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的戏精夫人》   作者:李拾月   简介:   祝清嘉做了个梦。   梦中她与破落伯府的公子私奔,却惨遭背叛,含恨而终。   梦醒后,母亲为她选夫,祝清嘉的选夫条件有四个:   门第高、家底厚、有前途、长得帅。   而她寻遍全京城,发现符合条件,仍未娶妻的只得一个,   那便是出身于信国公府、如今刚入内阁的宋星然。   因他生性风流,红粉知己不胜凡举,门当户对的闺秀都不愿嫁他,故此大龄未婚。   祝清嘉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她理想中的工具人么!   从此她有意无意出现在宋夫人面前,终于一举拿下这门亲事。   一年后,祝清嘉与宋星然长子出生。   宋星然发现,家中温柔小意、爱他至深的夫人突然对他冷淡不少。   某日,祝清嘉与手帕交吃酒,宋星然尾随。   却见她勾着酒杯,凤眼妩媚,满脸不屑道:   如今我儿子都有了,那花心的狗男人爱滚哪去滚哪去,莫阻着老娘风流快活。   宋星然:怎么和婚前说好的不一样?   假风流男主*真冷淡女主   可可爱爱小甜文。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清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只是我的工具人   立意:努力追求理想人生 第1章   星夜沉沉,漆黑无边。   祝清嘉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一轮巨大的圆月,周遭晕了一圈妖异的红,凉薄的光虚虚笼下,映得破烂的衣裳分外惨淡。   这又薄又破的衣料,根本无法抵御西北的风。   清嘉想将自己蜷成一团,好抵挡五脏六腑升起的凉意,但僵硬的身子稍稍一动,伤口又被牵扯开来,便是她是五感僵化,也能嗅到腥臭的血气弥漫。   一路流放,所受折辱无数,差役动辄打骂,餐风露宿,无药医治,身上处处是溃疡发脓的伤口。   有温热的血涌了出来,带走了温度似的,清嘉更觉寒气透骨,像有人将她的魂魄一缕一缕地抽出,她张了张口,发出几声悲痛的声调。   差役打着呵欠走上前,不耐烦:“谁在鬼叫?”   清嘉瞪大双眼,艰难地“啊”了一声,想要求助,但他们只皱着眉,面露嫌弃,目光在她身上盘桓而过,伸手探了探鼻息,草率道:“进气多、出气少,大约要死了。”   三两下议论,她便被人用草席卷起,像垃圾一般,被扔在脏污的泥地上。   清嘉意识尚未全然涣散,还能于夜色中,看见差役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望向漆黑无边的夜空,喃声道:“明日大约只剩下尸骨了。”   她未及思索此话何意,便见差役转身而去时,一群庞然大物猛扑而下,狠狠扎在她身上。   是秃鹫。   瞬间,皮肉便被尖锐的喙撕开,她惶然望去,自己的肚皮竟被利爪划破,鲜血与肠肚一同流了出来。   秃鹫发出激动的鸣叫声,欢快地啃食着她的五脏六腑。   终于,钻心的痛楚迟钝地传来,清嘉仰头望着天,终于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黢黑的虚空中,自己青白交加的脸,空洞骇人的眼,种种惨状又飞快闪过,窒息的恐慌遽然而至,将自己包裹,她深吸几口气,猛然睁开了眼。   房内烛火已燃尽,零星的天光露出,已天明了。   还好,不过是梦罢了。   自被二妹祝清萍推落湖中,闹了一场风寒后,清嘉便不得安宁,夜夜受梦魇侵扰。   起初清嘉也不以为意,但惨烈的死状夜夜重现,清嘉也不由得重视起来。   这梦境诡谲又真实,仿佛预言一般。   梦中,父亲祝满为了升迁,要将她卖给年迈的首辅赵严。   赵严年逾六旬,白发苍苍,做自己祖父也绰绰有余,梦中,她百般反抗,后来竟听了安乐伯世子徐长陵的蛊惑,与他私奔。   但徐长陵也只当她玩物罢了,不止通房妾室无数,更是将她囚禁。   不久,安乐伯府触怒天家,她受了牵累,流放岭南,所以才有了噩梦中被飞禽分尸的惨死之状。   思及此处,清嘉打了个冷颤,摸了一把自己尚完好的肚皮,心有余悸。   若依照梦中所演,噩梦开启、祝满要将自己卖给赵严的那日,是惊蛰,春雷滚滚,雨洒大地。   如今已是正月末,满打满算,也就两月时间。   远方天幕渐明,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清嘉揉了揉眼角,惆怅地叹了口气,侍女听雪推门而入,手上还捧着一束娇嫩的桃花。   祝满自诩文人风骨,瞧不上桃花的招摇,府内只栽青竹与兰草。   所以府里断然寻不到如此茂密美艳的桃花。   清嘉蹙眉,狐疑道:“哪里来的桃花?”   听雪附在清嘉耳畔,小声道:“晨起便摆在姑娘院子外头了,还藏了一封红笺,大约是哪个爱慕姑娘的公子所赠。”   她神神秘秘地将红笺塞入清嘉手中。   清嘉展信一观,顿时一口闷火卡在心口,怒道:“火折子呢?”   这火气来得突然,听雪眨了眨眼,愣在原处。   清嘉懒得解释,翻箱倒柜地寻了火折子,亲眼见着火舌将笔墨烧成灰烬,才稍稍安心,口气仍是冷漠的:“将这烂桃花捣烂扔了出去,来历不明的东西,往后不许出现在我翠寒院中。”   听雪垂着头,讷讷地应了一声,房内十分安静,似乎只剩下灰烬零落的声音,但清嘉脑中却嗡嗡作响。   她并非平白无故大发脾气,只因桃花、红笺,俱出自徐长陵之手。   红笺有诗一首:念远心如烧,不觉中夜起。桃花带露泛,立在月明里。①   下还附了一行小字,清嘉没有细看,只囫囵记得,什么申时,什么桃花,什么不见不散,清嘉见了便想作呕。   被徐长陵一闹,噩梦的阴翳又深了几层,沉着脸色站在窗边吹风。   染丝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奴婢知错了,姑娘可别气坏了身子……姑娘莫忘了,夫人说,有极要紧的事,要请您过去一趟。”   清嘉这才想起,母亲孟其珊近来在张罗她的婚事,请了许多媒人上门,忽而心念一动。   祝满要卖她,若能赶在他前头,将婚事定下,寻个如意郎君替她消灾解难,也算个法子。   只是祝满是个黑心肝的,为了攀附权势定会不折手段,所以订婚人选,得好好挑拣。   清嘉这才掩饰心情出了院子。   到了孟氏的风荷院,书案上全是京城适婚儿郎的画卷,孟氏笑眼温柔:“嘉嘉来了。”   孟其珊天生心疾,说话从来都是轻轻的。   眼下她打开一张画卷,认真道:“这位甄公子不错,家世清白,生得斯文,与你很是登对。”   “甄二公子为人谦和良善,一心钻研学业,后院干净,你若嫁过去,定然夫妻和顺,恩爱白头。”   甄世鸿,年十八,籍贯杭州,六科给事中甄华次子,刚中了二甲进士,二人家世也算门当户对。   但……   即便两家说亲,二人有了婚约,祝满为了讨好赵严把心一横,这婚约便不作数了,何况赵严权倾朝野,甄家岂敢与首辅抢人?   清嘉摇了摇头,甄家不行。   孟其珊以为她不喜欢,取了另一柄卷轴:“那这个呢?安乐伯家的世子,生得风流俊逸……”   清嘉对安乐伯这几个字正是敏感,下意识便抢过徐长陵的画卷,远远地掷了出去,扬声:“女儿不喜欢。”   孟其珊道:“娘也觉得安乐伯家门第太高了,不喜欢便不喜欢罢——这样大的反应作什么?”   “嫁人,最要紧夫婿体贴,人品好,什么相貌门庭,都是虚妄,你还年轻,看不透这些,千万莫如我……”   她声音减弱,话语中的幽怨呼之欲出。   孟其珊原是扬州商户的女儿,嫁了当时一穷二白的举人祝满。   穷举人靠着孟家的银钱得以踏上仕途,他善于钻营,最懂溜须拍马,蹭了贵人的东风,两年后做了京官。   但孟家日渐式微,祝满对孟氏便一日冷过一日,便是他赴京上任,都不曾将孟氏带回京城。   清嘉与母亲孟氏、幼弟清许在扬州生活多年,还是年前,祝满良心发现,想起来有个要上学堂的儿子,才将母子三人接回了京城。   孟其珊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地位却远不如后头娶的妻子张兰修,入京后常被张兰修欺压。   孟其珊被抛在扬州十几年,心中抑郁难疏,清嘉一听她口气不对,忙握住她的手:“女儿都知道,一定选个娘满意的郎君。”   清嘉嘴上如此哄着孟氏,心中却想得明白,她未来夫婿,定要高门大户,底蕴深厚,且前途大好,才能与赵严相抗。   她私心里,最好加上一条相貌周正。   但清嘉将京中适婚男子的画卷翻遍,她已将相貌一条摒除在外,能做到门第高、家底厚、有前途的,竟一人都无。   清嘉揉着腰站起身来,心道嫁人或不可取,还是逃跑算了。   但祝满若动了歪心思,定会不择手段地将她抓回来,要逃,便要逃得远远的,一定不能回扬州,最好是隐姓埋名,不和母亲幼弟联系,才能完全脱离祝满的监视。   但自己没多少积蓄,要如何生活,该如何藏匿?   就在清嘉盘算着自己钗鬟可以卖多少银两,够自己藏多久的时候,脚下忽然踢到一柄卷轴。   是谁家的公子,怎得就他在地上?   孟氏漫不经心道:“这是信国公宋星然,这样的男子要不得,咱们也高攀不上,故此为娘将他的画卷扔开了。”   “他怎么个不堪法?”   “信国公生性风流,流连花街柳巷,红粉知己不胜凡举,门当户对的闺秀都不愿嫁他,故此二十五岁大龄仍不曾婚配,据说容城郡主日日烧香拜佛,就想娶个可心媳妇入门呢,奈何……”   孟氏的嫌弃藏匿不住。   宋星然,清嘉是听过的。   多年前老信国公战死,宋星然十五岁袭爵,十七岁便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如今刚入内阁,前途大好。   清嘉将手中卷轴抓紧,心中激动难抑,这不是理想中消灾挡煞的工具人么?   画卷中的白衣公子执扇轻笑,眉目风流,连长相也颇合她意。   清嘉放下画卷,装作漫不经心地搭腔:“二十有五,是老了些,难怪郡主着急。”   “可不是么,听媒婆说,容城郡主这些年挑选儿媳的标准一降再降,从高门贵女,到小官之女,近来更不拘了,只要是良家子,信国公愿意的,都可入门。”   孟氏摇头:“家花不及野花香,这位大人好似更喜欢柳巷的花魁娘子们。”   清嘉越听越喜,信国公府门第可高,宋星然越是滞销,对自己便越是有利。   但孟氏突然警惕:“问这么多作什么?你莫不是看上他了罢?”   她眉头紧皱,坚决道:“这可不行,这样花心的男子,见一个爱一个,谁嫁了谁倒霉的。”   清嘉倒不介意。   天下乌鸦一般黑,祝满如是,徐长陵如是,清嘉不求感情,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护她周全,给她荣华的人,心不在她无妨,妾室成群也无妨。   而宋星然,似乎是最佳人选。   清嘉不敢透露自己的想法,笑着掩饰:“哪里,女儿是听说,容城郡主是一等一的大善人,故而对她有些兴趣罢了。”   孟氏松了口气:“是,据说郡主娘娘于桃花庵旁设了个慈幼局,收养了许多孤儿,郡主更是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桃花庵中看望,实属可贵。”   初一十五,郡主亲临桃花庵,这消息,清嘉原先并不知晓。   宋星然没有影子,接近他的母亲大约可行。   清嘉心中窃喜,算了算日子,正巧,明日便是初一。   作者有话说:   开新啦!默默攒了一阵稿,谢谢大家支持!   ——   ①唐聂夷中 第2章   清嘉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祝府的小破马车逼仄破旧,晃晃悠悠,摇得人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心口更是憋闷。   她将车帘掀开,好歹放了些新鲜气息进来,侧目望去,天上染了些橘黄石青的颜色,仍是天光暗暗的。   今日起了个大早,天未光便出了府,就是想赶在容城郡主之前,抵达桃花庵的慈幼局,才好在郡主娘娘跟前做戏。   宋星然是外男,又是朝臣,清嘉寻不着接近他的法子,只能迂回些,企图在容城郡主身上做文章。   只是桃花庵偏僻路远,一路颠簸。   清嘉愤愤想,届时自己成了国公夫人,荣华富贵加身,定要将这小破马车扔得远远的。   这念头刚浮起,又传来一阵强烈的颠簸,腹中酸水往口中涌,清嘉没忍住发出一声干呕。   听雪忙将水壶递了过来,掀开车帘,嘱咐车夫:“山路难行,慢些走。”   清嘉抿了一口温水,在舌下压着,才将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摇了摇头,吩咐道:“我无事,原速赶路便好,莫耽搁了。”   在梦里生死都经历了,这点难受又算的上什么?   如此一路煎熬,紧赶慢赶才在辰时抵达桃花庵。   桃花庵以百里桃林而名,漫山遍野都是野蛮肆意的山桃树,如今正是当季,层层叠叠皆是深浅不一的粉,美得不似人间。   清嘉无心欣赏桃林胜景,直奔慈幼局而去。   慈幼局是容城郡主在亡夫后所建,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郡主的心血,造得很是宽阔舒适,胜过许多平头百姓的家宅。   清嘉知会了看管此处的师太,便开始与孩子们套近乎。   只是大半日过去,她与那些孤儿都打成一片,自己亦口干舌燥,生出了不耐之感时,也不曾等到容城郡主。   二三十个孩子叽叽喳喳,团团围在身侧,明明是春寒料峭的时分,清嘉后背却生生闷出了一层薄汗。   清嘉心中不免郁闷:她搭了戏台子,唱了半天大戏,竟是空演了一场。   体力略有不支,清嘉将手上的琴谱放下,却有一道雍容的女音传了过来,在她耳中便宛如天籁:“那位姑娘是谁?”   清嘉眉心一跳,眼疾手快地将琴谱抓了回来,听见修明师太回到:“说是祝郎中家的女儿,今晨带了古琴与琴谱过来,与孩子们说讲也很是耐心,小半日了,一口水都不曾喝过,仍是言笑晏晏的,倒是好耐心……”   攀谈声渐低,脚步声却越来越分明,清嘉笑得更加卖力,装作浑然未知的模样,在琴弦上拨弄几下,婉婉道:“勾弦右手中指向内弹入,称为孤鹜顾群之势……”①   几个指法未介绍完,便被人打断了:“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嘉抬首,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   这妇人梳着时兴的回鹘椎髻,簪着一顶镶着东珠的金冠,当下清嘉便明了,这位定是誉满京城的容城郡主。   清嘉佯装错愕,问修明师太:“这位贵人是?”   “这是容城郡主。”   清嘉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盈盈屈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郡主。”   未几,手肘便被人托了起来,容城郡主道:“不必多礼。”   清嘉暗自思量,未来婆母倒是平易近人。   郡主笑言:“祝姑娘,劳累半日,若不嫌弃,一道吃些茶点罢。”   清嘉大喜过望,自然应允。   心道果真得来全不费工夫,方才的疲惫不耐全然扫空,跟在郡主身侧往外走去。   郡主显出好奇来,边走边问:“我瞧姑娘有些面生,竟是从前不曾见过,也是第一次来慈幼院罢?”   清嘉不了解郡主,她轻飘飘一句话,都忍不住想了又想:她是话里有话么?   是说,她的好心突发而来,有些不符常理,是蓄意接近,有所图谋么?   清嘉将手上帕子捏紧,稳住心神,才小声解释:“是第一次来,清嘉长在扬州,也是年前才回的京城,出了正月,才开始走动,我在扬州时,也常到庵堂中与孩子们玩耍,故此这几日来桃花庵中赏花,特地带了些小玩意过来,让郡主见笑了。”   她自忖滴水不露,既将自己来处道明,又表明自己的善心是一而贯之,来此也非心存不轨。   郡主闻言,更是喜上眉梢,啧啧赞了一句:“原是从扬州回来的,难怪呢,是京里闺秀都比不上的灵秀。”   她牵过清嘉的手,熟络道:“日后得了空,去国公府上走动走动。”   清嘉心头暗喜,还未接过话茬,便被人打断了。   “老姐姐!”   二人错愕望去,前方有一对衣着华贵的母子走来,夫人衣着雍容,公子高挑挺拔,远远地招手。   清嘉定睛一看,竟是徐长陵与其母安乐伯夫人!   晦气。   这是什么巧合?   清嘉想要逃开,却被容城郡主牵着迎了上去,她乐呵呵地介绍:“这是我新才认识的小友。祝郎中家的娘子,名唤清嘉。”   清嘉只能僵笑着行礼。   徐长陵的眼神有些玩味:“祝妹妹安好。”   清嘉在一侧听着伯夫人与郡主攀谈,却能感受到徐长陵探究的眼神时不时掠过自己,心中凉飕飕的。   昨日,才扔了徐长陵的礼物,估摸着这会子,正是对自己兴趣正浓的时候,当着长辈的面,眼神便毫无遮拦,十分放肆。   若叫郡主误会了可怎么是好?   偏噩梦的场景又在眼前闪现,饶是清嘉再三说服自己,既已预知安乐伯府没有好下场,徐长陵也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只消离他远远的,便不会再受波及,但被野禽分尸的恐惧仍压在头顶,各种心情交织,一时半会仍无法直面徐长陵。   只垂着头,盼望二位贵妇人的攀谈早些结束。   伯夫人:“郡主是要去哪儿?”   郡主:“打算与我这小友去陶然亭用些点心斋菜。”   伯夫人起了兴趣:“桃花庵的斋菜素来可口,我与郡主也许久不见,郡主可介意我们母子二人沾沾光阿?”   郡主笑:“自然是万分欢迎。”   清嘉却笑不出来,怎么甩不开徐长陵呢?   她如今未有勇气与徐长陵同桌用膳,却不露端倪,只好捂着额头,装作不适地往后倒了倒,被郡主身后的月影姑姑适时扶了一把。   容城郡主发现动静,关切道:“怎么了?”   清嘉虚弱地摇了摇头:“或是方才吹了些风,有些头晕,不妨事的。”   郡主娘娘是心慈之人,断没有强迫她的道理,何况伯夫人也在,她体贴道:“既不舒服,还是回去休息妥帖。”   清嘉忙不迭告辞,迈着小碎步落荒而逃。   忖度着离开了郡主的视线范围,才打发听雪去庵堂求两贴治风寒的药,将这大戏做足了,自己则加快步伐,赶紧逃离徐长陵。   从慈幼局到桃花庵厢房的路上,有一大片桃林,但清嘉完全无心眼前的美景,一心只想着快些回到厢房,那是外男勿入之地,大约会安全些。   故此清嘉不曾发觉,前方桃枝掩映处,影影绰绰露出个高大男子的模样,就在她匆忙而过时,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将她拽了过去。   清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气将自己往桃林中拉,落入林中时,恍然望去,竟是该在陶然亭陪郡主的徐长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怎会在此?   清嘉满心恐惧,虽有些好奇,但终究不敢与他对视,垂着头,用自己微薄的力气,试图挣开徐长陵的触碰。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清嘉顺着望过去,徐长陵却笑得更开怀了,戏谑道:“眼珠子瞪这样大作什么,惊慌失措的小兔子似的。”   徐长陵油腻又自信的口气,让人几欲作呕。   清嘉躲开徐长陵落在自己头顶上的手,与他拉开距离:“徐世子请自重。”   徐长陵不解:“你来桃花庵,定看见了我的信,既愿意赴约,便是郎情妾意,现下怎么,惺惺作此抵触之态?”   什么赴约?   清嘉想起,被自己烧了的红笺上,确实是写了,什么桃花,什么不见不散。   不想竟是这般巧合,是徐长陵约她于桃花庵中私会,劈头碰上了,当真是冤孽。   清嘉后退两步,决绝道:“我不曾见过什么信,徐世子莫要污蔑我,我们不过几面之缘,萍水相逢,我又岂会与世子私相受授?”   徐长陵皱眉,抓着她的手:“清嘉,我心悦你,上元夜初见,我便爱上了你。”   元夕灯会,人潮如织,清嘉不慎撞上了徐长陵,又被祝清萍瞧见,她幸灾乐祸,咋咋呼呼地引来一群人,有些尴尬地互道了姓名。   徐长陵的话很熟悉,梦中他好似也说过相类的话,更叫清嘉想起梦中惨状,更觉反感。   为了彻底断了徐长陵对自己的念想,清嘉把心一横:“徐世子,我已有心上人,你莫要纠缠。”   徐长陵显然不信:“那你倒是说,此人姓甚名谁,与我比如何?”   呼之欲出的自负。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清嘉用少女怀春甜腻的语调,说出目标人物的名字:“宋星然,我喜欢他。”   这话落下,不远处石堆边上的花枝晃了晃,清嘉扫过去,只得娇嫩的桃花随风摇曳而已,并无异状。   她将眼神收回,解释道:“我来此处,不是赴你之约,是来求菩萨,能全我一片痴心,嫁给宋星然。”   痴心是假,心愿却真,故此清嘉脸不红心不跳,说得格外真诚。   徐长陵也似相信,满脸惊讶地往后挪了一小步:“你……你怎会认识他,你不是才来京城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清嘉也不介意过分些,彻底绝了徐长陵的念想。   “我爱慕他许久。”   “多年前我曾来过京城,我此生都记得那日,宋星然状元及第,打马游街而过,我远远瞧见他,他还向我笑了一下……那日起,我心目中的夫君,便只有他了。”   “……”徐长陵落寞一笑:“原来是这样。”   然后满脸惊愕转身而去。   清嘉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不甘与落寞,心情大好,甚至悠哉游哉地在花树下穿行,仔细欣赏满目繁花。   也就未察觉到,身后有个英挺的身影自那石堆中缓缓起身。   宋星然嘴角含着几分不解的笑,伸手拂了拂落在自己身上的桃花,目光盯着前方身姿娉婷的少女,低声吩咐:“去查一查,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①指法来自于百度百科 第3章   将徐长陵赶走后,清嘉心情大好,当晚眠时,一夜无梦,十分香甜,次日晨起,是久违的神清气爽。   唤了几声听雪,也无人应答,屋内不见她踪迹,清嘉只好披衣去寻。   桃花庵地处蒙山北麓,占地宽广,所以各房舍间相隔甚远,房舍前后皆是野趣盎然的竹林,昨日听雪见着了,一直嚷嚷着要去挖笋,清嘉只以为这丫头在林中野去了。   此刻天明不久,寒气仍存,这山野之地便显出萧瑟来。   竹影婆娑,浸在沉沉雾中,看不真切眼前景象,清嘉一路拨开晨雾深入竹林,始终不见听雪身影,陡生不安,心中忐忑。   欲打道回府时,脚下踩着一块不软不硬的异物,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狼狈倒下。   但迎接她的却并非坚硬的大地,反而有几分弹性的触感,几声沉痛的低吟随之而起,原来竟是个人!   清嘉寒毛炸起,吓得魂飞天外,尖叫着往外挪动,草丛内却窸窣作响,横亘出一只染着血的大手,一把将她的脚抓住。   走也走不了,清嘉只能闭着眼放声求救,却又被人拦腰抱住,随后口鼻被一只大手捂住,一声低沉的男音在她发顶响起。   “安静。”   身后竹林沙沙作响,清嘉心惊肉跳。   她满心恐惧抬眼去看,不期然对上一双风流疏冷的桃花眼。   清嘉怔然。   这恶徒即便落魄,依旧容姿出众的,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长眉秀容,雍容疏冷,不像是江湖草莽,倒十足翩翩公子。   更奇怪的是,清嘉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但始终回忆不起。   这人青衫微湿,一身寒气,身上薄薄披了一层落叶,胸口、腰际的衣衫皆被划破,隐约透出干涸的血迹,大约在这竹林中昏了整夜,被她个倒霉蛋碰上了。   男人大掌依旧贴在清嘉脸上,她连话都说不出,只能转着脸颊,支支吾吾地发出几声闷哼,但眼神是直视他的,表示她不会出声。   男人长眉蹙起,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陷入沉思。   眼前美人惊鸿,婷婷袅袅——似乎十分熟悉。   只是见过的美人太多,一时对不上名号,宋星然出神间,手背乍然被温热的眼泪打湿,他低眸,对上了美人盈盈眼波。   她瞳若点漆,生得一双娇憨灵动的杏眼,但眼下一点鲜红泪痣,是楚楚可怜的天成媚态,宋星然才恍惚回忆起来,眼前泫然哭泣的人儿是昨日在桃花林中,信誓旦旦要嫁给他那位。   宋谅查了,说是祝家的女儿,从小养在扬州,闺名唤做清嘉的。   不过昨日她笑靥甜甜,如今一双美目只得惊恐,见他好似鬼一般。   大约是自己形容狼狈,面颊脏污,她一时认不得自己。   这般想着,宋星然缓缓松开了手。   新鲜的空气撞入喉管,清嘉抚着胸口狼狈地咳嗽几声,然后便连滚带爬地与宋星然拉开距离,好在他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却也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男人,还是受了伤的男人,怎会在桃花庵中出现?   清嘉自问没有救人危难的善心,他受着伤,一看便是与人缠斗,身上便潜伏着危险,万一仇人寻上门来,波及了自己,可怎么是好?   还是走为上策罢。   清嘉眼中几多思虑,声音发颤:“公子,我只当没有见过你。”   转身便作势要逃。   于是宋星然毫不犹疑自袖中掏出匕首,抵在清嘉白嫩的颈项上,命令的口吻:“扶我出去。”   他眼下中了软筋散,走不了几步路,赵严的爪牙就在周围逡巡,只有借助清嘉才能暂避追截。   但,这小妮子,言外之意便是见死不救。   她看似柔弱可欺,实则心肠颇硬,不吓一吓,断不会帮他。   脖子传来刀刃冰凉的触感,清嘉惶然尖叫一声,男人身躯贴在她身后,一手捏着她的肩角,一手执刀贴在她的咽喉,侵略感十足。   清嘉一身血都要冷了下来,僵直着身体不敢乱动,只怕自己的小命要断送在这来历不明的野男人身上。   当真是无妄之灾!   清嘉心中将宋星然骂得狗血淋头,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但也只能强装镇定,微笑道:“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会帮你的。”   “能不能……将匕首挪开一些?”   清嘉一管嗓音悦耳轻灵,有意作出讨好之态。   宋星然岂会听不出她的刻意,低低冷笑,将匕首放远了些,不会划伤她娇嫩白皙的肌肤,但臂弯仍扣在她的颈项上。   自然对她还是不信任的。   清嘉寒毛倒竖,心跳如雷,只觉得他稍稍一用力,自己便要身首异处。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清嘉只能屈服,只得环着宋星然的腰,使力将他撑起,步履蹒跚地将他扛回厢房。   待回到房中,清嘉已累得双腿发飘,无力地倒在凳子上,但宋星然却一身轻松,扶着桌面施然落座,恍若主人家一般拾起桌面上的丝巾,姿态从容地将面上的污垢擦了干净,视线在清嘉身上打量,许久,才笃定道:“你不认识我。”   若心悦于他,没道理认不出他,若爱他如狂,没道理见死不救,所以昨日林中示爱,大约是胡诌,拿他作筏子来堵徐长陵。   满京的青年才俊,为何偏偏是他?   清嘉盯着眼前清俊出尘的贼匪,眸中露出些迷惘,倒茶的手在空中僵硬地顿了一瞬。   总觉得这张脸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但就是回忆不起来。   最后清嘉只好归结于,长得好看的人约莫都相类,且瞧他落难的模样,衣料也非昂贵之物,大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应当没有认识他的必要。   或许这是一个脸皮较厚的人罢了。   清嘉尴尬一笑:“还不曾问过公子尊姓大名。”   言下之意,你哪位。   宋星然自然听懂清嘉的意思,眸中尴尬一闪而过。   再三问询倒显得他自负怪异,但看不透清嘉到底唱得哪出戏,宋星然低头笑笑,信口胡诌了个:“冉星。”   清嘉将茶杯递了过去,客套道:“哦,冉公子喝茶。”   宋星然低首饮茶,二人相对无言。   清嘉忐忑,他一个大男人,不明不白地出现在她的厢房中,被人发现了,只怕对自己无益。   何况他要待到何时去,被他挟持着,岂不白白浪费了讨好自己未来婆婆的机会。   但对方人高马大,又有匕首傍身,清嘉不敢硬碰,只委婉问道:“不知冉公子,有什么需要清嘉帮忙的?您要在此留到何时?或是有人接应,需要我帮忙去寻么?”   言外之意便是,你准备什么时候滚蛋。   男人面色苍白,唇色近乎透明,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腰腹处的伤口顿时又涔涔冒出血来,看着很虚弱的模样。   闻言并未回应,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清嘉被他盯得心中发毛,但见他虚弱,又不免多想。   京城勋贵公子,并没有姓冉的,于是越发笃定,此人大约出身寻常,或是江湖草莽,和他纠缠无益。   此刻他正放下匕首喝茶,倒不如趁他不备逃跑呼救。   但足尖向外探了一寸,口中突然被塞了一颗药丸,她下颌一闭,咕咚将药丸吞入腹中。   他……这个无耻恶徒,给自己喂了什么东西?   宋星然虚弱一笑:“这是剧毒,若十二时辰未曾服下解药,便会穿肠破肚而亡。”   清嘉捂着的脖子干呕了两声,眸中泪意点点,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你竟如此待我?”   宋星然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清嘉。   救人,是他挟持的,却说得好似自己反骨害她。且分明见她要逃,此刻扮起可怜来倒很有一套。   清嘉只觉得宋星然一双眼眸深若寒潭,完全探不着其中深意。   她眨了眨眼,想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却见他眼皮一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顶,笑语温文道:“姑娘,一会有人前来搜寻,你助我躲过一劫,我便给你解药,否则,我若死了,你便只能与我陪葬了。”   他的嗓音轻柔,清嘉却被吓得发抖,但也只能颤颤巍巍、故作温柔道:“公、公子,我一定、救你。”   这话落下,突然传来笃笃地敲门声,清嘉吓得一哆嗦,无头苍蝇似地往宋星然怀中缩了去,不慎碰着他胸口的伤,他清浅地抽了口气,仍淡定的,双手若即若离地在她后背拍了拍,小声道:“冷静些。”   从这个角度,清嘉能看见宋星然瘦削好看的下颌,竟离奇地冷静下来。   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小姐,您醒了么?”   是听雪。   清嘉心神稍定,但总不能叫旁人看见自己与陌生男子呆在一处,只扬声道:“听雪,别进来。”   一门之隔,听雪的脚步声顿了顿,她终究不曾进来,闷闷地“哦”了一声。   见清嘉如此配合,宋星然眉骨上挑,露出些愉悦的神色,似叹息呢喃:“姑娘美貌若此,若红颜早逝,未免可惜。”   清嘉不曾与男子这般靠近,面颊微微发烫,羞窘又愤怒,轻推他一把:“我会帮公子的。”   此人和颜悦色地吐出威胁之言,实在阴毒无比,谁碰上谁倒霉。   清嘉只能认命,向外吩咐道:“听雪,我饿了,去膳堂取些早食过来。”   厢房距离膳堂甚远,一来一回至少一炷香,足够她与恶徒周旋,将人打发走了。   作者有话说:   宋狗:又是你说爱我,又是你说不认识我。 第4章   听雪离去后,房中二人面面相觑。   只是宋星然满脸淡然,只清嘉托着双腮,冥思苦想。   此处虽大,但却毫无屏障,一眼到底,并无藏人之处,要避开搜寻,藏匿一大活人,清嘉毫无头绪,眼底一片茫然,叹息连连。   宋星然本是闭目调息,听她哀叹,抬目望去。   小姑娘蹙着秀气的眉头,满脸愁容,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本不打算为难清嘉,所谓毒药也只是糖豆罢了,不过见她狡黠,想让她老实一些。   宋星然推算,赵严手下很快搜寻至此,在此滞留不是办法,只阖眼休息,封闭五感六识,暗中凝蓄内力。   但清嘉不知宋星然盘算,生怕自己毒发,肠穿肚烂而亡,只好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偏偏毫无头绪,坐也坐不住,背着手在房内踱步,只觉得心烦气躁,径直走向窗台透气。   时值仲春,碗莲内新叶才出,星星点点浮于水面,将水底境况遮挡泰半,清嘉仔细去看,才发现水底藏了几尾鱼儿。   清嘉灵光乍现:若有人来寻,将冉星藏在水中,是不是也能瞒天过海呢?   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便将宋星然拽入内房,落下床幔,勉强藏了起来。   又跑去外头水井提了几桶水,将浴桶注满,且在水表铺上层层叠叠的桃花瓣,这才停手,满意欣赏自己的杰作。   花瓣将水面封住,届时她假模假样地立在水中,自然都以为她在沐浴,谁也想不到,水底还藏了个人。   只是此刻房中没有热水,若有不知羞的,凑近前看,自然还能瞧出端倪。   但这已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她自忖此法尚可,满意地将宋星然拽了过去。   宋星然正在冲破桎梏的要紧处,只差临门一脚,被清嘉生生打断,目露迷茫,多少不耐烦,见清嘉俏生生地抬着小下巴,无奈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   一句话不曾开端,门外便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大约此时,听雪去而复返,警惕道:“你们是谁,鬼鬼祟祟在女客房前,是要做什么?”   有粗豪的男音怒斥:“退开!”   “官差办事,捉拿要犯。”   随后便有纷杂响声传来,间杂听雪的惊呼斥骂,应是她与来人起了争执,很快,听雪发出一声惨叫,便哐当倒地。   清嘉一颗心狠狠揪起,既担心听雪,又听来人说宋星然是贼,只怕自己上了贼船,受他牵累,偏中了他的暗算,更怕宋星然被抓走,自己毒发而亡。   万般慌忙,也只能稳住心神,低声催促:“躲到水中去!”   深深看了一眼满脸坚毅的清嘉,宋星然毫不犹疑,翻身下水。   门外少说有十余人,他内力还未恢复,软筋散药效尚存,如今硬碰不过,相信清嘉是他唯一的选择。   清嘉急匆匆褪了外衫,一道钻入水中。   顷刻之间,门应声而破,二十余护卫涌入房中,清嘉拥着双臂,满脸惊骇,放声尖叫。   美人惊鸿,宛宛立于水中,惊慌失措的模样,也别有一番凌虐的美感,一时众人皆愣,不曾预料有此艳景。   但这些护卫都是赵严豢养的家臣,倒不是江湖草莽,都算年青,惊愕过后很快露出尴尬,或双眸紧闭,或闪避视线。   清嘉眼疾手快,扯过外袍包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口气委屈,楚楚可怜:“佛门清净地,你们是要做什么?”   美人含泪指责,让侍卫长顿了一瞬,面红尴尬地令人翻了箱笼、衣柜、床底,皆无斩获,终于下令:“去别处找。”   清嘉捂着衣裳瑟瑟发抖,只能听见心脏咚咚响和护卫踢踏的脚步声,绞紧衣角,暗中祈祷他们速速离去。   但断后的一个黑衣护卫突然停了下来,嚷道:“老大!这女人白日青天的,洗什么澡,小心有诈!”   果见往外撤的队伍顿住。   清嘉的心狠狠向下沉了去。   偏偏这时,水底的冉星突然用力将她的手拽住,然后水面上便冒起了许多泡泡,显然是他闭气多时,再难承受了。   清嘉再看时,浴桶内的清水已泛起了血色,他受了重伤,一经泡水,伤口破裂。   清嘉只能紧紧回握住宋星然的手,冷得像冰块。   她用那屈辱的口气,孤注一掷道:“求神拜佛,自然要沐浴更衣,你等无耻狂徒,闯入私人之处,倒还理直气壮,这可是佛寺呀,你们便不怕遭天谴么?”   黑衣护卫回身要上前搜寻,清嘉佯装惊慌哭泣,往水中躲藏,实则暗中将披身的纱衣盖在冉星头上,但若他们抄近来查,这也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千钧一发之际,领头人终于发声:“够了!这一带都是官家女眷,不要太过分了,既已仔细搜过,便不要为难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了。”   清嘉啜泣回应,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黑衣护卫虽心有不甘,终于还是快步离去,大门阖上的一瞬,清嘉总算松了口气,手脚发抖着,将宋星然拽出水面:“你没事罢!”   宋星然青衫之上血痕斑驳,面容惨白,双眸紧闭,似已昏了过去。   清嘉忧心忡忡,无比紧张,素手在宋星然面上轻拍:“冉公子,你醒醒!”   她还未解毒呢!   但宋星然仰倒在水中,毫无反应,清嘉双手发颤去探他鼻息,尚有清浅呼吸,才松了口气,使力在他胸口按压。   二人浑身湿透,清嘉也顾不得血水飞溅,不停摇晃他的身体,唤道:“冉星……冉星,你快醒醒呀。”   好在宋星然剧烈地咳嗽一声,缓缓睁开眼。   他目光幽深,安静地凝视她。   美人秀眉紧蹙,眸中泛着水光,眼角泪痣嫣红似血,白皙面颊点点血痕,身躯发颤,几多狼狈可怜。   见他醒来,柔弱可怜地捏着他的衣角:“你可算醒来了。”   她口气分明是埋怨的,但她一管嗓音天生柔媚,方才嘶喊中破了嗓子,现下平添几分沙哑,倒显得娇嗔幽怨一般。   便是宋星然才醒来,也不由被清嘉那白得晃眼的肌肤所吸引。   着实是妖冶清艳的女子。   宋星然面上浮现出几许不自在的神色,借着咳嗽低下头来,挪开视线,将绮念驱走:“多谢姑娘。”   谁要他的谢。   清嘉冷笑一声,朝他扬了扬下巴,摊开掌心,索取道:“解药呢?”   宋星然眉骨一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解药啊……”   清嘉生怕他不给,急切地又靠他近些,循着他的话又问了一遍:“嗯?解药呢?”   美人骤然贴近,她一身轻薄的寝衣被水打湿,宋星然稍一俯眼,便能窥见她秾纤有度的娇躯,几瓣不懂事的桃花粘在白腻的肌肤上,将坠未坠,像极了山林中走出来的桃花妖,还不知好歹地往自己跟前凑。   宋星然挪开视线,双手打开、撑在浴桶边,想要与清嘉拉开距离,但小桃花妖似怕他逃开,越发迫近。   美人恩难消受,宋星然竟觉得自己心跳微微发乱,只好无奈承认:“那不是毒药。”   诓她的。   “是我妹妹的糖豆罢了。”   他竟用一颗糖豆,骗得自己冒着生命之险,上下奔走,狼狈如丝?   何等卑鄙、无耻、阴险、下作的小人。   清嘉桃花面面煞白,神色僵硬,哗地一声自水中站立起来,但脚下一滑,又稀里哗啦地摔回浴桶。   宋星然眼疾手快地接住清嘉,歉疚道:“……抱歉。”   清嘉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忍住扇他的冲动,将他狠狠推开。   宋星然未曾设防,后背伤口摔在浴桶边缘,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直抽气。   清嘉站起来,从浴桶中翻身而出,另寻了干爽外袍披上,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冷漠道:“冉公子,你可以离开了。”   权当自己倒霉罢了。   但宋星然不能在此逗留。   宋星然捂着胸口,觉得冷脸下逐客令的小女子,很有几分意思。   生得天仙的模样,却心硬得很。   但总归是他胁持了人家小丫头,承了她的恩惠,他神色也松弛下来。   宋星然熬过痛息,扶着浴桶站起,艰难走到清嘉面前,手上捏着个印鉴,递到清嘉手上:“今日,多谢姑娘相助,他日若有事,拿着此印鉴到雅南居寻我。”   “只要姑娘开口,我一定做到。”   雅南居?   她到京城不过月余,但也听闻雅南居的东家,家资无数、富可敌国。   这位冉公子与雅南居有什么干系?   清嘉不情不愿地接过,这印鉴通体曜黑,流光四溢,雕着瑞兽朱雀,神气活现,是值钱的东西。   余光扫过,清嘉再次打量这位浑身狼狈的公子。   竟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气质。   如此一想,这位冉公子虽非勋贵出身,但也非一无是处。   若她嫁不成宋星然,不得以要出逃,有得是要使银子的地方,只是这人底细要再探一探。   清嘉面色和缓下来,试探道:“但方才捉拿你的人,说你是要犯罪人,我凭什么信你?”   宋星然笑,她的心思倒多,方才千钧一发,还记得赵严手下的说辞:“我的危险已去,没必要骗你。”   何况赵严是首辅,百官之首,权倾朝野,所以他府中的私兵也敢妄称官差。   但这些无须与清嘉解释,宋星然只说:“亡命之徒,胡言乱语,无须放在心上。”   清嘉暂且信他,又追问:“若我要黄金万两呢?”   宋星然很干脆,薄窄的眼皮都不曾动少许:“当然可以。”   听他阔绰,清嘉总算看他顺眼些许,甚至不吝啬地对他笑了,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公子,我那可怜的婢女还在外头躺着,既是朋友,便劳烦您搭把手。”   这小女子,竟使唤起他来了。   宋星然捂着胸口咳了咳,又抖了抖自己尚潮湿的衣裳,多少不情愿,还是“嗯”了一声。 第5章   清嘉去查看听雪状况,她被敲晕过去,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但呼吸仍顺畅,也无外伤,才放下心来。   二人一道将听雪抬至旁侧耳房,清嘉惊魂初定,也没想好说辞,只将耳房的门从外锁住,打算晚些时候再同听雪解释。   宋星然察觉此举,挑眉而笑:小妮子心思缜密,心眼颇多。   清嘉并未注意宋星然的表情,方才匆匆换了一件外袍,襦裙却是湿透的,一经风吹,抖着牙关打了个冷战。   偏偏宋星然就在此,也不好换衣梳洗。   她幽怨地望向宋星然,他身上衣裳皆湿,原来干透的伤口便映出斑斑血痕来,但他面色却还好,不复方才青白模样。   他倒从容。   清嘉轻哼了声,随即打了几个喷嚏。   宋星然侧目望去,清嘉正抱着手臂哆嗦,她浓长眉睫,瞳孔乌浓明亮,虽被冻得双唇泛白,却不显狼狈,竟然有通透脆弱之感。   一身冰肌玉骨,裙衫濡湿,勾勒出玲珑浮凸的身材,水妖一般。   不由得愣了一瞬。   清嘉见他盯着自己,又羞又怒,抱臂捂着胸前:“你看什么?”   她生得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瞪人时没有半分威胁之态,反有些娇憨,宋星然揉着太阳穴别过眼去,却笑了起来。   清嘉更是肝火上升,顺手抄起桌上茶杯扔了过去。   宋星然闪身躲避,茶杯“啪啦”一声碎在地上,房外却响起急切的叩门声:“清嘉?你可有事么?”   是容城郡主来了。   真是屋漏还逢连夜雨。   这下,不仅清嘉脸色骤变,连宋星然的表情也怪异起来:他母亲怎会来此?   无论二人如何心怀鬼胎,现下对视一眼,心中想法惊人一致:不能叫容城郡主发现二人狼狈共处一室。   清嘉使了个眼色,宋星然便无比默契地闪身躲上床。   见他躲好,清嘉一道翻找衣服一道回话:“无……无事!失手打翻了茶盏,衣裳湿了,仪容脏乱,劳烦郡主稍等片刻!”   她衣裳湿透了,自然不能叫人看见,平白起了疑心。   清嘉顾不得宋星然仍在房内,急匆匆将身上襦裙扒下。   宋星然自然时刻注意屋外情形,帷帐虽放下,但也非完全遮蔽视线,他还未反应过来,清嘉便已将裙衫剥下,身后剩下一根薄薄的兜衣细线,缠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他错愕地眨了眨眼,很快别过视线,但脑中却总想起女子玉白的后背上,一双纤细的蝴蝶骨,振翅若飞。   卧在床榻上,方才不觉得的,如今却若有似无的,有一阵清浅的幽香在鼻端萦绕,好似便是方才清嘉身上的味道。   真是疯了。   宋星然收敛心神,听见门外容城郡主的声音有些急切:“清嘉?你可还好么?”   清嘉穿好衣裳,匆忙将凌乱的箱笼合上,小跑过去,将门打开,脸上努力堆出笑容:“叫郡主久等了。”   容城郡主舒了口气,上下打量她:“叫我好担心。”又挽起她的手:“莫在门口吹风,咱们进去说话罢。”   清嘉回身望了一眼,有些凌乱的厢房,忐忑地点了点头。   地上还散落碎瓷片。   郡主“呀”了一声,吩咐侍女收拾。   清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被郡主看出什么端倪,解释:“方才手滑、手滑。”   “想来是你身上没有力气。”郡主牵着她的手,关切道:“你的手好冷,想来真是受寒了。”又命身后侍女将糕点热粥端上,一味招呼她用,只说山间风寒,冻坏了她。   本来清嘉应该开心的,郡主对她很是关切,但她心里揣着事情,心不在焉地望向内房。   容城郡主叹了口气:“原来我有事相求,如今见你身子骨不好,却不敢再劳你受累。”   清嘉巴不得与郡主劳烦,口中还含着一口粥,忙不迭咽下,含糊道:“郡主所说何事?”   郡主笑了笑:“我膝下有个小女儿,尤为顽劣。”   她说嫌弃神情却十分温和,口气尤为爱宠:“到了进学的年纪,但总不听管教,不知气走了多少名师,连宫中的嬷嬷,都拿她没有办法。”   宫中的嬷嬷教导人,自然是手段百出,如何搞不定个黄毛丫头?那些人精只是不敢下重手,怕得罪郡主娘娘罢了。   清嘉打听过,宋星然有个年幼的妹妹,是先国公爷留下的遗腹女。郡主先是丧父,其后早产,所以对小女儿很是溺爱,心肝宝贝似的养大。   “本来见你性子好,想请你去教一教我那不成器的丫头。但如今却不敢劳你费神。”   清嘉大为震惊。   去国公府做女师傅,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郡主认可她的性情才华,才会如此相邀;能名正言顺地出入国公府,便能和宋星然更多接触,才好将未来夫婿斩入囊中,再说了,讨好未来小姑子,这事该做。   便是退一万步,此事不成,日后要逃,也可求一求郡主的恩惠。   清嘉被这巨大的好消息砸得发懵,又见郡主犹疑,忙解释:“哪里是山间风寒,不过是我突然来了月事,故此身上有些虚乏,并不妨事的。”   郡主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地“嗐”了一声,笑道:“那此事可成?”   清嘉故作谦虚:“只要郡主不嫌弃清嘉才疏学浅,不怕清嘉教坏了小娘子,清嘉自然愿意为郡主分忧。”   容城郡主很是高兴,一锤定音:“你若不嫌弃,咱们便说好了,回去我便与你家下帖子陈明此事情,届时我再派人去接你。”   她们皆心满意足,宋星然却满含疑虑。   宋星然不解,这扬州来的小娘子,究竟意欲何为?   处心积虑地讨好母亲,哄得她老人家喜笑颜开,又堂而皇之地于外男面前说心悦于他,似是铁了心要与信国公府扯上联系。   宋星然也怀疑过,清嘉是哪位政敌派来的细作,但她却不识得他,聪明,也懵懂,不似受过训的。   又见清嘉与郡主相谈甚欢,也不得不叹服这小妮子,生得美丽,又嘴甜,若她愿意,确实很能讨人欢心。   可惜却蛊惑不了他。   清嘉与容城郡主聊着扬州的见闻,低头笑时,无意瞥见微风扬起时、藏于床幔后,宋星然一双黑沉沉的眼。   满含着思索与打量,吓得清嘉后背一凉,面上表情也几多别扭。   容城郡主握了握清嘉的手:“呀!你的手怎得这样冷。”她环视一周,发现窗户关得严实,只当作是这北侧的厢房格外冷:“你这屋子冷些,被褥可还够用?或是再添一床……”   说罢,更是往里屋走去。   可不能叫郡主瞧见自己床上藏了个男人!   清嘉眉心一跳,“唰”地站起来,三步作两步走,拦在郡主身前:“郡主!我才起来,里头乱糟糟的,莫污了您的眼。”   容城郡主远远地瞟了一眼,床幔低垂着,也不曾起疑。   但清嘉断不敢再留郡主了,只装作腹痛又起的模样,送走了郡主,才匆忙赶回,查看宋星然情况。   只是她掀开帐子,里头却空空荡荡。   清嘉总算松了口气,疲累至极地倒在床上。   此后她又将听雪搬回,说自己无碍,又叮嘱听雪将此事烂在肚中,恐传扬出去与她闺誉有损云云,彻底将此事遮掩过去。   清嘉在桃花庵留了三日,在郡主身前卖了三日乖,此行目的大成,回京路上,皆是眉梢带喜,但一回祝府,才下马车,便与祝清萍的奶娘尤嬷嬷迎面碰上。   尤嬷嬷是张兰修,也就是祝满后头娶的那位妻子,身边得力的老人,平素里便不待见清嘉。   清嘉在祝家多为寡言,自不会挑事,便也装作不曾看见的模样。   但尤嬷嬷抢至清嘉身前,满脸嘲讽:“哟!这不是咱家大小姐么?桃花庵里呆了几日,倒是红光满面。”   清嘉躲开,微微颔首,客套道:“嬷嬷。”然后便绕着道走了。   但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尤嬷嬷扯着嗓子在嚎:“大小姐总算回府了,再迟一步怕是见不着三少爷了哟。”   清嘉脚步顿止。   尤嬷嬷素来看他们一家三口不顺眼,但绝不敢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地诅咒清许。   只恐她不在这三日,张氏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清嘉神色僵硬,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地问:“嬷嬷在混说什么?”   尤嬷嬷抬着下巴,神色傲据:“小蹄子,有空在我跟前做戏,倒不如去瞧一瞧你那短命的弟弟罢。”   府内摆设一应如常,并未挂白。   但她话里歹毒,清嘉寒霜覆面,再难忍耐,一把抓住尤嬷嬷的手,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尤嬷嬷在祝府素来横行霸道,从来不惧清嘉个扬州来的半路主子,一把将清嘉推倒在地。 第6章   尤嬷嬷叉着腰,蛮横至极:“大小姐可不要学三少爷,见人就咬,老奴身上皮糙肉厚,没得来膈着自家牙口。”   清嘉吃了痛,反倒冷静下来:尤嬷嬷拦下她,可不就为了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借着清许吃了大亏,狠狠羞辱她一番,倒无需逼问,这刁奴也会说出来。   果见尤嬷嬷冷笑着,讥讽道:“三少爷,不知好歹,顶撞夫人不止,还辱骂老爷,活脱脱一条疯狗。这不,被关在祠堂反省呢,几日没吃没喝,也不知还能吠多久。”   原来如此。   清嘉站起身来,平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想将情绪浪费在无用之处。   倒是听雪怒火遮眼,冲上前去打尤嬷嬷,又被她身旁几个婆子挡住,生生推倒在地,掌心都磕出了血。   当着她的面,便敢这样气焰嚣张地欺负听雪,自然是要打她的脸,清嘉心中屈辱,也气得发抖,却只能按捺怒气,将听雪扶起,低声嘱咐:“一切以清许为重。”   清许已然受罚,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再生事端。   主仆二人忍着一肚子气匆忙往祠堂奔去,一路上清嘉都心慌不已。   当年祝满再娶张兰修,原是左右瞒着的,但张氏并非蠢钝之人,暗中寻至孟其珊府上,那会孟氏正怀着清许,孟氏本就天生心疾,得此巨变,终日郁郁,怀胎七月便生下清许。   清许先天不足,从来羸弱,自小汤药不断,在祠堂跪了三日,清嘉只恐他身体扛不住。   清嘉急忙要去祠堂,但门前门堵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护院,见她来了,铁面无情道:“没有老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祝家无人将她们三口当作正经主子,清嘉也料想到会处处碰壁,但她目光瞥祠堂内,却被吓得手心发凉,险些栽倒在地。   乌泱泱的神牌肃穆无比,清许瘦削倔强的背影摇摇欲坠,衣袍上挂满了干涸的鞭痕,她不过扫了一眼,都能瞧见深浅不一的红。   清许扛着这身伤,竟在祠堂生生跪了三日?   难怪尤嬷嬷敢恶言诅咒,若再耽搁下去,她这弟弟便真要没了!   清嘉眸中蓄着眼泪,苦苦相求门前那守卫,却又被不耐推开,她本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便是   耳边轰鸣着往下倾倒。   “姑娘!”   清嘉被人扶住,她含泪望去,竟是孟氏身边的大丫鬟,画扇。   画扇听说听说清嘉回了府,又与尤嬷嬷在门口起了争执,特地赶来的。   见了自家人,清嘉的才敢稍稍流露出软弱的情绪,啜泣着问:“清许究竟犯了什么事情,父亲要这样罚他?”   “……小姐去桃花庵那日,少爷与二小姐吵了一架,说是二小姐辱骂您,又蓄意将您推入湖中,少爷压不住脾气,闹到了老爷面前。”   画扇姑姑咬牙切齿:“张氏惺惺作态地劝和,又被少爷顶了回去,顺带连老爷也骂了,所以老爷才怒不可遏,家法伺候不止,还罚少爷跪祠堂,说是少爷何时认错,便何时饶过他。”   她默了默,用无奈的口气:“夫人去求情,总被拒在门外,急得旧疾又发,已卧床几日了,也无人问津,瞧着情况也不大好。”   什么?   画扇措辞婉转,但清嘉清楚,孟氏那是心疾,是要命的!   她垂下眼睫,默默擦拭眼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祝满的平妻张氏,其父当年曾是江南巡抚,当年祝满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张氏下嫁,祝满承了张家的东风,一举升迁入京。   祝满靠孟氏起家,又靠张氏腾达,如今孟家已落魄,只是寻常商户,张家子弟虽然平庸,却仍在朝为官,孰优孰劣,不辨自明。   所以孟氏虽是祝满明媒正娶的妻子,被冷落在扬州。   若非张氏膝下无子,孟氏此生或许会在扬州终老,但祝满将清许接了回来,清许便成了张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许年纪还小,经不得激,大约是着了张氏的道,才有此劫。   清嘉心中惶然,但见清许身影摇晃几下,“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清嘉更是吓得面色煞白,冷汗淋漓,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贝齿将唇肉咬得鲜血淋漓,痛感让她寻回一丝清明。   张氏恨不得清许就这么死了,但祝满不会,他膝下只得两个男丁,除了清许外,便是柳姨娘生养的小四,小四不大聪明好学,故而祝满不喜。   也因如此,祝满才将清许从扬州接回京城,也是想要敦促他读书之故。   清许聪明敏捷,又多勤奋,其实祝满对清许很是喜欢,所以只有去求祝满,才能救清许。   清嘉将面上泪水擦净,飞奔至祝满的云鹤院。   未至祝满房中,父女二人便在廊下迎面碰上,祝满一身青绿官服,是匆忙出门的模样。   清嘉回京后,父女二人见面拢共不过三面,他们素来生疏,见清嘉来,面露愕然:“你怎么来了?”   清嘉眸中噙泪,情真意切、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句“父亲”,好似祝满真是爱她疼她的父亲,她不过是在外受了委屈祈求庇护的女儿。   她双膝下跪,哐当哐当两个响头将祝满砸得发懵。   孟氏体弱,多年不曾生养,故此清嘉出生在祝满迎娶张氏后,彼时张氏已有孕在身,祝满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另一头家,从来不曾理会过清嘉。   但清嘉如今长成,出落得雪肤花貌,容色更胜当年孟氏,如此盈盈可怜地跪在自己身前,祝满罕见地生了些许慈父的心:“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清嘉口气沉痛:“父亲,您原谅清许罢。”   祝满面色转冷,哼道:“那逆子认错了么?”   自然是没有,她弟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身硬骨头,从不说违心之言。   但清嘉不是。   为达目的,她可以将戏演得很漂亮,眼下她更是满脸泪痕,无比真挚的:“清许知错了……”   祝满面色果见松动:“那……”   “那怎么来认错的人,不是清许呢?”   清嘉循声望去,隔着朦胧泪眼,见一高挑妇人,挑眉、风眼,满脸精明之态。   张兰休手执祝满官帽,笑吟吟道:“莫不是清许不肯认错,姐姐心疼了,来替他撒谎罢?”   清嘉方才磕得头脑发晕,一口气卡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辩驳:“当然不是!”   张氏亲手替祝满带上官帽,轻声细语的:“老爷,既有急事,还是莫要与这丫头多言,速进宫去吧。”   祝满那点零星的慈父之心,被张氏三言两语撩走,祝满神色已淡,扫了清嘉一眼,便迈步离去。   张氏勾唇而笑:“小蹄子,你道行还浅。”   清嘉抹泪而起,并不想与张氏争辩。   清许等不起,他已昏迷,需得马上就医。   当下疾步往祝满奔去,抱着祝满的大腿,涕泪横流:“父亲、清许知错了,但他身上全是血,伤得太重,昏了过去,迷迷糊糊还在念叨,求父亲原谅!”   祝满却不耐烦,命人将她扯开。   清嘉左右手臂皆被人扯着,但她膝盖往前对抗,趴跪于地,见祝满渐远的背影,心如死灰地吼:“清许要死了,你等着小四给你继承家业,养老送终么?”   祝满身形顿了顿,终于停了下来,附在小厮耳畔说了几句,才离开。   清嘉释然跪在地上,来不及收回的眼泪簌簌而下。   此刻精神松懈下来,感受到额头、膝盖的痛麻渐渐袭来,被染丝扶着,才勉强站起身。   张氏走到清嘉面前,眼神冰刀子一般:“你倒是豁得出去。”   清嘉并不理会,转身便走。   清许被扛回房时,清嘉恰恰赶到。   少年伤痕累累,面颊潮红,呼吸灼热,双唇皲裂,白得吓人,清嘉握住他的手,连手心都似窝着一团闷火。   弟弟被折磨,当姐姐的亦心痛如绞,清嘉哽咽着吩咐:“快去请大夫。”   听雪慌乱应承,匆匆跑了出去,清嘉苦苦等了一炷香,才见听雪折返。   她语气焦急,带着哭腔:“奴婢没有府中对牌,那安仁堂……不愿出诊。”   清嘉敷着湿巾的手一顿:“那便请别的大夫。”   听雪愣了愣,点头,又摇头,瞟了一眼病榻上的清许,问:“姑娘可知道,京中还有哪家医馆可靠?”   她们一家三口不过年前才到京城,满打满算都不够三个月,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头的东西了解甚少。   清嘉皱眉,眸中发暗:“你去街上问问,不拘是什么大夫,先请回来再说。”   这话说完,清嘉心里也没底,清许病得厉害,不能有任何闪失,何况安仁堂确实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医馆,听桃花庵里的师太说,那处的大夫,医术堪比太医,所以官宦之家,都只请安仁堂的大夫,祝家亦是如此。   清许口中发出喃喃,清嘉凑近去听,听见了七零八碎的“姐”字。   她长清许五岁,她还是个奶娃娃时,便晓得要照顾弟弟,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地长大,感情最好,清许此次受难,起因也在她。   不多时,听雪拽着个大夫匆忙赶回。   大夫摸了摸清许的脉门,又翻查清许身上伤痕,摇头道:“小老儿无能,诸位还是准备后事罢。”   “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沉痛的呼喊,清嘉含泪望去,竟是孟氏。   她唇色发苍,面若金纸,摇摇欲坠地巴在门框上,清嘉还未来得及去扶,她已阖上双眼,栽倒在地。   七手八脚地将孟氏抬上侧榻,清嘉拽着那大夫去看孟氏,偏那大夫哆哆嗦嗦,一把脉又说夫人心脉俱损,他也救不了。   气得清嘉也要两眼反白,头脑发昏,她勉强站定,吩咐道:“将大夫送走,你们照顾好夫人与少爷,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话说:   呸渣爹   ——   谢谢谢谢各位小宝贝们支持爱你们!!   日更日更 第7章   清嘉咬牙,随手拔了根簪子攥在手中,径直往张氏的清晖院而去。   清晖院内的丫鬟婆子见她形色匆匆,面色铁青的模样,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倒无人阻拦,直至清嘉推开张氏房门,也不过顷刻而已。   张兰修在正堂与几个管事婆子议事,婆子们见她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前,目露惊愕,一时也没有动作。   只有张兰修斜着眼扫了扫清嘉,见她染血的衣裙、惨白的面色,缓缓笑了,傲慢道:“大小姐来了,真是稀客呀。”   张氏笑得阴毒嘲讽,似蛇蝎可怖,可见她早预料到他们寻不着大夫的状况,她就是故意的,她早知清许病情,故意折磨清许,想要他一命呜呼。   清嘉一句话也不说,手中紧紧攥着银钗,大跨步冲上前,径直抓着张氏肩膀,将银钗抵在她咽喉处,在一片惊呼声中,目光冷冷地盯着张氏,沉静道:“将对牌给我。”   张氏怒斥:“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将这小蹄子拖走!”   清嘉抵在张氏耳边,柔声细语地感慨:“夫人,您是真不怕死啊。”   张氏威严自持的面具总算破裂,显出了狼狈,双目瞪圆,却仍在逞威风:“祝清嘉,你敢这样待我,不怕你爹将你千刀万剐么?   清嘉冷笑,将银钗又迫近几分,在张氏破碎的呼痛声中,口气仍可怜婉婉的:“我只身前来,赤手空拳,势单力薄,哪里有力气在人堆中挟持夫人?”   清嘉发丝凌乱,玉面上仍沾着灰尘与血痕,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不似要杀人,反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此冲突,足见其疯狂可怖,瞧得张氏寒毛竖起,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   清嘉却仍哭诉着:“我身上都是伤,分明是求药不成,又被夫人虐打。”   张氏颤抖着:“谁打你了!你个疯婆子!”   她颈间痛意袭来,着急命令:“你们看戏么!还不去叫人来!”   “我看谁敢动!”   见屋内之人动作,清嘉怒吼叫停,将银钗刺入更深,眼见一众婆子皆停下脚步,哭腔才停下来,挂着簌簌而下的眼泪,嗓音低婉柔媚,但出言恐吓:“你说,我敢不敢自残,再与你对峙啊?反正若我弟弟出事了,那夫人也别活了。”   张氏想起今日云鹤院中,祝清嘉是如何豁得出去,跪在地上求饶撒泼,浑然不惧受伤,足见其心智坚定,如今被她挟持在手,恐惧深重,但总想着让祝清许医治无门而亡,届时祝清嘉与孟氏,在祝满眼中便低微若尘,不管祝清嘉如何蹦跶,依旧任她揉圆挫扁,这般想着,嘴硬道:“对牌在钱嬷嬷身上……她出门采买去了……”   清嘉怒极,没想到张氏生死之间仍在与自己耍心眼,难道阖府上下便只有一个对牌了么?   只能威胁道:“你不怕死,是不是也不怕祝清萍与你陪葬?我穷途末路,不怕手上沾血,大不了同归而尽!”   张兰修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她那样精明的人,将祝清萍养得一团傻气,蛮横无比,如今事关祝清萍生死,她果然害怕:“你!”   清嘉笑,挑眉看她。   张氏终于松口,咬牙切齿,命人将对牌方送到清嘉手上。   清嘉拿了对牌,紧紧攥在手中,临走前还不忘当着张氏的跟前,面不改色地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   张氏也觉得肉疼,心有余悸地嘶了一句,身体不觉向后仰倒。   清嘉却只笑,脖子上还渗着血,仿佛一点不疼,震得张氏呆在原处。   清嘉此举,只想警告张氏莫要生事,自己无惧对峙。   然后便离开了清晖院。   一通折腾,安仁堂的钱大夫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   清许本就伤重,在祠堂中没吃没喝生生拖了三日,不过就剩下一口气吊着罢了,凶险万分。   连钱大夫也只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至于孟氏,她是积年的旧病,惊惧之下险些魂归九天,钱大夫扎了两针才说将孟氏心脉护住。   偏安仁堂做惯了达官贵人的生意,药钱高得吓人,清许的三帖汤药再并上孟氏的保心丹,竟足要十两银子。   这还不过一日的药钱而已,那大夫话说得难听,想从阎王爷手中抢人,不费些力气如何能达?   但这十来年,祝满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一家三口在扬州日子过得艰难,孟氏的陪嫁几乎都用作母子二人的药钱,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便是来了京城,落在张氏手下,月利到手也不过几吊钱,如今叫清嘉如何拿出钱来?   又去张兰修那抢么?   自然不可能。   方才张氏没有防备,才会让她占了便宜。   且各人皆有月钱,看病裁衣这些日常琐碎,本就不该从公中出的。   祝满倒是愿意出钱,可他才出了府,一时半会儿寻不着人,清许等不起,需得马上用药。   清嘉将母子三人房内余钱都翻找了出来,拼拼凑凑拢共得了三两银,只哀求着大夫先给清许先用一贴救命的药,诊金自己即刻去凑。   大夫答应得不情不愿。   清嘉只恨自己初来乍到,在京城内竟一个能求助的朋友都无。   六神无主间,清嘉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双乌浓的桃花眼。   她掏出怀中揣着的黑玉,想起宋星然曾说,任何要求,只管提出,黄金万两也不是问题,但那时不曾想,自己的困境来得这样快。   清嘉将黑玉重新揣好,留下一句“等我”便仓促出府,连身后染丝的呼唤也听不见。   如此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至东市口,距离雅南居仍有两条街的距离时,清嘉在人潮如织中,顿住了脚步。   她一路行、一路想,心中越发不安。   自己与那位冉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她并不信任他。   再者,冉公子若真如他所言那般无所不能、手眼通天,救命的恩情仅要他这点银钱,岂非大材小用。   手中墨玉也是值钱货色,不若……先当了换银子,日后筹钱再换就是了,如此一来,清许的药钱也有了,这个人情也不必就此浪费。   心中如此筹谋着,后背遽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   清嘉顿时心惊肉跳,回头一看,是听雪。   听雪半弓着身体,手中还压着个包袱,气喘吁吁道:“小姐、这是夫人交代的,看看能当多少银子。”   清嘉粗略地扫了一眼,里头是孟氏昔年的陪嫁,仅剩下的一套珍珠头面。   这些年,孟氏的嫁妆,或是早年被祝满用于官场疏通,或是后来用于他们一家三口的生计,一来二去,也只剩下这套头面,说是要留给清嘉做陪嫁的。   才来京城,便过得这般凄惨,清嘉抱着包裹,一日的悲愤、惊惧、担忧再压抑不住,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口,眼泪止不住地流。   清嘉哭得悲恸,往来的行人或好奇、或心疼,各样的眼神投向于她,纷纷议论。   高楼之上,有人将清嘉的惨态收入眼中,桃花眼中几多探究。   她额上缚着白绫,又有血渍渗出,衣裙破烂不堪,有其是双膝之处,磨损得厉害,一看便糟了不少罪。   此刻清嘉抹着眼泪站了起来,双眸蓄着一汪秋水,眼底泪痣嫣红一片,盈盈可怜,偏又是倔强的神情,眼神亮得发烫。   曲烟波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清嘉。   她掩面哭泣的姿态也甚是美丽,娇花照水,是很让男人心疼的模样,又见宋星然眼神几乎黏在清嘉身上,心中咯噔一下,几分踟蹰,试探道:“公子认识这位姑娘么?”   宋星然见丫鬟将清嘉搀扶起来,二人在川流不息的街市上缓缓而行,与周遭喧闹截然不同。   有风吹过,清嘉的衣袂被卷起个凄惨的弧度,消失在人潮中,宋星然的眼神终于收回,冷淡地撇了眼烟波。   虽无声,却含着斥责。   烟波垂下眼睫,又听见宋星然淡声与宋谅吩咐:“跟着她。”   然后才道:“继续说吧,赵世鸿如何反应。”   ——   这边,清嘉到了当铺,先是将黑玉拿出,问:“能当多少银子?”   当铺掌柜一番检验琢磨:“三两。”   这价格与清嘉心中所想相差甚远,清嘉窒了窒,软和问道:“掌柜的,便不能通融些么?此玉光滑,又无杂质,雕工……”   一句讨价还价不曾说完,便被冷声打断:“爱当不当。”   听雪心急,哭诉道:“你们怎么这样黑心!这宝贝分明值钱!我家少爷受了重伤,如今烧得糊糊涂涂,我家夫人又有疾在身,这是救命的钱!”   那掌柜面露烦躁,分明不耐。   当铺压价,清嘉也无计可施,母亲与弟弟尚在鬼门关徘徊,要使钱的地方还多得是,便只能将珍珠头面也一道当了。   虽过程曲折,但好歹凑足了诊金,清嘉心情松快了些,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回府。   可才走出街口,刚才冷口冷面的当铺掌柜便追了上来,手中拿着钱袋与票据,堆着笑意,与方才爱理不理的态度截然不同。   “方才是我看走了眼,估错了了价钱。”   又多塞了十两银子。   掌柜挠了挠头:“那套珍珠头面实在精美,是在下眼拙、眼拙。”   清嘉有些发懵,心道莫非是老天开眼,当铺的奸商也开始行善积德了? 第8章   宋谅将所见所闻一一回禀宋星然。   宋星然听后,支着额角,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宋谅又说:“那当铺是自家的,我便与那掌柜说了几句……”   宋星然这才抬起眼眸,淡淡道了句:“多事。”   话并非好话,但宋谅却暗中松了口气,心道他不曾揣度错了主子的心思,也不是多管闲事。   ——   清嘉得了银钱,日日如流水一般花销出去,好在拿钱消灾,孟氏与清许终究没有大碍。   只是因为要照顾他们,容城郡主之邀便无法如期履行。   清嘉怀着忐忑,修书告明内情,幸而郡主表示理解,但她总是心底不安,一边是病弱的家人,一边是未知的前程,她只恨不得将自己撕成两半才好。   偏偏祸不单行,本来偃旗息鼓的徐长陵,竟又卷土重来。   进来门边时常摆放着徐长陵所赠的书信礼物,其中不乏珍藏的字帖典籍。   清许不久便要入国子监,这些皆是日后用得着的,许多还是孤本,无意叫清许见着,他简直爱不释手。   清嘉这才想起来,徐长陵的父亲安乐伯,是担着国子监祭酒一职的。   既如此,她便不好太落徐长陵的面子,若他暗中为难清许,便不好了。   所以思索再三,清嘉还是不情不愿地赴了徐长陵的邀约,横竖不过一顿饭,又少不了几块肉。   二人约在长亭楼,就在东市最热闹熙攘的地段,极气派地修了六层高楼。   长亭楼的东家阔绰,将各地的厨子都搜罗到一处,菜式又做得风雅,十分受富贵人家的追捧,要定一桌席位,并非易事。   二人的包间在楼顶,闹中取静,十分雅致,整层楼拢共不过划成两间罢了,应当只用作招待贵客,两间凭栏处望去,能看见喧闹的人流走马般而过,确实有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之感。   无论环境如何美妙,清嘉都如坐针毡。   她自问道行不够,看见徐长陵,梦中的情节排山倒海一般涌上,不觉手脚发凉,周身僵硬,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食,也毫无食欲。   然今日前来,多少有求人的意思,清嘉不敢过分疏冷。   眼见徐长陵又夹了一筷子菜过来,温言:“这道‘荷塘小炒’,乃是扬州大厨做的,用料新鲜、调味讲究,你肯定喜欢。”   清嘉敷衍笑笑,道了句多谢便安静吃菜。   徐长陵眼神闪烁,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传来,清嘉只觉得不寒而栗,周身一颤,长袖将碗筷都扫了下地,发出几声狼狈的脆响。   清嘉白着脸,双手交握,做出抵抗的姿态,瑟瑟道:“徐世子,我……”   徐长陵装了半日的笑容终于消散,面色沉了下去,盯着清嘉秀美侧颜,眸光复杂:“清嘉,你便如此厌弃我么?”   “宋星然那浪荡子,究竟有什么好?”   一墙之隔,宋星然烹茶的手在空中顿了一刹,抬眸时果不其然碰上了好友李炎戏谑的眼神。   李炎勾唇,笑道:“我说呢,你何时有了听人墙角的雅趣,原来遇上了熟人。”   宋星然扫他一眼,不曾多言,手下动作依旧。   一道娇柔的女音透过暗中升起的夹板,幽幽传来:“徐世子,我爱他至深,此生非他不嫁。”   李炎:“噗呲。”   宋星然:“……”   又来了。   徐长陵嗤笑:“阖京的女儿,谁不晓得他宋星然是个花花公子、轻浮之辈;更莫说,他已二十有五,长你八岁有余,如此高龄,如何配得上你青春少艾!”   “清嘉,你想清楚,咱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清嘉心中鄙夷,心道你徐长陵也非什么好货色,一样通房美妾环伺,左拥右抱,又比宋星然好上哪里去?   如今觉得她新鲜,所以一副深情无匹的模样,待热情退却,一样弃她如敝履。   更莫说,他又不图宋星然感情,不过为他权势所谜罢了,安乐伯府的荣耀已及末日,不足半年便要抄家问斩,并无未来可言,如何比得上如今炙手可热,官运亨通的宋星然?   如此想着,也不觉得徐长陵可恶,反倒觉得他可怜。   但她习惯做戏,仍是装作委屈的模样,眸中蓄着眼泪,哽咽道:“我不许你诋毁他……”   徐长陵皱眉,觉得清嘉鬼迷心窍、冥顽不灵。   但美人嘤嘤而泣的模样仍有一番媚态,娇花照水一般,徐长陵压下怒气,又靠近几分,伸出手臂想要揽住清嘉瘦削的肩头。   但指尖未来得及触碰,“嘭”的一声巨响传入,二人转头望去,竟是怒气冲冲的祝清萍立在门口。   祝清萍,张兰修的独生爱女,被惯坏了,素来瞧她不顺眼。   祝清萍面色墨黑,凶神恶煞地盯着清嘉,咬牙切齿道:“祝、清、嘉!你果然是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才来京城几天呐?竟勾搭上了长陵哥哥?”   祝清萍来此,还这般愤怒,其实清嘉也吓了一跳,但祝清萍的到来又恰好拯救了她与徐长陵独处的窘境,暗自松了口气,默默与徐长陵拉开距离,但面上仍装作害怕,将双眸瞪得圆圆的,摆着手,极力否认道:“我、我没有!”   “清嘉,你莫怕。”徐长陵低首,好声安慰她,但清嘉瑟瑟躲在一旁,拒绝与他接触,徐长陵以为她受了祝清萍的惊吓,也不再逼她,转而面对祝清萍,眸中闪过嫌恶,不悦道:“你来此处作什么?”   祝清萍冷笑,眼中怒火熊熊,几多不甘:“你不愿娶我,就是因为她么?”   清嘉愣了愣,梦中,或许她被拘于徐长陵后院,能接收的信息少之又少,竟不晓得祝清萍与徐长陵曾谈婚论嫁过。   仔细想想,张家从前兴旺,张氏与安乐伯的夫人,也算有些交情。   张氏为祝清萍与徐长陵议亲,倒不奇怪,不过清嘉乍然听见,竟觉得好笑。   您二位天造地设的一对,麻烦锁死好么?   但徐长陵对祝清萍似无爱意,显得不耐:“我不与你议亲,是因为我只把你当作妹妹,再说呢,那时清嘉都未到京城,你不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诋毁于她。”   “你还袒护她!”祝清萍双眸发赤,横眉竖目道:“她就是个狐狸精,长陵哥哥,你不要被她故作可怜的模样骗了!”   又扯着徐长陵的衣袖:“我才不要做什么妹妹,我们自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分明般配!”   徐长陵皱着眉,护着清嘉,深深地望了一眼祝清萍,了然道:“我原先不解你为何冷淡,原来是因为她。”   他叹气道:“你也莫要拿信国公做筏子了。”   “……”   怎么徐长陵的想法这般清奇?   清嘉没想到祝清萍闹了一场,竟又让徐长陵想左了,正苦恼着如何解释,祝清萍一挥袖,猛地将台上碗筷掀翻,发出乒呤乓啷的巨响,怒道:“狐狸精!”   清嘉见她发疯,将苗头对准自己,忙躲在徐长陵身后,场面一片混乱。   此处吵闹,宋星然自然也听得分明。   长亭楼本就是宋星然暗中搜集情报只用,只消动一动机关,便能将旁侧发生之事听得一清二楚,但窃听一事从来也无需劳宋星然大驾。   他今日破天荒有了雅兴,却是为了偷听人家那点小情小爱,才引得李炎一副看戏的姿态,笃定他与清嘉关系匪浅,调侃道:“你这风流韵事,还真是……复杂。”   宋星然垂着眼睫,神色很平静,似乎隔壁的狼藉与他并无关系,但李炎与他相交多年,自然晓得他已心不在焉。   忽然隔壁的喧嚣更甚,有癫狂的声音在骂:   “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   “不过小地方来的乡巴佬。”   “祝清嘉,你出身微贱,以为卖几滴眼泪便能配得上伯府世子了么?”   “……”   一声声愈发难听。   宋星然平湖似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涟漪,他眉头微皱,抬了抬下巴:“吵得厉害,去解决一下。”   李炎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   宋星然点头。   李炎抱着双臂,顿了几秒,十分不解:“隔壁,你认识?为何要多管闲事,诚然不是你的作风。”   宋星然表情淡淡的,和风霁月的清朗。   他饮了一口茶,才说:“吵。”   “我也觉得。”李炎将碗筷放下,淡笑着注视着眼前优雅品茶的公子:“那咱们换个地方吧。”   “……”宋星然挑眉,终于道:“我妹妹的女师傅,也算认识,举手之劳,能帮便帮了。”   宋星然调查过清嘉,也知道容城郡主的邀约,故此模糊说道。   “嗤。”李炎对他的说辞分明不满:“我倒是不知,几日不见,信国公竟成了大善人。”   他摸了摸下巴,又说:“我去帮她,杀鸡焉用宰牛刀,叫小顺子去便好了。”他顿了一顿,又调侃道:“你既与她相熟,你自去帮她好了,叫我作什么。”   “啧。”宋星然终于露出几分不耐,有些气急败坏地将手边的空杯掷向李炎:“叫你去便去。”   宋星然原想着,李炎身份贵重,帮一帮清嘉,也算替她撑腰,她那妹妹多少有所顾忌,往后也不敢这样过分地欺负她。   但李炎左右追问,自己竟罕见生了烦躁。   李炎唇角微勾,妥协道:“罢了。”   他觉得今日的宋星然分外有趣呢。   巴巴地听人壁角,见人被欺负了,还叫他去解围,也不肯露面,委实古怪。   小顺子推着李炎出去,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转淡,变成一副高不可攀、冷若霜雪的模样。   情绪崩溃的祝清萍显然没有注意到第三者的到来,拿起桌面上的葡萄向清嘉扔去,又被徐长陵屈臂拦住,他一挥袖,成串的葡萄便反弹飞走,落在了李炎身上。   葡萄的汁液迸裂,甜甜腻腻落在脖颈、腰腹,将矜贵公子的天青色的丝缎染成深紫,李炎看戏的心情顿时消失殆尽。   他面色铁青,身后内官声音尖锐地骂了一句放肆,继而慌乱地去掸李炎身上的葡萄残渣。   徐长陵表情一瞬间呆滞,很快便恭敬屈身,行礼道:“四殿下。” 第9章   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周身都冒着寒气的贵公子,原是当朝皇四子,李炎。   清嘉便也错愕,怎么也想不到一场闹剧还能引来皇室公子的围观。   从前也听说,四皇子不良于行,性情怪异阴鸷,如今他被糊了一身水果渣滓,额角青筋乍现,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清嘉也吓了一跳,低头下跪行礼。   余光瞥见李炎推着轮椅缓缓迫近,行至祝清萍面前,眼神冷飕飕的:“你甚聒噪,再吵,便将你的舌头拔掉。”   祝清萍浑身一抖,应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四皇子、饶命、饶命,民女知、知错了。”   李炎神色仍冰,毫不留情道:“小顺子,掌嘴三十。”   那位小公公应了一声,然后便抬起祝清萍下颌,毫不留情、劈里啪啦地扇在祝清萍脸上。   那清脆之声落在空旷的大厅,听得清嘉也觉得瘆人。   不过少顷,祝清萍白皙的面颊便高高肿起,她不敢放声哭,呜呜咽咽地卡在喉管,又被李炎斥道:“吵死了。”   祝清萍呜了一声,惊恐地捂着嘴,扶跪于地,再也不见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   徐长陵终觉不忍,求情道:“殿下,清萍年纪还小……您饶过她罢。”   “啧。”李炎不耐眼神在她与祝清萍身上横跳,反问:“你究竟是护着她,还是护着她?”   清嘉心道,这位四皇子管得真多。   大约徐长陵也这般觉得,愣了愣,没有回答。   “罢了。”李炎拂了拂仍觉粘腻的衣摆,挑眉望向清嘉,口气却很平和的:“你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又突然和煦起来了。   清嘉十分莫名,但也乖乖听话。   李炎眼角下垂,不耐地扫了一眼祝清萍,皱着眉峰:“再不滚,便把你舌头拔下来。”   祝清萍瘦弱的身躯剧烈一抖,也不敢直起身子,半弓着背,缩在包厢边缘,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悻悻而走。   至门边,毒怨地剜了清嘉一眼。   这眼神可复杂。   明明是两个人一块的闹剧,从天而降一个四皇子,逮着祝清萍掌嘴,言行恶劣,而清嘉却被好言相对,换了谁心中能平衡?   这下祝清萍要更恨她了。   但清嘉也不理解,为何李炎对她们二人态度天差地别,直至他推着轮椅缓缓离去,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在李炎走后,徐长陵也急忙离去,大约还是不放心祝清萍。   清嘉在一室狼藉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听雪,咱们回去吧。”   才走到门边,店小二便堆着笑上前,清嘉心中一顿,莫不是徐长陵走得匆忙,未曾付饭钱?还是打砸了店中碗筷椅凳,要赔款呢?   据说长亭楼用的都是好东西,十分贵重……   该死的徐长陵,好好地为何叫她吃饭,来了又不付账,还招惹了祝清萍!   小二:“客……”   “方才那位公子,你认得罢?”清嘉先发制人道:“那是安乐伯府的世子,将账先算在他名下。”   店小二张了张嘴,好似想要反驳,清嘉忙解释:“他有钱,不会赖账的。”   小二挠了挠头,望向清嘉的眼神有几分莫名:“姑娘的帐,已结了,咱们是上来收拾收拾,一会好上菜。”   结账了?还记得重新上菜?   清嘉松下一口气,是头一回觉得徐长陵干了件人事。   瞧着鱼贯而入的侍者将房内又收拾一新,麻利地捧上香喷喷的菜肴,翡翠烧卖、蟹黄汤包、文思豆腐等淮扬菜,更呈上了两樽葡萄酒,色泽艳丽,瑰紫流溢,甚是迷人。   小二介绍:“这是咱们长亭楼酿的葡萄酒,酸酸甜甜,又不醉人,最适合小娘子喝。”   葡萄本就是舶来品,十分贵重,寻常人家连吃都吃不上,何况大费周章用于酒酿,这小小两樽,怕是价值不菲。   孟家是做酒坊生意的,她在孟家学塾时,便常与孟家表兄偷酒喝,后来年岁渐大,才不做这些顽劣之举,到了京城后,更是日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如今见了眼前的佳肴美酒,倒真生了一醉解千愁的想法。   也罢,方才和祝清萍闹了一场,又饿又累的,如今有人做东,不吃白不吃,于是带着听雪,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酒足饭饱,才带着微醺,着推门而出。   她的酒量素来不错,但葡萄酒口感实在甘甜,饮起来便像果汁一般,四五樽下肚,虽仍清醒,走起路来却晕晕乎乎。   听雪在后忧心忡忡地护着,也没能让清嘉七零八乱的步伐规整起来,她足下一软,整个人歪斜着,不甚将隔壁“抱月居”的房门破开。   “小姐!”   听雪着急着将她扶了起来,清嘉从不曾这般失态过,垂着头、赤着双腮说了句抱歉,酒都醒了大半。   余光瞥见屋内之人,竟是许久不见的冉星。   更为奇异的是,还有一人,举着酒杯笑得开心的,居然是方才大发雷霆、将祝清萍狠狠治了一顿的四皇子,李炎。   这两个人,怎会有交集?   李炎已换了一身衣裳,银蓝色的杭绸,矜贵迫人。   冉星与李炎相对而坐,玉树清风,隽永清雅,一身气势竟丝毫不输,怎么看也不像普通商贾。   清嘉扶着有些发晕的脑袋,暗自思量。   这位冉公子,不久前还被人追杀,满身落魄,如今却和皇朝公子同台共饮,交情甚笃的模样,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若真与雅南居有联系,是富,如今又与李炎相识,是贵,这样一号人物,怎么自己从未听说?   清嘉心中百转千折,最后落于一点:冉星有权有钱,势力或许非凡。   得亏当日清许出事,她不曾为了几两碎银便动用了救他一命的恩情,只怕日后大有用处。   这般想着,表情变得和缓起来,她盈盈行礼,关切道:“冉公子,多日不见,你身上的伤可恢复了么?”   冉星不曾说话,便被李炎抢过话头,他眸中闪烁着兴味:“冉……公子?”   宋星然掩唇咳了一声,眼睑轻轻上挑,瞥了李炎一眼,才将视线集中在清嘉身上,黑瞳幽深,随意道:“多谢关心,已大好了。”   李炎又道:“既是熟人,坐下叙旧罢?”   清嘉愣,长睫无措地颤了颤。   怎么这位四皇子,浑似变了个人,如今好生热情。   但清嘉惯会察言观色,也看出宋星然并无留她的意思,娇娇怯怯道:“谢四皇子邀,但民女似乎有些醉了,多有失态,还是告退罢。”   话说完,便福身一曲,行礼告退。   只是她如今醉态仍存,乍然起身,整个人又不受控制,摇摇晃晃地地往前倾倒,她的手在空中划开,企图抓住稳固之物,却一把栽入个满怀清意的怀抱中。   宋星然大手扶在她腰际,结实稳妥地将她扶住,清嘉双眸懵懂抬起,对上了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   她本就饮了酒,微微散发出热意,又乍然落入男子怀抱中,不由双腮发烫,眼波浓稠。   但清嘉很快警醒,李炎可还在呢,她可是要嫁给宋星然的,不好在人前与旁的男子搂搂抱抱,是以动作敏捷、推着冉星的胸膛,从他怀中钻了出来,微微而笑:“冉公子,多谢了。”   宋星然被她不留情地推了一把,心中情绪有些复杂。   刚才还在徐长陵面前,假模假样地表白,如今他整个人都在她跟前了,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有点避之不及,到底怎么回事?   停了一会,仍没忍住,问:“祝小姐,与信国公,熟悉么?”   清嘉皱眉,猜不透冉星的意思,为何好端端地提起了宋星然,但她并不避讳在人前显露出她对宋星然的“爱意”,故此佯装羞涩地垂下了头:“……不大熟悉,不过小女单相思罢了。”   女追男,隔层纱,最好宋星然也晓得有她这号人物,再好不过了。   宋星然盯着眼前面带绯色、娇艳欲滴的美人儿,眸中闪过迷茫。   他原以为清嘉不过在徐长陵面前胡言,拿他做挡箭牌罢了,如今怎么当着他与李炎的面,也这般说道。   何况如今,宋星然本尊倒已收到她的心意,但她却并不熟悉他。   宋星然疑惑:“你曾见过他么?何时的事?”   清嘉水汪汪地杏眼眨了眨,连下垂的眼睫都透着少女怀春的羞怯,桃花妖似的清冶:“见过的。”   “八年前,我来京城为父亲祝寿,曾有幸见过他一面,他从曲池桥上打马经过,我便……”   清嘉清甜的声音意犹未止地顿住,包含少女绮思无限,若非清嘉不认得他,宋星然真要信以为真,以为清嘉对自己一见钟情,自此在难忘怀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只道:“宋谅,送祝小姐回府。”   清嘉离去后,李炎唇角笑意不止:“冉公子?”   他叹息一声:“可惜这位祝小姐,年纪轻轻便眼神不好,白瞎了一双明眸善睐的招子。”   宋星然捧着茶杯,神色很淡漠。   李炎啧了一声:“你说,人家不认得你,是不是时隔八年,你年老色衰了?方才徐长陵都说,你二十有五,年纪很大了,配不上人家青春少艾。”   宋星然终于有了动作,“砰”地一声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道:“你的猜测很好,下次不许说了。” 第10章   宋星然将李炎对付走后,兴致寡寡,分明不悦,回到国公府中时,面色仍未和缓。   连宋谅都远远躲着宋星然,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半道上,又被人截住,说容城郡主有请,宋星然也只能憋着火气,赶至容城郡主房中。   郡主桌上摆着许多小点,用竹编的笼屉装着,白似血,红若花,绿如柳,极是惹眼,还袅袅散着竹香与热度。   先前在长亭楼,酒倒是一杯杯下肚,只是李炎那货浑然没有一句好话,惹得他食欲全无,如今见着满桌的点心,竟觉得食指大动,拈了一块雪白的方糕送入口中,满口松软的果馅,不自觉吃了几块,赞道:“月影姑姑手艺越发好了。”   容城郡主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咱们府里的手艺,乃是我一小友送的。”   这小友,自然是清嘉了。   因孟氏与清许缠绵病榻,无法如期履约,清嘉生怕郡主不悦,三不五时便会送些小礼物过去,不过是亲手做的点心、手帕、香囊一类,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容城郡主却十分喜爱,暗自下了决心,要将清嘉与宋星然的亲事说成。   郡主交友广阔,宋星然也不曾多想,捏着花糕点了点头。   容城郡主又吩咐:“花朝节那日,你告假罢。”   宋星然:“?”   “那日我办了个茶会,你需得出现。”   郡主前几年,为了替他招揽亲事,相看媳妇,很爱举办诗会茶会,还每每强制要求他出席,但这几年已偃旗息鼓,今夜忽又旧事重提,宋星然只觉得头大,想着如何拒绝。   容城郡主一瞪眼:“你若不来,也别叫我母亲了。”   这样大阵状,宋星然默默思考,近来他母亲遇着何等怪事?   “这些糕点,瞧你吃了三四块,可口罢?”容城郡主指道:“我在桃花庵遇着个姑娘,貌美娴静,心灵手巧,这些糕点,便是她清早着人送来的,我这才恍然想起来,咱们府里,实在萧索,想来是缺了主母的缘故。”   小妹蔚然整日上窜下跳,容城郡主亦是应酬多多,府里分明热闹,这说辞也是十分牵强。   容城郡主仍道:“这姑娘才从江南回来,蕙质兰心且十分质朴,若你不喜欢,旁的闺秀瞧瞧可有对上眼的不曾?”   江南、淮扬小点。   眼前闪过清嘉浴水而出,濯濯妖妖的模样,突然有些恍惚,又被自家亲娘的絮叨拉回神,她眼中几多不满嫌弃:“最后一次,以后我也懒得管你这破事,你瞧瞧你,也老大不小了,仍不晓得成家立业……”   宋星然还是头一回觉得,他娘的话能够这般刺耳,什么叫老大不小?   ——   清嘉回府后,虽已酒醒,但多少困倦,恹恹地回房,又冷不丁被个小丫鬟迎面撞上,得亏听雪扶住,才堪堪稳着。   小丫鬟观潮本来手中抱着许多布匹,这一撞,囫囵全落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纵横交叉地拉了出来。   观潮跪在地上,红着眼眸,手忙脚乱地将布匹卷回去,但素色的布面已沾了多少灰尘。   清嘉扫了一眼素淡的布匹,应该是张兰修送过来的,品相不佳。   观潮是她院里的丫鬟,才十岁的年纪,老实怯懦,大约是拿了这些布料回来,恐她生气,慌乱中冲撞了人。   但清嘉知道,张氏本就厌恶她,更别说不久前二人闹得那样难看,本就不会分什么好东西给她,和颜悦色道:“不必惊慌,捡起来便是了,浆洗干净送到慈幼院去,也是好事一桩。”   这些布匹寡淡了些,纹样也不是时兴的,也非上等绸布,她若穿了出去见人,大约会被闺秀小姐们暗地取笑,但这些绸布于寻常人家而言,也算是好东西,借张氏的花讨一讨容城郡主的欢心,也算不错。   观潮哆哆嗦嗦应了句好,半蹲着要将布匹收回时,一把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倒是会充好人。”   一双绣着艳色海棠的绣鞋踏在藕色的绸布上,布面登时印上灰色的足印,清嘉顺着那刺眼的污渍向上望去,是祝清萍嚣张跋扈的脸。   只是面颊高高肿起,十分窘迫。   她倒是闲得慌,方才四皇子的掌嘴,竟还没让她消停么?   清嘉心里有气,但懒得与她周旋,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原来是妹妹,怎么不好好养伤,仔细落了疤。”   祝清萍原是府中大小姐,如今清嘉回府了,成了二小姐,因此最烦次序一事,如今清嘉拿腔捏调地唤她妹妹,又阴阳怪气地提起方才她受辱一事,祝清萍顿时面颊通红,抬起手就要往清嘉脸上招呼。   清嘉不在人前,懒得做戏装柔弱,手起将祝清萍腕子截住,不耐道:“少在我这里撒野,不怕我去你意中人面前吹风么?”   “你!”祝清萍瞳孔骤缩,怒道:“我就知道,你存心勾引长陵哥哥!”   怎么什么人都有人稀罕呢?清嘉冷笑着,将她甩开,不屑道:“如今我对徐长陵并无兴趣,保不齐你多发几次疯,我起兴了,与你争抢,也说不定呢?”   祝清萍面色复杂,青青白白,终于寻回几分清明:“你母亲出身低下,如何抢得赢我?”   清嘉心中不齿,若无孟氏昔年掏空家底,哪里有祝满如今?   祝清萍见清嘉不辩驳,以为戳中清嘉痛处,愈发得意:“谁不晓得我才是祝府正经的小姐,便连容城郡主下的帖子,也晓得祝家小姐是我祝清萍,不是你个小贱人。”   清嘉敏锐捕捉:“容城郡主下帖子了?”   她们回京后素有书信来往的,怎么竟不晓得此事。   祝清萍洋洋得意:“花朝节,容城郡主邀各家千金开办诗会,又岂是你这乡下丫头能去的?”   诗会?   清嘉心狠狠跳了一下,分明清早她才着人送了点心过去,怎会帖子下到祝清萍手中她却丝毫不知?   花朝诗会,还邀各家千金,其中或许有替国公府相看主母之意。   那宋星然,便也可能出席。   她必须要去。   清嘉心中已在盘算着,如何写信旁敲侧击去问此事,那日便是不请自来也要去国公府一趟云云,哪里有心情与祝清萍周旋,甩甩袖子便想走了。   祝清萍截到清嘉跟前,讥讽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容城郡主都看不上你,也敢痴心妄想嫁给长陵哥哥?”   清嘉只觉聒噪,想将祝清萍甩开,她却似牛皮糖般巴着不放,一路跟着她回房,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恶毒之言。   清嘉烦躁,又见着四下无旁人,差点没忍住与她动手,好叫她消停,但这念头浮上不过一瞬,又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踏着碎布上前通报:“小姐……国公府的姑姑来了,说是给您送些东西。”   二人俱愣了愣,还是祝清萍先回过神来,向清嘉露出个自得的神色:“我这就过去。”   丫鬟踟蹰,低垂着头颅,小声禀报:“她们说,找的是……清嘉小姐。”   原来闹了个乌龙。   祝清萍面色顿黑,上前去拧那丫鬟耳朵,斥道:“什么?你这刁奴是不是聋了?”   清嘉终于放下心来,挟着那可怜的报信丫鬟匆匆赶至前厅。   原来国公府送信的小厮真是闹了个乌龙,不晓得祝府有个江南回来的大小姐,郡主仔细一问,担心传达不清,唯恐清嘉不至,才又着人备了一份礼过来。   时至花朝节。   清嘉自然悉心装扮出席,只是初至京城,张氏自然不会带她应酬,如今对着一群莺莺燕燕娇艳的面孔,只觉得十分陌生。   祝清萍倒是很熟悉,扯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嚼舌根,说什么清嘉是养在扬州的外室女,穷乡僻壤来的,不曾见过世面云云,话里话外可是难听。   周围的目光便多了几分讥讽审视,自然无人上前与她搭讪,清嘉也做不出那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情,只坐在一侧喝茶赏景罢了。   心中却在想:宋星然到底在哪里呀?   思考的间隙,一旁的祝清萍仍喋喋不休,不时斜着眼打量她,神色很是鄙夷:“她呀,瞧着生了一张好脸,实则芯子黑透了,最不安于室,与她娘一般,都是天生的狐媚子,实在上不得台面。”   有人在一旁附和:“纵然来了京城,也不过是个姨娘的命数。”   被人指着鼻子骂,清嘉虽不介意,但自然不舒坦,想着自己是不是辩驳几句,好叫祝清萍没脸的时候,余光瞥见远处容城郡主在簇拥之下走来,晓得这是该做戏的时候。   顿时掐了自己一把,双眸含泪地小声反驳:“妹妹骂我便算了,实在不该辱我娘亲。”   祝清萍没想到她装了半日鹌鹑,突然又装腔作势来了一声,结巴道:“你……”   清嘉柔声:“我娘亦是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论资排辈,二夫人不过是平妻罢了,妹妹不要四处胡言,辱我母女名声。”   这些事情,她正无出说去呢,可要多谢祝清萍给了她唱戏的机会。   祝清萍面如墨色,横眉竖目好不可怖,若非一旁侍女规劝,怕是要冲上前来掌掴于她,清嘉挺着脊背,自怜自哀地将眼角泪水逝去,又挤出个柔弱可亲的笑容:“家事糊涂,诸位见笑了。”   顿时望向她们的目光变得复杂。   气氛正尴尬之时,容城郡主雍容而至,贵女们皆福身行礼,但郡主偏生穿过众人,亲自将清嘉扶了起来,宽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宋星然不敢违逆母命,更不愿落在脂粉堆中,便远远地躲在阁楼上,所以将清嘉的作为瞧得一清二楚。   不由得发笑:小丫头片子,还有几张面孔呢? 第11章   宋星然什么人,自然知晓清嘉在演戏。   但也分明看见,清嘉被搀扶起身时,微微泛红的眼圈与雾蒙蒙的眼眸。   恰逢清风拂过,头顶花树蓬蓬而落,粉嫩的花瓣落了些在美人乌浓的鬓发之间,随着她的行动,又跌了几朵挂在眼下、腮边,为她笼上一层不胜凉风的羞怯媚态,很是惹人怜惜。   宋星然其实厌烦矫揉造作的女子,但清嘉耍的手段,他却觉得有趣,反倒忍不住想,怎么回回见她,都能撞上她遭人欺负。   甚至替她考虑起来,想这姑娘,在家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宋星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清嘉,只见容城郡主携着清嘉的手,十分亲昵地说了几句话。   那些闺秀也不是傻的,瞧出郡主待清嘉热情,望向清嘉的眼神都变得友善许多,足可见捧高踩低乃人之本性。   宋星然耐着性子看了一会,花朝节是花王诞辰,女儿家的活动不过赏红、扑蝶、斗草。   眼见侍女呈上红黄二色丝缕,是为花幡,将花幡系在各类草木枝条上,是为祈福,求百花茂盛,果实丰硕。   不多时,满庭绸布飞扬,年青的姑娘们于庭中穿梭,似穿花蝴蝶一般。   宋星然揉了揉眼角,觉得眼前场景实在热闹得过分,十分晃眼,只有清嘉能让他提起些兴趣。   她面上挂着得体的、恰到好处的笑意,滴水不漏地周旋于各向她示好的闺秀之间,谈吐大方,不卑不亢,无论是旁人聊到香粉胭脂、甜点蜜饯这等闲话,还是琴棋书画这等风雅趣事,她都能轻松应对,更难得的是,她语调温文和缓,叫人听了便心生欢喜。   可见她年纪虽小、门庭不高,做事却游刃有余,滴水不漏,难怪母亲这般喜欢。   但小姑娘们凑在一处,讨论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便是宋星然遥遥相隔,也终于不堪忍受,躲远了去。   清嘉与各家小姐寒暄了一会,将花幡悬挂好后,人群便散开,她们需要于后花园中寻找花草,稍晚时候再行“斗草”。   “斗草”即是找些奇花异草比赛,看谁识得更多,便为胜出。   既是“斗”便没有成群结队的道理,几个同清嘉示好的闺秀亦分散而行,清嘉反倒乐得清静。   先郡马乃是行伍中人,不喜精致小气的园林布景,偏爱浑然天成的野趣,所以国公府后花园同寻常富贵人家大不相同,分外开阔之外,草坪、竹林、溪流、山石野趣盎然,连茂密的春花也少有修剪,也浑似山野林间一般生机勃勃。   清嘉手中提着竹篮,吩咐染丝与她分头行动,自己则绕着进了一小片竹林。   清嘉起初想要搜寻些不起眼的野花野草,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林子虽小,路却难行,她七拐八绕都寻不回出口,竟迷了路,只能硬着头皮胡乱转。   清嘉拐了有小半刻钟,出口是看不见,却见绿竹掩映下,两间茅屋静立,旁侧溪流潺潺,一男子闲散地倚在远处凉亭中,他脸上盖了一本书经,躲去了大半天光,好不闲适。   清嘉想,她似乎是误入了旁人私境,也不敢乱动,只伫在原处打量。   此间修得简朴,浑似不为外人扰的桃源一般,浑然天成。   凉亭内男子身形修长,着白衫,清贵不凡,清嘉一眼扫去,男子身上的衣料虽素,但浮光浅浅,竟似峻岭之雪般白洁,大约是价值不菲的雪缎。   男人、雪缎、国公府。   这些关键字都在告诉清嘉,凉亭内躺着那位,是国公府的主人,自己的目标,宋星然。   难怪出门时便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叫呢,真是叫她蒙头碰上好事。   但宋星然就在眼前,清嘉心中竟生出了近乎近乡情怯般的心思,眸光紧锁着凉亭内的身影,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毕竟,追求男子这回事,梦里梦外都是头一回。   不免在心中与自己打气:祝清嘉,这么大一个平安符,可必须要抓紧呐。   如此这般说服自己,清嘉才立在原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深深地吸了口气,捏着帕子缓缓走进。   地上竹叶不曾清扫,松散地铺了满地,甫一踏上便发出簌簌声响,男子的身形略动了动,清嘉心跳更疾,眼神紧随亭中之人。   但见亭中之人抬手,将面上书经拂开,缓缓立直身子。   清嘉早便做足准备,挂上了标准的笑意,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欲打招呼,却在瞧见那人模样时,面上甜笑瞬间凝结:“怎么是你?”   宋星然眸中闪过错愕,很快掩饰过去,他浅笑望向眼前提着竹篮、眉眼生动的少女:“祝姑娘,你怎会在此?”   竹林依奇门八卦设了阵法,寻常人无法进入。   宋星然瞥了眼清嘉篮中收获满满的花草,明白大约是清嘉采集花草时勿入此地。   忽然十分感慨,难不成真如母亲所言是真,那尼姑庵求的签文也是真,他和清嘉真是有缘。   若非如此,怎么国公府满院子闺秀,偏她祝清嘉阴差阳错闯了近来。   但清嘉却很失望。   还怎么是她,清嘉心道你怎会在此才对,兴致缺缺地解释:“国公府今日筹办诗会,故而我在此。”   冉星躲在这里,正主儿宋星然又到何处去了?   她顿了顿,试探问:“倒是冉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还似个主人家一般。   “请坐。”宋星然摆手,倒了一盏清茶递到清嘉面前,并不曾正面回应。   清嘉环视四周,竹影婆娑,流水潺潺,并不见旁人踪迹,但这么个隐秘之地,总不会是冉星个外人所辟。   她有预感,宋星然定会出现在此,便也不想即刻离开,顺势坐了下来。   桌上除了白玉凿的茶具,还放着几碟精致的茶点,清嘉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自己送来的桃花酥。   冉星替她斟茶后,十分顺手地捻起一块送入口中,点评道:“花馅香浓,外皮酥脆,这桃花酥口味上佳,姑娘可要来一块?”   清嘉:“……”   大可不必。   她更纳闷了,她起了个大早,幸幸苦苦在厨房中打转,原是打算用于讨好未来夫君与婆婆的,怎么入了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之口?   还吃得那般畅快。   清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觉得又觉得自己表情有些失控,顺着冉星的话,干笑着吃了口,终究没忍住,又追问:“冉公子怎会出现在国公府……还是如此隐蔽的地方。”   宋星然哦了一声,淡定无比的:“宋明之邀我饮茶,又说有要事要办,竟将客人空置在此,这不,等了大半日,我都困了。”   宋星然,字明之。   听他口气,仿佛与宋星然很熟悉,像是老友。   也不奇怪,毕竟这位冉公子,同四皇子也是同桌饮酒的关系,大约是商人喜钻营,交友广泛罢。   既是宋星然邀冉星喝茶,那他总会回来罢?   清嘉追问:“冉公子在此处等了多久了?”   宋星然眼皮也没眨一下,胡诌道:“少说也有个把时辰。方才我遣小厮去问,说是人已入宫了,今日怕是等不回他了。”   “入宫了呀……”清嘉喃喃,心中暗道可惜,但也无计可施。   美人垂下眼睫,眉头不经意蹙了蹙,失落情绪太过分明。   宋星然觉得有些好笑。   清嘉听见“宋星然”不在此处,大失所望,但宋星然本尊就在眼前,她却一点也认不出来。   那日他翻查过自己中举那年,宫中画匠为诸位学子绘制的图画,与自己如今的长相差距并不大,应当不存在年岁渐大,容颜衰老的问题。   那她又为何认他不得?   宋星然伸开五指,在心不在焉的小姑娘眼前晃了晃,询问:“祝姑娘,见过国公爷么?”   清嘉心不在焉地回应,老生常谈:“见过的,就在他中状元游街的那日见过一面。”说完叹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呆在竹林与冉星闲聊十分无趣,简直是浪费生命。   宋星然既已不在国公府,自己在竹林呆着也没意义,不若早些折返,多与未来婆婆说说话,还能套套近乎。   如此想着,便将手中茶一饮而尽,起身,婉言道:“误入此地,茶也喝了,我该走了,冉公子告辞。”   清嘉行动可谓十分急速,唰地起身便离去了,宋星然一句“送你出去”哽在喉间,却只看得见美人纤细的身影、飘扬的衣带。   宋星然剑眉微挑,不觉露出无奈的笑,这个小女子,当真是目标分明。   但清嘉误打误撞入了此地,大约并不能自己寻着出口的。   宋星然也不着急,她来来回回也不过在茅屋附近打转,逛得累了,会回来求助的,遂翘起长腿,又重新将书卷覆在面上,躺下打盹。   但清嘉却迟迟不至。   公务缠身,容城郡主今日又非要拘着他,昨夜宋星然不曾合眼,算了一晚上烂账,本也不觉得困倦,但见过清嘉后,莫名觉得轻松愉快,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手臂上拍了几下,身体反应较头脑来得更快些,还不曾看见来人模样,便伸手锁住那人咽喉,将来人锁在身下。   清嘉绕了几圈,寻不着出路,便折返求助,谁料冉星却已熟睡,她喊了几声,他都未醒,只好伸手去推,几乎是指尖触碰他手臂的同时,他却突然暴起,将她反压禁锢,大掌卡在她的脖颈上,几乎将她掐得背过气去。   俊秀的面容抵在自己眼前,桃花目中全是杀气。   清嘉窒息,在他手上微弱挣扎。   书卷被掀翻在地时,宋星然才看见清嘉,瞌睡醒了大半,忙松开手:“祝姑娘?”   清嘉仍说不出声来,抱着脖子细细将气息喘匀。   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二人这不合礼数的姿势已维持了一阵。   自己被冉星浑然搂在怀里,鼻尖将要相抵,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浅的松木香气,实在……不成体统。   清嘉红着脸,推了推宋星然的肩膀:“冉公子,先将我放开好么?” 第12章   竹影婆娑,二人姿态缱绻,亲若一人。   宋星然也愕然,剑拔弩张的情绪一经消失,他清晰地看见,女子雾蒙蒙的眼眸、泛红的眼角。   再往下,是莹白修长的颈项、白皙清透的锁骨……竟是无一处不美的。   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时,很有摄人心魄的意味,清嘉被盯得面颊发烫,偏头闪躲,又伸手去推他:“冉公子?”   宋星然终于回神,匆忙收回视线,翻身而起,将清嘉扶起。   清嘉对他仍有抵抗之态,才站起来,便将他的手甩开,缩得远远的,倚在亭柱边上,双手交握,捂着脖子,惊魂未定的模样。   宋星然揉了揉额角,几多懊悔,意外自己的失态,又对清嘉感到歉疚,语调很轻地道歉:“抱歉,我方才睡得有些懵,冒犯了姑娘。”   清嘉缩着,胡乱点了点头。   宋星然也不靠近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轻松的姿态问:“是了,姑娘因何去而复返?”   清嘉自认倒霉。   毕竟,人家也不是故意掐自己的,自卫罢了,谁让自己不认得路,又碰上了睡死过去的冉星。   她掩了掩有些松散的衣襟,小声道:“冉公子,您识得出去的路么?”   在此地,方才自己险些被冉星掐死,她一刻也不想逗留,见冉星不说话,又催促道:“这林子有些怪异,我实在转不出去,公子若认路,能带我出去么?”   宋星然自然应承。   他起身,清嘉又似恐惧地抖了一下。   宋星然无奈,如今他在清嘉眼中,成大恶人了。   也只能将声音放软,姿态放低:“祝姑娘,方才我睡梦未醒,意识不清,才会将你当作贼人制伏。”   他苦笑:“你实在不必如此惧我。”   “我知道。”   但就是不想理你。   “公子请吧。”   赶紧滚吧,莫再相对,眼不见为净。   好似说什么,清嘉都入不了耳,只一心想逃,宋星然眉弓轻微一挑,再次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衣袖一甩,如清嘉所愿,在前头引路。   林中阵法密布,饶是清嘉跟在宋星然身后,都觉得眼花,难辨前方路,而宋星然却闲庭信步一般,就好似……这是他家的后院。   这位冉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得是与宋星然是多么推心置腹的关系,才在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地一般。   清嘉低咳了一声,小声发问:“冉公子,与国公爷,私交一定很好罢?”   宋星然忽然停了下来。   清嘉低着头,不曾察觉,冷不丁撞在男子的后背上,脆弱的鼻尖顿时被硬梆梆的肌肉撞得发红。   清嘉揉着鼻子往后退,却又没有注意地面生着青苔的碎石块,足底一滑,又往后仰倒。   宋星然眼疾手快,张臂揽住女子纤腰,才将她腾空带起,结结实实搂在自己胸前。   清嘉勾着宋星然脖子,乖巧无比地挂在他身上,生怕一撒手自己便会摔下来。   她忽如其来的、全心全意的依赖让宋星然有些错愕,分明方才防他如防贼一般。   宋星然拍了拍清嘉起伏不定的脊背,勾唇笑道:“祝姑娘,无事了。”   清嘉这才缓缓松开手,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羞得粉颈泛红:“多谢公子。”   宋星然身上温软的触感仍存,没忍住偷偷打量清嘉。   方才受了惊吓,美人气喘微微,雪腮上挂了几滴汗水,面颊染了红晕,一双杏眼波光流转,比方才众人面前的仪态端方多了许多生动。   十分赏心悦目。   他忽然想,他母亲的眼光,总算靠谱了一回。   宋星然低头,掩唇笑了笑,觉得自己忽如其来的念头实在无稽,便转过身,继续领路。   清嘉乖乖跟在他身后,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冷静下来才发现,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没有回答他与宋星然的关系。   这冉星还真是难搞,云里雾里地与自己耍太极。   遂厚着脸皮,继续追问:“是了,方才公子还不曾回答,您与国公爷是如何结识的呢?”   她微微一笑,奉承道:“您二位都是卓尔不群之人,定然是知交好友罢?”   宋星然心中好笑,小女子狡黠,为了套话,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他戴高帽,若她是个男子,入了官场,定也是宦海沉浮的一把好手。   事已至此,宋星然其实不想隐瞒。   但当初在桃花庵中,他也难预料自己与清嘉还有这几次三番的接触,尤其是他母亲,十分喜爱清嘉,只怕日后相见的日子还多得是。   但此刻,他才编了许多胡话哄骗清嘉,实在不是捅破的时机,只能想了个说辞:“我与明之,昔年在一个书院念书,相交多年了。”   清嘉总算得到满意的答复。   同窗好友,少说也有十来年的交情,如此熟稔,倒也不稀奇。   这话问完后,二人皆不曾再发生,一人引路,一人跟随,只剩竹叶沙沙作响,很快,便绕出了竹林。   二人话别后,清嘉站在竹林前,望着宋星然高挑的背影渐渐隐在绿波之中,心中仍有疑虑,她仍觉得,这位冉公子,身上透着怪异。   但清嘉无暇思虑更多,她已耗了许多时间,只怕人家斗草都要比完了。   只是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几声孩童的笑,清嘉循着声响望去,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趴在桃树上。   这是古桃树,枝干横虬,又高又壮,小姑娘在树梢摇摇晃晃,清嘉瞧着都觉得心惊,这若是摔了下来,可怎么是好?   这小丫头粉白面皮,肉嘟嘟的,丰腴可爱,最多不过十岁年纪。   见她衣衫华贵,清嘉皱着眉仔细去打量,发现小姑娘眉眼生得与容城郡主有些相似。   当下明白过来,这小姑娘,应当是宋星然的幼妹,容城郡主的宝贝疙瘩,宋蔚然。   清嘉也听说过,小丫头个性跳脱,最爱上房揭瓦,但这桃树高耸,少说有三层楼高,她是如何上去的?   清嘉在树下纠结了一会,此事她该不该管,正准备就此离去,唤几个下人过来将小祖宗接下来时,却自树上传来清脆的童声:“是你啊。”   清嘉这才抬头望去,小姑娘双手捧着下巴,目光在她身上打转,笑意吟吟。   清嘉不解:“你知道我是谁?”   宋蔚然笑得更欢,声若银铃:“当然知道了,你便是娘亲替我兄长寻的媳妇!”   小姑娘被娇养得一团孩子气,歪头笑着,玲珑可爱,清嘉便也被那笑意感染,轻笑出声,面颊微烫,有几分不好意思——什么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呢。   童言无忌,也透露了容城郡主的态度,郡主是有心要撮合她与宋星然的,如此甚好。   这会她望着树上的宋蔚然,也生出了许多照看保护的心思——好歹是未来小姑子。   宋蔚然此刻摇摇晃晃挂在树梢,清嘉走近,担忧道:“蔚然妹妹,树上危险,你好生呆着,千万别乱动,我去叫人来接你。”   宋蔚然摆手,小大人似的吩咐:“祝家姐姐,无需麻烦,我自可翻下来,且说呢,我要将这大蝴蝶抓下来。”   清嘉皱眉去看,确实看见花苞中藏了一双扑闪的、颜色艳丽的翅膀,小丫头神色一肃,轻着手脚靠近蝴蝶,如此一来,她更是双手悬空,瞧起来十分骇人。   这都什么事?——清嘉心惊肉跳,不敢就此离去,也不敢出声呵斥,生怕惊吓了她,只张着手在树下等候。   唯恐小姑奶奶一个不慎跌了下来,真会出事。   只见宋蔚然猫着腰儿,竟真在枝头挪腾几寸,异常灵活地将蝴蝶捏在手中,还不忘昂着小下巴,骄傲地冲清嘉招手展示。   清嘉仰头,言不由衷地夸赞:“蔚然真厉害。”   见她她抓蝴蝶时,身手矫捷,想是将门虎女,随了先郡马,心中的担忧稍减,但仍催促道:“蔚然,快下来,我在下头接着你。”   宋蔚然心满意足地点头,一手捏着绝望扑棱着翅膀的彩蝶,一手扶着枝干站了起来,顺着桃枝的分叉,缓慢向下。   清嘉眼见她离地越近,一颗心才向下沉,但安稳了片刻,便见宋蔚然足底一滑,身体变不受控地向外飞去,清嘉心跳如擂,手忙脚乱地去接。   “啪”地一声,宋蔚然狠狠砸在清嘉身上,清嘉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咔嚓一声,疼痛自双臂弥漫。   手臂完全挪腾不得,大约是手折了,双膝亦有痹痛传来,站不起来。   宋蔚然还趴在她身上,清嘉强忍痛意问:“蔚然……你还好么?”   她一把声音虚弱而断续,一张口更觉得痛感深刻,一身冷汗淋漓。   宋蔚然从她身上爬起,揉着眼,慌乱地哭了出来:“祝姐姐!”   清嘉也哭,疼哭的。   她很无奈,两人哭哭啼啼总不是办法,又见宋蔚然行动仍算迅捷,虽手上也有擦伤,但好歹不曾伤着筋骨,大约是无碍的,松了半口气,稳住心神道:“蔚然……蔚然别哭,姐姐如今走不动了,劳烦你去寻个人来帮忙。”   宋蔚然抱着清嘉嚎啕大哭,十分忘情,完全听不清她的诉求。   这倒霉孩子。   清嘉无奈,只能在原处挨着疼痛,她不堪忍受,疼得头晕眼花,眼前的宋蔚然仿佛都带着重影,几乎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传来,语调焦急:“宋蔚然,怎么回事?”   清嘉绝望地想,可算来人了。   只见一片雪色衣角闪过,清嘉强撑着意志掀开眼皮,看见冉星俊容肃然。   再看她,恍若救世菩萨一般,清嘉泪眼朦胧地求助。   宋蔚然拽着他的衣角,委委屈屈地哭嚎:“哥哥……祝姐姐被我砸坏了……”   宋星然扶着清嘉软绵绵的后颈,将她拢在怀中,视线聚在清嘉身上。   她乌发凌乱,浓睫低垂着,在苍白的面庞投下清浅的影子,十足虚弱。   宋星然哑着声训斥妹妹:“闭嘴,一会再同你算账。”   清嘉感受到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抱了起来,热度隐隐,疼痛似稍缓,她后知后觉回忆起冉星与宋蔚然的对话。   宋蔚然,唤冉星,哥哥?   清嘉倒吸一口凉气,盯着男子瘦削的侧脸。   宋星然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垂下眼睫,低声询问:“怎么了?很疼么?”   清嘉忍着疼痛,伸手钩住宋星然的手腕,喃喃:“是你。”   宋星然目光微滞,足下脚步顿了一顿,不曾推开清嘉微凉的小手,淡淡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马甲破啦。 第13章   清嘉大脑闪白,面色萎靡。   无法应对这猝不及防的真相。   她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轰隆鸣了一声响雷,剩下一片焦黑的荒芜。   她事事算计,却算不到宋星然与她玩的隐瞒身份的把戏,他闲的无聊吗?   错愕迷茫时,清嘉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指尖仍紧紧抓着宋星然手腕。   疼痛的缘故,清嘉体温很冰,贴在男子手腕上的指尖泛着一点脆弱的白。   她面色惨白,雨打梨花一般,宋星然判断她伤及筋骨,怕她使力造成二次伤害,皱着眉道:“松开。”   又拢了拢她下坠的衣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一张脸冷若冰霜。   清嘉悻悻松手,心中十分慌乱。   ……他什么意思?   他嫌弃自己,不喜被她触碰么?   此刻清嘉只叹造化弄人,她根本早便见过宋星然,且几次三番在他面前,表达对“宋星然”的喜爱,说什么一见钟情不能忘怀,实则大活人在自己眼前晃荡,都不认得。   她后知后觉明白,孟氏不认识官媒娘子,托人所问不过坊间的媒婆,绘相粗陋,与宋星然本人相去甚远。更怨自己,不曾仔细观察比对,粗枝大叶。   但事已至此,宋星然会如何看待她?   一个虚伪、居心不良的女人么?她在宋星然面前的种种行径,连自己也觉得荒诞可笑。   清嘉简直不敢细想!   如今人虽被宋星然抱着,却十分心虚,只觉得难堪,并不敢多看他。   她假借疼痛难耐之名,将一身重量卸在他身上,面颊小心的、试探的,蹭了蹭他胸口的衣料,口气是委屈、曲意讨好的撒娇。   “好疼……我的手是不是断了?”   清嘉声线虚浮,扰得宋星然心神骤乱,他俯眼,口气很阴沉:“……胡说。”   清嘉心情更沉重了。   见她脸色倏然惨淡,宋星然低下头,呼吸几分焦灼,抬手将清嘉额角濡湿的碎发拂开,语调很轻地安抚:“忍一忍,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哦。”清嘉窝在宋星然怀中,被男子满怀清意的气息包裹,也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才莫名觉得安心,隐约有种感觉:宋星然并不讨厌她。   清嘉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好歹她与宋星然之间,有很多的接触。   她是宋星然的救命恩人,这回受伤,也是为了救宋蔚然,他的宝贝妹妹。   清嘉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宋星然能不能学一学话本里的女主角,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当下又懊悔起来,早知道他是宋星然,当初救他时,要什么劳什子玉佩!   罢了,罢了,前尘往事,多思无益,还是多想想自己该如何解释吧。   其实,宋星然高中状元,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老黄历不知翻了几页。   也只能抓住时间这一点,说自己那会年纪太小,不过在人群中遥遥见过一面,故此多年后,记不清他的模样。   纵然这样解释起来,有用情不深之嫌,但清嘉只能想出这么个说辞,且如今还未鼓足勇气,直面此事。   索性双眼一闭,装晕。   或许是宋星然怀抱太舒坦,又或许是疼得太厉害,清嘉真的失了知觉。   宋星然见怀中人儿没了反应,脸色白得骇人,也失了方寸。   运气飞奔而走,远远地将宋蔚然甩在身后。   宋蔚然迈着小短腿在后,边哭边追:“哥!哥你等等我。”   兄妹两动静不小,加上清嘉迟迟未归,郡主担心,便派人去搜,没多久便碰上一队人,郡主亦在其中。   见女儿鬼哭狼嚎,儿子抱着满身狼狈、昏迷不醒的清嘉,心下一坠,神色端肃,一句询问未脱口,宋星然已火急火燎吩咐:“速去请大夫!”   容城郡主被他一嗓子吼得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只能看见宋星然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之下,搂着清嘉离去的背影。   她心情有些复杂,抱起满身狼狈的小女儿,将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   ——   清嘉是被疼醒的。   她睁开眼时,自己浑身虚乏,瘫在宋星然身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掰扯着她的右臂,带出深重的痛感,天灵盖都发麻。   老者松开手,恭敬道:“姑娘左臂伤了筋骨,还需再行治疗,劳烦姑娘忍耐则个。”   残存的痛感剧烈,清嘉满头冷汗,身子往宋星然的方向躲了躲,十分恐惧。   宋星然拍了拍清嘉后背,握在她肩头上的手掌微微发力,又将清嘉抓了回去,附在她耳侧说了一句:“听太医的话。”   清嘉只能无力地点头。   老太医伸手,握在清嘉左侧小臂上,用着巧劲轻轻一歪,清嘉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疼得浑身发抖。   她深受疼痛折磨,苍色的唇上印了深深的齿痕,额角覆了一层冷汗,宋星然瞧着也觉心惊。   大手撑在女子绵软脆弱的颈骨后,脸色凝重地替她拭汗,眼神无意间扫过老太医的眼神,冷得瘆人。   老太医面带无辜地解释:“伤筋动骨,最为难受,下官晓得大人心疼,但姑娘总要挨过去的。”   宋星然沉默。   老太医的话让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对清嘉的照料有些太过。   他动指尖动了动,想要松开清嘉,但怀中小女子苍白一团,显得十分娇小虚弱,又有些不忍,但纠结片刻,也觉得清嘉已安全无虞,自己如此于理不合,终究松了手。   只吩咐下人照料清嘉,便推门而出。   宋星然走到游廊,迎面碰上容城郡主,她眉头深深,关切问:“清嘉如何了?”   宋星然:“已处理好了,只是伤及筋骨,受了不少罪,且要仔细将养。”   因蔚然之故,连累清嘉无辜受罪,容城郡主十分愧疚,且她与清嘉投缘,对清嘉的怜惜更浓。   叹声道:“我已遣人去祝府将事情说明了,将她留在咱们府上养伤。”   照理是犯不着的,也于理不合。   但容城郡主私心就想撮合二人,故此才腆着脸去与祝家说,更将清嘉伤势夸大十倍不止,但祝家也好奇怪,竟无人来查看,所以清嘉能顺理住下。   宋星然颔首,脸色很平静,与刚才搂着清嘉,方寸大乱的模样相去甚远。   自家孩子自小心思深,是个息怒不形于色,滑不溜秋的主儿,上一次见他失了风仪,还是郡马出事的时候。   这些年,无论遇着什么事,都罕见他慌乱。   容城郡主于是笃定,宋星然与清嘉,有戏。   否则怎么初见清嘉,便对人家受伤特别紧张,从前也不见他菩萨心肠,乐于助人呐。   容城郡主本来也打算撮合他们,如今误打误撞,这二人好似真有些不同,更是打定主意要将将这庄亲事说成。   见宋星然要走,做出苛责之态:“这是要去哪里?清嘉伤得这样重,又是因为你妹妹的缘故,咱们合该好好照顾才是。”   她口气加重,推着宋星然往回:“你且回去照看,蔚然也伤了,我先去看看,清嘉便交由你照料了。”   一边说,一边扯着宋星然往回走,大有将他关在客房的架势。   宋星然认命道:“我定会亲自照顾。”   容城郡主终于露出满意之色。   母令难违,宋星然认命。   只是他行至门边,听见女子嘤嘤呜呜哭泣的声音,低低压抑着,十分哀切,大约是疼极了。   他推门而入时,清嘉仰卧在床上,仰着素白小脸,抿唇抽泣,忽而被来人所扰,表情愣了一瞬,气息却又不曾喘匀,娇气地打了个嗝。   宋星然蓦然觉得心软。   小姑娘伤了双手,动弹不得,哭泣时也只能任由泪水横流,堆在面颊上,湿漉漉一片,凄凉中又有些可爱。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让那泪继续堆积,他坐下,自胸前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替她擦泪,低声问:“怎么哭成这样?太疼了么?”   清嘉其实不那么疼了。   她之所以哭,是因为懊恼自己不曾将宋星然认出,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既觉得自己丢了脸面,又担心自己嫁不成宋星然,被抓去给赵严当小妾。   多方情绪交加,借着疼意发泄出来罢。   谁料宋星然杀了个回马枪,将她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但宋星然的态度让清嘉迷惑。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很厌烦自己。   清嘉突然有了辩白自己的冲动。   但不能一味认错,显得自己心虚。   于是先发制人道:“你为何瞒着我?”   她才哭过,嗓音低哑,这话不像质问,反似撒娇。   宋星然擦泪的动作停了。   这小女子,有点意思,分明是她不认得人,如今反倒理直气壮地,怪罪起他来了。   宋星然语调上扬地唔了一声:“所以,怪我咯?”   清嘉泪意汹涌,十分委屈的:“我那时才几岁,遥遥见你一面,面容早就模糊,你竟也不同我说真话,害我似个傻子一般。”   掷抵有声的控诉,听起来虽有些胡搅蛮缠之嫌,但她哭得鼻头通红,泪水将衣襟都打湿了,极为凄怆,像是被人伤透了心。   宋星然无奈看着,觉得心软,还真顺着她的话反思起来。   她年纪小,眉眼虽艳,却还透着稚嫩,七八年前的事情,总不见得还要与她计较。   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又懂什么情情爱爱。   或许她欢喜的,是那日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时过境迁,他的面容早已模糊,她却仍记得那份欢喜。   如今觉得自己丢了丑,羞怒交加,哭成个泪人儿。   宋星然心里已替清嘉做了解释,觉得自己倒没必要与小姑娘计较,平白失了器量。   于是他低下头,笑道:“是我不对。”   清嘉愕然。   怎么就认错了呢?   这么简单?   清嘉诧异地睁大眼睛,忘了哭泣,泪水蓄在眼眶打转,衬着她一双杏眸亮亮晶晶,娇憨极了。   宋星然拍了拍她的发顶:“莫哭了,早些休息。”   清嘉泪水收歇,宋星然收起帕子。   他也起身离开,又在门边停下:“此事,母亲已同你家中陈明,你那侍女大约回去与你收拾东西,很快便回。”   他耐心嘱咐:“你且住下,安心养伤。”   清嘉没想这样大一个喜讯从头砸下,愕然地呆在原处,眸光发呆,盯着宋星然离去的方向,脑海中都谋划出了二人的美满良缘。   真是天助我也。 第14章   清嘉原以为,在国公府住下,便能日日见到宋星然,但没想到那日一别,一连十日,连他个影子也没见着。   她闷头饮下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口中含着乌梅子,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自门口探入,轻轻在她后背点了一下。   清嘉也不回头,问:“蔚然,郡主许你出门了么?”   宋蔚然绕到清嘉身前,抱着双臂,摇摇头,也学她叹气:“没有,我偷偷溜出来的,快闷死了。”   宋蔚然自坠树后,容城郡主气得狠了,不仅家法伺候,还罚她禁足一个月。   但宋蔚然不是个受人管束的主儿,被抽了鞭子后,第二日还能逃脱看管,一瘸一拐溜到客房,声泪俱下地同她道歉。   此后更是三不五时溜过来,一来二去,清嘉还真与宋蔚然处出了些感情来。   宋蔚然在清嘉身边坐下,双手托在腮边,小大人似的嘱咐:“嫂子,你可快些好罢。”   清嘉被她无厘头的称谓吓了一跳,梅子肉卡在喉管中不上不下,剧烈咳起嗽来,良久才平复道:“胡乱叫什么。”   宋蔚然无辜摊手:“前两日还听我娘说,中意你,想叫我哥娶你呐。”   清嘉心道,若宋星然真是个唯母命是从的大孝子,倒也简单。   可惜宋小阁老,是个极有主意之人,纵是容城郡主磨破了嘴皮子,他也不会点头。   大约是被容城郡主烦得厉害,借公事繁琐躲起来了。   清嘉捏了捏眉心,神色忧愁:“此事,郡主说了不算。”   “可我也想你嫁给我哥。”宋蔚然皱着眉,似懂非懂地摇头:“原是哥哥不听话,难怪娘亲这几日烦闷,整日黑着脸。”   她似是想起什么,唰地起身,如梦初醒道:“我怎么忘了?我该回去了!”   清嘉被宋蔚然一惊一乍的模样吓了一跳,生怕她又去做什么无稽的傻事,追问:“你这是怎么了?”   宋蔚然缩在清嘉耳畔,小声道:“今日是我爹生忌,我可不敢触娘亲霉头。”   说罢,便踮着脚尖猫了出去。   只是到门边时,宋蔚然又巴在门框上,冲她精乖巧地眨了眨眼,通风报信:“祝姐姐,我哥今晚定会回府陪娘亲用膳的。”   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当年老国公出战北戎,不慎中了埋伏,殒在了边疆,连尸骨都不曾找回。   如今陵寝中祭的,不过一副衣冠冢而已,当年孕中的郡主听此噩耗,不过一月便早产生下宋蔚然,她不曾见过生父,故此才能当作逗趣一般,与清嘉说起此事。   可老国公战死时,宋星然已是弱冠之龄,又是家中独子,丧父之痛,当然深刻。   故此这日,宋星然当然会回府,陪在郡主左右。   但清嘉又纠结,这会正是宋星然心情沉重的时候,会否厌烦旁人蓄意接近。   此事办好了便是解语花,办不好只会使人生厌,该如何应对,清嘉心中也忐忑。   当夜,宋星然不曾回国公府。   次日,清嘉三不五时,便让听雪在门房前转悠,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到了宋星然回府的消息,她也不曾上赶着见他,人家一家三口共聚天伦,她若贸然出现只怕打扰,只按兵不动。   但清嘉清嘉观察过,宋星然的院落,灯熄得很晚,想来他睡得也迟。   清嘉只盯着漏更,在亥时吩咐下人送了简单的吃食过去,她在房中却忍不住猜测,平安符今天心情如何了?   还算明媚么?   清嘉把不准。   更猜不透宋星然看见自己的宵夜,会是什么反应,又会如何揣测她。   可今日特殊,若丝毫不动,清嘉又觉得浪费。   心中七上八下的,大半夜也没个清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到院子里散心。   借宿的客厢紧挨着后花园西翼,闲来无聊时,清嘉便会到后院锦鲤池中喂鱼,这夜心乱,清嘉不知不觉便走到池边。   锦鲤池中映着一张愁眉不展的脸,清嘉扔了一块鱼食下去,那张苦脸又被一拥而上的锦鲤冲散,只剩下细碎的浮光。   在国公府呆了这些时日,虽容城郡主话里话外都说要撮合他们,但宋星然其实冷淡,也再无接触,这门亲事能否说成,能否借他的荫护躲过被祝满许配给赵严,她心中便似满池皱巴巴的水波。   真是乱。   若此路不通,这般耗着不是办法。   还是得跑。   若跑的话,江南自不可再去,该寻何处藏身?   目的地要慢慢考虑,但长途跋涉,一是要备着钱粮,二是还要通关路引。   路引又不可自官衙中取,只能伪造,还需花些时日去寻衙门中的小吏。   但一经事发,祝满还是能顺藤摸瓜寻到她。   哎,真烦。   宋星然提着酒壶在院中闲逛,忽地听见几声叹息,他侧目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静立于月色之下,凉薄的月影披在她肩侧,轻盈纤薄的一片,羽毛似的。   看见清嘉,他恍惚想起方才桌台上暖融融的膳食。   是父亲忌日,晚膳不过寥寥吃了几口罢了。   今夜他循例温了酒,自斟自饮,还有一杯留给已过世的父亲,他闷头喝着,越发烦闷,恰好清嘉送来了一份夜食。   一道酸笋鸡丝汤,一碗碧粳粥,简单清爽的小食,没由来的细腻妥帖。   那会子瞧着冒着热气的膳食,宋星然有过一瞬间的怔忡,心中有暖意浮现。   他又想起清嘉。   这几日,她在府里养伤,却十分安静。   他忙于公事,早出晚归,几乎忘了清嘉的存在。   如今远远瞧见清嘉趴在锦鲤池边唉声叹气,她的模样又倏而生动起来。   见她弯眉颦颦,杏眼黯淡,满脸忧愁,也不知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宋星然本欲转身离去,但他有些醉了,行动间闹出的声响,细细簌簌,格外吵闹,于寒风仍瑟的春夜中,显得十分诡异。   清嘉浑身一抖,缩成了一团,声音中浮现怖意,颤颤巍巍道:“是谁?”   合着是将他当成鬼了。   他忽地顿住了脚,心情一霎那生动起来。   哭笑不得道:“祝姑娘,是我。”   清嘉这才立起身子,走近他,眼神中仍有恐惧与打量:“国公爷,您怎会在此?”   宋星然举了举手中酒壶:“无事闲逛。”   大半夜的,平白闹出这些声响。   清嘉惊魂初定地拍了拍胸口,又见宋星然神色淡漠,眉眼中透出一股子阴郁。   他举杯浇愁,虽然心思沉重,但或许正是脆弱的时候,好不容易碰见他一回,绝不能将人放走。   清嘉将烦躁丢开,主动凑在宋星然手边的酒壶,皱了皱鼻子,嗅了两口,赞叹道:“绍兴女儿红,好浓的酒香。国公爷愿意借我喝一口么?”   她自然是故意,酒是色媒人,最能滋长暧昧。   宋星然挑眉道:“你伤好了么?便想着喝酒。”   又想,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二人又岂有同饮一壶酒的道理。   清嘉眨了眨眼,撅着唇小声嘟囔:“歇了这么些天,早便好了,药也喝光了,哪里便不能喝酒了?”   见宋星然仍将酒壶举高,她哼声,有些胡搅蛮缠的娇蛮:“宋星然,你堂堂国公爷,怎么这般小气。”   似乎又觉得口气不对,清嘉扯了扯宋星然的袖子,比划道:“就喝一小口嘛……”   宋星然被她逗笑,眉间逐渐疏朗,或许是他真的有些醉了,鬼使神差地将酒递了过去。   清嘉粲然一笑,双眸似黑玉般透亮,玲珑可爱,她伸出手,于宽大的披风下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十分豪迈的姿态。   宋星然盯着壶口,那处微微反光,是酒液,还有些粘滞的膏体,大约是她的唇脂。   清嘉饮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宋星然视线又聚在她柔嫩的、被酒水濡湿的双唇,带着浑然天成的粉,似清浅的花瓣一般。   他想,那滋味或许是甜的。   竟觉得渴意上涌,喉结滚了滚。   宋星然摇头,觉得自己应该是醉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只见清嘉一口不够,又偷偷喝了一口,似有没完没了之意。   她外祖是做酒水生意起家的,故此对酒酿有些研究,她天生酒量不错,也喜欢小酌几杯,宋星然的酒自然是上品,她的行为虽有勾引之嫌,但确确实实也是馋虫作祟。   宋星然回过神来,好歹记得她是个病人,伸手拦在清嘉掌上:“够了,不许再喝。”   微微温热的触感。   软滑的,触手生腻,似匀着一层上好的羊脂。   宋星然心中顿了一下,将手缩开,道了一句:“抱歉。”   清嘉却似充耳不闻,也不将这肢体接触放在心上,反而伸出小手,熟稔地握住他泛着凉意的大掌,将酒壶推回至他手上,瞪他一眼:“小气。”   她表情生动,十分娇蛮。   宋星然莫名被取悦,摇头浅笑,又想起上回在长亭楼中,她喝得面色酡红,摇摇晃晃的微醺模样,反握住那仍带着清嘉体温的酒壶,道:“你似乎喜欢饮酒。”   清嘉心下一喜。   鱼儿终于上钩,还晓得与她主动搭话了。 第15章   清嘉与宋星然席地而坐,清晖月色披散而下,身后是波光粼粼的锦鲤池,二人皆双眼迷蒙,醉意醺醺。   清嘉还算清醒,但已有头晕的征兆,且酒壮怂人胆,她更是借着醉酒,头颅似乎不经意,轻轻一歪,便靠在宋星然肩头。   浅浅试探。   宋星然侧首看她,也不曾推拒。   清嘉心头一喜,她歪着头,望着天边遥遥的月光,眼神邈远。   低声说着自己童年趣事:“那时与表哥溜到地窖玩耍,也才五六岁,比蔚然如今还小呢,说是抓迷藏,我便爬到酒缸内去了,满满的一桶酒,比我还高些呢,当时也不晓得害怕,噗通一声跳了下去,差点小命便没了。”   宋星然嘴角上翘,眼前似乎浮现出软团子一般的小姑娘生动蓬勃、无知无畏的模样,漆黑的桃花眼中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你倒是顽皮。”   “嗯哼。”清嘉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回应,然后便抱着双膝坐直了身体,尖尖的下颌抵在膝头,看起来格外娇小的一团。   宋星然肩膀的热意消失,夜风一卷,胸口处有些空落,见着毛绒绒的一团,居然动了想将人搂入怀的冲动,骨节微动,忍住了。   清嘉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凉,更是抱紧了自己,语气苦涩:“如今长大了,便要懂事了。”   她眉梢带着哀愁,浓睫垂落,投下一圈淡漠的影子。   宋星然伸手,在她眉心处轻点,一碰又离开,口气中有些哄劝之意:“小姑娘家家,心思怎么这样重。”   清嘉仍抱着双膝,摇了摇头,将脸埋了起来,故此传出来的声音也是沉闷低哑的:“京城不比扬州,我爹只想将我卖了……”   清嘉抬起头来,笑得无奈:“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虽恨不得将困境一股脑倒出来,但她的忧虑到底只是梦中之事,无从诉说。   何况过犹不及,宋星然是心思剔透之人,今夜叫他晓得自己在京城实则举步维艰,心生怜悯即可。   清嘉今夜想了许多,心知嫁宋星然非易事,但自己好歹救过他,即便成不了夫妻,退一步,请他施以援手,也未尝不可。   归根结底,还是要与宋小阁老套近乎。   且清嘉仍不放弃,若嫁了他,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也无需再战战兢兢度日。   万一,他就喜欢自己呢?   一切皆有可能嘛。   所以今夜,清嘉先不点破,只寥寥几句,说出自己的愁绪。   宋星然沉吟片刻,思绪被清嘉牵引。   虽同朝为官,但宋星然与祝满接触不多,并不清楚他为人如何,治家又如何。   宋星然早前,曾查过清嘉的底细,知她自幼被祝满置在扬州,祝满从不关心管束,大约父女情分浅薄。   且祝满全靠张家提携才有至今,如今张家亦摇摇欲坠,他自然要另寻大树,不久便是考核之期。   祝满为了官运亨通,将清嘉嫁给哪家权贵做妾,可能性极大。   难怪小姑娘郁郁寡欢。   放空思索的片刻,清嘉扶着池边栏杆,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她拍了拍宋星然肩膀:“我该走了。”   清嘉方才抢了至少半壶酒,坐在地上时只是略有头晕,但猛地起身,酒劲上涌,不仅面色酡红一片,步伐也凌乱飘忽。   清嘉生得玲珑纤弱,行走挪腾间,于月下一观,很似飘飘的仙子,虽赏心悦目,但宋星然却瞧得心惊肉跳。   只见她脚一歪,险些栽入花圃中去。   前些时日还因伤筋动骨窝在自己怀中没完没了地哭,如今喝了酒,胆子倒肥。   宋星然上前去扯住东倒西歪的人儿,以免她再受皮肉之苦。   相互拉扯之际,清嘉踉跄一下,带着宋星然双双跌落在地,但锦鲤池前是一方台阶,二人抱在一处,双双往后滚落。   电光火石之际,宋星然张臂将清嘉护在怀中,替她承受了大半的冲击。   停下时,宋星然大掌仍牢牢护在清嘉脑后,自胸腔处发出一声闷哼。   清嘉被宋星然护得好,安全无虞,却怕极了他摔坏,忙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紧张道:“大人还好么?”   宋星然仍未缓过来,仰躺在地面,捂着胸口闷声咳嗽,清嘉撑在他身侧,目光焦急地凝视着他,只觉得宋星然面色白得骇人,莫不是摔出了内伤,吓得鼻尖发酸,泪意隐隐,怯声道:“你说话呀……”   宋星然见她红了眼圈,无奈又好笑。   合着疼的是他,她却一副要哭不哭的悲切模样,只摇了摇头,缓慢地坐直身体。   清嘉心有余悸,小手扯着他的衣裳作势要检查,宋星然将她拉开,无奈道:“清嘉,我没事。”   清嘉愣。   若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她。   从来都是祝姑娘、祝姑娘,极客套的口吻。   想来今夜成效不错。   清嘉没忍住,弯唇笑了,但又觉得宋星然遭罪的关头,有些不太适合,悻悻收回笑意,凑在他跟前,有些曲意逢迎的讨好,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她突然放大的脸实在可爱,宋星然表情复杂,倏然垂下眼眸,长睫覆下,眉骨却向上,充满兴味地挑了一下。   其实今晚之前,他都只觉得,清嘉是个有趣的小姑娘,如此而已。   但今夜,他似乎觉得清嘉同其他女子,是不同的。   他的反应、他的情绪,也多少偏离自己的控制。   也许是喝了酒。   清嘉见他一动不动,伸手在他心口处戳了戳。   宋星然回过神来,抓住清嘉胡作非为的指尖,又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和她眼下点着无辜与妖娆的泪痣。   二人的距离几乎鼻尖相抵,彼此醺然带着酒气的呼吸也相互缠绕,饶是清嘉有心要勾引宋星然,心下也赧然,面颊又烫了起来,终究没忍住羞怯之意,仓皇别开了脸。   却没想到转开的片刻,双唇传来温软的触觉。   再回神时,二人双眸皆瞪得滚圆,十分诧异。   清嘉脑中闷雷轰过,心神一怔,惶然地捂着唇,面颊一点点染上了绯色。   怎么就……亲上了呢?   宋星然不会误会自己是女流氓吧?   宋星然脸上闪过愕然又复杂的情绪,他开口:“祝……”   清嘉却神色慌张,双眼不自然地盯着地面,磕磕绊绊、语速又出奇的快:“我、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才也只碰了脸皮一下,不、不要放在心上。”   宋星然:“……哦。”   清嘉松了口气,心虚无比地站起身来,俯视着宋星然:“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然后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宋星然一句轻飘飘的“小心”都不曾落入她耳中。   宋星然仍坐在原地,见清嘉的飞扬的裙裾渐渐消失在浓黑的春夜中,嘴角缓缓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低首笑着,指腹抵唇边,轻轻地擦了一下。   似乎还有方才的记忆,是柔软的,是像玫瑰露一般的清甜馥郁。   安静下来,宋星然才发觉自己一颗心亦是酥麻鼓胀,跳得很快。   他归结于,自己今夜多喝了酒,遭遇有些复杂,并不是因为清嘉。   ——   老国公的忌日过后,宋星然一如既往地忙碌,早出晚归,总不见人影。   清嘉自忖着急无用,家中又来信一切皆好,索性在国公府安心住下,三不五时地教一教宋蔚然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倒合了容城郡主最初的想法,成了宋蔚然的女师傅。   这日,清嘉领着宋蔚然在花园中临摹春景图。   宋蔚然性子野,不喜书画,但在她眼中,清嘉身命救过她,是自己的恩人,故此对清嘉言听计从,像今日,虽然烦闷,却也唉声叹气地提笔作画。   清嘉耳畔三不五时便能传来几声哀叹,又见小丫头愁眉苦脸地捏着笔,画作雏形初成,丑得惨绝人寰。   清嘉觉得好笑,也不去说她,只在一侧抚起琴来,将宋星然的叹息声掩住。   孟家在扬州算是富甲一方,孟氏为祝满将陪嫁掏空,也与家中撕破脸皮,过得清贫,强撑着不与家中求助,好在孟家舅舅心疼一双侄儿,默许姐弟二人于孟家学塾上学,故此清嘉   一手琴师从江南大家,是许多京城闺秀都比不上的。   她琴音幽远,分外清越,袅袅散播而去。   宋星然与赵严相携走出,二人滴水不漏地打着太极,却听见清雅琴音自湖心亭飘来,二人望过去,才发现亭中有人抚琴。   一阵大风吹过,吹动庭外低垂的纱帘,女子倩丽的侧脸隐约而现,她一身粉白衣裙,如仙似妖。   赵严眼色一亮,道:“宋大人家中藏着如此佳人。”   宋星然眼光亦聚在清嘉身上,不曾发现赵严眼中的惊艳,只说:“那是小妹的女师傅。”   “哦?”赵严微微而笑,道:“那个小丫头便是蔚然罢,许久不曾见她,都这般大了。”   说罢,便迈步向湖心亭走去,也不等宋星然回应。   宋星然觉得怪异,蹙眉跟了上去。   清嘉不曾注意到远处之人,一曲完毕,起身去看宋蔚然惨不忍睹的画作,她提笔在画面上改动,耐心道:“如此会更好些……”   却见画卷上倏然投了一道阴影下来,躲住了天光。   清嘉皱眉去看,才发现自己眼前立着个胡子花白的儒雅老者,她有些讶然,问宋蔚然:“这是……”   宋蔚然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得赵严。   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宋星然来了,口气淡漠地吩咐:“蔚然,这是赵阁老,你合该喊一声赵爷爷。”   清嘉如遭雷击,双目瞪圆。   赵严,这便是赵严。   他眼神浑浊,并不在蔚然身上,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清嘉。   清嘉周身肌肤泛起细小的疙瘩,双手冰凉一片,只低垂着头,躲避这滑腻腻的视线。   她福身行礼,悄悄躲在宋星然身后。 第16章   清嘉怕极了赵严,躲在宋星然身后,生怕引起注意,只急切想要离开,用着细小若蚊蚋的声音:“公爷,您有贵客在此,我先退下罢。”   宋星然察觉不对,眉头微皱,颔首。   清嘉几乎落荒而逃。   但身后那道探究的视线如芒在背,叫她心慌不已。   赵严的眼神,带着侵占的、把玩的、赞赏的意味,仿佛她是玩物,是一个不值钱的花瓶,他看中了,便势在必得。   清嘉心中更是有强烈的预感,随着时间推移,现实的轨迹正逐步与噩梦重合。   心中叫嚣着一个念头:要逃开,绝不能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   清嘉走后,赵严盯着她背影淡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问:“是哪家的闺秀?”   同为男人,还背负了许多骂名,是京城人口中的浪荡公子,宋星然自然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这老东西,是见色起意,看中了清嘉。   他耳畔忽然响起那夜清嘉沉沉的叹息。   祝满是个逐利的主儿,当然做得出卖女求荣之事,若赵严知道清嘉是何许人也,稍微展露些兴趣,祝满连夜也将清嘉送去赵府。   如此想来,眸上已覆了一层寒霜:“那是小妹的女师傅。”他顿了顿,又补充:“已许了人家。”   “哦?”赵严低下眼眸,看见宋蔚然胡乱涂抹的画卷,本来是潦草不成形的,墨痕已干,又另外补充了几笔,便是花树盛开,飞鸟齐鸣的景象。   想也知道,是宋星然口中,已许了人家的曼妙女师傅所添。   真是个妙人儿。   他笑了笑,真似个长辈般与宋蔚然闲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国公府。   只是,当赵严坐入轿中,他饶有兴致地吩咐:“去查一查,国公府近日聘的女师傅,是何许人也。”   他又想起宋星然说,清嘉是许了人家的,谁又介意呢?他嗤一声笑,含着上位者的威严与势在必得的笃定。   宋星然将赵严送出门,本就心绪不高,冷不丁被人撞了个正着,一旁的宋谅将他扶住,心怀忐忑地去打量宋星然的面色。   他素来和煦,如今面黑如墨。   宋星然一股哑火压在心头,烦闷道:“滚开。”   宋谅忙将来人扯开,吼道:“哪里来的奴才,不要命了撞在国公爷身上!”   来人身躯颤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这人是个生面孔,国公府用惯了旧人,当下宋星然便起了疑心:“这谁?如何闯入府中?”   那人哭丧着脸,想要冲上前来抱宋星然的大腿,又被宋谅制住。   只听得他鬼哭狼嚎:“大人饶命,小的乃祝府的小厮,今日陪咱们嬷嬷来贵府,在此候着,瞎了狗眼撞着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祝府的人。   宋星然问:“来做什么?”   祝府的小厮怕极了,颤抖着,知无不言:“咱们府上大小姐,在国公府养伤,已半月有余,自然不好叨扰,咱们夫人便说要将小姐接回家去。”   宋星然讶然,原来清嘉已在此处住了许久。   乍然听见此消息,宋星然涌上一阵说不明的感受,很清浅的,他摇了摇头,终究只说:“放开他罢。”   此处宋星然是淡然处之,但清嘉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她就见不得我过安生日子!”   其实伤已养好,也总担心孟氏与清许,本也做了回府的打算。   当张氏这般急不可耐地催促她归府,好似生怕自己攀上了容城郡主这棵大树,不再任她揉圆搓贬一般,清嘉便怒火中烧。   想着应对之策时,宋蔚然得了消息,又哭又闹地撒泼,容城郡主没有办法,才说叫清嘉再留三日,一道过了万寿节,再回祝家。   这般处理,也颇合清嘉心意。   回,是一定要回的,她父母皆在,伤也养好了,万没有长期借宿在旁人家中的道理,还极容易落人口舌,说她是居心叵测,攀附权贵之人。   虽自己也确实是存着攀龙附凤之心,但若有人这般不怀好意地揣测她,不是阻碍了自己攀附权贵之路么。   显然,攀附权贵这条道并不好走,花费了大半个月,自那夜二人饮过酒后,每日,清嘉都会送些小点心,小玩意儿过去,却不曾得到宋星然一句回应。   当真冷淡。   清嘉气馁时,也忍不住咒骂他,这老男人、狗男人,自己如花似玉的容颜,青春少艾的年纪,这般秋波暗送,他都似瞎了眼一般,难不成有隐疾么?   遇了几次冷,清嘉都忍不住想,宋星然这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当真是个花花公子该有的样子么?   难不成,是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觉得应付不来自己个小姑娘,还是他其实根本不喜欢女人,什么风流花心,皆是幌子,其实他喜欢男人?   种种猜测,清嘉心烦时都想过,最后冷静下来,得了一条结论:男人靠不住,求人不如求己。   索性让听雪偷偷去衙门寻了能伪造文书的小吏,连定金都付了,过几日便能取到通关文书,届时也好逃走,暂避风头。   只是又担心,在她走后,孟氏若受了张氏欺负如何,清许身体不好,又糟了坑害该如何。   又该以何为生?   难不成真要一辈子过着背离亲人、隐姓埋名的凄苦生活么?   最后往往是对祝满、赵严又愈发怨恨,连带对宋星然也埋怨起来,为什么他这样难以捉摸?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她可以演嘛……   但清嘉并非自怨自艾之人,既然还有一线希望,便不能放弃,她不久后既要离开国公府,当下便光明正大地以道别之名,再去接近宋星然。   ——   宋星然陪容城郡主用晚膳时,因清嘉将要离府一事,已被容城郡主敲打了好几回,说什么大皇子长他两岁,如今已儿女双全,又说他不孝,对不住泉下的郡马云云。   最后索性赌气,连饭也不吃了。   闹得宋星然很是无奈。   听到清嘉来的消息,他愣了一瞬,淡声道:“请进来罢。”   清嘉是第一次来宋星然的住处,她虽努力做到娴雅大方,目不斜视,但也大致知道,此处是书房,是宋星然在府中读书办公之处,修了一个硕大的书架,层层摞摞许多书卷。   不似祝满的书房,挂满了附庸风雅的名家墨宝,到处显摆的皆是俗物。   光是瞧这书房,清嘉觉得,难怪宋星然年纪轻轻,便能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大约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宋星然坐在堂屋中央,撑着头,眼角垂下,仍捧着一卷泛黄的书籍在看。   烛光温黄,衬得他白皙的面庞十分柔和,他眉目开阔疏朗,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见她来了,宋星然放下书卷,绕到外间茶室,请清嘉坐下,温和道:“祝姑娘,有事找我?”   清嘉与他面对而坐,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足勇气:“我很快要回家了,所以来同你道别。”   宋星然颔首,只说:“我对姑娘的承诺不变,姑娘遇着困境,可寻我,宋某定当竭尽全力。”   清嘉腹诽,可我只想一步到位,做你家主母,消灾解难,高枕无忧。   如此想着,这戏更要做好,清嘉垂下眼眸,语气萧索,似含着万分不舍:“多谢。”她自袖中掏出个荷包,双手递到宋星然眼前:“这些时日,叨扰了,这是我亲手绣的,您不要嫌弃粗糙。”   怕他不要,又补充:“不只是给你的,郡主、蔚然也有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星然没有拒绝之理,他也很礼貌的,伸出双手去接。   这是个极素雅的荷包,雨过天青的底,绣的是含苞待放的白牡丹,虽浓淡得宜,但到底是花色,他用惯的多是青竹兰草的纹样,鲜少有这般装饰。   虽非他习惯,但宋星然仍赞道:“很好看。”   清嘉得寸进尺:“那大人会用么?”   送给他,若不用,那这东西便是废物、死物,用上了,才会叫宋星然见到便想起有个爱慕他的姑娘。   旁人见了这般女气的香囊,也晓得这是个有主儿的男人。   