人君子嘛,分明就是道貌岸然。   很快,傅司简微微俯身,撸起袖管,拿起厚实的软布浸到冒着热气的木盆中,投①了几下,又捞出来拧干。   顾灼便一直盯着男人露出的一截手腕瞧——   骨节分明,青筋勃动,看起来就如修长的劲竹,颇具力量感。   只是,有几个显眼的月牙形痕迹,小小的,红红的,还有些肿。   那、好像、是她弄出来的。   方才她跟傅司简讲那场战事时,依稀记得中途——   傅司简掰开她攥紧的掌心,又从被子里捞出她的另一只手,然后把他自己的手腕塞进了她两只手中。   那时候,她只分出了一点心神注意到他的动作,随即便又被深重的痛苦拖走,再不记得要收敛力气。   他应该是怕她情绪不对时掐手心伤到自己。   可她伤到他了啊。   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他手腕的皮.肉,留下了那些痕迹。   顾灼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傅司简拿着拧干的软布朝床边走过去时,见着的便是小姑娘眼眶红红地仰着头看向他所在之处,视线柔软,秋水盈盈。   他停在她身前:“闭眼。”   小姑娘乖巧得厉害,仰着头闭上眼,脆弱的颈项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一副完全信任的姿态。   傅司简很想亲她。   想扶着她后脑,无休止地亲到她气息不畅,亲到她哼.吟着推拒他让他停下,亲到她玉色薄透的颈间肌肤印满他的痕迹。   却也只是想想,毕竟当下有更为要紧的事。   他的手隔着温热的软布覆在小姑娘脸上,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和薄汗。   软布被拿开,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便又张开,盛着他的倒影。   傅司简终是没忍住,俯身吻了吻小姑娘流转生辉的桃花眼,起身时留下一句:“把衣服脱了。”   她茫然懵懂:“啊?”   “你肩上的药到时辰了,我给你擦掉。”   “哦。”   傅司简从木盆边返回来时,拎着的除了一块散着热气的软布,还有一块包着冰的。   小姑娘里衣半褪,背对着他。   包裹着她肩头的布巾已经被揭了下来,沾满浓黑的药膏,平摊在床上。   傅司简将包着冰块的软布递给小姑娘:“敷在眼睛上。”   随后便开始擦拭她肩上残留的药。   他依然不敢用力,总觉得那道伤疤会因为拉扯而疼,动作便越发小心翼翼。   也导致中途不止一次被小姑娘嫌弃太慢:   “你快点儿~”   “好了没啊?”   “冰都化了~”   ……   “好了,自己把衣服穿好。”傅司简顺势拿走小姑娘手里差不多已经湿透的软布,连带着床上那些狼藉,一并收拾了放到搁着木盆的架子上,问她,“还敷眼睛吗?”   顾灼正低头系里衣上的带子:“不了,你快过来,我看看你的手。”   傅司简净了手回来,坐下后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腿上:“怎么了?”   顾灼毫无准备,本就松松垮垮的里衣险些散开:“你故意的是不是?”   傅司简托着小姑娘后腰,目之所及便是她微敞的领口,靡颜腻理白得晃眼,精致修长的美人骨好看得醉人。   他觉得这个高度正合适,凑近在她颈窝的凹槽中舔了一下,声音含混:“嗯,故意的。”   顾灼的身体轻颤了下。   她是想躲的,奈何身后就是禁锢,甚至被按着向前,像只主动将自己送进饿狼口中的白兔。   她推了推,把傅司简按在她颈后的左手扒拉下来:“你别捣乱。”   傅司简不明所以,却很是听话地顺从她的动作。   小姑娘捧着他的手腕,绵软的指腹轻抚过那些月牙形的痕迹,心疼又歉疚地垂眸看他:“疼吗?”   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只是,卑劣的心思拽着要脱口而出的话转了方向:“疼。”   他想得她怜惜。   “夭夭,你哄哄我吧。”   可怜兮兮的声音勾得顾灼止不住地心软,她低头吻上他脉搏跳动之处,安抚过每一处被她的指甲掐出来的痕迹,最后将侧脸贴在他温热的掌心,声音柔软地叫他的名字:“傅司简。”   “嗯?”   “阿简。”   傅司简单手托着人往上颠了颠:“怎么了?”   顾灼在他掌心蹭了蹭:“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   傅司简的手指微动,抚了抚小姑娘细薄的眼皮,诱哄着:“昨晚叫的什么?”   “司简哥哥。”   “再叫一声?”   顾灼却并未如他所愿,而是低低唤了声:“裴简。”   傅司简愣了一下。   这是小姑娘第一次这么叫他。   一如他曾经所想,从她口中说出的“裴简”二字,动听得惑人心神。   可那声音轻得近乎飘渺,让他无端生出几分不安。   裴简本能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顾灼却已经敛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如常:“就是想……熟悉熟悉。”   免得分开时还没叫过你真正的名字。   她抬手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没再给裴简追问的机会:“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裴简的疑虑确实被打断,他也实在找不出方才一闪而过的不安来自何处,便没再问。   他将小姑娘从身上抱下来,塞进被子里头盖得严严实实,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脑后柔软顺滑的头发:“睡吧,我陪着你。”   -   顾灼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并不清闲。   既要抓紧时间去京郊大营练兵,又要代她爹娘去拜访居住在京城的旧友,还得抽出时间应付那些给将军府递了拜帖的官员。   反倒是裴简,将一摊子事儿全部扔给裴昭,当了甩手掌柜,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顾灼。   她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   她练兵,他就在边儿上看她。   她去拜访,他就在府外的马车上等着。   她见官员,他就在屏风后安安静静地给她作画。   她有空,他就带她逛遍京城好吃好玩儿的地方。   若只是如此,顾灼倒也觉得挺好的。   毕竟她待在京城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若不是公事耽搁不得,她巴不得能时时与裴简腻在一处。   但是——   练兵间隙众人休息时,裴简会旁若无人地给她擦汗喂水,丝毫不顾不远处的那些眼睛瞪得像铜铃、举着水囊都险些忘记痛饮解渴的士兵。   她被爹娘的旧友送出府时,裴简会特地从马车上下来,也不管会给在场的除她以外的人带来多大的惊恐惶遽,淡淡说完“免礼”就径直朝她走来,牵过她的手,问她“待会儿要回府还是在外面吃”。   她与来拜访的官员聊得差不多快结束时,裴简就会从屏风后走出来,替她送客:“沈大人慢走,本王找顾将军还有些要紧事,就不送你了。”   看着沈大人惊讶骇然又匆匆行礼告退的模样,顾灼心里还是非常歉疚的。   她悄悄拧了一下裴简腰侧,不出意外没得到他任何反应,便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沈大人慢走。”   等沈大人跟着邵东走远,顾灼才相当无语地看向裴简:“说吧,又有什么要紧事?”   一副“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找我”的威胁模样。   裴简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我的药晾得差不多了,夭夭之前不是说要喂我喝吗?”   上次他临时编的借口太过拙劣,小姑娘气得半个时辰没理他,于是这次,他提前做了点儿准备。   顾灼咬牙切齿地兑现承诺,故意一勺一勺地慢慢喂裴简,想让他好好尝尝药的苦。   可男人连眉头都未皱,始终宠溺纵容地笑看着她,让她十分没有欺负人的成就感。   一碗药见底,顾灼也彻底没了脾气。   她扑进裴简怀里一通拱来拱去:“你知不知道京城街头巷尾已经把咱俩的事儿传出好多个版本了啊!”   “知道。”   顾灼继续抓狂:“居然还有人说‘皇上为了拉拢顾家,把你赐给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裴简好笑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便又听她道:   “也就是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靠点儿谱,连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这种事都编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裴简的手停住,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坦白道:“那家茶楼,是我的。”   顾灼甚至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更为无语地看着他:“所以,茶楼说的故事,其实是你编的?”   裴简快速地在小姑娘唇上亲了一下:“也没有,就是稍微提点了几句。”   顾灼回忆了一下在茶楼听到的故事,倏地抬手捧住裴简的脸,极为严肃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说书先生所说的‘你对我一见钟情’,也是你提点的?”   “嗯。”裴简眸中笑意渐深,“我确实,对夭夭一见钟情。”   其实,更早。   三年前,在江南那座院子里,他答应顾老将军照拂远在北疆的顾灼,大抵那时候,她与他之间,就已经有了冥冥之中扯不断的红线和牵绊。   顾灼眨了眨眼睛,突然勾着裴简的脖子上前,将脸埋进他侧颈,闷声道:“那你怎么不提点他,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啊?”   低笑声贴着她额头震动:“小丫头,你确定,你不是见色起意吗?”   作者有话说:   ①投:把衣物放在水中漂洗   感谢在2022-05-22 04:17:04~2022-05-25 23:5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欢喜   窗间过马, 玉走金飞。   坊间闾巷关于顾灼和裴简的那些离谱的猜测,本就碍于摄政王凶残横暴的名声, 没多少人敢大肆传扬。   孱弱的流言在说书先生日复一日的妙语连珠、声情并茂之下, 被那一出由裴简提点过的“救命之恩、一见钟情,遂决定以身相许”的话本故事取代。   众人私下里谈起,只道顾小将军心软纯善、不知人间险恶——   偶然间救了个人,大抵也没想到会是一头狠戾且权倾朝野的狼, 更想不到这头狼会缠上她, 登堂入室住进她的镇北将军府, 甩都甩不掉。   这些倒是都在裴简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自小姑娘进京后, 便有不少世家明里暗里地打探她的婚事, 甚至打着拜访的名头来将军府,话里话外都是想联姻的意思,好攀上顾家这棵得皇室信任和看重的大树。   