但京城中似乎无哪家闺秀看得上他便是了。   清嘉眸光清澈温软,满满都是期盼,宋星然顿了顿,竟说不出拒绝的话:“……会。”   清嘉这才满意笑了。   宋星然心情也似不错,眼中浮出纵容的笑意,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天生轻浮含情,笑眼凝视于她之时,竟让清嘉双颊泛上热意,不自然地错开了眼。   心跳不受控之时,清嘉无奈地想,要讨好宋星然可真不容易,这臭男人生的一张风流面孔,天生便是善于欺骗女人的。   她道行尚浅,还需要多修炼修炼。   即便知道,但她已面热心跳,觉得自己失了下风,一时慌张站起,想要离去。   却没想到仓皇起身,宽大的衣袖将椅凳掀翻,撞到小腿肚上,磕在腿骨上,清脆的一声响,清嘉疼得咽呜出声,眼泪都冒了出来,几乎站不住脚。   旖旎气息陡然消散。   宋星然被清嘉冒冒失失的模样吓得心惊,她前些时日才受了骨伤,才将将养好了,如今又一副痛极了,站都站不住的模样。   他张臂将清嘉扶稳,语重心长:“小丫头,仔细些。”   清嘉落入宋星然怀中,稍一仰头,又不小心磕上他的下巴,听见宋星然闷哼一声,她羞愧地缩在他胸口,闷声道歉。   宋星然面前挂了个清嘉,一双小手锁在他后腰,二人距离也因此近得过分,鼻尖萦绕着女子甜馥的香气,叫他生出种恍惚之感。   二人皆在有些发茫之时,窗边传来噗呲一声闷笑,清嘉转头望去,容城郡主站在廊下,眼含欣慰与调侃,身后是捧着宵夜的侍女,表情也很复杂。   容城郡主掩唇咳了一声,欢快道:“你们继续。”   清嘉脸色更红,结巴道:“郡、主……”   宋星然无奈,心知肚明便是自己解释,容城郡主也不会相信,索性将清嘉拦腰抱起,低首:“我送你回去。”   清嘉余光瞥见容城郡主早离去,她窝在宋星然怀中,羞怯地点头。   心中却想的是,宋星然这老男人,终于干了一回人事。   作者有话说:   清嘉叉腰,指着狗男人:你不行。   ——   感谢宝子们的支持! 第17章   万寿节至,京城张灯结彩。   为天子贺寿之故,街市更是停了宵禁,黑夜一至,灯火通明,小摊小贩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黄昏时分,清嘉踩着暮色与宋蔚然一道出了国公府。   宋蔚然强留清嘉三日,为的便是今日嬉闹游玩,她禁足半月,如今一放风,脸上笑意就不曾止住,一路都叽叽喳喳:“听说晚些时候,正德门会点焰火,有足足一刻钟。”   “今年是陛下五十大寿,亥时三刻,京城更是天灯齐放,我定要亲眼目睹才行!”   这般热闹,便是在京城都算罕见的。   只因当今天子醉心修仙求道,天师算准了吉时,点燃天灯,是为天子延绵福寿。   距燃灯时分尚早,清嘉领着宋蔚然在街头闲逛,二人没有正经用过晚膳,一路吃着街头小食,一路沿着小摊挑挑拣拣,宋蔚然孩子心性,见了稍见新奇的玩意儿便挪不动道,身后侍婢便提着许多盒子,招摇过市。   宋蔚然一双眼眸晶晶亮,扯着清嘉又往前窜,行至一摊首饰前,指着条玛瑙手串:“清嘉姐姐,这手串极衬你的,我送你!”   这是她的口头禅,大约国公府家底太厚,一路不知说了几何,清嘉正想拒绝时,低头一见,却心动。   本来觉得,街头的玩意儿大都粗糙,但这手串珠形饱满,颗颗圆润,外层包着一圈莹亮的光泽,颜色是纯净无杂质的红。   清嘉本来白皙,在浓郁的红下,将她一截手腕衬得若霜雪雕刻而成,十分惹眼,顿时生了喜爱之意,伸手去拿,偏又有一只手横空而来,作势要抢。   那主人是个身穿胡服的年青姑娘,生得圆脸,吊梢眼,一管鼻梁挺直瘦削,唇角微勾,几乎将飞扬跋扈四个字写在面上。   她挑眉而笑,十分嚣张,用命令的口气道:“松手。”   清嘉自然不愿。   分明是自己先相中的。   那胡服姑娘冷笑,不屑道:“我说,这小玩意成色不错,我要了,你、松、手。”   然后便用力去扯。   那玛瑙手串被她扯得变形,串线有崩裂之兆。   好好的玛瑙手串,真要跌得七零八落,实在可惜,清嘉心里虽不悦,还是松了手。   胡服姑娘鼻尖哼出一声嘲讽轻笑,心满意足地将绯红珠串戴入手中,张着五指欣赏片刻,露出满意的笑,扬起下巴,斜着眼望向清嘉,显然有耀武扬威之意。   她向身后婢女打了个响指:“付钱。”   这分明是自己瞧中的东西,却被旁人截胡,态度还是这般……理所应当,清嘉便是劝自己韬光养晦,也难免气不过,张口欲理论。   宋蔚然自她身后钻了出来,张臂护在她身前,同样是不爽快的口气:“这是我先看中的!”   郑玉柔面上露出烦躁之色,却在目光触及宋蔚然的一瞬间陡然变化,春风拂面似的,笑道:“蔚然表妹,怎么是你?”   好一身变脸的绝活。   清嘉原本以为,这位目无下尘的姑娘,是哪位权贵之女,却没想她与宋蔚然沾亲带故,或许是皇族中人。   宋蔚然撅着嘴,显然不满,控诉道:“表姐,这分明是我清嘉姐姐先看中的,你怎么抢人家东西呢?”   郑玉柔对宋蔚然倒笑得大方明媚,拍了拍宋蔚然的脑袋:“不过小东西罢了,蔚然若喜欢,姐姐让给你便是了。”   语毕,大方地除了那玛瑙手串,要递给宋蔚然。   但宋蔚然将要接过时,郑玉柔却紧攥住不松手,目光在清嘉面上打量,蹙眉问道:“你要给她?她又是谁?”   宋蔚然小声嘟囔:“清嘉姐姐是我的好朋友。”   听罢,郑玉柔嗤了一声,将那手串收回,又套回自己手腕,语气很轻蔑:“这位,莫不是在国公府死乞白赖,住了半月有余的祝家小姐罢?”   容城郡主的花朝宴,是满城贵女皆知的;清嘉为救宋蔚然受伤,在信国公府养了半月,更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清嘉攀上了信国公府这棵大树,要嫁与宋星然做妾室云云。   所以张氏才急忙要将清嘉接回去。   清嘉也是此时才知,自己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郑玉柔面色冷凝,口气傲慢:“不过是攀龙附凤的贱人,本郡主的东西,你也有脸要。”   声音响亮,引得周围一圈人围观,异样的眼光投来,纷纷议论。   那声贱人便几乎是刮在清嘉脸上,她怒气上涌,心口生闷,肃然道:“姑娘好无礼。”   清嘉双眸冷湛,端庄凝肃的样子有几分唬人,郑玉柔怔了一会,才回神怒道:“你竟敢与本郡主叫板!”   竟想出手来打。   清嘉神色淡漠,抬手拦住,心道为何京城的千金闺秀总爱动不动便动手,实在有违淑女之姿。   她听得胡服女子自称郡主,身份贵重,自然不好生硬叫板,只使了巧劲将她推开少许,直视着郡主,脊背挺直,玉树之姿,不卑不亢道:“我不曾口吐恶语,不曾拳脚相向,哪里来的叫板,那手串,姑娘若喜欢,拿去便是,无需故意刁难我。”   只是她一番心平气和的辩白,郑玉柔却充耳不闻。   她被清嘉推开少许,身躯微弓着,目光刺在清嘉腰间,一动不动,十分怪异。   清嘉顺着郑玉柔眼神望去,自己腰间别着佩环,与,一块黑玉。   那是宋星然所赠,自从知道冉星便是宋星然后,为了表白心迹,清嘉每日佩戴着。   清嘉初来乍到,却不知郑玉柔慕恋宋星然多年,虽不得已嫁了人,却对宋星然身边的女子极为厌恶,她知道这黑玉是宋星然私物,已有多年。   霎然瞧见清嘉贴身佩戴,如何不疯魔。   她顿了一瞬,伸手去抢,怒气冲冲道:“你从何处偷来的!”   清嘉往后闪躲,避开郑玉柔动作,她不知晓郑玉柔与玉佩有何渊源,只说:“这是朋友所赠,不值钱的小玩意。”   郑玉柔更激动,双眸发红,恶狠狠的姿态,向侍从吩咐道:“将她腰间黑玉拿过来!”   她以势压人,还有仆从帮助,清嘉虽非软弱之人,但也敌不过几个仆从合力围堵,只能踉跄着向后,将黑玉紧紧攥在手中。   宋蔚然护在清嘉面前,双目瞪圆:“玉柔姐姐,你怎么当街当巷抢人东西,简直、简直……目无法纪、没有,没有王法!”   郑玉柔对宋蔚然仍和颜悦色:“蔚然,你这个好姐姐,大约是个心怀不轨之人,她手中的玉佩,是你哥哥的私物,定是她偷的。”   简直颠倒是非,不分青红皂白。   飞来横祸,清嘉不免气恼,心中不住思考,这名唤“玉柔”的姑娘,是何方神圣,又与宋星然有什么联系,怎么对她如此尖酸刻薄?   莫不是宋星然惹下的风流债吧?   清嘉只说:“姑娘也晓得,那是宋星然的私物,便是我真是盗窃,又与姑娘何干?再说了,那是宋星然送我的,姑娘如何能野蛮争抢呢?”   她温温柔柔,语气软和,更让郑玉柔觉得她在伪善,怒火更浓,怒斥那面面相觑的仆从:“愣着做什么,动手!”   郑玉柔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宋蔚然抱开,其余人手一拥而上,将清嘉围困。   清嘉又急又怒,双手在心口//交握,作抵抗之态。   仆从使了蛮力去掰扯,清嘉一双白皙无暇的手,顿时添了许多红痕,她吃痛之下,不得已松了手。   人多纷杂,那玉佩竟躲过了几双同时大张的手掌,直直下坠。   清嘉也连忙弯腰去抢,眼见指尖便要碰上,玉佩却被另一只手拢住。   她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身体失力倒下,眼见又要迎面跌倒。   纷乱中,清嘉听见一声叹息落下,带着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再回过神时,她已被人虚虚拥在怀中。   她抬眸去望,撞入一双漆黑深湛的桃花眼。   清嘉诧然出声:“你怎会在此?”   宋星然松开,却又牵起她的手,似把玩一般,将她五指架开,露出白皙柔嫩的掌心。   他垂着眼眸,目光放在她空无一物的掌心,声音淡淡,又很笃定的:“你的东西,谁都抢不走。”   然后一道温润的触觉划入手心,清嘉低眸去看,是玉佩,莹润乌黑的一块,还带着宋星然掌心的淡淡的余温。   郑玉柔面色乌青,阴郁笼罩,不解质问:“你竟帮着这贱人!”   宋星然蹙眉,冷然道:“郡主慎言。”   清嘉忽而生出了底气,还有狐假虎威的快意。   祝满的女儿,在这满城是权贵的京城中,不值一提,但宋星然随意站着,便无人敢轻视,这便是权势地位的好处。   所以从一开始,逃便不是她的上佳之选。   清嘉更是抓紧宋星然的手臂,半遮半掩躲在他身后。   宋蔚然也有眼色极了,当即跑到宋星然身侧,添油加醋道:“本来清嘉姐姐看中了个手串,玉柔表姐偏要来抢,咱们已一再忍让啦!”   郑玉柔额角跳了跳,脸色发僵,气焰好似浇灭了一般:“我……”   宋星然长眉一挑,神色微妙。   他哼了一声,侧首问清嘉:“你喜欢?”   清嘉咬唇,点了点头。   宋星然望向郑玉柔手腕上,红艳饱满的琉璃珠串。   但在郑玉柔手上稍显黯淡,并不适配。   他想,清嘉肤白,大约很适合。   过了人家手的东西,再抢回来给清嘉,宋星然觉得不合适,他在脑中过了一道,他私库中有许多红宝,应当能给清嘉做一匣子手串,成色比这串要好得多。   但灯火下,她面庞映层暖融融的光,杏眼水润润的,显得格外脆弱乖巧。   宋星然便想,若清嘉就喜欢这串呢?   小姑娘家家的,心性与自己不同,或许就想争一口气呢?   若放在平时,他对郑玉柔避之不及,更不会与她起争拗,但今日却觉得,若清嘉想要那串链子,他去要回来也未尝不可。   于是伸手,神情坦然道:“郡主,烦请归还。”   清嘉心中坠了一下,牵扯出丝丝缕缕的快意。   宋星然为自己出头了。   作者有话说:   嘉:论一个合格的平安符 第18章   这感觉很微妙。   不久前,她还受人围困,处于极度弱势,而宋星然一出现,风头便调转了。   如今窘迫不堪的人成了郑玉柔,那串强抢来的琉璃珠串,烫手似的,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她犹疑稍顷,冷笑一声,将手中珠串摘下,狠狠地掷向地面,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宋星然表情仍淡的,长臂一展,清嘉只看见他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而过,再回过神来,那手串便已妥帖地呆在宋星然手上。   他向郑玉柔微一颔首,客套而疏离的:“多谢郡主。”   郑玉柔气得指尖都在发颤,狠狠地瞪了清嘉一眼,拂袖而去。   宋星然拉起清嘉手腕,很自然地替她带上,但也没再多接触,仍是客气的。   有夜风吹过,灯火明灭,微微而动,清浅的一层映在宋星然脸庞,显得格外温柔。   他拍拍清嘉发顶,轻柔的,带着不曾察觉的纵容,低声问:“开心些了么?”   清嘉当然舒爽,又不敢七情上脸,时刻保持着自己楚楚可怜的姿态,也只怯怯点头而已。   一场闹剧,最后靠宋星然压了下来,清嘉十分好奇:“那位娘子,究竟是谁?   宋星然淡声解释:“那是玉柔郡主,新丰长公主之女,嫁了鲁阁老次子。”   清嘉则暗自思索。   新丰长公主乃太后亲女,是郡主的堂妹,难怪方才郑玉柔唤蔚然表妹,本来两家也是极亲近的关系。   只是郑玉柔嫁了人,对宋星然仍是一副余情未了的模样,清嘉也难作评价。   原来宋星然也是炙手可热过的,而且如今这点热度还有些烫手。   见她一副呆愣模样,宋星然挑眉而笑,他目光调转,望向一旁窃喜偷笑的宋蔚然,再一看她身后,压了一身零碎物件的丫鬟,冷酷无情的:“备车、回府。”   宋蔚然自然不愿意,胡搅蛮缠,喊着要看焰火、赏天灯,死活不愿意回去,宋星然烦不过,又怕她们生事,只好妥协,答应带清嘉与宋蔚然同行。   一行人最终去到长亭楼,这是他名下产业,宋蔚然可以横行霸道。   此处依旧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宋星然带着她们二人径直上了顶楼包厢。   宋蔚然没看够热闹,在一旁念叨被郑玉柔搅和了今夜安排,不情不愿地嘟囔:“此处甚是无聊。”   宋星然眼风一扫,她又乖觉闭嘴,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我不回家。”   清嘉依旧默默的,感受到宋星然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过,淡淡回了个微笑,宋星然原来看宋蔚然时候还是严厉又无奈的表情,乍然碰见清嘉娇羞一笑,真似江南盈盈的水莲花,在灯下恍惚一见,十足摄人心魄,竟愣在原处,一时忘了挪开眼。   清嘉也不怵,眼波流光,逼视于他,终究是宋星然败下阵来,略显慌乱地错开视线,掩唇咳了一声:“进来吧。”   清嘉注意到他耳骨微红,心里哂笑,他一个浪荡子,与她面前装什么纯情呢?   宋星然缓缓推门。   厢房两侧均匀地夹着偌大的铜制灯架,呈树枝模样,每一道分叉上皆燃着儿臂粗的素白蜡烛,烛光莹莹,似火树一般,将四周映得恍惚白日。   清嘉走近,闻到丝丝缕缕的龙涎的清香自火焰处升腾而出,心底不免赞叹其豪奢。   白日里,清嘉曾误打误撞来过一回,今夜却有些不同。   里外之间,多了一道色彩流丽缤纷的珠帘,以此相隔,在烛光映衬下,波光粼粼,华美异常。   隐约有乐声传出,听见他们进入的响动后,乐声戛然而止。   宋星然将珠帘拂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清嘉抬眸去看,才发现珠帘的材质,竟是玛瑙的,与方才街市上争抢的手串,是同一材质,不过色彩纷杂,成色稍差罢了。   屋内,两名男子相对而坐,角落有琴娘在拨弦奏乐。   自她们进来后,缓缓流淌的琴音竟乱了音调,清嘉忍不住去看,那琴娘生得侬丽,新月弯眉,上挑的一双媚眼,眼角妖娆,如云的发髻别金簪玉,很是富美艳丽。   清嘉能感受到,琴娘有意无意的眼神,带着满满的打量,自背后投射而来,又黏在宋星然身上,欲说还休的。   不难猜测,此女乃宋星然那众多红颜中的一朵。   待她回头端详,那琴娘又默默错开视线,似无异动。   横竖自己不介意,清嘉便懒得去想去看,索性将注意力转移。   屋内原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人,清嘉认得,是皇四子李炎,一身玄色衣裳,面色苍白,偏生唇色颇艳,有种诡异的阴郁稠丽。   还有个生面孔的男子,五官板正,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一脸正派。   见宋星然带了两个姑娘,不约而同面露诧然。   李炎是认得清嘉的,讶然一瞬,便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挑眉道:“宋大人,不介绍介绍么?”   此话分明是打趣宋星然。   他们三人私下交好,乃是秘密。   宋蔚然是自家妹妹,来了便来了,清嘉又是什么关系?   何况,宋星然顶着风流桃花劫之名,身边游走的,皆是他一掷千金力捧的花魁娘子,无非是做以耳目,收集情报,撩动是非。   这些年,何曾见他身边沾过好人家的小姐?他不想成家,怕沾上便甩不开,素来都嫌麻烦的。   更莫说,今日皇帝万寿,他才从宫宴中退出来,有事相商,她们一来,实在碍事。   宋星然轻咳一声,介绍道:“舍妹蔚然,与她的师父,祝清嘉。小妹顽劣,不愿回府,故此顺道带上了。”又敲了敲宋蔚然的脑袋:“叫人。”   清嘉盈盈下拜见礼,宋蔚然亦乖巧道:“炎哥哥、云嵩哥哥好。”   李炎长眉微微一挑,很快恢复寻常,指着额角假寐,似困倦极了。   谢云嵩则正色起身,双手抱拳以礼貌,笑着朝他们行了个平辈礼:“在下谢云嵩。”   是温文有礼,君子端方。   清嘉与谢云嵩见礼后,蹙着眉思考:谢云嵩这这名儿,实在耳熟,却又不曾在媒婆的册子上见过。   宋星然一直在看清嘉,见她不说话,皱着眉,透出一股子怯然之态。   女孩儿弯着纤细的脖子,柔软的乌发自瘦削的肩角倾斜而下,她半张脸都笼罩在阴翳中,显得下颔尖尖一点,秀气可怜。   宋星然想,她也许不自在。   于是将手边的银丝卷推到清嘉眼下。   清嘉垂目思考,眼前忽地多了一碟银丝卷,有道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不必拘束。”   怔怔望去,宋星然眼瞳明润温柔,嘴角微微上翘,他点了点那盘炸得酥脆的卷物:“是扬州大厨做的点心,尝一尝。”   嚯。   突然变得好贴心呐。   自己这些天的示好倒是没有白费,这颗花花肠子颇多的臭石头终于叫她捂热了几分。   当下控制表情,微微而笑,三分惊讶,五分惊喜,还有两份羞怯之意,她伸手去拿时候,余光瞥见那琴娘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与宋星然,流露出爱而不得、伤心自怜的神态。   清嘉心下更是笃定,这位琴娘必定与宋星然有牵扯。   还是感情纠纷。   她一道默默咽下银丝卷,一道忍不住想,好在自己只是图宋星然的权势地位,不图感情,并不介意他心系何人,也不介意他这些斩不断礼还乱的风流债。   但从前,只是听旁人说,宋星然风评不好,生性风流,但今夜却是直观感受。   如此想来,清嘉觉得他那双天生糅杂情意,似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有些碍眼。   不似一旁的谢云嵩,气质清正,温润秉直,看上去就要比宋星然……宜家宜室许多。   她脑中灵光乍闪,终于想起,谢云嵩是何许人也。   他曾在扬州当过三年通判,遂讶然道:“谢大人,我曾见过您的。”   宋星然眉心一拧:这话怎么似曾相识?   她怎么对哪个男子都这般说?   但此次清嘉并非胡诌,谢云嵩在扬州当了三年父母官,廉吏善政,是人人称颂的好官,如今扬州城白鹭书院的牌匾,还是谢云嵩亲手所提。   清许更是不止一次说过,谢云嵩是他的读书、为人、处事的榜样。   但谢云嵩调任后,清许对他的念叨少了许多,故此清嘉的印象有些模糊了。   清嘉眸中浮现出由衷的热切:“您曾在扬州呆过三年,或许咱们曾经见过。”   谢云嵩讶然:“姑娘是扬州人士?”   话匣子便由此扯开,二人东一句西一句,侃侃而谈,很是热闹。   偏聊的是扬州城那点芝麻大的地方发生的事,宋星然一句也搭不上话,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他们,又怕极了被人发现似的,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似浮现了少许惊慌与打量。   他默默地饮了口酒,思忖着放天灯的时辰快到了,小声地、试探地,唤了一句“清嘉”,却又被淹没在二人的谈论声中。   宋星然顿觉郁卒。   提着酒壶又灌了一口苦酒,微凉的酒液滚入喉咙,又将他呛住,宋小阁老颇有凤仪地压低声音咳嗽,不愿让旁人发觉。   但异样仍被一旁的李炎捕捉,他碰了碰额角,唇角扯出个满含兴味的笑:“扑哧。”   这声满含调侃与讽刺的笑声,又被宋蔚然响亮的声音遮盖。   小姑娘眸光发亮,蹦蹦跳跳地指着窗外道:“天灯升起来了!”   洪浑的钟声一起,漫天的灯火便随风扶摇而起,将天幕衬得璀璨似银河。   传说对天灯许愿,便能愿景成真。   清嘉虽从不将希望寄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之间,但漫天明灯飞舞的场面太过震撼,好似真有神佛在上,能替自己消灾解难似的。   她便也顺从地,双手合十,闭上眼,轻声道;“平安顺遂,岁月静美。”   凭栏外,灯火似为她渡了一层柔和的、带着神性的辉光,她衣带翻飞,似随时凌空飞升一般,简直不似凡尘中人,宋星然心中莫名生了复杂的情绪。   想她处境艰难、事事谨慎,所以不会超脱凡世,消失不见,却又真想护她顺遂平安、无忧安宁,叫她愿望成真。   这想法有些过分,宋星然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摇摇头,大约是自己喝醉了酒罢,胡思乱想,余光却瞥见谢云嵩与清嘉并肩同站,才子佳人仿佛和谐。   于是鬼使神差地,挪了挪脚步,安插至二人中间。   作者有话说:   他开始慌了(笑 第19章   天灯足足放了半个时辰,宋蔚然不舍得离开,眼光光地盯着,最后巴在栏杆上睡着了,燃灯尽时,清嘉欲将她抱起,还听到她口中咕哝:“我不回家。”   但小丫头敦实,清嘉是搂不起她的,摇摇晃晃,动作实为滑稽。   宋星然旁观少顷,含笑将宋蔚然自清嘉手中接了过去。   有意无意的,交接时宋星然几乎是将清嘉搂在怀中。   宋星然的怀抱带着冷冽的酒意与清雅的松竹之气,铺天盖地地簇拥而来,但不过顷刻,他已克制地离开,还拉出一道客套的距离。   清嘉便没忍住,偷偷去打量宋星然。   他眉目俊逸如常,但或许饮了酒,眼下泛出一点微红,桃花眼横斜出一股风流之态,眼神似有些不同寻常的热意。   看起来较往日更……骚气了些。   确实是打眼的好容色。   清嘉又瞟了一眼角落的琴娘,她果然也在偷瞄宋星然,目光哀怨,欲说还休。   但二人眼神撞到一处,清嘉仍是坦荡打量着,琴娘却已匆匆将眼神回撤,长睫颤颤,暗含无限忧思。   清嘉也不多想,她想嫁宋星然,只为了消灾解难,二人婚事若成,这些个风流债,本也不放在眼中,何况如今二人八字都没一撇。   所以清嘉将注意力放回宋星然处,低声同他道谢,他却只敛着眉目,平淡的、低声道:“车马备好了。”   清嘉略一点头,向李炎、谢云嵩话别,默默离开包厢。   宋星然盯着清嘉纤细的背影,眸中终于显露出情绪。   他抬手,张开五指打量,似乎触感仍存。   柔软、清润,像是清嫩的一手绸缎。   如此愣了一瞬,他又忍不住想,清嘉人人是他领过来的,还是亲自送上马车才算妥当。   看在李炎眼中,便是宋星然又屁颠屁颠跟了出去,扬着眉梢嗤笑了一声。   宋星然下楼时,听见清嘉与听雪在小声议论。   听雪:“若少爷知道大约会很高兴。”   清嘉声音含着笑意:“谢大人儒雅清正,清许合该同人家多学学……”   儒、雅,清、正?   宋星然似是被这话一蛰,忽而生了不少烦躁。   她与谢云嵩聊了一夜,好似已将他抛诸脑后,连回家的路上,还在与亲近的侍女议论不止。   宋星然心情略有复杂,他阔步走近清嘉,却发现她脸上不见喜色,只余惊诧,完全不似从前见他时的欢欣羞涩。   好善变的小女子。   宋星然悄无声息,似鬼一般,清嘉真真被唬了一惊,看清楚来人是他,才捂着扑通乱跳的心脏,磕巴道:“宋、宋大人。”   宋星然背着手,将方才触碰过清嘉肌肤的手,藏在了袖中。   他唔了一声,眼神幽邃,皱着眉头,面色很沉。   清嘉凑近了些,歪着头仔细打量他,男子身材高大,肩胛宽阔,默默无声时,没来透出一股冷肃郁结之意。   作什么如此吓人?有病么?   清嘉婉言问:“你不舒服么?”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关切道:“是不是喝多了酒?一会记得喝些蜜糖水……”   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宋星然却只盯着她。   他眼神古怪,清嘉觉得心里发毛,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艰难地挤出关怀之色。   却见宋星然面上不悦似冰雪消融一般,缓缓回了温。   宋星然忽然松了口气。   好歹还记得关心他。   而后又卷起一股烦躁,为何自己的情绪竟浑似被人牵着走一般,冷静理智都抛在脑后。   宋星然不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波动从何而来,只默默地,将眼神从清嘉娇艳的面颊上挪开。   似刻意、生硬地瞥了一眼在丫鬟怀中,睡得横七竖八的宋蔚然:“你们用我的马车罢,叫蔚然睡得舒服些。”   想宋星然是心疼妹妹,且他的马车确实宽大舒适许多,清嘉并未推迟。   坐在马车上,清嘉缓缓阖上双目,开始回想今夜与宋星然相处的点滴。   大约……大约他是不抵触自己的,或许还有几分轻微的好感?   不然为何大庭广众地替自己出头呢?   还未得出个论断,思绪已随着马车的颤抖遽然而止。   车外,马驹剧烈嘶鸣,车厢亦颤振不止,行车戛然而停。   宋蔚然的婢女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问:“发生了什……”   一句囫囵话不曾说完,凄鸣的惨叫便从她的喉咙处卡断,她身子抽搐两下,很快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竟已断气了。   清嘉与听雪对视一眼,怕得浑身发抖,只能紧紧抱住尚在睡梦中的宋蔚然。   今日是万寿节,普天同庆,夜不闭户,又有谁家的贼匪这般大胆?自己又遇上什么人?   如此六神无主地胡乱想着,车帘唰啦被撕扯开,清嘉眸中映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他挥着手中长刀,向她头顶劈来。   清嘉便是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冷厉的白光自眼前闪过。   本以为自己要遭受断头之痛,但剧痛迟迟未至,她大着胆子睁开了眼,怯然望去,只见为首那人生得一张国字脸,此刻也露出惊诧的表情,与一群手下大眼瞪小眼。   国字脸扯过旁边小弟的脖子,横眉竖目,怒道:“怎么是个娘们,宋星然人呢?”   清嘉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原来是宋星然的仇家。   自己又是什么运道,偏偏上了宋星然的马车。   心中忍不住怨起他来。   好端端的,换什么车嘛?   当真晦气。   只见一旁的小弟也面露疑惑,他挠了挠头,指着车壁上明晃晃的宋字玉雕,略显无辜地回话:“这分明是宋星然的车啊?”   后头挤出来一道声音:“统领,不管是谁,宁杀错,勿放过,灭了口再说。”   国字脸哗地抬手,又将利刃高举在清嘉头顶。   清嘉心惊,眼见头顶的大刀又要落在自己脖子上,忙装作浑然不惧的模样,怒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当朝阁老的未婚妻,便不怕他报复你么?”   清嘉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劲风闪过,拂开她的额发。   但刀刃的白光凝在眼前,好歹不曾迫近。   千军一发,只差毫厘,自己便要一命呜呼。   周遭的声音已然变得很模糊,清嘉只听见自己一颗心脏狂跳,而血液却凝滞。   她脑中不住思考,要如何才能躲过此劫?   既是宋星然的仇家,冤有头债有主,自是寻宋星然麻烦去,杀了她这么个倒霉鬼,算什么回事?   这些人杀人如麻,若不亮出身份,只怕与那小丫鬟一般,被当成草芥般杀死。   清嘉自眼缝中望去,国字脸显出些疑惑的神色,皱眉问道:“阁老?”   大约自己赌对了。   清嘉仍是仰着头,身体微后仰,试图与锋利的刀刃拉开距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悸,缓声:“自然,我未婚夫便是宋星然,你若是杀了我,便不怕他索命么?”   国字脸唰唰两声,将刀收回,但脸上的表情仍是不屑的:“我怎么不曾听过,宋星然那花蝴蝶定了亲事。”   清嘉斥道:“非得有你的准许才能定亲不成?”   又挑眉望向车角的玉牌:“自然是他未婚妻,才能在他的马车上,我怀中的小姑娘,便是宋星然嫡亲的妹妹。”   此刻宋蔚然已醒来。   想哭,又被清嘉捂住了嘴,只能缩在清嘉怀中,双眼含泪地点了点头。   国字脸冷笑,连声道了几句有趣。   “这两个,老婆妹妹,带走,闲杂人等,都屠干净了。”   那听雪怎么办?   清嘉陡然一惊,浑身颤栗,纤细的手腕打了下去,那串嫣红的琉璃珠串咕噜咕噜地滚落,在慌乱中,谁动不曾发觉。   清嘉只看见听雪与丫鬟身上被无情地砍了一道,硕然瞪大的双眼充斥着恐惧,直勾勾地盯着她。   清嘉瑟缩着捂紧了宋蔚然的眼,生怕血腥的场面落入小丫头眼中。   但很快,她眼上亦覆上了一层黑布,整个人砸在马背上,不知被带去何方,除却宋蔚然偶尔发出的哭泣声,才让她确定,二人始终是在一块的。   她小声地安慰:“蔚然不怕,你哥很快便来了……”   她的声音被疾驰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大抵宋蔚然不曾听清,仍是咽咽呜呜哭泣不止,清嘉也失了耐心,心情复杂地收了声,也凝心注意环境变化。   宋星然,你可千万要快些找到我。   ——   宋星然收到消息时,距离清嘉被掳,已过了半个时辰。   他捏着那封嚣张跋扈的来信,桃花眼中戾气横生,控制不住手中的力道,直接将手中的酒杯捏碎,碎瓷割了一手的猩红。   李炎、谢云嵩相视一眼,从不曾见过他失态的模样。   李炎将宋星然手边攒成一团的纸张拿了过去,扫了扫上面的字样,冷笑出声:“首辅好大的气焰。”   也确实有通天的手眼。   宋星然心中懊恼。   本不该将清嘉与蔚然卷入的。   这原来是一幢糊涂帐。   先帝爷膝下原有四个皇子,却都在夺嫡时俱折损了,当今圣上,乃是先帝爷于旁支宗亲中选中的继承人。   早年也是励精图治的,后来年岁大了,便耽于求仙问道,近来又闹着要修道观,还不愿自己掏钱,寻了赵严做这冤大头。   赵严便暗中掘了皇帝生身父母的坟墓,换了金银财帛无数。   赵严囊中有了余数,皇帝亦心满意足。   赵严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叫宋星然赈灾时偶然察觉转卖流出的随葬之物,顺藤摸瓜寻着了守灵人为证。   但兹事体大,赵严在朝中经营多年,宋星然亦不敢情亦出手,是以不曾与皇帝禀报。   但证人前脚入了京城,后脚赵严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如今将名目张胆将刀子悬到清嘉与蔚然头上,是浑然不将他放在眼中,要撕破脸的意思。   宋星然低眸而笑,眼底漆黑,寒气纵横。   烟波扑了上去,满眼心疼,掏出帕子想要替他处理手上的伤口,又被宋星然推开:“你退下。”   宋谅冲入门,一连严肃地禀报:“于兴康坊中寻得几条尸体,皆是小姐随行伺候之人,其中祝家小姐的丫鬟听雪亦在其中,伤情很重,还有气息,已送去救治了。”   宋星然听罢,眼瞳紧了紧,怒气更浓,面色阴翳。   宋谅打量他的神色,终是迟疑着,将嫣红的琉璃珠串呈至宋星然眼底。   “这是混在尸首中,寻回来的。”   饱满浓郁的琉璃珠子,不久前还在美人纤细的皓腕之上,如今却蒙着灰尘与血渍,无声控诉着主人的委屈。   宋星然将手串擦拭干净,妥帖地放回胸前,感知到自己心中,涌起了窒息慌乱之感。 第20章   黑布掀开时,零星的月光透入眼底,清嘉艰难地去打量周围环境,灰寂破败的庙宇,覆着些乱蓬蓬的茅草。   她抬头,却恰好迎面对上冷肃威仪的神像,泥金的外皮斑驳,露出了灰扑扑的泥胎,显得尤为狰狞。   此处是个破败的城隍庙,不知位于哪一处荒郊,把守的人立在门口,乌泱泱的一片,但周遭却很安静,只有宋蔚然零星的哽咽混在夜风中。   眼见对方布下天罗地网,清嘉心底更是慌张。   这要如何全须全尾地离开?   她思忖片刻,觉得无解,便也只能寄望宋星然神兵天降。   宋蔚然缩在角落,眼皮子都哭肿了。她年纪小,又惯养尊处优惯,何曾遭过半点苦楚,自然是吓坏了。   清嘉叹声,小心翼翼地挪到宋蔚然身边,牵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在旁看守她们的是个国字脸,他抱着双臂,嘁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打量清嘉:“你倒是很自如。”   清嘉回以苦笑。   其实此刻她双手还在发抖,面对绑架自己的罪魁祸首,心底一半恐惧一般怨恨,很想破口大骂,又不敢硬杠,便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只见国字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们一眼,蔑视之意甚是明显。   国字脸还想再说什么,却忽闻门外的守卫齐声拔刀,他放松的姿态也遽然一变,噌声拔刀。   清嘉想,大约是宋星然杀来了。   便怀着忐忑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想去观察门外境况,但视线却浑然被国字脸的身躯遮挡。   国字脸十分警觉,察觉细微之变,清嘉只见他凶神恶煞地回过身来,将闪着寒芒的大刀抵在自己颈边。   一侧的宋蔚然则被提了起来,活像个小鹌鹑。   她被吓得她小脸一皱,又响亮且凄惨地哭了起来。   门外是铿锵的交锋之声,屋内是悲切的啼哭,脖子上还架着一柄钢刀,那佯装的镇定也飞而不见,只剩下惊慌。   她一颗心噗通狂跳,十指攒成拳,紧紧地攥着,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有一双眼,期盼地望向门的方向。   时间恍若凝滞,天长地久,她才盼到门口密集的守卫倏然透了一条通道出来。   宋星然摇着折扇,踏入城隍庙。   他身后是雪亮的一轮月,透着清泛的光,清俊公子眉飞入鬓,眸若寒星,谪仙人似的皎然高洁。   宋星然敞开双臂,绸缎的衣袖微微抖动。   意思是他孤身前来,也不曾携带兵器。   想也知道,是为了救她们。   清嘉一颗心都皱了起来,听见他的声线仍是淡然的:“我来了,放了她们。”   国字脸冷笑一声,将刀刃抵近。   皮肤传来一阵细微痛感,似被削铁如泥的刃划开了一道小口,有猩甜的血气在空中弥漫。   宋星然人来了,国字脸的气焰却愈发嚣张,用吩咐的口气:“公爷该知道我们大人的意思,您夫人与妹妹这般金贵的人儿,自该用毕空来换才是。”   毕空,是那守灵人的名讳。   清嘉虽不明就里,也晓得国字脸在用自己要挟宋星然,猜想那位毕空大抵是极要紧的人,更担心宋星然会牺牲她。   她瞪着一双雾蒙蒙的杏眼,无助、祈求的眼波。   宋星然手执骨扇,看也不看她,只淡漠而平静地勾唇而笑。   清嘉心下一沉。   他人都来了,总不会打算不救她吧?   宋星然仍在把玩手中骨扇,玳瑁雕琢,通体漆黑的一把,月色下流丽出些许光来。   清嘉心中着急: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   宋星然挑眉而望,眼神飘向斜处窗扉,一瞬即逝的。   清嘉福至心灵,瞬间明白:宋星然或许另有安排。   但国字脸显然不曾捕捉,他只觉得宋星然傲气过了头,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国公大人当真心大。”   宋星然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   国字脸被彻底激怒,将刀刃逼近:“先杀了这小未婚妻,再掐死你的宝贝妹妹,一个一个死在你的面前,国公大人,总会点头罢?”   清嘉痛觉更炽,感受到热血涌了出来,哀切地呼了一声痛。   眼泪涌了出来,顺着下巴滴到伤口,更是勾缠出细密的痛,清嘉浑身颤抖着,却不敢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刀刃便会将自己喉管割破。   宋星然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丝裂痕,他挥手,将合拢的扇骨摇开,便有钢针自扇骨顶端迅疾飞出,直入国字脸头颅,一气呵成。   国字脸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身骨跌在地上,发出轰然声响。   铿锵一声,威胁清嘉的长刀应声而落,回过神时,她已落入宋星然怀中。   地上的国字脸双目狰狞爆开,一支细长的银针穿过他的头颅,有血涔涔漫出,死相极为可怖,清嘉捂着唇干呕出声。   宋星然大掌将她双目拢住,低声:“莫怕。”   宋蔚然“哇”地一声,抱着宋星然的腿嚎啕大哭。   宋星然手里抱着一个,脚边还缠着一个,竟动弹不得。   好在宋谅及时杀出重围,将宋蔚然掰开,宋星然顺手抄了一把长剑,这才抱着清嘉破窗而出。   然赵严的爪牙早有准备,见势不好,疯了似地铺开围攻。   清嘉一手挂在宋星然身上,另一只手碰到自己脖颈间的粘腻,心中不禁后怕,如今她小命犹存,但那刀若稍偏一寸,她便一命呜呼了……如此想来,更是腿脚皆软,浑身发冷,愈发觉得宋星然身上的热度可贵,委屈巴巴将他抱得更紧。   宋星然缠斗正酣,一道温软的女体贴紧上来,瑟瑟缩缩的。   他垂下眼眸,清嘉玉白肌肤上,有粘稠猩红的鲜血横流,月色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平日里熠熠闪闪的杏眼,亦是无力垂下,黯淡得紧。   脆弱得像要凌空消失。   心跳便蓦然乱了一拍。   推扛两刀,将迫近的敌人斩杀,宋星然长臂一卷,将清嘉抱得更紧、更近。   拇指在她面颊上蹭了蹭,将那倒流的血渍拭去,力道极轻的,但声音却发颤,安抚道:“无事了,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刀光剑影中,宋星然怀中护着清嘉,边战边退。   城隍庙早被赵严爪牙占据,周围布满防护。   外圈防守之人见宋星然挟着一队人马闯出来,登时挽弓射箭,箭簇蜂拥而来,清嘉头一回见着生死相搏的场景,缩在宋星然怀中,亦甚是心惊。   好在宋星然身手不错,护着她亦能冲出重围。   接应的马车就在眼前,清嘉稍稍放松。   但庆幸不过半晌,铺天盖地又有冷箭袭来,宋星然挽剑极迅,将流矢破开,二人身上仍挂了彩。   清嘉躲在宋星然怀中,满眼皆是凌乱的飞箭,眼见便要落在自己身上。   她单凭判断,扭转身躯去闪避,幸而被宋星然察觉,抬手击落。   但敌方储备充裕,才躲开,余光瞥见又有暗箭飞来。   方才那转身的动作,恰扭转了她与宋星然的位置,一只冷箭避之不及,呲声钉入自己后背,生生刺入肩胛。   浑似她主动替宋星然挡了一箭,天爷呀,明明她是要躲在宋星然身后的呀!   清嘉倒在宋星然身上,口中喃着痛苦哭吟。   中箭的痛楚深入骨髓,清嘉双眼昏蒙,已看不清眼前景象。   宋星然护着清嘉,眸中痛苦、不解之色十分深刻:“清嘉……你怎么这样傻?”   清嘉当然知道,宋星然生了误会,以为她心甘情愿,以身相护,此事是放在平日,她也不会否认,莫说此刻疼得话也说不出,眼角渗着眼泪,无力地摇了摇头。   听见宋星然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显然慌乱。   他发了狠地往外冲,手中长剑翻飞,横扫之处皆是一片模糊的血痕,但怀中的身躯愈发绵软无力,温热的血滴在手背上,他心中一窒,捏着女子愈发冰凉的手,低声:“清嘉……清嘉你且忍忍……”   但清嘉已彻底晕了过去。   黑黢黢的密林深处,李炎带着另一队人马赶了过来。   宋星然怀中抱着清嘉,浑身血污,双眸发红,面色狰狞。   二人交换眼神,宋星然奔至马车前,音色冰凉道:“不留活口。”   今夜李炎本没有万分必要出现,但他放心不下,仍旧领了人手,赶在宋星然身后,却不想还真遇上宋星然受困的境况。   其实也算不上受困。   宋星然已将敌方屠了大半,胜态分明。   但祝清嘉身中箭伤,将他逼得失了理智。   李炎一道收拾残局,一道盯着马车飞驰远走,暗自笑了一声。   ——   马车内。   清嘉头上布满冷汗,宋星然用帕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双手微微发颤。   宋星然呼吸焦灼,封住了清嘉的几处要穴,她的血却仍止不下来。   他曾怀疑过,清嘉接近他是否别有用心。   但她今夜的言行却狠狠地将他打醒。   小姑娘一颗心热诚炽热,为了他,甚至连性命都不曾吝啬。   宋星然将清嘉拢在怀中,伸手摸上清嘉苍白的唇角,轻柔地碰了碰,一片冰凉。   他胸口传来惊慌的窒息之感,俯耳去听她的呼吸。   清浅虚弱的。   她的躯体还有微微传递出来的热意。   如此这些,才让宋星然稍稍心安,却又更提心吊胆。   清嘉此刻还活着。   但……   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成型,又被他狠狠地压下。   宋蔚然扯着清嘉被血濡湿的衣角,哭得仓皇失措:“清嘉、清嘉姐姐她,不会……”   “胡说八道!”宋星然皱眉,眼神晦暗地斥了一声。   清嘉还这样年青,还有大好的年华,怎可离开。   更何况,她还说心悦于他,想要嫁给他的,怎能就此扔下他呢?   清嘉苍白的唇轻微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嘤咛。   宋星然凑近去听,听她断续地喊了几声痛,更是心乱如麻,黑沉着脸冷声吩咐:“驶快些!”   作者有话说:   宋狗:你怎么这样傻?   清嘉:全是误会(无语凝噎 第21章   云雾缠绕,遮去了星月,连天也黯淡。   清嘉的伤口不再流血,只有血渍凝在衣裳上,好似层层荡开的水莲花。   她阖着双目,乖巧地躺在他怀中,似个冰雪凿成的娃娃,失了血色,没了魂魄。   宋星然伸手,试探地去碰她面颊,触感仍是柔软的,却沁凉一片,没了温度。   他轻声去唤,可昔日浓翘灵动的睫毛却纹丝不动,并不予他零星回应,任自己如何呼唤,清嘉都不愿醒来。   周遭环境忽然变得嘈杂,耳畔是容城郡主与宋蔚然的哀泣之声。   他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她真的离世了。   这想法才升起,心口便一股痹痛、窒息感涌上,他捂着胸口,竟生生呕了一口血。   宋星然陡然一惊,睁开了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帐,于夜风中轻轻飘动。   还好,方才不过是梦而已。   十日前,他将虚弱不堪的清嘉带回了国公府,万幸那箭于心肺要处只有毫厘之差,仍有转圜之余。   话虽如此,但清嘉始终昏迷,不曾苏醒,这几日更是断断续续地发起热,连太医也说凶险,只能耐心将养。   但若迟迟不醒,也怕留不住她。   宋星然揉了揉隐约发痛的额头。   黑沉的夜,残烛已熄,显得熟悉的卧房横陈出一股死气,他立马想起了噩梦中失了活气、在他怀中逐渐冷却的清嘉。   午后曾去看过清嘉,但又被召了入宫,回府已是夜深,所以不曾来得及询问近况。   病情多变化,只怕横生枝节。   如此一想,宋星然心底浮现出恐惧、烦躁、焦灼等情绪,交织在一处,坐卧难安。   他抵着额头,他扬声唤了一句宋谅。   宋谅匆匆赶来。   “祝姑娘,如何了?”   宋谅怔了一怔。   没想到国公爷大半夜火急火燎地唤他,原来只为了问祝姑娘病情。   清嘉情况其实凶险,今日还听疾医道,若长久以往,只怕回天乏术,香消玉殒。   宋谅试探着,望了一眼宋星然。   他唇角抿成一条线,眉头深深,面色冷肃,显然心情不佳,只好斟酌道:“祝姑娘……尚在睡着……只不过夜里又发了高热,好似后来用了药,又好转了。”   宋星然回身扫了宋谅一眼,目色清寒,口气已是质问:“为何不告诉我?”   语毕,捏了捏眉心,披衣起身,匆匆往客房赶去。   ——   清嘉仍昏迷着。   宋星然在床边坐下,第一个动作,便是凑近去听清嘉的呼吸。   虚弱清浅,还带着温热的吐息。   宋星然才稍稍安心。   入夜前,她曾发过热,额角有些濡湿的碎发。   宋星然轻柔地拨开,她一张苍□□致的小脸在他掌心中显得分外娇小。   她瘦了许多,本就不丰盈,现下看起来更是可怜了。   宋星然心中愧疚更甚,他叹息一声,牵着清嘉泛凉的小手,一夜竟不曾合眼。   后半夜,清嘉不曾有异,睡得安稳乖巧。   次日晨曦将起,他才离去,赵严心知有把柄于他手中,进来态势越发疯魔,针锋相对,替他找了许多麻烦,皇帝又镇日想着修道馆建行宫,琐事甚多,他归家时又是星夜。   一入家门,便有人来报,说容城郡主在房内等他,说有事相商。   宋星然官服都未换下,径直去了“畅雅院”,只见容城郡主一脸愁容,也在为清嘉担心:“总也不见好。”   宋星然嗯了一声。   容城郡主苦口婆心的:   “你既瞧不上人家姑娘,强扭的瓜不甜,我便不勉强你了。”   “既不能做咱们家的媳妇,娘做个主,认清嘉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义女?宋星然蹙眉想了想,清嘉似蔚然一般跟在他身后唤“哥哥”的模样,顿生烦躁。   偏容城郡主还在念叨:“往后我定要替她寻一门妥妥当当的亲事,找个关心体贴的夫君,送她一份丰厚的嫁妆,这样好的姑娘呢……”   女儿家出嫁时,长兄会亲自背着,送至花轿之上。   宋星然脑中蓦然出现个画面,喜庆热烈的日子,清嘉一身凤冠霞帔,乖巧地趴在他后背,而自己,竟要亲手将她送给旁的男人。   花轿旁那面目模糊的男人,冲他拱手行礼:“多谢大舅哥。”   倒是想得美。   宋星然无端生出恼怒来,长睫覆下,一双桃花眼已是冰霜交叠。   容城郡主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话呀!”   宋星然:“……待她伤好了,往后再议。”   容城郡主挑眉,显出不悦:“你莫不是觉得,清嘉他爹那官职拿不出手,瞧不上人家?清嘉迟迟不醒,冲一冲喜也是极好的,我不管,此事由我做主。”   宋星然满身闷火,却也不敢冲母亲发,又觉得她的提议实在滑稽。   难道他娶不得清嘉么?   “我……”宋星然一句话卡在喉咙,宋谅着急缓慢冲了进来。   “大人!祝姑娘、她醒了!”   当下宋星然与容城郡主也顾不得什么义不义女的,匆忙往清嘉所宿的“竹院”赶去。   ——   清嘉睁开眼,呼吸还是滚烫的,大约还发着低热,脑中凝滞得厉害,仍有钝痛感阵阵袭来,手脚亦是虚乏。   她打量着周围环境,是熟悉的装饰,只不过多了一阵清苦的药气,心知自己是被带回了国公府。   胸前缚着厚厚的白绫,难忍的痛意也变得浅薄不少,她轻轻动了动手臂,刺痛感便又汹涌而出,她“嘶”地呼了一声,很快便有面生的侍女冲了进来,一茬接着一茬,都绕着她团团转。   清嘉不免迷茫,何时自己也有这般待遇了?   清嘉又想起了昏睡前的一幕,她中了一箭,但宋星然误会了。   大约是误会了她以命相护,所以她的待遇与之前格外不同。   有疾医在一旁候着,她一醒来,便又是号脉又是扎针。   宋星然与容城郡主赶到时,清嘉刚灌了一碗苦药,恹恹地躺在床头,捂着唇干呕。   宋星然一进门便看见她面色发苍,杏眸濛濛,呕得眼角泛出眼泪,足下跨出大步,紧张道:“取饴糖来。”   侍女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宋星然已端着水杯,小心地喂入清嘉口中。   清嘉都迷糊了,宋星然几时带她这般好过?   莫说清嘉发懵,连容城郡主面上表情都颇为复杂,当下更是醍醐灌顶,这个态度……难怪不愿认干亲。   清嘉醒了,儿子也开窍了,顿觉心情松快,当下婉言宽慰了清嘉几句,便十分识相地将地方留给宋星然。   清嘉心思也转了起来。   醒来后,她隐约觉得宋星然待自己大有不同,仿佛是放在心上呵护备至的宝物。   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同她开玩笑,误打误撞自鬼门关中闯了一回,原来福气在后头。   但清嘉脑子还转不利索,摸不准宋星然是想要报恩呢,还是这几日里,察觉出几分对自己的情意。   清嘉决定试探一下。   她轻声道:“公爷,清嘉有一事相求。”   他低着头,眉目是清隽温和的,抬手在她额头上试了温度,听得清嘉客套疏远的口气,生出了郁结又心疼的复杂情绪。   她行事从来带着小心,大约是被磋磨惯了,仿佛从未快意过。   他皱着眉收回手:“你只管说。”   “我想去衢州生活,瞒过我爹。”清嘉望着宋星然,缓缓说道:“我走后,还望公爷对我弟弟清许,照拂一二,他如今就在国子监读书,您若得空,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宋星然露出沉思的神色。   清嘉默然打量他的反应。   说要离开,清嘉其实存着以退为进的心思。   以宋星然的权势地位,他又是放肆潇洒的性子,若真对她有情意,大约不会放她离开。   但若宋星然只想着报恩,对她全然没有男女之意,趁热打铁提出要求,借他的东风,暂时逃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也不亏。   但宋星然始终不曾回应,空气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   清嘉决定再添些柴火。   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宋星然吐出一声叹息,蹙眉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叫疾医来。”   清嘉摇头,动作虚弱,只静静道:“与其困在京城,浑似个货品一般被我爹卖掉,不若寻个清净之地,平淡度日,我有手有脚,大约是饿不死的,不必寄生于人,反而清净自如。”   清嘉笑得苦涩:“只是如此,便无法照顾我弟弟与娘亲。”   她虽笑,却带着哭腔:“往后,若他们真有难处,请公爷看在,清嘉一点小小的情分上,出手帮一帮他们……”   她音调越说越低,最后眼角竟淌出些泪来。   宋星然伸出手,动作轻缓地将那泪擦去。   她皮肤是清透软滑的,似凝了一层上好的膏脂,指尖碰在她眼角,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下。   宋星然始终不曾回话,心中冒出了类似委屈的情绪。   她要离开京城,倒是将自己同亲人的将来想得干净,浑然不曾考虑过他。   照拂这个,关照那个,谁又来照顾他了?   仿佛清嘉从前对他那言之凿凿的爱意,浑然都是假的。   她这般费劲,怎么不晓得求一求他,若他们成了亲,万事自有他出头,祝满那老匹夫与张家那刁妇人,哪里还敢欺负她?   从前镇日说要嫁给他,如今倒成了锯嘴葫芦一般,再不提起此事了。   宋星然哼了声,音调沉郁,他好看的桃花眼亦耷拉下来,眸光幽暗。   他凑在清嘉面前,缓声道:“若我不愿意呢?”   作者有话说:   宋狗:泻药,肺已炸。 第22章   烛光下,宋星然的轮廓有些模糊,清嘉盯着他,相当迷茫。   怎么,宋星然连送她去衢州,这样的举手之劳都不愿意么?   这个情况在她的设想中从未出现。   她低着头,忍不住腹诽:她这两次救命之恩,算是白搭了?这么点小事他都不肯帮,那想要嫁给他,更不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了吗?   清嘉脑瓜子转不过来,便也接不上话,气氛一时冷凝。   宋星然无奈地打量眼前的姑娘。   她微张着唇,面上表情有些傻气地凝住了。   见她迷糊的一张病容,宋星然气笑了。   其实他也没想明白,脑里一团乱麻,但见她筹谋往后,竟浮现出朦胧的一些画面。   是往后的生活,他和清嘉的。   但清嘉方才一番周密的打算,分明是要逃离京城,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所以宋星然也生了类似赌气的幼稚心思,千言万语都堵在喉中,只抬手,往她口中塞了块饴糖。   清嘉口中包着糖,瞪着眼睛看宋星然:他这番动作又颇为亲昵,究竟是几个意思?   太难猜了。   偏嘴里堵着一块糖说不出话,只有喉咙哼出几声含混的嘤咛,一团孩子气,宋星然也说不出重话,只扶着她躺好,缓了声色道:“此事往后再说,你安心休息,勿要多思。”   清嘉尖尖的下颔藏在被子中,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宋星然心下软成一片。   罢了,又同她较什么劲呢。   他吹熄了烛火,手掌覆在她眼皮上:“睡罢。”   男子声音很低,在黑夜中飘入耳边,莫名带着诱哄之意,清嘉病中疲劳,又饮了药,很快便陷入黑甜的梦乡。   宋星然心境却全然不同,他想起二人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竟一夜难寐。   翌日上朝,也是心不在焉,朝会一散,便想着打道回府。   只是才踏出太极殿,又被皇帝身边的小黄门截住,说是有极要紧的事。   宋星然面上云淡风轻,声色不动,实则心中却十分不耐。   御书房中,宣明帝已将朝服褪下,换上一身宽大的道袍,他生得清癯,蓄着飘逸的长须,瞧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正提笔写着什么,旁边立着服侍笔墨的赵贤妃。   赵贤妃也是朴素打扮,昂贵的浮光锦锻,裁了一身低调流丽的道袍,发髻也束成道姑模样。   这位独得盛宠的赵贤妃,从前的确是个道姑。   七年前,宣明帝病重,遍寻名医不得医治,最后便是这位号称在凉州乌泥山上的女冠,献上了灵丹,才将皇帝治好。   此后,献药的女冠被纳入后宫,扶摇直上,位列四妃,此后又诞下皇五子,盛宠不衰。   这几年宣明帝一心问道,办事越发没有章法,宋星然被贸然召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平日里,赵贤妃久居深宫,宋星然并不常见她,今日得见,才发现,这贤妃的眼角也生了一颗嫣红的泪痣,眉目之间与清嘉有些相似。   贤妃见了他,和颜悦色地打趣倒:“大殿下同大人年纪相仿,如今已儿女双全,大人不急,郡主也不急么?”   宣明帝也笑:“可莫学了你老师,如今仍是老光棍一个。”   宣明帝是指陆相公,宋星然科考时的主考官,为官清正,素不参与党争,宋星然也称一声“老师”,实则并无几多师徒恩情。   反倒是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是正儿八经跟着陆相公念书,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师徒。   陆相公学富五车,昔年也是探花郎出身,但却不曾娶妻。   听皇帝笑嘻嘻地扯家常,宋星然便漫不经心地对付着,最后皇帝没了耐心,才抚着胡须,和缓道:“宋卿,有一事需得劳烦你亲自去办,玄灵天师已到了邠州驿馆,再有个两日便能抵达长安。”   玄灵天师,宋星然也略有耳闻。   因皇帝对这些神鬼之说十分推崇,所以他四周耳目都会搜集此类消息,这位天师便也在其中。   原不过是个游方道士,因善相面,所以小有名声。   前些日子,五皇子极凶险地病了一场,遍寻名医不得,最后是服了玄灵所献的丹药,才渐渐好转。   宣明帝喜极,所以郑重其事地将其迎回长安。   皇帝道:“天师掐指一算,入京时需得松柏木命格之人接引,还需取鲜血开坛做法,方为上吉,才能救五皇子于水火。朕命钦天监瞧过了,满朝文武,可巧宋卿便是此命,所以还需劳烦宋卿辛苦,亲自走一趟。”   皇帝的意思,是要取他鲜血为小兔崽子做法,还要他亲自迎接,火急火燎地即刻赶往邠州。   此举蹊跷,像是要即刻将他调离京城一般,一时半会也猜不出是谁的手笔。   他一张脸已沉了下来,眼神淡漠地扫向皇帝身侧,垂首站立的赵贤妃,她眼睫颤了颤,哀切道:“劳大人救我儿一命。”   宋星然心中不悦,却又不好显露出来。   “宋卿素来最得朕心,更是皇儿的贵人。”皇帝心疼地拍了拍贤妃的手,口气和缓道:“吉时将至,宋卿速去罢。”   话已至此,宋星然只好接旨。   开坛做法,择吉时出发,这破事却是将他拘在宫中,他也未能回府,亲自与清嘉交待一声。   她才醒来,小脑瓜子又镇日筹措着如何逃离出京,宋谅更是查出了她连出京的路引都买好了,可见其心智。   若见不着他,只怕更会胡思乱想。   何况她重伤未愈。   宋星然眉头紧蹙,愁容浮于面。   ——   清嘉虽苏醒过来,精神却仍不济,浑浑噩噩睡了大半日,梦中都被宋星然一句硬邦邦的“不愿意”萦绕。   扶着昏涨的脑袋醒来时,仍在胡思乱想。   分明他谎称自己名为“冉星”时,也早已夸下海口,只要自己有事相求,便事事应允。   如今他分明以为自己冒着生命之险相救,又是另一重恩情,偏这承诺却失了效应。   她想再与宋星然聊一聊的,却迟迟等不着他。   次日午后,宋谅才急急忙忙地传信回来,说宋星然了邠州办差,需得盘桓三五日才能返京,嘱咐她耐心养伤,遇事找宋谅解决。   宋谅又能拿什么主意?   既不愿意帮她,还管她伤口恢复得如何?   大约是造化弄人,清嘉等不回宋星然,却有不速之客来访。   张氏亲临了国公府,说要接她回府。   早在半月前,张氏便遣过下人来催,此次更是显得焦急,竟纾尊降贵,亲自上门相迎接。   张氏抵达“竹园”时,清嘉午睡才醒,坐在堂屋中央休憩,脑子还一片迷糊,手里抓了果盆中的葡萄,有一颗没一颗地吃着。   张氏无不震惊。   她也知,清嘉在国公府大约过得不错,但她亲眼所见,却几可当得“豪奢”二字。   清嘉身上素色寝袍,是名贵至极的雪锻,手边堆满的葡萄,寻常官宦人家一年亦寻不着几颗,更莫说她身边奴仆环伺,恍若正牌主子一般体面。   张氏登时心中火气酸气冲上心头,手中帕子几乎捏碎了。   心中只在咒骂:小蹄子,果真是狐狸精转世。   不仅哄得郡主待她亲昵,连手眼通天的当朝首辅,也说要娶她作续弦;还许下诺言,若娶了清嘉,保管祝满官阶再升。   赵严是百官之首,笼络了他,还怕仕途不畅么?   也是此时,祝满这才想起在国公府中养伤的女儿,紧巴巴地打发了张氏,要将清嘉接回祝府。   张氏来这一趟,亲眼瞧见了清嘉于国公府中的舒坦日子,面色怪异道:“原是乐不思蜀。”   她心中毒怨地想:纵是青春年华,也只能嫁给那半只脚踏入棺材、鹤发鸡皮的老爷子,瞧她还能快意到几时。   张氏记得祝满的嘱咐,压下心中酸溜溜的情绪,说话时却忍不住夹枪带棒:“此次我亲自来了,大小姐该愿意同我回家了罢?云英未嫁的女儿家,总在旁人家呆着,也不怕被人嚼舌根。”   疾医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宜挪腾,清嘉也不敢违背医嘱,便只好言好语同张氏将自己受伤之事说清。   张氏目光掠过清嘉锁骨,果见她胸前,隐约露出白绫边缘。   她可不管清嘉死活好赖,只想将清嘉带回祝府,否则夜长梦多,只怕生出变数,哼道:“在此处养得,回府便也养得,总不见自家还会虐待你不成?”   她冷笑:“谁晓得你还要养到几时?后日便是你爹四十大寿,你总没有在旁人府中与老子祝寿的道理。”   清嘉才不管祝满四十五十,年寿几何,心中只骂祝满是祸害。   未亲自见着宋星然,她才不甘心就此离开。   她咳嗽几声,就想两眼一翻,装作晕倒。   但张氏阴恻恻道:“孟氏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镇日半死不活的。”   “可奇了怪了,疾医瞧过,也说是无碍的,也犯不着下药,如此便拖着罢。”   清嘉怒目相对:“你!”   孟氏患的是心疾,前不久才闹了一场急病,养了许久才回来,如今旧疾又犯,被张氏硬生生拖着,只怕连性命都有碍。   好毒辣的心思。   清嘉冷笑出声,盯着张氏淡定自若的眼,一字一句道:“我跟你回去便是。”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入v啦,谢谢宝子们一路的支持!!   周一暂时停更,周二零点三更准时送上,v后每日凌晨稳定日六,不定时爆更。   爱你们!! 第23章   回到祝府,孟氏一切如常,不见病态。   祝满更是一反常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耐心询问她伤势如何、房中需添置什么……诸如此类,做足了慈父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清嘉觉得不对,却又寻不出漏洞。   往后几日,无波无澜,转眼便到祝满四十的寿辰。   早提前几日,张氏便格外大方地,让绸缎庄上门,替他们一家三口量体,裁新衣,说怕他们衣着简陋,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送到清嘉手上的,是六破的花间裙,轻软的绸丝,娇嫩侬丽。   竟真是费了银钱的,与从前那些款式过时的有着天壤之别。   张氏亲自见了清嘉穿上,眸中既有怨恨又有满意,她将一道送来的胭脂钗鬟递给观潮,嘱咐道:“明日替小姐梳个飞仙髻,叫众人好好瞧瞧。”   清嘉冷眼瞧着,她知道张氏必然心怀不轨,却挑不出毛病,心中气闷,只说:“我累了,夫人请吧。”   张氏吃瘪,表情变了变,终究将骂声憋在心里,假笑道:“大小姐好生歇息。”   她离开后,观潮面带余悸道:“小姐,奴婢替你换衣裳。”   那日遭难,听雪挨了刀伤,被寻回时已奄奄一息,如今还在医馆中养着,如今她房中服侍的,只剩下个十岁的小丫头观潮。   张氏倒是想塞人过来,清嘉怕是陷阱,皆拒了,想观潮怯生生的,虽胆小,但绝生不出坏心思,便也将就着用了。   观潮见新衣裳贵重,小心翼翼地收着。   清嘉觉得胸闷,捂着伤口咳了几声,亲力亲为地倒了杯水,发现早已放凉了,灌入喉管是凉飕飕的,激得打了个冷栗。   观潮年纪小,总有照顾不周之处,更遑论清嘉是病人,在家里住了几日,伤口是不见好的,反倒被折腾得虚乏不少。   清嘉叹了口气:“莫收拾了,随意放在箱笼里便可。”   观潮愣了愣:“这……皱了可怎么好?”   清嘉根本不打算穿,若真有什么好东西,张氏岂有不紧着祝清萍之理?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分一杯羹。   虽猜不出张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不可依她所言。   祝满四十大寿,筹办得颇为隆重,说是宴请了不少官僚,更砸重金点了“薛家班”过府表演。   清嘉原不打算落祝满的面子,但半夜又发起烧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压根不想动弹,只听得见前院热闹喧哗,鼓乐不歇,也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翠寒院外,是一团喜气,喧嚷中,忽有小厮高声来唱:“赵阁老到!”   赵严赏面光临,出乎祝满意料之外,一时面上喜色洋溢,脸都要笑裂开来。   赵严乃百官之首,在场之人,或是祝满上峰,或是祝满同僚,皆仰仗赵严鼻而存,才听见小厮通禀,众人面面相觑,皆起身以待。   哪个不是官场上半生摔打的人精?当下眼神交流便复杂起来,深意暗藏,皆在猜测祝满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能攀上当朝首辅的大腿。   对祝满的态度便愈发热络了。   祝满心中明镜一般,赵严既来,自然不是为了他,小声与管家祝楼吩咐:“将大小姐请到书房去。”   清嘉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始终听见外头唱戏声咿咿呀呀地传来,间或着男子叫好与觥筹交错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被观潮慌慌失失晃醒:“小姐,祝楼叔来了。”   心中咯噔一下,披了件衣裳,起身见人。   她下意识地抗拒:“祝楼叔,我不大舒服,病容憔悴,爹爹今日大寿,只怕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   祝楼不为所动,态度坚决:“老爷吩咐,您需得出面,还请莫要为难小人。”   大有自己不愿,便要遣人来绑的架势。   清嘉别无他法,只能换了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裙,病容未掩,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祝楼看她衣裳时,皱着眉的,似多有不喜:“小姐这……”   清嘉无辜地抖了抖衣裳:“可要我另换一身?”   她就是故意拖延时间的,果见祝楼望了一眼滴漏,无奈道:“小姐快请罢。”   清嘉明知闪躲不过,心怀忐忑地跟在祝楼身后,一个可怖的想法隐约成型。   漂亮的衣裳、名贵的首饰,皆是为了将她装点成一幅让人可心的模样,祝满夫妇对她百般讨好、热络上心地照料着,是不是为了将她……献给赵严?   这般想法压下,足下骤然一顿,钉在原处。   又被身后几个婆子半拖半拽地往前带,隐约听见祝满的声音自窗边飘来,他声音微颤,十分恭谨的:“……她年纪小,若冲撞了,请您不要计较。”   真是如此!书房另有大人物在场,还能是谁?只会是赵严!   清嘉立时抱住游廊立柱,虚弱道:“我有些头晕,没得在大喜的日子冲撞了父亲,还是先回去罢。”   祝楼回头,明显不耐烦,催促那些婆子:“快扶好小姐,莫然贵客久等。”   话音落下,十指便被一根根掰了下来,一左一右皆被人紧紧挽住,看似搀扶,实为钳制,将她送入书房,清嘉便猝不及防地对上赵严闪着精光的眼,心中飘过浓重的绝望。   赵严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口气是和缓轻柔地,对祝满说:“令千金进退得宜,行事端方,甚得我心。”   清嘉下意识去躲闪他视线,一味低着头颅,仍能感受到滑腻腻的视线,似毒蛇一般在自己身上游走,十分露骨。   虽恶心,心中一片澄明。   难怪张兰修将姿态放低,不择手段也要将她带回祝府,难怪祝满对她事事照拂,种种行径,万般异常皆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是祝满已将她卖了个好价钱。   便是想明白了,当下也是六神无主,只要眼神稍稍错开,便能碰上赵严毫不忌讳的打量,只觉得此处难挨,一心要逃,躬身、气若游丝道:“爹爹,女儿身体有些不适……”   “不知礼数!”祝满横眉,那长须也抖了抖,满是斥责之色:“首辅大人亲临咱们府上,又特特来瞧你,你怎好避开去?”   清嘉双手交握,心凉一片。   看看。   这就是她的生身父亲。   她一脸病容,站都站不稳,他毫无怜惜的,只想着自己的官场仕途。   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论斤出卖的货物罢了。   清嘉冷眼望向祝满,余光扫到赵严发黄的双目、松弛的肌肤,更是几欲作呕。   心中便也骂了起来,赵严年过花甲,当自己爷爷都使得,怎得还整日惦记年青的小姑娘,真是为老不尊。   偏赵严掠过祝满,行至她面前,清嘉便眼睁睁地瞧着赵严斑驳发褶的双手,将自己细滑的手握住。   恶心。   清嘉想将手臂扯回,又被赵严使力握住,他和颜悦色的:“你叫清嘉?这名儿不错。”   “咱们曾在国公府见过,还记得么?”   清嘉抽不回手,只能低头,躲开赵严视线,口气冷淡:“不记得。”   祝满怒斥:“放肆!”   赵严反而笑了,他啧了一声:“大惊小怪,莫吓坏小姑娘。”   赵严颗粒粗糙的手掌,在清嘉手上来回摩挲几把,良久,才拍了拍她的手背:“既不舒服,便先去休息罢。”   他虽笑着,口气确实不容违拗的强硬:“年岁小,任性些也是寻常,日后……”   一句话戛然而止,意味深长地望着清嘉,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清嘉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微微发颤,低着头,轻声细气道了句告退,用力将手抽了出来,然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书房。   身后始终有一道审视的目光紧紧巴着不放。   她浑身发抖,一身血都似冷了下来,赵严意犹未止的话犹在耳畔,她忍不住去想:日后什么?日后迟早要落在他赵严手上么?   一只脚才踏出门槛,眼角便发胀,热泪便情不自禁滚了下来。   她吸着眼泪,踉跄而行,身侧有面生的婆子伸手欲来搀扶她,却又被清嘉狠狠推开。   往常她在祝府,不过透明人一般,如今这些丫鬟婆子时刻随伺,看似照顾周全,实则是明晃晃的监视。   祝府俨然便是一座大牢。   祝满,铁了心,要将自己送给赵严。   清嘉失魂落魄地走着,千头万绪交汇心中,逃出生天的计划也七零八落,毫不成型。   冷不丁被一道尖锐的女声截住:“这不是咱们的首辅夫人么?”   是祝清萍。   她高站在远处台阶上,抱着双臂,居高临下,满脸不屑嘲讽。   祝清萍总是对她诸多挑衅,大多时候,清嘉都愿意刺一刺,看祝清萍气急败坏跳脚的模样,但今日,清嘉全无与她拌嘴的心情,只凉凉地扫了她一眼,便想径直离去。   身后,祝清萍夸张地“嚯”了一声,跨步追上来,不由分说将清嘉袖子扯住,冷言质问:“如今飞上枝头,架子摆得蛮大,竟不稀得理人了。”   清嘉身上没什么力气,便也懒得动手,只蹙眉道:“你松手。”   祝清萍仰头哼道:“首辅夫人了不起,敢使唤人了?”   清嘉烦躁,双手发力,想将衣袖拽了出来:“你究竟想怎么样?”转头去质问那些监视的婆子:“你家小姐发疯,竟也不管管么?”   祝清萍见她步伐虚浮,连站都不稳,所以没用多少力气在清嘉身上,清嘉猛然一动,竟将祝清萍拽得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祝清萍站稳后,怒上心头,口中嚷着“小贱人”冲上去推搡清嘉,那些婆子皆受张氏管辖,不敢动她,只面面相觑地挡在清嘉身前,只在口中劝着:“小姐息怒。”   纵然有人挡着,祝清萍的手仍是落在清嘉肩上,不惜力地一拽,扯着了清嘉伤口,她疼得惨烈地叫了一声,额头发出冷汗来。   “你装什么可怜?”   “住手!”   两声同时掷下,其中一道是男子的呵斥声,惊得在场众人愣了愣。   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徐长陵。   徐长陵急步奔上前,将蹲在地上、冷汗涔涔的清嘉扶了起来,关切道:“清嘉,你还好么?”又见她鹅黄的衣裳后,竟沁出斑斑血迹,当下着急问:“怎么回事?”   祝清萍被徐长陵瞪了一眼,消停了些,见清嘉伤况,也有些发懵,对徐长陵摆手辩驳:“我……我没有……”   清嘉摇头,碰了碰后背,疼痛使她有些浑噩,更不想与这一对卧龙凤雏纠缠,只想赶紧逃离此处,皱着眉勉力站起身来,对徐长陵福身行了一谢礼:“多谢世子解围。”   她转头便走,并不去理会徐长陵叫喝。   徐长陵只好追了上去。   他此番专为清嘉而来。   今日,徐长陵亦受邀来了祝满寿宴。   安乐伯乃赵严一脉,自是收到风声,说祝满献进一女,以求投入赵严门下,本也不以为然,只以为是何处搜寻的瘦马妓子罢了。   但今日,赵严竟纾尊降贵,亲临祝府,给足了祝满面子,徐长陵才起了好奇之心,究竟是何方圣女,让赵严都这般心折。   细思之下,眼前浮现了清嘉如仙似妖的一张芙蓉面。   心想若是她,赵严老房子着火,也非不可能。   徐长陵顿时生了焦急,紧随着赵严之后查探,谁知祝满那狗东西,真将清嘉召了过去。   如今见美人哀然惆怅,还浑身伤口,似乎饱受折磨,徐长陵心中英雄气概陡生,握着清嘉的手,焦急道:“你当真愿意么?”   清嘉摇头,将手抽回:“世子慎行,一切与你无关。”   祝清萍也追了上来,在一旁冷嘲热讽:“长陵哥哥,人家如今是高不可攀的首辅夫人了,你又上赶着作什么呀?”   她一个白眼对着清嘉:“当真是狐狸精转世,净会勾引人。”   徐长陵不耐,扬声而斥:“够了!”又换了一副模样,柔声问清嘉:“若你不愿,我……”他扫了一眼周遭的婆子,牵起清嘉的手。   塞了一张纸条过来。   清嘉攥紧手中纸条,将徐长陵推开:“世子帮不了我。”   徐长陵扫了一眼清嘉与她周遭的人,也不多言,注目望着清嘉款款离去的背影。   清嘉将纸条藏在袖中,也不让任何人搀扶,直至回到自家院落,将房门紧锁,才展开纸条。   徐长陵说,若她愿意,今夜子时三刻,自去小花园的石榴树下,届时会有人助她离开,前提是,答应嫁给他。   清嘉冷笑,将字条扯烂。   徐长陵这出戏,与梦中所演,如出一辙。   但徐长陵又有什么好心思,也不过当她玩物,也不过想要囚禁她,更何况安乐伯府没有未来,再有个一年半载,便是阖府抄家的下场。   她不能去,她要去找宋星然。   可清嘉才推开门,冷不丁对上一张严肃的脸,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姑娘好生呆着,没有老爷的允许,不许离开房门半步。”   当即明白,是祝满要将她软禁。   清嘉抬目而看,她的院子,从未有过的戒备森严,门口把着三个壮实的老嬷嬷,院子门口也巡逻着护院队伍,似生怕她潜逃一般。   清嘉将门甩上,嬷嬷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身体有恙,疾医即刻便来。”   清嘉跌坐在门边,如今在旁人眼中,她与桌台上的花瓶也是没有差别的,生怕她有了瑕疵,便无法卖个好价钱,自是要好生看护的。   她垂泪思索如何逃出生天时,一阵喧闹声传来。   “无老爷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滚开!”   “……”   混乱纷杂的吵闹声,竟参杂着清许的质问,清嘉这才慌忙推门,眼见着清许被人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   地上滚了个提篮,一地的点心渣子。   清嘉认出来,那皆是她喜欢的点心,大约是见她称病,才将席间的点心送了过来,在门口便被人拦住了。   他年岁小,又素文弱,自然不是五大三粗的护院对手。   清嘉顿时心急如焚,抢着往外冲,又被人生生拦住:“姑娘,您不能出去。”   清许跪在地上,眼眸都红了,抬眼望向清嘉时闪着恼怒心疼之色,扬声唤她,沉痛无比的:“姐,他们凭什么这样待你?”   清嘉气极,只能捏着拳头,双目似滚焰火,怒道:“既晓得我日后要嫁给谁,便不怕我日后寻你们麻烦么!”   这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皆是张氏的傀儡。   果然三位嬷嬷面面相觑,眸中闪烁着计较的精光,终究妥协:“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为难奴才,就这一回,与小少爷说说话罢。”   见清嘉顺从地点了头,才威风凛凛地,高声喝道:“放进来!”   清许身上的钳制才齐齐松开。   他将散落于地的提篮捡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冲了过来,见她身上斑驳的血渍,怒得额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地问:“他们好大的胆子!”   清嘉将他拽了进房,又将门锁上,才扯着他衣裳翻查他可有受伤。   清许将她手腕抓住,声音微滞,十分严肃:“姐,你同我说,究竟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又为何将你软禁在此?”   十岁的少年郎,脊骨已挺拔得似蓬勃生长的小白杨,眸中闪着怒火,蹙眉凝视于她时,面色肃然,脱了稚气。   清嘉长叹一声,心绪复杂,一手替他将凌乱的发打理齐整:“你晓得,赵严来了罢?”   清许懵懵点头。   清嘉垂眸,苦涩一笑:“爹要将我嫁给他做续弦。”   “什么?他比你大了……”清许满目不信,哗然起身。   “莫闹出声响。”清嘉扫了一眼门边,将他肩膀按下,压在凳子上,细声叮嘱:“我有事要你去帮我。   她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吐出:“务必、务必要办成,你姐的下半生,可就依仗你了。”   清嘉执起笔墨,将宋星然的模样画了下来。   她一道吹干墨痕,一道嘱咐:“此人,乃是信国公宋星然,你去信国公府蹲着,务必要等到他,告诉他祝满逼我嫁赵严,如今更是软禁我,请他帮我。”   清嘉将系在腰间的黑玉扯下,塞在清许手中:“以此为凭,他会愿意的。”   此时房门被猛力推开,凶神恶煞的护院满脸不耐:”差不多了,少爷不能再留。“   清嘉期盼的眼神望向清许,他煞白一张脸,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将手缩在衣袍底下,有根细线露了出来。   清嘉狠狠咳嗽一声,将清许往外推,实则将那丝绦塞了回去。   清嘉被人一把扯开,失力跌落在地,身后伤口裂开,顿时疼得脑袋发麻,嘶嘶地抽着凉气。   清许红了眼,足下一点,想折返搀扶,又被人抓住往外塞,清嘉无力地摇了摇头,无声作了个口型:“快走。”   清许走后,清嘉强撑着收拾了自己的伤口,瞧着镜中女子,苍白瘦削,柔弱似菟丝一般,忍不住露出个自嘲的冷笑。   将未来托付于人,实在煎熬。   她将数量不多的金银细软皆收拾出来,略数了数,实在家底很薄。   但她还翻出了一把手掌宽的匕首。   那是她噩梦缠身后所购入的,平日里风平浪静的,便只藏在枕头底下,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少不得有搏杀的时候,将匕首笼入袖中,随身带着。   再然后,便无事可做了。   受人软禁,她只好坐在窗边,盯着护院们在外头巡逻的路线,希望察觉出些漏洞,又垂眸望了一眼手上的匕首。   她怕。   怕自己狠不下心来杀人,怕手上染了旁人鲜血,又怕逃不出去。   她呆坐着,盯着门口的嬷嬷,脑中演练着纠缠时,该如何闪躲,必要时又该如何下刀,方能一招制敌。   现下轮值的二位嬷嬷,一个姓华,一个姓芳,皆是张氏身边得力的。   华嬷嬷猝不及防遇上清嘉直勾勾的眼神,闪着寒芒,竟心慌得紧,闪烁避开,她扯了扯一旁芳嬷嬷的袖子,小声道:“这小蹄子,眼神怪吓人的。”   芳嬷嬷冷嗤:“瞧她娇娇弱弱,手无缚鸡的模样,又能翻出什么风浪,大约是怕傻了,故此一动不动。”   清嘉乌发素衣,双唇泛白,容色憔悴,小脸比巴掌还窄,风一吹便倒的孱弱之态,华嬷嬷终究心神不定地点头。   但二位嬷嬷低声交流时,清嘉眼神仍一动不动的盯着二人脖颈,似要将人盯出个窟窿,华嬷嬷胆小些,打了个寒颤,芳嬷嬷表情停了一瞬,“哐”地一声将窗扉合上。   清嘉看不着外面景象,垂眸,勾唇而笑,轻轻叹了一声:人呐,终究是欺软怕硬的,越是落难时,便越要挺起腰杆做人。   饶是她再强装镇定,也无人可震慑。   一关便是一日,间或有人送些饮水吃食之外,便无人问津,如此静默坐着,不知不觉天色便黑沉下来,除却护院巡逻的脚步声,再无别的响动。   月上中天时,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亦停了。   清嘉猜想,大约是巡逻两班交接的空档。   将窗户掀开一角,竟发现院落中的护院四仰八叉地躺着,守夜的华嬷嬷亦倒在门口。   这是?她不确定,是否清许找到了宋星然,此举是宋星然要救她么?   但又不像宋星然会做的事呀?   何况守卫之人皆药倒了,怎么不见人接应。   宋星然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行事素来周全,怎会出现此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尴尬情况?   走还是不走?   清嘉难辨好坏,心中纠结无比,但最终仍决定要跑,错失逃走之机,只怕夜长梦多,离开此处,藏匿起来,她可以另寻转机。   她早便将祝家摸了个遍,知道东侧小花园的矮墙下,有个狗洞,平日里野草遮蔽,鲜少有人注意。   她可从那摸出去。   一经决断,清嘉忙抓过匕首拢在袖口,又抓了钱袋子揣好,这才猫着脚步推门而出。   踏出门槛,脚尖才触及地面,便被人用力拽住脚踝。   清嘉倒抽一口冷气,心道她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愣了一会,也不见有其他动作。   再低头去看,原是是芳嬷嬷横躺于地,她张着手,双目却是紧闭的。   这才稍稍安定心神,大约是迷药才下,人仍有残存的反应,却是无力再阻拦于她了。   清嘉将芳嬷嬷的手挣开,猫着腰往小花园赶去。   仲春时分,沉沉夜色下的祝府,仍是繁花锦簇的,拢着一层黑幕,显出诡谲阴森之感。   她身上还发着低热,被夜风一吹,头脑昏涨,双手却冷得发疼。   清嘉手中紧紧攥着匕首,躲在草木之后,绷着精神去留意周遭的风吹草动,既想有反应,又怕有反应。   若是宋星然,自然是好,只生怕被被来往的丫鬟小厮发现罢。   人一紧张,便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清嘉步伐放得极轻,生怕被人发现,但后背猝不及防被人一拍,她瑟缩着,捂着唇,缓慢转身。   “你果然会来。”   来人一身暗色夜行衣,黑纱覆面,眸中含着欢喜之色。   清嘉只觉得他轮廓有些熟悉,仔细去分辨,才发现是徐长陵。   怎么是他?清嘉胸腔叹出一口郁结之气,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才恍然想起今日他偷摸塞过来的字条,确然是说今夜随他出逃。   的确说是要在石榴树下等的。   但跟徐长陵走,要无名无份地跟着他,这从来不是清嘉心中的选项。   清嘉心中飞快地盘算。   梦中,徐长陵也惯耍幽禁人那一套,她曾无数次要逃,却始终不成,今夜若随他离去,岂非重蹈覆辙?   何况,她已让清许去寻宋星然的,留在祝府,好歹能等来他的救援,再不济,此处是自家,还有清许、张氏帮忙,总归有希望的。   自然不能跟徐长陵离开。   眼下徐长陵显得十分欢喜,伸出双手,握在她肩膀上,激动道:“清嘉,你莫担心,日后我会对你好的。”   将她伤口扯得生疼。   清嘉略退后几步,拂开他的手掌,口气认真疏离:“徐世子,我不能同你走。”   徐长陵愣了愣:“……那你为何来此?”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清嘉也不想与他纠缠,只说:“徐世子请回罢。”   徐长陵蹙眉,神色冷了下去:“你既来了,走不走,便由不得你了。”   清嘉心道不好,徐长陵是来硬的,要将自己掳走,当下再也顾不得叫人发现的风险,忙往大路上跑,嘴上喊着来人,有小偷,希望能引来救兵。   徐长陵竟也只缓慢跟在她身后,猫逗弄老鼠似的,慢悠悠道:“清嘉,别闹了。”   他敢来,自然是做足准备,清嘉院里那些护院、祝府门前的守卫,已悉数药倒了,夜深无人,自然难有救援。   清嘉怕得发抖,却不曾停止过呼喊。   徐长陵揉了揉耳朵。   他惯喜欢娇弱温顺的美人,所以对清嘉一见钟情,发誓要得到她,但这一瞬却觉得清嘉有些聒噪,与他想象有些出入。   但月下美人,朦胧脆弱,娇泣点点,仍是他喜欢的模样。   徐长陵压下烦躁,也忧心再由清嘉乱喊会生出枝节,故决定不再怜香惜玉,伸手擒住女子纤柔的腰肢,手掌覆在她面上,轻声道:“乖,与我回去。”   清嘉口鼻被他捂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心中闪过绝望。   难道命不可违,梦中所演,是为注定么?   她不想死,她要好好地活着,不仅如此,富贵荣华,风光显贵,全都要。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逃脱徐长陵的禁锢。   她抬脚,往徐长陵要害部位狠狠踢了下去。   徐长陵不设防挨了一下,狼狈至极地松手,捂着裆下抽气。   清嘉暗喜,跌跌撞撞往祝满的云鹤院跑去,那处,徐长陵一定无法下手。   徐长陵忍过痛意,恼火蹭地烧了上头,足下生风地追了上去,心中更是下定十二万的决心要得到清嘉,好生调//教,让她跪在他脚下服侍。   清嘉一道向前跑,一道往后看,却见徐长陵三两下又要追上来,大声喊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徐长陵冷笑一声,追了上来,长臂一展,便捏在她后颈上,恶狠狠道:“跑啊?你再跑啊?”   清嘉心中已臻绝望,徐长陵显然被激怒。   人总爱听好话的,先服软,总错不了。她只能软着声音道歉:“徐世子……对不起。”   徐长陵不言语,清嘉猜不准他的心思,咽了口唾沫,继续心惊胆战道:“我,我不能同你走,无媒无聘的,便是私奔。”   徐长陵脸色缓了些,口气仍是冷硬的:“我自不会亏待你。”   呸。   给碗饭吃便叫不会亏待么?   无名无份,活得同他豢养的猫狗一般。   清嘉哽咽:“若你真喜欢我,自去求我爹,这婚事说成了,我自然……”   一句话不曾说完,便被徐长陵打断:“与赵阁老碰硬,并非可取之法,你且与我回府,暂避风头,往后再议。”   冠冕堂皇,虚伪之言。   清嘉暗自翻了个白眼。   又周旋道:“同你回去也可以,能否容我与母亲道个别……”   清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吧嗒落下:“我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若与你同去,怕难在相见,求你……”   清嘉哭得鼻尖发红,眼中蓄满水汽,可怜无比,与刚才桀骜不驯、不知好歹的模样天差地别,又回复成他喜欢的模样。   徐长陵自诩怜香惜玉,一瞬也有些心软,松手,放开了清嘉。   他理智仍占上风,小声劝道:“清嘉……你乖些,日后总还有相见的时候。”   清嘉摇头,蹲下身子,抱臂嘤嘤而泣。   徐长陵耐心用尽,冷硬道:“不许哭了,走罢。”   清嘉心中发凉,借着抱头痛哭的姿势,将头上细小的珠钗拔了几根下来,攥在手中,打算沿途仍几根下去,若祝满有心找她,好歹能循着痕迹寻人。   她吸着鼻子站起身,徐长陵果露出满意之色,体贴将她脸上泪痕擦去。   清嘉身体僵直,感受到徐长陵五指巴在自己腰间,忽然,沉静的夜间传来一道呼喝:“哪里来的贼人!”   清嘉定睛望去,竟是祝满带着一队护院冲了过来。   灯笼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火光,清嘉从未觉得祝满如此顺眼过。   救兵已至,清嘉毫不犹疑地拔出匕首,飞快地往徐长陵胸口刺了两刀。   “你!”   徐长陵对她不设防,捂着胸口,瞪大双目望着她,攥在她腰肢的手已松了力度。   清嘉趁势而逃,冲着祝满的方向,真心实意地喊了一句:“爹!”   徐长陵见势不对,也不再追,飞身而逃。   小花园在乱糟糟一片,祝满扯着嗓子吩咐:“给我追!”   清嘉已然手脚发软,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清嘉一张脸毫无血色,冰雪雕砌一般,吓得祝满顾不得抓贼,忙唤人将清嘉抬回房中:“仔细着些,莫磕着碰着。”   他拍了拍胸口,幸好清嘉面颊并无破损,不会损了阁老的兴致。   更觉得自己将下聘之期提至明日的决定,实在英明。   明日清晨,赵府婚书一下,清嘉便是赵家人,再不怕另起风浪了。   作者有话说:   男人都是狗登西,但我们宋狗,是清新脱俗一条可爱的修勾(马上放出来和老婆贴贴 第24章   夜色渐浓,信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显出狰狞之态。   祝清许转了转脚脖子,隐约一阵酸胀感自脚底升腾,他已等了三个时辰,见着天色由明转暗,不由得心生焦急。   看门的家丁说,宋星然离开办差近十日,府内郡主与小姐皆外出礼佛,因为无正头主子在家,看守格外严格,虽知晓清嘉是何许人也,却不敢擅自将外男带入府内,叫清许过几日再来。   事态紧急,清许不敢松懈,也无法分辨家丁的话是真是假,只能在门外等候,大约是月色暗淡,有家丁出来,将灯笼悬起,清许犹疑片刻,仍上前问道:“小哥,您知道国公爷何时归府么?”   家丁宋雀露出诧异神色:“小公子,您怎么还在?”   清许忧心忡忡的:“我有极要紧的事,劳烦小哥行个方便。”   “小人并非为难小公子,只是主子们确实不在。”   祝清许点了点头,神色落寞,少年人的身影分外清瘦萧索。   宋雀见过清嘉,那位美丽娇弱的祝小姐,他们姐弟生得相似,眉目间氤氲着令人生怜的脆弱感,宋雀心生恻隐:“公子有事,可留下口信,小人若见得公爷,自会代为转达,天色已晚,小公子还是早些回府罢。”   清许客套一笑,并未多说,只道了句谢,转身离去。   清嘉之事,他自不会与外人所道,一是事关女子清誉,二是他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任何人,他站在远处,打算继续守着。   忽又想起清嘉的只言片语,猛地转身,疾步奔至门前,道:“小哥,宋谅先生可在府内?”   “谅爷?”宋雀愣了愣神:“也是巧了,他今日才离府,此刻并不在。”   清许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抬眼望天,群星黯淡,月亮亦被云雾遮笼,少年深觉恐惧迷茫,前不见路,又深深厌倦无力回天的自己,自幼便是清嘉照顾他,如今她深陷泥潭,自己竟无能为力。   宋雀见他脸色发白,忧心道:“小公子,您无事罢?”   清许抿着双唇,并未回话。   宋雀想了想:“谅大爷今晨离府的,说是去迎公爷返京。”他语重心长地劝:“兴许小公子明日来,咱们公爷便回来了。”   祝清许黯淡的眸中顿时生了光彩。   宋星然回京了!   回来便好,只要回来,只要他耐心等着,总能见着的。   他双手抱拳,郑重地朝宋雀道谢。   宋雀从未受过官家子弟的礼,脸上露出尴尬怔忡,他回过神来时,祝清许已然远去。   少年人的背影,挺直如松,仿佛方才的寂寥似一扫而空,宋雀挠了挠头,没再理会这个执拗的少年。   清许得了宋星然回京的消息,铁了心要在国公府门前扎根。   若回了府,也不晓得他那丧心病狂的爹会否连他一道软禁,更害怕他稍离的瞬间,宋星然便回来了。   春夜的风仍残存着料峭,祝清许掩了掩衣襟,觉得等待的时间有些难熬。   空气中飘出一阵辛辣的的香气,大约是胡辣汤。   腹中便传来一声鸣叫,清许吸了吸鼻子,循着香气望去,原是个小贩推着车缓缓靠近,他也不叫卖,应是夜黑,收摊归家。   本也没有觉得十分饥饿,但他也在外等了半日,米水未进,食物的香气传来时,饿意便来袭,清许咽了咽唾沫,踌躇片刻,终究是上前问:“老丈,这汤羹还卖么?”   那老丈倒很爽快,三文钱便舀了满满当当一碗胡辣汤。   清许是江南口味,并不喜欢辛辣之物,但饿极时囫囵灌了一口,又被狠狠地呛着,捧着粗瓷碗狼狈咳嗽。   也便是他低头咳嗽时,耳畔突然响起了奔马之声,他抬目望去,街道尽头,两男子骑着骏马疾驰而来,清许的心霎时便捏在一处,手上的胡辣汤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夜色还浓,清许尚瞧不清来人面容,但清许心弦骤紧,直觉那人便是宋星然,步伐纷乱地跑上前去,果见车马真在信国公府门前缓缓停下,清许脑袋嗡地一声,慌乱道:“国公爷!”   宋星然扯着缰绳回身,他高坐于骏马之上,紫袍玉冠,神色疏冷,似玉山朗朗,他俯视着眼前的少年,觉得有些眼熟:“你是谁?”   祝清许甩开袖袍,举手做揖,深深地朝宋星然鞠了一躬:“小生名唤祝清许。”   宋星然眉头深锁,祝清、许?   少年清瘦冷清的面容与女子清灵脆弱的模样重合,清嘉曾提及,她有一年岁尚小的兄弟,大约便是眼前的少年。   少年人神色焦灼,分明忧虑,他漏夜前来,定有要事。   宋星然心中便升腾起不祥之感。   只怕清嘉出事了,无法脱身,这才遣他求助。   她早前伤重,旧伤未愈,也不晓得又遭了什么委屈,宋谅只说,清嘉被接回了祝家,再无旁的音讯传来。   如今……   宋星然心下一沉,眉头深深拧起,自马上翻下,揪起少年人的衣领,沉声问:“到底何事?”   他身上还穿着紫色官服,一身威仪,神色傲然若天上冷月,祝清许心中忐忑,讶异于他剧烈的反应,忙掏出清嘉交付的墨色玉佩,捧在手心,恳切求道:“我所言非虚,求国公爷救我姐姐。”   “救?”   生怕宋星然拒绝,清许并不挣脱,无比沉痛的:“姐姐被软禁家中,无法脱身,遣我来求您,祝满卖女求荣,要将姐姐嫁给赵严。请您帮一帮她。”   宋星然面黑如墨,将那墨玉抓了过来,猛然松开清许衣领。   清许往后踉跄几步,抬眼望向宋星然,男子垂着眼睫,在他面容上投下一圈浓黑的阴翳,明灭的灯火下,显得有些瘆人。   “祝、满。”他咬牙念了一声,嘱咐道:“清许是吧,此事我自会周旋,你且回府。”   话音才落,宋星然已然翻身上马,疾驰而奔,祝清许只看见一道雾蓝色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中淡去。   清许心底仍不安,问宋谅:“公爷往何处去?”   宋谅眸光仍投在宋星然消失的夜幕中,他叹了口气:“大约往行宫去了。”   宣明帝将玄灵天师安置在凤丘行宫,与那道士做足了面子,不仅亲临行宫,且摆下了十分豪奢的宴席。   现下帝座便在行宫,赵严权倾朝野,又与祝满有约在先,宋星然只能去求赐婚圣旨,如此方能压过赵严一等。   宋星然赶至行宫时,宴席正酣,烛火通明若白昼,有扮成九天玄女的舞姬在殿前翩翩起舞,或许是吹了半夜冷风,竟觉得丝竹声扰得他脑袋发疼。   宣明帝支着额角,卧在龙椅上,半阖着双目,指尖合着节奏,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金制的扶手上。   皇帝余光扫见宋星然,皱着眉缓缓睁开眼,面露疑惑:“宋卿怎得又折返了?”   宋星然揖手跪拜:“臣有事相求。”   “什么?”宣明帝只怕自己听错,便也正坐起来,又见宋星然跪于下首,一脸认真,方确定他并非耳背。   “臣请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皇帝都惊得说不出话。   宋星然风流名声在外,连皇帝也晓得他爱寻花问柳,红粉知己无数,是秦楼楚馆常客,如今大半夜地求旨赐婚,倒像是中了情障。   宣明帝心底腹诽,宋卿可当真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当下便也觉得有趣,抬手将馆内的伶人屏退,一脸好奇道:“是那家闺秀小姐,斩获了咱们大乾朝风流才子的心呐?”   宋星然低首道:“是祝家长女。”   宣明帝面露疑惑:“是哪个祝家?”   宋星然提醒道:“祝满。”   皇帝终于回忆起朝中真有此号人物,脸上表情更显愉悦,爽快地下了圣旨,又嘱咐大太监钱喜:“去朕的私库中,挑几样东西,宣旨时一道送去。”   宋星然心知,今夜请旨赐婚,皇帝对他的信任便会只增不减。   皇帝虽近些年于朝政大事有些惫懒,但昔年亦是铁血手腕,最忌讳结党,祝家门第低、根基浅,是皇帝眼中,最好的岳家。   如今深夜求婚,又落了一个不理智的情种印象。   于帝王而言,自然还是有弱点的人用着才安心,刀枪不入,连天子也会多几分考量。   赵严树大招风,皇帝已然忌讳,扶持自己,显然是为打压赵严,甚至剔除,想赵严的好日子,也不剩几日了。   宋星然自明晃晃的大殿离去,踏入黑黢黢的夜里,长舒一口浊气。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他侧首对钱喜道:“劳烦公公,翌日天一明,便至祝府传旨,宋某心急若狂,请公公体谅则个。”   ——   喧杂的喜乐自耳畔炸开,清嘉骤然惊醒,触目是诡谲的红,头上覆着软滑的红绸,猛然掀开,目光所及皆被艳红裹挟,刺目无比,她亦是周身红喜,凤冠霞帔。   一觉醒来,自家闺房竟浑然换了个装饰,成了喜堂,周遭陈设装饰亦十分陌生。   清嘉仓皇,心道祝满的手脚也忒快,便也强压着恐惧去打量窗外的境况,有模糊的人影自窗纱透过,并不在少数。   清嘉蹑手蹑脚掀开窗扉,冷不丁对上一张苍老阴沉的脸,擦着冷红的脂粉,神色诡异,是华嬷嬷。   清嘉吓得双手发颤,“砰”地一声将窗扉关上,却又被倏然推开,华嬷嬷艳色而耷拉的唇蠕动:“小蹄子,嫁到了首辅家中,可由不得你张狂!”   嫁到了?此话何解?   清嘉再去观察周遭环境,竟是与熟悉的环境浑然不似的。   赵府,她已身在赵府。   祝满是耍了什么手段,连夜将他送入赵家门?甚而送上了赵岩那老爷子的床!   愤怒、恐惧、不甘,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她也只能无助地攥着拳流泪。似寻救命稻草般去翻找随身携带的匕首,却什么也没有。   浑身发抖,瑟缩在一处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凝着泪眼望去,赵严一身艳红喜袍,却鹤发鸡皮,森森然,极度违和诡异。   “啧啧啧。”他满脸喜色,口气却有些阴沉:“小美人儿,怎得哭了?”   赵严甚至抖着袖袍走进,伸出了苍老瘦弱的手,似想要将她面颊上的泪珠擦去。   苍老的面皮凑近时,恐怖与不适感更甚,清嘉浑身皆冷,几欲作呕,奋力将他手打开,吼了一句:“你别碰我!”   赵严面色彻底黑了下来,眉心一层阴翳笼罩,他摸了摸被她推开的手,阴恻恻地笑了,向外吩咐道:“来人!”   清嘉心间纷乱,赵严唤人来是为何?是要将她囚入牢中么?   她擦了一把眼泪,却见来了四五个面生的小厮,年纪甚小的,面容竟生得俊俏阴柔,身条却是高大修长的。   说不出的奇怪。   赵严打了个响指,清嘉美由来地寒毛倒起,那四个阴柔的小厮同时逼近,清嘉四处躲藏,却避无可避,最终只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赵严哼了一声,四个小厮便一拥而上,一片混乱间,手脚皆传来冰凉的触感,原是他们四人,分别将她的手脚抓住,她便似个翻身不了的王八,被人浑然控制。   被人钳制住的感觉实在难受,何况手脚大张,更兼赵严诡异的眼神不时于她身上扫过,自眉眼鼻唇,缓缓而下,露骨而猥琐。   清嘉怒道:“放开我!”   赵严也只笑,很快清嘉便被抬了起来,搬入内室,谁知那硕大的床上,竟垂着许多软滑的红绸,清嘉挣扎着,却只无奈被高悬而起,成一个极屈辱的姿势。   清嘉再后知后觉,也明白过来赵严欲对她行何等邪秽之事。   那四个小厮立于一侧,目光明晃晃地投射在她身上,那一刻清嘉只觉得自己浑身与不着寸缕一般。   赵严面无表情的,眸中已失去了任何伪装的善意,是一种极为冷漠的眼神,仿佛她只是个玩物,甚至有几分烦躁的恼怒。   一丝温情都无的。   在赵严老迈的脸庞上,愈发阴森恶心。   四肢被缚在空中,清嘉不住地挣扎,引得绸布牵动木床发出“吱呀”的声响,又淹没在喧嚣的喜乐声中,好似她任何的挣扎亦是徒劳一般。   赵严走近,却是抬手狠狠在她面上刮了一掌:“闹够了么?”   清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面颊是火辣辣的疼,但眼泪扑簌落下,湿冷一片,呼吸是凌乱焦灼的,眼看着自己的衣裳剥落,自己犹如个失了外壳的软贝。   她四肢不断滑动扭打,想要挣脱,却越捆越紧,将她勒得发疼发麻,吃入皮肉之中,她甚至能闻到泛起了血腥的味道,却也不能阻止赵严。   她一脚踹在赵严腿上,又被人旁的小厮折住,固定起来,赵严身上的喜袍皆褪,露出了腰腹上皱巴巴的、苍老的肌肤,做出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清嘉没忍住,干呕了一声,他神色崩裂,竟抽出一把软鞭子,狠狠地抽在她身上。   鞭子落在身上的一瞬,痛感竟倏然消失,眼前艳红可怖的场景,荒诞恶心的人,尽数烟消云散。   她睁开眼,周遭笼罩在幽暗之中,仍是熟悉的陈设,还在自己房中。   但方才的景象太过真实,她心有余悸地,伸出手来打量,仍控制不住微微发颤。   仍是白皙的。   没有被束缚过的红痕血印。   清嘉狠狠地在手上掐了一把,痛感来袭的时候,才真切地感知到方才的一切只是梦境,她如今还在祝府。   但她的梦,往往有预言之意,若她嫁了赵严,那便是她的下场。   当下狠狠呸了一句:赵严个老、变、态。   荤素不忌,又喜欢折磨人,先头走的那位继室夫人,也不过三十便暴毙而亡,这些祝满不会不知,但他究竟是什么人呐!将女儿生生往火坑中推,死活不管。   她叹了一声。   镇静下来时,才发现她面颊、枕头上皆濡湿一片,全是泪痕,自己亦是浑身发冷,太阳穴隐约有刺痛感袭来,脑袋酸胀。   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手的,后背的伤口亦隐隐作痛。   清嘉苦笑,如今自己真是狼狈,连逃脱都怕无力行动,也不知清许找到了宋星然没有,若宋星然不愿意出手相助,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毕竟谁愿意公然与首辅作对呢?   一想到此事,便觉得头疼欲裂,偏生外头仍有护院巡逻时的脚步声不时传来,想来经过昨夜徐长陵潜入府,欲劫走自己那一遭,守卫更是森严了起来。   要逃出去,只怕更难。   清嘉推开窗扉,向远处望去,天色渐渐有了变化。   晨夜交接的时分,零星的光芒破开了漆黑,墨蓝的夜空渐渐被白色浸染,大约是快到了日出的时候。   清嘉便站在窗下,看着天色变换,若少了外头那些监察审视的目光,观赏天色还算件惬意之事。   他们一个二个,皆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肋下生了羽翼,能凭空逃脱似的。   她倒是想呢。   过了一会,朝霞遍布,金光撒下的时候,华嬷嬷来了,还有祝清萍。   祝清萍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喜笑颜开地啧了一声:“这不是咱们的首辅夫人么,怎么如此憔悴。”   说罢,伸手来点她肩膀。   华嬷嬷却侧身,挡在清嘉跟前:“二小姐需守礼,长幼尊卑不可忘。”   竟在维护她。   祝清萍也不恼,笑了一声:“是了,清嘉姐姐如今,是板上钉钉的首辅夫人了。那赵家的聘礼婚书,可都要到门口了。”   当真是着急,昨日才见了赵严的面,验了她这个“货物”呐,今日天才蒙蒙亮,婚书竟已至。   祝满是铁了心要葬送她了。   从来也知道父女情薄,被祝满卖给赵严之事,在梦中数次上演,以至于成了她的心病,也无比笃定祝满能干出如此不要脸皮的事情。   但事情真实发生,尤其是昨夜的梦境叠加,婚书交换在即,祝清萍又幸灾乐祸地立在她面前时候,愤恨的情绪便排山倒海而来。   明明大家都是祝满的女儿,年龄也相仿,为何待遇天差地别?   清嘉可以接受祝满对她弃之不理,却不能忍受他将自己接回京城,只为了卖个好价钱。   她不甘心。   浓重的情绪压下,清嘉甚至不能直视祝清萍的眼眸,祝清萍的眼里裹挟着恶毒、憎恶、大仇得报的爽利。   祝清萍从来将自己看作敌人,此刻终于扬眉吐气。   清嘉冷笑一声。   或许是华嬷嬷觉得此刻的气氛微妙,挡在二人身前,堪堪扯开了距离,笑道:“赵家的媒人未到,那聘礼可是先行了,前厅可是堆了不少,我领着姑娘看看去吧?”   聘礼再多又有什么用!   且不说多少落入祝满口袋,便是全部给了她,她也无福消受。   想起梦中赵严的手段,清嘉便打了个寒颤。   那四个小厮,大约也是赵严的娈童,他荤素不忌,男女通玩,手段还十分残忍。   四肢似乎仍残存着被紧紧勒住的疼痛,面颊也是火辣辣的。   实在恐怖。   赵严这老变态,如此折磨,不消一月,自己便还活着,也只怕是一副行尸,又要金银财宝来作什么?   这些聘礼于她毫无意义。   一句“不去”哽在喉间,转念一想,在此处围困,不如出去看看,或许能寻到零星线索,或能给她些提醒。   便点头:“劳烦。”   她跟在华嬷嬷身后,出了守卫森严的后院,一路上仍能听见祝清萍不屑的议论声,嗡嗡嗡,苍蝇一般。   说自己张狂、贪慕虚荣、迫不及待……   清嘉又恼又烦,大难当前却又不想费力与她周旋,只得装聋作哑。   到了前厅,果然已堆了不少箱笼。   清嘉随意掀开一个,竟码着齐齐整整的白银,直晃得人眼花。   开了四五个,都是如此。   华嬷嬷还在一旁说赵严看重她。   清嘉只觉得好笑。   赵严不是清官,他主理朝纲、把持朝政多年,自是堆金积玉,这点子白银,瞧着唬人,于赵严而言,不过猴子身上拔根毛的事。   何况高门风雅,比这银子贵重精致的器物多的是,如此粗糙应付,足可见赵严对她是一时兴起,全然当作玩物罢了。   明眼人谁瞧不出?   祝清萍抿唇,吱吱地笑出了声,她面上挂着红晕,无不嘲讽地道了一句:“姐姐真是好福气。”   清嘉未曾来得及回话,祝满与张氏急急忙忙赶了过来,面上皆带着喜色。   祝满眉目舒展,望向她的眼神甚至有几分慈爱,他嘴皮子动了动:“日后……”却又被飞奔入来的管家打断。   祝满不悦:“慌慌张张,见鬼了?”   管家急促地喘着:“宫、宫里来人了——”   作者有话说:   宋狗:等我铺垫一个华丽的出场方式,让老婆多爱我亿点。 第25章   宫中来人了?   清嘉忍不住想,是不是祝满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罪,不若同归于尽算了。   但又奔进了个家丁,喘着大气儿:“圣旨、圣旨到了。”   祝满如此才松下口气,不是拘他下狱便好,但心中仍是忐忑,拽过那家丁:“天使可有说是何事?”   家丁苦着脸摇了摇头。   祝满背着手转了转,忧心忡忡地吩咐下人整理衣冠。   清嘉则淡定得多,只有略略的可惜。   心中则在猜测所谓何事,想了一圈,脑中只有赵严的名字。   祝满升迁,有吏部文书即可,到不了颁发圣旨的地步。   赵严娶个小老婆的事情,还劳烦圣上赐婚么?她看了一眼箱笼中的银锭,很快将此看法打消:不会,赵严显然没将祝家放在眼里。   祝满才是紧张的人,他上下迈着忧心忡忡的步伐,袖袍不知所措地上下挥了几下,自言自语道:“究竟是什么事?”   此时又有个报信的小厮喘着粗气跑了过来:“那传圣旨的公公说,请大小姐领旨。”   话音落下,莫说清嘉有些发懵,祝满张氏等更是面面相觑,他反应道快,忙检查清嘉衣着,催促她到府门外去接旨。   原来是自己的事情,清嘉一颗心从此刻才逐渐不安,胡思乱想起来,若赵严真发了疯去求圣旨,皆时这段婚姻有圣旨压身,她想要逃出京城只更难:抗旨不尊,小命不保。   祝满见清嘉面色发白,神思恍惚,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轻推了她一把,斥责道:“发什么愣呢,快去接旨!”   清嘉咬唇点头,脚步虚浮地跟着一行人往外走。   祝府大门十分热闹,宣旨的大太监端正利于门前,手执淡金色圣旨,一身绛紫衣袍,头戴红顶雀翎官帽,有种花哨的气派。   身后跟着二十来位小公公,还有羽林卫扈从,十分威严地堵在门边。   巧的是,那送婚书彩礼的媒婆也一同到了,她摇着羽扇,低声吩咐小厮躲开,带着红艳艳的聘礼箱笼躲在一侧,两行人同时而至,将祝家大门塞得水泄不通。   钱喜是在皇帝跟前服侍的内监总管,祝满并不曾见过,但钱喜的气派已震得他腿脚发软,当下奉承了一句:“有劳公公。”   钱喜好歹记得祝满是宋星然未来的老丈人,给了他个眼神,高傲地“嗯”了一声,聊作应答,瞟了眼盖着红绸的彩礼:“祝大人今日双喜临门呐。”   祝满不明就里地点头附和,又听见钱喜换了个口气,十分温柔对清嘉道:“祝姑娘,喜得良缘,可喜可贺呐。”   清嘉也不知喜从何来,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钱喜心里也在嘀咕,宋大人这心上人瞧着不大情愿,想他风雅如斯,也会做这等强人所难的事情。   钱喜掀开圣旨的一刻,乌泱泱的一群人顿时跪下,偌大的门堂,只听得钱喜略有些刺耳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文渊阁大学士宋星然,筮仕八载,节操素励,才德起于翰林,清约闻达朝野,忠正廉隅,近而立之年无有妻室,祝氏长女清嘉,诰封懿德,行端仪雅,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祝氏授三品诰命夫人,垂记章典。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①   清嘉叩首接旨,头脑却仍是一片空白。   这是,宋星然与她的赐婚圣旨。   仿佛噩梦在她眼前成了一团烟云,缓缓消散,简直如坠仙梦,一时也不敢相信,讷讷地呆愣一地,直至耳畔传来钱喜道贺的声音,清嘉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赐婚圣旨来得突然,又毫无征兆,与她一样意外的,还有祝满。   清嘉的婚嫁事关祝满的仕途,圣旨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一时失了理智,与钱喜道:“清嘉已许了人家……公公您看……”   钱喜就不曾见过这样昏聩的,天家下的旨意,还有辩驳的余地么?   他啧了一声,想要讽刺一二,话到喉边,又却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圣旨既下,祝大人想要抗旨不成?”   是宋大人亲自到了。   瞧瞧,真是十足上心呐。   宋星然背着手,施施然走来,姿态随意又雍容。   钱喜笑道:“嚯,宋大人亲自来了。”   宋星然抱拳以礼:“多谢公公亲自走一趟。”,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块玉佩:“小玩意儿,且赠给公公把玩。”   钱喜笑眯眯地回了,祝家人、那送彩礼的媒婆,都愣愣地立在门前,颇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意思。   宋星然走到清嘉跟前,将她散到肩前的长发撩至身后。   他们有小半个月不曾见面。   今日清嘉穿了一身素色衣裳,显得身形尤为瘦削,暖色的日头洒在她身上,显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来,偏她小脸尖尖,显得一双水亮的杏眼越发惹眼,有种稚嫩懵懂的可怜之态。   面色还这般难看。   可见他不在这十来日,她吃了不少苦。   如此一想,便更是心软,伸出手在她面颊上碰了碰,用只得二人间听见的声音,喃声:“伤口还疼么?”   宋星然轻飘飘一句话,清嘉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委屈。   被祝满出卖软禁、被徐长陵挟持、被祝清萍嘲讽,甚至梦中癫狂可怕的赵严,她或不甘、恐惧、愤懑,却逼着自己冷静,一颗心冷得似顽石一般。   她从来知晓,柔弱无用。   但宋星然一句话,她竟生出柔软脆弱的情绪来,以至于无法抑制地鼻尖发酸,眼底泛起一圈水雾。   她甚少如此的。   只吸着鼻子,摇了摇头,又点头,方才不疼,如今见了他,五感似复苏一般,又疼了。   宋星然哭笑不得,小姑娘眼圈红红,杏眼含着一泡泪,将坠未坠的,脆弱得叫人心疼,见她羽睫颤颤,终于滚下泪来。   宋星然叹声,屈着长指替她将泪花揩去。   二人亲昵的举动,祝家众人看在眼里,俱是震惊,只有那赵严派来的媒婆还在状况外。   寻常议婚,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皆缺一不可,但这桩婚事着急,昨天快入夜才找到她,说是那些步骤都不必走,径直下聘,签订婚书。   如今被堵在门口许久,摇着金葵扇问:“祝大人,这亲是结还是不结?”   祝满心里也没底。   首辅大人是指了名要清嘉的,但如今圣旨一下,清嘉的未婚夫君还是宋星然……此事便复杂了,两头都大,谁他也得罪不起。   祝满沉吟不语,张氏心中着急。   张氏扯过祝满衣袖,将他拽到一旁,压着声音问:“老爷,首辅可不是咱们能开罪的,他老人家若生了怒气,如何是好?”   祝满皱眉:“那我还能抗旨么?”   张氏眼风扫过宋星然,又阴恻恻地落在清嘉身上。   “旨意是下了,但那丫头还在咱们手上,悄悄送去赵府,全了老爷与首辅的情谊,至于信国公么……由头多的是,疫病、走水、坠崖,这名头哪个不能搪塞人?这些个尸骨无存的惨事,咱们府上扮场白戏便揭过去了,不是咱们抗旨不尊。”   祝满心头一动,才偷摸着打量清嘉,却又与宋星然顾盼神飞一双桃花眼撞了个正着,他眸中闪着了然的精光,祝满一瞬间仿佛自己赤条条一般,顿时升了怖意。   忙避开眼神,低声道:“你当宋星然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   “嗐!”张氏急得跺脚:“老爷,此乃万全之策,切莫犹疑。”   宋星然见祝满夫妇躲在一旁说悄悄话,心知这二人包藏祸心,轻笑了声,接过方才钱喜“双喜临门”的话茬:“自然是结,祝家又不止一个姑娘,祝二姑娘年岁正合,与首辅大人自是天作之合。”   末,又温和道:“同首辅做连襟,也算是我的福气。”   贱嗖嗖的,若李炎在场,会大声笑出声。   但在场之人谁也横不过他,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尤其是媒婆,见宋星然理直气壮,分外迷糊——这差事领得急,赵家说要娶祝家小姐,却也没指名道姓是哪一位。   祝满皱眉沉思,张氏与他多年夫妻,对他的心思很算了解,顿时面色煞白。   她健步上前,张着双臂护在祝清萍面前,怒道:“胡言乱语,没有的事!”   宋星然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睥睨于张兰修。   换了自己的女儿,也晓得尽心竭力地护着,偏这毒妇如此逼迫清嘉。   宋星然满身肃杀,眼眶微眯,冷哼道:“怎么,首辅大人,还配不上祝家么?”   他寒霜覆面,气势迫人,压得张氏不敢直视于他,只抱着祝清萍,瑟缩一下。   “首辅大人会如何,我不晓得。”宋星然双手背在身后,目色沉郁:“祝大人,我与你指条明路,你莫不愿。”   他抬眼望向祝家大门的牌匾,语气很淡,若稀松平常的闲聊:“我宋星然,我信国公府,也非你能开罪的。”   祝满被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生生逼出冷汗来。   他抖着眼睫,看了眼清嘉,又望向张氏身后的祝清萍。   清嘉生得一张娇花照水的芙蓉面,杏眼横波,眼下一点嫣红泪痣,平添几分媚态。   与清嘉相比,祝清萍略显寡淡平庸,然细看之下,姐妹二人面容轮廓,也有几分相似,若打扮打扮,也……   首辅喜欢年青娇艳的女孩儿,对清嘉也不过见色起意,用清萍换清嘉,未尝不是两全之法。   毕竟宋星然的威胁是直逼眼前,赵严却未必不喜欢清萍。   祝满心中已有决断,复杂的眼神在祝清萍身上盘桓许久,却毫不犹疑在婚书上写下祝清萍的名字。   张氏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切,扯着祝满衣袖求情:“老爷!老爷不可!清萍还小呐……您自小疼她的……”   祝清萍不明就里:“娘,您在说什么?”   目光却在瞥见婚书上自己的名讳之后迅速凝滞:“爹……您这是作什么?去伺候老头子的不是祝清嘉么?”   祝满眸中闪过不忍,避开祝清萍满含期盼的眼神,抬了抬手,吩咐道:“带小姐进去休息。”   祝清萍面色灰白,却捏着拳头,笑了。   她目色凄惶,含着毒辣与怨恨,笑声阴戾尖锐,指着清嘉,一字一句:“小、贱、人。”   这话清嘉听得多,并无反应。   宋星然却听得刺耳,蹙眉凝向祝清萍,满含不悦与指责。   祝清萍双手垂落,紧握成拳,浑身发抖着扑向清嘉:“贱人、都赖你!”   宋星然双眸冷湛,挡在清嘉身前,挥袖将癫狂的祝清萍屏退。   清嘉其实对祝清萍无多少恨意,顶多是厌烦其撩拨罢了,罪魁祸首是祝满。   祝清萍,顶多是聒噪了些,被张氏养得又蠢又咋呼。   她养在祝满身边,祝满表面对她尚算关怀疼爱,平日里也装作慈父模样,但他骨子里终究是自私的,也从未将女儿当作稀罕东西。   对张氏,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实感,或许从头到尾不过当她是向上爬的工具罢了。   祝清萍却没想明白。   素来怨恨自己,自然首先归咎于她。   祝清萍卧倒在地,目光锁在宋星然与清嘉身上,笑声更盛,整个身躯簌簌发抖,便如零落的秋叶一般:“好、好得很呐。”   “狐狸精,如今有人替你撑腰,却要拖我下水,凭什么?”   她抹着眼泪,转头逼问祝满:“凭什么是我替她受过!”   祝满却偏开眼神,转而斥则一旁面面相觑的下人:“杵着作什么!请小姐回房。”   祝清萍平日跋扈,丫鬟都怕她,祝满命令一下,稍显犹豫上前,却不敢上手抓她,祝清萍一把将身边丫鬟打退,冲上前去抢媒婆手中的婚书。   媒婆慌神,婚书跌落在地,一群人蜂拥而上去抢小小书册,一片狼狈。   终究宋清萍被一拥而上的丫鬟小厮抓住,被人一左一右“搀扶”,便是她歇斯底里地挣扎,也无济于事,被押解回房。   张氏流着泪,一道跟在祝清萍身后:“我的儿……”   又回身祈求祝满:“老爷,清萍她不能嫁……”   声泪俱下,十分哀切。   不可谓不可怜。   不久前,这样凄惨的人,是她。   祝满面露难堪,低喝:“将夫人也请回去!”   很快,母女二人皆消失不见。   祝府仍是一片铺红挂彩,喜气洋洋的模样。   祝满差管家迎奉那媒婆,自己祝满则整了整衣袍,微弓着腰背,笑脸来迎宋星然:“宋大人,见笑了,可要入府饮杯茶?”   倒是能屈能伸,心肠够硬。   清嘉知晓他的个性,却仍被他的行径恶心得神色阴冷。   这样的人,怎会是她父亲。   宋星然哂笑一声,见她脸色发青,晓得小姑娘心中难受,于暗处牵起清嘉发凉的手,大掌钩住她的尾指,像是安抚一般。   口气温和道:“去,自然是去,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清嘉自忖对他无多少男女之情,但听了这话,心脏却倏然乱了一拍,便也难直视他璨璨星眸,垂下了头。   宋星然只见清嘉面颊泛粉,连耳廓也似红玉一般,十足娇羞的小女孩情状,蓦然觉得心情很好,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宋星然握着清嘉的手,在祝满热烈且讨好的眼神中,在众人的簇拥下,踏入了祝家大门。   她被宋星然牵着走,脑中仍是迷糊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分明不久前她还困于噩梦,醒来后亦是盯着天光,思索如何逃离魔爪,但顷刻之间,一纸圣谕,她便与宋星然有了婚约,筹谋已久的一切,竟唾手可得。   真是难以置信。   清嘉明白,这闲事皇帝不会管的,定是宋星然开了口。   但明明,在国公府时,她是求过他的呀?   那时她不过求他帮自己逃离京城罢了,他也黑着脸说不愿意,怎得突然又开了窍,竟一步到位,直接下了婚书求娶呢?   她低头望着二人交握的手,他手掌一拢,是将自己全然护住的姿态,温度亦十分熨帖。   他愿意娶她,还主动牵了她,大约……是对她有几分喜欢的吧?   总算这伤不算白受,好歹这头花狐狸受了触动,良心发现,愿意以身相许。   宋星然忽然缓了脚步,无不担心道:“怎么不说话?”   清嘉愣愣地抬头:“啊?”   宋星然见她脸上一团迷糊,眸下阴翳浅浅,显然没有休息好,心中恼怒的情绪横生而出。   这祝家是虎狼窝不成?好好的人在他府上养着,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也懒得带清嘉在祝满跟前做戏,那些虚与委蛇的场面话,她不必在场。   他碰了碰清嘉的面颊:“回房歇着罢。”   祝满自然无有不从:“快扶小姐回房歇息!”   “那疾医呢!也快请过去翠寒院,给小姐请请平安脉!”   一通交代,祝满是在宋星然面前,做足了对清嘉慈父关爱之态,才谄媚笑道:“宋大人!咱们这边请罢。”   宋星然笑了笑,意味深长。   清嘉望着宋星然渐去的背影,感慨颇多。   宋星然啊宋星然,你既救了我,日后我定好好待你,与也不管你外头那些莺莺燕燕,风流快活,咱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清嘉从来晓得人不能贪心的道理。   纷繁的心绪稍平,清嘉挪动脚步,又一次踏入翠寒院,但已不是从前心境,她心头大石落下,才懒得理会,心安理得地补觉。   昨夜先被挟持,后又噩梦缠身,她困极了,几乎是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拍她肩膀,又在她耳畔低声唤:“清嘉……”   安眠被扰,她闭着双目,不满地将扰人清梦的手拍开,又听见男子略沉的笑声,醇厚的,带着些纵容:“你倒是心大……”   清嘉只觉得这把嗓音好听又熟悉,眨了眨眼睫,艰难地掀开眼皮,恍惚瞧见一张俊容,有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   是宋星然!   他怎么来了?   清嘉的瞌睡虫一瞬间飞于天外,霎时清醒过来,猛然坐起,讶然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宋星然见她睡眼惺忪,发髻蓬松,面上覆着淡粉的睡痕,十分软糯可爱,只觉得心软,将她腮边掉落的碎发捋在耳后,挑眉,笑而不语。   行吧。   祝满连将她卖给祝满的污糟事都做得出,如今她与宋星然乃是御赐的姻缘,莫说是准他入闺房瞧她了,便是当下将她送去国公府,也只怕点头不迭。   自己的问题委实有些傻气。   清嘉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瞌睡还不曾醒,脑袋不大灵光,又有些不适应,宋星然突然如此温柔待她,桃花目中含情,十分缱绻。   清嘉咳了一声,颇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眼神。   宋星然倒很自如,他碰了碰清嘉的发顶,嗓音温柔:“伤口好些了么?可还疼么?”   伤口。   果然是因为救了他。   清嘉神思恍惚地想着,并不曾回应。   没有得到回应,宋星然蹙了蹙眉,也只当她大病未愈,精神不佳,安抚道:“好好休息,得了空我再来瞧你。”   这才多久的功夫,怎么说走就走?   心中的弦顿时崩了起来:宋星然便是松口说娶她,其实也无几多情意与耐心。   此刻对她还算体贴,大约是有些新鲜与感动,但若她不耐心经营,这种关怀的态度是有期限的,且随时可能消失。   二人成婚,摆脱了许多坏事,但日子过得如何,却全赖个人经营,宋星然是国公府的主人翁,得了他的喜爱看重,莫说是奴仆下人,便是高门官宦之流,也会尊她重她。   如此想着,别扭的感觉便少了许多。   见他作势要走,清嘉忙起身,拽着他的袖子,低着音调撒娇:“疼的……我才睡醒,有些懵懂了。”   她一管嗓音媚滴滴的,挠得人心头发痒。   宋星然微愣。   清嘉哪里晓得宋星然想什么,见他不作声,以为他不悦,大着胆子,双手似藤曼一般,缠在宋星然腰上,面颊贴在他胸口,细声细气道:“你不要生气。”   宋星然愣。   双手有些僵硬地举在半空中。   他曾抱过清嘉,在她受伤的时候。   却不曾有这种脉脉温情,全然依赖的相拥。   宋星然还是不说话,清嘉双手攀在他后背上,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男子肩胛上流畅的肌肉,忍不住失神想,花狐狸生得一副甚好的皮囊,与他相伴,自己不亏。   很快收回飘忽的神思,在他胸前,轻微地蹭了蹭。   无声催促。   宋星然微哂,到底还是小姑娘,言行仍带着稚气。   小姑娘趴在他耳边,语调软糯:“你怎么还不理我呀。”   长她许多,哪能因为这点小事便生气呢。   低头去看,胸口的小脑袋泛着毛茸茸的暖光,很是温暖的模样,宋星然终于勾着唇角,将清嘉往怀中轻轻地摁了摁。   清嘉甚至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透过胸腔的震动微微透出来,他叹了一声:“傻孩子。”   宋星然觉得,或许是清嘉在祝家受了祝满几日磋磨,言行之间都有一股怯生生的讨好,他安抚道:“日后有我,再无人能欺负你。”   这话太顺耳了。   清嘉心中不无感动,抬头在他唇角,轻飘飘地印了一下,一触便离。   她其实不大懂男女间该如何相处。   尤其是,柔情蜜意的男女如何相处。   但她瞧过话本,略有印象,好似那些爱侣,情到浓时,总会抱一抱、贴一贴、亲亲嘴。   所以清嘉如此做了,她示好的方法,不过蜻蜓点水一个吻,她心境始终清明,宋星然却恍惚,因这美妙的触觉而生了绮思。   圣旨已下,自然便是他的妻子,宋星然也不克制,大掌贴在女子柔软的后颈,轻蹭了蹭,鼻尖同她相抵,嗓音低哑,暧昧地灌入她耳中:“谁教你的?”   清嘉被他钳住,鼻尖缠绕着他灼热的气息,便觉得呼吸都困难。   他双眼低垂,视线都汇聚在自己唇上,悱恻却有些危险的眼神。   清嘉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快得不似寻常,想要往后躲,插翅难飞的,唇上瞬息传来湿润之感。   还有些疼,但只是隐隐约约的。   她下巴被人扣住,感受到很细微的麻,有些喘不过气来,凭着本能想要推拒,在喉中翻起几声咽呜。   宋星然也听见了,闷声笑笑,却不曾松手,双唇稍离,拉出些微距离,喃喃:“张嘴呼气。”   她才似个小孩子一般,张唇呼吸。   但周遭洋溢的,皆是宋星然满怀清意的味道,类似于松柏一类的草木香。   清嘉总算拽回了神思,宋星然却又覆了过来。   这下却不是亲吻,只有细细地咬,好似自己小时候吃荔枝冻一般,只不过任人摆布的人成了自己,连收拢唇瓣都做不到,只默默地承受着。   耳畔隐约有水声传来,清嘉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面颊、耳廓亦是绯红一片,直泛入交叠的领口之下。   她整个人都在发颤,窝在宋星然怀中,有愈演愈烈之势。   宋星然轻笑一声,终于发了善心松开了唇,顺势揽过软趴趴的清嘉,十分爱娇地揉了揉她热乎乎的面颊。   他叹了一声,本也没想过欺负她,但清嘉好似生来便是要打破他的计划的,就像原先,他不打算成亲那般。   他低眸望向清嘉,玲珑的鼻尖细细地喘息着,惺忪的杏眼中含着羞怯。   清嘉却暗自腹诽:果真是个花狐狸。   但他十分温柔细致,清嘉紧张之后便也晕乎乎地享受起来。   她窝在宋星然臂弯内,见他从衣襟内掏出一块亮闪闪的物事,递到她手上。   是她交给清许,做凭证的那块玉佩。   宋星然捏着她的手,意简言赅地嘱咐:“拿好。”   玉佩被他捂在怀里,触手生温,清嘉指腹蹭了蹭光滑的玉面,爱不释手。   这宝贝简直是她的平安符了。   她欢喜时,杏眼弯弯,十分娇憨,宋星然盯着她丰腴的唇,眼神生暗,动作便有些急切,清嘉瞪着眼发出零星的“唔”声,揪着他的衣领想要推拒。   他喉结沉重地一滚,终究是将她不满的咕哝声吞噬。   宋星然的模样有些陌生。   他骨子中的狂被不加掩饰地放了出来,简简单单的一个亲吻,她脑髓都要发空,手亦是软趴趴地松了下来,伶仃地打在床榻边缘。   迷茫间听见几声叩门声,清嘉往后躲了些,扯出几缕灼热的吐息,宋星然勾唇笑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又贴了上来。   那叩门声越发明晰,有些急躁,隐约传来清许的声音:“姐?阿姐,你在么?”   是清许来了。   未得到回应,清许的声音变得急躁,话音上扬。   偏她与宋星然亲吻在一处,床榻上混乱一片,交缠着二人失神的呼吸声。   见宋星然迟迟不曾挪腾闪躲,清嘉有些急了,慌不择路地咬在宋星然唇肉上。   宋星然闷哼一声,神色古怪地松开她。   她似乎冒犯了他,但真不是故意的……   他唇上一圈齿印,有些狼狈,清嘉瞧着忐忑,仰头在他唇上吹了口气,想要找补一下,怯懦道:“我……”   宋星然捂着眉头笑了,当他是小孩么,受了疼呼呼地吹两口气便罢了。   他摆了摆手,指向门外,示意她先去处理清许。   见他神色稍霁,清嘉才急匆匆跑出去,宋星然无奈嘱咐:“仔细伤口。”   可清嘉的背影已消失了。   宋星然无奈摇头,他自然听见响动,本也打算放开她,但色令智昏,稍迟了一瞬,便生生被她咬了一口,还挺疼的。   他抱着双臂歪在清嘉的绣床上,双手拂过皱巴巴的床单,想起方才与清嘉厮混的场景,垂着眼笑了,很浅淡的,却有些认命与无奈。   一帘之隔。   祝清许满心忧虑。   昨夜他被宋谅留在国公府歇息,一回府便听见清嘉与宋星然的婚讯,急吼吼地赶来了。   他眉心紧锁:“姐,你同信国公,是怎么回事?”   又压低声音,迟疑问道:“可是信国公见色起意,逼迫于你?”   祝清许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恨我势单力薄,才叫你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清嘉噗呲一声笑出来:“什么虎穴?”   “他……”清许眉眼间有些踌躇,磕巴道:“国公爷,学问自然是顶好的,但……听说他……不大检点,在外头养了许多青楼妓子,只怕是个寡情薄幸的郎君。”   他说话很含蓄,先扬后抑,但就是满满的不喜。   清嘉摇头,微微发笑。   她并不在意这些,清许却不晓得,还在一旁嘟囔:“阿姐,我盼你能嫁个纯良的夫君,一心一意待你。”   他顿了顿:“像表哥那般。”   清嘉眉峰一挑,着急去捂他的嘴,宋星然可还在里头!   她对孟家表哥本也无爱意,清许这话说得迷糊,显得二人似有旧情,惹人猜忌。   也不知宋星然有无听见,只扬声辩驳:“都是孩子的戏耍,岂能当真,再说表哥表嫂如今琴瑟和谐,你莫要胡言。”解释完,犹觉不足,又补了一句:“国公爷甚好,我心悦他,你不必担心。”   祝清许揉了揉耳朵。   清嘉说话素来轻声细语,却忽然声大得震人。   他还想再劝几句,却被清嘉往外推:“我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然后便“哐”地一声合上门扉。   祝清许觉得长姐今日行径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挠挠脑袋,只好离去。   清嘉深吸口气,面上挂起了甜美的笑容,是她习惯在人前展露的那样。   “宋……”   但她回到内室,乱糟糟的床榻上却空无一人,窗扉敞开,显然宋星然已破窗离去。   怎么好端端地爬窗走了?一句话也没留。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清许的胡言乱语,又有没有听见她的解释呀?   作者有话说:   耍了一团威风,宋狗摇头晃脑:嘿嘿,老婆害羞了。   ——   ①圣旨内容来源于百度。 第26章   宋星然是否听见清许稚言,又作何感想,清嘉心里很不安了几日。   好在信国公府对这门婚事很看重,婚期定得急,就在五月初八,两月之后,是容城郡主亲自选的日子。   郡主特地写了书信解释,日子仓促,是因为她以为,宋星然老大不小,不能再等了,但婚礼却不会草率。   纳征那日,聘礼满满当当塞了正院一地,张氏的面色灰白,很是难看。   孟氏的嫁妆,不是多年前贴补了祝满考试疏通,便是经年一加三口的开销,早不剩下什么,是以清嘉的嫁妆便只能从公中出,张氏原是给清嘉定了三十二抬嫁妆。   确实寒酸。   但她们素来不和,如今祝清萍要嫁赵严,张氏全然怪在她身上,更是不愿意给什么好东西,清嘉也没有怨言。   宋星然又不是不晓得她穷,祝家破罐子破摔,不怕人看笑话,她也不怕,总归信国公府家大业大,短不了她吃穿。   但祝满好面子,在他的授意下,张氏只能咬着牙,将清嘉嫁妆添至六十四抬。   如今信国公府送来的聘礼足有两百抬。   宋星然说了,一百二十抬聘礼,多余的,全是给清嘉添妆的。   果真财大气粗。   清嘉已许久不曾见宋星然,心中还记挂着那事,偷偷绕到前院,将人拉至僻静之处。   清嘉挽着他的手臂,试探道:“那日,你怎么不打声招呼便走了呀?”   暮春将去,园中花树蓬蓬,零星几片落在清嘉发髻上,宋星然垂着眼睫,长指将花瓣拾开,清俊温柔。   但他只是勾唇笑了,眉头却不曾舒展,眼中的笑意也很浅淡,并不开怀的模样:“没什么,想你们姐弟两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先走了。”   没直说。   但清嘉直觉他听见了。   当下攀着宋星然的后背,在他怀中蹭了蹭,水盈盈的杏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撒娇:“你真好。”   她是个会哄人的。   小嘴里说出的话甜蜜蜜的。   宋星然揉了揉清嘉发顶,长臂一展,将她拥入怀中。   清嘉也同自己说,不要着急,笼络人心并非朝夕之事,她既已嫁了宋星然,便有的是机会讨他欢喜,将国公夫人的名头坐实。   但同样的事情,总是一家欢喜,一家忧愁。   云琅阁中,曲烟波举着夜光杯,愁容满面。   她一杯接着一杯,眉目却始终清明。   身后小丫鬟金铃儿露出不忿的神色,劈手将曲烟波手中酒杯夺去:“姐姐,您都喝了几日酒了,千万别将身子熬坏了!”   曲烟波苦笑,摇了摇头。   金铃儿是曲烟波救下的孩子,她被生父卖了抵债,曲烟波将她赎了回来,在身边服侍。   因为一管声音甚是清脆,所以曲烟波给她娶了个不雅不俗的名字,金铃儿。   如今只有十二岁的年纪,但她个子小,从前受了许久折磨,看上去如七八岁稚童一般。   金铃儿生得一张瓜子脸,本来柔和小巧的面容,却生了个过分高挺的鼻梁,显出了几分倔强英气。   金铃儿苦口婆心地劝:“姐姐,男人总归是要娶妻成家的嘛,但并非成亲了便不爱外头的姑娘了,咱们云琅阁,又有几个客人家中不曾置了妻房的?”   曲烟波眸中泛苦。   宋星然是不一样的。   他从来风流,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曲烟波可以接受他无情,既然无情,对所有女子都断情绝爱,那她也认命了。   偏那日她亲眼瞧见宋星然与清嘉的相处,宋星然对清嘉时时关注,处处体贴,又因为谢大人同清嘉多说了几句话,便显然不悦。   虽然宋星然未说,但曲烟波知道,那位姑娘,是不同的。   如今他们二人成婚,自然是柔情蜜意,宋星然如何还会记得她?   从前,她总以为自己是不同。   云琅阁貌美的姑娘遍地都是,偏她当初仍是个洒扫丫头,宋星然一眼相中她,请人教她读书写字,歌舞诗赋,将她捧为京城的花魁娘子。   曲烟波曾问过宋星然,为何是她,宋星然捏着酒盏,桃花眸中浸了酒色与笑意,惑人心智。叫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可宋星然只道:“恰好罢了,你也做得很好,不是么?”   后来曲烟波才晓得,花魁娘子是谁,不过是宋星然随口之言,只要他乐意。   不过宋星然最厌烦女子与他纠缠,她一直安守本分,一星半点的爱意,都不曾表露。   曲烟波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也为宋星然做了许多事情,渐渐地,她成了众人口中,呆在宋星然身边最久的女人。   “姐姐,可国公爷对您很好呀……金银珠宝,高床软帐,还将偌大的云琅阁交给你打理,他心中定是有你的。”   曲烟波跟在宋星然身边三年,晓得宋星然待女人向来阔绰,她也得了不少钱财……作为奖赏。   但她却愈发贪心了,她以为宋星然永远不会属于哪个女人的。   曲烟波酒杯不停,金铃儿想要再劝,房门却被龟公破开:“烟波姐姐,赵爷来了,指了名儿要点您,快准备准备罢。”   曲烟波不耐:“说我身体不适。”   “啧。”龟公跺脚,着急道:“我的好姑娘,您晓得赵爷是谁罢?那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他想点的姑娘,莫说是身体不适,便是人都凉了,也得抬了过去。”   赵世鸿,赵严的长子,如今大皇子的岳丈。   “晓得了,我收拾收拾,且等……”曲烟波话音未落,房门“嘭”声被破开,赵世鸿醉醺醺地靠在门边,身子歪歪斜斜,不满道:“怎么这么久?”   曲烟波眉头仍蹙着,笑容却熟练扬起:“爷来了。”   他步伐踉跄,跌至曲烟波身上,大半的重量皆压在女子身上,撅着满是酒气的嘴在她脸上拱,已将她衣衫拽下,露出大片肌肤。   赵世鸿余光扫到金铃儿嫩生生的小脸,“嘶”了一声,色眯眯道:“好嫩生的小姑娘。”   金铃儿瑟了一下,跪在一侧,将头脸皆埋下。   金铃儿养在曲烟波身边小半年,虽是在风月之地生活,但云琅阁与那下三流的窑子又不同,做的是勋贵子弟的生意,讲究风雅情趣,寻常瞧不着腌臜事儿。   更兼曲烟波鲜少叫她随身服侍,不过做些浆洗跑腿的活儿,所以金铃儿以为曲烟波是花魁娘子,受达官贵人追捧,是十分体面的。   可在赵世鸿面前,曲烟波便好似泥尘一般,尊严全无。   曲烟波纤手拦过赵正脖子,娇滴滴道:“爷,不过是个小丫头,又干瘪又粗鲁,如何能入您的金眼?”   又佯装发怒:“小蹄子,还不快滚!”   金铃儿低垂着头,几乎是小跑着撞了出门。   但身后男女的声音却透过门穿了出来,曲烟波的声音始终带着哭腔,十分悲痛的,金铃儿本想要逃开,又听见一声器物砸在地上的尖锐声响,忐忑地贴在门边。   曲烟波贴身伺候的丫鬟福秀来拽她:“小丫头片子,快躲开,莫扰了贵人的好事。”   但金铃儿担心曲烟波,趁福秀烧水的间隙,又跑了回去,只听见一阵咽呜,是曲烟波细弱的求救:“爷……”   气若游丝的,似快断气了。   金铃儿心惊,大喘着气将窗户纸戳开一个小洞。   层层叠叠的幔帐下,曲烟波头颅仰倒在床边,她双目瞪圆,脖颈上掐着一双手,将她面色逼得发紫。   金铃儿险些便要冲进去,好在那双手蓦地松开了,然后男子的身躯“嘭”一声自床上跌了下来。   赵世鸿双目反白,竟突然昏了过去。   曲烟波捂着喉咙,从床上爬了起来,已是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零星碎布根本遮不住春光,更为惹眼的是脖颈间发紫的痕迹,十分骇人。   金铃儿推门而入时,一阵浓烈的腥膻气息在房中弥漫,曲烟波半跪地上,哆哆嗦嗦地去探他的鼻息,金铃儿却不管那么多,取了外袍披在曲烟波身上:“姐姐,您还好么?”   女子身上痕迹斑斑,青紫交错。   金铃儿讶道:“您身上……是怎么回事?”   曲烟波确定赵世鸿呼吸尚存,或许是饮醉了,或许是药劲上涌,松了口气,就着金铃儿的手站起身,浑身已是虚乏,双股颤颤。   待唤人将他收拾走,福秀已抬着热水进门伺候,曲烟波沐浴时,金铃儿服侍她搓洗身子,她坐在雾气翻腾的热汤中,神色寡淡:“铃儿,你还觉得我过得日子好么?”   像赵世鸿这般,于床事上暴虐的男子不少,斯文败类,衣冠禽兽,曲烟波从前周旋于他们之间,是心甘情愿,如今却觉得一颗心碎了一般。   金铃儿吓得哭了,眼泪跌入热水中,了无痕迹。   “姐姐,你不乐意,咱们走罢,离开此处,离开京城,也能过得很好。”   曲烟波猛地摇头,捂着脸哭泣:“我不舍得……不舍得他呀……”   金铃儿撅着嘴,喃喃:“信国公有什么好的?他那新夫人又有什么好的?难不成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么?”   ——   宋星然与清嘉这桩婚事,高兴的还有宋蔚然小娘子。   她屡次写信相邀,清嘉忙着绣嫁妆,却没空陪她,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答应陪宋蔚然出门游玩。   宋蔚然先是在零嘴铺子扫荡,又买了许多小玩意儿,才拽着清嘉去茶馆听书。   今日他们帮衬的茶馆名为忆思楼,比不得宋星然名下的长亭楼上档次,帮衬的客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因说书先生朱麻子口才极好,引得客流不断。   二人赶到时,周麻子已立在台上,手中折扇缓缓而摇,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在场观众拍掌叫好,声若雷鸣。   放眼望去,几乎都满座了,宋蔚然将随行的丫鬟侍卫轰在外头,拽着清嘉挤了进去,才在个偏僻角落,勉强寻得两个座位。   同台的两位大哥,边剥着花生,边大声叫好,十分认真。   宋蔚然有样学样,招手唤来店小二,也要了两份花生,十分娴熟地问:“小哥,如今说得是那一出故事?”   小二替她们斟了茶,上下打量她们的装束,了然道:“二位是第一次来罢?今日说的这出,可是近来京里最火的故事《风流公子俏花魁》。”   清嘉抿着茶杯默了默,心道京里人的口味真是……别具一格。   见她兴致缺缺,小二着急啧了声:“姑娘,您不晓得,此书非同一般。”   他凑近了些,又将声音压低,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此书,原是有根据的,便是咱们近来街头巷尾讨论的事情,主人公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故此咱们小老百姓听起来,格外兴奋些。”   他顿了顿,又问:“您能猜的着么?”   真人真事呀……难怪大家如此热情。   清嘉又将方才的书名在心中过了一道,风流公子,俏花魁?   忽然闪过个奇怪的想法,这出戏,莫不是折射宋星然罢?   清嘉被浓茶呛了一口,磕巴道:“是说……信,信国公么?”   小二兴奋拍手,点头不迭:“正是!”   这厢话音刚落,台上朱麻子响木一拍,忆思楼内笑声顿止,议论之声亦淡了下去,只回荡着周麻子如洪钟般的声音:“书接上回,朱小姐寻死觅活,朱大人为全女儿一片痴心,求天子赐下圣旨。”   “花魁小红袖自觉身份低微,也不想心上人左右为难,偷偷收拾包袱,于一月黑风高夜,离开伤心地。”   “但朱小姐是个心胸狭窄的,横刀夺爱不说,竟买/凶/杀/人,欲永绝后患。”   此话一落,哄堂喧哗,议论纷纷。   同桌的大哥愤然一拍,花生壳碎裂开来,半颗花生米溅在清嘉身上,她低头整理衣裳时,听见那位灰衣大哥义愤填膺道:“祝家小姐真是恶毒!”   听他们说漏了嘴,清嘉错愕地眨了眨眼,才发现,朱通祝,那位买/凶/杀/人的朱小姐,原来是自己。   隔壁的黄衣大婶接上话茬:“人家郎情妾意,偏她个小贱人横插一脚,累得有情人劳燕分飞,便是嫁过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信公这般风流人物,日后还要出去快活的。”   “这恶毒的祝小姐,又如何比得上活色生香的曲烟波。”   “……”   恶语不断,十分刺耳。   清嘉本也不大介意的,就是有些不习惯,她素来会讨人欢喜,忽然被近百来号人指着鼻子骂,实在是……感受奇特。   宋蔚然比她还愤然,捏着小拳头:“姐姐,这些人说话也忒难听,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清嘉笑着摇摇头:“坊间传言,不必在意。”   但宋蔚然却听不得众人攀污清嘉,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胡说八道!信国公才不喜欢那勾栏女子!分明是他亲自求旨的!你们有什么证据说祝家小姐买凶?”   “呸!谁不知信国公风流?”   “他可最爱逛花街柳巷。”   话音才落,一把花生壳便落到宋蔚然身上:“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分明那祝家姑娘是个狐狸精,你小小年纪不作好,偏替那狐狸精说话!”   市井之人行事粗莽,果皮果壳纷纷砸了过来,清嘉瞧得眼皮一跳,护在宋蔚然跟前,笑道:“小孩子的话,诸位不要当真。”   偏旁边的黄衣大婶很是气愤,斜着眼瞪她:“呸!我瞧你妖妖娆娆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狐狸精,滚出去!”   “狐狸精”三个字,如油入滚水,瞬间将忆思楼内气氛点爆,众人轰轰起身,将桌上零散的果皮零嘴皆扔在二人身上,声音纷杂,基本上都在叫嚣着让她们滚出去。   清嘉也怕,护着宋蔚然跌跌撞撞往外躲去,临出门了,有个核桃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她躲避不及,脑门被正正砸中,刺痛似要穿过脑颅一般,更是急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二人形容狼狈,侍女护卫险些跪在大街上,又被清嘉叫停,她揉着脑袋,疲惫道:“咱们回去罢。”   宋蔚然愧疚道:“祝姐姐,是我连累你了。”   又垂着头嘟囔:“那些话也太过分了。”   清嘉揉了揉她的脑袋:“闲话是旁人的,日子是自己的,不必介怀。”   但又不免思考,宋星然红粉甚多,为何偏偏是一个曲烟波的故事宣扬开来,在这故事中,她更是摇身一变,仿佛是宋星然此生挚爱一般。   若背后没个人指点,清嘉才不信呢。   想宋星然个血气丰沛的大血库,是个人都想吸一口血,那位曲花魁,也是有些手段的。   但清嘉也不介意,左右对自己没什么实质影响,宋星然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能是自己。   宋蔚然面皮仍是气鼓鼓的,清嘉戳了戳,笑着安慰:“你瞧,他们骂我,却连我坐在他们中间,都不晓得。”   “此事于我而言并无影响,何况,要引得大家都爱听,总得编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博人眼球罢了。”   这话落下,额头上又传来痛感,没忍住,龇着牙“嘶”了一声,方才那帕子上都瞧见了血,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宋蔚然望着清嘉的额头,显得忧虑:“疼么?寿益堂离此处不远,要不咱们去看看罢?”   清嘉点头,二人相互挽着,才走了一步,却有个小乞儿突然冲过来,宋蔚然被撞得一踉跄,忽然大声吼道:“小贼别跑!”   身后两个护卫冲了上去,宋蔚然也不消停,紧跟在后,追了上去。   清嘉无奈,也只能小跑着跟上去。   拐了大约四五个街头,清嘉才气喘吁吁地赶上,停下来时,此地香粉扑鼻,不时有些女子娇笑声传来,才发觉,他们是从东市,追至了平康坊。   他们误入了勾栏之地,便是白日青天,宋蔚然一个小姑娘,也不适合在此处呆着。   只见宋蔚然手中攥着钱袋,那乞丐亦被按在地上,瞧着不过十岁,瘦骨伶仃。   清嘉催促道:“既抓住了人,雪青,你提着他报上官去,咱们便先回去罢。”   今日之事一桩一桩的,清嘉心中只觉不耐,只想快刀斩乱麻,片刻也不想在外多留,何况还是在平康坊。   “诸位贵人!”   只听见哀切的一声,那乞丐涕泪横流,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小人并非有意冲撞,只是家中遭逢祸事,逼不得已呐!”   他这一嗓子,吼得周围之人围观,街头小贩、过往行人,纷纷投视注目。   清嘉头更疼了。   世事往往如此,人皆有仇富怜弱之心,只要舍得下脸皮,谁弱谁有理。分明宋蔚然被偷了钱包,她们才是苦主,如今的架势,倒显得她们欺凌弱小了。   清嘉其实不耐很不耐烦,对这两个寻衅滋事的小乞儿也没有好感,但此刻大庭广众之下,犯不着去做丑人,清嘉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将身上钱袋子递了过去。   清嘉婉言:“小兄弟,你拿去,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又吩咐护卫雪青:“将他放了,咱们回去。”   但那乞丐却不接,反倒扯着她的裙角:“小姐,你救一救我妹妹罢。”   清嘉僵笑着去扯自己的裙摆,但那乞儿力气出奇地大,又使了眼色让雪青、天青去拽他,小乞儿被一左一右扯开,口中仍嚎着:“父亲赌输了钱,又被赌坊打死了,尸体还在家中停着,赌坊却要将妹妹买到青楼去抵债。”   “求贵人帮帮我罢!”   清嘉心中动了一下。   小乞儿身量也不高,他妹妹只怕更是小小一点,要卖到青楼离去,只怕不知会受多少磋磨。   清嘉脑海中突然闪回一些在扬州城中,并不愉快的过往,晕眩感顿生,艰难稳住身形,才问:“缺多少,我可以帮你。”   雪青将人松开,小乞儿跪在地上哐哐地磕头,他抬起头来时,血痕模糊了半张脸,眸中闪着泪花,眼神很是真挚。   他还未说话,便听见女孩儿尖锐的哭声。   众人注目望去,三个彪形大汉扛着个小姑娘,就在“美仙院”牌匾下,小乞儿冲了过去,嘶吼道:“放开我妹妹!”却被一脚踢飞,落在楼梯边上,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   清嘉看着便觉得肉疼,朝天青使了个颜色。   天青上前,将小乞儿扶了起来,与赌坊的人交涉一番,将那小女孩赎了回来。   兄妹二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到清嘉跟前跪下,清嘉这才看见了妹妹的脸。   下颔尖尖,瘦瘦小小的瓜子脸,本是惹人生怜的,但鼻梁十分高挺,像个小男孩儿,她眸中沁着眼泪:“多谢小姐相救。”   清嘉愣了愣。   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动人,似风铃起舞作响,便是带着哭腔,也十分悦耳。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同声共气:“多谢小姐救命之恩,愿为奴为婢,在小姐身边伺候。”   清嘉正踌躇时,高楼之上,有人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见事态陡变,两个小兔崽子缠上了清嘉,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关注她如何应付。 第27章   清嘉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直觉得何处不对,但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   眼前两兄妹瘦骨嶙峋,浑身灰扑扑的,望向她的眼神中含着感激与期盼,并无虚假,但收留这两兄妹,清嘉并不想。   宋蔚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姐姐,他们看起来好可怜,不如带回府罢。”   小女孩是个耳尖的,宋蔚然话音才落,她便接道:“没有叫小姐白花银子的道理,小姐既替我们还了银子,咱们兄妹二人便是小姐的人了。”   话说的很在理,她倒是伶俐。   但他们来历不明,断然带走实在不妥,相安无事自然是好,最怕祸起萧墙,内贼捣鬼。   何况这男孩,虽然事出紧急,迫不得已,但盗人钱财,总不是件好事,也不知他们品格是否端正。   如此贸贸然,无论是带回祝家,还是送往国公府,都不好。   他们跪在地上,路边时刻有人在看,清嘉想将兄妹二人扶起,小女孩却很倔强,双膝钉在地上:“求您将我们带回去罢。”   清嘉只好作罢,看见男孩脸上的血仍在流,脸上混着污血与泥尘,实在有碍观瞻。   她蹲了下来,与他们平视,掏出帕子,递到他面前,轻声细语的:“将脸擦擦。”   眼前蓦然出现一块帕子,萧牧似乎还闻到,上头染着轻柔的香气,好似是栀子、玉兰、茉莉一类,十分软和香甜的味道。   一时愣在原处。   清嘉见他怔住,以为他疼得厉害,将帕子塞到他手中。   手上又传来柔柔的触觉,尚带着些温热,他愣愣地去接,对上一双妙盈盈的杏眼,是很能让人沉溺的美丽。   清嘉本来还疑心这小男孩其心不正,却发现他呆呆傻傻,想他与清许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口气便柔和了几分:“你还好么?”   “还……还好。”萧牧支支吾吾,拿着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脏。   金铃儿在暗处掐了他一下。   萧牧是她同村的少年,自小没了娘,常被父亲虐打,萧牧五岁那年,萧老爹暴毙身亡,他便彻底成了个孤儿,金铃儿从小喜欢与他玩,便是家中口粮短少,也从自己嘴边抠出一半给他,二人感情甚笃,直至金铃儿被曲烟波买走,又求着曲烟波将他一道带走。   所以萧牧才愿意陪金铃儿演戏。   但萧牧方才,像是被狐狸精迷住了,金铃儿心中警铃大作,更生不满,望着清嘉的眼神已是控制不住的毒怨。   她拳头在袖中藏着,低垂了头。   清嘉放了两颗碎银在地,站了起身,解释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①,你们是清白之身,怎好为人奴仆。”   “我救你们,又不贪图什么,你们不必报答我,且回去将亡父安葬,好好生活,再勿做偷鸡摸狗之事。”   这番话下去,旁侧瞧热闹的,都赞起清嘉菩萨心肠。   金铃儿心中却急。   这迷惑人心的狐狸精。   但她生怕错过了机会,可怜巴巴道:“求小姐带我们回家罢,我们兄妹二人年纪还小,只怕寻不到生计,我们不怕为奴为婢,只求有口饭吃。”   说罢,暗自推了一下萧牧,二人同时磕在地上。   宋蔚然心软,也替他们求情:“姐姐,反正咱们家里不差两口饭吃,你若是不愿意,自跟着我便好了。”   清嘉摇头。   跟着宋蔚然,也是藏于国公府,还是不妥。   她给的碎银,合该够两兄妹安葬亡父,更兼数十日的口粮,但他们固执,非要跟着他们,尤其是那小女孩,言语之间颇有以惨要挟的意味,清嘉多少有些不耐,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说:“雪青,将他们送去桃花庵,自有人照料。”   年纪是大了些,也不是不行。   “那是郡主娘娘出资,开设的慈幼局,收留了许多孤儿,你们过去,学着读书写字,比为人奴仆强了不少。”   又对宋蔚然道:“若你记挂他们,每月十五,我同你一道去桃花庵。”   这几乎是完美无缺的的答案,连金铃儿都无法辩驳,酸溜溜地想,难不成这位祝小姐,真是天仙不成,生的美丽不说,没脾气人似的,又温柔又良善。   但一想起曲烟波哀怨的模样,她心中天平又倾斜。   真这么好,为何要将信国公抢走,为何要拆她人姻缘。   也罢,去慈幼局也行,虽离祝清嘉远了些,但总归能光明正大接近她,伺机再动。   便磕头谢道:“多谢小姐。”   清嘉见他们终于消停,很真心地笑了,才想起问人名讳。   萧牧望着清嘉,认真道:“小姐,我叫萧牧。”   生父替金铃儿取的名字,她已不想再提,她略停了一瞬:“我叫,萧……铃。”   清嘉眉眼弯弯,温柔赞道:“声若银铃,此名甚好。”   说罢,便在听雪的搀扶下离去,她姿容虽款款的,步伐却细碎,略显着急,可见对此地是十分厌倦。   高楼之上,见这闹剧退去,李炎支着额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宋星然恰推门而入,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微皱了下眉,隐有忧患:“你昨夜又不曾睡眠?”   李炎患有失眠之证,夜里不得安眠,时常头疼欲裂,故此他眼下有一圈青黑,不喜晒太阳,肤色似雪苍,偏天生嘴唇红艳,瞧着鬼气森森,有些妖异。   这也是为何,人人似都惧怕四皇子的缘故。   李炎眼睑略动了动,懒懒道:“方才我见着一出好戏。”   宋星然哼了一声:“什么好戏?今日你进宫,瞧见大皇子被斥责了?”   大皇子正妃乃是赵严嫡长孙女,近来皇帝总挑赵严毛病,故此连带着对大皇子也厌烦几分。   “倭瓜出丑,并无新意。”   大皇子身量不高,李炎私下都唤他倭瓜,十足毒舌。   “那好戏是什么?”   李炎饶有兴致地笑了笑:“适才你那未婚妻,才从这街上走过。”   “清嘉?她怎会来此。”   宋星然语速快了几分。   李炎将方才之事复述一番,点评道:“你那小未婚妻,看着柔柔弱弱的,却不好糊弄,进退得宜,气度娴雅,是能当宗妇的料。”   她自然是好,宋星然从来都知道。   便是他自诩尖酸一人,都觉得清嘉十分完美,至多一条,眼泪太多了,说下便下,他也常觉得无可奈何。   但好友对清嘉赞不绝口,宋星然心中忽然有些不适,啧了一声,说出的话竟不自觉带了些酸气:“我的夫人,你瞧那样仔细作什么?”   李炎啧了一声:“还未过门呢。”他笑容更甚,故意道:“若非父皇将她赐给你,我倒不介意娶了她。”   瞧瞧,说的是人话么?   但若从前的宋星然,从来觉得女人如衣服,娶妻更是麻烦,如今李炎的话竟让他恼火,他顺手抄起眼前的果子,不留情面地朝李炎扔了过去,口气冷然:“你想都别想。”   李炎眼疾手快地接过,又咬了一口,才道:“难怪呢。”   宋星然斜眼瞧他,口气不佳:“难怪什么?”   李炎口中含着果子,语调不清,听起来便很有阴阳怪气之感:“难怪请你来云琅阁,推三阻四,总不愿意。这还没娶进门呢,便守身如玉,生怕你未来小娘子吃醋是吧?”   他语调幽幽地下了个论断:“宋明之,你夫纲不振呐。”   ——   金铃儿被清嘉远远安置于桃花庵,兴不起风浪,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五月。   临近婚期,翠寒院已悄悄挂上红彩,喜庆之色若抵挡不住的暖意,无声蔓延。   这天夜里,孟氏至清嘉房中,望着色若春晓,明珠生晕一般的女儿,红了双眼:“说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如今……罢了。”   想当初她为清嘉择婿,好男儿的图册堆了一摞,单只将宋星然的扔在角落,但造化弄人,她的清嘉偏就要嫁给宋星然。   清嘉知道孟氏不喜欢宋星然,宽慰道:“娘,你瞧瞧这两个月,流水似的东西抬了过来,宋星然不好么?”   孟氏拿起玉梳,替她梳头,清嘉便听见头顶有声叹息:“好。”   清嘉回身,似幼时那般环抱着孟氏,口气很调皮:“娘,年纪大些,晓得疼人,您便当作他在旁人身上,学会伺候人的功夫,如今又伺候我来了,女儿过去,只有享受呢。”   “你啊,巧舌如簧。”孟氏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额头:“哪有你这般颠倒的,他是国公爷,还是朝中重臣,门第太高,日后你们夫妻二人有些吵闹,都只怕无人为你撑腰。”   孟氏说得很对,嫁过去,她是没有放肆的资本。   清嘉很认真:“娘,不嫁他,便只能嫁给赵严了,他是最好的。”   最好的选择。   提起此事,孟氏咬牙切齿:“你那没有良心的爹!”   孟氏天生心疾,最忌动怒,清嘉在她怀中蹭,撒娇道:“娘,您莫气了,仔细身体。”又将话题转回宋星然身上:“他是千帆过尽,知道我的好。”   “便是日后情意渐歇,以他的个性,也会给我体面的。”   “娘,日后女儿会过得很好的。”   孟氏眸中含着眼泪,双手发颤地抚过清嘉发丝。   母女二人又说了阵体己话,孟氏离开前,自袖中掏出本小册子,塞到清嘉手边:“你那夫婿年纪大了,不是毛头小子,你只略看一眼,莫吓着便是,旁的,听他便好。”   清嘉当时还未反应过来。   孟氏走后,她翻开一看,那小册子上的男女,姿势表情都十分怪异,心底一噔,猛然合上。   但一想,男女敦伦,乃是正常,在夫妻关系中也十分重要。   多学点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好,又缩在被中将那避火图翻开,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图文并茂的一本,画工细腻,是江浙一带的笔触。   想来,也是昔年孟氏家中传下来的。   清嘉翻看起来,只觉得大为震撼,这人是如何扭成那模样的……   过了一阵,忽传来叩门声,清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图册塞到枕头下,好似自己做了不见得光的事情一般。   门外有人提醒:“姑娘,沐浴的时辰到了。”   是马嬷嬷。   这位老嬷嬷出自信国公府,是半月前,宋星然接过来的。   宋星然常觉得,清嘉替他挡了一箭,险些香消玉殒,本来该好好将养,偏又被祝满算计,受了磋磨,定然体弱。   马嬷嬷在郡主身边服侍了多年,擅医懂药,最会调理女子身体。   单就说沐浴这般小事,马嬷嬷药浴的方子,都是日日不曾重样的。   清嘉在马嬷嬷的调理下,的确逐日恢复元气,只有一桩,即便马嬷嬷如何妙手回春,她肩胛处的伤疤始终还在。   也是,那日伤口几乎入骨,马嬷嬷调养十来日,亦是收效甚微。   清嘉胡乱应了一声,便随着马嬷嬷往浴房去。   清嘉将衣衫褪去,黄铜镜中隐约露出一幅姣好的躯体,高山低谷,纤秾合度,只是她稍侧些身体,后背的伤疤便显露出来,一片莹润中,显得尤为狰狞。   镜中的美人蹙着精致的眉头,叹了口气。   清嘉自小知道自己貌美,甚至貌美对她而言,是习惯,更是行事方便的武器。   她自小便晓得躲着日头,才能肤白若雪,后来大些了,祝满不曾理会他们一加三口,家中清贫,她也会翻看医书,采些花花草草养护自己,对自己一身皮肉更是爱护有加,养得白皙嫩滑。   如今褪去衣衫一瞧,更觉得疤痕丑陋碍眼。   她也太可怜了。   浸在温热的水中,身子倒是舒服的,人却始终记挂着那道伤疤,她摸着那道痕迹,问:“嬷嬷,伤疤难看,你说国公爷……会不会嫌弃我呀?”   马嬷嬷替清嘉捏着肩膀,听了这话,笑出声来。   听郡主说,未来国公夫人自小爱慕公爷,她初还不信呢,如今看来,可不是情根深种么?于是安慰道:“咱们公爷不是那等浅薄之人,姑娘舍命相救,才有了这疤痕,公爷怜惜您还不够,哪里会嫌弃。   谁管他嫌弃不嫌弃。   清嘉是喜欢肤白无暇的自己,故意搬出宋星然来,旁敲侧击地向马嬷嬷求秘方。   虽然马嬷嬷所说在理,但在让宋星然时刻记住自己救命之恩与自己洁白无暇的玉背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食色性也,宋星然那样的浪荡人,如今看她尚觉得新鲜,便觉得她热忱可贵,连伤疤也是纪念。   过个几年,厌烦了,多也只剩下扫兴,还是顾惜自己最要紧。   ——   马嬷嬷照料清嘉,时常都有消息传回宋星然耳中,听得最多的,便是清嘉对伤疤的介怀。   还是请了太医院院正,齐太医,耗了不少奇珍药材,才配得一小罐祛疤胶。   依照旧俗,新人婚前并不能见面。   但偏偏,齐太医与李炎亲厚,取药时,这位老太医感慨道:“大人与四皇子一般大,如今大人觅得娇妻,咱们四皇子仍是孤零零的。”   宋星然忽然想起那日李炎对清嘉的赞许,顿时便不舒爽了,也很想见一见清嘉。   所以当夜,他不曾托付旁人,而是亲自——翻了祝家的院墙。   宋星然熟门熟路地到了清嘉闺房,远远瞧去,烛火燃得很多,仍是亮莹莹的。   宋星然并不打算惊动旁人,便躲到后巷,悄声推开了窗。   入目便是一朵怒放的芍药,秾丽、美艳的一幅画面。   他直觉冒犯,不该再看,却无论如何挪不开视线。   清嘉伏在贵妃榻上,单薄的衣裳褪至腰间,不过几片白纱,堆缠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后背光洁,如雪如瓷,身后的听雪执笔,在她身后绘了一朵娇娆的芍药。   纷繁的花体已然绘成,似玛瑙一般的艳色,听雪又蘸了绿色,顺着女子颤颤的蝴蝶骨蜿蜒而下,落入了凹陷的美人沟,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白纱中。   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爬出来的妖精美人,一身妖冶的画皮,却勾得男人飞蛾扑火。   她这是……   女子羽睫轻颤了下,缓缓坐起来。   那松垮的衣衫更是坠了下去,露出了瘦削的肩,与彤色的肚兜。   清嘉将罩衫撩开,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十分满意:“总算将那碍事的疤痕盖了去。”   宋星然才明白,原这小女子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疤痕,当真是十分在意了。   他掏出怀中的祛疤胶,如今倒不必着急给她了,左右不过三日,便要行婚礼,日后给了她,再亲自……   宋星然很自然地便想歪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却见屋内的小女子如今正是臭美呢。   烛光盈盈,亮色的铜镜将光反打到她的鼻尖,粼粼生辉,十足的俏丽模样,宋星然忽而觉得心情很松快,真是个宝贝人儿。   暗自欣赏自家未婚妻美态时,后巷忽传来几声猫叫,竟是一只黑色野猫在他脚下,龇牙咧嘴地叫着,琥珀色的眼在夜里反着荧光,好似斥责他偷瞧一般。   竟是没完没了地叫。   清嘉听了,觉得聒噪:“听雪,去将那叫春的猫儿赶走,夜里也不得安生。”   听雪推开窗户查探,除却看见那黑猫跑走,还瞧见一团影子一闪而过,顺手取过床边的鹅卵石扔过去,啪嗒一声打在碎瓦上,自此再无别的声响。   宋星然立坐屋顶上,望着后巷的碎瓦。   夜风吹过,方才的惊慌已消失不见,更多的是新奇快意。   他好似变回了心无烦忧的少年郎,大费周折,只为偷偷瞧一眼自己喜欢的姑娘。   宋星然迟来的少年心事,像是溪水上的浮光,一闪即逝,很快便到了二人大婚的那日。   天光还未完全亮起,清嘉便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又是梳洗、又是绞面、又是上妆,她迷迷糊糊,任人摆布。   待收拾停当,也不知时间几何,只听见外头传来五六声通传:“新姑爷到门口了!”   若论正常,女方家门口,总有些亲友拦着,与那新郎官为难一二,但一来宋星然官爵太高,二来祝家各门亲戚对清嘉很是陌生,都不敢多言语。   只有一个祝清许,清瘦的少年郎,双臂张开,眼圈发红地拦在门前,一字一句道:“国公爷,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待我姐姐。”   宋星然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笑意:“叫姐夫。”   祝清许喉头滚了滚,几乎哽咽,他倔强地求一个答案:“您会好好待她的,对么?。”   宋星然拍了拍祝清许的肩膀,轻松明快的:“那是自然。”   挂着愁容的少年才露出笑容,真心诚意道了一句:“姐夫。”   宋星然才畅通无阻地入了祝家内院。   新嫁娘离府,是要聆听父母教诲的,祝满只囫囵说了几句吉祥话,又教她日后需得恭顺听话云云。   清嘉覆着盖头,看不见生父此刻的嘴脸,只听见他道喜声音又高又抖,混杂着欢喜与对宋星然的恐惧,是一贯地让人厌恶。   祝满这边不敢耽搁分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清嘉便被宋星然抱上了花轿。   落轿时,日暮的光线透过盖头刺入眼前,一道修长的身影挡在她身前,又将她的手牵了起来,将红绸塞入她的手中。   那双手的骨节修长分明,是宋星然。   旁边便传来几声调笑:“国公爷好心急。”   “盼了许多年的媳妇儿,可不得捧着么?”   “……”   那双手顿了一顿。   清嘉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递红布这活儿,原来是旁边那喜娘的事情,宋星然这般行为,倒显出十分的急切与呵护来。   不知怎得,今日心头始终带着惶恐,明知于理不合,也鬼使神差去抓宋星然的手,大手滞了一瞬,很快回握住她,拇指在她手心摩挲片刻,十分缱绻。   耳畔宋星然的声音带着笑,轻飘飘地飞入耳廓:“莫怕。”   旁边那起哄的声音更大了。   宋星然哭笑不得,清嘉平日素来稳重,今日却怯生生的,也只当小姑娘害羞,便也由她而去。   在一片热闹中,二人执手踏入国公府,离远的那只手拽着喜绸,旁人看着,姿态颇有几分甜蜜的奇怪。   大约是习惯了日子过得一波三折,如此顺当和谐的喜事,她竟觉得飘忽不真,牵着宋星然的手也越发紧收。   拜过天地、合卺交杯后,清嘉才有几分真实感。   她嫁给宋星然了,一番苦心,终于如愿。   凉州的穷山恶水,秃鹫黄土,渐渐在脑海中淡去。   “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清嘉神思自凉州抽开。   这敲门声颇有急切,仿佛催促一般,如此铺天盖地的艳红,让清嘉很自然地联想到避火图中扭七八歪的女子,惊慌失措地眨了眨潮湿的眼眸。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紧张地、娇怯地喊了一声:“进。”   作者有话说:   报!终于成亲啦!可以光明正大地贴贴惹!   偷偷看老婆的宋狗:紧张、脐带、搓搓手。   ——   ①引用自《唐律疏议》 第28章   清嘉抬眸望去,是个年轻的少女,却非府上侍女打扮,淡粉色裙衫,鬓发上是素色银钗,温温柔柔的模样,她略低着下巴,面颊带粉,有种扭捏娇怯之态。   是她在信国公府借住月余,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这是哪位?怎么入了她的喜房。   清嘉怔忡。   莫非是宋星然招惹的小野花么?   此刻宋星然正在外头应付宾客,隐约还有推杯换盏之声传来。   喜房内则寂静,清嘉与这莫名闯入的女子对视片刻,烛花“啪”地一声爆开,清嘉收回视线,表面淡定道:“姑娘是?”   京城人皆知,宋星然风流,清嘉心里也早有准备,若在新婚之夜冒出个红颜知己,她便也颜面无存,难以在府中树立威信。   若被当成笑话,往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但此女与宋星然关系如何?情分如何?分量几重,清嘉都拿不准,一时心绪也纷杂,只想着面上气度不能丢。   何盈玉稍愣,没料想到清嘉如此淡定,和声道:“是玉儿莽撞了,忧心表嫂腹饥,故此捧了些小点心过来,却不想我二人不曾见过,多有冒昧。”   语毕,她拍了拍手,便有个小丫鬟推门而入,手上捧了几样糕饼。   清嘉差点没绷住表情,要笑出来,露出个讳莫如深的表情。   表嫂?   也不知,国公府何时住下个如花似玉的表姑娘。   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便宜表妹,还不合时宜地到来,多半居心不良。   大抵是她借宿国公府这些日子,宋星然身边还算干净,并无旁的莺莺燕燕出现,以至于她有种虚幻之感,宋星然真的不讨女人喜欢。   如今看来,宋星然比她想象中可抢手多了,得亏自己先下手为强,不然这平安符便要旁落他人之手。   她与宋星然虽非什么海枯石烂的绝美爱情,但好歹是自己苦心筹谋来的婚事,今日又是大喜,见着新房中冒出来的不速之客,清嘉心中烦躁陡升。   她强迫自己掩去情绪,垂眸笑笑,十分客气地道了谢,遣人将东西收好:“我便不留表妹了。”   口气是和缓的,却不容置疑。   何盈玉知道自己此举莽撞,但她今日亲见着清嘉与宋星然如何柔情蜜意,又听闻清嘉也不过是个小官之女,身份比起自己从前相比更是差了许多,这才心存着不忿,想要见一见清嘉的庐山真面目,也想给清嘉添堵。   偏偏清嘉笑眯眯的,温言笑貌,波澜不惊,灯火下美得似天仙,何盈玉顿觉自己拳脚打在棉花上,只好讪讪离去。   清嘉盯着缓缓闭合的门扉,心中一口闷气却始终下不去。   这可是洞房花烛夜,便有人在她跟前阴阳怪气。   她将头上凤冠卸下,将层层叠叠交缠的衣襟扯开,低声恼道:“听雪,备水,我要沐浴!”   宋星然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她也懒得干等。   听雪进来时,见着清嘉发髻松散、衣裳凌乱的模样,吃了一惊:“主子,您这是作什么?”   清嘉鲜少有这般不体面的时候,她自己也讶然,最后归结于:今日特殊,这些繁文缛节累得自己心烦。   便不耐地,将桌上饮剩的合卺酒抄了过来,就着酒樽,咕咚咕咚地灌入喉中。   冷酒下肚,清嘉才寻回几分冷静,她深呼吸一口,说出的话倒像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国公爷尚在前头宴饮,还有些时候不能回来,我一身厚重,闷出了汗气,还是先收拾收拾。”   ——   宋星然被搀扶着回房,于回廊处歪歪斜斜地将众人推开,宋谅是晓得他酒量的,将闲杂人等驱散,眼见着一身红喜的宋星然,步履飘虚地推开房门。   喜烛莹莹,大红的喜色铺了满眼,却是空荡无人。   哪有洞房花烛,新娘却不见踪影的。   清嘉人呢?   他一颗饱胀温热的心骤然悬停,被人在手中捏了一把。   今夜他饮酒不少,本来并无多少知觉,瞧着空旷冷寂的喜房,酒气上涌,只觉得太阳穴酸胀不已,揉着额头叱问:“夫人呢?”   清嘉不喜旁人服侍,一干丫鬟婆子皆在外守着,宋星然吼了一嗓子,屋外随侍众人哗哗而入。   他平日装得温和模样,鲜少红脸,骤然脸黑似阎王,双手叉腰,杀气腾腾的模样甚是唬人,一干人等皆跪倒在地。   宋星然更觉头疼,不耐烦地低喝:“起来!大喜之日像个什么样子。”   还是领头的马嬷嬷胆子大些:“公爷莫要动怒,夫人去沐浴了,大抵是受累了。”   “唔。”宋星然捂着太阳穴,在床边坐下,似倦极了卧倒。   床褥上洒着莲子、花生、百合等,有些硌人,宋星然缓缓叹了口气,问:“夫人去多久了?”   也没等到旁人回答,已猛然起身:“罢了,我瞧瞧去罢。”   末了,还不忘回头将房中碍眼的人皆赶出去:“还杵着作甚?退下罢。”   清嘉在浴池中晕乎乎地泡着,只觉得四肢百骸皆放松,不知不觉瞌睡虫便爬上头。   听雪急匆匆赶来:“姑娘!公爷回房了,寻不着您,正撒气呢,咱们快收拾出去罢。”   清嘉尚在瞌睡,迟钝地“唔”了一声,双眸半睁时,便已被听雪扶了起来,裹上布巾,似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还哼哼唧唧的。   她面色酡红,双目朦胧,醉态隐约。   清嘉素来海量,大约是饮酒后在池中泡了许久,才醉酒上头。   听雪心中咯噔一下,愈发用力地摇晃清嘉:“姑娘!快醒醒,国公爷找您呢!”   清嘉睁开眼,艰难地将听雪的只言片语消化,亏得冷风吹来,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才寻回几分清明,主动配和,急忙将衣裳套在身上。   行动匆忙,办事自然粗糙,她发尾仍汲着水分,潮湿地搭在身上。   洞房花烛夜准备的寝衣,本就轻薄娇艳,甫一湿水,便黏在身上不得舒展,清嘉颇嫌弃地将外衫褪去,慢悠悠地将乌发疏拢至颈侧。   听雪在一旁干着急:“我的姑娘,咱们快些罢。”   清嘉有几分醉态,气性儿也上来,将试图左右她的听雪推开了些,咕哝道:“横竖人是嫁了他,还怕我逃了不成,凭什么非要上赶着见他,叫他给本小姐等着!”   这才抖了抖潮湿的外袍,慢条斯理地披在肩上。   宋星然推门而入时,恰瞧见了这旖旎美景。   沁水的布料薄薄地贴在纤细的脊背上,半透明的曲线逶迤而下。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乌浓的眼眸近乎贪恋地黏在她身上。   听雪小声呼道:“国……”却被宋星然止住,无声地将人遣了出去。   清嘉穿不上衣裳,喉中发出几声赌气的哼唧声,嘶嘶哑哑的,似在宋星然心上轻飘飘的挠了一下,勾出十分的痕痒来。   她手上动作不利索,外衫几番磋磨下,将掉未掉地挂在肩头,她肌肤雪腻,在红纱的映衬下近乎妖异。   宋星然低眸,看见了那朵灼灼艳艳的芍药花。   纷繁的一朵绽在女子的蝴蝶骨,尚带着潮湿与热气,随着她的动作,重叠的花瓣似翻飞一般,活色生香。   清嘉感受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后知后觉地转头,娇嗔道:“听雪,你别盯着……我看……”   后面二字因对上了骤然出现的宋星然,变得虚软。   她扯着衣裳,皱巴巴地团在身上,磕巴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宋星然并没有回答,只轻笑了声,缓缓靠近她,眼神却不曾从她身上离开分毫,始终黏糊。   清嘉惊觉,他一双桃花眼似哭过一般,湿润的、微微发红,眼底藏着深黯的侵略。   清嘉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宋星然,一时发怔,待回过神来时,她已陷落一个滚烫的怀抱中,他温热的、还带着酒意的气息喷在自己颈侧,飘来男子不满的呢喃:“我以为你跑了。”   清嘉顿觉好笑,顺着宋星然倾泻的长发,轻缓地捋,那手法与小时候逗狗也没有区别。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下巴被人含住,没有章法地吮,她烫着双颊往后去躲,却被人一把擒住,往他的方向送。   宋星然含糊地哼了声,才一口咬着她的唇,迫不及待地与她亲吻。   像极了醉酒的大狗。   清嘉晕乎乎地想。   宋星然似乎察觉她分心,不满地、重重地咬了一口细腻的唇肉,掌心顺着芍药花茎勾缠而下,轻一下重一下地捏。   酥麻之感铺天盖地袭来,清嘉不由得微微发颤,她软了手脚,被抽了骨头似的,趴在宋星然肩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藏着喑哑的火焰,总之,不大清醒的。   大约是喝多了,分外激动。   清嘉揉了揉他泛粉的耳廓,瓮声瓮气地问:“头晕么?”   宋星然露出无奈的神色,那些酒,大约灌不醉他,但色令智昏,他确然晕乎。   “唔。”他应了声,还带着鼻音,仿佛很脆弱似的。   手上动作却没停下,一把将清嘉抱起,脚下生风地离开这湿漉漉的浴房。   不过顷刻,清嘉已陷在宽大的喜床上,宋星然灼灼地盯着她,接下来之事便顺理成章。   张氏那本画册上说,女子总会受些苦头,为此清嘉还忐忑了几日,但宋星然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竟不曾叫她受多少苦楚,很快便云收雨歇。   大约是体恤她罢。   清嘉轻声松了口气,口气是藏不住的开心:“好了?”   烛光里,清嘉对上宋星然平素清俊的脸,不知是否错觉,似乎笼了一层阴翳。   她困倦至极,懒得照顾宋星然心情,探起身子想要吹熄烛火。   皮肉雪白,玲珑浮凸,实在诱人。   宋星然更觉得恼火,偏又不敢发作出来,大掌剪过她一截细腰,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清嘉听见宋星然滚烫的呼吸似有些急躁,飘在自己耳畔,又被他细细密密地吻住。   他的嗓音哑的不像话,有些危险的意味:“这才哪儿到哪儿?”   清嘉被困住,被亲得晕头转向,身上温度又高了起来,皮肤微微发汗,腻在手里软绵一片,宋星然爱不释手。   清嘉眼角溢出泪来,不解为何宋星然猛然为何又生龙活虎起来,她嘤嘤地哭起来,又被吞咽无声。   夜雾浓浓,只得美人背上的芍药轻颤,在露水的沁润中变得愈发妖冶。   次日清晨,清嘉被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后贴着一个宋星然,他张臂护在自己身下,似护崽似的将自己团团抱住。   清嘉慢慢苏醒过来,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若是热天,得多腻人啊。   敲门声更响了些。   宋星然囔了几声,也渐渐醒了,抱着怀中热腾腾、软绵绵的新婚妻子,不愿动弹。   清嘉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对上他清亮的桃花眼,小声催:“咱们起来罢,还得去敬茶呢。”   宋星然张臂将她抱得更紧,在怀中蹭了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才不情不愿地搂着她起身。   此刻门外的敲门已是急促,宋星然揉了揉眉心,懒洋洋道了声进。   其实清嘉心里也着急,昨夜折腾得太晚,以至于晨起迟了,偏新妇进门头一天,是万不能懈怠的,换衣梳妆都十分急促。   男子收拾起来本就快些,宋星然更是早早抱臂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不忘指点听雪:“将那累丝的珠钗换了,还是那点翠的海棠步摇更衬些。”   诸如此类的话层出不穷,最后更是亲自替她描眉,生生拖了许多时间。   经他之手,妆容与衣裳倒是搭配得合衬,娇而不妖,明丽不俗,见宋星然捧着她的下巴像要再替她添几笔,清嘉忙将他手中的黛笔抢下:“可以了,咱们出门罢。”   宋星然挑眉而笑,竟还有几分可惜。   清嘉拉着宋星然,急匆匆出了门,偏他过分淡定,行路也太慢,清嘉只好挽着他的手臂,推他加快步伐,却被他牵起手轻咬了一口。   并不疼,只是酥酥麻麻的。   清嘉狠狠瞪他一眼。   大庭广众下,被人瞧见,大约会被诟病轻狂。   清嘉抽出手,在他胸前推了一下,小声的:“你做什么!有人瞧着呢!”   宋星然含笑望她,桃花眼轻佻向上:“你倒还有力气,昨夜是在诓我?”   清嘉顿了顿,见那身后的丫鬟婆子俱憋着笑,更觉得羞窘,双颊顿觉燥热,拽着宋星然,半怨半嗔道:“都怪你,累得我迟了许多,长辈们都等着咱们,平白失了礼数。”   宋星然顺从地走在清嘉身后:“不必紧张,母亲疼你更甚于我,自然体恤你昨夜辛苦。”   清嘉顿时面红,推了他一下。   宋星然往前踉跄一下,心情极好的,仍是笑眯眯,又重新拉起她的手:“祖母,也是极和善的老太太,你自如便好,不必时刻拘着礼,在咱家没那规矩。”   二人一路说着话,到萱草堂时,老太太、容城郡主俱已端坐在高堂,与宋家的婶娘们其乐融融地说这话,见他们一来,笑得温柔和蔼,并不曾责怪她,清嘉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只是萱草堂内,除了长辈们,还有一人,站在老太君身侧,高挑婀娜,秀美素婉,眼神若有似无地落在他们夫妻身上,似打量,似偷窥。   是昨夜闯入新房,送糕饼,自称为玉儿的那位表妹。   今日她着浅黄色素衣,发髻只簪了一朵小白花。   女儿孝,三分俏,梨花落雨最是娇柔。   但国公府才迎了新妇,她如此穿着,显得不合时宜,清嘉看在眼里,更觉得刺目。   但人是老太君跟前的,也不知是那尊神佛,清嘉不好非议,只跟在宋星然身侧,依次向府中亲长下拜敬茶。   宋星然如今是宋家家主,顶梁柱一般的存在,那些叔叔婶婶对清嘉和善得不得了,清嘉被人牵着手夸了又夸,收了满匣子贵重的见面礼。   到了最后,老太君才介绍那位小白花:“这是我娘家侄孙女儿,何盈玉,年纪比清嘉还要大上两岁。”   “玉儿父母俱已不在,才出了孝期半年,整个人俱是蔫蔫的,故此我将她带回京城,好叫她换个环境,心情也舒畅些。”   又嘱咐:“如今你是咱们府中的主母,日后还要多照料照料你这小姐妹。”   口气是再和蔼不过的,但联想昨夜,清嘉总觉得老太太话里有话。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将她这侄孙女,指给宋星然做小么?   清嘉从未想过宋星然后院里只得她一人,但如今她新婚燕尔,未有自己子嗣,也尚未在国公府站稳脚跟,若真纳了妾,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何况,此人有老太太撑腰,是个隐患。   清嘉只愿自己是多想,笑着回道:“是。”   何盈玉垂头低眼,一幅恭顺模样,好似她真是个胆小怯懦,却良善无比的姑娘。昨夜闯入喜房,是好心,也是无心。   但宋星然连个眼风,都不曾分给何盈玉半分,想来真是何盈玉上赶着攀亲扯戚,心有不轨。   见礼后便是用膳,一大家子人叽叽喳喳,话题大都围绕着新人打转,清嘉本就困倦,强打精神见了宋家的三姑六婆,珍馐佳肴放在跟前,也毫无胃口,不过将宋星然夹的菜潦草吃了几口。   宋星然在一旁瞧着皱眉,捡着几样开胃清爽的小菜,连哄带劝,才让清嘉多吃了几口。   他舀了一小碗汤,吹凉了,才递到清嘉手边。   宋蔚然就挨在旁边,撞了撞宋星然的胳膊:“哥,我也想喝汤。”   宋星然哼了声,扫了扫宋蔚然圆润的面颊,惫懒道:“你少吃些。”   容城郡主在旁憋笑,亲自舀了一碗汤喂到宋蔚然嘴边:“你哥哥照顾嫂嫂,你凑什么热闹。”   宋蔚然在旁哼哼呼呼,惹得众人大笑,清嘉在旁看着,发现只有何盈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清嘉笑意更浓,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扣紧了宋星然的手。   午膳之后,清嘉困意上涌,在房中睡得不知年岁几何,任凭宋星然在旁边如何揉捏捣乱,都不曾理会。   大约到了日昳时分,才被宋星然唤醒,他在那芍药花心处亲了又亲,清嘉又怕痒,嘻嘻哈哈地扭了起来,更被他抓住折腾。   二人闹得面红耳赤时,听雪在外敲门:“姑娘,郡主邀您过去用些点心。”   清嘉忙趁着宋星然发愣时,缩到床角,大声应道:“我收拾收拾。”对着宋星然的方向踢了一脚,作口型道:“快、去!”   宋星然撩袍起身,笑着摇了摇头。   宋星然婚假在家,很是清闲,便与清嘉一道去了,二人才至廊下,便听得乒呤乓啷的声响,是在打马吊牌。   马吊牌很受贵妇人喜爱,在祝家时,张氏也常攒局,算是妇人间的应酬。   但清嘉并不熟悉此道,昔年在江南,日子过得不大安逸,除了念书练琴,还要照顾家中两位病号,鲜少有闲暇功夫玩耍,何况马吊牌在不同地带,玩法还有所差异,据清嘉所知,江南与京城,吃牌的方式便不同。   入门一看,是韦老太君、容城郡主、何盈玉与太君身边的申嬷嬷在打,正是结束了一局,在热火朝天地洗牌。   韦老太君双眸发亮,笑道:“清嘉,与我们一道玩罢。”   清嘉本来打算只在旁陪着,推脱自己并不会。   韦老太君却笑得更加开心:“不要紧,多摸几轮便熟了。”   申嬷嬷已站了起来,空出座位,连容城郡主也叫她下场,清嘉颇有些尴尬,求助地望向宋星然。   宋星然才要张嘴说话,便被老太君堵住:“不要你来,尽是叫人无处可走的,还有什么可玩。”   清嘉听得云里雾里,何盈玉却掩唇而笑,娇声道:“表哥可是玩牌记牌的一把好手,寻常人都玩不赢他。”   浑似她们很熟,有那青梅竹马的情分似的。   宋星然眉梢微挑,表情冷了一瞬,随即恢复如沐春风的笑脸。   清嘉被他揽着肩膀,手脚僵硬地安置到座位上。   他无奈笑笑,柔和道:“没关系,放心输,夫君与你兜着。”   此话一出,二位长辈皆欢喜地笑了,容城郡主揶揄道:“多输些,不相干,他有钱。”又嘱咐宋星然:“不许偷偷帮着你媳妇。”   宋星然让人搬了张凳子,在清嘉身旁抱臂坐下,摇头笑道:“我便只看着你们如何欺负我家娘子。”   清嘉是真的一概不知,还是容城郡主略提了几句玩法,便开始一头雾水地打起了牌。   她还懵懵懂懂,自然把把都输,坐在她下手的韦太君笑不拢嘴,宋星然在一旁摇头叹息,捂着额头,不忍卒看。   清嘉茫然,眨巴着眼睛求助于他,乌灵灵的杏眼,瞧得他很是心软,最终忍住祖母与母亲的舌枪唇箭,抓着清嘉的手,大杀四方。   “嘿,宋明之,谁准你下场了?”容城郡主瞪他。   宋星然码好了牌,就着清嘉的手甩了一张出去:“可不兴总欺负我家娘子。”   容城郡主笑着飞了他一眼,默许了他作弊的行为。   清嘉的手被他攥在手里,全然沦为工具,他一道打,一道小声教,清嘉总算看懂了些门路,津津有味时,宋谅进来了,神色平静。   宋星然扫他一眼,拍了拍清嘉的手,松开了,走向一旁。   宋谅声音压得极低:“曲姑娘那儿,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看似欢场浪荡子,实则?   (笑 第29章   宋星然望向不远处的清嘉,她手中捻着个牌,秀气的眉毛皱起来,一幅为难模样。   他眼神放在清嘉身上,语调略带烦躁:“何事?”   “曲姑娘有个丫头,跟了七八年了,适才出门去采买胭脂时,于闹市中叫那纵马之人撞死在街头。”   宋星然眼神收了回来,凉凉地落在宋谅身上:“你很闲?这事需要说与我听么?”   宋谅哎呀一声,凑近道:“我的爷,纵马之人,是冯凭。”   宋星然扬起眉梢,饶有兴致:“有点意思。”   冯凭乃镇守西南的大将军,是三皇子的母舅,无诏不得回京,但因冯贵妃芳诞将临,皇帝特许冯凭进京,与贵妃贺寿,共聚天伦。   明面上看,三皇子一系,确实恩宠正浓。   但近年皇帝新宠乃是道姑赵贤妃,最偏心年幼的六皇子,冯贵妃已然失了上心,且冯凭坐镇西南多年,与土皇帝别无二致,早惹皇帝忌惮。   皇帝不曾表明态度,但宋星然通过皇帝言行,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何况冯凭入京,还挟了五千私兵,偷偷摸摸藏在京郊。   连他都能查出来的事情,皇帝不会不知,自然大为不满。   此次冯凭闹市纵马伤人,于勋贵而言,本来算作小事一桩,但在此敏感之时,无异在皇帝瞌睡时送了个枕头,给了皇帝一个开刀的理由。   宋星然沉思良久,道:“叫曲烟波闹大些,抱着尸体哭闹,递诉状,闹到顺天府去,若被压下来,只管击鼓鸣冤,旁的事情,你跟紧些,时时打点,扇扇风,点点火,与咱们三皇子找些事情忙活。”   二人商量时,清嘉也不时用余光打量。   见宋星然凝神沉思,似乎遇上了要紧之事,她本来便对马吊牌一知半解,又一心二用,回过神来牌面已是稀烂。   正捻着牌思考要如何出牌,又被何盈玉笑眯眯地催促,只好顺手摸了一张边角的牌要出,临了被个大手截住,她诧异抬头时,对上宋星然蓄满无奈的桃花眼:“出索子。”   他摸了摸清嘉的发顶,有些恨铁不成钢:“不是说学会了么?”   这不是忙着看你做什么坏事去了?   清嘉自然不会说真话,只细声细气地撒娇:“夫君再教我三把。”   接下来便是三把又三把,宋星然抓着清嘉的工具手,生生将旁人杀了个片甲不留,最后是容城郡主赌气:“不打了,天色晚了,传膳罢。”   她气恼地伸手去戳宋星然脑门:“你个不孝子,也不晓得给你老娘留几分薄面。”   宋星然乐呵呵,揽着郡主肩头请罪:“明儿儿子便将那‘童子报平安’的珍珠发簪给您送过来,权当是请罪。”   申老太君在旁直咳嗽:“听者有份。”   宋星然无有不应。   清嘉原以为,宋星然遇着了急事,大约不会在家中久留,没想到打完牌竟还有留下用膳之意,也便放下心来,不多做思索。   只是宋星然一碗汤都没用完,宋谅匆匆忙忙来了,他表情略显慌忙,附在宋星然耳边嘀咕几句,宋星然便放下碗筷,说有急事要出门一趟。   清嘉心里也有好奇,但不好多去打听,维持着自己柔顺的妻子形象,目送宋星然离去。   宋星然之所以亲自出手,皆因皇帝下了口谕,说已晓得小舅子做了荒唐事,也知道曲烟波是他的红颜知己,叫他从中调停,切勿将事情闹大,再生枝节。   于宋星然听来,皇帝这惺惺作态,假好人的模样委实一言难尽。   若真想小事化了,只管叫顺天府将此事压下去,曲烟波不过贱籍女子,胳膊岂能拧得过大腿?   偏还亲自来了口谕,点明曲烟波与他的关系匪浅,叫他调停,他有什么可调停的,曲烟波有什么资格与冯凭对峙?她是贱民,去顺天府告状,都要先杀二十大板方能陈冤,那衙役下手狠些,她小命都要呜呼,此事一了百了,哪里还需要调停。   宋星然冷笑,深度理解皇帝的真实意图:狠狠闹大。   当下便亲自去了顺天府衙。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本该是倦鸟归巢,人群散去的时候,顺天府门口却围着七八圈人,熙熙攘攘如同闹市。   宋谅挡在宋星然身前,拨开人群,看见曲烟波正横在刑凳上,承受着棍棒的敲打。   旁边躺了一具女尸,这位婢女是受了烈马踩踏而亡,碎了大半个脑袋,身体也不甚完整,死状十分惨烈,所以府衙门前血迹纵横,恶臭隐约,场面很是血腥。   宋谅见着,都有干呕的想法。   难为了京城的热心街坊,他如此想。   宋星然的到来,生生让在场的议论声响了两倍。   衙役一见着宋星然,即刻停下动作。   这是受了宋谅敲打的,先前拖着时日不愿行刑,下棍也多是表面功夫,用着巧劲,生怕真会伤害宋大人的红颜知己。   那木棍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闷响,又湮灭在群众热火朝天的议论声中。   曲烟波痴痴地盯着宋星然。   他仍是那般,华服锦袍,一身清贵。   曲烟波纵然明白,宋星然来此处不全然为了自己,但心中却仍有一股饱胀的满足感:云端雪山的人物,是为了她才踏足这乱糟糟的人间。   纵然是错觉,她也心满意足。   曲烟波伸手去牵宋星然的手腕,眸中蓄满眼泪:“大人……我……”   欲说还休。   人群中发出嚯嚯的声音:“你瞧,都牵上手了!”   宋星然冷目扫向人群,将曲烟波的手拂开,表情平静地吩咐宋谅,将曲烟波送回云琅阁,将门前丫鬟的尸身收殓,然后才入了顺天府大门。   府衙前聚集的人群见唱戏的主角已落幕,四散离去,只是嘴上仍议论纷纷,不难猜测,各样版本的故事将会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扬开。   府尹见了宋星然,也是哆哆嗦嗦满脸为难。一个是皇帝的小舅子,执掌一方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才入内阁,皇帝眼前的红人,任是哪个他也得罪不起。   但宋星然来此处,本来也是做戏,心知刘府尹不敢处理这桩糊涂事,定然会将自己的难处上达天听。   他劈手便将府尹献上的杯盏掀翻在地,怒道:“天子脚下,可还有王法?”   “大人息怒。”府尹苦哈哈赔笑,车轱辘似的将自己的苦水倒出,又说自己是受了冯将军逼迫,才不得不对曲烟波用刑。   宋星然也明白,便是自己将剑架在府尹脖子上,他也不敢受理此案,更加没本事将冯凭押回府衙,所以也不多言,表示出自己怒不可遏的态度,转头便入宫面圣。   宣明帝见了宋星然,那是满脸的为难,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宋卿啊宋卿!朕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我如何说的?叫你好好调停!你倒好,亲自去与那花魁主持公道,闹得阖京上下沸沸扬扬。”   宣明帝气呼呼地抄起桌上镇纸,砸在宋星然身侧:“你不是才亲自求娶了祝家女?那花魁便值得你与同僚撕破脸皮?”   “你可真叫朕失望!”   宋星然见皇帝认真演戏,便也配合。   回道:“臣办事不力,有违圣意。”   他口气沉痛:“原来,臣也是打算大事化小,但冯将军也欺人太甚,一句好话也不曾说过,反而轻傲折辱,烟波她,虽是烟花女子不假,但也颇有血性,所以才不管不顾非要敲那鸣冤鼓,如此柔弱的女子,大庭广众下,生生挨了二十大板,身上一块好皮都无了,臣岂能不心痛?”   “她陪了我三四年,也算有几分感情,这口恶气,臣若不为她出了,实在不配称作七尺男儿。”   宣明帝“嚯”声从龙椅上站起,双手叉着腰,极为气愤地走到宋星然跟前,狠狠地在宋星然脑门上戳了几下:“你呐!什么都好,就是耽于儿女情长!”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眼里的恼怒已消散,转而打起了感情牌:“罢了,冯凭虽是朕的小舅子,却也比不得你这个在朕跟前长大的臭小子。”   宋星然心里好笑,脸上却得装得严肃的表情,只见皇帝宣了钱喜入殿,下了口谕:“大将军冯凭,闹市纵马,草菅人命,罚去太清观中禁足三月,静思己过。”   宋星然自然叩谢隆恩。   宣明帝装模作样道:“还跪着作什么?还不满意么?”   宋星然自然道不敢,心中却觉得皇帝果真是搅弄风云的一把好手,他为皇帝献上台阶:“冯将军,再过一月便该回凉州,如今在太清观中禁足,那军务该如何是好?”   宣明帝望向他的眼神赞赏,又装作苦恼的模样,思索了片刻:“冯将军身上煞气太重,这才有了此次闹剧,于太清观中修养一二也是要的。”   “至于西南军务,叫兵部尚书薛崇辛苦些,明日便带几个人过去,待冯将军涤荡煞气,再回西南不迟。”   见皇帝终于顺心遂愿,宋星然赞道:“此举甚好。”   宋星然完成了宣明帝交代自己的任务,于宫中告退时,已近戌时,天色黑沉,只有个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远处,洒下些冷冰冰的银辉,镀在皇城的飞檐碧瓦上。   真是没劲,还是与清嘉呆着有趣。   这个想法倏然撞入识海。   他笑笑,像是在嘲弄自己这不成熟的情绪。   皇宫早便下了钥,他绕到角门,出了宫。   宋谅的车架早便备好,见他出现,迎上来,道:“爷,曲姑娘说要见您。”   宋星然陷在马车中,很困倦地揉了揉额角,现已夜深,原来打算归家的,毕竟昨日才大婚,纵然清嘉是个乖巧柔顺的妻子,也怕她不悦多思。   他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   曲烟波今日,确实受了很多屈辱,也替他办成了一桩好事。   ——   云琅阁中,曲烟波衣裳半褪,侧着身子,于镜前细细打量后背伤况。   那衙役手上有些功夫,板子敲击下来时,声响乒乓十分骇人,落在皮肉却是轻的,有几道划破了皮,微微发肿,擦了药之后,只剩下些浅粉色的印痕,大约十来日便能好了。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又冒起酸气来:宋星然那位美若天仙的新婚妻子,身上定是洁白无暇的。   他如今有了妻房,以后更会与自己划清关系。   曲烟波眸中闪过果决,她整理好衣容,端坐着,目光凝向博山炉上袅袅上升的烟气。   宋星然来时,隔着房门,便听见幽怨的琴声阵阵,如泣如诉。   琴音传情,他不会不懂,只觉得头疼,心中暗道了句麻烦。   但曲烟波今日很豁得出去,这样的人,是该好好安抚,何况这些年,她的差事也办得很不错,如今看起来是要到头了,但也要好聚好散的。   宋星然推开了门。   曲烟波眼圈发红,抬眸时,盈盈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大人来了。”   宋星然叹了口气,心里的为难并未表现出来,只说:“今日辛苦你。”   曲烟波哭着摇头,她边笑,边大着胆子,挽起宋星然手臂,亲昵地将他拉了进门,她将眼泪擦去,展颜道:“大人在门口站着作什么,烟波已温好了酒。”   宋星然抖了抖袖袍,不动声色地拉开二人距离。   曲烟波是个懂分寸之人,让他省心省力,所以也才捧了她三四年,但他娶妻时,京中有关他与曲烟波的谣言竟漫天乱飞,沸沸扬扬,像是人为操控的手笔。   他去查,七拐八绕却落在云琅阁头上,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曲烟波。   无论如何,此人已不能再用。   若非那丫鬟偶然被踩死,他与曲烟波根本不会再有交集。   宋星然抿了口杯中物,入口清爽,是松醪酒。   松醪乃是搜集了松针、松花、松脂,与那米酒一道,三蒸三酿而得①,酒液芬芳,气味清新,的确是他偏爱的。   然他其实很少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这些年,每每来此,曲烟波都会准备松醪酒,瓜果点心,配饰熏香,全是他喜欢的。   当时不觉得有问题,如今再看,竟有种被暗中窥视之感。   宋星然扫曲烟波一眼,她今日受了伤,未点浓妆,衣裳也比往常轻薄,外衫是影霞纱,如烟似影,去了几分风尘,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道:“这些年,你做得很不错。”   客套疏离一句,曲烟波听得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这些年星然与她私下相处时大都冷淡,或静坐沉思,或听琴赏乐,从无半点逾矩,是她情痴乱想,在幻想着自我沉沦,如今她的下场,也与从前那些,被他遗弃的棋子,一模一样,可怜可叹。   曲烟波垂下眼睫,将眸中复杂的情绪掩盖,抵着酒壶手柄上的机关,默然将自己与宋星然的酒杯都斟满,再抬头时。已挂上虚假标准的笑:“我敬大人一杯,为大人做事,烟波从来心甘情愿。”   也不等他回应,便一饮而尽。   那酒壶,名为两心壶,能装两种容液,先前给宋星然的一杯松醪酒,是正常的,往后这一杯……   宋星然捏着酒杯晃了晃,眸光沉静地打量这个聪慧的女子,浅浅地呡了口酒。   曲烟波见他喝下,心头大石坠落。   宋星然饮罢酒:“今日之后,我会与你换个良籍,身契文书也归还与你,此后你便是自由之身,无需在烟花之地周旋,天地宽广,自由自在。”   他自袖口掏出一张银票与地契,推至曲烟波眼前:“永平坊的两套宅院,也归你所有,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明日,你便无需在云琅阁呆着了,若你想寻个好人家,可也与宋谅说一声,无人敢轻慢于你。”   宋星然对她,不可谓不大方,不可谓不阔绰,若她一颗心非绑在他身上,真是自由之人,怕是会喜得高歌一曲。   但她不舍得。   她想好了宋星然会与他渐行渐远,却没想他会一刀两断。   曲烟波沉默着,房中便安静得只剩下烛火与熏香燃烧的声音,那青烟一丝一缕地升起。   宋星然也不多言,只默默饮酒。   曲烟波见他喝完一杯,又续满一杯,她举起自己面前酒杯,叹声道:“烟波该多谢大人的,今日一别,日后怕是无缘再见您,愿您安好,与夫人,和谐共老。”   此话说得倒是很好,宋星然挑眉,不曾思虑,便将酒灌入喉。   该说的话已然说清,宋星然将钱契压在桌上,起身欲走。   但站起身的一瞬,一阵眩晕袭来,几乎要站不住,双手猛然撑在桌上,将杯盏掀翻。   宋星然深知自己酒量,半壶松醪酒绝无可能灌醉自己,他深吸口气,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扶着额头,脸色黑沉,眸中已有些混沌,他质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那酒中混了少量迷情散,无色无臭,难被察觉,且熏香中混了提纯的紫稍花与菟丝子,两厢作用,药效才来得汹涌。   曲烟波忙上前去搀扶,她心疼道:“冤枉!大抵是您今日操劳,酒又喝得着急,才有些发晕罢了,烟波扶您到榻上休息一会儿,再叫人送些茶水来。”   眩晕只是瞬间之事,坐下来症状又缓解不少,只是曲烟波贴近时,身上的气味让他升腾出一阵烦躁闷热之感,他皱着眉将人推开,再开口时,嗓音出奇的沙哑:“叫宋谅进来。”   曲烟波的鬼话,他才不信。   曲烟波见宋星然脸色涨红,心知起了药效,并未如他所令外出寻宋谅,而是大着胆子去搀扶他:“大人,您歇息一会……”   她靠近时,宋星然五内焚起一阵邪火,只觉得女儿香气馥,浓郁得让人头脑昏涨,竟也一时不曾推开她。   曲烟波试探着,轻轻趴在他胸膛,伸手去解他紧闭的衣襟,怀着窃喜与欢愉,指尖轻轻在他胸口点了点。   她褪了纱衣,雪白的臂膀缠在宋星然身上,似毒蛇一般逶迤而下。   宋星然眸中蒙着迷雾,连身前女子的模样也变得模糊,抓住曲烟波的手,意识不清地喃了一句:清嘉。   曲烟波愣了愣,回过神后,更是发狠地去扯宋星然衣裳,凑在他面前,红唇微张,就是要去吻他。   宋星然却倏然瞪大双眼,猛地伸手掐住曲烟波脖子,“乓啷”一声,将她掀在地上。   体内血气翻涌,意识眼见着便要模糊,他使力,生生将酒杯捏碎,破碎的瓷片嵌入肉里,疼痛与鲜血才堪堪叫识海清明少许。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行走时挥动的衣袖叫那些花瓶摆饰统统掀翻,发出响动,待他行至门边时,宋谅已然赶了过来。   宋星然衣衫凌乱,表情虚弱,清俊面容浮着一层诡异的红晕。   曲烟波倒在地上,泪水涟涟。   当即心下一凉,他扶着宋星然,发现他手心滚烫,似握着火炭,担忧问:“爷,您还好吗?我去寻大夫来。”   宋星然虚乏地点了点头。   他在云琅阁是有休憩之处的,大夫也被宋谅拽着衣裳提过来。   大夫小心翼翼地诊了脉,却只说:“这迷情散,混了旁的草药催发,是已然发作,再难压制,要么是男女合欢,抒发了便舒畅了,要么便硬生生扛过去,消散得慢些,也就三两个时辰的事情。”   宋谅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主子,还是叫大夫开了宁神静气的药方,聊胜于无嘛。   送走大夫后,宋谅见他那命苦的主子半卧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长腿耷拉在床边,看起来是很虚弱,但面色却涨红,显然难受。   他迟疑问:“爷……咱要回府么?”   离了那诡异的熏香,宋星然不至于失去神智,但浑身似有火焚,分外躁动,听了宋谅的话,唇角勾起苦笑,摇头。   他如今狼狈模样,哪里舍得折腾清嘉,若这迷情散药效邪气,害了她身体,更是不妥,再者带着一身脂粉气回家,哪个女子受得了。   宋谅沉思半晌,又小心问:“要不……寻个干净的雏儿来伺候您?”   宋星然有些洁癖在身上,虽开了几家青楼探听消息,又装得浪荡模样,却从来不沾染近身,但如今事态特殊,宋谅也把不准他的想法。   宋星然愣了愣,顺手抓起旁边枕头将宋谅砸了个正着,无奈且气恼:“滚犊子。”   最后主仆二人一合计,捣鼓了一池子冰水,宋星然在冰水中泡了三个时辰,方算挨了过去,此时天色已然微光,翻出鱼肚白来。   起来时,宋星然湿发湿衣,混像个水鬼,他双唇惨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宋谅忙给他裹上干燥的布巾,安慰道:“大约是夫人想您了。”   清嘉此刻确然在想宋星然。   他一夜未归,派人去打听却又传回了他英雄救美,缠绵悱恻的绝美爱情,气得清嘉难以安眠。   三朝回门,眼看着天就要亮,索性不为难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清嘉憋着一肚子火,抄起他的枕头便扔了出去,咬牙切齿,骂道:“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①来自于百度。 第30章   枕头扔出去时,清嘉竟好似浑身力气随之卸下,竟是一阵天旋地转,又软绵绵地倒下床榻,她扶着床沿缓慢撑起身体,吓得听雪连忙将手中的热毛巾放下,再去看清嘉时,她煞白一张脸,竟是没有半点血色。   “小姐,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清嘉摇摇头拒绝。   宋星然在外头闹得风云骤起,整个京城的人仿佛都在看戏,这才第一天宋星然夜不归宿,她晨起便要看大夫,这传出去了,徒惹旁人看笑话。   何况,她知道自己身体。   大约是昨夜总想着宋星然,想他不知何时会回来,便睡得不安稳,大约是翻来覆去,夜里着了凉罢了,碍不了什么事,至多歇息两天便好了。   其实她气,是气宋星然新婚燕尔便不给她脸面,本来坊间便传着风言风语,说她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的夫君其实满心满眼都是花魁娘子,这些清嘉都无所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只管他们说去了,但宋星然在新婚期便去给曲烟波撑腰,为曲烟波大闹顺天府,甚至闹到皇帝跟前。   这是她不能忍受的,甚至心中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   宋星然对她不仅无几分真心,甚至罔顾她的体面尊严。   新茅厕也有三天香呢,她人才嫁过来,便出了这档破事,若往后新鲜感消磨了,只怕她的苦日子在后头,少不了要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天幕渐明,今日是三朝回门之期,而她家夫君却还在青楼楚馆宿着,便是她一贯的厚脸皮,也有些难招架旁人异样的眼光。   母亲、清许会担心她过得不好,祝满会因她不受重视,便轻视他们,张氏会因轻慢她,便苛刻他们。   她叹了口气,尚未思考出面对的方法,只能见一步走一步:“听雪,先与我梳妆罢。”   无论如何,这满脸疲倦憔悴的病容,是不能叫母亲看见的。   再难受,也得让母亲兄弟安下心才是。   清嘉心中气恼:“叫人去外头看看,宋星然那狗东西回来了不曾。”   吓得听雪直去捂她嘴。   只是打探也是徒劳,宋星然并未归家,清嘉梳妆、换衣皆拖着时间,也不曾等到他回家。   连容城郡主都着急,吃早膳时对她再三安抚,也是咬牙切齿地骂宋星然:“逆子!”   清嘉心里点头不迭,面上却装作大度无奈的模样:“大约他有他的苦衷。”   “呸。”容城郡主气恼:“我怎么生了这么花心浪荡的登徒子!”   是啊?清嘉心里也在问。   容城郡主抓过她的手,轻拍了两下,柔声安抚:“我准备了些礼物,一会儿出门,一道带回去,权当是娘的一点小心意,过些时日,我再发帖子邀你母亲来聚一聚。”   “还有便是,你出门时,用我的那辆马车,宽敞些,也舒坦些。”   清嘉看得明白,这是郡主娘娘在给宋星然赔礼道歉呢,清嘉照单收下,云淡风轻地道了谢。   哎,除了宋星然让她不高兴,信国公府个个她都喜欢。   ——   清嘉才下马车,便瞧见祝满领着孟氏与张氏在门口等着,祝清萍在身后,脸色阴恻,清许却不在。   见她孤身一人,众人表情各不相同。   站在前侧的祝满先显得失望,喜气洋洋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后又挂起了和煦慈爱的假笑。   清嘉笑着解释:“夫君有公事在身,一大早进了宫,抽不出身陪我,故而备了几份薄礼物,聊表歉意,过些日子,再登门拜访。”   “呵。”张氏笑得嘲弄:“姑爷真是大忙人。”   祝满扭头呵斥:“闭嘴!”然后和颜悦色道:“进去罢,你身子弱,莫在门边吹风。”   孟氏目光凝在她身上,含着忧虑,始终不曾说话。   清嘉叹了口气,上前挽住孟氏,于是便成了祝满在左、孟氏在右,她夹在父母中间并行的姿态。   可是从未有过的。   清嘉小时候也盼望过有这么一刻,但如今到来时,却觉得索然无味,迟来的父爱太过轻贱,何况祝满,也不过为了宋星然,才勉强换了脸面罢了。   虚伪得叫人作呕。   宋星然为曲烟波大闹顺天府一事人尽皆知,今日更不曾陪她回门,若换了寻常人家的父母,早便义愤填膺要为女儿出头,可祝满呢?   喜气洋洋地受了她带来的礼物,更苦口婆心地劝解她:“男人嘛,哪有不风流的,尤其是你家姑爷,更是多少女子扑上去,你做人家正头娘子的,需得大度包容,笼络住夫君的心,方为正道。”   得亏她在宋星然身上不求情爱,否则听了生身父亲这话,或需要气晕过去,清嘉只当自己聋了,心中却在想着清许。   她回门,如何不见他踪影?   清嘉挽着孟氏的手,边走边聆听祝满的“教诲”,脸上勉力挂着客气的笑,心里却早已烦不胜烦。   孟氏在旁,低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耳畔竟是祝满喋喋不休的说教声:“昨天那事,你切勿咄咄逼人,惹了姑爷厌烦。”   清嘉叹了口气,心想这去祠堂的路当真遥远。   见她爱理不理,祝满声音大了几分,气急:“哎呀!你听见没有?”   清嘉懒得与祝满多说,糊弄地嗯了几声,问:“清许呢?怎么不见他?”   孟氏眉头低垂,没有半分喜色,小声道:“他昨日上学,与同学有些争吵,动了手脚,昨日半夜,不知怎么的,发起了高热,如今大约还在睡着,所以没叫他起来。”   清嘉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急切道:“叫大夫看过了么?”   若非病得严重,怎会不来见她?   清嘉心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都是不大好的,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瞄了一眼张氏,压低声音:“她不会又拦着罢?”   孟氏摇头:“不曾拦着,昨夜大夫便看过了,说是寻常风寒,并不碍事。”   母女二人说着悄悄话,祝满又不满了,不耐烦道:“这些琐事,与她说了又有什么用,清嘉又不是大夫!”   又催促清嘉:“快来,莫耽误了回禀祖宗的吉时。”   什么狗屁祖宗,若清许有事,恨不得将那神牌一把火烧了才好,但孟氏说大夫瞧过,没有大碍,清嘉才提着心肝,去了祠堂。   此后,原该是新婚夫妻与父母敬茶的,但清嘉心里记挂清许,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忽地有些头晕,祝满自不会为难她,极慈爱地叫她好生休息,午饭时分再叙,又叫她差人去请宋星然。   清嘉一一应下,恨不得马上飞到清许面前。   她行路匆匆,迎面被个人拦住路,她怒目而望,果不其然,是祝清萍。   祝青萍满脸嘲弄:“我当你手腕如何过人,原来也是个笼络不住夫婿的,才新婚燕尔,他便去逛窑子,眠花宿柳,似乎,姐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嘛。”   祝清萍瘦了一大圈,脸上是浓妆厚粉遮不住的灰败之色,目色浑浊,显出癫狂的模样,她不久便要嫁给赵严作续弦,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清嘉出嫁前,祝清萍便重蹈了清嘉的覆辙,被幽禁于房中,也是前两日家中有了喜事,又兼张氏日夜哭诉求情,祝清萍才有了出门的资格,但身后却始终跟着两个守卫,被严严看管。   清嘉其实很可怜祝清萍。   她们都不走运,投生作了祝家的女儿,都有一个黑心肝的父亲。   嫁给赵严是个什么下场,清嘉在噩梦中,俱已看过了,被玩弄股掌,被折辱虐待,何况祝清萍是待嫁的,祝满一看必然不喜,必然会使出更非人的手段折磨她。   清嘉其实很不忍心,也有些愧疚,但罪魁祸首是祝满,若非他上赶着卖女求荣,这悲剧原来可以避免。   “我确实难过。”清嘉平静承认,叹息道:“如此,能劳烦你让一下么?”   祝青萍眸光似飞刀,剜在清嘉身上,良久,怒喝道:“不够!我要你们一家都去死!”   此声震耳欲聋,待清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被突然暴起的祝青萍扑倒在地,祝青萍浑身的力气死死压在她身上,双手也卡在她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要将自己脖子拧断,口中喋喋道:“你们全都得死!”   好在身边跟着婢女扈从,四五个人才将狂躁的祝青萍拽了下来,清嘉捂着脖子喘息新鲜空气,再去看祝青萍,她眸光中有一种兽性,发狠的,像是被逼到绝路的豹子,不顾一切地与猎物以命相搏。   对祝清萍,清嘉第一次生出了害怕的情绪。   人被逼到绝境时,是会不顾一切的,想要毁天灭地,恨不得玉石俱焚。   她稳住心神,吩咐道:“将二小姐送回去。”   盯着祝青萍渐远的背影,清嘉稳下心神,低头去看自己脖子,是一道明显的红痕,连带她喘息时,都会扯处轻微的疼痛来。   听雪忧心忡忡道:“可要叫大夫瞧一瞧。”   清嘉点头:“你叫人回国公府,将明大夫请过来。”   祝家的大夫,清嘉不信。   她才嫁了两天,清许就病得起不来床,此事必有蹊跷。   ——   国公府内,是有自家专用的大夫,一位姓明的老太医,告老后被容城公主聘回公府的,清嘉请大夫一事,转瞬便传到容城郡主耳中。   容城郡主当即便拍了桌子,怒火冲冲地赶到宋星然房中,掀开宋星然的被子便骂:“我怎么生了你个黑心肝的不孝子!”   宋星然折腾了一宿,将曲烟波处理好再回府时,清嘉已出了门,他不曾多想多问,径直闷头大睡。   睡梦被扰,还被莫名其妙的一顿嘛,他憋了一肚子火气,偏始作俑者是自家娘亲,便也只能无奈问:“这是怎么了。”   眼皮都还没全然睁开。   容城郡主见宋星然如此惫懒模样,更是怒火中烧,指着他的脑门直戳:“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自己不知道么?为了个风尘女子大出风头,眼中可还有自己的结发妻子?求赐婚圣旨的人是你,干混账事的又是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宋星然更是憋闷,全赖皇帝给他找得麻烦,叹气:“那都是假的,不过逢场作戏。”   这是什么混账发言!   容城郡主一听,更是横眉竖目,脑袋发昏,险些晕厥过去:“苍天阿!航澜阿!我怎么养了这么个花心浪荡的不孝子?”   自家娘连过世的父亲的名讳都嚎了出来,宋星然愈发无奈:“母亲……”   “你不要叫我母亲!”郡主嫌弃,复又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宋星然扶额,迷糊道:“什么?”   容城郡主白他一眼:“新妇三日回门,这事你总不会不知道罢?”   宋星然脑中凝滞了一瞬,才终于恍然大悟,他拍了拍脑门,啧声:“竟将此事忘了。”   他在冰水中泡了近三个时辰,没抗住害了风寒,喝了宋谅一幅汤药,倒头便睡了,压根不记得。   他心中已然在骂宋谅,怎么给他端了那样一碗汤药,也不提醒他今日清嘉回门。   容城郡主见宋星然面露悔意,总算愿意认他这个儿子,万分嫌弃地去戳他脑门:“我的老天爷阿,瞧你做的什么孽!你媳妇昨夜定然不曾安眠,还不曾回家,便叫了明大夫去祝家看诊。”   宋星然也觉得事态不好,清嘉本来那次重伤之后,便没有全然养好,总爱闹个头疼脑热。   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扬声唤宋谅:“去库房挑几件礼物,我这便去一趟祝家。”   容城郡主哼了哼:“总算做了件人事。”   宋星然便是如此,一边洗漱穿衣,一边接受着容城郡主白眼的催促,紧赶慢赶出了门。   至于清嘉这边。   她一见着昏迷的清许,便心惊肉跳起来。   他脸上有些淤青,显然是受了外力击打所致,但眼下乌黑一圈,面颊却一片潮红,双唇也是诡异的发紫,清嘉伸手去触碰他,触手一片滚烫,似有火烧。   清嘉顿时发作,对旁看管的大夫质问:“你管这叫无事么?”   大夫疑惑上前,一看清许的面相也是惊了,立马去探脉,左摸又切,满脸皱成一团,疑惑道:“的确,脉象无异样,不过是寻常风寒,怎会如此?”   他双唇发紫,姿态分明像是中毒,清嘉不解,在一旁干着急:“大夫,您再仔细瞧瞧,他像是中毒,怎会是寻常风寒。”   但那大夫只是连连摇头。   清嘉心急如焚,只能拿些冰毛巾与他湿敷,这都烧了大半天了,他向来羸弱,哪里撑得住?   清嘉急得直流眼泪,却还得吩咐底下的人瞒住孟氏,忽然清许身子微弱地动了动,传来艰涩的咳嗽声。   清许缓缓睁开眼。   清嘉忙抓住他的手,小声、又焦急地问:“清许?你醒了?赶紧如何,哪里不舒服呀?”   清许摇了摇头,指着她的眼泪:“不哭。”   清嘉更是一口气卡在喉头,眼泪不住上涌,止都止不住,努力去笑,确比哭得还难看:“姐姐不哭。”   清许默了默,想要坐起身子,清嘉将他扶起来,喂了些水,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与人打闹?”   他从小文弱安静,话都少,好端端地不会与人争口舌,与人打架,更是从未发生过。   清许回忆起始末,摇了摇头:“我不曾与同学争论什么,照常下课,我叫聆竹去买江南春的点心,在路边稍等的瞬间,便被人拖入暗巷中,头上被套了麻袋,闷头一阵乱打,后来观竹寻到我,那些人便四散逃开了。”   “原以为是皮肉伤,不要紧,所以与母亲说是与同学推搡。”   “可半夜又发起烧来,也没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只是越往后身上伤口越疼,如今更是火烧火燎一般。”   闻言,清嘉掀开他衣服一看,那些淤痕都发黑,破了皮的,有些还留着脓水,或许毒便是从伤口而入。   清嘉招手叫大夫来看,那庸医却说,的确是毒,但他不曾见过,不会治疗。   清嘉头都疼了,张氏寻的都是什么样不靠谱的庸医。   张氏。   祝清萍。   识海中出现一双充满毒怨的眼。   刚才祝清萍说:要他们一家三口,都去死。   她、孟氏、清许。   前日,祝清萍才被人放了出来,昨天清许便出事了,世上哪有这么巧合之事?   清许,祝满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还算上心,张氏却最恨清许,早便动了杀心,这回大约是借刀杀人,纵容祝清萍发疯,暗中推波助澜。   清嘉想明白,马上叫聆竹去请去请祝满,一道去清晖院。   如今吃了亏,再没必要忍让,痛快发作出来便是,反正无论如何,张氏都恨毒了她们,躲着走,不若横着走。   清晖院内也是愁云惨雾笼罩。   祝清萍缩在张氏怀中,表情空惘,了无生气,身体却微微发颤,已然陷入深重恐惧。   张氏心疼地轻抚女儿脊背,安慰道:“莫怕……莫怕,娘亲不会叫你入那虎狼窝。”   祝清萍听罢,剧烈一抖,放声哭了出来。   从小张氏便溺爱她,祝满对她也算关怀,所以才养成了她蛮横横冲的个性,但孟氏三口一回来,她的世界便倾覆了。   先是祝满对她变得不似从前慈爱,总是爱答不理;如此便算了,如今还要她替祝清嘉嫁给赵严。   凭什么?   自小,她只要哭闹,想要的东西便无有不得,但这次,无论她如何撒泼,祝满始终置若罔闻,还将她困在房中,生生二月有余!   最终是沾了祝清嘉的光,才获得零星自由。   当真是讽刺可笑。   她要祝清嘉一家三口都不得好死。   祝清萍边哭边咒。   张氏只能在旁安抚:“不怕……不怕,届时娘会找个女子塞入花轿,你仍旧天高海阔,是自由自在的……”   祝清萍却听不进去,只不住哭道:“我要他们不得好死!”   清嘉入门便听见祝清萍的咒骂,更笃定清许所为乃是她们手笔,倒冷静下来,步调寻常地走到她们面前,凉幽幽道:“要谁不得好死?”   张氏与祝清萍皆抖了抖,似被她惊吓,祝清萍双目瞪圆,有眼泪滚落,却顾不上去擦,还是张氏老辣,冷笑道:“我当是谁这么大气性,原来是咱们国公夫人不请自来。”   清嘉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方才与妹妹吵了几句嘴,似乎落了个耳坠,那是今上赏赐下来的,不好遗落在外,故此带了人来找一找,您不会不允罢?”   避而不谈下毒一事。   便是说了,她们也不会认,便是认了,也不可能给解药。   明大夫一来,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但清嘉还要来闹一趟。   搜得到蛛丝马迹,便是意外之喜,搜不到,也无伤大雅。   她只要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信手一个理由,便要将清晖院翻个底朝天,此等屈辱祝清萍定然无法忍受。   她还要将祝满请来,祝满一来,祝清萍必然告状,但祝满必然偏帮于她,那祝清萍会做出什么举动,清嘉便说不准了,最好是闹,闹得越大越好,反正反噬回祝家众人身上。   她已打定了主意要将母亲与弟弟接走,只想狠狠最后再闹一遭。   见清嘉身后齐刷刷站着十来个护卫,张氏也不惧,更多的只是愤怒,怒清嘉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而她的清萍,却要遭受劫难。   张氏将祝清萍护在身后,咬牙切齿道:“你说搜就搜,你说是天家之物便是宝贝,眼中还有没有长辈?今日你若要搜,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说什么胡话!”祝满背着手,满眼不解地望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   一个是飞上枝头的女儿,一个是助他良多,母家已然落魄的妻子,他毫不犹疑的:“那是皇家的东西,皆是登记在册的,你便让她找一找,又如何?你做人家长辈的,怎么器量这样小?”   清嘉勾唇,笑得讥讽。   祝满一把将张氏扯到身旁,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的:“莫与小孩子闹嘛……”   清嘉也不说话,响指一打,身后扈从便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掀出乒呤乓啷的响动,张氏在旁骂:“这哪里是找东西,分明是要抄家。”   “抄家”二字又有些过激,清嘉吹了吹指甲,淡淡道:“您慎言,流传出去可不得了。”   素来谨小慎微的祝满,倒吸口气,斥骂道:“口无遮拦!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祝满一来,处处偏帮清嘉,她抱臂在旁看热闹,趾高气扬。   祝清萍看在眼里,怒在心头,终于无法忍受,劈手拔下发簪,就往清嘉刺来:“去死罢!”   清嘉余光时刻在注意祝清萍动向,见她稍有动作,便闪身躲在祝满身后,佯装恐惧的,将祝满推向祝清萍的方向。   一片凌乱中,祝清萍手中发簪,精准地刺在祝满心口。 第31章   清嘉也被推搡着,整个人向后倾倒,眼见着就要狼狈摔倒,又被人准确地捞了回来,腰间被双大手紧紧护住,始终不放,她想谁如此大胆逾矩,一回头,竟是宋星然冷肃的一张俊颜。   他眉头紧皱,眸中充斥不满,清嘉被他硬生生拽出了慌乱地带。   祝满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只银簪,上头的蝴蝶还随着他惊慌的呼吸不住震颤,他一手护在胸口,一手无力地垂落,一双眼惊恐瞪大,眼珠子都有滚落的嫌疑。   清嘉在旁,声音尖细的,添油加醋道:“簪子上有毒。”   她乱说的。   祝清萍满口祝她们全家不得好死,清许那伤口也确然溃烂,若叫庸医瞧着,拖个几日,也是皮肉腐烂的难看姿态死去,正正应了她的诅咒。   那她既然敢来袭击自己,总不会觉得,那簪子真能刺死人罢,更多可能便是:上面也是淬了毒的,叫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此话一出,祝满更是恐慌,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竟昏倒过去。   清嘉当然知道,那是吓的,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扭头躲在宋星然怀中偷笑,复又有些遗憾,这点子伤,便是淬了毒,祝满也死不了,所谓祸害留千年,便是这个道理。   张氏也被此事突如其来的走势吓着,脸上表情掺杂了迷茫与慌张,有些发怵地指挥下人将祝满抬进房中。   这场戏唱到如今,清嘉已收获了意外之喜,便扯着宋星然打道回府,宋星然顿了顿,指着跪在地上的祝清萍:“将她捆起来,押回夫人房中看管。”   他来时便已看过清许,大略知晓来龙去脉,知道毒出自张氏母女之手,又因祝清萍乃张氏命根子,拿捏住她,便捏住了张氏,如今祝家乱糟糟一团乱麻,乱就会生事,还是将祝清萍看住最好。   清嘉其实也知道。   但她心中感受复杂许多,好似也不愿意去苛责祝清萍,便不曾……   她叹息一声,这本糊涂账,根本算不清。   二人一路无言,往清许房里走去。   宋星然没有见过清嘉面无表情、严肃的模样,想起容城郡主将他从床上铲起来的气愤模样,他想,清嘉心中是否也怒极?   寻常女子,心中该有怨气的罢?   走了半程,也不见清嘉搭理他半个字,更是笃定心中想,沉吟半晌,还是想着解释:“我昨夜……”   清嘉此刻心里只记挂着弟弟,才不想听他和曲花魁的破事,凉凉地扫他一眼,然后足下生风地将他甩开一截。   宋星然小跑着追上,无奈道:“清嘉……我与曲烟波不过雇主关系,清清白白,此刻已将她打发离京……”   这屁话也说得出?   打发走了又是几个意思?是棒杀逐出,还是寻了庄子安置?他话也不说请,清嘉才不耐烦。   信男人三分也会倒霉,所以清嘉一句都不信,只冷笑,顺着他的话:“夫君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只盼莫要对妾身生厌,也将妾身打发走便好。”   连“妾身”都说出来了,宋星然焉能不知她火冒三丈,只急得叹了口气,然后忙慌扯住她的手,换了个话题:“明大夫已看过了清许。”   这是此刻清嘉最介意的事情了,且他心眼不少,只说了一半还留个钩子,然后呢?清许情况如何?   清嘉心知他是留了个话口子等自己接上,偏不,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更冷冰冰地将他手甩开。   “……”宋星然一时语塞。   清嘉素来贴心,句句话都叫人如沐春风,从未如此冷漠,霎时间竟叫他不懂如何应对,他思前想后,道:“他伤口所中之毒唤作乌麻,由表皮入五脏,可至皮肉内脏逐渐腐烂。”   清嘉心口传来阵阵窒息痛感,几乎喘不过起来。   若她不曾发现,后果如何她简直不敢想象。   对祝清萍那点微末的怜惜似乎也烟消云散。   她齿关紧咬,将下唇磕破,牵扯出细微的痛意与腥甜的血液,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双眸凝向宋星然。   清嘉眼底绯红,眸中蓄着泪水,莹莹亮亮的水泽快要泛滥,扯得眼角一圈也是薄薄泛粉,泪痣殷红,将坠未坠,明明是一副破碎脆弱的模样,但宋星然却看得出,她眼中的坚毅。   宋星然觉得心底抽了一下,大可不必如此坚强倔强,他想。   宋星然将清嘉的手牵过,才发现她手紧紧攒成拳头,微微发颤,一时十分后悔将真相告知于她。   于是勾着她的腰肢,将人揽入怀中,轻抚着女子紧绷瘦弱的脊背:“无碍的。明大夫说了,发现得早,用药水一日三次地清洗伤口,再服用解毒药方,养上十来日,定然痊愈的。”   清嘉窝在他胸前,将眼泪蹭在他衣襟上,闷闷地应了一声,很小声地道了句谢谢。   宋星然却觉得不大舒服。   清嘉此话委实太过客气,浑然当他是个外人。   且他是不是才做了一桩,在外人看来十分荒诞、难以忍受的错事,清嘉怎么好似没脾气的假人一般,这样好哄?   清嘉是不知宋星然心中所想,否则要戳着他脊梁骨骂贱骨头。   她对宋星然,没有醋意,没有占有,只厌烦他让自己没了脸面,但脸面远远没有好用重要,宋星然又是送医又是抓人审问,实际作用深刻发挥出来,那点争风吃醋的恼怒早抛诸脑后,满心满眼只有清许。   返回葳蕤阁时,清许正在清洗伤口,清嘉进去一看,才发现不过个把时辰,原先的伤口许多已然发腐,那些原就深刻的,更是瞧得见白骨。   棕黄的药汤撒下去,明太医便用小刀将腐肉刮去,黑血散尽,才流出淅淅沥沥的鲜血,最后寸寸浇上药粉。   说是清洗,已近刮骨。   清许口中咬着巾布,额角崩出青筋一片,双目也是通红,发出“唔唔”的零星痛苦叫声。   清嘉心如刀绞,又不敢发出声音,紧紧捂着唇,眼泪湿哒哒地糊了一手。   莫说清嘉,连宋星然看了也觉得肉疼:“莫看了。”   清嘉感受到身后有具温暖宽厚的身体贴近,视线也被他手掌掩盖住,自己冷冰冰的躯体才感受到些许温暖慰藉,终于放任自己的软弱,转身投入宋星然怀中,双手死死地环在他腰间。   她的哭声仍压抑着,呜呜咽咽的,宋星然不想她再看,一把将仍抱了起来,带离血腥气弥漫的疗伤室。   清嘉这才放声哭了出来。   清许这回遭遇,更坚定了清嘉要将家人皆带离祝家的决心,且事不宜迟,即刻便走。   只是她在京城还未置下房产,只能先劳烦宋星然帮手。   宋星然依旧是双手环抱她的姿势,下巴贴在她发顶上,双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似哄小孩一般,她已许久不曾被人这般对待了。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孟氏也这样哄过她,只是后来,孟氏成了那个哭泣的、需要安慰的人,她好似渐渐修得一颗铁石心肠,城墙面皮。   宋星然的温柔以待,让清嘉感慨,他好的时候,还是人模人样,十分贴心的,若能过些日子再出门花天酒地,那便更好了。   清嘉扯了扯宋星然的衣襟。   他手上的力度松了些,但仍把她圈在怀中,双手虚虚地搭在她腰上,低头问:“怎么了?”   清嘉伸出手,指节轻轻将他落在胸口的发丝缠绕,一圈圈的,良久才道:“我有个忙要拜托你帮。”   他桃花眼轻微地,向上挑了些许,呈现出一个好看流畅的弧度,眸中的温软简直要满溢,十分柔和地嗯了一声。   “我想将清许和娘亲接出去,但一时半会儿还寻不着住处,能不能,让他们在国公府借住几日呀?”   他们二人的住所倒是简单,清嘉刚才都大致想好了,寻个离国公府近的,也不用太大,两进的小院子。   去国公府暂住也不过是过渡罢了,清嘉还是有眼色的,容城郡主便是再好说话,也不兴她拖家带口常住的。   她也怕宋星然不愿意,解释道:“不会很久的,清许如今……我实在不放心他离我太远。”   宋星然笑得无奈。   她小心翼翼的,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祝家确实很乱,炮仗窝棚似的,作妖的人层出不穷,炮仗炸了一个又一个,皆因上梁不正,家主祝满便是个心术不正的小人。   说什么来什么,宋星然正暗中鄙视祝满之时,祝楼来了。   说是祝满听闻,清嘉自公府带了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要请明大夫过去给自己看看。   清嘉情绪瞬间冷却,好似热乎乎的心口被祝满硬生生塞了块寒冰,眼泪也忘了流。   他从头到尾是不会关心清许如何的,只担心自己那条金贵的小命会折损在祝清萍银钗上头。   银钗还不及手掌长,何况祝清萍一个女流,力气也不太大,便是正中心口,也伤不了要害,方才祝满不过被吓晕过去,醒了还有力气打明大夫的主意。   不知中毒没,若中毒了估计这会还没发出来。   他自来谨慎惜命,想是怕极了,所以才打发人来要明大夫。   清嘉漠然,随口问:“父亲如何了?”   “如今无大碍,就是伤口处隐约发黑,怕是如小姐所言,凶器上淬了毒。”   闻言,夫妻二人视线不约而同撞到一起,皆有些深长意味。   宋星然那意思,就是在问:救,还是不救。   清嘉推说明大夫在与清许看诊,收拾一下便赶过去,将祝楼打发走。   她祝清嘉可不是慈航普渡的菩萨。   乌麻是张氏母女搜罗的,自然便有法子找到解毒之法,犯不着她上赶着做孝女。   何况她可从来没说过清许中毒,她是清清白白,什么也不晓得的呀。   交代明大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说看不出来,也不会治疗,然后,便收拾东西,带着清许与孟氏,回了信国公府。   理由是郡主相邀。   这理由莫说祝满如今自顾不暇,便是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也不会拒绝的。   清许与孟氏便住在清嘉从前下榻的“竹院”,宋星然要翻查西南大营的账册,便没有再陪同清嘉一道,待她安置好他们,再回房歇息时,已是日落黄昏。   天际彤云密布,如火如荼,热烈得似要将天幕焚毁,宋星然坐在凉亭中,一手执笔,一手执卷,神色认真,眉眼清肃,清嘉远远望去,身后的晚霞在他上投下侬丽的光,他端坐在光明灿烂中,英俊得好似神祇。   清嘉心中生出暖意来,终于有精力与他说道说道昨夜他做的糊涂事。   清嘉走上前去,拿过墨条,安静地研磨。   宋星然又不是圣人,才开了荤,正是稀罕清嘉的时候,四下无人、红袖添香时,难免生出绮思,他将墨条抢了过来,随手扔在一旁,便将清嘉拽入怀中。   清嘉坐在宋星然腿上,他便好似得了件稀罕的宝贝,这里捏捏,那里摸摸,觉得她身上总是香的甜的,美的好的。   温热的唇很快便贴了上来。   他这黏糊模样,实在不像昨夜出去偷腥的男人阿?   还是男人心其实大得很,这个也喜,那个也爱,这不过是寻常操作。   清嘉被宋星然吻得七荤八素,脑子里更偏向于想法二。   罢了,自己就是嫁了一个花心大萝卜。   清嘉轻轻咬住他的唇,将他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些,细喘着气道:“以后不许叫我等了。”   宋星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很快明白清嘉是在与他秋后算账呢。   他摩挲着女子柔软的发,低声:“嘉嘉……我从前那些,皆是流言蜚语,都是假的,出入欢场,也都是应酬,我宋星然自忖清白,从来也只有你一个心肝宝贝。”   清嘉窝在他怀里,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谁信啊?阖京的人都是瞎的不成?   才腹诽了一瞬,下巴又被他捏住,湿热的唇眼看就要贴近,清嘉捂宋星然的嘴,不叫他得逞。   她柔柔地哼了声:“若再有什么野花野草的传闻回来,夫君要如何赎罪?”   一连串湿漉漉的吻落在她柔嫩的手上,宋星然在她掌心狠狠嘬了口,才哑声道:“叫我家宝贝娘子不高兴一次,送一间铺子,好不好?”   “城西的琅嬛阁,权当作我此次的赔礼。”   琅嬛阁?卖得都是珠宝珍奇,很受京城娘子们的喜好,这铺子不错,日入斗金。   再没有比拿钱来的踏实的事了,清嘉心里满意,面上却还是幽怨模样,素手拍了拍他白璧似的面颊,含嗔带怨的:“谁稀罕?我只要夫君多疼我。”   她小嘴甜丝丝的,美人在怀,宋星然个才开荤的老男人,如何把持得住,凑在她唇边轻笑,手却是不老实的:“疼,怎么不疼?”   “夫人不要,我却不能不给,一会儿我便叫宋谅将地契房契都给你。”   话音渐渐低,他也越凑越近,终于含住她娇艳若芍药的红唇,交缠吮吻。   宋星然亲吻时,喜欢用犬齿去磨她下唇,厮磨时,清嘉每每觉得那股痒麻之感便从唇上升腾,再传至四肢百骸,搅得人理智全无的。   清嘉晕晕乎乎地想,他不愧是情场浪子,哄女人可真有一手,自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已然抛诸脑后,只记得与他恩爱缠绵。   ——   此后,宋星然只在家闲赋了两天便重回朝堂了,他公务繁忙,每每在官署中待到天色昏黄才归家,一道用了晚膳后,还有看不完的文章书折。   清嘉无需顾及宋星然,清许伤势大好,也很快找到称心的房子,将东西置办齐全便好搬过去了。   日子可真是逍遥快活,心无烦忧。   但她忙于照看清许,与宋蔚然玩闹的时间便很少了,宋蔚然跟着清嘉在竹院乱转,但清许是个闷性子,整日呆在房中看书,宋蔚然喜欢上房揭瓦地到处玩,不过几天便嫌无聊,终于等到清许大好,便迫不及待邀清嘉出门。   清嘉也打算购置些新物件,好在新房中使用摆设,便欣然应允。   出门一遛,才发现近来京城中最受人热议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宋星然与花魁娘子曲烟波的爱恨情仇,二是去西南代掌军务的兵部尚书薛崇,死在了凉州城。   又因前者是个十分浪漫的爱情故事,加上女主角曲烟波事后便不在云琅阁挂牌,行踪莫测,所以在热度上暂压尚书命案一头。   作为事件主人公之一的清嘉,很想听一听民间创作者是如何对此事添油加醋的,于是便故地重游,又去了上回听书的忆思楼。   这回二人是熟门熟路,挤着熙攘的人潮寻得空位,点了瓜子花生豌豆等零嘴,便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此时上回才歇,说书人周麻子手中折扇“唰”声破开,轻摇几下,绘声绘色道:“书接上回,朱小姐□□未遂,更得偿所愿,嫁给云大人。”   现场嘘声、拍桌声混成一片。   宋蔚然生生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盏都要握不住,洒出一大片,险些污了裙衫。   清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淡然自若地:“不必太过较真。听一乐呵便好。”   在群众高涨的情绪中,周麻子狠狠拍响手中木块:“这便是洞房花烛鸳帐暖,那便是屋漏还逢连夜雨。”   “小红袖被云大人接回京城后,其美貌更是引得当朝将军觊觎。”   “且说这位将军生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似个熊瞎子一般,多番想要强占小红袖。小红袖虽零落风尘,却是贞烈性子,不愿委身于不爱之人。”   “将军一怒之下,欲将小红袖斩杀,是忠仆护主,小红袖方死里逃生。”   “杀人泄愤之后,将军扬长而去,可怜小红袖一弱质女流,亲自将仆人至顺天府,满心悲愤的她,敲响了鸣冤鼓!”   忆思楼内爆出一阵鼓掌,届是为这位女英雄叫好的。   接下来的剧情无非是云大人赶赴现场为爱侣撑腰,先是大闹顺天府,而后更是告了御状,与将军于金銮殿前对峙。   清嘉感慨,艺术来源于生活,她一个当事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难怪这跌宕起伏的故事能在京城内流传半月有余,不见衰落。   但接下来的剧情,清嘉又笑不出声了。   “皇帝怜悯这对真心相爱的苦命鸳鸯,特下了圣旨,去了小红袖的贱籍,将她许给云大人做了贵妾,自此郎情妾意,恩爱长久,二人诞下了三子二女,子孙满堂。”   “至于那横刀夺爱的朱小姐呢?空有个正房娘子的名头,无半分恩爱体面,竟是孤老终身,一生无儿无嗣。”   “云大人百年之后,他与小红袖的长子,不堪忍受这毒妇,一剑将朱小姐斩杀了。”   现场一片哗然。   有说这位大公子大逆不道的,也有人直呼解气的。   只有宋蔚然与清嘉大眼瞪小眼,面上表情皆是尴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忆思楼。   宋蔚然挽着清嘉,小声安慰:“嫂子,这些市井之言,都是假的嘛。”   清嘉是最无所谓不相干之人的评价,但骤然惊闻自己不得好死的噩耗,也给她些启发。   她不求宋星然一心一意,后院空置,只要相敬如宾,互留些体面便好,她想了想,只要自己不做太出格的错事,凭自己哄人做戏的本领,宋星然不会十分厌弃她。   除此之外,还需生个孩子,只要不是十分草包,国公府的孩子,不至于混得太差,也能为她颐养天年。   膝下有了孩子,自己地位稳固,手握有实权,体面威严,便是宋星然一个个地往后院塞女人,她也是无所谓的。   想明白这层关系,清嘉都开始后悔了。   这几天宋星然从书房回房时大都深夜,缠着她亲热燕好,因她太睡梦中十分困倦,五次有三次都被她拒绝了。   这样可怎么生孩子?   ——   朝堂之上,薛崇命案更叫人心惶惶。   薛崇一行人,还未进入西南大营,便在凉州城外遇上了土匪,一行五百来人竟无一人生还。   天子震怒。   薛崇是皇帝特使,更是派到西南大营的一双眼睛,如今这双眼被生生抠出来,天子威严亦受到挑战。   偏还有朝臣上书,西南之地治安不良,匪患严重,还需尽早将冯凭放出,早归西南,以平匪患。   气得皇帝偏头痛都患了,日日丹药都要多加一斛,脾气日渐暴躁。   这日百官朝会,皇帝迟迟不曾露面,叫一众朝臣站着干等了半个时辰,大太监钱喜方挪着小碎步出现,浮尘一挥,嗓音尖锐,极具穿透力:“皇上身体不适,今日朝会取消!”   一时众臣窃窃私语。   钱喜又道:“宣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宋星然觐见。”   宋星然去了御书房,剩下身后百官嘀嘀咕咕,大眼瞪小眼。   宣明帝今日一身银灰长袍,发顶竖着上清芙蓉冠,浑然一个道士模样,他眉头有一深深的印痕,那是长期皱眉所致,便是不做任何表情,也是如此,不苟言笑时,显得苦大仇深,忧心忡忡。   宣明帝问:“宋卿,知道朕独独留你下来,所谓何事么?”   宋星然装傻:“臣愚钝。”   宣明帝重重叹了口气,抚须道:“冯将军一事,原是因你而起,你是苦主,非要闹,朕才与你一个交代,如今百官进言,朕里外不是人,你说,该如何是好?”   宋星然已然习惯这糟老头子道貌岸然的模样,心里唾骂,实际上却躬身请奏:“臣惶恐,但听圣上安排,愿为圣上分忧。”   皇帝脸上的表情终于稍稍松动,唇角微勾,那深刻的八字纹路抬升些许:“薛爱卿遇袭,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宋卿可愿亲自走一趟?”   铺垫半天,终于说出正题。   皇帝眼中,冯凭是万不能放的。   如今活着的,只有四个皇子。   大皇子娶了赵家女,赵严如日中天,三皇子与冯家血脉相连,气焰嚣张。   这两个羽翼渐丰,对皇位虎视眈眈,四皇子李炎是个残废,在皇帝眼中约等于透明。   只有五皇子,生母是贤妃,皇帝眼中的圣姑,子凭母贵,皇帝瞧着小儿子哪哪都好,聪颖且有悲悯之心,最有慧根,还孝顺。   于是愈发想要料理前头两个。   所以如今皇帝急需理清西南的烂账,打击冯家、三皇子一脉的气焰。   但西南是冯凭的老巢,一圈铜墙铁壁,京城去查探的人,来一个死一个,便是冯凭人在京城,也仍旧拿捏。   皇帝又不愿放任赵严一脉的人去渗透此事,苦苦思虑,唯一的人选便是宋星然。   觉得他素不参与党争,是个十分合格的纯臣,人又聪慧,从来不让自己失望,定能抵挡西南的风霜刀剑,替他查个水落石出。   宋星然知道自己非去不可,又早已洞察皇帝看法,所以面上装作迟疑:“这……西南多遥远,臣又才新婚,多少不愿离家。”   皇帝胡子一吹,双眼一瞪:“儿女情长,岂能与家国大事相提并论?”   宋星然:“这……臣前几天已然惹得夫人不悦,如今一去少不得半年,委实有些……为难。”   宣明帝内心也很复杂,宋星然什么都好,就是跟个花蝴蝶似的离不得女人,真是搞不懂他们这些浪荡子。   又实在无人可用。   罢了。   “这,爱卿呐,你看……你家夫人那头,朕叫贤妃安抚一二,替你说几句好话,再赐些珠宝钗鬟,女子嘛,大都好打发,这差事,你还是莫要推脱。”   敲了皇帝一笔竹杠的宋星然,乖乖稽首:“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夫妻两个人心眼子都多,宋狗只想着色色,清嘉只想着钱钱。   婚姻仓促,恩爱深情没有办法一蹴而就,各位观众老爷稍安勿躁。   等换个地图大家升华升华感情,恋爱会更甜甜哦(作者狗头 第32章   宋星然接了皇帝调访西南的差事,当天便再没去官署,转去云琅阁与李炎商议了小半日,方才归家。   他先是去了“畅雅院”。   容城郡主听罢这棘手的差事,忧心忡忡:“薛崇客死异乡,你叫我如何安心叫你去?我这就入宫禀明圣上,绝不能叫你涉险,爱谁去谁去,这官咱们不做也罢。”   宋星然按住情绪略显激动的母亲,解释道:“薛尚书一行五百人,大摇大摆,过分招摇,成了靶子不自知,我此去,对外并不宣扬,只说告病在家,且轻车简从,乔装成过路的商人,以此瞒过冯凭耳目,倒没有多少风险。”   又将自己所携人手、一路兵将调配等与容城郡主说清,才叫她勉强同意。   最后,只问:“你才成亲,又要外出小半年,清嘉可愿意?便是神仙性子,也怕不高兴,何况她最依恋你,你这是要剜她的心呐。”   宋星然也沉默了。   他可以对容城郡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难开口与清嘉陈明此事,一想到清嘉泪眼汪汪、梨花带雨的模样,他是头疼又心软。   外头有人来报:“夫人与小姐回来了。”   容城郡主推了推他:“你好好与清嘉说。”   宋星然畅雅院磨蹭了一阵,才回了房,清嘉却不在,桌面上放着几样小食,是禾祥斋的几样,椒盐酥与素饼等,显然是迎合他的口味。   这几样俱是咸口的,又多酥脆。   清嘉最喜欢的是江南春的粉团粉膏,甜甜糯糯的口感。   宋星然叹息,她这样体贴,处处想着自己,又粘人,他更是难开口。   他问小丫头观潮:“夫人呢?”   “夫人去了浴房。”   宋星然颔首,余光瞥见点心盒子底下,压着薄薄一话本。   清嘉闲暇时,喜欢看方志小说,鲜少看这种无稽的画本,他也好奇,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得了她的青睐。   封皮上的名字,宋星然已不大能理解。   《风流公子俏花魁》,什么垃圾名字。   他耐着性子翻了几页,才发现,这话本中的主角,云公子、小红袖、朱小姐,分明便是影射他,此间内容更是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更觉得手中书页烫手似地,嫌弃至极地甩在一旁,恨不得将那些书写刊印的一干人等,全部寻个由头抓起来泄愤。   宋星然心里打起鼓来,清嘉今日出去,究竟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他想了想,还是将话本捡起来,更将被自己弄皱的封皮抚平,照着原样压回点心盒子底下,才呼了口气,又问观潮:“夫人今日逛街,心情如何?”   观潮眼珠子转了转,回忆道:“似乎不好,从忆思楼出来后,便一直没说话了,闷闷不乐的,蔚然小姐哄了一路也不见好。”   宋星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事不妙。   他挥了挥手,叫观潮出去,自己则在房内,颇焦躁地转了几圈,最终没按捺住,径直去了浴房,想与清嘉解释一通。   浴房内萦绕着雾气,清嘉趴在浴桶边缘,小脸枕在自己手边,圆杏眼慵懒阖着,唇角微勾,看起来一派闲适,连他走进来都没有察觉。   宋星然看来,她素白肌肤,裹在一池花瓣中,显得十足妖娆。   热气熏蒸出花香,宋星然也觉得晕乎。   大约是察觉有道视线聚在自己身上,清嘉缓缓睁眼,见来人是他,甜甜腻腻地笑了,媚眼如丝道:“要一起么洗么?妾身来伺候夫君。”   宋星然脑子也懵:怎么与他想象中不一样,这样热情?   清嘉“哗”声从水中站起来,浑似一株,被灵泉浇灌过,舒展的、绽放的芍药。   宋星然还在原地愣着,清嘉已然来到他身前,他腰身传来一道温热的触觉,花的藤蔓,缠卷上他的腰胯,越收越紧。   他笑,直接将她抬了起来,呼吸黏热着贴近,嗓音低哑地感慨:“今天怎么这样好。”   二人一道落入水中,芍药花在他怀中乱颤,脸色微微泛红,似乎有些羞怯,伸手去捂他嘴巴,却又被大掌一把握住,抵在浴桶边上,他倾身而上,吮到一点甘甜的花蜜,顿时觉得更渴,顺着花瓣亲了下去。   清嘉仰着头,几乎摇摇欲坠。   他得了趣,发起狠来,清嘉手臂抵在他肩膀上,指尖泛着粉,无力地垂下,在水面上荡出涟漪来。   她身子发软,往下沉,又被抱住,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记得咬住唇,不叫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来。   宋星然闷笑,忍住快意,抱紧了怀中的芍药,无不感慨:“你怎么这么好。”   他敛着桃花眼,浓黑的睫毛似扇羽一般排开,流出靡丽的光来,很能蛊惑人心,清嘉浑身都麻,却发现,他眉眼还是清明的。   但此刻热血翻涌,快意似乎瞬间倾泻而出。   浴房中已然水痕斑斑,宋星然用布巾将她裹了起来,回了房。   ——   宋谅得了宋星然的命令,在库房中挑挑拣拣一阵,选出了十来样皇帝赐下来的奇珍,诸如那拳头大的夜明珠、有市无价的琉璃香囊,并着贤妃赏赐下的,一道送到和风院,此时已近昼末。   但见晚霞迷离,整个和风院皆笼罩在夕阳之下,暖融融的一片。   大约是清嘉不喜人近身伺候,自她嫁过来后,宋谅觉得和风院中行走的下人都变少,此刻天色也不晚,他入了院门,只撞见零星几个,越靠近主屋,便越是安静。   他走在廊道上,却见在夕阳投射下,窗纱上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是挨在一处的,娇小的那位被抱在膝头,似乎散着头发,他隐约听见男子的抽气声,糅杂着女子破碎的哭泣,顿时止住脚步,将目光转向远处在风中摇曳的花丛。   他小心谨慎地转身,却还是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子,发出了刺耳的“咔哒”声,他脑袋嗡嗡疼,也顾不得发出动静,一提气息,飞身掠往远处山石。   宋谅等了半刻钟,宋星然才推门出现。   宋星然长发随意拢在身后,仍带着水汽,一身宽大蓝袍,桃花眼微湿,眼尾挑出浅淡的红,显得十分……魇足,透出一股风骚的劲。   宋谅才压下的惊讶,又被激发出来,他眼角瞥向绯红的云霞,这天分明还亮着。   哪里还敢细想,只垂下头,将放在地上的匣子提了起来,有些结巴:“这……这是,方才您要找的东西,还有几样今天宫里赐下来的,都在这了。”   那匣子到他膝盖高,足足有四层,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掀开盒子,发出乒乓的响动,宋星然啧了一声:“可以了。”   宋星然伸手接过,交待了几句,便叫他离开。   宋谅望着宋星然渐远的背影,大大地喘了口气。   这该死的尴尬。   宋星然提着匣子回到房中时,清嘉躺在被衾中。   越往夜里去,天色便沉得越快,方才二人厮混,房内不曾燃烛,他外出的一阵,房内已然很暗,偏她半边身子露在外,白生生一片,在昏暗中更显出莹白的质感来。   宋星然知道那滋味,触手是如上好的膏脂一般,如此想着,一身血气又往下涌。   他默默摇头,感慨自己碰见她,脑中全是废料。   将匣子放好,捡了颗夜明珠握在手中,想她也许会喜欢,走进一看,竟已睡着了,浓黑眼睫覆下,显出一团稚气来。   低头在她唇上清浅地印了一口,清嘉皱了皱鼻子,发出一声哼。   宋星然笑,替她掖好被子,出了门。   清嘉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连烛火都没有点,漆黑冷寂的一片,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神色迷茫。   心里有些泛苦。   刚才对她珍之爱之,一转头,便剩下她一个人,冷帐冷衾。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唾骂自己矫情:他们又不是旁人家情投意合的夫妻,对宋星然,实在不该要求这么高。   要紧的是生孩子。   腹中有些饥饿感传来,她揉了揉肚子,叫听雪传了膳,将自己肚子填饱,才问:“国公爷呢?”   听雪在收拾碗筷,答:“国公爷在书房呢。”   清嘉挑眉,情况比她想象中好些,不是去到外头花天酒地,她沉思良久,指尖在桌面上点了又点,才追加一句:“可曾用过饭?”   听雪正端着托盘往外走,闻言顿住脚步:“还未传过膳。”   清嘉又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没再说话,听雪等了一等,确定她无旁的吩咐,才静悄悄往外走。   但清嘉又叫了一声:“等等。”   “准备点宵夜,我一会端到书房去。”   听雪点了点头,总觉得她家小姐今夜有些古怪,好似……眼神有些空洞,分外脆弱一般。   ——   “吱”的推门声,伏案写划的宋星然头也没抬,不耐烦道:“不是说了不……”余光扫见是   清嘉端着宵夜站在门边,声音弱了下来。   他捏了捏眉心,神色渐缓,但还残存着认真的严肃,与不久前的柔情蜜意相去甚远。   宋星然于政事上向来稳重,近乎严苛,清嘉想自己或许来错了。   宋星然见清嘉愣在原处,他招了招手,有些无奈的:“怎么不进来。”   清嘉歉意一笑,才抬步向前:“我或许打搅了夫君。”   西北勘察一事来得突然,又急出发,需准备、考量的事情太多,宋星然与李炎梳理了半日,仍觉不足,调出近五年户部拨往西南的款项一看,更是错综复杂,骤然被人惊扰,所以有些火气。   但对清嘉,他哪里还有怒气,反而觉得舒畅,见她有些拘束,拉着她的手,拽入怀中,似得了个大宝贝似的,下巴凑在她颈窝上,亲了亲她的面颊:“怎么醒了?”   清嘉据实回答:“饿了。”   宋星然窝在她耳边低笑,大掌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肚子,说话是沙哑的气声:“吃饱了么?”   清嘉点了点头,双臂攀在他脖子上,乖巧道:“我想夫君或许也饿了,没想到打扰你了。”   其实他心里有些疑惑,她听了书,还将话本也带回家,想来那些风言风语已传入耳中,竟一点也不发作,他那细微的愧疚,转化为感慨,自家娘子当真是温柔体贴,又一等一的明白事理。   更不舍得推拒她的好意,宋星然摸了摸清嘉的头发:“是饿了。”   清嘉想他或许有公事要忙,闻言想要从他膝头站起,又被一双手拽回原处,宋星然笑:“就这么吃。”   抱着吃?不别扭么?   虽然清嘉心里有些嫌弃,但还是照着客人的意思办。   她端来的是松叶粥,是用松芽嫩叶切细了煮的,正冒着热气,清嘉舀了一小口,温度正好的,微微的清甜,才又挖了一勺凑在宋星然嘴边:“夫君试一试。”   宋星然其实没有胃口,但见妻子吃了一勺,便眉眼弯弯的模样,便抓着清嘉的手,往她口中又喂了一勺。   见她吃比自己吃还满足些。   清嘉被他喂了几口,哎呀道:“你试一试嘛。”   宋星然笑,眸光落在她身上。   她唇瓣微微发肿,像熟透了,带着甜糜气息的果子,又饮了几口粥,沾染了水痕,看起来愈发可口。   他没有违逆自己的心意,手掌抵在清嘉后脑上,将人往前带,他俯身上前,修长手指在她唇周描摹,似触非触的,带出微微的痒意。   清嘉抖了抖,手上的汤匙握不住,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她回神,眸光偏移的瞬间,被宋星然扭了回来。   他咬住了她的唇,认真细致地品尝残存的甜意。   清嘉将他推开稍存,抵在他儿便细喘着气,说了几句话。   宋星然眼神亮了亮,随后变得深晦。   宋星然也有奇怪,按着往常,闹了一回清嘉便耍脾气说要歇息了,是个十足的娇气鬼,今夜却分外主动,他自然乐于享受美人恩。   最后垒得小山高似的书卷被主人无情地拂开,清嘉后腰被硌得红了一片,宋星然尤觉得施展不开,将人抱了回房。   清嘉主动挑起的事端,宋星然又想自己或要大半年见不得她,便愈发癫狂,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星然才抱着她冷静下来,抚着女子丝缎般滑腻的肌肤,心中纠结,良久,还是说了出口:“清嘉,我有话与你说。”   清嘉已然困倦,窝在宋星然怀中,濒临昏睡的边缘,艰难地掀开眼皮,却发现他一脸认真严肃,她心里咯噔一下,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想起已不在云琅阁挂牌的曲烟波,大约是被宋星然金屋藏娇了。   她伸开双臂,攀着宋星然的脖颈,仰头在他下巴咬了一口,半是撒娇,半是威胁:“你要往家中抬人了么?”   宋星然愣住。   转而无奈笑了,他低头噙住女子被他厮磨得红艳的唇,发出的声音含糊而暧昧:“你这小脑瓜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呢?”   阿?不是?   清嘉只能说是自己被市井的风言风语影响太深,她依恋地抱紧宋星然,面颊在他心口蹭了蹭,骄矜道:“那你要说什么嘛?”   宋星然抓住她上下作乱的小手,桃花眼中蓄满认真,眸光凝在她身上:“清嘉,我要离京一段时日。”   清嘉一下便清醒了。   去哪里,走多久,与谁去,又是做什么?   清嘉满肚子困惑。   他要走了,走了如何生孩子?   宋星然缓缓解释:“薛崇死在凉州,差事不上不下的,故此圣上派我去凉州督察西北军务,此去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也是说不定的。”   “明后两日,点齐人马,将诸事备齐,后日便赶着星夜出行。”   清嘉心里凉了半截。   且不说他与曲烟波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一走,又少不得编写故事,不过她毒妇印象深入人心,到也不介意多个弃妇头衔。   只是他一去大半年,她肚子里又没货,到时候凉州城带个宠姬回来,还拖家带口,她可怎么好?   只怕连她生的什么模样都要忘了。   他风流成性,清嘉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更觉得危险。   为了自己能颐养天年,清嘉扯着宋星然手臂撒娇:“半年……我可不舍得呀,能不能让我一同去?什么苦我都吃得。”   她一管嗓音又软又魅,放在平日,她撒撒娇,宋星然都不会拂逆,总是心软成泥,任由她去,   怀中的妻子细皮嫩肉,柔柔弱弱,哪里受得了长途跋涉,何况她好姿容,雪肤花貌,放在繁华的京城那都是会遭人眼红的,他如何放心将她带到西南去,真护不住被人抢了做压寨夫人可如何是好。   退一万步,这些都无所谓,他也会想念清嘉,也想每日见她,也真动过念头要携她同行,只是去西南多凶险,薛崇一行人是暴尸荒野,无人返还。   宋星然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当下肃了面容:“不许。”   “此非儿戏,你乖乖在家中呆着。”   清嘉一拳便锤在他心口,坚决道:“一年半载见不着你,不若叫我死了。”然后便动作迅捷地推开宋星然,转身背对他,拉高被子,一幅生闷气模样。   宋星然猛地吃了她一拳,心口微微发疼,再回过神来,怀中已空荡荡,只有个圆润的后脑勺对着他,头发丝都写着生气。   他有股无力感油然而生,本来想哄,但他伸手,掌心还未触碰到清嘉,又在空中停住:她这气性也太大了些,凭什么是他服软认错,明明他就没错!   如此一想,便憋着口气,怀着恼怒吹熄烛火。   清嘉矫情地小打小闹一下,原来也没打算宋星然便会遂了自己心意,毕竟他们夫妻情浅。   见宋星然真佯装无事发生一般吹烛睡觉,便开始想起要如何磨他。   吵是不能硬吵的,真是大闹起来,宋星然第二天便能厌弃她。   是夜。   被窝中突然传来女子哭泣声,压着声音,细细弱弱的,一阵一阵。   宋星然眠浅,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   除却哭声之外,被窝里还有细细簌簌的响动,一听,竟是清嘉在哭。   宋星然也忘了自己还在同清嘉置气,转过身去查看,只见一张小脸梨花带雨,那嫣红泪痣更是摇摇欲坠,他心惊,怎么哭成了这样?   他转身将人抱在怀中,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了?清嘉心中暗骂,还不是为了与你我下个台阶。   她摇了摇头,委屈:“抱歉,我将你吵醒了……”   这下,宋星然连睡梦被扰的怒气也烟消云散,光剩下心疼了,他十指轻轻将她散落的碎发拢好,凑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又耐心问:“清嘉?”   清嘉吸了吸鼻子,拽着尾音诉苦:“我头疼得厉害……”   这当然是假的。   宋星然见她哭得满脸是泪,哪里会疑心,皱着眉将她眼泪擦去,坐起身来:“叫人去将明大夫请来。”   清嘉直往宋星然怀里钻,抱着他不叫他走:“我不要喝药,我要夫君。”   若在平日,清嘉是打死说不出这么矫情的话,不过乌漆嘛黑,又酝酿了许久,才勉强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宋星然总不会毫无反应罢?   宋星然抚着清嘉顺滑的一匹长发,心中百味杂陈。   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清嘉并非身体不适,是还念着要与他去西北呢,但睡前鼓的一团气也被清嘉戳了个口子,咻声,尽数消散。   摊上对手了。   但去西北决非儿戏,宋星然便是心软得一塌糊涂,也仍旧不松口,只抱着妻子轻摇慢哄,又是割地又是赔钱,才叫冤家收了声,乖乖入睡。   清嘉也明白,宋星然心志坚定,他的决定,凭自己撒撒娇,是不可能改变的,所以她忖度着尺度,今夜主要是为了将二人吵架的状态解除,并非要一步登天,叫他同意自己一道去西北。   次日,宋星然清早便离了家,清嘉思虑良久,决定去容城郡主那探一探消息。   容城郡主见清嘉眼下挂着青黑,便知宋星然是与她说了实话,握着清嘉的手安慰:“不过几个月,很快便回来了。”   又将宋星然的准备一一说了,清嘉才知道,原来他们此行是要掩人耳目,微服出访的。   这些宋星然都没有与她说。   宋星然与她一起时,做得都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情,但宋星然鲜少与她说正事,好似她只是个家养的雀儿,他来了,逗几下,便唱几句。   清嘉明白,在宋星然眼里,她或许新鲜有趣,却很少以一个妻子的角度看待她,更觉得自己该去一趟。   她叹声,真挚道:“我想与夫君一同去。”   容城露出错愕的表情“西北不比京城,风沙大,你这细皮嫩肉的,便一下也被吹皱了。”   清嘉拉过容城的手,眼角含泪,忧心道:“我一夜未眠,想得是离开他觉得难熬,又怕他去了凉州,另置了一处家,届时拖家带口地回来,我该如何自处。”   容城愣了愣,想义正词严地告诉清嘉,这绝不可能,却说不出口。   她想得是,拖家带口或不至于,红颜知己却不止三两。   清嘉:“可夫君不让我去。”   昨天,宋星然与容城解释了一通,她觉得此行倒也不十分危险,心中天平已倒向清嘉。   她迟疑道:“那……咱偷偷去?” 第33章   清嘉迷茫:“如何偷偷去?”   她分明是来找容城郡主作说客的,却没想到,谈话剑走偏锋。   容城郡主摸着下巴,理直气壮:“他什么狗脾气,我最知道了,与他解释,肯定是说不通的呀,何况他明晚也要走了,与他废话,不如咱们早做准备。”   清嘉一时语塞,没想到婆婆思维如此跳脱……   自己仍在茫然时,容城已唤了三位仆妇入房,介绍道:“这是三位要跟去西北的妈妈,一路上负责做饭浆洗等杂活,你带着听雪,与她们一个马车出发,避着星然,瞒到半途,便是被他发现了,他也不好将你送回啦。”   她口气松快,让清嘉有种,此举真是易如反掌的错觉。   但瞒着宋星然,她总觉得不安。   且去凉州已然受苦了,还要一路与他浆洗做饭么?清嘉突然后悔来找她。   但容城双眼都亮,搂着清嘉往外走:“你没出过远门,收拾东西必然左支右绌,我与你一道去。”   清嘉被人赶鸭子上架,心情复杂。   最后是容城郡主在和风院呆了一天,将清嘉一行所需用品尽数打包,方才满意离去。   宋星然归家时还撞见了她,面露疑惑:“母亲?”   她是长辈,寻常很少到小辈院落中来,除非是清嘉身子不适,才会过来探望,宋星然心中一紧,问:“可是清嘉不舒服么?”   容城郡主呵呵笑:“没、没有,我闲逛呢。”   宋星然皱眉。   他判官似的,心思细的像密网,容城也怕多说会露馅,只一推他,高声训道:“快去陪你媳妇,眼瞧着人都蔫了,看看你造得什么孽。”   宋星然莫名奇妙又遭了一顿训,回房一看,房中竟是乱糟糟的,衣裳用具凌乱着散落一地,他怪异道:“这是怎么了?”   无人回应。   是发脾气,胡乱扔东西么?   但又不是清嘉的作风。   宋星然悄声入内,里面更乱,清嘉坐在地上,巴着床沿,好似在收拾东西。   清嘉也是焦头烂额,一去半年,吃穿用度都要考虑,各式药品更不可少,她越收拾越觉得这是一把苦差事,心中踌躇非常,但自家婆婆热情高涨,指挥了许久,整个和风院兵荒马乱的。   清嘉悄悄问了容城身边的月影姑姑,才知道,昔年容城郡主便有过类似举动,跟着郡马偷偷上了前线,回了京城才喜结良缘的。   清嘉沉默了。   容城郡主走后,她坐在一地狼藉中,生出了被人赶鸭子上架的无奈之感。   忽地听见脚步声传来,落地声比听雪的更重些,是宋星然回来了。   她心头一惊,满屋都乱的,被他发现了又少不了一顿吵,余光瞥见一件银鼠皮的披风,是男子的制式,大约是被容城郡主翻出来的,当即伸手拽过来,佯装叠衣服。   “清嘉?你在作什么?”   清嘉回头,装出错愕的模样:“你怎么回来了?”   往常他大约晚膳前,才会到家,现在不过申时初,太阳还老高呢。   宋星然原是想着,早些回来陪陪清嘉,但他没有回答,眼神扫着地面的狼藉,无声发问。   清嘉站起来,抖了抖手上的披风:“我在与你收拾东西呢,你瞧,这件披风厚实暖和,或许能用上呢。”   宋星然恍然大悟,原来妻子翻箱倒柜的,是在为他收拾行装。   清嘉接受了他要离京,且并未胡搅蛮缠,很快情绪便恢复稳定,更是为他考虑起来,当下心底暖熨。   他将清嘉捞入怀中,叹道:“你无需如此操劳,我的行装,宋谅会打点准备的。”   清嘉贴在宋星然心口,他的心跳声是平稳的,没有一点慌乱,她顺从地接受他的拥抱,点了点头。   宋星然拂开桌面上凌乱的物件,将她抱起,放了上去,他略俯下身,圈住清嘉后腰,与她轻吻。   她唇瓣微微发肿,被他犬齿一点点地磨,好像破了个小口,他舔过去,尝到一点微甜的血气,许久才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清嘉,摸了摸她柔软的面颊,柔声交代:“我走之后,你便少些出门,在府中乖乖呆着,若出了事,尽管找母亲出头。”   好似在逗雀儿一般。   清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宋星然从未将她放在“妻子”的位置考虑过,他们经历太少,感情太薄,信任也是寥寥,或许容城郡主是对的,一起去西北,或许会有变化也说不定。   ——   次日,宋星然与家中众人共同用了晚膳,便准备出发。   此行将兵分三路,前后两队皆是护卫,将宋星然乔装的商队夹在中间,探路的前锋部队晨早已出发,宋星然趁着星夜急行赶路,白天反倒减缓速度,全是障眼法。   至于朝堂之上,他告了病假,说是生了凶险的急病,命悬一线,连皇帝都派了国师为他作法。   如此,才好避过冯凭耳目。   宋星然一一与祖母、母亲、妹妹话别交代,只有个清嘉,泪眼汪汪地盯着他,宋星然真是觉得心神都乱。   他揉了揉女子嫩生的面颊,泛出一圈红来,水杏眼濛濛,显得愈发稚气可怜,他叹声,吻在她眼角的泪痣上,轻轻的,月影一般温柔,他喃喃嘱咐:“你乖乖的,我很快便回来。”   宋星然捏紧了清嘉的腰,要长久看不见她的想法此刻分外明晰,后知后觉的不舍翻腾汹涌,亲吻也变得野蛮起来,修长指骨往裙衫内探,勒出浅浅的印痕。   清嘉心里紧张得要命,她这厢与宋星然上演依依惜别的戏码,外头却在紧锣密鼓地盘点人马。   宋星然办事滴水不漏,出行前还命宋谅等几个心腹一一检查车马以及扈从人员,还是拿着画册比对的。   她将宋星然送走,要即刻奔去换衣易容,时间非常紧迫。   清嘉心里发苦:他怎么磨磨蹭蹭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却还不走,如今还……   她心里很唾弃,偏偏他灼热吐息喷在脸上,她人都有些熏然,撑着理智去推他的手,仰着脖子往后倒,堪堪将二人距离拉开,她喘着气,问:“你是不是该走了。”   宋星然心里忽然生了怨气,怎么要赶他走似的。   他又使坏地去咬清嘉。   若非漏更恰逢事宜地发出响动,宋星然怕一时半会不能善了。   他不舍地放开怀中人,却见她胸口与脖子都是一片绯红印痕,双眼发热,却终究还是忍着理智,替她掩好衣襟,终于离开。   清嘉松了口气。   听雪早在门前等候,听见响动,慌忙地捧着包袱破门而入,二人争分夺秒地开始换衣服,那边盯梢的人已催了两轮,生怕赶不上盘查的时间,连妆容都来不及化,便捧着包袱赶到后门。   宋谅正在她们的马车边上,正准备核对盘查。   清嘉心若擂鼓。   一同去的三位洪、吕、黄妈妈,也都在车下站着,宋谅翻查着画册的间隙,容城郡主身边的姑姑月影来了:“谅小哥,郡主请您过去,有些事情要交代。”   宋谅皱眉,有些迟疑:“这……”   月影笑着去扯他,边走边说:“公爷一去半年,郡主他老人家总是担心,你是公爷身边第一得力的,有些吩咐也只能与你说。”   宋谅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走了,清嘉看着时机往马车上泡,却见宋谅倏然顿住脚步:“最后一辆马车,我查完便去。”   眼见着便要往回走,清嘉拽着听雪闪入草丛中,万幸国公府不喜修剪花草,绿意葳蕤。   月影是将清嘉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的,眉头轻微皱了皱,又将宋谅拽了回身,斩钉截铁道:“郡主都请不动咱们谅小爷了么?”   “哎!”宋谅无奈,只好乖乖跟在月影身后,他心中有些奇异的预感,一步三回头,但那三个妈妈仍在原处说笑,连树丛也没有一丝响动,十分平静。   他觉得大约是自己过分紧张,神鬼都猜疑,也不再多想,小跑跟上月影:“姑姑,您莫气了嘛……”   清嘉才终于跑上马车。   洪妈妈见她们面容还白净,登时一惊:“夫人快上车收拾罢,切记手脚快些。”   时间紧迫,清嘉与听雪相互在脸上涂抹,无非是将面颊涂得黄黑、将眉毛画粗,清嘉太过清瘦,小脸尖尖一点,十分惹眼,容城郡主不知哪里搜寻□□,在她下颌处黏上一圈,将脸型装饰成圆方状,与轻灵美艳的祝清嘉毫不搭边。   紧锣密鼓地易完容,东西还未收齐,宋谅的声音便在车外响起,他先是核对了车夫的信息,后,便“哗”声将车帘撤开。   此刻天已黑沉,他抓着火把照亮车内,手上赫然便是各人的身份名册,他一一将人叫下车比对:“洪妈妈,年三十八,京城芦村人士,身高四尺五寸……”   清嘉讶然,竟如此详细,当下更是紧张煎熬,甚至做好了被宋谅认出,原地遣返的打算。   未几,吕妈妈返回车上,宋谅的声音很是冷漠:“还有两位,孟嘉、孟雪,下来吧。”   头一回听得这个假名,主仆二人皆未反应过来,还是洪妈妈一推:“小姑娘,谅小哥叫你们呢。”   清嘉才后知后觉下了车。   此刻天已黑沉,周遭点着火把,光照有限,仍是黑昏昏的,只有宋谅举着火把,一张脸被映得通红,显得有些狰狞。   方才容城郡主将宋谅提过去,一顿喋喋交代,说担心宋星然缺衣少食,无人照料,故此觉得三位做饭浆洗的妈妈还不够,要再增派两个粗使丫头,皆是畅雅院用惯的,还拿了身契比对,宋谅见是来了国公府五六年的老人,便没多疑推辞。   只是如今一见,却仿佛,没打过照面似的,实在陌生。   他狐疑道:“孟嘉,是哪位?”   清嘉往前站了一步,粗着嗓子道:“是我。”   宋谅将火把凑在清嘉跟前。   这丫头圆方面容、黄黑面皮,显出钝气来,只是生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横生了几分灵活,见她们二人身形都很壮实,像是做惯粗活的人,终于松口道:“上车吧。”   清嘉也不敢出声,点了点头,迈着碎布上了马车。   她的手始终蜷缩在衣袖中。   她可以塞三物件衣服在身上,佯装粗壮,脸也可以涂黑抹黄,但她一双手,十指纤纤,没有一丝伤痕,细心若宋谅,一打眼便察出不对劲来。   好在她们还算镇定,勉强过了第一关。   夜黑如漆,车马缓缓驶出京城。   车马颠簸,一路辛劳。   车队夜里赶路,白天才缓下,偶作歇息,清嘉虽不娇气,但条件实在艰苦,她与几位妈妈缩在一辆马车中,虽然她们对清嘉处处照顾,但清嘉还是眼见着瘦了一大圈,为掩人耳目,只能往宽大的衣裳中多塞几身。   偏如今暑气渐渐重了,她身穿厚衣,不过两天,便生生捂出痱子来。   如今离家在外,条件简陋,在途少说还有大半月,清嘉生怕自己一身皮肉要捂烂,所以白天都在车上呆着,鲜少下车,只在夜间,车队偶或停摆时,才出来放放风。   这些时日,清嘉无不感慨,宋星然虽在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路顺风顺水,却真是个能吃苦的主儿,她曾远远地与他打过照面,墨色短袍,身形高挑清瘦,眉宇间多了冷练,与京中锦袍玉带,风流疏朗的公子哥相去甚远。   清嘉不敢细看,转身择菜去了。   车队有条不紊地往西北行进,路上风光也与中原不同,越发贫瘠荒凉,入目都是苍茫的戈壁黄土。   先前休憩时,总能寻到溪流河湖,逐水而停,但越往西北深入,水源也越发稀缺,一连三天,都见不到碧波。   路线皆经过考量,自然有储水的准备,只是得不到新的补给,用起来便分外拮据,清嘉每日只敢用湿布擦擦面颊手脚,憋了几天,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   这夜,清嘉本来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前头传来欢呼声,才发现本该奔驰的马车速度渐渐缓了下来,传令的兵士打马飞过,落下铿锵的声音:“停下!扎营休息!”   洪妈妈解释:“好似前头有个大湖。”   清嘉激动的心情与驾车劳碌的兵士无二:终于能好好洗澡了。   她已觉得沙尘黄土在身上盘出了包浆,若下水一搓,说不定能洗出一堆泥来。   此时已近午夜,车队在尘土中狂奔了三个时辰,正是饥饿的时候,前方才点起火,便传令说要吃东西。   湖边清凉,清嘉便也裹上厚重的衣裳下车帮忙,顺带勘探路形。   一到湖边,全是光着膀子的士兵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水花阵阵,听雪跟在她身后,惊慌地“啊”了一声。   清嘉心底一紧,忙将她嘴巴捂着,嘱咐道:“不要大惊小怪,引得旁人注目。”   听雪紧闭双眼,重重地点头。   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孟嘉、孟雪,给公爷把饭食端过来。”   是宋谅。   清嘉脊背倏然僵直,缓慢转过身,躬身行了一礼,表示自己收到命令,然后便拉着听雪跑开了。   宋星然对粗使丫头没有印象,问:“那是谁?”   宋谅用木枝将火中的芋头勾了出来,回道:“粗使丫头,出发那日郡主临时塞过来的,说忧心照顾的人不够使。”   那两个丫头,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宋星然皱眉,目光望向清嘉离开的方向:“怎么不同我说?”   宋谅将手中的芋头掰成两半,又剥好,才递给宋星然,笑呵呵:“此事太小,便没同您说,且一路也没啥异常,照顾得挺好啊。”   宋星然白他一眼,将芋头推了回去,仰头灌了一口酒:“你自己吃罢。”   宋谅真吃了,塞了满嘴火炭一般,被烫得直吐舌头,嗯嗯啊啊地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才指着湖边赤条条的人,问:“爷,您要不要下去洗洗。”   宋星然喝着酒,摇头:“叫他们先罢。”   主仆二人闲聊的功夫,清嘉急匆匆赶回烧火营帐,饭食都烧好了,皆是油滋滋的肉与炒得喷香的米饭,放在简易的桌板上,几位妈妈却是不在的。   清嘉自然不想亲自去送,正在思量随手抓个小兵帮忙送饭时,宋谅的魔音又绕了过来:“好了没?”   他声音渐近,最后更是直接站在清嘉跟前。   清嘉转头去端菜,只粗着嗓子说:“马上来。”   宋谅就在跟前站着,提了饭桶走在前面,清嘉不得不亲自上阵,给听雪使了个眼色,一人端了两个盘子,跟在宋谅身后,心脏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幸而宋谅并未再搭话,一路静默。   宋星然还是坐在原处,身体微后仰,手肘撑在地上,长腿随意曲起,手中拿着一坛酒,仰头喝着。   清嘉远远望去,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下颌骨,冰雕雪刻一般,唇角和下巴有水光隐隐,又显出妖冶之态,叫她莫名回想起一些糊涂的时刻,清嘉摇了摇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她走进,低垂着头,将菜放下,然后起身、转头,一气呵成。   她急遽想离开,宋星然却说:“等等。”   清嘉只好转身,仍是低着头的。   宋星然喝了口酒,才问:“从前在哪里服侍,怎么没见过你。”   他喝了酒,口气变得松散,拽着尾音,轻佻至极。   清嘉心里暗骂,莫不是宋星然竟荤素不忌成这样,她都装扮成这副模样了!   难道离女人久了,连看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么?   她压着嗓子:“奴婢在畅雅院打杂,寻常见不到国公爷。”   宋星然点头,却没叫她走,沉默良久,空气中凝固着叫人窒息的尴尬。   “抬起头来。”   清嘉心里打着鼓,将宋星然这浪荡子骂了千百回,耐不住他是大人,是国公爷,自己如今只是个粗使丫头,缓缓抬头。   宋星然眯起双眼,眸中露出审视。   此女,与清嘉差不多高,却比清嘉足足粗壮了两圈不止,圆脸方腮,肤色暗淡,平平无奇。   他唇角微勾,笑意阑珊,是在自嘲,自己竟觉得她像清嘉,也是疯了。   本来想要叫她退下,抬头再看,却发现这丫头也生了一双圆溜溜的水杏眼,眸光盈盈。   二人眼神对上的片刻,清嘉逃也似的错开视线,低头跪了下来。   战战兢兢的。   此时,恰好一行的将军徐康从河中爬了上来,光着膀子,浑身湿漉漉的,见有个丫头跪着,好奇道:“咦?怎么跪了个丫头?”   因薛崇一行死得太惨烈,宋星然要了军中一卫所同行,率军的是把总徐康。   此人家境微寒,武举出身,勇猛善战,因而被宋星然挑中。   徐康原以为宋星然不过纨绔子弟,但同行小半月,发现他一身好功夫,又擅谋略,且一点高门贵子的架子也无,已然将宋星然看作兄弟,唯他马首是瞻,所以说起话来也很直接:“宋兄,你看中了这烧火丫头么?”   宋星然白徐康一眼,抄起酒坛往他面门上丢:“酒都没喝,便已开始说胡话了。”   徐康接过酒,扫了一眼清嘉的背影。   确实,并不曼妙。   宋兄的红颜知己那都是一等一的美女,想来看不上此女。   他挠了挠头,呵呵笑道:“眼拙、眼拙,我认罚。”然后便咕咚咕咚地喝起酒来。   宋星然揉着额头叹气,觉得有些头疼,他摆了摆手:“退下吧。”   清嘉如蒙大赦,弓着身子走了半路,估摸这宋星然大约看不见了,才转头逃开。   听雪一直战战兢兢在旁边站着,停下来时几乎要哭出来:“小姐,吓死我了!”   可不是么。   清嘉走在湖边,长叹一口气:“罢了,反正他没认得,咱们寻个僻静的角落,我浑身上下都痒死了。”   此刻湖中已没了兵士的踪影,饭菜烧好,他们玩过水便迫不及待上岸进食,围着篝火一道喝酒吃肉。   清嘉往扎营反向探去。   此湖面积颇大,一半裸露在外,是他们扎帐休憩之处,一半被粗砺不平的岩石包裹,有一片生命力分外顽强的灌木,横枝竖叉的横亘而出。   这距离大本营有些距离,想来那些吃饱喝醉,又疲于赶路多日的士兵不会出现,清嘉将头发拆下打散,指着濒临树丛的湖边:“我在此处沐浴,你去马车上,将香膏、布巾、衣裳等拿过来。”   听雪望着黑黢黢的湖,有些踌躇:“我还是守着小姐罢。”   清嘉笑着摇头:“我水性可好,你不必担忧,且去取过来,我就在此处等你。”   说话间,她已将衣衫褪得只剩单衣,显出原本的身形,纤薄的一片。   听雪明知她打定主意,违逆不过,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清嘉穿仅着兜衣,涉水而入,才发现裸露的岩石不过浅浅一角,在水下形成了一个参差凹凸不平的空间,离岸近的,还能座靠在岩石边上洗漱,吃水深一些的,足底也有石面垫着,比那些沙质的不知安全多少。   大略摸清地质,清嘉大胆往远处游去。   江南一带,河湖充沛,三两步都有水塘,故此大多孩童在年少嬉玩时便学会凫水,清嘉亦如是。   此刻在水中泡着,将堆积多日的尘土涤荡,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几日快叫她闷得不能呼吸。   她潜入水中,往深处探去,水底下自有一种静谧安宁的回响,叫人身心舒畅。   清嘉玩水玩得浑然忘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忘了她叫听雪回马车取东西,只是玩够了,破水而出时,赫然眼前出现了个高挑人影。 第34章   那人身形高挑,肩宽背阔,乌发披散而下,俊容淡淡,仿佛碧玉成了仙,通神的矜贵气派。   是宋星然。   他脱了上衣,大片肌肤露在外头,立在水中,脸上一半是月色清晖,一半是水波粼粼。   桃花眼中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人却怔在原地不动,半晌,才吐出一句:“……清嘉?”   清嘉涉水而出,脸上水珠顺着面颊滑下,漾在水面上,牵出细小的涟漪。   周遭嬉闹声仿佛瞬间静止,她听见两人近乎一致的心跳声,鼓胀,又错落,呼吸声也急促。   宋星然心里想着清嘉,喝了十来坛酒,却越喝越烦躁,所以撇下醉醺醺的徐康,避开人群,打算在水中泡一泡,找回安定心神。   但恍惚中,自水底升起个妖娆人影,身体莹润,湖水在她身上流淌。   这女子面容剔透,也生得一双水波盈盈的杏眼,眼角泪痣妩媚,分明就是他的清嘉。   是海市蜃楼吗?   他心底升起奇异的想法,神识也模糊,良久才淌着水,缓缓向那抹丽影走去。   清嘉在预演过自己会如何与宋星然坦白,但没有一幕如同现在这般……奇异,潮湿、荒野、月夜,眼前一切似乎笼着一层氤氲朦胧的薄雾,像荒诞的梦境。   宋星然伸手,指尖将要碰上她的面颊,却未触及,清嘉顺着他指尖望去,斑斑水痕倒映在他眸中,显出几分破碎感,他唇动了动,喃喃自语:“我莫不是在做梦罢?”   清嘉凑近去闻,是一阵醇厚的酒气,被湖水稀释少许,夹杂着清冽的水生气息,她将宋星然手掌打下,他却一点反应都无,只眨了眨眼,还有些傻气。   清嘉自此笃定,他醉了,还醉得很彻底。   方才见他,手中便捧着酒坛子,也不知喝了多少。   一个醉鬼,还敢在野外凫水,真是胆大包天。   未免自己变成寡妇,清嘉伸手去牵他,想将人带上岸去,指尖才触到他带着凉意的肌肤,宋星然怔然一颤,桃花眼中少了轻浮,显出纯然的迟钝来。   就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清嘉觉得好笑,十指相交地牵起手来,晃了晃,耐心哄道:“夫君?我带你上去罢,这里不安……”   一句话都说不完,他小臂猛烈地一抬,将清嘉整个人拽入怀中。   他醉了酒,动作野蛮,溅起一大片水花。   再然后,带着酒气的亲吻便落了下来,他不似寻常优雅克制,齿尖毫无克制地咬在唇瓣,又顺着血管逶迤,留下淤色的痕迹。   清嘉有种命脉被人咬住的错觉,呼吸愈发艰难,喉管中发出艰难的呜声。   有血气散出来,他却更加兴奋,遽然抬臂,将她自水中捞了出来。   清嘉晃晃颤颤,唯一的支撑都在他身上,被迫着向他靠近,却被禁锢得愈紧,发出几声微弱的抗拒声,又被他尽数吞噬。   他整个人都很兴奋,只剩下兽性的本能,呼吸滚烫强烈,胸腔震颤不已,气息间缠绕着浓烈的酒意,倾洒在清嘉鼻端,她仿佛也被灌下烈酒,醉意熏熏,意识朦朦。   “唔。”她微微一仰头,错开他的亲吻,柔软的触感便落在腮边、唇角、下巴,毫无章法的。   真是疯了。   清嘉去推他:“放我下来。”   宋星然喉结滚了滚,将她腰身握得更紧。   他皱眉,神色执拗,分明不悦:“这是我的梦。”   言外之意便是,他的梦,是他作主。   清嘉竟被他的傻气发言堵住,无奈地笑了出来。   此刻二人浸在湖中,宋星然的睫毛沾了水珠,柔软地垂顺下来,眸光沾染,是一种,又傻……又凶的感觉。   清嘉觉得新奇,有种,这个宋星然很好拿捏的错觉。   她笑着,凑在他耳边,媚滴滴地问:“那你想怎样?”   宋星然眸间一暗,倏然松了双臂,清嘉失了承托,径直往下跌,便下意识去抓他,主动攀在他身上,在她将要没入水中时,又被他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抱在胸前。   清嘉羞恼瞪去,对上他含笑的桃花眼,好似在说:要听我的吧?   真是邪门,醉鬼也会逗人玩呢?   清嘉失了耐心,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命令道:“抱我回去。”   宋星然骤然被打脸,露出困惑且委屈的神色,却没违抗,抱着清嘉,乖巧地往岩石方向走去,边走边念:“这可是我的梦啊……”   清嘉窝在他怀中嗤嗤笑,揉了揉他右脸清浅的红印,安抚道:“夫君真乖。”   宋星然听了,忽然停下,足下踢出一大片白浪。   清嘉才不管,此处水已然清浅,大约她踩在石面上,才及腰而已,便直接将宋星然推开,跳了下来。   陡然受力,宋星然被推得跌坐在水中,脸上被飞溅的水花打湿,水珠子滴答滴答往下落,一副狼狈模样,抬眸望她,久久不动,尤为委屈。   清嘉想笑,又觉得不厚道,自己与酒鬼闹什么,她伸手,示意他起来。   宋星然盯着眼前雪白剔透的一双手,玉容花貌,是他的清嘉没错。   他伸手握住,遽然站了起来,反剪过女子纤细的手,将人横抱而起。   桃花眼半垂着,眸光在她身上逡巡,是肆意张扬的,最直白的催促。   清嘉被放在潮湿的石面上,她绷紧腰身,看见二人浸湿的长发逶迤绞缠在一处。   湖水涨落,潦草又狂放地拍打礁石,发出沉郁微黏的水声。   ——   宋星然睡了过去,双手却还箍在她腰上,清嘉将粗重的手臂抬开,艰难地从他怀中爬了出来。   他浑然睡死了,不管她什么动作,都没有要醒的痕迹。   清嘉手肘撑在他胸口,仔细去打量他。   阖目时,他眼型也是上钩的,唇色偏红,像吸足了血的精魅。   清嘉替宋星然将衣裳罩上,才抱起自己的衣服离开湖边,她拂开低矮的灌木丛,被人兜头抱住。   听雪趴在她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我、我以为,你失踪了,或是被那水怪,水怪抓去了,我绕来绕去,都看不见你,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清嘉想,听雪所言不假,那百里碧波中,确实有个吸人精气的男妖怪,将她拐走了。   她失笑,将听雪拉回车上。   清嘉洗了澡,马车又头一回没有颠簸赶路,她罕见地睡了个好觉。   宋星然却不是。   宋谅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见他一人躺在湖石边上,下身都浸在水中,若那水线再漫溢,只怕会将他淹没,忙冲上前去唤他。   “爷、爷!”   宋星然茫然地睁开眼。   宋谅松了口气:“您说去冲澡,大半夜都不曾回来。”   宋星然仰面躺在粗砺的岩石上,只看见月色凉薄。   宋谅在耳边喋喋不休,宋星然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刚才,他是不是看见清嘉了?就在湖心,她似一尾人鱼,身上披着流淌的粼光,破水而出。   他们……   宋星然揉着额头坐起,呆呆地望着湖面:“我看见清嘉了。”   宋谅默了片刻,还是提醒:“您是喝醉了。”   宋星然不悦瞪他,恰好裹挟潮气的夜风拂过,颅内泛起汹涌的疼痛,他叹气,分明她的嬉笑怒骂都很生动,触感真实,连自己的身体反应也仿佛是真。   竟,只是绮梦一场么?   宋谅见他脸色惨白,安慰道:“您大约是太想夫人了。”   宋星然坚持:“我来时,她便说要随行,会不会?”   “嗐。”宋谅斩钉截铁否定:“不可能,咱们一路北上,前头后头都是咱们的耳目,从未通报过有人跟随。”   宋星然脸色越发难看,宋谅声音低了下来:“夫人是娇贵人儿,哪里承受得住一路艰苦。”   所言不假,宋星然也知道。   但清嘉就在身边的感受太过强烈,宋星然抬了抬手,失魂落魄道:“你回去罢,我一个人静静。”   “……”宋谅嘴巴张了张,他一身湿透了,脸色青白像鬼,担心他生病。   也不敢违逆,只好留了一件干爽的衣衫,转头走了。   宋星然呆坐在湖边,吹了一夜的风。   次日,他回到大营,一副失神模样。   宋谅打着呵欠,迎头碰上他,见他眼下一圈乌黑,一看便心情不爽,顿时将嘴闭上,生生将呵欠憋了回去。   宋星然严肃:“去盘查随行人员。”   宋谅一口气险些卡在胸口,他家向来精明的主子,怎么变得愚钝?   但宋谅也只能照办。   他口中含着包子,逐一比对随行人员。   他们队伍中囊括了三类人士,一是军营兵士,二是户部官员,三是国公府中带出的护卫、杂役,每个人的信息皆登记在册,十分清晰,没有半点可以叫人钻空子的。   他仔细翻查,皆不见异常,若非要鸡蛋中挑骨头,只有后厨。   出发前,郡主非说要多塞两个人,昨天还见过的。   他正好饿了,便绕到后厨的营帐去。   清嘉背向他,正在分发早膳。   洪妈妈见他来了,忙上前堵住:“谅小哥,怎么亲自来了,公爷的膳食未献上去么?”   宋谅摇头:“我来点一点人数,你将后厨的人都叫过来。”   洪妈妈笑:“嗐,咱这拢共就五个人。”她指了一圈在各处忙碌的众人:“这有啥可点的,一眼也看光了。”   宋谅环视一周,洪、吕、黄三位妈妈,并上清嘉与听雪,十分清晰,并没有异样啊。   他将册子塞回袖中,往清嘉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被旁边的黄妈妈拽到蒸笼前,她掀开盖子,一阵喷香散出:“谅小哥,这有肉包子,是咱特特做了给公爷的,还剩了几笼,拿几个走罢?”   宋谅咽了口唾沫,卖相是不错,宋星然的加餐,都被他分给兵士了,他自己都不吃,宋谅更蹭不上了。   他晨早只吃了个包子,便四转着去盘查人了,真是饥肠辘辘,便也不客气,拿了两个,直接啃了起来。   黄妈妈撞了撞他:“小哥,出啥事了?为啥查人呢?”   宋谅吃人嘴短,又兼确实渴望倾诉,道:“嗐,公爷,昨夜喝多了,非说瞧见夫人,便叫我来查,这不扯呢。”   话才落下,便有人在前头喊:“宋谅!公爷叫你!”   宋谅将口中肉包子艰难咽下,一挥手跑开,气喘吁吁赶回去时,却见宋星然神色仍旧古怪,桌案上放着香喷喷的肉包子,他没吃,却只捏着个水罐,仔细端详。   都魔怔了,宋谅默默想。   “找到她了么?”   当然没有。   宋谅摇头。   宋星然皱眉,将杯子放下:“你看。”   宋谅伸着脖子去看,平平无奇。   但宋星然这般仔细,想来非同寻常,他艰难措辞:“水里有毒?”   宋星然白他一眼:“这是豆蔻熟水,豆蔻熟水,能解酒,健脾开胃,在家时,若我饮了酒,次日清嘉必然会奉上。”   所以呢?宋谅看来,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挠头:“也许是,夫人交代了,后厨几位妈妈也记在心上,故此昨夜见您喝了酒,今日才备上了。”   宋星然只是沉默,捏着水罐子,若有所思。   清嘉听见了宋谅与黄妈妈的嘀咕,行事更加谨慎,易容装扮更不敢懈怠,如此又是平安无事地过了几日,一行人抵达西河镇,此时距离他们离开京城,已足足过去二十天。   西河镇坐落在凉州边陲,为群山环抱之态,人口流动很少,且十分贫穷。   宋星然记得,去年西北上报,闹旱灾与饥荒的城镇,西河赫然在列。如今一看,此处房屋破败,街上人迹罕至,显然一副灾后未建的模样。   他让车队缓下速度,打算在此歇息一夜。   但此处驿站空置,蛛网密布,飞尘遍天,显然是个逃驿,是歇不了人的。   商队四处打转,才在镇里寻到仅有的一家客栈。   这客栈不大,三间茅草屋拼凑起来,门前支了个木棚,置了桌椅台凳。   京城街边的茶棚都比此处精细。   但街上人迹罕至,连官营的驿站都倒了,这小小客栈,一年能迎几次客人?   更古怪的是,此处粗陋,但门口迎客的掌柜却称得上风姿绰约,乌发斜斜挽起,簪着三支黑银的桃花钗,一身枣红棉布裙,袖口宽宽大大,行走间如水波微漾。   讲究得过分了。   宋星然觉得有趣,但人在凉州,这些怪异都成了正常。   那半老徐娘、奉茶的小二、五大三粗的厨子,步伐稳健,呼吸绵长,一看便是练家子,这凭空出现的客栈,简直已将“黑店”贴在门边。   此处灰尘密布,想是平时空置的,听闻有京城来的商队四处打听客栈,临时攒了个局。   薛崇便是死在土匪刀下,他倒要看看,这帮绿林好汉手段如何。   因是扮猪吃老虎,宋星然出手格外大方,斥巨资将客栈包下,但地方实在有限,清嘉与   三位妈妈挤在一间屋子。   若是平时休整,清嘉与三位妈妈少不得还要烧火做饭,但今日宋星然特地传令,叫她们好生歇息,一切交由客栈打点。   清嘉出门方便时,那黑壮如熊的厨子正在忙碌,一旁的柴火灶浓烟滚滚,显然生火的业务不大纯熟,那厨子被熏得眼泪横流,手下咔咔剁肉,血腥四溅,他吸着鼻子怒骂:“娘的!老子非整死你们!”   清嘉被吓得一哆嗦,悄声回了房。   夜里,端来的菜也很粗糙,一盘羊肉,切片参差不同,瞧着便只是热水焯熟的,清嘉尝了一口,咸得像在盐碱地中捞出似的。   这里穷得吃不上饭,肉、盐皆是贵品,却被这样糟蹋。   清嘉便是不比宋星然敏锐,也察觉出怪异,西北匪患严重,他们大约撞上了。   偏宋星然如同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纵容手下兵士喝得烂醉,清嘉倒是警醒,袖口始终藏着匕首,但深知若打斗起来,决计搏斗不过刀头饮血的土匪,倒不如相信宋星然。   纠结半天,她也忍不住困意来袭,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打斗声传来,预感真的应验,清嘉心弦骤然一绷,将听雪摇醒:“有土匪作乱。”   听雪与三位妈妈睡得七荤八素,半睁着眼,表情皆很空洞,清嘉急得直跺脚:“快醒醒!外头打起来了!”   她将窗户纸戳破,透过小洞望去,门外涌进来一群土匪,皆持着明晃晃的大刀,瞧着像是将这几间茅草屋围了起来。   宋星然真睡了么?怎么叫人这般大剌剌地闯了进来。   听雪问:“怎么办?”   三位妈妈也清醒了,黑灯瞎火中,将清嘉扯了过去,围在中间:“夫人,老奴护着您。”   清嘉是很感动,但土匪若来,又怎能护住?只安慰道:“随行的皆是五军营的精锐,不会有事的,咱们小声些,莫要发出响……动。”   “嘭”声,门被破开,领头的是黑熊厨子,见屋内只得几个老妇团在一处,轻蔑地切了一声,刀头向下,反插在地面,挥了挥手:“先捆起来,翻翻有无贵重之物。”   贼匪一拥而上,三位妈妈与听雪皆张开双臂,将清嘉护住,却又瞬时被踢翻在地。   “咦?”小弟惊讶道:“老大,这还藏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   清嘉屏住呼吸望去,恰与厨子的视线碰在一处。   “等等!”屋内没有点火,他离远只看见一个纤薄瘦削的女子,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瞧着人心里发痒。   “嘶。”他背着双手走过去,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惊艳:“白日怎么不见这小美人?”   清嘉下巴被他捏在手中,颌骨生疼,仍冲他温温柔柔地笑了下。   与这些山贼莽人,她是没能力硬碰,只能拖延时间。   厨子大喜过望,搓着双手,兴奋到:“将这小美人捆寨子中,与我做压寨夫人!”   清嘉心中咯噔一下,却笑呵呵地:“大爷,您,先将我松绑,一切好说。”   厨子在她嫩滑的小脸摸了一把,眼见就要凑近来亲她,清嘉原来想忍辱负重,但没想洪妈妈很激动,狠狠冲厨子啐了口唾沫:“呸!你也配!”   厨子大怒,抢过一旁小弟的武器,对洪妈妈扑面砍去,清嘉着急,只能张臂挡在她跟前,大喊:“不要!”   厨子瞪着眼,露出惊诧气恼,对清嘉多少还有些怜惜,刀锋偏了一寸,寒芒一闪,唰声划过清嘉左臂,淅淅沥沥滴下血珠来。   “夫人!”   “小姐!”   “你不要命了!”   “……”   几声叫喊交织在一处,清嘉耳边轰鸣一片。   又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五军营的兵士终于赶来,反将山匪围住,几下的功夫,便将山匪击的七零八落。   受困的黑熊满脸煞气,手肘扣在清嘉细弱的脖子上,将凭空她提了起来,大声吼道:“都别过来!”   清嘉呼吸窒住,血气反涌在颅内,面颊胀痛,耳鸣不止,连意识都要恍惚,听见哭泣声,是听雪和妈妈们。   听雪哭嚎着去摇徐康的手臂:“快救救我们小姐。”   “小姐?哪里来的小姐?”   在几位妈妈与听雪七零八落的解释中,徐康才知清嘉身份。   他一时间也蒙了,不解几时宋星然的妻子也在队中,如今更被贼人挟持,心中只骂自己大意,这么娇娇弱弱的贵夫人藏在自己营中,竟毫不察觉,如今酿成大错,也不知如何是好。   “将家伙都放下!”   眼见着清嘉面颊涨得青紫,双脚在空中无力乱踹,徐康只能照办,命将士们都将兵器卸下,空出一条过道,他双手抬起,交涉道:“我们放你走。”   厨子挟着清嘉往外退去,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你这小娘们,老子定叫你不得好死。”   清嘉已然听不清话,连蹬腿的力气都无,仰着脖子,毫无意识地流泪,发出脆弱的哼声。   宋星然就在门外,恍惚听见清嘉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又湮灭在风中,他暗骂自己鬼迷心窍,清嘉怎会在此。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无奈又焦急的喊叫:“公爷!”   是徐康。   像遇到了险事,宋星然心头一紧,匆匆往里走去。   却发现更叫他惧怕的画面。   清嘉被山匪挟在手中。   她一身血痕斑斑,杏眼半阖,显然已失了焦距。 第35章   宋星然有种周身血冷的感觉,一瞬间面上的紧张甚至忘记掩饰,赤/裸/裸/袒露出来。   厨子见他脸色突变,仰天大笑,十分猖狂:“这小娘们真值钱。”笑声一停,手臂上抬,将清嘉锁得更死。   清嘉觉得自己喉管快被捏碎,发出痛苦的“呃”声,宋星然听在耳中,心脏都要停跳,他主动放下手中兵器:“松开她。”   厨子冷笑,低首见清嘉面容紫涨,额角经络泵出,半个脚都踏入鬼门关的样子。   真是脆弱,经不起折腾。   他内心唾弃,却明白此女是他唯一出路,稍松了力气。   清嘉双足终于落到地面,喉管也不再被夹捏,她剧烈地呼吸,汲取更多的空气,才渐渐恢复神智,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的濒死挣扎的动作引得厨子大笑,口气嘲弄:“放了我大哥大姐,拿些钱财来换,这小娘们的命才算保住。”   好猖狂的口气。   此刻清嘉面色稍缓,宋星然松了口气,有了耐心与厨子谈判:“你要多少?”   厨子笑得张狂:“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了。”   宋星然向徐康使了个眼色,淡淡一笑,桃花眼中尽是讥嘲,显得凉薄无情:“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清嘉一颗心蓦然下沉,如坠冰窟。   她也知自己在宋星然心中分量不重,但听他直言,毫不在意的口气,仍难免伤情,何况是生死一瞬,正祈求他搭救的时分。   厨子也暴躁起来,他使出蛮劲,手臂一抬,险些将清嘉绞死,清嘉喉管发出呜呜哀鸣,不住拍打他的手臂。   刹那间她心绪忽明,想起自己袖中还藏着匕首,几乎是奋死一搏,她拼出残存的力气,将那尖锐的刀锋,对准厨子咽喉,刺了过去。   厨子震诧,向旁躲避,电光火石间,一柄长刀凌空而上,径直破开厨子胸膛,滚烫的血液霎时喷涌。   清嘉被余力带着,不受控制,往厨子方向撞,只见绯红血光溅出,又洒在她身上,她吓得往后一倒,意识彻底消散。   醒来时,入目是轻柔的纱帐,床褥厚实轻软,异常舒适,连身上盖的薄被,都是锦缎裁制,光泽细腻,压着云纹。   这是哪里?   她周身都疼,尤其咽喉处,连呼吸都费劲,且浑身绵软,使不出力气,稍一动弹,左臂便似撕裂一般,牵扯出深重的痛感。   昏迷前的记忆才排山倒海地涌入脑中,商队遇上贼匪,她替洪妈妈挡了一刀,还被黑熊厨子挟持,险些被勒死。   清嘉眼珠子骨碌碌转,打量陌生的环境,听得一些杂响,有人推门,走进来了。   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依稀可见一个身量很高的男子,他将床幔挽起,目光与清嘉对了个正着。   是宋星然。   一身鸦青长袍,乌发垂下,仅用个玉扣,潦草地卡在发尾,他眼睑低垂,脸色很苍白。   宋星然与她对视,神情微滞,皱起的眉心松了少许,仍是严肃:“醒了。”   清嘉双眼眨了眨,竟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她点头,又扯得脖子伤口,轻轻地喊了一声疼。   她落得一身伤,险些在贼匪手中丧命,足昏睡了三天,宋星然气极后怕,气她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更气自己连她都认不出,气自己恍若瞎子一般,任她尾随许久。   这几日他夜不能寐,生怕清嘉出事,如今见她醒来,虽松了口气,却仍难平复心绪,既心疼她,心中却一肚子怨气,半天憋出硬梆梆的一句话:“你还知道疼么?”   他放下手中药箱,将她扶了起来,开始翻出瓶罐绷带,替她清洗换药。   宋星然动作很轻,指腹温柔触下,将裹缠的绷带一圈圈翻开,只在皮肤上留下轻微的疼。   才将她救回来时,浑身都是血,红肉翻卷,伤口十分狰狞。   他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偏要任性,如今受了伤,都算便宜你。”   清嘉听来,更像是苛责。   醒后周身都疼,她也后怕,如今他冷口冷面,无一句安慰好话,更觉得委屈,双眼一热,就要哭出来,她眼圈通红,却还瞪着眼,不准自己落下泪来。   才不想将自己脆弱的情绪泄露与他。   宋星然看在眼中,已然心软,但想着给她个教训,便没有出声,换好药,扶她躺下,便径直离开了。   他走后,清嘉才放声哭了出来。   脑中浮现的,是厨子与他对峙时,他凉薄的一句:“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她觉得手臂疼、伤口疼,胸腔也窒得慌,哪哪都不舒服。   更忍不住想,宋星然,果真是个寡情之人,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不听话了,撞在山贼的刀口上,更是死不足惜。   从前在京城那些柔情蜜意全都是假,口上说说,比纸还薄。   听雪进来时,清嘉正“呜呜”哭得忘情,眼泪止不住地流,更来不及擦,枕头都湿了一片,吓得悚然一惊:“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是宋星然通知她的,说清嘉醒了,叫她去看顾,她欢喜地跑来,却发现清嘉一人哭得哀怨,怎么说也不应,只好跺脚:“我去将公爷请来。”   清嘉倏然停住,横她一眼:“不许叫那王八蛋。”   她发泄一通,情绪稳了下来,问:“这是哪里?”   “此处已是凉州城。”   难怪此处装饰分外精美,原已在凉州落下脚来。   凉州形貌狭长,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乃是戈壁上的绿洲,再往北是高耸的龙盘山脉,天然的屏障,挡住蛮族兵袭,乃是边陲重镇。   西北匪患严重、每年不是瘟疫便是旱涝灾害,京中军饷、灾银拨了一笔又一笔,已然成了个填不满的窟窿。   皇帝醉心道学,时常琢磨修建行宫道馆,偏又穷得叮当响,对花销巨大的西北早生不满。   且凉州天高皇帝远,冯家屯兵自重,欲将皇三子顶至高位,彻底触了皇帝底线。   宋星然来,正是为了盘查西北军政事务。   他摇身一变,成了京城来的富商,日日忙得不见人影。   后来,清嘉伤口稍好了,情绪也冷静下来,明白是自己莽撞在先,破坏了他的计划。   自己此行可不是为了与他闹脾气的。   她想假意服软,给二人送个台阶,好将嫌隙消除,却捞不着宋星然人。   偶有一次,她下定决心,大半夜杀到宋星然房中去,却发现他早已呼呼大睡,一身酒气,那时清嘉才知,宋星然在凉州城,也是能夜夜笙歌的。   随行西北的,皆是宋星然心腹,清嘉便好似闭塞了耳目一般,连他去哪里、忙什么,一概不知,只被他扔在家中。   清嘉倒不气馁,宋星然是个风流成性的狗东西,她一早便知,这也是为何她非要来凉州的原因之一。   只要她站稳脚跟,谁管他在外头厮混。   只是有时忍不住想,若宋星然是个女人,早该被抓取浸猪笼,可惜他命好。   后来,清嘉想了个法子,他们一行人,有个名唤徐康的小将军,勉强算个老实人,她便时常叫听雪,捧些点心果子,或是与他送个荷包剑穗的。   几天下来,听雪便与徐康混熟了。   徐康说,宋星然整天,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光是与那州府里的贪官污吏厮混,做些吃喝嫖赌的活计。   听雪将这原话传回时,清嘉很是沉默了一阵,徐康可真是个妙人儿,竟能用一句话,将宋星然的生平都完美概括。   凉州受西北军节度,州府长官在冯凭面前便是个孙子,想来宋星然不便直接入军镇,从冯凭的喽啰入手了。   这日,听雪去给徐康送糕饼时,又得了个消息:那知州窦轲酷爱听戏,整日邀宋星然到锦园听戏,他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很是不屑那娘炮的消遣。   在府中呆着也是无聊,清嘉索性带着听雪出门去,瞬便感受一下宋星然的快乐。   未免麻烦,清嘉特意换了一身男装,老远瞧去,便只是个年青俊俏的小郎君。   凉州虽有“沙漠绿洲”美誉,但与京城或江南相比,仍算贫瘠,街市上流通的物件饰品,大都简陋,小食餐馆都是粗糙,并不合清嘉口味。   她才逛没多久,便失了兴致,径直往锦园去了。   锦园就在州府衙门前头,倒很方便知州享乐。   此处占地宽阔,戏台子搭了七八个,场次能从白日排到午夜。   是了,凉州管制松弛,并不设宵禁,故此勾栏瓦舍也能开到州府衙门附近,若在京城,定能引为奇观。   她一踏入锦园地界,叫好声、锣鼓声、唱曲声便纠缠在一处,十分热闹。   清嘉原来想点最近开场的一出戏,谁料那小二翻开戏折子,热心道:“下一场戏,捧场人数寥寥,并不好看呐,反而是你小子走运,半个时辰后,双喜班要开演了,仅剩下最后两个位置,你要是不要?”   清嘉便被迫,生生等了半个时辰。   据说,班主自江南而来,如凉州也才半年,一日只唱一台戏,却场场爆满,一位难求。   锦园拢共三层,一层是戏台子,二层乃是宽阔的客座,三层是独立的包厢,专供达官贵人享用。   她们落座时,在二楼大堂已熙熙攘攘布满了人,她的位置不大好,在楼梯一侧的边角,看来小二没有骗她,双喜班果真受捧。   只是奇怪,她坐下后,总觉得有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扭头查探,也没见任何异常,只有三楼的戏厢,窗边垂落的白纱幔在空中飞荡。   清嘉只以为自己遭多了劫难,心有余悸罢了。   三楼包厢。   厢房有扇朝着戏台破开的窗户,略有一尺高,戏未开唱时,悬着白纱帐。   宋星然心不在焉地坐着,一旁的知州窦轲正与通判何光闲聊,讨论今夜要去“醉花阴”还是去“入云阁”下榻。   这几日,窦轲与何光的开销都由宋星然买单,三人俨然已成了死党,说起话来毫无顾及。   窦轲色迷迷一笑:“还是去‘入云阁’罢,那处的小倌儿嫩生生的。”   何光心照不宣地笑了。   宋星然微不可见地皱眉。   去哪儿都是嫖,但入云阁的皮条生意却不止女子,还有些年青白嫩的男孩。   窦轲好男风,豢养了许多男童,爱看戏,看得却是那些雌雄莫辨的美人。   窦轲见宋星然低头,未曾附和,颇有不喜地撞了撞他的肩膀,却在瞬间,透过翻飞的白纱帐,看见一个俏丽的……小郎君。   身形纤细,灵气十足,又生得秀气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透亮,便是遥遥相望,看不真切面容,窦轲都笃定这是他所喜爱的。   他声音变得怪异的轻柔:“冉老弟,如何?”   宋星然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顺着窦轲的目光望去,瞧见二楼大堂,在那边角的位置上,坐着个纤弱的小郎君。   瞧着骨龄还小,若是个男孩子,兴许不过十五六岁,都未抽条。   自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一截白生生的脖子。   见窦轲一副心旌摇荡的模样,宋星然觉得恶心之余,心底为这个小兄弟感到可惜。   窦轲是凉州的父母官,又紧抱着冯凭的大腿,没少做欺男霸女的肮脏事,只能祝这位兄弟好运。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未几,好戏开台,伶人便在如潮的掌声中,踏着乐声出场。   率先出场的,是个身形高挑清瘦的男子,腔调秾丽柔婉,曲调编排旋律优美,细腻婉转,不似旁的戏台,“咚镪”“咚镪”的锣鼓声,震得人耳朵要聋。   清嘉听一旁戏迷解说,这便是双喜班的班主,以一人之力,生生扭转了凉州人听戏的风格。   这出戏名为《寻亲记》,主角是兄妹二人,因受了无良官吏的迫害,父母双亡,兄妹亦二人自幼离散;兄长为寻小妹,成了个江湖游侠,一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小妹被个捕快收留,辗转成为女捕快,兄妹二人携手将仇敌绳之于法,最终相认。   因其节奏编排得宜,起伏跌宕,还夹杂着沉冤旧案的惊心动魄,清嘉看得很入神,结尾时更没忍住落了泪。   在场的皆是糙老爷们,还笑她:“小兄弟,你可够脆弱的。”   清嘉尴尬笑笑,欲离开时,双喜班班主下了台,径直向她走来。   王子尘妆容未卸,仍是浓墨重彩一张脸,他穿着戏袍,人又清瘦,乍一看,竟有种雌雄莫辨的好看。   