起初, 裴简虽觉得这些人碍眼,却也并没有出手干预, 毕竟那是顾家的人情往来。   而且,小姑娘应付得游刃有余,除了让他坐在屏风后面等着陪她复盘以及听她吐槽这些人怎么一句话里有那么多心眼子外, 也没什么别的能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自然有求必应,隔着屏风也爱极了小姑娘的狡黠和机灵。   她温温淡淡不冷不热地与那些老油条打着太极, 从不落入陷阱, 又不动声色地把陷阱抛回去。   等对方终于发现她不好对付时,她便客客气气地说些场面话,唇角挂着笑, 进退有度地将人送走。   像隐藏起利爪、伪装成无害模样的鹰隼, 敏锐地梭巡、探察着京城中凶险的龙潭虎穴, 虽初来乍到不太熟悉,却也断不会被占了便宜。   小姑娘不会吃亏,也看不上那些蝇营狗苟、心思不纯之辈,裴简便也放了心,踏踏实实地待在屏风后,将她的模样付诸笔端画纸,尽是他的爱意。   可偏偏,打她主意的,不只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裴昭去京郊大营校场检阅的那日,顾家兵马威风凛凛地露面,杀气腾腾,凌厉劲峭,堪称虎狼之师。   顾灼于马上执一杆银枪,英姿飒爽,指挥得宜。   赤红披风飘扬,银白铠甲耀眼,一身清冽傲影,是北疆的霜雪刀枪蕴蓄捶打出来的挺拔隽秀。   喝彩叫好声震天动地,是给她和顾家军的褒奖和荣誉。   裴简的视线始终专注地追着顾灼,将她的明艳张扬和沉稳淡然一并收入眼底。   他为她骄傲万分,在人前一贯冷峻的面容早已染上柔和缱绻的笑意。   只是,离场起身不经意环顾时,突然觉得看谁都像情敌。   他的小姑娘抵得过世间万般美好,从来不缺喜欢。   他也当真幸运,幸运到——   他出现在她身边时,她还没来得及遇上合她心意的人,才让他能有机会得她青眼,得她偏爱。   可如今,校场看台上,不知有多少人被她惊艳,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捧着真心任她挑选。   裴简陡然生出危机感,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小姑娘身边已经有他了,别觊觎他的宝贝。   说简单倒也简单,无非是让裴昭拟一道赐婚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儿。   可裴简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用圣旨给她身上加一个束缚,即使他是那样想要一个她不会离开他的保证。   原本也是打算腾出时间多陪陪小姑娘的,他们分开许久,他想她想得厉害。   若不是她公事繁多,他是想抱着人整日腻在屋子里头不出门的。   现在,裴简更是多了充分的理由将政事一股脑儿都推给裴昭——   他得腾出空儿来,时时刻刻黏在小姑娘身边。   至少得让她见的人都知晓,他与她关系匪浅;顺便还能防着一些不知自量的年轻公子巴巴凑到她跟前儿献殷勤。   倒是惹得裴昭叫苦不迭,抱怨皇叔有了媳妇忘了侄儿。   裴简浅淡笑笑,又给他加了三篇策论,对他寄予厚望:“小昭,你迟早要独立处理这么多政事,提前锻炼一番,以后不至于手忙脚乱。”   裴昭扯扯嘴角,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下吐槽:皇叔您当初拒绝接手皇位的主要缘故,其实是嫌累,对吧?   没几天,顾灼就渐渐品出来,自己的男人好像是吃醋了,可她不知道为何。   去问吧,又得不到答案,反倒是回回都会被男人抵在床榻上亲个不停。   她扛不住裴简可怜巴巴又混着强势的模样,意乱.情迷时答应了他许多无理的请求,还被哄着说了许多羞.耻至极的话。   甚至还在机缘巧合下,知晓了他当初不愿意喝补药的原因。   倒春寒的时节,本该燃着炭盆暖雾氤氲的浴室里,却是冷冽袭人,连浴桶里的水都是冰凉的。   唯独顾灼掌心灼烫。   裴简坐在榻边,垂首低眉看她。   她伏在他腿上,小手任他牵引。   男人修长的脖颈仰起,却是彻底臣服于能要他命的女妖精。   弧线入水,浊浊沉底,徒留点点涟漪。   顾灼脸上烧起来,浅浅抬眸,在昏暗不明界限不分的光亮阴翳下,看清了曾经在马车上让她好奇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狰狞吓人,称不上好看,她拿不住。   裴简将她抱起来,力道合适地揉着她的手腕,声音压着还未平息的低哑沉欲,问她:“累不累?”   顾灼盯着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娇娇懒懒窝进他怀里,诚实地点了点头:“累。”   发顶被温柔地吻着,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听见男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夭夭,我很欢喜。”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欢喜就好,她想让他欢喜。   -   裴简在顾灼的纵容下,“煞费苦心”地将一切可能开到她身边的桃花无情地提早地掐灭。   “摄政王住进镇北将军府”的消息也随着他的种种举动不胫而走。   街头巷尾的流言其实无伤大雅,可裴简却不敢任其自流。   他名声不善,风花雪月传来传去,难保不会生出“世代忠良的顾家怎么跟暴戾恣睢的摄政王有了牵扯”这等针对顾家的非议诟病。   何况,他与小姑娘的婚事,要上皇室玉牒,那是要在史书上留下记载的。   他不在意自己在正史野史里会被写成什么形象,却不能让小姑娘因为他染上污点。   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于是,茶楼的说书先生在裴简的授意和提点下,开始大张旗鼓地讲那一出不算骗人的故事:   摄政王在北疆遭人暗算,被顾小将军所救,对其一见钟情,死缠烂打,登堂入室。   却分毫不提顾小将军对摄政王的态度,究竟是接受还是拒绝。   那日,顾灼从公事中抽出空闲,被裴简带着,光顾京中每一处好吃好玩儿的地方。   路遇茶楼,街上都能听得见里头的人声鼎沸,她拉着裴简进去,果真座无虚席。   站在门边听了会儿,讲的居然还是她的故事。   那时顾灼还转过头跟裴简感叹:“这茶楼胆子够大的啊,连你都敢编排。”   裴简浅笑着揉她发顶,没说话。   后来,小姑娘又一次提起茶楼说的故事,裴简就没再瞒着,说那茶楼是他的,故事也是他提点的。   只不过,还是没告诉她,为何会让茶楼那样编排他。   关于名声的那些考虑和筹谋,不必让她知晓。   他不想给她徒增负担。   可尽管如此,小姑娘还是心疼他,舍不得他被人说成是“一厢情愿”,想让他提点说书先生,在故事里添上“两情相悦”的部分。   裴简没应,揉捏着小姑娘软润的耳垂,慢条斯理地逗她:“夭夭,你不觉得,偶尔演一演‘你不情不愿,我强取豪夺’的场景,还挺刺激的吗?”   小姑娘脸皮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娇声骂他“没个正形儿”。   倒是如他所愿地,翻过这篇儿没再提。   -   江南的罗家被玄卫押送进京,连带着那些能定罪的铁证:   没来得及销毁的与俞汉往来的信件;   没来得及送去凉州的几千只破甲箭头。   箭头上寒光凛冽,顾灼只看一眼,就认出——   五年前的战场上,也是这样的箭头和冷芒,凌厉地冲着她面门而来。   北戎神箭手使的箭,都是这种细长锋锐的破甲箭头,十字开刃,专破铠甲。   无数顾家将士命丧于此。   恨意陡然盈满胸腔,顾灼却在这种时候生出一种奇异的冷静。   她拈起窄小方桌上的那几张纸,重新一字一句细细地看。   那是她爹娘派人送来的信,上头写的是从北疆查出来的东西。   凉州城中那处名义上属于罗家的宅邸里,豢养着上百名死士暗卫。   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一条隐秘的地道通向两条街外的凉州太守府书房,再通向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机关暗格里的卷轴,是大裴所有州府的详细舆图。   分门别类的书册里,记载的是各州府驻军情况,以及军中主要将领和衙门主要官员的家眷亲人。   这些东西,触目惊心地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目的——   攻城,以及用软肋威胁守城将领和官员投降。   在桌案底部的夹层里,找到一张陈旧泛黄的信笺,上面用北戎文字写着七年前的,破甲箭头与白银的交易。   确定俞汉通敌的更为凿凿的证据,是被封进墙壁多年的两个账本。   一个记录罗家在江南以瓷窑做掩护造箭头的流水,另一个记录豢养死士的开销和从北戎得来的银两。   顾灼手中的最后一页纸上只有一句:   “俞家祠堂中供奉前朝成王家谱,俞汉疑为成王遗孤之子。”   牢房里阴森暗怖,腥气令人作呕。   刑架上秽浊腐旧,鲜红盖着陈年暗血往木头缝里渗。   俞汉的头发脏污散乱,脑袋无力地垂着,奄奄一息像一条残喘的狗,却始终不肯开口。   顾灼放下手中的信,从桌上捡了两枚箭头,抬步朝刑架走去。   平静而沉默地,感受手心的寒意。   她停在刑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凉州太守。   然后抬手,将箭头缓缓钉入俞汉的手臂。   一点一点,旋转着,直到触底。   箭头尾部渐渐汇出血线,滴滴答答地落,很慢很慢。   剧烈的疼痛早就迫使俞汉抬起头来,眼眶凹陷猩红,面容扭曲怨毒,人不人鬼不鬼。   凄厉的惨叫声在阴暗空荡的牢房盘旋,更显瘆悚。   跟过来审人的刑部尚书抹了抹脑门上冒出来的汗,倒也不是害怕。   毕竟刑部里头更残忍的招数隔几日就会招呼在罪大恶极之人的身上,他司空见惯。   只是,眼前这一幕突然让他想起两年前——   上一任刑部卢尚书在早朝大殿上痛苦惊恐的嚎叫。   当时摄政王的阴鸷乖张竟是与如今顾小将军的狠辣温静,诡异地般配相称。   刑部尚书分神想起京中的流言,暗叹这两个祖宗当真是天生一对。   惨叫声渐弱,昏沉压抑的烛火没规律地跳跃。   顾灼眺了一眼暗影中密密匝匝的刑具架,硬生生按下心底郁结不畅的恨和怒。   箭头的寒意仍留在她手心,经久不消。   她的声音也被染得清泠泠地冷:“你还指望着你的那些死士再劫一次狱吗?”   “凉州太守府已被清剿,”她捕捉到俞汉发抖的身形有一瞬细微的愣怔,继续道,“你的死士在地道中尽数伏诛,前些时日来劫狱的是仅剩的二十几条漏网之鱼,如今也一个不留。”   “能助你东山再起的一切,都没能运出去。”   最后一丝希望猝不及防地破灭,俞汉闻言猛地抬头,那张血污灰败的脸,像是绝望濒死、失去一切却不肯接受事实的恶鬼。   顾灼淡淡开口,将恶鬼推向炼狱:“你所有的筹谋算计,片瓦无存,灰飞烟灭。”   恶鬼被业火吞噬,吐出癫狂疯魔的笑意。   可笑他谋划多年,竟是败得糊里糊涂。   当初接到命他进京述职的圣旨时,俞汉本能觉得有些不对,立刻就吩咐人尽快将宅邸里的东西运到那处不起眼的院子,再伪装成商队运出城外。   可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他只能先跟着传旨太监进京。   又安排了二十几名死士沿途远远跟随,只等接到凉州事成的消息,便护他逃走。   谁料直到了皇城脚下,凉州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他提出要去住进奏院,打算离了顾家兵马的视线就借机逃跑,可顾灼没应他。   他没再坚持。   一则,是怕顾灼生疑;二则,是顾灼话中提到的羽林军,让他忌惮。   羽林军守在城墙上,视野开阔,极容易发现异常,居高临下放箭,轻易就能阻了他的去路。   第二日进城时才知,城门还在封锁,不准随意进出。   死士被拦着城门外,俞汉只好抱着侥幸——   说不定一切都是他疑心太重想多了。   事实证明不是。   皇帝派人千里迢迢送去凉州的圣旨,就是专门为他设的陷阱。   被下狱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轮着番儿没日没夜地跟他说话,耗着他的意志和精神。   他疲力应付着,警惕地防备被人套话,保着自己的命,暗暗等着死士的行动。   前几日死士劫狱,却并未成功。   俞汉被拖到这间牢房受刑,心下怒骂“废物”,却仍存着希望——   凉州事毕后,会有更多暗卫死士来京城,总能救他出去。   到时候他带着白银和舆图情报逃去北戎,照样能图谋霸业。   他只要在这牢房里留着命就好。   这些人还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东西,他只要什么都不说,活下来不成问题。   可俞汉万万没想到,所有的事都偏离了他的算计。   底牌散尽。   他的大业,完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5 23:50:45~2022-06-03 20:4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事小神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欲飞   狾瘈刺耳的癫吼声依旧。   裴简得留在牢中盯着接下来的审问事宜, 顾灼没让他送,独自回了将军府。   夜色似墨, 浓稠幽幽不见边际。   新月如钩, 莹然皎皎煜照清辉。   二月的春风料峭,却也已经拂开坚硬的冬雪寒冰,拂出鲜嫩柔软的花木绿芽。   院中阒静。   顾灼朝着北疆方向,遥遥敬了一炷香, 倒了一碗酒。   -   孙海提着谢礼登门时, 已是二月二十五。   这位向来精明外露的并州太守, 此时倒是破天荒地满脸诚朴挚切, 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胆憷。   也容不得他不这样。   这一个月, 孙海过得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进京第一天,与他同行一路的俞汉毫无征兆地被下狱,属实给他吓了个够呛。   孙海生怕下一个被收拾的就是自己。   于是, 他极力降低存在感,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待在进奏院, 从不参加同僚的宴饮,也不敢打听消息。   直到前些日子,刑部尚书在早朝上宣读了俞汉通敌叛国、企图谋逆的罪行后, 孙海震惊之余,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 他管辖的地界——并州城中, 那个被他关停的赌场,竟也是替俞汉敛财和打探消息的。   孙景阳这两年沾了赌,指不定哪天输钱太多还不起就会被赌场威胁着偷他的官印。   万一他的官印被用在旁门左道上成了俞汉通敌的一份助力, 那如今, 他孙家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虽然没有什么流芳百世的大志向, 却也不能接受在史书上留下通敌的罪名而让列祖列宗都被狠戳脊梁骨啊。   孙海越想越觉得后怕,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些不稳:   “多谢小将军将我那逆子拉回正道,若不是您,恐怕那兔崽子现在连小命都不保。”   并州城南树林里的尸体,不是因为还不起赌债,而是解手时抄小路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才被赌场的人打死。   就算孙景阳有分寸,知道官印不能拿,可他三天两头往赌场里跑,说不准哪天无意间听见什么就被人家给灭口了。   孙海现在除了心有余悸,就是庆幸。   庆幸当初顾灼为了办书院而忽悠他,把孙景阳带去了军营,早早离了赌场那个鬼地方。   所以,他今日才专程来登门道谢。   关于“忽悠”这个事儿,孙海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地方主政官员九年一换,这个典制他是知道的。   可是他看俞汉和姚怀雍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就以为北疆州府不循此律。   其实,他辗转着托关系想调离并州时,还曾托人拐着弯儿地问过吏部。   不过,或许是被问的人嫌他急于求成,也或许是压根就不知道为何凉州幽州太守十几年不换,只让人带给他一句模棱两可的敷衍:   “你先踏踏实实地在并州待几年,等再碰上一个被贬的官员,品级合适的,不就能像你换掉前任并州太守一样,把你也换走吗。”   于是,孙海就对自己以为的更加深信不疑,觉得如果不打点吏部,他就得在并州任上待到致仕。   可他前几天才知道,北疆州府并不是例外,一样要遵循九年一换的典制。   凉州太守十八年未换是因为俞汉使了计谋。   幽州太守二十年未换则是因为幽州是驻军州府。   也就是说,他孙海这个并州太守,即使什么都不做,五年后,到了九年之期,也是要调任的。   可当初顾灼来府上忽悠完他的时候,他是真打算要在并州扎下根来待个十几年的啊。   顾小将军,当真是画饼高手,雄辩之才。   孙海感叹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顾灼要是知道孙海最近才反应过来她在忽悠他,那她必定是要夸他一句“天真”的。   当初她压根儿就没打算靠那一箩筐客套话来说服孙海啊。   那明摆着是为了给后面要说的重点做做铺垫嘛。   能让孙景阳不再去赌场,才是她跟孙海做交换最有分量的筹码。   可她总不能一上来就直接说“我有办法让你儿子戒赌,你只要答应书院的事儿,我就告诉你”吧。   这不纯粹得罪人嘛。   威胁别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啊。   此时,顾灼看着孙海带来的谢礼——一个配着紫檀木盖的青玉条纹兽耳簋,有些纠结。   想了想,还是把孙景阳去赌场的目的告诉了孙海。   孙海听完后愣怔许久,回过神时,略有些慌张地端起了茶盏。   那茶盏是空的。   顾灼只当没看到这位太守大人想掩饰却掩饰得不怎么好的用袖口抹眼角的动作,适时开口:   “孙太守将这东西拿回去吧,您不必谢我。孙小公子是个好孩子,您作为父亲,以后别让他这般煞费苦心替您善后才是。”   孙海却是站起来,颇为郑重地拱手:“小将军的话,孙某铭记于心。您对孙家有恩,这点谢礼不成敬意,您切莫推辞。孙某便先告辞了。”   顾灼倒是没再说别的,叫来于管家送人出府。   -   孙海回进奏院的路上,脑子乱糟糟的,心里充斥着对他儿子的愧疚,脚步也稍有些踉跄。   撞到了行人才倏地想起,他今日去将军府,除了道谢外,还有一事想向顾灼请教。   几天前,他被召至刑部,回忆交代他查禁并州那个赌场的来龙去脉和办案细节。   说到有人潜进太守府给他送了账本,还把尸体拖到了衙门外时,孙海才被告知——   这个“善良的好心人”是摄政王的手下,做这些事儿也都是听从摄政王的吩咐。   而且,赌场早就知道孙海在暗中查他们的把柄,所以放账本的地方才只有两个人守着——   就是为了防着他找高手摸进赌场后院。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东西可查,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找找到赌场更隐蔽的秘密,赌场才好继续暗渡陈仓。   孙海知道这些事儿后,也想起了他当初看赌场账本时觉得奇怪的地方——   那个赌场是这两年才开始匿税的,都冒这般大的风险了,匿税数额却并不多。   怪不得呢。   原是为了应付他而故意露出的破绽。   不过,赌场没想到那账本最后会被摄政王的手下拿走。   孙海也没想到。   他想来想去,只能猜测:大概是摄政王看那个赌场不顺眼,又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才派人找来证据给他,让他封了那个赌场?   但是也不确定。   所以他今日才想请教顾灼,摄政王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   可他已经从将军府出来了,也不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儿再返回去叨扰,便作罢了。   不过,即使他回去问,顾灼也给不了他答案。   因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简是因为她,才会让手下想办法把赌场封了——   他看出来,她不喜欢那种害人的地方。   -   顾灼看了看时辰,叫来惊云:“去刑部给你们王爷传个话,让他忙完就回王府吧,我在王府等他。”   惊云应道:“是。”   顾灼回屋换了身衣裳,特意戴上了裴简送她的那支白雁玉簪。   一月之期已到。   这些时日皇上忙于处置俞汉残党,还未来得及下旨让她带兵离京,却也应该快了。   她不能再耽搁了。   其实,前几天她就想找机会跟裴简说分开的事儿的。   可是她下定决心那天,裴简从刑部回来后情绪特别不对。   像是温润淡雅的玉,被暗沉的雾笼罩,悲伤乏倦掩了从容光华。   “夭夭。”   他唤了一声她的小字后,就埋首在她颈侧,呼吸很乱,许久都不说话。   顾灼被他抱着坐在他腿上,什么也没问,无声地陪着他,安抚他,等他告诉她。   窗外暮色渐沉,屋内还未掌灯。   几缕清冷月辉透过榥棂泄进来,空明而静谧。   裴简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轻,像被沉沉坠着的灰郁烟云:   “皇兄比我年长十五岁,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开始帮父皇处理政事了。端方持重,经世之才,是最合格的储君。”   “有皇兄继承大统,我身上的担子很轻。父皇母后由着我贪玩,皇兄反倒成了对我最严厉的人,时不时地就会去弘文馆提醒先生们要拿出以前教他时的苛刻架势来教我。”   “用皇兄的话说,他幼时读书习武吃过的苦,也得让我尝尝。”   说到这里,裴简轻轻笑了声,那笑却伤怀得很:   “我六七岁时,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谢家姐姐生皇兄的气不见他。皇兄为了哄人,不得不来找我帮忙,我就能讨价还价让他下令给弘文馆放一天假。”   “谢家姐姐对我很好,与我皇兄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来成了我皇嫂。”   “皇兄登基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他知道我懒得跟那些官员虚与委蛇,便也从未要求我必须得担个什么官职。”   “他与父皇母后的意思一样,希望我能随自己的心意活着,实在不想进入朝堂,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游山玩水也是可以的。”   “我也确实一直心安理得地躲着懒,逍遥自在了好几年才开始慢慢熟悉政事。”   “那时候,江南贪腐猖獗,朝廷暗中派去的刺史屡屡遇害,皇兄怀疑京中有人在给江南递消息。毕竟有能力胜任刺史的京官并不多,若是有心打听,总能知道哪位离了京。”   “皇兄为此事一筹莫展,我便自告奋勇。以往每年我都要离京三五次,出城后稍微绕个路,大抵就会被以为我这个闲人又要去哪探奇访胜,没人会注意我。”   “皇兄一开始没同意,只是恰巧那时嘉州上奏,说河工①历时四年终于完竣。南方水患频年,蠹害民生,那水利工程是皇兄以前治水时亲自定下的,得去看看才安心。”   “于是,皇兄索性以此为由南巡。消息放出去,江南那帮人就会以为皇上意欲亲自整治贪官污吏,从而集中精神应付銮驾巡视。”   “他们焦头烂额,总会露出马脚。而我,便是在暗处刺察的那把刀。”   “御驾南行视察水险堤堰,我则取道抚州,绕路提前来到江南。”   “没多久,皇兄驻跸行宫,我秘密前去汇报。”说到这里,裴简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继续道,“临走时,皇兄把他身边一小半的禁卫都调给了我。”   闻言,顾灼的心骤然沉缩,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裴简脖子的手臂。   裴简也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微哽,压抑着浓重的痛和悲:“夭夭,我很后悔。”   “如果我没有带走那些禁卫,皇兄不会受伤的,不会沉疴难愈,盛年驾崩。皇嫂不会因为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小昭……也不会那么年幼就失去双亲。”   满室晦暗中,有什么泛起一点亮,又了无痕迹。   那滴温热的泪,砸在顾灼后颈,砸得她眼眶中蓄满的泪不堪承受,一下子簌簌滑落不停。   她好难过,也好心疼。   那是他的至亲。   任何安慰的话都无力且苍白。   被泪晕染的视线,看什么都似隔着一层朦胧的漪澜,顾灼借着月光寻到男人耳际,唇贴上去吻,声音很柔很轻,却抑不住地涩:“不怪你的。”   却也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自责不是旁人劝一句就能释怀的。甚至,是根本就不想释怀。   这种自我苛责,恰是对自己的救赎和支撑。只有反复揭开伤疤,反复感受疼痛,才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淡忘对别人的亏欠,不会成了行尸走肉。   愔然寥静,只剩轻浅呼吸渐稳。   交错的颈项分开,裴简抬手触到顾灼下颌处微微泛冷的湿意,轻叹了口气,顺着唇瓣感知到的泪痕,一路吻上她薄软眼皮。   手掌托着她另一侧脸颊,指腹温柔拂尽水迹,轻轻按在她眼尾。   沙哑低沉的声含着歉疚:“不想惹你哭的。”   顾灼摇了摇头,捧着裴简的手亲他掌根,亲了几下后,斟酌着话问他:“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裴简应了一声后,收手捉住攀在他虎口位置的那几根纤细指骨。   也没什么别的动作,只是攥紧,才继续平静地讲述。   顾灼也终于知道,为何裴简会跟她说起那些往事。   刑部和大理寺从俞汉及其党羽嘴里撬出来的供词,大部分都是杂乱无章的废话赘言,琐碎、混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即使是有用的话,也得去查实核对寻找佐证。   条分缕析抽丝剥茧之后,发现五年前曾有一批死士被俞汉派往江南,供词中却没有交代去向。   刑部的人又去审,没想到,牵扯出的竟是先帝遇刺一事。   五年前,罗家与江南官员走动时,偶然得知他们在对付朝廷派来的刺史。   这消息被送去凉州后,俞汉便派了一批死士到江南任罗家调遣,让他们推波助澜,把水搅得更浑。   北戎那时候已经在琢磨着跟大裴开战了,若是江南乱起来,大裴内忧不平再起外患,多少会顾之不暇,对北戎来说自然算得是一份助力。   这些死士听俞汉的令,先是暗中动手脚放大江南官员和刺史对彼此的威胁,以刺激江南官员铤而走险;后来嫌进程太慢,便直接动手杀害了两名刺史,伪装着栽赃到了江南官员的头上。   再后来……就是南巡至此的皇帝。   死士之所以是死士,便是不留活口。行刺后眼看逃脱不成,不等禁卫斩杀,尽数服毒。   先帝受伤后,裴简领命严查,却没有半分线索,被下狱的贪官污吏也俱不肯承认弑君的罪名。   断断续续查了五年,见着那张残破纸张上的纹样和只言片语的时候,他只是抱着所有线索都不放过的心态才去了北疆。   却没想到,幕后黑手,终于,水落石出。   -   明月藏于层云之后,小心翼翼收走一地银霜。   纯粹又安静的黑暗里,顾灼温柔地抱着裴简,温柔地亲他吻他。   他与她是一样的人,有自己认定的执念,有必须要记住的痛,无需旁人开解。   所以,她不劝他。   她只需要陪着他,陪他将脆弱收起,陪他将痛压回心底,陪他牢记。   她理解他,一如他理解她。   那晚过后,裴简又恢复了往日在她面前温柔惫懒、在外杀伐冷厉的模样。   却更加喜欢黏着她。   但凡场合允许,总要抱着她,让她亲他。   明明是大权在握、无人不敬不畏的摄政王,却总给顾灼一种“她是他的全部”的孑然萧瑟之感。   她不忍心跟他提分开的事儿。   可是,总要面对的。   顾灼对镜抚了抚发上的簪子,雅润白玉雕成的雁,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会飞去哪儿呢?   心头又酸又涩,顾灼移开视线,扫了一眼她这间已经满是裴简气息的屋子。   听见顾河轻轻敲门:“姑娘,车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   ①河工:指修筑堤坝、疏浚河道等治理江河的工程。   ———————   ★预收《见鹿闻钟》求收藏~   / 江鹿×闻陆   / 懵懂小鹿×臭屁狼狗   感谢在2022-06-03 20:44:53~2022-06-19 04: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三三 10瓶;薛定谔的猫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生辰(完结-上)   王府那一片桃林, 占了花园半壁。   昨夜春雨一场,濯得艳色离枝, 落于庭阶青苔, 落于湿潮土壤,似铺一席粉白织锦。   风拂过,满地花瓣翩跹而舞,再悠悠荡荡地飘落。   枝头娇红稀疏, 绿意更显, 昭示着暮春之初, 花事将歇。   任谁见了, 都得感叹一句, 时光仓促,春留不住。   顾灼在花园的亭子里待了许久,视线绕过错落参差的枝杈, 仿佛能看见十日前的景致。   那天是二月十五,花朝节。   申时一过, 练兵事毕,她就被裴简带离了京郊大营。   马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回将军府,顾灼趴在小窗边, 回过头茫然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落日余晖透过帷裳缝隙,在她如玉脸庞上覆一层浅淡橘光, 伴着车外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似是九天神女误落凡尘,懵懂着向人问路。   裴简于阴翳中伸出手臂,勾着神女跌入他怀中。   他吻她精致眉眼, 在模糊的喧嚣嘈杂中, 清晰地回答:“带你去王府。”   顾灼更糊涂:“去王府干嘛?”   裴简捏她脸, 心疼又无奈:“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啊?”顾灼愣一下才迟钝地想起,眸中渐渐漾出粲然的惊喜之色,语调都比方才雀跃,“你要陪我过生辰吗?”   也不怪她会忘记这事儿。   这几年她爹娘一直在江南,给她准备的礼物回回都是提前大半个月就送来。   于是,她生辰那天就与每一个按部就班训练的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顶多是军务不忙时会跟陈卓宇和姚云一块儿喝点儿酒。   裴简微微点头,薄唇牵出笑弧,眼波温柔垂敛:“嗯。”   顾灼的雀跃神色并没有维持太久,她突然想到什么,皱了皱鼻子道:“可是我想先回将军府沐浴。”   她一整天都待在京郊大营训练,满身尘土,还出了不少汗,难为裴简半点儿不嫌弃,非得把她拽过来搂着。   推都推不开。   就像现在,她抬手抵他胸膛,腰身却被有力的手臂箍得更紧。   手臂的主人被她这副略带愁苦的小表情逗笑,声音清润如戛玉敲冰:“王府还能少了你沐浴的地方?”   蛾眉依旧浅浅蹙着:“那,王府也没有我的衣服啊。”   裴简似是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解决办法:“穿我的。”   顾灼抬眼瞪他:“才不要,我要穿好看的衣裳过生辰。”   裴简:“夭夭穿什么都好看。”   顾灼:“……”   小姑娘一脸无语的样子实在太可爱,裴简凑上去啄她唇瓣:“好了,不逗你。给你准备了新衣服,待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   ……   顾灼拢着单薄里衣从汤泉室出来时,就看见换了一身云水蓝锦袍的裴简正坐在榻边等她。   容颜俊逸,清雅出尘,皎如谪仙。   谪仙向她伸手:“过来。”   她哪能抗得住这种温柔诱惑呢?   扛不住诱惑的结果,就是整个人被抱坐在谪仙腿上,任由温热唇齿在她颈间缓缓游移。   如玉如竹的长指挑开里衣系带,探进去几寸,揉了揉她腰侧软肉。   略带薄茧的指腹点燃细细密密的痒,沿着腰线向上,在柔软边缘堪堪停下,久久不动,像在做什么挣扎,又终是万般克制地退出。   顾灼被亲得仰颈,只能靠勾在裴简脖子上的手臂维持着身体不向后倒。   后来,亲吻渐止,男人埋首在她颈侧,平复着粗重炙热的呼吸。   那只大手离开她的身体,还将扯松敞开的里衣重新拢好。   天色将暗未暗,映得室内昏沉,映得人也大胆。   她开口叫他的字,沐浴后的娇懒劲儿十足:“司简……”   “嗯?”男人的声音染了情.欲,又哑又沉。   顾灼微微侧过头,唇凑近男人耳骨,轻软惑人:“可以的。”   是邀请,也是纵容。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被抱得更紧,贴在她臀侧的危险更加不容忽视。   可裴简只是温柔地亲了亲她颈窝,将邀请珍藏,不舍得打开:“哪能在今天欺负你?”   冰肌玉骨上的几处红痕实在晃眼勾人,他没忍住又吮了下,才问起别的:“衣服合心意吗?”   “嗯,很漂亮。”顾灼扫一眼不远处的衣架,回过头拍了下裴简的肩,“你松开,我去换。”   裴简不放人:“我给你穿。”   想到那件衣裳的繁复程度,顾灼决定当个甩手掌柜:“行。”   只是……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这过程也不知是折磨了谁。   淡绯色的软缎立领广袖长褙,于领口处绣浅色烟云暗纹,朵朵桃花盛放在袖摆,锦色浮光。胸前一排杏仁黄的衣扣,添几分灵动跳脱。玉白褶裙曳地,晕山染水,飘逸雅致。   衬她靡颜腻理,明艳不可方物。   顾灼坐在镜台前,视线一抬,对上镜中男人拿支簪子无从下手的纠结神色。   她开口:“要不……我自己来?”   裴简轻咳一声,将簪子交到她手里。   顾灼微微折颈,玉手轻挽,拢住如瀑青丝。   最简单的髻,慵懒又柔软,几缕细发垂落额前。   