他问:“小兄弟,你觉得我这戏如何?”   清嘉有些愕然,点了点头:“很精彩。”   他笑,很温和可亲的模样,道:“我见你面生,不似凉州人氏。”   清嘉皱眉,目光带着疑虑,觉得此人的搭讪有些奇怪,他在此处颇受瞩目,楼梯口便堵着一群人围观,清嘉很不自在。   “我叫王子尘。”他笑,解释道:“我见你方才抹泪,若喜欢,有空时,可来看看别台戏。”   清嘉捂着额头,尴尬地点头。   王子尘扫了一眼周围,了然一笑:“若小兄弟不介意,可随我上三楼包厢细聊。”   清嘉准备拒绝,却见小二走到王子尘身边,小声道:“王班主,窦大人明日……”   清嘉依稀记得,凉州的知州大人,是叫窦轲的,还是宋星然近来的重点接触对象。   王子尘算是城中名角,也很受达官贵人的追捧,也许从他之处能探听些消息,于是同意了王子尘的邀约。   王子尘说话慢悠悠的,又爱笑,周身一股春风细雨般的暖意,清嘉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聊了几句才知,他是江南通州人士,带着双喜班四处巡演。   也算得上是老乡。   二人上了楼梯,在将要推门时,又被人叫住:“王班主,好久不见。”   清嘉转身望去,宋星然竟也在其中。   他一身天青锦袍,手中握着折扇轻摇,在看见她的一瞬,手腕回勾,“唰”声将扇面收回,露出冷凝严肃的俊脸,桃花眼中诧异一闪而过,直勾勾地盯着她。   真不叫人省心。   宋星然一眼便认出来清嘉。她今日着了一身惨绿罗衣,她单薄清瘦,这轻浅的绿更衬得她一团稚嫩。   更觉得大为火光,原来窦轲看上的小郎君,竟是清嘉。   她就这般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身旁还站着个戏子,瞧起来姿态还颇为亲昵。   宋星然只觉得胸腔一股闷火在烧,一股怒气无从发作,捂得一颗心又酸又胀。   清嘉颇为尴尬:私会戏子,被丈夫抓包,自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与她温柔大方的形象十分不符。   她见宋星然神色肃穆,目不斜视,一副装作不认得自己的模样,便瘪了瘪嘴,没再说话。   窦轲在见到清嘉的一瞬,双眸燃起惊喜的亮光,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一双眼几乎黏在清嘉身上,柔声问:“王班主,这位小兄弟是?”   王子尘知道窦轲恶习,他挪了一步,挡在清嘉身前,笑道:“这是我新结识的小友,非是什么要紧人物。”   窦轲长长地哦了一声:“是新朋友呀。”   宋星然再忍不住,冷冷唤她:“孟嘉。”   这是她藏在商队中的化名。   他骤然开腔,清嘉惊了一下,愣愣道:“啊?”   众人目光皆聚在宋星然身上,窦轲问:“冉老弟,你们认识?”   宋星然神情幽静,面色清寒,淡声道:“还不过来。”   清嘉冲王子尘点了点头,走回宋星然身侧。   宋星然抓过清嘉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才展颜一笑:“这是我不懂事的表弟,年纪小,做事情没有章程。”   说这话时,他眼神淡淡扫了一眼王子尘。   表弟?   清嘉只好愣愣点头,仰头冲宋星然喊了一声:“表哥。”   又拽了拽他的衣袖,另有所指:“我错了。”   她好歹记得自己此刻是个男儿身,有意粗着嗓子说话,然而骨子里的媚气却掩不住,宋星然听得蓦然心软,垂眸见她漆黑清凉一双水杏眼,恼怒也变成无奈。   他淡淡嗯了一声。   窦轲更是被清嘉委屈巴巴几个字搅得心痒。   他心底暗道可惜,这小子是财主冉星的小表弟,便是媚骨天成,如今也无福消受。   冯凭在西北私募了许多兵员,又要铸兵器,本来压力就重,加上西北近年天灾频发,朝廷下拨的灾银便真要花销出去。   冯凭将压力摆到他身上,他便只好四处向商人榨取,捉襟见肘时,来了个京城富商,窦轲便只能讨好于他,希望能在他身上多摇下些银钱。   冉星的亲戚,他可不敢动。   虽理智如此思考,但身体却很诚实,他见清嘉乌浓睫稍下垂,更显得柔婉可怜,情不自禁抓过清嘉小手,轻柔抚弄,安慰道:“无妨,你表哥是个胸襟宽广之人。”   胸襟宽广的宋星然,眼刀飞到窦轲那咸猪手上,恨不得挥刀将其砍断。   他揽过窦轲肩头,将他扯开,道:“窦兄宽和,我却不能不严加管教。”   宋星然随口编了个理由:“年纪轻轻便逃学在外疯玩,气跑了几个夫子?”   他捏起清嘉衣领:“诸位,我先失陪。”   窦轲在后着急道:“冉兄、冉兄,你莫气嘛!”   宋星然捏着清嘉肩胛下了楼,一张脸绷不住,寒气森森。   清嘉心中打鼓,心道自己与王子尘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呀?上了轿子,便大胆搂过他手臂,软声道:“表哥,我错了。”   宋星然:“……”   他有种深重的无奈,想要指着她脑瓜子问,知不知道窦轲是什么恶心的东西,知不知道在外行走很危险,知不知道此处不是他的地盘,知不知道他多怕护不住她。   但这些气恼,被她软绵绵一句表哥击得烟消云散。   他哼了一声,问:“错哪儿了。”   清嘉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眼眸亮得像掬了一捧星子,半晌,面颊在宋星然心口蹭啊蹭,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钩子:“哪哪儿都错了。”   她仰起头,主动在他唇上印了一口,问:“你还怪我么?”   碧波荡漾的软,摄人心魄的甜。   宋星然也很恼自己毫无底线。   对清嘉,他是一点气也没有了,都是对自己的,只能无奈一笑。   清嘉听见他低笑了声,吐息都喷在她面颊上,温温热热的。   再抬头,却见他神色依旧肃穆:“那个戏子,是谁?”   清嘉心道,你天天捧人家场,还用我说么?   却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大约他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故此乖乖解释:“我第一次见他!根本不熟。”   宋星然眉头皱得更深:“第一次见?你与他去那包厢作什么?”   清嘉自知理亏,嗨呀叫了一声,理直气壮:“我是男人啊!”   她眉梢软红,一身男装蹭得歪斜,露出白皙精巧的一片锁骨,看起来丝滑可口,透骨生香。   哪有一点男人的模样?   宋星然气得去咬她。 第36章   清嘉缩在宋星然怀中娇笑,花枝乱颤。   心知他没了脾气,清嘉愈发大胆,凑在他耳边表哥、表哥地叫,一声软过一声,一句媚过一句,宋星然便是石头塑的菩萨,也叫她蹭出一身火气来。   他眼眸变得深黯,将她圈在怀中,一寸寸迫近。   她瘦了许多。   大约是赶路辛劳,又受了伤,本来就纤细的人儿,更是瘦得叫人心疼,他一臂都能抱住。   宋星然抬起清嘉下巴,用指腹很轻柔地蹭她柔软白皙的脖子,低喃:“疼么?”   疼啊,怎么不疼?   四五日,连喝口水都生疼,偏她最难受的时候,他也没来看一眼,缠绵时的关切便显得分外廉价。   清嘉摇头,躲开宋星然的触碰,下巴卡在他肩胛,很乖巧依赖的姿态,并没有说话。   宋星然唔了一声,捏着她的腕骨,顺着伤口摩挲,好似安抚一般。   伤口结了痂,又生出新的肉来,与原来的皮肤并不切合,凸起的一小段。   他的动作太缓,太粘绸,清嘉在他怀中哼了一下,微微发颤,小声道:“别……了。”   宋星然低头,亲吻落在眼角的泪痣,很轻缓的,手上却依旧在把玩。   清嘉衣裳鼓胀,咬着唇角抽气,听见宋星然在她耳边,轻声问:“很喜欢听戏么?”   果然,男人气量都小,还在为此事生气。   清嘉双手环抱在他腰间夫君、表哥地叫,发现他听见表哥这个称呼,分外激动,便在他耳边哥哥哥地叫个不停,才哄得他面色稍霁。   轿子已然落回府中,车内两个主儿却迟迟没有出来,宋谅极有眼力见儿地扯着听雪站远,二人扯天扯地的闲聊了约莫半个时辰,宋星然才将清嘉抱了出来。   宽大的蓝袍皱巴巴地披在身上,露出来雪色的一截小腿,无力地垂落。   宋谅不敢去看,他咳了一声,错开视线,与听雪说:“去烧些热水备着。”   他心中却喜,想来阴阳怪气的主子终于要消失了。   金乌西坠,月亮升起,拢在云雾之后,影影绰绰。   清嘉倦得厉害,觉得自己快要昏厥。   宋星然却仍乐此不疲地摆弄,甚至有越战越勇之态,她仰头咬住他的下巴,低泣地求他。   泪花又被卷走,宋星然俯身将她抱住,低声诱哄,似个男狐狸精。   远处忽地传来叩门的声响,宋星然有些暴躁,抱着清嘉坐起,心不在焉道:“谁啊?”   “爷,牢里的人招了。”   宋星然动作一止,宋谅余光瞧见屋内的烛火狠狠晃了几下,才传来沙哑的一声:“知道了。”   他发丝垂在她肩胛上,挠出丝丝缕缕的痒,清嘉用手指缠绕,扯得他头皮微疼,嘶了声,低眸看她,眼神深晦:“别闹。”   清嘉哼声,问:“牢里是什么人?”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愿意对她吐露些东西。   宋星然就着她的手,将缠绕的发丝解开,低头在白嫩的指尖亲了亲,站了起来。   清嘉心有疑惑地望着他。   他将衣裳批上,意简言赅:“西河镇的土匪头子。”   西北在冯凭治下,俨然是个小朝廷,但他却放任土匪成灾。   须知这些绿林好汉最难管辖,心气小的大沿路抢劫,心气大的,称王称霸都是有的,本朝先祖,便是如此起家的。   冯凭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此举绝不正常。   但在西河镇,他与那些土匪交过手后,才发现许多竟是行伍出身,那是一支兵匪混杂的队伍。   他心中有疑,又命令手下兵士乔装打扮,也装作行商模样,四处招摇,依此钓鱼,边查边打。   宋星然扫了几个要紧的活口回来,日日磋磨着,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故此着急一探,好印证心中想法。   清嘉也好奇,她撑着半边身子:“我也要去!”   她身上只有几片碎布条子,浑身都泛着清透的粉,眼角眉梢俱是媚意。   宋星然无奈:“别闹,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清嘉扁了扁嘴,扯着他的手臂,坐了起来,又将他拽回自己跟前,光洁的手臂圈着他的后腰,指尖蹭在腹肌上,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点。   似乖张的猫儿。   宋星然太阳穴突突跳动,声音哑得不像话:“别闹。”   清嘉哼哼几声,指尖在他后背挠了挠,再次问:“好不好嘛?”   痒意从脊背一路麻至天灵盖,宋星然咬牙,腮帮子鼓出一道用力的痕迹,他仰着脖子,深吸口气,喉结很克制地滚了滚,指尖却在她红肿的唇上用力揉了揉。   他说:“你不累是吧?”   这一声又浓又沉,听得清嘉也面热,她的撩拨好似用错了方向……   门外宋谅的影子投在帘上,宋星然侧目撩了一眼,心知不能再与她厮磨,终于叹声,无奈道:“松手,我带你去。”   其实她真的累了,连抬手都不稀得,穿起衣服来都分外艰难,这边穿好了,那边又落了下去,胸口的红痕都藏不住。   宋星然瞧着眼热,只好伺候她穿衣,更是寻了个斗篷,将人结结实实地罩住,只露出个小巧玲珑的下巴。   宋谅见宋星然臂弯中挽了一道娇小的身影,愣了愣,很快掩饰下去,跟在二人身后。   清嘉万没有想道,在凉州城新置的宅子中,竟还能藏着地牢。   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与铁锈气,清嘉鼻子皱了皱。   宋星然却好似察觉,轻声:“叫你别来。”   清嘉双手将他手臂抱得更紧。   再往里走些,是几个硕大的木头架子,以铁索为缚,将人四肢打开,捆在其上。   地板上架着火堆,里头烙铁烧得正烫,发出几乎透明的蓝色光焰,还有整齐排开的刑具,无一例外,皆粘着干涸的血液。   宋星然站在火堆前,光束将他面容照得明灭,平添幽诡之意。   这是清嘉未见过的一面。   他褪了轻浮的伪装,露出了阴暗沉郁的底色,一张脸上糅杂了妖冶与温润,活像话本中的堕仙。   宋星然抬了抬眼角,便有侍刑者提着鞭子侧立,宋星然将她兜帽拉下,大掌堵在她耳边,便隐约有惨叫声传来。   粘滞的空气中喷洒出一道血腥气。   清嘉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是黑店的小二。   宋星然松手时,西河镇中,那风姿绰约的掌柜虚弱道:“莫……莫打他了,我都说与你听。”   清嘉才知,原来他们是一对。   刑讯诛心,宋星然十分精通。   她断断续续:   “西北……原来没有成器的土匪,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后来,西北军出兵剿匪,境内大小山寨,愿意招安的,便收编于麾下,不愿意的,皆屠戮赶紧,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土匪,全是西北军的兵员,披着土匪的皮子,做些烧杀抢掠的事。”   那兵部尚书薛崇一行,便是被土匪屠戮的,如此岂非……   清嘉倏然用力,捏紧了宋星然的手臂。   她意识到自己错得多厉害。   她一双手凉得似如冰窖中捞出来,宋星然将其包住,握在掌心。   清嘉被带出地牢时仍在后怕,难怪宋星然要掩人耳目地来,西北是个虎狼窝,大老虎被皇帝扣押在京城,整个西北的狼皆竖起了鬃毛,严以带阵,生怕出零星纰漏,皇帝却将宋星然这尾狐狸送了过来,想叫他四处乱窜,搅乱西北的局面,探查出西北的漏洞。   宋星然捏捏她的下巴,笑:“知道害怕了?”   清嘉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但事已至此,便只能乖乖认错,她仰头,凑在他唇边嘬了几声,响亮亮的,一团稚气。   便是宋星然脸皮子如城墙厚的,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闹得尴尬,他俊脸微红,转头扫了一眼遥遥站在远处的下人,却还得在清嘉面前装作,见过大世面的模样,轻咳了声,继续教育她:“你可知,那窦柯是什么人?”   清嘉皱眉,道:“知州大人,与冯凭蛇叔一窝的?”   宋星然在她脑瓜上轻弹了个响指:“这不重要!”   他目露嫌弃,越想越气:“这狗东西有龙阳之癖,锦园中遥见你,便差人去打听,若非你是我的人,今夜便能被抓着,送上这狗东西的床。”   清嘉想起,他今天曾色迷迷地摸过自己的手!   登时毛骨悚然:“噫。”   宋星然咬牙,他从前觉得,自己娶了个貌美的娘子,甚有福气,如今这份福气也变成担忧,他恨不得清嘉生得平凡几分,不如此招人眼热。   清嘉仍在旁喃喃:“我这运气怎么这么差,若今日是女装出行,便也没有这些破事了。”   她说的皆是标本颠倒的傻话,宋星然气得牙痒,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清嘉转头发现男人眼中一股怨气悠然,虽不解他气从何来,却仍环抱着他,窝在他胸前娇嗲嗲地唤:“表哥,我错了。”   宋星然被她一嗓子闹得简直要吐血,既受用,满足了他那点子隐秘又奇怪的念想,又无端想起这称呼因窦轲而起,一股子酸水又往上涌。   便咬着后槽牙将仍横抱起。   清嘉在他怀中咿咿呀呀地蹬腿求饶,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听了。   次日,宋星然照旧要出门,与宋轲吃茶,却被告之宋轲突然有事,无法赴约,叫人一查,才知道,原来是冯凭次子,冯焕来了。   冯凭膝下有三个儿子,却非同母所生,素来不大对付。   嫡长子与冯凭一道去了京城,次子冯焕,便挑起营中诸事,隐有少主之相。   冯焕将信扔到窦轲面前:“宋星然接替薛崇,要来西北,你那破帐,给我做得干净些。”   窦轲露出轻视:“宋星然?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边境地方水深,各方关系盘根错节,他怎能察觉?”   冯焕久蒙冯凭教导,并不似窦轲耳目闭塞,他冷笑,抬手将茶盏掀翻,声响刺耳:“他是纨绔?滑不溜手,活像个狐狸精,你查查,经他手的差事,可出过半点查漏?”   窦轲不解:“既这小子如此难搞,何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冯焕嗤了声,斜眼看他:“你教我做事?”   窦轲忙道不敢。   冯焕抬眸,望向窗外乌蒙蒙的天,劲风将窗纱吹得四散,是要变天了,他淡声:“他敢来,不死也得脱层皮,只是京城疑心已起,没有宋星然,也有旁人,你只需擦干净手尾,任哪个钦差大臣来查,也查不出猫腻便是。”   “否则。”他冷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便别活了。”   窦轲哆嗦一下,膝盖骨发软:“是。”   这话题太沉,窦轲扯着笑脸:“公子,也算有好消息。”   “凉州城,新近来了个富商,财大气粗,也愿意出资相助,只要通关敕令,免了他货运的税费。”   冯家招兵买马,早年还能攀附京城吸血,但如今体量愈大,皇帝又奢靡,下拨钱款逐年减少,使得西北军财务吃紧,已是尾大不掉,急需钱款。   所以宋星然的出现,对冯家一脉,活像天降甘霖。   他明摆了有所图,是与窦轲做生意的。   西北军镇守边疆,军需货品并不能全然从京城播发,很大一部分是从军费中留出,自行采买,军需流通时,自然有些特权。   持着通关敕令,货物在国境内运转,便通行无阻,无需税费。   一张通关敕令,可抵得千万财宝,冯焕倒不疑心,暗道这商人所图甚大,目光高远。   “富商?可探过底细,又是做得什么生意,缘何会来西北?”   “嗐,是个做玉石生意的冤大头,在‘入云’……咳!”   宋星然是在“入云阁”与窦轲相识的,窦轲好龙阳,冯焕向来不齿,窦轲换了个措辞:“机缘巧合,与我识得,他是做胡人生意的,货品卖到外洋三十六国,家底儿厚得很。”   他拍拍胸脯,笃定:“这些我都叫人查过了,完全没有问题。”   冯焕指节在桌面敲击,半晌,才说:“既如此,你便稳着,与此人多多交好,再有便是,叫他先拨了三万两来,缓了燃眉之急,旁的再说。”   言外之意,便是想要白嫖宋星然,试一试真假,通关敕令,往后再说。   虽他们为官,宋星然装得是民,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天然办得顺手,但窦轲又要先拿钱,又不肯给人家好处,还得顾虑日后可持续发展,心里十分为难。   宋星然吃了闭门羹,大少爷脾气便想要发作,心中已然痛骂李炎父子许久。   当爹的为难他,叫他做这破差事,他又为了李炎能成事,不得不在窦轲这狗东西跟前当孙子。   他压下怒气,与门房小吏道:“若窦大人得了空,可随时驾临府上,冉某人无不恭迎。”   天气也如宋星然心情一般阴沉,云遮雾绕,山雨欲来。   他回了家,才下车驾,瓢泼大雨便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将他淋得湿透。   真是倒霉。   他一身潮湿回到房中,却不见清嘉。   当下心又一扯,忙问:“夫人呢?哪里去了?”   经过窦轲那遭,宋星然生出了金屋藏娇的念头,生怕她又在外头闯荡,惹了什么祸事,受了什么伤害。   他发肤皆湿,还在滴答水珠,神色阴郁似阎王,送毛巾的小丫头吓得浑身哆嗦:“夫、夫人,在凉亭,看、看书。”   宋星然闻言,神色稍缓,扯过毛巾在头上随意一裹,胡乱擦了两下,仰头问宋谅:“大风大雨,她这副身子骨,去吹什么冷风?”   宋谅默了默:“爷,咱家凉亭还是挺大的。”   “啧。”宋星然白他一眼,催促:“快将衣服拿过来。”   宋星然换了衣裳,才撑着伞去寻清嘉。   清嘉看书正入神,忽地被人抱住后腰,带入个略带潮气的怀中,她呀了声,手中书卷跌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清嘉:哄人?那还不是勾勾手指头的事情。 第37章   宋星然一大早便出了门,说有要事要办,大约今日都不会归家,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切莫离府,乖乖呆着,怎么如今又回来了?   清嘉奇怪道:“你不是出门了么?”   她一身家常装扮,素白中单,乌发散落,未施半点脂粉,但她身上总有一股淡香,好似几种鲜花糅杂在一起,她安静时,便十分宜人,动情时,便分外妖娆……   宋星然侧过脸,在她腮边香了一口,又吸着鼻子,低首去闻:“你身上好香。”   他高挺鼻梁蹭在皮肤上,呼吸喷薄,又痒又麻,清嘉最怕痒,在他怀中乱扭去躲,咯咯地笑,伸手去推他,便好似螳臂当车。   又听他委屈道:“我才淋了雨,头发都湿了。”   清嘉摸摸他的发顶,是有零星湿气,心里颇有些嫌弃,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这般娇气?   但还是安慰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去歇息罢?”   “我与夫君熬些姜汤,莫惹了风寒。”   她口气温柔,好似春风拂面,将宋星然心中的烦怨吹得烟消云散,宋星然唇角微勾:“哪里这么矫情。”   清嘉想:你也知道啊?   面上却撒娇,小嘴抹了蜜糖:“妾身忧心夫君。”   宋星然通体舒泰,鼻尖发出轻微哼声,终于不闹了,长臂一勾,将落在地面的书卷捡了起来,捏着她软绵绵的手:“看什么书?我与你一道看?”   清嘉在看《凉州地志》。   宋星然出发前便看过了。   虽早已看过,但娇妻在怀,无聊的事情似乎也横生意趣,便抱着清嘉,又看起书来。   但年轻夫妻,怀抱相贴,便很容易擦枪走火。   才看了不过半刻钟,宋星然一双手便不老实,到处游曳,清嘉起初还能忍受,很快便也头昏脑胀。   那本《凉州地志》又被扔到角落。   狂风呼啸,书页受其鼓吹,凌乱地翻了几页,暴雨又临,雨点儿四溅,将字迹也模糊。   ——   冯焕走后,窦轲即刻命人在府衙放了把火,想要将府内文书证据尽数焚毁,届时便是查起案来,也无从比对。   今日疾风劲吹,那火焰起初烧得老高,但未几,大雨倾盆而至,将火熄灭。   窦轲看着府衙中的残垣断壁,十分糟心,这火烧了一半,文书房火势却还不猛,也没烧掉什么东西。   且雨落如注,纵火是行不通,只能择日再放。   一桩差事没办好,窦轲抓心挠肝,恰好门房来报,说刚才宋星然来过,又打道回府了,留话说随时恭候他大驾光临。   他眼神噌地亮了,东边不亮西边亮,钦差大臣宋星然一时半会来不了,证据之事还不急,但军饷确是紧缺。   两相权衡,他冒着大雨,转头去往宋星然府上。   他火急火燎下了马车,又被大雨溅得衣摆湿了一大圈,形容狼狈。   宋谅见窦轲如此尊容,也很嫌弃,做主将他引至厢房,叫下人取了干净衣裳送去,说一会才引他去见宋星然。   宋谅今日也陪着宋星然淋了一通雨,对肥头大耳的始作俑者窦轲,烦不胜烦。   故此有意晾着他,引他去了个最偏的厢房,也许久没报禀宋星然。   窦轲等了半个时辰,四处呼喊不灵,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闲逛了起来。   此刻风雨如晦,窦轲便只能顺着游廊行走。   四拐八绕的,他也迷了路,只一昧向前走。   忽然,听见几声压抑的低哼,若有似无,又消散在风雨声中。   他狐疑着,循声走去,见得前方有个凉亭,立着一个木制的屏风,仍无人迹,于是扭头折返。   但才迈开步伐,又听见几声软烂的颤音,似有魔力似的,挠得人心头发痒,窦轲背着手,回身去看。   他略歪了歪头,发现有双人影,藏在屏风身后。   他再细看时,眼珠子都要惊得跌落地面。   是冉星,膝头上抱着他的小表弟,孟嘉。   孟嘉长发未束,凌乱倾泻,他只穿着宽松闲适的单服,露出一双细嫩的小腿,悬落在冉星身侧,秀气的足尖绷得紧紧的。   窦轲倒吸口凉气,脑瓜子嗡嗡响:这两兄弟……   他听见冉星嗓音嘶哑,蛊惑道:“嘉嘉……叫表哥。”   窦轲脑中凌乱,脚尖一滑,仰面倒在地上,发出“哎呀呀”的悲鸣。   二人自然听见,清嘉吓得几乎摔下,被宋星然护住,他将外衫扯落,披在她身上,才拂了拂皱巴巴的袍角,站起身来,发现不远处的回廊下,躺了个痴肥的身子。   竟是窦轲。   他滑出老远,半边身子落在台阶上,被暴雨打湿。   宋星然皱眉,心底厌恶至极。   他安抚地碰了碰清嘉面颊,随手抓起桌面的蚕豆,向窦轲脖子弹了过去。   窦轲短促地“呃”了一声,双眼反白,彻底昏了过去。   清嘉被吓了一跳,拢着衣衫起来,见那滂沱雨线中的窦轲,直挺挺地躺着,浑似死尸一般,惊疑着去探看。   赤足行了几步,还未走下凉亭,拦腰又被人抱住。   宋星然蹙眉,看她素白一双足,沾了些碍眼的泥尘:“也不嫌脏。”   清嘉哼了声,催促他:“我想看看,窦轲怎么会在我们家里出现?”   宋星然满心烦躁,也很想问,是哪个不长眼的将这狗东西放进来的。   清嘉被抱着,靠近,才看见,他右侧脖颈有一浅色淤痕,大约是宋星然那下击打所致,宋星然抬脚,在窦轲肥硕的肚皮上狠狠踢了两脚,嫌弃道:“死不了,不过晕过去罢了。”   然后便将清嘉抱回房中。   窦轲醒来时,周身都疼,尤其是尾椎一段,稍一扯动都撕心裂肺,简直连动弹都难。   宋星然听得几声“哎呀、哎呀”的惨烈猪叫,不耐烦地去看窦轲,还要装得关怀,他坐到床边,将窦轲缓缓扶起:“窦兄,这大雨天,你怎么来了,还这样不小心。”   他动作“温柔”,将窦轲从床上拔了起来,窦轲疼得满脸是汗,瑟瑟抖抖:“缓、缓些。”   待平复下来,望向宋星然的眼神,五味杂陈:臭小子玩得可开。   但好歹记得冯焕的任务,又堆笑道:“老弟,我来,是有急事要与你说。”   宋星然挑眉,语调向上的嗯了一声。   窦轲笑嘻嘻的,直说自己手头紧,需要现银周转,且五日之内便要拿到,宋星然显出迟疑,甚至耍起了太极。   窦轲说得口干舌燥,又再三保证会予他通关敕令,宋星然才勉强同意。   窦轲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或是因为痛或是因为紧张,冒了一层细密汗珠。   他讨好的口气:“我在乌泥岭有处宅院,风景绝好的,如今正是花开遍地的时节,冉兄可有兴趣?”   “将那小表弟,也一道带过去,耍几日。”他挤眉弄眼,口气暧昧地补充。   宋星然告知清嘉此时,她颇意外,窦轲既已见过她与宋星然恩爱厮混,竟还大喇喇地邀她共游?   这是什么心态?还以为会不愿再见自己呢。   宋星然讥讽笑道:“狗东西,或许觉得拿捏了我的把柄,或许觉得我与他是同道中人。”   窦轲这类人,大多不要脸皮,底线甚低,非常人能理解,此行去乌泥岭,也不知会耍什么花招。   乌泥岭可是大名鼎鼎。   乌泥岭位于龙盘山脉东沿,盛产矿藏,故此得名,其地势趋于平缓,又有天然的河谷,气候十分怡人,从前也是挖铜产铁的矿场,但十年前便已严禁在此采矿,成了许多达官贵人置办别院之地。   但其扬名却不是因此。   乌泥岭上有座道观,名唤归元观,开山始祖东阳真人,如今虽已仙去,其寿数足有一百五,足见其道法精妙。十年前,宣明帝突染怪疾,东阳真人献上仙丹,使其病灶全扫。   当时御前供奉的女真人,便是如今宠贯后宫的贤妃娘娘。   乌泥岭实在是块风水宝地。   自从大病痊愈后,皇帝命钦天监亲临乌泥岭勘探风水,说那盘龙山形似巨龙,乃货真价实的龙脉,且乌泥岭恰似衔在龙首的一粒明珠,是最为关键的一处。   自此勒令关停乌泥岭上全部矿场,以免破坏风水。   想起窦轲淫邪眼神,宋星然原来不想将清嘉带去,但西北并没有什么安全之所,且她与王子尘似乎已然成了老友,更是大大方方与他说明,他再发作反倒显得他小气,两箱权衡,还不如将人揣在兜里,打包带走。   清嘉欢欢喜喜地出门了,仍旧扮作男装,是小表弟“孟嘉”。   马车疾驰,盘山而上,未几便抵达乌泥岭山巅。   时值盛夏,山谷内花草繁盛,绿草茵茵,十分清凉。但一路上山,有些草皮微秃,露出了褐黄色、略坚硬的表皮。   那是裸露在外的铁帽。   清嘉在《凉州地志》上,知晓此地曾是矿场密集的,便未引以为奇。   往远处眺望,阳光底下,一座八宝琉璃塔熠熠生辉,好奇道:“那是何地?”   宋星然原来倚在车上假寐,闻言,淡扫了眼:“归元观。”   贤妃生下五皇子那年,宣明帝大喜,命人于归元观中建造了一幢六层高的八宝琉璃塔,通体铺满□□琉璃,更在塔侧身外侧修建了一条五爪神龙,寓意天子之姿。   宋星然虽不曾踏足乌泥岭,琉璃塔的图纸却在大内书房见过。   马车缓缓停下时,宋星然先跳下马车,才将清嘉扶了下来。   既已叫窦轲撞见二人亲热模样,宋星然便再不避讳,与清嘉照常相处。   窦轲见二人牵着手下了车,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黏在清嘉身上。   她长发用玉冠束起,清清爽爽,因为头发别在耳后,白生生的耳耳廓显露出来,好似上好的一块骨瓷,薄而透光,泛着粉意。   他又想起兄弟二人于凉亭中的糜乱场景,疾风、骤雨、凌乱的发丝、低垂的双腿......他喉结快速地滚了下。   宋星然扫他一眼,身躯微动,将清嘉挡在身后。   窦轲呵呵一笑,抬手指向前方,引他们入别院。   宋星然却不走,指着远处天边绚烂明丽的琉璃塔尖:“窦兄,想必那处便是归元观,听闻那是灵气充沛,钟灵毓秀的宝地,不知小弟是否有幸一观?”   窦轲显得踌躇。   他支支吾吾:“这,天色也不早了,不若咱们先回府休整一二,用点饭菜罢?”   此刻夕照粲然,晚霞迷离,正是观景的最佳时分,窦轲显然胡扯,或有隐瞒。   宋星然皱眉,显得不悦:“窦兄,你请我来,便连去古观中观赏都推三阻四,便用顿饭来搪塞我,三四万两银子,还真不若砸到水中,好歹还能听几声响。”   窦轲沉默片刻,最终仍勉强妥协。   从外向内看,这道场倒很寻常,门殿高广,气势雄阔,只是人迹寥寥,根本没有信众参拜。   三人沿途入观,清嘉才察觉出怪异来。   此处守卫森严,不仅沿途有卫兵巡视盘问,大约每隔五里便设有岗哨,连顺天府衙都不比此处周严,不像个道观,活像军营一般。   若没点秘密,谁信啊?   宋星然扫了一眼持枪走过的兵士,语带质问:“窦兄,此是何意呀?我等可犯了什么错事?”   窦轲生怕宋星然误会自己逼供,坏了此后生意,忙解释:“乌泥岭矿藏丰富,采矿的私户便屡禁不止,吾等生怕破坏了龙脉风水,才请冯元帅帮手,驻派了些兵力看守。”   宋星然轻笑了声,意味不明道:“冯元帅真是辛劳。”   驻守边疆,囤兵练兵,更连看门护卫的活计也要揽上身,他闲的么?   待他们继续前行,至一开阔的四方广场,他们才靠近,却被卫兵拦了下来,还是窦轲掏出名刺,才被允通行。   这广场雄阔,四角立着四根汉白玉柱子,雕刻精美,晕生光华,但比起那熠熠生辉的盘龙琉璃塔,却逊色许多。   偏宝塔无人看管,平平无奇的广场却森严得过分。   且他们在广场上闲逛不过顷刻,窦轲显然变得不安起来,不停催促说,打道回府,或是去旁的地方。   清嘉与宋星然对视一眼,也没再勉强,顺着窦轲的意思,回了马车。   二人独处时,清嘉倾身,撞了撞宋星然肩头:“此处好生奇怪。”   宋星然只笑,撩开马车窗幔,眼神望向夕照云霞中闪着绚丽光彩的琉璃塔,意味深长道:“此处是个好地方。”   清嘉不知道,宋星然看出了什么玄机,她皱着眉,双手托在腮边,挤在宋星然胸口,顺着他视线去看。   胸口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宋星然垂眸,她一身男子装束,皱巴巴的小脸,显得尤为稚嫩可爱。   他笑,拍了拍清嘉脑袋:“莫想了。”   他的语气尤为松弛轻快,指腹挠在她柔软面皮,轻柔地捏:“今夜带你去看星星。”   这些错综复杂的政事,他都常常觉得心烦,何况清嘉?宋星然是懒得解释。   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好。   乌泥岭的确风光绝好,不来白不来,既带了她出门,宋星然便想着一道赏景放风,美人美景,也是乐事。   清嘉白他一眼。   他竟还有心情。   但乌泥岭的确是个绝佳的观星点,地势高耸,视野开阔。   是夜,二人共乘一骑,悄声离开了窦轲别院。   宋星然将她带到一高跷的悬崖边上,极目望去,没有任何遮蔽,身后是柔软茂密的草地,漫天的星子莹莹闪闪,好似一伸手便能触碰。   她躺在宋星然膝头,抬着手臂,张开五指,便能看见银灰星光点点,自她指缝间洒落。   宋星然双手撑在地面,仰头观星。   自清嘉的角度,他鼻尖、颔角、下巴、喉结,呈现出流畅又绮丽的线条,她心生玩意,勾手去挠他下巴,好似他平时逗弄自己一般。   宋星然低头,见她杏眼明亮,好似漫天星光都掬在她眸中,骤然心头暖热,握住她作乱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仍觉不足。   清嘉觉得眼前落下一片温柔的影子,是宋星然俯下身体,轻柔的亲吻落在她眼角,逶迤缠绵,落到她唇上。   他们鲜少有这般安静亲吻的时刻。   她只觉得一颗心好似汲满了水,饱胀、酥麻。   “好一对野鸳鸯。”一声冷斥划破温情的气息,二人抬眼望去,是个黑衣人,他身量高壮,一身肌肉似小山般结实,面上覆着黑布,看不清面目,他手持长刀,骑着棕骏马,就站在不远处。   来人是谁?   宋星然大脑快速地过了一道,可能截杀自己的仇敌,但无论是冯家还是旁人,绝不可能单枪匹马便来。   但他来不及思索,来人已然奔马冲来。   风驰电掣间,宋星然将清嘉拦腰抱起,放在马匹之上,低声道:“快走。”   此非善类,恐难应付,他来时曾顺手指点过清嘉如何骑马,如今情况危急,他也只能放手。   清嘉不过刚才见宋星然坐骑俊美温驯,顺嘴问了他如何御马罢了,如今自己独立于高高马背上,骏马仰天嘶鸣,只得后蹄仍立于地面,她更是在空中被甩来甩去,只能抱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背。   她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口中默念宋星然曾说过的话,在空中狠狠摇摆几下,马匹终于平和下来。   她纵马稍离打斗现场,心情异常焦灼。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又有兵器,优势比宋星然不知领先多少,他银蓝色的衣裳已然添了几抹血痕。   也是刚才,清嘉才发现马背上驮着布袋子,她伸手去抓,挠出一方马鞭,她喜极,扬声高呼:“宋星然!”   马鞭在空中打了个转,宋星然飞身接上,顺势一鞭勾在黑衣人坐骑上,用力一扯,连马带人倾覆而下。   棕马仰面嘶鸣,黑衣人怒吼一声,提刀飞来,一双眼眸瞪得通红,杀气腾腾。   宋星然催促:“快走!”   清嘉攥着缰绳,不敢、也不愿离开。   宋星然显然处于下风,她连眼皮子都不敢眨巴一下。   宋星然与黑衣人身高相仿,但那人身材极壮,一身紧绷的肌肉,简直有两个宋星然大,出刀又急又狠,气势千钧,二人近身搏斗,宋星然占不到任何好处,只能边打边退。   宋星然身法奇诡轻灵,凌波微步,清嘉曾听宋谅极骄傲地说过,宋星然一身武艺皆是郡马爷亲自摔打出来,一身轻功出神入化,箭法奇准,百步穿杨,想来近身搏斗却非强项,且这人下手极准,刀刀冲着要害下手。   只见他提刀来砍,正切着宋星然脖颈下手,宋星然将马鞭绷直来挡,铿锵一声,马鞭应声断裂,宋星然闪身侧翻,险险躲开。   马鞭将黑衣人覆面黑巾带下,露出浑然陌生一张脸,阔鼻方脸。   宋星然蹙眉深深:“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怒目而视,不屑冷笑:“管我是谁,纳命来便是。”   寒芒一闪,刀锋又唰唰落下,出手极快,宋星然颇为吃力,喘着粗气,眼见就要躲避不及,清嘉一夹马镫,向黑衣人冲撞而去。   黑衣人猝不及防,被踹得吐了血,甩出好远,那长刀也飞离他手。   宋星然飞身上马,顺手捞起敌人兵器,御马狂奔。   此刻他贴在自己身后,急遽搏动的心跳声,清嘉才觉得自己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她转头抱紧宋星然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星然仍目视前方,纵马不停,气息也还乱着,低声说了句:“多谢你。”   若非清嘉,他今夜必然是刀下亡魂,也才心有荣焉地想:他的妻子,心性异常坚韧,胆子也大,非同寻常女子。   清嘉摇了摇头,说出自己心中判断:“我遥遥见他,似乎有些眼熟。”   宋星然低首,问:“谁?”   他脑海中实在无人选,纵他为官以来,仇敌遍布,也寻不出一人似他。   那人生得五大三粗,却生了一张唇角上翘的猫儿嘴,显得张狂无比,那日西河镇的女掌柜,也是唇角弯弯上勾,天然一副微笑唇。   清嘉说出自己所想,宋星然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   “方才交手,他身法便与常人不同,下刀狠辣,没有半点花架子,且力能扛鼎,瞧着便像是军营中的甲胄步兵出身,才能有这样的身材。”   “他年龄也与女贼相仿,大约是姊弟兄妹,为血亲报仇来了。”   他冷笑一声:“西北军,是军营还是土匪窝。”   那黑衣人身份必然不低,大约是有些职衔的军官,得知姐妹出了事,一路追查,寻到了他,趁他人单力薄,才下手袭击。   就冲黑衣人不要命的打法,二人皆担心他卷土重来,纵马狂奔。   但骏马一跨,跳过个山坳时,天地骤然惊动。   山石震颤,骨碌砸下,竟是地动山摇。   他们遇上地动了!   宋星然只能扯动缰绳,极力往平坦之处奔去,远离悬崖峭壁。   但震颤极为强烈,有碎石拍在马匹身上,它不安地嘶吼着,更甚的是,地洞将山体撕裂,地面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沟壑,马匹奔行起来便越发困难。   只听见一声尖锐的鸣叫,马匹倏然倾倒,二人被巨大的冲力带着甩飞出去,万幸她巴在宋星然身上,并未飞得各自一方。   宋星然将她圈主,二人在地翻滚几下,撞在一硕大土堆之上。   她摔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五脏六腑简直都要移位,宋星然始终护在她身后,发出沉重的闷哼声。   “宋星然?你还好么?”清嘉坐起身子,急切地去翻查他伤得可重。   宋星然一手撑在地面,一手去牵住她慌乱的手掌,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缓慢道:“我还好,你可有受伤?”   清嘉被他护着,疼是有些,伤口却无,她猛地摇头:“我没事。”   她话音才落,又是“轰隆”一声,身后的土堆骤然塌陷,碎片打在二人身上,扬起漫天的飞尘。   慌乱中,宋星然将清嘉头颅护住,待巨响停止时,山体撕裂颤抖的响动似乎也渐渐缓了下来。   地动停了。   他们是极幸运的。   今夜遭遇太复杂,几乎全是生死一瞬的时刻,世界乍然安静时,清嘉又喜又怕,猛地抱住宋星然,嘤嘤哭了起来。   宋星然亦如是,他抱紧怀中的妻子,心中安稳而平静。   发泄过心情后,清嘉开始打量周遭环境。   地动山摇之间,山体被晃得粉碎,地表草皮凹陷下沉,深藏底下的新土被震了出来,她随手一抓,竟发现一个尖锐的铁制品。   “咦?这是什么?”   清嘉抖开灰尘,此物有她半边手掌大,大致呈四边形,一端尖锐,一端平缓,侧边较为缓钝,看不出来有什么功用。   宋星然接过,端详片刻,道:“箭簇,半成品,仍未锻造成型。”   “这样的东西怎会出现在山野?”   宋星然摇头,显然也疑惑。   归元观虽驻兵看守,但兵械运送至此,再装配分发于兵士,定不会出现这版粗糙的半成品。   他只将此收了起来,打算回去再查。   但二人搀扶着起身,才走了两步路,清嘉又踢到一块异物,捡起一看,又是相同形制的箭簇。   宋星然踢开尘土,他们所处方寸之地,竟凌落着七八个。   此地显而易见的怪异。   宋星然不得不打探这四周地形。   清嘉也紧张起来,扯着宋星然衣袖,仔细观察起来。   才经历过一场地动,大地处处坑洼,满目疮痍,显得诡异而苍凉,二人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踱步而行。   突然,宋星然剧烈地往前一扎,便将清嘉也拖着,径直往前猛扎下去!   这地下竟是中空的,待他们穿过狭长而幽深的甬道,坠落地面时,四周磷火倏然亮起。 第38章   磷火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得十分亮堂。   显然,这是个人工开凿的山洞,他们身处这地并不算大,四方天地,围起来的三面墙都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剩余一面墙凿出了通道,壁角悬挂着凿、钁等用具。   宋星然挑眉而笑,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他牵过清嘉的手,继续顺着通道向前走,此处设计很是巧妙,他们所过之地,便有磷火腾腾亮起,并不需要再燃灯点烛。   清嘉向前走去,只觉得空气逐渐变得逼仄,一股闷热之意扑面而来,只烧得人汗如雨下。   宋星然提起袖摆,替她擦了擦汗,才用目光示意道:“前方便是冶铁之所,置着高炉,必然炙热难耐。”   冶铁?   这便能解释方才的箭簇了。   她一路上山,光是肉眼可见,都有七八处铁帽,足可见矿藏丰厚,冯凭驻兵于此,那归元观连个陌生蚊子都放不进去,原是他自己便是此地唯一的矿主。   二人顺着山洞一路向下走,这地下的兵械场规模极大,高炉、坩埚不计其数,不仅铸造铁器,还能用生铁炒钢或熟铁,以此锻制工具和其他构件。①   清嘉啧啧称奇。   冯凭在乌泥领挖了个地宫,开矿、采矿、冶铁、炼兵,真是好大一盘棋!   若非突发地动,漏了个口子,任宋星然如何盘查,也绝对不可能发现,他果然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清嘉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腿脚发麻,又酸又胀,约莫几个时辰都过去了,才将冶炼之所走完,来到一方堆满木箱子的山洞。   宋星然随意撬开个锁,翻开一看,皆是银光锃亮的长刀,密密麻麻的地码了一盒。   这一大箱子,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宋星然低头而笑。   清嘉好奇去撞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环顾这四周,语气松快:“我只是突然觉得,虽然这皇位谁都想做,但冯凭为三皇子做到如此地步,再拖个几年,待他们壮大了,只消分兵逼宫,那老皇帝便无有不从的。”   他又笑了一声,颇为感慨:“但咱们四殿下,与人家相比,实在很穷酸。”   真是损友。   竟还有心情打趣李炎?   这都什么时候了……偌大的兵械储藏间已是地洞末端,眼见着前方再无路可走。   宋星然忽然抬头,望向漆黑的上方,笃定道:“上边,便是归元寺那四方广场。”   清嘉也赞同。   她大略记得方向,二人陷落地面时,她遥望一眼,七宝琉璃塔恰在西南方向,甬道蜿蜒,也是往西南而去。   且今日,四方广场看守最为森严,想来出入口就在此处。   但晓得上方是什么,对如今破局是毫无用处。   先不说他们并不能寻到出入口,便是寻到了,外头重兵驻守,他们两个,一个赤手空拳,一个手无缚鸡,如何全须全尾地回去?   宋星然背着手,在四周转了一转,果决道:“我们原路返回,此后再做打算。”   待二人拐回柴火房时,已有曦光自他们跌落的洞口洒下。   天快亮了。   清嘉忧虑地抬头:“洞口高悬,我们要如何上去?”   她是记得,宋星然会轻功的,但……此处距离地面足有四五层楼高,又无任何可堪接力之处,要如何凌空跃起?   便是宋星然能起来,她也不行呐……   此处又无绳索,外头又是荒野,宋星然出去了,也捞不出自己呀。   她忧心忡忡,宋星然却气定神闲。   只见他自袖口掏出一木制小管,将其拧断,便有信号烟“咻”声飞跃。   原来他是早有准备。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悬下来,却不免心生幽怨,仿佛被人戏弄似的。   不满的眼神飞向宋星然:“你早能搬来人手获救,又何苦叫我巴巴跑了一夜。”   宋星然笑着揽过怨气颇大的妻子,捏了捏她面颊,哄道:“夜里宋谅都睡了,才看不见呢,且大晚上放烟,岂不打眼?”   全是诡辩。   他不在时,宋谅能安心睡大觉?清嘉才不信他鬼话。   但清嘉也是嘴上说说,心知他既为了查案来,发现异常,自然会深入去查,谁又能拦住。   她打了个呵欠,心道自己不过发发牢骚,好叫他对自己多几分歉疚罢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洞口便传来宋谅着急的呼声:“爷!您在底下么?”   清嘉从未觉得宋谅一把声音如此动听,犹如天籁,激动得蹦了起来:“宋谅!我们在这儿!”   很快,便从洞口悬落一粗壮麻绳,宋星然替清嘉绕在腰上,便将人扯了上去。他倒简单多,只消拽着绳索,便能借力飞身而上。   二人灰头土脸地上了马车,俱疲惫得横七竖八地躺着。   宋星然声音有些倦意:“我们很快便能回京了。”   清嘉用鼻音发出一声:“嗯?”   宋星然抚着胸口,叹了口气:“西南的烂账我已翻得七七八八,也足够与圣上交差了。”   他落地凉州,便将手底下随行走的侍郎、主事二人塞进州府衙门做了文书小吏,他们三人便是日夜不停地比对这些账册。   也是再三翻查走访,才发现他们上报朝廷的名目,与其款项支出大相径庭。   后来,窦轲一把火烧了府衙,将这些证据皆毁尸灭迹,殊不知真正的账册却已被他偷梁换柱,整理成册,发回京城了。   待皇帝看见了,冯家已然百口莫辩,不死也要脱层皮。   谁知这些紧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一路西进,发现冯凭以兵养匪,私下征兵。   今日一趟,又发现这乌泥岭地底下,藏着偌大的地下兵械城,皇帝如何能忍?   待他陈明皇帝,金吾卫一来,只消将那四方广场炸开,冯凭意图谋反的滔天大罪便彻底钉死。   宋星然眸中藏着思虑与算计,暗藏汹涌。   但清嘉等了许久,也听不见他一句解释,身体又实在是疲倦,便是马车颠簸,也渐渐阖上双眼,神志昏昏。   但迷迷糊糊又听见身旁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她睁眼一看,竟是宋星然捂着胸口,苍白着一张脸。   他掩唇又咳了几声,才缓声道:“抱歉,吵到你了。”   清嘉迷迷糊糊坐起来,发现他胸口原来干涸的伤口竟裂开了,洇出一片暗色血痕,他一边咳嗽,那血渍便星星点点蔓延开,愈发深暗。   怎会如此?分明刚才还好的呀,便是有伤,也不大严重,俱都干涸不再淌血了。   清嘉却不知,刚才宋星然与黑衣人打斗时,是九死一生,伤痕累累。   只是他强封住了几处大穴,才叫血液瘀滞,勉力撑了一夜,方才使了轻功,动了内力,便也将伤口牵扯着,又淅淅沥沥地流起血来。   他最怕便是清嘉泪眼汪汪的模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清嘉着急道:“有金疮药么?我先与你包扎。”   又低声,絮絮叨叨问:“疼么?”   宋星然捏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清嘉哽着喉咙,勉强叫自己不落下泪来,但已憋得眼圈泛酸。   她从前,其实是个爱惜眼泪的人,眼泪于她更像是工具一类,协助她获得旁人的或可怜、或赞同的情绪价值。   但或许是今夜遭遇太复杂,她竟产生与宋星然死生相依的错觉来,眼泪便也不受控制。   宋星然无奈,原来伤口并没有十分痛,但她红着眼,忧心忡忡的模样,倒真叫他骨子里泛出酸疼来,只能低声哄她,也不敢咳嗽了,压着喉头痒意,嗓音哑得吓人:“好了……不哭了……清嘉。”   他越温柔,清嘉便越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他胸口。   宋星然叹声,轻轻将她搂住:“我不疼,嘉嘉——你抱抱我,便不疼了……”   清嘉面颊贴在他肩膀上,鼻端的血腥气就更浓,双手颤颤巍巍地环抱他,又不敢用力,生怕扯着碰着旁的伤口,只记得高声催促车外的宋谅:“快些!”   宋谅早知道宋星然伤口裂了,已然加快速度,但清嘉带着哭腔的催促又将他吓了一跳,更是御马如飞。   待回了别庄,宋星然被宋谅搀扶着下了车,清嘉跟在一侧,宋星然却说:“清嘉,你回房歇息,我无事的。”   清嘉愣在原处,眨了眨眼。   但宋星然已进了门,宋谅还在宋星然身边,小声叨叨:“爷,您为何不……”   他一句话没说完全,就在房门闭合的瞬间,宋星然足下一软,狠狠往前栽了下去。   宋谅心惊肉跳,将宋星然搀扶起来,才发现宋星然竟生生呕了一口血,他半跪着,虚弱地擦去唇边鲜血,叹息道:“叫她见了,又要难受。”   宋谅微怔住。   他总觉得宋星然变了。   从前,宋星然人前也是温润谦和的,但骨子疏冷惫懒,不会为旁人思虑几分,仅有的耐心都给了郡主与蔚然。   如今他对夫人的耐心用心,连情绪也常被牵着走。   这个想法只在宋谅脑中过了一瞬,他便忙着替宋星然包扎伤口。   清嘉在门外守着,脑子仍是乱的。   她见到了宋星然跌入房门那一瞬了,但他又不愿让她在旁盯着,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哪里愿意回房歇息,只巴巴地在门口盯着,希望听见几声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人声:“呀?小表弟?怎么在门边站着?”   是窦轲。   他背手走来,满脸堆着笑。   清嘉不耐地扫窦轲他一眼,又生怕他贸然闯入,会打搅宋星然疗伤,便轻声说:“表哥说有事情,叫我在门口等着,莫去干扰他。”   窦轲见她一身衣衫脏污破烂,头发也是蓬蓬散散,像是在野外打了几转似的。   也不知做了什么坏事,才叫他表哥关在外头了。   但清嘉乖乖巧巧地站着,一双手局促不安地交握于胸前,杏仁眼水水亮亮,温软可欺的模样。窦轲心中那点邪肆的念头便疯涨,一时将理智压住。   他笑得诡异粘滑,肥胖的身躯猛然迈进一步,几乎要贴在清嘉身上,清嘉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倒去,栽在地上。   窦轲见清嘉仓惶害怕的模样,越发兴奋,便也蹲了下来,抓着清嘉的手,滑腻腻地磨蹭起来:“小表弟,不若跟了我罢,本官位高权重,比你那商户表哥不知强了多少。”   清嘉方才不过被他猛烈的动作一吓,所以才落了下风,闻言狠狠翻了个白眼,一伸腿便踹在窦轲腿间,他“哎呀”一声,捂着要害在地上打转,仍不忘撂下狠话:“小贱人!你莫不是想死!”   清嘉提起衣摆,嫌弃地远离窦轲。   窦轲扶着栏杆,缓缓蠕动,艰难立稳,仍是弓着腰背,怒狠狠地指向清嘉:“你!”便是作势要来掐她脖子。   一幅誓死与她缠斗到底的模样。   但他吃了一击,本来就虚弱踉跄,便是发狠冲来,也显得虚弱,清嘉心中好笑,白眼直翻:就这鬼模鬼样,还要与宋星然比呢?   只怕宋星然知道了也要恼火。   清嘉闪身跑开,窦轲在后一个猛扑,眼见着就要扑到她身上。   就在打闹间,房门骤然破开,宋星然黑煞煞一张脸,长臂一展,便将窦轲摁在门边。   窦轲满脸横肉,皆被压在墙上,狰狞地变了形态,他口中嗷嗷叫嚷:“冉星!你好大的狗胆!竟敢!”   宋星然眸光锐利,周身似乎笼了一身阴郁煞气,冷笑一声,手下又多用了几分力,将窦轲面颊压得黑紫。   他袖袍一甩,只听见“嘣”的一声,窦轲已被掀翻在地,哎呀哎呀地叫嚷打滚。   宋星然冷然道:“捆起来,压回牢中。”   窦轲大惊失色,喘着虚弱的、粗噶的气息:“你怎么敢?”   但已被宋谅捆起手脚,口中塞了棉布,嗯嗯啊啊地说不出完整一句话。   清嘉只担心宋星然伤口……刚才还血流涔涔的,窦轲身盘肥胖,摔打他可不得费力气么?   她小跑上前,挽着他的手臂翻查,见他新换的衣裳倒还完好,双手往他衣襟去探,想扯开看看里头绷带情况如何。   宋星然失笑,牵着她的手,他眉梢向上一挑,口吻是戏谑而暧昧的:“这还是在外头呢。”   清嘉气恼,伸出粉拳想要锤他,又不敢多动,只力道轻轻地在他肩膀拍了一道,掸灰一般,无奈道:“究竟如何了嘛……就不能让我看看。”   宋星然仍是笑的,搂着她肩膀将人往房里带,将话题揭了过去:“咱们清嘉累了罢?”   见她仍皱着眉,又逗她:“瞧你一身脏兮兮的……夫君与你洗一洗可好?”   清嘉:“……”   ——   宋星然将窦轲抓了起来,转头便让手下卫士将别院团团围困起来,连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   他们也只是略作休整,便匆忙打道回府,离开了乌泥岭。   但窦轲被宋星然拘在私牢,此举十分激进,宋星然并非冲动之人,单单只为了她,也做不出那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   清嘉思来想去,没憋住,直言不讳地问了宋星然。   宋星然失笑,他的情绪很复杂。   有无奈。   窦轲对她那样过分,在她的认知里,这天大的委屈,也不足以叫他这个夫君,替她遮风挡雨的。   也有被她看破的窘迫。   清嘉确实聪敏,他做事喜权衡,甚少随心办事,将窦轲关起来,是为她出气,也是时机成熟使然。   他只能解释道:“圣上交代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将他抓起来,影响不大。”   清嘉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当夜,宋星然便去了何光府上。   “什么?疫病?!”   何光一口热茶喷了出来,满脸震惊。   宋星然气定神闲的:“何兄,我已叫手下的人将那别院看守起来,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何光背着手,在厅内来回踱步:“哎呀,你不知道……”   宋星然显出疑虑的表情:“我见乌泥岭,竟处处可见西北军驻兵。”   “哎!”何光重重叹气。   “故此小弟才做主,将别院锁住,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他顿了顿,将声音压低:“若疫病在军中传开,那冯家发作起来……”   何光狠狠打了个哆嗦。   宋星然喝了口茶,用那引诱的口气,低声娓娓:“但小弟却觉得,此乃上天赐予何兄的机遇。”   “窦轲此人,刚愎自用,才干平平,而何兄却屈居他手下多年。”   “桩桩件件,全是何兄在操持,面子里子他窦轲都挣了去,在冯家面前得了脸,对何兄的功劳却一概不知。”   “如今他病了,正好是何兄大展拳脚的时候。”   何光回过头,满脸震惊地望着宋星然。   他口气稀松,却又带着魔力。   宋星然见何光表情已然松动,浅笑了声:“听说,近来咱们窦老兄差事办得不如何,二少爷对他也是颇有不满。”   他送上最后一剂迷魂散:“他若一命呜呼,这州府衙门便是何兄做主,我手上的银子,给谁不是给?再多赠兄弟两万两,也强过叫那小人得脸。”   是了。   窦轲看上冉星那小表弟,二人便生了龃龉。   所以冉星拿着投名状来寻他合作。   冉星说得极有道理。   自冯元帅被羁留在京,凉州城的事便愈发多了起来,窦轲已然捉襟见肘,二少爷对他愈发不满。   若他能巴结好冉星,将军中账目填平,他便能乘势而起,直上青云。   宋星然瞧出他已然动心,径直将五千两银票甩了出来:“这便是小弟一点诚意。”   ——   宋星然归家时已近深夜。   清嘉原本睡了,但总不安稳,梦中,昨夜的情形翻来覆去地上演着,一时是宋星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一时是地动山摇,二人双双坠崖,一时是地下幽暗,西北军伏击屠戮,十分可怖。   忽然感觉身侧凹陷,她只以为自己坠入深窟,悚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   她呼吸都错乱,惊惶不定。   宋星然贴近来时,清嘉甚至狠狠地缩了一下,才发现身后是个宽阔温暖的胸膛,他声线温柔:“怎么了?梦魇了?”   清嘉愣愣地抱住他,面颊在他肩膀上蹭了又蹭,很是依恋:“你回来啦……”   她鼻音很重,是带着些哭腔的。   宋星然亲了亲她额头。   她似乎又想起来,宋星然受伤的事情,扯着他的衣角又问:“伤口还疼么?”   他才沐浴过,身上一阵清爽的皂角气息,寝衣也是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清嘉一扯,便能看见胸腹上缠着厚重的绷带,隐约透出浅粉色的血渍。”   清嘉张着五指,都只敢在上面轻轻地碰了碰。   她叹了口气,转身躺下。   她深觉得自己矫情。   宋星然瞧着已然生龙活虎,确无大碍,她却一股子心疼的劲儿久久下不去。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对宋星然若真伤了心,只恐日后有得伤心的。   宋星然见清嘉郁郁寡欢,也顺势躺了下去,只是双臂仍旧揽在她腰上,凑在她耳边:“明日将‘双喜班’请回来,好不好?”   清嘉阖着眼,淡淡地“嗯”了声。   她小小一团,缩在被窝里,小脸苍白,浓绀色的睫羽垂下,显出一股脆弱。   宋星然更加心疼了,将人抱得越紧,边吻她边轻声地哄:“都怪我……将清嘉吓着了是不是?”   清嘉心间狠狠一颤,下意识地抗拒宋星然的糖衣炮弹,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星然仍以为是昨夜的惊骇残存,着了梦魇的妻子分外需要人安抚,将她抱在怀中又是轻吻又是拍哄,好似哄孩子一般,后来竟发展成二人蒙在被窝中接吻。   清嘉眼角发红,声调都变了,强撑着理智去推他:“你的伤……”   借着幽暗的夜色,宋星然的眼眸黑的像起了火。   他低声地笑,暗哑的声音透着玩世不恭的坏:“劳夫人多辛苦。”   ——   次日,宋星然真将“双喜班”请回了家。   不日便要回京,这次见面或成永别,清嘉便没再掩饰,穿着常服露面。   王子尘才讶然发现,昔日英俊的小郎君竟是女娇娥,更已嫁作他人妇。   清嘉歉疚笑笑:“原本没有欺瞒之心,但初次见你时,为了出行方便,作了男装打扮,此后几次,也不晓得如何开口,便将错就错了。”   王子尘眉头微皱,眼神却温润,时不时扫她一眼,似在深思。   清嘉与王子尘不过萍水相逢,但几次相处,却真的觉得他温润可亲,如今要走,也真心同他道别:“王兄,我不日便要回京了。”   他露出愕然的神色,喃喃道:“这样快……”   “什么?”   她觉得王子尘今日有些奇怪。   他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我是江湖儿女,分别总是难免的,不过我与……”他顿了顿,还是沿用往常的称呼:“孟兄,分外投契,听闻你要离开,有些难过罢了。”   清嘉笑,有意冲淡二人的别绪,俏皮建议道:“其实,王兄带着‘双喜班’天南地北地走,可有想过去京城?”   她越想,倒觉得此举可行,以王子尘的功力水平,能将戏文演绎得如同山水画一般,又起伏跌宕,分外精彩,想来会受京城百姓喜欢。   王子尘仍挂着笑意,眸光却飘远:“或许吧。”   人各有志,清嘉也不过建议罢了,但就在二人打算告别时,王子尘眸光动了动,突然道:“孟兄,我从来见你,便觉得分外亲切,你可知为何?”   清嘉摇了摇头,不解。   总不会因为她生得好看吧。   “其实孟兄,生得与我姐姐有几分相似,尤其一双眼。”   清嘉后知后觉,他戏台上演的《寻亲记》,大约是有些因由的。   他默了默,缓缓道:“十年前,因为家贫,我们姐弟二人被父亲典卖,我运气好些,被梨园的掌柜赎了,但姐姐却……”   他一顿,语调沉郁:“被买去了那,烟花之地。”   “待我长大些,想要去寻她时,却被告知,她已不在了,被个徐州的大人买走了,我再去追寻,却说那大人已然调迁。”   “后来,我又听说,那大人高升时,并未将姐姐带着,好似将她转赠于西北的富商,我才一路追寻。”   他苦笑道:“但寻人艰难,便如同大海捞针。”   原来如此,这位王家姐姐也是个可怜命薄的女子。   甚至叫她想起了从前,烟波浮荡的碧带河畔,婷婷袅袅的江南小调,身姿妖娆的花娘……于她而言,万分沉痛,只有一片暗色。   清嘉便是只想起零星的片段,都满心恐惧。   她如今尚能人模人样的活着,多亏孟家表哥搏命救她。   清嘉摇了摇头,不愿再想,只说:“你姐姐,如今年岁几何,生得什么模样,又被卖到哪个妓院,你仔细同我说说,我若有余力,或可帮一帮你。”   这话说完,清嘉便后悔了。   去管旁人家的闲事作什么。   好在王子尘寻人七八载,也没个准信,若有余力帮忙问问便好,也不用十分上心,才讪讪补充:“但,不能保证便是了。”   王子尘是惊诧的,他们交情不过寥寥,且观她行事,是小心谨慎的做派,决非多管闲事之人。   他带着审视,再去看清嘉时,只见她垂着脖颈,眼睫倾覆向下,一副苍弱无辜的模样,好似情绪……很低落。   王子尘追问:“孟兄?你可是身体不适么?”   作者有话说:   ①资料来自于百度。 第39章   清嘉扯出个清浅笑意,淡淡道:“无妨,王兄请说。”   王子尘见她已如寻常,仿佛方才的失神模样只是幻觉,这才娓娓道:“若我姐姐如今还活着,应当是二十有六的年纪,我们走散时,她才十二岁,不过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常说要做英姿飒爽的女捕快。”   他注视着清嘉,眸中有沉痛之色:“她一双眼,生得与孟兄有些相似,杏仁眼,眼角一滴红色泪痣。”   难怪,锦园初见时,王子尘巴巴地赶过来同她说话。   “当初,她似乎被卖到扬州。”   扬州?真是巧。   但细思之下,实属正常:通州离扬州不过半日水路,且都赞江南女子秀美,尤以扬州为甚,因此扬州狎妓之风又为江南最盛,所以江南一带,不止多少命苦的女孩被拐入这包着金边的豺狼窟。   王子尘蹙眉沉思:“当初那家妓馆,好似叫做‘兰香班’的,就在扬州碧带河边上;孟兄也是扬州人,可否听过?”   清嘉却没回答。   兰香班,她化成灰都记得。   藏在袖中的手,倏然收紧。   “孟兄?”王子尘察觉出清嘉愈发怪异的情绪,俯身去看她,只见清嘉一张俏脸发白,紧抿着唇,星眸点点斑斑泪,似乎要落下泪来。   宋星然归来时,看见的便是二人这副相对无言,泫然若泣的模样,已然将离愁与不舍写在脸上。   他心中冒火,觉得胸膛闷得发疼,没忍住,试探地,发出咳嗽声。   清嘉与王子尘俱是一惊。   宋星然站在花厅前,背对着阳光,眉目狭长,黑发白衣,显得莫名阴郁。   见他回来,王子尘略有些尴尬,站了起来。   清嘉仍一副呆怔、懈怠模样,横过眼波,淡扫了他一眼,口气也很寻常:“夫君回来了。”   宋星然心底一咯噔。   昨天,就在昨天,清嘉见他受伤,急得眼泪汪汪,他半夜归家,她还惊魂未定。   今日见了王子尘,却对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宋星然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堪称和煦安定,他挂起笑容走近,站在清嘉身后,将她纤薄的肩膀揽入怀,凑近了问:“点了哪一出?我特赶回来与你一道欣赏。”   清嘉皱眉,扫了一眼窗外天色。   日薄西山才回来,还说与她一道欣赏,扯呢?   但在外人面前,她不会落宋星然面子,只柔声道:“夫君回得太晚了,好戏都已唱完,我与王班主闲聊几句,便差人送他回去。”   宋星然笑眯眯的,望向王子尘:“哦?是么?”   王子尘:“……是,也叨扰许久,在下先告辞。”   他却想:孟兄这位夫婿好生厉害,是个笑里藏刀的场面人。   但都是男人,王子尘大略知道,宋星然心中必然是不喜他们交往的,未免替清嘉添麻烦,他匆匆话别。   只是临走前,没忍住,再回眸望了一眼与他亲姐相似的眼。   却又被宋星然精准捕捉。   他仍笑着,桃花眼中却飞刀片片,杀气腾腾,警告之意显然。   王子尘收回眼神,笑了笑以示好意,仓促离开。   宋星然心里窝火,却不敢与清嘉发出来,既怕显得自己小气,又怕惹得清嘉不悦。   昨夜还哭哭唧唧的,十分脆弱。   他将清嘉身侧的凳子又扯进了些,几乎贴在清嘉旁边,才坐下。   斟酌道:“你……”   “什么?”清嘉迟缓问。   宋星然皱着眉,半晌只说了一句:“罢了。”   清嘉收回眼神,觉得宋星然今日奇奇怪怪。   但她心里,始终想着王子尘那命苦的姐姐,也沉湎于往日的愁苦中,不耐去思量宋星然的心情。   只托着腮帮子发呆,丝毫不理会身边的宋星然。   可把宋星然急坏了。   怎么?王子尘一走,他家夫人半边魂儿没了?   他试探着问:“你……与王子尘,交情似乎,很好?”   清嘉扫他一眼,有些不耐烦,还是耐心解释:“几面之交,萍水相逢,大约因为都是江南人士,故此有些话题能聊,还算投契,交情却只是泛泛。”   老乡?   宋星然心中蹦出个词。   终于舒坦了些。   但清嘉还是失魂落魄,似乎将他无视。   宋星然又咳嗽一声。   清嘉再次将眼神投放回宋星然身上,深觉烦躁:他今天很闲么?   还是压着脾气,婉言问:“夫君怎么了?”   宋星然捂着胸口,虚弱道:“胸口似乎有些疼。”   清嘉终于正视宋星然。   心中却腹诽:伤口疼和大夫说去,找她作甚。   伤口疼,还整日在外头奔波,也不晓得休息,他若还不晓得顾惜自己,她怕是很快便要守寡了。   终究还是不忍心,伸出手,轻碰在他伤口上,略有紧张:“怎么?可是伤口裂了,我与你寻个大夫来看看罢?”   昨夜他非要胡作非为,偃旗息鼓后,清嘉才发觉他胸前绷带已晕出淅淅沥沥血痕来,临急临忙请了大夫,大夫可是苦口婆心叫他静养,不许乱动的。   清嘉便以为他在外头又扯伤了。   宋星然装模作样地哼了声,抓着清嘉的手贴在胸膛,抱着她往房里带:“只是有些疼……唔,夫人替我看看罢……”   清嘉被拐回房,宋星然已很主动地将衣服脱了,一副任凭检查的模样。   他腰腹缠着厚厚一圈绷带,还能看出胸膛是宽阔的,肌肉形状流畅好看,有几分男色在身上。   清嘉认真检查他身上几处伤口,都没渗血的痕迹,忧心道:“还疼么?难不成是内伤?还是叫个……”   她话未说完,人已被宋星然扯了过去。   他翻身撑在上侧,有只手悄然挑开她的衣裳,顺着柔白的肩头摩挲,又忍不住的阴阳怪气:“戏好看么?”   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便已掐住她的下巴,将红唇含在口中,唇齿相依。   纠缠中,他吃到一点甘甜的津液,才愈发放纵起来,舌尖勾在她唇上,全无章法地啃噬,喷出来的热气传入她耳廓,她腰已软了半边,颤颤巍巍地抱紧他。   有些吃痛,她脖颈向后仰,推了推他肩膀:“太阳还没下山呢……”   宋星然才不管。   昨夜的感触还残存,又被他轻而易举地点燃,清嘉迷迷糊糊地想:疼死他算了……来西北几个月,肚子还没动没静,也不晓得是不是他有问题,毕竟他大自己许多呢……   宋星然似乎有感知,眼神发暗,愈加癫狂。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已攀上柳梢,清嘉被宋星然圈在怀里,他低声喃喃:“江南,很好么?”   宋星然从未去过江南。   但他想起,谢云嵩在扬州做过三年通判,清嘉与他才见过一面,便已然聊得投契。   那王子尘,也说是同乡之谊。   宋星然突然很想与清嘉去一趟江南,他问:“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清嘉没回答,睡着了。   宋星然怀中抱着人,心中却不是滋味。   近来,他的感觉越发怪异。   清嘉好似爱他甚深,才见面便说要嫁他,对他亦是温柔体贴,处处关怀。   但有时,宋星然又觉得,清嘉其实并不爱他,他甚至有种预感,不论清嘉嫁给谁,都能这般   体贴温存,做个温柔贤惠的好夫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似影影绰绰,蒙了层轻纱。   宋星然越想越心烦,怀中的人却安然酣睡。   他有些恼怒地,在她秀气的鼻尖咬了一口。   清嘉咕哝一声,抬手在恼人的源头上,轻轻一拍,无意识地吐露了心声:“烦。”   宋星然如遭雷击,气得一晚上不曾安睡。   ——   清嘉是在登上了南下的船舫,才真的确定自己是在回扬州的路上。   波浪翻涌,清嘉也有些失魂。   在梦里,她将短暂的一生都过完了。   临死前,清嘉躺在贫瘠的土地上,眼里是荒凉的月亮,扬州便成了她回不去的故土。   宋星然见她巴在窗沿上,眼里巴巴地盯着湖面,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有些心软,又觉得好笑,他凑了过去,问:“可还开心么?”   开心,何止是开心。   清嘉挂在宋星然脖子上,一口一个夫君真好,甜甜腻腻地去亲他。   宋星然心里也舒坦,清嘉可有许久不曾这般主动亲近他了。   清嘉贴在宋星然胸口,听见他擂鼓错错的心跳声,好似比以往要快些,她抬眸,与他的眼神交汇在一处:“你陪我回来,不会耽搁么?”   宋星然最受不了她乖乖糯糯,眼神温软的模样,显得妩媚又无辜。   好像一掐她,都能挤出四溅的汁水来,叫人忍不住去作弄她。   当下呼吸便有些纷乱,双臂去环住她的腰,低垂着头颅,与她鼻尖相抵,交换呼吸。   湿润的亲吻落在她眼角,在那滴嫣红小痣上磨了又磨,喃声道:“有什么比陪你更要紧的。”   嗤。   他青丝散挽,微低着头,桃花眼中是能将人溺死的柔情蜜意。   清嘉已经习惯了,他天生一双含情目,瞧个木头棒子都显得情深似海。   清嘉时刻警醒自己,不可当真,切勿上心。   但宋星然的确冤。   西北事务已了,皇帝的亲兵也在赶往之路,接下来或查封、或抄家、或短兵相接,血流成河,那等粗鲁且得罪人的事情,皆与他无关。   皇帝也对他歉疚,允了他长假,再加上赶路的时辰脚程如何,皆由他定夺,所以陪清嘉回一趟扬州,时间是很充裕的,所以他下江南,真的只是一时起兴为了清嘉。   船舫顺流而下,很快,便抵达扬州。   宋星然是觉得处处都新奇,便连他们宅子落户的巷子“甜水巷”都觉得有趣,发音是抵在舌尖的,十足温软。   到门边时,清嘉清嘉却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情绪。   宋星然唇角挂着笑,很主动地牵着她,往门口带。   孟府的家门未闭,大大地敞开着,从门口便能看见带一方大大的水缸,养得一丛生机勃勃的莲花,花萼纤柔,亭亭玉立,很是雅致。   清嘉在扬州的家,是个三进的院落,不算宽敞,但前宅后院皆栽植着花木,木槿、茉莉、凤仙,婆娑葳蕤,步步生香。   他们一家三口去了京城,便只剩下个老嬷嬷管家,嬷嬷姓钟,原是孟氏的奶娘,一辈子没有嫁人,待孟氏好似亲女,因其年岁太大,便不曾一同回京,只在扬州颐养天年,如今院子里只有钟嬷嬷与她娘家侄孙女住着。   清嘉与宋星然牵着手走入时,钟嬷嬷正在水井旁的紫藤架子下打盹,半闭着眼,慢慢悠悠地晃着蒲扇。   清嘉怯生生地喊:“嬷嬷。”   钟嬷嬷只以为自己在做梦,睁眼一看,清嘉俏生生地站在跟前,身后还有个高大俊逸的郎君。   “小小姐?”   清嘉眼圈泛酸,眼泪滚了下来,她冲上前,将钟嬷嬷紧紧抱住。   老人家表情仍懵,老迈粗糙的手掌摸在清嘉面颊上,嫩生生的,被眼泪打得湿漉漉,呢喃:“我莫不是在做梦罢。”   清嘉窝在她怀中摇头,抽抽噎噎:“嬷嬷……我回来了。”   宋星然瞧得心头泛酸,她这般依恋故人,思忆故土,难怪与谢云嵩与王子尘都分外亲昵。   他觉得,回了江南,清嘉都变了,从前是朵枝叶都有些枯萎的小花,渐渐变得活泛起来。   他兀自沉思时,钟嬷嬷终于注意到他,指着他问:“小小姐,这位先生是?”   清嘉擦干脸上泪痕,将宋星然牵到嬷嬷跟前,略带赧然:“嬷嬷,这是我的夫婿。”   宋星然微不可查地挺了挺胸膛。   钟嬷嬷显得震惊,摇摇晃晃地从藤椅上站起,背着手打量这位姿容丰逸的姑爷,面上堆满笑:“好呀,好生登对。”   二人牵着手,相视一笑时,竟在对方眼中都察觉出羞怯来,好似被长辈打趣的小情侣。   宋谅与随行车队仍在门外等着,二人与钟嬷嬷打了招呼,才一件件地往家里搬东西。   宋星然想着要见清嘉的娘家人,一路上置办了许多礼品货物,林林总总塞满了两部马车,钟嬷嬷哎呀哎呀地惊叹着,悄声与清嘉说她嫁了个好夫婿。   清嘉嫌弃地瞥了宋星然一眼,他正立在紫藤架子里躲日头,阳光被枝叶过滤,温和细碎地落到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似在发光一样。   清嘉没忍住,目光停在他身上许久。   宋星然察觉,扬眉冲她笑,一股慵懒撩人的劲儿,真是风骚。   清嘉闪开眼神,不去理会他,他却慢悠悠地挪到她身边,张着手指牵住她的手,十指缠绕。   清嘉面颊似有火烧。   钟嬷嬷目光落在二人牵着的手上,笑意更深:“好,很好……你如今也长大了,隔壁那小傻子还天天爬过墙来与我念叨你,每每总要哭的。”   清嘉失笑。   嬷嬷又说:“不过,如今他也要娶妻了,据说是徐州姑娘,家境也殷实。”   宋星然原以为是个小孩儿,又是爬墙,又叫他小傻子,在听见“娶妻”二字时,忽然生出危机感,他扯了扯二人交握的手,微眯起的桃花眼露出少许敌意:“是谁?”   清嘉很坦然,指着低矮的院墙:“邻居,就在隔壁住着呢。”   青梅竹马?   怎么还有这出?   宋星然大为不悦。   小傻子,这称谓实在不合礼数,太亲昵暧昧了些!   又忍不住想,清嘉如今这副招人疼的模样,小时候一定是玉雪可爱的,他都没见过,却全叫隔壁那傻小子看去了。   宋星然心里冒着酸气时,墙外忽地冒出个脑袋。   来人笑意融融,眸中却闪着泪花,口气是小心翼翼的讨好:“清嘉,你真的回来了。”   宋星然抬眸望去,是个着蓝衫的锦袍公子,眉目干净,面孔似少年般清朗,隐约有股懵懂之态。   想必便是她们口中的小傻子。   清嘉很激动,松开了与宋星然十指紧扣的手,高举起来,冲他挥动,声调也很高:“林彦安!你还好吗?”   清嘉离开扬州时,他在渡头送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林彦安爬了出来,坐在矮墙上,一双脚还晃荡晃荡的,笑嘻嘻道:“我听人说‘隔壁的祝清嘉回来了’我还当他们哄我呢。”   清嘉仍笑:“我才回来,还没来得及找你玩。”   她弯着一双杏眼,口气松快,也似孩子一般:“听闻你要娶亲啦?若有机会,我还能喝得一杯喜酒呢。”   林彦安眸中亮光倏然暗下,他低下头,嘴角也垂下,瞬息阴郁下去,声音也变得很低:“唔……”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忽然抬头,高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有空来我家茶楼吃茶。”   语毕,便忙不迭跳了下去。   清嘉笑得无奈,摇了摇头。   宋星然皱着眉,看不懂清嘉这小竹马的怪异举动,但心里仍憋憋闷闷不舒坦,醋意横飞。   他揽着清嘉往房中带,口中叫喊着困倦要歇觉。   清嘉真以为他脸色不好是困了呢。   但房门才阖上,宋星然转头便将她压在门上,桃花眼眯起,看向她娇艳的唇。   发什么疯呢?   清嘉不解,推了推他的肩:“不是说困了?”   宋星然手掌从她后腰穿过,将人凌空抱了起来,他碰了碰女子心口的肌肤,感收到微微的心跳,指控道:“没心没肝。”   清嘉满腹疑惑,到底谁没心肝?   万花丛中过的狐狸精还学会反咬一口了?   但她今天回家,心情还好,便耐着性子在他唇上讨好地亲了两口:“夫君是累了么?”   她气息香甜,宋星然下意识碾了下去,便又是唇齿交缠,碾转之间,她唇上的红泽与银丝拉了出来,显得暧昧。   宋星然喘息渐浓,桃花眼中云雾混沌,还强撑着理智问:“那小傻子,是谁?”   清嘉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别扭从何而来。   心道他还真是……小气。   又觉得好笑,什么飞醋他都吃得。   林彦安是什么人?   林彦安是她多年的邻居,父母做茶楼生意,有三四家分店,在扬州当地颇有名气。   他家境殷实,又是家中独生,原该是个公子哥儿做派,但据说年少时父母太过忙碌,家中下人对他看顾不力,一场高热后便坏了脑子,成了个痴儿。   小孩也有那坏心肠的,总爱欺负林彦安,傻子傻子地叫,还每每摔打他。   清嘉从来看着柔弱可欺,实则是个硬骨头,她气不过,用石头将坏小孩的头头砸了个坑,便再也不敢欺负人。   从那以后,林彦安便跟在清嘉身后,成了她的小尾巴。   不过后来,林彦安家里生意越来越大,他父母便越发看不惯清嘉,说她们孤儿寡母,是一窝狐狸精,总觉得清嘉会将林彦安勾走。   难听的话听多了,清嘉便渐渐疏远他。   但林彦安仍将她当作好朋友。   林彦安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其神色懵懂,仍如稚童一般。   清嘉也是佩服宋星然,能同个傻子争风吃醋。   宋星然得知事情原委,心中窘迫陡升。   原来不是昵称,是真傻。   清嘉见他一副羞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唇角,打趣道:“他人是傻,但一颗心确澄澈,干干净净的,当初我穷得无路可走的时,也并非没有动过嫁给他的念头——”   话未说完,她便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已被人反压在塌上。   宋星然俯身,狠狠在她唇上咬了一记。   这宅子在宋星然眼中,其实又老又小,不过主人娴雅,将其装点得别有意趣。   方才钟嬷嬷说,她们原来住在另一处大宅院中,不过后来孟氏过得困顿,将那处典卖了,才搬到这里。   想来昔年,孟氏拉扯清嘉清许长大,日子过得艰难。   清嘉动过心思,想要嫁给家境殷实的小傻子,或许是真。   宋星然眸光中有些苦恼,咬牙切齿的:“你想得倒美。”   清嘉吃痛,捂着唇打趣:“夫君的风流债满京城皆知,连戏台话本都多有演绎,如今我童年无知,与隔壁小哥耍得近了些,你都老不愿意,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宋星然被狠狠一噎,脸色都青了,连说话的声调也弱了几分:“我……那些都是假的。”   他实在冤屈。   早知有日会被清嘉诘问得无话可说,他打死也不会装成放浪形骸的模样。   清嘉心中咕哝:这话他也有脸说?   但她知道,再讨论下去,便要起争执了,何况她是真不在意。   清嘉凑上前去,十指纤纤,贴在他面颊上,杏眼盈盈地盯着他:“夫君,咱们不要吵嘴了好不好。”   宋星然狐狸转世的狡猾,自然知晓她话中深意。   垂眸一看,她杏眼清亮,真是毫无芥蒂的神色。   宋星然心中一窒,涌起拳脚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世间女子再大度,都没有不介意心爱郎君风流的,但清嘉却……   怎会如此?   作者有话说:   他慌了(笑 第40章   宋星然也不知是何处涌起的怪异情思,清嘉仍一幅懵懂姿态,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扳起俊脸来,将被子拉高,合眼,作假寐之态。   清嘉见他背过身,呼吸渐渐变得清浅平静,想他大约是长途跋涉,有些困倦了。   但她却兴奋,毫无睡意,便悄悄掀了被子,猫着腰出了房门。   宋星然醒来时,身边是空落落的,房间亦很陌生,略有些老旧,却氤氲着暖融融的花香,窗角落摆着蔷薇架子,团团簇簇,粉粉白白,如烟似霞。   身上盖着一床轻薄的被子,是绢丝布料,滑滑软软,绣着一支玉兰。   他扶着酸胀的额角坐起,才后知后觉,他们回了扬州,这是清嘉昔年的闺房。   清嘉人呢?   他睡梦才醒,孤零零一个人,也不知哪来的愁思——她真是好狠的心,就扔下他一个人。   宋星然发怔片刻,起身去捉人。   清嘉就在院子里。   黄昏时分,日光也变得柔和,只有薄薄一层暖光,打在浓绿艳紫的紫藤架子上,再落在清嘉的面颊上,明珠生晕的柔光。   她穿着清素的银纱衫,不曾挽起发髻,披散着一头秀发,就像闺中未嫁少女一般。   此刻她手上缠着五彩的丝线,像是在打络子,钟嬷嬷身前架着绣棚,祖孙二人在搭手做针线活。   钟嬷嬷微笑着:“这些航绸最轻软,适合做孩子的衣衫,我攒了许久,就等着与你孩儿做几件小肚兜。”   清嘉啧声撒娇:“嬷嬷!”   宋星然心也晃了晃,烦躁的情绪倏然变得轻畅。   他陷入沉思,是了,他与清嘉成亲足有大半年,也该有个孩子了,雪团子一般,挥着藕节似地小手,咿咿呀呀地叫他爹爹。   清嘉将手中丝线放下,将掌心抵在平坦的小腹上,表情很柔和,略有几分惆怅:“我也想呐,再没有谁比我更盼望了,但老天爷大约是不想将所有好处都给了我,还想叫我再等等。”   清嘉也郁闷。   他们成婚有大半年了,且一路南下,亲热的时候也不少,但就是怀不上,她都想旁敲侧击寻个大夫来瞧瞧了。   钟嬷嬷顿了顿,她将手中阵线放下,略带忧心的表情:“这,听说,怀不上,或许是那男子的缘故。”   清嘉一愣,回过神来时,低声地笑,面颊都飞红。   不怪钟嬷嬷。   在嬷嬷的认知里,清许娘胎中带着弱症,从来羸弱,她一直还算康健,应该是生养的年纪,且她老人家方才知道宋星然年岁上比自己大了不少,故而做此发言。   宋星然脸都黑了,但凡是个正常男人,也听不得这种话。   他眸光锁着花树下一脸娇俏的妻子,神情变了又变。   清嘉还在与钟嬷嬷闲聊,偶然抬起眼眸,才发现站在廊下的宋星然,他站在阴翳角落,头发蓬松,脸上表情很淡,有些朦朦胧胧的。   大约是才睡醒,还迷糊着的缘故。   清嘉将手上活计扔下,迈着小碎步去牵他,裙摆散开摇晃,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浪。   她笑容极甜的,抬手将他鬓边碎发拂至耳后:“睡醒啦?”   宋星然石头做的心也要被她暖化,表情仍愣的,眼睁睁见着自己被他扯到钟嬷嬷跟前。   嬷嬷看他的眼神很慈和,又带着小心:“姑爷睡得还好么?可有哪里不适的?家宅简陋,只怕委屈了您。”   宋星然摇头,将周身少爷纨绔的气息收敛了,笑得灿烂:“极好的,嬷嬷多虑了。”   他一幅清润公子的模样,笑得人畜无害,是极能哄人的,嬷嬷听得满脸是笑。   清嘉对宋星然的表现很满意,双手缠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时,眸中俱是细碎的光点:“我带你出去逛逛,顺带在外头吃些东西。”   宋星然思绪还停留在她们的交谈中,有一瞬未接上她的话。   清嘉便推了推他的胸膛:“你说话呀!”   也许是回了扬州,她音节吐字都带着温软的腔调,口气含娇带嗔。   宋星然心中还有些气闷,也被她一双清凌凌的杏眼瞪得散了七七八八,只是出了无端的胜负欲,恨不得现今便将人往床榻上带,好证清白。   但清嘉显然没有这副心情,她开开心心地牵了宋星然的手,连车马都没叫,便出了家门。   甜水巷子拢共住了六户人家,清嘉一出门,便撞上了斜对角钱府的夫人,孙老爷是秀才,大儿子早年间中了举,外调去了山南道做官,夫妇二人与幼子幼女留在老家。   宋星然早晨搬东西的动静很大,街坊四邻都传开了。   钱夫人才下轿子,撞见小夫妻挽着手走了出来,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   她不住打量宋星然。   眼眸狭长,眼角有个饱满上钩的弧度,是双眼带桃花的含情目,眉峰、鼻骨、唇角却又都是清肃的,一股矜贵风流之气。   直裰长袍,银丝的压纹在日头下闪着光泽。   忍不住酸溜溜地想:从前见她便是不安于室的,这小蹄子倒是嫁了个金龟婿。   也没忍住开了腔:“清嘉呐,这便是你京城带回来的夫婿么?也不同婶子介绍一下。”   虽则钱夫人昔年没少戳她们一家的脊梁骨,但清嘉今天心情还可,大大方方地挽着宋星然介绍:“婶子,这是我夫君,姓宋。”   钱夫人又喋喋追问,宋星然年岁几何,是否有官职爵位在身,又问孟氏,再问清许课业,简直比官府盘问还要尽职。   宋星然是什么人,一听也知道她话里话外的鄙夷,冷着脸漠然地旁观,清嘉温温柔柔地打着太极,半晌,才脱开身来。   宋星然蹙眉点评:“真是个长舌妇。”   但从这点片段,他也察觉清嘉从前日子不大好,有些心疼,大拇指在她纤细的腕骨轻蹭。   清嘉却笑得豁达:“不妨事的。”   二人顺着碧带河一路走,听得游人过客喧闹嚷嚷,见夕照在水面镀了一层金光,宋星然的脸色却还是肃然,像是秋风席卷过的带河。   清嘉的肩被他搂着,带在怀中,姿态有些怪异地走,他淡声道:“与我说说你从前罢。”   清嘉脚步顿了顿。   从前未嫁给宋星然时,为了在他面前博可怜,也只言片语地地吐露过自己的不易。   那时她知道,怜悯足可以引起男子对女子的关注与疼惜。   但如今二人成了婚,宋星然满脸心疼地追问,她早早编好、添油加醋过的心酸过往,却又说不出来。   她想,大约如今身份不同了,只想做个稳重的夫人。   但宋星然都直言不讳地问了,清嘉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她目光望向碧带河上缓缓滑过的船只,眼神有些渺远,似陷入沉思:“寡妇门前是非多,祝满虽还活着,但百八十年的不露面,我娘的日子也没比寡妇好倒哪儿去。”   “她病西施似的,年青时很是招人稀罕,也有不少男人爱献殷勤,娘亲虽贞烈得很,但街坊四邻,有那爱传八卦是非的,好似钱夫人那类,只将我娘说得十分不堪。”   她幼时也没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野种,也养成一副外柔内刚的性子,所以才偶然帮了林彦安,又收了一枚小弟,但林彦安他娘却十分憎恶于她。   大约是林老爷昔年,曾对孟氏还算和善罢。   清嘉敲了敲脑门,轻声笑:“是了,钱夫人那秀才丈夫,昔年便自告奋勇,带着清许上了一阵子课,钱夫人来我家可劲儿闹过,说我娘是勾魂摄魄的狐狸精云云,我娘气得又犯了病,家中又没了钱抓药,还是我腆着面皮去舅舅家,求了几两银子,才将这坎过去了。”   她轻轻摇头,笑容都有些发苦:“罢了,不提这些。”   宋星然皱了皱眉,深深地望着她,微垂的桃花眼中全是心疼。   二人闲话间,已行至林彦安家的酒楼,气派高耸的一幢建筑,檐角斜斜飞起,二楼牌匾上,鎏金大字:浮香楼。   宋星然想,那傻子家资颇丰。   心头悬着的半瓶陈醋又叮叮咚咚地晃荡起来。   清嘉扯着宋星然上了二楼,座位临着碧带河,能看见西坠的日头挂在河腰中央,将天与水都照得霞光缤纷。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菜牌,狮子头、水晶鸡、蟹粉包都被他无情地滑了过去,他心中想着清嘉的话,没忍住问:“我听闻,你外祖家是江南道颇有名气的富商,为何你们过得这般艰难?”   难怪他神色郁郁,原来听故事上头了。   清嘉按住宋星然的手,点了一道响油鳝丝、蟹粉豆腐,先将小二打发下去,才叹着气解释:“我娘怀着清许时,被孟氏寻人打了上门,又使了手段,叫我外祖做生意也不得安生,填了不少钱出去,元气大伤。”   “他老人家也是个硬气的,便勒令我娘与祝满和离。”   “但我娘那会,对祝满还是死心塌地,更不惜与娘家断了联系,生生将我外公气得犯了病,很快便去了。”   “后来几年,都没再联系的,是我舅舅心软,偶然也会接济我们。”   她经历实在坎坷,听得宋星然心疼不已,搂紧了她的腰,低声道:“难为你出落得知书达理。”   她满身功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城中的闺秀也都比不上他的清嘉。   “哎呀!”二人抱得太紧,光天化日下显得不大斯文,清嘉有些害羞地推开了他,粉面上是活色生香的红。   她解释:“我舅舅家的表哥,因要考学,所以舅舅斥巨资,请了许多能人大儒坐镇家中,我死皮赖脸地要旁听,舅舅也不曾推拒,所以我才学得些皮毛。”   表哥?   宋星然脑中过了一道,好似在他送赐婚圣旨去祝家那日,他躲在清嘉床榻上,听见他们姐弟私话中,便有这个孟表哥。   当时他都未放在心上,如今回忆起来,却是警铃大作。   宋星然捏着清嘉手腕,深觉自己骨节都泛着酸楚,忽闻耳边传来一道男声,语带惊喜的:“清嘉!”   他抬头去看,又是一张陌生面孔。   这又是谁?他想。   清嘉站了起来,睁圆了眼,提着裙摆迎了上去,站在他面前,低声喊了句:表哥。   孟君皓长她三岁,她还小时,孟氏与娘家情分仍浓,常领着她回门,故此她与孟君皓的感情是打小养成的,分外亲厚。   再往后,平添了许多事端,孟君皓也处处帮着她,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也多得孟君皓救命的恩情。   故此再见他时,一时双眼都发涩。   宋星然见她眼角氤氲了一圈清浅的胭脂色,泪痣将坠未坠,扯着一男子的衣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   表哥?他心中苦笑,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宋星然仔细去打量孟君皓,一颗心好似浸在陈醋中,酸溜溜地想:这位表哥不过生得还算周正,与自己比却差得远。   若叫清嘉知晓他这攀比之心,恐会将大牙都笑掉了。   其实,孟君皓生得剑眉星目,很有一股凛然正气,但与宋星然般生得风神俊朗,翻个白眼都别有韵致的美男子相比,那确实差得远。   宋星然心中百转千回,将孟君皓与自己比了个遍,深觉自己自身材、模样、家资、官职、才华皆全方位碾压时,但孟君皓却压根连他也没看见。   孟君皓紧皱着眉,一双眼都锁在清嘉身上,满脸忧心,劈里啪啦地说了许多:“你怎么悄悄回来,也不说一声?在京城过得好么?可有受委屈?”   他激动起来,双手便握在她肩头,宋星然瞧得刺眼,没忍耐住哗然起身,步履匆匆,连袍角也皱了。   “夫人,这是谁?”   他立在清嘉身后,长臂在她身后一卷,握在腰肢处,将她往自己怀中带。   宋星然侧首,望向清嘉,他唇角带着笑意,桃花眼中是冷然,眼角眉梢都挂着料峭之意。   孟君皓表情空了一瞬,他讶然望向宋星然,一双手讪讪垂落,问:“这位是?”   “表哥,我成亲了。”清嘉抿唇而笑,杏眼瞧向宋星然,有些羞怯的神色。   她去了京城,便与孟君皓断了联系,故此他并不知晓二人婚事。   清嘉介绍道:“这是我夫君,宋星然;夫君,这是咱们表哥,孟君皓。”   孟君皓微张着唇,眨了眨眼,显得有些愕然,他拧着眉,望向眼前的一双壁人,轻声谈了口气,口气很淡,显得落寞:“我竟不知,你都成亲了。”   她一句咱们,轻飘飘落在宋星然心里,缓解了他几分不悦,但也不想做声,故此三人相对站着,竟陷落了尴尬。   身后一道清爽的女声传来:“夫君,你在楼梯口站着作甚?”   是个容长脸的年青妇人,眉目空净,气质温文,她穿了一身缠枝纹的蓝色裙衫,与孟君皓的长袍很是呼应。   这位,大约是孟君皓的新婚妻子。   孟君皓成亲时,清嘉将要离开扬州,因孟氏与舅家关系仍未缓和,所以母子三人皆为受得邀请,无法亲临喜宴,清嘉只托人送了自己亲手绣做的缂丝画,龙凤呈祥的纹样,聊表心意罢了。   清嘉是初次见这位表嫂,从前只听说过孟君皓的妻子名唤孙文茵,父亲是江南道的局务官,监造盐、铁等业,乃是个货真价实的肥缺。   孙文茵是家中幼女,应该是颇受宠爱的,她神态都有股骄矜之态。   宋星然略扫了眼孙文茵,心知此女乃孟君皓的妻子,表情疏离,语气客套:“表哥表嫂,我与清嘉今日才落地,不曾上门拜见,已是失礼,既然有缘遇见,搭台一道用些饭菜罢。”   孙文茵扯着孟君皓袖子,在旁私语,大约对他们陌生,在问些信息,清嘉只好站在原处,歪着头冲宋星然笑了笑,表情无奈。   但她盈盈一笑时,杏眼弯成一汪月牙,十分生动可爱,宋星然纵容心中憋闷,一时也没绷住表情,捏了捏她丰腴少许的白嫩面颊,清浅一笑。   真是拿她没办法。   清嘉双手别在腮边,眼神往孙文茵身上飞了飞,小声道:“她爹是孙驰晖,江南道的盐铁官。”   宋星然终于正儿八经地看了一眼孙文茵,局务官家的女儿,眼睛瘸了非得看上个商户之子,还是个白身举子。   那边,夫妻二人咬着耳朵,孟君皓注意力却始终停留在清嘉身上,也注意到宋星然与清嘉亲昵的动作,一瞧便是柔情蜜意的小夫妻。   他心中微苦,笑容也发涩,带着妻子落了座。   宋星然是个擅交际的主儿,亲自替孟君皓夫妇斟了茶水,做足了妹婿姿态,他学识甚广,什么话茬也能接下,故此台面上还算过得去。   但情况只在瞬间扭转。   先是上了一道蒸白鱼。   这白鱼是仅在江南水域才有的软麟鱼,鱼肉先拆了骨,又用清酱腌过,才用仔鸡熬的高汤蒸制,肉质鲜美清爽。   江南喜用糯米、醪糟入菜,口味也偏甜腻,宋星然其实不大喜欢,清嘉素知他口味,想这蒸白鱼是鲜而不腻,又淋了浓油赤酱,大约他会喜欢,便起筷子夹到宋星然碗中。   谁料清嘉夹菜时,孟君皓也动了筷子,却是夹了鱼肉放到她面前。   宋星然与孙文茵的表情登时变了,桌上四人面色各异。   孟君皓愣了半晌,明白自己此举不妥,但菜都夹了,总不好欲盖弥彰地从清嘉碗里又夹给孙文茵。   清嘉撇了一眼孙文茵,她冷着脸,一语不发。   清嘉心中骂孟君皓糊涂,却还得挂起笑容,戏谑道:“表哥,莫要太摆主人家的款儿,在扬州,我也算是地头蛇,无需招呼我。”   这是解释,孟君皓此举,不过是照料远道而来的表妹罢了。   也不知孙文茵听懂了没。   孟君皓叹了口气:“我还当你小孩子呢。”   他另夹了一筷子肉,放置孙文茵碗中:“娘子吃鱼。”   但孙文茵表情未有好转,她蹙着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问:“表妹,你可曾见过一柄连珠式   的古琴,梧桐作面,杉木作底,朱漆,有蛇腹断纹。”   这话好突然,清嘉愣了愣神,这柄琴她熟悉,但不知孙文茵何故乍然提起,只点头道:“见过的。”   孟君皓眉头动了动,倏然握住孙文茵的手:“好端端,提这些不相干的作什么?”   孙文茵却笑了,颇有自嘲之态,仍问清嘉:“那是你送他的罢?”   清嘉被这夫妇二人闹得好莫名奇妙,只皱着眉,点了点头。   这古琴是孟君皓冠礼那年,她送的礼,制琴不易,她又穷,与人做了好多针线与抄写的活计,足足攒了小半年。   孙文茵却笑意更浓,阴阳怪气道:“你们倒是兄妹情深。”   孟君皓脾性温文,与她成婚后,从未说过一句重话,未闹过一次红脸。   但孟君皓生辰那日,他郁郁寡欢,躲在书房弹琴,孙文茵闯去书房拽他,无意中将那张古琴拂落,原来不过磕破少许,孟君皓却大为火光,一张脸沉得似雪天寒冰,更对她吼骂出声,二人闹了几天脾气。   后来她几番打听,才知道,那张琴,是“表小姐”送的生辰礼。   孙文茵从来知道孟君皓心中没有她,但她想,天长地久,他总会心软的,那日她才知,原来孟君皓心中早已住了旁人,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如今挟着夫君,与她同台吃饭的这位。   那次吵嘴,还惊动了婆婆王氏。   孙文茵认记得王氏的说辞:祝清嘉个不干不净的小蹄子,去烟花之地打了个滚,若非我儿将她救出来,早是个下贱的妓子,如今人都不在了,还搅得我儿夫妻不睦,当真是狐狸精再世,冤孽!她们母女俩都是祸害……   这个认知下,孙文茵再难维持面色,僵着一张脸,神色晦暗,她轻易不搭话,偶有一句也是含沙射影,夹抢带棒。   听得宋星然也怒火从生,少爷脾气蹭地烧了起来,连皇帝给他派差事也是温言软声的,如今扬州城里随意一个猫狗,竟也敢蹬鼻子上脸。   他心里记了孙文茵她爹一本账,黑着脸,险些拂袖而去,又被清嘉一双又柔又软的小手拽了回来。   好容易熬到酒足饭饱,清嘉打算辞别兄嫂时,孙文茵却主动问:“表妹与妹夫一会儿作何消遣?”   清嘉恨不得赶紧离开,只说:“四处闲逛,也未作打算。”   孙文茵掩唇笑,主动道:“不若一道去画舫上听听小曲儿罢?听闻表妹一曲,可堪比天籁,连碧带河边卖艺唱曲儿的倌人都自愧不如。”   此话是将清嘉与卖唱的歌女相比。   清嘉脸上挂着的笑倏然凝住,皮肉还向上扯着,眼神却失了笑意,淡淡道:“表嫂真会说笑。”   孟君皓亦黑着脸,低斥道:“胡闹!”   作者有话说:   宋狗:老婆质疑我不行,老家三两步都是情敌,好危险呐!!(汪 第41章   宋星然乌浓眼眸一横,眼神锋利若刀,刮在孙文茵身上,冷然道:“孙驰晖养的好女儿。”   清嘉对孟君皓还是很亲,也不愿他夫人讨了宋星然的嫌,攥着他的衣袖,低声:“夫君,嫂子说笑的。”   但思绪却漂浮回摇摇晃晃的船舫,暗不见天的日夜,她连梦中都不敢回想,冷不丁被孙文茵一刀,戳了个血淋淋的口子。   想起那些过往,清嘉屏着一口气,脊背上一阵冰凉,连心肝也战栗。   宋星然见她瞪着眼,眸中盈盈的水光明明灭灭,脸色青白骇人,登时抓住她手腕,揽着她肩头,柔声去唤她:“清嘉?”   清嘉颤了颤,下意识去贴近身后温暖的怀抱,她摇了摇头,神色空茫,看得宋星然心疼。   他虽不解清嘉何故反应剧烈,但见她难受,一颗心也不住下跌,指尖碰了碰女子失了血色的面颊,低声喃喃:“我与你回家。”   宋星然怀中甚暖,也让她渐渐找回了清醒安定的神思,她伸手,用力握紧宋星然手掌,好似从中汲取温度一般,良久,她神思回笼,笑意平静道:“表嫂提议不错。”   孟君皓蹙眉,忙道:“不可!”   清嘉挽着宋星然臂弯,头也侧倚在他肩膀,她挑眉而笑,口气松快:“没什么不行的。”   她少时,曾有过一段经历,可堪称黑暗。   方才孙文茵骤然提起,她心惊胆寒,难以自抑。   但她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的宋星然时,却渐渐释然,有种浓雾散去的豁达之感:他就在,又有谁能欺负自己?   且她倒要看看,孙文茵这娇小姐,还能作出什么花样来。   再者,她答应过王子尘的,要同他探听家姐下落。   那位命苦的王家姐姐,被卖到道扬州来,好巧不巧,她委身之地,又是‘兰香班’。   清嘉估过时间,王家姐姐大约二十年前被卖到兰香班,但她八年前,在兰香班的那小半年,印象中并无此人,也许那时王家姐姐便辗转离去了。   依着记忆,兰香班就在碧带河畔,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孙文茵任性惯了,打定了主意要与清嘉死缠到底,半点不想放她归家,只想仔细瞧瞧,到底是怎样神仙妃子般的货色,都嫁了人,还能搅得孟君皓心旌摇荡,扰得她夫妻不睦。   她听清嘉答应,马上拽着孟君皓,便是起身要走,生怕放走了清嘉。   本朝设有宵禁,一更三刻起街市便不许通行,但寻欢作乐的常所却不受禁止,好似京城的平康坊一般,扬州城碧带河西侧,便也是夜夜笙歌的销金窟。   入了夜,有弯弯痕一窄月映在波光涟漪的水面,又被缓缓行过的花窗撞得粉碎,带出清浅的水声,掺杂着河畔、舟舫的舞乐声,一派声色靡靡。   碧带河边泊着小花舫,一溜儿皆是朱红的宝柱,琉璃宫灯,光彩绮丽。   也有那泊在水面的大宝船,舞妓伶人便在江水心翩跹起舞,客人在河畔遥遥望去,别有一番风姿绰约。   清嘉凭着故旧记忆,真叫她寻到了兰香班,临水而建的三层小楼,琉璃碧瓦,便是在夜色中都熠然生光,不过她昔年都被困在一旁的小舱,难见天日,这等奢靡之色更是少见。   他们一进门,迎客的花娘面上笑容霎时凝住,露出迷茫的神色。   秦楼楚馆皆是男子消遣之地,扬州风雅,也偶然有胆大的女子来,听歌赏舞的,已是少之又少,更莫说拖家带口的。   这两位姑娘,一瞧便是良家女子,这是什么情况,夫妻同乐?   宋星然咳了一声:“开个包间,对着水面,叫几个姑娘奏乐唱曲儿便好。”   清嘉扯了扯他的衣角。   宋星然以为清嘉有话说,歪着头低了身子,凑在她身边。   他耳骨近在咫尺,清嘉捏了捏他的耳垂,用只得二人听见的声音,笑嘻嘻道:“你倒熟稔嘛。”   宋星然语塞,默了一瞬,只道:“别闹。”   清嘉倒不是介意,低着头撇了撇嘴。   一行人入了包厢,还算宽敞,墙上挂着琴、笙等乐器,很是风雅,清嘉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去了乐坊呢。   包厢视野开阔,临河的一侧皆修成窗户,足半人高的窗户,大大敞着,正对着一艘摇摇晃晃的宝船。   他们坐定之后,点过了酒水小食,才有歌女缓步上船,她们穿着统一制式的衣裳,银红洒金衫儿,云鬓高挽,别着翠蓝色的宫花,一派花团锦簇。   因为距离稍远,清嘉并不能将她们的面容看得真切。   只能透过飘渺的灯光,能看见她们身形皆瘦,伶仃的一片,清嘉都疑心,猎猎的风一吹,能将她们卷入碧带河中。   歌声婉转柔媚,幽幽地划过水面,或娇啼,或低吟,再落在人心上时,能叫人骨头都酥了。   众人安静听曲时,孙文茵突然扣了扣桌面,道:“我记得婆婆曾夸过表妹,一手琵琶抚得出神入化,不知比这几位歌女如何?”   清嘉表情倏然一凛,孙文茵话里话外的鄙夷之色甚明,是将她与风月女子作比。   孟家这一辈,只有孟君皓一个宝贝疙瘩,所以舅舅为了培养他,花了极大心力。   君子六艺,礼乐御数书射,每样都请了名家教习,孟君皓的师傅,是号称“江南第一手”的王月湄,故此清嘉沾了孟君皓的光,也学了一身好本事。   但在江南,高门世族皆以抚琴弄筝为雅,至于琵琶,那都是下九流的玩意儿,是梨园欢场的倌人乐妓狎弄的小玩意,难登大雅之堂。   清嘉原来也不会,后来阴差阳错,被掳到了兰香班,才接触到琵琶。   何故落入兰香班,又全是孙文茵婆婆、她舅母王氏的手笔,所以孙文茵才说,是王氏介绍自己一手琵琶功夫。   清嘉如今再想,孙文茵对自己的敌意,有大半来源于王氏。   孟君皓听得妻子的无理要求,已然沉下脸色:“文茵,不要胡闹。”   宋星然正在饮酒,他施施然咽下一口,眯了眯眼,眸光一凛,冷然而笑:“我听闻表嫂舞姿冠绝江南,不若与那小倌人换了衣裳,也去那宝船上舞一舞,好叫咱们夫妻两开开眼。”   孙文茵羞恼极了,怒气翻腾,但宋星然早没了原来温雅客气的姿态,阴森森地笑着,气场诡异而巍峨,便只敢眨了眨眼,咬牙道:“你……你无耻!”   宋星然张口就来,将孙文茵形容得仿佛艳绝江南的头牌花魁一般,清嘉原先有些恼怒,又被他逗得发笑。   论嘴皮子这块,宋阁老从来不输的。   宋星然捏了捏清嘉手背,哂笑一声,连眼神都吝啬给孙文茵,又仰头喝了口酒。   孟君皓尴尬无奈,已然站了起来,弯腰拱手,与清嘉夫妻道歉:“文茵多有失礼,我与表妹妹夫道歉。”   宋星然哼声,仰头又喝了口酒,他眸光飘远,落在逶迤荡漾的水面上,乌浓眼底晦暗不明。   似乎将孟君皓当作不存在的水风云雾。   他已极不耐烦。   阖京的勋贵,乃至金銮殿上的皇帝,哪个不给他几分薄面,又有哪个敢蹬鼻子上脸,敢在他面前欺负清嘉。   他还能坐着,只看在清嘉面子上罢了。   清嘉也为难。   孟君皓是她恩人,他妻子使些小性子,自己也能忍受,但孙文茵几次三番出言羞辱,便是泥巴人,也有几分火气。   但孟君皓难堪,她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勉强堆起笑容道:“夫君有些醉了,说起胡话来,表哥不要介意。”   宋星然本来今日便心情不佳,又听见清嘉总为孟君皓说话,一派体贴,喉中几杯酒倏然泛起苦意,烧得他心疼,呼吸都淤堵。   他深吸口气,徐徐站起身来,视线冰冷地扫了一眼孟君皓。   他个子高挑,肩宽背阔,阴沉一张脸,俯视看人时候,冷肃得几乎骇人,吓得孟君皓一个七尺男儿,都倒吸口凉气,暗忖清嘉夫婿究竟何许人也。   宋星然行至窗前,只留下个如松似竹的背影。   清嘉暗道不好:孙文茵莽撞无礼,敢在宋星然身上撒气。   宋星然又是什么人,自小金尊玉贵的,必然烦不胜烦。   今晚这局面委实诡异,处处皆是尴尬,清嘉冲一脸忧心的孟君皓笑笑,提着裙子去走向窗口,在宋星然身侧站定。   他脸冷得像冰山,侧脸轮廓锋利巍峨。   清嘉叹了口气,倾身,撞了撞他,轻声道:“我弹琵琶给夫君听好不好?”   宋星然眼睫垂下,并不接话。   清嘉踮起脚尖,凑在他耳畔,瓮声瓮气地喊:“夫君……”   她身子贴过来,触碰的一点有融融暖意,是极轻软的触感。   宋星然眉心动了动,微末的酒气发散,将寒意都驱走了,只剩下心痒,但表情还绷着,似冷玉一般。   清嘉小心翼翼地牵过宋星然的手,嫩笋似的十指嵌入他骨节瘦长的手指中,她小声喃喃,似诱似哄:“我一手琵琶也抚的不错,舞也跳得还行,夫君想看么?”   她一管的娇脆嗓音,糅杂着幽幽而来侬软小调,变得分外婉媚,宋星然心头痒意更甚,像是中了花精的魔障。   他咬牙强忍着,才未破功将这朵家养的芍药花精拥入怀中,只垂眸望了她一眼。   清嘉再看,他眉目间的冷肃已褪了大半,于是大着胆子将他拽回席上。   孙文茵乖乖地坐在孟君皓身侧,也像是消停了。   此时,水面上的小曲儿在唱着,婷婷袅袅的小调,顺着水风幽幽袭来。   宋星然看孟君皓夫妻不顺眼,懒得说话,只默默听曲饮酒,他半阖着桃花目,神情慵懒而倦怠。   孙文茵道:“此处繁华热闹,别有一番趣致,表妹在闺中时可常来玩耍?”   这话一落,清嘉深觉头疼,孙文茵怎么还来?   分明又在挑事。   这话好没道理,闺阁女儿岂会来欢场取乐?   清嘉暗自叹气,瞥了眼宋星然的脸色,生怕孙文茵不慎踩着他尾巴。   宋星然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是真刀真枪剿过匪、杀过人的,清嘉也见识过他私设牢狱,逼供犯人的模样。   若孙文茵真惹恼了他,随意扣个罪民投入牢狱也是小事,连孙家一锅端了也是正常,最后烦扰的还不是自家表哥。   偏孙文茵在太岁头上动土还不自知。   清嘉余光瞥见宋星然将手骨捏成一团,忙去牵他的手,聊作安抚。   宋星然被她软绵绵的掌心包裹,才勉强压下火气,缓缓扫了一眼孙文茵,他唇角仍有个上扬的弧度,神情却冷淡。   他不耐时,身上那估在金銮殿前淬炼的威压之气便毫无掩饰地释放出来,只淡淡一眼,瞧得孙文茵脊背生寒,更大声道:“妹夫瞪我做什么?”   孟君皓眉心紧皱,表情已然难堪,他压着嗓音,口气却很差:“你究竟要做什么才是?”   此时,弦声如裂帛划破水面,乐声便渐渐歇止,之留下骇然的寂静。   清嘉执着酒杯,她一口饮尽,是桂香的甜酒,入口是轻软的,滑到喉咙中却有燎烧之意。   她捂着发烫的面颊,饶有兴致地笑了,赶在宋星然前头动手,反唇相讥道:“我是土包子,没见过这等繁华绮丽之色,不若嫂子是见过大场面的,于这秦楼楚馆,也是常客。”   孙文茵表情瞬时破裂,她反手,狠狠在桌面一拍,将那酒壶都撩倒了,清甜的酒气弥漫开来。   清嘉暗地摇了摇头,她忽然觉得,这类被人宠大的、心无城府的人,讨厌起来也颇让人厌烦,偶尔犯傻时又叫人哭笑不得,处理起来实在让人头疼。   此时,门边迎客的花娘端着酒食进来,见这满室的狼藉,“唉呀”地惊叫一声,忙使唤几个小厮进门收拾。   几个小厮一哄而入,闹闹嚷嚷的,场面实在闹得难看。   清嘉拉着宋星然在一边,恰好见墙上悬着一柄琵琶,便顺手取了过来,抱在手上挑拨几下,清越的乐声流淌而出,宋星然一听,便知这破碎的小调出自《浔阳夜月》。   太乐署中也有伶人善琵琶,但宣明帝喜武曲,因而太乐署擅用大套琵琶,开弓饱满、力度强烈①,奏曲宏伟,气势磅礴。   因皇帝喜欢,琵琶在京才推扬开来,也颇受高门士族青睐,当今五皇子的师傅陆相公,对琵琶就很有钻研,府中养着擅琵琶的乐师十来人,容城郡主早些年热衷于办茶话会时,常邀薛相公府上乐师过府,故此宋星然对琵琶略有了解。   清嘉的指法疏而劲,音响便清亮柔和,如见江风习习,归舟远去的静谧情状。   在乱哄哄的包厢内悠扬传开,连低声吵嘴的孟君皓夫妇都愣了,安静听起曲来。   孙文茵心中更是难受。   只见孟君皓被清嘉吸引,眼神直勾勾的,神思恍惚。   原来叫清嘉弹琵琶,是想折辱清嘉,提醒她与那舞乐歌姬也无甚差别,但清嘉落落大方,琴音又优美婉转,一派名家风范,竟是大出风头。   孙文茵满肚子怨气发不出去,狠狠在孟君皓手上一拧,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眼神总算投向自己,才气鼓鼓道:“罗敷有夫,你莫不要脸面。”   孟君皓将手臂扯回,脸色冷得如同腊月坚冰:“娶你,虽受了胁迫,但既已成婚,我便会尊你敬你,你若再三胡来,休怪我无情。”   孙文茵气得眼冒金星,身子晃了晃,却只低声吼了句:“你!”   此时,徐缓的乐声渐歇,清嘉十指按在琴弦上,歪头冲宋星然眨了眨眼,调皮地笑了。   她杏眼乌浓,似似新月弯弯翘起,别有一股恬净之媚,瞧得宋星然一股痒意直从心头透到骨头缝。   他伸手来牵清嘉,清嘉却瞪他一眼,水汪汪的眼神飞向身后,示意:那还有人呢。   宋星然泄了口气,扫兴,真是扫兴。   只好乖乖又落席坐下。   清嘉见兄嫂二人脸色不虞,深觉今夜实在没必要继续,正思忖着就此别过,眼神却扫到屋角静静侍立的花娘。   这花娘穿着织金裙衫,长长的拖尾,闪着高调的光,她约莫三十来岁,一看便是资格老、地位高。   不知对王家姐姐,有无印象。   清嘉想着,来都来了,也无妨一问,便招手唤她上前,含笑道:“姐姐,在兰香班呆了多少年岁呀?”   她口气娇憨,眉眼弯弯,叫人见之生喜,并无半点高高在上之态,吴花娘愣了一瞬,才答:“大约二十来年。”   吴花娘是进来收拾残局的,很有职业素养,她堆着笑:“真是不好意思,怠慢了贵客。”又夸道:“姑娘一手琵琶甚妙,叫人回味无穷。”   清嘉有意与吴花娘攀谈,又道:“碧带河最不缺便是舞乐之声,我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此言差矣。”吴花娘摇了摇头,神色极认真的:“这东西,最讲究一个悟性灵性,我有个小姐妹,来兰香班时,是五律不通的一张白纸,但老人一教,便显出了不同,就是通身灵气,旁人都没有的。后来,也是因为弹得一手好琵琶,被个官老爷买走了。”   清嘉忙问:“官老爷?可是扬州的老爷么?”   吴花娘嗐了声,以为清嘉在八卦,只挤着眼睛道:“不是咱们这儿的。”她顿了顿,抬着眼睛回忆片刻,才说:“好似,是徐州来的。”   她凝神,皱着眉盯了清嘉片刻,缓缓道:“说来冒犯,我那小姐妹……生得倒与你有些许相似。”   这并不是什么好话,花娘忙解释:“只一双眼罢了。”   吴花娘望着眼前的女子,她耳坠上,嵌了一双曜石,便是夜里也璀璨无比,一看便是富贵滋养出来的美人儿。   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生得是不如你美的,她那颗泪痣,从来显得无辜可怜,不似你,明丽妩媚,是截然不同两种命数。   清嘉虽不知吴花娘所想,但一颗心也骤然紧绷。   她似乎问对人了。   再追问时,花娘只摇头叹息:“此后,我与她便断了联系。”   清嘉只好讪讪闭嘴。   闲话至此,清嘉也觉得不必继续,便索性与孟君皓夫妇道别。   离开时,还觉得有道锋利的眼神剜在身后。   二人上了马车,清嘉才双手环在宋星然脖子上撒娇:“夫君气度非凡,一定不会与表嫂一般见识。”   清嘉一顶高帽子哐当罩他头上,宋星然轻嗤,捏了捏她白腻的面颊:“若我非要呢?”   清嘉愣了愣,连手臂都僵硬,在思考如何措辞。   宋星然眉心紧皱着,垂下眼睑,认真道:“你与你家表哥,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回想孙文茵的举动,无脑、粗鲁、少礼,充满敌意全不是一个嫂子该对妹妹有的态度。   孙文茵为何会这样,必然是知道孟君皓与清嘉的过往。   宋星然确然感受到,这兄妹二人关系很好,虽然已各自婚嫁,尘埃已定,但往事是他无法把握的,所以他才心烦气闷。   清嘉从前,言之凿凿地地说自小钦慕他,他从来深信不疑。   清嘉也为了救他,险些丧命,这些都做不了假,但宋星然心中就是不舒服,他总觉得眼前蒙了一层雾,清嘉就被雾霭沉沉包裹着,他看不真切。   宋星然神色堪称温柔,眼角眉梢都有落寞萧索之意。   清嘉小心打量他的脸色,良久,才说:“我与表哥,是清清白白的兄妹之谊。   “但……我昔年,出过一件事,险些连命都没了,是表哥冒死救了我,故此我对他很是尊敬依恋,但绝无男女之情。”   “我两,年纪相仿,昔年母亲尚未与外公闹翻时,也是日日凑在一块玩耍的,故此感情堪比亲生。”   “此后,夫君也知道,我们日子过得艰难,表哥便常会救济我家。”   “所以……闲言碎语也是有的,大约表嫂是听了些不好的谣传,才处处针对。”   清嘉松了手臂,从宋星然身上爬了下来,轻轻晃着他的手臂:“夫君,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看在表哥是我救命恩人的份上。”   宋星然脸上半明半暗,眼底雾沉沉的一片,也不知心底作何想法。   清嘉伸出葱白细指,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下,妖妖调调:“你啊,好没良心,我自小喜欢的是谁?你不晓得么?”   宋星然突然伸手,抓住她白嫩的手,贴在唇边咬了口。   心知终于将人哄了回来,清嘉终于松了口气,缓缓伏低身子,贴在他胸膛——鼓鼓错错的心跳声,有些快。   她面颊蹭了蹭,娇哼了声:“人家为了你,命都不要的,哪里还容得下什么表哥堂哥。”   宋星然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叹了口气,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心想,江南这地儿真有魔障,他竟变得别别扭扭的。   清嘉心底也在叹息。   宋星然啊宋星然,有些事情,我哪里敢告之与你。   她多怕眼前的幸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消散了。 第42章   宋星然阖目假寐,淡着一张脸,看不出表情。   清嘉虽被他圈在怀中,却有些不知所措,她斟酌片刻,说:“我表哥和表嫂,本来就不是情投意合、看对了眼,才说的亲事。”   宋星然仍未睁眼,淡哼了声:“看得出来。”   孙文茵娇蛮,孟君皓隐忍,隐约可见怨偶之态。   “大约两年前,表哥恩科落了榜,心情也不大好,便跟着家中商队游历。好巧不巧,那日表嫂去城郊上香,被蛇咬伤了,表哥是个热心肠,便帮了她一把。”   “表嫂一见钟情,回家后便吵着闹着要嫁。”   “孙池晖可是江南的粮道官,我舅家生意做得再大,终究也是商户罢了,何况我表哥还是个白身的举子,媒婆一上门,我舅母乐得要疯了。”   “舅舅也觉得是门良缘,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只有我表哥不乐意,但耐不住舅母又是上吊,又是绝食,最终仍不情不愿地成了亲。”   宋星然听到这,终于睁开了眼,乌眸深邃,似蓄着寒潭深水。   这样好的亲事,孟君皓都瞧不上眼,还能是为什么?   不过是心中养了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罢了。   这个认知使得宋星然心中有股别扭的情绪油然升起——他的人,怎能叫旁人觊觎。   何况这个人,和清嘉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又救过她的命,不是什么能随手打发的阿猫阿狗。   偏她神色坦荡,水杏眼清凌凌,好似孟君皓的情思与她全无关系。   宋星然有种无力的恼怒,最终只抬起她的下颌,狠狠在她唇上揉了下。   “唔……”唇上传来痛麻,清嘉拽着嗓音哼了声,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了他冷清的眉目,才温驯地环抱住他,继续解释:“他们成亲没两个月,我便回了京,与这位表嫂未曾谋面。”   “但我舅母……从来是不喜欢我们母女的,只怕没少在表嫂面前嚼舌根。”   清嘉伏在宋星然胸口,乌发如瀑般倾斜而下,又像是滑滑的缎子蹭在手边,宋星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胸腔内灌满的酸气泄不出去,最后只怅然地叹了口气。   不久,马车回了甜水巷,清嘉牵着宋星然的手,下了车。   满园子的花香铺面而来,裹挟了朦胧的月色,将整个园子浸染得混混沌沌。   清嘉心情有些混乱,一旁的宋星然一言不发,在银蓝的夜色中,桃花眼显得幽静暗淡,失了   水光神采。   宋星然心情萧索,偏清嘉自己碰上这档糊涂事,自己还难受呢。   但她该解释的,也解释过了,撒娇打诨宋星然似也不受,清嘉只怕此事是个隐患,沤着沤着便会腥臭发烂,成为心头大患。   她无奈地想,男女之间,无非这档子事,床头打架床尾和,宋星然应该也如此。   清嘉忽地拽住宋星然。   宋星然顿住,寂寂地望着她。   清嘉扑进他怀里,仰起雪白的面皮,嗤嗤娇笑:“夫君,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刚才在兰香班,清嘉说过,她一手琵琶很不错,跳舞也很不错。   宋星然心里别别扭扭的,又被她搔得发痒,似有个蚂蚁在心头爬呀爬,一点点啃噬他的心脏。   他眉心闪过瞬间的犹豫,清嘉捕捉到,忙将他瘦窄的腰环得更紧,神神秘秘的:“你可是从来未见过的哟……错过了,再往后我便不愿意了。”   她打定了注意要诱哄宋星然,在他怀里没有骨头似的挨挨蹭蹭,宋星然原来的恼怒腾然外化成火气,大掌按着她尾椎骨,狠狠往前一带,撞在他身上。   他身上绷得浑似烙铁,清嘉娇娇怯怯地“呀”了一声,柳叶弯眉细细蹙起,似疼似乐的,又叫宋星然想入非非,脑中闪过她情潮涌动的失神模样,转身将她压在紫藤架子上,俯低身子去亲吻她。   他气息又重又乱,清嘉却是小心翼翼地迎合,咬住他舌尖一点点地吮,宋星然心跳难抑,桃花眼中已然红光迷离。   待绵长一吻结束时候,二人艰难地拉开距离,鼻尖相抵着,俱是急促地喘息。   清嘉身上亦有些发软,摊在宋星然怀里。   他呼吸间还有残存的酒气,喷洒在清嘉肌肤上,她觉得自己也一身滚烫,茫茫发醉。   宋星然终于有了些笑意,他抓住清嘉软而无力的手,放在唇边,轻咬了一口,又似舍不得放手,直在肌肤上磨出浅浅的齿痕,才松开了手。   宋星然贴在她耳畔低声地笑,白嫩的耳垂就在唇边。   清嘉听见他低哑而醇厚的嗓音:“还有力气跳舞么?”   宋星然终于恢复寻常模样,清嘉松了口气,轻轻在他胸口锤了下,扭捏着离开他的怀抱,宋星然几多不舍,抱着她深深吸了口气,才依依松了桎梏。   如今他的气闷也散了,抱臂倚在花柱上,衣衫早被揉皱,不成模样,撩着薄薄的眼睑,姿态慵懒地凝视着她,眼神轻浮又荡漾——像是个艳鬼。   清嘉只扫了一眼,便似受了蛊惑,面颊滚烫地挪开眼色。   清嘉的衣裙也凌乱,松松散散,半敞不敞地挂在身上,遮不住光洁白腻,反倒透出前胸若隐若现的一道沟壑。   她在月下扭动着,纤细的腰胯一摆、一点,勾出一道柔媚的弧度,连笑容也分外妖冶放肆,像是带着恶意的勾引,牵引着猎物一点点落入温柔的泥潭。   宋星然虽还弯唇笑着,但眸光却已波动不已,像是平湖的深水,自湖心荡起涟漪,一圈一圈,难以停抑。   但见清嘉旋身,腰肢一扭,将身上的腰带扯了下来,扔在宋星然身上。   她肆无忌惮地笑着,带着妩媚的挑衅。   宋星然低低笑了声,顺着腰带轻轻一扯,将清嘉带了过来,她笑嘻嘻地跌在他怀中,轻软的嗓音落在他耳边,像是蜜水重泡过一般:“夫君,我跳得好不好?”   “好。”   宋星然动了动嘴角,才惊觉自己一把声音哑得不像话。   清嘉又嗤嗤地笑,两弯纤细的手臂紧紧缠抱着他。   他眸光滚烫,又幽深非常,清嘉自觉跌了进去,白腻的肌肤也被灼成了桃花色。   她语带试探,缓缓道:“夫君不气了罢?”   气什么?   宋星然被她诱得脑袋如浆糊一般,双手抱着她,轻松一提,便将人凌空拥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她一双红唇,听她低低地唤夫君表哥一类辞藻,声音娇婉,如夜莺啼。   宋星然眼神也痴了,他低头,一口咬在她红艳的唇上。   二人相拥着回了房,宋星然一转身便将她摁在门板上。   清嘉娇气,哭喊着说脊背发疼,宋星然才抱着人回了内房。   清嘉迎面贴在被褥上,脊背被门板硌得发红,宋星然撑在床上,心疼极了,翻出消肿的药膏来。   凉丝丝的触感落下,清嘉阖着双目,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水盈盈的娇哼。   宋星然听得心痒,看得眼热,浑然抑制不住通身蛮力。   绯色纱帐被夜风吹得四下翻飞,清嘉看见宋星然滟滟的桃花眼重全是邪气,他喘息着,热息涣散,他略有恍惚地问:“清嘉,你最爱我对不对?”   清嘉只觉得体内汲满了酒液,又沉、又重,哪里还有清醒的神智,只颤着嗓子,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调。   宋星然脸上露出了恍惚的神色,紧紧将她抱住。   长夜渐明,宋星然酒气散了,与二人收拾一番后,竟也郁郁难眠,抱着清嘉又捏又咬,她困倦极了,被人骚扰也丝毫不察觉,一夜好眠。   次日晨起,对上宋星然一双困倦的眼,桃花目低低垂着,只有眼梢微微挑起一点,显得慵懒迷离。   清嘉打了个呵欠,往宋星然怀里钻:“怎么?昨夜未睡好么?可是褥子不舒服?”   宋星然笑着将她搂住,二人厮闹一阵,听见门外传来笃笃声,是听雪:“小姐,姑爷,可是起了?”   昨日因为孙文茵的缘故,晚膳便没有好好吃,昨夜又淋漓地发作了一场,清嘉肚中早就空空荡荡,咕咕响起来。   宋星然听得好笑,揉了揉她肚子,朗声唤人进来服侍。   上了饭桌,她是风残云卷,几乎将桌面膳食扫了一空,末了,还叫听雪去灶上拿了两个硕果仅存的银丝卷。   宋星然替她端了茶水,无奈道:“仔细噎着。”   又捏了捏清嘉伶仃的腕骨:“怎么吃也不见长肉。”   清嘉哼声,江南一带,女子讲究以瘦为美,好些女儿家将自己饿得瘦骨嶙峋的,她天生骨骼纤细,从来不曾为身材烦扰。   但她回了长安,也许是膳食腻些,已然丰腴一圈,去了西北劳顿又才消瘦下来,与他一路南下,见天儿与她灌那等滋补的汤水,今日揽镜自照,眼见着又长了些肉。   此刻正烦着呢。   她比了比自己的腰肢,蹙着眉,显得忧虑:“已然胖了一圈。”   宋星然笑出声来,揽过她,抱在膝头,附在她耳边老不正经道:“从前太瘦了些,此处倒是长得正正好——又大了些。”   清嘉被他言外之意逗得面颊绯红,扭着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恰遇着钟嬷嬷,她望着小夫妻,眸中俱是慈和笑意。   钟嬷嬷将清嘉扯到一旁,低声道:“昨夜小小姐院子那动静……”   她话未说完,清嘉已臊得不像话。   钟嬷嬷笑:“小小姐与我还羞什么?”她从袖中掏出一本书,笼统地翻了起来,介绍道:“女子受孕,原来是有讲究的,行房的时辰如何,姿势如何,事后养护如何,桩桩件件,都要注意。”   “小小姐,你将此书拿回去,仔细读一读,尽早生个孩儿才是。”   语毕,钟嬷嬷叹了口气:“我原来,不知道姑爷是那般显赫的门第,只当小小姐寻了个俊俏郎君,有个孩子是锦上添花。”   “如今却想,他们高门大户,人心易变,还是有个孩儿,尽早站稳脚跟才是。”   钟嬷嬷老迈的声调幽幽:“人生在世,事事都要筹谋,切莫学了你娘,错信了薄情寡义的中山狼。”   清嘉捏着那卷书,默然无语。   回房时,宋星然歪在榻上,翻看她少时在书卷上涂涂抹抹的痕迹,他一手支在额角,一手翻书,眸中兴致勃发,唇角也染着笑。   看起来心情很好。   见她回了房,眯了一眼她手上的书,闲闲道:“那是什么?”   清嘉嗤了一声,将书扔到他头上,娇蛮道:“宋阁老自己看罢。”   宋星然接过,脸上浮现出零星疑惑,翻开了书,书上的主人公是两位,皆扭得奇形怪状,其下还有脚注。   他眉梢挑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笑得蔫坏:“要不夫人,与我钻研钻研?”   清嘉横他一眼:“日头挂得老高。”   宋星然慢悠悠起身,大掌握在她肩头,带着暧昧的力度,揉捏向下。   他倒是不知疲倦。   清嘉啧声,将宋星然不安分的手拍了下来,正色道:“我有事要办,不与你瞎玩。”   他皱了皱眉:“何事?”   清嘉眼波一转,抱着宋星然的手臂,额角在他肩膀蹭了蹭,讨好之意甚明:“我,要去一趟舅舅府上,你乖乖在家里呆着,或出去转转,我去去就回。”   竟不打算带他?去娘舅府上拜访,他是她丈夫,理应陪同才是。   宋星然愣了一愣,眉心深深褶起。   清嘉小手在他胸前抚了抚,忙道:“昨日,孙文茵闹得你那样动气,我瞧着心里都难受。”   宋星然眸光深深,哼了声。   清嘉低着头,委委屈屈道:“我舅母,不大喜欢我的,咱们便是去了,也不会给半分好脸色,都是冷嘲热讽,架枪带棍,若冲撞了夫君,才是罪过。”   宋星然捏起她的下巴,指腹轻轻蹭着,叹道:“那你何苦去找气受。”   她也不想。   但孙文茵当着宋星然的面,便敢含沙射影地说她与歌妓别无二致,嘴上没个把门,偏孙文茵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再将这些闲言碎语散播出去,传到宋星然耳中,传到容城郡主耳中,那她要怎么做人?   再说她舅母王氏,也是个不要脸面之人,当年的罪魁祸首便是她,竟也还敢在孙文茵跟前胡沁。   她若不去一趟,实在坐卧难安。   但又不好与宋星然明说,只能装成无奈模样:“舅舅昔年对我们姐弟,还算照拂,我难得回来一趟,于情于理,总该去他府上拜会。”   “那我——”   宋星然将要说出的话,被她纤白的指尖捂住,她坚决道:“孙文茵还有几分教养,我舅母,原来便大字不识几个,是个粗狂的性子,如今年岁大了,人人都捧着她,愈发跋扈起来,你若去了,遭她狗血淋头一顿喷,便是你瞧在我面上认了,我也不舍得夫君遭这等罪。”   末了,软着嗓子,在他耳边吹气儿:“夫君乖乖的,待我回家,再与夫君‘钻研钻研’。”   清嘉香喷喷的气息一吹,宋星然直从耳朵根痒到腰眼子,酥了半幅身体,压着她在榻上厮磨了一阵,仍乖乖将人放走了。   清嘉命人捡了几样礼带上,便上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去了孟府,直说找孟其钰,她舅舅。   很快,门房便放行。   清嘉抵达花厅时,孟其钰已落了座,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   清嘉俯身,盈盈拜下:“侄女见过舅父。”   他打量着清嘉。   她穿着银蓝色鸡心领的广袖长裙,挽着织金的批帛,显得脖颈纤纤,富丽潇洒,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弱可怜的小姑娘了。   孟其钰略挑眉,示意她坐下,才欣慰道:“听闻你在京城已成了亲。”   想来孟君皓已同他说过了,清嘉点头称是。   孟其钰这个舅舅,待她还算不错。他虽恼孟氏,多年不曾冰释,但默许她在府上学塾上课,见她衣单破旧,还会暗中塞银子接济。   但除此之外,二人交谈也是寥寥。   孟其钰当家作主多年,身上多少端着长辈的架子,客套问候完,一时竟无话再说,默了一阵,才磕磕绊绊地问:“你夫婿,是哪户人家,有多少年岁,可有一官半职在身上?”   清嘉端着茶杯,笑眯眯地据实以告:“我夫君姓宋,如今二十有六,官职嘛,好似是内阁学士,又兼着户部尚书的责,夫君从西北回来,今上特许了假期,故此与我一道回了扬州。”   她口气闲闲,好似在谈论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孟其钰却狠狠一震,连带着手上的茶盏都烫手,“乓啷”一声摔在地上:“什么?”   清嘉浅笑,忙招人上来收拾。   二人在廊柱下站着,厅内有下人兵荒马乱地收拾。   她来孟府,其实为了威逼,亮了牌面,她才悠哉地寻孟其钰开刀。   清嘉抬了抬下颏,显出几分凉薄:“那些事,请舅父好生约束好舅母。”   孟其钰怔愣一瞬,脸色紧绷起来:“你是说……”   清嘉深深叹了口气,唇角弯了弯,露出冷然的笑:“旧怨不提。”   她娓娓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该帮的,该提点的,自不会懈怠,但若——”   清嘉顿声,良久,才一字一句撇下:“若有那闲言碎语出现,我敢叫孟家偌大的家业,与我一道倾覆。”   孟其钰扶着栏杆,倒吸了口气——本来就是他们对不起清嘉,如今她耀武扬威的回来,字字句句皆是警示。   昔年,一个张氏便能搅得他们家无宁日,如今清嘉更了不得——当朝阁老的妻子,吹吹枕头风,也能捏死一大片。   宋阁老愿意舟车劳顿陪清嘉回乡省亲,便已说明她颇受宠爱。   孟其钰是聪明人,他冲清嘉拱手作揖,却又被清嘉抬住:“舅父是长辈,清嘉消受不起。”   孟其钰眸光转了转,涩声道:“你表哥与你,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你……”   打起感情牌了?   清嘉了然笑笑,很衷心道:“我有好日子过,才有力气提携表哥,否则,只能是一拍两散。”   如今她整日战战兢兢,未想着将昔日仇人灭口已很大度。   这些狠话,清嘉未说出口,一是怕他们惶恐之下撕破面皮,二是盼着孟其钰看清厉害关系,好生约束家人。   彼此扶持,才有好日子过。   清嘉言毕,盈盈拜别孟其钰,道:“我去外头转转,一会再去看看舅母。”   孟其钰商海沉浮多年,一点就透,孟王氏才最叫人头疼。   饶是清嘉最厌她、最烦她,也最恨她,却免不了亲自在她跟前走一遭。   清嘉在花园中转了一阵,估摸着孟其钰已然与王氏开了小灶,才优哉游哉地逛到王氏跟前。   王氏见了清嘉,眼皮子狠狠一抬,面色又青又白。   见她不言语,清嘉也不客气,径直寻了张凳子坐下,含着笑:“昨夜,我与夫君一道,见了表哥表嫂。”   提起孟君皓,王氏脸上有了波动,拧着眉质问:“你究竟想要作什么?”   清嘉耸了耸肩,无奈的:“昨夜本来是偶遇,夫君客客气气的,偏表嫂似入了魔障,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刺得夫君大发雷霆。”   清嘉打量着王氏,她攥着拳头,身上微微颤栗,但未回嘴,说明孟其钰管教得宜。   “如此,便罢了。”清嘉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好难才将夫君哄好,偏偏表嫂不依不饶,非拉着我们夫妇二人去了‘兰香班’说要听曲儿。”   王氏脸色倏然灰败,却咬着牙不曾说话。   清嘉哼了声,继续道:“表嫂几番出言羞辱我,拿我与那歌女做比,气得夫君摔了桌子,气冲冲回了家,睡前还说——孙家教出这样跋扈的女儿,只怕为官也不大清正,要叫底下的人好生查一查,莫养了蠹虫。”   王氏终于耐不住,一口银牙都要咬碎,眼神中仿佛淬了毒:“祝清嘉!你敢在我眼前耀武扬威?不怕我将你这些破事抖搂出去,看宋阁老要不要你个破鞋!”   瞧瞧。   王氏是耐不住激的。   她除了嗓音似破锣一般大,心眼子比针还小。   清嘉压着嗓子,狠狠地剜了王氏一眼:“你说,人家便信了?”   她仍笑眯眯的,眼神却阴鸷:“同床共枕的结发妻子,恶毒粗鲁的糟老太婆,你猜,我夫君会信谁?”   “你敢出言侮辱我,我便敢叫夫君断了孟君皓的科举路。”   她啧了一声,做出可惜的表情。   “舅母,你觉得如何呀?”   王氏哆哆嗦嗦抖着,瞪大的眼滚出泪来。   清嘉抬手,替她拂下一滴,才淡淡道:“你家儿媳,也请舅母好生管束,否则——”   “莫怪我翻起陈年旧账。”   清嘉铿锵扔下威胁之言,心底却微微发酸。   风起于青萍之末,她遭此不幸,说来还怪祝满。 第43章   祝满勾搭上张兰修,清嘉与清萍两个女儿不过差了一岁,两个夫人都瞒得密不透风。   直至孟其珊怀孕。   整整五年,两个夫人肚子都没有音信,他求仁得仁,借着两个妻子的势,成功自个穷秀才成了一方的官老爷,便开始想着延续香火那点子事儿。   偏张兰修跋扈,生不出儿子也不许祝满纳妾,祝满着急火燎时,孟其珊却怀孕了。   祝满自然大喜过望,对孟其珊的探望变得多了起来,尤其五个月后,大夫一诊,说是个男胎,更是心肝宝贝起来,越发黏糊。   原来祝满总借着公事繁忙,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对孟其珊与清嘉十分冷淡,张兰修自矜二人恩爱,也察觉不出端倪。   但祝满归家一少,张兰修便起了疑心。   使人一查,才知道祝满原来竟已置了家!连女儿也比她的清萍大些,如今更是怀了孕,眼见着再有几个月,便要生下儿子来。   张兰修与祝满的夫妻关系,本来就是女强男弱,张兰修一经查明孟氏身份,登时便发作起来,拢了卫士打到孟其珊跟前,对着家中一通乱打,孟其珊险些便是一尸两命。   清嘉机灵,钻了狗洞跑到外祖家,才将孟其珊救了回来。   孟老太爷气呀,只说事已至此,和离便好了,两个外孙,孟家也不是养不起。   孟其珊本来就有心疾,遭此变故,更是半只脚都踏入鬼门关,在床上休养了两个月,便生下了清许。   因此和离一事便始终拖着。   张兰修才不是好糊弄的,她爹才迁任江南,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孟其珊半死不活,她便折腾孟家。   不过两个月,孟家的家财便折了大半,货物堆积,左右碰壁,日子越来越难。   但孟其珊是个心软的,见着软绵绵的儿子,根本不愿意和离,直接将孟老太爷气得魂归九天,自此也与娘家彻底决裂。   祝满那边,张兰修先是大发雷霆,叫自己父母狠狠施压,更是以官途相胁,将祝满收拾得服服帖帖。   且张兰修回过味来,知道祝满不过想要个儿子,自己生不出来,手下的奴婢总是可以的,一口气给他抬了四五个妾室,清许出生那个月,祝满后院的柳姨娘也怀了孕。   自此,祝满对孟其珊彻底冷视,此后才有升官、迁京等事,不过与孟其珊及她膝下一双儿女,无甚关联了。   至于孟家,更被张氏搅得破破烂烂。   那时,清嘉那舅母王氏,恰好怀着孕。   孟家生意危在旦夕,孟老太爷又被孟其珊气病了,只得是孟其钰扛起重担,日日在外点头哈腰地攀关系、应酬人,对王氏便少了关心。   后来,生意简直要做不下去,遇着个世伯,说出力周转也不是不可,只是爱女思慕孟其钰多年,两家人结了秦晋之好,才愿意通力协助。   孟其钰一看此事不亏,世妹年青貌美,家资还丰,马上点头答应,打着与老太爷冲喜的名头,抬了贵妾入门,才解了孟家燃眉之急。   王氏气得流产,伤了身子,再也无法怀孕。   偏偏过了三年,才出了孟老太爷的孝期,那贵妾便梦熊有兆,王氏如何不怒火遮眼,一腔怨气,全发在了孟其珊身上。   孟其珊自孟老太爷死后,便不曾再于孟府出现,只有清嘉,鬼精鬼精的,还巴着舅舅不放,仍跟着孟君皓一道上学。   王氏将全部仇恨皆转嫁在清嘉身上,觉得她小小年纪,便妖妖娆娆,勾得孟君皓一颗心都巴在她身上,每日下了学,总是表妹前、表妹后,浑然忘了自己这个亲娘。   又是一次,王氏在与孟其钰大吵过后,又偶然见得清嘉身上,竟带着她赠给孟君皓的玉佩!   清嘉还小,生得花容月貌不说,手段还如此了得,王氏一怒之下,便将她打晕卖去了兰香班。   清嘉在兰香班呆了足有半年,才被孟其钰寻回来。   那时,清嘉不过九岁虚龄,还不及如今宋蔚然大,虽然经历家中变故,长了些心眼,但也是半大孩子,一团稚气,足足流了三日眼泪,险些一双眼都要哭瞎。   但她天生倔强,宁死也不从,那教习嬷嬷说什么也不肯做,如此过了一个月。   兰香班的老鸨,原来见她生得娇嫩可人,还打算养一养,作个瘦马,日后能卖个好价钱,但她如此不听管教,也失了耐性,直接打发个龟公,就要折辱她,教她如何做人。   清嘉还记得,那龟公生得瘦瘦小小,绿豆眼,牙齿腻人的黄。   她被捆了手脚,投入个比她还高的木桶中,里头装满了水,她被塞入水中,浮浮沉沉,几乎溺死时又被捞了出来,龟公便来拽她身上衣服。   那时她年纪小,还懵懂,只有不明所以的惊恐,但一身力气已然掏空,就在那龟公俯身上前时,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生生咬出了个口子,鲜血淋漓的。   老鸨进门时,原是来观赏清嘉受了欺负磋磨的丑态,但却看见她叼着龟公脖子不放,半张脸都浸在红光中。   清嘉如今还记得老鸨一句:“天爷啊!这是狼崽子转世的么?”   她如今也忘了,当下是如何生了那样大的力气去咬那龟公的脖子,但还记得满嘴鲜血的滋味,咸的,有铁锈味,很恶心。   那日之后,老鸨对她显然变了态度,眼神中都带着防范与惊恐。   清嘉也变了。   她知道,一昧的倔强没有用,一昧的软弱也没用,随波逐流,借力打力,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好,她的容貌、她的眼泪,甚至她一些坎坷,都能成为向上攀爬的筹码。   再也不想做个软弱无力的人,被上位者攥在手里,揉圆搓贬。   所以她开始听教习嬷嬷的安排,开始学琵琶,弹得五指流血,开始学跳舞,跳得腰酸背痛,开始学习如何温言软语、拿腔捏调地说话。   也只限于此而已。   大约老鸨被她吓得够呛,还不敢将那些腌臜事儿展露出来,清嘉被孟君皓救走时,于男女之事,的确还懵懂。   后来清嘉逐渐晓事,才知道老鸨是故意将她养得文气羸弱,一团懵懂,这样的女孩儿才更讨那些儒生喜欢,才更能卖得好价钱。   这都是后话了。   但清嘉在兰香班那半年,的确过得艰难黑暗,险些便要落入风尘,成了贱籍女子。   所以清嘉对王氏,从来都是怨恨的。   一者,因她是孟君皓亲娘;二来,她还要巴着孟其钰生活,还得读书上学,所以才将怨气压了下来。   如今她得偿所愿,嫁了宋星然,荣华富贵都攥在手里,没道理因王氏一又蠢又毒的老妇断送了前程。   吓也吓过了,清嘉见王氏瑟瑟发抖,心里也无甚意趣,只缓了声音:“舅母。”   她低声婉婉,王氏更觉恐惧,抬起一双空洞的眼来看她。   清嘉笑了声,低头把玩指甲。   娇艳鲜红的红甲,还是宋星然闲来无聊时,亲自操刀,替她染的。   宋星然此人,知情识趣,起兴时,很爱替她描眉绘眼,还喜欢买那漂亮衣衫与亮晶晶的首饰打扮她,颇有闺房意趣。   满肚子才情墨水,弹琴绘画,吟诗作赋更是不在话下。   清嘉细数了数,宋星然除了花心风流一个短处,便再无其它。   越记挂起他的好来,清嘉更是对王氏笑得和气:“您不必怕我。”   “我与表哥,是总角之交,情谊深厚,我若有好日子,也会记得提携他呀。”   “舅母想呀。”清嘉开始描绘未来之景:“表哥及了第,是要入朝为官的,我与夫君稍稍吹吹枕头风,他也能留京取用,咱们是自己人,您自小见我长大的,咱们相互帮扶着,岂不比孙家得力?”   王氏一时愣住,蹙眉沉思起来。   是啊,孙文茵这般刁蛮,不知能不能倚靠住。   孟君皓又是清嘉救命恩人,打小感情就不一般,她如今得了势,宋阁老手指缝漏一点方便,也比孙家上下求索来的好处多呀。   王氏眉心微不可见地跳了下。   见她意动,清嘉心里偷笑,面上装作凝重模样,幽幽叹了口气。   “舅母知道,我那黑心肝的爹,自来是不疼我的,我在京城也是孤弱无依,也盼着表哥能有个一官半职,扶摇直上,我有了兄弟的扶持,这富贵荣华,才是长长久久的。”   清嘉恩威并施,又将自己难处露在王氏面前,王氏思忖片刻,终于艰难道:“清嘉,往日,是舅母对不住你。”   清嘉噗嗤一声笑出来,显得天真娇憨,她语气柔柔,十分可亲:“舅母说这些,便是与我见外了。”   她握住王氏的手,轻拍了拍:“只消舅母将往事揣在肚子里,与我站在一处,再与嫂子好好说道说道,咱们一家人,总归是一条心的。”   王氏已被她洗了脑,点头不迭。   自此,清嘉才松了口气,摆了摆衣袖,起身道:“耽搁大半日,我也得家去了,夫君还在家中等着呢。”   她提起宋星然,王氏更是紧张慎重,唰声站了起来,热络道:“我送你。”   清嘉从未享受过王氏这般热情,一时有些愣住,笑道:“多谢舅母了。”   二人行至回廊,却见孙文茵匆匆而来,脚下似冒了火,衣摆都飞在空中。   见了清嘉,她双眼瞪圆,用手指着,怒道:“你怎么还有脸来?”   昨夜各自回家后,清嘉与宋星然是欢度良宵,一夜未消停。   孙文茵与孟君皓也是一夜未消停,足吵了一夜,房中的瓶瓶罐罐都被摔打。   孟君皓开始还有心与孙文茵解释,但后头也失了耐性,索性任她发疯,最后更是去了书房歇息。   一大早又被孙文茵扯了起来,车轱辘战。   孟君皓寻思道理说不通,已然软言认错,但孙文茵却觉得丈夫心里有鬼,愈发烦躁,还要继续闹下去,孟君皓便被孟其钰叫走了,她等了半天孟君皓也没回来,一身火气无处发泄,又想王氏对清嘉的腌臜往事最清楚,也深厌清嘉,定会同她站在一起,所以火急火燎来找王氏。   还没进门,却兜头碰见清嘉了。   好一个冤家路窄。   王氏见儿媳手指指,好无礼,生怕得罪清嘉,眉头一跳,便一个闪身,挡在清嘉面前,着急忙慌握住孙文茵的手:“哎呀,文茵,咱们是大家闺秀,可不兴这般无礼的。”   被王氏护着的清嘉,缓缓笑了。   这等待遇,真是破天荒了。   真是有趣。   孙文茵家世好,王氏素来对她很是宽纵,这般驳她的话更是从未有过。   孙文茵抽回手,急得跺脚:“娘!”   又说:“她一个下贱人,我同她谈什么礼义廉耻?”   这话太重,吓得王氏忙去捂孙文茵的嘴,又去打量清嘉脸色,低声道:“说什么傻话呢!”   “您不是说——”   往后的话又被王氏捂住。   王氏看清嘉脸上还挂着笑,松了口气,冲她尴尬地笑了笑,才和孙文茵解释:“那都是气话,编出来哄你的,你当话本呢,那有这么玄乎的故事?”   孙文茵皱着眉,显出深重的疑惑来:“假的?”   王氏重重点头。   孙文茵顿了顿,又说:“被掳是假,狐媚却是真,您不知,夫君为了她与我闹了一夜的脾气,如今还未好呢。”   王氏其实很赞同。   没点狐媚的手段,如何笼络住阁老大人?   但如今王氏已倒戈相向,完全站在清嘉一侧,只说:“你们两夫妻的事,怪不得旁人身上去。”   “娘!您也被她蛊住了?怎么——”   这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来人是孙文茵身边的丫鬟,匆匆忙忙跑来,说:“夫人,老爷来了。”   这个老爷,自然是指孙驰晖,孙大人了。   “爹?”   孙文茵露出个得意的笑,狠狠地剜了一眼清嘉。   “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治得住你个妖精!”   她一挥衣袖,意气风发地走了。   清嘉思忖着,是要去与父亲撒娇呢。   瞧瞧,人家多好,有爹爹疼爱,半辈子娇蛮跋扈。   想起自家那个黑心短命的祝满,清嘉深深叹了口气。   王氏以为清嘉不悦,忙道:“文茵年纪小,被亲家纵得没了边际,同我们也是吵吵嚷嚷的,你不要介意。”   嚯。   真是上道。   清嘉瞥王氏一眼,摇头笑了笑:“我是想起我爹来了。”   “哎呀。”王氏这才放心,挽着清嘉的手往门口送,一边拍马屁:“你啊,福气都在后头呢。”   虽知道是虚情假意的场面话,清嘉听得也是舒服的,总算没白费口舌。   二人才走了几步路,又有门房小厮跑上来:“表姑爷来了,此刻正在正厅与老爷说话,老爷说请表小姐过去。”   听得清嘉一头雾水。   宋星然怎么自己来了?   王氏情绪激动得多,又喜,又惊,只担心没招呼好,已招手唤身边的嬷嬷:“快,快去叫厨房备些酒菜,需得是最好的。”   才兴冲冲地拽着清嘉赶去:“别叫姑爷久等了。”   清嘉心里直发笑,一口一个姑爷,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星然是她亲女婿呢。   宋星然此刻的确在与孟其钰闲聊。   他在家中待得无聊,昨夜被人冒犯的不悦又涌上来了,他不好去寻孙文茵的晦气,想着女债父还,便往督粮道衙门去了。   宋星然是从西北径直下的江南,身上仍带着皇帝亲赐的钦差令牌,督粮道的人一见,手脚都软了,忙将点头哈腰地将宋星然引去孙驰晖的官署。   扬州的督粮道,隶属于江南道布政司衙门,其实受户部管辖,如此算来,宋星然可算是孙驰晖的顶头上司。   宋星然陪妻子回江南省亲,此事原来便未瞒着,江南一系的官员皆严阵以待,要知道宋星然可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未曾入内阁前,便查了许多漂亮案子,所过之处,不仅将地方官僚查了个底朝天,还能将他们身上的油脂油膏一一剐下来,叫皇帝享用。   要惹了这么个爷,真真是吃不了倒着走。   孙驰晖也早早探听到,宋星然回了江南,但他久不露面,孙驰晖便也松懈了,真当宋星然是来省亲的。   宋星然往衙门一站,才只是笑罢,孙驰晖的后背便汗湿了一片:“参见大人。”   宋星然手背在身后,略仰着头,只拿眼角去乜他一眼,说要翻他这儿的账,吓得孙驰晖双膝一软,登时跪在地上。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他管粮漕转运的,糊涂账更是不计其数,哪里堪得起细察,当下只擦着汗,说文书颇多,要准备几日。   宋星然笑得和煦,竟点头称是了。   “孙大人,莫紧张,本官来扬州,本来爷不为公务,只是我与圣上告假前,他老人家提了一嘴,这几年江南一带,缴上来的粮食越发少了,而转运报上去的耗费却年年都涨,如今边疆又吃紧,他老人家头疼得很,问我这笔帐该如何算计。”   这情况也非宋星然信口胡诌,乃他掌了户部后新近发现的,但数额不算大,他并未禀上去罢了。   孙驰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不住擦汗。   宋星然叫孙驰晖坐下看茶。   “原来,我陪着夫人四处玩乐,也将此事忘了。”他将手中折扇打开,在孙驰晖跟前扇了扇,才笑道:“但我昨日与夫人吃茶时候,遇上了她娘家的表哥。”   宋星然顿了顿,才说:“姓孟,叫孟君皓,家里做酒水生意的,孙大人熟悉罢?”   宋星然扯了几句闲话,孙驰晖终于喘了口气儿,又听见他点了自家女婿的名,露出疑惑的神色。   又弓着背,点头称是。   宋星然倏然将手上折扇合起,在手上轻敲了几下:“我那表舅子,也携夫人一道了,偏他那夫人,对我家夫人似乎颇为不喜,屡屡出言抨击。”   孙驰晖回过味来,原来这位爷是替夫人出头,哆哆嗦嗦地拿起茶盏,想浅浅抿一口,缓缓狂跳不止的心脏。   谁知他才偷偷骂了清嘉一句红颜祸水,宋星然好似有感知一般,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紧紧蹙着眉,显出一副极痛心的表情:“我夫人,柔柔弱弱的,当下便掉了眼泪,可将我急得心肝儿都疼,我出言护了几句,那表嫂倒很威风,连我一道骂了。”   孙驰晖手一抖,手中的茶杯都跌了,碎了一地,那茶汤落在他身上,斑斑驳驳一片,好似尿了裤子一般。   宋星然眼眸微挑,流丽的桃花目中显出不悦之色,冷言道:“我寻思谁家女儿这样霸道,还没问出口呢,那位便说了,她爹,是扬州的粮道官。”   “我琢磨,此事也巧,既然都是亲戚,不妨与我个方便,顺道将圣上的疑虑查明,岂非美事?”   孙驰晖惊惧地抽了口凉气,一张国字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宋星然脸上也没了笑容,一张俊脸又阴又沉,慢悠悠道:“孙大人,你说此事,如何呀?”   孙驰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印在碎瓷片上也没有察觉,只哭丧着脸:“下官教女无方,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呐!”   眼见着孙驰晖带着血点的手掌要来扒他的衣袍,宋星然哼了一声,撩袍起身,躲了开:“我夫人回了舅家探望,还担心我再受冲撞,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在家呆着。”   他撩了一眼窗外天光,滟滟的桃花眼中终于有了温柔的神色:“不早了,我该接她回家。”   “至于那账册,三日后我会着人来取。”   宋星然倒是闲庭信步,心情很好地从官署离开,只剩下虚脱的孙驰晖。   他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愤怒地在桌面上狠狠一拍:“孽女!”   此时硌在手掌的碎瓷片才带出痛意来,孙驰晖嘶嘶地抽着凉气,也顾不得手上的血还在流,快马加鞭地赶到孟府。   孙文茵本来喜滋滋的,等着孙驰晖与她出气,好好地教训孟君皓以及清嘉夫妇,却见孙驰晖头发蓬散,衣袍凌乱,手上还斑斑流着血,当下心脏一紧,冲了上去,一声爹都未说出口,孙驰晖的巴掌便落了下来:“看你造得什么孽!”   孙文茵捂着面颊,耳边嗡嗡轰鸣,眼泪已滚了下来。   她是幺女,孙驰晖原来最疼她,见她委屈巴巴地落着泪,又心疼又愤怒,指着她额头骂:“你可知,你得罪了天上的佛爷!”   便扯着她往房中走,噼里啪啦地说明了原委。   清嘉自不明白宋星然做了这些,她入了正厅,只见宋星然与孟其钰相谈甚欢。   见她来了,宋星然起身相迎,懒懒一笑:“夫人,我来接你回家。”   有日光打在他身上,又被他乌浓的桃花眼吸了进去,细碎的浅金光斑泛在他眼中,温柔得不可思议。   清嘉乍然撞上,竟不知所措地顿住了脚。   作者有话说:   清嘉:狗男人还是有点用的。 第44章   孟君皓是跟在清嘉身后入的正厅,恰将二人眸中的情潮涌动瞧得清清楚楚。   他心头微涩,眼睫覆下,遮盖了黯淡的眼。   孟其钰交待过了,清嘉嫁了个不得了的夫婿,要同宋星然相处好,往后才能有安生日子过。   孟其钰还感慨,清嘉命数好,低门高嫁,觅得如意郎君。   但孟君皓却担心,祝满那样凉薄的人,必然不会与清嘉撑腰,若他们夫妻有了龃龉,她会受委屈的吧?   宗妇可不好当。   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那边,宋星然要告辞,孟其钰与王氏皆热情挽留,说备下了好酒好菜,宋星然因孙文茵之故,对孟家印象便差,加上清嘉晨早吹的枕头风,说王氏昔年待她颇苛刻,更是不愿多耽搁,他稍一冷脸,孟其钰便噤声了,点头称是。   眼见着夫妻二人要离去,他犹豫片刻,仍上前,与宋星然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星然望了眼清嘉,她表情未变,柔声道:“表哥有事与你说呢,去吧。”   于是他点头应承。   孟君皓心情颇复杂,知晓宋星然官阶身份后,便难再去将他当作寻常人看待,惧么?是有几分的,却又酸涩,嫉妒他娶了自己从小便喜欢的女子;还担心清嘉受了委屈……   多种情绪交织,孟君皓与自己再三说,他的身份是清嘉的娘家人,是她的哥哥,才憋出一句:“大人,您要好好待她。”   宋星然原来背对着孟君皓,闻言,缓缓转过身来,他定定地注视着孟君皓,乌浓昳丽的桃花眸似深潭一般,零星的碎光闪了闪,笃定道:“你喜欢她。”   “……”孟君皓沉默。   他无法否认。   宋星然眼神中有一股洞察人心的力量。   瞒不住的,宋星然是这样厉害的人物,何况男人天生有领地意识。   孟君皓苦笑,点头:“是。”   宋星然挑眉,平淡的表情露出几许深长的意味,也许是与满腹诡计、九曲回肠的人交道打得太多,倒更欣赏孟君皓这种大方直接的,哪怕他应承的内容并不讨他欢喜。   孟君皓见他不说话,心中带了些焦虑,忙解释:“但清嘉,从未有过半点心思的,我最清楚。”   宋星然淡扫他一眼,轻声笑了,云淡风轻道:“是么?”   孟君皓生怕污了清嘉的名,重重地点头,口气认真而坚决:“清嘉回京城之前,我曾说过要娶她,她一口便拒绝了。”   听及二人曾谈婚论嫁,宋星然终于没绷住脸色,眉头深深蹙起。   孟君皓却说:“提之前,我便猜到她会拒绝,因为这些年,我知道她心里对孟家是不喜的,并不想叫自己后半生也陷在孟家,与我娘斗法斗气。”   他缓缓说着,表情虽很平和,但眼眸中倾泻的失望与苦楚却骗不了人:“但,她明知我会护着她的,若真有情,这那里算是理由。”   孟君皓声音寂寂的,仲夏的热天听着,也似秋风卷过,没由来一阵凉薄之意。   他悄声叹了口气,无奈道:“不嫁便不嫁吧,我原想着,做兄妹,能偶尔见她一面,知她平安喜乐,我也心满意足了。”   孟君皓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清嘉幼时如何、口味如何、喜欢看什么书,仿佛要将这数十年所了解的,有关于清嘉的一切都告之于他,宋星然也未打断,默然听着。   “我想,若她是个男孩儿,功名考学会优于我,若她没有回京城,如今已然在孟家酒肆做起生意来了,我爹其实很看好她。”   最后还是孟君皓觉得自己有些啰嗦,歉疚地笑了笑:“我说得太多了。”   宋星然淡笑着摇头,竟对孟君皓生出了感谢之意,这些说出来,才证明他们是心无芥蒂,纵容孟君皓一腔情深,清嘉却浑似个瞎子。   他甚至有些自得:他家夫人千般万般好,有几个男子思慕于她,当是极正常之事,自己合该放宽心才是。   宋星然拍了拍孟君皓的肩膀,态度温和:“我该走了。”   清嘉坐在回廊拐角,原来很放松的,单纯以为孟君皓是要为妻道歉,但眼见着一盏茶的功夫都要过去,却依旧没动没静的,才愈发焦躁起来。   宋星然与孟君皓有什么可说的?   清嘉是很放心孟君皓的,知道他一定不会说些对自己不利的话,却放心不过宋星然,恐他一个心思缜密,多疑多思的人,会从孟君皓的只言片语又延伸出许多……   她张着脖子盼望许久,终于瞧见宋星然走出来,忙迎上去,扯了扯宋星然的袖子,小声问:“叫我好等,说什么啦?”   宋星然见她做作又好奇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但他与孟君皓的话,却没什么可让她知道,只顺势挠了挠她扬起来的小下巴,笑得极坏:“你猜?”   气得清嘉想揍他。   但见宋星然还能开玩笑,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又放下心来,含嗔带怨地飞他一眼,挽着他的手臂往外走。   没走两步路,又被个不速之客拦住。   竟是未露面的孙文茵。   她脸色苍白若纸,面颊还有个指印,眼底通红,泪痕都未干,却又瞪着眼,神色萎靡又诡异,吓了清嘉一跳,心道表哥竟动粗了?这莫不是吵了一日一夜罢?   更担心孙文茵控制不住情绪,又冲撞了身边这位爷,忙牵着宋星然的手,对面还未动作,她已经开始哄了:“表嫂瞧着气色不佳,若冲撞了你,也不许生气。”   宋星然弯着唇,很娇矜地哼了声。   孙文茵被孙驰晖好一通教训,已知道自己错得很彻底,惹上了怎样一个奢遮的大人物。   孙文茵虽然骄纵,但非脑子不清醒的人,先前之所以敢发作,是太明白自己家世强压了孟家一道,孟君皓又是个好性子,才揪着没完没了,恨不得孟家全部人都与她一道冲清嘉吐唾沫星子。   但她得罪了宋星然!当朝的阁老,她爹的顶头上司。她几句无心之言,便叫孙驰晖险些丢了乌纱帽,自己的跋扈便再无依仗,这叫她如何不惧。   将孙驰晖送走后,有下人来禀,说是表小姐与表姑爷要走了,孙文茵连仪容都未及整理,提起裙摆便往门口堵。   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她气喘吁吁截住宋星然,却只听见脑袋轰的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愣愣道:“妹夫……对不住。”   清嘉嗐了声,这怎么回事,她怎么又会做人了呢?   但孙文茵说好话,她才好做事,忙用肩膀顶了顶宋星然,又温声笑道:“表嫂昨日吃醉酒了,我们夫妻自不会放在心上。”   这自然是客套话,孙文茵在她心中已然打入天牢了。   放在心上的宋星然:“……”   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清嘉其实有些怵,孙文茵这副混乱狼狈的模样,很像随时能发疯。   她扯着笑说要离开,神奇的是,孙文茵竟未阻挠,只愣在原处,直至清嘉拽着宋星然走出十来米远,才听见哐的一声闷响。   她回头望去,竟是孙文茵跪下了。   清嘉抖了一抖,又被宋星然圈住,听见孙文茵声泪俱下道:“大人,您放过我爹罢!”   清嘉才反应过来,她不在家这大半日,宋星然出门寻人晦气去了。   她有些头疼,叹了口气,纤纤十指在他心口狠狠一戳:这位爷真不是能受委屈的主儿。   但此刻,清嘉才不想与孙文茵演什么冰释前嫌的戏码,赶紧拽着宋星然,一溜烟儿地离开了孟府。   孙文茵道歉,是希望宋星然能宽宥孙驰晖,未得到宋星然一句准话,便转其道而行之:送礼。   连着几日,日日都送了礼到清嘉府上。   清嘉自都收了,倒也不是贪图孙文茵的东西,只是那日孙文茵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若真给拒了,她心里只怕更加没底。   但也只是如此罢了,清嘉也不会充好人,说些能担保孙驰晖安全无虞的话。   若真如此,便逾越了,宋星然当会不喜。   宋星然自去官署中亮了一回相,整个江南的官几乎都震了一震,更是人人自危起来,只恐他微服私访,掌握了蛛丝马迹,再怕手下的人不长眼,得罪了他。   那些心思活络的,很快便寻上了门,都说要设宴款待他。   宋星然若无目的,才不耐烦与这些小鱼虾米打交道,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一一拒了,只有一位,如今徐州的知州,汪柏君。   汪柏君与宋星然是同一科下场的,但宋星然是状元,汪柏君为二甲第三名,汪柏君又是陆相公正儿八经的学生,与宋星然勉强算得同门。   