她在凳子上转过身,仰头问:“好看吗?”   裴简俯身吻她灿若星辰的眼睛:“好看。”   世间万般美景,不及佳人绝色。   好看得要命。   “咚咚——”敲门声响起,“王爷,厨房的人来了。”   “进。”   嘉肴美馔鱼贯而入,重头戏是那碗长寿面。   撇口深腹的影青瓷暗花缠枝纹碗里盛着奶白色的鱼汤和细细的面条,清透细碎的油花浮于其上,卧几颗小青菜。   暖和诱人的鲜香气息,极为熨帖。   顾灼吃了一半,依依不舍地把碗推开——   桌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呢,她不能一碗面就给自己喂饱了啊。   裴简将别的菜挪到她跟前,问她一句:“不吃面了?”   她抿着一小口山药泥,含糊应了声“嗯”。   就见裴简拿走她剩下的那小半碗面,执筷的动作矜贵又优雅。   顾灼愣了下,说话都有些不顺当:“要不、要不让厨房再做一碗送来?”   说着就伸手想把那只碗从他手下拿走:“你别、别吃这个。”   裴简捉住她的手揉了揉:“不用。”   见小姑娘仍然在执拗地看着他,裴简无奈地笑起来,只好解释:“长寿面不能剩。”   剩下就会被倒掉,寓意不好。   裴简往常不信这些,可涉及到他的小姑娘,他就总希望漫天神佛都能护佑她。   佑她平安顺遂,佑她长乐无忧。   ……   戌时过半,朦胧墨色染尽天际,圆月枕云,星子璀璨。   两人用饭后出来散步消食,沿着石板铺就的小径,在矮灯散出的簇簇暖光中,留下缠绵情话。   穿过月洞门是王府的花园,灯光被隔在墙后,只余皎皎月辉倾洒流转。   嶙峋山石入目,细水潺潺汩汩。别的倒看不太清,皆是影影绰绰的花枝草木轮廓。   行至一个小小的岔口,裴简揽着小姑娘,抬手指前方静谧杳然处:“夭夭,你沿这条路走,很快就能看见灯,别怕。”   顾灼侧身仰头看他:“那你呢?”   额头上落下一吻,她听见男人温柔沉润的声音:“我在路尽头等你,去吧。”   顾灼隐隐猜到,这大概是裴简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   她不怕黑,缓步朝前走,没几步就见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光亮。   到了近前,才知是枝头悬着一盏精致小巧的桃花灯,也才发现,她所在之处是一片繁盛的桃林。   浓稠花朵被灯光映照,娇艳中更添旖旎。   灯下挂着一张纸条,顾灼拈起来凑着光看,是裴简的字迹:“三岁的裴简要送刚出生的夭夭一块在佛前供奉过的护身玉,希望夭夭一生福寿康宁。”   背面还有一些字:“把这张纸扯下来,拿着它去找裴简要礼物。”   顾灼听话地把纸条拿下来,继续循着朦胧光亮朝前走。   三步一灯,一灯一岁,一岁一礼。   “四岁的裴简要送一岁的夭夭一支彩漆紫毫和一座青白釉山形笔架,放在夭夭的抓周礼上。”   ……   “十岁的裴简要送七岁的夭夭一支小巧的玉柄嵌金丝缘匕首和一张药油方子,希望夭夭习武时少受一些伤。”   ……   “十五岁的裴简要送十二岁的夭夭很多首饰,簪、钗、步摇、耳坠,各式各样。或许夭夭不会经常戴这些,可是别的小姑娘都有啊,夭夭也要有。”   ……   “十八岁的裴简要送十五岁的夭夭一把弩、一杆枪和一柄剑,希望夭夭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不要受伤。”   ……   最后一张纸在裴简手里。   他站在路的尽头,站在十几盏美轮美奂的花灯之中。   不远处的亭子里,放着好多黑漆嵌螺钿、朱漆描金纹、剔红、剔黄、剔彩、剔犀的大大小小的盒子,装着他补给她的每一年的生辰礼物。   顾灼攥着二十一张纸条,看见那道修竹般挺拔的身影时,早就蓄满眼眶的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淌下来。   她像被定在了原地一样挪不动步子。   好像她走过去,这场美梦就会戛然而止。   可美梦的创造者全然不知她的怕,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将她拢进怀里,垂首吻她耳际,低声说尽柔情:   “二十四岁的裴简要送二十一岁的夭夭一柄翡翠玉如意,希望夭夭余生事事如意。”   “夭夭,我永远爱你。”   顾灼的泪落得更急,将裴简领口处的衣料快速地洇湿。   她想,哪还用等什么余生呢?她马上就要不如意了啊。   在她二十一岁生辰这天的不久之后,她会与她热烈爱着的人分开。   从此,山遥水远,再无干系。   她止不住哭,却想让他知道:“我也永远爱你。”   即使我们分开。   裴简抬起她的脸,用锦帕一点一点拭去她的泪,柔声哄她:“不哭了。”   她轻轻点头:“嗯。”   远处烟花盛放,在漆黑夜幕中绚丽斑斓,升空时刹那间的惊艳,很快化成碎星冷银坠落凡尘。   可是,有幸见过这稍纵即逝的灿烂,也足够了。   裴简站在顾灼身边,垂眸温柔看她软润如玉的侧脸。   他想亲她,可他得再等一会儿。   他想让她把这场烟花看完,想补足她元宵节时没能好心情地赏灯赏烟花的遗憾。   可他的小姑娘倏然转了身,仰头凑近他,声音软软:“裴简,我想亲你。”   也不等他回应,下一瞬,甜软唇瓣就印上他唇角,温热舌尖伸出来试探,自投罗网。   裴简揽她腰向上一提,将人完全按进怀里,吻得更深更重。   这场烟花盛大又持久。   那一晚,顾灼睡在王府,睡在裴简怀中。   除了最后一步,他们将旖旎做尽,嵌进梦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04:56:38~2022-06-28 22: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渔小船、潋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薛定谔的猫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醉酒(完结-中)   第二日, 裴简被召进宫议事,顾灼便独自一人又去了一趟花园。   白日的桃林灼灼秾昳, 是与昨夜灯下不一样的光景。粉雾团团簇簇, 娇艳蓬软,飘飘晃下几片纤嫩透薄的花瓣。   如梦似幻。   忽而匆匆流转,一场淋漓花事,悄然走至尾声。   来到现在。   亭子里的玉立身形与十日前重叠, 就像她从未离开这处艳到极致的春光。   她在短暂春光里足够尽兴, 却难逃时令催人。   春梦将醒。   顾灼收敛泛酸眼眶, 起身离了花园。   -   夜色幽澈, 华灯初上。   裴简终于从刑部一堆混杂无序的前朝档案中抽身, 快马加鞭赶回王府。   垂花门后,庭院宽敞,几扇窗透出昏黄微弱的光, 是他的小姑娘在等他回家。   她该等久了。   裴简推开房门:“夭夭——”   一室浓郁酒气。   桌上东倒西歪躺着三五个霁红釉细颈春瓶,是去年用蜀地送过来的剑南烧春①泡的荔枝酒。   又甜又烈, 后劲儿极大。   裴简眉头蹙起,快步朝内室走去:“夭夭?”   镂空山水镶琉璃屏风后,一声娇细嘤咛, 有影微晃。   “你回来了啊。”   甜软嗓音带着初醒的懵懂和倦懒,被酒意染得醉人。   身后的窗开着, 风钻进来, 勾缠住顾灼的发丝,又柔柔放下。   她半倚在小榻上,手臂没筋没骨地抬起, 尽态极妍:“抱。”   裴简心软得跟被酒泡过似的, 三步并作两步走近, 俯身亲她酡红微热的小脸,顺手关了窗。   抱起人往床边走,又气她总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喝那么多酒还到窗口吹冷风,不怕头疼啊?染了风寒怎么办?”   小姑娘的脑袋靠在他颈侧蹭了两下,一副想蒙混过关的撒娇模样。   裴简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啊。”   把人放在床上,他转过身准备去外头吩咐人拿醒酒汤来,步子还没迈出,腕骨掌根处倒是先攀来一只纤软微凉的小手。   他回身,就见小姑娘正抬着头,眼眸又湿又软,像一汪盛了柔暖春意的清泉,缱绻地看他。   顾灼其实醉得不轻。   她离开花园后就回了主院,在房中等着裴简,也想着该如何与他提起再没多久她就要离京的事。   可她想不到。   或者说,也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想面对。   这一个月她都在逃避,逃避跟裴简说明白他们的未来,逃避他们最后的分离。   时间的刀悬着,她像一条濒死的鱼,尽情享受最后的欢愉,刻意忘掉将至的死期。   可倒计时终于来到最后一刻,她被迫清醒。   清醒地被痛苦淹没,浮浮沉沉,不得喘息。   顾灼让惊雨去拿些甜酒。   甜能解苦,酒能解愁。   她知道那个酒烈,她没想喝醉的。   可心里揣着事儿,小口小口喝着,不注意就贪了杯。后来觉得热,去小榻上躺着吹风,酒劲儿渐渐上来,脑子里便越发迷糊了。   可即使迷糊着,她也看不得裴简转身离开她。   她拉住他的手,突然就觉得好委屈:“你要去哪儿呀,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柔净眼底映出男人的身形,像是在配合她话里那股子乖软请求的意味。   阴影笼罩下来,尾音猝然收束,化成一声被堵住唇舌的唔哝。   顾灼还懵着,微张的牙关没有半点儿防守的意思,很快就被凶狠地侵.入。   裴简吻得又急又重,肆意卷走她口中的甜津和酒香,将人缓缓放倒在缎面软被上。   她毫不设防的眷恋和依赖,是能要他命的温柔利器。   他求之不得地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指腹滑过她暖潮手心里的纹路,嵌进她指缝,紧紧扣住。   一时间,整个室内只剩气息互渡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   灯烛昏沉,将两人的影模糊地映在墙上。   衣服剥下两件,胡乱堆在床尾,静静听着哼.吟逸出又被吞噬。   敲门声突兀响起。   “王爷,尚衣监丞求见。”   裴简放缓亲吮的动作,安抚着在他身下软得不像话却突然伸手揪住他衣领的小姑娘。   微微分开的唇间隐约有银丝拉扯垂坠,牵出一派靡艳之色。   他又亲她一下,手指捏她软润耳垂,低哑的声在安静的床榻之间有种浓重的欲.色,却是哄她的温柔语气:“我很快就回来,我不走。”   顾灼那双桃花眼沁着水,眨几下,似夜海浮碎星。   她对裴简的话有种本能的信任,轻轻应了声“嗯”。   -   尚衣监丞是来交差的。   几月前,这差事由王府玄卫副首领传摄政王令,秘密吩咐下来。   顾小将军进京前的那段时日,摄政王经常到尚衣监来询问制作进度。   也不催促,甚至专门叮嘱绣娘和工匠,须精雕细琢、尽善尽美,切不可赶工滥造。   但是也足够尚衣监上下感到压力极大了。   尤其是监丞。   回回都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答话不妥惹恼了摄政王。   这还是其次。   毕竟他在宫里待的时间不短了,这两年关于摄政王残暴狠毒的流言传得再离谱,也没见哪个宫人是因为说错话就被拉去砍头的。   但是没人不怕摄政王。   那张脸沉下来、浑身散煞气的时候,任谁都得想起两年前悬挂在宫门外墙上的那几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再在心里悄悄提醒自己一句“阎王杀人不眨眼”。   但是,比阎王冷脸更吓人的,是阎王突然慈眉善目起来。   一开始,监丞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观察多了,倒真是有几分确定——   摄政王每次看到那些红锦金纹时,周身气场就会柔和下来。   尚衣监丞是个聪明人,很快想明白其中缘由。   于是,他压力更大了。   摄政王有多看重会把这凤冠霞帔穿在身上的人,他们尚衣监就得多仔细小心精益求精。   这不,完工后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瑕疵,才敢送到摄政王面前。   之所以天黑才送来,不是他们不知礼数,而是因为先去过一趟将军府。   被告知摄政王和顾小将军今日在王府,尚衣监丞才又带着人匆匆调转了马车头。   把黑漆描山水纹的大小箱子放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又答了几句摄政王的问话,尚衣监的人就离开了。   惊雨得吩咐去厨房拿了醒酒汤来,放下后也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并没有惊扰内室的两个人。   顾灼躺在枕上,困意浮上眼皮,又舍不得睡,全靠一些执念撑着:“他们来干嘛呀?你待会儿要出去吗?”   裴简蹲在床边,抬手摸摸她的脸:“他们来送婚服。我不出去,我陪着你。”   顾灼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后一句话上,又醉又困,压根没反应过来“婚服”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得了让她放心的答案,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了劲儿:“那你陪我睡觉吧,我好困。”   裴简又哄她:“喝完醒酒汤再睡好不好,不然明天起来会头疼。”   顾灼迷迷糊糊地应声,却抱着他的手不松开。   裴简只能把人捞起来,抱到外间去喝。   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喂到最后,小姑娘没了困意,起了坏心——   含一口不咽下去,贴他唇上要渡给他。   一副小醉鬼的任性样子。   像只小白兔晕晕乎乎地把自己送入大灰狼口中,还抬起爪子信誓旦旦跟大灰狼说:“我要吃了你!”   裴简要被她可爱死,任她为所欲为。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等她玩够了想离开,他才露出忍了许久的本性,噙住她的舌尖不让她退。   哪有饿狼会放掉送到嘴边的小兔呢?   小姑娘说不出话,只能睁一双软眸狠狠瞪他。   勾人得紧,没半点儿威慑力。   她好甜,裴简觉得再这么折腾下去要失控,才及时停了动作,埋首在她颈间轻嗅着香气平息。   过了会儿,小姑娘无辜又娇气的声音响起,温热的鼻息柔柔地挠他耳尖:“裴简,我想沐浴。”   就她这随时能睡过去的状态,裴简哪敢让她自己一个人去汤泉室,更何况:“喝醉不能泡热水。”   会呕吐、晕厥,严重些可能会丧命。   多年前京城有这么一桩案子,当时母后听说了此事,对他和皇兄耳提面命地叮嘱,他记得十分清楚。   醉着的人大抵都不承认自己醉了。   听了他的话,小姑娘理直气壮地狡辩:“我没醉。”   声音还挺大。   “好好好,你没醉。”裴简顺着她说,像哄小孩儿,“可是只要喝了酒就不能泡。”   “我没——”小姑娘好像知道这话骗不了人,气势渐弱,换了说辞,“就喝了一点点。”   说着还用手指比划。   醉着也机灵得不行。   裴简捉住她的手亲了好几下,扫一眼桌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没跟小姑娘讨论这么多酒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点点”的问题。   他极有耐心地柔声顺着她说:“一点点也不行,明天睡醒再沐浴好不好?”   可顾灼突然就觉得好委屈。   大事上她没得选,怎么这么一件小事都不能如她的意呢?   她抱紧裴简的脖子蹭来蹭去,浓重哭腔瞬间漫上每个字:“可是我不舒服。”   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是此前所有的无能为力之感终于找到出口。   裴简也没想到会把小姑娘惹哭,慌乱不已手足无措地哄:“夭夭乖,不哭了,我帮你稍微擦一擦好不好,就忍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就抱着你去沐浴,不哭了,夭夭乖……”   被烈酒粉饰掉的痛苦,与酒液一同发酵,重新占据感官,比先前更难以承受。   顾灼沉下去,耳目混沌闭塞,什么都听不见。   她挣扎着浮上来,在换气的空当不抱希望地哽咽着求救,泣不成声:“我过几天就、就要离京了,我、我不能留在京城跟你、跟你成婚的,我还要带兵、带兵戍边……”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艰难说着:“可是我不想、不想跟你分、分开。”   这句话说完,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趴在裴简肩头,哭声隐匿闷沉,眼泪洇开的湿迹越染越大,一句呢喃轻得似自言自语:“你以后是不是、会娶别人呀?”   裴简的心随着顾灼颤抖的背,一抽一抽地疼,像被尖刺穿行了无数个来回。   他终于知道,这一整晚,小姑娘身上那种缺乏安全感的脆弱来自何处。   不是因为醉酒,是因为他。   只言片语,足够他推测到很久之前——她刚进京时,那么快地就原谅了他的隐瞒。   还有那些,他觉得她情绪不对劲却捕捉不到原因、于是接受了她所说的诸如“困了”一类的理由,的很多时刻。   她以为他要留在京城,以为他不能陪着她,以为他们会分开,以为他们之间只剩下她能在京中待着的这段时间。   于是她更甜更软,数着倒计时,带着扑火般的放肆燃烧姿态,把他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过得热烈。   灼烧的煎熬折磨,她从没提过。   她不想他为难,所以索性帮他做了选择,把他留在京城,连争取一下、问问他能不能随她去北疆,都不肯。   处处为他考虑周全,却擅自让他接受没有她的余生。   可他怎么接受得了呢?   光是想想,就觉得呼吸都在叫嚣着疼。   他的夭夭,替他挡了利刃,血流不止,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蜜糖喂给他。   直到那利刃穿透她的身体,刀尖血淋淋地触碰到他,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到。   她该有多疼。   见良辰美景生出的所有欢喜,堪堪登顶之时,都会被“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的想法拽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再被存在感极强的悲伤吞没。   他的夭夭,忍着疼在他怀里笑,他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就是个混账。   小姑娘的啜泣声压抑在他肩上,化成钝刀,将他割得血肉模糊。   他一下一下地抚她纤瘦的背,侧头吻上她耳际,一字一顿,回答她的那句呢喃:   “夭夭,我只要你。”   作者有话说:   ①春:唐代时人们多称酒为“春”,后代沿用。   评论区揪小红包~   感谢在2022-06-28 22:53:08~2022-07-14 14: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389663、执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潋词 18瓶;Gik- 10瓶;妍妍 4瓶;23389663、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辞京(完结-下)   月落星沉, 薄晓熹微,扰美人春睡。   顾灼缓倦地睁开眼, 眨两下, 等意识回拢。   惺忪朦胧的视线里,是卷挂的玉白纱罗帷,是轻蓝未褪的天光,是裴简棱角分明的下颌, 冒了些胡茬。   她侧身躺在他臂弯里, 半枕着他的胸膛。   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声, “嗵——嗵——”, 仿佛沿着她搭在他身上的指尖, 传至了她心底,与她的心一同搏动。   屋子外头响几声短促啁啾,时远时近, 像是不同处的鸟儿在相呼相应。   一切都在苏醒,在流淌。   混乱纷杂的记忆碎片在闹衬出的静中逐渐回拢, 拼凑成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迷离惝恍。   唯一被她清楚记着的,就只有裴简反复说给她的一句话:“夭夭,我会随你去北疆, 我们不会分开。”   如低沉流转的琴音,万壑松风般旷远, 温柔地哄着她不要哭。   顾灼彻底清醒过来。   却觉得, 被酒意浸染了整夜的思绪,大概迟钝得无法解读这话里的意思。   她像一条搁浅在软泥薄水里的鱼,终于等到春和景明冰消雪融之际, 水缓缓涨上来, 浅浅没过她。   她迫不及待地摆尾, 想借力摆脱困境,水却不解风情,停滞在此,没了回应。   于是,看到微弱希望而生出的庆幸和惊喜也跟着暂停,一颗心在紧张和怀疑中不上不下。   亟需有人能笃定地向她保证,水会高高地漫过她,她会得救。   她想叫醒裴简,想问问他,想问问他是何意。   他不是轻言寡信之人,不会为了哄她胡乱许下承诺。   他也不是轻谋浅虑之人,不会弃摄政王的责任于不顾。   那他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为何会做那样的决定?   复杂滞堵的情绪盘桓在顾灼心头,几息之间,冒出更多疑问。   她撑着肘坐起来,视线溜过滑落至腰间的软被,来不及收住,移到裴简脸上。   几乎是同一瞬,裴简睁开眼,眼底清明,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混沌。   倒是声音略显暗哑,蕴着慵散和倦意,问她:“醒了?”   说话间,手臂再自然不过地抬起,环住她,灼热掌心隔一层薄薄的布料印在她腰间。   顾灼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有更要紧的事——   垂首折颈,视线回溯至自己身上,入目绯红。   她急急抬起手掩在胸前,觉得腰间感受到的热度好像渗透了肌骨,一股脑儿涌上她的脸。   先前那般着急想问的话在此种境况下都不得不退后等待。   顾灼羞赧地瞪裴简,娇嗔满面:“我怎么穿着这个啊!”   裴简的目光追着她的动作,闻声,凝在她身上。   绛绡雾縠,红得冶艳,衬她雪腻酥香。几丝乌发拂着玉颈,绕着肩头。   清晨的浅白光亮潜进每一处细小的经纬织孔,将薄透纱缕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映得明晰,又将边缘的阴影堆挤得惑人。   她挡住的,方才早已扑进他眼帘。   他匆匆一瞥,见娇梅吐蕊,嫣柔轻颤,莹润饱满。   轻软的袖口因她抬手的动作而滑落些许,皓腕凝霜,指尖粉嫩,让人不由想起某种度长絜大的对比。   几个时辰前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占据他的脑海,整夜未散的热再度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一时心荡神迷,难以自持。   