二人虽交情寥寥,但汪柏君不嫌劳顿,坐船赶来扬州。   他在江南滞留也有小半月,不日将回京,看在陆相公的面子上,宋星然只好在临走前赴议会约。   虽是汪柏君设宴,但扬州非他地界,所以设在扬州知州白子敬府上,辖下的同知、通判、推官也作陪。   宋星然喜奢靡、好女色的性子人尽皆知,宴上便照足他的喜好布置,琉璃珠帘、珊瑚树灯,浮华绮丽,浑似海底龙宫一般。   宋星然落在正桌,汪柏君与白子敬眼色一对,便有歌舞伶人一拥而上,便在厅内演奏起舞,一派奢靡。   宋星然捻着夜光杯在手上轻摇慢晃,脸色平淡。   汪柏君只当伺候不周,加紧陪了几杯酒。   宋星然见他喝的面色泛红,只浅浅抿了几口,问:“汪兄如今与老师可还有联系?”   如今朝堂内,大皇子与三皇子争宠,赵严与冯凭便在身后斗法,皇帝愈发不喜,便又扶植起许多人。   在皇帝眼中,他算个清流纯臣,薛相公也算一个。   这些年薛相公做惯了清闲翰林,近来升任礼部尚书,却总叫苦不迭。   汪柏君迷蒙的神色顿了一瞬,竟瞬息变得清明,他笑:“也有的,每逢佳节,总要与他老人家问候一二。”   宋星然心底暗笑,到底官场中没有蠢人,想套几句话都不容易。   汪柏君见他漠然不言,今夜似乎兴致不高,当下福至心灵,抬手拍了拍掌心,便有几个袅娜秀丽的粉头摆着腰肢拥上前。   宋星然骤然被浓烈的脂粉香簇然包裹,简直头昏脑胀,呼吸都难。   四个人,一人挽着他的手臂要喂酒,一人勾在他脖颈说要与他捏肩,还有两个伏在膝下,婉婉可怜。   她们仅着薄纱,曲线毕露,扭在他膝盖前头那两个更是没遮没掩,一派峰峦起伏,花团锦簇。   “大人——”   拿腔捏调的柔媚之言在他耳边炸开。   汪柏君在一旁笑得暧昧:“这些个皆是干干净净的,宋兄尽可收用。”   宋星然只觉得头疼,汪大人真不觉有辱斯文么?   他不过偷摸着骂了一句的功夫,嘴边便被人塞了一颗果子,是时鲜的荔枝,鲜甜脆嫩。   才咽下去,又有一盏酒往他嘴里送,他猝不及防,竟被狠狠呛了一口。   宋星然掩着唇咳了几声,清俊的面容泛出潮红之色,瞧着总算有了活气儿,是那个风流疏狂的宋阁老。   汪柏君才放下心来,暗暗与那几名粉头递了眼色。   她们得了令,更是张牙舞爪起来,宋星然衣衫上撒了些酒,便有个胆大的,掏出纱巾在宋星然身上乱摸,循着衣领往下蹭——   宋星然笑眯眯将她手抓住,握在手里捏了下,皮笑肉不笑道:“调皮。”   耳畔是密集的娇笑声,这下没完,又有一双娇艳的唇,噙着酒液送到他面前,宋星然只装作瞧不见,俊脸一偏,又捻了颗李子吃了起来。   这几名女子手脚颇多,百足蜈蚣似的在他身上乱扒,宋星然只好指着个相对安静的留下,将另三个驱走。   “荔枝剥得不错,再剥几个。”   这个好打发些,在旁剥了一盘荔枝并一盘葵瓜子,才犹犹豫豫地冲汪柏君递眼色。   宋星然数着时间,眼见着一个时辰都要过去,便扶着脑门装醉,只说要回家。   他装得醉醉熏熏,上了马车,觉得自己鼻子总算吸着了活气,气恼着将衣襟扯松,问宋谅:“夫人呢?可有差人来问过?”   宋谅微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清嘉素来是个贤惠的,才不会干预宋星然这些事宜。   况且,往常宋星然或应酬、或翻看公文,三更半夜也算正常。他今夜注意着漏更,心知如今实在还早,清嘉更不会多问了。   他安静地将水囊递了过去,回道:“未曾。”   宋星然却不满。   他未伸手去接,只仰头望着黑沉的天幕,他心情不好,连那高挂的月儿都觉得碍眼,心里不住在想,都出来大半夜了,清嘉便不会担心他么?   宋星然喝了酒,又被庸脂俗粉熏了整夜,好不容易才从蜈蚣窝里爬了出来,他靠在马车上,颇有心力交瘁之感,更兼之心中一股闷气,仰着脖子想了半天,才接过水囊,不情不愿地饮了一口。   但才喝了一口,便愈加烦躁地甩开,满脸烦躁问:“怎么不是蜂蜜水?”   清嘉心细,若知道他夜里喝酒,当时便会嘱咐宋谅带着蜂蜜水,次日便是豆蔻水,怎么今夜,却是一壶白水?   “……”   清嘉压根没提。   宋谅咽了口唾沫,打量满脸烦躁的宋星然,斟酌道:“夫人,原来交代了,但我……忘了。”   宋星然皱着眉横了宋谅一眼,竟显得委屈似的,颇为……童稚。   宋星然与宋谅大眼瞪小眼,生了会闷气,觉得十分无趣,只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罢了,回家。”   回到家中,竟也是大片漆黑。   只有零星几盏灯,光线微弱,显得十分萧索孤弱。   宋星然愈发烦躁,生出了被人遗弃的委屈。   他叹了口气,连满院子的花香都觉得过分孤清,脚下大步一迈,匆匆回了房。   原来一路皆是焦躁疾行,到了房门口,原来想要破门而入的,却狠狠顿住了脚。   她都睡了。   宋星然悄声推开们,步伐也轻。   今夜有些凉风,幔帐轻摆,隐隐约约露出个袅娜的轮廓。   清嘉侧卧躺着,寝衣又软又薄,勾勒出的线条便愈发柔和,错落起伏,浓纤有度。   宋星然撩开床帐,默默在她身侧躺下,撑着手肘去打量她,一张瓷白的瓜子脸,在月下清辉中,显得越发白嫩欲滴。   她身上好香,是浑然天成的香气,混杂着栀子、百合一类的白花香,又有一阵饱满的水汽,十分柔和清甜。   宋星然越闻越觉得舒心,越凑越近,鼻端几乎抵在她白嫩的脖颈。   清嘉也才睡下,还未入眠,先是听见推门声与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又闻到浓烈的脂粉香,心知他今夜没干好事,才不想搭理他,只阖目装睡。   方才听雪还在唉声叹气,说她淡定得过了分,姑爷在外头花天酒地,竟还能看得下书。   但宋星然从来风流,哪里是她能管束的?   生气还不是气坏了自己。   清嘉只有一点担忧:他在外胡闹,只怕伤了身体,所以她才迟迟未怀上身孕。   如今宋星然满身香粉地回来,更是笃定了清嘉这想法。   但宋星然越凑越近,身上的酒气、脂粉气,便愈发浓烈地将她包裹。   偏偏还叫她闻出来,他身上的脂粉味可杂,至少四五种。   清嘉便是再无芥蒂,但一想到他今夜都不知与几个女人厮混,多少也觉得不适。   是以在宋星然贴在自己身上时,仍没控制住,轻微地皱了下眉。   宋星然垂着一双桃花目,巴巴地盯着清嘉。   见她皱了眉,伸手轻轻触在她眉心,自言自语道:“怎么梦里也这样委屈?合该是我委屈。”   切。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面颊又被人轻轻捏了一把,清嘉听见宋星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没良心。”   到底是谁没良心?   宋星然似乎上了瘾,揉弄她面颊似好玩一般,没完没了。   那股浓烈得近乎臭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又参杂着酒气,格外难闻,熏得她重重打了个喷嚏。   装不下去了,清嘉只好慢吞吞地睁眼,装作懵懂的模样,轻轻推了他一把,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好臭。”   余光瞥见他脸色不大好,又弱弱地补了句:“夫君。”   宋星然喝了酒,神思不似寻常敏捷,他蹙着眉,慢吞吞地抬起手,吸着鼻子在自己身上闻,席间被蜈蚣精缠绕的恶心感又汹涌而来,真情实意地干呕了一声。   清嘉打量宋星然,煞白的一张俊脸,唇色也煞白,心道他真是熬坏了身子,才紧张地坐直了身子,扶着他的手臂,担忧道:“可要寻个大夫来瞧瞧。”   宋星然皱着眉,乌浓的眼紧锁在她脸上,似藏着一股暗火,要在她身上灼出个洞来。   他抓紧清嘉的手,力道极大的,清嘉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了,低头一看,自己手掌竟已被攥得通红。   清嘉只能轻扯了扯,试图从他手中脱开:“夫君?”   宋星然却岿然不动,她哪有力气能撼动他,疼得都泛出泪花来,才听见他莫名其妙的一句:“你不关心我。”   清嘉眼泪汪汪地摇头喊疼,宋星然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倏然松了手。   原来二人是对峙着,他一卸了力,清嘉便失了依仗,猛地栽在床边,火气也蹭蹭涨了上来。   关心?她要如何关心?他去外头寻花问柳,她还得彻夜不眠地等待,敲锣打鼓地恭候他回家才对么?   清嘉爬了起来,坐在床脚,冷笑着打量他:“夫君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却来找我麻烦。”   她揉着红肿的手骨,脸色冰冷:“清嘉自是不如外头的花娘温柔体贴,夫君若嫌弃,今夜干脆莫回来更好,何苦带着一身脂粉香气回家,还一味嫌弃我,真是好没道理。”   清嘉伶牙俐齿、冷言冷语,宋星然满腹的委屈皆成了怒气,灌了满肠满肚,怒道:“你——你好没良心。”   他一颗心分成了百八十瓣,漫天地撒给各个女人,却斥责她没有良心,真是天大的笑话。   偏这花心大萝卜还委屈得很认真。   清嘉骂过他,火气也散了大半,此刻只觉得无奈又好笑,但对他却还是不满的,也不想与个醉鬼吵架说理。   她转身便躺下了,被子拉高,连个表情也不留给他。   宋星然盯着她的后脑勺,饱满圆润,大大地写着无情二字。   他叉着腰生了许久闷气,发现清嘉却一动不动,“噌”地一声站起来,晃晃悠悠往浴房走。   清嘉自不可能睡着,听见他噼里啪啦的动静,又是一脚撞在桌角,发出嘶嘶的闷响。   清嘉才意识到他大约醉得不轻。   虽然担心他会摔死,但还是不想搭理他,只闷头睡了。 第45章   宋星然嚷着要沐浴,此处比不得信国公府,不是时时刻刻备有热水,他一闹腾,除了清嘉,阖府上下几乎都醒了,除了清嘉,房中连烛火都吹了,在一片亮堂中便显得格外惹眼。   宋星然站在外院,一脸阴沉,若有所思地盯着清嘉黑漆漆的屋子。   宋谅小心道:“爷,已备好了。”   此时恰迎面刮来一阵风,将酒气吹散了些,宋星然揉着发胀的额角,幽幽叹了口气。   他是怎么了?   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待收拾停当,那上涌的酒气也散得七七八八,宋星然更是愈发懊恼起来,自己的沉重自持浑然被狗吃了一般。   他方才怒火遮眼时,说要在书房将就一夜,如今醒了,才不想去那冷被冷衾处委屈自己,愈发思念起娇软的妻子来,他犹豫了足下一拐,便换了个方向。   宋谅以为他醉了,提醒道:“爷,书房在左边。”   宋星然狠地一顿,停在远处,他双手背在身后,眉峰深深挤着,歪着头狠狠瞪了眼宋谅,十分烦躁:“多事!”   宋谅才恍然大悟。   宋星然鼓起的勇气被他宋谅生生搅和,以至于他仰着头在原地望了许久月亮,唉声叹气了一阵,才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房。   清嘉并不知宋星然内心这样复杂,听得外头嘈杂的声响,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以至于宋星然蹑手蹑脚回屋时,清嘉已然睡熟了,呼吸清浅而平顺。   大约睡久了,额发是乱的,面颊都泛出一阵暖融融的桃花色,一团乖巧稚气。   宋星然此刻彻底醒了酒,虽然觉得毛茸茸的清嘉分外柔软可欺,也不会犯傻地去揉捏她,只俯下身,在她额角亲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清嘉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中,宋星然一只手臂横着,被她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还搭在她腰上。   宋星然显然睡得还熟,一动都不动,曦光洒下,显得他玉白一张俊脸似有浮光流转。   他生得实在俊俏,眉骨丰隆,鼻骨高挺,一双桃花目即便合上,眼梢亦是微微上挑的,似个小钩子。   昨夜与他吵了几句,清嘉很快便后悔了,他一个醉鬼,又有什么可计较的,何况如今自己万事还要依仗他,这一路上好难才培养出来的感情,吵淡了可怎么好。   真是得不偿失。   清嘉想,大约是近来,宋星然对她宽纵,她好似恃宠生娇一般,有些飘了,又或者是暑天太热,两相之下,她的脾气竟愈发大了。   这可不行。   漫漫长路才踏上征途呢,何时肚子里有个货,才能安心将这闹心的男人甩开。   如此想着,清嘉竟是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此时恰好有浮光落在他睫毛上,错错落落地在面颊上投出一片阴影,显得……分外乖巧似的。   ——好似知道她动了甩开他的念头,要以怜搏宠。   清嘉暗笑自己想得太多,风流成性的宋阁老才不稀罕她这点子喜爱,但动作却很诚实,已不自觉伸出手,在他长睫上点了点,又在他鼻尖磨了磨。   待她回神来时,宋星然已醒了——勾魂摄魄一双桃花目,正含情带笑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手上也多用了几分力气,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往怀里带,他嗓音还哑着,似有一股喑哑的火,危险之意弥漫:“唔?要做什么坏事?”   被抓了个正着,清嘉手仍搭在他面颊上,茫然不知所措:“我……”   宋星然眸色已暗,翻身将她抵在床帐上。   他气息促乱,像是从火里捞出来一般,滚热的,落在清嘉肌肤上,将她烫了个激灵。   宋星然俯下身来,在她耳畔嗤嗤地笑,然后凌乱的吻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像是故意似的,故意挑着那几个点作乱,清嘉又怕痒,在他怀中娇笑着胡乱扭了起来,细喘着气儿与他讨饶:“夫君,我错了、错了……”   这声听在他耳中,似迷情剂一般,催生出一股酥麻顺着腰眼往上走,麻痒之意顺着骨缝漫进了心窝子。   他才要发作,门外却忽然听见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显得焦急。   宋星然绷在弦上,咬着牙,怒道:“谁?”   宋谅声音很低,无奈道:“汪大人来了。说有些东西要送您。”   他顿了顿,补充道:“昨夜,那个剥荔枝的。”   “……”   宋星然暗骂了一句。   他身上仍狼狈,也不得不披衣起身。   清嘉半撑起身子,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上边还有些迷乱的痕迹,她眼神仍迷离着,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她眸中残留着春意,是媚人的粼粼水光。   宋星然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否则今日是离不得这张床了。   却听见清嘉娇声问:“这是怎么了?”   这要如何与她说?   只怕又得闹起来。   宋星然颇为头大,只俯身,捏着她尖尖的下颌骨,咬着她的红唇厮磨片刻,才道:“你乖乖睡一会。”   便转身离去了。   清嘉望着打在蔷薇架子上的晨光,有些困惑。   如今这个时辰,还叫她睡什么?   又仔细回想宋谅方才的零星碎语,拼凑出了完整的信息。   汪大人,来送礼,送的是,昨夜席上,给宋星然剥荔枝的,人。   清嘉拍着床板子坐直,难免怒火上涌。   宋星然真会与她省心。   还有两日便要回京,如今宝船都泊在码头了,竟在这个时间来了一桩叫人糟心的破事。   还是在扬州呢,便堂而皇之地塞人来。   难不成她回一趟扬州,肚子没揣上货,反倒带了个与她分宠的姬妾么?   宋星然做梦去吧!   清嘉起了床,将自己衣衫妆容都打理好,才推门而出。   往正厅赶去时,却见得宋谅堵在回廊口,一脸的苦大仇深,见了她,笑得很是刻意:“夫人好。”   清嘉哼了声。   用鼻子想,也知道宋谅是奉了宋星然的命令,特特守着,不叫她靠近。   宋谅双手抱拳,弓着腰,谨慎道:“爷请夫人在房中好好歇息。”   清嘉原来也只想远远地瞧一瞧,观后再动,但宋星然这样费尽心思阻挠,叫她生出了赌气的心思。   非不让么?那她偏要。   清嘉低头笑了,温婉道:“我也知夫君有正事儿要办,不敢打扰。”   她将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望着宋谅的眼神十分真挚:“我只打算去厨房,备几样早膳来,他昨夜饮了酒,早晨又匆匆起了,我也怕他伤了身体。”   宋谅抿唇不言,偏过头不敢看清嘉。   她眼波柔和,十分贤惠,又处处为了宋星然着想,连宋谅都不免倒戈,觉得宋星然在外头乱来,很是委屈了清嘉。   清嘉见宋谅表情有几许松动,继续加几分火力。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待早膳准备好,大约夫君的事情也谈得七七八八,岂不正好么?小哥若不信我,在厨房门口守着便好。”   合情合理。   宋谅说不出拒绝之言,只好点头。   一路往厨房走去,皆静默着。   清嘉忽然道:“小哥,今日来府上的大人,是哪位?”   宋谅思忖片刻,想此话也没什么说不得,便据实以告之:“是徐州府的知府,汪柏君,汪大人。”   自宋星然去扬州官署露过脸后,家中可谓门庭若市,日日皆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上门,连江南道的巡抚也来过,说要设宴款待他,但都被宋星然拒了。   这位汪大人,是什么来头?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精神,清嘉继续打听:“徐州来的?这位大人与夫君可有故交么?”   宋谅并无芥蒂,直言:“汪大人与咱们爷,是同科下场的,又是陆相公的学生,与咱们爷算有同窗之谊。”   陆相公?   清嘉是听过陆云卿大名的。   他是江南徐州人,虽不曾来过江南地界为官,但出资修了许多学塾。   清嘉点了点头,未再发言。   只冲后方的听雪使了个眼色,听雪便一拥而上,紧紧巴在宋谅后背,清嘉提起裙摆,匆匆忙忙往前厅跑去。   听雪紧紧贴在宋谅身后,她个子小,手脚似乎藤蔓一般将他四肢缠绕,加上还是个女儿家家,宋谅并不好使出狠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嘉消失在视线中。   ——   屋子就这么点儿大,清嘉又急,没一下也赶到了。   她在门前停住,略平了平呼吸,又将凌乱的衣衫抚顺,才端得大方仪态,缓缓步入正厅。   正堂挑得高深,白日的晨光灌进室内,十分剔透,映得宋星然玉白的面容愈发俊逸,不过他蹙着眉,眸中也无笑意,显得十分清肃。   一盘的汪柏君瞧着老成些,清嘉估摸着或有三十来岁,但略缩着肩膀,显得一派唯唯诺诺,他眉毛呈现个倒八字,苦哈哈地陪着笑。   汪柏君送来的“礼”就跪在下首,俯着身子,趴在地面,连个样子也看不见,只有一张纤薄的脊背,瑟瑟抖呀抖,一派可怜纤弱。   宋星然余光瞥见清嘉,瞳孔遽然一缩,他心中将办事不力的宋谅骂了千百回,连个人都看不住,只会与他添麻烦,但如今也只好起身相迎,口气显然紧张:“夫人怎么来了?”   他与汪柏君打了片刻太极,也没了耐性,正准备寻个借口打发,叫汪柏君速速滚蛋,却没想清嘉闯了过来,还将这粉头撞了个正着。   昨夜他们才闹了一通,如今又……   宋星然正头疼时,却见清嘉笑盈盈的,温柔道:“我才起来,听说家中来了客人。”   宋星然站了起来,汪柏君才不敢坐着,讷讷地站在凳子前,一双手交握,垂在身前,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他真没想到,宋星然待其夫人可堪体贴。   汪柏君是打听过的,宋星然的妻子是个小官之女,婚后也不见得十分恩爱,宋星然还为了个花魁大闹顺天府,叫他的新婚妻子成了笑柄。   但今日一见……   这位夫人生得实在貌美,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原来是再灵秀不过的模样,偏眼下偏生了一滴娇艳欲滴的泪痣,平添了许多妩媚。   她着清浅的粉色纱衣,娇嫩得恍若一枝芍药。   这样的美人,只恐在阅尽千帆的宋阁老眼中,也是罕见的。   汪柏君不禁反思起来:难怪昨夜宋星然兴致索然,吃惯了精米,哪里咽得下粗糠。   他低头沉思时,耳畔传来一道娇柔的女音:“汪大人。”   汪柏君愕然抬头,落入了一双温软美丽的眼眸,似揽着盈盈春水一般,他听见那美丽的夫人温言道:“招待不周,多有失礼了。”   汪柏君讷讷摆手:“没……没有,夫人多虑了。”   宋星然烦躁着瞪汪柏君一眼,才扶着清嘉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偏正厅上首就两把椅子,汪柏君此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   清嘉垂眸一笑,扯了扯宋星然衣袖,满脸无辜道:“夫君,那姑娘是谁?为何一直跪着?”   那粉头也颇会察言观色,听得清嘉点她,颤巍巍直起了身子,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汪柏君挑眉,悄然使了个眼色,那粉头万分悲痛地爬向清嘉,声泪俱下道:“夫人,求高抬贵手,留下奴罢!”   此刻,恰有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响起,伴随着高亢的唢呐,热烈又喜庆。   那是隔壁林府传来的。   林彦安将要成亲,今日请了乐队上门试演。   人家是喜事临门,他们又是什么?真是讽刺。   清嘉只觉得刺耳,笑容都快挂不住,转头望向宋星然,为难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宋星然蹙着眉,薄唇才动,将要解释时,又被那粉头截住话语,她抱着清嘉大腿,将地板磕得哐哐响:“奴愿意做个丫头,与夫人做牛做马,只求留在大人身边。”   清嘉默不作声,凝视着宋星然。   宋星然烦得额角青筋都在跳,咬牙道:“这什么货色,也敢往我身边塞,汪兄未免太看不起我。”   他一顿,脸色愈发凝肃,已是质问:“汪兄,我乃御赐的婚姻,如今才不足一年,我江南转一道,竟带了个小的回去,岂非打圣上的脸,你这是要害我么?”   语毕,他狠狠一拂袖,怒喝一声,便有两个护卫拥了上前,一左一右地将那嘤嘤哭泣的粉头拽了下去。   汪柏君的脸色涨得发紫,宋星然的话叫他狠狠一震。   是啊!宋星然为那花魁出头,闹得满城风雨,此后竟悄无声息,原来时为了这一层!   难怪宋星然官运亨通,原是一顶一剔透的心肝,他瑟瑟道:“宋……宋大人,咱们借一步说话。”   宋星然怒气勃发,脊背绷直,他是个高个子,此刻更显出如山巍峨的气势来,俯视着汪柏君,轻慢地哼了一声,才斜着收回眼神,背着手,缓步往外走。   只用眼神,便逼得汪柏君出了一身冷汗。   他短促地舒了口气,擦了一把汗,才半弓着身体,跟在宋星然身后往厅外走。   汪柏君眉毛皱成倒八字,诚惶诚恐道:“宋……”他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套套近乎:“宋兄。”   “今日实在抱歉,是愚兄想左了,失了衡度,还好宋兄警惕,才未酿成大错。”   宋星然仍横眉冷目,不发一言。   汪柏君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还请宋兄念在咱们同门的情谊上……宽宥为兄。”   宋星然才不耐烦与汪柏君称兄道弟,皱着眉,仍是沉默的,又听见他腆着面皮,笑道:“江南,江南的事务,还请宋兄回京后,美言一二才是。”   汪柏君马屁拍在马腿上,虽然满心惶恐,却还得将来意说明。   宋星然恍然大悟。   无事不登三宝殿,汪柏君自不会简单为了叙旧而来,他极力想往自己身边塞人,原是想叫这些妓子吹枕头风。   大约他与孙驰晖撂下的话,早便传入了大小江南系官员的耳朵。   如今宣明帝年纪大了,又愈发奢靡,手上还没钱,手段发粗暴起来,对手下的人都苛刻,恨不得将他们身上的膏脂都搜刮出来,留自己享用。   哪个当官的经得起细察?查出点猫腻,轻则失财,重则丧命。   所以各个可劲巴结他。   偏他又油盐不进,只对汪柏君网开一面,这汪柏君便成了江南系的代表,江南系的依仗。   宋星然又挂起虚假面孔:“汪兄,你我同门,你若好好与我说,我不会拒绝,如今你将事情闹到我夫人跟前,叫我如何心平气和、毫无芥蒂地与你美言?”   汪柏君抖了抖:“这……”   宋星然一脸高深:“扬州的账,我是翻干净了,盐、铁、粮、漕、税,是没一处的帐堪看的,若叫圣上知晓,必然震怒。”   他了然一笑:“我想,大约江南道各地,情况大差不差,我只消稍稍一查,也能寻出端倪来。”   宋星然笑了,似乎满面和煦,汪柏君却更怕了,他脊骨生寒,膝盖发软,几乎就要站不住,扶在门框上,面色铁青。   还妄想着打感情牌:“老师是极关注江南事务的,自我来了徐州,常会写信指点一二,宋兄你看……”   宋星然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上次问他与陆云卿可有交集,又说只有节日问候,如今又反口。   但难说是为了攀关系还是……   但他默默记下了,待日后再查。   此刻,宋星然掩过心中疑思,挂起假面,弯着唇,略俯下身,拍了拍汪柏君的肩膀:“汪兄放心,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我总会看顾你,只是……”   汪柏君追问:“只是什么?”   宋星然挑眉,笑着提点:“下半年巡查,你们将账平了便好了,多缴些税,将陛下他老人家哄一哄,此事便算过去了。”   汪柏君若有所思。   少顷,才认真地,作揖以谢。   宋星然敲打完汪柏君,回到正厅时,只见清嘉一脸恍惚,水杏眼中皆是空洞,叫人见之生怜。   清嘉听见宋星然脚步声,讷讷抬起头,又见汪柏君已无踪影,心知他已被宋星然打发走了。   外人不在,好肆无忌惮地演戏。   清嘉两弯柳眉微蹙,流露出无限的哀愁来,眨了眨眼,滚出泪来,委屈道:“夫君真是欺人太甚!”   语毕,她便噌地起身,捂着帕子跑了出去。   宋星然咬牙,又骂起那不长眼的汪柏君,跟在她身后追。   清嘉坐在那紫藤架子下,嘤嘤而泣,粉面满是泪痕,一双眼又红又肿,十分可怜。   宋星然心忽地被攥了一下,有些疼。   他叹了口气,在清嘉身侧坐下,张臂要去抱她,又被她挣开,她抽抽嗒嗒道:“别碰我!”那哭音又愈发悲痛起来。   宋星然颇觉头大,既心疼,又无奈,还委屈:他也是被汪柏君栽赃,昨夜还受了好大的苦!回家都觉得自己一身肮脏,在水里泡了许久,皮都搓红了,才敢回房抱着她睡的。   但此刻也只能无力地解释:“夫人误会了,我并未碰过她。”   清嘉心里冷笑。   合着昨夜一身脂粉气,都是假的不成?他若算干净,天底下便没有脏的男人了。   但清嘉并非气这个。   他在外花天酒地,风流快活,这都没有问题。   但要在她生下嫡子前收房,就是不行。   清嘉发作道:“是清嘉哪里做得不好么?才成婚没一年,夫君便整日想着要往后院塞人,先有那花魁曲烟波,如今又来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粉头,夫君真是……”   “……我没有。”苍白又无力。   清嘉哭得很大声,嗓音都哑的。   豆大的泪珠滴在宋星然手背上,滚烫,宋星然心也像被烫得发疼,搂着她纤弱、又哭得瑟瑟的肩,低声地哄:“我不想纳妾。”   清嘉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哭诉:“你骗人。”   宋星然平素巧舌如簧的一个人,在哭泣的妻子面前彻底乱了阵脚,扯着衣袖,小心翼翼地与她擦泪,又见布料晕了斑驳的水痕,无奈起誓:“清嘉,我不会纳妾的,我只要你一个。”   清嘉听见他郑重的许诺,倏然愣住,但她哭得太用情,一时还停不下来,抽抽噎噎,呼吸都七零八乱,更显得凄惨。   她埋头钻在宋星然怀中,闷闷道:“我……我当真了,夫君不许诓我。”   清嘉才不会当真。   一时半会的诱哄之言,没有印契、没有凭证,是做不得真的。   但能让宋星然软下身段,说出这番话,已然够了。   他还算是个守诺之人,保证不了长期,他能有短暂消停,也够自己站稳脚跟了。   清嘉缩在宋星然怀中装委屈,却忽然听见一道认真的声音:“你这个坏人!”   清嘉抬起濛濛泪眼望去:竟是林彦安。   他巴在墙头,龇牙咧嘴地冲宋星然挥拳。   不过顷刻,他已从矮墙上蹦了下来,疯跑上前,一圈抡在宋星然面上。   作者有话说:   宋狗:自以为很守男德一男的   咱就是揍他!!狠狠滴揍他!! 第46章   宋星然没有防备,硬生生挨了林彦安一拳,白璧似地面皮上瞬时一道青红痕迹。   林彦安是飞身冲上来的,带着冲劲与蛮力,打得宋星然往后仰倒,趔趄两步才堪堪站定,反应时间,林彦安又是一拳招呼在他腹部,然后便生将他扑倒,按在地上毫无章法地乱打。   宋星然狼狈着去闪,瞧见林彦安眸中似闪着火苗,腾腾地烧在他身上。   没头没脑受了人打,宋星然也非什么好性子,他心底一沉,压抑了一日一夜的怒火浑然都倾泻出来,一把纠过林彦安的衣领,照着他心口也狠狠挥了出去。   林彦安吃痛,却更恼怒,他原来便是一根筋的执拗之人,见清嘉受欺负,已然将宋星然当作仇敌,手下更是拳拳到肉。   二人扭打在一处,踉跄着往身后的花架子倒去,地上的花盆劈里啪啦被撞得粉碎,红花绿叶摊在地上,黄泥沙土淌了一地。   清嘉在一旁干着急:“别打了!”   二人充耳不闻,仍是龇牙咧嘴地互殴,清嘉听得心惊,又见他们脸上俱挂了彩,尤其是林彦安,脸上青紫肿胀,唇角都溢出血来。   林彦安未习过武艺,只有一身蛮力,凭着毅力在挨打,清嘉生怕人被打坏了,只好战战兢兢冲上去,试图拦在他们中间。   但他们都杀红了眼,浑然没注意到她,宋星然一抬手,竟失手将清嘉推在花架子上。   他力气没有收敛,生生将清嘉推开一丈远,架子上的盆栽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又打在清嘉身上,清嘉后背火辣辣地疼,她咽呜着趴在地上,身上覆了一层碎瓷与砂土。   宋星然与林彦安都懵了,呆怔在原地。   林彦安回过神来,表情愈发狰狞,又是重重一拳冲宋星然下颚挥去:“你王八蛋!”   宋星然堪堪闪身避过,只想着去看清嘉,一腔怒火也冷却下来,扳住林彦安肩膀,向他身后反剪,将他按在原地:“住手!”   林彦安的情绪便好似烈火烹油,越发沸腾,止也止不住,他狞然一咬牙,眼角青筋都暴起,怒喝一声,后脚反踹,一脚踢在宋星然心口。   宋星然“嘭”声,撞在花棚的支柱上,竟将柱子生生撞断了,紫藤花架轰然塌了一半,发出剧烈的声响来。   宋星然从地上爬了起,身上带着凌乱残碎的枝枝蔓蔓,他终于不耐,一把捏住冲上前来、理智全无的林彦安,大掌卡在他脖子上,将他整个人反剪在地上,再无挪腾的余地。   此时宋谅等人才急匆匆赶了过来。   宋谅将汪柏君送走,见宋星然追着清嘉进了院子,凭借以往的经验,便只在外头守着,远远未靠近,谁能想到突然挑出了个傻子,还与宋星然扭打在一处,闹得花棚子都塌了,阵仗这样大,一时竟愣在原地。   宋星然喘着粗气怒喝:“都死了么!”   这时宋谅才带着人一哄而上,将狂躁的林彦安捆住。   钟嬷嬷方才与听雪在房中闲聊。   昨夜宋星然阵仗闹得老大,钟嬷嬷忧心得彻夜难眠——小夫妻日日如胶似漆,眼见就要回京,竟莫名其妙闹了起来。   听雪与宋谅相似。   她亦是见夫妻二人在紫藤架下说话,远远瞧着又抱在一处了,心知定是冰释前嫌了,所以才赶着去与钟嬷嬷报喜。   二人还笑呢,说小夫妻虽然赌气,但到底是新鲜时候,昨夜姑爷还回房睡了,早晨又拒了旁人塞来的女子,正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窃喜时却陡然听见一声轰隆巨响,赶到时,却见花架子也倒了,宋星然一身挂彩,面色阴沉,清嘉还趴在地上,狼狈无比。   钟嬷嬷忍不住惊呼一声:“天爷呀!这是怎么回事?”   宋星然将清嘉横抱起来,才发觉清嘉手心都被那些碎瓷划了许多小口,阴鸷道:“去请大夫来。”   清嘉其实已经缓过来了,见他将林彦安扣下了,一副要从严处置的模样,忙抱着他的脖子撒娇:“夫君,你身上疼么?”   宋星然垂下眼睫,低沉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彦安看似凶猛,但并无内力的底子,大夫一瞧,宋星然也只是皮肉外伤罢了,林彦安伤得重些,还被宋星然绑在客房。   清嘉换了一身衣衫走出来时,宋星然坐在窗下发呆,金色的日头被他遮住,便半边身子都陷在阴影中,只能瞧见俊挺的轮廓,没由来显得幽沉。   清嘉心里在打鼓,宋星然平素风度翩翩,今日却受了傻子一顿好打,想来心情不会美妙。   清嘉悄然走近,轻轻在宋星然膝头坐下,婉顺地贴在他肩膀。   近看时才发现,他脸上那些伤痕褪了红,显出可怖的青紫来,还隐约发肿。   她看在眼里都觉得肉疼,情不自禁“嘶”了一声,皱着眉问:“疼么?”   宋星然仍是凝肃一张脸,俯下眼凝视她,眸光深沉。   他惯常唇角带笑,显得和煦近人,如今默不作声,便有阵阴沉之气萦绕,但清嘉与他朝夕相处数月,也渐生了底气,知道他不过有些情绪,对她总还是包容的。   她伸出手,轻轻在他心口拍了拍,似在与他顺气一般:“夫君别恼了。”   宋星然低首去看她。   她手上缠了手帕,不见纤纤十指,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笨拙的可爱,心底的郁气散了大半,收了收手臂,将她缠绕在怀中,低声:“那你哄一哄我。”   清嘉迟缓地呼了一声,虽则她本来也是做得这个打算,但他挑明时,又不知作何打算,只无辜滴眨着眼,为难道:“怎么哄呀?”   宋星然大手捞起她的细腰,往身上拽,清嘉被拽得凌空,又被他以掌心拖住,清嘉吓得两条伶仃的细腿踹了他几脚:“要摔下来了呀。”   宋星然抵在她耳畔嗤嗤地笑,反身将她抵在窗边,细碎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面颊、鼻尖,伴着湿热的喘息与低声的喃喃:“不怕了罢?”   清嘉仰头,十分主动地去迎接,裹着纱布的手还不忘在他脊背上轻拍,轻缓的,似在讨好,也似在安抚。   宋星然自然明白,仗着她柔顺,拥着怀中人儿,将吻加深。   他好似急迫一般,清嘉听见他喉间发出几许颤声,她也模糊了,颅内似乎缺了空气,被饱满的热气感染,自觉疲倦,轻轻将他推开。   宋星然笑了声,抬头望见一张妩媚生动的桃花脸,杏眼中汪汪一片秋波。   一时竟怔忡着,撒不开眼。   清嘉脑中是混沌的,喘息着寻回清明,见他面颊微微泛着红气,一双桃花眼,直勾勾滴盯着自己,黑浸浸的瞳仁,全都是自己混乱的模样。   如此……算是哄好了么?   她斟酌道:“夫君,夫君不气了罢?将林彦安放出来好不好?”   她一管嗓音细细,音调中都还有妩媚的余韵,宋星然听着心都酥了大半,但一腔妒火又没完没了地烧起来。   宋星然想不明白,她那张美丽嫣红的小嘴儿,如何能说出这般诛心之言,这样的时候,她还能想得起与旁的男人求情?   恨不得将她绑起来,叫她只能看到自己、想到自己。   他如此想着,也不说话,指腹在她白皙的肩头逶迤,勾得清嘉肌肤上起了细小的栗,她颤了颤,弱声道:“夫君?”   她声线柔缓,逶迤钻入耳中,似都带着小火星子,将宋星然稍稍沉寂的火气腾然点着,这把火又一缕一缕地向上烧,带着酸溜溜的嫉妒,灼得他神思都热。   他俯身迫近,吻住女子红润的唇。   清嘉仰在他怀中,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   昏黄的光线投入,映在翻飞的白纱帐上,朦朦胧胧透出两道拥抱的人影。   ……   夏季天热,清嘉身上黏黏糊糊的,咕哝着去推他胸膛,宋星然还乐在其中,稍稍松开了她,一臂宽宽松松地拥着,直起身来翻出折扇,乐呵呵地与她扇风。   汗湿的长发纠成一络,分不清你我,宋星然突然想起他们成亲那日,也绞了各自的发丝绑在一处,成了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   如今二人长发这般纠缠,才算真正的“恩爱两不疑”。   或许是才从她身上索取,又或许是这个想法戳中了他的心窝子,此刻他确然身心安宁,十分魇足,低头吻了吻她潮湿的鬓角,喟叹出声。   清嘉倦极了,感知到他的动作,却只能闭着眼,哼哼唧唧地摆了摆身子,聊作回应。   宋星然笑了笑,将她从自己身上抱了下去,才披衣起身。   宋谅远远地在廊下看着。   见自家主子满脸闲适春意,毫无遮掩。   一身松垮衣衫,锁骨上一片大剌剌的红,隐约可见两道纤细的抓痕。   宋谅眼睫慌乱地颤了一下,慌忙避开眼神,听见宋星然淡淡道:“将那傻子送回家罢。”   这就放过林彦安?怎么这样好说话?委实不似他家主子做派。   宋谅愕然抬头,却只看见宋星然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能看出来心情不错。   他心下想,难怪范蠡要割爱,将西施送去吴王身边,原来美人计当真如此奏效。   宋星然回了房,清嘉仍是原来一般姿势,泛粉的桃花面陷在枕头上,一派柔软模样。   清嘉听得他去而复返,睫毛颤了颤,仍未睁眼,懒洋洋道:“夫君去哪了?”   嗓音还哑着呢。   宋星然闷笑,俯身在她唇上碾了碾。   清嘉唇都要被他咬麻了,他才碰过来,娇气地哼了声,扭过头去不许他亲。   宋星然倒也不气,翻身上了床,与她面对面相拥躺下,手掌贴在她后颈,似邀功一般:“我已将林彦安放了。”   清嘉终于睁开眼,杏眼惺忪,伸手滑上他好看的桃花眼,似奖励,又似讨好,在他上翘的眼尾轻轻地点,但未说话,只低低唔了一声。   她这副不上心的模样,宋星然是满意的,但此刻又想清嘉多说几句夸奖之言,搂着她的腰轻轻晃了几下,贴在她耳边喃喃:“夫人,你不多谢一谢我么?”   他凑得太近,凝糊的热意与水汽都往耳缝里钻,又痒又麻。   清嘉扭着身子去躲,又被宋星然捞住了腰,无处可逃地在他怀中嗤嗤乱颤,笑得眼角都渗出眼泪来,声调都不稳:“刚、刚才不是,不是谢过了么?”   宋星然在她薄薄的眼睑上啄了啄,将稀疏的泪花卷走,他沉着嗓音,在她耳廓旁吐热气:“还不够。”   清嘉被吹得面红耳赤,转过身子去捂他的嘴,义正词严:“不行……你看看如今天色。”   宋星然眉梢轻佻飞起,略低了下头,将她香喷喷的手细细密密地吻了个来回。   她手上原来割了几道小口子,在他的吮吻中细碎的痛感浮升,带出颤栗与酸麻,清嘉肌肤逐渐泛起红意,羞怯地阖上眼,不去看他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哼道:“宋星然……你是狐狸精么?”   狐狸精得了逞,肆无忌惮地作乱。   二人腻在一处,正得意趣时,忽地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清嘉胆子小些,吓得浑身都绷紧,宋星然哼了一声,拍了拍她弓起的脊背,咬着牙喘息:“不怕……谁敢进来。”   他扬声向外怒道:“作什么?”   门边那道影狠狠一顿,传来宋谅为难的声音:“爷,林彦安不肯走,吵着闹着要见夫人。”   清嘉短促地叫了一声,眼泪汪汪地去推他肩膀,宋星然岿然不动,不耐道:“滚。”   宋谅人虽滚了,但林彦安却得亲自解决。   宋星然被人扰了兴致,神色淡淡地坐在床边,他双唇还红,眸中残了几许水色,冷下来时竟有几许剔透的脆弱感,清嘉觉得好笑,一边穿衣裳,一边在他唇上“啵”了口。   宋星然扶额,笑得十分无奈。   她已理好了衣容,眉目间还有涣散的春意,显得十分娇嫩,凑在他身前笑吟吟道:“夫君别恼了,与林彦安又有什么可计较,平白失了夫君的身份。”   一顶高帽子横飞,宋星然虽不大情愿,也只能受了,清嘉在他脸上青痕抚了抚:“他人虽傻气,待我却一片赤诚。”   “我同林彦安,是从少时养起来的情分,从前我总为他出头,他如今便也见不得我受欺负。”   “见我与夫君吵得眼泪汪汪,才误会了。”   这些宋星然当然知道,不咸不淡地哼了声。   清嘉握住宋星然的手,似与猫儿狗儿顺毛一般,轻轻地捋:“我与他,是过去的情分,如今夫君才是清嘉最要紧的人。”   她这话音调很低,却无比笃定,是说给宋星然听,也是在和自己强调。   扬州这座小院,是她割舍不掉的过往,但宋星然,才是她选中的未来。   宋星然被甜言蜜语哄得通体舒泰,虽绷着面皮强迫自己,眉梢却没忍住动了动,闷声道:“知道了。”   清嘉见他面色稍霁,才放心出了房门。   林彦安被绑在客房,宋谅松了绑,他却不愿离去,就坐在地下撒泼。   听雪与钟嬷嬷与他熟稔,此刻也在客房劝他。   清嘉赶到时,钟嬷嬷仍在好言相劝:“彦安,你如今大了,不日也要有自己的夫人,不许这样孩子气了……”   他却低首蹙眉,唇角横直,眼圈都红了。   偏他身上衣衫还乱,头发也蓬散,神色委屈倔强,一如当年那个受了欺负的小傻子。   清嘉与他一起,蹲坐在地,伸出手在他眼底下晃了晃,无奈道:“我来了,你该走了。”   林彦安猛地抬头,眼带愕然。   清嘉却笑了,语气遗憾:“我明日便要回京城了,不能参加你的婚宴。”   她掏出个小盒子,递给林彦安:“呐,收好。日后送给你的夫人。”   林彦安张着唇,也不接。   清嘉只好自顾自地打开:“这是一对玉佩,这一半,你带在身上,另一半,洞房花烛夜时,送给你夫人。”   这对玉佩不是什么珍贵玩意,玉色一般,胜在雕工还算精细,是一对花开并蒂的图样,前几日宋星然陪她闲逛时,非要买下来的。   他库房奇珍异宝无数,清嘉只当他眼瘸了,看上这么个不雅不俗的小东西。   买回来后,宋星然也忘了,一直扔在角落,清嘉方才出门时顺手带上了,借花献佛,算是自己最后送林彦安的礼物。   大约此生再难见了。   他们是少时的伙伴,林彦安陪着她走过很是难挨的时日,傻乎乎地逗她开心,他还有钱,好几次祝满俸银未到,家里两个药罐子病了,寻不到银两买药时,是林彦安拿了自己的零花钱出来,才叫她度过难关。   当初她仗义出头,倒不是十分真心,只是真觉得那些人神憎鬼厌,但林彦安却是捧着一颗心待她的。   这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在林彦安的世界里,宋星然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只是见他欺负了她,见了她的眼泪,林彦安便会豁出性命去保护她。   清嘉想,这样的赤诚真心,连同床共枕的宋星然也是没有的。   如此想着,也滚下眼泪来。   她吸了吸鼻子,喋喋交代:“你啊,以后对你娘子好些,要比对我还好。”   “饿了吃饭,冷了穿衣服。”   “听你爹娘的话。”   “谁待你好、谁贪图你的钱,要仔细些,莫傻乎乎地叫人骗了。”   “别总想着我,我在京城好得很。”   “没有人欺负我,不要担心。”   “……”   说到最后,话都含糊不清,她擦着面上的水痕,却也只看见林彦安泪眼汪汪,神色萎靡,活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   她心底狠狠一顿,在他脑门上拍了拍,佯装生气:“听见了没有啊?”   林彦安呜了一声,弱弱说:“知道了。”   他眼神湿漉漉的,还是不放心:“那人是谁?”   是在问宋星然。   清嘉抹了抹眼泪:“那是我夫君。”她摇了摇手上的盒子:“这个礼物,原来是他的,我想拿来送你,他却不大愿意,所以我才与他闹脾气,哭了。”   她解释:“就像,你想要你娘亮晶晶的首饰,她却不让,你撒泼与她闹,目的只是要东西,你虽哭了,你娘却没有欺负你。”   “所以,宋星然没有欺负我。”   林彦安还在哭,委屈巴巴:“那我不要礼物了。”   清嘉强硬起来,将礼物塞在他手中,斩钉截铁道:“你必须拿着,我要走了。”   林彦安却惶恐地将她手腕握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清嘉心中也难受,像是硬生生从身上剜了块肉,不大的一方,但生长在身上多年,割离时总是淋淋漓漓地渗血。   他舍不得她,说一百遍也是难受。   清嘉只好强迫自己诀别,她站起来,硬生生拽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彦安,回家吧。”   她叹了口气,言语皆是唏嘘:“我们都长大了。”   都会有自己的家。所以分离也是必须的。   清嘉推着他往外走,林彦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礼物。   直至林彦安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清嘉才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肆哭了出来。   钟嬷嬷在旁看着,心中也似被人磋磨似的难受,她叹了口气,无奈道:“小小姐,莫哭了。”   清嘉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嗓音被眼泪浸得,都虚胀起来:“嬷嬷,我不舍得你,不舍得你们。”   老嬷嬷垂着眼睛,浑浊的眼中也全是泪水,她将清嘉抱在怀里,粗糙的手掌在清嘉脊背上轻抚,还似小时候那般哄:“小小姐,小小姐不哭,好好的,总有再见的时候。”   但钟嬷嬷心里清楚,此次一别,这辈子,大约很难再见到清嘉几面。   自己老了。   这把骨头往后只能沉在碧带河底,却与北方、与京城,再难有交集。   钟嬷嬷哽咽着,老迈的手微微颤抖:“小小姐是个聪明孩子,嬷嬷很放心,只盼着你,和满平安,顺心遂意。”   清嘉却哭得委屈:“怎么都不能见了?”   她在钟嬷嬷怀中,一个劲地摇头,发出来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嬷嬷,你与我一道回京好不好?清许想你了,娘也想你了……”   钟嬷嬷叹了口气:“太远咯……嬷嬷去不得啦。”   到了钟嬷嬷这个年纪,诀别其实已成了常事。   但清嘉还年青,即便她自忖是铁石心肠,再次离开故土,也觉得难受。也恰是因为她心肠硬,能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感情便少之又少,与之话别,才更加艰难。   钟嬷嬷很明白,但也只能安然抱着清嘉,这个自幼在膝下长大的孩子。   清嘉抬起头来,双眸被眼泪糊得淋漓一片,稍一眨眼,便会滚下泪来。   她擦了擦眼泪,看见在水光的折射中,有个缓缓走来的颀长身影。   是宋星然。 第47章   宋星然伫立在那摇摇晃晃的紫藤架子下,夕照在他身上镀了层柔和的金边,他白璧似的面容在光下显得柔和而飘渺,染着融融暖意。   他蹙着眉,却不是恼怒的,仿佛只是心疼。   清嘉站起来,人却是摇摇晃晃的,她蹲在地上哭了许久,起身的一瞬觉得天地都要倾覆,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模糊的水色。   宋星然疾步走上前,将她圈在怀中,举着衣袖替她擦眼泪,柔声道:“不哭了。”   他温言软语一入耳,好不容易平息的委屈又汹涌起来,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有决堤之兆,问:“你何时来的?”   清嘉才出门,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宋星然便呆不住了,将她与林彦安的话听了八成。   若放在平时,清嘉拿了他亲自选的礼物转赠旁的男子,他多少都会不乐意,但方才一看,却很释然,只剩下对清嘉的心疼。   这是生养她的地方,将近二十年的感情,总难割舍。   “才来的,却见你哭得可怜兮兮。”   清嘉靠在他怀中,将眼泪尽数蹭了上去。   宋星然叹了口气:“怎么擦不干净。”   见不得清嘉眼泪,宋星然只好温声软语地哄,低头亲了亲她红肿的眼角,许诺道:“我明年再与你回来好不好?将清许也带上。”   清嘉压着鼻音哼了一声,她倒是没敢想。   宋星然在扬州这些时日,来往信件多不胜数,最近这几天,便已如在家中一般,在书房留至深夜。   听宋星然只言片语透露,皇帝是下了口谕,催他返京,他是诸事缠身的大忙人,清嘉哪敢盼着下次。   但听在耳中也是舒服的,她揪着宋星然衣襟,委委屈屈地撒娇:“你不许诓我。”   她方才淋漓地哭了一场,如今止住了哭,身躯还微微发颤,宋星然搂住她的肩,声线温柔:“好。”   次日,清嘉与钟嬷嬷告别,坐上了北上的船。   清嘉在三楼船舱,远远望着渡头上的一片人,都是来与宋星然拜别的,江南一系的大小官员几乎都来应卯了,其中就有孙驰晖。   清嘉不耐烦应酬,早早上了船躲清静。   这架船足有三层高,赫然如微缩的宫殿,比他们来时那艘足大了一倍多,听宋谅说,这是皇帝五年前东巡时麾下的船只,此番皇帝御赐,迎宋星然回京。   这番荣宠,难怪都上赶着巴结他。   只是苦了宋星然,顶着日头在渡头应酬。   宋星然上船时,清嘉早脱了绣鞋,半躺在贵妃榻上阖目安睡,手边的冰盆散着凉气,镇着时鲜的瓜果,连他回了也浑然不知。   她伤心了大半夜,天将明时才迷迷糊糊睡着,如今上了船,摇摇晃晃,很快便沉沉睡去。   宋星然晒了半日,身上全是暑气,热得心烦气躁,一见清嘉那舒适的小模样,十分眼红,馋得牙痒痒。   他将外衫随手扔在架子上,在她身侧坐下,信手取了块冰贴在她面颊上。   清嘉睡梦被扰,“呀”了一声,朦朦胧胧睁开眼,原来要发脾气的,但见他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白璧的面颊也蒸出了红,坏笑道:“夫君受累了。”   宋星然哼了声,捏了捏她的下颌,手边的冰块化成水渍,冰凉一片,好气道:“比不得夫人舒坦。”   清嘉提着手帕去与他擦汗,素白的手大胆将他衣襟扯松,带着笑拍了拍他胸口:“夫君顺顺气,可要与你洗洗,一早叫人备好了。”   宋星然眼神亮了亮,牵着清嘉的柔软的小手往身上带,声线低沉暧昧:“夫人与我洗。”   ——   游船行了三日,泊在了通州地界,宋星然拒了当地官员的酒宴,带着清嘉偷偷上了艘小船,又赶了半日水路,竟说要去徐州。   清嘉不明就里,宋星然只说:“此处是陆相公家乡,想着替他老人家走走,顺带些土货与他。”   清嘉心里嘀咕,带土货需要这般隐蔽么?将船泊在徐州,振臂一呼,堆积成山的土货怕也会送上来。   宋星然故弄玄虚,清嘉也不想理会,只在旁皱眉沉思。   怎么这样巧,又是徐州。   兰香班那花娘说,王子尘失散的姐姐,便是被徐州来的官老爷买走了。   她一脸凝重,宋星然捏过她的小手咬了一口,问:“想什么呢?入了神。”   清嘉收回神思,斜眼含笑觑他一眼,故做出酸溜溜的语调:“我是想,夫君大约是舍不得汪大人送小粉头罢,巴巴地赶来徐州,还非借着人家陆相公的名号,臊不臊呢。”   宋星然怔了一怔。   她俏脸绯绯,捻酸吃醋的模样很是生动妩媚,宋星然心底颇受用,捏了捏她的秀气的鼻子:“胡说八道,吃得哪门子飞醋。”   清嘉红唇撅得老高,宋星然伸手点了点,戏谑地轻笑:“足可以挂个油瓶了。”   清嘉扭过头,含嗔横了他一眼。   宋星然瞧得眼热,低头去亲她,清嘉在他怀中扭了起来,却又被宋星然掐住腰肢,他眼底带着浮浪之色,迫在她身前,坏笑道:“这是小船,可经不得大动作,夫人小心些。”   意识到他话中深意,清嘉面颊一烫,在他胸口锤了锤,气道:“谁要与你……”   宋星然心知,再有一刻钟,船也要停泊了,不过是逗一逗清嘉,只将她缠在怀中,着去吻她的小嘴。   清嘉被宋星然一说,倒真乖巧起来,仰面承受着亲吻,哼唧哼唧的,宋星然简直心都要化开,良久,才拍了拍她绯红的面颊,领着人下了船。   如今还早,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渡口上往来的船只寥寥,行人更少。   清嘉被宋星然牵着,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他沿路买了几样早点小食拎在手中,才随意寻了个茶摊坐下。   清嘉方才略扫了眼,此地名叫“桐花巷”,还算宽敞,两侧皆筑着白墙灰瓦,是有些年岁的家宅了。   此处来往的人流不算多,只有几个卖早点的小摊,远远望去,有热腾腾的蒸汽飘出来,带着食物的香气,不时有游街的货郎走过,买些花儿粉儿的小玩意,一派安宁模样,极有生活气息的。   宋星然将粢饭糕递到她唇边,挑眉笑道:“试一试。”   他自己则默默喝起了饣它汤。   清嘉咬了口粢饭糕,咸咸糯糯,口感极佳,情不自禁眯了眯眼,没忍住好奇:“夫君,你真很闲么?”   明明这几日在船上,也总待在书房处理事情,哪里来的闲情逸致,与她来感受徐州的风土人情呢?   宋星然懒懒一笑,伸出手在她唇角蹭了蹭,将糕点的碎屑刮了下来。   茶摊的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穿着灰色短衣,腰上系着一条白棉布,恰捧着托盘来了,将茶水端下,打趣道:“二位真是恩爱。”   清嘉尴尬地点了点头,见旁边的宋星然倒是一脸淡然,他笑了下,端着粗瓷的茶碗,施施然喝了口,问:“老丈在此处多久了?”   此时茶摊上仅有他们两个客人,那老板索性拽了张凳子在邻桌坐下,笑呵呵道:“足有三十年咯。”   宋星然挑眉,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问:“那老丈可认识陆云卿陆相公?”   “嗐,认识,徐州城谁不认识他。”老板顿声,混沌的眼上下打量着宋星然,问:“小兄弟,你是何人?怎么与我打听起陆相公?”   宋星然笑意温文:“我是扬州的儒生,因仰慕陆相公的才华学识,特来徐州走访。”   “听闻此处乃陆相公故居。”   他特意停了停,用十分真挚的口吻道:“想要汲取些陆相公的才华灵气,希望下一科能考个功名来。”   清嘉在旁听着,破用了些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宋星然真是个说大话不眨眼的主儿。   陆相公四十好几,二十来岁便高中,成了探花郎,他在京多念,还残留在徐州的才华灵气怕是没有几口,哪里够个儒生高中的。   何况宋阁老未及十八便连中三元,哪里还要仰仗旁人的灵气。   最离谱的是,那老丈竟信了。   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人,可去集贤书院逛逛呀,那是陆相公一手办起来的,年年都有学生中举的,是灵气顶顶深厚之处。”   集贤书院是陆云卿出资所办,已有十五年历史。   最早几年,集贤书院专收容那等苦出身的学子,无需束脩,还提供住宿与饭食,单是陆云卿一人勉力支撑,后来逐渐养出了几个举人,才有人共同运转。   或许真是命数灵气一说,集贤书院成绩实在不错,几乎年年都有学生中举入仕的,徐州的耆老缙绅才重视起来,集贤书院也愈发壮大。   所以在朝在野,人人都尊称陆云卿一句“陆相公”,连宣明帝也会打趣他桃李满天下,但陆云卿为人为官皆十分低调,早年书院艰难时,偶或还会回来徐州照看,如今书院蓬勃,他已有七八年不曾回来了,连宣明帝打趣,也都说仰仗耆老缙绅的运维,自己浑像个没事人。   宋星然现编:“昨日已去过集贤书院了,今日特来老宅转转。”   老丈感慨他诚心,面上堆着笑:“祝你高中。”   宋星然拱手受了,说了句多谢,又问:“陆相公在京多年,这老宅可还有人住着。”   老丈喝了口茶,娓娓道:“那你真是问对人了,我在此处支摊三十来年,昔年陆相公背着书娄上学的模样都见过多次……不过,如今陆相公的父母皆已不在了,族亲的寨子也搬到城东那片,这旧宅便只有个老管家看着。”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此处可繁华,多少达官贵人的宅院皆置在此,如今,却是人走茶凉咯。”   宋星然追问:“缘何?”   “水患嘛,此处地势低些,五年前发大水,将此处淹了,又冲破许多宅子,此后就陆续都挪走了,仅剩下几户。”   这话说完,陆续又来了些客人,老丈无暇闲聊,又张罗起来。   清嘉听宋星然聊了一通,也大略晓得,他是来打探陆云卿消息的。   她抬起头,扫了一眼宋星然,却见他视线落在左前方,清嘉顺势望去,好似见得那处的树梢上,有个影子掠过,她瞪大眼睛,讶然道:“那……那是,宋谅?”   他们一行三人,宋谅下了船后,一直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方才却突然没了影踪。   宋星然挑眉,不置可否。   清嘉见他的表情,肯定自己猜对了,心下更是疑惑,宋星然特特来一趟徐州,暗中出行,拐来人家后巷,还叫潜进去,是要做什么?   她迟疑问:“你与陆相公,有什么不对付么?”   宋星然放下茶碗,一脸正色:“我称他一声老师,关系素来不错。”   那你还去查人家。   清嘉心里腹诽,却没再问。   宋星然不会与她吐露太多朝政之事,但宋星然既有意去查,必然是陆云卿行事有异,或是挡了宋星然的道,或是宋星然有求于陆云卿。   方才听茶摊老板介绍,桐花巷子从前是达官贵人置办宅院之地,王子尘家姐若被徐州的官老爷买了,或许也会在此处落脚。   宋星然是个周全人,既来了徐州,自然早对徐州了如指掌。   清嘉扯了扯宋星然袖子,问:“夫君,你可知,大约十年前,徐州的父母官是哪位大人?”   宋星然眉头皱了皱,俊脸浮现出困惑之色:“十年?”他低声数着:“地方官职,五年一易,汪柏君在任上三年,往前倒五年,是程忠,再往前倒五年,是李书年。”   汪柏君与程忠时间都太近,非说可能的,大约只有李书年。   但谁又规定与王子尘家姐赎身的,非得是知府大人,或是那通判、校尉,还有漕司、仓司、盐铁司等衙门的官僚。   清嘉想想都觉得头大,既宋星然点到李书年,便顺着问:“这位大人如今在何处高就?”   “……已不在了。”宋星然略顿了顿,才说:“八年前,李书年自江南道调往河东道,在路上染了时疫,不幸身亡。”   “死了?”   清嘉陡然升起怪异之感。   人只有死了,才会断了音讯,这些年王子尘遍寻不得,或许是因为李书年死了,家眷便四处流散也未可知。   清嘉莫名觉得,这位李大人或许与王子尘家姐有些关联,便问:“那……八年前,徐州未有水患,那位大人的旧宅,大约也在此处罢?”   宋星然点头:“就在这附近,与陆云卿的旧宅相邻。”   清嘉一怔,不想如此巧合,情不自禁地追问:“那如今是……谁人住的?”   宋星然挑眉看着她,眸中审视的光芒瞧得清嘉浑身一震,但他仍淡淡回道:“李书年一死,都说这宅院五行太凶,一直盘不出去,因此空置下来,大约,也有李家的老人在此罢。”他略扫了一眼前方,哂了一声:“这些无关紧要的的事情,我便也不清楚了。”   清嘉点了点头,没有再问,悄然吃着东西,她左手被宋星然握在掌中,轻轻地捏了捏。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宋谅回来了。   宋星然付了茶钱,牵着清嘉离开。   好巧不巧,他们的路线,恰从陆云卿的宅邸往前走去,正能路过了李书年的……凶宅。   清嘉视线瞥向那紧闭的、老旧的门,墙边爬满了青苔,连砖缝都钻着杂草,一派破败之色。   宋星然脚步倏然停住,问:“你与李书年,有什么关联么?”   清嘉摇头。   她心底是踌躇的。   一个小人在劝:人既来了一趟,又近在咫尺,不若顺路问一问好了,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或许真能完成人家经年的夙愿,权当积德罢了。   另一个小人又组: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宋星然对王子尘明晃晃地不喜,何苦去触他霉头。   两个小人在心底打架。   最终,大约是良知占了上风,她观察着宋星然神色,缓缓道:“与李书年有关的,是别人。”   宋星然眸中有疑虑,问:“谁?”   清嘉笑了笑,讨好地挠了挠他的手腕,低声道:“是王子尘。”   宋星然表情果然变了,危险地眯了眯眼:“与他有什么相干?”   清嘉赶紧将他手臂抱得更紧,仰着脖子在他横直的唇角啄了啄,才斟酌着,将来王子尘家姐之事,与宋星然大略说清。   宋星然表情未缓,仍是蹙着眉,酸溜溜:“那戏子的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清嘉很无奈,宋星然遇着王子尘的事,总是好似吃了炮仗一般,现下底都交了,只好哄他。   伸出手,在他白璧似的面皮上戳了戳,笑道:“王子尘说,我与她姐姐生得有些相似,所以才待我分外亲近,故而掏心窝子与我说了人家的伤心事。”   宋星然翻了个白眼,将她的手捉住,握在手中轻轻咬了口,泄愤似的,才硬梆梆道:“哪来这么多与你生得像的人,乍听之下毫无逻辑,像是诓你这小姑娘的。”   心中暗恼,王子尘这人如何阴魂不散,在凉州三五日地上门寻清嘉,如今他们来了江南,清嘉都还记得与他寻亲之事。   他略一回想,便知他们初至扬州那也,与孙文茵去兰香班时,孙文茵那样恶言恶语,处处讽刺,清嘉都还记得替王子尘寻线索,心底更是妒火暗生,越发不满。   清嘉掠他一眼,无奈道:“他明知我嫁了人的,哪里是什么小姑娘,又哪里值得他编故事诓骗我。”   宋星然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发酸:你也知道你嫁了人。   这话却不敢说出来,只气闷道:“管这些闲事作什么。”   清嘉细思他话中深意,抓住话柄问:“听夫君的意思,是还有什么人与我生得像么?”   宋星然皱了皱眉,脑海中浮现出御书房中,赵贤妃泪眼汪汪的模样,杏眼、泪痣,大约有三成相似罢,他的清嘉好看得多。   淡淡道:“当朝的贤妃娘娘,眼下也生了颗红色的泪痣。”   清嘉挑了挑眉,开玩笑:“总不会王子尘家姐辗转成了当朝宠妃罢,这际遇着实神奇,比什么公子花魁的故事跌宕起伏得多。”   宋星然拍了拍她的脑瓜子。   但听她吃自己的醋,心情稍好了几分,只无奈笑道:“胡说什么呢。”   赵贤妃入宫前,是归元观的女冠,是冯凭送上去的人。   一是归元观远在凉州乌泥山,与江南八竿子打不着一处,二是冯凭也从未在江南做过官。   清嘉也是胡说罢了,她吐了吐舌头,松开宋星然的手,行至那木门前,抵着生锈的门环,叩了十来下,都无人回应。   大约真是空置了。   宋星然本来便不耐烦清嘉管王子尘的事情,上前去牵清嘉,道:“莫管了,走罢。”   清嘉试也试过了,心知或是真的无缘,便也不强求,点了点头。   “谁在敲门?”一道老迈的声线传来。   清嘉扭头望去,在拐角处缓缓走出个老婆婆,发髻灰白,簪着朴素的银钗,棉布衣裳,大约只是寻常人家。   清嘉好不容易寻见个活人,便问:“婆婆,您可知,这出宅子的人家去哪儿了?”   老婆婆皱眉盯着他们,目光有些防备。   清嘉婉婉一笑:“我们是……”她信口胡诌了个地方:“泉州来寻亲的,昔年我们姑姑在,李大人府上当奶嬷嬷,此后便断了联系,途经此地,过来看看可有线索。”   老婆婆低声叹了口气:“李大人?早便不在了,此处都空啦……”   听她意思,或许对李书年府上有些印象,七零八凑地胡编:“呃……我姑姑,当年听说,李大人府上有个得宠的姨娘,都怀孕了,所以才聘了我姑姑做奶娘,不知婆婆,对这个姨娘可有印象?”   “姨娘?好似是吧。”婆婆似乎陷入了沉思,缓慢道:“好年青的,又生得纤薄,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后来也一道搬走啦,怀孕了么?没有印象呀……”   清嘉心头一喜,没想真能套出消息来。   那婆婆却忽然拍了拍手,指着清嘉,浑浊的眼中透出些光来,声音飘忽:“眼儿大大的,同你一样,眼角也生了一颗红艳艳的泪痣。”   清嘉愣了愣,心道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她赌对了,大约王子尘家姐,真是跟着李书年走了,待她再要说话时,那老婆婆已然拄着拐杖远去了。   “哎!”清嘉想要上前追,却突然被人牵住了手。   宋星然深深蹙着眉,摇了摇头:“走罢。”   他脸上冷得像腊月寒冰,清嘉心底也凛了一凛。   不好,宋星然又要闹了。 第48章   清嘉瞥了一眼婆婆渐渐远去的背影,咬牙点了点头。   也罢,大约那婆婆知道的也不过这些,她既已知王家姐姐随李书年去了河东道,便算践了对王子尘的诺言,无谓再追,平白惹得宋星然不悦。   李书年死在任上,那随行家眷去往何方?是留在了河东道,还是回了李书年的宅邸?   李书年是何方人士,将家宅置在何处,有几处房产?这些都还待查。   虽然清嘉心中常与自己说,这是王子尘的家事,她不必多管,但从前是与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今天却乍然在自己手上寻到线索,她的心情也澎拜起来。   那感觉……浑似看话本追到要紧处,硬生生没了下文,抓心挠肝地难受。   清嘉一路上皆出神沉思,待上了小船,宋星然牵她上船时,冷不丁瞥过去,才发现他紧绷的下颌角,一张脸冷冰冰,看上去端凝肃然,很是骇人。   清嘉忙抓紧他的手。   宋星然反握回去,修长是指卡在她脆弱的腕骨上,微微用力,将肌肤都捏得发红。   清嘉嘶了一声,忍着轻微的痛感,小声问:“夫君,你可知,李书年是何方人士?”   宋星然听她还在问李书年之事,心沉了沉,流丽上翘的眼尾凌厉得犹如刀锋,终究没按捺住火气:“祝清嘉,你对那戏子未免太过上心。”   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过她。   清嘉只觉得刺耳,心中似有无名之火烧了起来,她也知道此刻该去哄宋星然,与他好好解释,只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将纷杂的心绪压了下去,好言道:“小事一桩,夫君不要放在心上。”   “若夫君不喜欢,我不再问便是了。”   宋星然太阳穴突突地疼,满腔的酸妒烧成了怒火,他肃然冷笑:“小事?你为他一路追查,从凉州查到徐州,始终记挂惦念,他是哪位呀?值得你这般上心惦记。”   清嘉愣了一愣,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要太过分了。”   这话落下,宋星然脸色变了,自觉说话有些过,已小心去打量清嘉神色,讷讷去碰她肩膀:“对不——”   一句道歉未说完,清嘉已怒然转身,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宋星然悻悻收手。   清嘉怒极了,他这是什么话?   说得浑似她与王子尘有私一般。   何况她也没做什么,不过可怜那半生漂泊的女子,顺着多问了几句嘴,值得他大发火气么?   此刻二人坐在逼仄的船舱中,外头是滚滚流过的长江水,一个急弯,晃得她一瞬地转天旋,几乎要呕出来。   但她不想在二人吵架时露出软弱之色来,只忍着难受,咬唇道:“我可怜那漂泊伶仃的王家姐姐,你却满脑子……”   话再说下去便难听了,清嘉收了声,会过身来漠然扫他一眼,完全抗拒触碰他,偏着身子往角落缩,不再望他,将目光投向船外飞流。   她一张脸煞白似雪,眸中闪着委屈脆弱的神色,倔生生地扭过脖子不去看他。   宋星然一颗心好似叫银针狠狠地扎了一下,愈发懊悔起自己为何与她闹,但更多还是恼她竟为了王子尘与自己动了火。   心中憋着气,都不情愿说话,宋星然也装作假寐,不去看她,杜绝自己心软。   小舟一路急行,将要驶回大船,清嘉竟一丝响动都无。   宋星然犹豫片刻,仍别扭着去唤她,也是此刻才发现,她弯弯的眼睛闭紧,竟安然睡着了。   她倒是心大。   他却一路上神思不宁,胡思乱想,吵了一场架,在意的人好似只得他一个。   宋星然无奈叹口气,倾身上前去唤她:“清嘉,该起了。”   但清嘉却岿然不动,纤长的眼睫连细微的颤抖都无,宋星然定睛一看,她面颊发苍,几无血色,平素粉嫩的唇如今也透明似的,像个没了活气的琉璃娃娃。   他心脏剧烈一震,升起无力的恐慌之感,忙展臂将清嘉拢入怀中,去探她呼吸。   好在呼吸虽然轻缓,却还在的。   宋星然贴在她身前,听见她清浅的呼吸,才稍稍安心,随即回想徐州城中发生的一切,似乎毫无头绪,会是投毒么?   他们一日形影不离,清嘉从未未稍离他视线,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卖花的姑娘、茶摊的老丈、李府门前的婆婆……所见之人在他眼前翻飞而过,却又被他全盘否定——他想不出理由。   越是未知,便喷涌出越发深重的恐惧。   他双手发颤,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清嘉的面颊,贴在她耳畔一声声唤:“清嘉……清嘉?”   希望得到零星回应。   但清嘉毫无反应,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圈脆弱的阴影。   宋星然抱紧了她。   但怀中女子仍毫无知觉地躺在他怀中,周身绵软,肌肤一片沁凉。   她迟迟不醒,宋星然心惊,却无能为力,只能唤船夫将船只驶得再快些。   好在本来大船便近在咫尺,不久宋星然便抱着清嘉返回大船,因要在水上耗费二月有余,医者药品皆是齐备的。   宋谅将随船的大夫揪了过来,那大夫见宋星然脸色黑沉似阎王,吓得手脚发软,哆哆嗦嗦地跪在船板上。   宋星然仍抱着清嘉,冷然扫他一眼,不耐道:“快来看。”   大夫吓得站不起来,只在地上爬了几步,跪在床边,哆哆嗦嗦地抓起清嘉垂在空中的手,皱眉沉思,半晌说不出话。   宋星然拧着眉,桃花目冷冷地钉在大夫身上:“夫人究竟如何了?”   谁也没听出来,他的嗓音轻颤,分明恐惧。   大夫眉头紧皱,紧张得呼吸都屏住,生怕自己多余的动作惹了宋星然不快,他抓着清嘉的手腕仔细切了许久脉,又掀开她眼皮仔细翻查,反复确认后,才松了口气,微笑道:“恭喜大人。”   宋星然还怔着,听见那大夫道:“夫人有喜了,约莫一个月,那小船颠簸,夫人害喜,故而晕了过去,好生静养便是。”   宋星然脑袋胀胀的,听见大夫的话也仿佛泡在水中,飘飘散散毫不真切,他挥了挥手,将房中众人屏退。   他被吓得不轻,如今一颗心才缓缓跳动起来。   宋星然吐出口浊气,将清嘉垂落的发丝捋至耳后,露出一张柔媚秀气的瓜子脸,他看不够似的,一双眼都要黏在她身上,低声唤她:“清嘉。”   宋星然很难描述自己的心绪。   他是乍惊乍喜,都忘了如何反应才好,前一刻是铺天盖地的潮水,汹涌厚重,几乎要窒息,如今又有后知后觉的欢喜,透过厚重的水面,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给他重新注入了活气。   清嘉怀孕了,是他们盼了许久的孩子。   一个月,那便是在凉州时,或许都怀上了。   清嘉怀着身孕,始终奔波劳碌,她那样瘦弱的身板,实在辛劳,偏自己这一路,却从来抑制不住情绪一般,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每与她吵闹。   如此想着,宋星然心中更难受,只将清嘉抱得更紧,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印了一吻,歉疚道:“对不起。”   他抱着清嘉,一会笑,一会道歉,但足足一炷香过去,清嘉却始终没有苏醒的痕迹。   宋星然又不安起来。   心中责骂气大夫来。   这庸医,只说要静养,竟连汤药都没有一副,清嘉这般娇孱,不好生进补怎能行?   宋星然匆忙推开门,想要将人抓回来。   但他才踏出房门,便撞见在外踱步的听雪。   听雪见了他,怯懦一缩,迟疑问道:“姑……姑爷,小姐如何了?”   她今日未曾跟随,只从宋谅口中打听到,清嘉与宋星然去徐州,却因王子尘之事闹了起来,气得清嘉昏了过去。   本来清嘉怀孕,是大喜之事,但听雪打量宋星然,只觉得他过分平静,不仅毫无喜气,如今表情更是堪称严肃。   心下更是踌躇不安。   听雪自小跟在清嘉身边,心知清嘉愿意为了王子尘奔劳,定是觉得王家大姐与她的际遇有些类似,动了恻隐之心。   偏宋星然却误会了。   她想替清嘉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捏着衣角支支吾吾:“小姐她……”   宋星然皱着眉,略显不耐,但因听雪是清嘉身边近侍,逼着自己放缓面色,淡声吩咐:“她仍未转醒,你去叫大夫,再来细细地看。”   听雪心慌意乱的,才没听清宋星然的吩咐,张目往屋内撇了一眼,蹙着眉,忧心忡忡道:“姑爷……公爷,您不要怪小姐。”   “什么?”宋星然听得莫名,催促道:“快去叫大夫来。”   听雪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噗通”跪倒在地,胡乱磕了几个响头,才哭丧道:“小姐,小姐绝不可能与王班主有瓜葛,她只是……”听雪原来就不善言辞一个丫头,又怵宋星然,又怕自己说错话,顿了顿。   宋星然直觉听雪话里有话,眼中震了一震,眸光锐利:“只是什么?”   听雪眼神慌乱闪避,小声道:“没……没有,我们小姐,就是觉得那王家大姐年纪轻轻流落风尘可怜,半生漂泊可悲,所以,所以才上了心,小姐从前,她小时候……”   宋星然盯着瑟缩成团的听雪,眼神愈发幽邃。   听雪自觉一番说辞漏洞百出,心中被惊恐淹没,俯身又叩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我们小姐是个好心肠,姑爷,姑爷不要误会了。”   宋星然哼了声,并未去纠正听雪,反倒将视线撤回。   那威迫之感骤离,听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听见宋星然淡声道:“我未怪她,快去将大夫叫来。”   听雪如蒙大赦,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拐了出去。   宋星然盯着听雪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眼尚在沉睡的清嘉,心底晦暗难明。   听雪为何作此发言?   清嘉绝非愚善之人,相反,她心肠堪称冷硬,极擅审时度势。   他们初次见面,他虚弱至极,奄奄一息,她也未想过搭救,是受了他逼迫,才不情不愿答应的。   她街头救下父母双亡的孩子,那对兄妹以弱相挟,要跟她回家,她也一口咬死,将他们送走,以绝后患。   所以,她明知自觉不喜,却还愿意为个素未谋面的风尘女子奔忙,听雪用“好心肠”这个理由解释,宋星然觉得,不成立。   清嘉,他的清嘉,究竟有何事瞒着他?   宋星然晃神之际,宋谅与听雪已将那白胡子大夫抓了过来,他思绪亦骤然中断。   大夫明知清嘉是害喜,气虚血滞,加上晕浪,所以才昏睡不醒,但宋星然又太过紧张,才一炷香的功夫便上跳下窜没得消停,只好装模作样地号了脉,开些安神的汤药应付。   宋星然的了大夫的保证,才稍安下心来,视线闲闲掠过听雪,她却悚然一惊,扯着大夫往外走去。   如此怪异反应,生生将宋星然的疑心勾了出来,便嘱咐宋谅:“叫几个可信之人,回扬州查一查夫人的过往,事无大小,悉数报来。”   宋谅应下:“是。”   宋谅虽然不解清嘉身上有何堪查之处,但却熟知宋星然行事习惯,他习惯事事掌握,刨根问底,如此才能悉查人心,不受蒙蔽。   只在暗想:莫不是为王子尘,夫妻二人真起了嫌隙罢?   自然不是。   今日听雪一番话,宋星然已不将王子尘放在眼中,满心只想着清嘉过往究竟如何,受了什么苦,受过什么刺激,为何非得帮王家大姐不可。   他凝神静思时,清嘉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   周遭摇摇晃晃的,她恍惚一瞬,以为自己还在兰香班,飘荡的小舟,泛在流光溢彩的碧带河上,用鞭子抽打她的教习嬷嬷,将她溺在水中的丑恶龟公……灰暗一片。   猛地一晃,碧带河水又幻化成凉州的滚滚黄沙,刻骨的风、阴凉的夜,将她撕成碎片的秃鹫在耳畔发出狰狞的鸣叫。   它们俯冲下来,凶恶的眼、锐利的喙、寒光闪闪的爪,要将她魂魄都扯破。   清嘉挣扎着,眼泪便滚了出来,顺着眼尾滑入鬓角,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拍打驱逐,厉声道:“不许、不许过来——”   宋星然还在屋外回廊与宋谅交代事务,听见清嘉虚弱无力的叫喊声,忙奔入房内,只见她满脸淌着泪,挥着双臂拍打,似乎在驱逐什么。   他心蓦然发紧,在她身侧坐下,俯身将人圈入怀中,手掌在她瘦弱的脊背上轻轻拍抚:“清嘉、清嘉,不怕……我在呢。”   噩梦的余威仍存,清嘉一颗心在胸腔仓皇失措地乱蹦,浑身发着虚汗,却如坠冰窟般极寒,瑟瑟缩缩往宋星然怀里躲,想要汲取些温度。   宋星然心疼地将她抱紧,贴在耳畔低声地哄:“清嘉……是我呀,夫君在呢。”   清嘉晃了晃神,望见两横温柔的桃花眼——蓄着心疼与爱惜,不在碧带河,也不是凉州城。   她讷讷地眨了眨眼,又是一汪眼泪淌了出来。   宋星然扯着袖子与她擦眼泪,又俯身在她眼角亲了亲:“还觉得头晕么?可有哪处不舒服的?”   清嘉软绵绵地摆了摆头,仍很虚弱,她彻底回过神来,想起与宋星然的争吵——然后再叫那小舟一荡,她便头昏脑胀,满腹酸水,如今也五脏六腑都泛着酸疼,连动一动都费劲。   都怪宋星然。   即便他如今换了一副表情,关怀又体贴清嘉仍不大愿意搭理他,神色恹恹,连头也撇向一边。   宋星然却抱着人不愿意撒手——好不容易才醒来。   刚才几乎将他吓得魂都要飞了。   他喂了一盏温水,抵在她苍白的唇瓣,低声下气:“乖乖,喝口水罢。”   清嘉也是渴了,低头浅酌了口,宋星然却仿佛喜不自胜似地:“哎,好、再喝一口。”   他怎么了?中邪了?   清嘉皱了皱眉,听见头顶上传来宋星然醇厚低沉的嗓音:“对不起。”   他语速很慢,似乎字字斟酌:“是我气量小,为了不相干的人与你吵,叫你受了委屈。”   但清嘉总觉得,他这番道歉,言语中竟有股奇怪的喜悦——道个歉而言,怎么还开心上了?   于宋星然而言,这些话确实难以启齿——他此生便没有这般解剖自己错误与不堪的时候。   但清嘉不同,她是他的妻子,如今更怀了身孕,他更该大气包容,而不是放纵自己负面的情绪滋长。   他苦笑着:“清嘉,我也很纳闷,为了个戏子,好似生怕你为他多费一点点心思,便会少爱我一点。”   宋星然笑容有无奈之意,口气愈发艰涩,承认道:“确实,因为你,我变得格外矫情小气,还爱计较。”   清嘉则愕然。   她真的觉得宋星然中邪了。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便人人捧着,金尊玉贵地长成,身上多少有点少爷脾性,入仕后又平步青云,短短几年便位极人臣,骨子里便是自负骄傲的,如今这番话,几乎低声下气——他到底怎么了?   清嘉在仰头去看他,才只瞥见个瘦削流畅的下颚线,便被他按着后背,又在他怀中扣紧了,看不见他的表情,听见了宋星然错错鼓动的心跳声。   他闷闷地笑了,似有些羞赧的情绪。   良久,方听见他吐了口气,徐徐道:“清嘉,多谢你。”   他态度转变太快,以至于清嘉全程都被疑惑包裹,他感谢之言一出,清嘉没忍住疑惑:“你究竟怎么了?”   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略有担心:“宋星然,你病了么?”   宋星然略松开她,一把牵住她缓缓靠近的手,低垂着头,乌浓的眼眸中全是认真,凝视着她:“清嘉,你怀孕了,咱们要有孩子了。”   “……什么?”   这消息浑似晴空万里骤然洒了场瓢泼大雨,又急又快,她甚至来不及闪避,浑身都湿透了,但又是渴望的,她晒了太久太久,终于如愿了。   宋星然小心翼翼的:“大夫说你方才头晕,是因那小舟太颠簸,所以才害喜了。”他轻碰了碰她的面颊,像怕将人触碎一般:“如今是双身子,可不许再孩子气。”   ——是谁孩子气,又是谁要闹脾气?   清嘉如今也被喜悦浸着,懒得与宋星然分辨,只横了他一眼。   宋星然垂着眉眼笑了下,情不自禁地靠近清嘉,将下额抵在她颈窝,侧过脸在她面颊上香了几口,才低声认道:“往日,都是我错了。”   他含笑着说,温热晃荡的气息全喷在她颈侧,挠得发痒,清嘉骄哼着躲了去,又被宋星然抓回怀中,二人相拥着笑成一团。   清嘉无不感慨,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从凉州到江南,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简直历过了生死,感情自是比成亲时好,但宋星然对她……   其实清嘉也说不出一个不好,只是更像待个,还算欢喜的小玩意。   在凉州,在江南,他身边都是花草环伺的,即便他不主动招惹,都会有人送上门,回了京城,自然会有更多。   此时她怀孕了,正正解了燃煤之急。   这下好了,管他回去花天酒地。   清嘉安然躺在宋星然怀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若非怀孕了,二人晨早那一顿吵,若她不主动破冰,都不知会冷战到何时。   如今倒好了,待她如珠似宝的,整个人棱角都似被削平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难怪连钟嬷嬷都说,得有个孩子才好呢。   方才那段争吵后,她连扫一眼宋星然都觉得烦,如今晓得自己怀孕了,只想着宋星然是孩子的爹爹,也没由来觉得他顺眼许多。   她兀自思索着,又被人拦腰抱住。   宋星然揉了揉她微皱的眉头:“想什么呢?不许烦忧多思。”   他贴了上来,口气轻柔,似哄小娃娃一般:“是我大意,不曾好好照料你,今后必不会惹你一丝烦忧。”   “王子尘那家姐,你若愿意找,我叫人替你打下手可好?”   “只一点——不许你劳心费神。”   这么好说话,刚才何苦与她争论?   清嘉笑了笑,手掌贴在宋星然面颊上,揉了揉他发红的耳廓,戏谑道:“你不恼我了?不嫌弃我对旁的男人上心?不觉得我不守妇道?”   她有意捡着那过分的词去打趣他,但说着说着,好似又将方才的委屈情绪捡了回来,胸口便有难言的窒息感,眼眶也微微发酸。   他分明没有那样说。   宋星然眉头微皱,叹了口气,无奈辩驳:“夫人不要污蔑我。”   清嘉吸了吸鼻子,轻哼了声,虽不是这些词,意思却不差几何。   宋星然见她笑意微凝,眼圈都红了,两弯杏眼又蓄起涟涟泪意,竟是又要哭了。   大约怀孕的女子都是如此,多思敏感,脾气也变得脆弱——清嘉这些日子便是如此,每每一吵便要掉金豆子的。   他好似也没有体恤。   如今回想,更觉得心疼愧疚。   忙低头,在她鬓角亲了又亲,才讨好道:“不许生气。”   清嘉被他一哄,心酸之感更甚,眼睛一眨,泪便淌了出来,将一双水杏眼洗得发亮,盈盈委屈。   宋星然叹了口气,抬了抬她纤弱的下巴:“对不起。”   他平生很少说这三个字,有时候他错了也是对的,没人敢怪罪他,所以方才别别扭扭说不出忏悔之言,如今倒是借着她怀孕的契机,顺理成章地服了软。   清嘉还哭得伤心,便被他温煦的气息包裹住,唇上是轻柔的触感,将她的凝咽生生止住。   二人气息皆有些乱,呼吸甜而粘稠,宋星然不敢再动,微微偏过头,鼻骨贴在她面颊,声音轻得似鸦羽掠过:“你既起了慈悲之心,便是那王氏女的幸运。”   他大掌抵在她尚平坦的小腹摩挲:“权当是日行一善,与我们孩儿积德罢了。”   清嘉点点头,貌似依恋地环住他的颈子,心中想的却是:这工具人,终于发挥了些正经作用了。   往后,总算可不再上心这花心大萝卜了。 第49章   因清嘉怀孕,行船的速度便一减再减,原先一月的水路,硬生生要再拖半月。   在船上呆久了,也渐渐无聊,何况腹中孩儿十分乖巧,她是一丝害喜的迹象也无,那日骤然的发作,倒像是孩子无声的抗议——叫不懂事的爹娘注意注意,莫要再争吵。   但宋星然十分慎重。   “不可。”   他慢条斯理地将安胎药吹凉,才喂了一勺抵在她唇边,眼眸稍抬,示意她喝下。   清嘉皱眉,乖乖喝了,听他温声道:“你这是头胎,便是孩儿体恤你,咱们做爹娘的却不能不小心谨慎。”   话是没错。   但没发现怀孕那会,船不也未减速么?她也好端端的呀。   但这些观点,巧舌如簧的宋阁老俱一一辩驳了,结果就是不可以。   宋星然每日喂药,都是清嘉绞尽脑汁说服他的时候。   清嘉又喝了一口,才说:“可……没多久,祝清萍便要成亲了呀,我是她姐姐,总不好不在场罢。”   宋星然哂了一声,将最后一勺药喂在她口中:“莫说如今咱们仍在路上,便是你在京城,我也不许你去的。”   “祝清萍一脸疯相,天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宋星然可记得真切,清嘉回门那日,祝清萍身上藏了毒的,若非清嘉伶俐,那淬毒的簪子便要此在清嘉身上。   如今她是双身子,再经不起半点闪失。   宋星然恨不得将她装进香囊中,随身带着,才好安心。   赵严与祝清萍,一个豺狼,一个虎豹,一个肖想清嘉,一个恨毒了清嘉。   她还敢想去祝清萍婚宴?   他将白瓷药碗搁在一旁,往她口中塞了个梅子,才将她抱入怀中,无奈道:“小冤家,你莫折腾我了好么?咱们孩儿都比你懂事得多。”   宋星然如今是操了老妈子的心,点了点她俏丽的鼻尖,苦口婆心:“你无需出席,咱们备上厚礼送上便可,如今岳母与清许俱不在祝家,也无需担心张氏怨怼——你乖些,再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了。”   清嘉可没傻,本来也是拿祝清萍婚事作筏子,见他一脸认真凝重,也偃旗息鼓不再提,但她心中真是好奇——祝清萍,真会嫁给赵严么?   张兰修便冷眼看着,没有作为么?   宋星然见她默然不言,两弯杏眼却浮光细碎,必然还在打着坏主意,无奈叹了口气:“清嘉——”   清嘉最烦宋星然老气横秋训自己的模样,她嗤了一声:“晓得啦,我只是在想,赵严娶了祝清萍,作何反应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宋星然便心烦,又是一缸陈年的老醋痛饮而下,低头凝视着她——哪来这样多的烂桃花?   才叫祝满见了一面,便劳师动众说要娶,说一句祸水也不为过。   又想起,他们初次见面,便是在桃林。   也是清嘉被个男子追着,他极力想了想,好似是安乐伯家的小子,名唤,徐什么?他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清嘉信誓旦旦地说要嫁给他。   如今真是一语成谶。   想起往事种种,宋星然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低头在她唇畔亲了一口,咬着牙,气恼道:“我家夫人真是人见人爱。”   清嘉还懵懂着,不解他的弦外之音,歪在他怀中笑嘻嘻。   宋星然暗暗叹了口气,低声控诉:“没心肝。”   清嘉终究未能如愿,一架宝船慢悠悠地行了二月有余,连宣明帝都急得焦头烂额,但宋星然一封陈情令递上去,说他年纪不小,如今娇妻有孕,不可赶路损伤身体,更扯上已逝的郡马,叫皇帝看在他信国公府人丁单薄,香火难继的份上,莫要怪罪。   宣明帝便是再无人堪用,也不好苛责。   皇帝都闷声吃亏,清嘉再无聊,也闹不起来。   待他们抵京时,堪堪卡着年关,已是北风呼啸,纷纷扬扬雪落大地的景观了。   因为天气愈冷,宋星然都不许她在外头多呆,生怕吹了凉风,有个头疼脑热便要受罪,但她在船上却坐立难安,总呆不住,忽然听见一道娇脆的呼声:“哥——”   是宋蔚然。   清嘉登时便站了起来,又被宋星然牵住,他微微一笑:“慢些。”   身上有暖融融的大氅罩了下,宋星然替她将带子系好,再带上帽子,才将手臂圈在她身后,半扶半抱地挟着她出了舱门。   船舱内银丝碳从未断过,时刻温暖,清嘉才踏出门,猎猎的风便迎面刮来,将她吹得一哆嗦,还欢天喜地地冲渡头招手。   清许来了,容城郡主与宋蔚然亦站在风雪中,身上的披风都挂着雪片。   一别半年有余,再次见到至亲,宋星然也十分激动,但冰天雪地的,船板上凝着薄冰,生怕怀中雀跃得过分的小祖宗稍有闪失,他只能紧紧将她抱着,低声道:“慢些,路滑呢。”   清嘉在船上呆了两个月,下船的时候少之又少,走下甲板时,心情又雀跃又紧张,摇摇晃晃的找不到真实感,只能紧紧贴在宋星然身上,才仿佛找回些安全感。   宋蔚然更雀跃,张着双臂,似个快活的小鸟,就要往她身上冲来,宋星然皱了皱眉,将她护在身后,手掌推着宋蔚然毛茸茸的脑袋:“莽撞丫头,你嫂子如今有了身孕,不许横冲直撞。”   话音刚落,容城郡主便赶前来,也略显得慌张:“蔚然——”   她喘着气,低声训道:“你个野丫头,你嫂子可经不起你折腾,身子骨脆着呢!”   清嘉低声笑:“不妨事的,你们都太紧张了。”她摸了摸宋蔚然的脑袋,一圈白绒雪帽,衬得小姑娘越发冰雪剔透:“蔚然,我带了礼物给你呢。”   宋蔚然咧着嘴笑了,双手想要来抓她,又生生克制住,无措地挠了挠头。   众人皆被她逗笑了。   还是清许说:“郡主、阿姐,莫在渡头吹风,快回罢。”   大半年不见,清许高了许多,如今竟长到宋星然耳际,肩膀也宽阔不少,直挺挺的脊梁骨,浑似冬日里的小白杨。   清嘉听弟弟一句话,眼角莫名发涩,眼巴巴地扯着他的手臂,不住打量,又哭又笑:“清许长大了。”   宋星然觑她神色,便知她又想哭,忙抱着人:“可不许哭,冷风一吹又要倒了寒气。”   她自怀孕后,眼皮子就很浅,一言不合就要掉泪,宋星然每每心疼又无奈,便只能越发小心地哄。   郡主见状,啧了一声,拍拍自己脑门,点头笑道:“是极、是极,还是清许心疼姐姐。”她又莫名生出不满来,横了眼宋星然:“你瞧瞧你,半点不仔细照顾你媳妇,竟不如你小舅子个半大小子。”   宋星然笑了,容城郡主惯会嫌弃他的,摇了摇头,拥着清嘉往马车走。   容城郡主牵着宋蔚然,路过他们身边时,不经意在她肩膀撞了撞,眉峰得意一挑,笑得戏谑:“我就说吧,得去。”   然后便迈着碎步走远了。   宋星然表情略显得怪异,直至二人上了马车,他才嗤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原来是母亲撺掇的。”   他恍然大悟:“一个敢说,一个敢做,难怪母亲从来就很喜欢你。”   清嘉被宋星然一番感慨说得脸热,眼神也躲躲闪闪,只好呵呵干笑,一管嗓音娇娇柔柔,蛮横无理地开始撒娇:“一路上,夫君不愉快么?”   宋星然揉着额角摇头,笑容无奈,点了点她被冷风刮得通红的鼻尖。   清嘉抱着他的手臂,不依不饶:“若我不去这一趟,便没有腹中孩儿了,夫君还敢怪我。”   她杏眼一转,得意道:“若夫君不喜欢我呆着,初初到凉州便能将我送回来啦,是你留下我,如今反倒说起我的不是了。”   近几个月,她胡搅蛮缠的功力愈发深厚。   她这话,乍听无理,细听之下还真有些逻辑可循。   当时他确实想着,来就来了吧,左右他也能护得住,便没能狠下心将这么个大宝贝送走。   清嘉自觉拿捏住他的想法,气焰分外嚣张,肩膀往他身上顶,言笑晏晏:“你认不认?”   她仰着头向前,只听得宋星然叹了口气,然后便一股冷冽的气息裹挟,他齿关咬在唇上,好似泄愤一般轻轻磨,他唇齿间有松竹的清冽之气,清嘉呜呜两声,很快变得迷离,手臂吊在他脖颈上,乖巧仰起头。   宋星然一手捞在她后背,将她紧紧贴近自己,另一手包着她纤细的下颌,拇指抵在她唇瓣不重不轻地揉,清嘉身子都酥软,黑鸦鸦睫毛扇动,水杏眼湿淋淋的。   他略分开些距离,附在她耳边沉沉地笑:“小矫情鬼。是我不舍得,着了你的道。”   清嘉腮帮子面热,推了推他,吩咐道:“将窗布卷开些,好热。”   她青丝凌乱,发髻垂堕,一张桃花面泛春色,浑似冬雪初融,妩媚风流。宋星然瞧得眼热,大手顺着丰润绮丽的曲线狠狠揉了一把,又捞着她的后腰,一口咬住了红肿娇俏的唇。   清嘉月份还浅,宋星然都规矩得很,但挨挨蹭蹭,总惹得二人都一身情火,难受又狼狈,如今他抱着清嘉亲了几口,眼见便要擦枪走火,好在很快马车便缓缓停下,宋谅叩了叩车门,请示道:“爷,已到了。”   他才艰难地将清嘉松开,又理了理她落在面颊上的碎发,才扶着她下了马车。   容城郡主在他们前头下了车,见清嘉眉目间都淌着涣散的春色,小脸儿红扑扑的,便也猜得小夫妻在马车内的光景。   再看宋星然,狐裘白袍,一身清贵公子模样,便是自家亲生儿子,都没忍住骂了一声,她戳了戳宋星然的脑门:“你呀你,仔细些你媳妇的身子,莫总做那禽兽姿态。”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宋星然眸中是无奈,清嘉则羞赧,哼哼在他胸口锤了下,又被宋星然捞着,十指紧扣地入了大门。   容城郡主摇了摇头,笑着与一旁的月影姑姑道:“瞧瞧那黏糊模样,先前还写信斥责我不曾看好清嘉,如今恨不得将人拴在裤腰带上。”   “口是心非的狗样子,也不知随了谁。”   ——   老太太并未出门迎他们,但在萱草堂中等了许久。   清嘉到时,那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何盈玉也在萱草堂,倒是一反常态,穿一件茜色小袄,衣襟上滚着白绒毛,胸前坠着个金镶玉的如意锁,乌浓鬓发上鎏金的珐琅簪子分外惹眼,打扮得珠光宝气,浑然不是她婚礼上死气沉沉的模样。   原来是会打扮的呀。   那从前分明便是故意的,那晦气模样,真是倒胃口。   清嘉略扫了她一眼,便笑着呈上礼物,俱都是宋星然早早准备好的,人人都有好几份,又将一屋子人哄得喜笑颜开。   老太太招了招手,将清嘉唤到身侧,笑眯眯地打量她:“都快四个月了,你也太单薄些,是不是星然未将你照料好?”   清嘉含笑觑了眼宋星然。   宋星然摇摇头,手臂搂在清嘉腰后,并不在长辈面前避讳半分,笑得无辜:“都是我的错,如今回来了,可要仰仗老太太,务必将我家夫人养得白白胖胖。”   老太太一听,笑得越发响亮,每条皱纹都堆叠着笑意。   何盈玉立在老太太身侧,脸上也挂着合度的浅笑,只是多少有些勉强。   且不知是否是她幻觉,总有几道不大友善的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她循着视线去找,却只望见何盈玉略显惊慌的眼。   清嘉手掌护在小腹前,笑容依旧,且眸光直直投向何盈玉,毫无遮掩。   她从来不惧。   何盈玉虽有贼心,却遮遮掩掩,自矜清高,寄望宋星然上赶着要她。   宋星然身边狂蜂浪蝶环伺,如何能注意到缩在墙角的小白花。   清嘉笃信宋星然看不上何盈玉,便是他看上了,也不会在这时寻自己不快。   何盈玉眸光瑟缩几下,才展出笑来。   或许是清嘉太主观,因不喜欢她,总觉得何盈玉笑中一股难言的虚假,实在惹人生厌,一时不记得控制脸色,徐徐冷了下来。   宋星然最警惕,垂眸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清嘉摇了摇头,娇声道:“只是觉得困倦。”   众人一听,都劝她回房歇息,清嘉自不会推拒,被宋星然搀扶着回了房。   清嘉一走,何盈玉神色倏然也变得委屈,柳眉倒蹙,水光泛泛,感叹道:“表嫂真是命好。”   老太太尚还欢喜着,见她哭丧着脸,心头略有不快。   只皱着眉叹了口气:“人人命数不一,姨婆会替你做主的。”   何盈玉眉心稍动,噗通一声,跪在老太太跟前,支支吾吾:“姨婆……先前我与你提过的事,您觉得如何?”   “你——”   老太太有些头疼。   何盈玉与她提过一嘴,说要嫁与宋星然做小。   老太太原来想着,宋星然是个荒诞不羁的性子,既能娶一个回来,便能再纳个小的,何盈玉是她侄孙女,身世又可怜,若宋星然能纳了作贵妾,往后有她庇护,必然半生无忧。   但那时,宋星然适才新婚,清嘉也是乖巧可人,她如何豁得下脸皮开口?只推说往后再看。   但未几,宋星然夫妻又去了凉州,一去小半年,如今清嘉更是身怀六甲,小夫妻瞧着是蜜里调油,此时叫宋星然纳妾?岂非枉作恶人。   她确实心疼何盈玉,但自然还是一家和睦更重要。   老太太叹息道:“你今日看不真切么?星然待他媳妇,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从未见过他待哪个女子这般体贴,你何苦横插一脚?”   也插不进去啊。   老太太憋在口中,未说出来。   何盈玉仍跪着,爬到老太太跟前,哀求道:“我……表嫂如今有了身孕,是国公府的嫡子嫡女,自然金贵些,表哥自然看重了。”   “何况如今表嫂怀孕了,自然不好伺候表哥,那……或许他愿意呢?”   简直胡说八道。   老太太凝神望向何盈玉,神色已严肃起来:“他媳妇怀了孕,该是他伺候清嘉,还说什么纳妾,便是他有脸我也没脸。”   何盈玉吃了教训,一时怔住,默了默才委屈道:“玉儿不过是,太喜欢表哥,所以才说了糊涂话……”   她一眨眼,汹涌的泪便漫了出来:“姨婆,玉儿知道错了。”   老太太摆了摆手,眉头紧皱。   “罢了,你既有此意,我探探星然的口风,他若不愿意,我老太婆也强求不了,只一点,不许与清嘉透露半分,若惹得她不快,莫怪姨婆不疼你了。”   何盈玉擦了擦眼泪,将面颊贴在老太太膝头,乖巧道:“多谢姨婆。”   ——   清嘉回了“和风院”,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再回房时,只听见宋星然与人窃窃交谈的声音,走进一看,竟是明大夫。   明大夫捋了捋胡须,笑道:“夫人,我与您号个平安脉。”   在船上也有个大夫,还是扬州知府花重金聘的,如今已坐船,在回扬州的路上。   清嘉昏厥那回,宋星然在旁足等了两个时辰,心惊肉跳。   偏那大夫只说清嘉要静养,药方都没写,还是宋星然三申五令,才抓了一剂安胎药。   自此,宋星然便将那大夫视作庸医,船上实在无人可用,才允他照看清嘉,如今一回府,便忙不迭将明大夫请了过来,只怕清嘉身体稍有差池。   清嘉穿着家常的衣裳,发尾都还湿润,缎墨般倾泻,半挽在手边,骤然见了客人,有些不知所措,讷讷地坐在宋星然身侧。   她卸了钗环妆容,乌云披散,秋水弯弯的杏眼,模样一派嫩生青涩,浑然不似个将要做母亲的小妇人。   宋星然扯了张白棉布在手中,将泛着湿气的发尾裹住,力度清浅地擦拭,抬目道:“来,让明大夫与你看看。”   明大夫仔细瞧过,只温煦笑道:“夫人怀相很好,胎儿亦健壮,想来是公爷照料得好。”   宋星然却皱眉,认真道:“我总觉得她太瘦了些。”   清嘉细胳膊细腿的,莫说盖在厚重的冬衣下瞧不出怀相,便连褪了衣衫,小腹仍平坦,宋星然每每见了都觉得忧心。   明大夫边笑边摇头,心知宋星然是担心得过了头,只说清嘉多注意些饮食,提笔开了几个药膳单子递给宋星然。   宋星然仔细读了,才满意地将明大夫放走。   他将单子递给宋谅:“交给厨房,好生照料着。”然后又转身,搂着清嘉在怀,捏了捏她尖尖的下巴,喟叹道:“在船上,连顿讲究的吃食都没有,难怪你不长肉,如此单弱,瞧着怪可怜的,如今好了,回了家,你可要乖乖吃饭才是。”   宋星然话太多,清嘉听在耳中,只觉得好笑又聒噪:“夫君,听闻人年纪大了,话也会变得多。”   清嘉推了他一把,旋身自他怀中离开,躺上了床。   宋星然回过味来,清嘉是在嫌弃他话多,又暗戳戳刺了他一把年纪的事情,一时脸色都沉下去,低低地笑了声,覆在她上首,桃花眼一挑,显得放荡又疏狂:“嗯?年纪大?”   清嘉嗤嗤坏笑,一双腿在空中乱踢乱荡,脚丫子踹在他胸口,骄蛮道:“不许过来,你没有洗漱呢。”   宋星然哼笑一声,大掌抓住她白嫩的脚掌,轻轻抬起,抵在架子床的柱子上,挤进身来。   他手肘架在两侧,整幅身子徐徐迫近,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笑得邪气横生。   清嘉哎哎叫着:“宋星然,你做什么?不许——”   二人距离太近,宋星然直挺的鼻骨都戳在她面颊上,笑吟吟道:“我方才问过明大夫,都坐稳了,可以——”   他唇一张一合,冷冽的松竹气全然缠裹在她唇边,似吻未吻,再一想,他方才与明大夫嘀嘀咕咕半天,竟是床帏私事,羞赧极了,桃花上脸,面颊滚烫,脊背都发麻,发出清浅低落的哼声,眼波一横,娇斥道:“你——你好不要脸呐,怎么与人问这种问题。”   宋星然忽地俯低身子,在她唇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将她的疑惑与羞恼都尽数吞噬。 第50章   清嘉神思一晃,轻轻咬住了,她杏眼弯弯,笑得娇憨。   唇舌温热,交碰时是湿黏微烫的,宋星然微微一怔,自腰眼处,一股酥麻爬升,情不自禁抵得更近,尤其她唇边溢出的骄哼,简直将他神志都烧焚,恨不得将她融在自己怀中。   他艰难地拉回理智,在她舌尖重重地吮了口,才将二人距离拉开。   只是呼吸仍交缠着,将他身上凛冽的气息都浸润得清甜水润,像是被玫瑰花瓣被碾开时的味道。   清嘉听见,他鼻尖抵在自己颈侧,呼吸粗重又急切,良久方恶狠狠道:“如今先放过你。”   他刚刚……确实问了明大夫,有关孕期可否行房之事,明大夫也说,坐稳胎相,力道轻些总不碍事,但他却还觉得担心。   她这样瘦,会不会将她压碎了。   宋星然艰难抽身,桃花眼乌浓,情绪浓得几乎要往下滴,却只叹了口气,将胸中浊气吐出,徐徐直起身子,离开床榻,随手扯了件家常的衣衫挽在手上,往浴房的方向走去。   背影都略显落寞。   清嘉仰倒在床上嗤嗤发笑,他回眸凝了一眼,十分无奈。   次日,宋星然连在家中休整的机会都无,天才蒙蒙亮,便要上朝去了。   不在京城大半年,朝堂上可谓波诡云谲,风云变幻,皇帝盼着宋星然返朝已有多时。   宋星然下了早朝,又被皇帝宣至书房,足足关了三个时辰,离开皇城大门时,天色已逐渐暗淡,厚重的乌云压在天际,一派阴沉,想来是暴雪将至。   皇城角门边,宋谅在马车上等候半日,才远远见个高挑个子走近,一身绛紫官袍,衣角被冷风卷起,在空中翻飞,他像是雪中苍翠的玉树,冷冽疏狂。   宋谅忙迎了上去,将手上的雪色大氅披在宋星然身上,又听见他冷凝微滞的声线:“去长亭楼。”   长亭楼顶,李炎与谢云嵩早在等候。   宋星然还未见到二位好友,便听得李炎懒懒一声呵欠,他哂笑道:“宋阁老,叫我们好等哇。”   宋星然落下座来,信手捡起桌上个果子,对准李炎那倦怠的脸扔了过去,又被李炎接住,拿在手中,边啃边问:“老头与你说什么了?”   谢云嵩笑了声,摇了摇桌案旁的金铃:“边吃边说。”   三人噤声,有侍者端着碗碟鱼贯而入,宋星然在皇宫中呆了整日,如今真是饥寒交迫,真是一言不发地用起热汤来。   李炎斜眼打量他,见他不大斯文的模样,笑得幸灾乐祸。   宋星然放下餐具,清了清嗓子,才无奈道:“车轱辘话,还不就是那些事,你们二人在京里,哪个不比我清楚。”   李炎讥诮道:“你家连襟好不厚道,非要逼老头子立储,气得他每日丹药都多用了两斛。”   是了,半个月前,赵严娶了祝清萍,宋星然与清嘉因耽搁在路上,没赶得上出席。   因此李炎才戏称,宋星然与赵严为“连襟”。   冯凭在西北屯兵屯械,意图谋反,军权被削,流放琼州,冯贵妃自此失了依仗,三皇子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但自冯家倒台后,赵严一脉气焰愈发嚣张,隐呈独大之势,却在此时,赵严上书请求立储,又被皇帝驳回。   但赵严却铁了心要与皇帝做对一般,朝堂之上,一半皆是赵党,他们联名上书,逼迫立储,已有大半个月僵持不下。   宋星然虽然年青,但手段素来诡滑,所以皇帝才急召他回朝。   “他一颗心是偏歪得没边了,早决定要把位置传给小五。”   宋星然摇了摇头:“他谁也没想给,只想着万寿无疆,永远做天下的主,五皇子还小,贤妃又装得无欲无求,所以陛下才偏爱他们母子。”   李炎叹了口气,苦笑道:“还是你将他看得透。”   “但皇帝与赵严……便是赵严如此激进,恐也扳不倒他。”   宣明帝非先皇亲子,能将这江山坐稳,赵严功不可没,他们二人亦师亦友,亦君亦臣。   何况近年皇帝耽于求仙问道,大兴土木,赵严从中斡旋,费了许多心血才堪稳住手下之人,所以皇帝才能安乐至今。   这些宣明帝心里都知道,如今虽有不悦,想要将赵严手中权柄分散,却从来都想着留他一家体面,更未想过要害他性命。   宋星然口中嚼着饭菜,挑眉望了眼李炎,点了点头。   谢云嵩道:“赵严这许多年费心费力地办事,总还是妥帖,皇帝念着往日感情的,如今他身子骨还好,才不愿将大权压在哪个儿子身上。”   所以,即便冯凭倒了台,皇帝也不曾责骂过三皇子,至于差事,不止一切照旧,反而褒奖甚多,就是为了不叫大皇子独大。   但冯家要谋逆造反,这是皇帝心中的死罪,即便面上不显,三皇子也早就连坐,永失圣意。   谢云嵩笑了笑,打趣李炎:“如今咱们四殿下,也该显出些贤德来。”他打量一眼李严面色,认真道:“其实益州那女将军,很是不错。”   宋星然放下筷子,疲惫全扫,眼神带光,兴致勃勃问:“什么女将军?”   合着他不在京的这些日子,李炎隐瞒了重大消息。   他们三人书信互通有无,李炎这厮却不老实。   李炎白宋星然一眼,表情有些别扭:“吃你的,废什么话。”   谢云嵩笑眯眯道:“皇上不曾与你说么?他老人家想将剑南道益州莫家的女儿指给咱们四殿下。”   莫松老将军,膝下二位公子俱已战死,只有长子莫陵留下了骨血,莫雪笙与其幼弟莫雪萧,莫雪萧还年幼,如今也才十三岁的半大孩子,但莫雪笙却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   宋星然长长地“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他一顿,唇角笑意更甚:“只是听闻莫家的女儿,八岁张弓,十岁上马,刀枪剑戟,无所不能,尤其一手□□武得出神入化,十五岁便上阵杀敌,八年前,白蛮作乱,是这位莫将军提枪杀到西洱河,平复了祸乱。”   他真心实意地评价:“是位厉害角色。”   莫雪笙芳龄二十有二,若在当朝论,算是大龄未婚,听闻在益州,那是连续设了三年招亲的擂台,都无人能攻下,将莫老将军急得上窜下跳,却也做不了孙女的主。   皇帝大约是历经冯凭一事,想起边境还有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无论与谁成婚,他都放不下心,都恐其势大作恶。   他想了一圈,终于想起自家还有个未成婚的皇子。   在皇帝心中,李炎是残废之躯,又无母家扶助,便是娶了莫雪笙,也无甚助益,但莫雪笙却成了皇家的媳妇,绝了与旁族联姻的可能。   谢云嵩补充:“新年一过,莫氏女便要入京,此事能不能成,全看阿炎表现。”   宋星然愣了一愣,不可思议地望向李炎,没绷住表情,放肆地笑了起来。   如今是莫雪笙相看李炎,不是李炎去挑人家。   莫雪笙家世贵重,又有军功在身,李炎虽是皇子,名声却一直难听,残疾、阴鸷、无所事事,皇帝虽有意保媒,终究于心有愧,不好太过强硬,只以太后的名义,邀了莫雪笙入京游玩。   宋星然笑得差不多,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人家莫将军愿意入京,说明并非瞧不上咱们四殿下。”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呵呵笑道:“也不对。”   “也许没看上,但皇帝疑心病太重,莫家为了安他的心,不得不吃了个哑巴……亏。”   谢云嵩憋着笑,附和道:“是极,只要咱们四殿下,不表现得太过火,十有八九此事能成。   李炎不发一言,偏头看向别处,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幸灾乐祸的二位好友。   他长发低垂,只用银蓝色的绸带随意捆了发尾,碎发落在脸颊,将脸上表情遮了大半,却也露出了尖尖的下颔,鼻梁骨瘦直,恹恹的下垂眼,皮肤又苍白,一股颓废妖娆的邪气。   宋星然虽未见过莫雪笙,但上过战场的将军,经受过血的淬炼,无论相貌生得如何,精气神定然是蓬勃坚韧的,与李炎……   真是天南地北,毫不相配。   但这便是命数,李炎心中虽有别扭,但他心知,莫雪笙他必须得娶,他蛰伏多年,如今扳倒了三皇子,大皇子亦是岌岌可危,莫家便是宣明帝亲自递到他手上的利刃。   宋星然举起酒杯,遥遥相贺,衷心道:“这实在是件好事。”   他一杯饮罢,抚了抚身上衣衫:“我便先走了。”   李炎皱起漂亮眉头:“我若没记错,你才坐下来,都没有半个时辰。”   宋星然嗐了一声:“我家夫人可还在等我呢。”他挤了挤潋滟的桃花眼,揶揄道:“待你成了亲,自然晓得了。”   “呸。”李炎口气仍是懒懒散散的:“难怪叫你去云琅阁,老不愿意,原来是咱们宋阁老如今成了亲,守起夫德来了。”   李炎阴阳怪气,宋星然也不生气。   虽从前在云琅阁只为掩人耳目的打算,从来不叫花花草草沾身,但如今要再去,他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宋星然想,清嘉怀了孕,气性正大,若为了他莫须有的罪名生气吵嘴,那与腹中胎儿也无益。   最终将今夜饭局定在长亭楼。   李炎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快滚罢。”   提起清嘉,宋星然倒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眉目间捎带着微不可见的烦躁:“是了,阿嵩,有件事要麻烦你。”   谢云嵩手中捏着酒杯,将要喝下去,听宋星然倏然点了他的名,微愣了一瞬,徐徐倒:“我?还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么?”   宋星然在京钻营近十载,处处皆是他的耳目。   宋星然长指捏在眉峰上揉了揉,叹气:“我家夫人结识了个江湖朋友,说要帮人家寻亲,是江南人士。”   “若论熟悉,我不及你。”   宋星然一五一十将王子尘家姐一事说出,点道:“我总觉得,李书年暴病而亡,好似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来,你是同他打过交道的,他为人如何?”   谢云嵩皱眉沉思,缓声道:“李书言是洪州豫章郡人,离世那年三十有八,他为人……与大多数官僚相比,实在不是老谋深算,是个难得的老实人,中庸平和,徐州在他治下时,政绩不算漂亮,只能说,没出什么差错。”   宋星然沉吟片刻,忽然问:“李书言,喜欢琵琶么?”   他记得,兰香班那花娘,说王氏女一手琵琶甚妙,因此搏得贵人欢心,如此来说,那李书言合该精通音律才是。   谢云嵩哂了一声,终于将杯中酒喝下,摇头:“这我倒是不知,与他交情实在泛泛,待我再查。”   宋星然手臂交叠,抱在前胸,闲闲地倚在墙上,他卸了官帽,额骨丰隆俊挺,灯火透过琉璃帘子,朦胧的光影映在他身上,两痕桃花目滟滟生情,原该显得威严的绛紫官府,在他身上也显出风流韵致来。   谢云嵩无不感慨,宋星然这些年的穿花蝴蝶的形象叫人深信不疑,他这张脸实在鞠躬至伟。   如今成了家,是该避讳些,否则国公夫人怕要浸在酸水中出不来了。   宋星然交代完,徐徐站起身子,往李炎脸上轻轻一瞥,终究没忍住笑意,唇角与眼眸皆弯了起来,李炎本来便暴躁,抄起面前酒壶便甩了过去:“滚犊子。”   宋星然笑呵呵地接住,好脾性地将酒樽放到谢云嵩跟前,长指在桌上叩了叩,温声:“辛劳些,多开导开导咱们四殿下。”   然后便旋身离开了。   谢云嵩笑着摇摇头。   李炎面色阴沉,薄唇微动,咬牙吐出三个字:“风、骚、鬼。”   宋星然回了“和风院”,还未回房,先问院前的洒扫丫头:“夫人如今在何处?”   “夫人在郡主房里用饭呢。”   宋星然登时松了口气,抖了抖身上略带酒气的袍子。   不知为何,他分明只与老友吃了顿酒,谈的也都是正事,竟有种做贼心虚的负罪感。   他径直往浴房去,自觉将身上酒气都洗刷干净,才放心出来。   但回了房,清嘉还未归,他扫了眼天色,黑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似要下雪了,但再看漏更,似乎才酉时末,又不大晚。   他想了想,还是随她去罢,去了书房翻看文书。   一个时辰都过去,宋星然扬声将宋谅唤了进房,问:“夫人呢?可回了么?”   宋谅摇头。   宋星然啧了声,满脸不悦,将手边文书拂开,唰声站起,蹙眉道:“真是……都几时了,可差人问了不曾?”   宋谅仍摇头。   心道人就在国公府,又有什么可问的。   但他才不敢说出口。   只见宋星然取过架子上悬挂的的白狐皮大氅,披在身上出了门。   此刻天已扯出雪片来,纷纷扬扬。   宋星然望了眼天色,神色略有不满,他叫人备了伞与厚衣,打算去将清嘉接回“和风院”。   但他才在廊中行了几步,迎面撞上清嘉身边的小丫头观潮。   他生得高大,白璧肌肤,挟者雪夜的寒气,面无表情时,冷肃得恍若九天的杀神,观潮本来胆小,见他如此模样,更心声畏惧,弓着身子,头颅低垂。   宋星然认得来人,薄唇微动,问:“夫人呢?”   观潮本来便是回来报信的,声线颤抖道:“夫、夫人,说今夜,陪二小姐睡,便在郡主院里歇下,不回了。”   宋星然眉心缓缓皱起,拂了拂衣袖:“起来。”   他沉沉地呼了口气,清寒的夜中,有层薄薄的雾气升腾而起。   雪落无声,院中不查已银白遍地。   他想了想,仍觉得不妥。   蔚然都还要让看顾呢,天这样冷,一则扯了被子,清嘉会着凉,若夜里蔚然不慎,一脚踢着了清嘉,该如何是好?   脑中不好的念头冒了一个又一个,宋星然冷着脸,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   清嘉换了寝衣,与宋蔚然歪在床上玩九连环。   宋蔚然不耐烦,手下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一边问着清嘉凉州的见闻。   忽地门外有人来禀报:“公爷来了,说要接夫人回去。”   宋蔚然嘴唇高高撅起,“噌”地一声从床上跃下,裹着自己鲜红的小披风,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出。   沐浴过后,在床上一躺,清嘉周身都懒懒的,其实不想挪腾,但宋蔚然大约是拗不过宋星然的,还是艰难地起了床。   待她到外厅时,听见宋蔚然略带恼怒的声音:“清嘉姐姐怎么就不能陪我了?”   “啧。”宋星然懒懒道:“叫嫂子。”   “她有了身孕,你个没轻没重的小丫头,夜里难保磕了碰了她,肚子里的小娃娃要闹的。”   这兄妹俩。   清嘉听得发笑。   再走进时,宋蔚然仍在嘀咕:“我如今都大了,才不会呢,哥你就是小气,就想霸着清……嫂子。”   宋蔚然肉嘟嘟的小脸冒着愤怒的红晕,宋星然瞧着好笑,长指捏在她肉包子脸上,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乖,明日她又能陪你了,夜里她要陪我的。”   什么胡言乱语。   清嘉听不下去,偏身走进厅里。   宋星然才瞥见她,长眉便拧了起来。   她只穿着棉胎的夹袄,乍看之下,只有薄薄一片,话都没说,便取过早早备好的大氅,裹在她身上,十指一绕,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房内烧着地龙,暖融融的,厚重的大氅一上身,清嘉登时感觉气闷,无奈道:“夫君,我不冷。”   宋星然觉得她冷,双臂缠在她肩膀上,几乎将她夹在腋下,半搂半抱地往外带:“你在屋里呆着,不晓得外头下了雪,特别冷。”   离了室内,冷空气往脸上迎面一扑,清嘉缩了缩脖子,不悦道:“外头冷,你非要我回去作什么?”   宋星然嗐了声,信口道:“你自怀了孕,夜夜都是我陪着,如今才回了家一日,马上便要抛弃糟糠,真是好狠的心。”   怎么还演起来了?   合着她成了抛弃糟糠的负心汉了?   他有这才华,不去戏班子唱戏真是屈才,亏他每每提起王子尘皆是满脸别扭,如今看来是丝毫不差的。   清嘉眉头微蹙,没好气地笑了。   她不耐烦的小模样,真像极了秦楼楚馆中寻欢作乐、薄情寡幸的风流浪子,宋星然看在眼里,心绪复杂:亏他急不可耐地抛弃李炎与谢云嵩回了家,一日不见,她却好似一点想念都无。   宋星然俯下身来,贴着她的唇瓣厮磨,清嘉惊叫了声,嗓音又细又魅,宋星然喉头一紧,撬开她的小嘴,气鼓鼓地吸住她舌尖,重重地咬了口。   万籁俱寂的雪夜,落雪仍飘飘扬扬,周遭的空气皆是冷的,唯独他的呼吸热得似一团火,铺在她唇上、脸上,叫她呼吸都有些艰难。   宋星然今日未曾碰她,温香软玉一入怀,她口中香甜的津液恍似吃不够,大掌悄悄探入大氅中,轻缓游弋,扣在她尚纤细单薄的腰肢,轻轻一提,便将人往怀中又带了稍寸。   清嘉星眸半闭,香腮带赤,鼻尖不觉发出轻轻的喘气儿声,听在宋星然耳中,简直难受,他含着清嘉的唇瓣,含糊地笑了声,低声吐出一句沙哑深沉的叹息:“清嘉,你也想我的,对不对?”   其实没有。   她今天起来都已晌午,慢悠悠地用了膳,自己练了会琴,临了会字,很快天色转暗,容城郡主那边差人来请,说宋蔚然下了学,叫她过去聊天,又一道用了晚膳,时间一晃而过,她都快将宋星然忘了。   她久久未回,宋星然在她唇角咬了口,黏黏糊糊地“唔”了一声。   宋星然炙热的鼻息扑在她耳际,桃花目中全是期待,气氛推到这儿了,清嘉干笑一声,点了点头。   她双颊飞红,宋星然理所应当认为她是羞怯,心满意足地抱住她。   被他一闹,清嘉脑中的恍惚神思也都消散,想起清许昨日所提之事,踮起脚尖,揉了揉宋星然的耳朵。   他薄透的耳骨泛着粉,在雪色下好似骨瓷一般。   清嘉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娇柔道:“夫君,我有事与你说。”   宋星然被她一闹,脊骨都软了,喉结剧烈地滚了滚,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情潮。 第51章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张兰修发了帖子来,说祝满十分惦念她们姐弟,又恰逢宋星然返京,邀他们过府一叙。   其实就是巴结。   清嘉将清许母子接到外头另过,祝满虽不满,碍于宋星然却不好反抗,只与清许约法三章,每月初一十五,国子监休沐时,他都要回祝府,功课也决不可落下。   至于孟其珊,他二十年前便不在意了。但清嘉,这个不在意了十七年的女儿,如今嫁了个贵婿,又成了祝满顶顶在意的人。   清嘉一回京,即刻便下帖子。   清嘉趴在宋星然耳边,一五一十地交代,她离京小半年,又将近年关,于情于理是该回趟娘家,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宋星然将她看得很紧,还在船上时便千叮咛万嘱咐,回京之后,尽量莫外出走动,以免受了冲撞。   三日后,是十五,恰是清许要回家的日子,清嘉揪着宋星然的耳朵,问:“我好去么?”   宋星然其实不大乐意,他对祝满是十分厌弃,但又不好拘着清嘉,美人在他耳根子娇滴滴地吹气儿,他心一软,便点头答应了。   他沉吟片刻,将清嘉横抱起来,往“和风院”带,忽而低头道:“我与你一同去。”   明明是她娘家,却好似财狼窝一般,每每不能叫他安心。   ——   次日,宋星然从官署中赶回,与清嘉一起出了门,夫妻二人拐了一道弯,将清许捎带上。   清许一掀开车帘,见宋星然端坐其中,露出愕然之色,有些紧张道:“姐夫。”   宋星然淡淡地“唔”了声:“上来吧。”   车架虽大,但架不住宋星然一尊大佛的威压,清许面色稍显不自在,在清嘉身侧坐下,扯了扯她的衣角。   清嘉笑:“你姐夫今日很闲。”   “……”宋星然沉默,顺从地扯出了个笑容。   一路无言。   ——   马车在祝家大门缓缓停下,宋星然扶着清嘉才下车,祝满便迎了上来。   久久不见,他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是一点生疏都没有,见了宋星然,更是展露出十二万分热情:“哎呀,贤婿,你这样的大忙人,竟还亲自来了。”   见身后仆从拉出许多礼物来,更连眼角的褶子都显露出笑意:“哎呀,来便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作什么?”   听得清嘉顿时想将礼物拉回自家库房,真是丢了也不想给他。   她深深吸了口气,憋出平和端庄的笑容,与祝满徐徐下拜,宋星然直愣愣地杵在她身旁,祝满哪敢受清嘉的礼,忙将人扶起,和蔼道:“如今你也是双身子的人了,你我父女,万不用那些虚礼的。”   看来祝满是彻底好了。   自与宋星然成婚后,清嘉便只有回门那日,见了祝满一面。   那次堪称一场闹剧,祝满也在阴差阳错中,中了乌麻的毒。   清嘉是没有管的,只明大夫装作不知不解,后来跟着宋星然去了凉州,偶然回忆起祝满,只想着京城也没有讣告传来,便知祝满这祸害没死。   清嘉心底可惜,看来张兰修终究是舍不得祝满的。   祝满扫了眼宋星然,见他一身玄色大氅,玉璧似的面容犹如冰雪冷凝,却又始终搀扶着清嘉,显而易见的保护姿态,他眼珠子一转,忙讨好道:“进去说话,进去说话,外头可冷呢,莫将老夫的小外孙冻着了。”   清嘉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倒很会给自己打圆场。   也是拐入正厅,清嘉才发现,原来今日,祝清萍也回了。   她捧着茶杯,端坐在堂屋窗侧。   雪天总还是阴沉,屋内也昏昏暗暗的,窗外的湘妃竹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影子斑驳在她身上,显得晦暗不明。   祝清萍一身缎织金袍,脖子上缠着白狐皮的围脖,于满室暗淡中还是惹眼,鬓发上堆叠着珠光,是与往日不同的堂皇富丽。   见祝满领着人走入,祝清萍双眸眯了眯,有锐利的敌意一闪而过,她将手中茶杯放下,站起身来,鎏金耳坠熠熠生光。   到底是嫁了权倾朝野的首辅,装饰打扮都截然一新,分外贵气,这样看来,祝清萍在赵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但祝清萍发疯下毒的情状都还历历在目,清嘉心底生出疑惑来,要嫁给赵严这个老叟,自己在梦中都吓得病急乱投医,与徐长陵私奔,祝清萍心气儿这样高的人,竟毫不抵抗,心甘情愿嫁给赵严么?   真是奇怪。   她默默打量着祝清萍时,宋星然却将她手牵过,高大的身子略侧了侧,将她挡在身后。   祝满见了祝清萍,露出愕然的神色,问:“可见过你母亲了?”   但出乎意料的,祝清萍的情绪竟很平和,眼神都不扫一下他们,微曲腿,行了个礼:“父亲。”   缓缓道:“母亲喝了药,已睡下了。”   张氏生病了?   难怪今日不曾露面。   清嘉印象中,张兰修身子骨可健壮,鲜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大约祝清萍出嫁一事,对她打击是极大的。   只有祝满,没事人一般,瞧着气色不错,面泛红光,瞧着还能再活五百年。   只见祝满点了点头,张罗着清嘉夫妻坐下,捋着胡须,十分欣慰道:“如今你们姐妹二人皆嫁得良婿,为父很是欣慰呐。”   “良婿”宋星然皱了皱眉,默默偏过头,不愿再看一眼祝满虚假的面孔。   祝清萍一双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地攒成一拳,微微发颤。   她也是近来,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一个虚伪之人,更是对自己半分疼惜也无。   要嫁给赵严,祝清萍不是没想过逃。   最早,张兰修与祝满商量,可否谎称祝清萍得了急病,暴毙身亡,以求躲过这场荒谬的婚姻。   但祝满不愿,张兰修心疼女儿如花年纪要嫁个老叟,只觉得荒谬,祝满却觉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飞黄腾达的信引。   他得了宋星然的暗示,先是卑躬屈膝地与赵严道了歉,又暗中引赵严瞧过一回祝清萍,问可否易女而嫁。   赵严开始当然不悦,但他虽喜欢清嘉,也才两面之缘,喜欢她她生得清纯娇媚,又年青美丽,想要当个小玩意养着,逗一逗罢了。   被宋星然捷足先登,还下了赐婚的旨,他亦不想与皇帝作对。   再一见祝清萍,虽不及清嘉美丽,但也有几分相类,也那样如花的年纪。   他年纪大了,就喜欢年青的小姑娘,便也接受了祝满的提议。   祝满呢?他软禁清嘉那一手,后又察觉出漏洞来,这一次轮到祝清萍,他铁了心肠,便只有更严密的看守,连张兰修都寻不到机会入手。   后来,逢上清嘉回门,祝满对祝清萍的看管才松了些,好歹能出来走动了,但祝清萍被囚了两个月,简直要疯,彼时她将一腔仇恨倾注在清嘉姐弟身上,对清许下了毒,后来闹剧中,又将那淬了毒的簪子刺入祝满胸口。   其实清嘉误会了,张兰修从未出手救过祝满,只能说祝满运气不错,他伤口浅,毒素也不多,又早早发觉异样,寻了靠谱的医者,虽然受了些苦,一条狗命却保了下来。   趁祝满卧病在床,张兰修殚精竭虑,想出个李代桃僵之法,她暗中将祝清萍转运出府,连替身都寻好了,那女子生得与祝清萍有六七分相似,装扮起来也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但奈何祝满不愿意,他将京城掀了个底朝天,将祝清萍捉了回家,是铁了心要做赵严的便宜岳丈。   祝清萍也寻死觅活好几回,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心也死了,只能怀揣满腹的仇恨,嫁了给赵严。   如今祝满的一句“良婿”,简直要将祝清萍全部理智都撕碎,她眼睁睁地看着,宋星然对清嘉是如何体贴呵护——下人替他们斟茶,宋星然都拒了:“她脾胃不好,外头的茶水喝不得。”   竟是吩咐仆从,与清嘉换上了自带的茶汤。   宋星然表情平淡,祝清萍心知,这些琐碎之事,必然是平日里照料惯了。   他不是做戏,是真将清嘉捧在手心上。   心底更是泛出酸苦来,她眼神钉在宋星然身上,高挑清俊,玄衣玉带,鎏金嵌玉的鹊尾冠,很是雅丽绰耀。   是多么年青,有生命力的一副身躯。   而赵严……   祝清萍稍一想起他松弛的、布满皱纹的肌肤,便忍不住作呕的渴望,当下再难维持,衣袖一拂,将桌案上的茶盏尽数扫落,碎片茶水狼狈地淌了一地。   祝满被吓了一跳,瞳孔皱缩,怒斥:“你!”只是很快音调缓了下来,扫了一眼宋星然,才用无奈的口吻问:“你这是作什么呀?”   清嘉听了,心底发笑。   如今祝清萍可不是任他拿捏的小女儿了,老父亲连火都不敢多撒,一副谨小慎微的做派。   只见祝清萍抖了抖衣袖,微仰着头,高傲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茶泡得难喝,叫人怒火中烧。”   祝清萍衣袖微扬的瞬间,露出了一节手腕,清嘉无意扫见,面色遽然一变,皱眉道:“你……”   祝清萍白皙的手腕上,分明有一道青紫的淤痕。   梦中的情形倏然涌入识海:白发苍苍的老叟,奇形怪状的器具,衣着暴露的少年,饱受折磨的女子……   简直是地狱。   哪怕遭罪的人不是她,清嘉只要稍一想起,都觉得浑身发冷,肌肤上发了一层细栗。   祝满究竟造得什么孽呀!   清嘉情不自禁露出悲悯的眼神,又与祝清萍撞在一处。   祝清萍心底心里异样,狠狠一颤,涌起了羞愤、悲哀、憎恨的情绪,混杂在一处,酿成了陈厚的苦:祝清嘉,祝清嘉是什么意思?她为何会用那种眼神?她知道了什么?   她忙将手上伤痕盖好,却越想越觉得羞耻,仿佛脸皮被清嘉扒了下来,又被狠狠踩在地上。   当下再坐不住,恼羞成怒地噌然起身,踩着一地的破碎瓷片,怒冲冲地指着清嘉:“贱人!你看什么看,我要将你眼睛剜下来!”   她眸中拱着火,没有一丝理智,清许与她座位稍近,忙站起来,伸手去扯她衣袖,扬声道:“祝清萍——你发什么疯——”   那“疯”字才落下,清许便被祝清萍撞开去,地下又泥泞了一片茶渍,他脚下一滑,便甩开好远去,撞在桌椅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巨响。   祝清萍眼底发红,冲至清嘉身前时,被宋星然捏住脖子,整个人提在半空中,她眸中露出惊慌的情绪,双足在空中颤抖踢动,惊狂地低吼:“放开我!你放开我!”   清嘉瞧祝清萍神色,似是陷入魔障,忙道:“夫君,将她放下!”   宋星然眉头深深皱起,扭头深深凝了一眼清嘉,虽不大情愿,还是狠狠一甩,将祝清萍松开。   纠缠之中,祝清萍那狐皮围脖松开,坠在地上,她脖子上的青紫痕迹便毫无遮掩地坦露在众人面前。   深浅不一,粗细不同,布满在祝清萍纤细的脖子上,最显的一道,还泛着红肿,隐约可见干涸的血渍,十分狰狞。   祝清萍低吼一声悲鸣,她双眸通红,眼泪滚了出来,恍若是从心底呕出来,泣血一般,额角青筋都迸出,双手发颤,哆哆嗦嗦地将围脖缠了回取,堪堪将那些狰狞的痕迹掩盖。   清嘉瞧得心里难受,摇了摇头,神思都恍惚:“爹,我不大舒服,先回了。”   这话说出时,她才发现自己一把嗓音又干又涩。   祝满神色讷讷,他捏着衣角愣在原地,没想闹成这副场面,眼神复杂。   对女儿,他确实不上心。   但早年,张家还能提携他时,为了讨好张兰修,他其实对祝清萍宽纵了许多年,便是装模作样的疼爱,日久经年,也养出了几分真感情。   只是他终究是个心冷自私之人,女儿与经济仕途相比,那点微末的父女之情随时都能舍弃。   但真实见到祝清萍身上的伤口,总归还是有些震撼与愧疚。   谁都知道,那些痕迹只怕是冰山一角,祝清萍所受的折辱远非于此。   他既心疼祝清萍,又忍不住埋怨她——受了委屈,关起门来哭便好了嘛,又为何非在宋星然面前闹。   祝满一时也不知如何收场,只道:“好……”又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宋星然,讨好道:“贤婿,你看这——实在不好意思。”   清嘉一听祝满说话,便满心烦厌,脑袋也开始嗡嗡作响,她有些难受地捂着额头,无奈地扫了一眼祝满。   都什么时候了?亲生女儿那般滔天的委屈,不该先去安抚一二么?还有心关注宋星然心情如何。   但随即涌起一阵清楚的悲哀。   也是,若祝满晓得疼惜女儿,大约她前半生不必如此磕绊艰难。   宋星然搂在她身后,表情担忧:“你还好么?”   清嘉脱力一般,将整幅身体的重量压在宋星然身上,嘴角扯出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宋星然早后悔了,就不该让她回来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低声宽慰,捏了捏她冷得发僵的手:“我与你回家。”   他半抱着清嘉往外走去,连个嫌弃的眼神都吝啬给祝满。   祝清许早爬了起来,跟在姐姐姐夫身后,一道离开。   上了马车,清嘉的脸色都还惨白着。   宋星然微蹙着眉,心中略有担心,还记得关心问一嘴小舅子:“清许,你还好么?”   清许摇了摇头,脸色也是灰白凝重。   他与清嘉心情是一样的——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还是清嘉先回过神来,声线仍是飘虚的:“清许,你与我们一道回公府,叫明大夫与你看看手上的伤。”   方才她看得清楚,清许右半边身子都撞在桌子上,一路上左臂都扶在右手上,似在强忍疼痛——往后还要提笔写字呢。   清许点点头,小心问:“姐——你说祝清萍,是怎么回事啊?赵严,难不成还虐打她么?”   清嘉与宋星然对视一眼,眼神为难。   宋星然的耳目,遍京城都是,他手下也有青楼的生意,更早知道赵严就是个老变态,尤其喜欢年青小姑娘,花样百出地折磨人。   这些年,光是他名下的青楼,死在赵严手中的姑娘,一个手都数不过来。   宋星然曾大略见过一眼尸体,身上都是青紫遍布,红肿溃烂,简直不堪入目。   清嘉在梦境中,也见识过赵严的手段,且故事的主人公、遭受□□的人更是她自己,以至于今日见了祝清萍身上的伤口,那逼真的梦便排山倒还地灌入她的识海,分外明晰恐怖。   清许还小,十二岁的少年郎,一片清澈明朗,清嘉都不知如何解释这些污秽之事。   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还是宋星然,他清了清嗓子,口气平淡道:“赵府自然规矩森严,你那二姐,一副发疯情状,惹恼了赵首辅,当然吃不了兜着走。”   清许眉头倒蹙,仍满脸不解:“可那些伤口,太——”   “呕——”   清嘉捂着唇,发出阵阵干呕。   “姐!”   清许才止住讨论。   清嘉双眼包着一泡眼泪,湿漉漉的,她吐出口浊气,贴在宋星然身上,双手软趴趴地摆了摆:“没事,都是刚才太闹了。”   她哭丧着脸,突然道:“过几日便是小皇孙的周岁宴,想来还要再见到祝清萍,真是……”   清嘉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祝清萍。   从前,清嘉是不喜欢,甚至讨厌祝清萍的——她嗓门又大又吵,每次见了面必然要出言讽刺;又满肚子坏水,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负自己。   如今见祝清萍饱受折磨,清嘉又生出不忍来,好似祝清萍是代替她受难一般——但原来嫁给赵严,也不是自己便要乖乖承受的命运啊。   只能叹两个人都倒霉,都撞上了祝满这个黑心肝的爹。   宋星然脸色阴沉,修长的十指碰在她腮边,将掉落的碎发拂至耳后,略有烦躁:“不想见,便不要去了,本来大皇子在我这也没几分面子。”   这话其实假。   宋星然于朝堂之上,可谓滑不溜手,从来春风和煦,谁也不得罪,与谁面子上都很过得去,但清嘉一不舒服,他便耐不住地烦躁,将真话都吐露出来——哪个都好,哪个他都瞧不上,他若心情不好,宣明帝的面子他也扫得,何况是大皇子那个蠢材。   是了,好巧不巧,宣明帝与赵严乃是儿女亲家,大皇子如今的正妃,正是赵严的嫡长孙女,如今又诞下了皇孙,所以赵严才日日嚷着要立储立储,江山稳固。   虽赵严是司马昭之心,但话术却寻不出错漏——如今中宫空悬,无嫡立长。   清嘉素手拂上他冷凝的俊脸,轻轻拍了拍:“没那么娇气。我歇一歇便好了,省的旁人嚼我家夫君的闲话,说娶了个气性大的小官女儿。”   宣明帝乃是头一回做祖父,不管对几个已经长成的儿子如何防备,隔辈总是亲的,故此小皇孙的周岁宴办得十分隆重,是由太后亲自操持,在交泰殿设宴,四品以上的大臣命妇悉数受邀。   清嘉才回京,便已收到宫中下来的帖子,这样大的阵仗,她怎好不去?   但宋星然分明生了气,清嘉只好耐心哄了。   她另一只手摸在自己肚皮上,口气温和:“小皇孙的周岁宴,是喜事,我去沾沾喜气,总归是好的。”   宋星然见清嘉面色稍润,回了些血色,又提起孩子来,宋星然才顺下口气,捏着她的手,轻声笑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祝清许坐在一旁,将姐姐姐夫的恩爱情状看在眼里,一颗心也才安定下来。   宋星然从前名声难听,是个风流浪荡、眠花宿柳的主儿,新婚次日便为了个花魁大闹顺天府,叫全京城的人都看清嘉的笑话。   但自从江南回来,真是不同了,宋星然望着清嘉的眼神,全是关切爱护。   反而是清嘉,常常不自觉流露出不耐烦躁的表情。   二人的关系仿佛调转了。   清许想,或许是姐姐怀孕了的缘故。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好的。   ——   腊月廿三,小年,小皇孙周岁宴。   清嘉晨早,便与宋星然、容城郡主一道入了皇城,这是她头一回入宫,也是头一回穿起诰命夫人的衣裳。   皆因十年前,先皇后病逝,后位便空悬至今,皇帝又醉心道学,后宫也没几个嫔妃,便一直由太后打理后宫诸事,所以很少叫年青一辈的命妇入宫谈话,清嘉由此逃过一桩麻烦事。   宴席未正式开始,前朝后宫是分开的,清嘉便由容城郡主带着,先去慈宁宫与太后请安。   宋星然还老不放心,扯着清嘉絮絮叨叨交代许久,最后被容城郡主赶走了。 第52章   慈宁宫中,许多女眷都已到了。   于清嘉而言,皆是陌生面孔,偶或几个蹭在容城郡主所办的花朝宴上见过,却早都对不上名号。   她虽与宋星然成亲大半年,但皆不在京城,便也从未参与过这些太太小姐们的宴会,担心出差错,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容城郡主身后。   清嘉是认不得人,但这些贵妇女眷却久闻清嘉大名,清嘉一踏入慈宁宫,便感受到许多或大胆直白,或小心窥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有那三五成群的,已用宽大的袖子掩着面,窃窃议论起来。   “那便是信国公夫人?”   “生得一张好面皮。”   “一股子狐媚之气,上不得台面。”   “……”   诸如此类的声音传入婆媳二人耳中,容城郡主站定,在清嘉手背上拍了拍,小声道:“人多嘈杂,你不要介意。”   清嘉笑着摇摇头。   她是最心宽的了,旁人说什么都影响不得她的好日子,何况她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算是半路杀出来、名不见经传的乡巴佬,却嫁了京城中的风流贵公子。   虽然宋星然从前名声不大好,但权势地位总是惹眼呀,旁人议论一两句,也很正常,既是议论,又能有几句好话。   放在心上的才是傻瓜。   清嘉落落大方道:“诸位夫人与我都不熟悉,自然多有猜测。”   容城郡主放下心来,才要说话,便有眼尖嬷嬷迎了上来,恭敬道:“是郡主与信国公夫人来了,快请到内殿来。”   此次宴会邀请人数甚众,只要是女眷,都少不得要到太后跟前请个安,露个脸。   但人数一多,难免喧嚣吵闹,太后金尊玉贵的一个老太太,才不耐烦听这些叽叽喳喳,那些身份、辈分低的,于殿内请安磕头后,便被人引了出来,在外头花厅等候开席。   容城郡主身份贵重,自然要入内殿与太后叙话的。   与外头的富丽规整不大一样,内殿要稍小一些,也家常许多,上首一张罗汉塌,太后姿态轻松地坐着,旁侧摆了十来张圈椅与小几,俱坐着面生的贵太太,清嘉略扫一眼,都是有些年纪的,其中一位她见过,是徐长陵的母亲,安乐伯夫人。   太后娘娘鬓发如银,面颊丰腴,天庭饱满,一看便是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大约是人逢喜事的缘故,她老人家面带红光,瞧着精神十分不错。   但清嘉转念一想:小皇孙又非太后亲生,太后的欢喜有几分真假呢?   太后笑呵呵地冲容城郡主招手:“诗言,快来。”   清嘉乍一听这称呼,都有些怔住,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李诗言,是容城郡主的名讳。   先帝中年丧子,后继无人,迫于无奈,才于宗室子弟中选了如今的宣明帝做嗣子,故此宣明帝与太后是半路母子,情分不算亲厚。   但容城郡主的生父旭王爷,与先帝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感情十分深厚,太后是容城郡主的亲伯娘,自小看着容城郡主长大,故此十分亲昵,唤的不是她的封号‘容城’,而是她的闺名。   清嘉跟在容城郡主身后,徐徐叩拜,听见太后笑着说了句:“不必多礼。”   她站起身来,恰对上太后蓄满笑意的眼。   太后牵着容城郡主坐下,口气略有夸张:“好俊的小姑娘,诗言,这可是你那小儿媳?”   郡主颔首:“正是。”   顿时,殿内所有眼神皆汇集在她身上,清嘉端着标准的笑容,略屈膝,行了半礼。   她是一品的国公夫人,论品级,或许在座的某些夫人都不及她,但却都是长辈,略谦虚些,纵叫人挑不出错。   太后笑着叫人赐座看茶,赞道:“瞧瞧,真是落落大方,好生懂事。”   诸位夫人自然应和。   清嘉才在容城郡主身侧坐定。   又见太后目光望向她,颇为热络地问:“听闻,凉州办了一趟差事回来,都有身孕了是不是?”   清嘉有些不好意思,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   太后端起手中的茶杯,浅酌了口,才道:“到底是诗言好福气,新媳妇进门才半年,便怀上了,我家玉柔……”她重重叹了口气:“成亲都四年的光景了,却迟迟未有消息,真是将我急坏了。”   玉柔。   清嘉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对不上号。   殿内突闻一道娇声:“外祖母!您总翻来覆去地说这个,不烦么?”   清嘉闻声望去,见着一张熟悉的脸,圆润的脸,飞扬的吊梢眼,一管鼻梁挺直瘦削,显得英气而倔强。   万寿节,她与宋蔚然在夜市闲逛,与玉柔郡主看上了同一件手串,红珊瑚做的。   玉柔郡主当时飞扬跋扈,简直要当街将她吊起来打,后来宋星然莫名其妙出现,替自己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也是后来清嘉才知道,这位与自己争风吃醋的玉柔郡主,竟已成了亲——也不知她家夫婿作何感想。   方才听太后说,郑玉柔成亲都已四年,还未怀孕,清嘉便知,这夫妻二人感情必定好不了。   郑玉柔这样明目张胆地喜欢宋星然,又有哪个男人受得住头上绿云罩顶呢?   郑玉柔笑容灿烂地走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位熟面孔,竟是祝清萍。   二人是牵着手走进来的,一副感情甚笃的模样。   清嘉印象中,这二位似乎是平行线,从未有相交之处,却不知何时变得这般亲昵。   郑玉柔径直走向太后跟前,在与清嘉眼神对视的瞬间,笑容瞬间挂落,柳眉倒蹙:“你——”   清嘉纵有些波澜,也死死压在心头,面上仍是端方笑意:“郡主。”   太后并不晓得二人过节,反而十分热情地引荐:“玉柔,这是你星然表哥的新婚妻子。”她一顿,慈爱地着望向清嘉,带着少许不确定:“是……叫清嘉的吧?”   清嘉笑着点了点头。   太后又道:“都是自家人,你该称呼一声表嫂的。”   郑玉柔冷笑,语带讥诮,哼道:“表嫂?”   屋内哪个不是人精,听郑玉柔阴阳怪气一声,顿时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太后自然也听出来她的情绪,这才想起昔年郑玉柔是寻死觅活地要嫁给宋星然。   当时太后也有意促成这段婚事,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星然果断拒绝,说自己留恋外头的花花草草,红粉知己不胜枚举。   虽先帝年青时,后宫也有数十妃嫔,但花心得这样明目张胆的,摆明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男子,却又只有宋星然一个。   太后年青时也没少争风吃醋,好歹先帝花前月下时,也会哄哄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云云,但宋星然一上来便说自己见一个爱一个,吓得太后顿时将劝婚的话柄收回,千挑万选了个老实巴交的,才将玉柔郡主下嫁。   如今郑玉柔这剑拔弩张的模样,摆明了余情未了。   太后面上的笑容险些也挂不住,轻咳了一声,小声道:“玉柔——”   郑玉柔眼神仍钉在清嘉身上,不情不愿地别过了脸。   清嘉始终笑着,显得无辜又温顺,她垂下头,轻轻抚了抚自己还平坦的小腹。   郑玉柔面色铁青,攥着拳头在一旁,眼神愤怒而凉薄。   太后叹了口气,为这些痴男怨女。   她招了招手,与身边的大宫女吩咐:“将小皇孙抱过来。”   皇孙的周岁宴,是要祭祖行礼的,因国师算出的吉时在半夜,昨夜大皇子夫妻便入了宫,大皇子如今跟着宣明帝在前头,王妃则去了偏殿换衣上妆,小皇孙便在太后宫中照看。   太后想着,大家逗逗小孩,气氛便不显得尴尬。   也果真如此。   小皇孙如今才一岁,正是最可爱的奶娃娃阶段,粉雕玉琢,小脸肉肉嘟嘟,逢人便笑,一点也不怕生,难怪皇帝喜欢。   一时殿内的焦点便转移到了小皇子身上,欢声笑语不断。   容城郡主虽不知清嘉与郑玉柔的过节,但她略一过眼,也知郑玉柔不喜清嘉。   又素知郑玉柔被太后与新丰长公主纵得刁蛮跋扈,早有恶名,便有意隔开她与清嘉,领着清嘉拐到一侧,与众位夫人太太一道逗弄小皇孙。   见众人都走了,太后才拍了拍郑玉柔的脊背,苦口婆心道:“都过去这样久了,又何苦揪着不放。”   郑玉柔耷拉着眼皮,兴致索然地哼了一声,口气依旧不平:“就看不得她楚楚可怜的狐媚模样,一派矫揉造作。”   太后无奈摇头。   郑玉柔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对宋星然爱而不得,若他真见一个爱一个,一世不娶,她或许还气顺些。   可如今……   听闻宋星然凉州回来,还陪着妻子回了一趟江南,瞧着不是不会体贴。   太后凝视着郑玉柔,十分忧虑。   郑玉柔见太后默然不言,气闷道:“外祖母!我说的是真的!祝清嘉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与她妹妹熟识,她从前在闺中便是个不检点的主儿!”   郑玉柔将祝清萍拽了过去:“不信,您问。”   太后略有烦躁,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训斥:“闹够了没有?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祝清嘉狐媚与否,检点与否,都与你没有干系!你今日乖觉些,莫砸了场子。”   她没好气地扫了一眼木然不言的祝清萍。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苍白着脸,低垂着眼,生得与清嘉有几分相似,但清嘉杏眼盈盈,妙目生波,她却只有茫茫暗淡。   显而易见的阴郁。   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吉祥热闹的事物,人亦如是,喜欢朝气蓬勃,喜气洋洋的那类,心底对祝清萍便先入为主的不大喜欢。   何况祝清萍与清嘉,两姐妹原该同气连枝才对,偏跑到郑玉柔面前嚼舌根,说自家姐妹的不是。   太后心中默默评价:也是个兴风作浪的主儿。   更是赵首辅的小老婆。   太后眼神复杂,扫了一眼祝清萍,又扫了一眼远处的清嘉,想着他们祝家人,嫁女儿可真有一手。   再看郑玉柔,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太后忧虑地叹了口气,与祝清萍道:“我有话与郡主说,你过去看看小皇孙罢。”   祝清萍顺从一拜,往众人环抱的小皇孙处走去。   清嘉余光瞥见祝清萍来,默默挪了挪身子,遥遥躲着她。   还是小心为上。   众人见祝清萍来了,不知哪位起哄:“赵太太,抱一抱小皇孙罢。”   连清嘉都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她们口的赵太太是祝清萍。   祝清萍寡淡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摆了摆手,口气很冷:“不了,我不曾生养,没抱过孩子,恐冲撞了小皇孙。”   小皇孙仍旧吐着口水泡泡,并不知晓这些人心阿谀。   小皇孙是宝贝疙瘩,祝清萍心情再差,也得装模作样地逗弄一把,便只站在摇篮跟前,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但小皇孙是个爱笑的奶娃娃,竟咿咿呀呀地摇起了手,露出个软趴趴的笑。   清嘉如今身怀六甲,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忍不住凑上前碰了碰小皇孙肉嘟嘟的小脸,但在场的命妇太太,也有那心坏的,阴阳怪气的:“哟,小皇孙与赵太太真是亲呢。”   还有人捏着腔调回:“可不是,到底算得上是一家人,若依着辈分论,小皇孙得称呼赵太太一句外祖母呢。”   祝清萍一张脸倏然变得苍白,笑容凝在脸上,呈现个诡异尴尬的弧度。   清嘉注意到,祝清萍宽大的袖袍下,手臂在轻微地抖着,像是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清嘉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换了谁受得了这讽刺?只默默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瞬间,内殿大门被推开,有个被宫女太监簇拥着的清瘦男童入来。   众人纷纷行礼道:“参见五皇子。”   罗汉榻上太后,本来在与郑玉柔说话,见她执迷不悔,正是忧愁的时候,见了五皇子,脸上的愁云瞬息藏了起来,又挂出一贯的慈和笑意,招手道:“小五,快过来。”   原来这位小少年,是赵贤妃所出的五皇子,李景。   他年纪还小,并未开府别住,就养在生母贤妃膝下,是皇城中最得爱宠的孩子。   诸位皇子中,清嘉只见过四皇子李炎。   李炎生得俊美,与宋星然的清隽风雅迥然不同,若说宋星然是松柏,那李炎则美艳侬烈似桃李,还是盛放时分,转瞬便要开败的哪一类,身上总有阵花开荼蘼的倾颓。   李景则又不一样,他虽未长成,却能看得出天生骨骼纤细秀气,是个温和清朗的小小少年,因自小浸在蜜罐中长成,眉目空净,显得分外童稚。   太后与皇帝是半途母子,她老人家行事便分外小心,对皇帝宠爱的五皇子,表面上也更热络些。   李景一来,殿内的宫女便忙不迭送上手炉、热毛巾、茶水、零嘴等物什,生怕这位小祖宗从外头来,受了冻、受了饿。   李景倒难得,他也不是骄纵的性子,笑着擦了手,眸光熠熠:“父皇与母妃有事情耽搁了,见我闲得无聊,打发我来做个跑腿。”   他拍了拍手,有个小太监捧着个雕花木匣子走前来,李景取过,打开匣子:“这是父皇送给小侄儿的。”   这是件长命锁,海棠四瓣的样式,每瓣皆由纯金凿打,瓣梢镶着镶红玛瑙,锁下更垂着九鎏东珠,每一鎏皆有九数,以红宝石为坠脚,十分精细,流光溢彩。   连太后,见惯了好东西的,都不住啧啧惊叹:“皇帝用心了。”   她拍了拍手:“将小皇孙抱上来,将皇祖父送的长命锁带上才好呢。”   李景却笑着站起来,手中还拿着那长命锁:“小侄儿躺得舒舒服服,莫挪过来了,叫我瞧一瞧,与他带上。”   清嘉算是看出来了。   太后对小皇孙半点不在意,且颇为敷衍。   小皇孙自被挪出来后,太后莫说亲自起身瞧一瞧,竟是叫人抱过来都懒得,只不住与自己亲生外孙女说话。   就将孩子撂在角落,交由这些命妇逗弄。   如今李景拿着礼物来了,她才记得将人抱至跟前,略演一演舐犊情深的戏码。   其实便是李景入了内殿后,屋内也是乱糟糟的,这边人多些,众位女眷都围在小皇孙的摇篮前,如今见李景走过来,原来围绕在摇篮前的诸位才自动退,让出了条过道。   李景瞧着,还颇为单纯。   他眸光温软,展露出十二万分的好奇。   李景倾身上前,先是伸出手,挠了挠小皇孙的小手,小皇孙有咯咯地笑出声来,一众命妇便七嘴八舌地说些吉祥话。   李景颇为受用,亲自与小皇孙带上了长命锁。   小皇孙大约是见自己身上多了个新鲜玩具,小嘴咧得更开,扑哧扑哧地吐着泡泡,又将锁下的东珠链子攥在手中,生龙活虎地摆动着手臂。   实在可爱。   清嘉见得都心软。   李景也喜欢,他挠了挠头,大着胆子将小皇孙抱了起来,小皇孙倒是不怕生,被人抱着也不哭闹,仍旧笑嘻嘻的,小手拽着的链子也松了下来,转而在李景身上扒拉,又是用手拽,又是用嘴啃。   李景颠了颠,将孩子半抛半抱地挂在手边。   诸位太太都在旁奉承,说李景与小皇孙有缘分。   清嘉却瞧着有些不对劲——李景原来笑得十分开心,将人紧紧抱在胸前,大约是觉得新奇可爱。   但李景面上笑容逐渐收敛,手也渐松垮下来。   小皇孙都快足岁,十分健壮,又扭来扭去,李景细胳膊细腿,眼见就要抱不住,他将人滑下,想要放回摇篮。   但可巧,李景一身宽袍大袖,大约是衣袖被卡住,他手一顿,怀中的孩子还未送回摇篮中,便径直在空中砸了下来。   清嘉是时刻注意着的,她惊呼一声,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得多,几乎瞬息便伸手,堪堪在小皇孙摔落在地的前一刻,将人捞在怀中。   小皇孙受了惊吓,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就在同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响彻内殿:“你——你要摔死他么?——好歹毒的心!”   一下冲击,清嘉手臂微微发麻,却不敢将小皇孙抱在怀中,忙不迭放回摇篮,才有女官一拥而上地哄他。   容城郡主在旁看得明晰,上前摸了摸清嘉的手臂,心有余悸道:“你没事吧?身上可有不舒服?”   清嘉摇了摇头,扯着容城郡主往后退,默默避开风暴中心。   清嘉是不碍事的,但骤然出现的大皇妃却吓得够呛——自家的宝贝疙瘩险些被砸在地上。   大皇妃方才去偏殿梳妆,如今一袭华美大妆,双唇红艳,眼角飞挑,显得气势恢宏,杀气腾腾,十足吓人。   大皇妃跨了几个大步,烽火流星地走上前,一把捏起李景衣襟,质问道:“你究竟做得什么打算?”   李景颤声,摆手否认:“大嫂,我、我不是故意的……”   命妇们纷纷站起,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搭腔。   太后也坐不住,缓缓坐直了身子,出言劝道:“大皇妃,小五年纪还小,手上没力气,一时抱不住人罢了,你莫要……”   好言被大皇妃怒火烧断:“太后娘娘!”   她衣袖一甩,将李景推在地上:“若非我孩儿命大,方才那一下,他小命都要没了呀,便是活着,保不齐也将脑子摔坏了。”   她所言不假。   婴儿的头骨未长成,磕着碰着都怕出事,何况直愣愣砸在地面上。   大皇妃越想越后怕,浑身都有些发抖,怒不可遏地指着李景,冷笑道:“五皇子还小,赵贤妃却老练,谁晓得是不是受了赵贤妃指使。”   这话落下,殿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自冯凭倒了台,明眼人都只三皇子失了圣心,大皇子边成了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但诸位命妇都清楚,皇帝迟迟不肯立储。   更知道,皇帝专宠赵贤妃、宝贝其所出的五皇子。   二者是否有关联呢?谁都在揣测,谁都不敢说。   但大皇妃这话,却是将大皇子与五皇子的敌对提到了明面上。   大皇妃乃赵严的嫡长孙女,出身可谓贵比公主,她平日端方,骨子却傲,气性极大,发起脾气来什么话也敢说。   太后都听不下去,无奈道:“呼沁什么!”   又见皇帝那宝贝疙瘩李景,仍一脸无辜地趴在地上,泫然欲泣。   她啧了一声,与手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快将五皇子扶起来。”   大皇妃往前一跨,一脚踹在那嬷嬷身上,趾高气扬:“我看谁敢?”   殿内,只有小皇孙的哭泣声与奶娘的低声哄劝,旁的女眷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搅入这皇家是非。   却听见一道洪亮之声传来,威严冷肃:“大王妃好大的气性。” 第53章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纷纷跪倒在地。   来人一身玄色绣袍,胸前盘踞着威风凛凛的五爪金龙,是皇帝来了。   清嘉躲在人群后,低眉顺目地行礼,用着余光悄悄打量当今天下的主人。   宣明帝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生得高挑清癯,蓄着长长的胡须,十分飘逸。   大约知晓他热衷于求仙问道,清嘉瞧着宣明帝,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但他眼神却不温和,与李炎有些相类,眼裂很长,微微下垂,静静凝视人时,略有些渗人。   更莫提他如今冷着一张脸,横眉竖目,更是散发出迫人的威压之气,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大王妃瞬时变得安静,只是脸上表情依旧难看,她并不惧怕皇帝的模样,不卑不亢道:“还请父皇为我儿作主。”   此刻小皇孙已止住了哭闹,只有几声残留的抽噎,奶声奶气的。   皇帝对长孙还是和颜悦色,手掌轻拂过小皇孙的小脸:“如今也没事了,大皇妃非要撒什么气呢?”   “景儿。”   这是另一道声音,温婉柔和,此刻带着些焦急。   清嘉便知道,这位一定是宠冠后宫近十载的赵贤妃。   清嘉怀揣着好奇,仔细去端详贤妃的模样,心底微微讶然。   赵贤妃是个轻灵的美人,身形修长玲珑,肌肤白皙,琼鼻秀目,这些在繁花似锦的后宫中皆是寻常,不足为奇。但贤妃眼下竟也生了颗嫣红泪痣,她柳眉蹙起时,眼下小痣便盈盈欲滴,楚楚可怜。   难怪宋星然会说,贤妃与自己生得有些相似。   赵贤妃扯了扯宣明帝的衣袖,一个眼波奉上,宣明帝便说:“景儿,地上凉,快起来罢。”   贤妃忙扯着袖袖子,半蹲着亲自将李景扶了起来。   皇帝捋捋胡须,和颜悦色道:“都跪着做什么,快起来罢。”   在场诸位才纷纷站了起来。   贤妃将李景搂在怀中,低声询问着。   母子二人俱是眼泪汪汪的,十足孤弱委屈,难怪皇帝偏心。   只有大皇妃不乐意,冷笑着哼了一声,直视着皇帝眼眸:“父皇,您便打算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   皇帝低笑一声,反问:“那依大皇妃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叫景儿与述儿赔礼道歉么?”   