明明昨夜未曾饮春,却觉得,深杯满酒,不及她醉人。   裴简坐起来,一手撑床往后退了些,来到顾灼身前合适的位置。   看她脸上酡红殊色,他抬手抚了下,揽着她细腰的另一只手使力,带她又朝他近了几分:“夜里的事儿都忘了?”   顾灼还仰着头,闻言一愣,眼底泛懵:“什么事儿啊?”   就见裴简眸色愈浓,扫一眼横在两人之间的她护在身前的手,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夭夭,这是我们的婚服,昨天夜里,你说要与我成婚,还说……”   话音停下,好似很为难的样子,故意吊着人。   顾灼的思绪被“婚服”二字勾走,忽略了心底冒出的那一丝“说的大概不是什么好话”的警惕念头,毫无防备地问:“说什么?”   “说良宵春景一刻千金,让我不要辜负。”低沉嗓音好听得像是引人沉沦的漩涡,在床榻之间搅动暗流。   顾灼在沉沦边缘,被理智堪堪拽回,矢口否认道:“不可能!这么文绉绉的话绝对不是我说的。”   一副“别以为我不记得昨晚,你就可以骗我”的控诉模样。   裴简哑然失笑,舒眉展眼,肩膀都跟着抖了两下。   就觉得,她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古灵精怪的。   他笑完,捧着顾灼的脸亲她,浅尝辄止后,佯装遗憾地叹气:“这么不好骗啊。”   顾灼气得张嘴咬他正摩挲着她唇瓣的手指。   裴简也不躲,视线一低一抬,“啧”了声,颔首挑眉:“是得带你回忆回忆。”   顾灼含糊一声:“嗯?”   裴简动了动手指,从她齿关中抽出来。   指腹带着浅浅的小巧牙印,一捻,潮润湿意化开。   他用指节刮了下她的脸,眸光和语气都意味深长:“回忆一下……夭夭昨晚做的好事。”   随即,将她整个人松开,长腿一动,下了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她,像在犹豫什么。   顾灼被看得脸热,连忙揪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仰脸底气不足地表达疑惑:“什么……事啊?”   他的话听起来真的很不像“好”事哎!   这下裴简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他原本在想要不要把小姑娘从被子里剥出来,又怕她害羞。   此时索性连人带被子一块抱起来,转身迈步朝外间走:“你猜猜。”   顾灼被放在外间那张极为宽敞的黄花梨螭纹罗汉床上。   木料的金黄底纹粲然优美,表层幽光润泽沉静,她却通通都顾不得欣赏。   目光全被那几个置于其上的黑漆箱子吸引。   箱盖都已经被打开,依次看过去——   镶宝缀玉、繁复雍容的金丝凤冠,被端庄地搁在冠架上,冠后垂饰着六扇珠翠精致的博鬓;   烟紫色的浮光锦霞帔,翟纹华美、领缘钉珠,整齐地叠放着,上头压一枚金玉坠子;   而那件绣金织羽、花影重叠的大红喜服,稍有些凌乱,被掀开一角,起几分皱褶波澜。   底下掩着的,是更为凌乱的红,好几件,大概是要穿在喜服里面的。   都是昨天夜里弄乱的。   -   那时候,裴简说了挺多话,说他的打算,说他为何要离开京城,说他离不开她,说他想跟她长相厮守。   小姑娘醉着,听不进去几句,他就抱着她反复地说。   总算哄得不再哭。   那张小脸从他颈间抬起,鼻头一抽一抽地吸气,微垂的睫上沾着湿,眼睛红红的,浸润着朦胧醉意,委屈又难过地看他。   实在惹人心疼。   裴简摸摸她眼皮,凑过去吻她下巴处坠着的泪,就听见小姑娘鼻音软糯地问他,那箱子里头是什么。   他说是婚服,打开箱子给她看。   她呆呆地盯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湿漉漉的声音娇得不行:“我想穿。”   说完就低头去解腰间的系带。   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先前在内室的床上时,就已经被闹得松松垮垮的了。   轻轻一拽,就散开了。   就那么直白地,散在裴简眼前。   玲珑纤靡的小衣裹着玉软花柔,在窈窕美好的腰侧弧度上收束。小腹白皙紧致,肚脐都那么婀娜可爱。   裴简呼吸一窒,顿觉热意翻涌,那些本就是被压制而并未消散的蠢蠢欲动,一瞬间变得恣肆张狂。   可他能做什么呢?   她还醉着,他什么都不该做。   也不敢看,匆遽慌张地移了视线。   他握住小姑娘的手,阻止了她捏着领口正要把这件单薄布料完全褪下的动作。   想问她明天再穿好不好,又不敢——   方才就是问明天再沐浴好不好,把人惹哭的。   再把小姑娘惹哭一回,他能心疼死。   于是,只好换了种说辞,带着诱哄的意思:“现在已经很晚了,困不困?”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无辜又纯然地开口:“穿好婚服,我们就成婚,然后睡觉,”顿一下,歪头想了想,“嗯,洞房花烛夜。”   一派天真模样,却艳靡得像个妖精。   醉酒的小妖不知危险已经高高擎举,更不知自己点了把火,将这危险染得更热。   裴简挺疼的。   喉结滚了又滚,粗重气息喘几个来回,烧得口干舌燥。   欲.望滚烫得几乎要吞噬理智,叫嚣着要寻找出口。   闭眼,握拳,复又睁眼。   硬得再疼,也得忍着。   小姑娘头脑不清醒,醉话说得多主动多大胆,他听听就算了,哪儿能真信。   认命地松开手,看着她从坠落的单薄布料中水灵灵地剥出来。   只剩最后一件,挂在她脖子上,又在腰侧系着一条细细的带子。   小姑娘的手绕到背后去解,没稳住身形晃了一下,差点仰着倒下去。   裴简只好更加认命地扶住她,替她解了带子,捏着一角,亲自把这件小衣从她脖子上取下。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仿佛每一瞬都被延缓。   昏暖柔和的光线静照雪山,在山谷间投下浅淡的影,青丝如瀑,绕过峰顶,逶迤垂落。   黑与白缠绵,粉嫩娇艳,该用指尖拨捻,用舌尖融化。   裴简拎着那片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的布料,站在顾灼面前。   视线移不开,身体不敢动,只悄悄地摩挲着手中的小衣,触碰还留存其上的属于她的温热。   他就那么看着小姑娘探身去拿箱子,白得像山林间的雪兔。   她从箱子里抽一件出来,又抽一件,左右看看,抬头好委屈地说:“我不会穿。”   好像那衣服欺负了她似的。   裴简浑身都绷着,强压下脑海里那些荒唐绮艳的画面,伸手把顾灼手里的衣服都接了过来。   喉结上下一滚,说了谎:“夭夭,我也不会。”   其实,他去尚衣监那几次,看过每一件铺展开的样子。知晓顺序,穿起来就不难。   可他想让她知难而退,中断这个对他来说实在太考验自制力的换衣服过程。   结果,事与愿违。   他的小姑娘,很有一些求索精神,也很执着。   又去箱子里拿一件,轻言细语,带着点儿淡弱的无奈:“那我自己试试吧。”   还被裴简听出几分,对他不会穿的宽容。   行,挺好。   眼看着她抖落开的衣服样式跟她先前刚脱下来的那件如出一辙,小小的一片,垂几条系带子,只不过是红色的,绣着金线鸳鸯纹——   再这么穿一回,他大概要完。   于是眼疾手快,将一整片红攥进掌心,抽走,松手,任它轻飘飘地落回箱子里。   对上顾灼仰着的小脸和带着询问之意的眼睛,他扯了第二个谎:“不这么穿。”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浮出更多的疑惑:“不先穿这个吗?”   “嗯。”声音哑得厉害。   这是第三个谎,他实在没本事再由着她这么无知无觉天真烂漫地试下去了。   “那……”   没等她再问,裴简已经展开一件衣服,停在她肩头:“穿这个,抬手。”   薄似蝉翼轻如烟雾的绛红绡纱,柔软滑腻,穿着睡觉不会让她不舒服。   小姑娘醉酒时甚是好骗,从善如流,任他摆弄。   两只袖子穿好,前襟一拢,裴简把人打横抱起,大步朝里间走。   “还有好多没穿的……”软软的声音里是不解和不舍。   “洞房花烛夜不用穿那么多。”   “哦。”   裴简都被气笑了,这小丫头喝醉酒怎么什么话都听。   一到床边,迅速拽过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放倒在枕上,双臂压在她身体两侧:“该睡觉了。”   小姑娘被动地缩在被子里,只露半张酡红的小脸,扑闪着眼眸,显得那么乖:“嗯。”   裴简起身去灭了屋中的几盏灯,披一身清冷月光回来。   躺下后隔着被子把人拢进怀里,亲亲她额头,温声哄:“睡吧。”   他自己倒是一点困意都无,闭着眼,平心静气。   可小姑娘显然没打算放过他。   从被子缝隙伸出一只小手,戳他腰,细声细气:“洞房花烛夜不是这样的。”   裴简抓住她乱摸的手,以为她还像穿衣服的时候一样好哄:“是这样的。”   没成想,得来小姑娘一句不满的嘟囔:“才不是。”   裹着被子在他怀里拱呀拱,一刻都不老实。   裴简觉得额上青筋都在突突地跳,舌头抵了下内腮,索性放开她:“那你说,是什么样?”   他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理,明知道什么都不能做,也忍得难熬,偏偏就想看看她今天晚上到底还能怎么折腾他。   委实惹火烧身。   小姑娘得了自由,就像一尾灵活的鱼从被子里钻出来,随即细腿一伸,跨他腰上坐着。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预想已久。   屋里没了灯,暗得影影绰绰,视觉受限,触觉就变得那么让人无法忽视。   顾灼觉得裴简腰上太硬实,坐得不舒服,扭着身子蹭了蹭。   裴简呢,就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她最柔软的地方,热热的,带一点潮湿,贴着他。   然后,她整个身子趴下来,像两团软棉花压在他胸膛上,触碰,变形。   鼻息之间不过寸许,她的小手捧着他的下巴,娇娇的声音很是认真地回答他:“要亲亲抱抱的。”   没给他反应时间,就开始亲他。   从唇角,到下巴,再到喉结、颈窝。   那些吻,又香又软,幽幽柔柔蛊惑着裴简的心志。   脑海里最原始的欲.望,要多强烈有多强烈。想掐着她的腰,狠劲儿地弄她,看她颠动哼.吟,再说些恶劣的话问她下次还敢不敢再这么勾他。   可行动上,他连回应她的亲吻都不敢,怕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小姑娘亲完他的脖子,似乎就有点不知所从地停下了,娇声细气地埋怨:“你怎么都不抱我呀?”   太惹人疼。   -   “后来呢?”顾灼略有些紧张地问,绞了下腿,暗暗分辨着感受。   好像没什么不适。   此时,天光大亮,她被横抱在裴简怀里,一同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   裹着她的被子早已经被剥离,胡乱堆在角落。   香肌玉体只覆那件绛绡,薄透之下,什么动作都被瞧得清楚。   裴简的视线慢悠悠地由下至上,停在她脸上,勾唇笑得撩人。   动作也暧.昧,轻拍了一下她臀侧“教训”她,偏偏话说得清白至极:“瞎想什么呢?”   顾灼气得鼓腮。   那他干嘛要说到这里特意停下等她问啊!   倒打一耙!坏死了!   她不客气地打他肩头,控诉:“你又欺负我!”   裴简攥住她的手,亲了下:“没欺负你。”   一语双关。   “后来我抱着你哄了哄,你就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顾灼并拢的腿松弛下来,无意识晃着,脑海里乍一下想的,竟是——   幸好,不然洞房花烛夜她什么都不记得,她亏死了。   