他虽笑着,脸上却无笑意,显然不耐烦。   这心的确偏得没边了,连一句训斥也没有,难怪大皇妃不喜,且五皇子,原来也是大皇子储君之位最大的阻滞。   大皇妃才不管皇帝不快,直说:“若您觉得,五弟弟还小,儿臣也不是不认,那子不教,母之过,贤妃娘娘,总该有个管教不力的罪名吧,自然不能轻轻揭过。”   她顿了顿,口气愈重,几近铿锵:“若厚此薄彼,实在难以服众,也叫人心寒。”   厚此薄彼。   皇帝脸色倏然转冷。   那些赵党臣子,每每上书,便是这个措辞,如今赵严孙女又如此疾言厉色地要说辞公道,显然不给他面子。   皇帝早年,为了将皇位坐稳,很是过了一段卧薪尝胆、如履薄冰的日子,此候他将边关平定,声威俱震,真真正正地将天下握在手中时,好似为了偿还昔年的委屈一般,手腕愈发铁血,也更独断专横。   随着年纪渐大,他痴迷于修道,表面上看,是比从前和蔼了些,但骨子却没变的,大皇妃不依不饶,吵着闹着要处置他的爱妃爱子,他已是不悦至极,重重地在桌面上一拍,怒道:“放肆!”   大皇梗着脖子,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反倒是贤妃,她轻摇着头,竟是缓缓跪下了,柳眉倒蹙,双肩颤颤:“是臣妾教子不周,皇上不要为难,只管罚臣妾便是,只要能顺大王妃心头怒气便好。”   大王妃咬着唇,怒道:“少惺惺作态!”   她柔柔弱弱的,十分体贴的:“景儿也只是个稚童,手上没了轻重,险些酿成大祸,罚我也好,只要不伤了一家人和气便可。”   两相对比,显得大王妃十分骄横,虽然李景确实做了错事,小皇孙也险些受难,但显然皇帝心中的天平已然完全倾向贤妃。   他皱着眉,亲自躬身将贤妃扶起,口气都软和:“爱妃你是——”   一句话未完,贤妃那纤细的身子一软,竟倒在了皇帝怀中。   皇帝是显而易见地慌张,将贤妃抱在怀中,扬声大叫:“太医呢!快叫太医来!”   李景也在旁母妃母妃地叫。   小皇孙受了惊吵,也嚎啕哭了起来,大皇妃忙将孩子抱在怀中,略显得慌乱,连太后也坐不住了,站了起身去查看贤妃的情况。   场面一片混乱。   清嘉听见容城郡主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扯着她往边边缘退。   亲眼见了一把天家争宠的戏码,清嘉心底啧啧称奇,只觉得贤妃能屹立在后宫近乎十年不倒,能屈能伸,说倒就倒,还是很有手段的。   很快,太后宫中的女官便将诸位命妇请到外殿去,终于能离开火药场,清嘉暗自松了口气。   清嘉在外头等了约莫一刻钟,见得三五成群的太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闯了进去,未几,李炎与宋星然都来了,同行的还有位陌生面孔的男子,与宋星然一般穿着酱紫官服,身量不高,堪堪至宋星然耳侧,他双手反背在后,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清嘉猜想,大约这位便是大皇子。   清嘉暗自打量他时,双手忽然被人牵住,扯出些残存的痛来,好似手骨被人狠狠凿了一下,低声呼痛。   宋星然忧虑道:“清嘉?你怎么了?”   她将手抽了出来,轻轻捏了捏,无奈道:“方才小皇孙险些被五皇子摔在地上,我恰好瞧见了,便伸手接了一把。”   见宋星然脸色愈发难看,黑沉沉的眼眸凝在她身上,瞧得人心里发毛,她忙解释:“不碍事的,小皇孙年纪还小,没多少重量压在手上,方才或许是你一下抓得太快,所以我才有些疼,只有一点点的。”   宋星然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眉峰却越皱越紧。   清嘉故作展示似的,弯了弯手臂:“你瞧,我没事,一点也不疼。”   宋星然被她气得发笑:“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力道轻轻地将清嘉一双手抓住,压在手肘窝上轻轻地揉,无奈道:“你这手,曾断过骨头的,记得么?”   当下,她的确是忘记了这回事。   当初被宋蔚然从桃树上砸了下来,受了伤,才名正言顺地住在国公府,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   还不是为了他么?   清嘉默默回想着,又听见宋星然咬牙道:“若你再受了伤,该如何是好?若你伸了手,却又接不住人,又被那多事的反咬一口,又该如何是好?清嘉……你要将我吓死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后怕道:“天可怜见,幸亏你平安无事,否则折磨的是谁?”   清嘉被宋星然一分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其中的危险来,低声道:“可当时……大约是我心不够硬,那种情状,实在难以袖手旁观。”   大家都在看戏,才足岁的孩子,若真摔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我也是,要为人母亲的人了。”   见宋星然脸色仍冷,清嘉扯了扯他衣袖,口气委屈:“夫君。”   宋星然啧了一声,只暗骂自己不争气。   罢了,又与她置气作什么。   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脸色稍霁:“下不为例。”   清嘉见他不气了,才敢问:“你们,为何都过来了?”   宋星然没好气道:“还不是听说这出事了。”   众人皆在前头等着皇帝,却又有小太监来禀报,说皇帝与贤妃先来太后宫中请安,才来开宴,那众人便只好继续干等着。   出事时候,大皇子李城正扯着宋星然说话,王妃身边人来禀时,恰巧又被宋星然听见了几句,宋星然与李炎一对眼色,二人唱了出双簧,将慈宁宫所发生之事套了出来。   李炎来,是来看热闹做戏。   宋星然来,是真担心清嘉难以应付这些乱糟糟的破事。   却没想清嘉迎头赶上,做了一把无名英雄,还险些受了伤,直将他气得肝疼。   此刻李炎与李诚皆入了内殿,也不知发生什么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殿门开了。   宣明帝走在前头,竟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宋星然疑惑的眼神,扫向李炎,只见李炎手肘支在轮椅上,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头疼模样,收到宋星然眼神后,眸光转回内殿,双手在腹部拍了拍,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怀孕。”   清嘉也接收到,与宋星然对视一眼,二人皆显得有些怔忡。   今日竟是如此跌宕起伏。   连清嘉也不得不叹一句,这位贤妃娘娘真是位妙人儿,是该说她手腕了得,还是说她运气过人。   但在机关算尽的后宫,老天爷哪能次次精准地站在某人身后呢?   方才听李景说,贤妃身体略有不适,所以皇帝陪着,遣他先来送礼。   只怕她早知道自己梦熊有兆了。   本来或想瞒着,或寻个良辰吉日再公布,却被不依不饶的大皇妃逼得先亮了牌。   但怀孕的喜讯一出,本就偏心的皇帝哪里舍得苛责她半分?只怕还要对大皇妃多厌倦几分。   清嘉忍不住自己的表情,笑得意味深长。   此时,前头恰有太监声音尖锐地催促众人,吉时快到,周岁宴马上要开席了,宋星然才抓着清嘉的手,嘱咐了声:“你乖些,不许再出头了。”   他真是担心得昏头了。   其实她从来算不得好心人,只是方才一点母性光辉作祟罢了。   清嘉笑,松快地打趣他:“有你在,哪里还要我出头?我只管吃喝便是了。”   他们边说边笑,混在人群中,跟在背影略显落寞的李诚身后,离开慈宁宫。   此后的宴席,倒是一切都如常,大王妃不曾再发作,连才查出有孕的赵贤妃也仍旧随侍在皇帝身侧,她换了一身紫色宫装,云髻高耸,累丝的黄金步摇,是双鸾衔珠的样式,流苏上的红宝饱满分明,粼粼耀目,云鬓花颜,富丽堂皇,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意气风发,十足一副后宫之主的气派。   在贤妃下首,有位穿着银蓝宫装的妃子,体态丰腴,瞧着已有些年纪,全程挂着笑容,是个亲善模样。   宋星然介绍道:“那是大皇子的生母,良妃。”   这可是皇孙的正经祖母,却在下边坐着。   良妃是皇帝潜邸时的妾氏,出身本来就差,后来皇帝登基了,才与良妃家中赐了个有名无实的爵位。   后宫中繁花似锦,良妃那平平无奇,甚至已经开败的小花,自然再难引起皇帝重视,幸而生养了大皇子,才在皇帝跟前留住了体面。   六年前,原储君皇二子密谋逼宫,皇后自刎谢罪,原来暗淡平庸的大皇子才逐渐显了出来。   二皇子少年英才,是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光芒太甚,以至叫皇帝生出了自危之情,如今便更喜欢那些好掌控的。   大皇子占了个长子的位分,又还算听话,这些年,皇帝待他不算差。   只是如今……   或许是急了,或许是飘了,总之已然惹得皇帝忌讳。   在宋星然眼中,大皇子只能算是赵家维持荣耀的工具,如今处于强弩之末。   清嘉打量着这位年老的妃子,忽然想起来,冯家有位贵妃,生了三皇子与永璋公主,今日却未露过面。   清嘉不免附在宋星然耳畔,低声问:“还有一位娘娘呢?”   宋星然装模作样地取过酒杯,长袖一拢,遮住唇形:“贵妃娘娘身体抱恙,月前便迁往行宫修养。”   清嘉心领神会。   与打入冷宫也无甚差别。   三皇子却是在的,就在李炎身侧。   清嘉发现,这几位皇子长相竟没有一点相似,大皇子生得个矮壮实,三皇子生得英武,李炎偏于阴柔美艳,五皇子则是清朗纤细,兄弟几个俱是貌合神离,心藏暗箭。   真是没有意思。   她是头一次出席皇家宴席,发现实在难熬,大殿地龙烧得闷热,歌舞不歇,推杯换盏之声不止,渐渐地便觉得难熬起来,也吃不下东西,安静地盯着殿外的雪景,兀自出神。   宋星然察觉出她的不安来,主动道:“我与你去外头透透气。”   清嘉点了点头,跟在宋星然身后,默默离开喧嚣的大殿。   在外头透气的,竟还有不少人,见了宋星然皆十分客气地问好,也有几个好奇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清嘉皆微笑以对。   二人寻了个僻静角落,宋星然才将她搂入怀中,心疼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将要散的,你再歇歇。”   皇帝笃信道学,设宴的时分皆掐着点算,依着钦天监的计算,要有两个半时辰才能闭宴,如今时间已过半,大家都熬得难受。   宋星然摸了摸她的肚子,问:“我见你都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可会饿么?”   清嘉叹了口气:“想要吃长亭楼的桂花珍珠小圆子。”   席间那些油腻腻的大菜,是一口都吃不下,只想吃些清甜软糯的。   宋星然被她软绵绵的口气撂得心软如泥,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好。”   清嘉心中烦躁,搂着宋星然的手臂,将重量悉数压在他身上,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官服的布料偏于硬挺的材质,膈在脸上,其实不大舒服,但清嘉此刻就莫名想往他身上贴,任性又无奈的口气:“好想回家呀。”   宋星然哑然失笑,将人又往怀中压了压。   便是二人躲在角落腻歪时,后背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宋星然双手都还揽在清嘉腰上,有些不耐地回头望,竟是大皇子李诚。   李诚是没想到宋星然夫妻竟这般恩爱,脸上也略显尴尬:“呃,明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嘉辨别不出来人是谁,只愣在原处,听见宋星然贴在她耳边说了句:“等我。”然后腰间的大手便松了开去,只听得几声轻缓的脚步声。   她也不好前去打搅,只能在原地等候。   方才乍然被人撞见,清嘉面颊也微微发烫,无聊等候时,她倚在凭栏处,用略显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度稍高的脸上,聊作降温。   忽地又传来一声:“清嘉。”   她拧头望去,竟是半年不曾见的徐长陵。   他亦是一身官服打扮,枣红色,衬得人气宇轩昂,十分英挺,但他却眉峰深皱,浓长的眼睫倾覆,显得忧虑而温柔。   此处偏僻,又只得他们二人,未免落人口舌,清嘉略退几步,拉开二人距离,才客套道:“徐世子,有事么?”   徐长陵眸光闪了闪,显出沉痛之色来,低声道:“你……你何需如此客气,是来扎我的心。”   清嘉心中咯噔一下,此话说得,竟似他们从前有过什么深刻交集一般。   徐长陵突然走近一步,吓得清嘉往后闪躲,又不慎磕在栏杆上,脊骨发疼,她只能皱着眉,伸手隔开他:“徐世子,请莫要近来,男女有别,莫惹人非议。”   “……”徐长陵盯着她,良久才苦涩一笑:“你还是怨我。”   “?”清嘉满头雾水,捂着不适的后腰,无奈道:“世子究竟在说什么?我有什么可怨你的?我又与你有什么交集么?”   徐长陵摇头,眸光中有鲜明的落寞,他缓缓道:“当初,是我没能救下你。”   当初?   清嘉简直要笑出声来。   当时她被祝满软禁,徐长陵确实曾说过,要带她远走高飞,但自己已然拒了呀?   且那夜,徐长陵闯入祝家后院,是不管不顾她的意愿,便想将她强行掳走的,幸而自己留了个心眼,等到了祝满。   否则,如今她只是安乐伯府后院的禁脔罢了,徐长陵早便会厌弃她,如今还会眼巴巴地与她说什么从前么?   占有欲作祟罢了。   但徐长陵这点心思,却只会害了她。   清嘉始终将手臂伸直,试图将二人距离拉至一个合适的、不惹人侧目议论的范围,但显然徒劳,夜黑风高,四下无人的角落,一男一女独处,已是瓜田李下。   她无奈道:“世子,当初我从未想过与你离开,如今更遑论什么怨恨,若世子还将我当作朋友,请就此离开,莫再与我平添烦忧。”   徐长陵摇头,猛地抓住她的手,逻辑混乱地解释:“那时,那时我回了家,竟叫我爹知晓了,他说,你是首辅看中的人,无论如何不可与首辅相争,我……是我软弱无能,受长辈控制,如今你打我骂我,都是好的。”   安乐伯是赵党一派,清嘉听宋星然说过,近来上书请求立储的大臣中,就有安乐伯,且还是属于言辞最激烈的那一类,宣明帝可谓烦不胜烦。   清嘉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只好发力去扯手臂,想要摆脱他的桎梏,却被人拽得死紧,根本难以挪动,当下火气也起了,冷着脸道:“徐世子,你家事如何,与我无关,请放手,我夫君瞧见了,会不悦的。”   余光瞥见,有一道亮闪闪的痕迹一晃而过,是珠宝的亮光。   有人看见了,且不知会如何猜疑编排。   清嘉心底发寒,连脊背都泛凉,一字一句道:“放、开、我。”   徐长陵未见过她态度冷硬,俏脸覆冰的模样,竟下意识松了手上力道,清嘉敏锐察觉,用力一挣,往歌舞晏晏的大殿跑去,不期然撞入一个宽阔的胸膛中。   淡淡的,松柏木的气息,是宋星然。   清嘉被宋星然抱了个满怀,听见他清润的嗓音萦绕在耳边:“怎么了?慌慌失失。”   身后徐长陵传来起伏不定的声音:“清嘉,你听我解释——”   清嘉往宋星然怀里钻,竟有劫后余生的惊惶,推着宋星然往外走,口气低弱委屈:“夫君,我们快些走罢。”   徐长陵大步追了上来,愕然一愣,皱着眉,眼神木讷地盯着前方相拥一对人。   听闻宋星然待清嘉只是普通,身边花草从不断绝。   如今一看,却……   宋星然余光也扫到一条影子靠近,又停在原处。   怀中清嘉不住催促他离开,宋星然拍了拍她起落不定的脊背,足下生了根似的,先是敛目凝了一眼怀中人,再抬眸望向徐长陵时,黑眸沉静若碧水寒潭,冷冷道:“徐世子,是要与我夫人说些什么呢?” 第54章   二人贴得太近,清嘉都能感受到,宋星然说话时,胸腔微微的发颤。   她被宋星然搂在怀中,视线受困,仰头只看见宋星然流畅的下颚线,身后又有个徐长陵虎视眈眈,她便是瞧不见,也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她略感不适,推了推宋星然:“夫君,松开。”   宋星然却置若罔闻,大掌扣在她后腰,压迫愈紧。   徐长陵的声音略显无力:“信国公何需咄咄逼人,我与清嘉素有旧交,如今不过问几句关怀之言。”   清嘉心头一惊,已在心中将徐长陵骂了个狗血淋头,素手攥在宋星然官服上,扯出皱纹来,极力摇头否认,生怕宋星然有所误会。   宋星然在她后腰上轻轻一拍,清嘉才冷静下来,听见宋星然一声冷笑,口气嘲弄道:“她与你能有什么干系?徐世子莫胡乱攀扯。”   宋星然是见过徐长陵与清嘉私下共对的,桃林一次、长亭楼一次,还都是私下窥视,自认将二人关系看得分明。   徐长陵眼馋他家夫人,几次三番骚扰不断。   从前不放在心上,如今见徐长陵追着清嘉跑,宋星然又觉得恼怒烦厌,好似自己藏在心头的宝贝被人觊觎,他虽不将徐长陵放在眼中,却仍旧见徐长陵似个恼人的苍蝇,恨不得一掌拍死。   一阵冷风吹来,将屋檐上的宫灯吹得明灭,徐长陵的脸色亦是明明暗暗,死死地盯着眼前相拥的男女,清嘉埋在宋星然怀中,是全然依附的姿态。   宋星然只用一臂,扣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脸上表情浅淡,似澄澈寂寥的月影,十足清高。   徐长陵心中妒火狂烧,觉得宋星然抢了清嘉,又恨极了他淡漠得近乎蔑视的眼神,压根发痒:“你真以为她喜欢你么?不过是她信手寻的避风港罢了。”   徐长陵是气急败坏的诋毁之言,却直直戳在宋星然顶顶介意之处,他心底已波涛汹涌,脸上却四平八稳丝毫不显,反而笑了:“大丈夫,为妻儿遮风挡雨原是应该。”   宋星然挑了挑眉,飞扬的桃花目中泛出似笑非笑的讥诮之色,淡淡道:“徐世子,你爹找你。”然后转身,长臂捞在清嘉纤细的腰间,带着人往殿内走去。   徐长陵并无功名在身,不过依靠安乐伯的关系,得了个无甚实权的封官。   徐长陵睁了睁眼,脸上是无人在意的羞愤错愕,他手攥成拳,死死盯着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   清嘉终于松动了些,转过身子去打量他的神色,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狭长一桃花目,在雪色映衬下,显出十足的冷清之色。   清嘉心底咯噔一下,宋星然多少有些气性的,心眼子又多,被徐长陵胡沁一场,也不知心底作何想法。   她攀着宋星然手臂,略带讨好的口气:“夫君……你生气了么?”   宋星然垂着眼,眉心略有疲倦,凝神去望她。   两弯清凌凌的杏眼,乖巧又妩媚,宋星然被她撩了一下,心弦骤动,言语都堵在喉头,说不出囫囵话,只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略略有些冻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发涩,低低地在风中散开:“没有。”又道:“起风了,我与你进去坐会。”   清嘉察觉不出异样,边走边搭话:“大皇子寻你,是说什么?”   宋星然淡淡一笑:“与我道谢,说多谢你及时将小皇孙抱住。”   清嘉的“见义勇为”还是有人发现的,他们回了国公府后,流水般的礼物便送了过来,竟是一夜都未曾耽搁。   有皇帝赐的,有太后赏的,还有大皇子夫妇的谢礼。   清嘉也不是从前才从扬州回来时的穷酸模样,十分冷淡地吩咐人抬回库房,然后便回房吃夜宵了。   宋星然还记得她信口一提的事,真叫长亭楼送来了一席宵夜,但分量都少。   明大夫说,孕妇夜间慎食夜宵,对脾胃不好。   但她在宫中吃不下东西,宋星然只好开了“恩典”。   清嘉见了夜宵,倒比见了宫中的赏赐还欢喜,搂着宋星然的脖子亲了又亲,偏偏她身量不够,清甜湿热的吻游游移移,落在唇上,又移到下巴,她气息吹拂在他脖颈间,撩得他发痒,哑然笑出了声,将人拦腰抱在膝头,抵着她的后脑认真地亲了下去。   清嘉靠在宋星然胸前,吸着鼻子闻了闻他身上松柏木的气息,唇角逸出一句松软的咛声,宋星然艰难地扯开些距离,含糊地骂了一声,犬齿磨着她的唇畔,嘶哑着嗓音:“你还吃不吃了?”   二人许久不曾亲近,宋星然近来极易受撩拨,常常半夜起身冲冷水澡,才堪堪忍住。   此刻人在他怀中,噙着柔软的唇,宋星然吐息缠绵,眼尾忍得发红。   一双眼真似桃花潭般,清嘉倒还清醒,只在他手中变得衣冠不整,中衣衣带松散着,伶仃地悬在身上,衣裳内鼓出个小山似的形状,他附在她耳边,似笑非笑道:“乖乖,长大了不少。”   也不知是在说孩子,还是在说什么。   她气息也渐渐不稳,咬唇哼个不停。   突然在满室凌乱的呼吸中乱入了几声“咕噜”,宋星然一顿,略抬了抬眼睑,幽幽地叹了口气。   清嘉勾着他脖子,撑起身体来,抱着咕咕叫的肚子,对他抱歉一笑。   她杏眼弯成两弯,又甜又灵,宋星然十足的无奈也被她驱散,替她掩好衣裳,免得受了寒气侵扰,才道:“不动你,吃罢。”   清嘉唔了一声,才高高兴兴吃了起来,只是人仍被他圈在怀中,进食速度委实缓慢,咬着匙羹问:“五皇子与小皇孙的事情,便这样揭过去了?”   宋星然下颔卡在她锁骨上,轻轻别了别,缓声道:“不然呢?与做祖父相比,自然还是当爹更高兴些。”   清嘉咽下一口糖水,默默评价:“也是,喜当爹,娇妻幼子,证明自己雄风仍存,当了祖父,不免觉得自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宋星然被她的快言快语逗得闷笑,忍不住在她面颊上香了又香:“皇帝的小老婆一抓一大把,这位贤妃却独得恩宠,她是冯凭献上去的,冯凭事发后,她很是眼泪汪汪地求过情,皇帝才未将他斩首,不过流放罢了。”   他若有所思道:“皇帝是个狠辣人,从前,杀妻戮子也不见手软,如今倒真切为她变了。”   清嘉吸了口气,讶然道:“杀妻戮子?”   她只知,六年前,懿文太子薨逝,同年,萧皇后郁郁而终,皇帝罢朝一月,举国同悲,却不知下手之人竟是宣明帝。   宋星然冷笑了声,点头。   他低眉敛目,眸光温软地注视着清嘉,暗自思忖是否该将这些事说与她听,半晌,才淡淡道:   “皇帝昔年为了坐稳江山,迎娶了兰陵萧氏之女,二皇子乃中宫嫡子,出世便显贵,册封太子。”   清嘉略数了数,其实皇帝子嗣不丰,只生养了五位皇子,其中大皇子李诚的母妃是潜邸旧人,五皇子李景又还年幼,可是这位皇后家世太盛,处处压着皇帝一头。   清嘉问:“萧皇后,可是专横跋扈之人?”   宋星然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萧皇后温柔端方,对皇帝并无过多掣肘,且我记忆中,帝后十分恩爱,宫妃也不多。”   “但我渐渐长大才明白,明面上的风和日丽,底下也是暗藏汹涌的。太子逐渐长成,羽翼渐丰,皇帝从前是有头风之症的,他犯病时,竟有朝臣上书请太子监国,太子母族又显贵,在朝在野声名皆盛,”   “皇帝那般多疑猜忌的性子,自是容不得他。”   “所以,做了个局,诬陷太子谋反逼宫,将其赐死,兰陵萧氏从此一蹶不振,再难对他的江山指指点点。”   清嘉听了,生生打了个哆嗦,到底是帝王心术,竟能将父子情深的戏码演了十多年,那如今,皇帝对贤妃母子,又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清嘉问了出口。   宋星然垂下眼眸,若有所思,良久才略带讥讽道:“或许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罢。”   若依着皇帝原来的个性,对冯凭定会斩草除根的,却因赵贤妃的求情而网开一面,宋星然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叹了口气:“连李炎都说,对她刮目相看。”   说起李炎,清嘉放下汤匙,忧虑道:“你分明知道皇帝最忌讳人结党,又为何要替李炎……”   整个京城,鲜少有人知晓宋星然与李炎是知交好友,更不知宋星然早早站了队,要为李炎争皇位。   她今日所见,皇帝对宋星然十分倚重,大皇子对宋星然亦是拉拢巴结更多,做个纯臣,定然也是青云直上,安享荣华的,为何要兵行险路?   李炎……一是残疾,二是无依靠,三是脾性怪,争皇位的胜算显然低人一等,宋星然机关算尽一个人,为何会……义无反顾?   见她蹙起眉头,一脸为自己担忧,宋星然心中反倒好受,他敲了敲瓷碗边缘,张嘴“啊”了一声,示意清嘉喂他。   清嘉勺了一勺小圆子喂到宋星然口中,他表情淡淡的,但清嘉莫名觉得他心情不错,他嘴巴嚼着东西,半晌不说话,清嘉心急,撞了撞他的肩膀,才被他扣住,听他语调幽幽地说了一句:“本来便是我欠他的。”   欠?欠了什么,值得他以身家性命相搏?   清嘉还想再问,宋星然却忽而低下了头,含住了她的唇,慢条斯理地碾,含糊道:“总说这些煞风景的作什么?”   清嘉后颈被他宽大的手掌握在手中,只得仰起头来承受,到最后难受的人还是他,清嘉听他伏在自己颈侧兴奋难耐地喘,最后漫出了一句骂,许久哑着嗓音说:“叫听雪进来服侍你。”   他抚了抚她的发顶,叹声:“不早了,你累了一日,洗漱歇息罢。”   说罢,略起身,将她摆在凳子上,竟是要离开了。   清嘉扯住他衣襟,一双杏眼水汽氤氲,喃喃:“夫君陪我好不好?”   几次三番,清嘉也被宋星然撩得起兴,反正明大夫都说她坐稳了胎,一切无碍,索性大大方方挽留他。   “嘶——”他太阳穴兴奋一跳,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可知在说些什么?”   清嘉都未来得及说话,整幅身子都被人抱得凌空起来,他步伐又大又急,很快便挪到浴房,顺着碧石凿的台阶逶迤而下。   浴房内熏蒸着湿热的水汽,清嘉靠在宋星然胸膛上仰面望他,只觉得他侧脸流畅丰逸,石刻壁画都凿不出来的标准,平时故作端方时还好,斯斯文文的,如今面泛绯绯,眼尾潮红,喉骨急切地滚了又滚,似从九天神台上倾颓下来,雍容又松懈。   他倒还慢条斯理,似剥蛋壳一般,只是在看见她后背一道青紫淤痕时,呼吸也缓了,指尖一顿,眉头深蹙:“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弄的?”   他用力碰上去时,还微微发疼,清嘉不觉也皱了皱眉,却不敢说疼。   是方才她被徐长陵逼得无路可走,不慎磕在栏杆上造成的。   宋星然倏尔有些急躁的开始检查她,他那样慢条斯理的人,手脚竟罕见地忙乱起来:“才叫你离开眼皮子底下一会,竟……”   清嘉将他手抓住,捧在胸前,啼笑皆非地解释:“宋星然,我没事。”   “刚才被徐长陵追着跑,才不小心磕了一下,如今连疼都没有了。”   似魔怔了,徐长陵的话又在宋星然脑中闪回——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么?   成亲前,他既不介意,也未怀疑清嘉对他的爱意。   但时日愈久,如今二人连孩子都有了,他却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清嘉待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反复斟酌,有时候被甜蜜润了满心,有时候又觉得不对。   只是清嘉已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妻子,温柔婉顺,宋星然挑不出错处来。   此刻只将帐全数记在徐长陵头上。   宋星然默了半晌,桃花眼乌浓沉郁,凝在她身上,似要灼穿一般,弯腰又将她圈在怀里,低声道:“往后都不敢放你出去了。”   省得招些不三不四的人惦记。   清嘉却急了,从他怀中挣扎起来:“不许,你说过上元夜陪我出去的。”她皱着眉,咕哝道:“你不去也行,但我得出去透透气。”   “嘿。”宋星然捕捉到她的“大胆发言”,气极反笑,伸手捏了捏她尖尖的下颌:“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上元月夜,灯火憧憧,夜不闭市,是少有的热闹时候。   自怀孕后,宋星然将她拘得紧了,清嘉又才从江南回来,自由散漫惯了,常常都觉得憋闷,好不容易逮着个热闹时分,自是不容错过,一听宋星然不许她出门,顿时孕妇的脾气也上来了,顾不得衣衫不整,一掌推在他胸口:“不同你好了,你走开。”   宋星然不曾设防,被她轻轻一推,咣当翻下贵妃榻,落在地上,脸色晦暗难辨。   清嘉双臂撑着半仰在贵妃塌边缘,白生生的脚趾头蜷起,一点一点敲在青瓷砖面上,俯着杏眼看他,心底也在打鼓——没想他这样脆弱。   方才衣裳都蹭得七零八乱,松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大半胸膛,深刻的锁骨,流畅的肌肉,本来他丽色过人,又一副健美身躯,该是很好看的,此刻却无端显得狼狈。   清嘉低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试探道:“你……还好么?”   宋星然发出声闷笑,伸手捋了一把额角散落的碎发,再抬眸时,一双桃花眼亮得灼人,他咬着牙,极力忍着,憋出自认柔和的口气,听在清嘉耳中却觉得瘆人。   “你是好了吧——”   话音一落,他从地上站起来,清嘉便觉得自己脚踝被人轻轻握住,又狠狠一拽,便被腾空抱了起来,不过顷刻,便落入温暖的水中。   水花四溢,清嘉也被呛得直咳嗽,脊背有个大掌轻轻拍了几下。   宋星然将她呼吸抚平,便扶着她的后脑,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清嘉原来心有余悸,一双腿在水底胡乱蹬着,拍出凌乱的水花来,宋星然分出一只手,将两弯腿拢在一处,抓住胫骨末端,生生将她的激动捆住,专心致志地去亲她。   她唇齿间还残存着蜜糖的甜香,混杂她身上原有的香气,十分清润甘甜,宋星然痴痴抵近,清嘉也晃了神,浑身骨头像被抽走,阖唇又启。   宋星然再有十分的恼怒也烟消云散,脸上是若隐若现的红,瘦长的指骨捏得泛了白,笑得沙哑:“我伺候夫人。”   清嘉几次瞪目失声,面上湿淋淋的一片水光,有汗与泪,整个人似蒙在云雨中。   捞出水时,她连指骨都软着,宋星然将她用绸布裹好,抱了回房,在她耳边不厚道发言:“这才哪儿到哪儿?我都才——”清嘉张臂捂住他的嘴,又被他舌尖滑滑腻腻地刮了一道,顿时呀了声,松了手,低声骂句:“登徒子。”   宋星然发泄了一阵,虽未全然魇足,但心头却满,哪里会在意她的打趣,反而将人搂在怀里没完没了地亲,更自我打趣:“夫人嫁我前不就清楚了么?”   清嘉发痒,咯吱咯吱地扭着腰发笑,抱着他脖子问:“那我上元夜能出去了么?”   啧。   美人计。   宋星然被她哄得通体舒泰,眉骨轻佻一振,附在她耳廓,热乎乎地吐出几个字,伸出手,在她小腹上轻柔摩挲,似喃嘶叹:“好宝宝。”   叫谁呢?   清嘉瞪他一眼,觉得二人的荒唐行径似都被腹中孩儿看得精光,一巴掌拍在他面颊上:“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眼神是软的,手掌是绵的,宋星然吃了刀子也觉得心甘,仍笑着,两痕桃花目蓄满清潮,脸上挂着轻浅的指痕,显得十分疏狂放荡,诱惑的吐息拂在她耳畔,明目张胆地威胁:“夫人,如何?”   上元夜呀……清嘉两弯细眉微颦,咬着唇畔点了点头。   宋星然笑意更深,双臂一扬,将覆在二人身上的薄被掀开,从身后将她圈住。   烛火被狂风卷得熄灭,几缕青烟袅袅婷婷。   ——   此后,平安无事地跨入新年,宋星然不必上朝,日日都在家中呆着,竟不曾出门寻花问柳,乖巧得很,清嘉心底啧啧称奇:自己这点小肉星子,真能将大尾巴狼喂饱了么?   但丈夫乖些,于她而言总归是好事,待他便也多费了些心思,不似从前那般草率。   只是白日才夸了他听话,午觉还没醒来,宋星然凑在她耳边,说要出去办些事,办什么事情也不交代清楚,清嘉却也懒得理会,半睁着眼儿,敷衍地点了点头,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便埋进了枕头中。   孕后,她总是分外嗜睡。   宋星然被她这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气得牙痒痒,将人半抱起来,摆在膝头,在她唇瓣上磨了又磨,清嘉本来不大清醒,被他堵住唇,越发觉得头昏脑胀,手足皆软,无力地哼唧几声,含糊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宋星然万没有想到,二人亲热时,清嘉也能走神成这副地步,心头不爽利愈发强烈,终究没忍住:“你竟不关心关心你夫君去哪儿么?”   清嘉揉着昏涨的太阳穴,杏眼仍迷蒙,潦草道:“所以,你要去哪里?”   宋星然见她睡得双颊发粉,取了一盏温水喂到她唇边,才说:“李炎,我要去李炎府上。”   李炎?从前也见过他们一道在云琅阁寻欢作乐,那会宋星然旁边的人还是那花魁曲烟波。   这狐朋狗友的,凑在一起总没什么好事。   但谁管他呢?   清嘉啄了几口水,趴回了床上,只用个后脑勺对着他:“哦。”   宋星然盯了她半晌,也未等到一句:你早些回家。   只得愤愤然又将她转了过来。   清嘉迷糊地哼了一声,心中不耐之火已然蔓延,素手一甩,竟正正在他面上拍了一掌:“还要干嘛?”   她那张粉嫩的小嘴上,还残留着些水痕,瞧起来分外水润可口,说出的话却十足诛心,宋星然拂袖而起,“嘭”地一声将门甩上。   惊雷似的响动将院内洒扫的丫鬟婆子都吓得一震,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连听雪都跑了进来,见她仍在床上昏昏睡,担心道:“小姐,姑爷似发了好大的火气。”   清嘉摆了摆手,随意道:“无妨。” 第55章   宋星然至李炎府上时,俊脸仍沉着,见了李炎,连话也不说,径直坐下,灌了一壶又浓又苦的茶,才吐出一口闷气。   他自成了亲,出现时每每满面春风的模样,鲜少有苦闷时候,李炎耷拉着眼皮,奇异地啧了声:“心情不好?我这有剑南道才送来的酒,要不来点儿?”   喝酒?一身酒气地回去,宋星然都能想到家中那小妇人皱着鼻子嫌弃他的模样。   只淡淡瞟李炎一眼:“有事说事。”   李炎挑眉,默了片刻,缓缓道:“莫雪笙,已到了京城,如今就在驿馆中。”   莫雪笙原来是说能赶在小年、皇孙周岁宴前抵京,后又来禀大雪封路,要耽搁些时日,昨日黄昏时分,收到快马加鞭的消息,说莫家小姐到了,却因连日赶路,莫雪笙病了,恐过了病气与贵人,无法入宫面圣,要耽搁些时日。   宋星然口气平淡地唔了一声,问:“可见过人了?”   “见了。”   宋星然脸色终于缓和些,语调小有上扬:“如何?”   大抵是人的劣根性,在自己不高兴时,听得旁人的糟心事,一经对比,便会觉得格外爽利,宋星然如今便是这个心情。   宋星然明知李炎此番别扭得很,对莫雪笙是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上赶着讨好人家,见老友小小遭罪一把,稍微将自家的烦闷遗忘。   李炎别了他一眼:“受皇帝的命令,领着太医去了一趟。”   皇帝有意联姻,态度是堂而皇之的殷勤,一听驿馆消息来报,即刻便准备了药材、吃食、生活用度等赏赐,连着太医,一同叫李炎送了过去。   李炎也有心见见这位“未婚妻子”,究竟是何等生猛的女中豪杰,当下也整理心情出发了。   他回忆起莫雪笙的模样,蹙眉道:“她生了病,一副虚弱模样,我匆匆见了一面,不算高挑身材,圆眼,鼻头也肉肉的,竟是一副温柔敦厚的模样。”   李炎摇了摇头:“她见了我,丝毫不舒展,竟很紧张。”   “照理说,莫雪笙一个上过战场,徒手能将人脖子拧断的主儿,不该这种表现,也不该这个气质,总觉得……何处不对劲呢。”   宋星然撩了撩薄窄的眼睑,眸中俱是打趣之色:“四皇子,你忒不厚道。”   “人家有病在身,片刻软弱都不允许么?谁人是时刻上战场搏杀的姿态哟。”   见李炎不大赞同的模样,宋星然啧了声:“你瞧,我父亲从前也是儒雅姿态,不妨碍上阵杀敌,你怎可以貌取人。”   “嘶。”李炎头也疼了,瞪他一眼:“你一个状元郎,怎么信口胡说,以貌取人是这个用法么?”他嗤笑一声,反唇相讥:“你瞧瞧你家里那个,谁才以貌取人。”   听他提起清嘉,宋星然又烦闷陡升,却也护着她:“你嫉妒我家夫人生得貌美?”   李炎呸了一声:“谁与你论这些。”   但宋星然的话到底消除了他稍许疑虑,郡马爷昔年是举国闻名的白衣儒将,宋星然如今的斯文模样,似足了他十成。   如今斯文人宋星然笑得揶揄:“再说了,见了未来夫郎,害羞扭捏也是有的,倒不要过分严苛待人嘛。”   李炎脸色几变,咬着牙根,不甚耐烦道:“事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宋星然并无离意,长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嫌弃道:“你竟如此小气?这点子琐事差人说一声也罢了,叫我亲自来了一趟,却连饭都不管一顿么?”   “……”李炎其实已经后悔将他叫来,但他近来心绪实在纷杂,见了莫雪笙后觉得愈发怪异,从前那些帷幄与算筹都不成叫他如此烦忧,只想抓个人来倾吐一二,却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自你江南回来,那次不是着急回家?”李炎冷淡地笑了一声,口气却好奇:“如何?今日无需陪你家夫人用膳么?”   宋星然没好气地扫他一眼:“多事。”   李炎略耸肩,懒洋洋道:“随你。”   反正不差一顿饭。   谁知宋星然一顿饭竟吃到了半夜三更,李炎素有失眠症,若无事时,早早便关灯酝酿睡意,今夜本无事,却被宋星然拖了半夜时间,不耐烦地赶他:“快滚。”   宋星然到底灌了几壶冷酒下喉,但还清醒,抬头望了眼高悬的月亮,弯弯的弦月藏在云堆中,氤氲不明,星子又黯淡,显得十分孤清。   他哑然地张口:“宋谅,回府。”   ——   宋星然虽然心中烦闷,倒耐住不曾饮酒,只是心中别别扭扭,更不想回房面对清嘉,便想在书房歇一夜。   清嘉午间歇久了,晚上便辗转难以入眠,又听得门口有人低声嘀咕,一问才知,是宋谅打发的人,说宋星然今夜在书房休息。   真闹脾气了?男人大丈夫,这么小气呢。   反正也睡不着,便抓起衣裳,吩咐人准备了甜汤,打算亲自将宋星然抓回来。   宋星然与清嘉吵架的消息,何盈玉买通了和风院里三等丫头,很快也知道了,晚间又听得宋星然并未回房,要在书房安歇,心思更是活络起来。   老太太虽答应她,会与宋星然提纳妾之事,但一去大半月,竟杳无音信,何盈玉心如火烧,但夫妻二人又恩恩爱爱,她瞧着眼红,却寻不出缝隙来插手。   何盈玉在房中转了一圈。   虽然深夜去人家院里,这行为太过明显,但……若错失良机,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当即下定决心,换了轻薄衣裳,浓妆艳抹一番,捧着暖酒热菜,往和风院中去了。   但夜深人静时,什么魑魅魍魉也壮起胆子。   宋星然心中装着事,捧着书卷也看不下几个字,索性提笔练字,收敛心神。   好不容易渐入佳境时,忽地门框传来笃笃声,他笔下一顿,倏然又升腾起期待的心情:是不是清嘉来寻他了。   门外那道人影纤细,捧着托盘。   宋星然心头一喜,清了清嗓子,装作冷酷模样:“进来。”   他笔下不断,依旧写着字,笔锋走势却已凌乱,余光瞥见一双绣鞋,是桃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的花色。   清嘉喜欢雅淡之色,雪青藕荷,秋香碧缥,鲜少有艳色,且这花色……也很有些俗气,不似清嘉品味。   他一道出神想着,那双绣鞋之主便缓缓接近,在他身侧站定。   宋星然下笔不停,气定神闲道:“知错了?”   屋内传来一声女子娇哼,那托盘在桌上放定,宋星然手臂便被人缠抱,一阵刺鼻的香气袭来:“奴家知错了。”   宋星然骇然低眸,才发现来人竟是陌生面孔,似乎是和风院的洒扫丫头,却对不上名号,她面颊不住蹭在他胸口,绘着浓妆的眼眨呀眨,矫揉造作:“大人。”   宋星然下意识要将人甩开,但又被缠得死紧,竟是推不开了。   那女子是个大胆的,伸手望他身下去探。   宋星然大惊失色,没忍住恶心,一脚将人踹开。   那胆大的婢女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的瞬间,清嘉恰行至门边,亲眼目睹了她砸在门框上,呕出了一滩血,还喷在了她的衣摆。   清嘉足尖被女子头颅压住,传来怪异的触感,她吓得手脚发软,手上托盘也抓不住,哐当一声摔在……那女子身上。   二人同时发出尖叫。   宋星然书房里,怎么在打架?竟还是见了血的。   清嘉惊魂不定,脚又被人压住,动弹不得,连小腹都传来坠胀质感,脱力地靠在门框上。   宋星然哪想到清嘉真来了,见她一张小脸惨白若纸,双肩瑟瑟颤抖,大口喘着气,倚着门框缓缓下滑,一时也吓得魂飞九天。   当下冲上前去,一脚又将那婢女撩开,咬牙骂了一句:“作孽。”   忙将清嘉搂在怀中,见她额头都濡出汗渍来,着急道:“嘉嘉?你还好么?”   清嘉抚着肚子,仓皇地摇了摇头,眼泪已落了下来:“我——我肚子疼。”   从未见过清嘉这般模样,宋星然心底咯噔一下,马上将人抱起往外冲,行至游廊外,见着宋谅与听雪,还有个提着食盒的何盈玉,三人似乎在争执着。   宋星然顾不得许多,忙吼道:“快,快去明大夫院里,将人叫起来。”   听雪与宋谅一看也只大事不好,宋谅足下一点,已跑得没影,听雪赶在宋星然身后,大声嚷:“姑爷!姑爷别跑了,小姐如今颠簸不得!等明大夫来罢。”   宋星然犹如被冰水兜头浇下,才猛地顿住脚步,怀中的清嘉已晕了过去,双眸紧闭,眼下一圈脆弱的投影。   听雪在旁催促:“姑爷,将小姐抱回房罢,脚下稳着些。”   宋星然讷讷点头,将清嘉又抱紧了些,脚步已放缓了许多,怀中似抱着一滩豆腐般,屏住呼吸,轻微的晃动也不敢有。   何盈玉如今尴尬起来,思索片刻,仍凑在宋星然跟前,用着温柔和缓的口气,试图安抚宋星然:“表哥,表嫂定会吉人天相——”   “滚——”   宋星然将她话音截断,狠狠瞪她一眼,生怕惊动清嘉,只压着嗓音骂了一声。   但他面黑如墨,眼神像刀片般锋利,清隽斯文的面具掉了个粉碎,如活阎王似的,何盈玉酝酿半天的好话被生生堵在喉头,眼泪都被吓了出来。   宋星然才不管,抱着清嘉回了房,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上。   他一双手都在发抖,扣在清嘉手腕上,偏不敢用力,重重地敲在边几上,指骨渗出血来,压着声音问:“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随伺之人皆低头不言,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听雪在门口引颈张望,终于跳起,兴奋地说了句:“来了来了!”   明大夫衣衫不整,衣服后领被宋谅拽在手中,几乎被人提着送了过来,来不及喘匀气息,见宋星然的紧张神色,忙抓起清嘉的手腕细细地诊了起来。   宋星然薄唇紧抿,欲言又止。。   明大夫在清嘉身上翻查半天,才敢下论断:“夫人受了惊吓,气血不足,所以才晕厥过去。”   宋星然补充:“她方才还说肚子疼。”   “胎儿还好,胎位略有不正,只是母体有些虚,用几副宁心定神的汤药便无虞,只是日后千万仔细,莫再叫夫人受惊了,如今月份还浅,此次无碍。”   “若月份大了,惊着早产了,那真是……”   明大夫不曾接着往下说,宋星然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头顶“轰”地一声炸开,问:“胎位不正?可如何是好?”   “还有时日,倒是无妨,叫夫人多多走动,再辅以针灸推拿,不是大问题。”   宋星然一口气才吐了出来,甚至觉得自己手脚发麻,脑袋昏涨,听自己说话都仿佛重叠:“听雪,跟着明大夫去取药来。”   明大夫盯着他还在渗血的手:“公爷,您的手?”   宋星然摇头,指尖轻轻触在清嘉额头,低声道:“无妨,您自去忙。”   他体格素来好,皮肉伤想来不碍事,明大夫也不坚持,拱手作揖,退了下去。   宋星然缓了一阵,乌眸沉沉,低缓道:“闯入我书房那人,乱棍打——”   “死”字卡在嘴边,又转眼瞥见清嘉苍白脆弱的小脸,宋星然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微凸的小腹,腹中孩儿似有感应,竟踢了他一下。   宋星然是首次察出胎动,新奇有之,感动有之,心酸有之,他突然想起自己逝去的父亲,竟有股热意堵在眼眶。   他牵住清嘉的小手,良久,才道:“将她捆起来,痛杀二十杖,发买出去。”   清嘉一觉,睡到清晨天光蒙蒙亮,身体稍一挪动,才发现手被人紧紧攥着,宋星然趴在床边,仍在睡着。   她回想起昨夜血腥四溅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到底是怀了孕,脆弱了,一点血腥都见不得,从前……也不是没动过将人喉咙割破的念头。   她神游这会子,宋星然已察觉,身躯微微一晃,惊醒过来,桃花眼中布着血丝,眼下阴翳分明,十分憔悴——大约一夜没睡。   见了她,先是眨了眨眼,愕然又欢喜地抱住她,双臂只紧了一瞬,又突然松开,眼神在她身上逡巡,不确定道:“嘉嘉,你还好么?可有何处是疼的?哪里不舒服么?”   清嘉晨起,脑袋有些昏涨,又回忆起昨夜血腥,腹中酸水翻腾——都很轻微,不是什么要紧的,却被宋星然这紧张得过了分的势头滋养出十分的骄纵来,她眨了眨眼,口气委屈地往他怀里倒:“我头晕,还想吐。”   大抵是恃宠生娇罢。   宋星然眸光一震,慌乱地将她抱住,扬声:“宋谅——快明大夫来瞧瞧。”又低声喋喋:“昨夜你晕着,那安神药便没有灌下多少……”   清嘉伸手将他嘴巴捂着:“不许说了,吵得我头疼。”   宋星然才闷声而止。   她心知自己无事,不劳人家老大夫再跑一趟,忙制止宋谅:“我没事!不用叫人来。”   宋星然却不肯了,啧声道:“你听话。”   清嘉瞪了他一眼,轻轻“哎”了声,信口胡诌:“都怪你昨日摔门出去,吓得我一直心慌,饭都没吃下几口,坐立不安地等你到半夜,才听说你回来。”   虽然是胡编的心路历程,但清嘉也觉得十分沉浸,竟真的生出万分的委屈来,哽咽着,落下眼泪来。   宋星然手忙脚乱地去擦,清嘉一掌将他大手拍下,吸着鼻子控诉:“谁料等了半日,观潮才回来与我说——公爷今夜要歇在书房。”   “我一颗心拔凉拔凉,又怕极了你怨我不懂事,巴巴地端着甜汤去找你,却……”   她往后越说越伤心,竟是泣不成声了。   清嘉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情绪,真是说来就来。   宋星然更是大为震撼,蹙着眉心肝宝贝地哄她,不住认错:“都怨我——怨我。”   清嘉想起来秋后算账,揪着他的衣裳逼问:“你交代罢——那丫头怎么回事?红袖添香,国公爷好生雅致。”   宋星然失笑,替她擦干净眼泪,才点了点她泛红的鼻尖,无奈道:“你是要将我冤死?红袖添香?你没见我险些一脚将她踹死了么?”   谁知道你?   她只看见后果,却没见到前因,男人都是翻脸若翻书的主儿,前头柔情蜜意,后面提刀砍你,也非不可能。   但宋星然都如此解释了,清嘉也索性调转风口,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杏眼中还包着泪花,不仅毫无杀伤力,反而显得娇憨可爱,宋星然大掌松松握着她纤长的后颈,倾身在她眼角泪痣啄了一口。   清嘉没好气地将推开,愤愤不平:“不许过来,我还没与你算完帐呢。”   宋星然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道:“我当真错得离谱,罪大恶极。”   糊弄人呢?   清嘉抱臂,认真道:“爬床的侍女,我不与你计较,可你那一表三千里的表妹,非提着食盒要来见你,若非我叫听雪截在门边,你们……”   和风院的书房有两条道可通往,一条通往内院,一条衔接外房。   清嘉昨日走内道,老远瞧见何盈玉提着食盒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看便知道心存不轨,便叫听雪去门边拦着,也不知宋星然昨夜瞧见她没。   宋星然蹙眉沉思。   何盈玉,昨夜是看见了她,那时他心慌意乱,倒没注意她带了什么。   但星夜出现在和风院,本来就不应该,但她是祖母娘家侄女,清嘉的立场,自然不好处理。   他低低地“唔”了声,认真道:“此事我会处理。”   宋星然垂着眼眸,浓长睫毛覆下,清嘉看不清他眸中情绪,俯下身子想要去看,宋星然拽住她手腕,一个旋身上了床,将她反压在床榻上,这个动作定了几许,他也不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清嘉被盯得心里发了毛,问:“宋星然,你?”   他亲吻落了下来,在她眼角的泪痣,轻轻柔柔,一触即离的:“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清嘉还蒙着,不知他所谓何事,被他抱得不大舒服,推了推他:“什么呀。”   宋星然才拥着人坐了起来,缓声提示:“我在扬州说过的话。”   清嘉歪着脑袋思索一阵,才想起在扬州时,那徐州的汪柏君塞了个小粉头给宋星然,她发了好大一通火,宋星然是说过不会纳妾。   她听过就忘了,不敢当真。   如今宋星然再提起此事,其实纳妾与否,如今自己怀了孕,倒真的无甚所谓,不是何盈玉这等背靠大树之人便好。   一心一意的男子,世间罕见,清嘉自幼便知道,她是个运气算不得好的人,这样的好事,大约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但宋星然都这样信誓旦旦地表示了,清嘉是万不会泼他冷水,装也装出了欣喜万分的情绪,搂着他的脖子,主动在他唇上印了一口,甜蜜蜜的:“夫君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又睁着大眼睛,用缠绵温软的眼神去望他:“所以我才与你发脾气嘛……可不要嫌我成了妒妇。”   宋星然巴不得她吃醋。   又被清嘉哄得极为熨帖,捏了捏她尖尖的小下巴,俯下身来胡乱在她脸上亲。   宋星然熬了一夜,脸上胡茬都冒了出来,扎在脸上是微刺的酸疼,清嘉笑不成声,扭着去躲他,宋星然像是故意,扣着她的后脑,将下颔贴在她柔嫩的肌肤上,哼道:“小没良心。”   二人闹得响动大了些,门口有人在笃笃敲门,是明大夫略显忧虑的声音:“公爷,夫人如今还……经不得……唔。”   他隐去了关键字,但一听也明。   清嘉闹了个大红脸,在宋星然怀中羞得直蹬脚。   宋星然却心情不错,唇角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松开了她,笑意朗朗地从榻上翻身而起,将房门打开,又是一副斯文俊秀的模样。   斯文败类。   清嘉脑中没由来闪出这四个字。   宋星然似乎捕捉到她的想法,眸光闪闪,将她捉了个正着,清嘉吐了个鬼脸回应。   二人这副眉目传情,似乎重修旧好,宋谅与听雪才放下心来。   明大夫在旁捋着胡须,仔仔细细地替清嘉号脉,确认无事,才敢叫他们宽心。   宋星然却始终谨慎:“明大夫,您昨日说她胎位不正,如今可好了?”   明大夫没忍住笑出声来,心道宋星然从来聪慧,于他家夫人的事情上,却显得脑瓜子不大灵光。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这岂是朝夕之事?”   “公爷放心,不算很严重,叫夫人多走动走动便好了。”   清嘉抓住关键字,扯着他衣襟撂狠话:“是了,我要多走动的,上元夜,夫君可不许拘着我。”   “不然你就是小狗——” 第56章   和风院内,虽二位主子淋漓地发作了一场,既见了血,又召了大夫,但清嘉只当作无事发生,将全盘事务都交予宋星然发落。   毕竟在信国公府,他的态度,才最要紧。   虽仍在新年,和风院内却大费周折地换了一批仆从,此后,无论新人旧人,见了清嘉,都低眉顺目,好不乖巧。   很快,便将要到正月十五,上元节这日。   上元月夜,是流光溢彩,灯火通明,但人潮汹涌,意外难免,一来前不久清嘉才受了惊吓,七八日都过去,宋星然都还提心吊胆,并不打算带她出门。   为了让清嘉不大失意,信国公府都提前悬好了硕大的花灯,就是方便清嘉在家中赏玩。   原先清嘉也想凑热闹,但身子渐渐重了,加上宋星然又百般劝说,也歇了外出的心思。   只是清嘉在家中呆着,宋蔚然便失了玩伴,对母上、哥嫂软磨硬泡,撒娇打诨,不厌其烦,最后是容城郡主先松了口,说,若清嘉不好出门,叫宋星然差几个得力的侍卫陪着。   清嘉都被说动了,最后与宋蔚然一同在宋星然跟前撒娇,他也软了耳根,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出门前夕,宋星然突然被叫住,说老太太有请。   宋星然到了萱草堂,才发现何盈玉就在门边侍立,她今日略做了几分装扮,烟霞色的云锦袄,额心点着梅花钿,眉毛弯且长,显得俏丽。   她屈膝见礼,低声道:“表哥。”   宋星然冷漠点头,也不看她,径直推门而入。   何盈玉一双眼凝在他身后,妆容精致的脸庞上全是愤愤不平。   老太太见他来了,笑嘻嘻将人扯到跟前,口气轻缓,略有讨好:“可瞧见你玉表妹了?”   宋星然蹙眉,默了一小刹,径直道:“祖母,孙儿以为,上次说得极明白了。”   和风院出事后次日,宋星然便亲自找了老太太一趟,也不说前因,直说:家中多养个表妹,没有问题,若她心术不正,便劳烦收拾包袱滚蛋。   老太太当时难堪,心中都拱了火,心想叫你纳个妾,又不是要你的命,何至于大费周折闹得彼此没脸。   但何盈玉半夜去和风院,此事已传开了,稍有心眼的,都知道她打什么注意。   宋星然既无意,她一个老人家,总不好强人所难,闹得家宅不宁,只再三保证,会拘束何盈玉,不叫她行差踏错。   更说,开了年便在京里寻户好人家,多贴补几分嫁妆,将何盈玉风风光光嫁出去,当作是国公府的女儿一般。   宋星然不是吝啬之人,闻言才放心离开了。   如今,老太太竟又反复起来,又不知闹得那一出。   老太太无奈:“我也没说什么,你真是谨慎得过了头,不过可怜她孤身在京城,今夜你们喜气洋洋要出门赏灯,将她一人撂在府里,好说不过去。”   “她便是办事过激了,也不过是小姑娘心思,倾慕与你,你却闹得她似惹了塌天大祸,玉儿在我跟前哭了几日,你便可怜可怜她这没了爹娘的小表妹罢。”   宋星然心想,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愈发昏聩了,也是何盈玉心术不正,又日日在老太太跟前影响,是个祸害无疑。   他讥诮一笑:“我如今行事,倒还要估计她了?何表妹好大的脸面。”   他口气渐重,老太太才暗自凝神,打量起自家孙子。   宋星然今夜一身雪青长袍,碧色的腰带滚着银色暗纹,显得肩宽笔挺,气定神闲时仿佛玉瓶上的青竹,淡漠矜贵,是半分情面都不给她这个祖母。   不免低声嘀咕:“从前穿花蝴蝶似的,倒不知你原来是个听怕媳妇的主儿。”   宋星然啧了声,他眉目间有淡淡怅然:“祖母,清嘉从未说过一星半点何盈玉的不好。”   他板下脸来,语调冷漠利落:“她要去哪里,我国公府从未拘着,今夜她若欢喜,宿夜不回也是无所谓的,但叫我带着她,却不可能。”语毕,转身便走。   他步履从容,行至门边时,又顿住脚步,也不回头:“祖母,两个月内,速与她将亲事定下,否则,您莫怪孙儿无情。”   撂下话,才推门而出。   何盈玉就在门口,听得声音,眼神期盼地望了过来,口气婉媚:“表哥……”   宋星然目不斜视,衣袍一甩,离开了萱草堂。   回了和风院,还未拐入正堂,就听见宋蔚然与清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方才在萱草堂憋的烦躁竟一瞬消散了。   他在门外便咳了一声,两只小麻雀停了下来,才默了一瞬,宋蔚然就大声嚷道:“回来了回来了,咱快走罢。”   只见窗扉上映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快速地移到门前,宋星然才行至门口,妻子与小妹亲亲密密地挽着手,催促他:“快走快走。”   竟是歇都不叫他歇片刻的。   按计划改是黄昏出行,被老太太搅和一场,天幕都黑了,寒星隐约。   如今还是早春,天气尤寒,白日里还纷纷扬扬下着大雪,一入夜,竟都停了,如今银装素裹的大地反衬着通明的灯火,整个京城似都裹了层柔光罩,辉光氤氲,如梦似画。   地上堆着雪,清嘉行路便要分外小心,也就跟不上宋蔚然走街串巷的速度,宋星然分了大半人手去看管她,自己则挽着清嘉在街头慢悠悠地走。   只见人潮皆往一处涌去,清嘉好奇道:“这都是去哪里?”   宋星然一臂揽在她后腰,一臂环在她身前,时刻警惕着人流,很是小心的姿态,分神道:“今岁,因贤妃怀有龙裔,皇帝特命宫中匠人在朱雀门前,修了一座三米高的花灯。”   “在图样上颇费了心思,是游龙舞凤的款式,底座定着,外圈却是能转的,我在宫中见过,迎风烈烈旋转时,绯红油金的龙凤似活物一般,交缠起舞,十分热烈。”   他语调娓娓,说得清嘉都心动,便顺着人潮往朱雀街走。   朱雀街乃是京城中轴线,路平宽敞,平日是不允商贩走街摆摊的,今日是全年唯一的例外,街道上游人如织,商贩叫卖,一派喧嚣闹嚷。   听见旁侧有人在说:“那灯王得是多好看。”   清嘉扯了扯宋星然,问:“哪里来的灯王?”   宋星然摇了摇头:“咱们圣上说,要与民同乐,亲自交代礼部办了一场猜灯谜,如今二三十号人在朱雀门前摆摊。”   “好像是,连中十条,能拿下五福灯,连中二十,是灯后,只消连中三十条,便能拿下个灯王。”   二人被人潮推着走,都能见到远处高大绮丽的游龙花灯已冒了个尖,龙身上的鳞片都折射出粲然彩光。   但清嘉走了一阵,觉得脚底有些发酸,索性在街头寻了个糖水摊子坐下。   宋星然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不走了?”   清嘉将他手拍下:“歇一会嘛,长夜漫漫。”   她今夜围了一张雪白的狐皮披风,兜帽上一圈莹白的绒毛,她又肤白,瞳仁漆黑,睫羽苏苏,在亮盈盈灯光映衬下,晃似雪娃娃活了一般。   宋星然没忍住,在她红润的唇上印了一口。   清嘉将他推开,面颊都憋出热来,软绵绵的眼波横向他:“你发什么疯!这可在外头。”   宋星然心情很好,唇角弯弯地凑上前与她揉着小腿,此时店家走上前来,笑吟吟地介绍:“客官,咱家有小元宵,要来一碗么?”   清嘉就爱吃粉粉糯糯的点心,自然要了一碗,连带摊上的蛋清饼、鲜花饼、菊花酥都各来了一份。   竟是像模像样,不显粗糙的。   宋星然才去打量摊位的主人,是一堆夫妻,三四十岁,黝黑面皮。   宋星然笑问:“老板,是西南人氏么?”   老板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恢复笑容:“是,我们祖籍在姚州。不过都来京城四年多了,客官好利的眼。”   宋星然摇头,朗声道:“不过凑巧,少时游学,曾去过西南,在南诏边陲之地,见过这两样小食罢了。”   那老板背对着他们,忙得热火朝天:“养家糊口,做些不入流的小生意,贵人大抵不曾遇见。”   清嘉听说是西南得小食,品得愈发认真,腮边包着两股糖糕,似松鼠一般娇憨。   宋星然怕她噎着,喂了一口糖水,笑道:“馋猫。”   清嘉才不管他,将口中糖糕咽下,便开始吃起赤豆小元宵来。   但大约元宵并非他们拿手,调味却是一般。   但清嘉对甜点的容忍度很高,也吃得还算愉快,一边吃,一边理直气壮地指挥宋星然:“夫君,你去将那灯王赢回来。”   她口中含着元宵,说话都囫囵不清。   宋星然抱臂望她。   温润灯火下,他眉目间都浸了无线的柔情来,清嘉被他盯得肉麻,不解风情地挑了挑眉,往他口中也喂了一口元宵。   外头的甜点调味过腻,清润不足,他又素不嗜甜,皱着眉勉强吃了口,清嘉倒笑吟吟地哄他:“夫君学富五车,一定能拔得头筹。”   她口气又郑重又狗腿,说得仿佛送他去考科举,宋星然哑然失笑,不提个灯王回来面上都要挂不住了。   宋星然拍了拍她的肩头,嘱咐听雪:“好生看着你家小姐。”   见清嘉笑嘻嘻地打发他,才摇摇头,无奈地走入人潮中。   宋星然走后,清嘉也小心,只在原处歇息,耐心等候宋星然将灯王提回来,听雪见他离开,也敢在清嘉身侧坐下,望着宋星然离去的方向,略有感慨道:“小姐,我觉得姑爷如今待你越发好了。”   清嘉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眼神是若有所思的,口气竟不由自主染上寂寥:“是阿,好起来了。”   她们所处的小摊身后是条暗巷,今夜灯火通明,恰将巷口照得分明,有不少衣衫单薄的乞儿蹲坐在墙根,手脚冻得红肿发紫,面前铺着破布或烂瓦,零星有几个铜板。   天子脚下,都还有临街乞讨之人,她如今优渥,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中一个小乞儿,大约十岁都没有,小小一团,骨瘦嶙峋,连双鞋都没有,眼巴巴地盯着她,脸上蒙着层尘土,衬得一双白分明,在黑夜中闪烁,显得十分可怜。   他一时望向她,一时眼神又扫到桌上的糕点,缓慢地咽了口唾沫。   大抵是眼馋了。   清嘉自怀了身孕,胎儿在腹中存在感一日强过一日,她的心好似也越发柔软。   若放在从前,大抵会觉得,天底下可怜的人多得是,她又不是菩萨,那能各个帮衬,各个可怜,今日却蓦然生了善心,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冲那乞儿招了招。   小乞儿瞪大了眼,眨巴眨巴几下,似乎在询问。   清嘉笑着点了点头,他迟疑着走近来。   小乞儿餐风露宿,身上味道颇重,连听雪都皱了皱眉,旋身挡在清嘉面前,不大赞同:“小姐。”   “无妨。”清嘉拍了拍旁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那小乞儿眸光闪烁几下,也坐下了,清嘉才将桌上两盘糕点推到他眼底:“吃罢。”   他一双手脏兮兮,交握垂落在身前,扣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打量清嘉脸色,咽了三五口唾沫,似是馋得没边了,许久才谨慎着,抓起一块蛋清饼,风残云卷地塞入口中,转瞬间便解决了。   大约许久不曾进食过了。   他手落之处,那盘蛋清饼都落下灰色印痕,清嘉打量一眼,倒不介意,微微而笑,递了一杯水过去,他却并不接,又抓起一块饼往肚子里填,如此吃了三四块,才被狠狠呛着,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往口中灌,将残破的衣领都浇湿了。   实在很不斯文。   清嘉笑了声,自怀中掏出手帕,将剩余的糕饼都倒了进去,放在他手边:“都拿走吧。”   小乞儿哽了一声,乌溜溜的眼在她身上转了又转,动作迅敏地夺过糕饼,然后反手一捞,竟将她腰上的荷包抢走了!   他人虽瘦小,挪腾起来却好似野兔般,嗖嗖两下便不见了人影,听雪怒极,愤然去追,清嘉一声制止都消散在人潮中。   荷包里的银钱,于她而言并不多,她好心骤发,倒不为了回报,所以她是连情绪波动都寥寥,只苦了听雪,如何能在人堆中逮兔子?   清嘉摇了摇头,想她大概是白忙活一场。   却见人群骤然纷乱起来,人流四散,许多街道中央的游人往两边涌了过来,已有不少妇孺老者被人群推翻在地,被踩在脚下,发出乱糟糟的唉呀呼痛之声,清嘉不由得心慌,扶着桌椅站了起来,双手护在小腹前,想往巷口躲去。   她极目眺去,才发现有是有人在街头缠斗,大约有七八人,身形翻飞,手上兵器寒芒闪闪,渗着血光。   但他们只是寻常装扮,与平头百姓无异。   就在他们脚下,横了几具尸首,死状极惨,脖颈或腹腔被利器划断,鲜血四周喷溅,渗入白皑皑的雪地中。   清嘉见不得血腥,才瞥见那惨状,便感觉头晕目眩,腹中酸水翻涌。   却见有个执棍棒的青衣男子,身上衣衫被锋芒划破,血渍斑斑,他飞掠过人群,往暗巷闪去,又被身后玄衣短打、持双刀的男子紧追,打斗范围四散扩大,许多无辜之人皆被误伤。   清嘉见他们打了过来,暗道不好,护着肚子想往旁侧去躲,却终究慢了一步,青衣男子在她身前飞过,玄衣人怒叱一声,冷漠的眼神投在她身上,仿佛她不过是个碍眼的木桩,提刀就往她身上砍。   清嘉慌乱中抬手去挡,几乎抱着必死之心,但意料之中的痛感未及,她腰上传来一道温热坚实的触感,被人凌空提起,带到糖水铺子老板夫妇身后。   此处是个边角,头顶上是老板搭起的棚架,躲去了不少人流与冲撞。   清嘉望去,恩人是位年青男子,身形偏瘦,窈窕修长,轻功尤高,抱着她都能平地掠起四五丈,慌乱中一见,是飒爽清丽一张面孔,长眉入鬓,眼若寒星,眉宇间是摄人心魄的冷丽。   还未来得及道谢,恩人身形一闪,已消失在人堆中。   清嘉抚了抚心口,心率失常,仍旧惊魂未定。   街口的打斗仍旧不歇,清嘉抬眼望向远处的游龙花灯,焦急地等待宋星然返还。   也是此时,清嘉才发现,李炎竟也在闹嚷的人堆中,他左右皆有面容清秀的侍从相护,倒不至于陷入狼狈境况,只是他坐在轮椅上,挪腾起来便愈发困难,一张侬丽的俊容蒙着不耐与阴翳,却还别有韵致。   李炎是从郊外驿管返还。   元宵佳节,皇帝命他与莫雪笙送些恩典,他带着礼品送去,莫雪笙却早早歇下了,听说他来了,才匆匆整妆相见,仍旧是病容憔悴一张脸,又怯怯地接了恩抚的圣旨。   李炎心中莫名怪异,见她真是病中困倦,二人又多陌生,实在尴尬至极,寒暄了几句便忙不迭离开了。   那处烦躁未平,在朱雀街上又遇着骚乱,李炎坐在轮椅上,行动受限,憋了一肚子火气。   李炎也发现躲在棚底下的清嘉了。   她脸色苍白,额角冷汗涔涔,杏眼瞪得圆溜溜,一看便吓得够呛。   他心中也纳闷,宋星然平日这样宝贝自家夫人,怎么关键时刻剩她一人孤身在外,连个侍从都没。   但见人潮四溢,踩踏不断,打斗的双方人马也不吝惜无辜之人性命,遇着拦路挡道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朱雀街头血染一片。   又听得铿锵几声,有人飞身向上,落在棚架之上,恰巧便是清嘉闪躲之处。   李炎暗道一声不妙,果见那棚架承受不住,摇摇欲坠。   到底是挚友之妻,还身怀六甲,他不曾犹疑,便直起身子,欲赶去救人,只是他才站起来,身后轮椅便被人流冲翻,狠狠地撞在他膝骨。   李炎吃痛,身体略弓,下一瞬身后便闪出一个纤长人影来,他被人整个扛起,横抱在胸前。   他惊怒着望去,对上一双寒光凛凛的风眼,这大胆贼人鼻骨高挺,唇形也玲珑,生得俊秀,却周身一阵冷峻杀气,身上还一阵铁锈般的血气,绝非良民。   “看好你家主子。”   这人利落砸下吩咐,他咬字吐息有些奇特,声线略高,敲冰戛玉般,语调却果断森冷,李炎也被狠狠按在轮椅上,两个内侍面面相觑,护在李炎身侧。   李炎来不及发作,一阵劲风拂过,那人已至摇摇欲坠的棚架之下,赶在轰然倒塌的一瞬,将清嘉带了出来。   清嘉原来抱着绝望之心往棚架外赶去,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都有木棍敲落在自己头顶,却又被人揽住后腰,她怕极了,整个人都缩在人家怀中,唯恐被甩落。   她被稳稳当当放回地面时,只听见有人高喊:“官差来了!”   寻衅斗殴之人作鸟兽散,揽在后腰那双手原来都松了,却在听见这声时又将她抱稳在怀,清嘉分明嗅到他身上的血腥之气。   但他身上未有伤痕,定是沾染了旁人的伤口。   也不知恩公是何来历。   “清嘉!”   清嘉忐忑不安间,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喊,带着十分的急躁,是宋星然。   他也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白璧俊容生寒,十分瘆人。   清嘉盼了许久,终于等到他,急不可耐地唤了一声“夫君”,双眼发涩,口气中都带着哭腔,迫不及待地往他怀中扑。   宋星然眼底发红,双手微微颤着来检查她:“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清嘉惊魂不定,见了他才想起来哭,一边摇头一边落泪,啜泣道:“几次将要遇险,都多得恩公出手相救。”   贼匪离开,官差一到,混乱的朱雀街渐渐恢复秩序,劫后余生的人们踉跄着脚步,纷纷离去,喧闹也停歇。   宋星然凝神去打量清嘉口中的“恩公”,潋滟的桃花眼中晦暗不明,眼神也犀利。   礼部的小吏将那花灯递到他手上时候,才听得人群中有人在嘀咕,说朱雀街头有人斗殴,真刀真枪的,已有许多无辜良民横死街头,他猝然一惊,怕极了清嘉出事,恨不得肋生双翅赶至她身边。   待宋星然赶至现场,却见雪地上一圈鲜血,糖水摊子的棚架也倒塌在地,索性清嘉还算安然,却被个陌生人搂在怀中,眼圈绯红,发髻散乱,一副惊慌模样。   这位“恩公”,长挑身材,一袭黑衣冷峻,更显得身形纤瘦。   修眉俊眼,气场偏冷,似山峰皑皑冰雪。   莫雪笙被宋星然盯着,脸色如旧,气定神闲地冲清嘉拱了拱手。   “夫人,情急之中,多有得罪。”   口气淡然,并不将宋星然的打量放在眼里。 第57章   原来这位冷峻公子,不是别人,真是李炎的未婚妻,莫雪笙。   莫雪笙今夜出行,原来想说趁机了解京城风土,又受滇南余孽追击,原来两方人马在小巷缠斗,但实在压不住阵,导致战火误延,打出了主街,错伤了许多无辜。   最后双方各有死伤,不相上下,又有官差插手,才勉强消止。   她无意中救了两次这貌美的小妇人,也是缘分一桩,不过如今人家正头夫君来了,脸上表情几多怪异,莫雪笙也理解。   这世上刚愎自用的男人多了去,妻子遇险时见不着人,如今平安无事,也敢在她面前捻酸吃醋地逞威风。   她淡然地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去。   却见对街的李炎推着轮椅缓缓靠近。   宋星然也才发觉李炎的存在,见他脸色苍白,发丝凌乱,额发跌了下来,遮住了大半眉眼,尖尖的下颌,显得十分阴诡,不由问:“你还好么?”   李炎冷冷地哂了声,修长指骨将额发向后捋了一把,露出一双乌浸浸的眼,十分阴鸷:“十分平安。”   他目光投在莫雪笙身上,阴阳怪气道:“仰仗这位兄台,救我一命。”   莫雪笙心道,你也知道。   莫雪笙是认得李炎的。   在驿管,她躲在扈从人员中,遥遥地见了一面,知道这位面容侬丽的四皇子便是自己将来要嫁的夫君。   所以方才在混乱中,见他都快被人潮撞飞,形容狼狈,才百忙之中抽空救了他一把。   其实,且不说李炎不良于行,但看他那张阴郁柔美俏脸,莫雪笙都瞧不上他。   但没办法呀,谁叫皇帝猜忌,这场姻缘她再不愿,也得结。   莫说李炎只是走不了道,便是身患绝症,自己也要嫁。   思及此,莫雪笙不由得发散道,若是李炎有个重疾在身,早早死了也很好哇,她还能落得清闲自在。   李炎是不知莫雪笙心中作何感想,只是方才被她狠狠冒犯一把,如今还记得仇罢了,瞧莫雪笙也是哪哪儿不顺眼。   只是李炎平时看人,便是淡漠且漫不经心的模样,清嘉也察觉不出这二人暗潮涌动的心思,只一心想莫雪笙救了自己两回,总是要报答人家的,便问:“恩公,小女名唤祝清嘉,不知如何称呼您?”   莫雪笙对笑眼弯弯的清嘉倒是天生好感,觉得这小妇人既美也乖,便回到:“薛小寒。”   又雪又寒的,果真人如其名,冷冰冰的。   清嘉又问:“恩公家住何处?您屡次出手相救,实在不胜感激,轻重也要携礼登门拜谢的。”   莫雪笙垂眸看她,眸光比想起李炎时的嫌弃柔和不少,虽无表情,却也算得上和颜悦色:“不必了,我救你本来也不图谢礼。就此别过罢。”   真是好高傲。   见莫雪笙转头,利落离去,清嘉提起裙摆追上去,自报了家门:“恩公,我家住在信国公府,若有用得上清嘉的,只管上门寻我,清嘉无有不应。”   信国公府的小娘子。   莫雪笙这才认真打量起清嘉,与她夫君。   那位仪容尚可的男子,她的丈夫,想必是信国公,如今文渊阁的大学士,宋星然了。   莫雪笙心中暗自给宋星然打了个分,只觉得这些文官都酸不溜秋的,还弱不禁风,这貌美的小娘子跟了他,委实有些可惜。   再一看旁边脸色苍白的李炎。   得了。   还不如宋星然呢。   她摇了摇头,清冷的面容浮现出苦恼的神色。   李炎是十分敏感一人,迅速捕捉到莫雪笙对他的嫌弃,不由咬牙,闷声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莫雪笙却再不看李炎,仿佛他透明人一般,对清嘉说:“多谢夫人,日后若有需要,自会上门叨扰,夫人莫嫌便好。”   见冷冰冰的恩公终于有了人气,清嘉由衷一笑,招招手:“恩公再见。”   她笑起来时,杏子眼便弯成两痕月牙,又盛满了细碎柔和的光点,极有感染力,莫雪笙也唇角也不自觉翘了起来,竟是冰雪消融的好看。   二人对站的场景,是岁月静好、赏心悦目的一幅画卷,宋星然看在眼中,狠狠饮了一壶醋。   雪夜、上元灯会、阴差阳错的恩情、美丽的女子与强悍的英雄,活生生话本中绝美爱情故事的开头。   但主人公却不是自己。   宋星然匆匆上前,挽起清嘉手臂,打破这美丽却刺眼的画面,笑吟吟冲莫雪笙道:“薛公子只管叨扰,我们夫、妻,无有不应。”   夫妻二字,是咬着重音吐出去的。   莫雪笙对宋星然印象一般,冷酷地乜他一样,略一颔首,离开了。   这下宋星然也如李炎一般,心中邪火猎猎升起:臭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清嘉却觉得,莫雪笙冷僻,寡言少语时的模样实在很特别,反正她十分欣赏。虽被宋星然扯着走,但她目光还盯着莫雪笙离去的方向,感慨道:“这位薛公子也太特立独行了些罢,委实很迷人。”   宋星然眉头深蹙,显然不悦,却也不好说莫雪笙半句不好,毕竟千钧一发时,是她救了清嘉,只摸了摸她的小腹,淡淡道:“咱们回罢,叫明大夫替你看看。”   清嘉也心有余悸,默默点头。   只是一旁的李炎看起来,似乎更不好,脸色苍雪一般,神色也恍惚,只盯着莫雪笙离去的方向,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宋星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略有担心:“怎么了,你也受了惊吓?”   清嘉可是将李炎被莫雪笙搂在怀中的情形瞧得分明,当下脸色也几多怪异,想笑,又顾及男人脆弱的自尊心,不敢笑出来,只说:“夫君,我有些累了。”   此时,恰好听雪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副惊慌不定的模样,眼圈通红地问清嘉可好。   宋星然,一想方才清嘉竟是自己应对,不知有无暗伤,才彻底将关注从李炎身上撤回,扔下一句自求多福,便搂着清嘉离去。   经过一场混战,朱雀街被官差包围,街边行人又惊慌,胡乱窜着,所以国公府的马车一时半会也进不来,夫妻二人只好徒步前行。   走出百十来米,将要拐出朱雀街时,身后传来一声:“大人留步。”   是一位年青的小吏,手上提着半人高的灯王,气喘吁吁。   清嘉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宋星然之所以不在身边,是去答题赢这劳什子灯王去了,他倒是不负所托。   这灯王乃是朱雀门前游龙戏凤宫灯的等比微缩版,普天之下只此一盏,此刻在小吏手中提着,因他火急火燎地奔来,这灯王也被顺带着转了起来,龙身、凤尾材质殊异,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流溢出七彩的辉光,活灵活现。   清嘉接过灯,赞叹不已。   那小吏笑言:“夫人不曾瞧见,大人为赢下此灯,也是经过一场酣战的。”   清嘉好奇。   宋星然却摆了摆手,温言道:“多谢你,快回去吧,想必摊位上事情不少。”   那小吏一拍脑门,才兔子一般闪入人群。   清嘉一手提灯,好奇道:“夫君,方才是谁与你争抢呀?”   宋星然揽着她,走出街角。   朱雀街外,虽是人头涌动,一派喧嚣,却是有条不紊的,叫人丝毫想不起,方才一场厮杀酣斗的惨烈。   “是个熟人,鲁阁老家的小儿子,如今在礼部担着员外郎的差事。”   清嘉摇了摇头,并不知这是哪位,笑吟吟地往他口中灌蜜水:“今日争抢灯王也是礼部出的题,他们自家人却抢不赢我家夫君,果然我家夫君天下第一厉害。”   宋星然咳了声,老脸竟罕见一红,才要解释这些小事其实上头的官员才懒得理会,却突然听见一声骂:“要你又有什么用!”   这声线熟悉,夫妻二人皆侧目而视。   竟是郑玉柔,此刻正指着个绿袍公子的脑门,破口大骂:“我不过想要盏灯,你也能输与别人,如今提回这残次之货,谁又稀罕。”   她伸手一推,绿袍公子手中的走马灯便摔在地上,灯油溢出,轰地一声蹦出火焰,将灯焚了个大半。   雪地遇了火,很快将烈焰熄灭,花灯碎片零落在雪地上,湮出一滩灰黑的痕迹。   清嘉暗道可惜,方才匆匆一瞥,那灯上图样精美,车驰马骤,旋转如飞,也是难得的精品。   又联系起郑玉柔的骂言,问:“那位绿衣公子,可是玉柔郡主的夫婿,鲁阁老家的小儿子?”   宋星然轻点了点头,点评道:“鲁文忠过得委实艰难。”   那边,郑玉柔似注意到二人视线一般,怒目扫过,恰见他们二人若看戏一般,表情阴沉,愈发难看。   她眼神直勾勾地锁在清嘉手灯王,柳眉倒竖,竟是羞愤的模样,半晌,她向后踉跄一步,一脚踹在鲁文忠脚面,拂袖一摆,喝道:“回家!还在外头丢人现眼作什么!”   鲁文忠也瞧见宋星然,冲他点点头,神情尴尬,然后便冲上跟在郑玉柔身后,略显着急:“娘子!”   竟是一点也不生气。   这脾气,阖京的公子也是找不出能与他匹敌的,清嘉笑了下:“太后娘娘用心良苦,这位鲁大人着实不错。”   宋星然也赞同:“是,鲁家家风清白,鲁二更是老实忠厚,十分包容。是个读书人中难得的正经人。”   此话不假,读书人难免有些酸腐气在身,许多自矜才华,眼高于顶,满腹的花花肠子,伪君子,假正经,徐长陵便是个中翘楚。   宋星然嘛,从来风流,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清嘉噗嗤一笑,戳了戳宋星然腰间软肉,揶揄道:“夫君倒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正经。”   宋星然大掌将她作乱的手抓住,十指交缠,无奈道:“谁同你扯这些。”   从前的行为都全成了她的话柄,时不时就翻出来刺一刺,若在从前,宋星然或许会烦,如今只抓着清嘉这些拈酸吃醋的小情绪,来证明清嘉对他的在意,心中灌了一壶蜜水似的,又甜又涨。   清嘉才没有这些风花雪月的心思,盯着郑玉柔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郑玉柔那表情,总瞧得我心有余悸。”   难免想起皇孙周岁宴那日,郑玉柔与祝清萍情同姐妹的模样。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也不知会做什么妖。   宋星然嗤了声,眉目间都有不屑,傲然道:“你是孕中多思,哪个不长眼的敢冒犯你。”   清嘉笑了下,长长短短的烛影明灭,投射在她脸上,显得恍惚迷离,她沉默不言,与宋星然走在喧闹的街头。   大约是如今日子太好了,总怕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才怕一点点波澜都会打破如今的平静。   京城的平静并未被朱雀街头的一场打斗搅乱,都没有引起多少重视。   但清嘉作为亲历者,难免心有记挂,与宋星然追问。   宋星然说,事后只抓住了两个落网之鱼,也抓回顺天府拷问了,只说两队人马是京郊的争抢田地所致。   乡野之人,动起粗来失了理智。   清嘉却不相信。   那些人,各个飞檐走壁,杀起人来恍若杀鸡一般,岂是乡野村夫该有的身手。   她如此说时,宋星然突然将她搂入怀中,说:“近来京城不太平,乖乖在家中养胎,莫叫我忧心。”   仵作验过伤的,那些死者死状堪称惨烈,笃定下手之人功夫高深。   但又如何?   天子脚下,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祸乱?又再拿不出旁的证据了,京兆尹也不敢下论断,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只草草结案,至多担一项巡查不利的轻微罪责。   但李炎亦是亲历者,亲眼见那些人手上招式,说是军中兵士出身,二人查不出端倪,却总觉得,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果不其然,出了正月,京中竟接连出了几桩命案,还全是官吏,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家中,手上无一例外,都抓着一纸罪己诏,清楚分明地列出自己为官多年来,贪污、栽赃、结党等罪行。   关键这几位,平日素来清正,掩藏得可谓天衣无缝,连皇帝都哗然,下命顺天府彻查,都察院协理。   莫说连官居佥都御史的谢云嵩,忙得热火朝天,几天几夜歇在官署,各司衙门也都人人自危,盘算不停,生怕被都察院揪出问题,宋星然是户部的主事,自然不能幸免,也好久都不曾着家了。   清嘉倒不担心宋星然被都察院盘查,他这人周全妥帖,滴水不漏,想来朝廷查不出他的过错,更怕外头那未名身份的侠客对他下手,怕腹中孩儿甫一出生便成了孤儿,再加上月份也大了,身上酸软,夜里都难安睡,全赖明大夫的安神汤,才堪堪捡一会睡眠。   这日,清嘉早早服了汤药,还是辗转难眠,又有阵阵心慌之感,实在很不舒服,索性披衣起身,唤听雪去请明大夫。   听雪夜里也迷迷糊糊的,倏然一阵阴风闪过,手中灯笼明灭不定,吓得瞌睡全无,再定睛一看,明大夫那草庐门前,赫然站着两个佝偻着的长条身影,姿态诡异,浑似野鬼一般,登时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灯笼也坠在地上,瞬息光亮全无,更是阴森。   她转身欲跑时,听见一声冷呵:“听雪!”   声音熟悉。   似乎,似乎是宋谅。   她才慢慢挪过去,看清黑暗中,那两条影子,是宋星然与宋谅。   二人皆一身玄色夜行衣,尤其宋星然,半跪于地,大腿上一片淋漓伤痕,摇摇欲坠,被宋谅搀扶着,才堪堪未倒下。   见来人是听雪,眯了眯眼,眸光锐利冷练,声线却艰涩:“你来做什么?可是她如何了?”   夜色漆黑如墨,宋星然一张惨白面孔,冷汗密布,浑似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艳鬼一般,分外渗人。   听雪倒吸口凉气,才咽着唾沫,缓缓道:“没......小姐夜里睡不着,有些心悸,遣我来拿些安神的药丸。”见宋星然皱眉抽了口气,似痛极了模样,才大着胆子对宋谅说:“咱快将公爷扶进去罢,莫耽搁了。”   听雪是不敢碰宋星然的,忙跑入内里,将明大夫自睡梦中拽了起来。   灯火一照,听雪才发现他右腿好大一个血窟窿,如今潦草用帕子堵着,都没止血,那方手帕是清嘉绣的,梅竹鹦鹉图,如今被染得通红。   连明大夫都摇头。   宋星然还逞能:“叫宋全与我包扎便好,明大夫,你去看看清嘉。”又冷着面孔交代听雪:“不许告诉她。”   宋全是明大夫手下学徒。   听雪见他一副半死不活、气若游丝的模样,才不敢耽搁半分,忙道:“我先去叫宋全哥。”   一个闪身跑了回和风院。   听雪跑回房时,清嘉围着皮毛,在炕上坐着,手中捧着本方志,捂着心口,愁眉不展。   她半点也不敢瞒清嘉,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所见所闻全告知清嘉。   清嘉一听,满身的血气都往头上奔涌:宋星然真叫人伏击了。   她扶着炕桌才堪堪稳住身子:“去取衣服来,我去看看他。”   清嘉匆匆赶到时,手脚都发软,巴在门框上,见宋星然阖着双目,口中用力咬着布巾,额角青筋狰狞浮凸。   明大夫坐在床边,正往他大腿处的伤口撒着粉末,在半空中飘散开来,屋内一阵血腥与药气,清嘉吸了吸鼻子,腹中酸水不住翻滚。   她压下恶心的感觉,缓缓行入房中。   宋星然痛得厉害,五感迟钝,连她靠近都不曾察觉,清嘉掏出手绢,落在宋星然额角,他才突然睁开眼,将口中布条吐了出去。   清嘉手腕被宋星然一把握住,他却用不上几分力气,软绵绵地搭在她手上:“你怎么来了?”   豆大的冷汗自肌肤上浮升,又滚在他浓长的睫毛上,乍一看似泪珠一般,显得他可怜巴巴。   他虽眼眸瞪大,努力装出凶狠模样,却不过是张牙舞爪的纸老虎,清嘉哂了声,一手捏住他的腕骨,分出只手来,替他擦汗:“与我还逞什么强?我又不是纸糊的,犯不着事事都瞒着我。”   她神色端凝起来,淡淡的、训斥的口吻:“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与你风雨同舟才是应该,总不能事事都瞒着我。”   此时明大夫施药完毕,在他患处裹了层层叠叠的纱布,轻轻一扯,他那伤口便好似又被刀锋狠狠剜下肉来,疼得狠狠“嘶”了声。   他额上冷汗止不住,涔涔淌下,清嘉看着都觉得肉疼,情不自禁跟着一道龇牙,轻声问:“这伤,究竟怎么来的?”   宋谅身上的夜行衣都来不及换,也不知他们暗中作何谋划。   明大夫将伤口包裹停当,默默退了出去。   宋星然大喘着粗气,似是疼得说不出话,眼神却是闪烁的,清嘉瞪了瞪眼,直直逼视,却又换了一种调笑的口气,摸了摸他脖子:“京中出了这档子事,我日日担心你项上人头不保,如今倒好了,大约那些能人义士取不了你性命。”   宋星然嗤了声:“我还能自己杀自己不成?”   说完,又露出苦恼的神色,良久,才听他叹道:“这些腌臜事,你不必知道。”   他受着伤,意志便不如寻常坚定。   但只言片语已足够震撼,清嘉双眼瞪圆,惊异道:“这些个贪官污吏被杀,竟是出自你手不成?”   宋星然见露了馅,也无甚好隐瞒,无奈道:“一半一半罢。”   最早出事的,是都给事中胡亮。   胡亮是言官,负责稽查六部百司,日日在朝堂上挑这个不对,挑那个不是,只一点,他是赵炎党羽,是赵严手上最趁手的一杆枪,指哪打哪。   莫说皇帝厌烦,连宋星然都嫌弃,偏这老头子油盐不进,装得一副清高模样,都要告老还乡的年纪,还日日在朝堂上呛得脸红脖子粗,一言不合便要撞柱子,以身殉国。   却被人列出了四五页纸的罪状。   李炎与宋星然简直要拍手叫绝,其后接二连三地有官员出事,又皆是赵严派系的,李炎与宋星然合计合计,这些年手上搜集的东西正愁没处使,索性一招浑水摸鱼,效仿前人手段,将眼中钉一一剔除。   清嘉啧了声,借力打力,倒像是他的作风,但仍皱着眉,打量着他如今狼狈模样:“既是你去杀人家,何以落得这番模样,被人反杀了?”   她怀疑道:“你会失算至此么?” 第58章   清嘉长发未挽,只用红绸系在发尾,方才跑动时也散了七八,鬓角碎发落在腮边,素白的小脸未点妆容,濯濯清艳,很有天然去雕饰的美态。   宋星然抬起手,将她碎发拂在耳后,低声的:“嗯?我们清嘉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猜中了。”   他嗓音还带着伤后的喑哑,低沉带笑时别有一阵缱绻宠溺的意味。   清嘉也不知,自己听他一个伤得近乎奄奄一息之人说话,是如何会面热心跳的,只无奈地别他一眼:“莫吊我胃口,快说。”   宋星然虽已过了伤口最疼的时刻,但如今捏着她软绵绵的手,又觉得浑身哪哪儿都不对劲,用气声道:“疼,说不清楚话。”   清嘉哂了声,索性站起来,将手抽了出来,无情道:“那夫君好生歇息,我也该睡了。”   宋星然疼得乏力,竟真叫她钻了空子,与她指尖擦碰而过,手臂悬在空中,显得无比寂寥,只好道:“我说还不行么。”   清嘉这才挂起笑容,将他摆在床边的手抓住,重新在床头坐下,拍了拍他的面颊,似奖励一般,哄道:“说罢,我陪着夫君。”   宋星然心情复杂,既很受用她的糖衣炮弹,又觉得她变脸太快,偏还不舍得她离开,只好吐露实情:“我今夜,是去了赵炎府上,目标是赵家长子,赵世鸿。   清嘉讶然。   他们胆子真是大,杀几条小鱼小虾也就罢了,赵家,如今只手遮天的赵家也敢闯进去,且若她不曾记错,赵世鸿是如今大皇子的岳父罢。   如此一根硬骨头,难怪伤痕累累地回来了。   “只是,我与李炎抵达赵世鸿书房时,他已昏死在书桌上,房中另有一队人马。”   清嘉啧啧称奇。   大贼撞上了小贼。   她追问:“后来如何了?”   宋星然摇了摇头:“那会子他们正在赵世鸿房中翻找,那书柜都七零八落的,似乎目标是要搜寻什么信件,我们一来,大家眼中全是惊骇,那书房霎时逼仄起来,也不知无意中谁碰着了个物件,引来了赵家护院。”   他虽然伤的很重,但清嘉仍不厚道地笑了:“你们办事,怎么也如此乌龙。”又觉得自己此举多少有些落他面子,又勉力止住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君受累了。”   “那你如今这副模样,怕也上不了朝。”   宋星然腿上好大一个血窟窿,她乍然一见,几乎能看见森然白骨,怕是几天下不了地,得亏赵家兵器无毒,否则他可要受好大的苦。   宋星然摸了摸她的肚子,冲她飞了个委屈的眼神:“委屈夫人了。”   “我明日会与陛下告假,说我家夫人孕中不适,要在家中照顾三五日。”   又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亲,口气竟然忐忑:“你说,我如此胡言,咱们孩子不会有事罢?”   “要不,请母亲去桃花庵上上香,同满天神佛说一声,咱这都是虚假之言,权宜之计,前往不能作数。”   “......”她无奈又好笑。   从前宋星然可是撒谎不眨眼的狐狸精,更是鬼神不信,如今也瞻前顾后了。   她说:“叫母亲走一趟,菩萨信不信,我不知,但能将我身体不适的谎说得更真,更叫人信服,你自斟酌吧。”   宋星然皱眉一愣,喃声道:“也是。”   清嘉嫌弃地敲了敲他的脑门,心道真是疼傻了。   听宋星然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他又再无大碍了,清嘉是真实地困倦起来,掩唇打了个呵欠,眼角泪花都溢出来,便也不打算陪他,直言道:“夫君,我累了,要回房歇息。”   她迷糊犯困的小模样瞧得宋星然心软,既心疼她,又肉疼自己。   当时打算瞒着她时,身上的痛楚都不算什么,如今全然吐露出来后,蓦然变得软弱,痛感自骨缝中蔓延出来——仿佛她在能止痛一般。   扬声将宋谅唤入房内:“取轮椅来,我回房歇息。”   清嘉讶然,满脸不赞同道:“你作什么死呢?明日不必上朝也不必如此呀......”   才裹了伤,止了血,一挪腾伤口裂了,遭罪的是谁?   宋谅虽不同意,也不敢反对,只寻了几个壮实的小厮将宋星然挪上了轮椅,清嘉在旁边跟着,却见他被人扛上床时,果不其然扯着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面容惨白,风仪全无。   清嘉虽忖度他自讨苦吃,见他受苦模样也焦心,不得不在旁安慰。   宋星然虚弱笑笑,在空荡荡的大床内侧拍了拍,示意清嘉上来,清嘉无奈,踢了软布的拖鞋,乖乖爬上床,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才躺下呢,他长臂一展,又将她搂了过去,贴在她耳廓低声控诉:“清嘉,疼。”   此刻房内灯火都熄了,四目相对间,宋星然桃花目中的光亮便分外明显,亮得灼人,他气息拂在耳廓,烫极了。   她迷糊的睡意都被吹成了缱绻的暧昧,缠绕彼此呼吸之间,若此刻灯还亮着,宋星然定能瞧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只是他们,一个在孕期,一个受重伤,无论什么动作都显不合时宜。   宋星然眸光闪了一下,缓缓凑近,将她唇含住,极温存地舔咬,大掌贴在她脊沟,将人往怀里捞。   清嘉记着他的伤势,想要出声提醒,却被他堵得只能发出零星哼吟。   宋星然略偏少许,滚烫的唇舌凌乱地落在她鼻尖与面颊,含糊道:“夫人亲一亲我,便不疼了。”   清嘉被他圈的死紧,腿脚却还得绷着,脑袋晕晕乎乎的,生怕一个激动触了他的伤患。   但二人肌肤分明已贴在一处,清嘉稍一偏头,他的亲吻便疾风骤雨似的打了下来,美其名曰:止疼。   次日,宋星然告假,堂而皇之地宣告自家夫人身体不适,容城郡主的车架晨早便出发前往桃花庵,如此全套做戏,连皇帝与大皇子深信不疑,纷纷赐药,以昭恩德。   赵世鸿遇刺一事,赵府自不敢声张,生怕皇帝再起疑心。   如此,宋星然平安无事在家中养伤,京中大臣遇刺一事也渐渐停歇。   谢云嵩处递过消息来,都察院根据遇刺官员的罪己诏,已算出一本总账,上呈御前,林林总总皆是赵党的罪证。   虽未直言上疏赵严罪证,宋星然看过都察院上呈的奏疏,想也知道宣明帝那般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对赵严的提防愈甚,或许都在暗中憋什么招数呢。   但李炎与宋星然都错估了皇帝对赵炎的忍耐程度,最后也只训了赵严驭下不严,在家中禁足两月罢了。   不足半月,陆云卿上疏,复请赵严回朝,皇帝竟欣然应允,沸沸扬扬的官员被刺案,彻底被搁置,成了悬案。   冬去春来,又至百花绽放之季,莫雪笙彻底将病养好,于春分这日,入宫觐见。   太后操办了一场赏春宴,邀外命妇入宫,一同玩赏。   清嘉如今已有七个月身孕,再纤细的身条,肚子到了该大的时候,导致她近日心情都不甚美妙。   这日,宋星然于李、谢二人有要事要议,在长亭楼用的晚膳,回家稍晚。   刚拐入房门,便瞧见清嘉在西洋镜前打转,唉声叹气。   她大约是才沐浴,未挽发髻,发梢捎带潮气,寝衣单薄,也是卸下厚重的冬装,她怀相才稍微分明,总算瞧着不似个纤弱的小姑娘,多了些丰腴与柔和。   宋星然笑问:“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但清嘉此刻惆怅得太过沉溺,连个大活人走近也未发现,吓得倒抽口凉气,回头发现是他,气得去锤他:“你好端端地吓我作甚?”   宋星然牵过她的手,无奈:“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他一身银蓝长袍,腰间别着玉树花腰带,将腰线收得笔挺,他倒是一如往常俊逸,自己却似吹了气一般胀了起来。   清嘉心中顿觉不平,一把将他手甩开,小鼻子哼了口气,俏脸冰冰:“莫碰我,一阵酒气,臭死了!”   今夜,李炎带了几瓶自家储的梅花酿,他极力推荐,宋星然也才喝了两口,酒气十分浅淡,听她这样控诉,以为孕妇鼻子敏感,悻悻松开她,展开手臂仔细地嗅了嗅,很无辜的表情:“没有哇。”   合着他今夜真是出去喝酒了,清嘉火气烧得更旺,阴阳怪气的:“夫君倒很快活。”伸出纤纤素手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戳:“你好没良心。”   宋星然被她一推,仰倒在塌上,一手撑了起来,大掌支在面颊,桃花眼上扬,笑得邪气横生:“全是我的错。”   虽不明所以,但服软总是没错的。   清嘉却不满意,觉得他这话全是敷衍,甩了甩袖子,说出近来困扰已久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今丑了,比不得外头那些娇艳。”   此话的重点在前一句。   她生得美,更吝惜自己的美丽,见自己变丑才是最大的折磨,比宋星然去外头偷腥更叫她难受。   宋星然哑然失笑,伸出手,讨好地去摸了摸她小腹,又被清嘉狠狠拍下来,她力气一点儿没守着,将他手背都拍得发红。   宋星然算明白过来,自家小妻子的怨气从何而来,又很享受她的飞醋,笑得没脸皮,凑前去吹她的手,柔声问:“手疼了没。”   清嘉想去推他,却已被他紧紧抓着手往下带。   他笑容放荡,无遮无掩,贴在她耳朵边上吹气:“你看看,夫君喜不喜欢清嘉?”   清嘉霎时面热,低喃:“谁……谁与你说这个了?”   宋星然笑了声,将她扯了近。   清嘉便被宋星然圈在膝头,他将下巴轻叩在她锁骨上,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腮边,嗓音轻得几乎是气声:“夫人,冤枉。”   清嘉原来没想表达这个,只单纯对自己身材走样感到不满,但他一解读,走势便偏得离谱,显然感受到他的剑拔弩张,清嘉垂着头咳了声,想逃开。   但她稍一动弹,听得宋星然喉间发出一声急促的喘,将她肩膀用力按下,锁在他身上:“别动。”   她彻底僵住,不敢乱动。   宋星然唇瓣仍抵在她耳侧,低低地诉着衷肠:“昨夜……前日,我如何熬的,你个小没良心,还敢诋毁我?”   清嘉早就说要分房睡了,是宋星然老不乐意,这才常常闹得尴尬,她有时候都惊叹,大约男子脑中皆装着些废料。   如今又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见他并没有松开自己的迹象,清嘉支支吾吾地扯开话题:“太后娘娘,发了帖子下来,说是过两日置了个赏花宴,我如今大腹便便的姿态,实在不想见人,你说,我推了可好?”   她今夜的烦忧也是因此而起的。   如今天气渐暖,春装轻薄,也在遮不住她的孕肚了,美人大抵都有些包袱,总希望自己现于人前时能叫人眼前一亮。   宋星然忙了整日,嗅着她身上气息都觉得放松,听她诉这些闲话也觉得乐趣横生,阖着眼,懒洋洋道:“不想去,便不去罢。”   他想了想,才说:“不过,这场赏春宴,又有些特别。”   清嘉问:“什么?”   宋星然口气都带着松快笑意:“李炎的未婚妻,也是会露面的。”   清嘉惊呼了声,惊讶道:“是哪家姑娘,这么倒——”   霉。   她眼神一闪,顿时觉得,这场宴席趣味横生起来,或许值得一去。   李炎名声素来很差,脾气古怪,身体又差,年纪和宋星然一般,也是个老光棍了。   清嘉是通过宋星然才知道,李炎心思深藏,对皇位虎视眈眈。   在一般人眼中,李炎母亲身份低微,他又不得皇宠,只在冯家倒台后,才领了个闲散官职,几乎没有前途可言,所以寻常勋贵人家,都不愿将女儿下嫁。   却不知皇帝如今要委屈谁了。   宋星然见她兴奋,眼神都闪着打探的光,俯身亲了亲她眼下泪痣,才说:“是剑南道,莫家军的女儿,莫雪笙。”   啧啧,还是个将门之女。   本着对莫雪笙的好奇,清嘉按下种种顾虑,接了太后的帖子,与容城郡主一道进了宫。   赏花宴设在畅春园,如今正是百花齐放的胜景,粉粉紫紫的花树,泼天撒墨一般,满园皆是朦胧的清香。   春日宴,寻常是赏花吟诗,谈论文艺,但太后顾虑到今日宴会主角乃是莫雪笙,她不比寻常贵女,大约不精通文墨,只懂得舞刀弄剑,此次便简化了许多流程,只在花下宴饮,飞花落入哪位杯中,哪位便罚酒,像清嘉这般不便饮酒的,以“花”为题,或吟诗、或作画,反正认罚便好,务必求个宾主尽欢。   畅春园内,有一汪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清嘉来时,太后尚未至,但教坊司的乐伎们已在远处水阁上遥遥奏乐,乐声飘飘荡荡的,裹挟着落花与香风传来。   容城郡主座位在她旁侧,才落下片刻,便见她老人家眼睛转了一周,悄声与清嘉道:“莫将军还未到呢。”   清嘉心里好笑,连郡主娘娘都在翘首盼着这位女将军,怕是今日的夫人们,都是来看李炎的热闹。   过了一阵,有声音尖细的宦官高唱:太后娘娘、贤妃娘娘驾到。   在座诸位命妇已到齐,纷纷起身行礼,但陪在太后身侧的是何盈玉,并不见莫雪笙踪迹。   太后如上次所见一般,仍旧挂着慈和笑意,她老人家在上首落座,摆了摆手:“都坐下吧,不必多礼。”   她一声开席令下,如水的宫人们便纷纷将餐食捧上,她解释:“还差了一人,诸位等了许久,先吃罢。”   莫雪笙是不来了吗?   诸位夫人都是好奇的,还是安乐伯夫人快言快语:“娘娘,妾身斗胆问一句,莫家的丫头,是不来了么?”   “她呀?人已在宫中了,只是被皇帝召去御书房问话了,我眼瞧着时日不早了,索性咱们边吃边等,也不碍事。”   也是。   莫雪笙非寻常女子,她虽无官职在身,但在剑南道带兵七八年,俨然已是一方主将,直至莫雪萧成年,才渐渐将兵权下放,皇帝召她,大约有许多军机要问,这都是后宫妇人不好插手过问的。   太后答完问题,又特地点了清嘉的名:“按着贤妃的餐食,与国公夫人换一份。”   她笑呵呵的:“如今贤妃怀了孕,餐食之上自然要分外小心,皆是太医令把过关的,你大胆吃好了,不怕冲撞的。”   清嘉谢过太后恩典,才仔细打量起赵贤妃来。   年前,皇孙周岁宴,这位贤妃娘娘诊出了怀孕,掐指一算,如今大约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但她似乎格外显怀,春装轻薄,愈发显得她孕肚圆润,但她人却消瘦了,脸庞似乎小了一圈,精神头不大好的模样,听太后点了她的名,只清浅笑了笑,遥遥冲清嘉举杯。   清嘉捧着杯盏,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今日这宴席名为“飞英会”,落花蓬散,不一阵儿,在场诸位皆吃了酒,尤以太后为多,她年纪大了,分外不胜酒力,脸色浮出潮红来,眼神都涣散。   大约见莫雪笙不在,她老人家扶着脑门,醉意朦胧道:“如今风光正盛,取笔墨来,叫诸位留下墨宝,将这满园春色留下,选出头几名,哀家重重有赏。”   因为清嘉不便饮酒,方才已作过几轮诗、画过几幅画了,便不必与众人比试,被太后召至身边闲聊。   太后指着贤妃桌案上一道点心:“这玩意儿名叫酥油鲍螺,是个江南的厨子做得,贤妃格外喜欢,你用的可好?”   酥油鲍螺,是用乳酪与糖霜混在一处,挤出螺纹形状,味道鲜美,入口即化。①   因为乳酪在中原是稀罕物,所以寻常人家还吃不上,清嘉只在母舅家用过一回,记忆犹新。   方才放在清嘉眼前的,她一口一个,很快便用完了。   贤妃桌案上的,也只剩了两个,足可见太后所言不假。   清嘉娇憨一笑:“妾身嘴馋,也很喜欢,都已用完了。”   太后笑呵呵,说叫她回府时捎带几分,吃个够瘾,她咦了一声,目光竟十分认真地在她与贤妃身上打转,半晌才说:“我见你们二人,好似生得有些相似呀,口味又像,真是有缘。”   太后一抚掌,口气高了几分,与旁边的女官道:“你瞧瞧,尤其是眉眼神态,是不是像极了,都有江南儿女的灵秀。”   女官哪里会拂逆太后,只附和点头。   太后得了旁人应承,愈发高兴道:“贤妃可也是江南人士么?”   也不知是否清嘉错觉,总觉得贤妃的表情白了一瞬,才淡淡辩驳:“太后吃多了酒,忘了妾身是凉州人士了?”   她表情很认真:“妾身自小在乌泥山归元观修行,不曾有幸到过江南,大约是孕期,口味有些变化罢了。”   太后神色朦胧,揉了揉脑袋,才笑道:“真是老糊涂,竟忘了。”   太后似真的困倦,打了个呵欠,懒懒道:“我歇一阵儿,你们也不必陪着我,自去逛逛罢。”   贤妃情绪不高,神情低靡,只在原处坐着。   清嘉与她不熟,相对尴尬,便依太后吩咐,起身离开,打算在园里逛逛,顺带欣赏欣赏诸位贵妇的画作。   因为百花繁盛,落花簌簌,香气实在浓郁,清嘉鼻子不大舒服,便遥遥躲在湖边,靠在湖石上坐下歇脚。   正觉得索然无趣时,乐工的弹唱戛然而止,花架之下,爆出一阵嘈杂,她张目望去,贤妃的座位处,女使、宦官团团围了一圈,太后扶着发髻,神色张惶,着急得直跺脚。   大约是贤妃出事了。   她是皇帝宠妃,如今坏了皇帝的老来子,是块宝贝疙瘩,若有个三长两短,皇帝必然震怒,牵连甚广。   清嘉落了单,所处位置有些偏远,四处张望,想找到容城郡主,但皆无果。   清嘉也不敢坐着,怕显得不恭敬,只在原处站立不动,又忽闻一声惊喝:“贤妃娘娘流产了!”   这声音尖锐,吓得清嘉后背渗了冷汗: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流产。   且方才,贤妃的膳食都有专人打理,自己也吃了同她一模一样的东西,那——   清嘉越想越怕,本来肚子还无甚感觉,竟渐渐觉得小腹也有下坠之感,满心恐惧,足下也无力,只能扶着肚子在石上坐下。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张岱《陶庵梦忆》 第59章   清嘉在湖边坐着,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贤妃如今,被宫女太监围在中央,众人无法窥见她真实情况,在座诸位命妇都很警觉,并不敢靠近,神色肃然,面面相觑。   清嘉想,如今自己反应还轻,切不能轻举妄动。   贤妃已然出事,太医想必不会推诿,顷刻便来,她只需稳住,稍等片刻,自会有人与她看诊。   如她所料,有脚程快的小宦官,在乱糟糟的现场脱身跑了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太医被侍卫驮着,先来了,身后有数十个医女药童,气喘吁吁在后跑着,生怕耽搁了时机。   清嘉休息了一阵,身上渐渐回了力气,倒也无十分不适,只是肚子仍有胀感,她心忧难安,只仍旧在石上歇息,目光灼灼地盯着贤妃的方位,想要捕捉零星信息。   聚精会神时,眼角闪过一片淡蓝色衣角,清嘉丝毫未注意眼前情况,却听见“哐当”一声异响,回神望去,是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个医女趴在地上,闭目龇牙,“嘶嘶”地倒抽着气。   她似乎摔得厉害,衣袖裙摆都被枝桠勾得破烂,随身的药箱也飞远了,骨碌落在清嘉脚边,药瓶子、布袋子散了一地。   清嘉自顾不暇,也不敢想去搀扶人家,只顺手将落在自己脚边的药箱捡了起来,放在自己旁边的石头上。   医女咬着牙,缓慢从草丛里爬了起来,双手交握,抱着手肘,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   小医女年纪小,圆脸圆眼,眉目都幼,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清嘉略一过眼,那药箱子的横径比医女的腰还粗些,园子里的泥土又软滑,又奉了急命要与贤妃看诊,所以才摔了个趔趄。   医女走到清嘉跟前,怯生生地伸出了手:“多、多谢夫人。”   清嘉客套一笑,摇了摇头:“去吧。”   小医女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指尖都没触到药厢,便有声训斥落下:“紫云!磨磨蹭蹭作什么呢!仔细主簿扒了你的皮!”   医女紫云浑身一抖,忙将药箱捞在怀里,拔腿就跑。   但紫云甫一跨步,一个踉跄,身体歪斜,那尚未抱紧的药箱又甩在空中,她整幅身躯往后倾倒,直直冲清嘉面门摔来。   不好,只怕要径直摔入水了。   清嘉想躲,但她怀胎七月,身躯并不灵便,一时撑在石上竟再难挪腾,只能捂着肚子,弓起脊背,绝望地瞧着紫云向她砸来。   她阖上眼,心中还在骂,今日真是祸不单行。   电光火石间,有双手掌落在她腰上,竟将她凌空提了起来。   只听见耳畔传来“扑通”一声,有飞溅的水花落在她面上,拔凉拔凉的,清嘉骇然睁眼,竟是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长眉入鬓、凤眸清寒,是她的恩公——薛小寒。   是他,却又不是他。   上元夜的薛小寒,玄色劲装,冷峻凝肃,是个江湖游侠的模样,如今却长发疏拢,发髻如云,如今一身织锦素色宫装,烟绿批帛,飘飘若仙,竟是位女娇娥!   莫雪笙脸上神色仍淡,身姿挺拔,一阵傲然冷气,二人眼神交汇的瞬间,清嘉已被人稳妥地放在地上。   “恩公,你——”   清嘉满腹疑虑,尚来不及吐露,便被声尖锐且哀切的叫声打断:“不好了,四殿下落水了——”   李炎?他何时来的?又怎么落的水?   二人目光同时望向人工湖。   湖水中,有个人影在上下扑腾,搅得池水纷纷,涟漪阵阵。   清嘉仔细一看,李炎在水中垂直晃荡,那张白璧似的俊脸,时而透出水面,时而被水裹挟。   李炎本就肤色苍白,被水一浸,侬丽的五官仿佛要化开,面容惨白,水鬼似的,分外诡异,   一副快要溺毙的模样,清嘉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水性好,若放在寻常也敢下水的。   但……   畅春园内,原来宫人便都围到了贤妃那儿,在湖附近的便少之又少,便有人吼了一嗓,发觉李炎落水的也就二三。   那几个宫人扑腾扑腾跳下了水,竟才在边缘,都上下浮沉起来——全是旱鸭子,救人更是无从谈起。   清嘉觉得好笑滑稽,又担心李炎,却听见一旁的莫雪笙叹了口气,低声道:“麻烦。”   明晃晃的嫌弃。   但她仍将外衫脱了,随手仍在地上,凌空一跃,便已潜入水中。   清嘉呼了一声,只见莫雪笙在水中时仍是潇洒模样,修长双臂一滑,足下打出漂亮流畅的水花,如银色游鱼一般,径直冲李炎游去。   她忍不住想,这位恩公,真是十足倜傥帅气,便是女儿身,也抵挡不住。   见李炎有救,清嘉才将心头大石放下。   水中扑腾的李炎,心情比清嘉还要复杂。   他来畅春园,是因昨日皇帝便耳提面命,叫他务必出现。   待他入了宫,又有相熟的眼线来禀,说莫雪笙被皇帝宣去了御书房,并不在畅春园中。   所以李炎才估着时间,掐着春日宴的末点来。   谁料一至畅春园,竟是兵荒马乱的情形,贤妃说遇险,宫人四处流窜,命妇们面面相觑,也不见莫雪笙踪迹。   他原来都打算离开,免得受牵扯,又恰好遇上清嘉与那小医女的意外,想四野僻静,无人在意,她一个孕妇若落了水,后果不堪设想,都打算出手了。   才靠近稍寸,被人一个飞踹,竟直直落入水中。   这下动静闹得大了,吸引了好几个宫人旁观,想要凫水上岸都不行,便只能继续佯装残废无力,在水里晃荡。   但装残也非易事,他在湖中泡着,肺里吸了许多水,竟渐渐意识涣散起来,强忍着求生的本能,心中已将湖边上扑腾的宫人骂了千百万遍——都是饭桶。   快撑不下去时,有条修长人影快速抵近,转瞬间,一股强劲的力道挟住他手臂,有道柔韧有力的手臂缠在他腰上,似水草一般,将他整个人自水中拉了起来。   李炎呛出一团水,猝不及防撞入一潭似高山雪湖般深寒澄澈的眼,他讷讷道:“是你……”   他眼神直勾勾地缠在她身上,大脑一瞬停转。   她着雪色,云鬓垂坠,乌发红唇,分明冷丽。   薛小寒,竟是个……女人?   莫雪笙被他盯得不耐,皱了皱眉。   又见他吐息虚弱,面色苍白似鬼,一双微垂的眼,汲满了水汽,氤氲细碎粼光,惨淡中竟也能透出美艳来——恰是莫雪笙最看不上的。   一个大老爷们,娘们唧唧,女里女气。   莫雪笙也很纳闷。   她一心想着救人,都没看清李炎是从何处冒出来,又是为何与她撞了个正着,心中暗自评判——生得祸水脸,人也麻烦。   但没办法,与李炎成婚,是板上钉钉之事,也只能压住烦躁,寒着脸色,点了点头:“你放松些,我带你回去。”   李炎瞧着瘦弱,但莫雪笙在水中拖着他游走,实在费了好大力气,上岸时,极不耐烦地在他胸膛用力一推,李炎便好似卷饼一般,在岸边翻了个个。   自湖中爬出的内宦一拥而上,哭嚎道:“四殿下——四殿下您无事罢?”   李炎不耐,一把推开,捂着隐隐作痛的胸膛,重重地咳了几声,才将目光重新凝回莫雪笙身上,质问:“你是谁?”   他心中其实有隐约预感,但想想都觉得荒诞。   李炎微眯着双眸,眼神似刀锋冷厉,惨白的脸上溅了几许泥点子,显得分外狰狞,阎罗似的,那些内宦素闻四皇子恶名,皆扑腾扑腾跪下,在原地瑟瑟抖着。   莫雪笙将气息喘匀,嫌恶地抖了抖湿淋淋的衣袍——京城贵女时兴宽袍大袖,于她而言只有碍事。   她捋了一把头发,将漉湿的长发偏分至一侧,却听得李炎那边气势磅礴的质问,她冷笑了声,缓缓站直身子,走到李炎身前,漫不经心的:“四殿下,真猜不出我是谁么?”   李炎心底坠了一下,暗忖世事无常,不死心地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究竟是哪位?”   莫雪笙偏头,不可置信地笑了下,比方才开怀了些,但眼神的不屑却未加掩饰,恍若见他是傻子一般,与他对视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臣女莫雪笙,见过四殿下。”   此话还算恭敬,但莫雪笙连身子却若钢板一般,稍寸都不曾弯曲,她湿发别在一侧,愈发显出脖颈修长,一副傲气凛然,铁骨铮铮的做派。   李炎心口愈发疼了起来,不住咳嗽。   莫雪笙眼神闪了闪,默默评价:痨鬼似的。   清嘉在旁,将这对未婚夫妻的对峙看得分明,只觉得尴尬,她抚着肚子呵呵笑了声,打圆场道:“呃……莫家姐姐,身上衣裳都湿了,不若禀明太后,换套干净衣裳罢?”   她口气软和,又笑眼弯弯,十分甜腻,莫雪笙也很受用,面色稍缓,点了点头。   方才经过李炎落水一事,耽搁许多,贤妃已被抬走了,太后是此次宴席主理之人,自然要主持大局,所以还在,众位命妇也回归原位。   清嘉想,李炎落水这事,虽不讨喜,但与她无关,自己只消装作不知不解,是个局外人便好。   清嘉腹中仍有不适之感,但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装作一切如常,一边与莫雪笙闲谈,一边往远处花架走去。   李炎也被扶上轮椅,在她们身后默默跟着。   三人靠近时,众人皆侧目,不过更多是盯着浑身湿透的李炎与莫雪笙。   清嘉与莫雪笙点头示意,才挪回容城郡主身侧。   郡主见她归来,满脸焦急,话语如连珠炮似的:“天爷,你可算回来了,方才乱糟糟的,托人寻了你许久都见不着影子,将我吓得够呛。”   畅春园实在太大,清嘉人生地不熟,还怀着孕,容城郡主一颗心悬了半日,她目光在清嘉身上扫视,见人外在无恙,才松了口气:“你无事便好。”   她似乎想起什么,压低声问:“你那餐食与贤妃是一应供奉,她方才也用了血,才出的事,你是没瞧见,登时便流出好大一滩血来,连……”   现场太血腥,郡主都不忍回想,只叹了一声:“晦气,不说那些。”   听说贤妃发作得惨烈,清嘉反倒稍稍安心。   若真是膳食之祸,她合该与贤妃一般才对,哪会如今都还安然,不过事关孩子,仍不能掉以轻心,她双手攀绕在郡主手臂上,凑在郡主耳侧,低声道:“母亲,我有些不舒服。”   郡主当即抓紧她手腕,双眸瞪大,忧虑道:“怎么了?”   清嘉只轻缓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小腹有些坠胀,隐约的不适,却又……还好,也不知是否因我多虑。”   “不可小觑,宫中阴损招儿多着呢。”容城郡主眉头紧蹙。   婆媳二人窃窃商量时,太后骤然发声,严肃模样:“诸位,今日之事,实为哀伤,哀家定要彻查,眼下事态未明,各位也都不好离开,请移步慈宁宫罢,若有不周到之处,请诸位包容则个,莫同我这老婆子计较。”   待到了慈宁宫,诸位命妇都被关在偏厅,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与软禁无异,想一时半会离不了宫,容城郡主私下与慈宁宫的女官传话,说清嘉身体不适,要请个太医来瞧,都被冷淡以待。   看来,兹事体大,无论是谁的情面,太后都不会给。   但清嘉不适愈发深重,小腹仿佛坠着一滩水,都不敢站着,只乖乖呆在位子上,如坐针毡。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清嘉听见外头有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太后早在殿中等候,做足了皇帝会发作的准备,但撞见他气势汹汹、面黑如墨,也难免惊骇。   皇帝早年是上过战场的,也有那六亲不认,大杀四方的时候,这些年沉迷道学,装得慈和了许多,对太后也算恭敬,如今却一副,杀神模样。   太后掩住惊涛骇浪,并不承认贤妃出事与自己的干系,只说:“今日在场官眷,哀家皆留了下来,皇帝要差,要整顿宫禁,哀家无不配合。”   皇帝冷哼:“配合?”   他眸光锐利,眉目阴沉:“贤妃是吃了太后的席后,方才遭遇不测的,太后合该给朕一个交代才对,如今却只说配合?”   太后藏于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才哽着口气,佯装出还算淡然的姿态:“太医令查了半日,只翻出一本古籍说,或许,贤妃是同时服食了藜芦与丹参,才会大出血,却也没有任何依据。”   “退一万步说,贤妃人虽在畅春园,但吃食用度皆是自备的,药膳中的丹参也是贤妃药膳方子中原来就有的,与我们何干?”   太后凛然道:“我慈宁宫不惧严查,却也非什么罪责都能往哀家身上扣。”   她态度犹如铁板一块,毫不认错,皇帝气得咬牙,却也无可辩驳,只捏着拳头喝了一句:“太后真是厉害!”   二人剑拔弩张时,又有宫人来禀,说四殿下来了,皇帝虽烦闷,但考虑他要与莫家联姻,终究不耐摆了摆手:“叫进来罢。”   李炎一入门,便一副乖巧模样:“儿臣方才见莫家小姐时,听闻贤娘娘遭遇不测,想儿臣方才也在畅春园中,也许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皇帝别了他一眼,不悦的眼神,说出的话却是:“如今你也懂事了,在旁听听罢。”   太后与皇帝都习惯见李炎当成透明人,太后接着辩驳:“席上,信国公家的媳妇,宋祝氏,也怀着孕的,哀家还叫人将吃食换做与贤妃一致的,她人如今还好好的,足可见哀家无辜,皇帝失子是悲痛,却也不可红口白牙地诬陷老婆子呀。”   皇帝皱了皱眉:“宋星然的媳妇?”   太后点头,并未多言。   但一旁的何盈玉却突然跪了下来:“陛下,太后娘娘实在无辜,如今正巧,宋祝氏也在慈宁宫,不妨做个试验,只管将她拘起来,再灌下藜芦,瞧一瞧她是何反应,究竟是不是如古籍所言,若是真的,咱们查案抓人,也好有个依据啊。”   此话一落,殿内鸦雀无声。   活人试验,且已明知贤妃大出血流了产,若汤药一灌下去,十有八九是会流产的。   贤妃如今都生死不明,清嘉月份比她大,如此一来,小命不保也很可能。   莫说李炎与宋星然交情深厚,便是泛泛之交,宋星然是阁臣、是重臣,又有爵位在身,动他家眷?这是要逼他造反么?   此法不仅恶毒,还很昏庸。   太后皱眉沉思半晌,低声责骂:“多嘴!你一个姑娘家家,如何想出这样阴损的法子!”   皇帝倒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炎便知,皇帝对此阴毒的方法,并不抵触,他刚愎自用,从来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宋星然实在重要,他或许还疑虑。   何盈玉也看出皇帝的摇摆,虽被太后斥责,她也不惧,跪在地上,磕了三下响头,掷地有声道:“是,那宋祝氏是要受些委屈,但即便她流了产,又如何?”   “贤娘娘的孩儿都没了,她又有什么福分留得住肚子?权当与小弟弟做个陪侍罢了。”   此话一落,皇帝眉目分明颤动,竟是很动容的模样。   李炎心里一沉,漠然道:“郡主此话,也不假。”   何盈玉得了赞可,脊梁都直了几分,扬眉微笑,见皇帝与太后凝肃的眼神,才悻悻淡下。   “但……”他话锋一转:“弟弟这事蹊跷,如今贤娘娘又生死未卜,也不知他是要超度,还是要陪侍,便是要陪侍,也得叫钦天监算出个合度的时辰,不好贸然行事,冲撞了贤娘娘与弟弟。”   皇帝瞳孔骤然一缩,并不曾说话。   皇帝笃信此道,做什么都讲究个良辰吉日,李炎观他表情,心知此话他泰半听了进去,又说:“至于宋祝氏,先单独拘起来,待钦天监算出个时间,调查也有进展,届时再定夺罢。”   皇帝拈了一把胡须,点头,眸中有欣慰:“你如今越发懂事了。”   意思便是同意了。   李炎总算松了口气,又拱手,肃然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皇帝点点头,漫不经心道:“那你下去吧,瞧瞧何处能帮上忙的。”   敷衍之意分明,也不予他权限,也不寄望他能查出东西来。   李炎目的已达,才不管皇帝态度,径直告退。   他一离开大殿,附耳吩咐身边内侍:“速去钦天监打点,再与钟粹宫的眼线说,将……,混在贤妃……中。”   方才太后殿中一役,李炎对贤妃更加忌惮。   他从不曾想,皇帝对贤妃时真有真情的,实在过分痴迷,竟愿意为了他,得罪宋星然。   为了一个宠妃,与朝中重臣为敌,这样不划算的的事,若放在从前,李炎都不敢想皇帝会这般蠢钝。   如今……只能叹一句色令智昏了。   且贤妃此人,他素来看不透。   李炎暗中查过贤妃一日的起居用度,分明是她自己出门前,说口渴得厉害,要喝凤髓汤,恰自那凤髓汤残渣中,发现了藜芦残渣。   那古籍他方才看过,要想造成贤妃那程度的大出血,少说要服下五两藜芦。   他又凑巧,是京中有名的药罐子,所以知道藜芦的味道,五两藜芦混入水中,其味必异。   凤髓汤原料不过松子仁、胡桃肉与花蜜①,偏清偏甜,混入了如此精纯的藜芦水,贤妃个大活人,会察觉不出来异常么?   如此,便只有一种解释——她是自愿的。   为何要堕胎呀?李炎想不明白。   贤妃的动机李炎不知,但今日奔忙却是必须——不止为了宋星然,更为了自己。   贤妃来历不明,膝下有个皇子,如今子凭母贵,小五已然当成储君教养,若再大些,必成大患。   若能趁贤妃元气大伤之时,将她了结,李炎便不信了,他那薄情寡幸的皇帝老爹,能记得贤妃几年。   李炎离开慈宁宫时,恰遇上清嘉被几个宫女带着离开偏殿,她脸色白得发青,唇色近乎透明,一副不胜虚弱的模样。   二人眼神有过一瞬的交汇,李炎分明在她眼中瞧见恐慌。   李炎略压眉,唇角微动,无言说了二字。   小心。   作者有话说:   ①来自于百度 第60章   清嘉坐在“抱月阁”中,心情十分忐忑。   方才,那姑姑说,太后怜她有孕,方才郡主又说她不适,特寻了个僻静之地容她休息,不久便会有太医与她看诊。   本来还心怀感激,但出门时遇着李炎,那无声的叮嘱,分明是:小心。   他是从太后房中出来,必然是提起知道些处置。   必有妖异。   一入抱月阁,宫女们便悉数退下,偌大的宫室便只得她一人,虽周遭装饰华丽,摆设堆砌,一派皇家富丽,她却觉得森然可怖,危险暗藏。   清嘉也尝试过去推门,却发现自己是被反锁其中,连四周窗户都是紧闭的!   这如何是休息,分明是禁闭。   清嘉正沉思着,自己究竟陷于如何恐怖的陷阱之中,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将她吓得心都要飞出嗓子眼,瞪大双眼逼视来人。   是个太医。   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国字脸,山羊胡,手中提着药箱,并无药童或医女随行。   他摸了摸胡子,浅淡笑了,介绍道:“鄙姓孙,是来与夫人看诊的,请不必紧张。”   清嘉讷讷点头,得了李炎的提示,如今看谁,都觉得是坏人,都是心怀不轨,不怀好意,但也不好将自己的敌意暴露,只能先配合。   孙太医在她手腕搭了块绸布,仔仔细细地号起脉来,问:“夫人方才说不适,是如何个不爽利法?”   说,还是不说?   一想,方才不知危险深藏时,容城郡主都据实禀明了,这些表征大约不必作假,如实道:“是小腹有些坠胀,是吃席后,才出现的。”   “敢问孙太医,我这是怎么了?”   那太医眼眸一眯,闪过稍寸精光,一副若所思的模样,说:“只是劳累罢了。夫人稍候片刻,服上两贴药,便无事了。” 前言不搭后语。   若只是劳累,何至于喝药。   寻常医者看诊,定会陈清患者病情,他话也不说清楚,闪烁其词,谁敢胡乱喝他的药。   且他一提喝药,容城郡主所述,贤妃血流如注的模样,便闪入脑海,清嘉顿时四足僵硬,脊骨生寒。   方才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又不住下沉,盯着孙太医悄然离去的背影,如坐针毡。   满脑子想着,李炎为何叫她小心,小心的是谁,是何处要小心?行为怪异的何太医,是谁人差来,目的又是什么?   如此胡乱想着,脑中却似浆糊一团,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却堵得人脑袋发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有个宫女推门而入,手上赫然捧着一碗仍冒着热气儿的药汁。   她将药碗推至清嘉眼下,出言催促:“夫人,快请趁热喝了吧,药若凉了,功效便会大大地折损。”   清嘉觑了眼她,这宫女面生,方才在席间不曾见过,不像是慈宁宫人。   再说了,宫中服侍之人,讲究一个谨言慎行,一个奉茶奉药的宫人,如何能催促她饮药,分明有诈。   清嘉心中疑窦密布,脸上神色却稳,触手碰了碰瓷碗边缘,轻轻呼了一声,佯装纯然无知:“有些热呢。”   她脸上挂着感激甜笑,软和道:“多谢姐姐提点,待凉一些些,我便喝了。”   那宫女表情白了一瞬,眸中忧虑、不耐皆一闪而过,终究只说:“夫人趁热喝。”   巴巴盯了清嘉许久。   清嘉也不急,以手作扇,在药汁四周缓缓扇着,面上微笑始终维持,甚至与那宫女几次对望,也将她眸中焦急看得分明。   她三不五时,便心虚无比地扫一眼大门,似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她越急,清嘉越淡定。   “夫人快喝罢。”   清嘉端起药碗,低头闻了一下,然后做出干呕反胃的模样,手轻轻一抖,眼见着那碗便要摔下,却在电光石火间,被那宫女稳稳捞住,有几滴黢黑的药汁滚在她手边,却一点不在意,只说:“小心,快喝。”   真是司马昭之心。   她的仇敌是哪里寻的同伙,心思澄明得过分。   清嘉蹙着眉,捂着心口呕了一声,眼泪汪汪道:“好苦的味道,实在喝不下,劳烦姑娘与我拿点佐药的蜜饯来。”   她迟疑:“这……”   清嘉才不管,对着痰盂已呕出几口酸水来,那宫女扔下一句:“夫人稍等。”   匆匆跑开了。   听得那门吱呀闭合的声音,清嘉心头大石总算放下。   幸而不曾逼迫她,强行灌药。   虽腹中不适犹存,但这药却是不敢喝了,恰见窗边搭着个杜鹃架子,红粉绿紫,热闹婆娑,才扶着边几缓慢站起,打算将药洒了。   走到花架旁,忽闻嘭的一声,紧闭的窗扉竟开了个角。   清嘉忙望过去,恰对上一双圆圆的眼儿,是方才畅春园摔跤的小医女,紫云。   紫云皱巴巴的一张脸,双眸瞪得滚圆,指着小几那漆黑的药汁,口气焦急:“夫人,那药不能喝!”   清嘉虽早已断定此药有异,但得知自己明晃晃被人算计时,仍没忍住头顶生寒,她捧起那碗,双手是无法遏止地微微发颤。   将药汁倾倒,清嘉才吐出口浊气,问:“你可知这药是什么?”   透过细小的缝隙,传来紫云细弱的声音:“这里头有藜芦,夫人若吃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必然血流如注,胎儿不保。”   清嘉打了个寒颤,哑声问:“你可知,是谁要害我?”   如今宋星然恩宠正隆,权势甚嚣,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仗胆地害他妻儿?   是,他或许树敌不少,但在宫中都敢下杀手,想来是身份地位不凡的。   皇帝?太后?皇子们?或是宫妃么?   她脑中闪过一圈人影,都搜寻不出目标,只听紫云低声道:“我,方才,在太医署的后巷,听见孙太医与个姐姐说话,说务必要赶在案情明朗前,将藜芦水端给你喝。”   “但,那古方子太医署上下早就传开了,紫云一听藜芦,便分外警醒,所以才偷偷赶来与夫人报信。”   紫云叹了口气,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悦:“幸而赶上了。”   清嘉只感慨,自己运气还算不错,信手之举,这小丫头又是个难得的心软,知恩图报。   她伸出手去,握住紫云的手,由衷道:“多谢你。”   紫云一双手虽小,却粗糙得很,伤痕老茧都有,握在清嘉柔软细嫩的手心,感触分外明显,她怯怯地抽出手,羞赧又自卑的口气:“奴婢手粗,唐突了夫人。”   清嘉笑,虚弱又温柔地问:“紫云,你可看见了,那位姐姐是何模样,体型如何,有没有什么显然特征?”   紫云歪了歪脑袋,认真回忆起来:“嗯……身材,大约比夫人你还要再高半个头,壮胖壮胖的。”   这样的宫女,阖宫上下不知几何,并不能锁定哪个。   清嘉摇了摇头,仍向她致谢,却听见紫云倏然拍了下手掌,发出好一声响,倏然心虚地捂住嘴,低声道:“我!我看见了!”   “那宫女,右边眉尾有一团黑痣,她塞了一块金牌与孙太医,很是叮嘱了一阵。”   黑痣、高壮胖。   在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灵光闪过,那人也明晰起来——彩环。   慈宁宫的侍女,专门服侍何盈玉的。   不由得冷哼一声。   既想明是她,清嘉反倒放心——若是皇帝太后之流对她起了祸心,那真是插翅难逃了。   但何盈玉么,手段毕竟有限,难怪寻的同党都傻。   当下也松了口气,偷瞄了一眼仍无动静的宫门,伸出手,问出担心已久的问题:“我腹中始终胀疼,可否请你与我看看?”   紫云慌乱地啊了一声,将她手腕握住,粗糙的指尖在她腕部菲薄的肌肤摸了摸,竟是有些无所适从:“夫人,我——我学艺不精、看不出。”   清嘉略有遗憾,只道无妨。   但紫云七零八落道:“但!但我听说,贤妃孕中气血瘀滞,所以药膳中掺和了少量丹参,照理,寻常孕妇不能服食,也夫人是否——”   清嘉摆了摆头,一把将药汁洒在花架上。   她如今真是无助,只能苦笑着,轻轻摸了摸肚子。   紫云交代完事,也不敢多留,一溜烟闪离了,清嘉透过窗边缝隙,瞧见她一瘸一拐的背影。   紫云走后,那奉药的宫女便复返,真寻来了蜜饯,见药碗已空,心满意足地离开。   此后,抱月阁内再无响动,连端茶倒水的宫女都无,静悄悄地浑似监牢一般,清嘉只能沉下心来等候。   事关清嘉,李炎的口信自然递到了宋星然处。   宋星然亦然熟知皇帝禀性,当即急不可耐地入宫求见,皇帝却始终避而不见,他在御书房门前等了有大半个时辰,连大太监钱喜,都没耐住,偷偷与他说:“大人是何苦?陛下如今正是心伤,都怀了孕,贤妃生死未卜,尊夫人却还好好的,您说……”   宋星然神色缓淡,拢过钱喜的手,悄声往他袖中塞了一袋金瓜子。   钱喜嘴皮子一紧,缓缓颠了颠手中重量。   “劳烦公公递个话,只说:我当初去凉州,于那归元观中,窥见了开山祖师的谒语,特来告知陛下。”   钱喜乜他一眼:“罢了,某家再传一声,但陛下愿意与否,却都看天了。”   宋星然揖手一谢。   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无,殿前便高唱起:“传殿阁学士宋星然觐见。”   宋星然敛目低笑,这些怪力鬼神,有时还颇有用处。   皇帝见他,火急火燎的:“谒语言何?你回京已久,何故迟迟不说!”   宋星然眉目都淡,双手呈上一方卷好的、发黄的签纸:“臣从来不信鬼神,偶然得此签文,始终不以为意,若非今日贤妃之事皱发,都不会记得此事,但……”   他话语一顿,跪倒在地,大声道:“臣一时大意,罪该万死。”   皇帝今日,本就烦心,神思比平日脆弱许多,被宋星然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惊,双肩微抖了下,加上宋星然措辞,既意味不明,又似乎关系重大,他打开签文的手,都微微发抖,待得见签文,瞳孔骤然一缩,将签纸重重攒在手中。   签文,自然是宋星然杜撰的。   写得也很直白。   父母葬故家,陵发于冢,泉下不安,室家不振,山陵不安,社稷不安。   皇帝乃先帝于宗室子弟中挑选的嗣子,其父母不曾入皇陵,只在故旧的封地范州修了陵寝,风光大葬。   皇帝是个孝顺子,当年修建范州墓地时,花费甚巨,随葬之物也奢靡,依足了皇考之制。   如今得知父母陵寝被掘,如何不气得七窍生烟,他将牙咬的咔咔响动,骨节捏得发了白。   何况,签文所述,此事引发的后果实在严重,皇帝是动了天年永寿的妄念的,要长长久久的活着,还得长长久久地当皇帝。   今日贤妃之事,恰应了“室家不振”一条,如何不叫皇帝惊骇,甚至来不及斥责宋星然,只狠狠一拍案:“给朕查!速速严查!”   卫士还未至大殿,钱喜先来了,哐当一声跪倒,颤颤巍巍:“顺天府来报,京郊有天降巨石,上刻……”   皇帝痴迷道学,笃信天象异观,又正是敏感时候,闻言,怒目而视,急得脸红脖子粗:“快说。”   宋星然心中好笑,心道御前的差事真是难做,心中默默念出了石刻之言:东南乱,帝星黯。   这自然是他安排的。   范州就处在东南。   赵严曾为了这腌臜事,屡次追杀宋星然,最后一次,阴差阳错将清嘉与蔚然掳走了。   将她们救出后,宋星然与赵严长谈了一回,还将证人与物证皆交回他手,十足的示好之举,最后才换得安宁。   诚然,他又不是傻子,证人自然是假,证物也没给全,只隐而不发,等着个能将人一举歼杀的机会。   如今贤妃亲自送上来了,皇帝的骨血为佐证,十足深刻。   果然,皇帝气得仰倒在椅上,紧紧握着扶手,才堪堪稳住,平日里儒雅淡然的假面,轰然破碎。   皇帝的话,似都从牙缝中憋出来,沉郁阴恻:“严查不贷!宋卿,你既早知此事,且由你牵头,一切司府衙门,都受调度。”   他红着眼,狠狠在桌案上一拍,指着宋星然:“若查不出个所以然,你有知情不报之责。”   “届时,提头来见。”   他每个字,都渗着寒气与恼怒,还参杂着不可名状的惊慌。   怕极了,怕极了江山易主,帝位不保。   宋星然才要告退时,殿外忽然传来几句低声讨论嘀咕,皇帝正是暴躁时候,大声嚷道:“是谁!敢在御书房外喧闹?”   外头声响顿消,半晌,才传来钱喜哆哆嗦嗦的声音:“是,钟粹宫的苍楠姑姑。”   苍楠是贤妃的大总管。   皇帝一顿,怒火也消弭许多,和缓道:“进来说话。”   苍楠一双眼憋得通红,发髻也蓬乱,一副憔悴模样,一跪下便哭:“陛下,陛下您救一救娘娘罢!”   皇帝此刻心情正是不佳,见人哭啼,即刻皱了眉:“阖宫的太医都瞧着,还要朕如何救?”   苍楠眼泪瞬息憋回眼眶,换了种相对沉静的语调:“娘娘原来都醒了,也能喝些米汤,只是才过了半个时辰,竟突然手脚抽搐,像是发了癫疾,一阵一阵的,一个时辰,都发作了两次,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娘娘本来小产便虚弱,如此淋漓一发作,更是……”   性命堪忧。   宋星然心中冷笑,表面装出惊慌模样,惊呼:“陛下恕罪,臣有事容禀。”   皇帝乜他一眼,口气略有暴躁:“说。”   宋星然跪叩于地,用那危言耸听的口吻:“贤妃娘娘的征兆,不似患病,反似——”   他在要紧处,生生顿住,皇帝眼神紧张凝视于他身上,催促:“宋卿,有话直说。”   宋星然跪地未起,又磕了个头,才压低声音道:“反似中邪,有无在各宫搜寻,瞧瞧有无脏东西。”   他口气又虚又飘,眼神也躲躲闪闪,似乎在打量空中那莫须有的“天外来物”。   一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颠倒起来才分外骇人,明明是天光白日,皇帝与苍南都被他精湛的表演吓得不寒而栗。   苍楠惶惶地眨了眨眼,又咽了口唾沫,才记起来回答:“四皇子,原来派人搜过一轮,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似突然回忆起什么,惊呼:“还有!还有慈宁宫不曾搜过。”   宋星然皱着眉,口气仍是诡异的:“哎呀!糊涂!”   “臣斗胆进言,慈宁宫,不可不察。”   皇帝如今也是六神无主的,对与归元观的“有缘人”十分信赖,急促道:“快说。”   宋星然神色已如常,俊容端肃,十分可靠的模样,娓娓道:“一来,慈宁宫乃赏春宴主办,贤妃既出事,便是与鬼神无关,也该阖宫严查,若是干净,才好洗刷太后冤屈。   “二来慈宁宫中的命妇,少说二三十人,家眷被拘,朝臣心中总是惶恐不定。”   他无不恳切的:“谒语有言在先,泉下不宁,则社稷不安,陛下行事需得愈发小心,切莫要稳住诸位通辽,莫引得朝纲不稳。”   宋星然一番话,有怪力乱神,也有正儿八经的朝纲之论,真假混杂,直说到皇帝心坎去了,眸中蓄满思量与考虑。   宋星然明知他动容,对贤妃那点怜惜早被江山易主的惊慌取代,忙递上个台阶:“娘娘出事,合该先查一查食物器具,再严查各宫,若陛下依旧怀疑今日入宫命妇,搜一搜随身物品,也就清楚了。”   “臣有罪,臣妾却无辜,她如今有孕在身,几近临盆,身体又弱,每日都要服药,可否请陛下开恩,放臣妻归府,臣定彻查谒语一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皇帝脸色冷凝着,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才叹气道:“罢了,便依你所言。”   他召了钱喜,说叫李炎领人去搜慈宁宫。   许是宋星然的话太有分量,他背着手,站起身来:“宋卿,你随朕同去慈宁宫悄悄。”   宋星然与皇帝抵达慈宁宫时,李炎也才感好赶到,身后是气势汹汹的禁军,若皇帝心绪正常时,会发现,这个素来不受他重视的儿子,几时也添了铁血冷厉的气度。   禁军将慈宁宫团团围住,太后很快出现,望了一眼三个如山一般的男人,她纵有满腔怒火,也不敢碰硬,只能妥协。   身侧的郑玉柔死死盯着抱月阁的方向,心情忐忑又畅快。   她得了孙太医的口信,祝清嘉已然喝下了藜芦水,若此刻抱月阁门一开,合该是祝清嘉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模样。   便是叫太后斥责,宋星然恨毒了她,也无怨无悔。   只听见皇帝说:“宋祝氏呢?”   太后心中憋着气,冷淡道:“抱月阁中呆着呢。”   宋星然如今算是皇帝的精神支柱,连带着对清嘉也优待几分:“放出来吧,搜一搜随身之物,若无异样,便不必在宫中拘着了。”   郑玉柔心头一沉,不止皇帝为何突然换了态度,但又庆幸无比:她先下手为强,祝清嘉那胎儿都没了,一时竟期待起宫门开启时,宫人瞧见血淋淋场景时,惊慌失措的模样。   她忍不住恶毒地想:届时宋星然亲眼看见,又会作何反应啊?   一定很难过吧?   他活该,谁叫他不喜欢她?   郑玉柔的念头层出不迭,但窃喜的表情却在看见清嘉安然走出时,全数崩裂。   清嘉扶着肚子,面色如常,神色也镇定,竟是完好无损的!   郑玉柔眸光如刀般刺向彩环,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   彩环表情都是呆滞的,低声辩解:“奴婢也不知啊,那太医分明保证……”   主仆二人窃窃私语时,清嘉已行至皇帝身前,盈盈下拜:“臣妇拜见陛下。”   皇帝冷着脸,嗯了一声,清嘉也不怵,起身在宋星然身侧站定,心知过了这关,此刻以是噩梦惊醒时的庆幸。   过了一阵,禁军报禀,命妇随身之物干净,并无异样。   皇帝连眉梢都没抬一下。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后宫设宴,哪个官眷手能伸到皇宫?   只听皇帝漠然问:“搜宫的人呢?有何结果?”   话音落下,禁军头领至,手捧个纸扎小人:“于安福阁中,搜出了此物。”   这纸扎小人通身白衣,面颊两点诡异红点,心口扎着密密麻麻的长针,身后赫然贴着个八字时辰。   皇帝怒气磅礴,倏然起身,一把抓过那小人,奋力仍在太后面前:“敢在宫中心厌胜之术,太后,你这孙女,好大的狗胆!”   郑玉柔三不五时入宫小住,安福阁便是她寝殿,阖宫皆知。   她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家里办喜事所以凌晨没来及更新抱歉宝子们!! 第61章   郑玉柔辩驳:“我没有,我没有害贤妃娘娘,陛下明察。”   她伸出手去够皇帝衣角,被一脚踹开,她“呜”地一声,从地上滚了起来,不住朝皇帝磕头,口气起伏不定,十足慌乱:“您看,那娃娃上的时辰八字,分明不是贤妃娘娘的,臣妇实在无辜!”   皇帝仰着头,怒气腾腾地自鼻尖发出一声哼,反唇讥笑:“郡主是认了,这纸扎娃娃,的确系你所有?”   何盈于身体狠狠抖了一下,低声啜泣:“臣妇、臣妇……”   她人生二十余载,从未承受过如此大的恐慌,此刻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清嘉不免对何盈玉蠢钝的行为啧啧称奇。   古往今来,厌胜之术俱为皇室大忌,更莫说当朝天子,如此迷信神鬼学说之人,她的胆子可真大,太后真将她纵得无法无天,好歹不分了么?   那边,皇帝袖摆一翻,气势汹汹道:“将那阴损东西递过来。”   钱喜弓着腰,用方帕子裹着,才将纸扎小人递到皇帝眼底,皇帝也不接,似乎生怕被邪气沾染一般,只垂着眼,略扫了几下,微蹙着眉,疑惑念出:“己亥、巳卯、壬戌、庚子?”   清嘉原来垂着头颅,低调旁观,惊闻此讯,也没绷住低声咳了下,与宋星然对了一眼。   这是她的八字。   郑玉柔原来想要害的人,是她。   夫妻二人的眸光俱很复杂,但清嘉仍精准地接收到宋星然的信息。   她扶额,做出弱柳扶风的姿态,双眼一闭,往宋星然身上倾倒。   宋星然早准备好,将她稳妥抱住,肝胆俱裂地吼了一句:“夫人!”   宋星然一把声音可堪悲痛欲绝,清嘉的紧闭的眼睫都未忍住颤了一颤:他的演技,不输自己半分。   这响动太大,阖场的目光都聚拢在夫妻二人身上。   李炎扶了扶额头,有些看不下好友过分浮夸的演技。   只见宋星然悲愤指责:“陛下,这时辰八字,分明是臣妻的,郡主好毒辣的心思!”   他眼底都透着激动的红:“难怪清嘉方才偷偷与我说,她自入了宫后,小腹便胀疼不止,定是受了巫蛊之害。”   皇帝缓缓地发出一声嗤笑。   郑玉柔,昔年的确吵着闹着要嫁给宋星然。   他半眯着眼,神色既厌恶,又参杂着不解,锐利的眼神逼视着郑玉柔,既无奈又恼火:“无知妇孺!竟为了这点小事,以巫蛊之事祸乱后宫!”   太后此刻再坐不住,那个雍容矜雅的长者早已消失,李炎似乎觉得她倏然苍老,眼角的印痕都变得深刻,她哀泣阵阵,声泪俱下地拽住皇帝衣袖,绝望而无助地求情:“皇帝,玉儿年纪还小,又被哀家纵傻了,根本不知晓其中祸害,瞧在老婆子面上,放过她吧。”   但显然无效。   皇帝眉目之间一股郁气,对于太后的求情,他只觉得烦。   此刻他横眉竖目,模样极骇人,一把扯过衣袖,拽得太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她跌得鬓发都乱,珠钗四散,仪态全无。   也还匍匐在皇帝脚下苦苦哀求:“陛下,玉儿是我的命根子啊……”   皇帝神色似坚冰玄铁,一丝怜悯都无,李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家皇帝老爹,如今最介意的,早已不适何盈玉是否存了心要祸害贤妃。   贤妃出事时,他或许还有几分触动,但经过他与宋星然联袂的铺垫,他的关注点早已转移:江山社稷,宗室香火。   而这个纸扎小人的出现,恰与乌泥山的签文不谋而合。   也许东南不稳是根,那这个象征着不详的纸扎小人,便是由签文生长出的众多果实之一,足够叫皇帝心惊胆寒。   此刻天子的威严尽数抖搂出来:“郡主郑氏,惑于巫祝,阴挟媚道,论罪当诛。”   太后直直栽倒,双眼都反了白。   他略显烦躁地扫了一眼,才阴郁道:“朕感念太后恩德,网开一面,将郑氏郡主封号褫夺,贬为庶人。”   太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乍喜:“多谢,多谢陛——。”一句话未说完,皇帝又截住话音,漠然道:“流放三千里,刺配崖州。”   太后听了这话,彻底晕了过去,郑玉柔声泪俱下地扑了上去:“外祖母!”   皇帝眼风一扫:“将郑氏打入天牢,择日发配。”   带刀侍卫登时一拥而上,将郑玉柔捆了起来,她虽不住挣扎,却也难敌数人扛压,最后口中被塞入布巾,便只剩下渐渐淡下的咽呜声。   皇帝精神不济,揉了揉眉心,侧了一眼昏倒的太后,淡声安排:“请太医来与太后看诊。”   他顿了顿,口气似乎疲累:“既已查明贤妃之事与诸位夫人无关,便放离宫吧。”   然后,便离开了乱糟糟的慈宁宫。   清嘉听见皇帝摆驾回宫的传令,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被宋星然搀扶着起身,终于逃离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   直至上了马车,听得喧闹的人流声,是贩夫走卒的叫卖,间或者街边的孩童的嬉闹、行人的交谈,都叫她一颗高悬了半日的心肝缓缓落回原处。   但清嘉靠在宋星然臂弯,心绪始终不安。   宋星然大掌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蹭了蹭,唇瓣落在她鬓角,口气轻缓的:“不怕了。”   清嘉眼睫木然地眨了眨,滚出剔透的眼泪来,后怕道:“我险些便见不到你了。”   又对宋星然生出怨怼来,若非郑玉柔痴恋于他,何至于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自己身上?   下药、巫咒,她是生怕自己死不了!   如此一想,更是烦躁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瞧瞧你,从前拈花惹草,那些风流债,俱都反噬回我身上了……那药,都喂到我口中了,险些,险些我便如贤妃那般血流如注,说不定要折损在皇宫,一尸两命。”   她越说越悲,脑中简直复现了自己死后,宋星然饮酒作乐的模样,心头狠狠一疼,口气也愈发悲怆,抽抽噎噎的:“届时、届时你也满意了,另取个温柔可心的,照旧风流快活,浑然不记得有个孤魂野鬼,名讳唤作祝清嘉!”   “浑说什么!”   宋星然口气也冷了下来,俊脸阴沉,眼尾倒压,手上动作却轻柔,扯着袖子去擦她眼泪。   他一颗心也堵得慌,担惊受怕整日,如今又听了这些诛心之言,不免教训道:“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如何口上没个遮拦?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清嘉,我怕极了。”   他神色认真,口气却无奈:“怕极了你有三长两短,怕极了我救不了你。”   清嘉也知道,自己的话十足伤感情,放在平时她才不会说,但大难得救后,对着宋星然,那些从前被自己压抑的坏脾气都凌空升起。   如今见他绷着俊脸,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也不知如何收场,只空濛着杏眼,眨巴眨巴地掉着眼泪。   宋星然本来生气,觉得自己一颗好好的真心被她扔在地上踩得脏兮兮,如今见她哭得伤心欲绝,只是没头没脑地发泄,怒火被她眼泪一泡,早偃旗息鼓了,一颗心酸酸涨涨地发不出火,只好萧索地叹了口气,大掌在她脊背摩挲,默默与她顺气。   清嘉哭够了,心中才鄙薄起自己的软弱来,她吸着鼻子,一本正经地:“那纸扎小人,有我的生辰八字,我略扫了一眼,它胸前缠着一缕发丝,不出意外,大约是我的。”   她擦了擦潮湿的眼角,冷静道:“你想,这些东西,郑玉柔从何处可得?”   宋星然凝神思虑片刻,缓缓说出个名字:祝清萍。   清嘉讶然,没想到他与自己想法不谋而合。   一想自己方才说了过分的话,如今便思忖着如何修补,凑近了往宋星然身上贴,口气婉然讨好:“夫君好聪明。”   她小脸都带着潮湿,浑似被骤雨打过的荷花,贴在面颊上是软绵绵的触感,宋星然莫名很沉溺,竟就被哄好了。   又觉得自己也太没骨气,将上扬的嘴角压了下来。   清嘉见他无甚表情,又仰着小脸问:“夫君是如何猜出来的?”   其实是在没话找话呢。   清嘉清楚记得,小皇孙周岁宴那日,她见郑玉柔与祝清萍交好,将自己忧虑告知宋星然,那时宋星然嗤之以鼻,不以为意。   现在装傻充愣也是权宜之计,眼波直勾勾地投向宋星然。   宋星然一时也愣。   心道是一孕傻三年么?   但她才哭过,眼眸清润,鼻尖一点红,混似个可怜的小兔子,宋星然没忍住,在她鼻尖咬了一口,疏朗的气息喷薄至她唇边,才听他低声道:“没良心。”   他吐息带着热意,清嘉倏然觉得喉咙有些干,也不理解他莫名其妙的指责从何而来,哑声问:“怎么?”   宋星然也没放开她,在她唇畔不轻不重地啄了几口,才含糊道:“你同我说过的。”   清嘉仍扮傻,眼神透彻又娇憨:“是么?我每日说这么多话,如何能字字句句都记得?”   宋星然无奈提醒:“周岁宴,你说她们交好。”   清嘉见他怒气都消弭了,才敢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思虑忡忡道:“我的生辰八字,祝清萍一问便知,那头发呢?如何获取的?她有什么本事将手伸入国公府后院?” 第62章   清嘉一串疑问,连珠炮似的,眉头更是打了个死结。   饶是宋星然这般宦海浮沉近十载的人,也觉得今日跌宕起伏,背后牵扯出许多要事密闻来,难怪她心忧。   只伸出手来,揉了揉她团在一处的眉心,声音似叹似怜:“不许多思,都交给我去查。”   他低声交代:“近来,我会忙,不能时时刻刻照顾你,你在家中待产,再不能胡乱跑了。”   清嘉应了一声,马车已缓缓停下,宋星然将她抱下马车,明大夫早在房中等候着了。   也是再三看了脉象,才敢断言,清嘉的不适,真是吃了丹参之故。   所言与医女紫云如出一辙。   宋星然才稍稍放下心来,见清嘉一副困倦模样,也很想伴在她左右,但诸事缠身,由不得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国公府。   当夜,宋星然不曾回府,次日才有人传信回来,说他去了范州办事,要耽搁小半个月,叫清嘉不必担忧,好好养身体云云。   回家后,春雨延绵了数十日。   清嘉入宫一回,几乎生死边缘,清嘉实在精疲力竭,吃了十来日汤药,她便好似始终阴沉的天气,抬不起精神来,日日在房中歇息。   这日,是难得的晴天,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收歇,老太太差人来请,说叫清嘉过去一道用午膳。   她为人晚辈,近来又少请安,虽身子仍懒懒的,却也不好拒绝长辈美意,强打精神出了门。   一到萱草堂正厅,才发现容城郡主也在,婆媳二人相对而坐,桌上摞着一层文册。   容城郡主神色略显疲惫,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呵欠,才扫到清嘉,似乎寻着救星一般,将手上文书扔下,笑着站起身子,来挽她的手臂:“快坐下,今日还没抽出空来去看你,可觉得舒展些了?”   清嘉点点头,好奇地打量桌上东西。   容城郡主无奈地咬了咬她,似有不耐。   老太太也不避讳,直说:“盈盈年纪也不小了,比你还长两岁呢,如今眼见着你都是要当娘的人了。”   “我同媒婆讨了名册,却有三年多不曾在京,对这些孩子不大了解,请郡主来,与我这老婆子掌掌眼。”   难怪郡主一脸为难。   这可不是什么好活计。   与人做媒,按着容城郡主的身份,随意指个,对何盈玉这等白身之女来说,都算荣恩,偏偏是何盈玉,老太太的宝贝侄孙女,又是那等不安分的,往后出了差错,是会怨她的,所以郡主才不肯沾惹,被迫着翻了半日花名册,也不愿说个人名来,见清嘉来了,更似见着救星一般。   话音才落下,何盈玉捧着托盘出现,见了清嘉,也是笑吟吟地行礼:“表嫂。”   仿佛无事发生。   清嘉笑了下,默默观察何盈玉。   她满脸自如,大约是知道老太太在与她相看人家的。   不免心生疑惑,何盈玉会如此心甘情愿么?   不难看出,何盈玉自入了国公府,便是存着要嫁与宋星然做妾的打算,否则不会新婚夜便大剌剌地出现在婚房,更不会深夜端着餐食去宋星然书房送关怀。   这些吸引人的手段,清嘉从前也不是没用过,正是看得分明,如今更想不明白,她目的如此明确,又怎会轻而易举放弃?   以她的门第,大约嫁不入高门。   只见何盈玉脸色从容,一一将点心果子摆放好,又沏了一壶桂圆红枣茶,递到清嘉跟前,清嘉还未接过,观潮倏然闯入。   何盈玉手一抖,那杯热茶对着清嘉肚子浇了下去。   清嘉眼皮一跳,躲是躲不过去,只能抬手以挡,如此一来,冒着热气的滚茶大半洒在手上,顿时手背通红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清嘉此刻已无暇关注,只听见观潮声泪俱下的一声哀嚎。   “小姐,夫人出事了!”   观潮上气不接下气的:“夫人……夫人与张氏闹了起来,失足坠了湖,如今,如今竟是不好了!”   清嘉眼底黑了下,扶着脑袋才强撑起来,不可置信的:“胡说!什么叫不好了?前几日她才来看过我,分明康健!”   观潮急得直跺脚:“哎呀,什么时候了,小姐,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清嘉胡乱点头,着急忙慌地扶着腰站起来,急促地交代听雪:“快,叫车,我这就去看看。”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喊:“将明大夫一同请过去。”   众人俱被这消息震得不知所措,容城郡主回过神来,上前道:“清嘉,你——你注意着些,都快八个月身孕了,无论如何……”   清嘉握了握郡主的手,慌乱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她如今大腹便便,却都顾不得稳妥,恨不得足下生风,再听不见旁人的叮嘱。   上了马车,才听观潮道明原委。   今日放晴,孟其珊原来想着出门挑几样布匹,亲自做些绣品与小外孙,但在绣庄却与张兰修碰上了。   孟其珊一个孱弱性子,本来见人想躲,便撤了出去,没想才在柳下歇了一会,张兰修却追了出来,二人竟扭打起来。   孟其珊自然不是张兰修对手,混乱之下二人竟一同落水了。   据说,被送回家时,孟其珊是浑身冰冷的,脸色涨成青紫,请了大夫来,都说旧疾复发无药可治了,叫家人准备后事,所以才急忙差人来请清嘉,生怕见不着最后一面。   清嘉听罢,浑身都在哆嗦,下马车时膝下一软,险些便迎面砸在车板上,幸而听雪与观潮一同将她扯住,才避免了祸端。   清嘉都顾不得后怕,步伐踉跄地往房里闯,足下似乎踩着棉花般无所依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求老天爷保佑孟其珊。   听雪与观潮一左一右地虚扶住清嘉,也不敢劝她慢下。   “小姐,明大夫是打着马来的,早已到了在与夫人看诊。”   “是呢,明大夫妙手回春,夫人一定平安无虞。”   她们两个都在说吉祥话,但清嘉却越听越怕,从前孟氏发病时,江南的大夫说过,她天生心疾,怕是年寿不永,活不过五十岁……   如今她四十有三,又遭遇了落水的惊吓,观潮那句不好始终在脑中萦绕。   清嘉赶到时,恰逢碰见了明大夫。   他面色沉静,长眉反皱,一副被疑难杂症困住的模样,竟摇了摇头。   清嘉心肝蓦然剧烈地蹦了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哆哆嗦嗦:“明大夫……我娘如何了?”   明大夫捋着胡须长叹口气:“情况不大妙,祝夫人偶遇惊悸,伤寒入体,心火恶之,又很是拖延了看诊的时机,方才老夫喂了朱砂安神丸,心脉暂且稳住了。”   清嘉才松了口气,明大夫却神色不定地瞥了一眼天。   此刻浮云蔽日,天色诡秘。   他缓缓道:“老夫尽了人事,若能熬过今夜,祝夫人大约无虞,结果如何,端要看天命如何了。”   清嘉耳畔传来一声“嗡”地一声轰鸣,眼泪不受控地坠了下来,身子几欲栽倒,更一把拽住明大夫衣袖,哀求道:“大夫……烦请您多多看顾,多多尽心,若能救得家母性命,清嘉日后——”   一句话未说完,明大夫已赶着说:“自然、自然,少夫人,您才要注意身子。”   清嘉松了手,咬唇盯着自己高耸的腹部。   血肉情浓,她孕后感知愈发深刻,双手颤抖着摸了摸肚子,才无奈地点了点头,眼泪簌簌而落,眼前被泪水迷蒙了一片,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往后倒,扶着脑袋堪堪稳住。   明大夫自熬药去了,清嘉不敢稍稍离孟氏片刻,命人抬了架贵妃榻,放在一侧聊作歇息,却也形同虚设,她根本坐不住,三不五时便要上前去摸孟氏的鼻息,去探她心跳。   仿佛又回到孟氏生清许那阵。   产房内弥漫着血腥与药气,她懵懂地走近孟氏,见她高耸的肚子已落下许多,听钟嬷嬷说弟弟已出生,但娘亲却生了病。   那时孟氏青紫的脸,苍白的唇,紧闭的眼,与如今的模样重叠。   “小小姐,你记得摸一摸阿娘的手,在探一探她的呼吸,若是冷了、弱了,记得来唤嬷嬷。”   钟嬷嬷是这样交代的。   如今她长大了,也将要做娘亲的人了,却与从前的自己做着一模一样事情。   只是幼时她不晓得怕,不知生死是何物,如今却是怕得浑身都抖,生怕一眨眼,她阿娘便不在了。   但清嘉精神终究不好,大约黄昏时分,趴在床边昏了过去,听雪最怕她出事,当即叫人将她抬至厢房休息,又在明大夫的授意下灌了参汤。   清嘉便是睡梦中,也总不得安宁,梦中张牙舞爪皆是孟其珊生产大出血濒临死亡的景象,又与孟氏落水后面色发苍的模样重叠,有黑白无常在她床前勾魂摄魄,眼见着孟氏魂归地府,在炼狱中沉沦,清嘉哀求哭叫着,鼻端萦绕着炼狱中滚起的浓烟与火气。   她被呛得直咳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真切地处在一片火海之中。 第63章   夜色浓黑静谧,厢房内火线却蔓延,窗边的连枝灯倾倒在地,将纱帐点燃,夜风一吹,明灭的火种也向室内飘洒,落在书卷、床帐上,星火斑斑。   连锦被的边角都被火侵染,快速蜿蜒生长,若非她被烟气熏醒,只怕裹着被子能被活活烧死。   约莫火势才起不久,尚未连成一片,但猛火如流,有愈演愈烈之势,房梁上都窜起火来,蔓延极快的。   得尽快将火势扑灭,否则这宅子都保不住了。   但厢房内只有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声,她孤身而立,再无旁人,听雪观潮也不在。   人呢?怎么就她一个?   清嘉心中纵有迷惑,也无暇再思,焦炙地抓过枕巾,用茶水打湿,捂在口鼻,好隔绝烟气,她绕过流火,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赶。   幸而这厢房比不得国公府的房间宽阔,十来步脚程也赶至房前,她激动地推门,顶上却传来轰声闷响,竟是房梁被烧得松脱,直直坠了下来。   清嘉只能向后退去,足下生生一转,竟是站立不稳,就要向后仰倒。   张臂向后一撑,想要稍稍减缓冲击,但火势已然汹涌,身后的地毯也滚起了火,她掌心便径直滚入火堆中,烫得皮肉都发焦。   清嘉忍住撕扯滚烫的痛感,稍稍挪腾开身子,避开火势,但稍一动弹,腹下却胀痛不已,仿佛胎儿受了惊吓,迫不及待地要赶出来。   她手疼、肚子也疼,不受控地流出眼泪来,又被猛火蒸干,她难受地咳嗽几声,浑身上下已无几分力气,只能绝望且无助地盯着门扉上高挂的风铃——被热浪熏得叮咚作响。   咫尺之隔,她却离不开火海。   总不能活生生烧死,她一边蓄力,一边打量四周环境,如今门口被封,只有对着回廊的窗口勉强未受火力侵袭,终于听见风火纠缠声中,传来一道呼喊:“小姐!”   是听雪。   火光下,听雪一张惊魂不定的脸映出诡谲的红,她怕得发抖,高声嚷道:“走水了!来人!快来人!”   清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听雪无武功在身,是越不过门口汹涌的火舌的,只能是跳窗,她指着窗户,向外嘶吼道:“来廊下接着我!”   然后便踉跄着往窗下赶去。   她们二人还有些默契,听雪擦了一把眼泪,拔腿跑开,清嘉推开窗扉时,听雪半个身子已探了进来。   但清嘉如今身子已经很沉,且一双手先被滚茶泼过,方才更被着火的房梁灼得皮开肉绽,如今碰一下都疼,莫说是将沉重的身体支撑出窗外。   但都没办法。   火势愈演愈烈,她又吸多了烟尘,渐渐无力,肚子那股子闷疼变得愈发深刻,只怕是熬不住,要早产了……   清嘉都分不清脸上的水液是汗还是泪,只能把心一横,咬着牙将身体架出去,好在有那耳尖的听见呼喊声,抑或是瞧见了冲天的火光,提着水桶赶来,见她苦苦挣扎,掰着她的躯干与四肢,与听雪一道将她扛了出来。   清嘉一条身子又冷又热,既疼得发冷,又被灼得发热,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却只能忍住汹涌得不适,交代那小厮:“别管我!快敲锣打鼓叫人来灭火。”   房舍不能烧起来,孟其珊还生死未卜。   再不灭火,左邻右社都要遭殃。   那小厮都被吓得脸色青黑,眼神空洞,清嘉狠狠一推他肩膀,借着力气站起来,大声道:“快走!”   清嘉在听雪艰难走动,离远火势喷薄的厢房,倚在树下喘着粗气:“去,叫观潮与个脚程快的小厮先回国公府报信,我要生了。”   公府内稳婆与产房早都备齐了,此处一团乱糟,不能生产。   听雪吓得手都哆嗦,目色惊惶地盯着她的肚子,满脸不可置信:“要……生、了?”   清嘉这孕肚,七月未及八月,提早发作这样多,实在危险!   清嘉无奈笑了下,血淋淋的手握在听雪掌心:“快,你先叫人报信,然后再备车来接我,听雪,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了,一刻也耽搁不得。”   听雪听罢,双眸滚下泪来,将她扶稳当,忙不迭跑开,足下似生了风一般。   清嘉盯着夜风中烈烈作响的火光,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高床软枕地歇息了七个月,不想生产时是这样兵荒马乱的境地,宋星然还不在身边,正是……造化弄人。   她张了张口,嗓子已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心底默默与自己打气,脑子却越来越疼,越来越涨,终于没抗住,识海中闪过一道白芒,双眼一黑,意识也渐渐消散,连宋星然悲痛的一声“清嘉”,她也不曾听见。   宋星然才从范州回京,一路上马不停蹄不曾歇脚,就是为了尽早回家。   谁知回了国公府,又听得容城郡主忧心忡忡说,亲家母遭遇不测,情况很不好,清嘉回了娘家,离开时都步伐都是虚浮的。   当下心中都怕了,清嘉才从宫中脱险,都没养回精神,如今又横生枝节,定然虚耗心神血气,于孕妇而言,是大大的危险。   及至赶到祝府,却撞见了听雪。   她衣裙烧得焦黑,面颊上蒙了层灰,边跑边呜呜哭,泪眼和着灰泥,巴在面上万分的狼狈。   宋星然原来悬着的心此刻更是坠入冰窟,一把将听雪抓住:“她呢?”   “小姐……厢房着了火,她才从火海中爬出来,如今是要早产了,吩咐我去叫车——”   听雪的哭音更似一柄刀直愣愣戳在他心窝子,他足下一点,踩着风尘望厢房奔去,袍角在夜风中鼓得猎猎,一颗心也似乎在山巅悬着无所依从,涌起巨大的恐惧,怕迟了片刻,清嘉都……   他不敢再想。   赶到时,只见清嘉倚在树干上,身子摇摇晃晃,就要栽倒在地,他忙张臂将人拥住。   透过通天的火光,宋星然分明瞧见她一张小脸蒙着尘泥,眼角有两道清晰的泪痕,她裙摆已烧得破碎,一双手,更是皮肉都绽开,如今还涔涔留着血。   她平素最是娇气,轻轻一蹭肌肤上都是红印子,今夜,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楚?   救火的人已陆续赶到,锣鼓喧天地泼洒着水,浓黑的烟气带着半干不干的水汽,呛得人心头发闷。   宋星然将清嘉抱起,此刻门房车马已备齐,二人上车,缰绳一扯,马匹发出凄厉的嘶鸣之声,于夜幕中奔驰起来。   宋星然脸上早没了持重之色,眉心紧紧拧着,眼眸垂下,视线全锁在清嘉身上,他用锦帕沾了清水,在她面颊上轻缓地擦拭着,一点点还原出白皙的肌肤。   却见她蹙了蹙眉,眼角渗出泪来,又蜿蜒至鬓角,唇微动了动,吐出几声嘤咛,破碎凌乱,不堪成型。   “阿娘!”   “我疼……”   她额角渗着出汗珠,唇瓣干裂,连呼疼的声音也嘶哑。   宋星然俯下身子,将人抱得更紧,贴在她耳边低喃:“清嘉……我们马上回家了。”   清嘉攥着拳头又哼了一句,宋星然别过耳去听,一声急切的“表哥”从她细弱的喉管中飘了出来。   “救命!”   宋星然脊背蓦然发紧,顿觉苦涩,也只能安慰自己,清嘉与孟君皓自幼的情分,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   又用绢布点了水,在她干裂的唇畔湿润稍许,才轻声道:“夫君在呢。”   清嘉似有感知,眼角泪意更急,挂在腮边将坠未坠,宋星然替她擦拭眼泪时,才听见她哀切地唤了一声“夫君”。   他愣了一愣。   清嘉又喊了几声。   宋星然顿时眼眸发酸,眼泪不受控地滚落。   “欸——”生怕清嘉一人陷落在黑暗中,他急切地去回应,但她并未感知到,只哑声叫唤疼。   ——   清嘉睁开眼,是熟悉的帐幔,她昏昏沉沉地横在床边,四肢百骸都被疼痛绑架,尤其是□□,似被人活生生撕开两半一般。   才茫了一瞬,宋星然放大的俊脸便映入眼帘,他双眸通红,弥漫着水色与血丝,见她醒来,有喜色涌起,随即又被深重的担忧包裹。   十来个稳婆与女医一哄而上,扶着她的后颈,灌了一剂汤药。   她此刻五感都迟钝,只模糊听见周遭的议论声:   “产妇才醒,没有力气。“   “才开了八指。”   “羊水太少,再拖下去只怕胎死腹中。”   “……”   鼻端有血腥气传来,清嘉想,那大抵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身体似乎麻痹了,既疼,却再难挪动,更卯不出劲儿来生产。   阵阵冷意来袭,仿佛血液都凝滞,感觉竟与梦中,被秃鹫破开肚皮,弥留之际的感知相似。   清嘉有预感,她也许熬不过这道坎了,当即扯了扯宋星然的衣角,艰难唤他:“夫君——”   宋星然眼泪又哗哗落了下来,她一双手裹缠着白布,宋星然小心翼翼地抓起,贴在脸上,声音嘶哑且激动:“我在呢!”   “我若不在了,念在我们夫妻一场,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待清许,多多关照他,还有……还有阿娘,求你照顾她——”   医女在她头部要穴施针,落针之处刺痛一片,却又叫她神智清醒许多。   宋星然的泪珠打到她面颊上,是微微的润感,又牵扯出无边的疼痛与惆怅来。   清嘉强打着精神,嘱咐道:“我死后,三年,我只要你替我守三年——三年后才可续弦……” 第64章   清嘉浑身被疼痛侵袭,精神涣散,甚至瞧不清宋星然的模样,但心中始终记挂着——至少要让世人知道,宋星然对这个死去的原配妻子,是有几分紧张在意的,日后,才会对清许高看些。   宋星然又惊又怒,心神俱裂,什么胡言乱语!什么续弦?   她是在红口白牙地咒自己!   宋星然咬牙,气得肝疼,还不舍得斥责她,只隐忍道:“浑说什么!”   眼前人而痛得浑身都湿透了,雪白面皮几乎透明,仿佛随时要消失不见,离他远去,宋星然怕得不自觉发抖。   他声音温柔却苦涩,低得几乎乞求:“清嘉,你要好好的。”   清嘉却疼得听不清,呜呜嘤嘤地摇着头。   医女凑了前来,又往她口中塞了参片,嘱咐道:“夫人,现下施了针、用了催产药,孩子月份虽小,但您怀得很好,是能生出来的,万莫胡思乱想,只管卯着力气,将孩子生下来。”   “产道快开了,您多用几分力气。”   清嘉仰头,艰难地吟了一声,脖颈青筋都泵了出来。   宋星然瞧着,更是心痛如绞,五脏六腑都被人那捏住一般。   医女在旁,忧虑道:“这可不行,夫人意志太过消沉。”   宋星然见她受苦,也是惊慌失措,不住地用热毛巾与她擦拭着汗,清嘉小脸皱成一团,挤出一团力气,钻心刻骨的疼痛将她全身都啃噬,力气又很快卸掉,抓着宋星然的手,委屈得直哭:“我……生不出来!”   稳婆在她臀股处不住拍打按压,焦急地喃:“夫人力气太弱,胎儿生不出来。”   宋星然急得没了办法,只能厉声逼迫她:“清嘉!祝清嘉,你若死了,你母亲与弟弟,我才不会照顾!他们便只能受祝满欺压凌虐!”   “你听好了,你要好好的,国公府的富贵,我的身家性命,都是你的!你母亲、你弟弟!你要如何照拂都行!你若不在,我才不会管顾!”   说到后头,宋星然气势已越来越低,也再说不出狠话,竟喘着粗气儿,泣不成声。   他脸色冷沉,任由泪水横流,起伏不定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更显得诡谲。   在场之人不免咋舌,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是当朝阁老,如今炙手可热的权臣,那些稳婆医女更战战兢兢,往清嘉口中灌了汤药,七嘴八舌地与她鼓劲。   清嘉受了激,竟咬牙作力,稳婆们兴奋极了:“快!快!都能瞧见孩子的头了,夫人!”   宋星然抹了一把眼泪,才又趴在床边和清嘉说话,七零八落的碎片,毫无章法的,清嘉却都听不真切了,只记得他方才的狠心,卯足了劲儿生孩子,生怕自己撒手人寰。   宋星然也怕极了,浑身不受控地抖着,桃花眸中不见风流,满满皆是怖色,已在嘟嘟囔囔地求神问鬼。   忽地,凌乱的产房内传来一声惊闻。   “天爷呀!你在此处作什么!”   是容城郡主。   她衣衫乱着,中单外披了件搭子罢了,发髻也来不及梳起。   郡主今夜本来便心头惴惴,辗转难眠,夜半里,突然听闻宋星然带着清嘉回了府,说清嘉受了伤,竟要早产了!   清嘉怀孕,满打满算也不够八个月,想也知道是凶险万分,当即匆忙赶至早已铺设好的产房。   谁料一到,见宋星然面色肃杀似恶鬼,直愣愣地横在产床前,那些稳婆医女俱惊慌失措,忙将他扯开:“莫要碍事,快同我一道出去!”   宋星然浑身早都脱了力,高壮的身子,容城郡主轻轻一扯,竟将他拽得“嘭”声倒在地上,虚弱地喊了一句:“母亲。”   眼泪汪汪的。   什么模样,他五岁以后便没在她面前显露过软弱了。   郡主心头酸涩,只说:“此处打仗呢,你莫碍事。”   他在,大家都不自在,战战兢兢施展不开。   此时药力渐渐发散,清嘉身上回复了五六分力气,才总算不那么心慌,有了能安然生产的底气,侧脸见宋星然趴在地上,眼巴巴地盯着她,摆了摆手。   宋星然双眸一亮,猛地扑了过去,清嘉低声的:“夫君,你出去罢。”   横竖也没什么用,自己如今这副脏乱模样,也不想叫更多人瞧见了。   宋星然碰了碰她的脸,低声询问:“我陪着你不好么?”   容城郡主此刻瞧他分外扎眼,不由分说将他牵起来,往屋外带。   宋星然腿脚打着飘,一步三回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产房,才发现老太太与何盈玉俱已到了。   “表嫂如何了?”何盈玉冲了前来。   宋星然抱臂侧开,阴郁地撇了她一眼,冷然:“滚。”   何盈玉讨了个没趣,神色悻悻,却还不闭嘴:“都怪我,今日表嫂出门时,我就该拦着,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末尾二字飘虚,是被宋星然淬了毒的眼神盯得脊背发寒。   宋星然双手攒着拳,一身怒气无处消散,听了何盈玉的风凉话,更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只刀了她一眼:“你若不会说话,便闭嘴,若不懂得说话,信不信我用针线替你缝起来,真是晦气。”   他恶鬼附身似地,浑身一团黑气,吓得何盈玉哆嗦一下,缩回老太太身侧,虽害怕至极,却低着头,一闪而过地露出个轻蔑笑容,再抬头时,又是那个盈盈可怜的表姑娘。   老太太微摇了摇头,低声斥道:“走!同我去佛堂上香去,莫在这讨人嫌。”   宋星然捏着眉心,笑了声:“走不了。”   众人做出疑惑表情。   宋星然厉声而呵:“来人!将表小姐押去柴房,严加看守。”   宋谅带着护卫们一拥而上,何盈玉双手被反剪于伸手,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慌乱又委屈的:“姨婆!姨婆!我做错了什么?表哥要这样待我?”   老太太也不知所措,愕然道:“星儿?你媳妇生孩子呢,又是闹什么?”   宋星然怒目切齿,森冷而笑:“就是为了清嘉,孙儿才得将这毒妇抓起来!”   “清嘉午时离开国公府,去往槐花巷的祝家,恰巧了,一盏茶的功夫,表姑娘也上了马车,同样去了槐花巷,鬼鬼祟祟,居心不良。”   何盈玉自是辩驳:“我——我不是去的槐花巷,我是去隔壁的杏花巷,那处茶摊有个山楂果子,姨婆最喜欢。”   老太太附和:“是啊!那果子如今还有剩下呢,就在萱草堂中,盈盈是见我忧心清嘉,不曾用几口午饭,才说要买果子的。”   “我才去了一个时辰!表嫂出事,分明在星夜,与我何干?”   “聒噪。”   宋谅忙将棉布塞入何盈玉口中,她便只能发出呜呜的惨叫,宋星然这才扫了眼何盈玉,随即嫌恶地挪开视线:“买回来,不曾再露面,直至亥时末,才悄悄巴在夜香车的地下,回了府。”   宋星然绷着下颌,声响薄而冷厉:“你最好盼着清嘉母子平安,若稍有不虞,爷拆了你的骨,扒了你的皮。”   何盈玉呜了声,浑身瑟瑟,老太太脸色也灰败起来,无力地瘫再圈椅上,指着何盈玉,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孽障!”   她双手拍着大腿,眼泪也落了下来,口中哭喊着:“祖母、祖母对不起你。”   宋星然此刻已没了心思安抚旁人,漠然别开了眼,行至窗下,盯着高悬的月亮。   今夜月色其实甚美。   绵延了半月的春雨戛然而止,白天是高照的艳阳,碧空中连浮云都罕见,一副明亮开阔之景,入了夜,天色也是澄明的,水洗过的干净,一丝阴翳也无。   宋星然望了许久,淡淡道:“她会没事的。”   他声音很低,仿佛是安抚自己。   何盈玉拖下去之后,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了产房内间或传来的惨叫与哭吟,才开始时,清嘉声音还高亢些,天光渐染时,她一把嗓子已似荒腔走板,低哑错乱,宋星然好几次没忍住,想要闯入内房,又被容城郡主牵制住,只能讷讷地立在门边。   清嘉发出声响时,宋星然便会去击打那门房,一把嗓音也是虚软,一味地唤着清嘉二字。   天光破晓时,产房内传来一声清越的婴儿啼哭。   宋星然先是愣了,才咧嘴蹦得三尺高:“生了、生了!”   他急切地巴在门边,好半晌,才有个稳婆抱着孩子出了门,大红的襁褓,里头的小娃娃只有一点,似乎比他的巴掌都大不了多少。   小脸通红,双眸紧紧闭合,皱巴巴犹如个小猫儿,但眼睫很长,头发亦算浓密,轮廓十分秀气,像清嘉,也像他。   不禁涌起十分的感慨,是从未有过的奇妙之感,这世界多了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身上流着他与清嘉的骨血。   稳婆喜气洋洋的:“恭喜大人!恭喜郡主!是个小公子!”   容城郡主双手合十,叨了一句谢天谢地。   孩子细弱的一团,宋星然也不敢抱,只抵着他柔嫩的面颊轻轻蹭了下,追问:“夫人呢?可还好么?”   稳婆笑了笑:“夫人产后脱力,已睡了过去,但医女诊过,都说不碍事。”   宋星然才终于放心,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竟产生一阵昏厥之感,足下一滑,坠在地上,竟失去了感知。 第65章   宋星然甫一睁眼,发现自己竟在床上躺着,额上覆着半干的棉布。   他将棉布揭下,脑中白了一瞬,记忆还停留在产房前,他见了孩子,还听说清嘉也安然无恙。   但清嘉生产后,还未见过她。   他心中蓦然涌上慌乱,一把将被单掀开,冲下了床,却发现自己四肢也是虚软的,一离了床便摔在地上,闹出好大一阵声响来,房门马上被推开,有人跑了进来。   “爷,您发着热呢,太医说要好好歇着。”   宋谅将他搀起,宋星然晃了晃昏涨的脑袋,大梦初醒似地抓住宋谅,紧张道:“夫人呢?她还好么?小公子如何了?”   宋谅呃了声,眼神闪躲的:“小公子还好,虽然早产,却十分健康。”   宋星然皱了皱眉:“我是问你夫人。”   见宋谅始终闪烁其词,宋星然心弦骤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在何处?我要去见她。”   他走路都不稳当,一路攀扶着桌子架子,宋谅在原地怔了一阵,没了办法,才冲上去:“夫人产后大出血,情况不大好,如今太医还在瞧着。”   “您才睡了两个时辰,高热不退,还是歇着吧。”   宋星然眼前一晃,又有要倒下的趋势,但听得此言,脊骨寒彻,精神强打起来,踉踉跄跄往产房冲了去。   一到产房,容城郡主在外坐镇着,换了一身衣衫,容色依旧憔悴,宋蔚然蔫坐在她身侧,蔫巴巴的,见他来了,瓮声瓮气地唤了一句“哥哥。”   眨了眨眼,竟是要落泪的模样。   容城郡主眼眸通红,眸光闪了闪,嗓音也嘶哑的:“你来了,坐下吧。”   清嘉大出血,幸而产房内汇集了许多老练的女医,暂时是将血止住,但都说没有把握,情况极有可能反复。   容城郡主当机立断,写折子求了太医署的医官过府,皇帝也算仗义,很快便拨了三个医官上门,连院正也在其中。   但恰是太医上门不久,产房内便说清嘉情况又不妙了,高热不退,伤口又见崩裂之兆,如今生死仍不分明。   “母亲,她——”   “太医在看,急也急不来。”容城郡主语调很平,因嘶着声,没由来显出一阵哀凉。   宋星然怆然坐下,脊骨似乎被人抽走了,浑身力气皆无,只能巴巴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不住涌起令人生怖的预感。   两三个时辰。   太医在内忙活了这样久,是清嘉的情况……   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生产时,浑身是血是汗,哭着与他说没有力气,生不出孩子,一颗心好似上了铡子,鲜血淋漓地切成碎片。   都是他,都是他不好,是他未曾好好照顾清嘉,不在她身边,叫她一人面对孟氏病重的艰难境地,她先是生了忧怖,而后独自于火海中醒来,更是孤身闯出。   宋星然恨不得被火烧死的人是他。   正胡思乱想着,奶娘抱着孩子来了:“小公子喝了奶,才睡了,可是乖巧,哭都少的。”   容城郡主接过,在怀中晃了晃,脸上的笑容泛苦,低声说:“乖宝宝,咱们一起等着娘亲啊。”   新生儿娇弱,莫说小孙子是个早产儿,本来该好好养着的,但清嘉情况危急反复,容城郡主做着最坏打算,只能将一家人都叫在一处,原来也通知了祝清许,可国子监却说,去了城郊采风,如今已遣了马车去接。   她垂眸盯了一瞬小孙子无辜可爱的模样,眼中瞬时泛出酸胀来,忙睁开了眼眶,将泪意堵了回去,强装镇静道:“过来,好歹抱一抱你孩子吧,清嘉冒着生死之险给你生下来的孩子。”   宋星然原来盯着紧闭的门扉,闻言仍讷讷的。   他侧转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了起来。   新生儿,总是见风就长,隔了两个时辰,小宝宝的模样已与初生时大相径庭,褪去了初生的红,变得白皙而舒展,轮廓也逐渐分明,小巧的鼻子,微微带笑的小嘴,十足漂亮秀气,像极了清嘉。   宋星然抱着儿子柔软的枕骨,眼圈一红,又滚出眼泪来,落在孩子的腮边,他小鼻子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眼,乌灵灵的,与宋星然悲痛的眼对了个正着。   宋星然心底更涩,生出了种自己是孤寡男子,带着个柔弱可怜的小娃娃之感,他挑了挑眉,同儿子打了个招呼,低声的:“宝宝,娘亲不会丢下咱们的,对不对?”   孩子不大理会他,缓缓闭眼,又睡了。   此时,房门倏然推开,是院正姚阔。   宋星然将孩子递给乳母,才敢疾步跑上去,焦急的:“姚院正,我夫人如何了?”   姚阔额上汗珠细密,袖口、衣角染着斑斑血痕,足见情况惨烈,宋星然眼眸一缩,安慰自己似地低语:“她一定没事的。”   姚阔手背擦了擦额头汗珠,才缓缓道:“尊夫人孕中受了惊悸,邪风入体,产后又血流不止,如今堪堪止住,却非常虚弱,这几日,大约能保住性命,但后续如何,老夫却也不敢保证。”   宋星然神色木讷,只神色空洞地眨了眨眼,良久才找回理智,问:“那——有何良药可治,我等该如何应对?”   姚阔失笑:“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想国公府也都不缺,但夫人的病灶在五内,需得慢慢拔除,急也急不来,老夫会回禀陛下,暂且在国公府住下,每日为夫人施针疗药,却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宋星然双手作揖,深深地冲姚阔鞠躬:“全仰仗姚院正妙手了。”   他此生罕见的不理智好似都在清嘉生产这几日集中地发泄出来,得知她暂且安然后,宋星然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宋星然为孩子取名为曦。   因为他是天光破晓,晨曦时分出生的,也希望他来日光明灿烂,更祈愿着他能为清嘉带来活下去的曙光。   孩子生下三朝后,他便重回了朝堂。   范州皇帝父母陵寝的看守之人,宋星然已交由皇帝,但迟迟不见动作,只是在朝堂上对赵严掣肘颇多,且他冒着贤妃小产,心情不佳的名义,大刀阔斧地清洗了许多官员,各派各系都有,其中又以赵严一党遭殃最多。   顿时朝臣皆战战兢兢,行事愈发小心。   但皇帝对宋星然的倚重却显而易见的。   他重新上朝那日,袭爵的圣旨登时便到了信国公府,宋曦一个未及满月的小儿,已是信国公府的小世子了。   横亘三个月,清嘉依旧不见苏醒。   姚阔等太医都已离开国公府,都说,清嘉身体大约是无碍的,好好将养,定能苏醒的。   清嘉自出了月子后,宋星然仍旧与她歇息在一处,夜里抱着她安睡,晨起上朝时便亲一亲她的小嘴,告诉她:“夫人,我上朝去了。”   也会替她擦洗身子,梳头编发。   只是性格便不如从前温和了,一点小事也能大动肝火的,每次下人送去的澡豆与香胰味道不对,他都能发好大一通脾气,说是她闻到不喜欢的味道,愈发不愿意醒来了。   下人都说,国公爷有些疯魔了。   但听雪与观潮这等清嘉身边的老人,每每只觉得心中苦涩。   这夜,宋星然在书房处理公务,门房传来消息,说有故人求见。   他略一沉吟,将人拒了。   可门房的小厮清楚瞧见,来人身形袅娜,乌发如练,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当下谣言便不胫而走,说夫人昏迷许久,大约国公爷素不住,又在外面置了一头家,新夫人更是寻了上门。   次日晚膳,宋星然便不曾在家中用,而是去了久不曾现的云琅阁。   云琅阁是仍旧的声色靡靡,只是来往的有多是京种权贵,见宋星然现身,面上皆露出别有兴味的表情。   这才对嘛,宋小阁老,从来也是个风流快意的主儿。   宋星然一来,径直去了楼上包厢,那是他用惯的地方。   房中早有人在等候。   飘扬的纱帐后,有个曼妙的人影,手中扶着柄琵琶,轻拢慢捻地,拨出轻灵的乐声,宋星然听出,大约是飞花点翠。   在江南时,清嘉心情好了,也愿意捧着琵琶弹几曲小调的。   宋星然默默站了一阵,纱帐内的演奏之人却倏然乱了,曲调也散得不成样子,“铮”地一声,她捏着裙子站了起来:“大人——”   宋星然在圈椅坐下,手中捧着盏茶,并不作声。   那人才着急放下琵琶,掀开纱帐,迈着小碎步行至宋星然身前,鬓发上簪的步摇都乱了,有个鎏金的小蝶上下扑动着,一如女子纷乱的心绪。   此女名唤唐昭昭,早年是云琅阁的花魁娘子,也曾名噪一时。   昔年云琅阁也才开业不久,并不是很成气候,宋星然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唐昭昭捧红,至今京城中还流传着她的艳名。   但她是个有想法的,有名气后,便表示不愿在风尘中浮沉,说志在天下,要四处游历。   宋星然不喜欢强人所难,走了一个,再捧一个就是了,便也大方放她离开,还给了丰厚的银子。   是在范州,又重遇了唐昭昭。   他原来将守灵人安置在一处农庄,到了范州后,才发现那处的官僚早已被赵严收买,守灵人也被掘了出来,困在范州知州府上私牢。   他乔装密探时,才发现,唐昭昭摇身一变,成了知州府上的琴娘。   后来他将守灵人救出,唐昭昭却说要随他回京,还愿意重回云琅阁。   唐昭昭算帮了他些小忙,宋星然也愿意给她这个脸面,便带着她一同回了京。   她是个好手段的,区区三个月,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有有了她唐昭昭的名字。   但没想回京月有余,宋星然却再没出现过了。   唐昭昭心中着急,所以才星夜出现在公府,说有要事求见。 第66章   宋星然才从官署脱身,眉目间还带着金殿高堂上的冷峻气魄,愈发显得矜贵疏冷。   唐昭昭见了,既爱又怕,眼神娇媚,柔声道:“大人,您瘦了许多。”   宋星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随意地扫了一眼唐昭昭。   她生得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两弯细眉下,是一双剪水秋瞳,夜明珠下,更是顾盼生辉。   宋星然却很冷静,下颌一挑,示意她坐下,淡声问:“寻我何事,说罢。”   唐昭昭一拳打在棉花上,眸光浮乱:“没,就是许久不见大人,又听闻夫人身子不好,想问问,有没有昭昭能帮上的......”   唐昭昭原来心气很高。   离开京城,是存了与宋星然赌气的心情。   二人初相识时,他还不是如今这般端凝持重的模样,风流俊俏的少年郎,她也是青春少艾呀,这样一个贵公子,将她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歌女,捧在手心,捧成了一曲千金的花魁娘子。   整个京城都在流传,那信国公,爱极了云琅阁的唐昭昭。   虽然宋星然不曾吐露过爱意,但唐昭昭笃信不疑的,为了逼他开口,更是自请离去。   可像个笑话似的,宋星然好不挽留,甚至大方极了,赠了她一大笔遣散费,那说辞她如今都记得:宾主尽欢。   她心里存着气,心想我名满天下的唐昭昭,离开你宋星然,也能过得很好,也能游历天下,风流快活。   但唐昭昭终究太天真,外头的世界可不好走,风霜刀剑,比不得云琅阁的高枕软衾,很快,她银子也使得七七八八,却也没有闯出个名堂来,辗转来到范州,成了知州府上小小一名歌女。   但是天意,她又遇见了宋星然。   连上天也给她机会,叫她千万要抓紧这段姻缘,从前的意气都要不得了,在他面前,婉顺柔媚:“大人——昭昭很想你。”   宋星然压了压眉。   他来,是因为唐昭昭在那知州府上似乎颇得爱重,也许会知晓些有价值的事情。   但却不是来听她叙旧的。   何况她还要提起清嘉——她不配。   宋星然略有烦躁,面上却不显,默默饮了口茶。   空气中俱是尴尬,唐昭昭垂眸,掩过眸中恼怒的情绪。   离京后,她对宋星然始终有关注,知道云琅阁的花魁换了四五个,他身边的红粉知己更是不胜凡几,这些年他也迟迟未成家。   唐昭昭始终认为,宋星然心中是有她一席之地的。   但在范州时,她却听那知州说,宋星然成亲了,还是陛下亲赐的婚姻。   知州也说,这位新婚妻子,出身不好,只是小官之家,又是小娘养的,自小在江南长大,实在很不入流。   唐昭昭自视甚高,觉得清嘉也很不如自己,原来并不把清嘉放在眼里,但如今的宋星然,却是一副洁身自好,情深似海的模样。   她心慌又不安,更心有不甘。   所以唐昭昭很是花心思打听了一番,知道清嘉数月前早产,昏迷至今,如今和活死人也没有区别。   如此更卯足心思要趁着清嘉昏迷的时日,重新将宋星然拢在手中了。   唐昭昭赔着笑,用自认温柔可人的口吻:“大人忙了一日,该饿了吧?昭昭备了饭菜,都是大人从前喜欢的,大人用些罢?”   宋星然放下茶杯:“不必。”   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疏落道:“若无事便算了。”   “大人——”唐昭昭着急站了起来,宽大的衣袖将杯盏都扫落,发出凌乱的声响,宋星然头也不回的。   她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搂住男子的后腰,将面颊贴在他背上,泫然欲哭:“大人,您当真这样狠心,看也不看一眼昭昭么?”   唐昭昭身上的香粉气往他鼻端涌,他本来就疲倦,闻得异样的气息,更是头疼欲裂,更深深感受到清嘉的珍贵。   她身上无论什么味道,他都喜欢,若是困倦了一日,嗅到后都觉得心神松弛。   如此一想,对唐昭昭更是厌烦起来,他摆了摆臂,声线中已有薄薄的恼怒:“松手。”   唐昭昭却缠得更紧:“我们从前的情分——”   话不曾说完,便被宋星然反手推开,狼狈地仰倒在地上。   宋星然居高临下,寒霜覆盖俊容,眉目间有显然的不耐:“什么从前的情分?”   “我同你,从来清白,不过雇主关系,也不曾谈过半分情,你昔年离开云琅阁,银钱也没少收,如今我再收容你,却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我如今有妻有室,再遭不得什么骂名,唐娘子,可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脏水?唐昭昭眼中全是震惊与屈辱,倒在地上都忘了起来,只用手愤怒地锤着地板:宋星然竟将她一腔柔情,形容成脏水,如此避之不及么?   他甩下了话,便迈大步离去,冷漠至极,眼风都不曾动一下,只剩下卧倒在地的唐昭昭,心有不甘地瞧着他的背影。   回了家,宋星然照例都要先回房,瞧一瞧清嘉的情况如何。   每每皆是提心吊胆的,他心中既盼望着,他一回过头,是个活灵活现,活蹦乱跳的清嘉,又很担心疾医告诉他:夫人情况不好,无力回天。   只恐怕他要疯。   今夜,清嘉仍旧安然恬睡。   他回来稍晚,下人已替她收拾过了,换了一身杏红的寝衣,身上沁着玫瑰汁子的清香,腮边也被热气蒸出了几许粉意,虽阖目安睡,却仍有一股娇媚之态。   宋星然俯下身,在她眼角的泪痣落下轻柔一吻,牵着她的手,低声倾诉:“嘉嘉,你快醒了对不对?”   又说:“我今日去了云琅阁。”   他垂眸盯着清嘉,希望在她脸上能察觉轻微的变化。   但什么也没有。   他苦笑一声,碰了碰她苏苏的睫羽。   若放在平时,大约她是会吃醋的,或许绷着小脸,将下巴抬得高高的,恨不得用鼻子瞧他,十足的娇蛮。   他解释:“不过你放心,我很乖,只喝了杯茶,便回来了,什么也没做……”   絮絮叨叨念了些琐事,又被打断了,是听雪带着宋曦来了,身边还跟着个不大熟悉的丫鬟,好似是老太太房中的,手中捧着托盘,还有两盅汤水并些点心:“公爷,这是老太太着人炖的雪耳莲子羹,清润降火。”   宋星然唔了声,也不曾动,只将宋曦接过,抱在怀中逗弄。   三个月大的小婴儿,已活泛很多,他虽然早产,但小身板却很结实,只是个头比足月的要小些,宋星然每每瞧见他,都想起清嘉早产时的艰难姿态,更愈发心疼。   但宋曦是个爱笑的小宝贝,似乎知道他愁绪似的,窝在他怀中,小脚一伸一蹬,咧着小嘴笑得极开心。   “小公子才睡醒,又喝了奶,如今心情正好的时候。”   宋星然听了,心情也稍见开怀,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笑:“我们曦儿是贪吃鬼。”   宋曦嘴里啊呜啊呜的,挥着小拳头,似乎在辩驳,宋星然笑意更深。   宋曦鼻子好似皱了皱,竟“哇”声,嚎啕大哭起来。   宋星然听得心慌,回头深深凝了一眼熟睡的清嘉,眉目间又染上了郁气,轻声哄着儿子:“曦儿乖,曦儿不哭,娘亲要不开心了。”   却仍旧无果,宋曦哭得很惨烈。   听雪有些为难道:“还是奴婢来罢。”   将宋曦递回听雪手上,表情更是低落:“将公子抱回去歇息吧。”   听雪轻轻摇了摇头,心情复杂地道了声是,心想是因国公爷身上带着脂粉气,颇为浑浊刺鼻,所以小公子才不喜欢,更闹起了脾气。   她心中爷不忿,自家小姐还生死未卜呢,国公爷倒是花天酒地起来了,府里流言四起,外室直说纷纷扬扬,今夜更是吃起了花酒。   她抱着宋曦径直往外走去,倒是那送甜汤的丫鬟,仍立在角落,似根柱子一般。   宋星然眼眸眯了眯,不耐的:“还不滚?”   这丫鬟名唤秀红,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女使,也算得脸之人,恰是昨夜,听见府里纷纷在传,说宋星然的外室寻了上门,又听老太太念了一嘴,说宋星然近来清瘦很多,房中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更担心清嘉醒不过来,小公子还在襁褓便没了娘。   秀红心思不免活泛开来。   从前,宋星然从不想着成婚,家中治得如铁桶一般,如今与新夫人成婚一年,也是密里调油,疼爱至极,但又如何?外头也是从未断过的,先有花魁,后有外室。   如今星夜归家,身上一阵脂粉气。   她是不是,也能趁他心情低落时,安抚一二,嫁宋星然做个小妾,也是富贵荣华,比伺候人不知强了多少。   见宋星然郁郁寡欢,她突然大胆,捧起果盘在手,捻起个葡萄,往宋星然唇边送,笑容婉媚:“爷,您试——”   一句话未说完,宋星然袖袍一挥,将她掀翻在地,那盘葡萄便叮叮咣咣地摔在地上。   宋星然神色肃杀,眉心深深地皱了一痕,嫌恶道:“你是活腻了?”   秀红趴在地上,还不死心,将身上衣衫扯下一角,露出半肩头来,带着哭腔:“爷,夫人生死未卜,秀红愿意伺候您。”   这话更是触了宋星然雷区,眸中闪过暴怒之色,一脚将人踹开:“滚!”   烛光被脚风晃得跳了一跳,宋星然眸光一凛,恍惚间听见一声虚弱的呼唤。   夫君。   他神色骤然一变,糅杂着不可置信的狂喜与震惊,又生怕是自己幻听,身子僵硬得似块木板,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身。 第67章   火光冲天,似轰雷般冲清嘉面门砸来,她周身滚烫,肌肤骨肉都被焚烧粉碎,成了一道黑灰,消失于浓浓黑夜。   但清嘉的意识没有消散,她盘桓在京城上空,目睹着人事变迁。   这世界似乎与她亲身经历不似,竟是她命丧凉州后的景象。   她离京后,孟氏郁郁寡欢,很快撒手人寰。   清许,一个半大的孩子,先后遭遇了至亲离世,尚未在悲痛中抽身,张氏所设陷阱便接踵而至,最后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离世时甚至未及弱冠。   清嘉瞧得急火攻心,却也无济于事,她不过是道游魂而已,意识一转,又飘至宋星然身边。   这个世界里,他不曾娶妻,依旧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蝴蝶,出入花街柳巷,恍若是自家无二。   但很奇怪,他……虽在花楼中泡着,但行为竟出奇的规矩,似乎云琅阁只是他歇脚休憩之处,只用用饭,听听曲,便是过夜时,也是孤枕入眠。   有应酬时,身边是形形色色的美艳女子,他只捏着酒杯,虽面貌风流,行为却端直。   清嘉都好奇了,他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从前的风流名声皆是假的,自己从前误会了他?   不对呀。   他从前真是为花魁曲烟波大闹顺天府的呀。   闹不明白时,白光一闪,自己竟回了国公府,还是她与宋星然的“和风院”内。   宋星然抱着个小婴儿,神色悲苦,口中喃着“清嘉”,桃花目中不见轻佻风流,只有满溢的水痕,怀中的小宝宝见他哭了,双唇一扁,竟也跟着嚎啕大哭,宋星然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却越哭越响。   他眸中流溢出无望的哀伤,也抱着孩子默默流泪。   清嘉后知后觉,想起这个孩子,大约是她拼死生下的。   自己不在时,他们孤儿寡佬,显得十分苦情。   清嘉心中涌起一腔窒息的痛意,飘至宋星然身侧,想要伸手去抓他衣袖,却生生落空,只能无奈地唤了一句“夫君”。   清嘉沉沦于光怪陆离的幻梦中,宋星然几个月来,头次听见她的声音,当下才顾不得以下犯上的秀红,一把扣住清嘉纤细的腕骨,急切地唤她,哀声得几乎祈求:“清嘉——乖乖,夫君在呢,在呢,你睁眼看一看呀……”   秀红是个胆大不易心死的,竟还敢爬上前去,手臂攀上宋星然的小腿,将面颊蹭在他身上:“爷,夫人醒不过来的,您听错了,让奴家服侍您罢。”   什么胡言乱语!   宋星然眸中阴郁陡生,阴恻恻地笑了声,胸腔中翻涌着难平的怒气,当下再顾不得斯文,一脚将秀红飞踹,她“嘭”声砸在门框上,发出哎哟的呼痛声。   “来人!将这恶心的东西捆下去——”宋星然一声暴怒,廊下侍立的小厮蜂拥而入,三两下便将秀红扛走了。   宋星然生怕吓着了床榻上的人儿,忙拧头去看清嘉,大掌在她面颊轻抚,低语着:“莫怕。”   清嘉耳畔炸开一声巨响,竟将她从混沌的梦中生拽了出来,意识渐渐明朗,指尖也能用力,轻轻地,叩扣在宋星然垂落的掌心。   触感轻柔,却是真切的。   她是真的要醒了。   宋星然喜极,瘦长的十指与她纤软无力的小手缠在一处,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贴在她耳畔一声声地唤她。   清嘉此刻是真切地听见宋星然轻柔的嗓音,也能感知到他急切紧张的吐息喷薄在自己腮边,终于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宋星然见她惺忪的杏眼,当下扑抱上去,将她满满当当地搂入怀中,喃道:“你终于醒了。”   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般,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振,清嘉在他怀里几乎要背过气去,才在他胸前蹭了蹭,娇声唤:“疼。”   她昏迷了三个月,身量纤薄得可怜,宋星然忙卸了几分力,仍抱着不撒手,仿佛一松手,人便会凌空消失一般。   清嘉意识还是迷蒙的,但因二人距离极近,便能隐约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分明属于女子的脂粉气。   显然不属于她就是了。   心中也是百味杂陈。   她溺于噩梦许久,本来惶恐不安,也分不清幻梦与真切,醒来时对他,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其实有天然的依赖,很想蜷缩在他羽翼之下,但……嗅到这阵气味,又深深觉得膈应,心中涌起的皆是委屈。   她这样难啊。   为了生下孩子,命都快搭上了,险些再见不了至亲骨血,也见不了他。   为何宋星然却在她生死未卜时,去寻欢作乐呢?难不成,他往日待自己的好,那些温柔细致,全是假的,或是只是因为她怀孕了,怀了他们宋家的孩子,所以才对自己格外不同,如今卸了货,她便也没了价值……   清嘉越想越难受,本来不想哭的,为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人哭,一点价值也没有,但委屈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还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她眼眶好似决堤一般,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涌出来,更是用拳头砸在他身上,一味发泄着,却也吐不出质问的话了。   但她大病未愈,哪有几分力气?砸在他身上,也似小猫挠一般。   只是她闷声哭着,哭音又细又哑,仿佛从心头怄出来,宋星然听得难受,眼眶也红了,大掌在她脊背上轻轻摩挲,哽咽道:“怪我……都怪我。”   清嘉泣不成声,只能从喉管中逸出咽呜哀鸣,且隐有衰落之兆,宋星然怕她情绪太烈,忙将她埋在他胸前的一张小脸捧出来,扯着袖子,慌乱无奈地擦拭她脸上水痕:“清嘉——不许哭了,再哭要难受了……”   清嘉心里又酸又涩,心想哪还有比如今更难受的时分,水渍不住自眼角滑落。   宋星然终于瞧见她生动一张脸,哪怕是哭着,也觉得难得。   只是她杏眼中仿佛掬了一捧清泉,没完没了地哭着,眼眶、鼻尖,俱是通红,一张小脸蒙着泛泛水光,脆弱得叫人心碎,不免心念一动,含住她一双花瓣似的唇。   她唇形饱满圆润,是天生适合亲吻的,从前都是香甜的,如今却有一阵酸苦,是她的眼泪。   但如此亲密的亲吻,许久都只能在梦中尝到,如今拥着她,微微泛着清苦药香的气息缠绕,宋星然却耐不住激动,深深地印了下去,唇舌交缠,细细地感知属于她的气味,与眼泪的酸苦一道,酿成一汪浓烈的酒,将他灌得熏然发醉。   双手扳在她纤细的肩窝,不住将人往怀里拽,只听得见自己失神的心跳与她急促的喘息。   清嘉起初也脑袋茫茫的,但缓缓也将理智寻回,眼泪也止住了,微张着唇去追逐他阔别许久的亲吻,良久,才咬住他的唇畔,用纤纤十指扳过他的面颊,两额相抵,眼波颦颦地凝视着他。   她眼圈泛着脆弱的粉,娇喘斑斑时,宋星然一颗心也软了,用鼻尖去蹭她柔软的腮。   清嘉窝在宋星然身上,清晰地嗅到他身上,自己身上的药气与外头女子妖娆的脂粉气绞缠再一处,但此刻她已逼着自己冷静,双手攥成拳头,微微地颤。   宋星然自然察觉,以为她还有不适,低声关切:“怎么抖得厉害?我叫大夫来。”   清嘉心知自己是气的,咬着唇,眼睫簌簌地颤了颤,才憋出一句:“无妨。”   “我……孩子呢?孩子可好?”   对他失望之下,清嘉愈发想要抱紧自己拼死才拥有的孩子。   宋星然了悟。   原来是想念孩子了。   他亲了亲她眼下红痣,才缓缓将人扶好,温和的:“他很好,很健康。”   “倒是你,才醒来,先好生歇着,我叫明大夫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你,我才能心安,先莫多想。”   说罢,便要起身。   清嘉忙攥住他衣袖,撑着身子,焦急的:“你先将孩子带过来,叫我瞧一瞧。”她听见明大夫,又恍惚中想起生死未卜的孟氏,眼前一晕,身子往床上坠下,虚弱的:“我娘呢?她如何了?”   她脸色惨白一片,神色浅淡,剔透得仿佛水晶捏的人,宋星然瞧得心惊,忙将她软软一副身躯安顿好,将被衾掖平,将她躁动不安的肩头按住,口气中已带着强硬:“岳母如今也大好了,你呀——什么都考虑,偏偏不吝惜自己身体,哪里都不许去,先将身子养好,你乖乖呆着,我命人去请大夫来。”   清嘉被他一呵,眼圈又红了。   心里更是委屈。   为什么不让她看看自己的孩子嘛。   眼神跟随着宋星然往外走的身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夜,只有淡漠的月影藏在层层云雾之后,清嘉一颗心也似月色般朦胧,仿佛看不清前路,被深重的无奈裹挟。   她大约昏迷了许久。   难产时,是细雨蒙蒙的早春,如今俨然已入了夏,窗外那美人蕉绿得发苍,在月下孤清地摇曳。   实在是太久了,人心难测呀。 第68章   宋星然并不知清嘉心中的敏感,因他方才发了一通火气,下人们将秀红抬走后,便无人再敢靠近主屋,只得他亲自去叫人。   他想了想,又招了个小厮:“去暖阁,叫听雪将小少爷抱过来。”   一来一回,也不过耽搁了半盏茶的功夫,但他返回时,清嘉却掖着被角嘤嘤地哭着,她半张小脸都掩在被单里,只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露在外头,眼角泛着晶莹的泪——竟是水漫金山之兆。   她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撞在他心坎上,宋星然不知所措地怔了一怔:“小祖宗,怎么又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清嘉千头万绪都说不出口,只扁着小嘴不住摇头。   就在宋星然也一筹莫展的时候,听雪抱着宋曦冲了进门,激动的:“小姐——”   清嘉看见听雪,似看见亲人一般,哭得更是哀切,听雪也哭,偏偏怀中宋曦似感知到哀愁,也放声哭了出来。   一屋子的哭音仿佛重奏,在宋星然耳畔炸了开来,见清嘉一双眼都哭肿了,他心疼又焦急,无不头疼道:“听雪,你先出去,在门口等着明大夫。”   听雪虽不舍得清嘉,但也慑于宋星然威严,抹了抹眼泪,默默告退。   宋星然一手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一手揽着难过不能自抑的妻子,心乱如麻,心疼如绞。   好在宋曦哭声歇下,宋星然才晃了晃他,邀功似的与清嘉介绍:“清嘉,你瞧瞧他,咱们的孩子。”   “我替他取名为曦,灼然灿灿的晨曦。”   清嘉吸着鼻子,啜泣道:“曦儿,娘亲的曦儿。”   宋星然见神色似乎空惘,月眼混沌,入了迷障一般,忙扶着她的后腰,将人安置在床上,又将宋曦在她身侧放下,轻拍着她的心口,嗓音低靡,哄劝着:“乖乖……好好休息,孩子便在你身侧,与你一同睡……”   清嘉精神是真的不济,竟缓缓在宋星然怀中睡了过去。   宋星然松了口气,与宋曦大眼瞪小眼。   宋曦方才不明就里地哭了一场,葡萄似的眼珠子显得愈发浓黑可爱。   他放空发呆的时候,神色尤肖清嘉。   宋星然垂眸觑着怀中一大一小的母子二人,既无奈又满足,点了点宋曦的小鼻子,对他赋予重托:“儿子,记得要哄一哄你娘。”   宋曦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句。   宋星然笑着摇了摇头,余光扫到明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才将宋曦抱起来,无不担忧的:“明叔,她醒了,却没完没了地哭,情绪尤为激动,你替她看看,可是有何处不适?”   明大夫替她诊完脉,才说:“夫人气血凝滞,脑气与脏腑气不接,所以迷迷惘惘,如坠梦境①。”   明大夫小心打量宋星然,他侧了半张脸,目色沉沉地落在清嘉身上,唇角平直,烛光忽明忽暗,他神色便也阴沉不定。   所以又小心补了一句:“女子产后,本来便多见七情内伤,且夫人情况又较寻常更为惨烈,所以后遗之症便更险,小老儿定当全力医治,公爷也要多放宽心。”   宋星然怀中抱着孩子,眸光却始终放在清嘉身上,冷淡地嗯了一声。   清嘉这一觉又睡了五日,茫茫睁眼时,盛夏的倾盆暴雨已至,噼里啪啦地打在蕉叶上,她听见雨声,微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是被人紧紧牵着的。   宋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自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丰隆的额骨与高挺的鼻梁呈现出一道流畅的弧度,眼角斜飞,实在是很风流俊逸的骨相。   她甫一动作,宋星然眉头便压了压,很快睁了眼,昳丽的桃花目中还有朦胧,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清嘉?你终于醒了。”   这回醒来,清嘉感觉舒服了许多,脑袋不再昏昏朦朦,神思也清朗,也懒得与他计较先头寻花问柳的破事,又是从前那温柔的模样。   只是淋漓地发作一场,流了许多眼泪,一颗心亦好似暴雨下拍打下的茉莉,零落了一地的花瓣,还剩下几片,孤零零地糊着花蕊,也便会更珍惜这所剩无几的盔甲。   她眼神复杂地闪了闪,终究只是垂下眼眸,淡笑了声,将情绪都掩去了,只问他:“夫君怎么在床边睡着?会不舒服的。”   宋星然许久不听她关怀自己,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张臂将她揽在怀中:“你又睡了好久,可将我吓得好惨。”   清嘉乖顺地窝在宋星然怀里,纤纤十指贴在他下颚,轻轻地摸了摸,他胡茬生了出来,是微微发刺的手感。   他将清嘉的手抓住,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自她醒后又睡,整整五日,宋星然都不曾理会朝堂之事,只在她床边等候,如今见她神清气爽,才终于放下心来。   清嘉苏醒之后,各家各府的礼物便如流水一般送了过来,也是此时清嘉才知道,赵严受了皇帝的训斥,已在禁足于家中月余,如今朝中受宠的臣子,非宋星然莫属,连袭爵的圣旨都早颁了下来,她的宋曦,如今已是小世子了。   她如今是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便也不再理会风言风语了。   是的,都在说,宋星然从前的相好,被他从范州接了回京,如今在云琅阁挂牌,已是京中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了,还有说宋星然在外头也养了外室,曾上门找过云云,但清嘉似乎都不放在眼里。   这日,莫雪笙上门探望。   自上次皇宫一别,清嘉再不曾见过莫雪笙。   听宋星然说,莫雪笙与李炎的婚事已定下了,立秋过后便要成亲,如今也是紧锣密鼓地筹划着。   莫雪笙家在千里之外的益州,京中并无亲友,这几个月来过得其实也很乏味,惟一还算有好感的人,便是清嘉,所以听闻清嘉苏醒,很快便上门探看。   莫雪笙今日也是一身男装,银蓝色的长袍,长发未束,只在发尾系了丝绦,松松挽着,很有雌雄莫辨的魅力。   “瞧你已是大好了。”   她笑着走近,清嘉才看清,她腰间别着一柄软剑,并非腰带。   清嘉从前只在话本中见过,那些江湖游侠,都有花里胡哨的兵器,软剑也位列其中。   清嘉讶然:“恩公,你这兵器好厉害。”   莫雪笙潇洒笑笑,星眸中的冷气便散了许多,显得十分可亲:“你可以叫我小寒,莫恩公恩公地叫着,好别扭。”   二人虽不曾见过几面,但似乎天生气场相合的,丝毫没有陌生尴尬,反似多年老友。   “小寒?”   莫雪笙初见时,便是如此介绍自己的。   她点头,在清嘉身侧坐下,侧过脸斜斜地打量尚在襁褓中的宋曦,眸光是罕见的温软:“我生在小寒那日,家人都这样唤我。”   莫雪笙如此示好,清嘉自然感受到,见她盯着宋曦,笑吟吟的:“可要抱一抱他?”   莫雪笙忙摆手,皱着眉说不。   她家里也有个弟弟,自小是她摔打大的,如今也是一方主将了,但这小娃娃浑身软绵绵的,浑似一团乳酪,莫雪笙只怕自己用多了力,将信国公家的小宝贝捏坏了。   “待他大些,能舞刀弄剑再说。”她嗓音泠泠的,是天生的疏淡冷酷,大抵不是男子能欣赏的那一款,但清嘉却很喜欢,弯了弯唇角,笑道:“他要能搬弄刀剑,且有些年岁呢,小寒若不介意,可先教我玩一玩软剑,我还从未摸过呢。”   莫雪笙挑眉,来了兴致:“好啊。”   二人并肩而走,行至门口,恰好听见角落有人议论。   “听闻那位花魁生得很美,不知勾去了多少男人的魂,咱们国公爷也是她的裙下臣。”   “倒不说美不美,这位是与咱们爷有故交的,那会子爷才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多年后再次相逢,爱火燎原呐。”   “说得神乎,那还有个外室夫人呢。”   “男人嘛,大抵风流,何况是咱们爷那般神俊。”   “咱们夫人是不是要失宠了?”   “……”   这些在京城早都传开了,或多或少清嘉都听过,莫雪笙也是,当下去打量清嘉脸色,却见清嘉神色依旧,唇角挂着矜贵冷淡的笑意:“让你见笑了。”   然后便目不斜视地从那群纷纷议论的下人中走过,冷艳极了,仿佛他们在议论的,不是她的丈夫。   莫雪笙对硬气的人总是欣赏,当下对清嘉的喜爱更添了几分,快步跟了上去,剩下一群嚼舌根的下人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过了一阵,宋星然与李炎一同回了公府。   虽他们交好,从来无人知晓,但因为李炎将要与莫雪笙成亲,皇帝便也象征性地下放了些权力于他手上,好让他不显得那样无所事事,用以宽慰莫家,所以二人也有了明面上相处的理由。   宋星然回府,第一句总是问:“夫人呢?”   “夫人在水阁,与莫家小姐在说话。”   李炎精准捕捉了个“莫”字,眸光一凛:“莫?哪个莫家小姐?”   “是剑南道,莫将军家的小姐。”   李炎的未婚妻。   莫雪笙怎么来了?   宋星然与李炎对视一眼,眸光中俱有疑惑,不约而同地一道往水阁走去。   雨后傍晚,天色正是绮丽,浮云朵朵,蓝紫交错,更将人工湖映得浮光荡荡,只见水阁内,银蓝长袍的修长身影,恰将娇小纤薄的女子虚虚拢在怀中,恍若一对壁人,二人双手交叠,是在……舞剑?   宋星然脸色登时黑沉如墨。   这是哪里来的野男人,又舞的什么鸳鸯蝴蝶剑?   只听见清嘉娇笑阵阵,夸赞道:“小寒,你好厉害呐。”   她口气婉媚,仿佛爱侣低喃,又好似撒娇,二人情到浓时也才有这么几声,且清嘉自醒后,一腔心血全放在宋曦身上,对他多有冷淡,这样的娇态都少在他面前展露,如今却……   宋星然怒火妒火蹭蹭冒起,整个人火烧火燎。   呵呵,小寒。   小寒是谁?敢在信国公府放肆,公然勾引他的清嘉,他不将这小寒大卸八块,便算不得男人!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医林改错》   ——   清嘉是有点产后抑郁了,不想理狗东西。 第69章   宋星然气势汹汹地跨了几步,想要冲上去质问,却被人攥住了手腕,他阴沉着一张俊脸,口气不耐:“做什么?”   “莫一副抓奸的模样。”李炎睨他一眼,貌似无奈,叹了口气,提醒道:“那不是个男人,是莫雪笙。”   宋星然脸上的恼怒来不及消散,尴尬地滞在脸上,呈一副迷茫之态,他蹙着眉,后知后觉回忆起来,上元夜那日,莫雪笙确实自称薛小寒。   方才听清嘉婉转的几声小寒,叫他冲昏了头脑,怔了一瞬后,他神色怪异地瞥向水阁内貌似相拥的两道丽影,迟疑道:“竟这样要好么?”   好到让他觉得绿云罩顶的水平。   李炎心里还更怪异。   人家的妻子好歹还是个女人,他的未婚妻,直接是雌雄莫辨,险些被人误认成奸夫,他的无奈又向谁言说?   但他早都习惯了。   还能云淡风轻地打趣宋星然:“收起你那副不值钱的模样。”   宋星然切了一声,没好气的:“就不能管管你的未婚妻。”他推着李炎往水阁内走去,良久,才恍然大悟的口气:“你也管不住。”   贱嗖嗖的,分明埋汰报复。   李炎狭长的眼中闪过烦躁,更不想与他说话了,只阴郁地耷拉下来,他本来生得苍白,如此更显得一副厌世靡丽之态,莫雪笙瞧见他时,眸中闪过分明的不喜:还不如清嘉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活泼健壮。   她很快掩过情绪,神色冷淡地行了礼。   清嘉正玩得开心,渐渐掌握了耍软剑的法子,见宋星然推着李炎走近,讶然道:“夫君怎么这么早归家了?”   略显碍事。   宋星然也不知自己是否敏感多心,直觉清嘉对见到他有种嫌弃的情绪,脸色一闪而过的阴沉。   清嘉方才挽了好几个剑花,时值盛夏,稍稍运动运动便香汗淋漓,莫雪笙貌似无意地掏出手帕,在她额上贴了贴,竟是很贴心地替清嘉擦汗。   清嘉自如地,伸手接过莫雪笙的帕子,杏眼眨了眨,俏皮极了,甜笑道:“多谢小寒。”   莫雪笙也回了个浅淡笑容,简直是雪冰雪消融似的温柔。   两个男人简直瞠目结舌。   虽明知莫雪笙是个女人,还是好兄弟的未婚妻,但宋星然依旧没忍住妒火,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搂过清嘉的细腰,将她从莫雪笙身侧带了过来。   却收获了清嘉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都当着客人的面呢,搂搂抱抱像什么模样!且天气又热,贴得紧时候一股粘腻之感,她忙拍开宋星然卡在自己腰肢上的大掌,稍离他几寸。   宋星然简直如遭雷击。   清嘉变了。   她从前,乖巧婉顺,待自己情深似海,又极粘人,动辄要搂要抱,怎么如今,碰一下都不乐意的模样。   而且方才她对莫雪笙分明热情!   怎么差别这样大!   宋星然宦海沉浮近十载,虽心中波涛汹涌,却总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上还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笑道:“时候不早了,莫小姐在外总是不好,宋某叫马车来,送小姐归府罢?”   好明显的逐客令。   他赶人,莫雪笙更不稀得留,冷笑了声:“不必,我自骑马来的。”   清嘉很不舍得:“哎呀——还早呢,要不一起用饭罢?”   莫雪笙扫了眼李炎,没胃口,摇了摇头:“下次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竟明天还来?   此话一落,宋星然心底狠狠一沉,清嘉却笑开了花,杏眼中快意满溢:“好呀,那你可要早些来哟。”   她语气总是娇娇的,从前也是这样和自己说话。   宋星然酸溜溜地想。   送莫雪笙走后,清嘉变没再管宋星然了,她想李炎在府上,大约他们有要事相谈,不去打扰为妙,她便与自己摆了一席,吃饱喝足,便抱着儿子睡了。   天气热,作什么都是恹恹的,房中摆着冰盆,凉丝丝,清嘉一下便睡着了。   宋星然与李炎议事完毕,二人便散了,忙了一整日,连口热乎饭都不曾吃上,他揉了揉刺痛的胃,问:“夫人呢?”   从前他熬夜办公,三不五时便有人来敲门,不是送茶水,便是送点心,清嘉亲自来时也有,往往是红袖添香,旖旎不胜。   如今……清嘉虽醒了,却也再没料理过他了。   所以宋星然这问句里还有若有似无的委屈。   倒是将宋谅问得一愣一愣,他一直也在书房外待命,并不曾与听雪通过气儿,摇了摇头。   宋星然没好气地乜他一眼,拂袖道了一句:罢了。   然后便背着手,满腹怨气地回房——找清嘉。   谁知回了房,也仅有廊下那点微末的灯,屋内是黑浸浸的一片,倒是透凉——仿若他的心一样。   将近月半,只有凉薄的月光,透过垂落的纱帐落在房中。   清嘉侧卧于榻上,睡梦正酣。   炎炎夏日,她私下的打扮十分清凉,只裹着素色的肚兜,两弯雪白的手臂在夜里也亮得晃眼,美人身段纤秾,玲珑错落的,宋星然本来心冷,乍然撞见美景,又血热。   宋星然走近,扣在她纤细腕子上,触手生凉,又仿佛绸缎般丝滑,他不觉摩挲向上,扶着她后颈,附在她耳边低喃:“清嘉……”   声线哑的闷火。   清嘉迷糊中,觉得有人在唤她,叫魂似的,腰肢又被人握住,有轻柔的触感落下,似吻非吻,流连作乱,气息喷薄间,勾缠出深刻的痒,她浑身都酥,半闭着眼哼了声。   直至宋星然窸窸窣窣地褪了衣裳,清嘉才艰难地睁开了眼,对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目,乌浓似深潭,眸中的情潮能将溺毙。   宋星然见她似醒未醒的娇憨模样,吻得愈发深重,将人亲得魂魄都要涣散。   二人许久不曾亲近,宋星然心情很好,笑意透过耳骨,低哑惑人。   他浑身都烫,仿佛要将人热化了,清嘉肌肤上起了细栗,颤抖不已。   宋星然尚未如何发作,清嘉反应却大,他吮了口女子湿润的红唇,扶着她细软的腰肢,低声而笑:“嘉嘉……放松些。”   回应他的,只有莺声呖呖。   夫妻二人都不曾注意到,角落那襁褓中的小宋曦,他睁着乌泠泠的眼,挥着手臂咿呀几声,被他娘亲的娇泣声压了下去,父母二人都在,却兀自抱成一团,小婴儿扁着嘴,“哇”声哭了出来。   清嘉正是瘫软云里时,被儿子尖锐的哭声一惊,身体猛地一僵,脚尖都绷直了,宋星然刺激不小,在她耳畔嘶嘶地喘着热气,清嘉却歇了旖旎的心思,推了推他的胸膛:“夫君!曦儿哭了。”   宋星然咬牙,终于寻到了这些天清嘉待他冷淡的缘由,不情不愿地坐直起身子。   清嘉浑身都软,使不出力气,见他目色沉沉地盯着儿子看,却不去哄,忙一脚踹在他腰上:“愣着作什么,曦儿都哭许久了。”   宋星然捉住妻子白嫩的小脚,在她脚心挠了挠,清嘉最怕痒,扭着腰肢不住媚笑:“哎呀——哈哈哈哈——你、快去哄人呀!”   宋星然没了办法,吐出口浊气,爬至床角,将哭嚎不止的宋曦抱起来,脸色才没了方才的柔情蜜意,反而有些狰狞,用气声骂了一句:“坏东西,搅合你爹的好事。”   藏着掖着,生怕清嘉听见了恼他。   他一本正经的,试图用讲道理的口吻:“你如今也不小了,该自己睡了。”   宋曦打了个哭嗝,眼角流下晶莹的泪花,显得尤为无辜——他生得玉雪可爱,大眼睛眨巴眨巴时很有杀伤力,尤其如今泪眼蒙蒙,哭得小鼻子都犯了红,更是无邪漂亮,宋星然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是无稽之谈——儿子才四个月大呢。   他叹了口气,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心怀忧虑:这可不行,清嘉一颗心都摆在孩子身上,眼里都瞧不见他了。   清嘉此刻也缓了过来,见丈夫愁云惨淡一张俊脸,只觉得好笑,脚尖在他健硕的腹肌上轻轻划过,眼神迷离的:“夫君是怎么了?”   宋星然唇角牵出个寡淡又勉强的笑,暗自措辞一阵,才说:“你自醒来,心里眼里只有这臭小子。”   还委屈上了。   其实清嘉是故意不想搭理他的,倒是宋星然自己很会与她寻台阶。   清嘉两弯细眉微微挑起,是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罢了罢了,哄一哄他,也少不了几块肉,才从床上爬了起来,“吧唧”一声,响亮地印在他唇上,娇滴滴的:“这不是你儿子?我爱你,所以才疼他,夫君倒好,竟吃起自家儿子的醋来,真是好没道理。”   她随意一句“我爱你”撩拨得宋星然心潮澎湃,当下瞪大了眼,嫌弃怀中宋曦多余,三两下下了床,将孩子放入摇篮,才蹭蹭地爬上床,激动地握住清嘉的手:“你再说一次。”   “夫君在说什么?”   宋星然扑了上来,将她反压在床榻上,他蹙着眉,眼眸半压,眼神与她对视,他狭长乌浓一双眼,此刻竟有明晰的痛楚浮动其中,说出的话也仿佛哀求:“乖,再说一次,说你爱我。”   这话,真的假的,从前也说了前次万次,但她如今心口仿佛哽着一根刺,竟说不出轻飘飘的三字言。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眼神,唇角弯了弯,笑容却很勉强:“爱不爱的——夫君介意么?”   作者有话说:   倒霉作者苦笑   修了下电脑,卡点失败   11号晚上还有一更哈 第70章   宋星然心倏然一沉,周身似在碧水寒潭中泡着,双眉一拧,清俊面容竟有恍惚的狰狞现出,咬牙切齿的:“介意,如何不介意?”   清嘉见他似乎入了魔障,望向自己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沉痛有之,失望有之,难过有之……   她心念了一句罢罢,没理由因一句浅薄的情话失了体面,连忙缠着宋星然的脖子,探起身来封住了他的唇。   宋星然没忍住,抵着她的后脑狠狠碾了回去,供奉出一个缠绵哀切的亲吻,清嘉微错开面颊,牵扯出暧昧的银丝,纤长十指扳着他冷肃一张脸,低声道:“我自然很爱你。”   真真假假。   宋星然眼神顿了顿,似乎在审视她话里的真假,良久才将她搂入怀中,分明的感知到,她柔软的身子与自己胸膛相贴,他们呼吸交缠着,心跳也如共振——他们是最亲密的夫妻,可以肆无忌惮地占有她,行最隐秘的乐事。   那夜,宋星然发疯似的。   清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杆,嗓子火辣辣的——大约是昨夜喊得嘶了嗓子,才挣扎着起来想要倒水喝,门却被推开,宋星然着家常的长袍,走了进来,眉目间皆是魇足,仿佛昨夜言之凿凿确认她爱意是否精纯的男子,不是他。   大约只是旷久了,心情不佳。   清嘉如此下定论,外吐之言却是:“夫君?不曾去官署么?”   她睡颜还懵懂,嗓音也残存着昨夜妖娆的哑,宋星然倒了杯水,喂在她唇边:“等你起了我再去。”   清嘉啄了几口,温度正好的,窝在他怀中发了会呆,才问:“曦儿呢?”   昨夜孩子就在床外摇篮,后来昏了头,竟真由得他胡作非为。   宋星然本来在她面颊上偷香,听了这话,低下头来,在她肩膀咬了口,不满道:“抱出去喂奶了,如今大约在母亲院里耍着。”   “嘶——”   他亲吻与啃咬时都喜欢用犬齿来磋磨人,虽不曾用力,但那处的肌肤本来就软嫩,稍微一划刺也牵扯出不适的刺痛来,缩着肩膀去躲,偏他甩也甩不掉的,下巴卡在肩窝,濡湿暖热的气息如影随形,又痛又痒,清嘉没好气地去躲,他更好似斗气一般,又将她推在榻上。   清嘉扭着身子去躲,他却哑着嗓子说:“就抱一抱——”   他扮起可怜来很有一套,清嘉莫名其妙地心软,衣衫更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如此又厮混了个把时辰,清嘉被欺负了个彻底,眼泪汪汪地伏在他身上,宋星然撩开她垂落于肩的乌发,将她白皙分明的锁骨展露。   她骨量匀亭,锁骨也纤巧秀气,恍若白玉雕刻的,宋星然每每爱不释手,但清嘉被蹭得发痒,嫌弃地拍开他作乱的手。   宋星然此刻脾气正好,晃了晃手,凑上前,口气略有谄媚:“怎么近来不大爱买首饰了?”   他没忍住,指尖在玉骨上蹭了蹭:“我看此处还缺了项圈。”他想了想,又说:“我库房前几日收了一匣子南珠,个头不小。”说一半又停了,坏笑着凑在她耳边,嗓音沉沉:“饱满浑圆。”   语调暧昧极了,手还不大老实,清嘉被人拿捏着,喉管溢出不大爽利的哼声,将他手拍开。   宋星然也不恼:“穿了珠子与你戴上好不好?”   他都在规划设计了:“与那蓝宝一起,打一套头面可好?掐银丝,颜色也合衬托,正适合夏日穿戴。”   没有女人会拒绝珠宝,清嘉亦如是,当即赏了宋星然一枚香吻,他更得劲了,勾着她的手:“我带你去逛逛好不好,添几套衣衫,挑些小玩意儿。”   也只有这时,清嘉热烈的态度,才让宋星然真切觉得,自己是被她需要的,被她看重的,那些爱都是真的。   清嘉瞧了一眼天色,屋内虽落着帐幔,但日头仍透过缝隙打入房中,是丝丝缕缕的光线,却也渐渐趋于柔和,大约过了晌午。   她与莫雪笙本来有约。   但宋星然眼神热切,直勾勾地盯着她,竟一时说不出推拒的话,于是语气力求温柔委婉:“今日这么这么好?不用去官署了?都有时间与我逛街了。”   她这话又嗔又娇,仿佛还有对他忙于公事,疏于陪伴的埋怨,落在宋星然耳中,只觉得十分受用,在她红艳带肿的唇上厮磨许久,才艰难将人放开:“我去去就回,去宫中应个卯,圣人近来张致着去行宫避暑,事情不少。”   清嘉体贴的:“要不改日?”   宋星然可不愿意,他心情大好,兴致正浓,就想甩开宋曦与清嘉腻在一处:“你且在家里等一阵,要不了多久。”   话音落下,他已然披衣起身,用清水洗了把脸,换了身簇新的衣袍,又是清俊显贵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放纵。   反倒是她,被折腾了日夜,身上恹恹无力,浑身都是痕迹,狼狈得不成样子,还真是不公平。   如此想着,当即飞了他一眼,虽然她心硬,但奈何天生一双春色潋滟的眼,看在宋星然眼中,又是别有一番娇俏蛮横。   只觉得自家夫人无处不美。   她杏眼仍有涣散的情潮,唇是玫瑰冻一样的润泽,面颊是甜烂的绯色,比孕前多了几分娇娆的美艳之态,宋星然想,君王不早朝也很正常。   最后轻抚了一把她绸缎似乌发,才跨着大步出了门,生怕自己稍留片刻,都再难自持。   草草地用了些膳食,清嘉还思忖着是否要与莫雪笙递个口信,叫她莫要过来,但宋星然却传了信回来,说被皇帝留住了,一时半会儿并不能脱身。   不必陪宋星然,清嘉大喜过望,连肉都多吃了两块。   很快,莫雪笙来了,本来二人是相约练剑的,但清嘉身上实在虚乏,心中有个大胆的念头闪过。   “要去云琅阁?”莫雪笙发出疑惑,下意识地想拒绝。   昨日,莫雪笙亲耳听见那些下人如何编排宋星然的情史,直觉以为清嘉要去云琅阁,只是为了出气闹事。   是,她对清嘉很有好感,但她天生淡漠,并不想搅和到他们夫妻二人的私密事中。   清嘉见莫雪笙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道她并不认同,也怕造成她误会,以为自己是个无理妒妇,才用无所谓的口气解释:“小寒不愿意便罢了,我左右也是想尝一尝做大爷的滋味,觉得新奇好玩,并不是要去寻衅滋事。”   她拢了拢鬓发,笑容坦诚:“我家大人是什么性子,小寒也大约听过,我若是介意,早被气死了。”   “对他那些个红粉知己啊,我也没几分妒忌之心,左不过是个男人,我如今儿子也有了,地位也稳了,他愿意折腾便折腾,我啊,才不闹心呢。”   清嘉言辞恳切,又睁着一汪水灵灵的眼,说的话也很有信服力,尤其是对莫雪笙这样非同寻常的女子。   是啊?凭什么非得为男人争风吃醋?男人可以逛青楼寻开心,女人去玩一玩便不行么?   莫雪笙更觉得,清嘉这样好的小娘子跟了宋星然这花心大萝卜,委实很浪费,心中天平是彻底向清嘉倾倒,当即便点了头。   清嘉甜甜而笑,脸上朦朦胧胧一团喜气——莫雪笙这回彻底信了:没有哪个吃飞醋的女人能笑得这般坦荡,大约真是无爱则刚。   莫雪笙今日穿着男装出行,清嘉也照葫芦画瓢,冠发束胸,将自己装扮成个清俊公子,更忍不住揽镜,啧啧惊叹:“我若是男子,一定比宋星然更受小娘子喜爱。”   的确,清嘉肤白,五官又柔和,是时下京城中最受青睐的类型——白面斯文小生。   但她一副自恋模样,莫雪笙结结实实被逗笑了,冰消雪融,眸中熠熠生光,清嘉都看呆了,其实莫雪笙是个很有特点的美人,李炎?   清嘉脑中浮现出他苍白阴郁的模样。   配不上人家。   她们想法是惊人的一致,不过谁也没说出口,并肩出了国公府大门——去寻乐子。   直奔云琅阁而去。   云琅阁从前的花魁,曲烟波,清嘉见过几面,是个很妩媚的女子,一双修长的狐狸眼儿,眼波能将人魂魄也勾走。   对如今这位唐昭昭,还是宋星然若干年前爱侣,清嘉愈发好奇了。   谁都不要,只要唐昭昭作陪。   唐昭昭出场费贵得咋舌:五十两银,陪一个时辰,不包酒水、听曲、舞蹈,单只是露个脸陪衬。   便是清嘉用的是宋星然的银两,都有些心疼。   好在云琅阁是他的产业,羊毛出在羊身上。   如此想着,清嘉更是大方,好酒好菜叫了一桌,除却唐昭昭外,还点了几位当红的娘子,各个皆是身形窈窕,凹凸有致,秦楼楚馆的衣衫样式又大胆,无不是□□半露,长腿隐约的,靡靡乐声一落,或是莺歌、或是燕舞,春花延绵,真真繁盛。   难怪是美人谷、销金窟。   莫雪笙心情也不错,她是军营里淬炼出来的酒量,从小在烧刀子里头泡大的,喝着浓甜的果酒,开始还不习惯,伴着歌舞助兴,不过一炷香都灌下近十壶。   她喝酒豪迈,清嘉在她催促下,也喝了四五壶下肚,唐昭昭都还没拾掇出来,她脑袋都昏了,忙握住莫雪笙的手臂:“小寒,咱们慢点喝,等一等唐姑娘。”   莫雪笙喝了酒,身上的冷酷仿佛卸了下来,变得松懈疏朗,摸了摸清嘉的乌发,淡笑着说了一声:“好。”   真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清嘉甚至在想,若莫雪笙是个男子,那她都不稀罕勾搭宋星然了,与她回益州,天高地阔,也很美。   唐昭昭进门时,便瞧见清嘉半依偎在莫雪笙怀中,面色酡红,水光绯绯,一副娇嫩欲滴,骨头酥软的媚态。   她是打听过清嘉的,更知道清嘉是何模样,当即如遭雷劈:宋星然的夫人好生厉害,竟敢与他带绿帽! 第71章   新上来那壶,是冰镇的茉莉酒,既有茶的清爽,更有酒的风范,还点缀着茉莉的香,清嘉一口入喉,甚至没有察觉出来这是酒酿,一壶都灌了下去,听得有丫头在嘟囔:“昭昭姑娘来了。”一个激动便站了起来,这才发觉甜酒上头,站都不稳当,歪歪扭扭倒在了莫雪笙身上。   抬眸对上唐昭昭的眼,她眼眸微震,浮光斑驳,写满了震惊。   清嘉却没几分力气,索性歪在莫雪笙肩膀,惺忪着一双月眼,来打量唐昭昭。   她竟不是美艳一卦的,身量娇小,巴掌大的小脸,有分明的下颚骨和圆润的下巴,呈现出一阵端方娴雅的气度,一双秋水明眸,眼波流转时分外灵动,确实清新脱俗,别有韵致。   宋星然口味还听广阔的,清嘉如是想到。   莫雪笙则望了一眼唐昭昭,又俯下眼来打量清嘉,她平生最烦为了后院一亩三分地汲汲营营、争风吃醋的女子,见清嘉坦坦荡荡的,并无不悦之色,才放下心来。   清嘉还很客气的:“唐姑娘来了,或可为我们兄弟二人演奏一曲么?”   唐昭昭心里却嘀咕,兄弟,什么兄弟搂搂抱抱的,说不出来的怪异,但清嘉一副懵懂模样,她们也再无旁的逾矩行为,便也点了点头,于箜篌旁的软凳落了坐,房内消歇的歌舞又热烈起来,清嘉笑容痴痴,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真真养眼啊。   一帘之隔,唐昭昭却非好意。   她混迹风月之地多年,初见高挑冷峻的莫雪笙,以为是个男子,但她细看之下,才发现莫雪笙脖颈是顺滑光洁的,并无分明喉结,再看清嘉的姿态,渐渐意识到,这二位约莫是姐妹出行。   宋星然的正妻,扮作男子,逛青楼,还点了她唐昭昭作陪,能心怀什么好意?   唐昭昭浑身的防御都刺了出来,弹奏出的乐声也越发铿锵,愤意澎湃的,一旁跟着节奏轻摆腰肢的舞女更是惊讶,腰都要扭断了,也不知昭昭姑娘今日发的什么疯。   好在曲目过半时,唐昭昭的乐声渐缓,她心中已做了决断,水眸中映出几分毒辣来:宋夫人,都怨你自投罗网。   一曲歌舞毕,唐昭昭起身,与旁随侍的丫头耳语两句,才撩开珠帘,在二人身前款款落座,与此同时,她那侍女捧着一壶酒进来了。   壶身是鎏金的,镶嵌着成色寻常的珊瑚,但在灯火下一照,也十足流光溢彩,谁不叹一句豪奢。   唐昭昭亲自执壶,替她们将酒液斟满,是一阵馥郁醇厚的酒香,是有些劲儿的,与地上林林总总的,都不相似。   莫雪笙淡然一扫:“我们并不曾点这酒。”   唐昭昭怔了怔,没想她神色如此清明,随即笑道:“这是昭昭赠与二位爷的,韶州的换骨玉泉,每年拢共也不过百十来坛,半数都供奉给了朝廷,昭昭也是恰巧新得了几壶,今日见二位官人面善投契,才......”   嘿,供奉御前的。   可巧了,信国公府近日也入了十壶换骨玉泉,是天家赏赐于宋星然的。   唐昭昭手中的,大约是宋星然赠予红粉知己的。   见清嘉与莫雪笙沉默,唐昭昭唇角弯起个快意的弧度,红唇嫣然,端起酒杯:“昭昭敬二位爷一杯。”   然后便一饮而尽。   短短一句话,似乎带了四五个折角,话音又轻软,落在耳中是无端的惬意,这样的女子,清嘉才不信,宋星然只如梦中那般,能把持住自己,清清白白的呢。   不瞒人说,她都有些把持不足。   莫雪笙不动手,原来只是心存警惕,见她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干了,心想大约无毒无害,也喝了下去。   清嘉也是不介意,笑嘻嘻地受了唐昭昭一杯酒,此酒有市无价啊,自己出来花了一轮钱,反而赚大发了,宋星然合该多谢她才是。   ——   宋星然进宫,皇帝与他说的却是谋划立储之事,储君人选自然是天子心尖上五皇子。   皇帝也知道,五皇子年幼,母家弱,实在很难力压如今正当壮年、儿女双全,且羽翼丰满的大皇子,故此是寻宋星然站队,当说客来的。   林林总总谈了三个时辰,宋星然始终打着太极,也不表态,磨得皇帝都没了耐心,才打发他出了宫。   谈话的间隙,贤妃与五皇子曾来了一趟御书房,捧了糕饼与甜汤,宋星然在偏殿等候的时间,传信回了家,请清嘉勿要等他,更告知李炎与谢云嵩今夜无论无何需得议事,商讨出个对策来。   故此,他从皇城中脱身,坐上马车时,问宋谅:“与他们约在何处了?”   “云琅阁。”   从江南回京后,宋星然为了避嫌,去云琅阁的次数,十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今天才将清嘉哄好,又为了公事耽误了二人约定,宋星然并不想去云琅阁,以免惹是生非,但他瞧了一眼高挂的月亮,时间已不早,想那两个早就到了,长亭楼也都歇业了,此刻他若传信说要换地,显得太矫情,便也挥了挥手:“罢了,就去吧。”   其实他们去云琅阁,也真不过个落脚吃饭听曲儿的地,也没做什么——并不需要心虚。   这话他自己心中说了一路,待在阁中坐定之后,心里还在念叨。   李炎和谢云嵩酒已喝了半路,房中也并没有歌舞相伴,李炎仰倒在凳子上,抬袖捂再面上,似乎假寐,见他来了,才不情不愿地扯开袖子,露出一张睡意朦胧的脸。   他有失眠症,夜里睡不着,白日想困觉,脸色煞白煞白,眼下隐约的阴翳,精神始终恹恹,不清楚的人一看,都只以为他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老头子够能说的。”他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站了起来,随意地指了指桌上换了几次的菜肴:“你先垫巴垫巴,我去更衣,一会再说事。”   宋星然也是饥肠辘辘,才填了几口饭菜下肚,却被“笃笃”的敲门声打搅,谢云嵩一声“进来”却见宋谅慌慌张张走进来:“爷,不好了,四皇子与人打起来了!”   真是离谱,去个茅厕也能打架么?又不是小孩子了。   宋、谢二人对视一眼,都分明看见对方的疑虑,他们匆忙赶去,谢云嵩还在问:“究竟怎么回事?”   宋谅无奈的:“我也不知道啊,小顺子跑来说的,他上前去劝架,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我见势态不对,才来同二位爷说的。”   宋星然头疼,他老不情愿挪动,一道走一道嫌弃李炎:“竟还打不赢,真是丢脸。”   老远便瞧见一黑一白两条缠斗的人影,竟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二人一点力都没收敛,飞檐走壁,将院里的摆饰砸了个稀巴烂,宋星然作为个老板,眯着眼去打量。   李炎今日着黑衣,身上滚着暗色金线,翻飞挪腾时,仿似振翅的黑凤,幸而他出门还懂得遮掩,面上罩了个张牙舞爪的修罗面具,若叫人认出是那病怏怏的四皇子,只怕皇帝连夜都将他贬出京城,忙叫宋谅招徕人手,将此处汇集的人流疏散。   叫人惊诧的是,李炎的对手,着白衣的公子,竟是莫雪笙!   她白衣翩跹,足尖轻点,凌波微步之时,像极了雪色的游龙。   一龙一凤,缠斗正酣,李炎的招式流利,变换莫测,但莫雪笙招式却是稳扎稳打,招招狠辣,都是攻击人要害的,不愧是军营中淬炼出来的。   本来是不相上下的,但莫雪笙醉了,越看对手越心生不喜:遮遮掩掩,还带个花里胡哨的面具,实在不是好汉行为。   她伸手去揭李炎面具,也是此举,卖了个破绽出来,李炎拽住她手臂,将人反剪,结结实实束缚在怀。   宋星然见闹事毕,扯了扯谢云嵩的袖子:“走吧,回去接着吃。”   偌大的院子一片萧瑟,只剩下李炎,还有被他死死抱住的莫雪笙。   倒也不是情真意切,只是稍松一松手,都有被人反扑的危险。   面具将李炎面容掩了五分,只露出流利的下颌骨,他抵近,将力道收得更紧,二人几乎额头相抵,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愈发显得勾魂摄魄:“你个女孩家家,来青楼做什么?”   莫雪笙输了架,心里正是委屈,眼下动弹不得,又被他逼问,眼波流转地横了他一眼,并不是凶巴巴的冷厉,只是倔强执拗的,像极了孩子。   李炎竟霎时觉得心软。   二人靠得近,李炎闻到了她身上熏染的酒气,十分复杂,有金桂、茉莉、青竹等酒,还有换骨玉泉——她究竟喝了多少?   莫雪笙平素冰冷的眼眸中浮现出了温软的水光,她醉意昏昏,盯着李炎看了许久,奈何眼神迷离,看不真切,便倏然凑了近去。   李炎避之不及,唇上传来一片温软的触感。   他霎时愣住了,脊骨传来一阵酥麻,莫雪笙也好不躲闪,似乎只有这个距离才能将人看清,她眨巴眨巴眼,水润的唇一张一合,咕哝道:“怎么有些眼熟?”   如此一来,更有了种奇异的摩挲感,李炎不觉手劲一松。 第72章   莫雪笙是战时培养出来的警觉,顿时使劲去挣脱他,李炎无奈地收紧力气,大掌抵在她后背将人压紧,对上她乌浓一双眼,心神蓦动,低头吻住这个太不老实的女子。   于二人而言,这触感都全然陌生,莫雪笙本来抗拒,但唇舌交抵间,竟于身体深处勾缠出一阵酸软来,四肢都麻了,生平头一次站不稳当,嘤咛一声要摔下去,又被李炎捞住腰肢,一双手攀在他脖子上,温吞地去回吻他。   良久,二人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彼此——终究没有继续打架的意思了。   她本来便饮醉了,又经过个缠绵深切的湿吻,脸上泛出靡丽的红,捂着鼻子去打量李炎——刚刚亲得太忘情,鼻子磕着了。   李炎难得见她娇憨模样,笑了声,在她鼻子上亲了亲,将人捞起来,往包厢里带。   方才本来是去更衣,却偶然撞见莫雪笙,醉醺醺的,腰肢半软,见她趔趄一下,想要伸手去扶,她却一拳招呼过来,若非闪避得宜,嘴角都要裂了,之后的情形便如宋星然所见了。   一路上,二人似乎生了羞怯一般,牵着手,却没有说话,莫雪笙稍落李炎一步,盯着他的后脑勺,若有所思——这个饱满漂亮的一颗脑袋,总觉得有些熟悉。   李炎推而入,宋星然正与谢云嵩热切讨论,见二人交握的手,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笑得意味深长,摸着下巴,试探道:“莫将军,怎么来了云琅阁?”   莫雪笙皱着眉,脸上浮现出一团不解,不明白为何宋星然会出现在此,她挠了挠额头,指着宋星然,缓慢吐出个名字:“清......嘉。”   宋星然立马不淡定了。   清嘉什么?   唰声站了起来,追问:“清嘉怎么了?”   莫雪笙被李炎安顿在凳子上,下巴撑在手肘,嘿嘿冲身侧的李炎一笑,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清嘉也来了。”   “什么?”   “她在哪?”   宋星然再问,莫雪笙却已靠在李炎身上,合了眼,睡着了。   心知莫雪笙的醉话极有可能为真,宋星然心里拱火,简直五内俱焚。   他家清嘉,娇滴滴的,风一吹都要倒下,可比不上铁血的莫将军,便是喝醉了都战力十足,她若也酩酊大醉,此处犹如虎狼窝一般,处处都是色中饿鬼,她遇了什么危险,可如何是好?   当即召了掌柜过来,问:“这位公子开了哪个房?速将我带去。”   偏偏云琅阁来客众多,掌柜的盯着莫雪笙一张睡脸,一时半会竟想不出来,急得宋星然一颗心上蹿下跳,只能一间间上房地去找,他满脸肃然地推开人家房门,许多都是赤条条交叠的人影,春光旖旎时,乍然闯入个黑面神,那些人狂怒有之,难堪有之,宋星然收获了许多骂声,还险些与人干起架来。   最后是谢云嵩冲上来,将剑拔弩张的宋星然拽住:“找到了,快去看看吧。”   宋星然眸光一闪,将手中那位兄台扔了下去,宋星然踏着鬼哭狼嚎的惨烈叫声,步伐纷乱地往外奔。   原以为能瞧见清嘉,但客房内却只有一地的狼藉。   不仅桌凳是倾倒的,酒壶、杯碟都零落了一地,显然是经过激烈的挣扎打斗。   宋星然在一地的碎片中翻查,本来想要说服自己,清嘉不曾在此,但却叫他找到一方帕子,那纹样是喜鹊登枝,他虽不曾见过,但却用了“点染”的技法,半绣半绘,只能是出自清嘉之手。   他便只能紧紧捏着那方帕子,面露阴狠地吩咐:“找,将云琅阁砸碎了也得与我找出来!”   ——   清嘉神思渐渐回笼时,先是脑袋一阵痛感刺来,脑壳似乎被人劈成两半,身下也是湿乎乎一片,她艰难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至极环境。   竟是在个琉璃罐子中!   罐身通透,流旎的灯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斑来,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更奇异的是,这琉璃罐中盛了浅浅的水,她半边身子浸泡在水中,身上的衣衫也换了,轻纱覆身,贴合着躯体的是金银交嵌的软甲,只堪堪罩着胸腹,手臂与后背皆是光裸的,那层层叠叠的纱被水染湿,仿佛透明一般,过分靡艳暴露。   且她极难动弹,腿部套着一硕大的鱼尾,挣扎时仿佛一尾搁浅的鱼!   这究竟是怎么了?   这等怪诞的场景,连梦中都少见,她真的不是在做梦么?清嘉狠狠在自己臂上咬了一口,既有深刻的疼,也有分明的齿痕——她不是醉了,不是在梦里。   但她身处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透过琉璃砌成的牢笼,周遭一切都是变形且荒诞的,只能看见外头挂着些衣衫布匹,和形制怪异的衣裳,大约是个换衣间。   清嘉用力在壁上拍了拍,却只是徒劳——十分稳固,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可能破开。   她回想自己的经历,先是与莫雪笙喝酒看舞,然后唐昭昭来了,还赠了她们一壶换骨玉泉。   那壶换骨玉泉颇为浓烈,她和莫雪笙都有些醉了,莫雪笙喝了大半,非说要出去透气,她浑身都软,无力阻拦,趴在桌案上动弹不得,不过须臾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便是这副窘境了。   清嘉思来想去,只能归咎于唐昭昭,她恩客无数,她们二人出手不算最阔绰,凭什么能吸引她?   只能是,唐昭昭早早认出自己,心存不轨。   清嘉如今肠子都悔青了,好日子过多了,都忘记了人心险恶,怪她对女子不曾心存戒备,又想着云琅阁无论如何都是自家产业,出不了事,所以才松懈。   她正沉思着,外头突然闯入四五个小厮来,竟将这硕大的琉璃罐子推动了!也是摇晃间,清嘉才知道,这底下还安了轮子,她便好似困在笼中的猪崽一眼,被周围运送,任人宰割。   更绝望的是,来人她都不认得,即便自己在挣扎、敲打、示意,他们满脸冷漠,甚至不曾瞟她一下。   清嘉观察着周围景物变换,明白过来自己此刻正往一层的中心区域靠近。   云琅阁楼高六层,修成圆柱结构,圆心一束乃是中空,一楼为中庭大厅,划分成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每隔一个时辰,都有歌舞表演。   其中又以中心区域占地最阔,因为客房外修有平整宽阔的游廊,只客人走出游廊之外,都能观赏到表演。   清嘉此刻便被挪至中心区域。   此刻,中央舞台的布置已是焕然一新,竟放置了一方硕大的琉璃水缸,下层零零散散地铺着夜明珠,焕发出一种神秘温和的光。   宋星然正火急火燎地寻人,见中央被布置成这个模样,四五层客人围在琉璃缸子前,也不免多问一句:“今夜是要作什么?”   掌柜回答:“今夜是鲛人舞,扮演鲛人的皆是崖州选来的美人,身段好,水性佳,舞姿翩跹,在水中一舞,美轮美奂的,客人们都说,与海底龙宫的表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宋星然侧目一瞟,果见幽蓝水幕中,有美人鱼在缓缓游动,她们身披轻纱,于水中只得透明一层,将胴体缠绕,血色的肌肤、玲珑的身躯,确实很叫人血脉喷张,更莫说周遭一圈灿灿灯火,如此交辉下,那琉璃打造的外立面折射出各色光斑,更显得水中女子身段窈窕美艳,真如鲛女披着神光临凡。   掌柜见宋星然驻足,以为他起了兴,毕竟这些个宝贝美人鱼,自水中表演结束,那些追捧的客人要买她们一夜,可要百金不止,更是有市无价,一夜难求。   兴致勃勃介绍道:“如今表演尚未正式开始,这些个不过是热个场子的,一会儿那姿容最美的,于亥正时刻才正式开始,那尾美人鱼呀,纤腰一扭,能将人魂魄都勾走。”   宋星然不过停下思索清嘉去向,耳边却一阵聒噪,满腹的焦急都化成了焦躁的怒气,于是冷冷一笑,阴恻恻道:“不若你去死了罢。”   掌柜自知马屁拍在马腿上,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   宋星然不胜其烦:“起来,找人。”   正是那掌柜忸怩如何向宋星然示好时,四五个小厮推着清嘉所在的琉璃罐子往中庭走去,宋星然目不斜视,不曾发现清嘉就在其中,倒是掌柜与清嘉对了个正着,他直觉这双眼眸在何处见过,在原地怔忡许久。   宋星然步伐放缓,等了掌柜几步,却迟迟不见人上来,恼怒着转身,咬牙切齿的:“还愣着作什么?”   掌柜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这位眼下一点嫣红泪痣的美人儿,便是与上方内那位喝醉斗殴的公子一道来的,她那时是男装打扮,掩了四五分殊丽,如今一身鲛人华服,十分妖冶,将其美艳发挥出了极致——等等!她怎么穿着鲛人的表演服?   他冲上前,激动到:“爷,方才那位鲛人姑娘……”   宋星然烦躁:“还敢说?真不想活了是么?”   掌柜只觉得他眼风一扫,自己脖子也凉飕飕的,下一秒都能身首异处,恐惧地咽下一口唾沫,斟酌了一瞬,鼓起勇气,闭目吼道:“那位鲛人姑娘似乎就是与楼上公子一同来的。”   “却不知为何脱了男装,关进笼子里了。”   “什么?”   这话音一落,只听见“哗啦”水声,宋星然眼睁睁看着一尾人鱼坠入琉璃缸中,那华丽的鱼尾翻腾几下,才露出一张如仙似妖的清冶面容。   是他的清嘉。 第73章   天旋地转间,清嘉自那方浅浅的水罐中倒出,顺着水流倾泻注入另一方相对宽大的水池中,一个反应不及,铺天盖地的凉水吸入体内,简直将她呛得半死。   周围更是一圈奇形怪状的脸,俱捎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心中惊慌,只能不住地扭动着硕大的鱼尾,想要乞得些平衡。   好在她水性不错,摆动数十下后,渐渐掌握要领,流畅地游动起来。   这个水缸中,还有十来名与她打扮相类的娘子,身上纱衣色彩各异,软甲却都是银色,不及她身上这套富丽。   她是着了唐昭昭的道,被当成了鲛人演出的舞女了。   如今已没有奈何,只能暂且在水中呆着,她水性不比那些鲛女,渐渐有了闷窒之感,清嘉才明白过来,唐昭昭用心之狠辣:京城的闺阁女子,几乎不通水性,更莫说穿上这碍事的鱼尾,挪腾不得,呼救也难,不消片刻,她便会溺毙,不过穿着美轮美奂的纱衣,看客又多是场中的迷醉之人,哪里会发现多了一具浮尸?   待表演结束,她尸首被人捞出,死去的只是云琅阁中不知名的鲛女,谁也不知道她是祝清嘉,是信国公府的女主人。   不仅要她死,还要将她姓名抹去,顶着个低贱舞女的名头,宋星然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捞不回来。   只是唐昭昭没有料想到她水性很好,勉强撑一阵不成问题。   清嘉此刻只能减缓吐纳的频次,游动也尽量慢,以求保存体力,心中祈求着这鲛人舞表演尽快结束。   这方水池占地很宽,为了方便高楼的客人玩赏,足足砌起了三层楼高,鲛女们在水中畅游,各个深度皆有之,周围一圈衣衫清凉的歌女,笙箫鼓乐地演奏着,将现场气氛点染。   有那四五层的客人,□□熏心,大玩天女散花之姿,将手边的金银铜钱,尽数撒扬,扑通扑通地坠入池中。   这类客人不在少数,且大多存了攀比之态,撒银子的有,撒金叶子的也有,甚至投掷各色宝石的都有,四周的叫好声不绝于耳,声声高浪,参杂着薰薰醉人的酒气,穿金带银的美人,浓甜馥郁的脂粉香,交杂出一幅纸醉金迷的图卷。   美人池,聚宝盆。   周围恍若烈火烹油,气氛正浓,但宋星然一颗心却森然发冷,他藏于宽大袖袍中的手甚至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清嘉,他的清嘉究竟在哪里。   宋星然先是在一楼中厅中寻人,此处最能贴近水池,能看得最真切,但他仔细转了一圈,却也没发现清嘉。   只好焦头烂额地奔向高处楼层。   清嘉自然飘在最高。   下方水压太高,她初始被灌入水中时,被强压扣在深水区,胸中憋闷不知,耳畔也轰鸣不止,忙漂浮向上,来求得新鲜的空气。   也是渐渐地,连在水中飘着都艰难,她只好间歇扑出水面换气。   每次她挺身跃出水面,便有排山倒海的叫好声传来,然后便是劈里啪啦的物事砸下水中,她余光瞥见,那都是金光闪闪的,大约是珠宝一类。   宋星然赶至三层时,现场倏然爆发一阵掌声,有男子欢天喜地地叫唤:“她!她!她又出来了!”   “真美阿!”   “美人鱼是不是瞧上本公子了?频频出现,想同我共度良宵呢?”   “嘿嘿嘿。”   “分明是看上了我!”   “......”   男子猥琐又快意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宋星然巴在栏杆上张望,此刻清嘉才换了一轮气,在水面上一闪而过的只有粼粼生光的华丽鱼尾。   她在水中浮游着,面颊向下压,被海藻般的长发遮蔽了大半。   但宋星然只一眼,她的身形与朦胧的剪影,宋星然心中都涌起强烈的预感:那是他的清嘉。   他旁侧有个看客,怀中搂抱着个妖妖娆娆的小娘子,先是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才醉眼迷离地指着清嘉说:“你瞧瞧,那美人鱼又要浮出来了。”   他双眼发懵,似乎有些痴了:“你说,那是女菩萨么?专门下凡,好让我等一享艳福的。”   这话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十分沉醉,仿佛在他想象中,已和梦中神女共赴巫山云雨的畅美。   心中宝贝叫人肖想亵渎,宋星然心中涌起浓重的不满,狠狠瞪他一眼,因为情况危急,按捺住想要揍人的冲动。   此刻清嘉恰浮出水面唤气,清凌凌一张芙蓉面彻底展露在人前,雪肤乌发,剔透得恍若琉璃人儿一般,预兆成真时,宋星然心脏甚至停跳了一瞬,眼睁睁地见她出水,转瞬又落入水中,轻快得仿佛鲛人幻化的气泡一般,真就是个浮幻的美梦。   他心急如焚,脚程也比旁人快了不少,待宋谅领着人气喘吁吁赶上来时,清嘉已在水下翻腾几个来回。   水下视线受阻,清嘉甚至都没发现宋星然就近在咫尺,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呼吸愈发艰难,游动的姿势都变得僵硬。   肺中呛入几口水,她难受地吐出气泡来。   宋星然正唤人叫停这场表演,同时将人疏散开,眼神则死死地盯着水池内的清嘉,只见她似乎难受,身躯狠狠一颤,竟仰面缓缓坠落池底。   “长绳准备好了不曾?”宋星然偏过头去催促,宋谅牵着一卷硕大的麻绳,踉跄着冲上前来,宋星然将绳子在腰间缚稳,毫不犹疑地一跃而下。   云琅阁内,人影憧憧的,不仅一楼中庭客似云来,楼高六层的客人都纷纷叠叠,饶是已唤人去疏散开,都还残了四五成人流,宋星然自三楼愤然一跃,不少人都亲眼目睹,半醉的人人们哗然震惊,议论纷纷。   却又被人强行驱走,那开启不得的魔盒只能让人好奇感更甚,忍不住纷纷回头打量。   有那稍微清醒的,讶然道:“那不是信国公么?”   更有好事的风月老手,吹起了调侃的口哨:“国公一跃为佳人呐,有美人斯,按捺不住、按捺不住。”   池中的宋星然也不知自己此举被讹传成掺带桃色气氛的艳情故事,只顺着池壁一昧向下沉去。   清嘉浮浮沉沉中,好似瞧见了一道修长的人影落了池,池顶的灯火坠下,他衣袂翻飞,飘飘若仙,仿似九天之下的谪仙人。   这谪仙人,面容轮廓,生得还与宋星然很相似。   清嘉几乎以为是自己濒死之际生出幻觉,却也不免伸出手来,以微弱的速度缓缓向自己心中那幻影靠近。   可眼前的宋星然长腿一荡,竟真真游至她面前,牵住了她的手。   那触感是真切的。   清嘉才意识到,原来那谪仙人真是自己的郎君。   她心中澎湃似带着温热的潮水阵阵袭来,眼眸一眨,眼泪也不自觉地飘出眼眶,在水底划出一串珍珠似的波纹。   即便是在水中,彼此的面容都被波光荡漾得模糊,宋星然也清晰感受到她的委屈与害怕,一把将人搂入怀中,按住她纤纤的后颈,双唇相贴,渡气与她。   这个亲吻,是求生,也是安抚。   他身上剩余不多的温度,尽数供奉于她。   他们有过很多缠绵的时分,此时的亲吻与从前相比,堪称得一句清白,但清嘉一颗被水泡的发冷发痴的心脏却因这个亲吻错错鼓动起来,让清嘉生出一种爱他至深的错觉。   更忍不住搂紧了他。   宋星然偏开头,眸中闪过问询之色,见清嘉浅浅颔首,他才搂着怀中一尾娇艳又虚弱的美人鱼,缓缓游向水面。   水池立在云琅阁中空之处,距离楼层其实距离不低,为了这场演出,云琅阁的掌柜颇费心思,先是在三层处修了个口子,架了一台用精钢打制的长梯,每表演结束,便会有专门的力士在梯口等候鲛女们。   宋谅早在梯口等候半晌,终瞧见二位主子浮出水面。   宋星然搂着清嘉,先与宋谅合力将人抱上去,才顾得自己翻身而上。   重见天日时,清嘉浑身蒙了曾艳丽的水光,金银丝交织的软甲虚笼着胸口丰盈,玲珑浮凸的娇躯显山露水,偏她还肤白,明晃晃一片肌肤玉璧似的,堆笼着金玉与薄纱,那无力垂落的鱼尾也似一种暗示与催促,很叫人血脉喷张。   宋谅只无意中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很识趣地背过身去,挡住了许多窥探的视线,更偷偷唤人就近取了被单来,反手递给宋星然。   清嘉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榨干,宋星然若再迟一瞬,她都怕凶多吉少,如今终于得救,她浑身冰冷地缩在宋星然怀中,不住颤抖,是冷的,也是怕的。   宋星然用被衾将惹人遐想的旖旎风景遮蔽,大掌贴在她脊骨上,轻拍着哄:“好乖乖,无事了。”   清嘉被他一哄,才迟钝地生出委屈来,眼泪仿佛开了闸似的,一泄而落。   宋星然无奈地擦了擦她额上簌簌而落的水珠子,在她冰凉凉的眼睑上亲了亲,哑声而叹:“不哭,不哭。”   清嘉忘情似的,只听见宋星然在她耳畔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她便被人凌空抱了起来,很快到了一陌生的包间。 第74章   这房间比她和莫雪笙开的天字上房还要大两倍不止,足占了楼层的一半,装饰也非那些轻丝软纱,而是庄重的绸缎居多,青竹、松柏,十分秀雅,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宋星然独享的休憩之所。   清嘉浑身说不出的怪异,方才在水中精神时刻都紧绷,几乎奋死一场,她又是喝了酒的,酒劲儿未散,此刻身体是虚乏的,但精神却莫名地兴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场所,见如此宽敞豪奢,未忍住心中冲动,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夫君还真是好去处。”   宋星然闻言,很是怔忡了一阵,竟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奈感。   在旁人眼中,从前他的确过着荒诞放纵的日子。   是极,不曾遇到清嘉之前,云琅阁便仿佛他第二头家,他习惯于推杯运盏的应酬,习惯于在人前带上假面,这的确与了他很多便利,无需顾及旁人的视线及猜疑,无论多出格的举动,旁人都很习惯。   宋星然眸光黯淡,淡淡的,仿佛池中沁凉的水,无声地淌在清嘉身上,修长十指捏着干爽的布巾,替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发。   清嘉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难受。   她如今也正复杂,她时时告诫自己,莫要动心用情,只要用理智稳固这段婚姻便好,但自己这话却是不理智的,并不符合自己端庄大气的宗妇形象。   更绝望的是,她自己心底竟有隐约的期盼,想听他解释,告诉自己一些假话。   清嘉烦死自己了。   她抿了抿唇,默默垂下眼睫。   二人相顾无言时,宋星然见她头发堪堪干爽,便将她抱了起来,送到浴房中,清嘉都还未适应,他长指一勾,那碍事的鱼尾便即刻涣散开,一双修长细白的腿便从金光茫茫中剥离出来,她窘迫地“呀”了声,双腿曲起,将自己搂住,一双清凌凌的杏眼蓄着水汽,含着仓惶与控诉。   她身上本来没有几两布料,如此一来白生生的身子几乎袒露,偏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很是能叫男人生起暴虐的欲念。   宋星然喉头滚了滚,眼眸漆黑如墨:“放心。”   他眼睫一垂,也讶然于自己喑哑的声音,随即理所应当起来,他对她,从来也没有什么清白的心思。   十指触在温软的肌肤上,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将人放入温热的水液中。   清嘉僵直的四肢才渐渐舒展起来,面颊也恢复了血色,在袅袅的烟气中,她光洁的面庞仿佛明珠生晕一般。   宋星然手执布巾,缓缓地替她擦洗着身子,却觉得她一身滑不溜手的肌肤仿佛有磁力似的,他也知道清嘉今夜遭了大罪,很是不耻自己没骨气的身体本能反应,浓浓地吐息一口:“清嘉,我没有。”   “昂?”   她尖尖的下巴浸在水中,听听他不清不楚几个词,转过身子来,眼神疑惑,从喉管里嘤出一声疑惑。   宋星然握住她软滑的小手,他平素巧舌如簧,张嘴就能将旁人的话驳到天边,如今满腹的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自证清白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她都不信,宋星然却不得不重申。   他皱着眉,无奈的:“我从前,并非如众人所想所看,过得靡乱不堪,青楼妓院,是我探听信息的场所之一,这些个花魁娘子,也只是一双双监视之眼,我从未动心,从未做过逾矩之事。”   他眼中有细碎光波飘散,仿佛很脆弱一般,却目色凿凿地凝视于她,没有半分闪避,十分认真。   清嘉不得不思量起他话里的真实性。   二人自从成婚后,其实他已很规矩,不过偶有应酬,在凉州、在江南,那些风流模样也像是装的,对自己,也不能说不呵护,不能说不关心。   是……她昏迷时,其中有那么个片段闪过,那些欢颜笑语过罢,他都是独自一人出入,并非如外头传谣那般。   宋星然低下头来,在她眼角亲了亲:“清嘉,我从来也只爱你一个。”   这话好重。   从来、只、爱。   这些都是清嘉不敢在这段婚姻上奢求的东西,更是她捉摸不透、拿捏不住的东西。   爱啊,孟氏就是因为这一个字,苦了一辈子。   若放在平时,也许清嘉列出他千万个错误,来驳倒他,但此刻,她晕晕乎乎的,一颗心也软了下来,眸光迷离地盯着他,似乎只想要相信。   清嘉眼底一酸,眸中蓄了一汪清泉,无声地淌了下来,既恨自己变得软弱,竟真信了他,又从心底淌出一阵酸涩的欢喜来:这样好的东西,真的轮得到她么?   如梦似幻的。   宋星然见她哭了,既心疼又慌乱,蹙着眉去替她擦泪,声线低柔,泛出一阵无奈:“哭什么?不信也别哭呀……”   他这话什么意思,急得清嘉去瞪他,眼神凶狠,口气却是委屈的哭腔:“你……你这些好听的话,全是诓我?”   越想越难过,竟是不能自抑地水漫金山。   “没有——”见清嘉眼泪吧嗒吧嗒掉,宋星然心疼死了,甚至想要掌自己的嘴:“都是真的,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   他低声下气的:“好乖乖,不哭了,全是我的错……”   清嘉吸着鼻子,泪汪汪地横他一眼,嘟囔:“倒也不用如此……我信你便是了。”她湿漉漉的小手自水中透了出来,捧着他的面颊,恶声恶气地威胁:“宋星然,我信了你。”   她沉默良久,才艰难道:“我也……爱你,你可不要辜负我。”   只是她哭得鼻尖、眼圈皆红,像乖张的猫儿,说出来的话都像撒娇,宋星然一颗心被她悬在空中半晌,如今听她一句情真意切的“爱”,心甘情愿地被她捏在手心,一颗心变得又酥又软,不觉垂下头,细碎的亲吻落在她眉心、眼角、鼻尖……   二人方才经历过一场生死,又才互通了心意,如今清嘉滑溜溜一尾美人鱼横陈在宋星然眼前,真真仿佛深海中的精灵显灵一般,这单纯的轻吻很快变了味,游走之处皆带出深刻的淤痕。   热意在浴房中攀升,清嘉脑中清醒的弦也骤然断裂,皮肤上微末的痛感催化成了刻骨的爱意,正发茫时,下巴被尖锐的虎牙一口咬住,她仰头呜了声,耳畔却传来更剧烈的水声,腰肢被人提着离开了涟漪颤颤的浴池。   她挂在宋星然身上,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被热意烘得要化了,软烂一团。   只在迷乱间,瞧见宋星然低垂的眉目透出妖异的艳色,唇瓣泛着湿软水光,仿佛吸足了血的狐狸精。   清嘉被男色蛊惑,整夜不得安宁。   直至后半夜,浓稠的夜渐被金光滴入,男狐狸精才不大魇足地放过她,清嘉伏在他肩头咻咻喘着气,星眸半闭,口中反复喃喃只有两个词:夫君、不要。   宋星然笑了声,在她红肿的唇上印了一吻,才披着衣裳起身,宽大的襕袍披在身上,松散极了,浑身一股子慵懒自在的劲儿。   宋谅也奔忙了许久,才算料理好了团团糟的云琅阁,原来想向宋星然禀报唐昭昭的去向,却发现自家主子进了房却不复出了,往日教训还在,虽有天大的事,他也不敢去打扰,只在旁侧房间等候,不想他才陷入瞌睡,却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宋星然进了来,施施然在他跟前坐下,与自己倒了一盏凉茶,慢悠悠地喝了。   宋谅揉了揉眼,打了个呵欠:“爷,唐娘子,已拘了起来,要如何处置?”   宋星然清了清嗓子,犹带着嘶哑:“处置了吧。”   宋谅愕然一愣。   是要……了?   其实,宋星然不算是个手段狠辣之人,尤其是女人,嫌少沾染鲜血,叫人无法言语的方式有很多,或是喂了毒、或是拘起那人家眷,手法层出不穷。   那曲烟波便是,喂了毒药,打发至边疆去了,她若精乖,还能活下去。   这回,宋星然是恨毒了唐昭昭。   落下这话,宋星然揉了揉眼角,离开了,心满意足地搂着自家夫人困觉。   夫妻二人大梦昏昏,真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待他们收拾停当,牵着手推开房门时候,恰瞧见莫雪笙披散着发,一首扶着额,一手摸在走廊墙壁,步履蹒跚。   她步伐一顿,在原处歇了起来,竟丝毫没发现清嘉与宋星然表情怪异地打量她,想她此生五感不曾迟钝至此。   “莫雪笙,你——”   一声低郁的呼声,显然带着急切,再看时,却是李炎推着轮椅追了出来,他精神竟罕见地饱满,连目下的青黑都浅淡了三分。   李炎从来夜里失眠,如今看来,昨夜大约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宋星然闲闲地挑眉,神色玩味,牵着清嘉又折回房间,将空间腾给自家兄弟。   莫雪笙听见声响,缓慢地扭过头,露出烦躁的表情,骂了一句晦气,然后也顾不得头晕脑胀便哐哐迈着大步逃开,但李炎终究占了优势,带了两个轮子,很快也截在她跟前:“你跑什么?” 第75章   昨夜,莫雪笙睡得很熟,李炎见她如此,也没将人摇醒,便将她抱上了床,本来是十分君子的,她在内房睡,李炎守着她,在一旁贵妃榻上将就。   反正也睡不着。   李炎闭目至半夜,忽然有道柔软的女体贴了近来,双臂柔韧似纤柳,紧紧地环在他后腰,面颊更是一蹭一蹭的,浑似幼时他豢养的小猫。   她甫一靠近,李炎身体便僵在原地,压着嗓子,怪异道:“莫雪笙,你做什么?”   但半晌,她都不曾说话。   李炎转过身子,轻柔月色下,她顺长眼睫低垂,有种难言的乖巧,不再是雪夜里冷冰冰的石头,是一朵幽幽的雪莲。   这什么破念头。   李炎哂了自家一瞬,很快思索起眼前的情形:莫雪笙,这是……梦魇了么?   其实,莫雪笙身上有股天然的凛冽气息,每每李炎嗅到,都有种压迫感,但今夜,她喝了酒,醇厚的酒香在吐息中散发着暖意,恰中和了过分清冷的味道,糅杂出很叫人迷醉的香气,他愣愣地,竟连自己手拥在她腰上,都没有察觉,只直勾勾地盯着人看,良久,莫雪笙依旧酣然睡着,一点动作都无,李炎醒过神来,艰难地将她手掌扳开。   贵妃榻很小,莫雪笙被人翻动,闭着眼,不大高兴地哼了哼,身子一蠕,险些滚了下去,李炎心惊肉跳地将人搂了回来,她更变本加厉地贴近,手脚将他紧紧缠绕,鼻端发出几声咕哝,是罕见的娇态。   她手足都是沁凉的,隔着衣衫都能分明的感受到,李炎简直怀疑是否房内冰盆太多,捏着她的手怔怔地思索,然后,思绪又被她一双手牵引。   这实在不像是一双女子的手,她手掌偏向纤长,骨节也很秀气,只是掌心蒙了一层厚厚的茧,捏在手里是粗粝的质感,想是受了许多苦的。   怎么回事?脑子怎么没完没了地围着她转?   李炎压了压眉,将莫雪笙搂了起来,还是安置回床。   肌肤相离时,李炎听她哼了一句冷,将被衾在她身上压好,尤怕不够,又另外翻了一床被单与她盖好,才步伐缓缓地回了自己那窄小的贵妃榻。   也才闭目养神半个时辰,身后又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李炎无奈地坐起身,微弱月色中,有道雪练似地纤长倩影拥了过来,结结实实将他搂住,脑袋却乖巧地挂在他肩窝。   李炎被她突然的动作撞得身躯往后仰倒,搂着她的后腰,艰难地稳住身形。   这下李炎断定,莫雪笙有梦游症。   她身体还凉,指骨掰在他手腕上,轻缓地蹭,似在汲取热度,李炎惊讶于她身体竟是这样低温,也纠结了一阵是否要将她搬走,最终决定放弃抵抗:别折腾了。   最后,李炎任由莫雪笙搂着,索性就在贵妃榻上睡过去。   也是神奇,他从来夜里难以安眠,与莫雪笙挤在那窄小的贵妃榻上,竟渐渐陷入了黑甜的梦中。   换骨玉泉中放了迷魂药,泰半都入了莫雪笙的肚子,她与李炎酣畅淋漓地斗了一场后,便彻彻底底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浑身是暖融融的,热源横在腰上,大掌将她一管腰抱得严丝合缝,虽脑中浆糊一样,但身体反应来得更快,她抬手一掀,就将那登徒子彻底掀翻在地。   伴随“嘭”地一声巨响,李严恼怒的:“哪个活腻了?”   他神色阴冷地望向罪魁祸首,莫雪笙白着一张脸,惊疑道:“怎么是你?”   昨夜,她和清嘉一同饮酒听曲儿的,后来喝了唐昭昭的换骨玉泉,像是彻底上头了,头脑昏胀,想着出去吹吹风,再然后……便是与李炎相拥着醒来了。   后半段发生过什么,她彻底断片。   “你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么?”李炎阴恻地开口,本来觉得在地上坐着姿势略显狼狈,想要撑起身子来,却倏然想起自己是个瘸子,还是坐在原地,仰着头打量莫雪笙。   她咬着唇,蹙眉沉思,眼神时不时心虚地瞥向他。   却还是一片空白。   莫雪笙从不是一个为难自己的人,既想不起来,就算了,此刻并不像多看李炎一眼,她自榻上翻身而下,逃也似地离开了这莫名其妙的包厢。   李炎心情复杂地嘿了声,见她步伐踉跄的背影,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爬了起来,推着轮椅去追。   好歹要说清楚不是。   莫雪笙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故会与李炎相拥而眠,且宿醉过后,脑壳似叫人拿着钝刀子在磨,血淋淋的痛感,让她再难思考,满心都想着唐昭昭那酒有异,又不知清嘉何处去了……   偏偏身后还传来李炎魔音绕耳,她加快了步伐,却仍没躲过。   此刻他已坐回了那金玉雕凿的轮椅,眉心微压,神色倒是庄重凝肃的,浓桃艳李的展现,浑似九天之上,犯了天条的堕仙子。   他咄咄逼人的姿态,让莫雪笙陡觉烦躁:“殿下,我没什么可与你说的,昨夜若有冒犯,您便当做无事发生,左右咱们往后也是要成亲的,犯不着一副被我玷了清白,讨要说法的模样。”   “你真不记得了?”   他手仍旧攥在她腕骨上,温良细密的触感,莫雪笙尤为陌生,不耐地摆了摆手,想要挣脱桎梏。   感知她抗拒,李炎眉间的不悦更浓,更用了几分力道。   果然昨夜那迷糊柔软的女子不过如梦泡影,如今是猛虎苏醒了,说的话可谓惊世骇俗,仿佛他是被人欺负的小姑娘,她才是占了便宜的地痞流氓。   若平日有谁敢在李炎跟前大放厥词,他早发作起来将那人大卸八块,如今对着莫雪笙便奇异地没了脾气……反而想要逗一逗她。   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都是未婚夫妻。   李炎拉着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昨夜……”   温热的触感落下时,莫雪笙浑身僵直,双眸瞪得如铜铃,惊愕喃喃:“你——你——”   李炎尤不撒手,清浅地笑了下,灼热的吐息便浑然落在她手背,仿佛火焚,他鼻梁又高,若有似无地拂在她手背肌肤,又烫又痒的……   莫雪笙盯了许久他低垂的俊容,回过神来时,用尽了浑身力气,狠狠一拂袖,彻底将李炎连人带轮椅掀翻在地,她愤恨地落下一句:“混账!”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那副金轮椅,倾覆在地上发出沉郁的一声巨响,又哐当两下砸在他后腰上,李炎闷着嗓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哼。   清嘉与宋星然夫妻两个听了一路的壁角,终于听得嘈杂之声,似乎打斗,都觉得大事不好,才走了出去,却只见李炎翻倒在地,手掌撑在腰间,一副吃疼的狼狈模样,莫雪笙却是人影都无。   宋星然表情复杂,有些想笑,又觉得如此太过无良,对不住友人,笑容憋在脸上,努力装得平静,桃花眼中流露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李炎就着他的手站起来,恼羞成怒地一拂袖。   宋星然啧了声:“别气呀,她素来生猛,你又不是不知。”   李炎揉着腰脊,眸色沉沉,盯着莫雪笙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道:“行宫避暑,她也会去的,对吧?”   赵贤妃自年前小产后,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如今天热,据说愈发难挨,皇帝便开了恩典说要挟爱妃去行宫将养身体,他还广布恩泽,说三品以上的官眷命妇皆能随行,莫雪笙如今是准四皇妃,自然位列其中。   清嘉也一同出行,原来是要带宋曦一道去的,但宋星然早想过二人世界,只说宋曦年幼,出不得远门,便将襁褓中的儿子留在国公府。   说来很蹊跷。   皇帝那样爱惜权柄的人,竟叫大皇子监国,自己则是一派安心颐养的做派,若非皇帝事先向宋星然透了口气,只怕连他也要误以为他选定的太子是大皇子。   行宫位处蒙山,原来不过圈起了湖区东面的山脚一片茵茵绿地,但宣明帝晚年奢靡,喜大兴土木,行宫经他多年改造,除却容城郡主的桃花庵远避在蒙山北麓的一小方山地,其余之地均划入皇家园林。   此间州岛错落,沟壑纵横,亭台殿阁点缀其中,与自然景观浑然一趣,除此之外,在山上布满了皇帝心爱的道观,大大小小共有七十二户,迎合了皇帝心中仙境模样。   皇帝来此,真似做神仙模样,一连十日与贤妃在“沧浪屿”,远人避世,直至圆月之夜,才召集列为臣工与官眷,于青雀舫中大开宴席。   李炎一至行宫,便生了急病,故此不会露面。   因贤妃羸弱,无法主持大局,宴席的一应大小事务,都由大皇妃赵媛主持。   清嘉再见这位赵姓王妃时,她一身绯红宫装,额上饰着一块熠熠生辉的红宝,切割成水滴形状,错落的灯火打在宝石的切面上,闪出斑驳的炫光。   只是,清嘉老远望去,一瞬间有种血泪悬于额头的不祥之兆,当即皱了皱眉。   宋星然在她旁侧坐着,自也察觉,低声问:“怎么了?”   清嘉摇了摇头,隐隐约约的不安,却很难言说。 第76章   就在此时,有宦官高唱,是皇帝与贤妃携手于上首落座。   横亘半年,清嘉再见这位宠冠后宫的贤妃娘娘,她清减了许多,夏裳又单薄,她行走间便有种弱柳扶风之态,黛眉似蹙非蹙,眼底总有淡淡的哀愁,皇帝打量她的模样仿佛是件易碎的瓷,珍爱呵护之态满溢。   清嘉明晃晃帝瞧见大皇妃浅浅翻了个白眼,似乎很是不屑自家公爹于小老婆的缱绻姿态,清嘉与宋星然对视一眼,碰了一杯,但二人只是浅抿了一口,十分克制。   反观席上诸位,除了莫雪笙,都是一副尽兴模样,大约是这十来天的轻松日子,真是叫他们松弛了神经。   酒过三巡,于松风秀水中忽然炸了一道火光,然后便有奔马嘶鸣,战士咆哮的声响源源不绝地传了出来。   皇帝手中酒盏滚落在地,他双手颤着,又惊又怒:“怎么回事。”   有殿前亲卫飞扑跪于地,回禀道:“行宫中倏然涌入许多兵卫,大约有三千来骑兵、三千来步兵,更是携了火/枪/炮弹,势如破竹,径直往青雀舫中来。”   他顿了顿:“叛军为首的,是三皇子。”   “逆子!”   皇帝眉头狠狠一压,迸出暴怒的红来,劈手将席上果盆砸在地上,发出乒呤乓啷的响动,却被轰天的打斗声掩盖。   在场之人皆面面相觑。   只听见皇帝咬牙切齿:“他真的敢!他怎么敢?”   宋星然早与清嘉通过气儿,知今夜会有异变,但仍被着金戈铁马之声震得有些慌张,一手捏紧了宋星然的腕骨,一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软剑。   他却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怕。”   清嘉随着他的目光一道投向金座之上的宣明帝,发现他是恼怒远大于惊慌的,他扬声一吼,虽老,气势未泯:“京畿大营将士何在!”   此声令下,身着黑衣黑甲的战士于墨黑的夜色中涌了出来,他们隐藏在蒙山的山野林间,水涧深潭。   是,老皇帝早就查明了三皇子要造反的事情,也早做准备,将随行之人皆召集到一处,故意做了个声色靡靡的宴席,好引狼入局。   兵士们朝叛贼入侵的方向涌去,皇帝眸光始终死死向外盯着,表情高深。   周遭皆静,唯恐触了皇帝霉头,只有大皇妃,倏然起身请命:“父皇,此处人多杂乱,不若臣媳招呼诸位娘子退去偏殿中等候。”   既是皇帝早有准备,女眷们也无需担惊受怕,将青雀舫腾出位置来,方便老皇帝与诸位臣工议事,此举应当是十分合宜的。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挥手准许。   但赵贤妃却一把扯住皇帝衣袖,星眸含泪,不胜娇弱的模样:“陛下,臣妾不走,要与陛下在一处。”   仿佛到了生死离别的境地。   清嘉分明瞧见,大皇妃揪着衣裳,斜着眼打量贤妃,显然不大耐烦。   皇帝反握着贤妃的手,低声,已是那种妥协的口气:“爱妃……里头清净些,也很安全,朕将那逆子收拾了,便去陪你。”   贤妃眸中的泪珠子坠了下来,她抬起眼眸,泪眼朦胧的:“不……陛下在哪儿,臣妾就在那儿。”   清嘉扯了扯自家夫君衣角,学贤妃的口气,低声问:“那我是不是也要与夫君呆在一处?”   宋星然哑声失笑,又顾及着尚在御前,勉力克制着表情,在无人窥察之处揉了揉她手腕内侧的肌肤:“别闹,不是都同你说好了么?”   三皇子起兵叛乱,李炎与宋星然没少在其中煽风点火,更也趁职务之便,与三皇子提供了不少便利,所以他才能顺利召集冯氏旧部入京起事。   也是宋星然与李炎与皇帝透了风,皇帝才能早早设局,来个瓮中捉鳖。   但总归刀剑无眼,宋星然自诩聪明,也担心会有变数横生,早安排人手随身跟着清嘉,无论何时不能将她置入险境,确保万无一失。   叛军的目标一定是皇帝,所以与皇帝呆在一处,才是最最危险,清嘉与女眷一道避开,倒很符合宋星然心中规划。   “你乖乖在偏殿待着,我自有安排人手护着你。”   夫妻二人咬着耳朵,他用气声说话,温热的吐息便系数灌入清嘉耳廓,熏得她半边面颊都烫了,她佯装不耐地揉了揉耳朵,白他一眼:“知道了,你都翻来覆去嘀咕十天了,你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宋星然沉沉地凝她一眼,叹声而笑。   没办法呀,放心不下。   他也知道,她非但不傻,还有八百个心眼子,是剔透聪慧之人,但兵行险境,他又脱不开身,哪怕做了重重部署,也怕有错漏。   心里更幼稚地埋怨起了三皇子,发兵就发兵吧,为何偏选在这个时候?   这念头浮现时,连宋星然都觉得自己好笑,他轻微地摇了摇头,与清嘉十指紧扣,耐心地看起了金座上皇帝与妃子依依惜别的戏码。   皇帝竟真有几分铁汉柔情,一副拿贤妃没办法的模样:“罢了,随爱妃去吧。”   贤妃在皇帝身侧坐定,胸膛笔挺,脖颈似玉,虽眼角泛着泪花,眼神却是很坚定地望向正前方,清嘉顺着她目之所及扫视而过,也只是六部臣工所在之位。   她不是在看谁罢?   大约只是自己多想了。   此时,皇帝正色道:“大皇妃,你做主,将诸位夫人安顿好。”   “儿媳遵旨。”   在座的命妇皆起身而立,清嘉也不例外,她倒还算坦然,与宋星然忧心忡忡的眼神对视,还有心情挑眉,嘴角微弯地安抚他。   宋星然压着眉,神色温柔地摆了摆头。   就在清嘉准备离去时,身后传来莫雪笙不卑不亢的声音:“陛下,臣愿留在此地,誓死拱卫陛下与娘娘安危。”   皇帝无有不应。   莫雪笙原来便是勇冠三军的将军,武力一道,与寻常弱质女子有天壤之别。   在场皆是文臣,有莫雪笙在场,皇帝也心安许多,拂须赞:“大善。”   清嘉回身,与莫雪笙对了一眼,终于跟在大皇妃身后,离开了青雀舫。   大皇妃却一派与清嘉感情甚笃的模样,亲热地挽起她的手臂,浅笑着安慰道:“宋夫人,不必惊慌,父皇早有部署,很快便能打退三弟的叛军。”   清嘉只在心中冷笑。   宋星然曾说,三皇子反叛,皇帝有部署这件事,乃是机密中的机密,更是连赵严都密令瞒紧的,大约大皇子都不知晓,大皇妃是如何得知的?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清嘉浅浅笑着,恭维道:“您安排稳妥,臣妇不胜感念。”   大皇妃更得意了,将扯着清嘉遥遥走在诸位夫人之前,低声道:“我瞧着你甚好,处处都比你那妹妹要强。”   妹妹?   清嘉也是愣了一晌,才明白她是在嚼祝清萍的舌根。   “那可是个矫情货色。”   “说什么身体不适,死活不愿与我祖父同行。也是个不争气的,做了首辅夫人,也不晓得惜福,日日吵着要死要活,这不,引得祖父厌烦了,却——”   大王妃的话狠狠顿住,隐晦又不耻地笑了笑:“罢了,不说那些下贱人。”   清嘉听得心里难受。   祝清萍的事情,宋星然耳目探得的消息,皆系数奉上了,其实她很清楚:被祝满关了小半年,祝清萍看似老实了,其实是患了癫症,其后张兰休寻了名医,勉强算好了,但很快又出嫁了,赵严本来看中的便不是她,便变本加厉地折磨人,吓得祝清萍躲回娘家去了。   但祝满素来不做人的,很快又将她送了回去,大概是张兰修与她说了什么,竟很是讨好了赵严一段时日,颇得爱宠,但也被折磨得伤痕斑斑。   也就是清嘉回京后,在太后宫里见到祝清萍的模样,神情恍惚,但大致还好。   后来……   赵严很快也厌了,竟转手将小妻子送给赵世鸿亵玩。   真是的……赵严个老不修,方才在席面上,清嘉也多次收到他审视的目光,明晃晃的侵犯打量之态,宋星然挡在她身前,压着怒气冲他举杯,赵严还乐呵呵地受下了。   真是一家子变态。   这些事情,还是赵世鸿喝花酒时,得意洋洋地告知那些花魁妓子的。   大约此事,大皇妃是清楚的,所以言语中对祝清萍才多有不屑。   祝清萍受赵氏父子磋磨,镇日疯疯癫癫,日子十分凄惨。   这也是为何,清嘉早产那日,张兰修在外见了孟其珊,会如此激动,以至于不在意在外丢丑,也要当众厮打,将孟其珊甩入水塘的缘故。   前一日,正是祝清萍被赵世鸿欺负的时候,她大半夜逃回祝家,又被祝满打包送走。   张兰休简直愁断了肠,不仅恨毒了祝满,也恨孟氏。   说起来都是一盘乱账,清嘉此时已很难说明孰是孰非,只扯了扯嘴角皮肉,潦作回应。   边走边说,一众命妇已到了偏殿,清嘉选了个靠窗的边角位置坐下,目光在外头逡巡的守卫打量。   不知这些人,有几个是宋星然安排的人手呢?   她们坐定片刻,竟然还有宫女端着菜肴奉上,上首的大王妃气定神闲,笑道:“诸位不必惊慌,吃些酒菜,不过顷刻,叛乱也该歇了。”   诸位夫人举杯之时,却听见外头有兵士凄厉地叫喝:“不好!”   “叛军有增援!”   有胆小的夫人手腕一抖,“嘭”声将杯盏打碎,却见大皇妃眼神渺远地盯着外头的烽火,仰头灌下一杯,笑得愉快又猖狂。   “好极了。” 第77章   暴怒过后,皇帝拂了拂胡须,竟已是镇定模样,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未有多久,便传叛军增援的消息,登时脸上的表情都崩裂,身躯狠狠一颤,跌回金座上:“什么?”   三皇子的兵拢共不过两万,都是冯家的旧部,除此之外,他哪里还有兵?   赵贤妃拥住皇帝臂弯,眸中有破碎的恐惧,柔弱的:“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眼神锐利,狠狠地勾在报信来使身上:“说!可查出什么端倪来?”   话音半落,一只飞箭凌空掠过青雀舫,尖锐的箭头直擦过下首小兵的面颊,速度却分毫不见弱,力比万钧地直对着金座上的皇帝发去,皇帝双眼瞪得滚圆,往后栽倒,虚弱地贴在金座之上。   眼见着皇帝便命丧于此,莫雪笙飞身而上,手下剑花一挽,将箭扣了下来,皇帝喘着粗气,劫后余生地擦了一把额上细汗。   外头喝声震天,显然叛军已杀近。   报信小兵面上被划破了,混着炮火的泥尘,瞧不出本来的面貌,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显露出分明的恐惧,声音也颤着,不知是怕天子的威压,还是惧叛军的屠杀:“禀、禀陛下,瞧那模样,像是,是五军营的......”   皇帝怒极,重重拍在扶手上:“老大?他竟然!”   皇孙出生后,皇帝才拨了五军营北营与大皇子看管,如今他竟敢联合三皇子造反!   却见赵严倏然站立,他就坐在皇帝稍下的近处,不知何时,他身边围了一圈兵卫,那傲然之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惊慌失措的皇帝,气度与天子也无甚差别。   青雀舫内,响彻赵严大义凛然的声音:“圣上受妖妃蛊惑,不思朝政、大兴土木、施虐□□,吾愿与诸公一道,共清君侧。”   此话甫一落地,舫内传来一声老迈铿锵的答:“愿听赵公差遣。”   是安乐伯。   他是铁杆的赵党,赵严起事前,定然做了不少部署。   在安乐伯做了表率后,舫内接二连三传来回应,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大半的官员皆俯身认主。   宋星然冷眼瞧着,唇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赵严本来便纵横朝野数十年,党羽遍地,便是本来没有站队的,如今见皇帝气势弱,赵严又手握重兵,俨然已要成事,被裹挟着也认同了。   于是错错落落传来一片回应:“愿听赵公差遣。”   最终,只除却三人,宋星然、莫雪笙、陆云卿,在一片附和的臣工中显得尤为眼。   尤其是宋星然,甚至云淡风轻地执着酒樽,遥遥敬了赵严一杯,仿佛如今的场景非是兵变,而是还在乐声靡靡的宴席中。   赵严笑了下,眸光闪过玩味之态,提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算是回应,然后才缓缓向宋星然走进,和煦道:“宋大人,意下如何阿?”   宋星然也回了个温和的笑,扫了眼满脸恼怒的皇帝:“相爷,是将宋某架在火上烤阿。”   赵严脸带不屑:“一朝天子一朝臣,宋大人可要想清楚。”   宋星然终于站了起来,他声量高大,又似乎浑不在意,脱俗中竟带着一阵威严的霸气,淡淡道:“宋某,不如何,自然还是听圣上差遣。”   赵严却分明恼怒了,眼风向后一扫,那些兵卫便唰声提起长刀,刀锋森然,直对向宋星然,他压着声音,胁迫道:“你莫不是不想活了?”   威严虽然被挑衅,赵严对宋星然却仍怀着怜才的心。   宋星然虽然年纪不大,未及而立,便在内阁中领着与他相当的责,他们立场不同,但宋星然是个天生的狐狸精,滑不溜手,说话办事比他一张脸还要漂亮,从来也不会主动得罪人,如沐春风地便叫人中了他的套。   实在是执政理事的一把好手。   他老了,撑不了赵家几年了。   赵世鸿已然算他诸子中天资排在前头的,然也不过中庸,四十来岁,刚愎自用,手段比宋星然一根手指头也不过。   他若康健,能撑着他胡作非为几年,他若不在了,赵氏定然江河日下。   而大皇子,更是平庸,唯一的优点,不过是待他家阿媛还算忠诚老实,又生了两个孩子罢了,没个手段强硬的臣子撑着,只怕等不到他家外孙登基,皇位便坐不住了。   但宋星然这种人,留不住,是要杀了的。   刀锋相对的一瞬,宋星然还没反应,皇帝倒更恼怒,怒火中烧的,一张脸皮都涨红了,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指着赵严破口大骂:“赵严!你好大的狗胆,你个老匹夫,朕待你还不够优渥么?你竟敢伙同那两小兔崽子造反?”   “陛下!”赵严扬声呵道:“若没有我,您能坐得稳天下么?”   “如今好日子过多了,反倒与我摆起皇帝的款来?”   “赵某扪心自问,这数十载,兢兢业业,全心辅佐,换得如今昌平天下,但陛下是如何待老臣的?”   “你是猪油蒙了心,只瞧得见那妖妃所出的李景,他才几岁?”   “是,大皇子资质平平,但胜在有良心,与我家阿媛感情更是稳固,既都是匡扶天下,何不换个与我们赵家沾亲带故的,倒还省心些。”   赵严的话,确实狂妄,是大大不敬。   但宋星然听着,觉得没毛病,若他是赵严,早将皇帝拉下马来,还给他壮大的可能?如今费尽周折兵变,无非是当初放了权,叫皇帝坐稳了天下。   赵严此话说完,全场都默了,连方才还耍着三分天子威严的皇帝都噤声了。   只见赵严冷笑了声:“既国公爷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老朽无情了。”他一挥袖,身后提着兵器待命的兵士顿时一拥而上扑了上去。   青雀舫内其实还剩三四十天子亲卫,原来紧紧围绕在皇帝身侧,但寡不敌众,最后也被分散了兵力,眼见着便落了下风,皇帝身边无人拱卫,莫雪笙眉头微蹙,将眼前喽啰解决,决定救下皇帝狗命——赵严眼里容不下她,容不下益州军。   但叛军人数众多,宋、莫二人也觉得吃力,这边莫雪笙才将个人头颅隔断,滚烫的鲜血洒在她面侧,甚至来不及擦拭一下,便有把大刀直对着皇帝面门砍去,莫雪笙闪身,以软剑横对相抵,锋芒相对间,连火星子都迸发出来,莫雪笙狰狞叫了一声,用着诡其的身法卸了力,将来人踢开,勉强得胜,肩胛处生生挨了一刀。   喘息的瞬间,却见赵严亲自张弓,箭矢直对着皇帝飞射,她正与人缠斗,□□不得。   宋星然亦以一敌多,无法脱身。   莫雪笙暗道皇帝得命丧于此,宋星然则咬牙,暗骂李炎动作太慢,他已左支右绌,硬抗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有道藏于人后的身影飞身冲上前,硬生生挡在皇帝跟前——是陆云卿。   “不要——”   一声凄厉地哀嚎,赵贤妃大抵也想保护皇帝,不知她做了什么动作,反正最终是她挡在了皇帝与陆云卿中央。   陆云卿是个书生罢了,胸口中了一箭便彻底昏厥,那贤妃似乎也受了伤,竟相继倒地。   莫雪笙诧了一瞬,有些分神,挡了左方攻势,前方又来一记猛攻,直对着她脖子削来,她下意识压低身子,向后仰倒闪避,就要跌落时,竟有道修长身影在眼前飞掠,然后腰肢便被双大手有力推起,那手将她的手全然包裹,用气劲猛然一挥,扫死了旁侧五六余人。   她惊愕着回头,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披着银色甲胄,身姿挺拔的男人。   竟是李炎。   “怎么是你?”   这话落下的同时,舫内蜂拥入另一对人马,也穿着军中甲胄,手上缠着湛蓝布巾,瞬时将赵严所率的叛军压了七八成。   有声嘶力竭的呼喊传来:“咱们的援军到啦!”   带着深重的、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才明白过来,李炎耍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法。   莫雪笙万没有想到,这个平素被她轻视的未婚夫竟还有另一幅面孔。   李炎将伸手,将莫雪笙面颊上残存的血痕抹去,清浅地笑了下:“你真以为我是个废物不成?”   温热的触感留在肌肤上,他略略下垂的狭长眼眸,似有淡淡的无奈与窃喜,十分熟悉。   记忆排山倒海袭来,眼前穿着甲胄的李炎与云琅阁中某个人影重叠,也是这样瘦高的身量,宽肩窄腰,分明英武。   是他。   却见李炎眼眸眨了眨,佯装瞧不见身后一方冷箭,莫雪笙甚至看见他迎上去接了下,那箭头如愿地落在了他大腿上,他身形一晃,竟栽倒在她身上,大掌扣在她后腰,拥着她慢慢地跌在地上。   莫雪笙一瞬不明他是何意图,高声喊了一句:“李炎!”   宋星然这边才捉住要逃离的赵严,听见莫雪笙慌乱的呼喊,回头一扫,李炎却抱着人家装死呢,不免偷偷掀了个白眼——这个戏精。   为了今日能如此出现,李炎早便禀过皇帝,他寻到一奇方,能治好他双腿,只是这药方太烈,能勉强治好腿,对身体亏损却很大。   所以李炎一直称病不出。   如今见大局初定,未免皇帝多疑,提前演戏罢了。   皇帝却是货真价实被李炎吓到了,他才经历过众叛亲离,如今这个平日忽视,甚至轻视的残废儿子,却仿佛流散出浓浓的父子情意来。   真情实感地唤了声:“炎儿!”   作者有话说:   全员戏精,嘿嘿。 第78章   清嘉这边,大皇妃那话一出,在场的贵妇人俱面面相觑,那稍敏感些的夫人面色早已肃然,还是安乐伯夫人出了头,谨慎问:“皇妃,此话何意?”   大皇妃却掩唇一笑,好似调皮玩乐的模样:“我方才,说话了么?”   她低头吹了吹指甲,笑言:“夫人听错了罢。”   安乐伯夫人还想再说,却被大皇妃身侧的女官强行扯了下去:“夫人,饮口热茶定定神罢。”   只见安乐伯夫人被人按进椅子,歪七扭八地坐着,口中被塞了块茶点,手里还揣着一杯茶,因二人又推搡,茶渍撒了半身,好不狼狈。   便是强行捂嘴了,好霸道。   见大王妃如此做派,屋内的议论声小了许多,却难断绝,细细碎碎地,传入清嘉耳中。   “这......”   “真是没将人放在眼里了。”   “也太跋扈了些。”   也有胆子大的,生了反骨的,趁着混乱往外跑,却被皇妃身边的女官拽了回来,口中的话还是客气的:“夫人们,外头兵荒马乱的,刀剑可不长眼,还是安分呆着罢。”   “你!你凭什么困住咱们?”   大皇妃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火光分明的窗外,话术仍是冠冕堂皇:“怎么算是困呢?我受了父皇的敕令,是要保障诸位夫人的安全,外头枪火炮弹的,实在危险,诸位夫人且委屈一二,莫要与我耍这些使不得的小脾气。”   这话,倒是无可挑剔,清嘉早知她是个狐狸头子,也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何事清,在旁瞧着,动作轻缓地摇了摇头。   且现场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实在很紧张,她心中也很难淡定,咕咚咚打起鼓来。   诸位夫人的情绪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些,耳畔却突然炸了一声惊嚎。   大皇子反了!   “什么!”   安乐伯夫人的反应最为剧烈,她哪里顾得身上那叮当的果盆与差距,长袖一挥,“噌”声站立起来,那些瓷做的器皿叮叮当当甩了下来,发出狼狈的声响。   “大皇妃!你——”   大皇妃也怔了片刻,眼神渺远地盯着远处的战火,在听到安乐伯夫人质问时候,激烈地转了头,发髻上的流苏甩在脸上,她扶了扶,缓慢地露出个气焰嚣张的笑:“夫人没听清么?”   她眸光凛然,言语确凿,带着上位者的威势:“既是晓得发生何事,夫人们,且是安静些,乖乖在此处呆着,待事成了,诸位还是那珠翠环绕的诰命夫人,莫想不开与我作对,一不小心,可要成了刀下的亡魂呐。”   “这——”   此话一落,诸位夫人皆面露怯意,安乐伯夫人更是安生了,她虽然迟钝、脾气大了些,但安乐伯乃是铁杆的严党,她再后知后觉,也知道,此刻是该与大皇妃站在一处的时候,当即正襟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将话都吞了回去,眼神仍有惶恐。   清嘉笑了下,心道这老妇总算上道了,但也有那非严党的家人,当即便将此处当做地府炼狱一般,卯足了劲儿往外闯。   自然也是徒劳。   门外是重兵驻守,那夫人才及门边,寒光闪闪的长矛便横在身前,无声威胁。   大皇妃此刻更是无遮掩地猖狂起来,她冷笑一声,抽了身侧卫士的刀,跨了两三大步便赶到门边,眼皮都未曾眨一下,手起刀落,径直在那夫人身上砍了一刀。   “啊——”凄厉的声响伴随着轰天的打斗声,响彻了偏殿。   那喷溅的鲜血洒在大皇妃面颊,滴答滴往下淌,她倒是丝毫不惧,眼神疏狂冷漠,直勾勾地盯着深刻的血色伤疤,阴测测地笑了:“如何?诸位夫人还要跑么?”   殿内除却几声惊慌的抽气声,再无旁的杂音,俱被吓得不轻。   清嘉心中也忍不住喊了句乖乖,她浑身一颤,肌肤上渗起了细栗,也被吓到了:大皇妃这幅满身鲜血的癫狂的模样,与梦中赵严在床榻上折磨人的疯魔情状竟是如出一辙的。   难不成他们赵家这疯态都是一脉相传的么?   不过,大皇妃大费周章要扣押她们这些女眷,也不过是想要胁迫她们的夫家,那些朝中要员。   其实朝中泰半皆是严党,她倒不必用这样暴戾的手段,没来得伤了人心。   清嘉缓缓站了起来,笑言安抚:“皇妃,莫要动怒呀。”   大皇妃皱眉,眼神既涣散又凶狠,见清嘉裙摆微荡,莲步轻挪,眼角眉梢俱挂着温软的笑意,真似解语花成了精似的,很有种抚慰人心的蛊惑之意。   怔忡的瞬间,清嘉已然来了她身侧,自袖口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尚残留着柔和的香气,贴在大皇妃面颊上,轻缓地将那血渍擦去。   清嘉此举,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个石子儿,有不少自诩清高的清流夫人,瞬时就生出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嘀咕道:“真是没有脊梁骨。”   “竟与反贼沆瀣一气。”   大皇妃正处于敏感的时候,脑中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一听见这些嘈杂声,顿时又生了狂躁,手又攥紧了刀,嚯嚯挥刀,怒道:“你们是不想活了么?   不好,这疯病又要犯了,杀伤力还忒大。   清嘉瞧着眼前错错落落的刀锋寒芒,脸上的笑容都险些僵住,身子微微向后仰倒,一把握住大皇妃提着刀柄的手,劝道:“皇妃,莫恼。”   她迟疑了一瞬,更向前迈了一小步,用帕子擦了擦大皇妃沾了鲜血的手,似有心疼:“咱们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身上怎好沾染鲜血。”   清嘉眸光真挚,言辞诚恳,丝毫没有惧怕之意,大皇妃愣了一瞬,竟鬼使神差地信了,清嘉真是站在自己这方,是心疼她的小姐妹,眼睫一眨,手也轻轻一抖,那大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一副动容模样。   清嘉喜极,轻轻地握紧了她的手。   心中想的却是:可别再提什么刀,发什么疯了。   她眼神似乎不经意地左右扫了下,恰望见头顶的瓦片空了几块,有隐约不同的光线透露出来,窗边也有人,与她默默打了个眼色。   清嘉心弦骤动,先是松动片刻,又狠狠一绷,怕极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默默咽了口唾沫,眼神斜了下来,望向地上那把沾染了鲜血的刀。   清嘉笑了下,牵着大皇妃的手,挪了几下碎步,绕至她斜后侧,手脚同时一动,将地上的刀踹了几丈远。   大皇妃不可置信地拧过头,但脖子上却架了一柄冰凉的软剑。   清嘉此刻只无比地庆幸,她遇上了莫雪笙这么个强悍的女将军,她们交好这小半月,她被莫雪笙抓着,以强身健体自保为由,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但拿捏大皇妃这不通武艺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何况她钻了空子,是乘人不备之时下得手。   大皇妃原来是暴怒的,眸中几可以冒出火星子来,恨不得将清嘉一把焚烧殆尽,她咬牙地去挣扎:“祝清嘉,你竟敢——”   但清嘉丝毫不动,那锋利的刃便横亘在大皇妃脖子上,稍一挣扎,细嫩的皮肉便嵌入软剑中,割出模糊的血肉。   “有什么不敢的?”   清嘉声线是冷静的,只是扼着咽喉的手臂又加紧了三分力气。   或许是疼痛叫大皇妃从迷障中情形,她瞪着眼,身子僵直着,暗暗与清嘉搏力,却发现眼前娇娇弱弱的女子力气竟惊人地大,几乎是碾压着她的脖颈,刺向了剑锋。   清嘉精准地捕捉到她的情绪与动作,清嘉只冷静一笑:“皇妃不要乱动,清嘉并不想伤害您。”   大皇妃似乎忖度了片刻,身子终于不再动了,眸光却往外瞥,扬声大叫:“你们、都是死的吗?”   殿内的侍女们是面面相觑,见她面上糊着模糊的血痕,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那些严党派系官僚的夫人们,此刻也不敢多动一下,只有安乐伯夫人是个虎的性子,并不会思前想后的,竟真冲着清嘉奔了上来,口中还骂着:“小贱人!”   此刻清嘉才知道,大抵这位夫人,是晓得徐长陵隐约与她有些关联的,故此从来对她都不亲近,此刻约莫也是挟着私怨在此。   只瞧见大皇妃眸光亮了亮,一句“好”只来得及发出细微的前声,眼见着安乐伯夫人将要将清嘉扯开,大皇妃又是不安分地挣扎起来,这二人同时发作,清嘉又非呈压迫之势,险些控不住场面,只得将匕首更迫近了大皇妃喉管,刺得她“嘶嘶”唤疼,才威胁道:“皇妃小心些。”   清嘉一急,心中发了狠,冲安乐伯夫人心口狠狠一踹,将人踢开了稍许,见她她捂着胸口“哎哟”叫唤几声,又是打着滚儿冲了上来。   清嘉正不耐烦时,屋内瞬时破入了十来个兵士,手上缠着湛蓝的布巾,团团地围绕在清嘉与大皇妃身侧,作个保护之态。   门外那些大皇妃的扈从侍卫,早在不知不觉中,七零八落地横陈了一地。   安乐伯夫人也被人反剪了双手扔在外头,惊慌又懵懂之态。   那些在旁围观的官太太,自然也反应不及,一个二个嘴都来不及闭上。   清嘉胁迫人在手,浑身力气都快泄光,如今救兵来了,大大松了口气,手上也一松,将人随手塞在个兵士手中,如释重负地揉了揉手腕。   却听见大皇妃仍不死心地蛊惑道:“宋夫人、清嘉……你们是何苦呢?”   “父皇都老了,只晓得亲近奸妃、大兴土木,累得民不聊生,他还有几年的日子?大皇子正是壮年,朝野上下也素有美名,他是要重用宋大人的呀!”   “日后……日后咱们是亲如一家,他大权在握,有什么抱负施展不开?又何苦死脑筋,非要在父皇这棵又老又残破的歪脖子树上吊死?”   作者有话说:   清嘉:等有饼吃了再说吧。 第79章   清嘉心里好笑,还大权在握呢,若真叫大皇子篡位成功,这天下是姓赵还是姓李?有赵严在,又能有宋星然什么好果子吃?   清嘉淡淡扫她一眼,并不多作回应,只同屋内的官太太们道:“大皇子发兵叛变,大皇妃亦是同谋,诸位夫人都受苦了,如今援兵来了,大家胆子若大的,跟着队伍一道,回青雀舫与咱们的夫君汇合,我等自当奋力护卫,若胆子小的,不敢挪动,只管留在此处,请自求多福,清嘉却不考量此处的安全,诸位夫人自作定夺罢。”   在众人耳中,清嘉嗓音是坚定而清亮的,仿佛有阵蛊惑人心的意味,更莫说她身边有兵!   此处先前是有驻兵把守,勉强称得一句安全,如今……只怕也是个战场。   当即便成群结着队,塞在队伍中间,浩浩荡荡地往青雀舫赶去,一路也确实刀剑相交,但宋星然留在清嘉身边的皆是精干之人,最终是有惊无险地抵达。   宋星然心中记挂着清嘉,在纷乱初定时,便挪了身位,占着个视野开拓的位置,视线飘渺地朝原处观望,好难才等到一群兵士出现,手臂上缠绕着湛蓝色棉布。   他心头狠狠一震,心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极目想在人群中寻得清嘉的踪迹,只能安慰自己,这必然是她,清嘉出现,人群瞧着像是安全无虞的模样。   他骂了自己一句,还等什么看什么?   也不再掩饰心情,长腿飞奔,迈着大步撩开人群,才终于瞧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几乎是瞬时,他眼眶一阵刺痛,湿湿润润的,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展臂深深拥住了清嘉。   清嘉其实没有瞧见他,眯着眼打量青雀舫中情形,安安静静的,让人心焦。   心弦还紧紧绷着时,腰肢一紧,已被人深深拥住。   怀中是他一贯的松柏木的香气,却又缠绕着血液的腥气与铁器的味道,叫人一嗅,也晓得他方才经历了什么。   埋头在宋星然怀中蹭了几下,摸到他身上有粘腻的触感,心知那是血液,便焦急地挣脱了他的拥抱,忧心忡忡地区翻查他身上可有受伤:“让我看看......怎么还流血了?”   话语中已然带着哭腔。   宋星然攥住清嘉的手,低声:“没事,清嘉没事,那都是旁人的。”   清嘉眨了眨眼,没再与宋星然僵持,二人牵着手,脚步急促地,自军队身后绕到牵头,领着兵朝青雀舫走入。   此刻被宋星然牵着,周遭总有打斗声为止,她也彻底放下心来:李炎与宋星然终究还是赢了。   其实青雀舫中,在赵严被宋星然打下那一瞬,胜负已然明了,叛乱也很快平息。   清嘉老远便瞧见,屋内一篇凌乱,伤患处处都是,李炎似受了严重的伤,后背淌着血,已然昏迷,竟是被莫雪笙揽在怀中的。   更怪诞的是,赵贤妃,也是昏迷的,还有那位陆云卿陆相公,昏倒的方位与赵贤妃大略重叠,衣袖交触。   真是奇怪。   竟也不叫人挪一挪么。   上首的宣明帝半弯着腰,撑着下巴,愁云惨雾地凝视着满室的狼藉,大臣们龟缩在角落,一言也不敢发出。   赵严被扣押在地,身上被捆着,颓唐狼狈地跪在台前,满头苍白鬓发蓬蓬散乱,平素还算板正的脊背深深佝偻着,浓重的暮气自身上散发出来,只是个年老的阶下囚罢了,从前那一人之下的首辅已荡然无存。   身后的大皇妃被兵士压着,视线受阻,过了一阵才完全瞧见赵严,登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爷爷——”   她喉管方才被割破了,后面长长的鸣声仿佛空空洞洞地漏着风,宛如野兽的嘶鸣一般,听的人发毛,鸡皮疙瘩都渗了出来。   大皇妃歇斯底里地,身上好似生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在地上摔打,看押她的兵士竟一瞬间恍了神,叫她挣脱出来,随手抽了一把佩刀,在空中胡乱地舞着,口中喃喃:“我要杀了你们——”   她眼神失了焦,也不知敌人是谁,只胡乱地挥着刀,竟在真叫她砍着了几个士兵,但她的力气武功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兵士,也不过是短暂的癫狂罢了,很快便被人制伏。   她双眼一翻,竟昏死了。   赵严本来面无波澜的,在瞧见大皇妃发疯的情状后,脸上露出了分明的哀恸之色,浑浊眼中泪光斑斑。   清嘉隐约瞧见他双唇发颤的,似乎喃了几声,宋星然叹了口气,解释:“他说,阿媛。”   赵媛是大皇妃的名讳。   她是赵严的嫡长孙女,模样漂亮,性子好强,自小是被赵严与赵世鸿捧着长大的,未出阁时,便是贵比公主的存在,后来成了皇妃,也处处占着正统,更生下了皇长孙,若皇帝脑子正常些,大抵她早是东宫之主,往后更是正宫皇后,是辉煌鼎盛,多少女子无法想象的花团锦簇。   如今却只能在几声悲鸣中,草草收场。   清嘉心中不胜唏嘘。   这场政变终究仍是落下了帷幕,在史书上不过潦草几行字:祐康三十二年夏,皇长子、三子中外交构,人神不容,运属明帝,功成守正。善恶既分,社稷乃定。①   这场兵变后,老皇帝的精气神仿佛又泄了一大截。   对李炎,久违地送上了许多关怀,流水似的补品送入他府上,更是因其救驾有功,敕封秦王。   这是大皇子与三皇子都不曾有过的。   但皇帝一颗心终究是偏的,他对李炎弥补再多,都抵不过他要将皇位传给五皇子的心,近来是明里暗里地提了许多次,宋星然造了许多莫须有的天象之说,暗戳戳地表示,五皇子的命格有异,尤其与皇帝本人不合,与江山社稷对冲云云,这才勉强将蠢蠢欲动的皇帝压了下来。   除李炎之外,宋星然与那以身挡刀的陆云卿,也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   宋星然便算了,他从前也是圣眷在身、炙手可热的新贵,但陆云卿,从来都是个不管事儿的清高主儿,如今摇身一变,也成了大权在握的重臣要员,在朝中,与宋星然分庭抗礼,竟隐约有从前赵严的姿态。   宋星然从前还称陆云卿一句“老师”如今二人政见却是大大的不同,每日上朝都免不了激烈的争吵。   李、宋、谢这三位老兄弟,都说从前被陆云卿的蒙骗了。   清嘉听了宋星然学会来的说辞,都摇头失笑:“我瞧着啊,满朝都是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谁还看不起谁呢?”   宋星然逗着摇篮中的宋曦,满脸都是无辜。   清嘉伸出手在他面颊上拍了拍,哄孩子似的:“我家夫君最好,才不是什么狐狸精。”   宋星然笑意蔓延,眼疾手快地牵过清嘉的手,将人横抱起来,妥帖地放在膝头,轻缓地颠了颠,咬着她的红唇厮磨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们在房中呆着,盛夏又热,并未关门闭户。   此刻凉风一吹,顺着窗框逶迤落下,将清嘉散乱的鬓发拂开了稍稍,她撩了撩发丝,抬头却正好瞧见窗外匆匆走过的听雪,当即面红耳赤地去推他,想要从他身上跳下来,哼唧道:“你——你干什么,大白天的。”   宋星然大掌却始终紧箍在她腰肢上,趴在她耳边嗤嗤地笑:“怕什么?唔?谁敢乱嚼舌根?”   清嘉懒得与他扯白,在他怀中老不安分。   宋星然抱着她,完全不想松手,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乖乖,我与你说个有趣的。”   清嘉果被吸引,连摇篮中的宋曦也咿咿呀呀地叫唤了几声,仿佛迫不及待地听故事,宋星然挠挠儿子白胖的手臂,又在爱妻面颊上香了口,才悠哉悠哉地:“你晓得,皇帝想要立五皇子罢?”   清嘉点头。   听见宋星然叹了口气:“如今咱们陛下是真的老了,各处见天地有不祥之兆报上来,说小五不行,他却都说神鬼之词当不得真。”   “我那老师,也是撞了邪,天天与我吵嘴,非要立小五,激进得叫人头疼。”   清嘉浅笑,在他太阳穴处揉了揉,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贤妃与陆云卿躺在青雀舫的画面,愣神片刻,说:“陆相公是五皇子名正言顺的师傅,自然是希望自家徒弟荣登大宝的。”   但她想了想,仍道:“那日,我进青雀舫,远远瞧着,陆相公与贤妃的手,似乎、是碰在一起的,猛地一下又分了开。”   宋星然一脸震惊,捏紧了她的肩膀:“乖乖,你说真的么?”   清嘉这话一出,仿佛迷障被疾风吹开,许多看不明道不白的事情,竟瞬时明晰起来。   他无意中曾撞见过,陆云卿教李景读书的情状。   李景是个清秀少年,满脸真挚,望着陆云卿的眼色也满含钦佩,陆云卿更甚,眼神是深沉快意的——那时候,他只以为陆云卿不曾婚配,未有孩子,所以对李景分外疼爱。   如今……真是不好说了。   他脸色剧变,十分认真,清嘉啧了声:“都说了不确定,但你——大抵可往这方向去推一推,二人若两心交好,没道理寻不着蛛丝马迹。”   以宋星然搜刮证据的本事。   宋星然想事情沉迷,放在她腰肢的大手也松了力气,清嘉不想扰乱他思绪,默默从他身上跳了下去,才准备将宋曦抱起来避开,宋谅却在门外敲了敲:“爷,谢大人使人传信来,说有要紧事。”   夫妻二人对了一眼,清嘉挑眉点了下头,宋星然便匆匆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①部分引用自《旧唐书》 第80章   至长亭楼时,恰是日落时分。   谢云嵩负手站在窗前,落日溶溶,热烈地洒在他身上,自宋星然的角度,只得一道修长瘦削的剪影,显得分外孤寂,没由来一阵哀伤扑面而来。   宋星然敲了敲桌子,谢云嵩方缓缓转过身来,半边身子离日光,显得黯淡,眉目间的愁绪还未散,仍未回神的模样。   宋星然碰了碰他的肩,忧虑道:“你,这是怎么了?”   魂不守舍的模样。   谢云嵩揉了揉眉心,叹气道:“无事。”   他的失神渐渐消散,正色道:“你从前,托我查个人,名唤王子尘的通州人士,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为了这个人,与清嘉还吵过几次嘴。   只是这个名字,已有近一年未曾听过,谢云嵩这般严肃地提出,叫宋星然生出一阵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谢云嵩专程寻他一趟,更显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么?   宋星然不解地:“可是查出什么了么?”   谢云嵩笑了下,颔首道:“是。”   “原以为事情简单,不过寻个人罢了,却没想到牵扯出许多事情来,很是错综复杂。”   “王子尘,原来是通州兵马副提举王聪之子,昔年赵严下江南巡查,王聪竟阴差阳错将其得罪了,这位王大人也被上峰胡乱寻了个罪名,落得个抄家刺死的下场。”   “王聪膝下有一双儿女,长女名唤王子和,幼子名唤王子尘,这双稚子在搜家时,藏在了狗洞中,侥幸逃过。”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姐弟二人遇上了府中伺候的老妈妈。”   “这位老妈妈,也是黑心肝的,将姐弟分别发卖了,弟弟卖到戏班,便是如今的王班主,姐姐卖到青楼——兰香班;说来叫人唏嘘,我寻访到这位老妈妈,如今是过着十分优渥的生活,全是凭借昔年转卖发的横财。”   “你从前又与我说过,李书年昔年死在上任路上,有些蹊跷,叫我一并查了,也是因此,我才能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宋星然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攀升,与清嘉今日的戏言恰恰吻合,眸光沉静地望向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唇角甚至勾出了一抹玩味的笑。   谢云嵩疑狐地扫了他一眼,心道他竟一点不好奇,这般冷静,只好缓缓道:“我遣人回李书年老宅,再三寻访,得知他昔年的确自扬州买回个歌姬回府,且是万般恩宠的。”   “用‘恩宠’一词,或许不恰当,那简直是像菩萨一般捧着,穿金带银,奴仆成群,要风的风,要雨得雨;只是奇怪——”   “你说,兰香班那位歌姬,一手琵琶出神入化,所以才得了李书年的青眼,二人琴瑟和谐,但李书年,却是不通音律的一个粗人。”   