应一声“噢”,表示自己知道了。   裴简没她这么云淡风轻,圈着她腰的手渐渐拢紧:“冷了就手腿并用缠着我,热了就把我踢开,躲一尺远。”   眸色幽深,嗓音也低沉:“夭夭,你挺没良心啊。”   顾灼缩肩躲他热到烫人的气息。   裴简不放过她,凑得更近,欲气更重:“知道我这一晚上怎么过来的吗?”   捏着她细腰的大手往上移,配合着话,步步紧逼。   知道她怕痒,故意隔着绡纱揉她,像揉一朵粉红的软云。   云在他手里变形,溢出指缝,又滑走。   捏一下,惹来一声难耐的猫叫似的轻哼,娇娇细细的,让人想更过分地捏她。   顾灼也情动,长睫颤着,眼眸湿润,想与他一起沉沦。   却仍是伸出细白的手指没什么力道地按在了他手腕上,软声叫停:“等、等一下。”   裴简很听话。   他忍了一夜,没怎么睡着,也不差这一会儿。   耐心十足。   顾灼斟酌了下,还是想跟他确认:“裴简——”   “嗯?”   “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才要离开京城的,对吗?”她神色语气都认真,却有些情怯和试探的意思。   就像是得到一件世所罕见珍贵至极的礼物,太贪心地想据为己有,又担心,是否来路不正。   裴简担着辅佐皇帝的重任,长期离京的决定,该慎之又慎地权衡,不可掺杂私情。   顾灼不希望自己在他的权衡里占太多分量。   她承受不起。   方才,裴简跟她说昨晚的事儿时,解释过一遍,离京的决定与她无关,甚至去北疆也不全是因为她。   她不是不信。   只是,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像空中楼阁,像梦幻泡影。   听出她温软话音里的不安,裴简心疼得厉害。   两手一圈,把人抱得很紧,想给她安全感。   他同样很认真地看着她,声音温和郑重:“夭夭,不是因为你。”   把那些打算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她听:   “离京一事,两年前就定下了。   是因为裴昭。   他性子温良仁厚,年纪又小,刚登基时,根本镇不住朝堂上那帮人。   世家闹得最严重那次,是我出面处置的卢家,手段残忍,震慑效果也立竿见影。   我当时只想着,裴昭要坐那个位子,最好不要让史官记一笔‘暴虐狠毒、登基便杀旧臣’的名声。却忽视了,他刚坐那个位子,正是需要向朝臣立威的时候。   自那以后,朝臣皆怕我,却对裴昭这个坐龙椅的人没了敬畏。   上朝时,裴昭敲定的事,朝臣敷衍回应,转头问我这个摄政王是否同意。平日里,裴昭批过的奏折返到朝臣手里,朝臣都要拿来摄政王府让我过个目。   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非常无奈,并非是我说一句‘本王谨遵圣意’就真能打发这些人去敬畏裴昭的。   你作为皇帝,收服不了朝臣,朝臣就是会轻视你。   这种轻视,大多时候也并非刻意。   科举入朝的臣子,或有济世安民之志,或有拜相封侯之愿,或两者兼而有之。不论是哪种,都需其经略之策、治国之法能被采纳、被施行、被重用。   臣子觉得皇帝软弱、无能、不堪指望,就会去找别的能掌控朝堂的人。   他们不会刻意轻视皇帝,但轻视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我时常庆幸,小昭这孩子被皇兄和皇嫂教得很好,心性坚毅,与我也关系亲厚,才没在朝臣的这种轻视中选择怀疑我对付我。   但他到底还是受了些影响的,变得畏首畏尾,总怀疑自己处事不够周全,也更依赖我的意见。   我跟他专门聊过一次,他也试着改变,尽量在政事上自己拿主意。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只要我在京城,朝臣就永远不会歇了在我这里露脸的机会,裴昭也永远不敢在大事上做最终决定。   这样不行。   他得独立地去处理政事、经历风雨,得犯错,才知该在何时何处避错,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朝臣的敬畏、信服,得是对他,他才能坐稳那个位子,才能真正掌控这个云谲波诡的朝堂。   所以,我必须离开京城。   这一两年,我时常离京在外查案,两三个月才回来一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让裴昭适应适应。   我当时的打算,是想等过几年裴昭到了十五岁,要是那时候我能把皇兄遇刺一事查清楚,把这些潜在的威胁都给裴昭处理掉,我就彻底不管他,出去游山玩水,顺便惩各地不平之事。”   听前面那些话时,顾灼一直有点儿没来由的紧张,直到这句,她一下子被逗得轻笑出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裴简收了话音,亲她脸颊:“笑什么呢?”   顾灼搂着他的脖子,想了想才道:“觉得这个打算有种‘银鞍白马度春风’①的少年气,又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②的侠气。”   裴简听了也笑:“挺好,省得你说我老。”   顾灼轻拍一下他的肩:“多久的事了,怎么还记着?”又接着他的话被她打断的地方问,“我记得皇上如今才十二三岁吧?”   “嗯,快十三了。   这一年来,他在政事上做得很好。如今皇兄遇刺一事已经查明,凶手伏诛,余党被肃清,我去哪都能放心不少。   至于选择去北疆,一半原因是你,另一半是因为要筹划与北戎通商。   四年前,有一封北戎大王子的密信辗转着送到皇兄手上,想求一味药。皇兄派人多方打听北戎王庭的情况后,不止送了药,还送了个军师过去助大王子夺权。   若是能成功,对大裴来说,自然是比狼子野心的二王子继承北戎王要更利于北疆安定。若是不成功,军师也能起个传递消息的作用,大裴不至于像五年前那场仗一样被动。”   顾灼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儿,听得专注。   又听裴简说:“年初时传回的消息,是二王子一派气数将尽。”   落音,顾灼冷笑一声,低咒:“活该!”   裴简安抚地亲亲她鼻尖:“若是大王子能成事,以后我带你去北戎亲自收拾二王子,他死了也给他从地里挖出来。”   顾灼只当他在逗她,也确实被他一本正经的戏言逗得肩背轻耸,玩笑着嫌弃:“才不要,晦气死了。”   裴简摸摸她的头,继续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③   北疆安定既需要兵,也需要商。   即使最后大王子没能成事,还是二王子成了北戎新王,大裴也是得跟他谈通商一事的。   若能打通北戎,整条来往西域的商路就不必再绕荒无人烟九死一生的戈壁,贸易兴盛,可利民生。   而且,如此一来,大裴也能更方便地与大月氏、乌孙修好,一定程度上能限制北戎野心。   所以,夭夭,即使没有遇见你,我也会去北疆的。通商一事,起码要折腾六七年才能步入正轨。”   裴简说完这句,很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小姑娘:“夭夭,我忽然觉得,能遇见你,大概是命中注定。”   闻言,顾灼一怔。   是啊,兜兜转转,或早或晚,总会相遇。   我那么挑剔,可能就是在等你,也只会爱你。   鼻头泛酸,心被各种情绪涨满,她搂紧他的脖子,偷偷眨了眨眼角湿意,想说很多话,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   裴简吻她耳尖上的细小绒毛,声音放柔放轻:“夭夭,我不是因为你才离京,也没有因为你而舍弃摄政王的责任。   我不会让你背负这种意义,我知道你在意什么。”   顾灼埋首在他颈间,闷闷应一声,鼻音软润:“嗯。”   又听他说:“等通商初见成效,北疆战事也就没现在这么剑拔弩张了。到时候,你如果不忙,我们可以回京住一两个月,或者我带你去游山玩水。”   裴简笑着学她先前的话:“带你当大侠,事了拂衣去,只留个背影。”   顾灼也笑。   她的担心和虚浮,在他温和清越的声音里,一点点消解。   他话里所描绘的以后,每一天都让她心生期待。   她捧着他的脸,响亮地亲他唇角,好娇纵地说:“那以后你可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裴简眉梢眼角都染透缱绻,太喜欢她这话。   他想被她据为己有。   “夭夭,往后我只是你的阿简。”   春风温柔,春光烂漫,她在他心里,永远明媚,永远花开不败。   ————————   越万里关山,只为得见你。   2022.7.27   作者有话说:   ①李白《少年行》   ②李白《侠客行》   ③《司马法》   —————————————   正文完结啦!感谢我的读者朋友们一直以来的陪伴!看到评论区有宝子说很喜欢夭夭和阿简,我超开心!是做梦都会笑醒的那种开心!   《辞京越关山》是我的第一本小说,开文时没有经验,莽莽撞撞地就发了前几章。   我没有想到创造一个故事会这么不容易,后期遇到的困难也超出了我的预估。越到后面,故事走向、权谋线的闭合、遣词造句文辞雕琢,越让我觉得困难重重。(其实是我的能力不足,才会觉得难。)   这导致我后期写得特别慢,经常是写完后过一会儿就看着不太顺眼,然后推翻。一个情节、一个语段,反反复复好多遍都不满意。于是,更新就很没有规律,而且很慢。   因此,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感谢读者朋友们对我的包容!   这个故事的产生,大概是缘于我自己很希望以后能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在幸福的家庭长大,被爱,但是不被溺爱。成长中该吃的苦要吃,长成一个有担当、有勇气、有智慧、有理想的女孩子。能看见苦难,也敢去寻找星光。她拥有出去闯荡的能力,我也永远会是她想歇息时能停靠的港湾。越写到后面,我对夭夭越有一种老母亲心态hhhh。   而阿简呢,他生在皇室,我却并不想让他陷入勾心斗角争权夺位的六亲不认中。   父母爱他,兄长护他,侄儿敬他,他本该是最闲散无忧的小王爷。却突逢变故,不得已扛起重担,急速淬炼成能震慑宵小、稳定朝堂的摄政王。可阿简的狠辣和手段,是以“正”为底色的。如果他是恶人,夭夭不会爱他。   而他少年时从家庭中获得的完整的爱,教会了他如何去周全地爱人。   关于权谋线的定位,因为是第一次写权谋,我怕自己掌控不好,所以谨慎地选择了“轻权谋”这么一个不太难、也不容易,但是我的能力刚好能够达到的这么一种形式。其中展现出来的东西,也并不深刻。   博弈和制衡,是古今中外永恒的话题。只要有行为体,有利益,就逃不开博弈。小到人的交际圈,大到这颗蓝色星球。就像一张网,每一股力量都处在结点上,互相牵制着。谁都不能掌控这张网,只能是尽力抓住此消彼长的时机。而这,需要极高的智慧。   现在,这个故事走到了尾声,我也终于看见了夭夭和阿简的未来。   我很高兴,也很满足。   下一本书开《见鹿闻钟》或者《夏夜荔枝甜》。这一次我有经验啦!会【全文存稿】后再开文,不辜负一直陪伴我、包容我的读者朋友们。   谢谢你们!   最后,祝大家一切都好!希望我的读者朋友们都能够幸福快乐!   《辞京越关山》还有好几个番外啦!如果宝贝们有想看的番外也欢迎大家提出来!番外会在标题和内容提要上标明主要内容,大家看标题【按需】订阅!   本章揪68个小红包~(ps.冷评体质弱弱担心……捂脸/)   啵唧!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