话说到此处,宋星然笑容已很明朗,甚至抢在谢云嵩的话前,笃定道:“真正通音律、爱琵琶的,是咱们的陆云卿,陆相公。”   “你竟清楚?”谢云嵩面露愕然,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调。   宋星然摇了摇头:“也是方才才联想到的。”   谢云嵩缓缓道:“那时候,陆相公也算是李书年的上官罢,我查了,他曾因丁忧,在通州呆了近一年,也是这一年,集贤书院修建落成,满朝文武谁不赞他一句功德大善,心系家乡。”   “那时候,你我都不曾入朝为官,我问了昔年的老吏,原来陆云卿并不十分得皇帝的亲眼,但这美名一扬,不久夺情的圣旨便从京城颁至通州。”   “陆云卿起复,入了内阁。”   “同年,乌泥山蹦出个不染尘埃的女真人,恰治了皇帝的怪病,李书年也死于迁任河东道的路上,那名爱妾不知所踪。”   “我也是多方查证,才寻到蛛丝马迹,确实,王子和,也就是咱们的贤妃娘娘,是从河东去了凉州,也侥幸寻得了人证——护送的马夫。”   他打死也也不敢胡乱揣测,为官最是清正老实的陆云卿,竟暗中操作了这一切,用家养的歌姬,冒充神圣的天女,送入宫中,如今更成了宠冠六宫的贤妃娘娘。   “那位马夫如今我已将他接回了京城,我随意寻了个通敌的名头,如今在死牢中压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谢云嵩摇头失笑:“咱们陆相公,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位马夫已然被他迫害得容貌皆毁,隐姓埋名许多年,如个老鼠般不见天日,我才说了来意,他便忙不迭地答应了,想是恨毒了。”   上回宋星然陪清嘉回江南省亲,便也发现,陆云卿这几年看似清心寡欲,不参和党争,实际上却在江南耕耘多年,他主持科考多年,门生本就多,更莫说他一手办起来集贤书院,几乎垄断了江南籍贯的进士,俨然已是江南派系的领袖。   真是好大一盘棋。   接下来,陆云卿要做的事,便是没有任何证据为辅佐,宋星然也敢断言,左右不过是先立五皇子为储,再寻个由头了结老皇帝,幼主稚嫩,自然是他陆云卿辅政。   他除了没有皇帝之名,却能无所顾忌,掌天下之事。   思量到此处,宋星然冷笑了声,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件好玩的事与你听。”   “兵变那日,咱们陆相公,以血肉之躯为圣上挡了一刀,皇帝边上的贤妃哭得十分哀恸,我原来以为贤妃是个柔弱怕事的主儿,如今一想,大约另有内情。”   “这……”谢云嵩表情怪异地提出质疑:“这些年,陛下的身体并不算好,李景,是否为皇室血脉,都未可知。”   二人皆沉默了。   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自然。   王子和是陆云卿赎回来的,后来却莫名其妙成了李书年的爱妾,但陆家老宅与李宅,也就一墙之隔,陆云卿也在通州呆了许久,后来一回京赴任,李书年便蹊跷死亡,十有八九李书年不过是个幌子,王子和真正的男人,是陆云卿。   如今陆云卿还是李景的师傅。   真是好大一顶绿帽子罩在老皇帝头上。   还是谢云嵩率先打破这沉默:“如今咱们都知道了,要如何同皇帝说?”   宋星然摇了摇头:“若只说,凭咱们手上这点罪证,陆云卿是何等狡猾的主儿,再加上贤妃如今可是皇帝的心肝,皇帝虽多疑,但近来我与陆云卿在朝堂上多有龃龉,大约皇帝只会以为我蓄意攀诬报复。”   他沉吟许久,才说:“只有叫他们露出马脚,皇帝看见了,齐了疑心,咱们才好逐层撕破他们的假面。”   谢云嵩直呼困难。   陆云卿多年筹谋,好不容易才盼着点影儿,正是要紧关头,他定处处小心。   此人心志坚定,滴水不漏,要他露马脚,好难。   一时半会,宋星然也想不出来法子,挑眉笑了笑:“那再筹划筹划罢。”   只是他心中,有朦胧的预感:贤妃愿意为陆云卿做这些,大抵是有真感情在的,人既有了感情,便有了弱点,在生死关头,也能流露些许真情。   若非如此,清嘉也注意不到。   再设局便是。   宋星然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问:“这样大的消息,怎么只寻了我来,李炎呢?”   “信是同时发出去的,只是秦王府的小厮说,他这几日都在宫中侍疾,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是,老皇帝又病了。   就算陆云卿不出手迫害,大约也没几天好活了。   李炎如今也不装瘸了,大大方方说寻得良方,已能走路了,只是还有病弱罢了,日日在宫中买乖,是二四孝好儿子,昨日还领着莫雪笙在书房演了好一出戏。   说是自己没本事,身体不好,愿意折寿几年填给皇帝,希望尽快与莫雪笙成婚,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云云。   想起李严声泪俱下的虚伪模样,宋星然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无奈道:“不说他了,待他出宫再说,这样的要紧事,左右只能亲自道明。”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是了,如今王子尘,身在何处?”   “跑幽州去了。”   他也是遍地寻亲。   宋星然嘱咐:“用清嘉的名义,传信给他,说在京城中寻到他家姐线索,务必将他引回京城来。”   搭台唱戏,自然少不了各色角儿粉墨登场。   谢云嵩挑了挑眉,表示知晓,眼神却始终聚焦在宋星然身上,盯着他看了许久,表情还十分奇怪,仿佛纠结。   宋星然被他盯得发毛,呸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今日瞧你脸色便不对,奇奇怪怪的。”   谢云嵩错开眼神,低头清了清嗓子,迟疑了许久,才缓缓凑近,压低嗓子:“我这趟查访,还探到了你家夫人的事情。”   宋星然愣了愣,眉头微蹙,嗓音一瞬间竟变得沙哑,仿佛紧张。   “何事?”   谢云嵩酝酿一阵,才说:“王子和昔年,被卖到兰香班,你家夫人,好似从前,也在兰香班呆过小半年,后来才被家人赎了回去。”   清嘉乃是官宦之女,其实此事说来荒诞,谢云嵩初初一听只以为是造谣,细察之下才发现确有此事,他纠结再三,还是觉得应该与自家兄弟说一声。   却见宋星然缓慢地眨了眨眼,浓黑的眼眸瞧不出情绪来,淡淡道:“我知道。” 第81章   宋星然早就知道。   自江南回京时,得知清嘉怀孕那一阵,他们激烈地吵了一场,那时听雪支支吾吾的怪异发言,便让他心生了好奇。   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清嘉与王子尘萍水相逢,交情泛泛,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替他寻亲。   清嘉的个性,宋星然很清楚,她从来不做多余无畏之事,也不会平白无故与自己找麻烦。   那要寻个消失多年的人,可不正麻烦。   既不解,他便着人去查,查清嘉在江南的过往。   早在清嘉因早产,失血昏迷时,他便知晓了。   大抵寻常男人晓得自家夫人曾被卖入青楼,还蓄意欺瞒,会被气得火冒三丈,但宋星然却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更觉得心疼清嘉。   她小小年纪,便被那黑心无知的舅母卖去青楼,在小船上飘荡了半年,定然受了许多磋磨。   最后被孟君皓赎走,也是老天垂怜,是她该有的运道。   得知此事后,宋星然登时便释然了,更为自己那小气的醋意感到愧疚:清嘉是真的对王子和动了恻隐之心,因她昔年受过同样的苦,所以愿意去帮助深陷泥泞之人。   她对孟君皓夫妻的无度容忍,也是有原因的……   谢云嵩见宋星然垂着眼睫,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辨不出喜怒,良久,才轻轻咳了一声,不解道:“你……你明知道,那还对她……”   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   谢云嵩自认瞧得真切,宋星然待清嘉是千娇百宠,无又不应,他又是那样傲气的人,其实心中该有疙瘩才对。   宋星然抬目笑笑,极松散的姿态,半靠着窗互,双手撑在窗台上,身躯微微后仰,他想起了清嘉,眉目都缠绕着温软,认真地同好友解释:“莫说她小时候,是受人报复,被人掳走,短短时日,也被人救了出来,如今也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女眷身份嫁与我,即便她如今还是贱籍,我也同样爱她。”   “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她身份高贵。”   这些话说出来,宋星然竟觉得轻松,如释重负。   他立直了身体,双手拢在胸前,郑重其事地鞠躬,冲谢云嵩行了个礼:“拙荆幼年日子过得艰难,烦请阿嵩替她遮掩一二。”   “你这是做什么?”谢云嵩被宋星然的大礼惊得措手不及,愣了一瞬,反应过后忙去扶他:“你我之间做这些生分姿态做什么?”   “你不说我也会呀……”   宋星然淡声道了句多谢,然后便离开了长亭楼。   他并未乘坐轿撵,在街上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归去,满脑子想得都是他与清嘉从相识到相爱的点滴。   竟是越想越心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   ——   清嘉才将宋曦哄睡了,正翻着府上送来的账本,房门“嘭”声被推开,她吓了一跳,握在手上的笔也抓不住,落在账册上氤了一层黑印。   她惊愕地抬头,发现是宋星然回来了。   气喘吁吁地撑在门边,视线锁在她身上,眸光很亮。   清嘉撇开笔,站起身子走到他跟前,担心道:“夫君是怎么了?”   她伸手去探宋星然额头:“哪里不舒服……”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一把拽入怀中。   二人交颈而抱,清嘉能感受到他血管中澎湃的血液,以及胸腔传来的错错鼓动声——他确实不对劲,却似个锯了嘴的葫芦似地,什么也不说,只晓得抱着她傻笑。   清嘉被他抱着,听见自己的声音也闷闷的:“谢大人同你说什么了?”   宋星然指腹蹭了蹭她面颊,并不想与她说这事。   倒不是想瞒着她,只是,拥住她,嗅着她香甜的气息,整个人似都懈怠了,便很不愿意去思考那些弯弯绕绕的破事。   他摇了摇头,哼哼唧唧的声音,好似撒娇:“今天不想说这些,脑袋疼。明日再说好吗。”   清嘉被他这娇俏的口气逗笑了,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配合他的状态,也似哄小孩一般:“怎么头疼了,我替你揉一揉好吗?”   宋星然被她温软的话语哄得如在云端,似饮了罐蜜似的,一手搂着她的纤腰,一手握住她的腕子,艰难地将二人的距离挪开稍寸,低笑道:“大约是,太想你了。”   清嘉愕然愣了一愣,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但好歹是句情话,很给面子地笑了,挠了挠他的下巴,无奈的:“那夫君不与我说正事,要说些什么呢?”   宋星然此刻心情上佳,方才在街头空空荡荡的胸腔也变得充盈,环顾着一股幸福之感,搂着她的肩膀,往屋里走:“你在看什么?我陪你。”   他音调温柔的很,清嘉不会在此刻违逆他,二人竟真只抱在一起看了许久的账册,清嘉沐浴了,昏黄的灯光晃了晃,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被宋星然搂得结结实实,稍稍挣了挣,他便醒了,迷迷糊糊地唔了声,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全凭本能。   待他自己清醒了半刻钟,便老老实实地交代昨夜谢云嵩同他说的消息。   末了,补充一句:“王子尘,大约很快便会抵京了。”   这话,情不自禁地参杂了少许怪异的情绪。   清嘉笑了笑,捏了捏他耳朵,凑近:“不是吧?不是吧?你还在吃他的醋呀?”   “真有你的,我都快不记得他的模样了。”语毕,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   宋星然心思被她看透,耳廓微微泛红,傲娇地哼了声,微微别过头,清嘉窝在他怀中嘻嘻地笑,被他搂紧了,头埋在她颈侧胡乱地拱,清嘉被他闹得发痒,嘻嘻哈哈地扭着身子。   宋星然被她蹭得起了兴,二人方纠缠一阵,却听得外头震天响的婴儿啼哭,然后便是听雪火急火燎地声音,还伴随着劈里啪啦的敲门声:“小姐——小少爷哭闹不止,非要找你。”   清嘉担心儿子,虽也情潮涌起,但也吓得消散七八,软着骨头去推他:“起开……儿子哭呢。”   宋星然自然也是担心的,不过他一下被那响亮的声音镇住了,僵了片刻,被清嘉推了下,险些在床上翻了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替她将散乱的衣裳稍稍理好,才说:“进来吧。”   清嘉听见,他低喃骂了句:“臭小子。”   听雪见两位主子都未起,榻上也是凌乱一片,自家小姐脖颈间更是红印斑斑,当即明白为何二人拖了这样久才回话,尴尬地笑了笑,颠了颠哭得起劲的宋曦,无奈道:“少爷他……”   清嘉伸手去接过宋曦,见他面颊都哭得通红,在她怀中也没有歇下的趋势,蹙着眉,担心道:“哭得好厉害,叫明大夫瞧过了么?”   “看过了,没什么的,只是闹得厉害。”   清嘉忙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哄了半刻钟,宋曦响亮的哭声才稍稍收歇,小娃娃嗓子哑了,水葡萄似的大眼睛还闪着泪花,扑闪扑闪地望向清嘉,仿佛控诉:怎么不陪着小爷呢?   宋星然见清嘉抱了许久,怕她手累,自告奋勇想要接过儿子,还在交接时候,宋曦便呀了声,像是不满,小嘴一扁,又像要哭。   宋星然“啧”了声,皱眉:“你是男孩子,不可以这么娇——”   气。   但最后个字未说完,清嘉已抱着人绕开了,剩下他无奈、烦恼,又甜蜜地笑了下,摇了摇头,又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喊道:“清嘉,别走呀——”   风平浪静的日子总是一闪而过,很快,清嘉便接到了王子尘的来信,说他不久后便能抵京,自家姐姐亦在京城云云,多谢她帮手追查——是了,宋星然诱王子尘来京城的信件,是以清嘉的口吻写的。   因李、宋、谢三位大神暗中相助,王子尘抵京的时间一赶再赶,不过半个月,他便在京城寻好了落脚处。   这日,是清嘉在长亭楼设宴,与王子尘接风洗尘。   宋星然原来也要陪同,但皇帝有急召,他今夜得在宫中留宿,是以只得清嘉孤身以赴。   还未踏入长亭楼大门,清嘉便瞧见两个熟悉的面孔,半遮着面,似乎想要躲避她的视线。   少男少女身量都纤细,但却同抽了条的树木一般,纤长挺拔,加之她们行为怪异,清嘉几乎一眼便发现了,迎上去问:“你们怎么在这?”   这二人,是萧铃和萧牧两兄妹,当初在街上阴差阳错地撞见,被她送去了慈幼局生活的。   近两年不见,其实兄妹二人变化颇大,尤其是哥哥萧牧,长高了许多,褪了稚气,肩宽腿长,眉目冷峻,仿佛一柄出了鞘的利剑。   妹妹萧铃变化不及他,却也非当初那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浑身上下一股机灵劲儿。   前不久,清嘉陪容城郡主进香时,还曾与庵堂中的师太打听过,师太还夸他们,既聪明又懂事,学问也学得好,他们此时该远在桃花庵,怎会出现在此?   清嘉眯了眯眼,还是冲他们招手:“别躲了,过来。”   但兄妹二人却置若罔闻,还迈着小碎步往远处逃。 第82章   行事怪异,清嘉生怕他们替自己惹了事,叫侍卫天青、雪青去将他们唤过来。   在门口等了一阵,才等到天青与雪青一人提了一个,竟是僵持的姿态,将兄妹二人拿了回来,萧牧与天青脸上隐有青紫,竟是动了手的。   清嘉都好奇了:他们遮掩面貌,对她处处躲避,分明是认得她的,且天青雪青,他们也曾见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何要如此抵抗?   清嘉扫了一眼人来人往的街市:“进店里说。”   进了包厢,清嘉便叫人松了手,好声好气地问:“你们跑什么?”   萧牧是一贯的沉默寡言,眸光闪了闪,并不敢与清嘉对视,萧铃从来是主意大的那个,憋了半晌,说了句:“我们不曾瞧见夫人,以为是坏人要将我们拐走。”   胡编乱造。   天青和雪青,他们初见时,清嘉身边的护卫便是这二位,更是他们亲手救下了这两兄妹,她去桃花庵时,至少见过三五回。   清嘉笑了笑,并不揭穿他们,只凑近了说:“是我太鲁莽了,吓着了不曾?”   兄妹诧然一愣,清嘉这手认错倒叫他们措手不及,她这样身份的人,竟轻而易举地服软了,萧牧眼前,清嘉姣好的容颜又倏然放大,他眨了眨眼,讷然道:“没......没有。”   清嘉又问:“那你们来京城,是要做什么呢?”   兄妹二人眸光莫测地对视一眼。   清嘉挑眉,笑得玩味。   过了一阵,才听见萧铃支支吾吾的:“咱们,咱们就是想出来瞧一瞧。”她眼睛咕噜一转,声音陡然坚定了,抱着萧牧的手臂:“我,我们是想来京城寻间靠谱的书院,哥哥想要上学,考功名。”   念书?   清嘉柳眉微蹙,念个书,何至于如此躲着她,大大方方同她说一声,指不定她还会替他寻个关系呢,萧牧年纪不小,与京中的士子不能比较,他们二人闷头寻,怕是一家都进不去。   萧铃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忙接着“躲着夫人,是,是觉得,承您的恩惠已经太多,此生都怕还不清,所以才,特特避开您。”   她口气还算真挚,但清嘉打量这小丫头,总不能完全相信。   清嘉低眸,不再去逼视他们,清浅一笑:“嗐,我当你们遇着什么难处了呢,既如此,你们便先回去罢,至于阿牧要念书的事情,我会想一想的,你们却是不知道,京里的书院,要么需要攀关系,要么便要考试,你们无头地寻,只怕是耽搁了。”   天青将包厢大门打开,作了个请的姿势。   清嘉:“回罢,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兄妹二人的表情都很复杂,又笑着,又似乎在思考,又有些窘迫,几种表情僵在脸上,调色盘似的,齐刷刷冲清嘉鞠了几躬,才一溜烟跑走了。   清嘉见着有些头疼。   当初救下他们的时候,就晓得是给自己挖坑了,如今颇有头疼,她挑眉撇了眼二人消失的方向,同天青使了个眼色:“跟着去看看,确保他们乖乖回慈幼局,若有何风吹草动,也务必禀报于我。”   天青跟出去后,清嘉才用了一盏茶,王子尘便出现了。   大约是即将要寻到至亲,他眉目间都洋溢着一阵喜气,见了清嘉,是拱手就拜:“孟兄,多谢你!”   清嘉猝不及防受了个大礼,哭笑不得地将他搀扶起来:“举手之劳罢了,你我之间何需客气。”   “边吃边说。”   王子尘赧然一笑,也不提筷子,只倒了杯酒,先敬了清嘉三杯。   这可不是江南的做派。   清嘉想他大抵是在西北呆久了,象征性地抿了口,问:“是了,王兄可去见过你姐姐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   王子尘抵京,从头到尾都是李、宋、谢几人合谋下的局,清嘉对来龙去脉也清晰,但也得装作关心而不知的模样。   王子尘摇了摇头:“并未。去庵里瞧过了,却说她正巧出门云游了,只怕要耽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呢。”   他不见气馁,仍是笑容明朗的:“我二十多年都等得,没道理这几个月等不得。”   王子和就是如今的贤妃娘娘,此事自然不能告知王子尘,是宋星然编纂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李书言死后,王子和心如死灰,欲投河自杀,恰巧被云游在外的惠风师太救了下来,带回了桃花庵,青灯古佛,苦修多年,早看破红尘。   如今这个云游的说法,便是要稳住王子尘,将他留在京城,届时皇城中诸事备齐,再将王子尘引入局里。   因此,宋星然连宅子都替王子尘准备好了,以清嘉的名义送了出去。   清嘉又问:“王兄既要在京城逗留,可曾想过这几个月时日,如何打发?”   王子尘边吃边答:“唔......目前还未想好,但大约,会将双喜班重新开起来罢,我来得赶,他们还在路上,还要十来日的脚程,我在京里将诸事备齐,待兄弟们抵京,便可开锣唱戏了。”   原来他早有打算。   赵严是王子尘最大的仇家,如今也彻底倒台了,他这些年写了不少戏本子,明里暗里讽刺赵严,从前都是演了几场,便被赵严的耳目眼线打了下来。   这十来年,他走南闯北,其一是四处寻亲,其二便是剧目太针锋相对,导致被赵党官员挤兑得留不下来。   如今这些戏目也能光明正大地上台了。   王子尘本来便才华出众,在那荒芜的西北也能将双喜班的名声打响,何况是在文人雅士齐聚的京城,不足月余便一炮而红,在京城最大的瓦子登台演绎,座无虚席。   清嘉本来就很爱听戏,王子尘感念她的恩德,她若有空,每每都会留出前排雅座。   这日,宋星然回府,恰遇见清嘉在镜前梳妆,细致地描绘着眉眼,她本就生的美艳,稍一赚点,便是顾盼生辉,宋星然本该觉得赏心悦目,却最后憋出一句:“又要出去啊?”   清嘉在镜子中也瞧见他了,甜甜地唤了句夫君,然后便低垂眼眸,素白的细指在妆奁上划了划,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簪哪一根钗子更好看?”   宋星然叹息,到底没有违拗她,心不在焉地指了一根碧玉荷花钗,清嘉拿在镜前比了比:“我怎么觉得不大衬呢?”   又换了根双鸾点翠的步摇。   倒也不必如此慎重,他们二人出去玩时,也不见她这般介意仪容呀。   宋星然看在眼里,更似泡在醋罐子里,明知故问:“要去哪里?”   清嘉揽镜照着,轻快回了句:“去看戏呀。”   她理直气壮,宋星然哽了下,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轻抚着她额角:“不去了好不好?我今日有空,陪你逛一逛。”   清嘉下意识皱了下眉。   其实她还是更愿意出去看戏。   王子尘这人还怕颇有巧思,一出戏分了好几场,她三天前看的是第二场,今夜要看的是终场,这几天都是抓心挠肝,今日要是错过了,怕又要等四五天呢。   但宋星然忙七八日,夫妻二人见面的时间都寥寥,若拒了他,也不大合适。   清嘉握住他的手,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甜丝丝的:“夫君,同我一起去听戏,好不好嘛?”   她一双水杏眼亮晶晶,又含情带魅,宋星然实在很难拒绝她的糖衣炮弹,只能用鼻音哼了一句:“好吧。”   清嘉唇上原来点了唇脂的,悉数蹭在他下巴上,绯粉绯粉的一小片,但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十分板正严的,他低垂桃花目瞧她时,便分外有种颠倒凌乱的媚态,盯得清嘉都面热了,提起帕子去擦他下巴:“你看看你,快去换衣裳呀,时候也不早了,夫君还得陪我四处逛逛呢。”   宋星然提起她手腕咬了口,方气哼哼地听从摆布换衣裳。   但才比着清嘉今日的湖蓝衣裙换了身合衬的长袍,整理衣袖出来时,“不速之客”宋谅又来了,说是宫中急召。   宋星然深吸口气,暗暗骂了一声。   他也才从官署中出来不过个把时辰。   清嘉早习惯了这情况,自从兵变后,老皇帝便分外依仗他,三不五时都有急事召他入宫,最终大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破事。   譬如说他午睡做了什么梦,钦天监又起了什么卦象。   清嘉无奈一笑,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胸膛:“夫君快去吧,不需分心,我自会安顿好自己,莫耽搁了正事。”   宋星然才不情不愿地,又将官服换上。   但这次,竟真是大事。   皇帝要立储,死了心要立六皇子李景作储。   御书房内只有皇帝、李炎、陆云卿、宋星然四人。   皇帝坐在金台之上,近段日子他又瘦了许多,面颊凹陷,长长的胡须覆盖了半张脸,眸中混沌,失了精光。   李炎与宋星然对一眼,他们早都怀疑皇帝被下了药,近来精神愈发不济,昏昏沉沉,说话也常前言不搭后语。   但叫可靠的太医细细地诊了又诊,膳食、用度都查过了,也不见异样。   陆云卿倒是一脸理所应当,仿佛预先都知道了。   宋星然心知此刻驳皇帝也没有用,正思忖着如何应付,却听见皇帝嘱咐李炎:“老四,你如今身子渐渐好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算是个有良心的,日后可要好好帮衬你五弟弟。”   有良心的李炎答:“是。”   宋星然说:“一国立储,是大吉,臣曾问过钦天监,说八月二十,是个十年难遇的吉日,不若趁热打铁,就在那日册封如何?”   八月二十,满打满算距今还有二十天。   宋星然生怕皇帝明日便要大朝宣布此事,只怕后脚陆云卿就要动手弑君,好歹拖一拖,也筹划个时间戳破他的奸计。 第83章   出宫后,宋、李二人马不停蹄地去了长亭楼与谢云嵩议事。   为掩人耳目,三人错开时间,但宋星然才走入大门,方要上楼时,便听见身后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那位,是宋阁老罢?”   “是,就是他。”   “瞧着挺俊俏的,怎么竟能放任他家夫人在外头养戏子呢?”   “真绿阿。”   宋星然脚步一顿。   养戏子、夫人、绿帽子,这几个关键字在他脑中组成一个荒谬的故事,同时生处一阵哑火:这什么胡言乱语,是哪个不惜命的,竟敢散播谣言,污蔑清嘉。   宋谅见他脸色沉了下来,忙解释:“爷,坊间的风言风语,做不得数。”   宋星然狠狠瞪他一眼:“我自然知道是假的,这废话还要你说么?这是何处起的谣言,还不速速去查——”   他在楼梯拐角驻足那阵,楼下那阵议论愈发热火朝天起来:“他那夫人,大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水性杨花,这样高的门楣,她也敢堂而皇之地养戏子。”   “我晓得,双喜班那班主是吧,好像叫什么......”   “王子尘!”   “是,也不知从什么穷乡僻壤冒出来的,咱们京城的戏班,什么张家班、李家班,梨园争得鸡飞狗跳,他呢?才一个月便能如此风头,定然是咱么国公夫人在背后撑腰。”   “谁说不是呢?今日开锣,据说那宋夫人又在天字一号捧场了,咱们国公爷......”   议论声止住一瞬,随即迸发出一阵暧昧的笑。   分明是嘲弄宋星然。   宋星然听得怒火中烧,手捏在楼梯架子上,青筋都迸出来:“这些人——把他们嘴给爷撕碎了!”   他才要发作,后背被人拍了一记,他气冲冲地回头,对上李炎意味深长的眼神:“别闹大了,若真如此,你这顶绿帽子要戴的稳稳当当。”   宋星然瞪了李炎一眼。   他带了个修罗面具,张牙舞爪地有些吓人,宋星然呸了声,终究还是将好友的话听了进去。   李炎瞧他神色,便知他想通了,张臂环着他肩膀将人往楼上带:“你呀——关心则乱,小心不要中了旁人的诡计。”   “祝清嘉是什么秉性,你不清楚么?为你几次出生入死的,你若真怀疑她,还算个男人?”   “且王子尘还是咱们作主引入局的,如今谣言四起,是咱们的不对,未曾控制好局面。”   宋星然将他手臂甩开,又气恼又无奈:“要你说,我自然不会怪她。”   二人踏入包厢,屋内烛火未燃,只有角落的夜明珠在珊瑚树上幽幽生光,宋星然一张俊容在昏暗的荧光下更有种破碎的气质,连李炎个男人都觉得自家兄弟这副姿色若真被人绿了实在天理难容。   听他口气低迷道:“这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多了许多掣肘,我这些年的事情,传得这样难听,见了我顶多说一句风流,也不敢说别的,我这些年入仕为官,这些流言蜚语也影响不了我。”   “但女子不同,教条却是苛刻得多。只怕是一口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宋星然叹了口气:“终究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这些谣言,分明是有心人要攻讦我,否则这王子尘,能掀起什么波澜?”   “我愿意她随心,每日欢欢喜喜,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玩,如今闹成这样,我只怕这些带刺的话会伤到她。”   李炎听他倾吐完这些,才拿起火折子将屋内烛火点亮。   他拍了拍宋星然的后背,安慰道:“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你夫人也受了牵连,日后,明之,我许诺你,日后我定会努力——咱们一同耕耘,叫女子的日子过得更轻松自在些。”   这话,李炎是真心的。   从前,他好像也自负自大,阴诡别扭——是莫雪笙给他的评价。   他听了之后,本来生气的,与她甩了脸后,独自静思了一夜,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也没错。   她淡漠又张扬,似雪域上的高照的骄阳,炽热的光常常照耀到他不为人知、潮湿、阴冷的地方,灼得他不适,却又......莫名心生向往。   莫雪笙是有抱负的女子,他也很愿意同她携手,完成她的愿望与向往。   宋星然回眸望向李炎,觉得好友眼底透着一层火光——竟是从不见过的温煦,是刚点了烛火的原因么?   “你们两个肉麻兮兮地是要做什么?”   谢云嵩疑惑的声音打断了二人之间或忧郁或迷离的氛围,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衣角都翻乱了。   三人落座,才说起了今日皇帝新近决定的大事——立储。   宋星然说出自己的想法:“十五日后的中秋夜宴,老皇帝原来不欲操办,阿炎这几日撺掇着,请他大大地热闹一场,将王子尘召入宫中献艺,届时便闹一场认亲的戏码。”   “只认亲?”   “那与陆相公的事情呢?都不提么?”   宋星然也在斟酌,是该直接扯破,还是只划一道口子,那些包裹其中的秘密往事,叫皇帝一点点去查。   若是从前那心细多疑的皇帝,必然是见一点端倪便撒网去查。   李炎摇摇头,表示不认同:“老头子,近来仿佛被人下了药,精神头很差,我怕事情闹不大,他都感知不到,王子尘认亲,只怕他还喜气洋洋地赠王子尘个便宜国舅的名号。”   谢云嵩也表示认同:“致命一击,莫浪费了兵器。”   三人正密谋着如何排兵布阵,突然门边传来急切的敲门声:“爷!有急事要禀!”   是宋谅。   宋星然一声“进”才砸下来,宋谅已迫不及待破门而入,他拿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到宋星然跟前:“方才有个小厮塞了张字条过来。”   纸条上书:宋夫人有难,醉蓬莱,寒玉厅。   宋星然攥着纸条,眉头皱紧:“可有追寻到是何人?”   清嘉今日改是去听戏了,那瓦子就在醉蓬莱附近,他今夜打算迟归家,至今不曾得到府上来信,说清嘉抵家。   所以宋星然几乎是瞬间便信了这个说法。   他冒不起险。   宋谅摇头:“那小厮只说是门外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塞了几钱银子使他传信,我再派人去外头搜寻,连个影子都没了。”   宋星然来不及思索,便落下一句“失陪”,急匆匆地往醉蓬莱赶去,才出长亭楼大门,迎面便碰上了天青雪青,说是   “那雅座周围蒙着白纱,朦朦胧胧是能瞧见人影的。”   “我两在外看守,里头只有听雪同夫人,但戏都散场了,里头确实是夫人的声音,说自己再呆一阵。”   “但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天都黑了一阵了,雅座上也燃起了灯火,我们便觉得不对劲,叫人也听不到回应,甫一进门,才发现里头是两个假人!”   “我们发动人手去寻,也找不着了。”   宋星然心底咯噔一下,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先去找人,迟些再罚你们。”   ——   清嘉艰难地睁开眼,浑身似有火烧,一阵莫名的炽火自五内涌起,烧得她大脑都发昏,腿脚也似灌了铅一般沉重。   这是个陌生的环境,一间房,陈设布置都不曾见过,但墙上挂的画是次品,身上盖的被子也只是寻常棉布,显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好地儿。   “听雪呢?”   清嘉一出声,便被自己娇滴滴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这是被人下药了。   方才,她是在雅座上听戏,一切都是好好的,吃了一盏茶,吃了几品果子,在天色昏黄,好戏几近结束时,她便觉得困倦。   最后,好似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昨夜宋曦半夜闹了几次,她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当时也不觉得有异,左右这瓦子来了好几次,门口天青雪青还看着呢。   谁知一松懈,便真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已中了旁人陷阱。   她身子重得很,脑子也不大清醒,行动间发出几声厚重的响动,但才将脚放下床,脚底一阵肉乎乎软绵绵的诡异触感,她尖叫着向下望去,才发现床底下,竟躺着个王子尘!   王子尘被她一脚丫子也踩醒了,缓慢地睁开眼,眼底也是茫然,揉着眼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孟兄?”   他声音是从未有的低哑,面颊上也呈现出怪异的潮红。   王子尘扶着床缘将身子拽直,不小心碰了清嘉垂在床沿的手,肌肤交触间,二人之间仿佛有阵怪异的吸力,瞬时间,谁都没有挪开手。   这一下的轻触更是带出了体内许多怪异的渴望来。   清嘉听见王子尘急促的喘息声,脑袋嗡了一声,终于找回零星清明,忙挪开身子,跌跌撞撞地下了床,缩到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   他们都被下药了,不能靠太近。   如今尚有理智残存,还勉强能挣得开,待药性渐渐发开,便会好似星火燎原一般,只被身体原始的渴望操控,与禽兽也没有区别。   她不喜欢王子尘,也不想与他发生关系。   此刻,清嘉已无力去思索贼人是谁,只想勉强想着如何脱困,抱着自己瑟瑟抖了一阵,才瞧见大门的影子,踉跄着往门口走去,却发现门早被锁得死紧。   窗台上的香炉更是袅袅生烟,也不知是什么腌臜东西。   清嘉一把将香炉掀开,胡乱地将那炉香踩熄,才脱力呆坐在地上,余光却瞥见王子尘眸光闪烁,漆黑的双目,一点理智都没了,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野兽盯上了猎物。   清嘉更心慌,凭着本能,顺手抄起桌上的水壶,对着王子尘的脑门用力砸了下去。 第84章   她是拼尽了浑身的劲儿,王子尘被砸得浑身往后仰倒,脑门被碎瓷片割破了,淋漓地冒出鲜血来。   他瞳孔震了震,缓缓抬起手臂,擦了擦额上的血,仿佛不可置信的模样,迟钝道:“孟、孟兄,这是怎么了?”   清嘉无奈回他:“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么?”   “你我被人算计,下了情药,方才你理智都被蒙蔽了,差点要冲我扑向来,我是不得已,才下手砸你的。”   王子尘额头上还残留着碎瓷片,他没有章法地胡乱一按,瓷片嵌入肌肤,更散发出十二分的痛,倒叫他真的清醒许多。   他虽行走江湖,但不是个轻浮浪荡之人,当即道:“孟兄,将我捆在这床柱子上,捆紧些,莫让我有挣脱的可能。”   他如今浑身滚烫无力的模样,是没力气摆弄这些的,艰难地爬至床架边,催促清嘉:“孟兄,你要快些,迟了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清嘉何尝不怕,她也中了药的,怕极了二人一接近便贴在一起,但——   她思索片刻,仍毫不犹疑地爬向王子尘,并顺手在地上拿了块瓷片,在掌心狠狠一割,疼得嘶嘶倒吸气,才敢去扯床幔。   此刻,清嘉视线其实都模糊了,全凭着一股气行事,拿着碎布胡乱在王子尘身上捆。   只是她动作越大,神思便越恍惚,最后竟不受控地往王子尘身上贴,还是手上的伤又叫布匹割开少许,痛感一袭,才恍然回神,跌跌撞撞往角落躲。   清嘉手上始终握着碎瓷,只察觉自己一愣,便在手上割出一道伤。   都不知过了多久,她神思涣散至自己几乎感知不到痛感,手上的伤疤只觉得钝钝的,鼻端闻到鲜血的腥气、耳畔是王子尘艰难的喘息声,几者交缠到一起,竟引发更多的兴奋,她望向床边瘫倒的王子尘,脑海中似乎一直有人在低声诱哄:去吧。   清嘉四肢白骸似有火烧,汇聚在头顶以及下身,仿佛两股巨大的力气将自己撕扯开,头顶赤火将人意识都蒸干,身下的火把却将人烧成熔浆,软绵绵地趴在地上,无耐地去揭衣裳,渴望寻得一丝清凉。   但终究是徒劳。   就在清嘉觉得自己是条失水的鱼,被折磨得都要去死时,门外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如真似幻。   是有人来救她了么?   朦胧中,清嘉感受到有人将自己搂了起来,宽大的手掌,沁凉的肌肤,她不由自主地低哼了几声,柔弱无骨地往凉快之处贴近。   “都出去!”   宋星然咬着牙,低声呵退扈从之人。   清嘉身上衣裙被她拽得凌乱,她没了理智,动作便很粗鲁,露出了大片光洁的肌肤,偏偏手腕上蜿蜒着雪线,触目惊心地流淌在血色的肌肤,仿佛雪地上的芍药,艳得近妖。   偏她身姿妖娆,眸色迷离惺忪,是二人隐秘时才会出现的模样,再一扫角落里绑起的王子尘,宋星然很快判断明晰——他的清嘉,是被人暗算下药了。   自不可能叫旁人瞧见她这副勾人心魄的模样,宋星然毫不犹疑,将外袍脱下,妥帖地将玲珑的女体遮掩,然后才将人抱了起来。   清嘉自己挨了好些时候,一碰上宋星然便仿佛星火燎原,感知到药效的作用成倍扩散,游走在四肢百骸。   宋星然的躯体温凉舒适,触手仿佛软玉,清嘉被他抱在怀中,仍觉得不够,红唇张阖,呢喃着:“好热呀。”   不满意地往他怀中钻,顺道还想将身上的袍子挣脱,原来是横抱的姿态,在她的抵抗下寸步难行,只好似抱着小儿一般,一掌托在她尾椎骨底下,一掌搂着她的后腰,才勉强将人“钳制”住。   清嘉上身被她褪得只剩下兜衣,稍一乱动她圆润的肩便暴露在空气中,宋星然哄她:“嘉嘉,你乖乖将衣裳穿好。”   清嘉嘟囔几声,搂着他的后颈,喉咙仿佛干渴,循着声响去探索,对着他的唇印了下去,似汲水一般,想要吮出甘甜的水液来,却越发干咳。   宋星然本来也想躲,但美人热情的香吻触感太过美好,叫他不自觉沉溺,大脑没来得及转动时,已然与她热烈地吻在一处。   待回过神来,自己领口的衣裳已被清嘉扒开了许多。   宋星然偏开头,无奈地骂了声不争气的自己,美人不满地发出呼唤,凑在他耳廓上娇滴滴地吹气:“夫君、夫君......”   宋星然便是没被下药,意志力也要涣散了。   只好咬着牙,点了清嘉的穴道。   清嘉只觉得脖颈串来细微的麻,便失去了知觉。   她脱力地歪倒在宋星然肩膀,残存的意识趋势着身体往宋星然的怀抱中撞去,宋星然抱着她,还能感受到自家妻子不大老实、万分激动的身体状态,竟游神地想,是江湖上哪一号烈药,他也是头一回见识。   扈从都在门外守着,以宋谅为首,也只有他,才敢眼疾手快地将王子尘拖了出来,然后结结实实地打晕捆住。   宋星然扫了眼王子尘,他脸色白得发苍,脑袋上伤痕瞩目,虽被敲晕了,浑身也是在抖。   这副模样。   若自己迟来了一点,这后果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淡漠道:“找个疾医瞧瞧,实在不行便寻几个女人与他泻火。”   这话,宋星然虽压低着声音,但在前头的小侍卫还是听见了,偷偷瞥了一眼,只见国公爷外袍褪了,密不透风地罩着个女子。   他仓惶地一瞬,只见露出的一截小腿,莹白似玉,在大人怀中晃晃荡荡,足上的绣鞋松松垮垮悬着,他在心中默念了一个数字,便有个绣鞋“咻”声坠在地上,他眼神急忙错开,不敢再看那位身形袅娜的女子,只讷讷地盯着那只艳丽的绣鞋,直至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离开,他才如梦初醒一般。   清嘉被宋星然带回了家,火急火燎地请了大夫。   明大夫捋着胡须,忧心忡忡:“这药性很烈,如今又全然发作了,毋论是下针或用药,都无法全然纾解,还得大人......”   他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后,附上了尴尬的几声咳嗽。   宋星然当然知道他话里何意,他倒不介意,只是这破药也不知出处是何,眼见随着时间流逝,穴道渐渐被冲开,清嘉双眸虽还闭着,弯眉却倒蹙,红唇中不时吟出几声难耐地哼,似猫儿一般。   宋星然拍了拍清嘉面颊,她便自然而然地贴近,在他掌心处蹭了蹭,仿佛隐秘的催促。   “她似乎难过,这药会不会对她身体造成伤害?”   明大夫挑眉,很认真地思忖一阵,又抓着清嘉的手腕看了许久的脉,才说:“实不相瞒,老夫也辨不出这药出自何方,但夫人的脉象虚浮,是大大的亏损之态,只怕今夜将药性散出来后,于脏腑都会有害,只能往后细细将养。”   宋星然听罢,更是牙根都要咬碎。   是谁这般狠辣,要害他的清嘉?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四五个名字,还未来得及深思,便被清嘉哼唧破碎的几句“夫君”打乱。   她双睫颤颤,显然将要苏醒。   宋星然将清嘉抱了起来,点头同明大夫说了句告辞。   二人才踏入“和风院”清嘉便睁着迷蒙的杏眼,攀着宋星然的脖颈,毫无章法地去亲他,她已全被药性驱使,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混沌瞧见他的清俊的轮廓,难受得咽咽呜呜地掉下金豆子。   宋星然心疼地去哄,身体力行地去安抚清嘉。   他身体的渴望虽轻而易举被清嘉挑起,但脑子却始终记得明大夫的嘱咐,生怕用劲儿太过,对她身体不好,咬着后槽牙,声线闷哑:“嘉......不急。”   直至月落归林、晨光微曦,明大夫掐着时间,叫个小童子前来送药。   那懵懂无知小童子提着药盒,瞧见窗纱上隐约映着两道影子,一道高大些的,将纤细那个搂在怀中,她脖颈纤细,似天鹅般高高仰起,抛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足底绷得很直,仿佛受了巨大的刺激。   他掠过窗台,在门边叩了叩:“国公爷,太师父叫我来给夫人送药。”   他心底又疑惑:病了么?仿佛不似啊?   小童子的清脆的话音传入屋内,清嘉也听见了,搂着宋星然,失神地颤了良久,低声道:“夫君......”   她面上余韵尚存,红粉霏霏,似乎浸在朦胧的水泽中,媚得惊人。   宋星然将她额上濡湿的碎发轻柔拂开,想她此刻药效大约散了七八成,将人搂回了床榻上,门口有个小小的影子倒映出来,宋星然此刻脊骨也有些酥麻,浑身涨涨的不欲挪动,却也要披衣起身去取药。   小童子终于等到门咯吱一声打开,忙将药盒递了过去:“还是温热的,病人需得赶紧喝。”   宋星然碰碰他脑袋,道了声谢。   小童子完成任务,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宋星然回房时,他取药的短暂时刻,床褥衣裳都被她胡乱拂开,床上赫然一条歪歪扭扭的美人蛇,雪肤、乌发、红唇,一瞧便是能吸人精气的那种。   宋星然轻柔地将她搂住,亲了亲她水润的唇:“不舒服么?”   清嘉声音低弱,却九转十八弯地回了一句:“痒......” 第85章   清嘉瘫在宋星然怀中,浑身都黏糊糊的,她只感受到自己躯体变得十分沉重,似被滚烫的水液蓄满,烫得她皮肉都疼,只是昨晚厮混了整夜,她连抬起小拇指的力气都无。   宋星然见她面上的粉褪了七八,反而转出病态的潮红来,心知她药效大约过了,往后却更难挨,忙将那补药喂了过去。   清嘉是不清醒的,舌尖传来明晰的苦,她哼着鼻音,并不愿意喝苦药。   宋星然拿清嘉没办法,只能抵着她的后脑,一口一口渡了过去,一碗苦药,有半数是落了他口。   她此刻连声都哼不出来,呼吸之间喷薄出阵阵热气,仿佛五脏六腑皆是热的,瞧得宋星然惊心,再按捺不住,使宋谅将明大夫拖了过来,连明大夫都讶异清嘉对此药的反应,当下便去了银针。   宋星然见清嘉泛红的肌肤上密密麻麻施着银针,她双眼还阖着,神志不清地喃着腾,一管嗓音还是又嘶哑,他心疼得都说不出话,自己受难都没有此刻折磨,只能捏着她的手,憋得一双桃花目都发红。   又忙活了两柱香的功夫,清嘉身上的高热才散了下去。   明大夫亲自与她灌了药,交待:“药也用了,针也施了,此刻夫人最要紧的便是好生歇息,叫她狠狠睡着,将精力养回去。只是她身上的余热未散,大人要时刻注意,用温温的药水与夫人擦身降温,待今日过了去,大约便不会如此恶况了。”   宋星然深深看了眼清嘉,此刻她合目睡得安宁,身上病态的红潮终于退却,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淡淡的阴翳,唇色也是苍白的,柳眉始终蹙着,大约仍在难受。   他是一万个不放心,忧虑地点了点头,明大夫临走前还拍了拍他的后背:“无事啦,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明大夫敢如此说,宋星然却不敢放松,他换了身衣裳,陪着清嘉一起躺下,闭着眼睛却也睡不着,三不五时便翻身来探一探她额头温度,用药水替她擦拭身体云云,本来是天色微曦,直至熬到了月上柳梢,清嘉身上的热度才彻底恢复正常,只是她依旧安然沉睡,宋星然又请了一回大夫,再三确认她如此沉睡是否正常,得了肯定的答复才松了口气。   他真是被清嘉生产时吓怕了。   宋星然越是担惊受怕,就越恨毒了下药的人,他唤来宋谅:“都招了么?”   他熬了一天一夜,眼下有圈明显的青黑,眼白还渗着血丝,显得他一双狭长的桃花目裹满了阴郁,仿佛熏染了毒气,他又肤白,此刻面色苍苍,像极了话本中要将人魂魄撕碎的恶鬼。   宋谅不禁缩了缩脖子,恭敬道:“关了一天一夜,伺候得妥妥的,小姑娘倒是嘴巴硬,但......都招了。”   他停了一瞬,暗自又观察了下宋星然的神色,仍是阴沉得能滴出水,还是交代道:“幕后主使,是曲烟波。”   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宋星然有些昏涨的头脑竟愣了一瞬,揉了揉额头,才不耐烦道:“她人呢,现今在哪?”   原来是她。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两年前,他与清嘉才成婚的时候,京城内便散布曲烟波与他情深似海,清嘉横插一脚的谣言,与如今清嘉包养戏子,他惨戴绿帽的风言风语如出一辙,这是曲烟波惯用的手段,仿佛谁会在意一般。   幸而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心大的。   后一手更是惊人的相似。   当初在他的酒水中下药,这次又是对清嘉下手,只是不知她从哪个犄角旮旯寻回来的烈药,既要毁了清嘉名声,简直有害命之嫌。   真是个毒妇,当初便不该心软的。   宋星然陷入沉思时,听见宋谅弱弱的应答声:“已捉回来了。”   “去看看。”   ——   国公府设着私牢,曲烟波与萧氏兄妹此刻都被关押在此,宋星然并不想去见曲烟波,径直去见了那两个,受了清嘉恩惠的少年。   兄妹两个被关在一处,用个铁栅栏隔开,萧铃抱着双膝缩在角落,身上湿哒哒的,萧牧倒是坦然,盘腿正坐,因他是报信之人,宋星然命人不得为难他,此刻他除却衣裳占了灰尘,一切都好。   宋星然坐定后,便有人将兄妹二人提了上来。   他坐的地方较平底高了六级台阶,本来便居高临下,兄妹又被人一竿子招呼在后腿弯上,顿时膝盖骨一软,跪在地上,只能仰着头看眼前高高在上的男人。   地牢本来便阴冷,宋谅为了自萧□□中套出消息,先是用软鞭拷打未成,又是将她泡在水牢中五六个时辰,才撬出了消息,所以她浑身是湿透的,寒气自脏腑渗到骨骼,又将血肉也冰封,她冷得直打哆嗦,却瞧见宋星然一身玄色衣裳,面容冷胜寒冰,手上大约捧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袅袅散发出温热之气,叫她没由来地狠狠发了个冷颤。   宋星然方才已经看过宋谅呈上来的文书,详细地记录了萧铃是如何作案的,她的计划堪称周密。   她在先是混入了戏楼,成了其中打下手的丫头,所以才能早早先将假人布置,后又在清嘉茶水点心中下药,外头提前有人接应,绕过了天青和雪青两个饭桶,只是没算到自己兄长还算有良心,偷偷传信给宋星然。   将房门锁死后,为保万无一失,萧铃仍在醉蓬莱附近徘徊。   萧牧自报信后,心知宋星然不会善罢甘休,去将萧铃带走时,最终双双被宋星然的人带走。   宋星然盯了萧铃半晌,不解地:“她也救过你,好吃好喝地供养你一年多,竟这般狼心狗肺么?”   萧铃自认是硬气的人,能受苦,很抗揍,但听见这话时,心头也不由酸了下。   她对清嘉......   本来便是带着偏见接近的,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曲烟波报仇,如今仿佛办成了,却一点也不好受。   心里难受。   她只能梗着脖子不说话。   见她的模样,宋星然烦死了。   明明做错事的是她,受了苦的是他的清嘉,他恨不能将曲烟波与萧铃千刀万剐。   但宋星然也不耐烦折腾这么个小丫头,若她愿意早早招供,身上的几鞭子都可以不受,只斜着眼扫了她几下,淡淡道:“你做了错事,本来就该有惩罚。”   萧牧忙求情:“大人,大人开恩。”   宋星然还未说二人的处置,门外便有人报信来,宋谅得知,眸中闪过欣喜的光,忙附在宋星然耳畔:“爷,夫人醒了。”   宋星然顿时起身,匆匆忙忙离了牢房。   ——   清嘉醒了,意识仍是飘飘荡荡,如在云端的,喉咙更是如有火烧,灌了一壶水,才勉强将深重的干渴压了下去。   被听雪逮着吃了粥食与药,清嘉都难受得不行,五脏六腑都仿佛排斥这些外来物,趴在床边直干呕,只是泪眼汪汪的,也吐不出东西来,脱力地靠着引枕发呆,又昏昏欲睡的时候,宋星然回来了。   她也没力气说话,轻飘飘地撇了他一眼。   宋星然倒很激动,但见她软绵绵的模样,连拥抱她的力度都轻飘飘的。   清嘉便这样依偎着他,沉默了一阵,才觉得有了些力气,问:“查出是谁下的手了么?是你哪号政敌?”   宋星然低下头,贴着她的脑门蹭了蹭,却没有说话。   清嘉哼道:“陆云卿?”   宋星然捧着她的面颊,浅淡地笑了下,但那笑容所含意味却颇为复杂,愧疚有之,心疼有之,还有点不由分说的......害怕。   也是酝酿了一阵,宋星然才小心翼翼地答道:“是......曲烟波。”   曲烟波?   这个名字远离清嘉实在很久了,她迷糊了一瞬,想起从前的时候没忍住揪着宋星然的衣袖,气笑了。   自他们离京往凉州去后,曲烟波便仿佛消失了一般,此后清嘉再回京,有关于她的传言已经很少,但提起的,都说她是被宋星然藏到哪个隐蔽的庄子享福去了。   连清嘉也如此以为了许久。   直至后来,二人互证了心意,清嘉才敢半开玩笑地说起这段往事。   宋星然说,是将曲烟波送了去安北那等蛮荒之地,有人看守着,叫她永世不得回京。   他的人都是饭桶么?如今她回了京城,还敢堂而皇之地害他,足见宋星然对曲烟波仍有仁慈。   想起昨夜受的苦楚,如今浑身也是不舒服,清嘉气不打一出来,也不想碰着宋星然,艰难地挪开了身子,转头用个后脑勺对着他。   宋星然苦恼地哎了声,又凑近去搂清嘉:“我的乖乖,是我错了,妇人之仁,当初......”   当初是见曲烟波确实忍辱负重,颇为得力,才没下死手。   但这些话宋星然可不敢说,解释能有什么用,还是乖乖服软认错才对。   哪怕清嘉只用后背对着他,宋星然仍毫不犹豫地搂着她的后腰,将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低声下气地:“我知错了,夫人。”   “全是我的疏忽,没有加派人手看管曲烟波,更没有察觉她偷偷回京。”   “你打我骂我都好,只是如今你身子还虚,万不能生闷气的。”   宋星然捏着清嘉的手,在自己面颊上不吝惜力气地拍了几下,都打出红印子来,清嘉才蹙着眉缩开手:“打得人家手疼。”   但口气已带着笑了。   宋星然知她脾气已经过了,忙抚了抚她的心口:“莫生气,莫生气,咱们清嘉要开开心心,才能漂漂亮亮。”   哄小孩呢?他哄宋曦都没这幼稚的劲儿。 第86章   清嘉抖了抖肩膀:“你快将我闷死了。”   宋星然才嬉皮笑脸地挪开了稍寸,只是大掌仍扣在清嘉腰上,低声解释:“你这次着了曲烟波的道,还有旁的缘故。”   “什么?”   宋星然娓娓地解释了曲烟波与萧氏兄妹的关系,清嘉从一开始的眉头紧皱,直至后来的淡然,她摇头笑了笑,是笑自己识人不清,是笑自己被人算计裹挟。   她早就觉得这对兄妹奇怪了。   毕竟是养了一年的的孩子,虽没有花费几多心思,清嘉还是有种被背叛的无奈之感,她自诩不是心胸宽大的,往宋星然怀中钻了钻,委屈道:“背叛、伤害过我的人,我并不想宽宥。”   宋星然淡淡哼了声,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是一阵苦涩的药香气,提醒着他,她是受了怎样的苦。   “知道了,此事我会处理。”   清嘉听了声,抬头去看他,却只见他眼神悠远,显露出冷漠残酷的锋芒,他微抬的下颌与高挺的鼻梁骨形成一道冷厉的锐角,当即心头一凉,扯住他衣袖:“夫君,你莫不是想杀了他们罢?”   他倒是想过。   宋星然垂眸望清嘉,方才的冷酷又荡然无存,桃花眸柔和幽邃,仿佛夕照下的碧波:“不会。”   他大掌贴在清嘉后颈,力道柔和地抬高,与她额心交抵:“我也想过要他们死,但想了想,终究要与你同曦儿积些福德,我便不私下处置他们,已命人绑了,发送至官府,便依照律法处理。”   这个说法,清嘉很满意,她并不愿宋星然手上沾染太多鲜血。   宋星然顿了顿,又说:“至于那哥哥,算是做了件好事,我姑且放过他。”   “你不是说,他想读书么?我送他去曲驰书院,你看如何?”   清嘉偎在宋星然身上,他声线偏低,与她说话时又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轻轻柔柔的,听得她本来便困倦的神思越发涣散,不知不觉又要睡着,说到此处时,她只听见耳畔有他的声音缓缓流淌,慢慢地阖上了眼,大致听他问了句,迷糊地嗯了句,便彻底陷入黑甜梦乡。   此后,清嘉身子骨始终不见好,直至八月十五中秋夜宴,清嘉仍是病病歪歪的,宋星然虽恨不得将清嘉揣在口袋中,但兹事体大,也得咬咬牙入宫。   宋星然临入宫前,还再三交代:“你得按时吃药才是,乖乖的,待我回来带夜宵与你吃。”   清嘉喝了十来日的药,觉得自己周身一阵药味,更是嘴都苦了,她与明大夫确认过,自己身体究竟有无问题。   明大夫都说,那虎狼之药确实伤身,只能慢慢将养,什么灵药也不好使,宋星然之所以还强烈要求清嘉继续服用补药,那却是关心则乱了。   所以,清嘉都将药偷偷洒了。   但十四那日,宋星然想着十五要入宫,又得浪费大半日不得陪伴清嘉,早早回了府,问下人夫人在做何,说是在睡午觉。   回房时,听雪在门边,本来她作势要通传,被宋星然一个眼神阻止了。   但清嘉被送药的童子闹醒了,又是一碗黑黑糊糊的的药汁,远远瞥一眼都要恶心反胃,她挥挥手,将小童子打发走了,环视了空荡荡的房间,良心不安地将药水倾倒在花盆中。   宋星然一踏入内房,只见清嘉披着件单薄的寝衣,薄薄一层纱,自身后甚至能看见微凸的蝴蝶骨与雪色的肌肤。   她连鞋子都没穿,赤足踩在地上。   如今都中秋了,她近来总说头疼脑热,还敢不顾惜自己身体,当即出声阻止:“嘉嘉!你这是做什么?”   他走起路来,一点声都没有,清嘉猝不及防一激灵,浑身抖了下,手上便握不住东西,瓷碗咕噜一声滚落,在地衣上发出厚重的闷响,未倒尽的药汁也洒了出来。   宋星然眉头紧蹙,压着声问:“祝清嘉,你这是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都瞧见了。   他气势磅礴地逼问,清嘉愣在原处,颇有些手足无措,眼儿瞪得滚圆的,既无措又无辜。   本来忙着倒药,鬼鬼祟祟,未来得及穿鞋,如今被他凉飕飕的眼神一盯,觉得有阵凉气自足底升腾,踩了踩地。   宋星然自然看见她的小动作,更觉得恼怒,绷着一张俊脸,将人拦腰抱起,虽然生气,还是轻拿轻放,摆回了床上。   他一握,果真是冰冰凉凉的。   本来想保留点气势,一开口却似苦口婆心的老妈子:“嘉嘉,你能不能不要任性,好好照顾自己身子?”   清嘉才不怵他,伸腿在他手心上踩了踩,百转千折地唤了句:“夫君——”   宋星然气笑了,唇角弯了弯,又强压了下来,装作一副还在生气的模样,口气却分明软化:“不许撒娇。”   清嘉凑在他唇角亲了又亲,光明正大地躺入他怀中。   宋星然从来不会推拒清嘉的吻,在一声声“夫君”中迷失了自己,更兼他发觉清嘉躯体是冰冰凉的,又主动张开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在她鼻尖惩罚性地咬了口:“记得乖乖喝药。”   清嘉阳奉阴违地点头称是,不与他辩驳。   次日宋星然出门时,还未到吃药的时分,只能如此再三嘱咐。   清嘉笑嘻嘻地将他送走,一回头便将补药哗啦啦倒了。   ——   宋星然不大安心地入了宫。   皇帝本来身体虚乏,不欲操办,可巧谢云嵩在江南查访时,寻到个老道士,早年间以医毒双绝闻名江湖,此后归隐山林数十年,因二人算有些故交,老先生勉强答应出山,这才引入宫中,与皇帝暗中看过,果不其然,是中了毒。   此毒名唤柳木花,被混入皇帝服食的丹药中。   皇帝自兵变后,便大病了一场,他早年征战,积年的骨痛旧患都复发,十分难挨,以至夜里睡不着,白日精神既差,脾气更是暴躁,日渐虚乏。   所以贤妃才在他丹药中混入了柳木花,对外则称是自乌泥山求得的能麻痹感知,减缓疼痛,只有一点,长期服用,会叫人在不知不知觉中上瘾,更会掏空人的身体。   那老道说,皇帝的瘾已然不轻,若用舒缓的方式戒断,需得皇帝配合,因药瘾一上来,他便会察觉自己身体异样。   若用暴烈的方子,只需三两剂猛药。   只是这样一来,皇帝的寿命不过半年。   李炎听后,默了一阵,最后仍决断:用猛药。   他已不需自己的父亲再活了,事情总归要有了断的。   猛药一下,皇帝精神陡然好转,精神大振,俨然又回府了往日神采,但宋星然心知肚明,这是将往后的寿命提前燃烧了,电光石火一瞬罢了。   原本打算操办的中秋夜宴,亦然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但经历过上回的兵变,皇帝的防范心大增,受邀在列的不过阁臣与几个宗室王爷,且完全交由李炎操办。   甫一开宴,皇帝便称赞李炎:“老四办事愈发有章法了。”   李炎被点了名,自是立起身来,缓缓鞠躬作揖,态度恭敬,姿仪优雅。   “儿子荒废了许多年,如今上天垂怜,身体稍稍好转,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实在不胜欢喜,更但不得父皇谬赞。”   他顿了顿,用另一欢快的口吻:“父皇,今夜有些不同。”   “教坊的把戏,想必您都看厌了。儿臣特请了近来京城炙手可热的双喜班进宫献艺,叫诸位叔伯一道乐呵乐呵。”   皇帝很高兴,一挥衣袖:“那召上来罢。”   在一阵悠扬的乐声中,王子尘踩着乐点,粉末登场。   自进了曲烟波圈套后,宋星然亲自见了王子尘,很直接地告知他,王子和并不是桃花庵中的尼姑,而是入了宫,成了今上最宠爱的贤妃娘娘。   原本王子尘并不相信,但宋星然拿出了宫中画师所绘的图画,有她一人的,也有与皇帝一道的,各色场景,叫王子尘无法质疑。   且画中人的模样,杏眼、泪痣,神态柔弱却倔强,只一眼,王子尘便确认了,那的确系他失散多年的家姐。   宋星然明确告知他:“贤妃未入宫前的身份,是凉州乌泥山归元观中的女冠,是纯洁无暇的圣女,并不是什么官犯之女,更不曾入过贱籍,至于曾嫁他人,更是无稽之谈。”   “你若出现,贤妃便犯了欺君大罪。”   王子尘是听说过这位宠妃的。   宋星然说的都对。   姐姐如今过得很好,富贵荣华,天下不会有哪个女子比她更甚了。   他们不能相认的。   “我可以帮你见她,看在你与清嘉相识一场,你也还算个正人君子的份上。”   宋星然的话里没有任何情绪,王子尘回忆起那夜,还是俊脸一红,眼神闪烁道:“宋大人......你......”   “中秋夜宴,我可以安排你进宫献艺,她是圣上妃子,定然高坐台上,你便遥遥见她几眼。”   王子尘心头一酸,心知,这便是他们姐弟今生全部的缘分了。   所以几乎是出现的一瞬间,他眼神便有意无意扫向前方,无法抑制地包含着汹涌复杂的情绪。   他演的第一出,是《寻亲记》,在戏文中,王子和如愿以偿地成了英姿飒爽的女捕快。   贤妃娘娘听得很沉醉,思绪被牵动着,回到了不曾家破人亡的往昔,直至台上灯光暗淡,王子尘下场换衣时,她仍出神,皇帝接连唤了几声“爱妃”,她才愕然回神。   王子尘将自己想表述的皆溶于戏文中,下一场便是平平无奇的合家欢戏目,贤妃的眼神却始终跟随在他身上,突然台上的武生长/枪一挥,竟跳了下台,直对着皇帝面门刺去。 第87章   更诡异的是,武生身形一飞,仿佛一声号令。   远处,静谧的夜色中,骤然爆出一声巨响,同时划出近百条漆黑的影子,正义极快的速度,往张灯结彩的御园窜去。   这一队刺客,手上执着银色佩刀,齐刷刷的行动下,这些迅疾闪过的白色锋芒将乌浓的夜划开了许多道口子,透出腾腾的杀气来。   御园内本来有御前侍卫,但正是其乐融融的好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突如其来的变乱,所以那武生的枪口几乎要抵在皇帝眼前。   寻常登台表演的刀枪剑戟,皆不会开刃,这武生的枪却是锋芒显露,轻轻一挑,能叫人血溅当场。   李炎反应最快,抽了御前侍卫腰间佩刀,转瞬间便将□□打断,沉重的枪头“铿”声坠落,砸在皇帝脚面上,这痛感又恰到好处地牵扯出他的恐惧。   这是在大内皇宫啊!怎有逆贼胆敢行刺!   待皇帝回神时,御园内已乱作一团——侍卫与黑衣刺客缠斗正酣,阁臣与宗亲们四散逃窜,那些坐得稍上的,围在皇帝附近,缩成一团。   这是刺客,是李炎费尽心思训练出来的死士,各个身手不凡,有以一挡十的本事,加上又占了快速的先机,出其不意,占尽了初时优势。   但皇宫内,侍卫们到底人多势众,待调度停当,很快两边也呈相当之态,且侍卫源源不断地补充,显然将要成压制之势。   李炎自是一马当先,始终护在皇帝左右。   慌忙中,他手臂被划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他便瞬时亮在皇帝眼前。   但见战况终究逆转,他便高喊道:“活捉!留下活口!”   秦王府的死士,要活捉可比屠戮难得多,这一声号令,虽然很合理,却浑然将侍卫们的节奏都打乱。   此话也是李炎下给死士的暗号。   原来,都是冲着皇帝去,如今却在御园中满场乱窜,不计较身份,见一个便祸害一个,这些皇亲贵戚本来便羸弱,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多了,对这样血腥的场景面对不多,不多时身上俱挂了彩。   把水搅浑,在混乱中,寒光森森的佩刀便落在陆云卿身上,“撕拉”一声,他后背便被划开道深刻的伤口,瞬间红了半身。   陆云卿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扛了重重的一刀,即刻便昏了过去。   宋星然在旁,装作手忙脚乱应敌的模样,实则三分武力也没发挥出来,眼见着黑衣人都要被屠尽了,只好在旁不着痕迹地打着偏架。   余光瞥见陆云卿重伤倒地,饶有兴致地笑了下,很快压制下去,冷眼瞧着黑衣人又是一刀将落,一旁的贤妃显然再坐不住,竟失了神智一般扑在陆云卿身前。   他不免风凉想到:这对鸳鸯也是有些真情在的。   他与李炎做局时,便想过了,这样一场小小的混乱,结局不过是两个。   杀了陆云卿,或是逼这对爱侣现出真身。   宋星然本以为这二位要成了刀下亡魂,但情理之中,王子尘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大义凛然地挡在贤妃跟前,凄怆地唤了一声:“阿姐!”   贤妃眼带震撼:“你——”   刺客被王子尘推了一把,刀锋也偏了稍寸,只砍在王子尘手臂上,待再回神想要直接了断王子尘时候,已被宋星然逼退。   其实,宋星然也很无奈,他是想要走简单粗暴的路子的,耐不住李炎无聊,非要如此,还说增加些不可控的风险。   他分明只是劣根发作,想要撕毁皇帝心中所谓圣女与爱情的模样。   但无论如何,宋星然见戏已演到精彩之处,忙推波助澜一把,趁着皇帝这股震撼劲儿,擒了几个黑衣人,彻底结束这场乱战。   为求逼真,他与李炎身上,是货真价实挂了彩的。   但皇帝此刻显然注意不到这些费心设计的小细节,他叉着腰,眉头深深锁起,危险的视线在地上的贤妃、陆云卿、王子尘身上扫视。   虽一言不发,但满怀深意的目光已将他的情绪全部袒露。   贤妃,方才是为陆云卿挡了刀的。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为另一个人舍弃生命?尤其对象还是一男一女,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   贤妃到底承受了皇帝多年偏爱,饶是在皇帝如此危险的眼神下,仍能很快整理情绪,扶着散乱的发髻,自地上站了起来,装作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声泪俱下地控诉:“陛下,是谁?好狠的心,竟将臣妾推到刀口上,若非这位先生仗义,臣妾如今已和陛下阴阳相隔了!”   呵。   宋星然与李炎悄悄对了一眼,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她的反应好迅速。   贤妃娘娘这些年的荣宠,也非没有因由。   卖惨、装乖,皇帝素来是很吃贤妃这一套的,今日的表情却显然犹疑,只见他眸光深沉,死死地盯着贤妃,仿佛要将她身上灼出个洞来。   但没有结果。   最后,皇帝眼神挪到奄奄一息的陆云卿身上,挥了挥手,一副厌倦模样:“先将陆云卿抬去太医署。”   口气已是嫌恶至极。   更甚的是,这几句话毕,皇帝也没有接过贤妃的话茬。   贤妃泪如雨下,啜泣着,挪着小碎步迈到皇帝跟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哀婉的:“陛下......您不信臣妾的话么......”   此刻,她杏眼朦胧,泪光中闪烁着心碎与依恋,竟是很真切的,连宋星然在旁瞧着,都以为她对皇帝真心一片。   看来女人的话真真信不得。   这念头落下,他脑海中,清嘉哭泣的模样一闪而过,彼时她也是言之凿凿说爱他,只觉得胸口卷起一阵烦躁。   宋星然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唾弃自己的小心眼,逼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皇帝身上。   他想,皇帝终究还是对贤妃起了嫌隙。   皇帝虽未挣脱贤妃的手,但他眸中全没了疼惜,只有忖度与烦躁,他在用自己的理智去思量今日种种。   御园中是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触了皇帝霉头。   毕竟,贤妃是谁推的,谁也没看见,单凭她一家之言,如何能作准?   换而言之,大家都是皇帝绿帽的见证者,知道太多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众人皆是又怕,又看戏的心态,静默了良久,才见皇帝敛了冷漠的面具,落了坐。   因为他没有将贤妃的手甩开,贤妃也亦步亦趋,在皇帝身边坐下。   王子尘仍匍匐跪在原地,他方才的戏服是纯白,左臂上的血渍便分外明晰,浓烈的一片红污了半边身子,刀口处狰狞地翻了出来,还在涔涔地渗血。   皇帝目光冷淡,落在王子尘身上,一字一句问:“你方才,唤朕的贤妃,姐姐。”   “是怎么回事?”   贤妃的来历,他查过。   是凉州的孤儿,自小被归元观的道长们养大,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兄弟。   王子尘浑身抖了下,仍未抬起头,哆嗦着回道:“草民胡言乱语,御前失仪,死不足惜,请陛下切莫当真。”   他时刻谨记宋星然的忠告,王子和若与他相认,将会犯下欺君的死罪!所以一揽子将过错都抱在自己身上。   皇帝冷笑了声,扫了一眼贤妃,却对着王子尘命令:“你抬起头来。”   王子尘瑟了下,挣扎了一阵,才缓慢地抬了头。   只是他一脸浓墨重彩,辨认不出原生的五官形状,只能瞧出个大致轮廓,是张流畅秀气的瓜子脸,趋于女性化的骨骼。   王子尘眼神躲闪,并不敢直视皇帝,生怕自己的只言片语,会拖累贤妃。   贤妃虽然勉强维系镇定,但她心中有个荒诞的决断,眼前的戏子,只见过一面的戏子,似乎是......   她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这种熟悉感,是刻在血脉中,只需要一眼便能引起灵魂的共振。   姐弟离散的时候,王子尘年纪还小,不大记得事,但王子和却有八九岁,那些家破人亡的悲惨时刻,都真真切切地刻在脑海中,所以也很快认出王子尘,那怕时隔二十载。   但,她不能认他。   她显然也看出来,王子尘并不打算与她相认,只一味地撇清二人关系。   还在贤妃思考该如何应付时,李炎率先出招,他挂着不可置信的笑,口气轻快的:“父皇,儿子斗胆说一句,贤娘娘身份贵重,乃是归元观中的圣女,怎么会是个戏子的姐姐?”   他笑着,说出的话却残酷:“依儿臣看,这戏子胡言攀污当今妃子,死不足惜,合该赐死才对得起贤娘娘清名。”   语毕,他还笑眯眯的,冲贤妃拱手一笑:“贤娘娘,您意下如何?”   这便是杀人诛心了。   果见贤妃脸色倏然惨白,她咬着唇,露出愕然的神色。   但皇帝是个残酷之人,更莫说王子尘在他眼中不过蝼蚁,心中也认同了李炎的看法,但还记得观察贤妃的反应,故意道:“爱妃,你觉得呢?”   这两条毒蛇!   贤妃在心中唾骂不止。   她唯有放任李炎这毒计,眼睁睁瞧着流散多年的兄弟去死,才能彻底将自己摘清楚。   她办不到。 第88章   贤妃垂眸默了一瞬,“噗”声跪在皇帝脚边:“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您素来仁慈,自不好因些不要紧的小事,再生杀孽,如此,可是会亏损功德的呀。”   李炎抢高声音,不满道:“娘娘慎言!”   “您怎能为了个草民,如此明晃晃地诅咒父皇?”一顶帽子兜头盖在贤妃身上,李炎眸色凉薄,口气阴凉,显然不赞同:“父皇乃天下之主,龙气护身,要取个戏子的性命,怎会损身伤德?”   “他也配?”   皇帝原来脸色还算镇静平和,却在李炎的控诉后陡然变得青黑,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将攥紧的拳头松开,呵斥:“闭嘴!”   “真是晦气!”   两声爆喝落下,贤妃本来想辩驳,都不敢再说,被吓得浑身一颤,绝望地跪在原处,只一味流着眼泪。   皇帝深深凝了一眼贤妃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一言也不发,便拂袖而去。   但他终究未说如何处置王子尘,那便是放他安然出宫了。   皇帝走后,贤妃便也起身了。   她脸上虽还淌着眼泪,方才脆弱的模样已消失不见,眼风扫向李炎,是坚毅的、毒怨的,就差没把“你等着看”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李炎与她对视,挑起眉峰,饶有兴致地笑了,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不、演、了?   说完,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匍匐倒地的王子尘,姿态随意又慵懒:“来人,将王班主送回去。”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此刻御园内的宾客已做鸟兽散,都不愿在是非之地多留,只剩宋星然在角落遥遥望着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交锋。   王子尘被人半搀半抬地带了下去,始终低垂着头颅,不敢多看一眼贤妃,直至将要离开,才极快地抬了下头,一闪而过地瞥了一眼贤妃。   王子尘的眼神,与他幼时自觉犯错时一模一样,他眸中喊着一泡泪,溶了不舍、担忧与恼恨自责。   贤妃心中蓄着牵挂,也恰到好处地扫了一眼,与王子尘这复杂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双眸一瞬间便又酸又涨,险些滚出泪来。   好不容易才松开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又紧紧攥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炎。   其实李炎从前素有恶名,总是阴沉无表情一张臭脸,如今倒是罕见地笑容满面,从什么角度解读都充满讥讽之意,惹得贤妃怒火中烧,却不能说些什么,瞪着一双眼离开了御园,心中恨不得将李炎大卸八块。   这夜,贤妃是忧心忡忡,一颗心划成两半,一半分给生死未卜的情郎,一半分给流散多年的胞弟。   李炎与宋星然都将她的情绪看得分明,他们遥遥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闹哄哄的中秋夜宴总算结束,诸事皆照着他们规划的方向前进,宋星然虽然欣慰,但绷了二十来日,骤然松弛,只觉得身心俱疲。   回府时,他将车窗开着,一路瞧着车窗外高悬的明月。   中秋本该张灯结彩的,但天色太晚,路边的花灯也都撤走了,黑黢黢的夜色中,月色便显得越发雪亮。   一股孤清之态。   寂寂的秋风卷了进来,宋星然也觉得几多寒凉,只想快些从街头逃离,速速归家,抱一抱家中的妻子,捏一捏软绵绵的儿子。   处理完宫中事宜,遗憾涌上心头。   这是小宋曦的第一个中秋呢,他也不曾在家陪着。   出门时,小宋曦换上了一身漂亮秋衣,红彤彤的仿佛个小柿子,趴在他肩上嗷呜嗷呜地流口水,他离家的时候更是哭得惨烈,出了和风院都仿佛能听见宋曦的哀嚎。   想起这些,宋星然心中软绵绵一片,不住催促驾车的宋谅:“快些回去。”   他早交代过,今夜有要事,或许要耽搁很久,叫家中不必等他过节,但回到国公府,府内各色的灯笼仍旧高悬,有小兔子的、小金鱼的、小花儿的,各色各样,想是蔚然喜欢的。   他走了半道,刚拐入和风院的门口,发现夜色中,有个娇柔的可人儿提着灯在桂树下等候——正是他的清嘉。   她身上罩了件薄薄的披风,是素淡的桂色,仿佛月色下摇曳的一支金桂,浑身散发着恬淡静谧的气息。   宋星然心中骤然一紧,生出了深重的缱绻与依恋,一把扯过清嘉纤细的腕子,将人密不透风的搂在怀中。   他出现得太快,清嘉还在引颈张望时,便猝不及防被扯入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宋星然听见她细细的一声惊呼“哎呀”,没忍住埋在她耳畔低低地笑出声:“嘉嘉,是我。”   清嘉被他吓了个激灵,软绵绵在他胸口锤了几拳,却嗅到他身上酒气混合血腥的味道,狐疑地吸了吸鼻子:“宋星然,今夜发生了什么?”   宋星然笑意更浓,他竟很享受清嘉这般凶巴巴的关怀,偏过头,唇瓣在她面颊若有似无地擦过,低声喃喃:“没什么......不打紧的。”   但还是老实巴交地交代:“你那王兄,还是被我们利用了一把,如今伤的厉害,被送出了宫,我已安排人,连夜护送他出京,好全了你们一场交情。”   皇帝既然起了疑心,很难说不会反悔又回去补一刀,更莫说陆云卿也是狠辣心思,难说会不会动手。   人是宋星然骗来的,如今出了事,他自然有义务全须全尾地送走——因为那是清嘉的朋友。   清嘉听罢,正沉思着,还想细问今夜之事。   “呀——”   却猝不及防双足悬空,被人一把拥了起来,她双脚在空中晃了晃,轻轻踹在宋星然腿上,无奈又娇嗔的:“你干嘛呀?”   宋星然在她臀上拍了下,笑嘻嘻地仰起头,桃花眼中蓄满了狂放的笑,他挑了挑眉,显出几分邪气:“你猜?”   王子尘的事情,他才不想说了,没来的破坏气氛。   清嘉愣了愣神,又被他突然放了下来,只是一副手臂仿佛在她身上生了根似,半点也不曾稍离,缠着她的躯体向前狠狠一贴,又铺天盖地地将她吻住。   清嘉手中那盏夜灯咕咚一声,滚在地上,烛心轰然将灯皮点亮,卷出炙热的火舌。   他今夜仿佛有些躁动,炙热的呼吸都带着迷乱,犬齿不住在她唇上厮磨,仿佛要她交付出骨血来,清嘉略有些疼,觉得双唇又肿又麻,身体微微一颤,向后偏开稍寸,嘟囔道:“还在外头呢——你干嘛?”   宋星然不满地喃了一声,大掌抵在清嘉脊背上,咬了咬她尖尖的颚骨,又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   此刻月光恰到好处地被云层掩住,漆黑一片的庭院中,只有一双相拥的人影。   清嘉觉得自己的嗅觉与触觉被无线调动起来,浑然被他包裹侵袭,躯体内奇异的躁动也都腾然升起,扭着身子唤夫君。   宋星然的桃花眸愈发深暗,像风雨将来的海面,低沉地喘息几下,将人拥了回房。   自清嘉被人下了药那一回,宋星然都没有再碰过她,一是怕她身体犹虚,二是也确实忙得似个陀螺。   如今便好似烈火燎原一般。   二人相拥着,甫一踏入房中,清嘉便被他抵在窗台上,修长的手指在如云的鬓发间一划,簪子啪嗒落在地上,青丝如瀑倾洒,那薄薄的披风也被男主人揉皱了,嫌弃地扔在一侧。   因中秋赏月,窗户未闭,清嘉被他一推,身子探出了窗台,危险地卡在空中,迷乱中恰瞧见云层中半遮半闭的月光,凉薄的月影罩在身上,是冰的,眼前人吐息炙热,又是滚烫的。   随着云层翻涌,清嘉觉得自己感知也似飘渺,一时如在云端,一时又被宋星然狠狠拽落。   落差太分明,她咬着唇,低声地啜泣,抑制不住地发出凌乱的尖叫,胡乱地扯着宋星然垂落的发丝:“你放过我罢。”   “嘶——”   头皮的痛感更牵扯出更多的刺激,宋星然抬起头,吻了吻她柔软的腮,声线又哑又闷:“唔,放不了。”   清嘉生怕自己要摔下去,只有一双手臂勉强还能用力,挂在他脖子上,但扛不住时间流逝,她臂弯发酸,身体又胀,不由低声哭了出来,眼泪从眼角垂落,又坠在他肩窝。   宋星然听了,缓了下来,见她娇憨无助的模样不自禁笑了,在她耳畔低语:“长夜漫漫,人月两团圆,如此才算过节。”   他滚热的呼吸喷薄,笑容蛊人,但清嘉只觉得难挨,拥住停在她身上的一窄腰,哀求道:“夫君,咱们今日还不曾吃月饼呢——”   宋星然才发泄了一通,通身热血尚未冷却,草草收拾一番,正准备抱起清嘉回去,听见她细细弱弱的声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无奈地揉了揉她的红唇,又恋恋不舍地香了几口,良久才逼着自己偏离稍存,急促的鼻息又喷薄在她面颊,喑哑道:“吃什么饼?”   清嘉妄图转移火力,软绵绵地拍了下他的胸口,撒娇:“人家饿了嘛。”   宋星然对她的撒娇是全无抵抗,何况在此刻旖旎的时分,虽然不大愿意,还是搂着她来了桌前,将她放在自己膝头,才往她口中喂了块月饼。   清嘉原本便嗜甜,又被他折腾的确实损了不少力气,竟一口一口吃得很开怀。   宋星然见她眼睫都湿透,挂着几滴细小的泪珠,在光洁的脸颊上投射出细微的光晕来,显得无辜而稚气,越发想让人......欺负。   他心里软成一片,又忍不住生出邪恶的念头,盯着清嘉望了好一会,终于轻轻掐住她的腰,与她额角相贴,声音喑哑:“让我尝一尝,甜不甜......”   此后那个“甜”字已非常细微,尾调甚至是隐约的水声,宋星然抢了清嘉口中那小半口月饼,连着人一道细细地品尝。   清嘉被他滚烫的气息烘得周身温温热热,也任由他施为。 第89章   中秋后,皇帝竟迟迟不曾动作。   他如今身子骨瞧着尚好,但李炎心知肚明,老皇帝如今不过朽木一样,外表蒙着新刷的树皮,风雨一磋磨,便要倒下。   但怪异的是,皇帝对贤妃与李景竟不见疏淡,也未贬谪陆云卿,幸而如今不再吵着要立储,只是仍旧惫懒,将许多事都交由李炎打理。   这日,贤妃仍旧按点与皇帝奉药。   皇帝午睡才醒,一睁眼看见贤妃端坐在床边,她面容沉静,目色深沉,手边还放着一碗药,见他醒了,嘴角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端着药碗行至他身边:“陛下,该喝药了。”   近来他苏醒后,都会头疼难以遏制,似有千百条蠕虫在颅内转来转去,啃食自己脑髓一般,细密难忍。   他盯着眼前自己宠了近十年的女人,倏然觉得周身骨冷,她的笑意是假,端着一碗毒药想要害他姓命,甚至无法遏制自己的厌恶,一把将她推开,怒斥道:“滚——”   老皇帝虽病弱,无意识中却用尽了浑身的气劲,贤妃猝不及防,连人带药都倾翻在地,那御瓷的药碗跌了粉碎,嵌在贤妃手心淋漓出一片被药稀释的血。   她咬牙,泫然欲泣:“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呀......”   皇帝呼出几声浓重的浊气,才将自己的梦魇驱走,他揉了揉额心,寻回了清醒,忍着心中的不适:“来人——将贤妃扶起来。”   皇帝脾气大,这些年并非未曾向贤妃发过脾气,但她眼泪一撒,皇帝十有八九都会好言哄劝,如今却,连亲自搀扶她都没有了。   这不对。   且他的眼神,虽已极力装作温和,但终究有层阴翳的底色,甚至叫她瞧得瘆得慌,总觉得这老东西阴森森的。   其实,在皇帝说要杀王子尘之前,贤妃对他的感情仍很复杂。   他对她专宠多年,对李景也是真心实意的疼爱,即便她心爱着陆云卿,也对皇帝心坏愧疚,更动过偷偷与他将毒都停了。   如今倒是感谢自己当时的狠心了。   两个人眸光都有些闪躲,皇帝蹙着眉,神色始终不见开怀,贤妃察言观色,于是先告退。   皇帝揉了揉额,叹息一口瘫靠在引枕上,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只是摆了摆手,竟连扫都不扫一眼她手上明晃晃的伤口。   离开时,贤妃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望向风云翻涌的天际,蓦然涌起心慌,她偏头问:“景儿呢?”   “在英华殿念书呢。”   念书。   那就是与陆云卿呆在一处。   陆云卿是皇帝为李景钦点的老师,外臣又入不得内宫,二人平日便在英华殿授课,她此刻仿佛入了魔障似的,一心想要见着他们,径直往英华殿的方向赶去。   “娘娘,咱们先换将衣裳换了吧。”   “......”   大宫女苍楠的关怀之言,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不多时也赶到了英华殿。   在门前,她望着高高的匾额,又恍惚了一阵。   为了避嫌,她很少踏足此地,极少的几次都是皇帝一道陪着。   如今她孤身来此,浅浅的一道门槛,她竟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才垮了过去。   “娘娘——奴婢晓得您受了委屈,但——”   苍楠还在旁劝着。   她是陆云卿安排在贤妃身边照顾的,最清楚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从来都替他们遮掩办事,更是不赞同贤妃的莽撞之举,这么些年都忍了,如何这一时半会便放纵了。   贤妃回眸,深深地凝了苍楠一眼。   她本来七上八下的,却在受阻的一瞬生出了莫名的勇气,大大跨了一步,往英华殿书房去了。   为什么不能?   她不过想看一眼自己的情郎与儿子,为什么要万般委屈?   书房门前守着小黄门,见贤妃神色阴沉地冲了过来,也不敢阻拦,默默偏开身子,听见“哐当”一声响,连眼睛都吓得闭上了。   陆云卿正与李景上课,贤妃倏然闯进,将李景吓了个激灵:“娘——你怎么?”   陆云卿倒还淡定,只是微微睁大的眼眸暴露了些情绪,他眉心微微皱着,扫了一眼浑身狼狈的贤妃。   她手上有道明显的伤,还带着未干的血渍,华贵的衣裳也皱巴巴的,隐约有些潮湿的印记,发髻略有散乱,步摇上的鸾鸟叮当摇晃,似足了主人七上八下的心境。   他也想去看看她的伤势。   但如今还在宫里。   陆云卿隐忍地咳了一声:“娘娘怎么来了?”   贤妃听见他的声音,更是委屈和难过汹涌而至,眼泪瞬时便漫上眼眶,她极力地忍耐,憋得一双眼又酸又涩,才用浓重的鼻音嘱咐李景:“景儿,娘有话要同你老师说,你先下去歇一歇罢。”   李景下意识觉得这两个人不该有什么话说,但贤妃脸色太差,他并不敢违逆,只迟疑地问陆云卿:“师父......”   陆云卿笑了笑,在他肩膀轻轻拍了下,云淡风轻的:“无事,近来殿下功课有些懈怠了,大抵娘娘是从陛下那处来的,想要与臣聊一聊您的课业罢了。”   这话才消弭了李景的不安,他回眸望了一眼遥遥相对的陆云卿与贤妃,终于领着小黄门离开了书房。   他们离开时,并没有将门带上,毕竟孤男寡女,不好闭门共处。   几乎是李景脚步声消失的瞬间,贤妃便如乳燕一般扑入陆云卿怀中:“云卿......”   陆云卿身体僵了下,迟疑了一阵,仍拥住了瑟瑟哭泣的贤妃,无奈又温柔的:“阿和,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贤妃揪着陆云卿身前的衣衫,哭得难以自抑,她心中蓄着许许多多的疑虑,深藏着许许多多的期盼,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哽咽:“我们、我们何时才能相聚?”   贤妃对陆云卿而言,算得上是个意外。   他自忖是个冷心冷血的人,当初将她买回来,是见这小妮子有几分灵性,他又恰逢孤寂落寞的时分,权当买个小雀儿逗自己开心。   后来一步步筹谋,将她送去凉州,将她送回京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步步都走得很稳妥,她也做得很好,成了后宫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们的孩子,也得了皇帝最多的关注。   只是这一切,最难以估量的变量,竟是她与自己的感情。   也是感情用事了,才会露出马脚。   他将哭得快要昏厥的贤妃扶好,牵着她伤痕累累的手去翻看,软声道:“阿和,你这是怎么了?疼么,苍楠怎的不寻大夫来包扎?”   贤妃眼眸一眨,滚烫的泪珠打在陆云卿手背上,她眼下一滴嫣红的泪痣,衬着她哭肿的面皮,仿佛随时要坠落的血泪一般,瞧得陆云卿心疼。   他伸手,轻轻地在她菲薄的眼睑上将眼泪蹭掉。   贤妃握住他的手,又偎入他怀中,将眼泪都糊在他衣衫上,近乎不讲理地问:“我不要大夫,我要同你在一起,云卿,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她一直都是体贴的,近十年来甚少有不懂事或闹脾气的时候,即便是当初李景出生,他作为外臣,隔了三个月才寻到机会见她们母子,那时她都没闹过,只温柔地唤他好好抱一抱李景。   她入宫这些年,但凡有过要背离他的想法,都走不到如今。   贤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她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对陆云卿的情,一家三口团聚的希望,便是她手中那点为不可见的光,支撑了她数十年暗无天日的皇宫生活。   如今,皇帝快要死了,陆云卿也快要如愿了,好似漆黑的世界豁开了一道口子,光芒争先恐后地溢入她的世界,她便也迫不及待地先要闯入外头那个光芒遍地的世界。   她冷静不了。   只能不住地拥着陆云卿哭。   但陆云卿对她疼惜之余,还是冷静占了上风,她不能这样哭下去,外臣与后妃,本来便不能独自见面,多呆一瞬都是把柄。   他抚着贤妃的发髻,温柔地劝慰:“阿和,这些年,委屈你了。”   贤妃在他怀中摇头:“我、我不是——”   我不是要怪你,我只是害怕罢了。   “我知道,老东西迟迟不曾下诏书,你有些怕了对不对?”   他柔和的眼神缓缓凝出了冰,声线也变得寒气凛凛:“不怕,我早些动手便是,阿和再忍耐两日,我保证,他一定死在我手上。”   贤妃从陆云卿怀中钻了出来,她哭得鼻尖通红,杏眼空洞,全是迷茫。   二人此刻俱有些忘情,浑然没有察觉,门外的小花园,有道衣角一闪而过。   李炎自从知晓陆云卿与贤妃的事情之后,早在宫中布下眼线,日日紧紧盯着贤妃母子,大半个月也一无所获,终于等到了贤妃慌慌失失闯入英华殿。   收到暗卫传回的密信,他才饶有兴致地去寻二位好友商讨——陆云卿究竟何时动手?又做了什么局?   宋星然忙得似个陀螺,久久不曾归家,清嘉都习惯了。   她精神是一贯的不好,近几日更是夸张了,整日也吃不下一口饭,除了偶尔逗一逗宋曦,多数时分都是昏沉欲睡的。   明大夫定时请着平安脉,也说瞧不出问题,说大抵是换了季节,身体不适,开了不少食补的方子,一日三餐都用着。   这日,她还睡着午觉,隐约中却听见外头有人在喧哗,她昏昏沉沉地醒了,问听雪:“是谁在吵?”   如今才未时三刻,按照清嘉的习惯,大抵是要睡到未时末的,所以那怕外头闹得震天响,听雪也不敢叫她起来。   但没想来人实在难缠,门房拦不住,叫人径直闹进了和风院。 第90章   听雪轻着脚步进了内房,见清嘉揉着额头,一脸疲惫迷糊,满端了杯子温水过去,趁她喝水的间隙,才无奈道:“是老爷。”   “老爷?”   国公府里哪有什么老爷?   她眼神疑惑地投向听雪,对上听雪五分鄙夷五分无奈的眼神,才后知后觉——是祝满。   还真是个不速之客。   平静日子过多了,祝满这个晦气名字,清嘉都快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来就来吧,为何非闹得鸡飞狗跳?”   “午饭后不久就到了,您又睡下了,我便作主请去花厅叫他稍等一阵,哪知道他等了一阵,便不耐烦了,非说小姐瞧不起他,说什么也要即刻请您过来。”   “我都说了,您歇下了,他却骂得愈发难听,说什么‘不孝、不敬,飞上枝头便不狗眼看人低’一路打入了和风院。”   外头的嘈杂声仍明晰,闹哄哄仿佛街市。   清嘉也疑惑,祝满好歹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从前祝家连株花儿都没有,端栽些兰草之类附庸风雅的盆景,如何现在也做出一副泼妇骂街、歇斯底里的模样,他究竟有什么非见她不可的要紧事?   祝满这么闹着,反正也睡不了,索性见一见他,权当是逗个乐子罢了。   因孟其珊与清许都另府别住了,清嘉回娘家也取不到祝府,是以都有好久未见祝满了,上一次见还是她产后初醒来,祝满携着礼来探了一次。   时隔三月,祝满竟似苍老了四五岁一般,从前板正的背脊竟稍显佝偻,眼角的纹路也分明起来。   见了清嘉,脸上的怒容倏然收敛,憋出个奉承讨好的笑容:“清嘉,你可愿意见一见爹了。”   清嘉真被他这熟络的口气逗笑了,笑眯眯地:“我近来身体不大好,午睡一躺下便昏昏沉沉的,底下的人也是疼惜我才叫父亲等一等。”   她郑重地问:“是了,父亲这样着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是啊!”祝满变得悲愤起来,一把抓住清嘉的衣袖,眼神期盼,口气真挚:“清嘉,你需得帮一帮为父才是。”   啧。   她这个便宜父亲,还真是一贯的不要脸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清嘉也晓得祝满这样火急火燎的,一定是有事相求,但既是有事相求,又是打得慈爱父亲的感情牌,听她说不舒服,怎么也得装模作样地关心一二。   瞧他急不可耐,眼中却没有半点她。   清嘉本来想,若是举手之劳,帮一帮也没什么,没想到一见了祝满,又成功被他恶心到了,便是手边有什么好东西,扔了都不想给他。   她忍着恶心,装作要喝茶,不着声色地将他手拂开,强撑起笑容,问:“爹,您在说什么?”   “哎呀,我今晨才收到的消息,竟要将我贬去儋州,这穷山恶水的,为父的仕途便是要生生断送了。”   “你可得赶紧与贤婿说几声好话,叫他在陛下眼前美言几句,你瞧,他如今愈发得陛下重用了,说话必然有分量。”   清嘉听罢,都快忍不住笑,祝满贬官这事,她知道,宋星然下了早朝后,便差人送了封信回来,她知道这好消息后,还多用了一碗汤。   就说呢,有什么事能让祝满如此失态,还得是他最在意的经济仕途。   其实,宋星然的光,祝满是沾了的。   祝满将祝清萍送与赵严做继室,便是明晃晃的投名状,在皇帝眼中,祝满是板上钉钉的赵党。   自赵严发起政变后,短短数月,皇帝虽身体大不如前,却以更残酷的手段将朝中赵党臣工清洗一净,或是抄家问斩,或是流放远方。   而祝满呢?   嫁女之前,他乃工部主事,六品官。   后,赵严一番操作,祝满升至员外郎,从五品。   在政变后,他只是从六部调离,贬至从七品的吏科右给事中,虽然品级降了,但好歹还在京城,且这是个言官,本朝素来很看重,好好打磨几年,升迁的可能是极大的。   如此,已是老皇帝考虑到祝满是宋星然老丈人分上的恩德了。   谁叫祝满没有眼力见儿,非要参李炎。   李炎本来便一副坏脾气,宋星然又总在他跟前嘀咕祝满的坏事,兄弟二人一合计,直接将他扔出京城。   清嘉静默这一小会,祝满已在清嘉身前打了几个转,嘴上更是喋喋不休的:“清嘉,你可得与为父想想法子,多半——多半是不是因为陛下还气呢?清萍还养在咱们家,他是不是觉得后患未断啊?”   “要不,咱们将她——”   清嘉实在听不下去,厌烦地喊了一声:“爹!”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当初陛下既已经放过你,便不会在意祝清萍。”   “陛下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自然是心胸宽广,如何会容不下稚子寡母?”   赵严发起政变那会,在行宫住了十来日,所以祝清萍趁着赵家父子不在家,偷偷逃了回祝家,此后,赵严事败,抄家问斩,祝清萍因此侥幸逃过搜捕。   但皇帝恨毒了赵严,恨不得生啖其血肉,所以一条漏网之鱼也不想放过。   他是记得赵严那年青的小老婆是祝满的女儿的,很快命人去祝家捉拿祝清萍。   也是命数,因祝满对祝清萍十分厌弃,一而再再而三说要将她送回赵家,张兰修没了办法,所以才将祝清萍藏在庄子上。   但张兰修心中有数,担心逃不过宫中的搜捕,最后才求到了清嘉眼前。   清嘉与张兰修素有积怨,本来连见都不稀罕见她。   但祝清萍是张兰修的命根子,为了女儿,张兰修连命都豁得出去,生生在国公府门前跪了半天,逼得清嘉不得已放她进门。   入府后,更是三叩九拜,头破血流地磕入了和风院。   如此,清嘉才真消了怨气,心平气和地见了张兰修。   也是那时,清嘉才知,彼时,祝清萍已怀了孕。   清嘉去了关押祝清萍的庄子,遥遥地见了她一面。   祝清萍就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张空洞无助的脸,但神色是显而易见的疯癫,眼角泪痕,新旧交覆。   大约是担心祝清萍自戕,她浑身都用宽大的棉布缠了起来,捆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瘦了很多,露出的手腕是细细一截,如同枯骨,恰是干瘦的身板,愈发凸显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张兰修说,她不愿意吃饭,只能一日三餐灌些米粥下去,才能勉强维持,腹中孩子,也叫大夫看过了,都有五个月了。   不晓得是赵严的,还是赵世鸿的。   望着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凄惨面容,清嘉心中的怨气与愤恨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无耐。   祝满,真是造得一手好孽。   祝清萍摊上了这么个狠心的爹呀,白白断送了大好的年华。   若不计较从前种种,她与祝清萍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自己如今过得好,也是因为早早醒悟,看清了祝满的真面目。   所以,清嘉答应了张兰修,真心实意地求了宋星然,希望能帮一帮祝清萍,清皇帝赦免祝清萍与她腹中孩儿。   具体的交涉,清嘉不知,但最后皇帝也真网开一面了。   所以,张兰修才敢将祝清萍接回祝家养护。   掐指一算,如今祝清萍都快生了,祝满一个为人父的,竟又为了自己的仕途,想要葬送女儿与外孙的命。   还敢将自己的错,全盘怪罪在祝清萍身上。   他根本便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清嘉盯着祝满,已无法勉强自己维持表面的笑容,突然从身体深处涌出一阵想要呕吐的欲望,脑袋也疼了起来,她咬着腮帮子,冷漠地打断祝满的话:“您做了什么好事?应该心中有数才对,祝清萍一颗弃子,能左右您的仕途么?”   她被宋星然骄纵许久,冷起连来的模样很能唬人,祝满也吓得声音弱了下去,仍不死心追问:“我......我做什么了?”   清嘉借着喝水的动作,浅浅翻了个白眼:“您是吃饱饭没事干么?做什么不好,非得去戳四殿下的脊梁骨,他如今如日中天的,也是您能冒犯的主儿?”   祝满愣愣道:“我......我,陛下不是喜欢五殿下,欲立五殿下为——”   清嘉一个冷厉眼风,截断了祝满的言语。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清嘉站起身来:“父亲,您惹了阎王,此事我帮不了,夫君也不能,您还是乖乖就范罢,再拖下去,莫连性命都耽搁了。”   甩下话,清嘉便挪步要走。   真是多与他呆一瞬间都要脏了自己!   祝满是个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哪里会放清嘉走,一把便将她拽住,着急道:“女儿呀,你可不能不管。”   他急得直跺脚:“为父一把年纪了,去儋州,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心疼清萍么?生产后她若去了儋州,也恐死在路上!”   还敢用祝清萍威胁人?   清嘉都气笑了,莫说祝清萍与张兰修可以不去儋州,便是真去了,又真死了,与她有什么关系?用这个来威胁她,真当她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不成?   “来人——我爹失心疯了,将他抬出去!”   祝满一听,登时恶向胆边生,一把拽停清嘉,抬手便往她面上刮来。 第91章   清嘉早不是随祝满摆布的小可怜,见他恼羞成怒,才瞄见他动作的苗头便抬手去挡,讥嘲道:“爹,您真是给脸不要脸么?”   祝满见清嘉锋芒毕露的模样,其实很是心慌,但还强撑着父亲的尊严与清嘉对峙,咬牙切齿的:“你个不孝女,是从前教你太少了,今日便要教你些做人的道理!”   他咬牙,手掌下压,竟是使出了通身的力气去推清嘉。   清嘉身体本来就不适,强比力气肯定搏不过祝满,眼见手脚发酸就要倒下,向外吼了几声:“快来人!”   宋星然才走到门边,便听见清嘉声嘶力竭的吼叫,心里陡然一惊,抢在几个下人前破门而入,只见清嘉摇摇欲坠的,祝满那老不死的竟是想要打她,当即怒火喷薄,一把牵过清嘉的手,顺势抬脚给祝满个飞踹。   祝满唉哟一声,横飞出去,砸在矮墙上,又狠狠滚落在地。   他牙根都要咬碎:“岳父大人,是要做什么?”   祝满觉得自己老腰简直裂成两半,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顺下气来,缓慢爬到宋星然脚下,哀声哭诉:“贤婿呐!你可要救一救我!”   救?亏他说得出。   宋星然恨不得此刻便持刀将祝满大卸八块。   清嘉歪在宋星然肩头,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晕,天旋地转的。   宋星然见她面容苍白,手脚都软趴趴的,心慌难抑,搂住清嘉腰肢:“嘉嘉?你这是怎么了?”   他才回府,便听见门房禀报,说亲家老爷来了,在和风院闹呢,幸而走快了几步,才能赶上,否则清嘉都要被祝满这个老匹夫气成什么样了!   清嘉摇了摇头,一句“无事”尚未说完,竟双眸一闭,昏了过去。   宋星然将人拦腰抱起,一脚将巴在他腿上的祝满踢开,边往外赶边骂:“赶出去!日后不许出现在信国公府!”   祝满又吃了一脚,虽然痛,却更怕。   他也不知事情为何会走偏成这副模样。   清嘉从来乖顺,对他也算孝敬呀。   他发呆的瞬间,已被人扛着四肢,扔出了国公府。   ——   宋星然抱着清嘉回房,遣人去寻明大夫,他明明跑得气喘吁吁,手脚却是冰冷僵硬的,身上浸了一层冷汗。   直至明大夫看诊时,双眼还一动不动地盯着清嘉,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是虚无缥缈的:“明叔,她这是怎么了?”   “才与人吵了一架,便昏了过去。”   “自中了曲烟波暗算后,她便总不舒服,好久了,都不见好。”   “怎么办,明叔?”   明大夫扶着清嘉的手,双目闭合,并不想听宋星然的话,只觉得吵闹,无奈的:“大人,您安静些,老夫耳朵嗡嗡叫,什么都看不出来!”   宋星然还想再问,只能讪讪闭嘴。   他甚至听见时间走过,滴答滴答的声响,许久,他再也忍不住,又问:“叔,到底她——”   明大夫一抬手,目光对上宋星然慌乱的眼神。   宋星然被吓得不敢说话,二人对视许久,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宋星然都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却见明大夫脸上,缓缓浮现出——笑容?   他脑中罕见地空白一片,整个人俱是愣愣的,张着嘴啊了一声,然后听见明大夫语带揶揄:“恭喜大人,夫人是,有喜了。”   “啊?”   “月份不大,都未足月,脉象也不分明,但老夫长久地看顾夫人的身子,才敢下的论断,真真是好消息。”   宋星然茫茫然难以置信。   明大夫等人,对了眼色,便都默默离开,宋星然眼中只有清嘉,并不曾发现。   宋星然盯着清嘉,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尚未醒来,面色不算好,没什么血气,仿佛晨雾中一朵黯淡的茉莉,轻柔的,脆弱的。   这个消息,是惊喜,也是意外。   上一回发现怀孕,也是如此,二人莫名其妙地吵了起来,清嘉被他气晕了,如今这次也是,她身体虚了两个月,又受了祝满的气。   真的是......   是他的失职。   宋星然捏着清嘉的手,冰冰凉的,没什么温度,他握紧了贴在面颊上,想要替她取暖,发现清嘉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清嘉觉得浑身都没劲,感受到有人抓着她的手,耳边也听见絮絮叨叨的喃声,但花了好久好久的功夫,才勉强能将眼皮掀开,只见宋星然焦灼的一张脸,眉头拧出深深一道沟壑,桃花眼中全是担忧。   清嘉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自己这些日子浑身不对劲,方才更是被祝满气得昏了过去,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她眨了眨眼,冷静道:“夫君,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宋星然表情很温柔,摸了摸她的面颊,力道却很轻,仿佛她是个豆腐雕的人,怕碰碎了,用轻缓的气息声:“你莫乱想,好好歇息。”   清嘉心里更怕了,迷茫地眨了眨眼,一把牵住他的手,问:“我还能活多久?”   宋星然愣了一瞬,被她的口无遮拦气得说不出话,良久才表情复杂地连续呸了几声,他咬牙,声音还压得很低:“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咒自己的。”   “祝清嘉,你要气死我?”   清嘉被他一说,委屈劲儿马上来了,眼圈又酸又胀,鼓出一泡泪来,被她憋在眼眶里,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费劲地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宋星然无奈,哎了几声,搂着清嘉瘦削的肩膀,将人扳了过来,却发现她眼眶通红,眼睫都哭湿了。   他慌乱地去蹭她的眼泪,认错:“我这......我这才说了几句话呀,你就哭上了?全是我的错,咱们清嘉不哭了啊......”   “到底怎么了嘛!你倒是说!”清嘉眸中含着一泡泪,做出凶狠的模样瞪他。   但因为她生得实在太乖巧,显得分外可爱,宋星然被逗笑了,撩了撩她额角的碎发:“还是一团孩子气呢。”   他语重心长地嘱咐:“你又要做母亲了,可要稳重些才是。”   “昂?”她鼻音里透出一声,神情稚气又懵懂。   宋星然牵着清嘉的手,摸了摸还平缓的小腹,笑得十分温存:“是,你方才晕了、这些时日的不舒服,不是什么病,只是因为怀了身孕。”   清嘉睁着圆溜溜的杏眼,宋星然都好久没回家歇息了,二人也极少有亲热的时候,她大略推了下时间:“这孩子,是中秋那日怀上的罢,也才......二十来日呀。”   宋星然亲了亲她柔软的腮,语带抱歉:“是,是我太忙了,这几日都没有回家,未曾好好照看你与曦儿。”   清嘉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要争权夺位,自然忙得不可开交,何况如今是最后一搏,更要时时算计,事事周全。   但还是依偎在宋星然胸口,扯着他的衣带,娇嗔地埋怨他:“是!都赖你!那你想好如何补偿我没有?”   宋星然在她唇上亲了又亲:“我名下的铺子、庄子,早都转与你了,比起夫人,我实在是穷光蛋一个,只剩下库房里的东西,夫人随意挑选,都是你的,小小心意,劳烦夫人宽宥则个。”   清嘉笑了出声,才想她产后心灰意冷,不大搭理宋星然时,他早屁颠屁颠将名下财产都转给她了,如今可是全副身家捏在她手上。   得意地拍了拍他的面颊:“那你得好好伺候我,否则我气了恼了,将你休了,怀着你孩子寻个小年青伺候。”   “......”宋星然脸色瞬间苍白,咬牙切齿:“清嘉,你——”   嫌我老?   这话难说出口,清嘉没等他说完,已凑上前去,笑嘻嘻地亲他:“我最爱夫君了,才不舍得呢。”   宋星然一颗心,一半浸了蜜糖,一半泡在醋缸。   便是事情再多,也不敢懈怠,夜深了也不敢歇在官署,总要赶回家确认他家清嘉有没有怀着他的孩子与莫须有的野男人跑走了。   这黏糊劲,准新郎官李炎嗤之以鼻:“你又没怀孕,喝一口酒怎么了?”   宋星然扫他一眼:“我夫人怀孕了,鼻子灵得很,一会又要闹了。”   口气中颇有自得的甜蜜,居高临下地瞥了李炎一眼:“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夫人。”   李炎丢下筷子:“嘿——什么叫我没有,我也有好吗?”   宋星然高傲嘲笑:“切。”   言外之意:你那也算?   李炎正要回击,小顺子急匆匆禀道:“主子!宫中有请。”   小顺子表情很严肃:“说是陛下病重,已急召内阁大臣入宫。”   病重?今晨朝会时候,还老皇帝精神十足呢,这是怎么了?   皇帝的确没几天好活了,可死期怎么提前这样多?按着估算,至少能活到开春,他与莫雪笙成婚的。   皇帝死期提前,是在他们意料之外的。   “还有什么消息么?”   “只说,如今贤妃与五皇子都在寝殿内照料呢,旁的消息,再没有透出来了。”   贤妃。   看样子,像是陆云卿那头动手了。   小顺子才退下,宋谅也传了同样的信息过来,宋星然心中有预感,一切事情,今夜都会分晓的。   “今夜,大抵我回不了家,传信回去,叫夫人安心,府上,请徐将军抽些人手看顾着,务必守好家门。”   李炎点了点头,交代小顺子:“御林军,打点好。”   二人眼神交汇,分头入宫。 第92章   夜凉如水,太极宫中灯火通明,仿佛要将夜色点燃。   寝殿内,太医、内侍、宫女,甚至祈福的巫师道长齐聚,送药的、念经的,将气氛烘托得分外紧张。   毕竟,一国之主将要离世,要变天了。   虽外殿热闹喧嚣,内殿却十分安静,皇帝身边随侍的,只有大太监钱喜一人,他端着托盘,神色平静。   皇帝床前跪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揪着皇帝衣袖哀声哭泣,是赵贤妃。   “陛下,陛下您喝一口药罢!喝下去便会舒服许多。”   皇帝半阖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无用的,朕大限已至,灵丹妙药也回天乏术。”   贤妃不住摇头,泪水涟涟,祈求道:“您说胡话!您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   “景儿还小,不能没了爹!臣妾、臣妾也离不开您呀!”   她泪水飞溅,滚烫的热泪撒在皇帝手背上,竟是很真情实感的,皇帝缓慢地伸出手,在她眼角划了几下,最终无力地坠落,打在床褥上。   他气息极弱,说出的话仿佛飘絮,贤妃凑在他唇边,才勉强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无、无事的,朕已安排好了一切。”   贤妃心狠狠一揪,等待着他说出自己期待的答案。   “老四,老四即位后,会,会好好待你们的。”   谁即位?   贤妃双手死死捏紧,脸色悲伤的表情来不及回撤,怪异地问:“您说什么?”   为何,为何是传位给李炎?为何与从前说的不一样?   皇帝侧过脸,强打精神地抬了抬手,命令钱喜:“你——你出去,朕有话,要单独与贤妃说。”   钱喜应了一声,默默往外退,还顺带将门紧闭,“吧嗒”一声落下,贤妃听见皇帝涣散的声音:“景儿日后,做个闲散王爷,平安富贵一生。”   皇帝缓缓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轻声嘱咐:“我走后,你也不必、不必在宫中拘着,只管、只管与他在府外别住,自在逍遥。”   她仰头,露出个嘲讽的笑。   这宠妃的戏演得太逼真,眼泪竟不受控地往外流。   闲散王爷?   若她不曾爱上陆云卿,若是这个结果,她应该很知足。   但如今,只觉得自己多年的隐忍,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笑话。   贤妃冷笑着,将皇帝那双,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嫌恶地从自己手上推开,缓缓站了起来。   皇帝瞪大了混沌的眼,讶然问:“爱妃,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贤妃走到窗边,在角落的花瓶上抽出一张黄色的布卷,竟是一卷圣旨。   又走到皇帝病榻前,缓缓将圣旨抖开。   她脸上始终挂着温驯的笑,与平日别无二致,皇帝却终于发现了暗藏其中的厌恶与虚伪。   她对他,从来都是虚与委蛇,从无半点真心。   皇帝大略扫了一眼,圣旨的内容,是立皇五子李景为储君,因李景年幼,则加封陆云卿太师,为摄政大臣。   “你个贱妇!究竟要做什么?”   贤妃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意十分深切,她声音依旧娇柔,仿佛平日与他撒娇时候:“做什么?陛下承诺过,要叫景儿做皇帝,君无戏言,臣妾不过请您践行诺言罢了。”   皇帝瞪大双眼,气得倒喘粗气,好半晌只说得出一个“你”字。   贤妃将圣旨在皇帝眼前晃了晃:“圣旨已拟好,国玺也盖上了。”   她低头,将自己拇指咬破,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她抓住皇帝的手,将血涂抹在他手上。   贤妃握着皇帝干瘦的手,幽幽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   在指尖触碰在圣旨的一瞬,皇帝软绵绵的手倏然一绷,牢牢地反握住贤妃的手。   贤妃本来以为胜利在望,却突然被人扼住手腕,有惊恐的情绪在胸口/爆开,她只觉得自己眼光都凝滞住,缓慢地对上皇帝本该死气沉沉的眼眸。   此刻已全然清明,甚至闪烁着诡谲的精光。   他微微而笑,和煦地问:“爱妃,这是要做什么呀?”   轻柔得与床帏私语一般,但落在贤妃耳中,便是比黑白无常索命的呼号还要可怖,她浑身发抖,身体往后退,想要挣脱皇帝的钳制,却是徒劳无功的。   皇帝拽着她的手腕,越逼越近,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阴森森的笑,一字一句地骂:“贱人,你好大的狗胆。”   “你——你怎么会?”   那碗莲子羹,她分明是亲手,一勺一勺喂入皇帝口中的!   他怎会安然无恙,更做出了死期将近的模样来欺骗自己?   皇帝神色已冷,连讥嘲的笑都不屑流露,扣在贤妃腕子的手不住收紧,捏得糊口都发了白,咬牙切齿的:“想不到罢?”   其实,皇帝对贤妃,还是很有感情。   即便追查到的线索,的确系贤妃身份有异,她不是清白无瑕的圣女,从前与李书年抑或是陆云卿不清不楚,二人间的相遇或许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他都愿意相信这十年感情并非虚假,愿意再给贤妃一次机会。   所以,他才作了今日这局,来检验贤妃用心如何。   若贤妃今日表现还可以,大约他真会心软网开一面。   结果真相往往残酷。   自从对贤妃与陆云卿的关系起了疑心,太极宫对贤妃便十分防备,送来的物件吃食,都不再用,只是这些贤妃并不清楚罢了。   今日午后,贤妃亲自捧着莲子羹来太极宫,皇帝先说有事在身,不能抽空见她,叫她留下东西,迟些再去看她。   但那莲子羹,一经查验,竟是下了毒的。   皇帝按捺住想要掐死贤妃的冲动,设了个局。   贤妃前脚才踏出太极宫,后脚又被叫住,说陛下已经忙完,请娘娘伴驾。   贤妃进了书房,正见着那碗莲子羹摆在皇帝手边,竟还未动用,当即便撒着娇,坐在皇帝膝头,一口一口喂给皇帝吃了。   “你的东西,太极宫哪敢留?早被调换了。”   皇帝语调凉凉地提示,只是手仍不松开,流露了他想要杀人的冲动。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将贤妃推开:“你这毒妇!朕对你还不够好么?你竟敢背叛朕?”   贤妃被推倒,摔在厚重的地衣上,她浑身都抖着,陷入无助的恐慌中,只瞪着双眸,慌乱地将眼泪揩走,辩驳:“陛下!陛下您听臣妾解释。”   她苦笑着,口气是无辜的:“四皇子,四皇子喜怒无常,性情怪异,手段残酷,与景儿没有半点情谊,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如何能容得下景儿?”   贤妃神色凄惶,声音低低,伴随着啜泣与哽咽,竟十足委屈模样:“陛下,臣妾知道错了,是为了自保,才斗胆犯下大错,但千不对、万不对,都是臣妾这个做娘的错,与景儿没有半点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素来乖巧孝顺,对陛下最是敬仰,陛下切莫迁怒景儿!”   皇帝听她宛若泣血一般声声反驳,一颗心却是越听越冷。   瞧瞧。   这就是自己疼爱了十年的女人,一张喜怒无常的假面,眼泪说来就来,感情说走就走,一点真情也无,浑然当自己是个痴傻的冤大头。   他想着想着,怒火更是腾腾燃烧,扯出个自嘲的笑:“真是不知好歹,死到临头了,你也不说实话?”   贤妃观察皇帝神情,见他毫无动容之色,愈发焦急。   此次情况非同寻常,她咬牙,爬到皇帝脚下不住磕头,一边磕头,一边重复:“臣妾句句属实!”   皇帝见得烦躁,一脚将她踹飞,表情嫌恶,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扬声一吼:“来人!”   高深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贤妃抬起磕得昏胀的脑袋望去,竟是李景!   他四肢被麻绳紧紧捆住,眼睛蒙了一圈黑布,口内也塞着布巾,他只能发出“嗯嗯”地挣扎声,扭动时候,娇嫩的肌肤被粗粝的麻绳蹭破,渗出深深浅浅的血痕来。   李景生来富贵,何曾受过这种苦楚!   贤妃心若刀割,眼泪真情实感地洒落,发疯似地往李景方向扑去,却被人无情地拦住,她浑身瘫软,倒在地上,无助地问:“陛下!您这是做什么?虎毒尚不食子,您最疼爱景儿了,这是做什么呀!”   “是啊。”这声很轻,皇帝自言自语,苍老的脸上闪过脆弱的情绪,很快又消散,声线变得冷硬无情:“朕可没有替旁人养孩子的爱好。”   “什么?”   贤妃心中被个冰疙瘩砸了个硕大的窟窿,冷飕飕、空荡荡地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虚无缥缈的,已没了底气:“陛下......陛下在胡说什么?”   皇帝冷笑:“胡说?”   他站了起来,气冲冲地堵在贤妃眼前,咬牙切齿地,捏着她的下颌,逼着她与自己目光对视:“你真当朕是傻子,什么也瞧不出来?”   贤妃瞪着眼,不住地滚落泪来,已一句话都编不出来。   皇帝哼了声,将她下巴甩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匍匐而泣的贤妃:“杂种与奸夫,你只能选一个。”   “什么?”   贤妃的声线虚浮。   皇帝并不搭理她,指了指李景:“抬出去。”   然后便背转身体,不再去看贤妃的苦情戏,吩咐道:“将陆大人请进来。” 第93章   宋星然和李炎已在黑夜中等候多时,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听见殿内传唤陆云卿的口谕,二人疑惑对视,眸中都挂着担心。   将死了,还请陆云卿单独觐见,真是老糊涂了不成?   就在皇城外,蛰伏着京畿大营的一万将士,若皇帝今夜真驾崩,又糊涂将皇位传给李景,李炎是真做足了兵变的打算。   这些时日,皇帝已将许多政事推在他身上,再也没有提过要立李景为新君。   李炎心中至少有七成把握。   那三成变数,就在陆云卿身上。   如今,皇帝病危的消息从黄昏后便传出,算算也隔了两个时辰有余,皇城内却是平静得可怕。   李炎是个沉得住的性子,自觉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未到万不得已时,都不愿大动干戈。   只见陆云卿步伐缓缓地踏入殿内,神色一如往常,是淡薄清冷的模样,仿佛真是个无欲无求的纯臣。   陆云卿也不淡定,心中早掀起惊涛骇浪。   他最后一条消息,是贤妃身边的大宫女苍楠传回来的:皇帝病危,贤妃侍疾。   那药,是他亲自寻的,服用后半个时辰,药效会发散,一个时辰后,人必死无疑。   如此算来,此刻皇帝必已死了无疑,又为何......   这两个时辰间,太极殿内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所以不免多思。   他回眸望了一眼高悬的明月,太极殿内烛火昏淡,只照亮了一窄小小的甬道,遥遥一看,仿佛狭窄的冥道。   陆云卿停住脚步:“公公。”   内官停住脚步,不满的:“大人,陛下传唤,切莫拖延。”   陆云卿缓缓笑了,往内官手中塞了一把小黄鱼,客气道:“公公,敢问殿内情况如何?”   那内管眼神几变,竟将小黄鱼推了回去,冷漠道:“咱家就是个引路的,不曾入过寝殿,大人快些罢。”   陆云卿唇角一僵,一颗心更是缓缓下沉。   大约贤妃那出事了。   他摸了摸藏匿在衣袖中的匕首,无言地往太极宫深处走去。   但他踏入寝殿时,帐幔是垂着的,皇帝安躺在龙床中,并不能瞧见他情况如何。   贤妃跪在床头,哀伤欲绝的模样。   她一只手塞在帐内,另一只手垂在身前,不时擦擦眼泪,见他来了,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   一切像是无恙。   贤妃想要摇头,却在动作的一瞬,帐内的手被狠狠一扯,身体虚弱地摆了摆,终究什么信号也不曾传达。   陆云卿见贤妃摇摇欲坠的模样,并没有起疑,只想着,大约是御医妙手,将皇帝死的时辰往后拖了一阵么?   低沉的咳嗽声打断了殿内的死寂。   “陆爱卿,你来了。”皇帝声线飘虚,十分细弱,仿佛真是濒死。   陆云卿不安才稍减,撩袍而跪:“臣,陆云卿,拜见陛下。”   “爱卿,你过来。”皇帝上气不接下气道。   陆云卿不疑有它,半弓着身体,挪到皇帝床侧:“陛下,臣在。”   靠近皇帝,陆云卿才更真切地听见皇帝粗重的喘息声,毫无章法的,仿佛喉管被人掐着,进气多,出气少,他才更笃定了自己内心想法:吊着命罢了。   “朕,朕已时日无多了。”   “唯一不放心的,便是景儿母子......”   “这偌大的江山,要落在——咳咳......”   陆云卿一颗心悬了起来,无比期待老皇帝说出李景的名讳,他却在最要紧的关头,爆出剧烈的咳嗽声。   陆云卿只好:“陛下乃真龙天子,自会康健无虞。”   皇帝也是真觉得陆云卿沉得住气,唇角扯出个讥讽之笑,继续做戏,断断续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景儿老师,待朕百年后,也要,好好照看景儿。”   “是。”   他老迈的手从帐中伸出来,交叠在贤妃细滑的手上:“贤妃,贤妃朕心爱之,已立下圣旨,殉葬,永生永世陪着朕。”   陆云卿从未听皇帝吐露过殉葬的想法,一时愕然,有些迷茫地望向贤妃。   但她始终垂着头哭泣,躲开了他的视线。   皇帝追问:“爱卿以为如何?”   陆云卿踌躇片刻,仍道:“好。”   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说说不?他不过外臣,如何左右皇帝身后要哪个妃子殉葬?只是这话,贤妃听了定然心有不悦,但皇帝驾崩后,陪葬的是哪个妃子,谁有会在意,这些日后都不是问题,先将皇帝稳住后再说。   皇帝听了,只觉得好笑。   他真心实意宠了十年的女人,在陆云卿眼中,不过草芥。   贤妃心境,本来便如飓风过境般荒芜,如今更是在心窝子上狠狠扎了几刀。   道理她都懂,难受却依旧难受,皇帝如今,无非是像一头恼怒的大猫,亮出锋利的爪子,如逗弄猎物一般。   她苦笑着:“臣妾,愿意追随陛下左右,只求陛下,放过他们罢。”她越说,泪水越滂沱,她趴在皇帝脚下,哀求道:“陛下,臣妾知错了,放过他们罢。”   陆云卿终于察觉出端倪,他再难维持淡定表情,瞪大了双眼,低声自语:“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皇帝的反问伴随一声冷笑,中气十足,响彻殿内。   陆云卿浑身一震,瞬间反应过来,皇帝大抵是清楚了他的所作所为,他动作迅疾地挑开幔帐,露出袖中暗藏的匕首,一把抵在皇帝喉咙。   他是个文弱书生,但比老态龙钟的皇帝还算多几分力气,何况占了武器与先机。   皇帝怒目而视,一个高声的“你”字憋出口腔,却被刀锋狠狠地在喉咙划了一道,他才不得已压低声:“你竟敢——竟敢弑君?”   殿门口就站着守卫,皇帝也没想到文质彬彬的陆云卿是个胆大包天的。   陆云卿挑眉,竟还是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淡定模样,他压着嗓音:“没什么不敢的,陛下如今逼我到这副田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若不斗胆弑君,您又会放过我们么?”   贤妃却抓住陆云卿衣角,无助地:“云卿,你不能杀他!景儿,景儿被他抓了起来,如今下落不明。”   陆云卿神色终于显出烦躁。   今日种种,已然打破他全部计划,李景是他全部的希望,若捏在皇帝手上,要如何是好?   但绝不能放过皇帝。   他的眼中,揉不得半颗沙子,他会将李景抓起来,便是说明已知晓李景不是皇家血脉,知道贤妃骗了她整整十年,只怕恨不得将他们一家三口千刀万剐。   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陆云卿好不犹疑,一只手无助皇帝的嘴巴,另一手持刀,一把捅向皇帝腹部。   皇帝昔年好歹是上过战场的,若是同年,比陆云卿不知能打多少,生死存亡之际,老迈的身体也激发出求生的本能,伸手去挡陆云卿的匕首,二人正是扭打的时候,贤妃浑身一震,颤抖着加入战局,去掰扯皇帝身体。   皇帝终究敌不过二人之力,那匕首没入他的身体,只在最后一下拼尽全力,将手臂一挥,打在床头,终于将上头的药碗打翻,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李炎自陆云卿被传唤后,便始终有种不详预感,他想了想,还是径直踏入太极宫。   虽然未经传召,但内侍并不敢阻拦。   他们都是人精,近两个月,李炎在皇帝面前十分得脸,隐约有储君之兆。   如今皇帝又病危了,风云转换只在顷刻,谁敢在这个当口得罪李炎?   但皇帝好歹还在,内侍一脸为难,跟在李炎身后:“王爷,王爷不要为难咱家,在寝殿外候着便好。”   李炎回头,眸光寒凉地扫了他一眼。   内侍皱着脸解释:“您瞧了便知,寝殿前守着御林军呢,里头只有陛下与娘娘,连个蚊子逗不能放进去。”   李炎皱了皱眉,果见殿门前把着十来护卫,大太监钱喜也在门口,见他来了,挥了挥拂尘:“王爷怎么来了?”   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钱喜最清楚皇帝要做什么,皇帝好面子,不想叫人知道自己被带了绿帽子,才屏退左右,亲自审问的。   钱喜拦在门口:“未经传唤,您不能进去。”   李炎也配合,淡淡解释:“本王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父皇传召。”   既是要死了,还命人把门关死了作甚?   李炎越发笃定其中必然有不对劲,背着手在门前等候。   但厚重的殿门似乎隔绝了一切声响,饶是他竖着耳朵听,也听不见任何交谈声,他都纳闷了,便是皇帝死在里头,只怕都无人察觉。   这危险念头才落下,便听见殿内传来细微声响。   李炎心神一紧,大声催促:“快看看去,都死了么?出事了你们担得起么?”   护卫仍有踟蹰,李炎才不管,一把将那不懂事的扒开,嘭声撞开宫门。   却见陆云卿与贤妃歪在龙床上,手中还捆着个血迹斑斑的老皇帝,他腹部插着把匕首,正噗嗤噗嗤地溅出血来。   皇帝阖着眼,面若金纸,此刻才真是濒死的模样。   李炎没想这二位竟真这么大胆,敢在皇帝寝宫弑君!   御林军也懵了,但还是迅速涌上去将贤妃与陆云卿抓住。   李炎表情复杂,先装出着急模样:“快——快去请太医来!”   新伤旧患,请了也没用。   他心里明白,皇帝大约活不到天亮了。 第94章   太极宫中,乱作一团。   在偏殿待命的太医们涌向寝宫,却见老皇帝气息奄奄地躺在龙床上,腹部的匕首十分刺目。   瞧着出血的情况,大约腹腔已被刺穿了,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又是扎针,又是灌参汤,但皇帝始终双眸紧闭,不见好转。   李炎见太医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径直问:“陛下情况如何,你们只管大胆治,本王不会迁怒。”   院正姚阔将李炎请到一侧,拱手禀道:“王爷,如今陛下已重伤,尚拖着两口气,若那匕首,一□□,只怕立马便会......”   李炎一挥手,堵住姚阔的话。   “先不拔,只管灌些回魂的汤药,让陛下先醒来。”   所谓回魂的汤药,不过是猛药,能强行拉回人的精神,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此后便油尽灯枯,魂归九天。   汤药灌下后半刻钟,皇帝睁开了眼。   他此刻是精神的,分明感知到腹部被破开的疼痛,以及五脏六腑在迅速衰竭的无力感,心知肚明自己如同一支灼灼燃烧的蜡烛,已剩下最后一刻的光亮。   毕生的经历,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那受人轻视的前半生,被裹挟着回京、登基,又做了数十年的傀儡,他卧薪尝胆,终于披起战甲,御驾亲征,做了人心所向,大权在握的皇帝。   为了做这个皇帝,他杀妻、弑子,无所不用其极,原以为能永享天年,却栽在了贤妃与陆云卿手里,他们联手,虚拟出来的温柔乡,竟真的成了他的魂冢。   他恨呀。   李炎跪在他床头,见皇帝虽醒了,却眸光飘散,便凑在他身边,还算诚心地喊了一句:“父皇。”   浮生若梦,皇帝的思绪被打断,过往彻底如云烟消散,他没有想到,在人生最后一刻,身边竟只剩下这个,素来受到轻视的儿子。   皇帝缓缓伸出手,示意李炎靠近。   李炎轻轻握住皇帝的手,温度很低,冰凉凉的,像粗粝又苍老的石块。   皇帝喉头岔出一口粗气,仿佛通风管道被捅破了一道口,走漏出难听诡异的响动:“我——我要他们——”   他咬着牙,半边身子从床榻上抬了起来,眸中都是深刻的恨,他一字一句的:“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这奋力一喊,李炎感觉皇帝的精力在迅速流散,回握的力道加重:“父皇!儿子知道了。”   得了允诺,皇帝才泄了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床上,他半阖着眼,眸光暗淡,死气沉沉:“圣旨——朕放于金銮殿、匾额之后,钱、钱喜——”   一句话未说完,皇帝双眸一反,彻底没了知觉。   他的死状不算安详,瞪大着眼,眼球暴突,嘴角抽搐,血痕隐隐,李炎叹了口气,抬手在老皇帝眼眸拂过,替他阖上双目,才哀恸地磕头:“父皇!”   为了这一刻,李炎筹谋了十多年,他韬光养晦,背了二十多年瘸子、疯子的骂名,如今终于遂愿,却没有意料中的狂喜。   他沉静地,听见钱喜尖细的嗓音响彻太极宫:“陛下驾崩!”   ——   清嘉收到宋星然的手书,心知今夜必有大事发生,只拘紧了下人,紧闭门户,严阵以待,抱着宋曦,与郡主、宋蔚然都待在一个院中,战战兢兢过了半夜,却听见一道沉郁的钟声。   丧钟鸣,帝王丧。   清嘉与容城郡主意味深长地交换个眼神,今夜平安,想李炎与宋星然是兵不血刃地成事了,二人相顾无言间,摇篮中的小宋曦,圆滚滚的眼眸一睁,竟被吓得嚎啕大哭。   清嘉抱着儿子咿咿呀呀地哄,望见床外的天已然透出清浅的蓝来,长夜将烬,黎明便是新朝。   在午后,清嘉终于收到宋星然传回的消息。   依照大行皇帝藏于正大光明匾额后的遗诏,李炎已在灵前即位新君。   当夜,因大殓后臣工需为大行皇帝守灵,并不能归家,清嘉紧闭门户,早早便熄灯歇息,却在三更时分突然听见门房禀报:有客到访。   清嘉想是何方神圣,如今皇位交接,朝局动荡,正是最敏感的时候,门房小厮却递上了一个冰蓝色的剑穗。   “那客人说,夫人见了自会知晓她身份。”   “请进来吧。”   这剑穗,是清嘉亲自打的,赠予莫雪笙所有。   今夜,莫雪笙穿了一袭黑色衣裳,若非小厮在前头提灯照着,她简直要在漆黑的夜色中隐身。   夜风习习,吹得微弱的灯光也摇曳涣散,莫雪笙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坚毅,雪亮雪亮的,在黑夜中分外惹眼。   因身体不适,她们也有月余未见了,如今一见,清嘉觉得莫雪笙变化颇大。   才来京城时,大约是风吹日晒,莫雪笙肤色偏于一种健康的黑,在京城呆了半年,露出了肌肤中本来的白,雪肤乌发,眉目修长,虽还是一身简练的男装,有雌雄莫辨的冲击感,却少了冷硬的姿态。   清嘉牵她坐下,疑惑道:“小寒深夜到访,有何要事么?”   莫雪笙垂眸笑了下:“我来,是同你告别。”   “我要回益州了。”   清嘉握紧了她的手,讶然道:“为什么?你们亲事不都说定了么?”   莫雪笙和李炎定了亲,若非大行皇帝事发突然,他们开春后便要举办婚仪,如今李炎也登基了,莫雪笙未来合该是一国之后,为何突然要离开?   清嘉眸光中都是不解。   莫雪笙碰了碰清嘉皱紧的眉,摇头一笑:“契约么,本来便是可以撕毁的。”   “新帝即位,至少要在次年,才能大封后宫,便是我要与他成亲,一时半会也成不了。”   她话突然一顿,偏了偏头,眸光飘远,才说:“从前,我答应与他的亲事,是为了稳住先帝,他对边境军多有不满,对益州军更是虎视眈眈。”   “如今......我相信他,不会对益州出手。”   这个他,自然是李炎。   清嘉总觉得这个“他”有点内涵。   仿佛带着点亲昵,又有点别扭。   只见莫雪笙笑了笑,竟是无法抒怀,却强装出来的释怀。   她说:“我们的亲事,本来就是做戏,是他夺位的一环,如今他既然顺心遂意,做了皇帝,自然要娶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   清嘉皱了皱眉,除了莫雪笙,甚至没见过李炎身边有母蚊子转过。   才想辩驳的时候,莫雪笙却摆手阻止:“罢了,不说了。”   “清嘉,天一亮,我便要启程,想你是我京城中唯一的朋友,总要和你说一声,所以才星夜叨扰。”   清嘉叹了口气,问:“那你回去之后,作何打算嘛?”   听说益州军,莫雪笙两年前便已放了权与她堂弟雪萧,她如今并无官职在身。   莫雪笙笑了笑,无所谓道:“练兵、跑马、喝酒?”她口气是漫不经心的不确定,显然也未打算好:“或者四处游历吧,到时再说,只看我心情如何了。”   莫雪笙站了起来:“如今情况特殊,我不便久留。”   “清嘉,天高路远,咱们有缘再会罢。”   语毕,便潇洒转身。   她高挑又清瘦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清嘉望着莫雪笙离开的方向,总觉得她的反应并不是归家的释然快乐,反而有愁绪萦绕。   回忆起莫雪笙与李炎共处的时候,总觉得,她与李炎,是有些感情的。   那是在长亭楼,她与莫雪笙都喝了酒,天黑时候,宋星然来接她回家,李炎也一起来了。   莫雪笙是个酒蒙子,每每喝了,必然将自己灌得全醉,她又瞧不起京城这些腻腻的小甜酒,便当水一样喝,清嘉被她带得也喝到醉意熏熏。   宋星然一见了,想气又不敢气,敛着眉目,不苟言笑地将自己拽入怀里,清嘉窝在宋星然怀中,分明瞧见一旁李炎蹙着眉,盯着莫雪笙好久好久,也没有说一个字。   还是莫雪笙捂着脑袋冲李炎傻傻一笑。   那日莫雪笙罕见地穿了一件衣袖宽大的长袍,手肘一立,衣料便从手腕上滑落,手臂的肌肤显露了半边。   李炎才扫了她一眼,便着急地冲过去,握着莫雪笙的手腕,着急问:“你是不是吃桃子了?”   他说了,清嘉才艰难地眯起双眸,逼迫自己眼神聚焦,看见了莫雪笙肌肤上清清浅浅的红色疙瘩。   莫雪笙也没有反驳李炎,任他把着自己的手臂,呆呆讷讷地回忆,半晌才飘出一句:“没有呀——”   挂着长长的、软糯的尾音。   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所以清嘉才记忆深刻。   李炎无奈地瞪着眼,也是想气又发不出脾气来的样子。   这个瞬间,与她怀孕时,宋星然发现自己偷偷吃凉食是一模一样的。   清嘉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莫雪笙吃不得桃子,一吃了,身上便会长疹子,严重的时候更会高热呕吐,大约是那果酒中混了桃子去酿,她们都不知道,也尝不出来。   清嘉越想越不对劲,马上吩咐听雪准备笔墨,将莫雪笙天明便要回益州的事情交代清楚,才嘱咐天青:“就说我出了极要紧的事,务必今夜便送到国公爷手上。” 第95章   宋星然本来与李炎在偏殿下棋,突然小顺子来禀报,说国公府来信,说夫人出了大事,递上来一封信。   宋星然听罢,捏住信纸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李炎看不下去,劝道:“你真是......无需如此紧张罢,大约是你家夫人想你了。”   清嘉如今怀了身孕,身子又不好,李炎站着说话才不腰疼,根本理解不了他的心情,急切地将那信纸撕开,但才扫了一眼,紧张的神色便缓了下来。   他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长。   李炎见宋星然捏着信纸愣了半天不说话,递了杯茶放他眼前,漫不经心,又有点好奇:“没事罢。”   宋星然抬眸,盯着李炎望了许久。   李炎被他盯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蹙眉不解:“到底是怎——”   他话没说完,宋星然便啪唧一声,将信纸拍在他胸前,似笑非笑的:“你自看看吧。”   祝清嘉的家书,他看什么?   宋星然抬眸,很大方的:“你看嘛。”   李炎狐疑地接过信纸,不情不愿地扫了眼,表情倏然僵在脸上。   莫雪笙要离开。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回益州?   李炎脑中是空白的,短暂的呆滞后,胸口卷起一阵巨大的慌乱,不能放她走,走了他便难找着她了。   天亮,天亮她就要出城了。   如今天色渐渐明,天幕呈现出孔雀蓝的色泽,星子都疏而隐去,大约不久便是旭日东升。   宋星然此刻是放松了,好整以暇地喝起了茶,欣赏起李炎罕见的六神无主的时候,见他脸色凝肃似寒冰,背着手在殿中绕了两圈。   也不知李炎如何身形一闪,须臾间已闪到门前,宋星然忙拽住他:“是要做什么?”   “我要出城去寻她。”   宋星然无奈的:“如今还在守灵呢,巳正还要作法,你需得在,便是说你哀伤太过身体不适,你怎敢堂而皇之地闯出宫去,如今各方可还是虎视眈眈。”   李炎眼神都发茫,宋星然啧了声,在他肩上推了把:“你换身内侍的衣裳,悄悄出宫去,再即刻命人封锁各城门。”   李炎是急得冲昏了理智,也没了算筹,木木地点了点头。   他是分秒必争,恨不得即刻就将小顺子身上的衣裳扒下来,待他换好衣服,再出了城门时,晨光微曦,已近卯时。   虽下达了封锁城门的号令,但命令转达会耗时,且京城内共有十二门,但保不齐莫雪笙已出了城。   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赶往西北的延平门。   抵达时,延平门已封了起来,因时候还早,门前大约只堵了七八个人,遥远一看也知莫雪笙并不在此间,李炎一下马,揪着守城的小将问:“何时封的,此前可有人曾过了城关?”   他身上穿着内侍衣裳,生得又柔美,小将真以为是宫里来的宦官,见他一副天塌的模样,以为自己放过了朝中要犯,膝盖骨都发软了,无辜地眨了眨眼,低弱道:“禀公公,是卯时三刻封的,前,前头有出了城的,都——都查过了文书,没、没有异常呀。”   卯正城门便开了!整整过去三刻钟!李炎心知自己赶了一路,终究错过了她。   莫雪笙漏夜去的国公府辞别祝清嘉,她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大约等着天一亮便会出城的。   早晨出城的人不多,李炎狠狠瞪了眼办事不力的守城小将,咬牙问了句:“文书上,可有姓莫的益州人士,是个高挑清瘦的娘子,不对,公子。”   小将眼睛眨巴几下,究竟是男是女?   但他努力回想,确实有这么个人。   于是愣愣道:“有。”   李炎心旌一荡,闪过狂喜,利索地翻身上马,疾驰出城。   她可以走,他却不能不追。   但莫雪笙与其扈从,皆是行伍出身,脚程何其快,李炎咬牙往益州方向,紧赶了半个时辰,都未见到莫雪笙的踪影,眼见着人要越跑越远,落后的小顺子疾呼:“陛下——不能再走了——咱们还要回宫!”   明知她走了此道,人影都未见,便半路折返么?   李炎不甘心,所以小顺子的催促让他愈加烦躁,挥鞭愈急,更是将小顺子甩远。   大抵是将马逼得太急,它仰天嘶吼一声,竟剧烈晃动起来,李炎遏住缰绳,才免于被奔马甩飞的危险,这马大抵是筋疲力尽了,悲鸣着自空中倾滚而下。   剧烈的冲劲终究还是将李炎自马上摔下,他重重跌倒在地,有恰逢前方有个小斜坡,顺势滚了下去,他护着躯干滚了几圈,最终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   他被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碎,捂着胸口狠狠地吐了口血。   小顺子在后方听见声响,急不可遏地冲上前,发现李炎周身狼狈地倒在地上吐血,吓得浑身发软,尖叫着冲上前:“陛下!陛下,您,您这——”   他带着哭腔,甚至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手忙脚乱地在李炎身后轻拍:“这莫不是摔到脏腑了?可怎么好呀?”   李炎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十分沮丧,咬着牙想要去抢小顺子的缰绳,妄图继续上马追人,却被小顺子轻而易举地掰下来,他苦口婆心地劝:“陛下,您如今是一国之君了,再不好任性,罔顾自己身子。”   李炎浑身虚弱一晃,又瘫倒在地,再呕了口血,无奈地苦笑。   难道他与莫雪笙真的没有缘分么?   小顺子见李炎颓丧姿态,扶着他手臂不叫他坠下,语重心长道:“主子,眼见着便要巳正法会了,咱们先回宫收拾收拾,日后大局稳了,再差人去益州,将莫姑娘请回来。”   李炎垂着头,无力地摇了摇。   心中所想,全是莫雪笙为何一言不发就要离开,他们明明说好了要成亲,他们,分明也有了夫妻之实不是?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炎就面若槁木地坐着,一个字也不说,脸上又糊着血,只以为他摔坏了,不是肚子就是脑子出了问题,吓得原地打了几个转,声声不停地在他耳畔呼唤,却也没有得到一声回应。   就在小顺子跪地哭爹喊娘的时候,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十分惊讶的:“小顺子,你怎么在这里?”   小顺子以为自己幻听,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的的确确看见隐约在树枝后的高挑人影,是莫雪笙。   生怕莫雪笙消失,他哭丧着脸飞扑上去,也管不得什么僭越,一把抱住她的腿:“莫姑娘,您可千万不能走了。”   莫雪笙挪了挪步子,却被锁得更紧,哭笑不得:“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你该在皇城中,又跑来这荒郊野外的做什么?”   可不是嘛!   小顺子也委屈,哭诉道:“晓得您要回益州,我们主子爷都疯了,扔下满朝文武出宫来找您,方才惊了马,摔得一身是伤,如今还躺在那吐血呢,也不知是哪里不行了,人也不会动了,话也不会说了,这可怎么办呀......”   李炎?   莫雪笙是跑了两个时辰,眼见着前头有条溪流,停下来歇息,扈从说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她本来要走,却听见小顺子的悲哭声,担心出了事,所以才上前打量。   她只看见小顺子,倒没看见李炎......   小顺子见莫雪笙踌躇思考,忙站起来,拽着她的衣袖往李炎那赶:“姑娘,求您了,看看咱们主子爷罢——”   莫雪笙虽心里别扭,却没与李炎闹翻,听他出了事也还是紧张,无奈道:“你松开,我就去。”   小顺子唯唯诺诺地松了手,半偏着身子在前头引路。   莫雪笙遥遥便瞧见树下半躺了个高瘦的人,穿着内侍的衣裳,浑身脏兮兮的,她悄悄走近,恰好瞧见他倾覆的浓长眼睫,无力地垂下,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   她就在他眼前站着,他也似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也不太抬眼看她。   莫雪笙咳了两下,才见他慢悠悠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糊着灰尘与血渍,五官都模糊了,只剩下一双狭长的眼分明,却也灰蒙蒙的,显得脆弱又可怜。   眼神对视的一瞬间,他拧着眉,仿佛不可置信,却在转瞬之后爆出显然的光亮,一把牵住她垂落的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毫不犹疑地扑进她怀里。   “小寒,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炎身量较她还高出半个头,此刻却窝在她颈侧,万分依恋,浑似个小孩的模样,也不管自己浑身脏兮兮。   莫雪笙见他风一吹就要倒,也不敢推他,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冷静道:“你先松开我。”   李炎只怕一松手,莫雪笙又跑得没影,她的骑术可比他好多了!那是自己竭尽全力也追不上的,执拗地环着她的腰,越箍越紧:“才不要!”   莫雪笙“啧”了声,他真是难搞。   受着伤这气劲儿胡乱使的。   “你还不松,我便将你敲晕了,你想想,能追上我不?”   李炎委屈死了,敢怒不敢言,只能听话地松了手,却还拽着她的衣摆,但被她一通吓唬,一股气憋在心口,漂亮的眼十分幽怨,又抑制不住地呕了一口血。   “哎——”   莫雪笙也慌了,坠马这事可大可小的,兵营里不鲜见坠马后皮肉都好好的,脏腑乃至脑颅破裂,最终不治身亡的案例。   他又一直很弱......还一直吐血......   她越想越怕,终于缓了口气,柔声道:“你,你别动了,乖一点,我陪你回去治病。”   李炎当即又歪在莫雪笙身上,捂着头:“小寒,我,我头疼,肚子也疼。” 第96章   李炎废了一匹马,回程时自然只能与旁人共乘,莫雪笙本来打算叫小顺子好生照顾他家主子,李炎却黏黏糊糊非抱着她不撒手,最后没了办法,才与他共一匹马回城。   生怕莫雪笙反悔,李炎还装作病恹恹的虚弱模样,莫雪笙手上遏着缰绳,腰背还被人紧紧缠着,她一时呼吸有些艰难,嘀咕了声:“挺有力气,也不像有事。”   李炎才赶忙卸了几分力。   因觉得李炎有内伤,莫雪笙并不敢加速,一路慢慢悠悠,生怕颠着了他,所以二人回到皇城时,毫无疑问地过了巳时。   新帝原本要主持大行皇帝的法会的。   出宫时,宋星然特地嘱咐小顺子要注意时间,如今听见震天的闹响,小顺子脸都耷拉下,着急道:“陛下,误了时辰了。”   李炎挨着莫雪笙,一副虚弱得走路都难的模样,表情却很怡然自得,无所谓道:“信国公自会寻借口搪塞,没什么要紧的。”   莫雪笙是第一回 进到帝王寝宫,还有些不适应,将他扶上了龙床,便寻思着该走了:“你请太医来看罢,我该走了。”   李炎漂亮的眉头又拧起,拽着她的手,脆弱且无辜:“为什么非要走?”   小顺子猫着腰,轻着脚步出了寝殿,顺手关上了门。   莫雪笙撇开头,觉得他的视线太灼热,难以回应,沉默了。   李炎见她抿着唇,一脸倔强,心里也堵得慌,捏着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莫雪笙没有防备,回过神来已被他箍在怀中,他直勾勾的眼神无处闪避,带着血气的吐息四周萦绕。   他狭长的眼眸低垂,睫羽苏苏的模样十分委屈,口气也如是:“小寒,我做错了什么,你得同我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虚伪假面,不择手段,但从未欺骗过你。”   “求娶你,我是真心实意,不为了博父皇的喜欢,只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   莫雪笙被他搂着,其实很沉溺于与他拥抱的触感,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是皇帝阿,皇帝总要三宫六院的。   那时,她并不介意的,所以窥见他野心,也愿意配合他在老皇帝眼前做戏。   可那日,她提着益州送来的酒去寻他共饮时,却发现秦王府中多了个美丽娇娆的女子。   小顺子说,那时吏部尚书送与殿下的,因不好推拒,便也在府里养着,日后再寻时间打发。   这说法没有一点问题,有问题的是她,日后这种事情不会少,她竟完全不能接受,只觉得心中横亘着一把刺刀,想一下,便割一下。   何况她真能做个端庄的皇后么?   莫雪笙一面贪恋与他的拥抱,一面又劝自己断情绝爱,十分纠结难过,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竟有种想哭的念头,只能闭上眼不去看。   李炎始终听不见她说一声好,心里早慌了,见她眼神闪避,只能用手掌包住她的面颊,逼迫她与他额头交抵,如此,才说:“小寒,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受到束缚,不喜欢繁文缛节,不喜欢繁复累赘的衣裳,知道你心有抱负,你若嫁给我,我必不会拘束你,你愿意披甲上阵也好,愿意穿着男装行走也好,甚至取我的朱笔批折子也很好。”   莫雪笙忙去捂他的嘴:“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历朝历代,从来便不让后宫干政的,我也不是要——”   她话没说完,李炎低头在她掌心亲了又亲,扰得她也说不出话,无奈道:“你做什么?”   李炎温柔笑笑:“我认真的,我知你是个文物双全的奇女子,不是耽于闺阁的笼中雀,你心中有抱负,我隐忍二十多年才做了皇帝,大约是为了遇见你时,能叫你顺心遂意,无所顾忌地做任何旁人觉得惊世骇俗的东西。”   他眸光中闪烁的全是真挚,抵在她唇边,低声喃道:“至于什么,三宫六院,我也不会有,小寒,我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莫雪笙目光荡了下,躲开他胶着的凝视,微微面热:“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李炎见莫雪笙神情松动,终于松了口气,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道:“你随我来。”   莫雪笙被他牵去书桌前,见他认真地端坐,一字一句将方才的话写在纸上,末尾添了一句:若有违背,李炎逊位,且传于二人子嗣。   莫雪笙蹙着眉,心中感动自不言说,却总觉得他的行为很疯癫,哪有这样的皇帝?   但见他唇角始终带着满足的笑,将自己手指咬破,在圣旨上画了押,又按了玺印,才抓起圣旨,仿佛炫耀一般冲她摇了摇手,高兴得露出六颗雪白的牙齿,乍一眼看还有些憨傻之气,莫雪笙眼角一酸,落下泪来。   李炎凑上去,将她眼泪一点点吮掉,抓着她的手将新拟的圣旨塞入她手,温柔款款:“小寒,不走了好不好?”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莫雪笙哭了又笑,含着热泪,点了点头。   ——   大行皇帝下敛后,新皇登基,次年春,改元建新,年号为“永熙”;同年,册益州节度使莫雪萧堂姐为后。   原本皇帝贵为天子,迎亲时乃为奉迎,即由使者带领诸位臣工接皇后回宫,但李炎此人,生平友人仅宋星然与谢云嵩,敬重的长辈也无,他左思右想,无论是请哪位做迎亲使,都觉得怪异,最终罔顾一众朝臣反对,仍决定亲迎皇后。   大约是他平生隐忍,所有的放肆都交付给了莫雪笙。   大婚时,清嘉孕肚已有八月,作为皇后京中仅有的好友,提前一夜便在莫府中陪着。   宋曦是离不了清嘉的,胡搅蛮缠非要跟着,宋蔚然也凑热闹要一起,莫雪笙心中还很紧张,倒很愿意家里热闹热闹,消息传回宫里,小顺子恭贺李炎,说是儿女双全的好兆头,李炎紧张又欢喜,唇角傻笑的弧度就没下去过,听了小顺子的话,赏了他半匣子金元宝。   宋星然也进了宫,陪着李炎,见他欢喜溢言于表的模样,肩膀撞了撞,邀功:“陛下,你这好兆头全是我家的,金子怎么不赏我?”   李炎此刻罕见地听话,探身瞧了一眼挡在宋星然身后的漏更,笑道:“赏,都赏你。”   又嘀咕:“怎么还不说出宫。”   这半年,莫雪笙十有八九都住在宫中,只不过李炎不曾拘束她,出入倒很自由,二人日子过得如寻常夫妻没什么区别,不过差个夫妻之名罢了,宋星然是不大明白李炎紧张什么,只笑着敷衍:“快了快了。”   李炎是怕呢,他总觉得莫雪笙不属于他,极有可能随时都潇洒离开,所以才迫不及待想给自己正名,套上莫雪笙丈夫的名头。   及至出宫时,李炎似又兴奋得恍惚,上马时,险些脚一崴从马镫上翻下来,他是崴了脚,疼得倒抽了口凉气,脸上的笑却不曾掉下,仍旧利索地翻身坐稳。   宋星然是清清楚楚看见了,捂着额角摇了摇头。   勋贵人家的婚礼,都会引得百姓围观,莫说是破天荒头一遭皇帝亲自出宫迎接皇后。   虽长街上一路都有官兵开路,维护秩序,但百姓们热情仍旧高涨,留开的两侧小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可谓人声鼎沸。   莫雪笙出门时,听见外头连绵不绝的叫好声,简直被吓了一跳,直至洞房时,李炎掀开盖头,她还在与李炎交流自己的震撼。   李炎痴笑,凝着莫雪笙的眸光浓稠甜蜜,小心翼翼地地抚着她的面颊,嗓音轻柔,夹杂着毫无掩饰的喜悦:“我就是要叫天下人都晓得我爱你。”   莫雪笙抵挡不住他的眼神,只觉得空气愈发稀薄,面颊都被烘得滚热,微微低头,错开视线。   李炎轻笑着凑前去,鼻尖与她轻轻碰在一处,气息缠绕,似吻非吻,他眼神蓄满无遮掩的情意,简直能将人溺死,却不让羞怯的莫雪笙闪躲半分,抬起她的下巴,缓缓地献上自己虔诚的吻。   二人相伴时间不少,耳鬓厮磨的时候更多,但李炎却是从未有过的兴奋,眉梢勾起,眉目绮丽,在铺天盖地的红喜中仿佛勾魂摄魄的艳鬼,他不断地亲吻她,轻而易举调动起她的激狂。   抵死缠绵时,李炎想,高原雪峰的花,终究属于他。   ——   忙活完帝后的婚仪,宋星然便同李炎告了假,美其名曰陪产。   好在清嘉这胎,前几个月虽然幸苦,后面都始终康健,能跑能跳,恢复了从前的活气,也正因此,宋星然才放心让她去莫家。   清嘉头胎时,因他不在身边看护,险些便闹得一尸两命,夫妻二人阴阳相隔的悲惨境地,随着清嘉月份渐大,他更常怀着惊惧,清嘉未足八月早产,所以在怀胎七月后,宋星然便夜不能寐。   清嘉起夜时,常见宋星然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见她迷迷糊糊醒了,将她拥在怀中不住亲吻叹息。   说的是类似于“不生了”之类的傻话。   他一直有在喝明大夫的避子汤药,只是那时事情忙乱,那夜又喝了酒,拢共忘了一次,清嘉便怀孕了,初时还有喜悦,此后却越想越怕。   李炎见他焦虑得瘦了许多,也体贴允假。   清嘉倒是能吃能睡,安然无恙到了生产。   这回,从阵痛到生产,无论旁人如何反对,说产房凶险不祥,宋星然始终陪在清嘉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   清嘉疼得厉害的时,宋星然便将手臂放到她口中,她失神时,真的将他咬得鲜血淋漓,宋星然却觉得很好,夫妻一体,既不能以身代之,吃这点痛实在便宜自己。   两个时辰后,新生儿呱呱坠地,是个秀气的小姑娘。   宋星然拥着妻儿,又哭又笑,没有半点风仪,宋曦在产房外,挥着小手用力敲门:“娘亲——娘亲还好吗?”   清嘉窝在宋星然怀中,笑了笑,去推他:“夫君,去哄一哄儿子。”   宋星然虽然不舍妻女,但儿子也不能不管,抹了一把眼泪,又恢复成儿子眼中高大且无所不能的父亲形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产房。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宝子们一路支持!!!   番外还会更一点,帝后的内容以及儿女琐事,喜欢可以蹲蹲,爱你们么么么么么!